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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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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真年代》作者:晓渠

  童真年代 晓渠


  楔子
  初秋的午后,浅茶色的阳光穿过枫树嫣红的叶子,投射在面前彩色卵石铺成的路面上,随风而动。桌子上开得一小簇一小簇的波斯菊,象小小的橘色火焰,点缀着让人昏昏欲睡的时光。邹童独自坐在"春天"外的露天咖啡座那里,因为天气冷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面前雪白的矮杯里的深褐液体,也早已经冰凉。他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向来准时的人,今天却迟到了。
  手机及时地响应着他,屏幕亮晶晶地闪起来。
  "早就到啦?"江洪波的声音沉沉地传过来,"你车停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
  "'百盛'那里,散步走过来的。"邹童说着话,手里摆弄着咖啡银色的小勺,"你到了?"
  "刚找到车位,行,挂了吧,我看见你了。"
  手机还放在耳边,邹童抬头,果然看见江洪波的大个子,醒目地出现在马路对面。这一带现在都改成单行道,两边又谢绝停车,他大概也是从几条街外走过来的。
  江洪波穿着米色长身的风衣,没有系扣子,里面还穿着上班时的西装,领带拉松了,解开领口的两颗钮扣。他把手机揣回兜里,朝左看看来往的车辆,踩着斑马线,小跑着穿过马路。邹童看着他,披戴着秋天暖色的阳光,一步步朝自己走来,每一步,都像有一年半载……十二年,他在心里慢慢数着,从他们认识到今天,已经十二年了。

  第一章

  九月特有的,高远而纯净的天空,安静陈列在寝室的窗户外面,芙蓉树的叶子却在刺眼的阳光中,萎靡不振,缩成细细的针状。邹童躺在靠窗的下铺,呆呆地看着外头出神,坐在对面的周书博正"喀擦喀擦"地嚼着口感清脆的苹果,吃得不亦乐乎。
  "你不饿啊?"周书博好奇地问他,"从昨天到现在你都没吃什么东西,成仙了哈!"
  新生在烈日下接受祖国考验的第一天,邹童大言不惭地昏倒了。本来以为就是中暑,结果校医都不敢留,赶紧送到附近医大的附属医院,堂而皇之地住了快两个礼拜,昨天才给放出院。辅导员不敢让他继续参加军训,还留了班长周书博在宿舍照顾他。
  "哎,我说,你怎那么跟你爸说话?好像跟他有仇似的,"见邹童爱搭不理的,他只好自言自语,"我要是那样,非给我爸活劈了。家长都是要有权威的,尤其男人,特不讲理……你得给他留面子,不然,还不是你自己遭罪?你小时候没挨过你爸的揍啊?"
  "我怎么和我爸讲话,关你屁事。"邹童嫌他吵,转过身,面朝墙壁躺着了。
  "诶,你这人……"周书博性格憨厚,要是别人早就因为这态度生气了,他倒不往心里去,"干吗面壁啊?要是不待见我,我回自个儿上铺去。"
  "赶紧去!"
  "啧,你怎么这样儿的啊,真是……"周书博慢吞吞地朝自己上铺爬去,不忘再揣一个苹果,"我一会儿去打饭啊,你想吃什么?"
  "不饿!"
  "我说你这不是自虐吗?你再整医院里去打针,好受是不是?啥都不吃,还怪你昏倒啊,我觉得你的心脏就是饿坏的,跳不动了,都。"
  邹童真后悔搭话,周书博这个话匣子一打开就合不上,辅导员安排他照顾自己,简直就是怕自己活长了,他气得坐起身冲上铺喊:"我说你的开关在哪儿呢?"
  "什么开关?"周书博圆圆的胖脸从上铺伸下来,笑眯眯地看着邹童。
  "嘴巴的开关,你他妈的能不能闭嘴,让老子清静清静?"
  上铺突然就没声儿了,安静得让邹童有点心虚,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冲周书博发火,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尤其在医院,和爸爸闹得不愉快,却被周书博目睹以后,他总觉得莫名其妙地丢脸。邹童不想给人知道自己家里那些破事儿,可他面对父亲的时候,又不能克制自己的不满,他恨他爸,大学报考得这么远,就是想和那个家划清界限,永远也不要再有交集!
  烦躁的情绪,让他脑子里一昏一昏的,翻身埋进枕头里,他只想睡过去,过了好一
会儿,他听见上铺"嘎滋嘎滋"响起来,周书博跟个大熊猫似的,笨重地爬下来,中间似乎踩空了,"扑通"蹦到地上,跟地震了似的。
  "妈的,什么破床,这么窄,"他小声地骂骂咧咧,不知又鼓捣什么,杯子水壶响了响,听见他凑近的声音:"邹童,我给你凉着水呢,等会儿吃药啊。"
  邹童也不好意思,转过身问他:"你去打饭?"
  "恩呐,你要吃什么?"
  "面条,"邹童说,"清汤的面条。"
  "那东西哪有营养啊?你得吃肉,多摄入蛋白质补充体力,我给你打份儿红烧排骨,蹄膀什么的吧!你年纪轻轻的,干吗过得跟个和尚似的,看看咱,大口喝酒吃肉,身体倍儿棒……"周书博一路念叨着,出了寝室,好像刚刚邹童开口呛他的事儿,压根就没发生过,给点儿阳光就灿烂,邹童真没见过谁EQ这么高的。
  而周书博更羡慕邹童的IQ。开学前一天交学费的时候,他就站在邹童的后面,当时他还不知道这个俊俏迷人的家伙竟然就是新生里数学满分的那个天才少年,还在心里抱怨了一下,为什么老天这么不公平,对他太偏爱了吧?但很快,邹童的昏倒,迅速扭转了他的态度。看着邹童苍白着脸,一动不动地昏迷在病床上的时候,周书博真挺害怕的,总觉得这人好像随时就会咽气似的,他太瘦了,扎着针的手腕,还没自己一半儿粗呢。
  那天他在病房,无意听见邹童和他爸吵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就没见过谁跟自己的亲爹有愁的,说话硬邦邦地不客气,周书博感觉,若不是邹童重病在身,他爸肯定就动手揍他了吧?因为父子之间的淡漠和冷淡,他爸呆了三四天就走了。那天晚上,邹童睡觉的时候偷偷地哭,周书博只好假装睡得沉,没听见。从那天开始,他就没法和邹童发脾气,有时候长满刺的生物,也会刺痛到自己吧?
  虽然也买了蹄膀和排骨,但周书博还是满足了清汤面条的愿望。一天的军训结束,寝室的人都陆续回来,围着桌子一边吃饭,一边大声地说话。
  "班长,你的伙食真丰富,两个荤菜,中产了你啊!"
  "给邹童吃的,他病刚好,得补补。"
  "得了吧,我咋觉得都是你在吃?邹童净吃清汤面条了。"
  周书博连忙给邹童夹了一筷子:"你赶紧吃,不然他们老是编排我,好像我以权谋私似的。"
  "不用你给我夹,"邹童反感地把那块肉又夹了回去,"别把你筷子伸我饭盒里。"
  "啧,毛病真多,"周书博不以为然,继续吃得香喷喷的,"蹄膀好吃,就是太贵了,一份六块呢,你要是不吃,我以后不买了。"
  坐在对面的老大,瞅了眼邹童,没说话。
  新学期很快开始,邹童受到系里教授一致的格外关注,不仅因为他军训昏倒的"光辉事迹",和"祝英台"似的漂亮脸蛋儿,更因为他在功课上,几乎轻而易举的领先。快到期末的时候,大家都在紧锣密鼓地复习,经过高三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竞争,进了大学,几乎全面放松,却没想到原来大学里也有"不及格"的制度,纷纷熬夜用功起来。
  这天,寝室的兄弟们都在图书馆拼命,邹童早早回来,趁水房很空的时候洗衣服。不一会儿周书博也跟来凑热闹,他特爱和邹童一起洗衣服,大家都说邹童那个仔细样儿,跟个大姑娘似的,但周书博就喜欢邹童的专注,还会指导他怎么洗才能干净。
  "谁教你的?"
  "我妈呗。"
  邹童经常会想起他妈妈洗衣服的样子,小时候家里的院子里,总是晾着被单衣服,鼓着风,披着阳光,散发洗衣粉清新的味道。
  "刚刚看见我老乡,"周书博的老乡大四了,也是金融专业的,"他说晚上有个讲座,是以前毕业的师兄,混得可牛逼呢。"
  "你不用复习啊?都要考试了,还想那些乱七八糟的。"邹童对这些课外活动都没有兴趣,他其实根本不担心期末考试,但周书博有两科挺危险的。
  "就一晚上,学也没多大用了。"
  "不去,才刚上学,考虑那么远做什么?"
  "切,老大他们晚上不去图书馆,你想留寝室听他们抱怨啊?"
  这话说到邹童心里,他和寝室的人相处并不融洽,他年纪最小,又不怎么顺着人的,你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你呢!把他惹到了,伶牙俐齿地,还会呛人,因此大家和他都不亲近,除了周书博,不仅忍受他的坏脾气,还象兄弟一样,生病的时候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长不长啊?"邹童妥协了,"我可不想折腾到很晚,昨晚你一直咬牙,我都没睡好。"
  "就是个讲座,不会很长时间的。新生都不让去呢,我老乡帮我们弄门票。"
  邹童只好答应了,他对周书博,还是稍微会迁就的。
  讲座的人叫彭楚飞,毕业几年已经混到证券公司老总级别,据说很有些强硬的社会关系。他很爱说,擅长讲座,幽默风趣的同时,也带着那么点少年英雄的桀骜和优越感。结束以后,组织这次活动的学生会骨干往外送他,周书博的老乡自然不会落后,谁都没他话多,特爱显摆,邹童最看不上的就是这种削尖了脑袋钻营的人。但周书博非要跟着他的老乡,他就算不乐意,也不好发作,只能忍耐。
  到了礼堂门口,大家都被一辆拉风的卡迪拉克吸引,那车型很少见,不是有钱就买得到。彭楚飞的朋友靠车门站着抽烟,见他们走出来,连忙熄灭了手里的烟头。彭楚飞似乎也觉得特有面子,就象女人炫耀自己收藏的珠宝一样,得意地和教授介绍来接他的朋友。那人肯定不一般,教授简直都要点头哈腰地逢迎了。
  邹童被周书博拉着,挤到跟前儿,他也不管老乡教授了,眼睛长到了那辆车上。邹童离那人近了,忍不住仔细多看了两眼。他很高,足有一米八五,魁梧挺拔,教养很好,衣着随意而讲究。两条黑黑的眉毛修剪得形状漂亮,宽宽的嘴巴,不太爱笑,看起来带着和年纪不符的威严和气度。邹童第一次这么仔细地观察别人,说不出心里的感受。赶巧这人似乎也看见了他,眼光碰撞在一起,邹童只好尴尬地转头。
  那个叫江洪波的人,和教授彭楚飞说了几句,很大方地邀请:"要不,请同学们一起吃顿饭吧!"
  教授没想到对方这么热情,又不好直接答应,只婉转地问:"这,方便吗?"
  "方便的,我让公司的车来接一下。"
  邹童不想凑热闹,却再次被周书博拉住:"去吧,还早呢。"
  他抬头瞅了眼江洪波,他们的目光有"碰巧"地撞上,邹童突然脸红了。
  他们去的是一个叫做"鹏程万里"的地方,是以前国民党的指挥部,派头很大,里面吃饭的人,看起来都是举足轻重的老头子。这种环境,和年轻帅气的江洪波,有点不搭配。饭菜做得过于高级,并不合邹童的胃口,他冷淡地聆听着周围的人,紧锣密鼓地拍着江洪波的马屁,很不以为然,谁还听不出你们那些虚情假意?邹童觉得,江洪波心里一定也是这种想法,因为他看起来并不是个傻了吧叽的暴发户。
  吃过饭以后,彭楚飞送教授回去;江洪波的司机送同学,商旅车里正好缺一个座位,江洪波就顺便让邹童搭自己的顺风车,周书博眼睛发直地看着邹童上了那辆卡迪拉克,简直心都要蹦出来了。
  车子在明亮的人海中穿行,寒冷的夜晚,排出的尾气都是浪漫的雪白。车窗上呵起一阵雾气,雨刷无声地摆动两下,视线忽然清楚了,邹童盯着面前的马路出神。
  "饭菜不合胃口?"江洪波熟练地开着车,"我看你几乎没吃什么。"
  "吃不惯。"
  "哦?你家哪里的?"江洪波自然地和他聊天,并没有受他冷淡语气的影响。
  "东北人。"
  "不象啊!"他仔细地瞅瞅邹童,"我以为你是江南一带的。"
  "又不是按长相上户口,东北人得长什么样?"
  "那倒不上,我看你白白净净,挺……"江洪波想说"小巧",可他很快意识到这么说男人,也许有点不太礼貌,就改口说,"挺象南方人。"
  "地地道道的东北人,上大学前,都没出过东三省。"
  "大飞说讲座是大四学生听的。"
  "寝室的朋友,周书博的老乡,让我们一起去,就是那个话匣子,一张嘴就闭不上,跟强迫症似的。"
  江洪波笑了,特别同意,他没想到邹童这么直接,一般人就算不满意,也会放在心里不说,但这小孩儿虽然话不多,可是挺冲的!
  "我带你吃点东西吧,我听他们聊天,你身体不好,连军训都不能参加,别饿坏了。"
  "他们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不能军训,"邹童拉长着脸,"全校没不认识我的,都知道'就是昏倒那个',靠,我昏倒碍着他们什么事儿了!?"
  邹童说完有点后悔,他跟个陌生人说这么多干嘛呀!抿嘴沉默了。路灯照亮夜晚的马路,到处都象童话故事一样发着光亮。江洪波笑而不语,把车停在一家东北饭馆的前面。
  "吃点东西吧,吃完我再送你回去。"
  邹童不相信江洪波是个这么热情的人,会主动去关心一个和自己完全没有关系的学生。他心里隐约有点猜测这人的用心,又无法拒绝,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并不讨厌江洪波,甚至,有点奇怪的好感。
  "你看起来象个初中生。"江洪波为他开门,"明显比他们小的感觉。"
  "没发育不良到那个程度吧?"
  江洪波晚饭好像也没怎么吃,他让邹童点菜,两人不用应酬,好好地吃了顿饭。到结账的时候,聊得已经挺熟,互相开起无关紧要的玩笑,看看表,已经快九点了。江洪波内心升起一阵惘然若失,但也不好太挽留,毕竟是新生。
  于是对邹童说:"我赶紧送你回去,你们几点熄灯?"
  "十一点,熄灯以后才不安生,那些人好像专等熄灯了才活动,吵得很。"
  "哦?和他们处得不好?"
  邹童微微皱眉,想了想,"也不全是他们的原因,我本身比较难相处。"
  "你自己知道啊?"江洪波接着他的话说,"在'鹏程万里'我就想,你冷落个脸,好像大家都得罪你了似的。"
  "他们那么虚头八脑地说话,你不烦啊?"邹童上了车,手里玩着安全带,"别跟我说,他们说的话,你可当真呢!"
  邹童看着江洪波,晚饭的时候,这人喝了点酒,这会儿脸色红润,显得两眼炯炯有神。他连细微的小动作都显得那么自信和昂扬,带着超过他年纪的成熟。那种气度,给邹童的心,带来没理由的,惊扰……原本平静的深处,开始荡漾起来,让他头晕。
  翻开身边的储物箱,江洪波拿了盒薄荷糖递个他,晚饭吃了蒜头,两人说话的时候都有遮掩。邹童伸手接,他们的手指尖无意地碰在一起,若是常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他们都停顿下来,注视着彼此。鬼知道他妈的怎么回事,他们的心,都突突地乱跳起来。
  江洪波稳重得无懈可击的举止,顿时多了个缺口。
  他们默契地,都沉默下来,一路上,灯光和树影飞快地在他们面前闪过,无声中,他们都在仔细聆听对方的动静,似乎在等对方先开口。到了学校的一个侧门,那里离邹童的寝室最近的。白天车水马龙,这会因为接近熄灯时间,冷清得象是整个世界都破产了。
  "邹童,"江洪波侧头认真地和他说,"很高兴认识你!"
  "恩,"邹童的心,象是在水里扎了个猛子,被空气里那股无端的暧昧,呛得要窒息,脑袋都不好用,"你可能高兴太早了,认识我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是吗?"江洪波看着夜色里,邹童忽闪的眼睛,无法忍耐心里的一阵意乱情迷,"依你的意思,以后有我哭的时候?"
  他们的目光纠缠在一起,"再见"两个字,谁也说不出来。车里的暧昧持续升温,不清楚怎么搞的,突然就亲一块儿去了……


  第二章

  下了公车,外面飘着小雪,细碎的雪花儿,在没有风的空气里,轻轻慢慢地翻舞。
  邹童揣手走在学校僻静的小路上,看着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冬天的夜晚,总是格外漫长。寒假到了,他不打算回家过年。面对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他既觉得自己多余,又无法抑制地怨恨他们的入侵,这个家,是妈妈的地方,谁都没有资格在这里显摆他们的幸福!
  "邹童!"
  走到寝室楼下,忽然有人叫他,扭头一看,楞了,竟是那个叫江洪波的男人,自从那次夜不归宿,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不晓得这人怎又找上门来。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邹童走到他跟前儿,他们有两三个月没见过了吧?这人好似比上回还要英俊挺拔,穿了身海军蓝的呢子大衣,显得腿那么老长的。
  "打听的呗!"江洪波语气轻松,他平时肯定和很多人打交道,似乎没有认生的习惯。
  "跟谁打听的?"
  "这你别管。"江洪波笑了笑,态度倒是挺好,让邹童恨不起来,"听说你不回家过年,就来看看你。"
  "谁他妈的嘴那么碎?还跟你说什么了?"
  "还有你们寝室的电话,不过不好打,我开始试过几次没打通,后来通了却没人接。"
  邹童知道他说的实话,寝室的老三和他天津的"媳妇儿"天天长途,恨不得把自己的生活二十四小时直播给她看。江洪波这种人,经常占线的电话,估计试过两次就放弃了。
  "我白天家教,一般不在宿舍。"
  "哦,天天都有?几份啊?"
  "就一份儿,这不寒假了吗?天天都得去。"邹童说着打了个哆嗦,这会儿还起风了,比白天冷多了。
  "吃饭没有?"江洪波注意到他发抖,"挺长时间没见的,一起去吃个饭吧!"
  路边明亮的街灯,更显得空白的夜色黑沉沉的,车子在高峰期的车海中缓慢前行,外面琳琅的光线偶尔闪进车里,从邹童雪白的脸上闪过,他精致如画的侧脸,便象是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在黯淡的背景下,低调地夺目。
  "你怎么没给我电话?"沉默一阵的江洪波突然问,他们上次分手之前,他给了邹童私人的号码,结果这两个月来,他时不时地查询是否有遗漏的电话,结果邹童并没有找过他。
  "丢了,不知扔哪儿了。"邹童含糊地说,其实那张名片就工整地夹在他的英文字典的第一千二百二十页,代表他们共度的,十二月二十号的夜晚。
  "哦,"江洪波不是捉住不放的人,很快换了话题,"你想去哪里吃?"
  "随便,能吃饱就行了。"
  这可不是随便就能决定的,江洪波想,"鹏程万里"那样的地方是肯定不行,邹童这种人估计最看不上摆谱儿的事,上回的东北菜馆吃过了,也没新意,象他们这样的学生族,都喜欢吃什么呢?他忽然想起
一个地方。
  "台北欢乐涮"在人民公园附近的酒吧街外面,是大飞的小表弟上次推荐的,江洪波来过两次,不像一般火锅店那么人山人海地热闹,挺幽静,很名字多少有些不符。他们坐在二楼角落里,酒吧街的车水马龙,无声地隔离在窗外,仿佛夜色里一团明亮而耀眼的烟花,邹童小巧的脸蛋儿,在斑斓的光线里,显得干净而滋润,江洪波看着他专注研究菜单的神态,眼光难以挪动。
  "名片我没丢,"面前各摆一只小巧的火锅,雪白的蒸汽间隔在他们之间,让邹童多少感到有点遮挡的安全:
  "就是觉得不应该找你了。"
  "哦?为什么不应该?"
  "象你们这种人,不都是只玩一晚上?"
  江洪波笑了,邹童真没想到他还挺爱笑的,初见的时候,以为他有多严肃呢。
  "什么叫我这种人?咱俩不是一种人?"
  "当然不是,"邹童不可思议,象要撇清似的,"咱俩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
  江洪波楞了一下,短暂地瞅了邹童两眼,低头捡东西,开始往锅里填:"其实,没有谁跟谁生活在一模一样的世界里,"他没打算多说,用筷子指了指邹童面前的调料碟,"你弄的那是什么,给咱尝尝?"
  邹童单点的腐乳蒜茸香菜什么的,自己调的沾酱,他分了一半给江洪波。
  "好吃,好吃,你很会弄,随便拌一拌就这么香。"
  他心满意足的样子,让邹童心里升起莫名其妙的好感,他必须承认,这个人总是能在对的时间,以对的姿态,点中他心里对的角落,这种时候,再刻薄的邹童,也是无从招架。
  "去我家吧!"结过账,江洪波小声地邀请,见似有迟疑,凑到他跟前说:"象我这种人,都喜欢玩两个晚上的。"
  邹童的脸,"刷"地就红了个透。
  这一带是旧的使馆区,错落地都是日占时的小洋楼,有些改建了,但大部分的都还保留着本来的旧貌,使得整个街区充满怀旧的气氛和情怀,似乎迎面走来个二三十年代打扮的上海女人,也不会觉得突兀。江洪波的家,就是高处一座三层的旧式别墅,低矮的院墙里,是个不大不小的庭院,收拾得专业干净,四下里都有灯光,映照着花园里圆圆的灌木丛,和错落有致,讲究的盆景。
  "不是我的房子,家里人的,前两年搬走,就留给我住,"江洪波开了门,让他进来:"我在这里出生长大的。"
  邹童拘谨地站在玄关那里,有些后悔做出跟他回家的决定。
  "就当自己家吧!"江洪波找出拖鞋给他,"反正就我们俩在,又没外人,别拘谨。"
  "这里和我家差太多,没法儿当成我自己的家。"
  "你也不用总这么强调咱俩世界多不一样吧?"江洪波突然吻上邹童,"你就是在外太空,我也能追的上。"
  "你也太他妈的自信了吧?就你的'卡迪拉克',还能当火箭用?"
  本来想用心亲吻的江洪波被他逗得笑起来:"不用那个,我自备'火箭'。"
  邹童不可思议地盯着他,这人流氓起来,怎这么不要脸呀?他扑进江洪波怀里,用自己的唇堵上他胡说八道的嘴……衣服,鞋子,袜子,从一楼断断续续地扔到二楼,邹童赤裸着两条细细的腿,渐渐无法承受江洪波好似暴风骤雨般的亲吻和索取。十八岁的少年,刚刚开启的情欲之门,几乎难以自控,挑拨起来毫无难度,很快就无法自拔,呼吸和心跳都成了自由主义者,邹童简直要疯了。
  "江洪波,"他喘着粗气,胸口起伏,声音颤抖:"你是不是,上次没有吃个彻底,才会想和我再玩一个晚上?"
  江洪波跪在楼梯上,用自己的身体禁锢着邹童,让他无处可逃:"这不好说,"他的嘴唇留恋在年轻匀称的胸膛,忙碌的间隙,才有空搭理邹童的提问:"两个晚上也看不出什么,以后找你,别躲就成,咱做到明白为止。"
  兴许是晚饭喝了酒,江洪波话语里带着股率真的孩子气,他们再次亲在一起,攻破彼此唇齿的壁垒,直到氧气耗尽,窒息袭来,邹童再次败下阵,推了把江洪波,说:"我们换地方行不?屁股铬得疼死了。"
  江洪波撑着胳膊,站起身,拉了把邹童,突然一用蛮力,将他拦腰抱起来,吓了邹童一跳,伸手就给他后脑勺来了一下子:"我自己走!"
  "你给我抱紧了,我可没少喝,小心给你扔喽。"
  说着作势朝外扔,三楼的楼梯上,晃晃荡荡的两个人,邹童情不自禁抱住他脖子,顺口骂到:"我操……"不料还被江洪波接上了:"不用,你歇着,我来。"
  地板"通通"轰鸣,门声乍响,在邹童短暂的惊呼之后,他们一并摔在宽敞大床上,赤裸的身体,抵抗中纠缠,拉扯推搡地,最终亲密无间。没有点灯的卧室,落地窗外是阴沉得看不出颜色的夜空,起了阵风,鹅毛大雪"扑扑"堆叠在窗棂上,望出去,落雪的庭院,分不出夜的深浅……
  第二天早上醒来,身边的床空了,摸过去,冰凉的,看来是一早就走了。江洪波坐起身,叫了声"邹童",没有回应。昨晚脱得满地都是的衣服,整齐地折叠在床头,穿上衣服走下楼,屋子里空荡荡的,想起昨夜从一楼到三楼的疯狂,这会儿面对干净整洁得连脚印也没留下的楼梯,好似梦一场,江洪波不禁惆怅,昨晚那个叫邹童的男孩子,到底来没来过?
  这时门铃响起,他连忙过去开门,外头是他的母亲,梳妆整齐地站在那儿,有些惊讶地问他:"这是刚起呀?"她印象里,儿子不是赖床的人。
  "哦,昨晚睡得晚,您怎么来了?"
  江洪波关上门,见母亲将名贵的手提包放在门口的矮几上,却没有继续朝里走,反回身盯着他,试探道:"楼上没人吧?"
  他自然明白这话的意思,无奈苦笑:"您上楼搜去吧,搜到有奖。"
  母亲这才放下心,走到厨房,把带来的保温瓶放好:"小阿姨给你墩的汤,这种天容易感冒,你多喝点儿,提高免疫力。老房子,取暖总是不好,冷飕飕的。"
  江洪波起来也觉得屋子里发凉,不知昨晚怎么疯了似的,两个人光着身子扑腾那么久却不觉得冷。他无意抬头看见楼梯上倾斜的树影,似乎看见邹童支着细腿坐在上面,任自己亲吻的模样,不禁一阵脸红。
  "我昨晚打电话给你,怎么不接?"
  "哦?"江洪波赶紧转开目光,"哪只电话?我出门带的公司的电话。"
  "那回到家也不查查有没有找你?"
  "忘了么,干嘛,有事?"
  "没什么,我下午的飞机去日本,想问你有什么要带的。"
  "不用,四月份我也要去开会。"江洪波倒了杯牛奶,冷着喝了,"要我送您去机场吗?"
  "大早上起来,怎么能喝冷牛奶呢?"母亲责怪地念叨他,倒是没大惊小怪,"我就是顺路过来看看你,没别的事,汤按时喝了,经常熬夜的人,容易感冒的。"
  拿起自己的皮包,似乎准备离开,母亲又问了句:"你早上起来没出门?"
  "没呢,刚下楼就给您逮到。"江洪波说着拧开保温瓶,闻了闻里面的汤水,是小阿姨拿手的感冒汤。
  他的母亲"哦"了声,没有说什么,拉开门要走,江洪波赶忙披上外套,送她去门口,直到车子开出这条街,看不见踪影,才走回院子。心里却是突然一楞,他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问他早上是不是出门。天亮以后,雪就停了,邹童走的时候,在庭院的甬道上留下崭新的两行脚印,没有逃过母亲细心的眼睛。江洪波拨通邹童寝室的电话,响了几声没人接。想起邹童说的白天家教的事,又觉得不踏实,昨晚玩得那么凶,他今天还能家教吗?越想越不对劲,他换上衣服,出了门。
  邹童躺在寝室的床上,头痛欲裂,他翻开抽屉,把剩下的几片"扑热息痛"都吃下去,好半天过去,疼痛没见明显缓解,脑袋反倒跟浆糊似的迷登起来,他趴在床边儿,呕了几次,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电话一遍一遍地响也 不想接听。
  昨天晚上,自己就是大脑短路,才会跟江洪波回家,还答应他那么玩,到头来还不是自己遭罪?邹童,你他妈就是贱的!他在心里一遍遍骂自己。兴许是骂得累,耗费不少体力,他不知不觉间,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他是给周书博推醒的。
  外头阴云散了,是个大晴天,满室都是刺眼的光线,邹童楞愣瞅着面前的身影,糊涂地分不清梦和现实。
  "睡傻了呀?"周书博笑起来眼睛就没了,"我进进出出,都打好几壶热水,你咋还没醒?平时睡眠那么轻的人,连我放个屁都把你从梦里惊醒。今天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邹童意识清醒的瞬间,头疼也像闪电一样撕裂他,强打精神说:"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今天返校啊,老大和老三的火车今晚就到。"
  "哦,是今天吗?"邹童确实忘了寒假已经到头,习惯自己把寝室整理得井井有条,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适应这里变成猪圈的模样。
  "你怎这么糊涂?脸色这么差,是不是病了?"周书博伸手摸他额头,却被邹童一把挡开,完全不领情。
  "有止疼片吗?"邹童自己的药已经吃光,"给我找几片,头疼。"
  "你是发烧呢吧?脸蛋怎都红了
?"周书博一边和他说,一边从书包里拿出塑料袋,"我妈给我准备个各种药,感冒的,拉肚子的,退烧的……我本来不爱拿,身体太结识,都用不上。幸亏带了,有你在,什么药都不会浪费……"
  "跟你要几片药,你也跟个娘们儿似的啰嗦?"邹童瞪他,接过药片,和水吞了。
  "关心你也不对了,真是……"周书博依旧不跟他生气,好心地问:"吃饭了么,你?我妈给我带了个小电锅,正好给你煮点面条吃吧,比食堂那些泡过水的面条好吃多了,我刚还去门口的小超市买了鸡蛋呢,就想给你煮一顿。"
  邹童习惯着周书博永不停歇的对话,也彻底明白,寒假里宝贵的清净日子,算是结束了。
  他抱着被子坐起来,鼻子里着火一样,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重感冒,他病歪歪地看周书博跑去水房洗了锅,回来找出干面条,忙活着,电话再次响起来,刚要警告别接,他已经迅速地拿起来:"喂,你好,请问你找哪位?哦,他在,稍等哈,"说完挥手示意邹童起来接。
  实在没有办法,邹童趿拉着拖鞋走过去,忍耐着鼻塞和头痛,没好气地问:"谁?"
  "我,"江洪波的声音如意料中传来,"我在你们寝室楼下。"
  "找我干嘛?"
  江洪波被这话问住,有点怀疑电话那头的,是昨晚那么个热情勾人的漂亮少年吗?
  "怎么一早就走了?你,还好吗?"
  "挺好的,"邹童回身,确认周书博不会听到江洪波的话,"没事儿挂了吧,我同学回来了,还没给家里打电话呢。"
  "没关系,没关系!"周书博大声喊,好像怕电话那头的人听不见:"我不着急用电话,你们慢慢聊!"
  这个二百五,邹童恨不得自己的眼光是飞刀,割断他的舌头,让他成天多嘴。
  "感冒了?你声音有点怪。"江洪波感觉到邹童毫不掩饰的冷淡和推搡,心里总有些不舒服,但他还是做了最后的努力。
  "嗯。"邹童心想,昨晚光溜溜地从一楼折腾到三楼,机器人才能不感冒吧。
  "到我家休息吧,寝室有人照顾你吗?"
  "我同学回来了,没问题的,挂了吧,我困了,想睡觉。"
  "哦,行,那,再联系吧!"
  邹童挂了电话,他听出江洪波语气里的失望,他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呢?邹童靠着电话想,身体上越是放纵,感情上就越是吝啬,这是邹童紧握在手里,不肯轻易放松的底线。他走到窗口,躲在窗帘后面,楼下的江洪波握手机顶着额头,好半天,才揣回兜里,上车,发动引擎,缓缓开得远,终于消失在严冬过后,枯残如死的枝杈尽头。
  "你不是才睡醒,怎又困了?"周书博把煮好的面条,递到邹童面前,"真香啊,赶紧来尝尝。"
  "你以后不能别偷听人讲电话?"
  "啧,我哪偷听?你这么大声,我要是听不见,那是聋子呀!"
  邹童横他一眼,坐在桌子前,夹起一筷子面条,凉了凉吃下去:"你放这么多鸡精干嘛?"
  "多放不是好吃吗?"周书博见他只吃了几口就不动,"你这人真难伺候,不吃啦?"
  "不饿。"
  "吃猫食……不病你病谁呀?"周书博觉得扔了可惜,捧着饭盒,"呼哧呼哧"地吃起来:"多好吃,半夜饿了别找,我告诉你!"
  "你傻了呀,我感冒呢!"
  "感冒病毒到第三天才具备传染功能呢!"周书博"嘿嘿"憨笑起来。
  邹童没搭理他,传染也是活该,让他以后不长记性。这会儿止疼药似乎起了点效果,不象开始疼得要死要活了,他躺回床上,脑海里缓缓地浮现出江洪波站在楼下的样子,他抬头,试图寻找自己躲在哪扇窗户背后的眼神,深刻地烙印在邹童的心里。


  第三章

  (这章是承接旧文里的一段,稍作修改而已。看过的,可以自动跳过。)
  "今年冬天可真冷,我家里那儿雪下得可大呢,我都怕没火车,老三,你那边肯定特暖和吧?诶,对了,你媳妇儿哪天开学?"
  "我和她一趟火车,这会儿该下了吧?等吃晚饭,我给她打个电话。"
  "那你等我给我妈打完的呗,你俩一唠起来就没完没了。"
  老大一边大快朵颐地咀嚼,一边儿赶紧预约着电话。他习惯用饭勺刮餐盒,邹童最咯应那种金属摩擦得声音,皱眉忍耐着,暂时没有发作。直到老三挪了个凳子坐到电话旁边,抠着脚丫子,和他媳妇儿煲起电话,邹童感到难以忍受的烦躁,好像看谁都不顺眼了,他的身体和耐心,都被病痛消磨得越来越薄弱,"腾"地拎起脸盆和牙具,很大声地开门,到水房洗漱去了。
  老大看着他愤然离去的背影,有点尴尬地瞅了瞅周书博,:"邹童怎么又生气啦?"
  周书博连忙替他打圆场:"没有的事儿,他生病么,心情就不怎么太好,我去看看他,"说完,收拾了自己的脏饭盒,"老大,把你的给我,一起帮你刷了吧!"
  "不用不用,"老大不好意思,"我自己来吧。"
  周书博到了水房,看见邹童的脸盆是在那儿,但却没见人,厕所传来呕吐的声音,他心里一惊,走过去,问:"邹童,是不是你呀?"
  里面没回音,过了会儿,厕格的门开了,邹童脸色难看地走出来:"你跟来干嘛?"
  周书博面色紧张地看着他喝水漱嘴:"你没事儿吧?怎么还吐上了?"说着伸手去摸邹童的额头,正在刷牙的邹童来不及躲避:"你发烧呢,邹童,我带你去医院吧!"
  "别大惊小怪,回屋把你妈准备的退烧药给我吃点就行。"
  周书博是真的没有遇见过这样拿自己身体不当回事儿的人,就像军训那时候,邹童保证知道自己抗不住,可他就是不请假,非要熬到昏倒了再说。跟着他回到寝室,又把药袋子找出来,给了他两片退烧药。
  "不够,再给两片儿。"邹童伸手跟他要,"真抠门儿,等我买了再还你!"
  周书博早就把这人的脾气摸透,他最擅长讲歪理气人:"你当这是糖豆儿啊?我妈可是大夫,她说吃多了不好。"
  "死不了,给我吧。"邹童把瓶子抢了过去。
  看来周妈妈真是个好大夫,开的这药就是见效,邹童躺在床上,捂着棉被,一会儿功夫,就闷出汗来,身上随之轻快,头疼也随着汗水蒸发出体外。老大和老三因为抢电话吵起嘴,他都没听见,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邹童是半夜醒的,烧退了大半,肚子咕咕地叫起来,周书博给煮的那点面条,刚刚刷牙的时候就都吐光,这会儿他只觉得肚皮饿得都要贴脊梁杆儿。于是只好坐起来,想看看还有没有剩,结果饭盒早就空的,在心里骂着,妈的,说是给我煮的,你比我吃得还多呢!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他早早起床,洗过脸,拎了两人的饭盒,打算去食堂打早饭。周书博还睡得跟死猪似的,老大和老三的呼噜有节奏地彼此呼应,邹童给他们吵得,从半夜醒来,就没怎么再睡。
  从寝室楼走出来,冰冷的空气格外清新,邹童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才回来一个晚上,寝室就开始有熏人的气味儿了。他拉紧大衣的领子,低头往前走,却突然觉得视野的角落里,有熟悉的影子扫过,他猛一回头,江洪波正站在不远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瞅着他呢。
  吃早茶的人潮还没上来,酒店里显得十分清静,几乎只有江洪波和邹童他俩,占着靠玻璃窗的大桌,面对面地坐着。早晨的阳光淡淡地照射进来,映衬出他们隐约的轮廓,一个俊俏,一个英朗。邹童绝对是挑食的人,虽然吃得闷不吭声,也只是喝粥而已,足见对那口味的喜爱,点给他的其他各种点心小菜,碰都不碰。问他是不是吃不好,他倒不含糊,直说"不爱吃"。
  "你都爱吃什么呀?"
  江洪波不怎么饿,喝茶看着邹童。一天没见而已,他看起来憔悴不少,因为鼻子不透气,吃着饭还要停下来喘气,看起来挺辛苦。
  "不一定,看心情。"邹童喝了多半碗粥,竟已经吃饱,"走吧,我困了。"
  江洪波心想这人真是好打发,给碗稀饭就能吃饱,他叫服务员结账。
  "先生,请问要打包吗?"服务员估计是广东人,说话带着口音。
  桌子上十碟八碟的点心和小菜,都没动过一筷子,当江洪波说"不用"的时候,邹童连忙说:"干嘛这么浪费?都打包,我拿回去给周书博吃。"
  江洪波不宜察觉地楞了下,一边看着服务员忙碌地装进精致的小盒子,一边问:"你这就要回寝室?"
  "要不然去哪儿?"邹童的鼻音很重,但热乎乎的稀饭,让他感觉好多了,至少有力气和感冒抵抗。
  江洪波没说话,等服务员回身去结账,才跟他说:"你要是觉得去我家拘束,我们可以开个房间,让你好好休息。"
  "酒店怎么就能比你家好?"邹童觉得这人脑子怎么间歇性残疾呢,"你家好歹算做客,去酒店……难道我是出来卖的呀!"
  江洪波顿时哭笑不得,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说:"我看你昨天走得那么匆忙,以为你……后悔了。"
  "后悔什么?"邹童抬眼看他,"我又不用你负责。"
  "可是,我想对你负责!"
  邹童简直想不到江洪波会说出这样的话,瞠目结舌,半天才说:"你他妈的有病呀?"
  太阳升得很高,从枝叶间穿梭而下,清凉的晨光缓缓蒸发。江洪波的车子悠闲地开过明媚的街头,渐渐地,将人声甩在后面。邹童这才发现他家住的一带,是多么幽静秀美。昨天早上走得那么匆忙,他连头也没抬地从这里逃跑的。
  邹童跟着江洪波直接上了三楼,他的卧室在南边儿,靠着书房。外头高大的树木遮住了太阳,但冬天落了叶子,遮挡不住什么光线。江洪波给他找了身新的睡衣,让他换过以后躺下,自己下楼了。邹童想起之前两人在这里翻云覆雨,脸迅速地烧起来,他人生第一次尝到性爱的味道,而江洪波,是那么让人难忘地,温柔。
  不一会儿功夫,江洪波端了碗药汤上来:"把这个喝了,是阿姨家里祖传的感冒方子,很好用,我小时候感冒都喝这个,好得很快。"
  邹童皱着眉,不怎么乐意,迟疑地看着黑乎乎的药汤,闻起来苦溜溜的。
  "来吧,憋口气就喝光了,不怎么太苦。"
  "你哪弄的呀?"
  "我妈送来的,新煮的效果更好,但我也没时间回家,明天的吧!坚持喝两天,肯定能好。"
  "谁说明天我还在这儿啊?"
  "把病养好再回去吧,"江洪波好意挽留,"看你病成这个样子,看着怪让人心疼的。"
  "还是省省你的同情心吧,我自己亲爹都不心疼,你心疼个什么劲儿啊!"
  呛归呛,邹童拿起药碗,闭着眼睛,憋口气,仰头都喝了。江洪波给他盖得很严实,很小心地检查了窗户都关紧,回身坐在他身边:"醒了就会舒服的,不骗你。"
  可是邹童睡不着:"我睡不惯你的床,"他诚实地说,"浑身都不踏实。"
  "一看你就是挑剔的人,吃饭睡觉……什么都是。"江洪波说,"睡不着就说会儿话。"
  "说什么呀?"
  "你想说什么?"
  "又不熟,没什么好说的。"
  "你和那个周书博都说什么?"
  "他呀!"邹童笑了,"不用我说,他的嘴一张开,都闭不上。"
  "你俩关系挺好的?"
  "我就算再讨人厌,也不至于全世界都烦我,还不能有个朋友啊?"
  "谁说你讨厌?我看挺好的,很有趣。"
  "那是新鲜感,时间长了,你肯定烦我。"邹童翻了个身,看着高高的天花板,"嘴巴又毒,心肠又坏,身体还不争气,最讨人厌了。"
  江洪波躺下身,抱着邹童,也许他们还没有深入了解,就象邹童说的,他们之间只是新鲜感,可是他心里有种敏感的情绪,让他直觉邹童对他真的不寻常,想和他一起的感觉如此强烈,恨不得立刻就能拥有他,再也不需要分开。
  他从来没对任何人,任何事,有过这样热切的期待。
  "有些事就是要相处以后才知道,说早了也没用。" 他摸了摸邹童的额头,低烧,有点热,"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吧,别多想。"
  他们在昏暗的室内,相拥躺着,被窗帘挡住的世界,是多么明媚和清澈。邹童的头,轻轻抵着江洪波的肩膀,沉默了许久,但是他并没有睡着。人生病的时候,情绪和感情都是脆弱的,他突然间有点渴望江洪波的怀抱。
  "你怎么又回来了?"邹童沉默好半天,忍不住问:"昨晚,我看你开车走了的。"
  江洪波躺得比邹童高,下巴顶着他的脑袋,声音像是从天上倾斜下来一般:"我就觉得,不管什么事,都应该努力一下才能问心无愧。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是我想见到你,哪怕不容易,也要试试才甘心。"
  "听起来怎么有点死皮赖脸啊?"
  "呵呵,管什么阴招儿,管用就行呗,这不是抱到你了?"
  邹童被他的柔情陷害,忍不住向他怀里蹭了蹭:"傻瓜,中计了都不知道,给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江洪波讲这话细细地品了品,突然笑出来:"哎,这是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也没有,你别误会。"
  邹童转过身,感觉江洪波从背后又再将他紧紧搂住。他胸口的温度那么高,透过衣服,汹涌地传递到自己的身上,那是他渴望已久的,温暖和稳重,邹童身体和心灵上背负的疲惫和僵硬,终于得以释放,在江洪波的怀抱里,昏然入睡。
  安安稳稳地睡了长长的一觉,邹童醒来已经是下午,身上真的轻快,头一点都不疼了。他赶忙换去宽大得根本不合身的睡衣,自己真是病糊涂了,才会穿这面袋丢人呢!从卧室里走出来,长长的走廊,没有一点声音,旁边的书房也是空的,午后的温暖,从走廊尽头的大窗倾泻下来,落在木头地板上,是斑驳的树影。
  他顺着楼梯下了楼,发现江洪波正在厨房里翻什么。
  "你干嘛呢?"
  专心找东西的江洪波没听见他下楼的声音,回身看见他站在厨房门口,脸色和声音都见恢复。
  "醒啦?我找找家里有吃的没有,不过我不懂做饭,我们晚上出去吃吧?"
  邹童走进厨房,房子是旧式的,但从里到外翻修过,厨房现代而宽敞,带个大窗,窗外是棵高大的落叶木,他只在电视见过这么漂亮的厨房。打开冰箱,里面必要的东西什么都有,很齐全,一看就是有人在固定补充。
  "有米吗?"
  "应该有吧?"江洪波连续翻开好几个柜门,终于找到一袋米,"这儿呢!"
  "闷个米饭,炒两个青菜就行。"邹童轻松地说,"我来吧 !"
  "那怎么行,你病着呢!"江洪波说什么也不同意。
  "我又不是残废!"邹童似乎根本没把生病当回事,"不就做个饭么!就咱俩,反正好凑合,你让开吧!真碍事。"
  江洪波当然是不放心把邹童自己扔在厨房,就算被嫌弃,也跟着试图帮忙,他惊诧于年纪这么小的邹童,做起家务竟然这么擅长,做什么都象模象样。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小学四年级就开始伺候我妈,她老是生病住院,我爸从来不下厨房,我要是不做饭,就得饿着。"邹童一边淘米一边说,想起了从前,没有隐瞒,继续说:"我妈在床上病了几年,还没咽气呢,我爸就跟别的女人把孩子生出来了。我从小一直觉得我爸很爱很爱我妈的,后来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江洪波终于明白昨天邹童为什么在电话里那么冷淡疏离,这人大概也不相信什么感情,宁愿只跟自己保留单纯的肉体关系,他紧锁的心,是没有钥匙的,而那时候的江洪波,并不急于想要证明什么。


  第四章

  (还是旧的稍作修改,看过的可以直接忽略。)
  邹童开学以后,恢复了教室,图书馆,食堂三点一线的生活。江洪波似乎也很忙,并不常找他。而且,他们的联络没有特别方便,就算江洪波雇个全职的秘书,每天二十四小时不停拨打寝室电话,也未必能突破老大他娘和老三媳妇儿不相伯仲的电话攻势,而邹童从来也不会主动打电话给他。因此每次见面,江洪波都要加一句:"真是,找您太不容易了。"
  不得不承认的是,江洪波总是有办法创造惊喜,以至于在他们约会的前几天,邹童几乎习惯性地会期待,会琢磨,他这次会带自己,做什么。这天,他从图书馆出来,五月初温柔的晚风,带来远处丁香花开的甘甜。严冬后暖和的天气,让人的心情象变魔术一样轻松起来,并且对寻找快乐,几乎产生了无法压抑的渴望。
  邹童低头走下长长的台阶,人来人往,成双结对,只有他是一个人,今天礼拜五,周书博要去他姑姑家吃饭。这倒挺好,邹童不怎么喜欢被他这么严防紧盯得,他还是不习惯与人过于接近。
  这会儿正是晚饭时间,哪个食堂都拥挤的很,邹童极端讨厌在队伍给人推来搡去,好像逃荒吃不上饭似的。因此,他打算先回寝室去冲个澡,等晚点儿再说,他还没觉得饿呢。
  "邹童!"
  江洪波的喊声从一侧传来,邹童特别吃惊,他记得上次两人出去的时候,江洪波说最近要去日本出差的。这会儿突然出现,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走路都不抬头,等着捡金子啊?"江洪波笑着说,语气轻松而愉快。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打电话去你寝室,他们说你在图书馆。"
  "图书馆好几个门儿呢。你不怕等错地方?"
  "我运气好,你看,随便选个门,就等到你了。"江洪波低头含笑看着他,"吃饭没?"
  "没呢,"邹童手指头抠着书包背带,"这才几点,还不饿。"
  "那先兜兜风,再去吃个饭吧!"
  江洪波的邀请,直接而简单,却又让人无法拒绝。
  车子顺着沿江路,向远方开去,落日就在不远的前方。邹童许久也没说话,他们之间,也许从来没有熟悉过,而今天,却显得格外生疏,停在紧靠江边的一处空地,江水在面前横过。车窗降低,放进爽朗的风,流水声扑面而来。江洪波掏出烟,眼神示意询问他是否介意,邹童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
  "你不说去日本出差吗?"邹童每次见他,都需要点时间缓冲,慢慢地习惯和接受他的存在,"这么快就回来了?"
  江洪波拿烟的手,搭在车窗外,青色的烟雾从他脸侧的空气里,缓缓地升起来。
  "回来呆两天,下个礼拜再去。"
  "哦,听起来你们公司的出差预算很大,生怕把钱省下来,是吧?"
  听着他的挖苦,江洪波在心里不禁笑了,在日本的谈判进行得很不顺利,晚上在酒店,心里憋屈着,忍不住想着邹童的样子,就特别想回来。早知道回来也是被他拿带着刺儿的话掂来掂去,也是乐意,人有时候就是好日子过够,贱的。
  他跳下车,把手里的烟捻灭,对邹童说:"出去走走,然后吃饭去,有你爱吃的。"
  "这里?"邹童朝外看看,周围安静得连个傻鸟都不见,哪里有吃饭的地方,"我就是随便怀疑了下你们公司的预算,也不至于把我拐到荒郊野外,然后杀人弃尸吧?"
  "你想得真多!" 江洪波大声笑出来,走到邹童这边,给他开了车门,在他下车的瞬间,小声地说,"我怎么舍得杀你?"
  邹童黑黝黝的大眼睛狠狠瞪他:"可不好说,这年头变态又不带标签的。"
  "死刑犯行刑前还吃顿好的呢,怎么也会等到你吃饱,你有充分的时间逃跑。"
  江洪波说完,打了个电话,然后和邹童沿着水边,慢慢地散步而去,直到看见一个小巧的码头,那里停了只白色的船。一个服务生模样的人,走到他们跟前,问道:"江先生?"
  "是,"江洪波点了点头,冲邹童神秘地一笑,"走吧!"
  船停靠在江心一处小岛上,被郁郁葱葱的林木覆盖着,从岸上看来,根本不知道这上面有人有物。因为不通车,稀稀两两的行人,休闲地步行,鹅卵石铺着小路,从小码头一直延伸到岛中间,竟是家类似农家风格的餐厅。
  他们坐在靠水的一桌,这会太阳下山,水面上来的风,开始凉了。邹童仔细地看着菜牌,能感觉到江洪波的眼光时不时扫过来,就算不抬头,他的脸还是情不自禁地热起来。
  "这里的菜怎么没价钱?"邹童问。
  "慈善机构开的,食物都是有机食品,接受捐款。"
  "哦,那我们俩吃一顿,要捐多少?"
  "你都自身难保了,还管这个?"江洪波眼了含着笑意,让他整张脸庞都特别饱含温柔情愫,"赶紧趁机会吃点好的吧!"
  那顿饭吃得真是很开心,江洪波吃饭没有一点邹童讨厌的坏习惯,而且他也不象周书博那么罗嗦,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总是拿捏得很准确,又不带混出来人那种市侩和圆滑。虽然,两人已经上过床,如今这么侃侃而谈,却自然而纯洁,路上那点尴尬和陌生,无声地消融,无意间,邹童再次有被靠近的温暖感觉。
  吃过晚饭,他们借着清凉的夜色,在小岛上四处走了走。拥挤不堪的现代城市,跟这里隔离得远远的,只能听见水声从四面八方而来,宁静隽永。
  "晚上不回去行吗?"江洪波问。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邹童没给他情面。
  "那不得你乐意?"
  "都给你拐上岛了,就算不乐意,我还能自己游回去?"
  "呵呵,"江洪波忍不住笑,"你说话就不能婉转点儿,给人留点面子?"
  "给你面子的人还少啦?……"
  邹童的话,只说了一半,因为江洪波高大的身影朝他逼近,他们近近地,面对面站着,呼吸象带着磁性,紧紧地把他们吸引在一起。江洪波微微低头,试探地,捕捉住邹童的嘴唇……月光穿越重重枝叶,斑驳地,笼罩着他们拥抱的身影。
  窗户留了道小缝儿,风悄悄地溜进来,空气被冷和热,交替地切割着。邹童赤裸身体趴在床上,外面月光一直摇曳不停,夜风在林间呢喃,因为开着的窗户,显得格外贴近,好像就在床边儿。
  江洪波从他身后抱着,怀抱炽热得似乎能灼伤两人紧贴的皮肤,嘴唇轻轻地,沿着邹童的发际和耳朵的轮廓,一路亲到他的脖子,他们刚刚亲热过,这样的吻,象故事落幕前,迎面一阵春风……他不是那种事后立刻抽身的人,会用很多小动作,表示他的满足和喜悦。
  "喂,"邹童见他好一会儿没动静,轻声地问:"睡着啦?"
  "没呢,"江洪波立刻回答,手掌搭在邹童平坦的小腹上,摸着他的小肚脐,"干嘛?"
  "没事儿,就问问。"邹童喜欢这里的床单,是香香软软的法兰绒,枕头新得好像从没别人睡过。"这里人真少,不是就咱俩吧?"
  "有可能。"江洪波抬手拢了拢邹童的头发,"这不是对外营业的地方,常来的,也就是那么几个,都有数儿的。"
  "哦,你……还挺明目张胆的啊!"
  "他们不会往那里想,"说着话,他自然问起来:"你年纪不大,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gay的?"
  "谁说我是gay?"邹童扭头,冷静看着江洪波的脸色瞬间变了好几回。
  "你……你不是?"
  "我也没说我是啊!"
  "……"江洪波将信将疑地盯着邹童,"你的意思,你喜欢女人?"
  邹童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这是什么表情?"
  江洪波见被取笑,脸上挂不住,欺身压住:"你挺有本事的,还忽悠我?"
  "谁稀得忽悠你?"邹童认真地说,"我没跟女人做过,不知道喜欢不喜欢。你呢?"
  "我什么?你问我和女人做没做过,还是说我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gay的?"
  "就顺便都回答得了。"
  江洪波躺回去,从床头抽出烟:"你抽不抽?"
  "不抽,"邹童说,"我不找死。"
  江洪波没把的话往心里去,他以为邹童的意思是吸烟有害健康,所以不想抽。
  "我初三的时候,第一次有明显的印象,会被男生吸引,后来也和女人玩过,结果更肯定自己是喜欢男人的。"
  江洪波不是那种侃侃而谈的人,他说话点到为止,不太深入讨论,你得自己去琢磨他的意思。邹童借着夜色,努力辨认着黑暗里他的轮廓,空气中,是苦涩的烟草味道……那瞬间,他有点怦然心动的错觉。
  坐在宿舍里,邹童盯着桌子上的手机发呆。那是本来和谐愉快的周末约会里,非常不成功的收尾,江洪波拿出来送他的时候,邹童第一感觉,是愤怒。他不理解,江洪波为什么突然好端端地,要送他东西,弄得他们之间,好像存在某种高低的利益关系,这让他恼火心烦。
  江洪波没有想到他会生气,他以为象邹童这么大的男孩子,都是很喜欢手机的,还特意选了最贵的一款,带很多独特的游戏功能。于是,他反复地解释,这就和吃饭是一样的,没有任何额外的含义,"只是希望能比较容易地找到你,逃过你们寝室老三的围追堵截,"最后,江洪波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哄他,"难道你不想再见到我啦?"
  想,邹童诚实地跟自己说,很想。
  门锁被打开,邹童连忙把手机揣到口袋里,周书博走进来,见到他,奇怪地问:"人在干嘛锁门啊?"
  "随手锁的,忘了。"
  "吃饭没?我都要饿傻了,大脑严重供血不足。"
  邹童被他的危言耸听逗得笑出来:"你吃饱了也不聪明啊,血液都忙着去消化,大脑更加缺氧了。"
  "对哦!你说得有道理,"周书博把书包扔到自己的床上,他知道邹童不喜欢别人把东西乱放到他的地盘,"那更要吃了,反正都是笨蛋,好歹要当个吃饱的。"
  邹童把打包带回来的菜拿出来,他回来前,江洪波带他吃的一家河鲜,非常好吃。他以前好似很不习惯吃淡水鱼,觉得带着土腥味儿,但今天尝的几道菜清淡,却很鲜美,江洪波见他喜欢,点多了,两个人根本吃不完,便宜了周书博这个嘴馋的。
  "这家店很贵呀!"周书博看见打包的塑料袋上有名字,"我那天经过,门前停的都是豪车,谁带你去的?"
  "吃的也堵不住你的嘴,哪那么多废话呀?"
  "那是,那是,有好吃的这么想着我,咱是好哥们。"
  周书博吃的不亦乐乎,然而心里的疑问,随着邹童手机响起来,持续升级了。邹童似乎更加尴尬,匆忙到门外,跑去阳台,才敢接听:"干嘛呀?"
  "你的课本忘在岛上了,他们刚来电话,我去帮你拿回来?"
  "先放你那儿吧,下回给我就行,我和同学借用就好。"
  "干嘛借用啊?又不麻烦,我拿了就给你送去。"
  "你到了给我电话吧,我去学校外面找你。"
  江洪波不明白他怎的又突然戒备森严的,只好依照他说的去做。
  邹童回到寝室,周书博还在吃呢,头也不抬地问他:"你买手机了干嘛怕我知道啊?"
  "谁怕你知道了?"
  "那你跑那么远接?还怕我偷听呀?"周书博抬头,并没有邹童担心的酸溜溜,反倒坏笑不停:"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啊?买了电话方便说情话,你在爱情上还挺舍得投资的么!谁呀?哪个系的系花?"
  "没有的事儿,你别扯了。"
  周书博憨厚,但不傻,他感觉得到邹童最近不对劲儿,那款彩屏的手机,是见都没见过的高级品,还有那个打包回来的饭菜,真的是城里很奢侈的一家店。但他这个人,天生比较豁达,凡是会往好的地方想,说不定邹童有个大款亲戚啊,你看他那模样,也许他妈妈以前是什么电影明星也不一定。
  然而,很快,他为邹童创建的所有假设,都伴随着拉风的卡迪拉克豪车再次降临校园,而一一破没了。
  第二天,周书博买了苹果香蕉,打算和邹童分着吃。提着回宿舍的时候,一眼就瞅见那辆SUV,男孩子没有不喜欢车的,并且他对车的主人记忆犹新,还不等他反应,邹童从学校里面走出来,坐进那辆车里,半天功夫才下来,手里多了课本。车上的人跟着,送邹童进了学校,才返身开车离开。
  正是去年他们见过的那个大款,江洪波。
  食堂四楼是小厨,做的东西不象其他食堂那么粗糙,白菜帮都不切,菜虫还在叶子里睡觉,充当着那个菜里唯一的蛋白质,用周书博的话说"哎哟,这是荤菜啊,他们当素菜卖都要赔本了!"
  邹童和周书博周五晚饭会过来"改善"。他们合打几个菜,不过,大部分都进周书博的肚子,他就是特能吃,最近相当见胖,脸都圆了。今天吃饭,他话倒不多,或者说,这一个礼拜,他的废话都明显"减产"。
  "最近怎么蔫了?"
  "没呀!"周书博狡辩,"我是集中精力,把好饭好菜消灭了再说!"
  邹童也把周书博的脾气摸透,也不想非要拱他承认,于是换了话题:"我说你得减肥啊,脸都赶上肩膀宽了。"
  "嘿嘿,"周书博厚脸皮地自我解嘲,"那好,长得跟麻将似的,我是'发财'!"
  邹童恨他不争气,还是忍不住把"红烧小排"推到他面前,周书博吃东西很香很高兴,让人感觉减肥就是犯罪。他有时候无法理解周书博快乐的满足,好像生活于他,是多么享受的一件事。这也正是邹童喜欢周书博的地方,他能把复杂的世界简单化,就好像某些人热衷于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邹童,问你个事儿啊!"他们把餐盘送到水池那里,周书博走在他面前,头发剪得太短,都有些露头皮,"你要是不高兴,就当我没问吧!"
  "干嘛呀?有胆子问,还怕我生气?"邹童就知道他是憋不住了。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儿……"周书博果然退缩了,"算了算了。"
  "你他妈是不是男人?"邹童伸肘给周书博一下,"吞吞吐吐的,有病呀?"
  他们下楼梯的时候,周书博见周围也没什么人,才说:"那个……你,你是不是认识江洪波?"
  "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周书博故做轻松,从实说了:"那天我看你上了他的车。"
  外面天黑了,空气却还带着阳光的温度。
邹童穿的白色衬衣,挽着袖口,露着他细长细长地一截胳膊。食堂前的路灯光晕里,隐约能看见细碎柳絮,随风漂泊,若有若无。邹童揣手耸肩,自顾自地朝前走……周书博有点后悔那么冒昧地问出来,他连忙紧跑两步,跟上去。
  "嘿嘿,我真得减肥哈,看咱俩明明一般高,你瘦就显得细长,我多吃亏呀,以后麻烦你努力监督我。"
  "你不是特爱当'发财'吗?"
  邹童也不再跟他生气,说着话,侧头冲他冷不丁地笑了下,周书博觉得自己的心脏跟触电一样,停跳了好几拍,真是见鬼了。
  "以后别那么乱笑了啊。"他对邹童说。
  "怎么了?"
  "有点象……"周书博做好逃跑的准备,"有点象只狐狸精!"
  "去你妈的!"邹童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周书博一路逃窜,进寝室楼的时候,身子不灵巧,撞在门上,抱怨着:"什么破门,这么窄。"
  "是你太宽了!"邹童追上他,再补上几脚。
  他们在走廊里一路疯闹,回到寝室,提上暖壶去打热水。昏暗的水房里,邹童忽然说:"我们是朋友,"他再强调,"江洪波和我。"


  第五章

  邹童敏感地意识到寝室同学对待他态度的微妙变化,似乎看着他的态度都不那么自然,他若说错什么,更会有人对视着,轻蔑一笑,那种姿态简直要把他搞疯了。有时候他忍不住,会当场揭露他们:"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别在背后瞅来瞅去的,眼睛长歪了呀!"这时候,周书博总是帮他打圆场,他在寝室人缘很好,大家谁也不好意思扯破脸,最后就不了了之。
  期中考试一过,邹童牛逼地所有科目都是系里最高分,教授们更是爱他跟个大宝贝似的,系里不管什么好事儿都找他,连大学校庆,电视台来录像,镜头都是他的。这让他在男生里,越来越孤立。
  这天在寝室,大家都在抱怨高数的教授考试很变态,邹童只不过随便说了句"也许你们不适合数学这一科呢",老三突然就来气了:"我们本来就不是学数学的,所以才报的金融专业,你有种去数学系撑威风,和一帮文科生神气什么?"
  邹童整个人楞住,虽然他偶尔说话夹枪带棒的,那也是别人惹到他,刚刚他那句话,还真就没有针对谁,就是随口那么一说,让老三当面对质,满屋的人都在,他面子上真是挂不住,开口就顶了回去:"有你垫底儿,那还有不神气的人呐?"
  老三考试分数总是他们寝室最低的,经他这么一说,戳到痛处,火更大:"老子高兴,怎么了?我早看不你顺眼,阴阳怪气的,我爱打电话,关你屁事?有种你也交个女朋友给咱瞧瞧?我看你是给人当女朋友吧?"
  "操,老三,这种混账话,你也说的出口?"
  周书博实在看不过去,愤然挥起拳头,扑过去就和老三扭在一起块儿。其他人见闹得大了,连忙都上来拉架,顿时乱成一团。邹童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被人骂过,哪怕是当年母亲尸骨未寒,他爸就把新老婆和闺女领进门的时候,他也没感到如此莫大的侮辱。他推开众人,跑了出去,"咚咚"狂奔下楼,跑过诺大的校园,他想从这里消失,再也看不见那些让他窘迫,痛苦,难堪的人,他们凭什么瞧不起我?邹童在心里呐喊,我又没有错,我什么都没做错!
  站在大街上,他猜想自己看起来肯定很糟糕,不然那些路人为什么都要回头,都要窃窃私语地议论?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从没有人理解他,没有人在乎他,他们都有各自的幸福,而他总是在别人的需要之外,显得那么多余。邹童身上连一毛钱都没带,只有江洪波送他的手机,他从兜里掏出来,那上面只存了一个号码,而他从来也没有拨打过。
  "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江洪波掩饰不住话语里的高兴,"你真的是邹童吗?不是他同学恶作剧吧?"
  "我在外面,"邹童尽量忍耐,却无法控制声音里的颤抖,他感觉并不太好,"你能来吗?"
  江洪波几乎立刻就听出他语气里的异样,立刻紧张起来:"你在哪儿呢?我这就过去!"
  把车子停在路边,江洪波进了步行街,他在电话里让邹童走到双行道这里,但邹童说他走不动,顿时让他的心凉了半截儿。在一家鲜花礼品店门口,地上摆着一桶一桶的百合,邹童正坐在台阶上,垂着胳膊,他赶紧跑过去,碰了碰他的肩膀。邹童抬头看着他,吃力地站起来:"江洪波?"
  "是我啊!"他连忙架住邹童的胳膊,想要抱住,突然间臂弯一沉,邹童昏了过去。
  真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觉得自己累得除了睡觉,没什么能帮他解乏的。邹童的身体好似沉入泥土,象树木生根一样,越扎越深,越深的泥土,越是浓厚富裕,饱含着让人重生的能量。他不停地汲取,期待自己有力气睁开眼睛,重新面对外面让人疲惫的世界。
  他听见人说话的声音,反复不停,不知是真还是梦境,邹童其实已经分不清两者的区别,他希望好的便是真的,坏的都是梦境。为了辨清真假,他睁开眼,透明的点滴袋子挂在眼前,晶莹剔透,阳光穿过去,甚至能追溯得到光线行走的痕迹……他盯着那里,不想挪动目光。
  "你醒啦?"周书博的圆脸凑过来,"妈的,你总算是醒啦?!"
  邹童使了使劲儿,努力牵动发音的肌肉:"你这么吵,谁睡得着?"
  "我就是想把你吵醒,嚷嚷两天,累死我,你怎么才醒?"
  邹童转脸看向他,额头带了块青色瘀痕,见他瞅了,连忙解释:"撕扯的时候撞桌子上,都没注意。你这是在医院呢,邹童,你昏迷两天,吓死我了!幸亏江总把你送过来,医生说晚了小命都要没的。"
  这才看见站在一边儿的江洪波,他冲邹童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进一步表示,毕竟周书博在,他们两个都有些拘谨。
  "你何苦跟那种混蛋生气呢?自己遭罪,他也没什么损失。"周书博没有讲得很具体,估计也是忌讳江洪波在,他看了看表,"老刘头儿的课不敢逃,我得赶回去,还得给你请假呢!医生给开了病假,你就老实歇着吧,我下课再来看你。"临走凑到他跟前儿,说:"邹童,咱还是好兄弟,你别犯傻,好好养身体,别让我失望!"
  邹童感到一股酸楚汹涌而来,在喉咙和眼眶里泛滥不停,他强忍着,说:"上课去吧,你,别让老刘头儿失望!"
  江洪波送周书博到了门口,执意让公司的司机送他回去,这样比较节省时间,周书博也不好推辞,连声道谢地走了。他折返回病房,这才坐在邹童身边儿,抓住他的一只手:"感觉好点没有?胸口还难受吗?"
  邹童摇了摇头。
  "医生说醒过来,问题就不大了,你得在医院住几天,医生同意才能出院,"周书博只和他说邹童和寝室同学吵架跑出来,但江洪波多少能猜出气到昏倒,肯定不是什么一般吵嘴而已,"出院以后,先搬去我那里住着,我好能照看你。"
  邹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没有同意,但也没有反对,似乎在等他继续。江洪波却没有再说什么,他伸手拢了拢邹童的头发,搂住他的肩膀,在额头轻轻地,吻了一下。
  "你没有照顾我的义务,"邹童说,"这是我惹得麻烦,我自己解决。"
  "我有义务照顾我爸我妈,可他们却不需要,所以说,义务不是我们做事的根本,我想照顾你,我乐意呀。"
  "我们没这么熟吧?"
  "跟我住一段就熟了呗。再说,我们怎不熟了?我知道你说话刁钻,吃饭挑食;知道你妈妈去世了,爸爸有了新家庭;你长了个天才的小脑瓜儿,学什么都快;你屁股上有个痣,后腰那儿带个疤……"江洪波说着说着,对着邹童红起来的脸,笑了:"这还不叫熟悉啊?"
  邹童被说得无言以对,翻了个身,不理他了。江洪波给他盖好被子,检查了他点滴的针头,便坐在椅子上查看手机的短信,不吵他,兴许是又累了,医生也说他需要多休息才行。
  好半天,邹童忧伤的声音,慢悠悠传过来:"我累了,江洪波,活着太累了。"
  江洪波走过去,从背后握着他的手,用了用力:"会好的,邹童,一切都会好的。"
  出院以后,邹童在江洪波的家里住了几天,但他没有打算长久地住下去,毕竟他没觉得两个人熟悉到可以同居的地步,他们在这一点上存在严重分歧。即使他们上过床,在邹童看来也不能代表什么,他只是对性充满好奇,需要探索和发泄,对方是不是江洪波并不是特别重要,只不过江洪波恰好长了副引人注目的皮囊,并且还是个非常有技巧的启蒙老师,至少邹童尝试以后,完全没有再和别人做爱的欲望。
  另外,邹童不想这么快住在一起,也是想把这份感情保留得越长久越好,他深深了解自己不擅与人相处的短处,象是跟老三打起来,弄到水火不容,他明白并不完全是老三的错,这事儿若放在周书博身上,插科打诨地厚脸皮,也就混过去。但他就是完全抹不开,以至于已经身无分文,还得凑钱租房子。江洪波现在对他越迁就越宠爱,他越害怕将来他们真的走在一起,江洪波会发现他并不是那么可爱的人。现在看来时优点的地方,若感情不在,也是两看生厌的缺陷,甚至会质疑:我当初怎么看上你的?
  因此,邹童无论如何,要自己找个落脚的地方。他在学校附近,和两个师兄合租一个三居室的房子,他是最后租的,卧室是个小到只能容下一张床的书房。邹童甚至没有回寝室,都是周书博把他的东西搬过来的。地方虽然小,好在师兄体谅他才没钱,一个月之象征地收他两百块而已。
  邹童并不经常住在出租屋,相反,他大部分时间都和江洪波厮混在一起,这人有着千万个理由留他住下,以至于他开始怀疑,这人留宿的本领如此高强,到底留过多少帅哥过夜?江洪波听过大笑,说:"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刺激我的创意,邹童,你是个天才,就把我锻炼得越来越天才了!"
  这人,夸奖别人,也拐着弯儿吧自己带上,真不要脸。
  即便留宿,他们的相处也没有像邹童想象的那么恐怖,相反,江洪波算是个相当不错的情人,主要原因是他忙碌得分身乏术的工作,让他们没有时间产生太大的摩擦。江洪波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出差。他做的是家族生意,邹童一直猜想,规模应该很大,直到有一天,在中国财经
杂志上看见他们集团的介绍,他确实吃了一惊,江洪波是那么有钱有势的人,他还那么年轻,才刚毕业四年多。有时候在家里穿着衬衫短裤,坐在沙发上跟他下棋,感觉就象个小孩子。邹童也曾在心里慨叹,出生就蔡上高起点的人,果然是和他这种小老百姓的孩子不一样。
  一个学期转眼过去了很快又是寒假。在期末考试之前,江洪波就劝他,过年至少回家呆两天,哪怕受罪也好,忍耐两天。于是,他在家里呆到初五,就又坐火车回来。江洪波过年的时候应酬特别多,家里,公司,社会上人际关系,几乎天天都有饭局,听说他回来,也赶紧重新整理日程,好抽些时间陪他。
  江洪波把邹童接回自己的地方,给他把钥匙。这其实是他们一个小小的,双方都不曾捅破的默契。虽然他们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很是亲密,邹童也时常到他家里来小住,但前提是,江洪波都在家的,他几乎从不留邹童一个人。聪明如邹童,不难猜出个中原因:江洪波怕家里人来撞见自己,不好解释。
  他们一起吃过早饭,江洪波接了个电话,匆忙出门,临走前交代他别等,可能要晚上才能回来。元宵节要到了,邹童在冰箱里翻了翻,没看见汤圆,阿姨过年放假,都是他帮助打理,江洪波是那种从小就被照顾得很好的少爷,对生活杂务并无太多常识。
  邹童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围巾,前天下了场大雪,小院子里的冬青和灌木都挂着雪,翠绿和洁白,相映相辉,好看得很。他走出门,心情顿时好起来,走出这片旧别墅区,外面就热闹多了,他坐公车去附近的超市买了些汤圆酒酿之类,提了两口袋,打车回家。司机非常爱说话,进了这一片儿就说:"哎,你住这里?这附近可都是以前军区高官住的地方,你高干子弟啊?"
  邹童苦笑不得,心想,哪有人这么说话的?于是不冷不热地回答:"不是,我是给高干家买菜的。"
  司机将信将疑地瞅了瞅他,肯定觉得这么俊俏的小伙子怎么会是佣人?
  "开玩笑?"他质问。
  "我很认真啊!"
  "哦,"司机大哥不知怎么想的,竟然又问:"这工作一个月给多钱?"
  邹童也有落荒而逃的时候。
  他掏钥匙开门,却发现大门没锁,并且是虚掩的,邹童这才意识到门前停着一辆黑色的奥迪房车,不是江洪波的。他有点迟疑,推门朝里看了看,客厅的窗帘是拉开的,里面的沙发上,坐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邹童看过照片,那是江洪波的母亲。
  他连忙退出来。
  走到转角避风的地方,拿出手机想给江洪波电话,却发现出来时候匆忙,手机没带在身上。冬天的阳光是白色的,落在雪地上,折射着耀眼的光芒,却没有温度。邹童把东西放在地上,好在天这么冷,全世界都是个大冰箱,什么东西也不会变质。
  邹童揣手,在街角等。
  其实,他也不知道在等待什么,是江洪波的归来,还是他母亲的离去?可他脑袋里没有别的想法,只能站在原地,无声无息地,好像自己就要融化进冬季阳光里,最微不足道的一缕,然后,他就是透明的,俯瞰着世界上每个人,每颗心,又不被人洞察。
  忽然间,他那么那么地,想念江洪波。
  不知过了多久,江洪波的母亲从里面走出来,后面有个阿姨模样的人谨慎地锁了门,俩人才上了车。邹童这才知道,原来那车里有司机的,估计刚刚自己伸头进去看,又走出来,司机都看在眼里呢。可是黑色奥迪并没有朝自己开过来,而是向着相反的方向,远远地开走了。
  可是,邹童站在原地,依旧没有动弹,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对那扇门产生了种莫名其妙的距离感。寒冷和恐惧,都被他的身体发肤排除在外,这一时刻,他的神经麻木,五官迟钝,对酸甜苦辣,爱和疼痛,都无法敏感体会……邹童说不清自己在那瞬间,究竟是什么样的状态,因为就在他一片空白的时候,江洪波回来了。
  他把车停在门口,就匆忙去开门,也许他们两个之间,真的存在某种微妙的默契,他开了门,却没有进去,身体却停顿了,慢慢地,他转过头,终于看见不远处的街角,站在风里的邹童。
  冬天,无声地,停住脚步。
  他们开门回家,邹童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进厨房忙碌,这倒让江洪波有点没底了。他换了身衣服,在厨房门口抽烟看着邹童来往,他对这里已经很熟悉,东西放在哪里,比自己还熟悉。屋子里取暖很好,加上四个炉罩都煮着东西,厨房里格外温暖如春,只穿着薄毛衣的邹童,脸色红润得如沐春风。
  江洪波早就预料这一天,只是还没来得及搞定,却提前发生,这里怎么说也是家里的房子,母亲家人是经常来的,他确实怕邹童和他们碰上,不太好周旋。每每想起邹童站在风里的模样,他的心就会痉挛般难受。
  "你怎没带手机?"江洪波问,"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
  "出门忘了,跟我通风报信呐?"
  "不是,我想如果你在家,就说是我朋友,我妈也不会怎地。"
  "恩,"邹童明显不想提,有点不耐烦地皱着眉,"早点吃饭吧,我饿了。"
  这次的经历,让邹童多少心里不舒服,他发现自己陷在难堪的境地里,竟然还不怎么想抽身,若是以往,他早就撂担子走人,妈的,弄得自己跟个二奶似的,见不得人。
  "这事我会处理,不用你操心。"
  "怎么处理?"邹童吃着饭,停下来看着他,"我去变性,还是你去啊?"
  "不能不这么说话呀?"江洪波继续吃饭,不高兴,但没表现出来,换了话题,"元宵节晚上有人给了晚会的票,你要不要和同学一起去看?"
  "你干嘛?"
  "家里人得一起吃饭,得挺晚才能回来。"
  邹童想起自己那几包幼稚的汤圆,他低头扒饭,含糊地说:"再说吧!"
  吃过晚饭,他在厨房里简单收拾一下,就上楼去洗澡。下午有些着凉,鼻子痒痒,给热水一激,立刻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玻璃屋的墙壁镶嵌着名贵大理石,按摩水流从头顶浇下来,身体情不自禁地放松。
  邹童说不出这里吸引他的是宽敞的厨房,高级的浴室,还是专人修剪的秀丽的小花园……又或者是节日的时候,有个人陪在他身边,吃一碗简单的汤圆。在他遥远的记忆里,他的家庭也曾有过这样平凡的温暖,那是在妈妈生病之前,淹没在人海中默默无闻的一家三口人。只是那些已经走得太远,邹童需要很用力,才能想起朦胧模糊的片断而已。
  白色毛巾包裹着下半身,邹童伸手擦了擦雾气蒙住的浴室镜子,看见自己滴水的短发,他的脸小巧而秀气,算命的说他是薄命之人,这让他妈妈一直非常担心,她走的时候,不能瞑目,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儿子啊,让妈妈怎么放心你?"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邹童觉得自己会很短命,他和妈妈太象,可是他又觉得,这或者是件好事。
  "邹童?"门外想起江洪波的声音,"我进去了啊!"
  "进来吧!"
  他们并肩在洗手池刷牙,邹童总是用右边的水池,他喜欢江洪波站在左边的感觉。
  江洪波头发也是半湿的,身体带着刚洗完澡特有的气味,大概用的另一个浴室。他已经换上睡衣,高高大大地,不管在哪里,都有强烈的存在感,让人不能忽略。他洗去嘴里的泡沫,轻轻拍拍邹童的屁股。
  "记得把头发吹干,不然你睡醒又头疼。"
  "你给我吹。"邹童任性地说。
  江洪波歪头,淡笑着挑逗:"好啊,你想吹哪里?"
  邹童没有退却,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先吹上边儿,再吹下边儿。"
  吹风开的低档,风温暖而舒缓,吹着他的小耳朵,皮肤上残留的水汽,渐渐在暖风里蒸发,洗手间里安静得只剩"嗡嗡"的电吹风的低鸣……他们亲在一起,吸吮着彼此爱的轻颤。江洪波的手摸索他的私处,毛巾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邹童这会儿是赤裸得不着寸履。江洪波勒紧他的腰,把他抱离地面,炽热亲吻他的脖子和胸口。回家之前,江洪波就出差,他们有一两个月没做过了。
  卧室昏暗而暧昧,他们交错着,在彼此身上耕耘……更换过姿势,江洪波低头沉溺地看着胯下黑发的脑袋,整个人都好似弥漫在云端,每迈一步,脚下都是软绵绵的。他捧起邹童的脸,起身亲过去……邹童对他的反应有点不知所措,却被他亲得意乱神迷,步步倒退,江洪波压在他身上,抚摸渐渐用了力,象是想要证明什么。邹童在江洪波几乎颤抖的忍耐里,感受着他想要索取的欲望。
  "别忍了,来吧!"
  邹童轻轻地翻过身,不管做了多么充足的准备,在江洪波进入的瞬间,他还是疼得忍不住绷紧身体。
  第二天早晨醒来,江洪波朝身边一摸,空的,很凉,好像邹童起来很久了。他坐起身,脑子在短暂混沌以后,迅速清醒,穿衣服下了楼,客厅里空荡荡的,厨房里也没有人,邹童若是早起,都会准备早饭,若赶上他心情好,会准备得很丰盛,他手艺相当好,绝不输外面任何一家馆子。可是,今天楼下冷清得让江洪波不踏实,他已经习惯把邹童当成生活的一部分。
  "邹童啊!"他喊了声,没人答应。
  门口不见他的鞋子,江洪波打开门前走廊的壁橱,邹童的大衣也不在那里。他在客厅餐厅找了一圈,最后在冰箱上看见一张纸条,用一块红色小辣椒的吸磁钉在冰箱门上,上面简单写着:"就这样吧,别来找我了",他的手机,安静地躺在旁边储物盒上面。


  第六章

  邹童恢复了从前的生活。江洪波从他的世界里消失,彻底到有时候邹童会忍不住质疑他们一起的那年,是不是他的臆想症编造出来的梦境。偶尔午夜冲动起来,会情不自禁想象他的身体,正在自己每寸皮肤上耕耘,邹童只好冲进浴室,唯有冰冷的水才能浇灭纠缠着他的火焰。
  有时候,他希望自己的"忘性"和记性一样好。
  好在大二的学习忙碌起来,教授给了他些零活儿,能赚个零用钱,这是其他同学从来没有的待遇。春天快要到的时候,导员再次找他谈话,督促他多写思想汇报,积极入党。其实,大一的时候,他就已经给邹童好多机会,但邹童都没有当回事儿。思想汇报,是他写不来的东西。他有什么好汇报的呢?难道说自己跟大款男友分手两个月,晚上还是会想他;说自己租的房间,小到门几乎要开到床上,大的房间终于空下来,他却舍不得租;说他讨厌别人边抠脚丫子边打电话,讨厌别人拿勺子刮饭盒?深思熟虑之后,邹童决定继续不把导员的提议当回事儿。
  这天周书博和他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又问起他入党的事:"你怎么也不给导员儿面子啊?他去年都问你好几次呢!"
  "我这么没有群众基础的人,怎么入?不是等着被揭发,到时候还不得更难看?"
  "谁说你没群众基础?你在女同志里那是相当有基础啊!"周书博吃饭"呼哧呼哧"地,特象孙悟空的二师弟,但很奇怪的是,他什么坏习惯,邹童都可以忍耐:"我那天去学生会画海报,那帮女的还在议论你呢,嘿嘿,说我们这届金融系的状元,帅得无法无天了。"他说得美滋滋,好像她们夸得是他自己,"只要女人占一半选票,哪怕算是竞选,您的光荣当选也将是毋庸置疑的!何况,何况这事儿,就是导员
一句话,你管寝室那几个怎么想?他们想入,党还不给他们机会呢!"
  这一年多来,他们几乎从来不提当初寝室打架的事,邹童吃着饭,突击问道:"老三说我那个,你信不信?"
  "老三说你啥?"
  "装傻?"邹童瞪着他,"你们不可能没在寝室说这事儿吧?"
  周书博给他突击得一口饭没咽好,呛着了,咳嗽着,小眼睛滴溜溜转,琢磨着怎么从这尴尬的问题上脱身。他们事后确实在背后谈过邹童性向问题,老三坚信,他这模样,一看就是,根本不用事实证明,而且看他平时穿用,就跟被人包了似的,那个经常在学校外面等他的大款,肯定就是金主儿。
  "没有的事儿,有啥好说的?他们都挺后悔的……"周书博胡乱地讲,有点支持不住。
  "还没寻思出怎么搪塞我吧?"邹童太了解他,"继续编,继续忽悠啊!"
  "啧,看你说的……"周书博只好跟红烧蹄髈拼命,今天是他俩月末改善,饭卡又光了。
  "我要是说,我就是呢?"
  "是啥?"
  "同性恋啊!"
  周书博终于扔下筷子,恨不得伸手捂他的嘴:"嘘!!!!瞎说什么?这么多人呢!"
  邹童脸色一冷:"怎的?我要是,还丢你的脸了?"
  "不是,不是,"周书博连忙解释,又说不清,怕给人听去,干脆收拾东西,拉他走:"外头说去,走,走。"
  清明前后,时不时下场短暂的春雨,林荫路两边高大的乔木在湿冷的空气里,逼出鹅黄色的嫩芽儿来。邹童坐在长椅上,看着面前烦躁的周书博,反复走来走去,似乎斟酌着怎么把这事和自己说明白。可他却没有什么心机,只要他
一张嘴,邹童就能把他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于是,邹童只好引导:"你不信老三说的话?"
  "不信。"周书博想都不想,斩钉截铁地说。
  "如果我承认呢?"
  "傻啦,是不是?"周书博瞪大眼睛看着他,"你承认我也不信,你就是为了吓唬我。"
  "你凭什么不信啊?"邹童反倒给他的固执气到。
  周书博终于坐下来,手撑在凳子上,脚不老实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头:"你又没交过女朋友,你怎么知道不喜欢?"
  邹童楞了下,他对女生从来没有产生过交往的想法,每次他们在寝室谈女生的时候,他都觉得那些事与他无关,从来也没有加入讨论过。他的神态给了周书博乐观的提示,赶紧抓紧机会,据理力争:"看,我就说吧!你还忽悠我呢!亏大家都夸你聪明,哪有聪明人往自己脑袋上乱扣这种帽子的,你当这是什么光荣的事儿?"
  虽然早知道周书博单纯的世界观,他的态度还是让邹童失望:"就是说,你瞧不起同性恋呗!"
  "我什么时候说过?"周书博对他,摆出无辜的脸:"你就是化身猪八戒,我都把你当好兄弟的!"
  "我才不会为了和你当兄弟,沦落成你的同类呢!"
  邹童伸手揍他一拳,这个让他们不愉快的话题,不了了之。他并不想把周书博逼进死角里表态,那时候的他,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同性恋,就像周书博说的,他从来没有和女人交往过,怎么知道自己喜欢的什么?经过实践,才有发言权吧!可他在女生身上,从没有产生过江洪波带给他的那种强烈的欲望,既然想都不想,又怎会喜欢?邹童在这个问题,象疯狗转着圈努力去咬自己的尾巴,越想越糊涂,去他妈的,是直是弯,关他们屁事?我自己又不在乎。
  四月中的一个星期三,下课后,教授叫住邹童,说有事跟他谈,周书博只好先走,去图书馆占座。如今邹童不住宿舍,在学校的时间,他们都在图书馆三楼学习。教授见其他的同学散得差不离,才边往办公室走,边和邹童说:"我最近在编本教材,有个助理是博士生二年级,但是他最近也是做个项目,很忙,需要再找个人,帮忙校订书后作业题的答案,我想问你愿不愿意做,报酬也不多,但应该比家教稍微好一点。"
  "当然好啊,"邹童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拒绝,功课对他来说,并不算太难,他也不爱参加课外活动,空闲时间很多,成天净指导周书博作业,快成他的家教了,"谢谢教授。我什么时候开始?"
  "马上就可以开始啊,"教授正和他说着话,突然对他身后喊了句:"毕家声,正好你在,来来,我给你介绍帮你忙的小师弟!"
  那并不是邹童和毕家声第一次相遇。
  差不多两年前开学的时候,毕家声恰巧在火车站迎接新生,一眼就看见人群的拥挤下,现身"出站口"的邹童,虽然瘦小,却无比地醒目。他那时还在甜蜜的恋爱期,漂亮邹童带给他意想不到的心动,还曾让他心里稍微泛起那么一点罪恶感,好像是对不起家里的爱人。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的自作多情纯属多余,邹童并没把他,或者任何人,放在眼里。
  一般新生的表现,或者热情,或者害羞,有的会体现出想要和师兄师姐打成一片的积极,有的比较被动,却显得乖巧和随意。邹童和他们不一样,冷着脸,不太爱笑,非常独立,并不在乎是否有人帮忙,他自己可以照顾。也不怎么说话,从车站到学校的通勤,他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谁都不搭理。
  开学不久,邹童就成了系里的一号人物,名气很大,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新生状元是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个性帅哥。教授们很喜欢邹童,哪怕他不象其他同学那么花言巧语,却聪明安静,细瘦苗条的身量,让谁看了都忍不住疼爱。因此,毕家声见过邹童的寥寥几次,都是在教授的办公室。但明显,邹童对他完全没有印象,态度一直显得疏远。之后在男生寝室听说很多关于他的,不太好听的流言,便忍不住觉得美人大概都是如此,不管男女。
  自从他们合作帮教授编书,相处的时间渐渐多起来。邹童不是个勤奋的人,但他有个了不得的脑袋瓜,对数字有着惊人的天分,难怪才二年级,就被教授挑出来培养。毕家声和他各自分工,即使在一起,邹童也很少跟他说任务以外的私事,是个戒备心很强的人。毕家声偷偷观察过他和周书博的关系,有那么一段时间,误会过他俩的亲密,可仔细想想,以邹童的条件,不至于喜欢呆头呆脑的类型吧?况且传言他背后有金主儿,但也没见他用过传言里什么高级手机,名牌衣服什么的,当时只觉得邹童很神秘。
  毕家声对他暗中的观察,邹童心中有数,但他没有点明。不知是他触角过于灵敏,还是这位师兄表现得实在明显,邹童一开始就知他是什么样的人。才跟周书博讨论性向选择不久,毕家声的突然出现,不知是不是真如那天所说,就是老天帮助他认识自己,而专门设置的考验。
  说实话,毕家声的条件,是相当优越的,他家里肯定不错,特别讲究穿着,爱打扮自己,长得白白净净,高大斯文,有点象八十年代师奶们都很钟情的奶油小生那一款。但不管他有意无意的殷勤,或者明里暗里的提示,邹童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甚至有时候他们坐得太近,都让他浑身不舒服,他对距离观念很强,讨厌别人离自己过于接近,而且毕家声身上的香水,闻起来也只是昂贵而已,气味并不讨邹童喜欢。
  这天,他们一起编到晚上九点多,因为没吃晚饭,收拾完以后,毕家声问他:"饿不饿,一起吃过晚饭再回去吧!"
  邹童看看表:"太晚了吧?"
  "怕什么,你又不住寝室,不会被锁外头。"毕家声随口说。
  "你怎么知道我不住寝室?"邹童立刻追问,语气里捎带不悦。
  "呃……"毕家声尴尬起来,其实这种事基本就是公开的,和寝室的人打到搬出去,在男生里肯定会传,何况又都是一个系的,"我也是听人说的。这没什么吧?出去租房子的人很多,我大一就在外头住,还是回来念博士,才又住回学校提供的宿舍呢。"说到这里,他连忙调转话题:"走吧,我知道一个小馆子,就在附近,我请客。"
  邹童想起白天周书博警告他的话:"你是需要付房租的人,别又得罪师兄,砸了饭碗哦!"也就没有再多想,况且,毕家声对他算照顾,有时邹童生病,他都是自己把当天的任务都完成,从来也没抱怨过。
  "让我请,我也没钱呢。"邹童拎起书包,和他一起去了。
  吃饭的地方,是个日本小馆子,确实挺别致的,东西不算便宜,而且清单可口,邹童还是挺喜欢的。不过这种简单的手卷寿司,他自己也会做,而且会比店里的更漂亮。他给江洪波坐过一次,那人竟然很自大地说:"看起来跟情书一样热情啊!"然后,他们吃着吃着,就吃到床上去了。
  晚饭以后,已经快十 一点,毕家声坚持要送他回去,邹童觉得这种"关心"很无聊:"我又不是女的,还怕别人劫色吗?"
  毕家声却说:"如果流氓是女的,怎么办?"
  邹童给他逗得笑起来:"我再不济,还打不过个女的啊?"
  "那可不好说,"他煞有介事地威胁:"你这小胳膊小腿儿的,万一对方是女篮中锋呢?"
  "那就算咱俩一块儿,也保不准都赔上了!"
  但是邹童也没有拒绝到底,和毕家声两个人,沿着绿荫夹道的小路走去。五月槐花开得正热闹,迎面而来的晚风都是香的,他们边走边说着学校里的事儿。毕家声在这里学习工作,断断续续快十年,对每一位教授的风格都了如指掌,说起些往事来,邹童也听得津津有味。
  说着说着,不知怎的提到了周书博,毕家声问道:"你俩经常一块儿,好像关系很铁?"
  "我在学校就他一个朋友,大家都受不了我。"邹童说完,扭头问他:"你别跟我装蒜,这些糗事,你还能没听说?我在外头租房,你都知道。"
  "听倒是听过一些,谁让你名气大啊!不过我也不至于别人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都听过什么,说来听听,我帮你判断真假。"
  毕家声停住脚步,看着他,好像忽然就不太一样,眼睛里怪怪的。邹童租的房子就在不远的前方,他心里确实后悔,那么简单的一句话,其实在他看来,并非想表达什么,但毕家声好似当真,怕要多想,他赶紧把势头遏制住:"就送到这儿吧,我到了,今晚女篮中锋看来是比较忙,没空骚扰咱们。"
  "哦……"毕家声想了想,"行,那,咱明天见吧,四点半,就这么定了啊!"
  邹童点了点头,丝毫不停留,转身就走。路灯的柔光居高临下,从他的额头倾斜下来,他清楚地知道,毕家声依旧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离开。此时此刻,邹童殷切地希望,周围所有的光线,都瞬间熄灭,让他的身影在黑暗中消失,没人追踪得到。
  "你还傻站着干嘛?"他终于忍无可忍,转身冲毕家声高喊,"别扭死了,走吧!"
  待他看着那人终于离开,才转身往自己住的地方走,他特讨厌没有必要的暧昧,既然没感觉,就不要让对方误会。邹童紧走几步,一边借灯光,从书包里往外掏钥匙,旁边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你怎还是那么凶啊?!"
  他的脚步被地面粘住似的,慢下来,终于停住:"江洪波?"


  第七章

  "等你一天了,"江洪波捻灭手里的烟头,"这回运气不好,去学校找你,也没找对地方,图书馆几个门我都轮流站了,也没看见你出来,就只好回你窝门口蹲守。"
  他们两个多月没见面,好像是生份了,面对面站着,都觉得有点不自在。
  "干嘛啊?你好歹算个高干子弟,怎么干这种蹲坑等人的丢人勾当?"
  "丢人吗?我觉得挺光荣的。"
  邹童手里拎着钥匙,哗啦啦地响,不知道如何应付,分手那时心里的绝望和愤怒,已经被这几个月的时光稀释了,有点想不起当时尊严的疼痛。
  "我不是留了纸条,告诉不要再来找我吗?"
  "所以这两个月我都没来,给你足够的时间想一想。"
  "有什么好想的?"
  "邹童,俩人在一块儿,不能说分就分的,何况我们连试都没试过,你怎么知道就不行呢?"
  如果是头几个月,和邹童说这些话,他肯定要发火的,那时候他什么也听不进去,只觉得就是没希望。但经过一段时间整理,不再那么冲动,好像很多情绪,其实都是短暂的,假以时日,慢慢地消化,不管多么艰难,也会被吸收干净。
  "我摆明跟你说了吧,有些事我看不开,"邹童记忆里,从来也没这么诚恳地和人敞开自己的心扉,今晚就像豁出去了一样,不顾一切地承认:"江洪波,感情上我输不起的。"
  馥郁的夜风袭来,撩动两人之间,几乎雪白的月色,邹童水亮亮的眼光,是春夜里无名的蛊惑,江洪波挪不开自己的双眼:"我想让你看个地方,"他说,"今天来接你,就是想领你去,这两个月,我都在忙活这个,也不知道对不对你的心意。"
  深夜的马路,比起白天是通畅多了,整个城市浓妆艳抹,亮如白昼。江洪波的车子摆脱尘嚣和繁华,缓缓开过上山的路,这一带地势很高,夜色里幢幢树影,如同黑暗里的武士。除了两侧的路灯,看不见什么住宅的灯火,可见也不是密集的住宅区。
  车子进了大门,开过一条双行的乔木夹道的小路,尽头竟是个小区。只有三五幢而已,都不高,四五层的样子,花园里设计很精巧,夜里也在流动的圆形的小喷泉,镶嵌着月色一样迷蒙的灯光,一看就不是什么普通的地方。江洪波一边讲电话,一边停在一辆白色吉普的后面。
  他们刚上车的时候,他就打了电话,不知是找谁,只说过会儿就到,神秘兮兮地,邹童也懒得问。他有点后悔这么轻易地上了江洪波的车,但又一寻思,自己想他也是事实,何必装清高呢?
  进了门,右手边是楼梯间,前面有电梯: "这里是残疾人中心啊?"他忍不住问,"怎么四楼就用电梯?"
  江洪波哭笑不得:"就这设计,你哪那么多废嗑儿?"
  电梯到了四楼,走廊都铺着地毯,走上去没声音,跟酒店似的,真夸张。他们在靠边儿的一个单元停下来,门是虚掩的,江洪波推门而入,回身对他说:"来,邹童,欢迎回家。"
  他有点发蒙,迟疑地跟进去:"妈的,江洪波,你搞什么鬼啊?"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屋里有人大声说话:"等着,我这就来啊!你这屋的阳台上,谁放这么多箱子啊?"
  说着话儿,从屋里走出一个年青人,二十左右的模样,一看就是江洪波家里的什么亲戚,形象气质和江洪波类似,但是稍微更加俊秀一些。
  "来,我给你介绍,佟琥,我表弟。这是邹童。"
  "哎,你好!"佟琥伸手握了握邹童,"早听说你,一直藏着不让我见呢!"
  佟琥是江洪波老姨的儿子,爽快的年轻人,很外向,没什么架子,说话挺逗的。他在北京念大学,"五一"放假回来,多呆了两天。白天家电城送电视冰箱过来,江洪波要去找邹童,让他过来帮忙等,结果跑了一整天,才把人逮到。佟琥老好人,一直在这儿等,顺便把电脑什么都帮他置办安装了。
  单元很大,主卧靠一边儿,三个客卧在另一边,客厅宽敞得有点吓人,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是那个阔绰讲究的厨房,比江洪波现在家里那个还要引人注目。这会儿灯都点着,象装修公司的样品间一样,邹童只在电视上看过这样的装潢,实在吃惊不小。
  "从今以后,这就是咱俩的家,你再也不用害怕会有外人闯进来。"
  邹童的脸冷落着,眉心轻皱,按照江洪波的理解,这并不是什么好的迹象,果然,这会儿突然爆发了:"这是什么意思?你他妈的把我当成什么了?!"
  江洪波豁然明白,自己一片好心,却是落得适得其反的下场,他和一边儿的佟琥都因为突然愤怒的邹童而楞住了,一时不知如何为自己辩解,直到邹童摔门而去,他才反应过来,在心里暗暗骂句脏话,抬腿追了出去。
  邹童没有等电梯,推开楼梯间的门,顺着楼梯跑了下去,不管江洪波在后面如何喊他,都不回头,也不理会。他的尊严,岌岌可危地悬挂在绝壁的边缘,只差一步,就要落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他痛恨这样的自己,痛恨将他推到如此绝处的江洪波,胸膛被怒火和羞恼狠狠地填充着,象是随时要飘起来,脚步虚浮,奋不顾身地朝下冲去……身体失去平衡的瞬间,邹童被人紧紧禁锢在怀里。
  "你这是怎么了?"江洪波苦恼问他,"有什么不能好好说?非得要这样发火?"
  "好好说?"邹童的气息急促而杂乱,有些控制不住,"有几个臭钱了不起?你当我出来卖的,是不是?你以为你是谁,敢拿个破房子来侮辱我!"
  "邹童!"面对这样的冲动和愤怒,江洪波无可奈何,语重心长:"你就不能先听我说?"
  "不能!我告诉你,以后都离我远远的,少来烦我!"
  说完他甩手就想走,却给一把扯住,头昏眼花中,不知怎的给按在墙上,江洪波的面目,近在咫尺,眼光里压抑地掩饰着,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他手上力气很大,好似就怕邹童跑了,心里话脱口而出:"邹童,我买这里,就是想和你有个自己个儿的家,不想因为我家人让你觉得不安稳。你要是认定我这种条件,就没有真感情,我也是百口莫辩。咱俩交往也有段时间,你如果觉得我就是和你玩儿,你他妈的才是没良心那个!"
  他们同时沉默着,空气中悬浮着微粒和轻尘,在冰冷惨败的楼梯间日光灯下,随着他们的呼吸而悠悠漫舞。邹童刚刚暴怒的头脑,在包围而来的安静之中,终于冷淡下来,江洪波的话,从他干燥的头脑间缓缓流过,带来一股滋润。
  "你想要掐死我呀!"他在江洪波的钳制里抗议,不再有怒气,"傻大个儿欺负人呢这不是!"
  江洪波却没立刻放手:"我松了,你可别跑。"
  "我往哪儿跑?"邹童拿话堵他,"两条腿儿又跑不过你四个轱辘儿,何况你还弄了个'打手'。"
  他说着话儿,眼睛溜到一边儿,江洪波顺着他的眼神儿看过去,楼上转角儿那里,露着佟琥的鞋头。刚刚俩人都很激动,并没意识到佟琥跟下来。
  "虎子!"江洪波喊了句,"干嘛呢你!"
  佟琥尴尬地咳两声,脚退回去:"这不是怕你俩一冲动,同归于尽?我也好心赚个驴肝肺。"
  佟琥见他俩和好,也不再当大灯泡,和江洪波道别:"那我走了啊,你们今晚就在这儿住吧,一切就绪,什么都不缺了。床单什么的在柜子里,自己铺,都是新的嘿,洞房样!"
  "你小心开车,"江洪波送他到门口,"明天什么时候的飞机,我送你?"
  "啧,我还以为你能留我在客房住一晚呢,好歹我帮你看了一天的家,真是,直接送客,太不讲情面了。"佟琥就爱拿这些事儿说笑,"得啦,看在你久别胜新婚,不打扰你们二度蜜月!"
  江洪波被他说得不好意思,给了他一拳:"就你话多,赶紧滚,明天给我电话啊!"
  送走了佟琥,他走回屋里,邹童已经在铺床单,套被子,他倚门站着,看邹童一个人忙活不过来的样子,有点想笑。
  "还不快点儿过来帮忙,看什么热闹?"邹童果然横他,"说什么准备就绪了等我,结果我还得自己铺床,套枕头……"
  "是,我管什么电视冰箱啊, 最先准备好的,就应该是床么!"
  江洪波笑着凑上去,并没有帮忙,搂住就亲。"妈的,你不帮……"邹童的身体,被他的拥抱和抚摸,瞬间点了起来,"流氓!"
  "谁呀?"
  "咱俩……"邹童被他吻得火速沦陷,溃不成军,"咱俩……都是。"
  第二天早上,邹童站在厨房窗户前喝水,电饭煲轻声地从"烹饪"转为"保温",大米的清香弥漫开,带着温暖和甘甜。窗外可以鸟瞰远处大江横过,和江心罗列的小岛,此刻,正一群白鹭展翅飞起来,在缥缈的早晨,看起来如同画儿一样……邹童内心说不出的宁静,他想,也许有时候,人应该任性一点儿,想爱就爱,想做就做。既然别人不曾考虑我的感受,我又何苦在乎他们怎么想?
  "家里没有菜啊,"江洪波这时候穿着睡衣,趿拉着拖鞋走进厨房,"要不我出去带些外面得小菜回来?"
  "等你起床买菜,全球都饥荒了。"邹童转过身,看着和平时的精明强干判若两人的江洪波,"我刚出门买了两个咸鸭蛋和酱菜,将就吃吧!"
  "俩菜可不算将就,"江洪波拉开冰箱的门,里面只有矿泉水,开了瓶咕咚咕咚地喝一半儿,"你起那么早?睡得不舒服吗?"
  "总得适应吧!"
  "这是你的家,哪里不喜欢,你就做主换。"
  "那可不敢,我别换这换那,到最后,惹您不高兴,再把我给换了!"邹童的玩笑,让人无法参透夹杂多少认真的成分。
  "干嘛这么说?"江洪波忍不住紧张起来。
  邹童转身,拧开水龙头,冲洗着喝过水的玻璃杯,晨光无声地落在他白皙细长的手上。
  "你是认真的吧?"他背对着江洪波,问道:"不 会后悔吗?"
  手掌还带着冰箱里矿泉水的冰凉,搂在邹童的腰上,冰得他一抖,但没有走开,直到他用自己的体温把它捂热了。江洪波贴着他的脸,低沉而温柔:"你还想我怎么证明?咱们边走边看,不好吗?"
  "嗯。"邹童点了点头,"如果后悔了,就大步走开。"
  从那顿咸鸭蛋酱菜配白粥的早饭开始,他们共同的生活,徐徐地拉起了序幕。
  对邹童而言,崭新的开始,处处都充满新奇。他白天上课,晚上回来,江洪波下班比较晚,还经常有应酬,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却从来也不曾感到寂寞,总是能找到很多事打发时间,他从来也没有拥有过这么独立的私人空间。他喜欢装修,喜欢打扫,喜欢洗衣服,喜欢在厨房里研究烹饪,喜欢在自己的电脑上写作业……他想,只有二百五这时候才会唧唧歪歪什么狗屁尊严。
  暑假很快到来,邹童生活和学习的节奏依旧没变,留校帮助另外一个教授编课本,做校订,去驾校学开车。空闲下来,江洪波和佟琥会带他出去玩,哪怕只去附近的农村住个两天,也格外兴奋高兴。
  他的夏天,甜蜜而充实,可惜转眼不见。
  周书博是在开学前一天才回来的,喜滋滋地跟邹童汇报,暑假的时候,他和高中的一个同校女生"正式"确定了男女朋友关系,这次是先送她去南京才返校。
  "怎么个正式法儿?"邹童捉弄他,"洞房啦?"
  "啧,"周书博的大胖脸红了,经过一个暑假,他被妈妈喂得更象是麻将牌,"你这同学怎这么不纯洁啊!"
  "谁不纯洁了,我又没和女人上床。"
  "没,没到那一步呢!"周书博焦急地解释,"哪能啊,她是正派女孩儿,咱能那么不尊重人?"
  "行啦,给你颁发'坐怀不乱'君子奖章,"邹童说着放下手里的筷子,对他说:"喂,我也有事儿和你说。"
  "啥?"周书博不舍得从红烧肉里抬起头,"你也找女朋友啦?"
  邹童想了想:"差不多吧。"
  "啥叫差不多?"
  "男朋友,"邹童淡淡地说,"我找了个男朋友。"
  周书博顿时楞住了,抬头看着邹童,眼也不眨:"你又犯傻啦?"
  "我是gay,我喜欢男人。"邹童肯定地跟他宣布自己曾经的质疑,"这没什么丢脸的。"
  只有邹童能如此平静地跟人坦白自己不寻常的性向,似乎并没有任何困扰。周书博一直佩服他这一点,不管和别人多么不同,邹童总是能很坦然地面对和接受,并不会因此怀疑什么。
  "你咋老是挑吃饭的时候商量这事儿啊!"周书博朝四周看看,他们在四楼餐厅的阳台上吃,这会儿天热,就他俩,还真没别人,"成心不让我吃好,是不是?"
  "你要觉得无法接受,那也没什么,就当咱俩没认识过吧!"邹童没有象上回那么大发雷霆,态度平静:"我自己很开心,不在乎你们怎么想。"
  "还是江洪波啊?"
  邹童点了点头,有点不太确定他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旁人几乎会无可避免地认准他是为了金钱出卖自己。周书博沉默了好一阵儿,好像在琢磨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情,最后他终于说:"为啥不是我呀?"
  "啥?"邹童糊涂了,"什么意思?"
  "我说,你喜欢男人,也应该先考虑哥们儿我吧?咱俩好歹形影不离的。"
  邹童一巴掌扇在周书博的"肥"脑袋上,忍不住笑说:"你他妈的有病呀!"
  周书博轻快的反应,让邹童觉得特别放松,经过上次他们的不欢而散,他真怕周书博会钻牛角尖儿,非要跟他较劲。他并不是在乎别人眼光和看法的人,从小到大都我行我素,孤傲得很。但是周书博和别人不一样,他俩是哥们儿,是亲密无间的朋友,邹童不想因此而失去周书博的友谊。
  "哥们儿,你开心就好!"周书博认真说完这句,还来不及邹童因此而感动,接着就说:"把你剩的那几块儿回锅肉给我吃呗,扔了可惜啦!"
  虽然是坦然接受了邹童的性向,周书博却不想和江洪波见面。哪怕有时候邹童暗示,想大家一起吃顿饭,他也是会找借口推诿。他不敢和邹童坦白自己心里的想法,邹童对他而言,就跟兄弟,家人一样,和江洪波见面,怕会引起不必要的联想。尤其在男生背后那么恶毒地讨论过这些事儿,甚至放过俩男人那个的黄片儿以后,周书博对江洪波产生过怨恨,无法消除是他带坏自己兄弟的偏见,心理上,他是宁愿邹童是个直人。


  第八章

  九月中的时候,江洪波事业上到达前所未有的顶峰,虽然邹童不了解详情,但从这人意气风发的状态上看,肯定是做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生意。江洪波不是那种经常谈工作的人,不管成功还是失败,都放在心里,既不炫耀,也不抱怨。但对情绪的影响,还是无法避免,例如有时候回来兴高采烈,有时候就百无聊赖。这天下班回来,心情就不算太轻快。
  进了门,屋子里爽洁清香,带着打扫后特有的窗明几净的味道,桌子上还放了很大一捧非洲雏菊,算算今天邹童上午没课,肯定开车去早市买的。其实,附近有个很大的花鸟市场,但邹童去过一次,就划入黑名单,他不喜欢鸟类,嫌它们丑陋,还到处都是鸟粪味儿。
  "回来啦?"邹童从厨房里走出来,"去换衣服吧,我今天做的手擀面。"
  "你擀的啊?"
  "废话,我不擀,你擀啊?你知道擀面杖长啥模样?"
  "不知道,"江洪波诚实地回答,"估计没你长得好。"
  "是没我长的好,不过啊,"邹童皱着鼻子,俏皮地说,"比你强。"
  "我不信!晚上咱再看。"
  "看什么呀?"
  江洪波走回屋去换衣服,边大声地说:"看我和擀面杖谁强。"
  "你怎那么不要脸呀!"
  邹童脸红的,跟蒸熟了似的,拎着锅盖站在走廊里,模样十分搞笑。
  饭桌上摆了三四个小菜,用的都是精致的白色小碟儿,分量不大,因为明后天,都不会在家里吃,怕剩了浪费,邹童做了很小的量。江洪波开了瓶冰啤酒,俩人分着喝,没有另外拿杯子,就着瓶儿,你一口我一口。他知道邹童这人特性儿,爱嫌弃别人脏什么的,因此这个简单的分着喝的动作,在他眼里就显得格外亲近。
  江洪波吃着饭,琢磨着该怎么和邹童谈这些事儿,不想却给人看出来了:"脑袋里寻思什么呢?"
  "呐……"他楞楞地,心里一横,怕什么呀,真生气的话,大不了再哄呗。于是,伸手进了裤兜,掏出个存折,推到邹童跟前,他继续低头大吃:"这个月的家用。"
  邹童瞅瞅他,发开存折,里面还有张信用卡:"给家用了,还要信用卡干嘛?"他拿起卡片,研究着上面的图案,是张生肖卡,雪白的动画小绵羊,相当的可爱。
  "信用卡可以预支一万美金,出国旅游的时候方便,或者平时要买什么,身上钱不够,救急呗。"
  "哦。"挪开信用卡,邹童才注意到存折上的数目,江洪波果然惊人地大方!
  "我工资的一半儿交给你当家用,你喜欢什么就买,花不完攒着。"见他沉着脸不说话,江洪波连忙解释,"将来你参加工作,也可以把薪水分我一半,好吧?"
  "我才没你那么傻呢,"邹童将东西推到一边儿,低头开始吃面,"别以为出了钱,我就会忍让你,该打该骂,可不会给你留情面。"
  "是,是,请一定秉公办法,大公无私。"
  吃过晚饭,邹童关了空调,把厨房跟餐厅的窗户打开,这季节早晚舒服凉爽,又支使江洪波把客厅和卧室的窗门都开了,换些新鲜空气,他自己开始收拾碗筷,放进右边的水池。低身开柜找洗洁精的功夫,发现江洪波又绕回厨房了。这人和邹童不一样,对厨房压根没啥感情,恨不得能不进就不进的。
  "说吧,啥事儿呀?"邹童拧开水龙头,开始冲洗盘子,"中秋节得回家过,是吧?"
  江洪波这两天的犹豫,他都看在眼里,虽然对他家还没有进行深入的了解,但凡大的节日,都要聚在一起,似乎是他们好多年的习惯。因此,他们认识这段时间,几乎没有一起过什么节。
  "那你怎么办?"江洪波心有愧疚。
  "我找周书博过,反正他女朋友在外地,也是孤家寡人。"
  "行,我吃过晚饭就回来,咱们去江边看烟火。"
  中秋节赶巧是个星期五,周书博说寝室的同学都去附近一个农村过,呆三天,爬山游湖,吃农家菜,挺好玩的,所以他找了另外一个村子,和他们一个南,一个北,肯定碰不上,但风景和活动都是差不多的。邹童夏天的时候,和江洪波表兄弟俩一起去过,确实挺喜欢那里的幽静。
  "咱周五早上坐车去,三个钟头就到,周日下午回来,好不好?"周书博显得特别兴奋,好像没旅过游似的。
  "我们周四下午不就没课吗?中午走,周五晚上回来。"
  "啊?干嘛那么着急?好不容易去了,多呆几天呗,再说车都是上午的,下午没车过去。"周书博脑子就是迟钝,不明白邹童这么安排的意义在哪里。
  邹童见他和善解人意实在不沾边儿,只好跟他说:"我周五晚上有事儿。"
  "哦,那,那我们是不是得翘了上午经济学的课啊?最后一班车,是十点半的好像。"
  "不用……"
  "什么不用啊?"周书博怕给邹童耍了,没机会出去玩,"当我忽悠你啊?下午真的没车,我都打电话去车站问过了。"
  "你别管那么多,瞎操心个什么劲儿啊!"
  周四他们一下课,俩人收拾了东西就往外走,周书博可把旅行当回事儿了,衣服用品早就装好,放书包里,可看看邹童,轻装上阵,除了经济学的课本,怀疑他连钱包都没带。
  "诶,我说你这位同志怎么神秘兮兮的,东西准备没呀?"
  "都准备好了,让你别操心,跟着走就行了,哪来那么多废话?"
  "废话?我们是去度假,可老实和你说,我现在非常没有安全感,"周书博跟着邹童走过浓荫蔽日的校园小路,出了西门,这里比别处都偏僻,没什么店铺,少有同学到这一带,"喂,邹童,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是打算把我卖了吧?"
  "现在猪肉不值钱,跑去那么老远,都赚不回汽油钱。"
  说着,他们停在一辆白色凌志的SUV旁边,还不等周书博赞叹这车好帅,邹童按着遥控,打开车门:"上车,再啰嗦,就宰了你!"
  农家院儿收拾得很干净,老乡朴实热情,告诉他们这院里只留给他俩住,他们一家人都住在隔壁那个大院子,三餐可以过去吃,不然就让他儿媳妇过来给他们做。临走还详细交代他们要爬山从哪条路走,说山顶有湖,但夏天刚到,水还是凉,不要轻易下水游泳。周书博看看时间,才下午两点,已经呆不住,拉上邹童,就要去爬山。
  老乡家就住在山脚下,后院出去就是登山的路,邹童本身并不爱运动,也讨厌汗流浃背,但周书博兴致很高,他不忍心泼人冷水,便跟着去。周书博一路都很照顾他,总问他累不累,要不要歇息,问得他烦了,会顶他一句:"别跟个娘们儿似的啰嗦,行不行?你比我喘得还厉害呢!"
  因为周书博"胖乎儿",爱热,确实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但他又很高兴,好像他们爬的就是天下第一名山似的。俩人走走停停,到了山顶,果真有湖,不是很大,水清澈见底,周围岩石树木围着,翠绿的颜色,如镶宝玉。周书博简直是到了天堂:"这真是世外桃源啊!"他忍不住喜极大笑地说,"我们应该拿帐篷来,晚上在这里露营好了,真他妈的太漂亮啦!
"邹童上回来,爬的是另外一座山,并没有看过这里,确实被周围惊人的宁静和秀美打动了,这里幽静得好像只有他们两个闯入者。他坐在岩石上,耷拉着两条细腿儿,看着周书博蹲在湖边洗毛巾,日头当空照着,水面波光粼粼,时而耀眼一闪,象钻石反射了太阳的光芒。
  "水也不是特别凉,带泳裤来就好了,可以游泳。"周书博说着,把毛巾递给邹童,虽然这会儿林荫罩着,细风吹着,身上的汗已经干了,但他知道邹童是爱干净的人,流汗就要洗澡的。
  "别装秀咪了,这里又没人,脱光了就游呗,你又不是大姑娘,给人看了嫁不出去。"
  "嘿嘿,那你游不?"周书博想找个伴儿。
  "不游,怪冷的,洗过的毛巾都这么凉,还敢蒙我说水不冷,当我是傻子呀?"
  "还行,呵呵,不游算了,"周书博拎起书包,翻了好几瓶矿泉水出来,"喝点儿水,补充体力。"
  "你怎背这么多?"邹童终于知道这人为什么累得气喘吁吁,他至少背了六瓶水。
  "丫怪癖,不跟人分着喝水,我不得单独给你背?"
  "那也不用那么多瓶儿吧?我能喝多少?"
  "我不是不知道这山上能有干净的水吗?两瓶留着洗毛巾的,一瓶矿泉水,一瓶运动饮料,万一你晕了啥的,好补充体力……嗷!"没说完,就给邹童伸手给了他一拳
  "你再咒我,把你扔这儿,我自己回学校,让你走路回去。"邹童想捉弄捉弄他,接着不怀好意地说:"要不,你就在这世外桃源找个好姑娘安家立户,做个倒插门儿的女婿得了,我回去就通知你南京的媳妇儿,让她安排改嫁吧!"
  "听听你这毒舌……嘿嘿,"周书博憨厚地笑起来,"我才不会为了良辰美景几亩地儿,辜负了俺媳妇儿呢!"
  周书博几乎不怎么当邹童说他女朋友,就象邹童也不交代江洪波一样。也许因为性向不同,他们始终忌讳彼此这方面的生活。
  "你跟她认识这么多年,怎现在才确定关系呢?"邹童喝着水,忍不住问他,"你是不是一直暗恋人家,不敢和她说?"
  "没有的事!"周书博听起来可牛逼了,"是她倒追我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高中的时候,我长得可苗条了,帅得跟金城武似的,她却没表白,现在跟个麻将一样,她却看上了,女人真奇怪!"
  邹童给他逗得哈哈大笑:"金城武听见你这话,估计要上吊了!"
  "为啥呀?我那时候真是很帅的,"周书博吹起牛来,脸不红,心不跳,"就是跟你比耶不输啊!"
  邹童只好顺着他的路子拍马屁:"那她可能是觉得你高中的时候,大热价高,不适合买入,观望几年,等着价格回落呢!她挺有投资眼光啊!"
  "高智商的才子就是不一样!分析得很有道理啊,"周书博眉开眼笑,"以后让咱媳妇儿管钱,肯定能过上小康日子。"
  太阳躲在大朵的云后,空气忽然就冷落下来,也许是寂静无人的山野,蒙蔽了他平日的胆怯,纵情山水间的周书博猛地不怕死地问:"你呢?邹童,你为什么认定他?你真的是同性恋吗?"
  "不仅是,还像老三说的,我就是给他当媳妇儿的。"邹童头顶被高大浓密的树木遮起一片翠绿的荫凉,他抬头直视周书博,目光里带股执拗,带股放弃,带股轻蔑:"怎的?现在同意老三了吧?我就一不男不女的变态,恶心到你啦?"
  周书博脸红得跟蒸熟了一样,连忙解释,外加自我解嘲:"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就好奇,怎么选大热的一只股,那么高的买入价,啥时候脱手,都得赔钱啊!"
  "赔就赔吧,"邹童站起来,好似石头缝里挺起的一根青青草叶,"别把一辈子赔进去就好。"
  "啧,啧,当然不能,你恁聪明的人……"周书博说着自己停下来,其实他明白,邹童在感情上,和他的智商几乎成反比,所以他打住,不说了,站起来,蹦到邹童站的那个硕大平坦的岩石上去,"我说,你看上他什么了呀?别跟我说钱,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你想听真话?"
  "废话,假的还用你编?"
  邹童侧头想了想,这个答案很简单,简单到周书博很可能不相信:"因为他长得帅呗!"
  "啥?真的假的?"
  "第一印象不是吗?"邹童反问他,"看他第一眼,我就觉得这人真帅,身上没什么我不喜欢的毛病,特想跟他多呆一会儿。"
  周书博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好险啊!幸亏我高中的时候不认识你。你要是被我那时英俊的外表迷恋住,非要跟我好,你说我接不接受你呢?"
  "你他妈的也太不要脸了吧?!"
  邹童哈哈大笑起来,拿起手里的毛巾,追着他打,周书博唯有抱头鼠窜。
  第二天,他们一早跟老乡借了自行车,在村边儿的田头陇上晃悠,因为邹童想五点多就往回走,他要赶在十点放烟花前,回家和江洪波会和,为了不让周书博太失望,他答应九十月份,等水果都成熟,天气凉爽,再和他一起来。
  他们沿着乡间小路骑车,两边是荞麦青青,随风起伏,十里阳光,璀璨明亮。无边无际平整而低矮的田野中,偶尔一两株参天大树,抱成宽阔一团绿荫,如平原上撑起的大伞。初夏的风掀动雪白的衣襟,空气干净得好似刚刚从绿叶里置换出的氧气,邹童和周书博在宁静中追逐打闹。
  但是,邹童并没有看到烟花。
  午饭过后,江洪波打电话给他,本来说好白天家里人吃完饭他就走,但他们想凑两桌打麻将,缺一人,非得让他留下,正好赶上他姑姑的生日,她开口留人,实在不好推托。
  "你不会生气吧?"江洪波肯定是找的没人的地方打的电话,试探问道。
  "我说现在特高兴,你信吗?"
  "别又抬杠么,真是走不开,下回的,好吧?中秋,国庆的烟火比端午隆重多了。"
  邹童在乎的,并不是一场烟火。
  "我和周书博还想在这边多呆两天,周日晚上再回去。"
  他们匆忙挂了电话,彼此心里都不怎么痛快。
  最高兴的莫过于周书博,蹦起来就说:"走,咱们上山,还去昨天那里,游泳去。"
  邹童没有反对,两人收拾了下东西,就朝山上走去。邹童一路都很安静,没怎么说话,他只是为自己见不得人的身份感觉窘迫的尴尬,也许以后很多很多年,他都要过这样的生活,象被包养的二奶,可他和江洪波两人都是单身,为什么不能正大光明地恋爱生活,为什么不能被彼此的家庭接纳和祝福呢?
  周书博意识到他反常的沉默,给他解闷儿,说:"以后你可以跟我过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才不要,将来你结婚生子,光着屁股的孩子在我跟前乱跑,拉屎撒尿的,我可受不了,看着闹心。"
  "嘿嘿,看你,又来了!这才哪到哪儿啊,想得那么老远的。"周书博转身和他说话,倒着走路,小心翼翼地问:"你俩的事儿,他家里不知道呢?"
  邹童摇头,倒是和他说了些:"他是肯定没说过,但家里有没有察觉就难说了,放着好端端的房子不住,自己买了公寓,却又不邀请家里人过去,谁都会怀疑吧?"
  "哦,那他家是不是特厉害那种?听说他爸三颗星,这传言靠谱吗?"
  "你都从哪儿道听途说的?"邹童见他越问越多,没耐心地横他一眼。
  周书博收起玩笑的脸孔,貌似认真:"那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
  "如果他家里知道,你怎么办啊?"
  "过一天是一天,想那么长远做什么?能不能活到那天还不好说呢!"
  "怎又说气话?"周书博见邹童这么说,有些难过,"他对你好久行呗,反正你又不跟他家里人过日子。"
  到了山上,邹童坐在昨天的那块大石头上,被绿荫环抱包围。他放平身体躺下,透过树冠,是蔚蓝蔚蓝的天空,太阳从枝叶的缝隙中流泻下来,好像金色的星光。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多久,要如何在他的家庭之间周旋,才能偷得平淡的幸福……他不想成天伤春悲秋,即使在每个节日落单和孤独,他想,那也许是他应该承担的代价。
  可是,为什么呢?
  邹童无法将这问题写完整,他还那么年轻,不能平复心中的暴躁和忿忿。
  无从疏解的郁闷,在他的胸腔里迅速膨胀。
  "啊,操!真凉,"这时候周书博跳进水里,被深处的水温激得浑身都要抽筋了,"你可别下来,妈的,冻死老子了!"
  哆哆嗦嗦地上了岸,把身上的水擦干,挑块儿靠太阳的石头,躺在上头晾了没一会儿,浑身都暖洋洋的,周书博不禁赞扬老乡的睿智:"人就应该听劝,不然总是做傻事。你说是不?"
  "为什么不能?"
  "嗯?"周书博意在嘲讽自己,却不料邹童借题发挥。
  "我高兴做傻事怎么了?谁规定别人说什么,我们就得照做?他们是谁呀?"
  "这……"周书博知道从接到电话,邹童就不爽,可也劝不了,他也没想到"傻事"俩字儿就把这人的火气点起来了。
  邹童站起来,脱了T恤,走到岩石边儿,想也不想,纵身跳了下去。
  "喂!冷,你他妈的,邹童,你回来呀!"周书博见邹童根本不回头,展臂越游越远,连忙跟着下了水。
  刚下水的瞬间,邹童被冷水刺激得腿都要抽筋儿,但游起来以后,渐渐暖和起来。为了让湖水浸没就快流出的眼泪,他拼命地朝前游去,不肯停歇,象深海里奋不顾身的鱼,没人能看见他们的哭泣。
  任性的结果是当天晚上,邹童开始发烧,半夜的时候冷得厉害,缩成一团,象打摆子似的。周书博吓得赶紧找老乡帮忙,老乡的二儿子是村里小学的校医,过来量了体温,又给打过退烧针,折腾到一点多,温度才稍微降下来。第二天早上,他喂邹童吃了点白粥,问他:"要不,让他来接你吧,你现在还发着烧呢,能开车吗?"
  "又不是什么体力活,"邹童的每个关节都在用酸痛折磨着他,"让我躺一会儿,我们中午往回走。"
  "好,"周书博看起来特别焦虑,有点后悔自己提的过来度假的建议,"你再睡会儿吧,我把东西都装好。"
  午饭过后,他们谢完老乡,邹童病容满面地开着车,离开了村庄。周书博一直偷偷观察,就怕他晕倒,他看起来真是糟糕。
  "看什么看呀?赶紧把安全带系好。"
  他却从书包里拿出水瓶:"喝点水吧,你嘴唇都要脱皮了。"
  邹童刚把水拿到手里,前面两辆车不知怎么搞的,突然追尾,卡车将轿车顶出行车道,直向他们奔来,邹童本能地一打方向盘,试图躲过去,却猛然和后面冲上来的车迎撞一起后,又冲破护栏……前后几辆车混乱地碰撞,响起一片刺耳的刹车声。邹童只觉得天旋地转,胸肋间一阵尖锐的剧痛之后,他被一片刺目的光芒逼得睁不开眼,魂魄在残酷的外力下,仿佛被狠狠地从身体里甩了出来。

  第九章

  邹童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四处都亮得刺眼,他伸手保护着自己的视线,试探地朝前走,许久许久,才看见前方似乎透个人影儿,他有了目标,朝那里前进,却发现是周书博坐在学校树下的长椅上,那是他们经常见面的地方。
  "等你半天了,"周书博站起身说,"你再不来,我就要走了。"
  "走?去哪儿?"邹童急忙问。
  "该去哪儿就去哪儿呗!"周书博咧嘴憨厚地笑,"我就有句话想跟你说。"
  "哪也不准去!"邹童几乎破音地喊出来:"什么也别说,我不听!"
  "你这个法西斯呀!"周书博还是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态:"再不说来不及啦,邹童,我根本就没有媳妇儿,哪有女人喜欢我呀!我编出来骗你的,我其实……一直都在骗你。"
  他就那么消失了,像晨露在空气里蒸发,那片空气里,似乎还能看见他的背影,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空落落地透明。
  "周书博!"邹童呐喊,他左右寻找:"你他妈的给我滚出来!"
  四面八方,都是耀眼的寂静和孤独,邹童站在茫茫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个人。
  他醒过来。
  邹童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醒来,每次闭上眼,他都希望是最后一次。
  不要醒来,他催眠一样对自己说。
  疼痛粘附在每一滴血液里,顺着血管奔腾,渗透进每一立方毫米的纤维组织。江洪波说医生已经用了最大剂量的止疼药,可邹童还是疼得要死,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眨眼,脑袋里每一次微小的运动,就会带来尖锐的痛,象千万根针扎着他。他的心被钳子揪住,活活撕扯,血肉模糊,少了一块儿,两块儿,三块儿……而他只能僵硬地躺在床上,束手就擒。
  我投降了,他默默祈求,妈妈,别留下我,妈妈,带我走吧!
  这种想法开始腐蚀他的筋骨血肉,他所有的意识和理智,分崩离析,狼狈溃退。
  护士走进来,低头观察着他:"怎么哭了?疼得厉害吗?得换药,再忍忍啊!"
  其实,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流泪。
  身体上的疼,他无法感知;他感到的疼,无药可医。
  邹童的目光落在护士车上,闪亮的银色剪刀。他想穿透自己的心脏,那里已经疼得不可救药。身体里泛滥起急于解脱的欲望,他憎恨自己,憎恨生命,憎恨为了活下去而必须承受的苦痛!象飞蛾扑火,象饮鸩止渴,邹童视野里又是一片盲目的光明,他似乎看见自己飞扑而去,将剪刀狠狠刺穿心脏,然后,像周书博那样,消失在极光之中,不会回头。
  江洪波在走廊里吸烟,被护士左右盯了好几眼,也没有挪窝儿。他不想离病房太远,这几天,他几乎昼夜不停地守在邹童身边,说不清为什么,心里总是不踏实。这会儿突然传来护士的尖叫,他的心竟然忘跳了,抬腿奔跑起来。一进门就看见点滴架倒在地上,邹童和护士,几乎扭打在病床和护士车之间,他手里的剪刀正对着心脏,尖儿都已经扎进去,流着血……
  "邹童!"他冲过去,狠狠攥住握剪刀的手,"你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
  邹童象疯了一样,怎么也不肯撒手,江洪波拼了命地抢夺,好不容易把剪刀夺过去,反剪住他的双手,把他按在怀里。邹童的声音,好似濒死的野兽,绝望地哀号:"让我死吧,江洪波,我求你了,求求你!"
  医生护士涌进来,江洪波把他抱到床上,大家压着他,强行推了镇静剂。他车祸的伤口崩裂,血迹从绷带里渗透出来,在衣服上,洇出一朵血红的花。医生刚要确定药物是否生效,他的身体突然莫名地抽搐起来,伤口的血流瞬间增快,眨眼功夫衣服就湿透了。医生脸色严肃,赶紧让急救室准备。很快,急救车推进来,邹童被搬上去,走廊里响起纷乱的脚步声,江洪波跟着车跑,对尚有神智的邹童说:"不管你要做什么选择,邹童,你得先听我说几句话,你听见没有?我有话对你说,"在进急救室前的一刻,他俯下身子,在耳边说:"我等着你,邹童。"
  夏日的日出总是很早,六点钟的时候,外头已经通亮一片。江洪波拧开百叶窗,让窗外的光线投射进来。邹童的目光呆呆地看着被分割成一条条的光明,晨光中,深红的血浆,顺着点滴管,流进他苍白的胳膊,身上被无数根管子控制住,连最起码的小便,也不由他控制。
  江洪波走到他跟前,把床稍微摇高,让他半躺半坐着。邹童一从昏迷中醒来,江洪波就赤裸裸地警告,说如果再做傻事,会像对待精神病人那样,把他绑起来。"我本来就是个精神病啊,"他在心里想说:"早点绑住,就不会为害人间,害无辜的人丧命。"
  端过来一盆水,江洪波拿洗净得毛巾,带着热乎乎的温度,给邹童擦净脸。经历了大量失血后沉睡的几天,他似乎格外清醒,每天都醒得很早,但依旧不能进食,每天靠输液维持营养。江洪波见他今天情绪平静,没有激动,收拾好东西,坐在他身边。
  "你能平静地听我把话说完嘛?"
  邹童看看他,依旧不肯讲话,脸上摆出"要是想劝我,就算了"的表情。江洪波等了几天,不想再拖延下去,他觉得还是要跟邹童讲清楚:"这就是车祸,就算是谁开车都一样,"见他情绪有变,连忙按住他的肩膀,一只手轻轻抵住他胸前伤口的下面,"不是你撞别人,是别人撞你,这是没发预料的事,而且他没有系安全带,才被甩出去……"
  提到周书博的死,让邹童不能自控,他似乎能想象出当时发生的惨状,迎面的车子撞过来,玻璃碎成一片,周书博的身体就像被扔了出去……
  江洪波用力地按住他,怕他挣扎,但是却没有停:"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内疚,也不打算怎么劝你。可是,你也得给自己时间啊,邹童,过些年,你再回头看现在,也许就没有这么痛不欲生。都会过去的,邹童,这些伤痛和悔恨,都是临时的,会好的,慢慢都会好的。"
  邹童不能与江洪波的力量抵抗,他不再挣扎,眼泪无声地,从眼眶中倾泻而下,没有停歇,没有尽头。苦涩而哽咽声音,传递出他心里致命的纠结:"我对不起他,江洪波,都是我害的。"
  "嘘……"江洪波探身上前,拥他入怀,"不怪你,怪我,如果我不变计划,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邹童感到前所未有的虚弱,几乎瘫在江洪波的怀里,连控制流泪的力量也没有:"我难受,江洪波,疼,疼得不行了……"
  江洪波手指穿插在头发里,轻轻抚摸着,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肩头。邹童的眼泪,象火山灼热的熔岩,透过他的衣服,燃烧在他颤抖不停的心尖儿上
  多云天,不太热,轻轻吹送的风,很是湿润,窗户开了半扇,透些新鲜空气进来,邹童在心里谢天谢地,他都快给消毒水的味道熏到窒息。护工送来的早饭,是医院特别配制的"营养餐",他吃得安静,也很乖,一勺一勺往嘴里送,别的什么都不想。
  人的身体和精神所能承受的负担是有限的,当被压迫到极致,想要生存的本能总能找出办法拯救,哪怕是让你变傻,变呆,变得麻木。自从那次夺剪刀自杀以后,邹童没有再做过傻事,他的意识几乎顽固地逃避着"周书博"这个名字,依旧不能接受周书博已经没有的事实,晚上会频繁地梦见,就象过去两年里的每一天,他没脸没皮地跟在自己身后。
  邹童的父亲来过两次,但停留的时间都很短,因为妹妹也病了,阿姨一个人照顾不来,只好呆两天就回去。江洪波几乎竭尽所能地避免学校和邹童的父亲接触,现在说什么的都有,要想保护着邹童不在流言里受伤,并不是件简单的任务。他觉得邹童也够倒霉的,压根儿没有违规,连起码的超速都没有,飞来横祸,就给人撞了,还得承担学校里的流言蜚语。
  一个十九岁的学生,家境普通,竟然开着豪车出去旅游,这让本来就不合群的邹童,更加被孤立,从他住院到现在,除了那个和他帮教授编书的师兄,连个探望的同学都没有。江洪波想过帮他转学,换个环境也许更好,但邹童在某些事上很执拗,不愿意的话,哪怕是提个建议,也少不了惹他不痛快,所以江洪波也不敢轻易说出口。
  他明白周书博在邹童心里恐怕是比他家人还重要。每次吃到什么好的,他都要给周书博带一份儿,什么事儿都想着他,不管嘴上怎么损,邹童心里时刻都挂着这人,这也许是他生命中,第一次跟人这么毫不设防地接近。有些伤痛安抚不了,只能假以时日,渐渐淡忘。好在佟琥快要放假,邹童对他倒是不赖,两个人年级相仿,虎子也是能说会道,擅长逗人开心的,总算能帮帮在公司,医院,和越来越不高兴的家人夹击中,就要崩溃的江洪波喘口气儿。
  邹童看着护工把桌上都餐盒水杯都收拾干净,脑子里急切地想找下一件事,让自己可以全神贯注。他瞅着电视,不敢开,画面的内容无法控制,指不定跳出什么内容,他的脑子就管不住要胡思乱想。今天的报纸就放在床头柜子上,通常江洪波会翻看一遍,只把几个版留给他看。杂志篮里堆满各种烹饪的期刊,那些对他而言最安全的读物。
  正琢磨着,病房门响,走进来的却是佟琥。
  "嘿,看起来不错,"他自己拎把椅子坐在床头,"吃了没有?"
  邹童象是看怪物一样盯着他。
  "怎的?不认识我啦?"佟琥笑嘻嘻地,"原来车祸都失忆?"
  "你放假了?"
  佟琥的脸上更加容光焕发:"永久性放假,毕生都不用再进校门!"
  邹童这才想起佟琥比自己高两届,可不就是这个月毕业么!
  "工作呢?"他早就知道佟琥不会继续念书,这人对学校没有特殊感情。
  "没呢,不急,先玩儿两个月。"
  倒是没看见乔真跟他回来,邹童想问来着,又没什么兴趣多问。乔真是佟琥大学时同居的男朋友,邹童向来不待见他。如果带他来探病,他还真会误会佟琥怕自己活长呢!佟琥的姐姐生意做得很大,他根本就不愁工作,而且他不像江洪波,对事业和前途,是有野心和规划的。
  "他人呢?"他们说了半天话,却没见那人的影子,邹童忍不住问。
  "在楼下遇见熟人,说话呢。"佟琥随手拿起个苹果吃,"你状态比我想得要好,其实,都这么倒霉,别再折腾自己,真的,江洪波心疼得都要折寿了。"
  邹童低头,沉默不语,盯着自己手背上打点滴留下的青紫色的伤痕,他不想跟人谈这些,从来也不是胸怀宽广的人,在有些事上比谁都容易钻牛角尖儿。邹童清楚地认识自己的缺点,但无意改正,他刻薄而刁钻,而且固执。
  "说了你也不爱听,我就不讨人厌了啊!"佟琥很有自知之明,或者江洪波早给他打过预防针,"这有没有别的?我饿着呢,水果越吃越饿。"
  "让护工拿'营养餐'给你,那东西肯定无限量供应。"
  "算了,医院的大米都是消毒水泡过的,我等江洪波上来吧!"
  正说着,江洪波推门进来:"说我什么呢?"
  "等你放粮呢,赶紧的。"佟琥说着就去接他手里的保温瓶。
  江洪波连忙挪开:"不是给你吃的,邹童的午饭这是。"
  "我只吃一半行了吧?"
  "不行,总共也没多少。你怎不早说,我好多准备点儿?"
  "那我闻闻味儿总行吧?"
  "别把你哈喇子掉里头,"江洪波推开佟琥,自己坐下来,"楼下有餐厅,外面是饭店,你随便去吃点儿吧!别在这儿跟着添乱。"
  "既然分得那么清楚,你站起来。"佟琥认真说。
  "干嘛啊?"江洪波没明白他什么意思,糊涂地站起身。
  "椅子是我搬的,你别坐。"
  "你他妈的有病啊?"
  佟琥却不顾江洪波的不可思议,煞有介事地把椅子搬到一边儿去,就不给他坐。邹童给他故作的幼稚,逗得一抿嘴角,笑了。
  "哈哈,你看!"佟琥一蹦高,拍手道:"笑了吧?我赢了,赶紧,掏钱!"
  从邹童出事,他从来也没笑过,好像是药物使用过多,把那个表情从他的功能中删除了一样。江洪波就和佟琥说,咱俩打个赌,你要是能让他笑出来,我就给你一千块钱。结果这家伙还挺能耐,才进来没
一会儿,就让他得逞了。
  "我没那么多现金,"江洪波掏出钱包,"先欠着不行啊?"
  "有多少拿多少,剩下的记账,利息按照高利贷标准收取。"
  佟琥掏净了江洪波的现金,出门儿吃饭去了。邹童看着他俩在病房里耍宝,也没有说什么,他不是瞎子,这些天江洪波对他的照顾,他心里有数。最重要的是江洪波并不是单纯地迁就,邹童心里不能倾诉的疼痛,他似乎都能体会,都能了解,每次他抱着自己的时候,想要帮助承担的心情,是那么热切和真实,那是邹童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可以依靠和信赖的包容。
  失去周书博,是他生命力无法承受的沉重,然而江洪波把他的力量和希望,慷慨地借给邹童,让几乎崩溃,几乎放弃的他,始终感到心里还有屹立的东西,支撑着,重新把自己破碎的一块块儿,拣到一起,拼装修补。
  不管血肉覆盖下的心灵发生什么样的变化,表面的日子逐渐地恢复成从前的样子。邹童没有转学,他在学校里孤立无援,关于他的传言越多,他越不在乎别人的想法,活得更加自我。只是这回连教授也受了流言的影响,似乎看他的眼光再不如从前那么喜欢,欣赏,反倒多了那么些类似遗憾的情绪。
  我过得比你们好,不需要你们多余的同情和鄙视!
  这是他愤怒时,常有的想法。
  他开始公然开着他的新车上学;他在学习上依旧轻而易举地领先;他不参加任何课外活动;他穿戴吃用都奢侈到让人咋舌……渐渐地,一边倒的批评舆论平息下来,而邹童俨然成了学校里,争议最大的人物。
  周书博这个名字,也终于被他从屏障的高墙后释放出来。在阶梯教室上课,或者拥挤的食堂吃饭的时候,邹童会情不自禁地在身边留个空位子,他会想起周书博胖胖的脸,笑起来难以寻找的眼睛;走在熟悉的林荫路上,会突然幻觉他从背后追上来,圈住自己的肩膀,大声说"哥们,够意思";会长久地坐在他们告别的长椅上,期待他也许会再来,跟自己见上一面……
  时光流逝,悄悄地,两年过去了。

  第十章

  邹童出了电梯,手里拎着个LACOSTE的购物袋,两边林立的奢侈品商店,在这个让人情绪低落的阴雨天,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只剩一群百无聊赖的售货员小姑娘,东张西望,目送着他从一家店的橱窗,走到另一家。佟琥在电话里说的"千叶",就在转角处,一对十五六,穿着时髦的小情侣,手拉手站在门口,研究着放在那儿的菜单。
  佟琥坐在最明显的地方,似乎等了好久,手里的杂志都要翻到烂,抬头看见邹童走进来,照例是眼前一亮。这小子穿了件短身的小风衣,细腿的深蓝色水洗牛仔裤,光脚踩了双奶油色的软皮休闲鞋,配上粉嫩嫩,无可挑剔的小脸蛋儿,佟琥心里琢磨着,难怪江洪波甘愿吃亏,把这么个小帅,光有钱没用!
  "我可没迟到啊,是你来早了。"邹童坐下来,招手叫来侍者,只点一壶茶。
  佟琥看看表,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不是吃完了吧?说好我请客,这么好心帮我省钱?"
  "没饿呢,一会儿再说。"
  佟琥不管他,自己点了客大餐,看见邹童的购物袋,"买什么了?"
  "给他买了双鞋。"
  邹童把手机放在桌子上,江洪波今天从北京回来,说上飞机给他电话。
  "你呢?"他边喝茶边问,"生日快到了,想好要什么没有?"
  "唉,我就无所谓了,你还是仔细替我大姨挑份儿礼物吧!"佟琥说着,瞟了他一眼,"她那天可是特意问起你呢!"
  邹童胃里一抽,脸色有点不自然。他和江洪波同居几年,江家不可能不知道,但那种家庭,是不会轻易承认这种"丢脸"的事,宁可息事宁人,也不愿搞大。因此,江洪波打着马虎眼,他们也不深究,但暗地里却又各自使着劲儿,让邹童深陷其中,碍于自己尴尬的身份,浑身都不得劲儿。心有余而力不足,这种情况,个个都是纸上谈兵,轮到头上,邹童也只好能拖就拖。
  "问什么呀?"
  "问我认不认识你,你是啥样人,江洪波喜欢你什么……就这些呗!"
  "你怎么说?"
  "那还不把你吹得跟个神仙似的?"
  "我呸,"邹童嗔笑着瞪他,"谁让你废话?"
  "唉,没你们具体指示,我也不敢乱说。"佟琥收敛玩笑的样子,"不过,下回她再问,你们打算让我怎么对付?"
  邹童叹了口气,连茶也不想喝了,正在这时,手机震动起来,他以为是江洪波,看也不看接起来:"几点的飞机?"电话另一端好像不是江洪波,邹童一直也不说话,眉头皱着,透着厌恶之情:"我今天没时间,明天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不管谁给你的这个号码,你以后别他妈的打过来,老子对你没一点儿兴趣。"说完,"啪"地把电话摔在一边,好像有多脏似的。
  "干嘛呀,新买的电话,别摔坏了。"
  "无聊的人不少。"
  "谁啊?"
  "那回出去喝酒的时候,不是有个土大款要帮咱俩买单吗?我连他几只眼睛都记不得,还好意思跟人弄我电话,现在不要脸的人怎那么多?"
  因为江洪波工作很忙,几乎没什么时间陪他,因此他经常和佟琥一起玩,这样江洪波也放心。邹童模样放在那儿,挂哪儿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去的地方都不杂乱,大部分的人也不敢轻易和他搭讪,知道这小子年纪轻轻,模样出众,来往这些场合,肯定大有来头,就那些心里没谱儿的二百五才会傻帽儿似的,直接打电话过来约。
  "别这么绝情,人家好歹爱慕你,给点儿面子呗!"
  邹童从来不会给追求者面子,他是圈子里有名的冷淡和刻薄,暗地里也有人同情江洪波,好端端一个英俊帅大款,家里却养了个牙尖嘴利的小狼狗,在百花争艳的圈子里,也没什么大自由。
  江洪波的飞机五点多准时到达,但因为赶上下班时间,堵在路上,回到家已经快七点。屋子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厨房的慢煮锅里,炖着香喷喷的咖喱牛肉。邹童估计这时候路上堵,准备这种久炖的,时间长点儿短点儿都不算什么。
  "还是家里好。"江洪波伸长手臂坐在沙发上,他平时经常出差,酒店住到吐。
  邹童把他的衣服挂好,回头问:"饿了吧?飞机上吃了吗?"
  "没呢,就等尝你的手艺。"江洪波冲他一招手,"你过来一下呗?"
  "干嘛呀?"邹童瞪他,这人在路上就动手动脚,特不老实。
  "想你了呗,过来亲热亲热,"江洪波伸手拉他,邹童无奈跨坐在他身上,"咱先来个快炒吧,晚上再慢火炖你。"
  "操!"邹童给他说得无地自容:"你就能发明这些淫荡的新名词儿……"不待他说完,江洪波已经拨开他的衬衫,手更是迫不及待地朝他裆下探去。出差前,俩人闹了点小别扭,临走还冷战呢,这段时间分离憋得血压飙高,这会儿肌肤相亲,几乎顿时就炸了。
  "哎,我说,你这段在外头没少'快炒'吧?"吃饭的时候,邹童揶揄他,"火候掌握得不错啊。"
  "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江洪波别他掂量得哭笑不得,"你不觉得射出来的都是过期的?"
  "我怎么知道?包装上又没写。"
  "那晚上给你好好尝尝……"
  他俩开着黄腔,这饭没法吃下去,眉来眼去地,就又勾搭到床上去,这所谓小别胜新婚,洞房却激烈了点儿,他终于相信江洪波没在外头释放过,都攒着留今晚那个用呢,到后来邹童快要给他搞到休克。
  "行,行啦,江洪波,"他终于求饶,"你再折腾,我就得死了,你把外面的牛鬼蛇神都找回来群交,我也管不了。你,你是不是就这么打算的啊?"
  邹童就是整个人要虚脱,嘴上也不会闲着。他知道江洪波不是这种乱七八糟的人,但他也明白,如果江洪波真想,愿意的人,整间房子也装不下。江洪波的出色,让他又爱又恨,难以割舍,不能自拔。
  最后,江洪波几乎把他抗进卫生间冲洗的。
  当他们重新干干净净地躺在床上,外头"淅淅沥沥"地下起细语,电视上播着财经新闻,床头灯温柔地照在他头顶……邹童恍惚地觉得,好似江洪波已经回来很久很久一样,他不在的这段空虚无聊的时光,被短暂而激烈的重逢,挤成细小的一撇,想都想不起来。
  "邹童,"江洪波靠床头坐着,抚摸着他没干透的头发:"下礼拜家里人一起吃饭,我妈叫你去。"
  江洪波说完半天,没见邹童吱声,心里清楚这是不愿意呢。他和邹童的关系,并没有刻意对家人隐瞒,家里人似乎早就有心理准备,但却不想深谈,只让他别四处说去,还是怕面子上过不去。江洪波提过几次,想带邹童回家,结果,邹童不乐意,家里也不高兴,只好算了。他明白两头都是各自催眠,只要没碰上,就当对方不存在,加上这两年他工作上突飞猛进,没时间在这事上花太多时间周旋,唯独跟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回母亲提出要见邹童,其实是因为他在北京出差的时候,家里人安排他认识个姑娘,没想到江洪波借题发挥,当场就火了,跟他们说得特明白,他有爱人,不会再做这种无聊的相亲!这么一扯,家里人没法再将这段关系视而不见,所以,只好改变策略,答应坐下来协商解决。
  江洪波是想,至少应该见个面,再这么捉迷藏,好像搂着炸药包过日子,反倒双方积怨越来越深,便同意了。他就知道身边这人不会让他痛快,闹个小脾气,别扭两天肯定少不了,但是只要他坚持,邹童最终还是会妥协,会按照自己说的办。
  "非得撕破脸,吵起来,你才高兴,是不是?"
  "不至于的,要是想打架,何必请你回家?上门找你打不是一样?"
  "你们听过关门打狗……"邹童刚说完,就意识到这不是个恰当的比喻。
  果然被江洪波及时抓住,逗他:"你是什么狗?博美?还是金毛?拉布拉多是不是智商最高?"说着,凑上去就亲,"你是什么狗,我都喜欢。"
  邹童给他弄得没办法生气,转身不理,任他在自己身后挑逗:"江洪波,我要是忍不住脾气怎么办?"
  "多生气都忍着,就算给我面子了,好吧?撕破脸多尴尬?怎么不高兴,也把这顿饭忍住,好吧?"
  邹童叹气,点点头,他没有选择。
  到了那一天,邹童至少换了三五身衣服,哪套都不合心思,江洪波知道那是他在试图掩饰自己的慌张。车子驶进小区的瞬间,邹童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后背其实绷紧了,江洪波伸手过去,拉住他的手,攥住,狠狠地捏了下。
  江洪波家真是很气派,在湖边视野最好的一块地皮上盖的三层西洋风格的白色小楼。因为是家庭聚会,屋子前停满了豪车,就跟资本家开会似的,而他俩竟成了最后入场的。小阿姨开门,把他们让进屋,却没敢正眼瞅邹童。客厅里坐了不少人,江洪波姑妈和老姨都在,佟琥也坐在沙发上,直跟他使眼色。
  很快,江洪波感到不正常,把邹童介绍给他们的时候,就没有一个人抬眼看的,只有佟琥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却被老姨用胳膊肘"礼貌"地顶了下。除了对邹童的视而不见,其他如常,倒和他平时回来吃饭没有两样儿,大家照样聊天,好像坐在江洪波旁边的邹童就是一股漂亮的空气,连他拿来的礼物,也被冷淡地放在一边儿,完全没有打开或者感谢的打算。
  江洪波暗中叫苦,心想,邹童可别来了脾气,待会儿把饭桌掀了。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邹童从头到尾,安然自得地当着空气,好似没人搭理他更好。吃饭的时候,本来佟琥坐在他另一边儿,却被拉走,邹童旁边的座位非得要空着。要命的是,饭桌上并没有死气沉沉,大家还都各说各的,就是没人理睬邹童,到后来姑妈敬酒,故意绕过他,连江洪波都坐不住,邹童也没有发火。
  吃过饭,邹童去用洗手间,出来经过厨房,就听见江妈妈在厨房,和收拾碗筷的小阿姨说:"把他用过的那一套,多消毒几遍。"说完,似乎还不放心:"算了算了,扔了吧,不要留。"
  邹童心里顿时发闷,一口气憋在那儿,卡得紧,竟像要爆炸似的:"阿姨,我这辈子就跟过江洪波,就算是有什么脏病,也是他传给我的!"
  江母没想到他听到,顿时尴尬起来,有些末不开。客厅里的人闻声也围过来,江洪波来不及问怎么回事,就听邹童一发不可收拾地说起来:"您要是不放心,提前跟我说,我自己带方便饭盒来,吃顿饭,扔套盘子,咱犯不上。其实,您既然看不上我,也不用请我来,浪费您的粮食,您又心疼,这破饭破菜的,我还吃不惯!"
  发泄的闸门一打开,邹童就觉得自己先前那些伪装真是贱的,他拎起带来的礼物:"这些东西您看不上,与其扔了可惜,我拿回去寄给我后妈。"他真是来气了,拿东西就往外走,眼泪在眼眶里转圈儿,最后几句话,无论怎么忍,也无法控制哽咽:"你们不用都把我看得跟出来卖的一样,你们可以问个清楚,是我赖着江洪波不放,还是他死气拜咧地几次三番回来找我?别以为有钱了不起,你们手里银子多,老子的感情还没定价呢!"
  邹童愤然出门,头都不回,江洪波钥匙都来不及找,连忙追了上去。他没上车,而是气势汹汹地往外走,步履飞快。江洪波好不容易拉住他:"你这是要去哪儿?我回去拿钥匙,咱俩一起走。"
  "你走干嘛?他们爱你跟个宝儿似的,就我在那儿碍眼。你非让我来干嘛呀?我都说了,来了也是吵,你听我的吗?"
  "行行,你别生气,回去再说。"
  正说着,佟琥跑出来:"我大姨叫你回去呢,有话跟你讲!"
  江洪波只好使眼色让他帮忙看着邹童,自己赶忙回去应付。屋里的人围在一起说着什么,见他进来,散开一点儿,姑妈不高兴地说:"他那是什么态度呀?就这么跟你妈说话?那陌生人到家里吃饭,处理下餐具都不行?"
  "他不是陌生人,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他是我爱人。"江洪波义正言辞,"你们刚才那是干嘛?我没要求你们立刻接受他,在你们能公平对待他之前,我给你们时间呀!让他回来吃饭的是你们,到头来又不搭理人,何苦呢?"
  "洪波,"妈妈终于发话了,"是我提的让他回来吃饭,没错,我就是想让你明白,我们能对他做的,就是视而不见,他要是可以接受,你们爱怎么混,就怎么混;受不了,我们也不会因此改变态度。"
  江洪波站在他们的对面,像是在用自己的双手,艰难地,想要推动整个世界。

  第十一章

  找到自己的车钥匙,江洪波背负着沉重到难以负荷的目光,走出了家门。他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迅速地结了冰,将他们心里滚烫的,血浓于水的感情,狠狠地,彻底冻结住。佟琥迎面走来,正好跟他碰在一块儿,沮丧地向他汇报:"邹童不肯等,说他先走了。"
  "不是让你看着他吗?去哪儿?"江洪波本来心情就不好,语气难免唧唧歪歪。
  "我……我哪知道?他凶巴巴的,我敢问?"佟琥没看住人,有点心虚,继续说:"刚刚有辆出租出租过来,他突然跳上车就走了。会不会去邮局?"
  江洪波心急如焚,不理解佟琥这个没头脑猜测:"去邮局干嘛?"
  "给他后妈寄东西啊!"佟琥的肩膀拱他,笑道:"逗你玩儿呢!说真的,这事儿也急不来,慢慢再说。邹童除了回家还能去哪?笑一笑,把包袱都抖掉,回家哄哄他,就算了吧啊!"
  江洪波长长吸口气,因为清楚回家哄人,也是一场硬仗,格外觉得吃力,恨不得也随手找辆出租,趁机消失算了,谁也找不到他才好。但他毕竟不是那种随性的人,衡量着利弊长短,硬着头皮,还得开车回家。不管多么艰难,江洪波不是逃避的人,他非得要尝试要争取,什么样的结果,也会尽量欣然接受。
  但邹童并没回家,他里里外外找过,连个纸条也没留,压根儿就没有回来。电话打过去,疯狂响个不停,也不接,江洪波心里不禁就来气了,这算什么?他嘴上也没吃亏,该说的一句没少,这会儿还玩什么失踪?
  接到求救电话的反倒是佟琥。
  他刚到家呢,就收到小安的电话,吞吞吐吐地:"佟哥,你过来看看吧,那个……邹童,可能喝醉了。"
  "在你那儿?"
  "不是,我在外头一家pub帮忙,今天,刚巧遇上邹童。"
  小安是他们经常去玩的一家会馆的调酒师,因为是常客,所以都很熟悉。他报了地址,挂断前还不忘催促,让佟琥快点儿去,好像情况不太妙。邹童并不经常喝酒,他身体不好,除了必要的应酬,或者心情两极化的时候会玩点鸡尾酒,平时不怎么喝。佟琥给江洪波电话报信,让他赶紧直接过去,自己才下楼追踪而去。
  邹童不是个酒品优秀的人,他一喝醉就干傻事,蠢事,贱事……谁跟他一块儿谁丢人。果然,佟琥到的时候,邹童正盘腿坐在桌子上,手里举着杯,眼神飘着,神智散着,舌头都硬了,还在那儿乱七八糟地说什么,有两个男的夹着他坐,手脚既不老实,也不客气,四周围了一圈人起哄。邹童裤子的皮带早不见,也不知是他自己解的,还是那俩男人干的,衣服敞着,裤子拉锁也开了,整个人就是"开封待验"的状态。
  佟琥心想幸亏江洪波住得远,还没赶到,否则看到这个场面,真不邹童酒醒以后要怎么收场。他冲过去,左右推来那俩流氓,一把搂住邹童,就往桌子下面拽:"你干嘛呢,下来,下来。"
  "诶,我说你谁啊?"那俩人不高兴,横眉竖眼地问。
  "我是他哥!"佟琥毫不示弱,狠狠一瞪,"你们他妈的也不打听打听他是谁,就敢上来占便宜,活够了,是不是?"
  小安这才上来,拉开两伙人,冲其他人使眼色,意思让他们退让一下。
  脚上只剩一只鞋,邹童的身子使劲儿地朝下坠,沉得都不像他了。佟琥想伸手去把他衣服整整,结果这小子发骚:"不用你,"他站都站不住,还逞强呢:"我自己脱,我……我知道我输……愿赌服输……脱,我自己脱……"
  "你行啦!"佟琥扣上一个,他解开俩,这人醉成这样,手指头可灵活呢!
  "这是干嘛呐?!"
  江洪波走进来,简直给眼前的景象气得七窍生烟。邹童衣衫不整地挂在佟琥身上,裤子挂在屁股上,还嫌不够丢脸,继续脱呢。周围那几个男的,几乎都粘在邹童身上。佟琥心里骂娘,来得还真不是时候。
  "他喝醉了,"连忙跟走到跟前的江洪波解释,"说啥也听不进去。"
  邹童故意找的是他们都不认识的店,平时常去的几个经理都认识,这种情况发生前,就会电话给他们报信,而且也不会有这种乱七八糟的人,趁机揩油。江洪波简直是丢人丢到了姥姥家。他们都不想久留,好不容易把泥鳅似的邹童扣上江洪波的后背,大跨步,从众人讥笑的眼神中,狼狈逃亡。
  佟琥想跟去他们家,帮他把邹童收拾干净,却被江洪波黑着脸拒绝,心里就不怎么踏实,忍不住劝慰:"唉,你别这么大火气,他是心里不痛快,出来喝酒解闷儿,正常么!"
  "正常?今天要不是恰巧小安在,他这闷儿解得可够尽情的,那里头都什么人?"
  "他……他不是喝醉了么?哪知道?"
  "行了,不用你管,"江洪波使劲儿的拧开车钥匙,"我有分寸。"
  佟琥没办法,这是人家私事,自己还能跟回去呀?"酒醒再说吧!"只好最后警告他,"气头上感情用事,小心后悔啊!"
  江洪波皱眉点了点头,一踩油门,车子也好像发火般地冲了出去。
  他是把邹童从地下车库抗上楼的,扔在床上,管他反抗,几乎粗暴把他剥了个干净。前几天做爱时深刻的痕迹还没有消退,胸口和小腹上残存的斑驳几处,这会儿看着只觉得刺眼。江洪波拎着赤裸裸的邹童,扔进玻璃屋,毫不留情地打开莲蓬头,想都没想,用最凉的水,劈头盖脸地朝邹童浇上去。他只有一个想法,无论如何,要尽快把这个小兔崽子给叫醒。
  冷水一浇上头,邹童就清醒不少,只注意到自己被剥得精光,而江洪波衣冠整齐,挽着袖子,怒气冲冲,像是冲洗马桶一样,好像自己不知有多脏,下午在江家遭遇的那股尴尬难堪,冷不丁再揭竿而起,心里说不出有多憋屈,他想也没想,一巴掌招呼过去:"你他妈的有病?!"
  江洪波猛然被扇这么一下,楞了,接着怒火也窜上来,揪住邹童问:"咱俩谁有病?你自己说说,跑到那种地方买醉,是不是傻冒烟儿了?"
  "我就是傻,怎么了?我不光傻,还瞎,瞎了才找上你,"邹童推开他,踉踉跄跄地找毛巾,"下午你他妈的装什么哑巴?他们那么不讲理,你是不是看着特高兴啊?跟我过委屈你了,领家去,让他们帮你收拾我,是不是?"
  "说这种混账话,你讲理吗?!"江洪波心里也正火大,下午的不痛快,加上酒吧里的丢人,这会儿尖酸刻薄的邹童,都让他感到气愤,他一把抢过毛巾,不客气地发泄:"别挡了,在外头都要脱光了,回来装什么清纯?"
  邹童对自己在酒吧里的作为,是一点印象都没有,江洪波这种鄙夷的语气,赤裸裸地戳伤了他的自尊:"你有脸说我?你他妈的还有脸说我?!我在外头怎么了?我至少没跟女的出去吃饭,没跟男的不清不楚!我脱光了也清白,不像你,整一个衣冠禽兽!"
  江洪波从来没这么冲动过,怒火把什么理智,什么修养,什么相处哲学,烧得一干二净,片甲不留,这天从早到晚积压的情绪,在这句"衣冠禽兽"里,崩溃瓦解,无法遮拦,怒不可遏的他,上前照着邹童的小腹就是结实的一拳。邹童也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动手,躲都没躲,顿时疼得直不起腰,喘不过气,缩得跟个虾米似的,好半天,两耳轰鸣地窒息,眼前根本什么也看不见,酒精好像这会儿都冲进脑袋里,混沌地燃烧起来,把仅剩不多的氧气也用光了,他觉得自己真是要死了。
  江洪波一打完就后悔,他没想用那么大的劲儿,一点都没想,只是急于让邹童闭嘴而已,这人一说话,就象在撇刀子,扎得他生疼生疼的。可他知道自己太大力,邹童不是装的,是真给自己伤到了。他连忙过去,扶住邹童,想把他抱床上去,结果邹童抵死地反抗着他,费好大劲,从牙缝里挤出来:"滚,你他妈的给我滚!"
  他们在卫生间里无声地对峙,只能听见邹童断续的喘息。为了把对方拒之门外,那一刻,他们紧紧地关闭了自己的心灵。那是他们第一次激烈的争吵,但那时候,他们仅仅是泄愤而已,是周遭施加给他们的沉重的压力,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会想要转嫁到离自己最近的人身上。
  他们在生活铸造的围墙里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
  冷战几天以后,江洪波出差两个礼拜,他们没有通过电话,这似乎成了一种角逐和较量,谁先打电话,谁就是主动认输。这天下午,邹童和毕家声在教授的办公室里帮着干活,手机突然响起来。邹童看着屏幕上的号码,半天也没有接,但他也意识到电脑边儿的毕家声正观察着他的反应,这让他感到不舒服。
  于是站起身,出门到了走廊尽头,电话却挂断了,这让他惘然若失,脑袋里斗争着要不要打回去,手机再响起来,还是江洪波。
  "干嘛?"邹童问。
  "航班晚上八点到,你来接我吗?"
  "行啊,航班号多少?"
  江洪波的心情顿时好起来,这就象他在问"你还生气吗",邹童说"算了,不跟你一样儿的"。挂断电话,邹童往办公室走,心里明白,那件事就算不了了之。除此以外,他想不出还能怎么做。他们的生活像汽车一样,经过前几年甜蜜的奔跑,很多零部件开始纷纷出现问题,却不知去哪里维修和改善。
  那是他们第一次动手,却不是最后一次。
  生活中丁丁点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成为他们吵闹的借口,心情好了,互相觉得对方可笑,也就罢了,遇上双方情绪低谷的时候,就会扯出一大堆相关的,不相关的问题,从江洪波身边红花绿树,江家的冷淡和蔑视,到毕家声为什么总来电话,邹童过节究竟应不应该回家……年轻气盛的两个人,不缺乏磕磕碰碰的话题,有的是大打出手的血气。
  冬天到的时候,邹童开始为这学期的论文忙碌,江洪波从来也不缺事做,各忙各的两人,反倒难得地平静,吵得少了。这天,江洪波到学校接邹童,打算带他去桑拿,按摩,然后找个地方吃饭,他们有段时间没单独约会了。去的不是那种大街上的桑拿洗浴中心,而在江对面一片空旷的林子后面,江洪波跟客人来过几次,环境不错。
  天冷了,一下车,空气特别清冽而新鲜,邹童挖苦他说:"什么客人啊?带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消遣,见不得人啊?"
  "那桑拿应该在哪儿?"
  "怎么也得是闹市里,小姐夹道欢迎那种吧?"
  "这里清静,没有小姐。"
  "胡扯,没有小姐才怪!"邹童知道生意人逢场作戏,是少不了的应酬。
  江洪波笑着,没有回应,他们一前一后进了门,没有人和他们说"欢迎光临",这里安静得象是要倒闭,却又到处富丽堂皇。江洪波直接去前台拿钥匙,带他上了楼。这是间宽敞的商务套房,不同的是,带了个特别大的桑拿房,桑拿房的外面放了两张按摩床。
  "就咱俩?"邹童问。
  "你还想找几个啊?"
  "不会突然有什么不速之客吧?"
  "你指什么人?"
  "扫黄公安之类的。"
  江洪波哭笑不得,伸手打了下他屁股:"别瞎扯了,赶紧换衣服!"
  江洪波的身材结实,却不突兀,他对自己的外貌向来自信,这点邹童再清楚不过,他就没见江洪波在穿衣戴帽这种事上马虎过,想想以前寝室的男同学从洗衣盆里拽出来不及洗的内裤穿,而江洪波这个人,似乎连袜子的搭配都不曾搞差过。邹童经常在心里偷偷地想,都已经帅成这样了,还天天臭美,不知道是给谁看。
  "偷看什么呀?"江洪波头也不回地问他,"当我是木头呐?"
  "又不知道自己是谁了,"邹童嗤笑,"你是不是天天做梦别人偷看你呀?"
  "是!"江洪波转过身,挡在他面前,"我梦见一回头,总是能看见你。"
  邹童被这句莫名其妙的话,给晾在那儿了,江洪波不是甜言蜜语那种人,这会冷不丁蹦出句酸掉牙的话,邹童还真没什么准备,一着急,他索性推了一把:"你他妈当我是鬼呀?一回头就能看见……让开,别挡大爷的路。"
  他神态肯定又窃喜又尴尬,江洪波见他这模样,竟然得意地笑出来,原来是成心咯应我呐!邹童忿忿地想。
  桑拿房里,热气腾腾,云里雾里一般。天气冷下来,江洪波特别喜欢洗桑拿,浑身蒸得很舒服,感觉每个毛孔都是张开的,什么沉积的都能撤换出来,洗完特别轻松,很有重整旗鼓的感觉。邹童裹在白色毛巾衣里,挨着他坐,没怎么说话,渐渐地倚在他身上,江洪波伸手摸着他的脸颊,光滑的,充满青春的弹性和芬芳。如果不是外面按摩师要来了,他真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
  江洪波习惯了,不知不觉多呆了会儿,等他意识到,推了推邹童说:"走,冲个温水澡。"
  邹童缓缓地坐回去,想要跟着他站起来,身子却软软地,滑到地上……江洪波大惊,叫了他两声,没回应,赶紧抱起来,出了桑拿房。两个按摩师刚刚走进来,正要准备呢,见江洪波抱着个男人冲出来,连忙上去帮忙,把邹童放在大床上。
  "要不要叫医生?"
  "先不用吧,"江洪波和邹童生活这么久,已经锻炼出来,"没事儿,他就是虚,晕了下。有蜂蜜水吗?可能有点低血糖。"
  "这样啊,那我来给他捏两下吧!"
  小伙子挺懂,在脸上几个穴位捏捏按按地,不会儿功夫,邹童长长地喘口气,醒了。
  "怎么了呀?"他刚睡醒似的,抚摸着自己的额头,好像还在晕着。
  "把你给蒸晕了,"江洪波拿湿毛巾给他擦脸,"好点没有?"
  年轻的按摩师傅把蜂蜜送上来,邹童抬头一看,心里顿时一楞,怎么是他?


  第十二章

  这人在"四季"三楼的养生会馆上班的时候,大家都叫他"小叮",开始邹童以为他姓丁来着,后来才发现他戴着一只别致的耳坠,是个特别特别小的铃铛,那会儿邹童就觉得这小伙子可够标新立异的。小叮的手艺很好,加上年轻俊俏,在会馆有不少主顾,生意相当不错,佟琥就挺喜欢找他按摩的。
  有一次,小叮把佟琥叫一边,拐弯抹角地问他要江洪波的电话号码,正好给邹童听见,当时佟琥没给他,并且说得很明白,江洪波有主儿了,别多想,没用的。这种事在他们的生活中,时有发生,喜欢邹童的人很多,想要挂上江洪波的人也不少,俩人在外头都挺招风的。邹童从来也不给谁机会,追他的人都得先吃药,不然能气死,他就希望江洪波在这种事上也能当机立断,但偏偏江洪波是个谁都不得罪的人,指望他给追求者脸色看,把狂蜂滥蝶赶走,那是门儿都没有,为了这个,邹童跟他吵过多少次。
  不久以后,小叮辞职,打那以后,邹童几乎把他忘干净,却不想又在这里遇见,这让他不能不多想,难道就是巧合吗?那小叮和江洪波还真有缘分呢。醒过来就不想久留,穿上衣服要走,江洪波隐约感到他情绪不对头,但不方便多问,连忙陪着他回家。
  "小叮什么时候到这里上班的?"在车上,邹童问。
  "你怎么知道他叫小叮?"江洪波很吃惊,邹童说得好像挺熟的样子。
  "少给我装蒜,他以前在'四季'做过,你会不知道?"
  "我没怎么去过四季的桑拿,干嘛呀你,这么大的醋味儿。"他笑着瞅了瞅邹童,这样的戏码在他们之间并不陌生。
  "他眼睛都恨不得长在你身上,我还不准吃醋了?"邹童瞪他,继而忍不住讽刺:"小叮怎么喜欢上你这么狼心狗肺的,开口就撇得这么干净,亏了他到处打听你电话,还换了工作。"
  江洪波心里不痛快,又顾忌自己好不容易出差回来,俩人要好好过一段呢,况且也担心邹童刚刚晕倒,身体难受,才会比较情绪化。所以忍了,一笑置之。邹童也不想捕风捉影的,跟个捉奸的老女人似的墨迹,没有穷追猛打,这事儿就算过去。
  然而,过了能有两三个月,邹童突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对方似乎喝醉了,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你他妈的当你是谁啊?凭什么不让他来我们店?你以为你能霸占他多久?还装病呢,不要脸,下贱到家了!"
  邹童听出对方是小叮。
  小叮都跟机关枪一样,完全没有停顿:"还他妈什么硕士博士的,有个屁用,还不照样出来卖淫?不就仗着自己脸长得好?哪天给人花了,看你拿什么张扬?死不要脸的装清高的贱货!"
  当时邹童自己在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仔细倾听着小叮到后来完全就是器官名词的谩骂,连生气都嫌得费劲,好像小叮骂的是和他无关的另外一个人,直到对方挂断,他放下手机,搁在身边的沙发靠枕上。遥控器不知放在哪里,竟然换到喋喋不休的购物频道,他低头在收纳盒里找了又找,却发现原来遥控器一直握在他的另一只手里……邹童开始难以控制自己漂浮的情绪。
  我他妈的不就是爱上江洪波了吗?就因为这一段破感情,全世界没几个人看得上我。
  邹童感到无名的燥热,象分泌着毒液的缠藤,从脚下一直绕到头顶,滴水不漏地把他狠狠勒住,越来越紧,他心跳加速,烦乱到无法控制,窒息开始侵扰他渐渐远离的理智。他猛然冲出阳台的门,在三九严寒的夜晚,努力为自己争取可以呼吸的空气。寒冷把所有的情绪冻结,愤怒还是悲伤,都归于结冰后,不能浮动的平静。
  他抓着手机,指头的关节冻得发白,拨通了江洪波的手机。
  "没睡呢?"江洪波的温柔近在耳畔,"我还在外头,有事吗?"
  "上次你带我去的那个桑拿,叫什么名儿来着?"邹童语气平缓,听不出异样:"就是小叮上班的那家。"
  江洪波没有立刻回答,他搞不清这句话用意何在:"干嘛呀?我以后也不会过去了,邹童,算了吧。"
  "怎不去了?你不是特喜欢那里?"
  "你都吃醋了,我还非去不可,那不是找死吗?"江洪波玩笑地说,"凡是让你不舒服的人,我都拉进黑名单,怎样?这态度够配合的吧?"
  邹童知道江洪波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如果自己再推两下,就要发火的。他们相处这么久,其实很了解彼此的脾气,每次发火前,都知道在哪里退一步可以避免最终的不欢而散,只是有时候都难免偏执,就是要抱住对方,跳下万丈深渊。
  "你跟小叮睡觉了吗?"邹童终于问。
  果然,江洪波那头安静下来,没有一点声音,接着传来不屑的一句:"你他妈的又犯病了,是不是?"说完,直接挂断了电话,连问都不想多问。
  邹童听着电话里的盲音,象丑陋的烟火,在星星之间穿过。
  第二天,当他再拨通江洪波的私人手机,一律都转到秘书台,于是留了口信,说"想冷静几天,别来找我"。他们在一起五年,也许真的需要中场休息的时间。邹童打电话去学校请了假,收拾简单的东西,出门了。
  火车穿越过冬季寂寞的平原,车厢里放着一首老到不行的"祝你平安"。邹童坐在靠窗的座位,脱掉的羽绒服抱在腿上,黑色的毛衣,衬得他的脸,因为失眠而显得略微憔悴。他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六年前,相同的火车,相反的方向,把他从家乡带到这个城市,带到江洪波的身边,而今天,他沿着同样的轨迹离开。
  往事就象车窗外的世界,离得近的,反而因为火车行进的速度而显得模糊,远处的格外清晰,并且好似原地不动,仿佛跑了很久很久,远方还是同一处风光。邹童不太想得起,他和江洪波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但初识时的美好,象柚子蜜般清甜的时光,沉淀成固定的风景,不管跑多么快,多么远,只要自己抬头,总是清晰地等在那里
  山风凛冽,寒气逼人,邹童站在母亲的墓碑前,沉默很久,才找了块地儿坐下来,头抵住石碑,仿佛偎依在她的怀里,这是他经常怀念的感觉。江洪波也会这般抱着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却是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的亲密。有时候,邹童不敢相信他们竟然还在一起,他低估了江洪波对自己坏脾气的忍耐力。这几年来,追求邹童的人,不会比江洪波身边的狂蜂滥蝶来得少,可他从来也没有动过心。那些流于表面的喜欢,他并不稀罕,等到新鲜感过期,他们说不定会怎么讨厌自己。邹童骄傲,心里也有自知之明,他有漂亮的外表,聪明的头脑,和一身人见人恨的可恶脾气。
  一个人安静端坐,直到太阳快下山。
  邹童动了几下,感觉身上都能抖下冰渣儿来,先前心里那些烦躁和愤恨,却是平复多了。人们可以衡量的砝码,他无法改变;真的感情,也拿不到天平上去称重。难道我就得找个丑八怪穷光蛋,才不会被人怀疑有居心吗?去他妈的。临下山前,邹童对着妈妈的墓碑说:"我是真心喜欢他,只要你和他相信,别人怎么想,我全不在乎。"
  站在父亲家的门外,邹童心里依旧别扭。江洪波劝过他,别跟爸爸闹得那么僵,但每次这话题被提起,他总是少不了要发脾气,到后来,江洪波也不管了。江洪波的家庭观念很重,对父母也孝顺,即使因为自己的性向和家里出现无法调节的分歧,只要父母睁一眼闭一只眼,他从来也不会和他们赌气,逢年过节,都会回家共享天伦。
  开门的是小妹:"哥?你怎么回来啦?"接着就回头喊:"爸妈,我哥回来了!"
  阿姨从厨房里走出来,很诧异,邹童从考上大学,回来的次数单手就数得出来。邹童的父亲从沙发上站起来:"你怎也没个电话?"
  "我给妈妈扫墓,顺便回来看看。"
  "这么冷的天,你上山扫墓,自己身体太结实,是不是?"
  为什么他爸一说话,邹童就来气呢?
  "进来进来,"阿姨冲他爸使眼色,让他闭嘴,接着过来拉他:"这次回来能呆几天?"
  "明天就走。"邹童对阿姨的态度向来冷淡,这回却正常多了:"我订了酒店,就回来看看你们,不过夜。"
  "订什么酒店?家里又不是没地方,"阿姨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晚上给你包包子吃,留下住吧,你爸前两天还念叨你……对了,昨天有人打电话找你来着,哎,跟你爸聊,我炉子上烧着东西呢。"
  邹童坐在沙发上,小妹已经回房间写作业,父亲穿着灰色的大毛衣,带着黑框的眼睛,鬓角开始有白头发了。
  "小妹学习挺好的?"邹童知道父亲最喜欢的就是小妹,这话题比较保险。
  "她没你聪明,但胜在勤奋,全校前三是没有问题的。"父亲的语气里,带着骄傲,"昨天有个姓佟的打电话,问你回来没有。你手机怎么打不通?"
  "哦,没带。"邹童心想,佟琥估计给江洪波迫害毁了,每次他们之间闹腾,都得拉上佟琥这个倒霉蛋,"您身体也挺好的?"
  "凑合,这岁数的人,多少有些毛病,"爸爸伸手摸了把邹童的毛衣:"穿这么少山上,能不冷吗?你自己的身体,自己得有数,又没人照顾你,别瞎折腾。"
  "我知道,"邹童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其实父亲是一无所知的,但他多少会有些猜测,这毕竟不是个密不透风的世界,"您评职称的事结果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吧,毕竟熬了这么多年,没功劳还有苦劳呢。"父亲说着,想起来,赶紧督促他:"昨天那个姓佟的说,如果你回来,给他打个电话,他好像挺急的。手机没带,就用家里电话吧!"
  "等会儿的吧。"邹童没怎么说话,他和家里人的距离,其实越来越远。
  "明天也才礼拜六,周日飞回去也不耽误,多呆一天吧!把酒店退了,回来还订什么酒店?胡扯。"
  父亲看来真是老了,若是以前,自己回来订酒店这种事,不知道会被他揪着骂成什么样。而邹童也会为了故意气他,怎么尖酸气人怎么说,他俩就是前世的仇人。
  吃过晚饭,邹童回到自己的房间,看了看床头的电话,有点犹豫。江洪波在外地闭门开会脱不开身,这会儿肯定折腾可怜的佟琥,到处找自己呢。不管和江洪波怎么闹,邹童对佟琥是没有偏见的,这人虽然也带着大少爷的脾气,但骨子里,是讨邹童喜欢的类型,佟琥夹在他和江洪波之间,有时候确实很难做人。
  电话才响半声就被接起来,他明显认识这个号码。
  "找我干嘛?"邹童说。
  一听是他,佟琥悬挂的心材算落了地:"我的齐天大圣小祖宗啊!你跑哪儿去了?这头天都要塌了,好吧?"
  "说过别找我了,天塌了关我什么事?"
  "拜托你有点良心吧!江洪波会都不开了,跑回来找你,好不?就怕你跑出去喝酒,给人欺负!你怎么跑回家了?!"
  "给我妈扫墓,顺便冷静冷静。"
  "能回你爸家住,你不是一般地冷静啊!"佟琥放了心,跟他开玩笑,"你可把老江同志折腾坏了,一家一家酒吧那么搜,纯心地吧,你?"
  邹童心里一软:"他在你旁边儿?"
  "不在,我正用另一手机给他发短信呢,他还在外头找你。"
  "那么费劲干嘛?我等会给你打过去吧……"
  "别,别!"佟琥怕他挂电话,连忙说,"你是不是因为小叮的事,跟他怄气?我跟你说,你真误会他了,他和小叮没什么的,你知道小叮那种人就是幻想症……"佟琥犹豫着问他:"小叮是不是骂你了?"
  "回去再说吧,"邹童不想在电话里说太多,"我累了,想睡觉。"
  晚上,邹童躺在床上,月亮从窗外升起,照进窗户,想起高考前,他也这样安静地躺着,想象将来的世界,想象走出这个家以后,自己独立的生活。那时候,他设想很多很多,却从来也没有构思过江洪波这样的人物,人似乎永远无法猜中命运的安排,想得太多,也是给自己徒增烦恼而已。
  半夜就开始发烧,第二天早上起来,他摸出床头柜里的药盒,里面的退烧药估计都有六七年,快成化石了,他也不想弄到药物中毒。穿上衣服,看时间还早,想出门去昼夜营业的药房买退烧药吃,结果刚出卧室,就看见父亲和阿姨已经从早市回来,手里拎着新鲜的蔬菜,和他特别爱吃的水饼。
  "怎么起那么早?"父亲看着他,那眼神好像可以洞悉一切。
  "哦,出门买点东西……"
  "是买药去吧,家里常用的都有,还用偷偷摸摸的?听听你的嗓子就知道,想瞒着谁?"说完把药盒拎过来给他:"吃药管用吗?吃完早饭,我带你去医院?"
  "不用,没那么严重。"
  "水饼和咸菜,都是你爱吃的那一家,我说你回来了,他们还记得你呢,说'是不是咱那个俊俏的小状元啊?'"
  邹童也记得那对老夫妻,在早市的入口那里卖面食和咸菜,
每次看见他,都很热情地打招呼。他们吃过早饭,小妹上学去了,周六也不休息。邹童和父亲坐在沙发上,泡了热茶说说话。可能是父亲年纪大了,比以往爱唠叨,问他学校里的事,教授对他如何,平时都干什么,好像希望把他缺席的这几年,都补全似的,什么都不漏。
  "问那么多干嘛?你又不在乎。"邹童差点就脱口而出,可他好歹忍了,他现在身心疲惫,不想再跟人吵架。
  说着说着,又聊到小妹将来一定要考北大,爸爸开始说:"我就不明白当初你为什么不肯报,怎么说你都不听,倔得要命。"
  "爸,你真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去北京吗?"邹童慵懒地赖在沙发上,蜷着腿,"因为北京离家太近,我怕你没事儿老去找我。"
  "啧,"父亲从老花镜里抬头,看着他,"你这熊孩子,就是爱找别扭。"
  邹童无力地笑了。
  快中午的时候,喝热水逼出了些汗,烧退了点儿。邹童本想给佟琥打个电话,门铃响了,阿姨去开门,问:"你找谁呀?"
  "您好,我是邹童的朋友,他在家吗?"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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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洪波的到来,让邹童和家人都措手不及,这人就是雷厉风行的行动派,想做什么做什么,好像没有他掌控不了的场面。邹童的父亲和阿姨,对他并没有格外热情,礼貌中带着疏远,甚至连留他吃个午饭,都只是居于形式的邀请而已,好似对他们的关系,并非完全蒙在鼓里。
  "你们不用忙,他不在这儿吃饭。"邹童和爸爸说,站起身找衣服,想把江洪波送走再说,他深深知道彼此的身份,在父母家人面前的尴尬,不想这人自找苦吃。
  "你发着烧呢,要去哪儿?"父亲站在厨房门口,有点不高兴。
  "不走远,一会儿就回来。"
  其实邹童心里有数,父亲对自己在外头的行为,也不是一无所知,他几乎从来也不问自己住宿或者生活上的问题,想必也是绕开他跟人同居这个事实。父亲老了,在有些容易起分歧的问题上,不再像以前那样穷追猛打,他变得有耐心,不跟邹童一样儿的了。
  领着江洪波下了楼,站在背风的楼道里,邹童才问:"你来干嘛?"
  "领你回去,"江洪波坦言,"你自己在外头,我不放心。"
  "少来,你一年有十个月在外头出差,我还不都是自己?"
  "那不一样。"江洪波也不想邹童在外头这么冻着,"找个酒店再说吧!"
  邹童不肯,哆嗦着,没什么耐心地说:"你走吧,我过两天回去。"
  焦虑两天的江洪波,既然下定跑过来的决心,自然不会这么轻易退缩,他看得出邹童脸色不好,不想逼迫太紧,从兜里掏出邹童放在家里的手机,塞给他:"你先回去,晚些时候我给你电话。"
  邹童再回到屋里,父亲似乎正和阿姨说什么,两人神态都不太自然。他没理睬,径直回到自己房间。以他对江洪波的了解,这人既然来了,肯定要带上自己才会
回去,可他暂时没有准备。邹童吃了退烧药,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睡了一大觉,直到小妹放学回来,在门外叫他吃晚饭。
  父亲心事重重,又不好说明,快吃完才问:"明天几点的飞机?"
  "没订机票呢。"
  "哦。"父亲停顿着,小妹和阿姨也都沉默,"你晚上……在家里住?"
  "不然去哪儿?"邹童头也没抬,继续闷头扒饭,"我明儿一早就走,你别着急赶我。"
  "啧,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但是父亲毕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们一家团聚机会不多,不想搞得难看,又或者他已经不像以往那么在意邹童,只要和睦安乐就好,他到底想怎么过自己的生活,不再放在心头挂念。
  晚上坐在床上,他伸手关灯,一个人淹没在黑暗中,邹童脑袋并不清醒,有点晕乎乎地糊涂,所以在手机响起来的时候,他想都没想就接起来。
  "本来想和你当面说,但你在家里,也不是很方便,这事不说清楚,我们再回到一起,还是会吵,真是没必要。"江洪波说得波澜不惊,这一天情绪调整得很好,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是那种深深的,发自胸腔的沉稳:"我大概知道怎么回事,小叮找你了,是不是?"
  "这你都知道?他跟你自首了?"
  "不是,我和他没有那么多联系,你多心了,他骂你的时候,身边还有别人呢,我打听的。"江洪波长长地换了口气:"邹童,这种事我和你谈过了,别人怎么想,我们控制不了,只要我们不误会彼此,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知道我从来也没那么想过我们之间的关系。"
  "百密一疏,说不定你想错了。"
  "别怄气,我们一起这么多年,你又不是不了解,有些话我说不出口,可心里怎么想,你都明白的,对不?"
  他们之间是一片长长的空白,只有静默的月光,淡淡漂浮。
  "江洪波,我不想跟你吵的,"邹童语气轻柔而缓慢,"可如果回去,我们以后还会争吵,还会这样一跑一追,你不觉得累?"
  "不会,"江洪波没有指明,究竟不会再有争吵,还是不会觉得疲惫,"说了你也许不相信……这次出差回来,在机场出闸那里看见你,站在人群里的样子,就像五年前看见你和同学一起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眼泪突然就流出来,猝不及防。
  邹童父亲听见客厅里有响动,拉门一看,正瞅见儿子出去,回身带上的门,慢慢地上了锁。阿姨问他是谁,他皱眉摇头:"还能是谁?那混小子呗!"
  "孩子长大,你别管那么多,"阿姨坐起身,"反正他离家这么远,别人也不知道。"
  飞机滑出跑道,消失在冬日灰暗的天空深处。
  江洪波跟空服多要条毯子,盖在邹童身上,他吃完退烧药就睡过去,午餐的时候也不醒,这两天是真太折腾,现在似乎虚脱般沉睡。江洪波握住毯子下面的手,热乎乎的,很干燥,将手指攥在掌心,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世界上没有看得见明天的水晶球,唯独珍惜今天,珍惜眼下短暂的,一个个片段。
  佟琥在机场接他们,听说邹童不舒服,还很慷慨地把家里给他墩的汤留给他俩喝。邹童端着碗,闻了闻,却不急着喝,问:"这不是你老姨给虎子熬的'传宗接代'汤吧?"
  江洪波给他逗乐:"谁知道?是不更好,咱喝完就办事儿,争分夺秒。"
  "这恐怕得找北京的那个什么'将门之女',我还真生不出来。"
  "不,找成天追着你的那个加强连。"
  "我们现在是要翻旧账,是不是?"
  "翻就翻,看咱俩谁的账本厚。"江洪波句句紧跟,不肯让步。
  "你把我找回来,纯心给我气受?你真是老谋深算呐,在这儿等着我呢!"邹童瞪他,却发现江洪波盯着自己的眼光热烈起来,"干嘛你?"
  "糟糕,我老姨给虎子的,真是'传宗接代'汤,硬了。"
  "我操……"邹童还没来得及反应,已被他扑压在身下。
  寒假开始,邹童却似乎更忙起来,因为快过年,要给自己家,江洪波家,还有导师买些年货意思意思。他出入重庆南路一间间进口店,简直无法想象自己也有这一天,俗不可耐,像个家庭主妇一样打发七大姑八大姨的。刚把给教授买的洋酒搞定,江洪波的电话追来,问他在哪儿。
  "在给你家里买东西呢,你说出国的时候,稍点东西好不好,弄得我现在瞎买,烦死了。到头来,他们还未必看得上。"
  "我拿回去的,怎会看不上?"江洪波安慰他,"随便就好,如果不想,我让秘书张罗去。"
  "干嘛,还怕我不会买?"
  "不是,看你,这个刺儿头!"江洪波给他气得无话可说,"秘书刚把你回家的机票订好了,可以改期的,呆几天你自己看。"
  "嗯,好,挂了吧,我有电话进来。"邹童查看另一通,是毕家声:"师兄,什么事?"
  "我和他分手了!"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行色匆匆,喧闹声在一瞬间被密封,周围突然寂静。毕家声和他的朋友已经生活七年,前段还开玩笑说到了第七年,连痒都感觉不到了。邹童问他为什么,他简单地说了两个字,麻木。这是邹童最害怕的,爱和痛,他都可以承担,唯独麻木让他无法负荷。
  "出来吃饭吧,我请客。"
  这几年相处下来,邹童和毕家声算是不错的朋友,既然打电话来,自然是想他陪着聊天,于是约在平时常去的一家私人小厨。把车停在街口,店开在一间老式房子里,有庭院,但没停车场。邹童刚走进门,就被人叫住,抬头一看,是胡为川。
  他们是在"四季会馆"认识的,在一起喝过酒,但并不怎么太熟识,毕竟这圈子不大,经常出没的总少不了那几个地方,因此常能碰到,胡为川性格稳重,懂得分寸,在邹童跟前从来也没表现出狂轰滥炸的热情,反倒让邹童感到安全,并不排斥和他一起。
  "你也常来这里?"胡为川问他。
  "还行吧,朋友喜欢,经常拉我来。"
  "够巧的,我是第一次来,约了朋友,伍维,你认识的吧?"
  伍维这几年在商界迅速打开场面,是电子界的新贵,名气如雷贯耳,就算私人没交情,也不可能没听说。而且,佟琥的大姐佟茹最近和他似乎常有往来,据说已经要见家长,邹童自然略有耳闻,不仅如此,伍维和江洪波家里也有交情,简直亲上加亲。
  "见过几次。"
  他们正说着,结完账的伍维走了出来,见到邹童,笑着说:"听虎子说你也常来的,我还说怎么没碰过你呢!"
  "最近没怎么来,停车不方便,冷天不爱走路。"
  "那倒是,听说你手艺比这里大厨还好。"
  "别,别,在这儿说不是害我吗?给大厨听到,待会儿要在我点的菜里吐口水了。"
  伍维哈哈大笑,和胡为川离开前,不忘跟他说:"我弟开了间店,你有空去试试,多提意见,保证大厨不记仇。"
  "叫什么啊?"
  "'可人',新声路那里的店,让佟茹带你去。"
  这么轻巧提佟茹的名字,看来两个人的关系确实不简单,邹童点头应承:"好啊,改天一定去。"
  然而还不等邹童去"可人"捧场,他和伍维的弟弟,竟然在意想不到的场合,邂逅了。
  挑了靠窗的座位,刚坐下不久,毕家声就到了。他看起来还可以,不像失恋的人那么憔悴不堪,知道邹童请吃饭的地方必然不俗,可能还特意打扮了下,只是点菜的时候,非得让邹童做主。
  "我现在味同嚼蜡,吃什么都一样。"
  "那不早说?这里又不便宜,早知道带你去吃兰州拉面,省得浪费银子。"
  毕家声不好意思地笑,"你爱吃什么就点,我没来过,不知道什么做得好。"
  他确实没吃什么,而是一个劲儿的喝酒,邹童没有拦着,却先警告他:"你自己看着来啊,我停车的地方可不近,你自己走不过去,我也没力气抗你。"
  "嘿嘿,放心,我心里有数,嘿嘿。"
  傻笑,算不算是喝醉的象征之一?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毕家声仰头微笑,"这两年就不对劲儿,分了也好,大家都自由,绑在一起才难受……就是觉得,这些年,什么都习惯了……"
  邹童没有劝,毕家声这时候需要的只是个听众,把嘴巴闭严的听众,这事难度不高,并不非得个博士学位才能做好。毕家声算是自控力不错,没有烂醉如泥,做出丢脸的举止,他一直傻傻地笑,只是到最后,突然流出两行眼泪,手忙脚乱地擦了,还挺不好意思,唯有继续用傻笑掩饰。
  "不是要麻烦你,他今晚回来搬东西,我没地方可以去,也不想跟他碰面。"
  他俩同居的地方,是毕家声的父母买给他的公寓,既然分了,他朋友肯定是要搬出去。邹童知道他住的地方,送他回家。到了楼下,却发现楼上的灯亮着,毕家声有些懊恼:"操,还没搬完?他到底有多少东西?!"
  "也许他等你呢,"邹童说,"要不要上去?"
  "不去,想见他,就不找你垫背了,还花那么多钱吃饭……"
  好像是回应,楼上的灯灭了,毕家声脸上倏然闪现的慌张,没有错过邹童的眼睛。过了会儿,就见两个人影从楼道里走出来,手里都捧着牛皮纸箱,放在停在他们不远处的奔驰车里。
  "帮他搬家的,是他朋友吗?"邹童有些吃惊,因为感觉他们分手并不是因为第三者。
  "不是,"毕家声肯定说,似乎和另一个人也很熟悉,"是他的大学同学,普通朋友而已。"
  邹童今天开的是江洪波的车,毕家声男朋友并不认识,加上天黑,虽然近在咫尺,却不知他们的存在。邹童忍不住多看了他旁边的那个男孩子,看上去很年轻,象是还在念书的大学生般清纯,穿着朴素简单,关上行李箱的时候,特意朝他方向看了看,一双温柔无害的眼睛,让人印象深刻。
  那时候,邹童还不知道,这人就是伍可。

  第十四章

  天气热起来,阴而不雨的天气,闷得让人心慌。屋子里虽然开着充足的冷气,在炉子旁站半天的邹童还是热出一身的汗。他熄小火,加盖焖着,检查了下厨房,汤啊菜的,都准备得差不多,才回卧室冲了个凉。出来的时候看了看表,时间还早,他故意没有穿内裤,只套件江洪波的大T恤,进了洗衣间。
  洗衣机刚好停止转动,里面都是江洪波的衬衫。因为要熨,他没有烘干,拎出来晾一会儿,接着湿润的时候烫,效果最好。这回却夹了碎纸末儿,可能是纸巾收据什么的,他因为看着厨房的火候,扔进水里前,忘了仔细搜。邹童连忙找了找,果然在一件衬衫的口袋里,卷着一张类似收据的东西。拿出来,忍不住翻了一下,里面的没有洗碎,清楚地写着"可人"的字样。
  怎这么耳熟呢?邹童一边扔掉,一边仔细想着,突然想起伍维弟弟的店,不就是叫这么个名字吗?虽然还没有去过,他是听别人提过好多次,因为他哥哥的人脉,生意一直很兴旺,各方面的口碑都很好。奇怪的是,他偶尔提起过,江洪波似乎从来也不怎么热情。
  把衣服都抖抖,收拾干净,再扔回洗衣机,过了次清水,把那些小碎屑都冲洗干净。除非紧急,他几乎不用干洗店的服务,他享受把衬衫从皱巴巴烫到平整得没有痕迹的过程,然后挂在光线充足的阳台上,看阳光穿过雪白,是透明一样的晶莹。
  江洪波进门正看见这样的情景:邹童光着两条细腿儿站在阳台上,小心地量着衬衫之间的距离,好像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态度谨慎认真。最后看一看,放心了,才把整个的衣架摇上去,又忍不住整了整衣袖,好似稍微一点弯折都不行。
  邹童走回房间,被站在面前的江洪波吓了一跳:"什么时候回来的,吓人啊?"
在外头估计磨蹭好半天了,洗得干干净净的邹童,鼻尖上又冒出汗:"怎这么热,估计衬衫越晒越湿。"
  "干嘛穿成这样?"江洪波摘掉手表,掏出兜里的手机,放在角桌上,瞅着他的眼神是热乎乎的,简直恨不得把邹童煎熟了。
  "明知故问吧?一出门就是一俩礼拜,你当谁是出家修行的?我又不像你……"
  江洪波知道这人准又要拿自己在外头的应酬说事儿。连忙扑上去亲住,先把他的嘴给封上。邹童个子不高,身量轻巧,借着他紧抱的力跳起,细腿缠了上来,江洪波顿时好像被激烈的漩涡吸附包围,旋转着拉扯进去……
  俩人在床上滚够,才都换上衣服,出来吃饭。前段时间听江洪波念叨着想吃东坡肉,邹童搜到个菜谱,还特地去买了只上好的砂锅,刚刚在厨房里忙活好半天,结果"肉"不胜欲,给扔在那儿不管了。邹童揭开糊在砂锅边缘用作密封的牛皮纸,揭盖儿一看,色泽不错,连忙开大了火收汤上色。
  江洪波开了瓶冰啤酒,站在一边儿看着:"干嘛这么费劲?出去吃不就成了。"
  "你能不能别这么没良心啊?我一片好心,到你这里就成多余了。"邹童横他一眼,开始装盘。
  "不是,不是,"江洪波笑着解释,"我不是怕你累么,大热的天,多辛苦。"
  "又不是天天做……"邹童想着,还不是想犒劳犒劳你呗,终还是没能说出口,"虎子说'可人'有个厨子,东坡肉也做得好,你可别挑我的。"
  "哪能啊?我有那么不知好歹吗?"江洪波没有接话茬,轻描淡写想带过去:"虎子和苏杨怎么样了?我出差前,虎子好像有点儿不痛快吧?说话都呛人。"
  "好了吧?虎子那脾气,来得快去得快,跟个小孩儿似的。"邹童把碍事的人推走,打开冰箱门取里面已经拌好的两个凉菜,"干嘛呀你,故意转移话题?"
  "我转移什么话题?"
  "'可人'啊,我问你几次,都好像很不乐意似的,自己去过了吧?"
  "哦,客户请的,"江洪波话语随意,没有雕琢,"没什么特别的。"
  邹童知道他没说真话。他出门和客户吃饭,通常都是签单,如果客户请,更不会有信用卡单,又不用他付钱的。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可人"好像是个有点蹊跷的地方,但是他也没有追问,这些年下来,那些不能改变的事实,渐渐地也就习惯了。江洪波这个炙手可热的大烧饼,有人围观,有人闻味儿,只要最终吃到嘴里的是自个儿就行了,邹童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第二天晚上,他们去大姐家吃饭,邹童开车,江洪波想起家里看见的汽车经纪的宣传手册,问他:"你是要换车吗?"
  "嗯,在看,没想好呢。"
  邹童出车祸以后,那辆车就处理了,江洪波怕他看了伤心,换了辆截然不同的,算算也开了有四五年。邹童并不是特把车当回事儿那种人,虽然他也挺能花钱,但骨子里没有真把物质放在心上。
  "大姐最近好像也开了车行,想给虎子来做,他懒得不爱管。待会儿去,多问问,让他们帮你参考。"
  "不用,什么车型我知道,就是没想好换不换。"
  "哦?说来听听。"
  "就是原来那辆,你第一次给我开那辆。"
  "撞坏那个?"江洪波很吃惊,他以为邹童再也不愿回想那件事。
  邹童点了点头:"我最近就在想刚学开车的时候,一上路就跟你吵。"
  "干嘛忽然想那么远的事儿?"
  "不知道,这段时间经常会想,"邹童看着被深色车窗过滤的洒满眼光的世界,"可能是……老了吧?"
  江洪波这才体会出邹童语气里的落寞,他的侧影静静地落在身边的玻璃上,像是发黄的照片,心猛然一痛,赶紧说:"干嘛?你是讽刺谁呐?"
  邹童给他逗得笑了:"难得,听明白了哈!东坡肉挺补脑的,智商提高了。"
  江洪波的手伸过来,搁在他腿上,温柔地,仿佛会说话似的,轻轻地拍了拍。邹童隔着裤子,感受着他炽热的体温,渗透进自己的皮肤,竟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忧伤。
  随着夏日深入,热的如火如荼,伍可这个名字,也越来越多地出现在邹童的生活里,让他说不清是生活圈子真的那么小,还是说,他们的世界出现了不该有的,交集。七月末的时候,邹童跟教授去深圳开会,赶巧儿江洪波也在香港,刚刚忙完。于是他说会多呆两天,让邹童有空过去香港找他,两人一起度个周末。他们向来聚少离多,各忙各的,已经养成"创造机会"的习惯,邹童虽然行程安排紧张,也欣然应允。可周五晚上,江洪波突然来了电话,说他得先赶回去,周六有个应酬不能缺席。这种差事教授肯带上他,已经是给足面子,邹童要是放人鸽子,跑去香港跟情人约会,也觉得怪对不住教授的,所以反倒松了口气,自然不会追究什么,这件事儿就那么过去了。
  直到礼拜三,他回到家,江洪波说要和客户吃饭,得晚一些才回去,邹童不知怎的,心里就是有点怪。情人间在某些事上,是分外敏感的,他们之前已经有两个礼拜没有见过,若放在以往江洪波简直恨不得进门就把他压在床上。因为不是天天守在一块儿,那种事上,他们几乎从也没有缺过激情。邹童并不是责怪他陪人吃饭,而是江洪波语气里淡淡的可有可无,跟以往有些不一样。
  邹童来不及多想,就开始收拾行李。有些人旅行回来可能多少天行李还打包着放在一边儿,他就做不到,非得第一时间把东西复原回原位。洗完衣服,把自己彻底地洗了个干净,他还喷了点儿新买的香水,才坐在电脑前查邮件。苏杨发了几张周末带赛文去宠物公园的照片,这么热的天,赛文那个大畜生把苏杨累得浑身都是汗,还笑眯眯地,人被畜生拖累成这样还笑得出来,邹童真是佩服他
  于是,拨了电话过去,苏杨很快就接起来:"师兄,你回来啦?"
  "嗯,刚到家,正在看你的照片呢,怎么就你自己?"
  "我哥有事儿,没去。"
  "有啥事儿比带他儿子去泡妞儿还重要?"
  "啊,嘿嘿,好像是大姐的那个男朋友弟弟生日什么……我也不太清楚,他没和我说。我闲着没事儿,就带赛文逛公园去了。"
  苏杨这个人心地单纯,不象佟琥以前那个男朋友乔真,满嘴都是骗人的假话,因此邹童格外喜欢他。
  邹童看了看照片上自带的日期,那天是周六,原来江洪波说的不能缺席的应酬,是伍可的生日。不会吧?他很快推翻自己的假想,不至于那么巧吧?他和伍可又不熟,去他的生日派对做什么?即使这么想,邹童也是坐不住,离开了书房,坐在客厅,调大了空调,这是什么鬼天儿?干脆把人都活蒸算了!
  他忍不住打电话给江洪波,拨的是私人号码,刚接通,音乐却在屋子里响起来,邹童扭头一看,在门口鞋柜旁边的矮桌上,正是江洪波那支私人的手机,肯定是早上出门着急,忘记了带。他连忙挂断电话,心里如同长了草似的,强烈得难以压制的冲动,支配着他的头脑和心,忍了再忍,终还是冲过去拿来手机,双手竟然突地象抽筋般,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这只手机只有很亲近的人,才有号码,因此打的人很少,因此江洪波没有删除短信和通话记录的习惯,前面几个都是他这几天发给江洪波的短信,翻到几条之后,一个陌生的号码赫然跳出来。很短,只有几个字:"礼物收到,很喜欢,谢谢你。"邹童迷失在突如其来的一阵晕眩之中,面前是目不可视的耀眼。
  江洪波回来的时候,已经快要午夜,邹童坐在床上看书,他先凑上去,亲了脸颊,口里有酒气,但没有醉:"等我呢?不好意思,回来晚了,"他埋在邹童脖子那里闻了闻:"这是什么香味儿?真诱人。"
  "把衣服换了,一身的酒味儿。"
  "嘿嘿,好,这就去,等我哈!"
  江洪波冲了凉,光着身子走出来,在邹童跟前停住,摆了个健美先生的造型:"怎样?少爷满意吗?"
  酒精让他放松,眼前散发着香气的邹童,让他失控。
  他们滚烫的体温,倔强地要把对方融化,江洪波在剥下邹童的T恤的瞬间就硬了,涨得他周身紧绷着急需释放,此刻邹童在身下的努力,已经让他欲火喷张无从忍耐,按住肩膀,翻身将邹童紧紧压住,沿着他的脊柱一路亲吻,舔舐,撕咬,大腿卡进,分开邹童的双腿……疼痛让邹童为之一振,在整片混乱的燃烧中,看见璀璨的启明星。他突然爱上这种疼,让他清醒,让他领悟,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你再用点儿劲,"他对江洪波说,"别让我小看你。"
  "丫就嘴硬吧!"
  江洪波真来了劲,好似逼着让他求饶一样,要得凶猛异常。
  邹童抬头,盯着窗前流溢的白月光,在因为他们激烈纠缠而晃动的视线,象风一样,在飘。他看见自己升起,化身在那片雪亮的光明里,消逝不见。
  江洪波不是那种做完就蒙头大睡的人,即使今晚喝了酒,整个人在欲望散发之后,还是如堕云雾,依旧从身后抱着他,意犹未尽地在他渐渐冷却的皮肤上寻找满足。邹童任他采撷,没有反抗,也没有迎合。江洪波折腾了会儿,好似真的累得不行,大概再持续几秒钟,就会有呼噜声传出来,邹童突然问他:"周六你赶回来,是为了什么应酬?"
  "哦……朋友的生日。"江洪波半梦半醒。
  "谁呀?"
  "你不认识。"
  "伍可吧?"
  江洪波突然没动静了,兴许睡意也没了,好半天,才"嗯"了声,算是应了。
  "一提伍可的名字,你就怪模怪样的,你知道吗?"邹童紧追不舍,"你别跟我装孙子,心里有鬼吧?是不是手机号码都交换过了?"
  "他是伍维的弟弟,交换个号码还能怎地?"江洪波果真清醒彻底,环境从欲火焚身到秋后算账的迅速转换,让他感到不舒服:"睡觉睡觉,有什么话,明早儿起来再说。"
  邹童还是侧身的姿势没有变,呼吸平稳,好久没说话,就在江洪波以为他睡着的时候,才轻轻说了句:"江洪波,我从来没有强迫你留在我身边儿,你知道的。"

  第十五章

  第二天早上,江洪波醒的时候,邹童已经起床,卧室的大窗半敞着,透进外头清晨夹带湿润的空气,阴沉的天,估计又要下雨。邹童有早起开窗的习惯,说以前住宿舍,狭小的空间,八个人呼吸一晚,醒来的空气能熏死人。
  他们晚上不关卧室的门,这会儿厨房里传来轻微的响声,江洪波趿拉着拖鞋,循声走去。邹童果然在厨房忙着做早饭,怕吵醒他,开关柜门的动作小心而轻微。见他走出来,也不抬头,淡淡地说:"坐着等吧,这就开饭。"
  他们面对面坐在小餐厅,沉默地吃着早餐。邹童煮的皮蛋瘦肉粥,还蒸一盘冷冻的小笼包,拌了两三个小菜,实在没见过谁一大早起来就这么爱动弹的。他们默契地没有再提昨晚睡觉前的话题。人和动物
一样,都会本能地自我保护。过了这些年,他俩早就参透,所谓沟通不过是让对方把自己发泄心里怒气。而人在发泄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口不择言,反倒更加不可收拾。于是,哪怕明知和平是暂时的,也还是会一时忍下来,过段日子没人再提,也便渐渐淡忘。
  但是,这个叫伍可的人,并没有在他们之间湮没,相反,一天天地犹新犹重,不知道为什么,身边好多人都和这个名字联系起来,邹童错觉自己竟然活在一张被伍可编织的大网中,以前傻了吧唧地被蒙在鼓中,这会儿醒悟了,才发现这人真是阴魂不散,无处不在。
  最先把伍可领导他面前的,是毕家声。
  这天邹童在帮毕家声论文的简介部分做最后的润色修改,这人博士毕业延期两次,见他失恋可怜,邹童才答应帮他看看。可毕家声似乎很快从失恋的痛苦中走出来,照样吃吃喝喝,什么都不耽误。趁教授不在办公室,毕家声凑近邹童,问他晚上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我有事儿,谁有功夫跟你吃饭?我说你那么多时间,不好自己改论文?"
  "唉,你能者多劳,再说也就是简介而已。"
  "你跟谁吃饭?"
  "他呗。"毕家声说得像喝口凉白开一样随意。
  "你俩又和好了?"邹童跟不上形势,"什么时候的事?"
  "不是!就是吃个饭,这么些年了,做不成恋人,也不能成仇人啊。"
  "谁当时非躲在我车上,怕和人见面的?拜托,你装也多装两天成不成?现在整得怎么好像你特高兴分手一样!"
  "没有的事儿!"毕家声做出语重心长的表情:"到后来都冷漠成那样,还非得死皮赖脸呆一起,有什么意思?这样也挺好,就是普通朋友,有空出来吃个饭,喝个茶,聊聊天,挺好。今天呀,是他生日。"毕家声终于说,"好些年都是我帮他庆祝,这回轮到他请我,我还挺不习惯的。他带同学去,我也不好孤身过去吧?"
  "还有你不好意思的?我才不跟你去,干嘛呀?你是气他,是不是?"
  "至于吗?一日夫妻百日恩,这话是真的,我怎的也不会恨他,要气他什么的。"
  午饭时候,毕家声还在磨叽,下午还拐弯抹角地追问,邹童实在没有办法,最后只好答应。
  说实话,这辈子,邹童从没这么后悔过。
  当毕家声介绍那个帮忙搬家的同学叫伍可的时候,他实在想不出当时脸上的表情究竟是什么熊样儿,真希望有谁把那个瞬间拍摄下来,这样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取笑自己的愚蠢和丢脸。想必伍可早就认出他,脸色也忍不住弥漫起无言的尴尬。两个人,谁也不会想到,费尽心机地相互回避,竟在这样无法选择的情况下邂逅,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邹童开始相信,江洪波对伍可的动心,并不是出自一般的爱美之心,并不是单纯地被小叮那种帅哥的吸引。伍可和那些狂风滥蝶,不是一路人,就像佟琥说的,他内向而本分。然而,他脖子上挂的那条链子,在邹童眼里,却是那么刺目。前段时间逛街为他姑姑买生日礼物的时候,江洪波不止一次地盯过这款男士链,邹童只是假装没注意,当时他还以为……想到这儿,他不得不嗤笑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活该自找。
  晚上回到家,江洪波正在洗澡,邹童坐在床边儿,聆听着卫生间里哗哗的水声,源源不断传来,好像沦陷在狭小空间,眼看着不停倾泻而入的水没过头顶,他仰着头,不能挣扎,眼睁睁期待溺毙一瞬的到来。
  "回来了?"不知什么时候水声已停,江洪波围着下身,一边刷牙,一边含糊不清地问他,"去哪儿了,晚饭都跟我吃?"
  "毕家声的朋友生日请客,"邹童惊讶自己声音还能如此平静,"猜我遇到了谁?"
  "谁?"
  "伍可,"没有给江洪波任何喘息的机会,他直截了当地问:"他戴的那个链子,是你送的吧?"
  江洪波脸上层层叠叠地窘迫起来,转身回到卫生间冲洗嘴里的泡沫,又拿凉水洗了洗脸,才语带不满地说:"你没完了,是不是?老提他干嘛呀?"
  "有种你否认,那不是你送的!"邹童被他的态度激怒,顿时忍无可忍,"你当我没注意到你当时偷看那一款?他开始还戴在外头,见到我以后,就塞进衬衣里,心虚了也不用这么明显的掩饰,你可换口味了,找上个傻了吧唧的调剂?"
  "行了!"江洪波厉声打断他,"全世界就你聪明,行了吧?"
  说完,从邹童身边走过去,上床不搭理人。
  "你别弄得好像我无理取闹似的,江洪波,你心里猫腻被我戳破了,特没面子吧?"
  "别越活越回去了啊!这两年刚好点儿,怎么又开始疑神疑鬼的,以前你还没闹够?"
  邹童和江洪波之间,隔着大半个卧室的距离,他站在原地没动,浴室里明亮的灯光,在他背后打出耀眼的背影,他盯着阴影里的江洪波,心中只有一种执念,就是立刻,顿时,马上,撕下他脸上那层虚假的面具!
  "跟伍可玩儿,心里觉得安全吧?"
  "邹童!"
  江洪波提高声音,试图阻止他说下去,不料邹童却完全没有被恐吓住,走到床边儿,边换衣服,边心平气和地,一句接着一句:"外面那些声色犬马,三教九流的,你还怕玩两回,人家当了真,死缠烂打地贴上你,给钱也没用,甩都甩不开,让人知道你堂堂江总这么不检点,多丢人?伍可就不一样,老实巴交的,为了他自己的颜面,为了他哥的社会地位,也不至于揭穿你什么。更何况,还对你死心塌地的吧?你也够敢的,不怕伍维找你算账?好歹有大姐的关系情面在,倒真是色胆包天,谁都赶上呐……"
  就在这时,气急败坏的江洪波随手拿起什么,想也不想地朝他迎面扔过来,邹童本能地扭身遮住头,痛砸在他肩头后,才坠落在地板上,清脆一声响,碎了,满地的破玻璃……是邹童平时习惯放在江洪波床边的水杯,留给他半夜喝水用的。
  赤脚站在一片狼狈碎屑里,邹童清晰地感觉着玻璃割开皮肤,血,慢慢地,流淌出来。
  动手似乎男人碰上麻烦时,最本能的解决方法。
  嘴巴上,邹童刁钻刻薄占尽优势,可是当矛盾升级到暴力,他却总是吃亏。屋子里一片狼藉,楼下的邻居肯定不在家,否则说不定又会整出叫片儿警来的闹剧。他们企图让疼痛的威胁让对方放弃,然而他们都这么倔强,谁也不肯让步……直到筋疲力尽。他们各歪坐一边儿,狼狈气馁,就像生活,最终淹没的终点,是日复一日后的,疲累和厌倦。
  卫生间里,莲蓬头还在滴水,不紧不慢,格外从容。灯光从发梢穿过,碎碎的影子落在面前,半天也没有动过分毫。江洪波蹲在地上,小心擦着邹童脚板上划的几道口子,都不算太深,血很快就能擦干净。邹童沉默坐在洗手台上,双手支着冰凉的大理石台,目光透过江洪波的黑发,缓缓回到遥远得以为早已淡忘的从前……
  "肩膀肿没肿?去医院照个片子看看?"
  "不用,死不了。"
  邹童赌气的话,让江洪波不得不抬头,他眉间皱起来的时候,已经开始有清楚的纹路。
  "我真没跟他有什么,就是个生日礼物,没别的意思,买完我也后悔,真没熟到送项链的地步,这礼物选得不好,过于暧昧,我承认,我道歉,行吧?邹童,我这辈子除了你,还能谁过,你干嘛老怕我跑?"
  "我不怕你跑,"这会儿两人的都气消,情绪平静多了,"我怕你心里装着别人,还睡在我旁边儿,同床异梦,让我恶心。"
  江洪波拿着毛巾的手,突然停在半空,邹童的声音,象漫天凄凉秋雨,从头顶苍茫地散落下来。
  "因为我喜欢你,也知道你喜欢我,才会跟你过这些年,你那套'在一起'的言论,说服不了我。没有谁和谁非得绑在一起,感情不是应该,不是义务,也不是习惯。我交出一百分的心,就要求你同样全部的心给我。堂堂江洪波,如果心里多了别人,也没必要再我身边委曲求全;而我邹童,也没下贱到非要占着你的床。我们都不缺选择,如果你觉得无法专心,大家好聚好散,我不会死皮赖脸不肯走。"
  江洪波僵硬地蹲在地上,半晌站起身,在药柜里拿出双氧水,棉花团蘸湿了,小心擦拭脚底的伤,一遍一遍,很耐心……最后收拾好,他站起身,搂住邹童的腰,将他从洗手台上抱起来。邹童的腿习惯地盘到他身后,脸搁在他肩头,他的步履轻松平稳,朝卧室走去,经过门口,邹童伸手关了洗手间的灯,眼泪顺着鼻梁流进嘴角,咸涩,却还有温度。
  伍可的名字又一次沉淀下来,不仅江洪波,就是佟琥和苏杨也再不提。他本来挺经常去的"四季会馆",听酒保小安说好久没有见到他的踪影。不知是不是被人"提醒",伍可似乎从邹童生活突然就消失,他和江洪波抽空去了北海道旅行散心,度过一个算是平静安宁的夏天。
  然而没有争吵的日子,并无法把他们推回原本生活的轨迹。两个人心知肚明,他们之间维持了八年的亲密无间,已经开始悄然瓦解,和从前再也不一样。十月中江洪波飞去新加坡开会,邹童也开始忙于研究所的工作,周末空闲,只是和苏杨出去吃个饭,喝个咖啡,生活简单地重复着每一天。这次江洪波对返回的日子非常模糊,没有明确具体哪一天,哪个航班,邹童直觉也许是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可他拗不过自己的本性,想从旁人那里套出江洪波的行程,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停好车,在到达大厅里检查了屏幕,新加坡经停香港的航班,写着准点到达,他在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来,接机的人不少,站成严实的人墙,遮挡在到达出口,好像就是怕错过要接的人,邹童不会。江洪波在人群中,是那么高大而醒目,给验票员看行李单据的时候,就准确进入他的视线。
  行李车引起邹童的注意,江洪波出差从来不会带很多东西,也很少购物,他的疑问很快就找到答案。好像是行李票不全,他回身询问谁的样子……接着,伍可的身影,从他背后显露出来,低头翻找,还不时笑着跟他说什么。他们一起推着行李车走出来,穿过大厅,走到外面,似乎都不急着离开,站在等候出租车那里说话。
  江洪波比伍可高不少,低头看着他的眼神,俊朗温柔,那不是朋友之间单纯的欣赏。邹童与他一起这么多年,明白他真情流露时,是什么样的表情,恐怕江洪波都未必注意到他自己的情不自禁。邹童的心,被晾晒在烈日下风干,惊惶中,感受不到喜怒和痛痒。
  说不清他俩说了多长时间,江洪波才帮伍可叫辆出租车,行李给他搬上去,直到车消失在机场熙熙攘攘穿梭的车流中,还迎着出租车离去的方向,站在原地没动。也许想他从那股子沉醉里揪出来,邹童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机。江洪波被手机来电惊醒,盯着屏幕,脸上顿时阴云密布,好似多了千斤的担子,邹童从来没有想过他接听自己的电话,竟会是这样的表情,从来他的语气都掩饰得滴水不漏。
  "你在哪儿呢?"邹童问他。
  "哦,刚到,我去公司交待一下就回家。"
  "怎不跟我说一声,好去机场接你。"
  "不用,我得先去公司么!"江洪波说着,扬手找了辆出租车,"我回家前给你电话吧,好吗?"就在这时,广播扩音器里传出机场播报航班到达的声音,从邹童的手机里,传到江洪波那儿,他本来要上车,却愣神地停住脚步:"你……你在哪儿了?"
  他回身,正看见邹童从大厅里走出来,声音依旧从手机上传出:"他人都走了,你还看个什么劲儿?"
  一路尴尬沉默,剑拔弩张。
  刚迈进家门,江洪波立刻生气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哎呀,这火气,我踩到你尾巴了?"邹童脱下外套,冷笑道:"我要不是心血来潮,哪能看见你深情款款的德性?"
  "你不是故意跟踪我吧?"
  "你管我是不是!你电话上含糊不清,为了安排个美好的'邂逅'吧?哪儿跟上的,新加坡,还是香港?"
  "就是飞机上遇见,你非得把事儿想得那么难堪,有病啊?"
  "你还知道难堪?江洪波,难道非得我哪天捉奸在床,你才会能承认?你怕什么,爱他就去追啊,我扯你后腿了吗?"
  他们对峙般站在客厅里,这种状况发生得如此频繁,通常能推就推,能躲就躲,今天的江洪波突然卸下防御,坦白说:"你想我承认什么呢?承认爱上别人,对不起你,不能百分之百只爱你……邹童,我们一起八年,爱不够多,不够累吗?你非得要追求那些不切实际的纯粹的爱情,可能吗?"
  "你喜欢他?"邹童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执拗地揪住这唯一的问题,"已经爱上了吗?"
  "邹童!我不想谈这个……"
  "那你想谈什么?"邹童突然竭斯底里嘶喊出来,"我心里想法已经跟你说得很明白,还他妈的有什么好谈的?"
  "非得吵是吧?"江洪波退后两步,分开两手,抬到胸前,做出类似投降的姿势,语气灰心低沉:"你想我怎么做?在飞机上遇见,假装不认识,转身走开?……"
  "你到底是不是爱上他?是不是?!"这时的邹童,钻进死胡同里,四周无处可逃的高墙,却也能给他安全感。
  "算了,"江洪波拎起刚刚脱下的外套,朝门口走去,头也不回地说,"大家都先冷静冷静好了。"
  有那么一瞬间,邹童似乎能看见自己悬浮在空中的灵魂和理智,高高地,凝视着他地面上的空壳,过了好久好久,才慢慢降落,合二为一,知觉和疼痛,同时回到他的身体。他打开江洪波的行李,把几件换洗的衣服拿出来,进了洗衣房。翻找半天,发现家里竟然没有洗衣盆,以前住宿舍的时候,衣服都是用手洗,周书博总是夸奖他衣服洗得干净,那是妈妈留给他的,唯一的本领。衬衣直接浸在水池里,邹童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地搓衣服,只考虑领子要怎么刷,袖口要怎么洗,过水几遍……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
  衣服晾在阳台上,雪白的,象迎风扬起的帆。邹童仔细到变态地计算着两件之间应该的距离,摇上去,又觉得不对,再放低,用指头一点一点儿地量……反复了好几次,才略微觉得满意。
  脑袋里的专注一消失,心脏猛然间活蹦乱跳地疼起来,疼得让他精神错乱,不知所措,身体唯有紧紧靠住阳台的拉门,双腿却虚弱无力。邹童抬头看着衬衣在深秋的阳光里,变得几乎透明,周围的光线突然无比耀眼刺目,好像那晚周书博来跟他告别的梦。是他吗,来拯救此时不可救药的心痛?邹童流失的意识朦胧想着,在白光吞噬的瞬间,默默念道:带我走吧!

  第十六章

  佟琥赶到医院的时候,正看见江洪波的秘书匆匆离开,肯定是因为出差回来,很多事要交代,电话上说不清楚,才叫到医院来耳提面命。他上楼找了一圈,没看见江洪波的身影,有个护士可能是认识他们,说在阳台抽烟呢。
  "邹童怎么样?"佟琥对这种打到医院的情况,似乎已经见怪不怪,按说这两年已经消停不少,说不清楚今天为的又是哪一遭。
  江洪波不知抽了多少,将手里的烟头掐灭,声音沙哑:"还没脱离危险期,在特护观察。"
  "弄得这么严重?"
  "送医不及时,"江洪波的语气沉甸甸地,象刚从悔恨缸里拎出来,"我当时不在,跟他吵完就走了。"
  冲动劲儿上来,人都是不管不顾地,每回吵架全这模样,佟琥见证过好几次,当着面两人打到撕破脸,可刚冲出家里,又转身让他帮忙回去看看邹童怎么样,这是常有的事儿。
  "大夫怎么个意思?"
  江洪波似乎很闹心,皱着眉头不爱说:"你帮我回家收拾几件换洗的衣服,我今晚在这儿陪着。"
  "哦,那行。"
  佟琥本来想让他回去休息一下,他和苏杨在这里看着也行,但不清楚邹童究竟什么情况,也不好乱提建议,毕竟在邹童身体病痛上,江洪波心里向来有谱,认识的医生专家也多,有什么情况,应对起来比较有把握。
  "干嘛刚回来就干仗,这段时间不是一直挺好的?该不是……"佟琥嘴快,想说该不是因为那些关于他和伍可的传言吧?但好在即使刹车,才没莽撞地说出去,"这些年都过来,还老是冲动个什么劲儿?有事儿不能好好说啊?"
  其实这么批评江洪波,佟琥挺心虚的,他自己也没比别人好到哪里去,脾气一上来,都特混蛋。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虽然说两人在一起,得互相担待,时刻检讨,但一次两次,一年两年的也就罢了,长久下来,难免都有"够了"的想法。佟琥其实觉得江洪波和邹童,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性格铆得挺好的。
  不般配,不契合,光凭那么点儿新鲜感,小爱情,也过不了这么多年,他一直这么以为的。
  "别问了,我也说不清楚。"江洪波站直身体,将理智划拉在一起:"走一步算一步吧!"
  邹童在两天后转入普通病房,当天下午醒过来的时候,只有江洪波在身边。
  外头的天带着阴沉,室内弥漫让人昏睡的晦暗,他坐在床边椅子里,腿支在床沿儿上,双臂抱住胸前,闭着眼,像是睡着了。邹童没吭声,静静看着,不知道他们对自己的心脏动过什么手脚,好像痛痒酸甜,都感受不到,只觉得自己就是具行尸走肉。
  江洪波却不是,相反,他感觉依旧敏锐,哪怕是此刻邹童虚弱无力的注视,也让沉睡中的他突然睁开眼。接下来却没有立刻反应,像是不太确定,保持着相同的姿势,眼睛眨巴两下,然后才跟受刺激似地弹跳起来。
  "醒了吗?是醒了?!"
  邹童心想,我他妈的眼睛睁这么大,你看不见吗?可他的力气仿佛给人偷个干净,一丁点儿都没留下,别说张嘴,连挪动眼睛都费劲,所以,他也只能愣愣地瞅着江洪波,想起机场他接听自己电话时沉重的表情,和这会儿欣喜放心,是多么滑稽的对比。江洪波连忙按了护士铃,俯身探视,邹童这才微微侧头,逃开他的眼神。
  他们之间,沉默而尴尬,直到外面响起脚步声,江洪波才匆忙地握了握他的手:"醒了就好,嗯。"
  他沙哑的声音,让邹童被一阵锐痛刺中,原来还有感觉。
  他们都没有再提机场跟踪的事儿,江洪波象以往每次一样,无微不至地在他身边照顾,即使请了特护,凡事也爱亲力亲为,甚至这一次,他连公司的事都没管,整天呆在病房,电视总是开着,他们都需要转移视线的工具,但双方的心其实又不在节目上。反倒如果有佟琥或者苏杨在倒是好,貌合神离的窘境,也不至于这么昭然若揭。
  邹童感到前所未有的灰心。
  这天,佟琥和苏杨都在,江洪波的电话响个不停,公司那里忙的项目正在关键的时候,秘书经理轮番地找他,本来因为邹童就够急躁上火,他说话的语气难免重些,但听得出还在极力忍耐,这人在公事上控制情绪的本领几乎是超人的。
  可当家里电话打来追问他的时候,江洪波突然按捺不住,在阳台上冲电话就火起来,之后愤然挂断,让病房里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劝还是假装没听见。身体略有恢复的邹童,心里比谁都清楚他冒然失控的原因,却也没说什么,他知道自己只要一张口,无非就是火上浇油。
  邹童也厌倦了争吵。
  江洪波走进来,手机揣进兜里,讪讪说道:"虎子,你能呆多久?"
  " 哦,啥安排都没有,邹童留我多久,我就呆多久呗。"
  "那好,我出去有点儿事儿,个把钟头就回来。"
  "你忙你的去吧!"
  佟琥说着话,看了看床上的邹童,心里寻思,他俩干嘛隔着我说话呀?江洪波出了门,苏杨看得出气氛不好,坐到邹童身边儿,给他挑水果,问他想吃什么。怎知邹童张嘴就说:"什么有毒,吃了就死的,来两个吧!"
  "呵呵,咱也不是白雪公主她后妈,拿有毒的水果来看你啊!"刚说到这里,佟琥的手机也响了,一看是他大姨:"哎哟,真是不经念叨,说后妈,后妈就到。"
  "虎子,你今天跟洪波在一块儿吗?"江洪波的母亲开门见山地问。
  "哦,在啊。咋了?"
  "他是什么态度?干嘛跟我发火?感情我当妈的,还不能问他最近忙什么?"
  佟琥心想,您要是就得那么简单,他哪能发火呀?
  "您就别挑他了,他最近比较闹心。"
  "怎么?是不是那个人住院了?"
  "您消息真快,是,病得挺重的,离不开人。"
  "都是我们洪波照顾?他不用忙公司的事儿吗?!"
  "没办法,这不是有轻重缓急的么!"
  "他亲爹亲娘病了,也没见他那么上心的!"
  佟琥经常纳闷,明明就是姐妹俩,大姨怎么就没自己母亲那么豁达宽厚,这么多年下来,也不见她在这事儿上有什么妥协,按理说怎么邹童也跟江洪波过这些年,就算再讨厌,做个形式,偶尔请回家吃顿饭,过个节什么的,也说得过去吧?何苦常年这么划清界限,弄得江洪波就跟个夹心饼干,越是过节越是忙,两头儿跑。
  江洪波这会儿刚好经过楼下,在身上摸了摸,掏出烟和打火机。他的车就停在楼下的VIP空地那里,佟琥见他上了车,胳膊搭在车窗上,手指间夹支点着的烟,却一直也没怎么吸。
  他哪儿都没去,一直坐在车里
  一个星期以后,邹童坚持要出院,这种憋闷的日子再继续下去,就是神仙药水也救不活他。江洪波和医生谈过以后,没有反对,办好手续把他接回家。从前他总会有些小把戏庆祝邹童康复,而这回可能因为匆忙决定,他甚至没有找个钟点工来收拾。屋里还是昏倒那天的样子,阳台上晾了好多天的白衬衣,依旧如新地荡漾在晨风里。
  邹童真不想再为他们之间找借口托辞,倦了,烦了,自然什么心思都没有。江洪波在家陪了他两天,他终于忍无可忍,先一语道破地说道:"你该忙什么就忙去吧,这样你的公事也不耽误,我心里痛快了,可能恢复得也快点儿。"
  "你心里不痛快?"江洪波拧着眉毛问。
  "你觉得呢?还非得装成云淡风轻,你不累呀?"
  江洪波没有接他的话,闷闷地挡了过去。那之后,他倒真是开始上班,不成天在邹童跟前晃了。佟琥和苏杨有事没事儿地往他这里跑,只要江洪波不在家,少不了他俩来填空。
  "谁让你来的?"有天邹童实在忍不住,逮到苏杨问,这人比佟琥好套话儿,佟琥那家伙跟个泥鳅似的,老是不正经地跑题儿。
  "啥?我自己愿意的呗,师兄你烦我啦?"
  "滚!你还跟我来佟琥那一套,故意气我是不是?"
  "不是不是,"苏杨果然较真儿,"江哥不放心你自己在家,怕你昏倒没人知道,我现在也没事儿,就过来照看照看。"
  "我至于那么没用吗?"
  刚说完,佟琥从厨房外头走进来,这人肯定在外头偷听呢。
  "洗衣服都洗到心力衰竭,拜托,您觉得您有用啊?"说着话,他四下里寻么,可能是饿了,看苏杨做什么吃的,"我说你俩可别再闹了,你住院那会儿,他跟个孙子似的伺候你,没功劳还没苦劳啊?你还老说他不爱你,你见他伺候过谁啊?"
  邹童横了他一眼:"他雇你来的,是不是?净帮他说好话。"
  "我实事求是,你明镜高悬,哪句是不着调的屁话?"
  过了几天,邹童身体恢复得差不离,打算销假回学校。江洪波回来收拾几件衣服,说要去北京出差,三四天就能回来。邹童本来想问要不要送他去机场,又感到现在提起"机场"这两个字,别扭不说,还觉得丢人,就算了。一大早公司的司机就在楼下等,江洪波换了衣服,在门口说声"我走了啊!",邹童听见门关上的声音,才到客厅里来,心里虽然因为他的离去难免怅然,不知怎的,还隐隐地,有些如释重负。
  因为生病这两个礼拜,搁下不少事,而且教授要去合作项目的大学去讲座,材料都要靠邹童来准备,一回到学校,他就开始昏天黑地忙碌起来。而他和江洪波的生活,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慢慢起了变化。
  起初江洪波只是不太回家,好像他出差归来,并不会第一时间让邹童知道,后来即使在城里,也不是每晚都回家来住。对于从来没有夜不归宿记录的他来说,这些新的习惯都显得太反常,邹童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再和江洪波吵,也没有追究他不在家的日子,住在哪里,和谁一起……他们开始对彼此淡薄。
  开始的时候,邹童以为,这应该比貌合神离地厮守一起容易。
  其实不是。
  他们冷战过,热战过,动过口,动过手……但和现在的冷淡疏离,是两码事。他们见面,对彼此微笑,甚至上床……可这些都不代表什么,好像今天跟你可以,明天和别人也无所谓,好像彼此的喜怒哀乐,都不再和对方有关。
  冷淡是传染的,从你到我,从我到你;冷淡可以是习惯,除非刻意努力去改变,会从昨天到今天,到明天,到下个礼拜,下个月,下次相见……人在绝望处,往往放任自流;冷淡还是一场角逐,只要你不放弃,我也端得紧紧,就看谁先服软,谁先投降,尽管明知结果荒诞,人的坚持,可笑而顽固。
  邹童觉得爱和恨,他都可以承受,而这种不伦不类,让他疯狂。他开始学会喝酒,并且发现,在清醒和烂醉如泥之间,其实有个境界,可以保留疼痛以外的快乐知觉,他在寻找中,乐此不疲。佟琥经常跟着他,却不再劝解,不再撮合,倒是苏杨,有一天突然问他:"师兄,你不觉得可惜吗?"
  邹童抬眼看他,问:"后悔什么?"
  "总是得努力一下吧?"
  通常他们之间争吵,江洪波会是主动和好的一个,按照邹童的理论,发泄最凶的那个,自然应该出来道歉,江洪波对他的理论一笑置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邹童想了又想,也许真的值得努力一下。
  似乎为了配合他的决心,不久就是江洪波的生日。
  一大早,邹童拨打他的私人手机,但是直接转到秘书台,于是他发了条短信,"晚上八点,老地方等。"
  江洪波每年的生日,都会先回家过。但家里人也不留他太晚,下午吃过饭,就会赶回来找邹童。他们向来的习惯是一起到"海景"顶层的旋转餐厅庆祝,江洪波说,这里是全市最高的地方,代表你在我心里至高无上的地位。明知这种肉麻废话没有意义,邹童嘴上可劲儿地损他,心里却会偷偷高兴。他们会喝一点酒,邹童亲自动手烤个精致的蛋糕,只插单根蜡烛,一心一意……多少年,整个城市辉煌夜色,都只不过是他们身后,沉默的背景。
  这天晚上,窗外万家灯火依旧。月亮缺了个角儿,不知是从缺到圆,还是从圆到缺,就挂在外头似乎触手可及的距离。纷扰的人间,不夜的城,黑暗让光明尤其耀眼,人群把孤单逼得无处藏身。邹童坐在顶层的旋转餐厅,身边不停地有人坐下来,离开,坐下来,离开,他们一直在说笑,不知哪那么多的好事儿,高兴得让人心烦……他面前放着规规矩矩的蛋糕盒子,手指头整晚都在不停地绑着蝴蝶结。
  月亮升得很高,夜是越来越深了。
  直到服务员再次接近他,邹童才问:"给我开瓶红酒吧,"见他想要递酒单,直截了当地说:"开瓶最贵的!"
  他应该知道江洪波不会来,他也应该知道,凡事有了开始,就总逃不开完结。
  邹童回归到一个人的生活,从佟琥那里听说江洪波出差,又回来,再出发……都不会再换来他任何动容的反应。一份感情走到这步田地,是他未曾预料的,但邹童也并没有无止境地挣扎,不管怎样,生活总是还要继续的吧。临睡前,刚要熄灭床头的灯,会忍不住朝身边看看,一直都是空的。
  佟琥和苏杨都不敢在他跟前提江洪波,大家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的感情,各有各的烦恼,都没有多余的精力,过问别人的世界。日子平静地过了一个多月,这天中午,邹童正在和苏杨在研究所旁边的小咖啡厅吃午餐,江洪波的电话打过来。
  "晚上我过去收拾几件衣服,"他说,"你能在吗?"
  江洪波回去过几次,但都正赶上他不在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
  "几点钟?"
  "六点多吧!"
  "差不多。"
  "那就好。"
  邹童知道所谓拿衣服,他最近也没怎么回家,难不成天天都光着?下午三点多其实就没事可做,苏杨刚刚下课,过来找他,本来约好晚上一起看晚场的电影,邹童临时改了主意,就开车直接把他送到佟琥的公司,自己一个人回家,路过超市的时候,顺便买了些火锅料理。
  不管同居还是自己住,邹童有收拾屋子的习惯,所以家里几乎总是整洁如新。他把东西搬到厨房,正收拾着,听见门响,江洪波走了进来,不知怎的,感觉风尘仆仆地。他习惯性地把东西放在门口,换鞋到了厨房,靠着冰箱,问他:"忙活什么呢?"
  "没空整啥,吃火锅算了。"
  邹童曾经自己在家里调配过格外正宗的麻辣火锅的锅底,让江洪波叹为观止,但好像不是一般地费时,得他特
  别爱动弹的时候,才有的口福。
  好像看透他的心思,邹童解释说:"清汤的锅底,没空熬辣的,将就吃吧。"
  桌子上摆着肉菜豆腐,应有尽有。
  "这还将就?"
  "洗个手吃饭,都准备好了。"
  江洪波没有换衣服,只是脱去外套,拿掉领带,把袖子挽高,看来是不打算留下来过夜。他们面对面坐下,气氛好得有点不真实,既没有剑拔弩张的火药味儿,也没有冷战的冰凉和尴尬,好像过去几个月你来我往的战争,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那天我在外地,赶不回来,"江洪波说,"说了怕你不信,就没有给你电话。"
  "嗯,没来挺好,我也想清不少事儿。"邹童说得坦荡,这些日子已经把很多情绪都给磨服儿了,倒是一点儿毛病都没了似的:"我知道有些话你说不出口,怕我翻旧账,怪你以前那些花言巧语都是哄人的把戏,是吧?其实,我也没那么浑吧?"
  江洪波诧异,不知如何接着话茬儿,抬眼楞楞看他。
  邹童继续旁若无人,说:"我还真没那么想,我明白你说那些话的时候,都是当真的,这就行了。"
  汤底烧得滚上来,翻出花朵样儿,他拿起手边一碟肉片,拿筷子挑拣着,一片片儿地推进锅里。
  "咱俩分手吧!"邹童终于说道。

  第十七章

  四月初,突然开始热了,好像夏天走错了门。
  邹童跳下车,进了研究所的大门,他刚去超市采购了一堆东西,无奈存着论文的优盘忘了带,晚上赶工必须要用,只好折返回来取。他的办公室在二楼,楼梯上转了个弯儿,抬头正巧碰上徐教授,问他:"苏杨今天怎没去上课?"
  "怎么能?我让他跟我去买东西,他还说有课去不了呢。"
  "那怪了,这小子也会说谎,你这当师兄的可得管一管。"徐教授并没有生气,笑呵呵地走了。
  邹童不禁纳闷儿,苏杨不是那种编个借口就逃课的人,他在这方面上特老实,很有诚信。而且,刚刚经过街口的时候,还看见他的车停在那里。苏杨和邹童不一样,他很少把车停在学校这边,总是隔两条街才放心。车还在呢,人肯定没走,邹童琢磨着,上了天台,这小子果然在!
  开门的声音惊动了他,苏杨转身擦了擦眼睛,感情在这儿偷着哭呢。邹童吓一跳,苏杨不是那种动不动就掉眼泪的人,而他也不会给人留面子而假装没看见,上去就问:"怎么了?哭什么呀!"
  "没,没什么。"
  "虎子欺负你啦?"
  "不是,你别问。"苏杨有点闹心,"真没什么。"
  "没什么,你翘课在这儿哭,贱的呀?"邹童见苏杨不吭声,情绪却平静下来,就说:"他再犯浑,你就骂他,揍他,自己在这儿偷着哭多赔?傻子,你。"
  陪他坐了一会儿,这才想起自己车里还放着超市的东西,里面还有鱼虾什么的,赶紧拍了拍苏杨肩膀,说:
  "走,干点正事儿,帮我拎东西回家。"
  两人的车前后停在楼下,苏杨见邹童买这么多东西,忍不住问:"你自己吃得完吗?"
  "明天请吃饭,毕家声找了新男朋友,你知道吗?"
  "听说了,他最近心情忒好,走道儿都哼着歌儿。"
  "他非让我帮忙制造机会,请那人吃饭。你也来,不带虎子,谁让他欺负你!"
  苏杨见他这么说,反倒不好意思,不等他说什么呢,身边响起洪亮的男声:"哎,邹童,买这多好东西?要请客啊?"
  邹童一看,是新搬来的邻居,小雷,他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我帮你们拿,俩人也不够用啊!"
  本来想说不用,但小雷自己已经挑两个沉的袋子拎了起来,也只好由他去了。小雷把东西送到家,邹童就连忙送他出门,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人脸皮贼厚,经常赖着不走,要不是见他有客人,指不定赖到什么时候呢。
  见小雷出门,苏杨小声问他:"这人谁啊?一张嘴跟机关枪似的,还特没眼力介儿,还想留下来蹭饭啊?"
  "是吧?是吧?"见"老好人"苏杨都这么说,邹童心里痛快,"你看他大块头,特man吧?其实骨子里,谁都
  没他三八,爱打听事儿,东家长,西家短的,就他妈一'金刚大娘们儿'。"邹童走进卧室换衣服,冲客厅里的苏杨说,"你晚上留下吃饭,我给你做点儿好吃的。"
  "什么好吃的?"
  "汤汤水水的呗,"邹童忍不住挖苦他:"补补给你哭掉的水分!"
  他换好衣服走出去,见苏杨红脸坐在沙发上,努着嘴的小样儿,不禁笑出来:"干嘛呀,勾错人了啊!"
  苏杨虽然不是很会做家务,但胜在态度好,爱帮忙,邹童爱在厨房里指挥他干这干那,两人一边忙活,一边聊天,他能感觉得到佟琥和苏杨可能出了什么问题,苏杨最近总是心不在焉。
  "是不是因为乔真回来了?"
  苏杨忽闪着大眼,认真地切菜,假装没听见,就是不吭声。
  "我说你怎么这么艮啊?"邹童恨得上去掐他一把,"不说拉倒,憋死你。"
  苏杨"咯咯"笑了两声,跟大街上捡食儿吃的鸽子似的。
  晚饭的时候,他的"淮山炖排骨"很合苏杨的胃口,这人平常是半点儿油星儿都不爱吃,难得爱吃这道菜。按照以往的习惯,到了晚饭的点儿,若不是两人一起吃,佟琥肯定打个电话过来问他吃过没有,今天苏杨的电话就放在饭桌上,却老老实实地,没啥动静儿。
  "虎子爱你的,他就是那样的人,越喜欢你,就越任性。你不用让着他,再发飙,你就削他,保管他老实听你的。"
  苏杨默默聆听,没说什么,到最后,给邹童逗得笑了:"削不过他,怎么办啊?"
  "白长那么大个子,你,绣花枕头!"
  苏杨憨憨地眯着眼,好像已经不那么伤心。吃得差不多,他无意间提起江洪波前几天喝醉的事儿。虽然已经分手,但邹童和他依旧保持着朋友的关系,并没有撕破脸,闹得不可开交。相反,他们之间卸下了情侣的担子,彼此都松了口气,相处起来也不那么艰难,因此也不忌讳苏杨和佟琥提他。
  "我还是第一次看江哥喝醉,他酒量真好。"
  "谁灌的呀?"
  "没谁,他自己喝的,就他和佟琥。"好像报复他刚刚说教似的,苏杨跟他说:"江哥说他心里明白,你还喜欢他。"
  "我呸,他可真不要脸!"
  "可我也觉得你心里有他。"苏杨毫不退缩,跟他较真儿:"师兄,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如果不是你心里还有江哥,才不会继续住在这儿!就算你不承认,我也想问,你是不是还在等江哥什么时候回来?"
  "等他回来个屁呀!"邹童狠狠地横他,"这本来就是我的家,给他让地方,他带伍可回来睡觉,我他妈的还不咯应死啊?!"
  "呵呵,你就嘴硬吧!"苏杨帮他收拾饭桌,把剩的装进方便盒。
  "小样儿,长能耐了,还来教训我?"邹童从背后给了他一脚。
  "哪能啊?不是你跟我说的,爱情里没有专家,只有笨蛋。"
  送走了苏杨,邹童把厨房从里到外地打扫一遍。刚洗过的白色的盘子整齐地摆在架子上,一尘不染,光亮如新,让他格外有种成就感。他倒了杯冰水,拉开小餐厅的落地门,风从外面涌进来,带着树木新发嫩芽的新鲜,楼下丁香树丛的馥郁,攀着晚风,借着月色,悄悄地弥漫到他跟前。他们分手有一段时间,邹童渐渐地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其实生活本身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以前江洪波就经常出差,大部分时间,他都自己在学校和家之间两点一线地度过。
  只不过现在,再也不用等他回来。
  "我累了,想起这些事儿就觉得烦,并不是针对你。"江洪波那天晚上这样说过,"这两年,我对你也不象以前那么好,不是成心的,说不清楚为什么,总是够不上你的要求,邹童,我不想再谈感情,谈不起了。"
  邹童承认,自己从来也不是豁达宽容的人,但他也不能不接受无法改变的事实。生活就是这样,到最后无非就是放弃坚持而已,并不见得就真的是看开什么。邹童依旧是邹童,就好像他们吃的散伙饭,清汤的锅底,总是不如麻辣来得有味道。
  他不相信爱情到最后,就非得落得平淡如水,三心二意的下场。
  如果真是这样,宁可不要。
  这天,外头下起大雨,掩盖在一片郁郁葱葱之间的研究所,被灰色的大网收拢着,象要被淹没,邹童坐在桌子前,看着窗外连绵的雨雾发呆,听见孙教授在身后叫他。
  "跟我来一下,有事儿问你。"
  孙教授的办公室一如既往地凌乱不堪,他需要的不是博士生,而是个保姆,佣人,或者钟点工。邹童走进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就觉得浑身不自在,甚至没有坐下来,靠电脑桌站着。
  "你记得去年末,你帮我准备过一个研讨会的资料吗?"
  邹童嗯了一下,其实心里并不怎么记得,好在孙教授也不在乎他的答案,继续自己说:"当时刚好美国华大的一个项目负责人也在场,会后联系我,说想要建立个交流项目。这事儿你有没有印象?"
  "倒是听您提过,"邹童冷冷落落回答,并不见多么热情,"不过详细的,没怎么关注过。"
  孙教授摇了摇头:"你真是和别人不一样,这么大的事,也不上心。秋天开始,第一批交换学者就要过去,你是我心里第一人选,怎么样,考不考虑?"
  天边"轰隆隆"滚过低沉的轻雷,邹童一出孙教授的办公室,就见苏杨刚走上楼梯,手里拎了个外面的餐盒,他今天上午没有课,肯定是吃过午饭才来的。
  "外面下大雨,我怕你懒得出去,'思正斋'的灌汤包,还有份儿瘦肉粥。"苏杨说着,瞟了瞟孙教授的办公室,"他叫你去干嘛?"
  邹童见办公室这会儿也没什么人,都趁午饭的机会开溜了,就跟他说:"交换学者的事儿,他问我想不想去。"
  苏杨没说话,哑巴吧地瞅他,等着下文。
  "我英语也不象你那么灵光,出国不是给自己填堵?再 说吧!"邹童压根儿就没把这当回事儿。
  "英语倒没有什么,过一段就适应了呗,不过,你要是去,那……那个谁……"苏杨没说完,就给邹童凌厉的眼神横住,没有继续。
  "那什么呀?"邹童猜他想要说什么,"你再提他试试?跟谁学的,你现在?哪壶不开你提哪壶,欠收拾,是吧?"
  "没开的那壶最近可经常问起你呐,"苏杨现在给他训练得胆儿可大了,啥都敢说:"你要是一个人出国,他哪能放心呀?"
  "我说你吃饱撑的,到处瞎操什么心呐,"邹童不爱在他们面前提江洪波,"管好你自己得了,真是。"
  苏杨把意思传达到,再不废话了,整个下午,两人一人抱个电脑,各忙各的。苏杨的MSN开着,隔会儿就传来
  "嘣咯噔""嘣咯噔"的声音,肯定是趁机摸鱼,和佟琥在网上传情呢,这样阴雨连绵晦暗的下午,不知多少人困在写字楼里无所事事……邹童的指头拨动鼠标,停在MSN登陆的小人儿那里,想了又想,一直迟疑。
  江洪波并不懂得网络聊天这回事,他从来也不会有闲工夫钻研这些,MSN还是邹童帮他申请的,也是他唯一的好友。因为他从来也没有改过密码,有次邹童登陆进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江洪波把他的显示ID改成了"童童",其实他们生活中都直呼其名,从来不用肉麻的昵称,但不知怎的,因为这个带着幼齿味道的昵称,邹童竟然小小地感动。
  他狠了狠心,输入密码,点了进去,江洪波的ID绿油油的,竟然在线!
  几乎就在他登陆进去的同时,他的电脑也"嘣咯噔"了一下,江洪波发过来个笑脸。邹童愣愣地盯着展开的窗口,半天也不知如何回复。自从他们和平分手以后,就没怎么见过面,并不是刻意躲避,两人都是各忙各的,其实他们的世界迥乎不同,除了佟琥和一帮朋友,生活和事业上并没有什么交集。
  那边儿似乎一直耐心地等着,邹童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屋子安静得,能听见每一滴雨敲打窗棂,他依旧没有回复。过了好一会儿,江洪波又发过一条信息。
  "在吗?"
  邹童的手这才摸上键盘,飞快地打了个字:"在。"
  "我在外地,下午的行程因为下雨耽误,困在酒店了。"
  "我这里也下雨。"
  "这么巧?"
  "嗯。"
  "在家里还是研究所?"
  "研究所。"
  "别因为下雨懒得动,就不吃饭呐。"可以看得出江洪波聊天技巧有多么落伍,为配合主题,他估计找半天,竟然发了个N年前MSN自动设定的一块"批萨饼"的表情,还说:"奇怪,我看你和苏杨聊天的时候,用那么多动态的表情,我的电脑上怎么没有?"
  "得要下载的,大叔。"
  "哦。"
  邹童感到心尖儿上传来一丝让人惊诧的悸动,这是他们分手以后,第一次单独交流,是种恍如隔世的平静和陌生。
  "下了,回家。"
  他不想让这种情绪持续蔓延,说完立刻关了窗口,似乎能预见自己的心软,那不是邹童想要的局面。
  晚上,佟琥过来接苏杨,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饭,邹童自然不会愿意当灯泡,便把他俩打发了。但他也不想回家,直到研究所办公室的灯都熄灭,打扫卫生的大婶已经开始在走廊拖地,邹童也不好再呆下去。赶上他今天没有开车,在路口拦了辆出租,当司机问他想去哪儿的时候,他还真是非常头疼地想了半天。
  "四季会馆。"他终于决定,说完竟松了口气。
  酒保小安跟他借的DVD还一直在包里,干脆给他送去算了。
  小安刚换班,正隔着柜台和客人聊天,见邹童走过来,连忙交代一下,过来专门招待他。
  "最近怎么没来呀?"小安探身,小声地问他。
  "忙呗,没空儿。"邹童点了啤酒,"干嘛呀?想我啦?"
  "嘿嘿,想你的人可不是我。"小安趴在吧台上,凑近他问:"江总也没来,我们老板害怕你们不来照顾生意,还问我知道怎么回事不,你们是不是分手了?"
  "分不分关你屁事,你什么时候这么三八?"
  "不是……这段时间打听你的人特多,还拜托我帮弄你的电话呢!"
  "你给啦?"
  "没,没有你同意,我哪能乱给电话?"说完又不甘心,加了一句:"不过,有几个真挺好的……"
  没等他说完,就被邹童揍了一拳:"丫做媒上瘾了是不是?"
  小安之前刚把他的一个亲戚,介绍给佟琥的朋友王超,见邹童这么说,不好意思地笑了:"你哪用我介绍?追你一堆一堆的,赶都赶不走。"
  他们正说着话,小安的眼光穿过他的肩膀,好像身后来了人,邹童跟着扭头一看,是胡为川。虽然邹童不怎么跟人打交道,和胡为川倒是算熟,偶尔也会坐一块儿喝酒聊天。佟琥拐弯抹角地问过他,胡为川这态度算不算追求,被邹童一反问:"你打听这事儿干嘛",就立刻收声不说,指不定帮谁套话儿呢!
  "自己?"胡为川站在他身边,微笑着问。
  "嗯,算吧!"
  胡为川这才在他身边坐下来:"那咱一起喝几杯?"
  "谁怕谁?随时奉陪呀!"

  第十八章

  第二天早上,当邹童在头痛欲裂中醒来,记忆中昨夜种种,都跟被棍子搅浑了似的,稍微想一想,脑仁儿都疼。胡为川那种人,明明就是游戏人间的公子哥儿,但性格上不幼稚,没有一般花花公子身上昂贵而肤浅气息;也不会装深沉,教导人生大道理,玩乐上很少给对方压力,擅长营造适当氛围,让人放松。他懂得说什么话你爱听,也深谙怎么说,才不会显得虚假和做作,一看就是社交上出类拔萃的"专家"。
  有时候邹童会想,这大概就是江洪波享受和小叮他们一起的感受吧?人无法摒弃骨子里深植的虚荣,谁不爱被人顺毛摸呢?即使这样,胡为川在他这里也争不到半点机会,邹童不是个随便将就的人,更不想给任何造成错觉,他一个大男人,自己还过不了日子?真他奶奶的混蛋,地球缺谁不转呐?
  这么想着,他从床上爬起来,先去厨房煮上咖啡。他平时不太喝,刺激心脏,但江洪波平时对咖啡依赖很大,家里的机器还是从香港带回来的,很专业一组。邹童跟他学的,有时候熬夜盯不住的时候,也会自己煮点来提神。正忙活着,苏杨的电话来了,说佟琥几个朋友周末要去打麻将,问他有没有兴趣。
  "他家一股狗味儿,不去。"邹童不怎么爱打牌,除非缺把手,非得他凑数。
  "阿姨打扫得可干净了,没有味儿。"
  "虎子不是不爱往家领人吗?这是转性啦?"
  "嗯,在外头玩儿够了吧!"苏杨带着祈求的口吻,"你来吧,咱俩可以打游戏,或者看DVD,不然我自己,可没意思了。"
  "都谁呀?"
  "佟琥,大飞,王超和江哥。"
  "谁?!"邹童恨不得把苏杨从电话那头揪过来,啃着吃了。
  "哦,也没听说你俩不能见面啊!"苏杨嘴硬着呢,引经据典,"上回吃河鲜那里,你们不也见过吗?都没咋的。"
  "那不是偶然吗?你这回是下套让我钻啊?"邹童不留情面,"你呀,自己跟'赛文'玩儿去吧!恕不奉陪。"
  苏杨见他不肯,倒也没有死皮赖脸,说几句就挂断了。
  邹童明白他和佟琥一直想把他俩再撮合回去,可感情不是橡皮泥,扯成两半儿,再捏回去还原。距离太近,伤害起彼此也是容易。想他们最后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心里只有对方的邪恶和丑陋,而如今终于恢复云淡风轻,互相的好才渐渐地沉淀下来,邹童不想把美好和平静再次打碎,也并不急于改变自己生活的状态。他从十八岁就开始和江洪波的同居生活,多年之后恢复单身,反倒是不错的调剂,爱和自由,其实都不赖吧!
  人不能只为感情活着,尤其分手以后,感情在邹童世界所占的比重,是越来越微不足道了。两天后,教授又把他单拎进办公室,问他出国的事考虑得如何。
  "没什么特别大的兴趣,"他坦言,"您给别人吧!"
  教授紧紧盯着他,好像他头上正长出一对儿犄角:"你能不能别成天这么一副'无所谓','不在乎'的模样?从你十七八,我就认识你,还是当年那个小孩子啊?一点儿都不为自己将来考虑,这么好的机会,你当都排队等你长大?"
  听他批评完,邹童才说:"那您就直接把我送走得了,还干嘛征求我意见啊?"
  "呀,你看你!"教授气得恨不得拿字典揍他的脑袋,"就你这种屌郎当儿的态度,还什么好事儿都找你呢!"说着,又忍不住笑出来:"上回的论文得奖了,南大组织的经济论坛点名要你代表我们研究所参加。你小子,脑袋是什么做的?稀里糊涂地,还啥都不落下呢!"
  "我还得去参加啊?"
  "那你以为呢?那不成你让人家整个论坛搬到你家,把奖金双手奉上?你当你是'朕'啊?"
教授给他气得都要冒烟儿了,"回去收拾收拾东西,下个礼拜就出差,还有,出国的事你给我考虑清楚,这是我们合作项目的第一年,至关重要。"
  "那您还派我去?不怕我给搞砸了?"
  "那能咋办?先弄个智商高的忽悠一年再说吧!"
  教授认识他八九年,与他相处的时间,比邹童和他亲爹多多了,几乎就把他当自己的儿子似的。甚至在别人都因为江洪波和他的风言风语,而对他排斥和猜忌的时候,对他也是一样的信任和器重,邹童心知肚明。虽然从来也没有提过,但他和江洪波分手,教授肯定也是有所耳闻,所以才会坚持要送他出国,这种关系在他眼中始终都是,接受,但不鼓励。
  周五的晚上,佟琥的电话又来了,这两口子明显比较闲,可以改行开"婚姻介绍所"了。他在电话上说江洪波周末有事儿,不能去,让邹童不用回避,反正在家呆着也是自个儿,不如出来热闹,正好顺便陪苏杨。
  "什么给我解闷儿啊?说的好听,"邹童挖苦他说,"明明就是让我去给你家苏杨解闷儿。"
  第二天邹童先到常去的沙龙理个发,顺路去"春天"带了两盒甜点,才开车去了佟琥家。其他几个人早就到了,大飞还领了个朋友,可能是顶江洪波的空缺。他们在餐厅那里打牌,苏杨和邹童在客厅看碟,"赛文"这个家伙近来修养了得,又或者动物都是敏感的,知道邹童烦它,也不过来,就腻歪在苏杨身边儿,还枕他大腿,动不动叹口气,好像还挺委屈似的。
  那几个打牌的,手上忙乱,嘴里也不闲着,大飞问佟琥:"江哥最近忙什么啊?都不见他人影儿。"
  "经常出差,别说你,我也抓不到他。"
  "上回在北京,刚好他也在,本来说好一起出去,结果他也是临时不干,不象他的作风。你可别替他打掩护,我前两天还在'可人'看见他呢。"
  邹童没法镇静自若地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他的耳朵,眼睛,甚至还有心,时常不受脑袋的控制。
  "约了伍维吧?"佟琥连忙说,"最近南大的经济论坛,不是他俩共同赞助的吗?"
  "对,这个论坛弄得规模不小,江哥忙成这样还能兼顾到,真是能者三头六臂哈!"
  "他又不在,你这马屁可是白拍了,"佟琥笑道:"他只是出钱而已,肯定是留给助手负责,不过开幕那天肯定要请他过去发言,那天我大姨生日呢,嘿嘿,有他烦的。"
  邹童坐在沙发上,心里寻思着,这还真是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今天把他逼退了,赶明儿指不定从哪儿又钻出来。今儿要不是过来佟琥家,可能还不知道江洪波参加论坛的事儿,到时候猛然间遇上,还不把自己吓出心脏病?不过,论坛的差事是肯定推不掉,教授对他"游手好闲"的态度已经不满,搞不好真把他送出国,眼不见为净呢!
  茫茫人海的,也不是真就能面对面吧?邹童心存侥幸。
  而南大的论坛,也是他第一次遇见廖思成。
  茫茫人海的,也不是真就能面对面吧?邹童心存侥幸。
  合作的项目是由江洪波身边新来的一个姓柳的助理负责,听说以前是做传媒的,和各路媒体关系都很铁,先不说工作干得怎样,这活动被炒得沸沸扬扬,报纸,网络,电视……搞得好像这里要发射飞船去火星一样轰轰烈烈。邹童因为获奖,待遇也很特殊,一下飞机,就由负责的小组专门接去酒店,这位柳姓助理还特意在"百忙"之中抽空,和他们吃顿饭,照顾得面面俱到。
  要不是教授交代在先,"要在外头给我们研究所树立'亲切近人'的形象",邹童对这种走形式的场面是不屑一顾的。饭局刚开始,柳助理收到电话,立刻起身告辞,"我们江总刚到,"她礼貌地说,"我得去安排一下,这里就由徐主任招待把!"
  江洪波对这次活动并没有插手,除了开幕式上有发言,邹童在其他活动安排上并不见他的名字,倒是伍维还会出席个什么研讨,俩人也算各有分工。他在心里暗自寻思过,自己这个奖,是不是他故意"施舍"的,但转念一想,江洪波不会知道太多细节,过来发言,也无非是给主办方个面子而已。他甚至反复查看过行程,确保没有任何场面需要和他相遇,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
  "可难请了呢,"廖思风和他说,"老早以前就听说在努力,结果人家没时间,做老总的我也见过不少,没见过象他俩这么难请的。"
  廖思风是毕家声的高中同学,南大的博士后,听说邹童要来,怎么也非要亲自接待不可,她总说邹童"才貌双全",是她的偶像,让邹童心底直发麻,他诚实地自我告诫,被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处女当成偶像,也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他直觉廖思风暗恋毕家声,偷偷喜欢很多年,并且感觉这老姑娘,其实挺傻的。
  "好不容易争取到江洪波过来发个言,伍维参加个研讨,简直整个主办小组都快感激涕零,恨不得跪下来高呼万岁了。"廖思风继续滔滔不绝地说,"要我说,也许人家就是卖柳助理个面子,人家怎么说也是省长的女儿,忙活这么长时间,他当老总的怎么也要慰问慰问吧?"
  "谁是省长的女儿?"邹童顺口问道。
  廖思风一翻白眼,"别跟我说你不知道?"
  "我干嘛要知道?"
  "喂,你到底对我们论坛关不关心?她这么重要的人物,你都没听说?"廖思风对邹童的私生活不知情,因此说起江洪波来毫无顾忌,突然来了兴致,非得逼着邹童发表意见:"你觉得柳助理漂不漂亮?我挺他们说话的口气,感觉她和江洪波挺暧昧的。"
  邹童真想跟她说:"江洪波要搞的是伍维他弟,这个比他搞什么省长的女儿更劲爆吧?"但他没有吱声,毕竟人的本能是撮合金童玉女,王子公主的。廖思风没有"霸占"邹童过多时间,她弟从美国回来,短暂探亲,即使这里忙得不可开交,她也得抽时间陪他。
  "有时间介绍我弟给你认识,"临走前她对邹童说,"他就是华大的,你们研究所不是要跟华大开始交流项目吗?有什么问题,可以免费咨询。"
  他完全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第二天,邹童淹没在观众席里,几乎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发言的江洪波。他稍微瘦了点儿,依旧收拾得整洁得体,身上穿的衬衣西装,到领带皮鞋,都是邹童一手置办的,他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品味,台上从容不迫,妙语连珠的江洪波,此时看上去高大英俊,卓尔不凡,他总是轻而易举地成为人关注的中心,并对这种局面,习以为常。
  男人最大的魅力是成功。
  成功的人,不是说看起来象一沓儿绿色美钞,或者光灿灿的金条;成功的人,带王者之气,让你愿意为他努力,拼搏,甚至放弃。
  在不缺暴发户的铜臭社会里,放眼望去那些歪瓜裂枣的"精英富豪",要么秃顶,要么斗眼儿,要么五短身材,要么满脸疙瘩……说他们"其貌不扬"都算表扬了吧?象江洪波这么拿得出手的,还真不见几个。
  邹童突然觉得,分手没什么大不了。
  若是回头看那个男人,竟然如此猥琐,如此不堪,让人琢磨"我怎么跟他过这么多年?",那才跟吃了苍蝇似的恶心,过去不堪回首,不禁对他失望,对自己失望,对整个世界都失望!
  想起九年前初次相遇的夜晚,他们肆无忌惮地接吻,邹童从来也不后悔。喜欢就是喜欢,爱就是爱,哪怕明明白白地死了,也不要糊里糊涂地活着。同样都是不可能,与其象廖思风委曲求全地等待,他宁可撞得头破血流,也赚了八年回来。
  不就是感情没成吗?邹童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又不是丢脸的事儿。这么想着,原本那点儿尴尬,好像也感觉心虚,自个儿遁了。要活出个模样儿来,要让他以后再见到自己的时候,不为付出的八年后悔!
  颁奖安排在最后,之前几天安排的都是讲座和研讨,教授给他Email来一份名单,上面是要他亲自去见的"贵人",邹童正对着屏幕发愁,传来敲门声。连忙趿拉着拖鞋开门一看,楞住了,外头站的人竟是江洪波。
  "我在流程安排上看见你的名字,"他说,"就问小柳你住哪儿,顺路过来瞅瞅。"
  "瞅什么?"邹童问,"你当你逛动物园呐?"
  江洪波"嘿嘿"笑了:"吃饭没有?"
  "没呢,这才几点呀?"
  "一起吃吧,朋友新开的餐厅,在海边儿,据说环境挺好的。"
  "不是'可人'的分店吧?"邹童成功地见到江洪波的脸窘住,这才露出笑容:"我换衣服,你等会儿。"
  南大的校园靠海边,穿过足球场,就能听见海浪的声响,没有风的夜晚,浪花细薄而温柔,缓缓推上岸,再无声地散开,留下细腻如梦的白沙。应该是快十五了,月亮雪白,夜空宁静。
  晚饭后,他们沿着海边散步,邹童手里拎着鞋,脚丫踩在浅浅的海水里。不再谈感情,不谈过往和将来,江洪波轻松引领着话题,说一些无关紧要,不着痛痒,却细水长流的小事儿,还唠得挺愉快。
  "你那天约好去虎子家打麻将,怎么半路不去了?"邹童得空儿,故意这么问他,"不是躲着我吧?"
  "怕你躲我,"江洪波诚恳说道:"我担心你尴尬。"
  "我又不是变心的那个,有什么好尴尬的?"
  "你这嘴……可真是,呵呵,"江洪波被他揪住,若转话题就显得格外生硬,只好顺着他说:"我也没变心呐。"
  "你少来!"本来走得稍微靠前的邹童,突然停住脚步,转身面对着他:"我一辈子就这样儿了,江洪波,你还指望我能有啥转变?"
  "这样儿就挺好。"
  "好个屁呀,"他轻轻一笑,眼光流转,让人心动:"天生这副德性,想找我爸我妈退货也晚了。"
  "邹童……"
  江洪波的声音,湮没在低低的海浪里。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始退潮,刚刚还能没过脚背的海水,这会儿已在几步之外,离开得让人难以察觉,醒悟时,已经是无法追逐的距离。
  "你应该知道,我对你的心,也没有变过。"
  起风了,在水面无声穿梭,波光粼粼,在夜色中私语,偶尔一两只迷路的水鸟,在沙滩上往返着,突地展翅,朝着无边无际的夜空深处,飞去了。
  "见好就收,免得徒增怨恨,变不变,谁在变,都不重要了。"邹童平静说来,"你刚刚不是问我打算?还没来得及想呢,下学期出国交流,到时候再说吧!"
  多年后,他一直牢记那晚沉默的白月光,一尘不染。

  第十九章

  航班在城市上空盘旋,邹童调整座椅,拉开舷窗,天色有些阴沉,浓郁苍翠的树木更显得滴水般湿润,到处都是碧绿澄净的湖泊,他从没见过哪个城市这么多水域。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来西雅图。
  几年前江洪波来开会,邹童正好暑假,于是跟他一起过来,等他忙完,开车去附近的国家公园旅行。这些年来虽然聚少离多,但江洪波找过不少这样的机会带他出门,在陌生的环境里,让人格外放松。
  一夜未睡,下了飞机也不觉得困倦,反倒格外精神,拖着行李走出来,他在接机人群中的寻找自己的名字。来之前,项目负责的给他发过邮件,说会有人来接他。其实项目组里几个人,他也多少见过,有些印象,只是怕来的是不认识的,邹童走得很慢,怕错过谁,突然就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邹童!"
  他抬头看去,冲他兴奋挥手的人,看起来十分面熟。
  "廖思成,还记得吗?廖思风是我姐。"
  "怎么是你?"邹童和他吃过一次饭,这会儿是彻底想起来,他是生物制药专业的,不可能和自己的项目有什么联系。
  "负责来接你的是我朋友,这里停车费劲,他在外头车里等,我进来接你。"
  廖思成说起话来笑眯眯的,是个好脾气的人,这让邹童印象很深刻,第一次和他吃饭那回,就觉得这人好像没愁事儿,跟个大佛儿似的。二话不说,抢着拉起邹童的行李,就领他往外走。
  "累不累?"他扭头问,"都还顺利吗?"
  "在飞机上挺累的,一落地就清醒了。"
  "脚踩在地上,就是心安啊!第一次来美国吗?"
  "来过几次。"
  "哦,开会?"
  "旅行。"
  廖思成的朋友车子就停在门外,正好听到邹童说的话。邹童带的两件行李都是昂贵的牌子,他本来以为是假货,现在看来不象,这家伙的穿戴气质,就是个有钱的公子哥儿,该不是买来的名额吧?廖思成倒没往心里去,依旧没脸没皮地拉着邹童聊天,也不知怎么把他高兴成这样儿。
  正说到他的住宿问题,邹童手机响了,他掏出来一看,是佟琥的号码,连忙接听。
  "师兄,"传来却是苏杨的声音,"你到了吗?"
  "刚到,干嘛追这么紧?"
  "担心你呗,不说落地就来电话?"
  "我总得通关吧,到住的地方再给你电话,不也一样?再说,国际长途你就直接拨过来了呀?"
  "要不怎么用佟琥的手机,"苏杨还不傻呢,"没买电话卡,等你到了地方,咱们视频吧,都挂着你呢!"
  "用得着吗?我又不是弱智。"邹童心里还是挺高兴,"还不知有没有网,你睡觉吧,有机会给你邮件。"
  刚挂上电话,廖思成就连忙和他说:"住的地方可能还没有网,等你住进去,打个电话开通就行了,我正好有个闲着的路由,明天给你装上,不然跟宽带公司租,还得格外花钱呢。"
  "你应该学财经啊,挺能精打细算的。"
  因为邹童对周围环境不熟悉,很多事都得找他帮忙,美国的生活刚刚开始,廖思成就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尽管邹童不想多麻烦别人,但廖思成特爱帮忙的热情劲儿,让他感到踏实不少,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人以群分"几乎成了一种本能。
  学校安排的公寓是那种老式的红砖房,藏在树荫里,长满爬藤,幽静而典雅。面积是不小,但装修和设施都算陈旧,和他国内的家是没法儿比的,而这些年来已经习惯养尊处优的邹童,对很多事也不愿意将就,于是,住进来的第一个周末,他就问廖思成有没有地方可以买新床的。
  "有啊,我看看这个周末的报纸,哪里有打折的。"
  "他们送货吧?"邹童问,"我没有车。"
  "送的。"
  "那走吧,别找了打折,怪费劲,我着急用。"
  廖思成听别人议论过,说邹童肯定背景不一般,看他那身行头,手上的表怎么也得二十几万,他压根儿就没相信,直到目睹邹童买东西不怎么看价钱,刷卡时想都不想,心里才稍微有些谱儿。
  邹童提前来的两个星期,廖思成几乎天天来他家里报道,介绍本城的华人学生给他认识,还开着八年旧的"本田"带他出门逛去。邹童开始还有些排斥,他不习惯和陌生人走得太近,也没心情照顾什么人际关系,但没几天,廖思成大咧咧的个性就让他放下防备,这人"傻乐傻乐"的性子,让邹童想起周书博。
  刚到美国的第二天,廖思成就把他公寓的网络弄好,邹童给苏杨佟琥写了封报平安的邮件,想了想,还是没有抄送给江洪波。几天后,江洪波倒是给他写了封邮件,问他是不是都安顿好,嘱咐他照顾身体,要把学校的医疗系统打听清楚,需要看医生的时候别拖延。最后,说了句他在美国分公司那里的人最近过去出差,可能会联系他。
  自从"南大"论坛之后,邹童和江洪波的关系,不象以前那么僵了,用佟琥的话,就是原则性恢复邦交,只有他俩心里明白,越是这样云淡风轻,越是将曾经的感情放在身后,不再去费心费力地纠结了。
  周五这天,浴室的下水堵了,邹童打电话问廖思成求助,不一会儿他就来了,手里拎瓶"液体管道工"的东西,说是倒下去冲一冲就能好。怕邹童嫌弃脏,把他推外头,自己在浴室捣鼓半天,顺畅不少。
  "这种老房子都是这样的,"廖思成边洗手,边冲外面的邹童高声说,"你多买几瓶存着,估计过几天还得堵。"
  "哦,就在超市买吗?"
  "对,家庭浴室用品那里,咱一会儿就去买了吧,省的你回头忙起来,又忘了。"
  廖思成的东西都堆在厨房的柜台上,钱包正好敞开,邹童过去给他拿冰水,偶然看见他的驾照放在透明格里,仔细一瞅,今天竟然是他的生日。
  "过生日怎没说一声?"见他走过来,邹童问。
  "生日?"廖思成楞了楞,终于会意:"哦,我不过生日,多少年从来也没庆祝,就忘记这码事了。"
  "为啥?"
  "也没个固定的地方,今年在东岸,明年在西岸,朋友圈什么的换来换去,有啥好过的?就一个人。"
  邹童不太能理解廖思成的漂泊,他十八岁以来,生活安定,几乎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变化。
  "今天留下吃饭吧,烤个蛋糕给你,算是答谢你的免费服务。"
  "嘿嘿,不用啦,多麻烦!"
  "就俩人,麻烦什么?"
  廖思成倒不是特别见外的人,既然邹童坚持,也就没有拒绝,主动说:"那我帮你。"
  公寓的天台是公用的,有人种了些花草,放了个方桌和几把塑料椅子。他们把饭菜搬过来,坐在室外,就着新鲜的空气,更觉着盘中美味好吃得很。廖思成挺会照顾自己生活的,但他是从小被环境逼出来,赶鸭子上架而已,而邹童的本事简直让他吃惊,随便划拉划拉冰箱,弄出的两三个小菜,比外头馆子里师傅手艺强多了,真是个实用的帅哥啊,廖思成在心里可劲儿地赞叹。
  午后的阳光稍显得热,却正好被冰凉的啤酒适度地调节,他们第一次这样长久而放松地聊天。邹童问起他什么时候出国,廖思成算了算,说有快十年了吧!这才让邹童感到吃惊,廖思成和他同岁,现在已经博士后毕业,留教两年,简直是飞一样的速度。
  "你几岁出来的?"
  "本科毕业啊,"廖思成说完,加了句解释,"哦,我科技大少年班的,十九岁大学毕业。"
  邹童想起自己十九岁的时候,加班加点儿地跟江洪波谈着恋爱,跟个傻瓜一样,忍不住笑了:"原来你是天才呀,十九岁那时候懂什么呀?"
  "啥也不懂,同寝室的同学开始考G,我闲着也是闲着,就跟着考呗,结果分数还不错,他们申请,我也屁颠屁颠儿地跟风,收到全奖的offer以后去签证……反正那么回事儿,一混这么多年过去了。"
  邹童终于明白,廖思成是和他完全不一世界的人。
  可他又觉着好奇,这是对他而言全新的一类,也许这人让人捉摸不透的习惯个性,也跟他这些年只靠自己,漂泊和简单的环境有关,因为不知怎的,邹童经常感到他和周围的人和事缺乏关联,或者直接地说,他是一点儿都不敏感呐!
  "你经常回国?"想起他前段时间去南大看他姐,就顺口这么一问。
  "开始八年都没回去过,这两年有绿卡,出差或者休假才会回去。第一次回去看见我妈,吓了一跳,她怎么老那么多啊?连我姐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哦?怎么不一样?"
  "不象以前那么凶了,呵呵,"廖思成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好像也没感到不妥当,"以前特好强,什么都跟我比。我考上少年班,她没考上,有两三年没跟我讲话呢!"
  "她那么厉害?"邹童想不到廖思风是那样的人,但回头算算,青春期谁没傻过?鸡毛蒜皮大的事儿, 就跟天塌了似的。
  "她象我妈,特要尖儿,我和我爸都让着她俩,得罪不起,不过这两年我姐好多了,倒是我妈越老越泼辣,独裁到底。你妈妈是什么样的人?"
  "记不得了,她过世得早。"
  "哦,那也挺好,不然女人更年期,真够男人受的。"
  邹童恐怕想不出第二个人,会说出这么无礼的话,但他知道廖思成并没有什么坏心眼儿,所以也不会生气。正好这时候,手机响起来,是个陌生的号码。
  "邹童吧?"对方语气很礼貌,"我姓郑,江总让我联系你的。"
  他想起前几天,江洪波提过美国分公司的人会过来出差,大概会找他。
  "哦,有什么事?"
  "我正好过来开会,江总有些东西,让我交给你。"
  若是江洪波当面这么问,邹童是铁定不会给面子的,但毕竟中间隔了个别人,也不好太让彼此难堪,于是委婉地说:"您住城里吧?我这里过去也挺不方便的……"
  还不待他说完,就被廖思成抢白:"没关系,我送你过去啊,哪间酒店?"
  邹童简直恨不得把他舌头给剪了。
  "喜来登,"对方明显听清了廖思成的大嗓门,"你们到了给我电话吧,我晚上请你吃饭。"
  "你听不出我不想去啊?"邹童一挂断电话,就冲廖思成吼,"怎这么不长眼力介儿?"
  "为啥不想去?人抽空来看你,一番好意么!"
  "这你也知道?"
  "……哦,你的电话声音挺大,我都听见了么。"
  邹童能给他气昏。
  他们把东西收拾完,蛋糕刚烤好,邹童放进冰箱降温,想着反正自己需要买些鲜奶油,总得出门,也不再为廖思成的莽撞生气。上车以后,很严肃地叮嘱他:"以后我打电话,就算不躲开,也不是说你可以听,你最好自己回避;再有,别用你的标准帮我拿主意,该闭嘴的时候就闭嘴。"
  "行,记住了。"廖思成果然不以为忤,毫不介意被教训。
  邹童就知道,这种人和普通人脑筋构造不同,果然要把话说明白,否则依靠廖思成的常识,不晓得要气他多少次。
  郑经理已经在酒店的大堂等,虽然没见过邹童,这里中国人稀少,还是很好辨认。见面就想请他吃饭,邹童连忙说:"我刚吃完过来的,而且我朋友还在车里等呢,不太方便。"
  "那好,"也许是江洪波嘱咐过,郑经理一点都不敢牵强邹童,"我们在这里坐吧!"
  大堂的沙发座那里,他从包里掏出档案袋,递给邹童:"这里有张名片,是新华社驻西雅图的领导,江总和他打过招呼,你有什么难事可以直接找他,基本上什么都办得通。车钥匙是江总帮你租的一辆,提车地址什么都写得很清楚。你呆的时间不长,买了也带不走,到时候再卖也麻烦。如果车型不喜欢,可以去dealer那里更换。最后一样是张支票,留给你急用的,江总说,这里人生地不熟,让你好好照顾自己。"
  江洪波的伎俩邹童是烂熟于心的,他不可能给郑经理知道自己的身份。但这事儿也不难敷衍,估计郑经理现在就以为自己是了不起谁的儿子,江洪波不过是变相送礼贿赂而已。所以,这戏码邹童还得配合着演,否则郑经理有辱使命,不愿放弃,变着法儿地纠缠自己,反倒麻烦更大。
  这肯定也是江洪波的招儿,他当面跟自己说肯定碰壁,换个人来周旋,自己也得有所顾忌。邹童只好收了东西,转身走出酒店,在心里早把江洪波千刀万剐了。
  "这么快呀?"等在车里的廖思成,完全没看出他脸色难看,"是不是得去买鲜奶油了?"
  此时此刻的邹童,只想赶紧在电话上,把江洪波骂得狗血喷头,但他又不忍心看廖思成失望,这人还挺挂着他人生的第一个生日蛋糕。
  "嗯,走吧!"
  "得想着一遭儿把通下水的也买了存着,不信你看吧,下个月肯定就用得到!"
  这人怎么成天就惦记这些事儿?邹童扭头看看廖思成专心开车的模样,刚刚的火冒三丈,竟也去了大半儿。

  第二十章

  江洪波的电话刚响了一声就被接通,很明显在等他,邹童反倒迟疑,没有立刻说话。
  "邹童?"沉默让江洪波诧异,他等了几秒钟,忍不住询问,"是你吧?"
  "还能是谁?"他没好气地说,"你他妈什么意思?"
  另一端短暂沉默,语气轻轻地,听不出什么情绪,"没什么意思啊,怎么了?"
  "还有脸问我?你让姓郑的找我干嘛?"
  "你一个人在外头,我也不放心,车子就是为了你方便,其他的以防万一,你要是什么都顺利,用不到就更好,有点儿什么紧急情况,离这么老远,谁也帮不上,不是让人干着急吗?"
  其实被廖思成这么一搅和,邹童已经没有开始那么生气,江洪波这么理所当然地一番话,让他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从前两年开始争执,到现在分手各自单飞,他们无非顺其自然,从来也没有恳谈过,毕竟一起生活那么多年,彼此之间其实已经形成难以纠正的相处模式。
  邹童突然有话想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跟你分手,无非就是做个姿态,为了赌气?"
  江洪波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接,随口应了过去:"干嘛这么说?"
  "我是认真的,没有试探你的意思,你想抱小叮就抱小叮,想睡伍可就睡伍可,我说分手,是以后我们都没有什么关联,你没必要再惺惺作态,替我着想,好像我们只是暂时冷战,你下点儿手头功夫,就能再追回去。我说得够明白吗?"
  "明白,但我确实没那么想过,我们之间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说分手以后就形同陌路,你过得好坏都跟我无关。邹童,咱俩成不成,我都会照顾你一辈子,这是在我们刚认识那会儿就说过的,我也是认真的。"
  邹童感到自己的心,象是凭空地翻了个跟头。
  "你过得好不好,我可懒得关心。"
  江洪波笑了:"我知道。"
  邹童并没有去提车。
  学校安排的住宿地点很方便,而且大学区的生活,对车的依赖不大,最重要的是廖思成几乎是随叫随到。邹童对他的自来熟很有些惊异,但是看他跟别人的来往其实也没有很陌生,好像跟谁都差不多,于是也不觉得这种态度格外突兀,邹童对廖思成的依赖,在潜移默化之中,越来越重。
  苏杨和他一直通过电邮保持联系,但奇怪的是,有时候即使邹童特意配合国内的时间在网上等他,苏杨也很少在线,他以前的MSN从来也不关的。于是有次打电话的时候,邹童就和他说,周末有空就上线聊天,因为有时候电话过去,又怕他不方便接或者忙什么,不如网络那么自由。
  果然这个周六的晚上,廖思成正在客厅帮他调试录电视节目的东西,扔在窗台那里开着的笔记本"嘣个登"地响了一声,邹童过去一看,是苏杨发了个伸懒腰的小狐狸表情过来。
  "舍得上来啦?"邹童飞速地打过一句话。
  "嗯,你让我来,我哪敢不来呀?"
  "最近忙什么?都没见你上线。"
  "还是老样子,没啥特别的,笔记本坏了几天,就没上来。"
  "还跟虎子出去玩?"邹童干净的长手指平铺在键盘上,窗边叶子的投影落在手背上,他抿了抿嘴,飞快问道:"江洪波和伍可在没在一起?"
  像是故意吊他胃口,苏杨那头似乎想了想,才发过一句:"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算是吧?"
  "嗯……就是没公开么,好像在一起,但又不像当年和你的感觉。"苏杨很快就追加解释:"不过他很忙,很少能碰见。师兄,你还挂着他吗?"
  "不挂。"
  "真的吗?"
  "废话,谁有功夫骗你?"
  "那,你现在是一个人?"
  "一个人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不过,他们都说,你现在肯定好多人追,估计会挑花眼。"苏杨发了个笑嘻嘻的贱笑表情:"师兄,拿不定主意的话,我帮你把关鉴定!"
  邹童面对着屏幕的脸孔,端不住,露出笑意:"你个死样儿!"
  廖思成把设定都调好,回头正看见邹童抿嘴笑出来的模样,愣愣地,半天也没回过神,但心里又不确定自己莫名其妙而来的悸动为的是哪一遭。他把具体的程序写在笔记纸上,顺手放在电视旁边的收纳盒里,里面放的都是些类似的笔记纸。邹童是那种什么东西都很有条理的人,只有这一筐,五颜六色的纸,虽然记录的杂碎小事儿,可搜集在一起,反倒觉得很好看。他随便抄出一张,却不是其他那些购物单,电话号码,或者碎单词什么,而是一张写着面值十万美金的支票。
  "这是真的支票吗?"廖思成拿起来,放到邹童面前,坦然问道。
  邹童一把夺过去,皱眉盯他:"你管真的假的?"
  "假的吧?真的怎么会随便这么扔?"
  "谁跟你说的?我的东西,爱怎么扔就怎么扔。"
  "嘿嘿,那倒是,爱因斯坦不就是拿美钞当书签儿吗?"他一点儿都没有因为邹童的态度感到不妥,"要是真的,好好收着,这么多钱,放在小纸条那里,不小心扔了怎么办?"
  要是一般人这么做,邹童会很生气,但他知道廖思成不是会多想,他脑袋里大概只单纯地关心扔掉的损失而已,这也是花了邹童两三个月的时间才悟出的。没搭理他,邹童坐在地板上,按照廖思成给他写的程序,学着录节目。问他刚来美国的时候怎么学英语,廖思成就说看电视,追看自己喜欢的节目,慢慢就提高了。但是这世界上没有完整的天才,好像廖思成虽然在学术上很了得,而且在美国呆过这么多年,但他英语口音就很重,反倒不如从来没有出国进修过的苏杨说得自在地道。
  "明天米勒教授的派对,我可能没法送你去,"廖思成看着邹童已经能很熟练地操作,坐在他身边儿,说:"我车子刹车总是尖叫,得着人修修。"
  "没关系,我也不怎么想去。"
  "别呀,他是特地为了你才办的聚会呢,米勒教授很欣赏你。"
  "哪儿听的你?"
  "你知道陈勇前吧,川大的交流教授,那天他说的。"
  "你跟他们都不同系,还能凑一块儿?"
  "海外华人是一家么!"
  说完"嘿嘿"笑起来,邹童瞅他那傻样儿,简直说不出话来。
  "当天能修好吗?"
  "够呛,要是跟我说要报废,也没什么好吃惊的,老爷车,买的时候就是旧的,将就开就是了。"
  "那怎么办?你开习惯,没有车能行吗?"
  廖思成经常要去另外一个科研中心开会,不像邹童这样生活学习都在一个圈子里。
  "再说吧!没啥大不了的。"
  邹童从抽屉拿出把车钥匙,"明天把这辆车提出来,你先开着吧。"
  "我怎不知道你有车?"廖思成诧异地问。
  "不是我的,是朋友的。"
  邹童轻描淡写带过,以他对廖思成的了解,这人也不会追根究底,果不其然。
  当他在租车公司看见那辆白色SUV,其实并不觉得吃惊,这是江洪波典型的作风,在生活很多细节上,只要是邹童喜欢的,哪怕和他想法不同,他也不会试图改变邹童的习惯。周日的上午,廖思成就开着这辆车来接他,米勒教授的派队在附近一个小岛的农舍举行,据说他闲暇时候,喜欢在人烟稀少的乡下,以种地为乐。
  他们怕错过十点的渡轮,因此来得早,在码头多等了一会儿。廖思成去旁边的咖啡店买了两杯咖啡,坐在上午温煦的阳光里等待,也是很惬意的享受。邹童脑袋里,想着昨天国内教授电话来,耳提面命地叮嘱,简直让他心烦,本来挺轻松的一件事儿,好心情在他施加的压力下变质。
  "下了轮渡以后的地址,你有带吗?"廖思成问他。
  "我存在手机里,下了船GPS一下就行了呗。"
  "那就好,我本来也记了,但是忘了拿。"
  在水上晃悠了一个多小时,下船的时候,邹童差点吐出来。船是稳当的,但他早上没吃什么,被咖啡这么一刺激,胃里就特别难受。廖思成看出他脸色不对,赶忙问他怎么了,邹童搪塞说晕船,还不待他往下说,就发现个更让人闹心的麻烦,他的手机没有带在身上。
  "我打电话问问陈勇前吧,他那么积极的人,说不定这会儿都到了。"
  廖思成把地址记在纸条上,他的手机没有GPS功能,而刚领到的车,导航服务还没有开通,他俩大眼瞪小眼,最后也只好下车去问路。邹童站在车旁等着,就看见一个穿着干净时髦的亚洲人走到面前,用中文问他:"你是去米勒教授家的派对吧?"
  邹童楞住,第一反应就是没吭声。
  那人似乎也觉得自己平白这么问,有些冒昧,连忙继续解释:"我也去那里,刚刚在船上听见你们说中文,估计就是去他家,听他说今天邀请的都是华人,米勒教授是我的朋友,我是关誉明,叫我Charlie就好。"
  说完递上一张名片。
  "你好,我叫邹童。"
  "哦,是不是国内刚过来的交流学者?我听米勒提过你们的项目。"
  "没错。"名片上也只有"关氏集团"而已,邹童摸不清他和米勒所谓的朋友关系是什么,"你能带我们过去吗?我们不太熟悉地址。"
  "可以啊,你们跟着我的车吧!虽然岛不大,但其实还真挺难找的。"
  廖思成送他过去,并没参加派对,他约了朋友去环岛路骑自行车,让邹童结束了就给自己电话。这个迟到的"欢迎派对",显然是以邹童为中心的,他从来不知道米勒教授对这个项目如此重视。本来他还有点社交压力,毕竟都那么不熟悉,有什么好说的?但很快,这个叫关誉明独特的职业,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邹童不是擅长哈拉扯皮那类人,他在公共场合通常比较冷淡,不大跟陌生人假装亲近,面对满场飞的陈勇前,其实心里多少有些鄙夷。关誉明恰好也很安静,几乎不怎么主动和谁说话,除了邹童,似乎路上的偶遇,拉近了他们的距离,但他们的话题清淡而礼貌,谁也没想说得太深入,直到最后照顾完其他客人的米勒教授走过来,正式介绍他们认识,邹童才知道原来关誉明是米勒教授科研中心的"财神爷"。
  "干嘛一开始不说,怕我打劫你?"
  关誉明笑出来,露出整齐的牙齿:"当然不是,怕你问我具体做什么生意,说出来怕吓到你。"
  "我才不会那么不礼貌,咱俩又不熟,怎么会有那么多问题?"说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问道:"那,你是做什么生意的呢?"
  "哈哈!"关誉明大笑出声,看着邹童的眼光里透出一股喜爱,他收敛了自己的情绪,有点开玩笑地说:"算是房地产吧!"
  "算是?"
  "嗯,冥界的房地产,"关誉明说道:"我们家是做墓地买卖,和殡仪馆生意的。"
  后来邹童才知道,关誉明的轻描淡写过于谦虚了,他们关家掌握着美洲七成的豪华墓地市场,和超过六十家的殡仪馆服务。他的父亲和米勒教授是哈佛的同学,在米勒刚开始建立科研中心的时候,曾经慷慨相助。
  当关誉明的身份"曝光",立刻成了焦点人物,似乎在场每个"莘莘学子"都想多跟他套套近乎,这年头美金最实在,管它是从活人还是死人身上挣的呢?
  派对接近尾声的时候,廖思成也过来凑了会热闹,他跟这里的不少人都算熟稔,直到天快黑,为了能赶上轮渡,大家猜纷纷告辞。关誉明似乎要多留一会儿,主动送邹童他们上车,并耐心嘱咐他们怎么走才能回到轮渡那里。
  回到家,邹童问廖思成要不要留下来喝汤,今天临走前,在慢煮锅里用茶树菇炖了鸡,他知道派对上的实物不会合胃口,事实上,他根本就没吃什么。
  "好啊,喝完再走,嘿嘿。"
  邹童进屋,随手将裤兜里的名片零钱放在门口的小柜子上,廖思成随便看了一眼,说:"诶?Charlie给你的名片,和给我的不一样。"
  "可能款式换了吧?"
  "嗯,电话号码都不一样,"廖思成说完进了厨房,"真香,你炖的什么?来,来,跟咱用大点儿的碗盛。"
  邹童没有听见他在外头嘀咕,也没有往心里去,关誉明对他而言,是萍水相逢的陌路,转头就忘的人,然而,时间过了不到一个礼拜,这人再次走进他的生活。

  第二十一章

  邀请函是米勒教授的,他临时要去纽约开会,不能参加,就让邹童替他。
  "什么场合啊?"他那天刚拿到美国驾照,心情挺好,"我去方便吗?"
  "华人组织的一个慈善晚餐,由你代表我去,更有意义,"米勒教授认识很多中国学者,与美国华人界算是相熟,"要穿得正式些,据说你们的哪个领导人也会到场呢!"
  在国内的时候,因为江洪波的关系,邹童参加过不少慈善晚宴,就是那种一盘面条万八千,权当捐款的地方,据说美国这种活动更多,即使米勒教授这种低调不爱出风头的学者,几乎每个月都有一两个这样的应酬。
  在酒店大堂签完到,邹童领到个礼物盒子,里面是支价值不菲的钢笔。他随便瞥了眼其他人,好像每个人领到的都不一样,想必是根据捐款多少订的礼物。按照这只钢笔的价钱,加上慈善机构通常应用的回礼比例,米勒教授怎么也捐了五位数吧!应酬这么多,不可能个个都这样出手,看来这不是一般的场合,邹童在心里琢磨着。
  会场规模比他想象得要大很多,大部分人已经在场。他的礼品盒子上粘了张卡片,写着八号桌,还有个小信封,简单地介绍着同桌人的背景,职位等一些相关信息,出入这种场合的人,自然身价不凡,因此也是靠这个吸引一些想要建立关系,扩张人脉的生意人。
  邹童坐下来,发现这么多来宾的情况下,他们竟然细心而及时地把米勒教授的牌子换成自己的,看来真是训练有素的一群人在操作。和周围的人不熟悉,邹童也没心思挨个去介绍自己,于是翻开活动介绍的小册子,整个晚宴的流程都详细地写在里头。百无聊赖地当做练习英文,邹童在首页的介绍那里,看见这个慈善基金主席的名字是"Charles
Kwan",觉得这名字多少有些眼熟的。
  正琢磨着,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邹童?你怎么来了?"
  他扭头,眼前的人正是那天在米勒教授家见过的关誉明。
  "刚刚在签到那里看见你的名字,还有点不相信,你穿西装象变了个人,我差点人不出来。"
  我们才见过一面而已,没认出来不是很正常吗?邹童心里嘀咕,我也没认出你啊,弄得咱俩很熟似的,真是。"米勒教授下午就飞纽约了,让我替他。"他迟疑不决地看着关誉明,忍不住问道:"这上面写的Charles
Kwan,该不是你吧?"
  "呵呵,为什么不可以是我?"关誉明笑起来的时候,显得格外一股温柔。
  "我以为你只挣死人的钱。"
  "这个慈善基金是我爷爷开创的,他现在老了,交给我打理。"刚说到这里,已经有人过来找他,关誉明没法再呆下去了,"希望今晚的安排,会让你满意,需要什么直接跟我说。"
  邹童目送他的背影淹没在人群中,突然又回头看自己,赶紧把头转开了。晚饭开始前的Bar
Time,邹童就听周围的人讨论今晚要来的领导。听到名字,他也挺吃惊的,没想到关誉明的面子这么大。
  "赶巧儿了吧,这不是X集团要在纳斯达克上市吗?赶上他抓这一块儿,肯定过来开路的,恰好微软邀请过来参观,就给Charlie逮到了。关家面子在美国多大,他二叔说一声,大陆来的,基本都能买账。"
  在场大部分都是华人,又好像都不陌生,喝酒聊天,看起来都挺放松的。
  让邹童动容的,不是关家在美国的面子有多大,而是他们反复在提的X集团在纳斯达克上市的话题,那是江洪波奔波了多少年的事业,如今终于夙愿异常,他在心里说不出有多高兴。邹童一直觉得自己刻薄,不在乎江洪波过得好不好,但其实有时候,人也控制不住自己怎么想,那叫情不自禁。
  "那江洪波怎么没来?"
  "不知道,他姑姑好像在。"
  "哪个?"
  "我刚刚看见了啊,和汪先生在一起那个女的。"
  "她?不是说她是Charlie将来的丈母娘吗?"那人压低自己的声音,脸上的神态,好像看见外星人似的。
  "邹童!"人群里有人叫他,这回是陈勇前,"你也在?是米勒教授给你的名额吧?"
  "他没时间,找不到人顶替。"
  "看看你,米勒教授什么好机会都给你,你还不感激?"陈勇前肯定喝了酒,脸有些红,看上去好像个肥大的猪肝,他肯定以为邹童会好奇为什么他也在场,"我朋友是中国领事馆的,这不那个谁来了吗?"
  其实邹童一点都没寻思这些,谁管你怎么来的呀?
  "你跟关誉明很熟吗?我看他刚刚特意找你说话呢。"
  "不就那天在米勒教授家认识的吗?他一换衣服,我都认不出来,能熟到哪儿去?"
  "嘿嘿,我以为你俩有交情呢,他好像特别爱找你聊天,那天在米勒教授家不也是?"
  "没觉得,"邹童有点烦他了,找借口说:"我去拿点儿喝的,你忙你的吧!"
  活动倒是没有很长,主办方明显不想让在场的财神爷们感到厌倦,发言都很简短,另外放了个长度适中,内容感人的宣传片,很快又进入自由活动的时间,邹童不想久留,收拾了自己的东西,那支钢笔还是要给米勒教授带回去,算是自己吃饱喝足的收据吧?
  走出喧闹的会场,正好看见几个人站在咖啡厅那里说话,关誉明恭敬礼貌地应付的人,果然就是江洪波的姑姑。邹童不禁偷偷笑出来,这个世界真不大,还他妈的特滑稽!他快步往外走,出门到停车场提了自己的车,往家里赶去。晚上冷了,开车窗,吹进的风冻得人骨头疼,邹童对这一带不熟,绕了半天,才找到回大学区的路。
  在街边的小咖啡店买了包咖啡豆,交钱的时候,在收银台的玻璃里看见自己,邹童有点发愣,他也没有认出西装革履的人竟然是自己。他和以前一样,并不特别喝咖啡,但廖思成最近常过来混早饭,这人说他不喝咖啡就没法大便,但他对品质没什么追求。邹童就觉得既然要喝,总是应该讲究的,从来也不拿超市里卖的大罐又便宜的麦斯威而来糊弄。
  洗完澡,看了会儿电视上廖思成帮他录的几台节目,真是催眠的好药,看了没十分钟就困了。也不知睡到几点,门铃突然响起来,本来还以为在做梦呢,等邹童脑袋缓缓地接通现实,才意识到是真的有人在敲门,不禁纳闷儿,这么晚了,哪个倒霉催的呀?
  半夜了,天气还挺凉的,门一开,邹童忍不住哆嗦了下。站在外头的是廖思成,若不是他穿得整齐,真会以为他是梦游过来的。
  "我住的公寓着火了,没地儿可去,来投奔你行不?"
  邹童脑袋还没彻底清醒,惊异地盯着他,有点反应不过来:"怎么会着火?"
  "不知道诶,我刚在实验室忙完,回去就发现消防车停在外头,东西烧成什么样都不晓得呢!"
  让他进了门,邹童睡意褪尽,从橱柜里找了条毯子:"你现在沙发上将就一晚上,明天再说。"
  说完,又去洗手间找了没用的毛巾和牙膏,交给廖思成,见他累得睁不开眼,也没有追问到底怎么回事,就回自己卧室了。很快,客厅里一片安静,廖思成睡得深沉,偶尔还会传来一两下鼾声。
  邹童却睡不着了。
  自从和江洪波分手,他都是一个人住,突然间家里多了个人,让他多少有些不习惯。他对个人空间相对敏感,不喜欢与人分住的感觉,平时就算佟琥苏杨他们到家里玩,多晚他都不会留宿。同样,他也不会在别人家里过夜。邹童是那种生活上形成某种习惯,就很难更改的,固执的人。
  第二天,他气得很早,廖思成在沙发上睡得四脚朝天,根本就没听见他起床的声音。拎了件薄外套,邹童出了门,早晨的空气清爽得有些冷僻,他从林荫浓密的小径穿过,面前是一条不太繁忙的街道,横跨过已经斑驳不清的行人线,转角的街口就是一家点心店。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年轻的时候,在巴黎的烘焙店里给人当过学徒,每天早上这个时间,都会有新鲜出炉的法国牛角包,让邹童想起在国内时,"春天"那个法国点心师傅,有时候江洪波还会特意算时间帮他买。
  因为邹童经常光临,老板和他也挺熟悉,会稍微聊上两句,竟然也提到昨晚旁边几个街区外的一栋公寓着了火,让他要格外小心。拎着纸袋子,原路走回去,湿润而净氧充足的空气缓解了他因失眠而显得混沌的头脑。进了门,廖思成已经醒了,傻了吧唧地坐在沙发上,不知在寻思什么。
  "傻啦?琢磨什么呢?"邹童把东西放下,走进厨房煮咖啡。
  "你什么时候出门的?"廖思成跟进来问,"我刚还在寻思要不要起呢,怕吵醒你,感情你已经不在屋了呀!"
  "睡得跟死猪一样,我这里着了火,你也跑不出去。"
  "对呀!"他好像失忆的人突然想起来:"我家里着火了,才跑到你这么来借宿,我说刚刚怎么糊涂呢!"
  邹童回头瞅他,这人冒起傻气来,可真够二百五的!
  "你不用找房东问问怎么办?"
  "要啊,昨晚楼下看见几个楼上楼下的房客,说今天会联系房东,火势挺大的,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不会赖在我这里不走吧?"
  "嘿嘿,多赖两天行不行?好歹我得找个新地方安身,我付你房租,成吧?"
  "我毛病多,也不习惯跟生人一起住,你要想多留几天,被我气到,我可不负责!"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我肯定不抱怨。"
  "啧!说的什么话呀,嫌我房檐低,你别将就啊!"
  廖思成"嘿嘿"一笑,不说了,伸手打开邹童拎回来的纸袋子:"什么东西?真香!"
  "上回你来,不是吃过冷的,说好吃来着,这是新出炉的牛角包,给你尝尝。"邹童知道廖思成这个人,其实并不懂得如何享受生活,学校附近很多别致的咖啡点心店,他都不清楚。
  "起大早帮我买这个,真感动哈!"
  "别臭美了你,我经常这个时间去买的。"
  廖思成暂时住进邹童的公寓。他本来不觉得睡客厅怎么样,但邹童说那样的话,他自己出入会不自在,于是把卧室旁边的储存室收拾出来,虽说是储存室,其实很大很宽阔,原本住在这里的房客,是把那里当书房的。邹童买了张单人床放进去,就成了廖思成临时的卧室。
  邹童没有再管他火灾处理如何,在廖思成搬进来的第二个礼拜,他就跟米勒教授去佛罗里达开会,呆了四五天才回来。说来也巧,关誉明刚好也从迈阿密飞回西雅图,飞机上,米勒教授显得疲劳,一路睡回来,反倒是邹童和关誉明时而聊天,关誉明教养很好,礼貌而不疏远,对什么事拿捏自信得恰到好处,这一点上,和江洪波多少有些类似。
  毕竟还不是很熟悉的两个人,话题相对而言是比较小心的,邹童不太怎么说自己,关誉明自然也不会深入地问,于是只能多说他自己。让邹童吃惊的是,关誉明竟然是在美国出生长大的人。ABC的中文再好,也会带些腔调,而且他们几乎没有识字的。但关誉明的中文不仅标准,而且他在飞机上看的杂志也是中文的。
  "我们家的小孩,从小就读中文学校,最先学会写的字,也是中文。"他解释道:"平时在家里,是不可以说英文的,小时候不懂事,经常忍不住冒英文,爷爷就会骂人。"
  "你们家三代同堂?"
  "四代,"关誉明笑笑说,"爷爷很保守,不准分家。就算男人经常在外面飞来飞去地忙碌,女人和孩子也都是跟老人住一起。我有两个叔叔,五个堂兄妹,还有两个侄子,一个侄女,都跟爷爷奶奶生活在祖宅。"
  那种年代距离邹童太遥远,听起来就像电视剧一样玄乎。关誉明陆续说了些他手里慈善机构的事,很明显,这个角色给他带来的骄傲,甚至高于他利润丰厚的公司。他完全没有提江洪波的姑姑,邹童自然不会鲁莽去问,不知怎么回事,他突然就觉得自从在聚会上碰见关誉明,这人在他生活中出现的频率,高得简直不自然。
  第二天邹童去银行,将江洪波给他的那张支票转签给关誉明的慈善机构。把支票邮出去后,他给江洪波写了封邮件,说,我今天帮你做了件善事积德,请你这个罪恶的资本家,以后不要再拿钱忽悠人了!
  点击发送以后,廖思成正好从外头冲进来,肩膀上都是湿的,看来外头下雨了。
  "真冷,"他冲进厨房找水喝,"咱晚饭吃什么?"
  邹童关了电脑,看着从门口到厨房的水淋淋的脚印,不禁皱眉,没好气地说:"把地板给我擦干净以前,甭想吃饭的事儿,跟你说多少遍,回来先在门口换鞋,你长耳朵当摆设是不是?"
  廖思成赶紧拖鞋,光脚拎到门口,笑嘻嘻地没脸没皮:"忘了忘了,下回肯定改。"
  说着话,门铃响起来,他正好转身开门,外面站着个高个子的亚洲人,浓眉大眼,看起来还有几分面熟。
  "你找谁?"廖思成用中文问。
  "请问,邹童住这里吧?"
  正在厨房收拾的邹童,心脏突地停跳,那是江洪波的声音。


  第二十二章

  邹童的公寓虽然古旧,里面却也算宽敞,照旧打扫得一尘不染,除了件看起来不太和谐的外套,搭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的餐桌上,每样摆设都整齐得象是经过精密的计算。角落里的桌几上摆着淡黄色新鲜的雏菊,透明的大盘子里盛着几个橙子和香蕉……都说本性难移,邹童到哪里,生活的习惯都不曾改变。
  江洪波站在客厅里,没有坐下来,就听见厨房里,邹童低声地训廖思成:"把你外套挂起来!总是乱扔,就指望我给你收拾是吧?"
  "诶,诶,知道。"廖思成唯唯诺诺地答应,果然立即付诸行动,"我先帮你把茶水端出去。"
  茶水放在沙发前的矮桌上,白色的陶瓷茶壶,带着两只小巧的茶杯。
  邹童走出来,似乎并没打算介绍他俩认识,廖思成难得识相,拿起外套,收拾起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边小声和邹童说:"我在实验室还有事儿呢,不打扰你们了。"
  "你不是回来吃饭的?"
  "这不没到时间呢么,等晚上我在外头随便买点儿什么就成了。"廖思成朝外走,边和送他到门口的邹童交代:"你要是想跟朋友出去吃,就到上次带你去的那个'明记',他家有车位。"
  "嗯,看看吧。"
  邹童送他到门口,刚要关门,就见廖思成又钻进来:"差点儿忘了把车钥匙留给你。"
  "你开走吧,需要我就叫出租了。"
  "这会儿出租不好叫,你留着,开车小心。"他说着话,紧忙地套上衣服,"外头真冷,你出门多穿点儿,别冻着了啊。"
  从门旁边的长玻璃窗里看见廖思成掀起衣服遮住头,小跑着远去了……邹童这才转过身,走回客厅,江洪波已经坐了下来,悠然自得地喝着茶,见他走进来,问:"你朋友?"
  "嗯。"
  "对你挺细心的。"
  "还细心?我都能给他气死!"邹童说完,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好像引起江洪波的在意,就漫不经心地说:"老好人一个,傻了吧唧的。"
  门口的鞋架上,放着好几双运动鞋,都不是邹童会穿的款式,客厅里很多细节,都透露着两个人共同生活的气息,加上他们话里话外,亲密无间的态度……江洪波心里其实早就有数,这会儿听见邹童这般说起,会意地点了点头。
  "你怎么来了?"邹童坐在对面的椅子里,随便这么一问。
  "去纽约出差,回来路过这里,就多停一天。"
  江洪波国际旅行,从来也不会坐经停的航班,尤其这种长途的,不过邹童也没心思揭露他:"忙上市的事儿?"
  "嗯,最后这么一点儿收尾的,没什么了,"江洪波轻描淡写,并没在这话题上停留太久,"你在这里一切都很顺利?大概还要呆多长时间?"
  "手里的课题进展得比预计的顺当,快的话过了新年就能完成,晚 一点儿到五月也能弄完。"
  "那……"江洪波想了想廖思成刚刚冲自己微笑点头的神态,"忙完就回国吗?"
  "不回去,还不把教授气翻盖儿?"邹童若无其事地往下说:"我也不喜欢美国,能早点儿完成最好。对了,我刚刚给你发了个邮件,你收到没有?"
  "哦,有吗?"江洪波掏出手机,果然有一封未读,他点开看了看,短短两句话而已,他不禁笑了,"呵呵,你快赶上我的形象公关了。捐给哪里了?给我留个地址,万一这点恩德不够,还得继续攒呢。"
  邹童回身,在装杂物的小盒子里翻找:"是米勒教授介绍的,挺好的一个慈善基金,比你以前参加的那些给钱以后也不知道花到哪儿的破机构靠谱儿。"
  储物盒里有两张,一张是关誉明自己的,一张是公司的,邹童想了想,把公司那张递给他。江洪波拿在手里,看了看机构的名称,顺口就说:"关誉明在做的吧?"
  "你认识他?"邹童问完,才想起晚宴上有人八卦的关誉明和江洪波堂妹的亲事。
  "算是吧!美国的华人能有多少?你和他熟吗?"
  "见过几次,不熟。你呢?"邹童没有说遇见他姑姑的事,很怕他顺路问个没完,说都说不清楚。
  "嗯,算还行吧,我姑和他家有些渊源。"
  他们聊了会儿,外头天已经全黑,淅淅沥沥地还在下雨。
  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平平静静地坐着说话,漫长的时光,淡化了他们之间那些丑陋的伤疤。对方的一言一行,说话的语气,抬眼低眉的姿态……熟悉到根本不需要预习。
  原来那段被摒弃在身后的过往,其实一直都还在原地。
  江洪波说他晚上还有别的应酬,邹童没有挽留:"我送你回去吧!你住哪间酒店?"
  "不用,不用,你对这里交通也不熟,我叫出租就好。"江洪波拿起衣架上自己的外套,"就是来看看你,是不是一切都好,没别的什么事儿。"
  "知道,你还怕我误会呀?"
  "误会什么?"
  "有种你就继续给我装蒜!" 邹童横他一眼,却没真的生气。
  江洪波轻轻一笑,没有跟他抬杠:"我是临时决定来的,苏杨本来想给你捎些东西过来,也没机会准备。不过好在他过段时间大概 也会和虎子来一趟,肯定会来找你的。"
  "哦?旅行吗?"
  "嗯,前段苏杨可能不怎么好,虎子想带他出来散散心。"
  "我说在网上找不到他呢!这傻小子,也不跟我说……"
  "他在感情稍微内向,而且有时候,别人也真帮不上忙。"
  邹童在门后的箱子里找出一把伞,回身锁了门,跟着江洪波出了门。
  "你回去吧,太冷了,我自己叫车就行。"
  "这里不好叫车,得走出去两条街才行,我送你过去。"
  深秋雨夜,寒气袭人。风忽然穿过树枝,大滴大滴地落在黑色的伞上,"砰砰"一阵乱响。脚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一个不小心迈进水洼,让人惊异的飞溅。他们沉默地,聆听着对方的脚步,在清冷寂静的夜晚,激起深沉的回声……江洪波偶尔侧目,正看见邹童握紧伞柄的手,在夜色里,是孤单的雪白。
  同撑着一把伞,他们的背影,从这处路灯的晕黄影子里,走到下一处,再下一处……最终消失在,渐渐微茫的光线深处。
  疏离的雨滴,似乎停了。
  廖思成看过温度计上的读数,放在一边,转身去客厅,打电话给医学院的同学,问他们有没有什么物理降温的好法子。早上发现邹童没按时起床,就觉得挺奇怪,这人长着奇怪的生物钟,不太睡懒觉。他磨蹭着,直到快要出门,还是不放心,敲了敲卧室的门,这才发现邹童烧得厉害。
  床头放着国内带来的退烧的药片儿,看来他半夜起床吃过药,似乎见效不大。快中午的时候,又喂他吃一次,也没什么起色,廖思成不禁着急了,他不清楚这样的发烧,是不是可以挂急诊。
  "你别瞎折腾,"邹童缩在被子里发抖,声音虚弱无力,"用可乐煮几片姜给我喝就好了。"
  廖思成也听过这个土方法,也管不了是不是好用,跑去厨房如法烹制。
  "是不是昨晚冻着了?"廖思成一边儿拿电饭煲焖白粥,一边高声和卧室里的邹童说话,"让你出门多穿点儿吧,你当耳边风,看看现在,多遭罪?"
  邹童病得糊涂,懒得跟他抬杠,结果这人没完没了地:"你医疗卡在哪里?如果下午不退烧怎办?我先打电话给你医生,如果他不能看你,就去挂急诊得了……"
  "甭念叨了成不?"终于忍不住,邹童猛然来了这么一句,"跟唐僧似的,烦不烦?"
  廖思成顿时不出声了。
  这样的宁静持续了大概两分钟,就听他自言自语起来:"哎呀,嫌我爱唠叨?咱俩谁爱唠叨?成天让我别乱放衣服,进门换鞋,吃饭别出声……比谁都像唐僧,还说我呢!"
  "我念你,念错啦?"廖思成的喋喋不休,激起他的斗志,"哪样儿冤枉过你?"
  "啧,衣服还要穿出门,挂起来,还是随手放着,不还是一样?穿鞋的话,地板脏也不算什么,脱了反倒还得随时擦地,袜子才不会脏,你看老外进门都不脱鞋,吃饭哪能不出声?物理原理上说,声音是摩擦产生的,拒绝就是通过牙齿把食物碾碎,当然会有摩擦,所以说声音是不可避免的……"
  "你他妈故意要气死我,好霸占这里,就不用出去租房子,是不是?"
  "嘿嘿,被你揭穿了!我朋友说,生病的人,心情一定好,才会恢复得快。"廖思成小心翼翼地把粥放在床头,耐心地吹凉,"你一闭嘴啊,就变了个人,不好,要哭要笑要骂要吵,都大声发泄出来,病也会知难而退。"
  "别吹,"邹童制止他,"别把你的唾沫星儿都吹饭碗里。"
  廖思成完全不生气,拿起旁边一本财经杂志,在碗上头扇:"这样总可以了吧?你看,我还隔着挺远,书上的灰也不会落进去。"
  正说着,他注意到杂志翻开那页有张华人的照片,他忍不住好奇,歪着脑袋,边扇边看,恍然大悟:"这个姓江的,不就是昨天来找你的那个人?哇,原来X集团的老总就是他,好厉害!你们怎么认识的?"
  邹童根本就没想回答他的问题,半缩在被子里的脸,冷落脆弱,眼睛好像黑得看不见尽头的,水汪汪滋润的夜色。廖思成扭头看他,就感到心脏给人砰地踹上一脚,说不清楚莫名其妙的心悸来自何方。
  安静沉浸而下,仿佛玻璃罩子,把他们紧紧笼盖,连廖思成也不敢打破此刻的无声。
  过了好久好久,邹童的话语悠悠地传出来,寂寥中,带着孤寒:"我想回国。"
  廖思成凑到他跟前儿,放低自己的胳膊,下巴枕上去,让自己的眼睛靠近他:"嗯,我明白,不是有句话吗?人穷则返本,就是说在外流浪的人,不如意的时候就像返回自己的家乡。你是发烧生病,感到无力,等你病好了,就不会这么看,身体难受的人,心灵上也是最脆弱的。"
  "你脆弱过吗?"
  "当然有过,为的是些别的乱七八糟的事儿,心里就想,奶奶的,大不了老子打道回府,不伺候你们这帮孙子了!不过等熬过去,就不会那么生气。"
  邹童轻轻地笑:"我才不信你能说出那么有骨气 的话!"
  "哈,心里过瘾就行,我才不像你,嘴上怎么的也不肯吃亏。"廖思成说着,伸出手指在邹童鼻尖儿上一扫,"诶?冒汗了,你的土方儿还挺好用的!"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有多亲密,而向来对距离敏感的邹童,也意外地没有回避,他讨厌别人过于亲密的接触,但今天这样的时刻,说不出为什么,廖思成死皮赖脸地停留,让他无法拒绝,甚至有些留恋,他想都不想地问道:"今天不去实验室行不行?"
  "哎,"廖思成不得不说很有些诧异,这是从来没有透露过的邹童,连忙答应:"我哪儿都不去,你放心吧!"
  然而这样的邹童,几乎转瞬就不见了。
  一觉醒来,他烧退了些,整个人又变回原来的"凶神恶煞",廖思成总算放了心,他觉得昨天那样的邹童,让他心惊肉跳的。但是,邹童病并没好利索,过了没两天,就开始咳嗽,好在他有备而来,从国内带了好多的瓶瓶罐罐的药,跟吃饭似的,一吃一大把,怪吓人的,廖思成劝他"是药三分毒",别太依赖,结果被邹童一个冷眼横过来,再不敢吭声了。
  很快,感恩节来临,米勒教授照样会招待研究所里全部的中国留学生到他家里过节,这回不去小岛看他种地,而是在他郊区的家里,因为他老婆需要家里那个双层的烤箱来烹饪身材快赶上牛犊的大火鸡,和其他的,丰富到可以招待整个诺曼底登陆部队的吃喝。
  让邹童惊异的是,关誉明竟然也在。
  按照他之前说的那么传统的家庭,感恩节这样的节日,应该举家团圆的吧?怎么会有时间到米勒这里蹭吃蹭喝呢?果然,关誉明开口就解释他只是路过,晚餐是一定得回去吃,今天是他们难得全员聚集的日子,即使在北极出差也不可以当借口。
  "那是肯定的了,"米勒手里拿着红酒,兴高采烈地跟邹童说,"你没见过他家的感恩节盛宴,简直好像全美国的庄稼,都给他家收走了!"
  "人多,是比较浪费一点。"关誉明说话的时候,忍不住看向邹童,"我们家不吃火鸡,用的是烤乳猪,自己家的师傅烤的,还挺特别的。你要是喜欢,我明天带你一些。"
  "别麻烦了,我现在咳嗽,也吃不了油腻的。"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收到关誉明的电话,说打包昨天的乳猪盛宴,问他方不方便送过来,语气里是邹童无法拒绝的热忱。这种"亲切"对他而言并不陌生,在国内,狂风滥蝶蜂拥而上的时候,什么招数没有用过?邹童突然明白,为什么当时关誉明给自己的名片,和给别人的不一样了。


  第二十三章

  佟琥曾经有次借着酒疯,开玩笑说邹童不见得就非江洪波不爱,他只是天生爱挑剔的贱脾气,谁也看不上,要不是江洪波趁他年纪小就哄到床上,后来未必真能追得到,所以,打铁要趁热,追帅哥也该趁他少经事,傻乎乎只看外表的光景,从里到外,彻底擒拿。
  如果换成九,十年前的功夫,以关誉明的外貌和教养,在邹童跟前是肯定有加分,虽然他嘴上未必承认。但时隔多年之后,现在的邹童已非从前,人终究是会改变的,不管愿不愿意,想不想。
  但邹童依旧不讨厌关誉明,这是连廖思成都看得出来的事实。
  关誉明不是死缠烂打的人,即使频繁地出现在邹童的前后左右,也总是能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有时候邹童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自恋,人家关誉明压根儿就没动那不净的凡心,自己反倒被人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稍微亲近些的,就以为人有啥想法儿,也忒不要脸了。
  先透露出不是滋味儿的,是廖思成。
  自从他搬进邹童的家,感觉自己跟他的关系好像不知不觉地就变样儿了,例如早上一起吃饭,晚上约好回家,或者遇上下雨,他会给邹童送伞……这些点滴细节,带给他说不上来的奇怪感受,那是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象是依恋的感觉。而最近关誉明似乎常常找邹童,有时候会出去很晚。廖思成也知道自己没有立场询问他私人的生活,可难免忍不住好奇心,问他去哪里,邹童就会笑笑地,用一句"关
你 屁 事"把他堵得哑口无言。
  即便如此,当时的廖思成也从未深刻地想到什么问题,在某方面格外聪明的天才,往往在另一方面,会出奇地迟钝,这是人类不能违背的,智慧的天平。
  周五这天,邹童和两个美国同学,跟着米勒教授到城里一家酒店开个小型的研讨会,结束以后,两个美国同学忙不迭地找了借口开溜,为的是去城里一家爱尔兰吧和女朋友鬼混,邹童没什么安排,打算去海边走走,就坐车回家,但米勒教授却叫住他,请他到海边的一家饭店吃饭。
  吃饭的时候,自然会说起他们合作的项目,问了邹童一些意见,和他国内研究所的情况。邹童拖了快一个月也没好的感冒,已经连累得他做什么也打不起精神,加上英语虽然有所提高,也没有到对答如流,想啥说啥的程度,因此这个话题没能支撑太长时间。好在米勒教授对他印象向来不错,不会勉强,反倒主动地想要缓解之间的尴尬,于是问他:"Charlie在这儿的家,你去过没有?"
  邹童说:"他自己单独住吗?"他记得关誉明说过,他们家规矩严谨得很,几代人都住在祖屋。
  "他和家里人一起住,不过在海边有自己的地方,"米勒的想法是关誉明和邹童都是华人,肯定比较有话说,"我最爱他楼下的小花园,打理得很好,离这里不远,不如我们吃完散步走过去,我指给你看。"
  这一带隔着马路的对面,就是码头,门前有轨电车时而经过,好像时空倒转多年。难得艳阳高照的天气,他们悠闲地从餐厅走路而来,米勒的手机恰好响起来,竟然是关誉明!邹童就听他们在电话上闲谈,米勒说他们正散步去海边,打算让他看看关誉明一流的小花园……之类。
  挂断电话以后,米勒转头对他说:"我们真是幸运,Charlie刚好在那里,还可以请我们喝下午茶。"
  城里的房子,院子的尺寸总是有限的,但就如同米勒赞赏的,关誉明的小花园对空间的运用,几乎到了专业的程度,很多独特的设计聪明有效。邹童以为肯定是园艺公司在维护,毕竟关誉明不象是个会花很多时间种花弄草的人。这时米勒才揭晓谜底,原来关誉明大学的专业是建筑,这个小花园是他一手设计,只是维护和保养,确实由别人在做。
  米勒没有留下喝下午茶,他在花园里转了两圈,就叫了出租车离开,让邹童错觉他故意把自己送到这里,是专程为了甩掉他的。关誉明穿戴整齐,好像也是刚到这里似的,家里整洁得似乎并没有人在这里住过,邹童想,什么下午茶呀,他这里该不会厨房的煤气也不开的吧?
  "我不常来这里,"关誉明开门见山地说,"今天是过来找些东西,刚好米勒教授说要过来,所以才多停了一会儿。"
  "平时也不来住?"
  关誉明摇了摇头:"一般都在家里,这里是我大学毕业的礼物。大家庭是这样,一个人有,大家都要有,不能厚此薄彼。偶尔在外应酬,需要个自己的地方,所以家里人都有这样单独的窝。"
  邹童四下里看了看,风景很好,窗外宁静的海湾,可以看见对面海岛上参差不齐的白色房子,高高低低地点缀在丛丛碧绿之中。
  "我这里还真没什么能招待你,"关誉明笑笑,"这段时间也没来住过,冰箱里只有矿泉水而已,我们出门喝茶吧,附近有家台 湾人 开的茶馆,还算不错。"
  这里很可能是他一手设计的,但似乎并没有打算炫耀的意思,关誉明这个人行事低调得很,对于自己的"光荣事迹"几乎绝口不提。邹童也不怎么太想回去,他病了好久,大部分时间都是窝在公寓,忙的项目也停滞不前,身体和心情都不如意,这会儿也想找些乐子,转移一下注意力,于是对于关誉明的邀请,点头应允了。
  关誉明说的茶馆,就在后面一条街,但街道地势很高,上了好多阶楼梯,邹童本来就病,这么走上去气喘吁吁,听起来挺吓人的,关誉明忍不住关切问道:"你怎么了,喘不过气吗?"
  "没什么,感冒气短而已。"
  "你这病可是拖好久了,看过医生没有?"
  "你本身体质不怎么太好吧?"关誉明一边替他拉开茶馆的玻璃门,一边说,"我奶奶多年都钻研中医药理,有空让她给把个脉看看?"
  "不用,神 医我也看过,就这德 性,死 不 了活 不长的。"
  "快别这么说,你才多大,一个人在外头,要好好照顾自己。"
  邹童不想提这个了,换了话题,问道:"你奶奶怎么是中医?是工作吗?"
  "不是,她平时都是吃 斋念 佛,对药理格外有兴趣研究。"
  这里的老板和关誉明似乎很熟了,过来热情地打过招呼之后,就不打扰他们,点了壶铁 观
音,坐在午后寂寞无人的小店里,慢慢地喝,慢慢地聊。途中关誉明帮他点了菊花,说是清痰去火,邹童却被小朵小朵的菊花,在清水中缓缓绽放的情景吸引着失神,因此当关誉明提起"江洪波"的名字,当真是让他感到措手不及。
  邹童不相信关誉明会知道自己和江洪波的关系,他不至于跟国内的渊源那么深厚,并且江家人向来好面子,即使江洪波和他一起生活八年,他们向来也只会掩耳盗铃地自欺欺人,就算关誉明真的跟江家有什么特殊关系,也不会给他知道这种丢人的事。想到这里,心里稍微泰然一些,邹童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他和江洪波的关系,然而当下的他,还不打算把自己的过去与关誉明摊牌,或者说,他不想把那段往事,跟任何人分享。
  "你怎么认识他?"邹童头也没抬,轻声问了一句,菊花淡淡的回甘在空腔里均匀润散。
  "家里人认识,算是有点亲戚吧。"
  "哦,你是不是跟他堂妹?"
  关誉明短暂笑了下,出人预料地爽快:"嗯,可能会结婚。"
  "什么叫可能?"
  "就是还没有最后确定,但大概的方向差不多。"关誉明的坦荡是邹童最欣赏的,虽然有时候会考虑两人还没到那么熟的程度,没有必要说得过于深刻,但关誉明的态度从来也不曾遮掩,而且他的直接让邹童无法拒绝,好似一切都理所应当,毫无冒失之感。虽然如此,关誉明接下来的话,还是大出他的意料:"我不知道是不是适合婚姻,"他说着话,抬眼看着邹童,"我可能喜欢上另外一个人。"
  屋里太安静了,连一点儿可以用来掩护自己的噪音都没有,邹童倒也没有局促,他向后靠在椅子上,嘴角挂一抹淡有似无的微笑:"吃着锅里的,挂着盆儿里的?"
  关誉明耸了耸肩膀,好像拂去不见踪迹的灰尘,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嗯,我也没想到,事情发生得有点突然。"
  邹童笃定既然关誉明不会继续这个话题,他是个自控能力稳定的人。
  "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往菊花里加了块冰糖,"什么时候结婚?"
  "还没到那个地步,下个月她会来见我的家人。"关誉明说,"前段时间江洪波来美国办事,她跟阿姨也来过,但觉得仓促,没有准备好,就暂时没有见。"
  难怪江洪波在他家里看见关誉明的名片,就立刻有印象,原来他们关系比自己想的更加近乎,本来还以为宴会上的那些人不过嚼舌根而已,看来也并非空穴来风。
  "干嘛问我认不认识他?"
  "感觉你们应该认识,"关誉明"老实交代"原委:"有人托我多照顾你,拐弯抹角地暗示,好像那样会照顾江洪波的面子。我没有追问具体,既然是心照不宣,自然是不好多嘴。"
  邹童不怕和关誉明承认,但他没有,他不能不考虑江洪波的立场,于是,这个话题在沉默中,无声地过渡掉了。自从那以后,邹童有意无意地,在他和关誉明之间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哪怕并没有用直接的言语点破,关誉明的心思,在邹童面前已经渐渐明了,他不再感觉是自己在自作多情。
  在感情上,邹童向来不爱拖泥带水,他若讨厌谁,会直接拒绝往来;若不讨厌,又没可能的,像是胡为川那样,他反倒不去避讳。但是关誉明这个人,让邹童感到危险,他不了解江洪波对伍可动心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状态,他自己对这种若有若无的好感,本能地,是想后退的。
  这天晚上,他登陆到MSN,国内是周末的上午,MSN上灰秃秃一片,没有谁在线。他还是点了点江洪波的名字,对话框跳出来,这人换了个签名照片,是横在秋天阳光里的枝头。他楞楞地盯着空白的对话框,说不清多久,
也琢磨不到自己在想什么,好一会儿过去,他才退出页面,关掉了电脑。
  已经快九点,廖思成还没有回来,他最近神出鬼没,不知忙碌个什么劲儿,倒是不见他找房子,好像打算在这里长住似的。外头从下午就开始下雨,漫天的乌云,一时半会儿是绝对不会停。邹童发了个短信,问他有没有带伞,车子停在外头,他今儿个没开,从他的实验室到公车站挺远,走过去肯定要淋透。
  半天也没回,估计是在工作,电话不在手边。邹童自己百无聊赖地看了会电视,手机响了,一看果然是廖思成。
  "我在实验室呢,晚点儿才能回去,你先睡吧!"
  "带伞没有?"
  "没,一会儿雨就停了,不碍事。你先睡吧,别忘了吃药。"
  没有再说什么,邹童洗了个热水澡,被水呛了,突然咳嗽起来,半天也停不下,简直跟要抽了似的,让他莫名感到烦躁,在心里骂,妈的,你就咳吧,咳死算了!本来想换上睡觉的衣服,结果外头雨声湍急起来,"啪啪"地敲打着门窗。他想了想,加上刚刚咳嗽得狠了,惹得满身的燥热,于是换身衣服,拿着车钥匙出门了。
  廖思成从实验楼里走出来,看见路灯下停的白色SUV看起来有点像邹童的车,他紧忙小跑两步,看清出牌,心中一阵狂喜,这是他不太常有的待遇。似乎是看见他走出来,车子的引擎发动起来,他拉开门,坐了进去:"你怎么来了?这么冷的。"
  "下这么大的雨,你走去等车,还不湿透了?倔得跟头骡子似的,早上我就说会下雨,让你带伞,你他妈的就不带听,下回遇上这事儿,肯定不管你,浇死拉倒,省粮食了。"
  "嘿嘿,淋点儿雨算什么,我没那么娇贵。"廖思成系上安全带,"这么晚,我以为你睡了呢。"
  "干嘛这么拼命?周六还忙到这么晚?"
  雪白的车灯,在黑暗和冬雨中,辨认着方向,车子缓缓地行驶上大学路。
  "手头的研究项目赶时间,我想早点儿把它弄完。"
  "不是说研究款项批下来,不用那么着急?"
  "嗯,"廖思成想了想,终于说,"回国之前还是赶出来,也算有个交代。"
  "谁回国?"
  "我呀!"他爽快地说,"我打算明年回国。前段时间国内的HT制药集团来接洽过,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他们在医药研发领域是国内最先进的,也适合我的方向。"
  HT制药对于邹童来说并不陌生,它家的老总,就是江洪波的姑姑。


  第二十四章

  "你不是很喜欢美国,怎么忽然又想回去?"
  "我在国内的时候还小啊,也不知现在时什么样子,"廖思成好像又怕邹童深问,连忙笑着岔开话题:"哎呀,反正还没最后定,还不见眉目的事,不跟你说了。"
  邹童明白,以廖思成的条件,这事儿要想有眉目并不难,像他这样儿的一般都不愿意回国,即使国内能出得起美国这里的薪水,讲到实验和研发,美国这里的科研条件和环境,还是比国内好一些。但廖思成不爱讲,他也不想勉强,毕竟这是他自己的问题,邹童不是好为人师的类型,在他看来,各人都有各人的生活,没必要为了别人委屈自己,划不来。
  这事儿便因此搁浅了,他们谁也都没有主动在对方面前提起,倒是这天在学校碰上陈勇前,被硬捉住,聊了几句。陈勇前是出了名儿的包打听,就算廖思成也不如他消息灵通,简直在美国的华人学生学者的小圈子里,没有他不知道的。冷不丁地,他就说起廖思成和HT打交道的事。
  "你回头劝劝思成,这多好的机会,HT已经算是很有诚意,我找朋友问过,国内现在没有能出这个条件的,而且这个职位前景不错,很有potential,HT在国内现在多牛啊!据说高层的背景很强硬,成为国内的NO.1
那是指日可待的,将来能不能挑上咱,还不一定呢!"陈勇前说话特爱夹英文,不标准的,难听的英文,让邹童听着特不舒服,不过因为谈论的内容,他难得地忍了,就听他继续叨叨:"思成这个人啊,心气儿高,脾气倔,不过好像就听你的,多开导开导他。"
  下午没什么安排,邹童抱着厚厚一叠资料,回到家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页一页地啃,还得兼顾着在电脑里做笔记,忙乎得午饭也没吃。冬天的西雅图,晴天的时候,外头反倒比屋子里暖和。邹童偶尔从阅读中转过神来,才觉得身后跟背着冰块似的,浑身冷得都快没有温度了,但他很快被密密麻麻的英文收编回去,饥饿和寒冷,都忘在脑后。
  "你怎么不开暖气?"廖思成走进屋,立刻说,"屋里比外头都冷。"
  "一开就干燥得很,又没有加湿器,我嗓子难受。"
  "哦,别人不知道的话,还以为你为了省煤气费呢,"廖思成脱鞋,光脚进了厨房,打开冰箱,可能是为了找吃的,"岂不知,你花钱大手大脚,跟背靠金山似的,晚上咱吃什么?"
  邹童没理睬,继续看资料。
  "那也披件衣服,穿那么少,"厚厚的羽绒外套,轻飘飘地罩在他肩膀上,廖思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过来,无意间碰到邹童的手:"呀,怎这么凉?"
  "半天没动,血液不循环呗。"邹童说着动了动手指,能听见骨骼关节"咯咯"发出声响,他撤回双腿,缩进大衣里,感觉温暖渐渐包围上来。
  "我给你泡点热茶喝,"廖思成一边烧水,一边冲他喊着话,"晚上咱出去吃吧,陈勇前说新开的那家泰国菜馆很好吃。"
  "嗯,随便。"邹童收拾了电脑,把资料装回包里,放在餐厅空闲不用的椅子上,他回身看了看,廖思成的大衣挂在衣架上,鞋子也摆在门口,很整齐,这人现在被训练得规矩多了。
  "来来,赶紧趁热喝了,看你冻的小样儿。你说你哪那么多的毛病呀,空气干燥一点儿也不行?难不成整个冬天都这么干冻着呀?我今天在网上看来着呢,你说那种加湿器在一般电器店都有的卖,等有空咱去买一个吧!"
  "再说吧,反正也用不了多久,回国的时候还不好处理。"邹童把热茶握在双手间,热气哄得他从鼻腔到喉咙,也没有刚刚那么难受。
  "这么节俭,都不像你了哈!"在廖思成眼里,邹童想要什么就会去买,在物质上从来也不委屈,"你铁定了心要回国的吧?"
  "不回去干嘛?"
  "你想留下来很容易,米勒教授那么赞赏你,肯定愿意帮忙,这种对他来说,举手之劳而已。"
  "不要,我对美国没感情。"
  "是对美国这里的人没有感情吧?"廖思成也学着邹童的样子,捧着大茶杯,可他这么做就是东施效颦,怪里怪气的,索性放在一边儿了,"是不是很想国内的朋友?"
  "我在国内也没几个朋友,"邹童语调有些冷淡,"国内住惯了,不想换环境。你呢,HT那头到底有没有动静?"
  "他们等我答复,我本来想把手头的项目做完再说,但他们肯定也不会等我那么久……"
  "那怎么办?"邹童盯着他问,廖思成有时候艮得很,你不紧盯,他就溜了。
  "……我都习惯跟你一块儿了,你回去,我就回去。"
  "去你妈的,"邹童骂完就笑出来,"你将来怎么过,跟老子有什么关系?还往我身上推卸责任……"
  "'关你屁事',对吧?"廖思成把邹童经常拿来搪塞他的口头禅拿出来,"我就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呗,也不是就非赖上你不可。"
  "这么大的事儿,自己寻思呗,问别人有个屁用?你过得好不好,顺不顺,除了你自己,还有谁能真正放在心上?说不定你倒霉,他们才高兴呢,征求个屁意见啊,自己想干嘛就干嘛,啥也别问,都是废话!"
  廖思成抬头看着面前的邹童,他就没见谁说话说得这么痛快的。
  "我出国的时候很小,也不知国内现在什么样儿,你也从来不跟我介绍介绍。"
  "这怎么介绍?你回去看看,不就全明白了。"邹童喝光了杯里的茶,放在一边儿,廖思成连忙拿去又给他添了杯,他接进手里,继续说:"不过,我看你这呆头呆脑的脾气,在国内还真不好混,职场如战场,我看你估计刚露个头就得阵亡。"
  "嘿嘿,哪有那么吓人?你看你这嘴,一说话跟机关枪似的,也没见你怎么八面玲珑的,不照样混得挺好?"
  "谁跟你说我混得好了?"
  "别谦虚了,陈勇前他们都说,你在你们研究所特牛,教授最疼的就是你。"
  "那是他们胡扯,我这脾气,人人都烦,大学的宿舍都住不下去,几乎就算是被大家赶出来的。"
  廖思成一边认真倾听,一边吃着从厨房翻出的杏仁,笑眯眯地说:"那是他们不了解你。"
  邹童突然因为这么短短的一句话,楞住了。
  "了解你的人都会喜欢你",这话周书博曾经和他说过,当时邹童的心像被春天的阳光穿透,而时隔多年之后,同样的话,让他再有流泪的冲动。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廖思成,不假思索地说:"你老是问我,为什么容许你住这么久,那是因为你和我一个朋友很像,尤其你犯傻的时候。"
  "犯傻?我什么时候犯傻了呀?"廖思成捉摸不透,索性问他:"你这是夸我,还是贬我啊?"
  邹童倒是不理他的询问,继续说:"他没有你聪明,总是抄我作业;每天都有数不清的问题问我,整得我跟他家教似的;还特能吃,吃光自己的,再蹭我的饭……但是大学的时候,我就那么一个朋友,"邹童很久很久没有想起周书博了,那就像是被他屏蔽的一段岁月,再开启时,乌烟瘴气地:"可是后来,他死在我手上,我开车出了车祸,连累他送了命。"
  没有流眼泪,可是邹童脸上哀恸的表情,象催人心碎的冰河,铺天盖地地淹没过来,让廖思成切身体会着他此刻心里,沉甸甸的悲伤。
  "那是意外,生活又不是数学公式,等号的左边加对了,右边就会出现预计的结果。 我们能控制的,其实是微乎其微的一小部分而已。"
  邹童隔着眼里轻薄水光,看着面前的廖思成,情不自禁地想起,梦里最后一次遇见的周书博。
  圣诞节很快就要到了,米勒教授问邹童有没有什么安排。华人学者学生的社团有组织庆祝活动,也有人结伴旅行,可邹童打不起兴致,只想在家里猫着。可能是看他病恹恹好一段时间,米勒透露出隐约的同情。
  "你是不是想家了?"他感觉邹童和一般人不同,他几乎不跟别人谈自己的事。
  邹童摇了摇头:"没有,就是累,整个冬天都没怎么看见太阳。"
  "要不,你多休几天吧,圣诞和新年连修好了,反正什么也不在这几天,如果想去加勒比海晒晒太阳,就尽情去玩,你病了好久,怎么多不好呢?"
  邹童早就习惯这样的状态,和他相处习惯的同事和朋友也不会感到惊奇,但这里的人毕竟都不了解情况,大概看他长久不能痊愈的"感冒",不免会担心。
  "谢谢你,"他微微点头,"我看看吧。"
  加勒比海对他没有什么吸引力,邹童其实动了回国的心思,哪怕只有一个礼拜,他有点想念自己的家。不管美国这里安排得如何妥帖,他始终带着强烈的"做客"的疏离,全世界只有一个地方,会给他家的概念和感觉。
  这天在MSN上碰见苏杨,苏杨问他打电话他怎么不接,邹童只说电话快没电池,就没接,有什么事在MSN上说吧。他是怕自己的沙哑的嗓音,让苏杨给听出来,这小子没什么心眼儿,佟琥两三句就能套出来。
  "不是说虎子跟你要来美国度假吗?"
  苏杨那头没有立刻回答,好一会儿才传了句:"不想去。"
  "怎么了?吵架啦?"
  "不是,都挺忙的,没什么心情。"
  苏杨的心思,基本都瞒不过邹童,他斩钉截铁,不留余地追问道:"你到底怎么回事?"
  "没事儿,师兄,等你回来再说吧。"这小子艮起来,也够人受的。
  邹童不再死缠烂打,又问他:"你最近看见他了吗?"
  "谁?江哥?"
  "废话,还能有谁?"
  "他忙得都没边儿了,好长时间没见过,一直也没怎么回来,今儿个北京,明儿个香港,再就跑美国了,佟琥也找不到他哩。"苏杨发完这一句,见邹童许久也没有动静,就说:"师兄,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干嘛?想我啦?"
  "嗯。"
  "小样儿,我总是指使你干活儿,你还乐意让我回去?"
  "哪有?你那是为我好。"苏杨试探地又问他:"你圣诞节没有假期吗?"
  "有啊,你打什么主意呢?"
  "你的签证能不能中途回国呀?"
  邹童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知道苏杨是不会在网上深说,能这么问,已经不太像他了。
  "我争取吧,看看能不能买到机票。"
  听说他要回国,廖思成很吃惊,这么短的假期,不都折腾在路上了吗?不过他也深知邹童任性的一面,他想做的事,通常不会考虑多钱啊,划算不划算。虽然不太能理解他想家的情结,但廖思成也不会强迫人接受自己的观念,只希望假期快点儿过去,邹童早日回来。
  这天邹童正在网上看机票,因为订得太晚,加上圣诞假期,座位剩得不多,正有些着急,电话响了,一看是关誉明。他们最近一两个礼拜都没有什么联系,邹童想他大概也是来问自己圣诞有什么安排的吧?
  "我下周要回国,"关誉明直来直去地说,"你有什么要我帮你带回去,或者想从国内带什么到美国吗?"
  "不用,"邹童的视线,还在电脑屏幕上的座位预定上徘徊:"我也回去。"
  "哦?这么巧?你几号的飞机?"
  "二十三号,"邹童说,"如果能订到票的话。"
  "一起吧,"关誉明说的简单,"我也是那天,让秘书一起订就好,这样还能做伴儿。"
  邹童楞住,他对这突如其来的邀约,连防备的心都没有。
  "你不用在家里过节?"
  "这种西洋节,也无所谓了。"
  邹童不相信他这套托辞,想必他家里是想尽快确定他的婚事吧?于是问道:"咱俩要去的,是同一个城市吗?"
  "是的吧?难道你和朱丹她们家不在一个城市?"
  朱丹就是江洪波的表妹。
  这话正中邹童先前的预测,当天直飞那里的航班,只有一班而已,他是不可能坐那种转机的航班折腾,看来是非得遇上关誉明不可,又何苦假惺惺地推辞呢?
  "好吧,等票订好,我开支票给你。"
  "不用这么客气,我只在那里呆几天而已,如果能有荣幸去你家做客,尝尝你的手艺,那最好不过啦!"
  邹童没有在电话上继续跟他争执,算是应允了。
  关誉明后来电话来,跟他确定票已订好,邹童就给苏杨发了条消息,说了到达的时间和航班号,让他别跟学校的人讲,假期实在是短,他不想再花费时间应酬教授和师兄他们。他看得出廖思成因为自己的回国,有点郁郁寡欢。本来他约邹童一起去迈阿密晒太阳的,现在单独剩下一个人,看上去孤苦伶仃的。
  "陈勇前不是也要去佛罗里达吗?你跟他们拼团吧,以他的脾性,肯定会约上两个漂亮的小师妹,说不定你也能开开荤呢!"
  廖思成给他说得红了脸,老不愿意地吭哧一句:"去你的吧!"
  二十三号的早上,邹童简单收拾的行李,也不过一个随身带的手提包而已,他没让廖思成早起送他,想要打车去机场,结果七点刚过,关誉明司机的电话就过来说,呆会儿会经过这里,顺便接上他,关誉明在这种小事上,总是想得比较周到。
  关誉明坐在车里,见邹童从公寓的小路上走过来,早上空气里湿气很重,他穿了件米色的短身风衣,围着咖啡色的厚围巾,手里拎着同色的旅行袋,迎面横过的阴冷的风,让他深深地低头弓着身,缩着肩膀的样子,让人可怜。
  "真他妈的冷,"邹童坐进车里,冻得直哆嗦:"什么鬼天儿,这是。"
  "这里的冬天是这样,冷得阴沉。"
  邹童摘下围巾手套,从兜里掏出个信封,递给关誉明:"机票钱,"他简短说道:"我跟人在钱上都是两清的,不过,晚饭照样会请你,放心吧。"


  第二十五章

  过海关的时候,邹童警告关誉明,最好别在未来丈母娘家提他的名字。呆会儿出去,也是分开走比较保险。关誉明看他的眼光耐人寻味起来,他微微眯了一下眼睛,笑着点了点头。邹童没有托运行李,因此打算先走,临走前把国内的联系方法给了关誉明。
  在机场外面等他的是苏杨,这小子不知道怎么搞的,看起来格外憔悴。邹童上了车,足足盯他有半分钟,盯得苏杨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师兄,有些话我憋了很久,真想谁能替我分担一下,除了你,我再不认识谁了。"
  "不叫你msn上那么忧郁地勾引,我才不会这么急着赶回来,路费你给报销啊!"
  苏杨苦笑,"钱"这个字,牵动他的痛处。
  家里已经从里到外地打扫过,邹童进来的一刹那,说不准内心里究竟什么感觉。天天都回来的光景,并不觉得哪里格外可爱,第一次隔了这么长的时间,冷不丁回到这里,好像每个角落都熟悉得好似自己身体和精神的一个部分。
  邹童在飞机上属于那种不吃不睡的人,落地以后才觉得格外饥饿:"出去吃吧,"他稍微收拾了一下,对苏杨说:"虎子会来吗?"
  "他今天跟客户签合同,晚上得应酬,晚些时候能抽出功夫,但说你到时候肯定累,就打算明天再来看你。"
  "嗯,吃晚饭我得回来睡觉,"邹童出发前一晚就几乎没有睡,现在已经有五十多个小时没合眼,"等我体力恢复了,再跟我说你的事儿,虎子忙就别让他赶过来,我能呆一个礼拜呢。"
  邹童明白,苏杨要讲的话,肯定是不想佟琥知道的。
  "行,你肯定很馋中餐吧?第一顿想怎么改善?"
  因为疲惫,随便在几条街外挑了个"淮阳小馆",吃饭的时候,邹童打听研究所的事,还有身边儿朋友一些杂七杂八的新知旧闻。苏杨似乎一直很平静,并没有透露丝毫的迫切和崩溃。邹童一直觉得这个人太能隐忍,其实对精神对身体都不好,他若能随心所欲地发泄,或者不至于这么憔悴。
  从第一眼看见苏杨,邹童就很喜欢这个人,他生得这么好,又经历那么多坎坷和起伏,但心地依旧简单善良,从也不会跟人计较和算计。佟琥有时候大少爷脾气犯起来,和江洪波一个熊德性,特欠抽,可是苏杨都会忍着他。邹童其实最看不上那种委曲求全的小媳妇样儿,跟刘慧芳似的,然而苏杨的忍耐,又来得那么自然和坦荡,带点儿憨,带点儿豁达,让人讨厌不来。所以,当苏杨跟他说"师兄,我为了钱,跟男人睡过觉"的时候,邹童彻底傻掉,他楞楞地盯着苏杨的脸,竟想不出要怎么应对。
  他最恨的就是为了钱出卖感情的人,像小叮,乔真,像那些知道了江洪波的身份,就死不要脸贴上来的红男绿女……他不相信苏杨会是这种人,他不相信苏杨和佟琥在一起,是为了他的钱。
  "我爸爸刚出事儿那会儿,特需要钱。为了把他弄出来,我奶把房子什么值钱的都卖光,结果他在里头却上吊了。我……我真是要给钱逼疯了。"苏杨的眉头微微颤抖,想着当年的一幕一幕,没有流眼泪,但眼神凄厉而烦躁,"我们连住的地方都没着落,我奶奶治病也要钱,我念大学也要钱……我真的就是财迷心窍,什么脸皮,尊严,将来,都顾不上了,只有手里有钱,才觉得安稳。现在想起来,也觉得那时候的自己,真陌生。"
  苏杨停顿下来,似乎等待邹童的回应,但他静静地坐在对面的沙发里,一声都不吭。
  "师兄?"他轻轻叫了一声,"你现在是不是特看不起我?"
  "我跟你很熟了,苏杨,你知道我什么样的人,无论在什么时候,为了钱出卖自己,在我看来都挺下贱的。但怎么说当时你还小,傻了吧唧的,懂个屁呀,被死男人糊弄糊弄就上钩。他也够缺德的,你那时才多大啊?他妈的也够变态的,他晚上不做恶梦?你这辈子可能就给他毁了!"邹童越说越气,问他:"你打算瞒虎子瞒到什么时候?"
  "这么多年,我本来不想提这事儿了,可……可最近他,他老是来找我……要钱。"
  "呸!真他妈的不要脸!"邹童气得肺都要炸了:"这种杂碎,你怎么也能认识?倒八辈子的霉了!"他坐着冷静会儿,才继续交代苏杨:"我看你还是跟虎子承认了吧,等那个男的败坏到虎子那儿,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苏杨肩膀低垂,还是不吭声。
  "怎不说话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不想跟佟琥说。"
  邹童不能怪苏杨这种想法,即便他跟佟琥坦白了,佟琥也肯定无法接受,他对苏杨是百分之一百的付出,简直恨不得把苏杨吞肚子里才把准,如果猛然知道这桩见不得人的往事,非气糊涂不可,怎么也不可能平心静气。
  "万一虎子从别的途径知道,不更糟糕?"
  "那个人不至于这么龌龊吧?我把钱给他,兴许就消失了呢,这些年他也没骚扰过我,不知最近怎么突然出现的。我就是……就是在心里憋得难受,我不是纯心骗佟琥的,可我又觉得自己特不要脸,特脏特乱。"
  "都过去了,现在怎么想也没用,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谁没年少无知的时候?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邹童没有再劝苏杨,说实话,他也觉得那样的过往,让人需要一阵子慢慢消化。
  "后天我请了个美国的朋友过来家里吃饭,你和虎子一起来吧,"苏杨临走的时候,邹童邀请他,"有些事儿该忘就忘吧,人还不得往前看呐?"
  送走了苏杨,邹童独自坐在餐厅的窗边儿,这会夜色降临,远处江水汤汤,明灭不定,林荫里点缀起的灯火,一盏一盏,远远近近地,接连亮了起来。不管苏杨的过去多么丑陋,他相信苏杨对佟琥的感情,纯净而深厚。就像他跟江洪波那么多年,没人相信他有真感情,所有人都自作聪明地认定,他邹童不过是为了江洪波取之不尽的金钱,才跟他好,赖在他床上的。
  邹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他们是婊子,看谁都是婊子。
  但是,他担心苏杨。
  苏杨跟自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邹童并没有太多时间担心这些,第二天他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招待关誉明的晚宴,佟琥打来两次电话,都是嘻嘻哈哈地没正经,邹童隐隐地为他感到头疼。每一段感情,都会受到不同的考验,也许这事儿之于他和苏杨,就像岁月之于自己和江洪波,能闯过去,就海阔天空;闯不过去,也只能一拍两散。
  苏杨和佟琥都没有到邹童家里吃饭。
  虽然借口是苏杨身体不舒服,邹童心里有数,该不会是苏杨过去那档子事这么快就捅出去了吧?倒是佟琥约他去公司附近喝茶,语气里听不出什么不妥。邹童把车停在路边,进了附近一家咖啡店,想买份午餐给佟琥送上去,他对喝茶也没什么大兴趣,去办公室叙旧两句就成。
  就在他拿着打包好的三明治套餐走出来,正看见熟悉的身影从大厦里走出来,钻进一辆银色的凌志,这家伙化成灰邹童也认得出,正是那个阴魂不散的乔真。看他脸上那么贱的得意,明显日子过得挺愉快,佟琥这个瞎了眼的,什么时候又跟他鬼混一块儿?
  一进办公室,佟琥就被邹童的黑脸吓一跳:"刚回来,谁把你得罪了?"
  东西往桌子上冷漠一撂:"乔真来过?"
  "是啊,他送了些店里的样品,让大家尝尝。"
  "我就该把午饭扔去喂狗,也不给你这个二百五糟蹋粮食。"
  说着就去抢桌上的口袋,佟琥手疾眼快,抢先一步夺到自己怀里:"干嘛干嘛!买都买来了,何必再费劲喂狗?你不嫌累?我将就吃掉算了。"
  "呸,在楼下我要是肯定他就是来找你,保证不给你吃。"邹童很不爽地坐在佟琥对面,眼睛跟小李飞刀似的,杀得佟琥一片儿一片儿。
  "苏杨都没说啥,皇上不急太监急,又不是仇人,好聚好散呗,他也没越轨,难不成我还拿扫帚把他打出去?"
  "你就是跟他搞到床上,苏杨也未必能说什么,可是,你还不得自觉点儿?"邹童见佟琥面色有变,不禁心里凉半截儿:"操,你都跟他……"
  "啧!你别乱说,"佟琥连忙打断他,"那是老早前的旧账,我跟苏杨一起以后,可没去招惹他。"
  "这种人,你不离他远远儿的,小心惹得一身腥!"邹童提起乔真就气不打一处来,好久没看见佟琥,还挺想他的,也不想让这个贱人煞风景,只好换了话题:"你们明晚干嘛不来了?"
  "苏杨最近挺忙,而且他也不想打扰你和你朋友,"佟琥打开盒子,里面放着精致的份汤,色拉,和半份金枪鱼三明治,"我说这人是哪路神仙?你回来这么两天,还给他做饭吃?"
  "美国认识的朋友,江洪波没和你提过?"
  "江洪波是谁?"佟琥故意做出惊诧的表情,绷了两三秒钟,才一咧嘴笑出来:"这人还活着吗?上次见到他,估计都是上辈子的光景了。你说上市有啥了不起?没见谁那么忙的,典型的要钱不要命。"
  "电话也没通过?"
  "那倒还不至于连个电话也没有,"佟琥低头吃饭,间歇糊涂地嘲笑:"你俩真是……他打电话就是问你,结果你只打听他……当我和苏杨是传声筒?我们这里可是双向收费啊!"
  邹童瞪他一眼,不再言语了。趁着佟琥吃饭,又跟他聊了几句,秘书过来通知佟琥客户的专电,他于是没有久留,转身走了。缓慢地开着车子,在午后宽阔的街道上徜徉。他对这一带向来熟悉,虽然只离开不到半年,却又格外感到一股陌生。
  到家里附近的超市,买了些材料,准备第二天的晚饭,既然佟琥和苏杨不来,也没必要准备太多。结账的时候,手机突然想起来,一看号码,竟是廖思成。他自从到家,倒是忘了给他去个电话报平安。
  "你用哪个手指拨电话?"廖思成直接问。
  邹童没听懂:"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那个拨电话的手指是不是骨折了啊?到了也不给来个电话。"
  这才听懂他的"幽默",邹童不禁苦笑:"我本来想给你封邮件的,时差弄得忘了。"
  一听时差,廖思成不再集中精力批判:"你不能乱睡觉,一定要按照北京时间作息,两天就转过来了。"
  "转过来又要回美国,那多费劲?还不如保留着美国作息习惯。"
  "倒也是,谁让你这么短的时间也非要回去?"手机的背景音里传来别人的声音,廖思成"哎"地答应了一声,对他说:"我跟勇前他们一起,刚到迈阿密,行了,就是看你是不是平安,没什么大事,回来的时候给我电话,我去机场接你。"
  邹童回到家已经天黑了,习惯性地把材料洗好,分开装着才放进冰箱。弄完以后洗了个热水澡,出来泡点茶水,站在床边喝的时候,想起佟琥下午说的江洪波并不在城里的话。本来还怕关誉明和江洪波如果见了面,不小心说出过来吃饭的事,不知会不会惹出什么是非。这下倒是省了不少麻烦,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世界怎么小成这样?他飞过整个太平洋,还是会撞到江家的外围群众。
  关誉明拿了支红酒准时出现,虽然平时也感觉出邹童的贵气,他家的规模还是让建筑出身,对装修这等事也十分熟识的关誉明吃了一惊。以邹童的年轻,能住得起这么大的公寓,又是这样精致社区里,只有可能是家里很富足,但据他所知,邹童父亲也不过是个高级知识分子而已。
  关誉明教养习惯都很好,不会像廖思成那样无头苍蝇,什么都不讲究,想怎么来就怎么来。邹童放心地对他说:"马上就好,先坐一会儿吧。"
  邹童没怎么招待他,只拿来了两指红酒杯过来。关誉明很有分寸地,在他的杯子里斟了薄薄一层而已。他们都站着,客厅的窗帘没有拉,城市昼夜不灭的灯火,镶嵌在远远的一片夜空之中,仿佛装在玻璃瓶里的童话。
  关誉明无意间瞅到电视柜上放着一张DVD,忍不住多看了眼,是"天堂电影院"。
  "真巧,"他笑着对邹童说,"这也是我最喜欢的电影。"
  邹童回来也没有看电视,根本没注意那个DVD摆在那里。那还是江洪波说他最喜欢的电影是"天堂电影院",邹童觉得好奇,买回来看,究竟是怎样一个片子,会受到几乎不怎么进电影院的江洪波的青睐?不过看过也没有格外印象深刻,就塞到箱底儿了。不知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柜子上,难不成……他立刻拧紧思绪的水龙头,不想再琢磨下去。
  "为什么?"他问关誉明,"有什么好的?"
  "你看过吗?"关誉明礼貌地问他。
  "看过,不过好久以前,有点忘了讲的是什么。"
  "在小镇上,教会放的电影,会把涉及到亲吻,或者更进一步的情节都剪掉,"关誉明眼光如同渐渐拉远的镜头,变得深邃起来,"我有时候,就会觉得自己也是经过严格剪接的电影,不管从哪里看,都符合公开的标准。"
  邹童握杯的手,紧了紧,指头顶住手掌。
  "你想过自己老了以后的画面没有?"关誉明并没有等他的答案,"我的父亲,爷爷,就是几十年后的我自己,我的一生,是提前写好的篇章,当我翻开第一页,就知道最后的结局。"
  "那样不好吗?"邹童从心尖儿,滋生出隐约的抽痛:"我曾经希望自己的人生就像某人承诺的那样走到底,不管中间多少波折,最后的,也总是最初的结局。"
  他们在彼此的眼中,看见无声的悲伤,像夏夜的萤火,在无尽的黑暗中,闪烁。
  突然门声响起来,邹童一时想不出会是谁,苏杨虽然有这里的钥匙,但不会冒然而来,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高大的身影已经出现在玄关处,江洪波脸上的愕然,仿佛给闪电击中一样。


  第二十六章

  尴尬像是一团黏着得分不开的胶水,把三个人紧紧地黏在原地,空气里每颗碎粒都变得无比沉重,沉沉压住他们的肩头,唯独面面相觑,个个不知所措。关誉明之前早就有无数揣测,此刻这样猝不及防的见面,把脑海里那些点点滴滴连接在一块儿,他就算再迟钝,也看得出邹童和江洪波的关系。这答案一明了,那些徘徊在他脑海中的疑问,就立刻迎刃而解。
  江洪波会回来这里,邹童并不觉得特别惊讶。在他出国之前,江洪波也曾借口拿东西回来过,只是那会儿他来之前,都会给自己发个短信,而邹童大部分时候都会提前避开。这下可好,自己出了国,他倒连个忌讳也没有,想来就来?
  最愕然的,其实还是江洪波。
  刚刚下了飞机,他说不清自己哪跟筋儿拧错了扣,就想过来看看。他没想到邹童会在家,甚至在楼下的时候,没有确认楼上的灯是不是点着;他更没有想到关誉明会在,跟邹童肩并肩靠着阳台的窗站着,亲近得几乎没有什么空隙,喝着高级红酒,可能还说着不能和外人分享的心里话,否则当他们抬头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怎会如此惶惶?
  他一时无法调整脑袋里的僵硬:难道那个叫廖思成的,不是邹童的同居男友?
  怎么会是关誉明?
  "怎么才来?"倒是邹童先开口,打破沉静,向来遇见这种情况,轮不到他来打圆场,无奈今天这两根大闷棍子,没一个主动吭声的,说完冲身边的关誉明低声说:"他过来借点儿东西。"
  这谎话说得并不高明。
  关誉明知道江洪波出国的事,哪有前脚下飞机就跑过来借东西?再说,来借东西的,还自备钥匙,连门都不敲?但他明白,邹童无非是想替江洪波遮掩,又或者他只是不想大家局促如此,下不来台阶儿。他还没见过邹童为了谁,肯"做作"地迎合,他看起来应该对这种表面和气的事儿不屑一顾。
  "我们刚刚还在谈这个,"邹童拿起桌子上的【天堂电影院】DVD,送到江洪波手里,"先放你那里吧,我没兴趣再看了。"
  江洪波窘色未褪,也没久留,和站在一边的关誉明稍微打过招呼,拿上东西回身走了。
  "你怎不留他吃晚饭?"跟着邹童走进餐厅时,关誉明问。
  "只准备两个人的份儿,加他就不够吃了。"
  两人吃饭的时候也在闲聊,却不见刚才那股掏心掏肺的专注和真诚。以邹童的个性,既不会去说谎,也不会这样憋着虚与委蛇,但他不想跟关誉明扯这个话题,这是他们之间的定时炸弹,搞不好"炸"翻了,他无法收场。他在感情上跌跌撞撞这些年,若一点儿后遗症都没有,那是骗人的瞎话。
  吃过晚饭,邹童和他回到客厅,专攻剩下的红酒,而且努力做出没有被江洪波半路杀出来,而败坏了兴致的失望。他其实不应该喝酒,这一年来,是身体稍微争口气,才敢慢慢地喝上一点儿,今晚月色撩人,他说不会出怎会酒酣至此。
  关誉明乐享其成,见他状态较之晚饭时放松,又与他说了好一会儿。跟邹童聊天,关誉明并没有什么忌讳,哪怕邹童问他和朱丹的婚事,他也想说就说。他早猜到邹童这般条件的人,不可能没有历史,今天偶然碰见,不得不说,对这个答案,还是惊悚有余,但似乎他和江洪波站在一起,又合情合理,毋庸置疑。
  "我可能会比你先回美国,"临走前他告诉邹童,"我们美国再见,你路上小心。"
  言语间,没有半点儿犹豫和尴尬,好像江洪波的出现,对他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嗯,那好。"
  邹童抬头看了看时间,都快十二点了。
  送关誉明出门,邹童无心收拾,摊开手脚坐在沙发上。他干净得几乎滴酒不沾的身体,只要一点点酒精,就能发酵得不可收拾。明明想着关誉明说的【天堂电影院】,说不清楚怎的,就转到江洪波进门时愕然的脸色。认识他这么多年,几乎没见他这么丢人的时刻,完全忘记穿上他江总"临危不乱"的盔甲。
  正在这时,家里电话响起,是江洪波。
  "我能上去坐会儿吗?"
  "反正你自己有钥匙,我还能拦得住你?"
  江洪波走进门,厨房里传出"哗哗"的水声,邹童站在水池边,清洗着晚饭时候的杯盘碗碟,家里有洗碗机,但他习惯手洗,说他洗碗的功夫才比较"人性化"。以为在美国的生活会有些什么改变,这人却一如既往地固执。
  他倚着厨房入口看着邹童,没有说话。
  "哑巴了?"邹童回头看他,"上来静坐的,是不是?"
  "怎么会是他?"江洪波终于开口,"你和关誉明,关系不错?"
  "还不错,"邹童转过身,手掌支着水池边缘,"咋的,你有意见呐?"
  江洪波耸耸肩膀,没有吭声。
  "你不会上来就是为了质问这个吧?"
  "没有,廖思成怎没跟你回来?"
  "他干嘛非得跟我回来?"邹童用毛巾擦干双手,把茶壶装满水,放在炉子上烧,"各玩各的,他和朋友去迈阿密了。"
  "没想到你会回来,"江洪波保持着不变的姿势,好像过往无数无数个下班后的傍晚,"听说你们没有寒假,圣诞节假期也不长,想家了吗?"
  "哪有家?"邹童瞥了他一眼,脸色沉静自如,"回来看看苏杨,正好关誉明要回来,就结个伴儿。"
  "你知道他这回来为了什么?"
  邹童笑了:"怎不知道?跟你表妹谈婚事吧?怎么,怕我又掺乎到你家里那些破事儿里?我再饥渴,也不至于挑有主儿的,不过,他俩不是还没定?将来谈崩了,可别往我头上赖。"
  江洪波把手里的DVD放在柜子上,突然问他:"你和关誉明谈论【天堂电影院】?"
  "他说这是他最喜欢的电影。"
  "哦?为什么?"
  "我干嘛要告诉你?你自己去问呗,省得日后见面没话题聊……"
  "跟他不会有结果,"江洪波忍不住打断,他太熟悉邹童,这人的玩笑和真话,或是要隐藏的种种,他几乎本能地就会分得出来,"邹童,他不会给你将来的。"
  "用得着你管?"邹童瞪着大眼,"你跟伍可,征求过我的意见吗?"
  江洪波无奈苦笑,并没跟邹童抬杠:"你干嘛立刻就跟个刺猬似的,我无非就是怕你重蹈覆辙……"
  "活该我乐意!"邹童有点生气,江洪波这种态度让他火大,气势汹汹地走到他跟前,一伸手:"拿来!"
  江洪波没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钥匙!你当这里还是你家?想来就来,连招呼都不打,够好意思的你,别逼我换锁啊。"
  他们面对面,不知怎么搞的,突然都安静了……这个瞬间也许是极其短暂的,但他们又觉得无比漫长似的,直到炉子上的茶壶尖尖儿地叫起来。
  邹童走回去关火,江洪波在他身后说:"你喝酒啦?"
  "你跟刚救火回来似的,满身烟味儿,熏死个人,还管我喝不喝酒?我说,你今晚上来究竟要干嘛?找茬儿打架,是不是?"
  "就是上来看看你,没啥别的事儿。"
  凝眸盯着他,邹童不禁苦笑出来:"江洪波,你很贱呐!"
  "你也是。"江洪波不急不缓地说。


  【童真年代】第二十六章 (下)

  夜阑人静。
  邹童回到客厅,沙发上关誉明坐过的地方,似乎还能看见些许浅淡的褶皱。他坐下来,没有理睬旁边的江洪波,摸出好久没碰过的遥控器。
  "这么晚还不睡觉,是不是有时差?"
  "你杵在这儿,我怎么睡啊?"
  邹童知道江洪波习惯晚睡,熬通宵也是经常,但他自己确实也没困,因为中午的时候睡过好一会儿。还不等他再说什么,手机突然响起来,已经一点多,就是推销电话也不至于这么敬业吧?他拿起来一看号码,原来是廖思成。这就没什么大惊小怪了,这家伙做什么傻事,都不会让邹童感到惊诧。
  他竟然还大言不惭,张嘴就问:"诶?你怎么还没睡?"
  "你还知道现在什么时候?这会儿打电话来干嘛?"
  "我以为晚上你的手机会转留言,迫不及待跟你说呗,没想到你还接了,吓我一跳哩,"廖思成兴高采烈地讲说:"我刚刚收邮件,HT制药科研部的老总昨天写信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回国参观他们的总部,他现在刚好在美国,这两天就要回去,什么费用都报销的,我想你也在国内么,正好跟你一起回来啊。"
  "多长时间?"
  "一两个礼拜吧?"
  "我下周就回去,难不成还在这儿等你呀?"
  "哦,你跟米勒教授说一声呗,只要你开口,他什么会不答应?就延期一周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
  "你和……"邹童想说HT制药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儿,毕竟江洪波在一边儿呢,"不是还没确定的吗?现在回来参观,算什么?"
  "就是双方的交流,也不算什么束缚,他们在美国一些行程,也是我帮忙安排的啊,礼尚往来呗。"
  "谁稀得管你?你爱咋办咋办。"邹童想起这家伙不是在迈阿密度假,忙问:"你别跟陈勇前说太多,他漏勺儿嘴,到处乱唱去,给你添乱。"
  "哎,好,我不告诉他。现在两个美女跟他一起,我怀疑他们在酒店玩3p哦。"
  "你连女人手都没碰过,还懂3p?别丢人了。"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廖思成先是被他小看,有点儿不服气,终还是被要回国的喜悦征服了,"你既然同意,我马上订机票了啊,估计周末就能回去,你等我电话吧!"
  邹童挂断,转身一看,江洪波的大衣已经挂在臂弯上,似乎准备离开,他脸色上略微还带些没有"打扫"干净的,黯淡的情绪,问他:"廖思成?"
  "嗯,"邹童站起身,算是送客:"他周末回来。"
  "跟得挺紧的么,这才分开几天?"江洪波对廖思成的看法,似乎没有关誉明那般颇有微词,"专程来看你的?"
  "不是,公事。"邹童不想多说,也明知这档子事,是瞒不过江洪波的。
  "我听朱丹说,他在美国做的项目挺有名,好像现在国内好几家都在抢,"江洪波无心继续打扰,"很有前途,让他加油吧,我,我得走了。"
  邹童没有解释,送到门口。
  "别出来了,外头冷,小心冻着,"江洪波回身留住他,"改天一起吃个饭吧。"
  "再说吧。"
  邹童见他走开,轻轻关上门,却终是没有关到底,留了个特别细小的缝儿,能看见江洪波站在电梯口,挡住一片昏黄的光。走廊里鸦雀无声,电梯到来时"叮"地一声,响亮得让邹童的心忍不住拧了个劲儿。
  第二天他睡到中午才起,正好苏杨的电话来了,他就比廖思成懂得分寸:"怕你晚起,不敢太早给你电话,今天有安排吗?"
  "回来就是为了看你,结果你他妈的还跟我讲身价,请你吃饭都不来。"
  "嘿嘿,"苏杨不好意思地笑了:"谁知道你请的是不是亲密的朋友,我去多煞风景。"
  "什么亲密的朋友?你耳朵可挺长的,听谁说的?"
  "猜的,师兄你在美国肯定有喜欢的人了。"
  邹童突然就想起昨晚关誉明沉郁的眼神。
  他们约在"太平洋百货"那里见面,先在四处逛了逛,苏杨说佟琥晚饭的时候加入,他订了个私人小厨,新开的,风格肯定很合邹童的胃口。逛街并不是因为缺衣服,但廖思成那个人这么匆忙决定回国参观,肯定不会准备,这人脑袋经常短路,这样的事总也想不周全。
  "电话上,你干嘛猜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现在不是猜啦,肯定的了。"苏杨笑起来,还是一如既往地迷人,"如果不是,你早就不知怎么骂我,现在这算不算默认啊?"
  "你还真是欠骂,"邹童抬肘给了他一下,"等我吃饱了,好好收拾你。"
  "我又不是造谣,你收拾我干嘛?"
  苏杨浏览着货架上的衬衫,肯能也在给佟琥物色,售货员小姐远远地瞅着他俩,似乎在脑海里火速搜索明星列表,这俩人走哪儿都过于醒目。
  "师兄,你知道,江哥是后悔也不会说出来的人。"
  邹童斩钉截铁地打断:"他不会后悔。"
  "那你呢?"
  "我又没做错,后悔什么?"邹童瞪他:"你还贼心不死呐?"
  苏杨赶紧转身,跑一边儿继续看衣服去了。
  说是晚饭,四点多就过去了,这时候人还很少,难得地清净。佟琥已经到了,穿着整齐,估计也是刚刚从哪里见过客户回来。现在算是半休假的时间,难得他们的生意还挺忙,佟琥这两年也不象以前那么"游手好闲",好像成熟不少。可他一张嘴,邹童又立刻打翻先前过于急促的总结。
  "在你旅居美国的短暂日子里,祖国的变化是日新月异,怎样?这里没来过,很不错吧?"
  城里的大饭店,小私厨,邹童都吃得差不多,佟琥是故意找一家新开的,管他是否喜欢,至少有新鲜感。
  "我怀旧,不稀罕新东西!"
  "就知道你肯定这么说!看来美国粮食也没有腐蚀咱们邹童,还是一如既往地难搞嘿!"
  因为只有佟琥来过,他负责点了几个主厨拿手的特色菜,邹童和苏杨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就算点两个馒头,一盘咸菜,他们也能嚼得挺香。邹童破例地点了酒,这东西开喝了就放不下,昨晚睡得跟死猪一样,估计就是酒精帮忙。
  "朱丹你记得吗?"吃饭的时候,佟琥问邹童,"就是江洪波的表妹。"
  "嗯,她怎么了?"
  "她最近把未来老公领回来了,很帅,而且背景特强。"
  "你见过啦?"
  "我哪能见到啊?我大姨昨天到我家跟我妈扯家常说的。据说,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前段时间,朱丹也过去美国,见过他家人。什么都好,就是大家族的束缚太强,朱丹的个性你也知道,哪是嫁给谁家当小媳妇的料啊?"佟琥终于说到重点,"还不等她有异议呢,按照我大姨的说法,这回'小关看起来不是很热情'。怎么样?还指不定谁看不上谁呢!"


  第二十七章

  廖思成的航班是下午三点多到的,HT的人直接安排他住进关系酒店,负责接待的漂亮女秘书,详细周到地把这段时间的行程安排递给他。虽然是参观公司,却也附带不少娱乐和观光的活动,看来HT的预算可真是不容小觊啊。因为长途飞行,到达当天的晚上是空白,给他充分的时间休息,可廖思成整个人都处在兴奋状态,根本就不觉得累。
  邹童是晚上六点多过来的,开着和美国那款差不多的车,车上还有另外一个叫苏杨的年轻男孩子。廖思成的眼睛,费了好大的劲,才从苏杨的身上挪开,真是物以类聚,邹童连身边的朋友都这么俊俏啊!
  "今晚住我家吧,有东西给你。"邹童开着车,对他说,"你累不累?"
  "不累!"廖思成爽朗回答,"在飞机上吃饱就睡了,一觉醒来正好飞机着地。"
  邹童知道廖思成经常通宵试验,有时候熬上几夜不睡也没问题,他的身体构造就是和常人不同,所以并不觉得他此刻的活跃,是出于礼貌和迁就。
  "那咱就先去吃饭吧!"
  本来想偷偷回来,邹童没有和谁联系,但想到因为廖思成,要多停留一个礼拜,也只好和教授师兄他们见了面。这下倒放松了,可以四处随便玩,也不怕给人看到。吃过晚饭,他们又去"四季会馆"喝酒按摩,顺路在"星巴克"买了包咖啡豆。回到家,已经快要一点,倒霉到家的是,正赶上刚从夜店回来的小雷,一身酒气,见到邹童还要以美国方式问好,非得拥抱不可。若不是看他身边还有带回来的狐朋狗友,邹童真恨不得把他扯烂。
  "你明天要起早吗?"在门口,他问廖思成,"最早的活动是几点?"
  "不用,下午回酒店就行。"
  "如果公司问你,怎么没在酒店住,你怎么回答啊?"
  "就说去朋友家做客,晚了就没回来呗。"
  邹童对他的轻松的态度和回答,还算满意,开了门。廖思成走进来,在门口呆了好半天没动。虽然料到邹童很可能是个有钱人,进了小区四处都显得无比贵气,但这样的房子,这样的装设,怎么看都觉得分外阔绰,这么年轻的邹童,怎么可能住得起?
  "这是你的家吗?"他忍不住问出来,"你一个人住?"
  "嗯,就我自己,有别人哪敢叫你回来?"
  邹童带他大概走了一圈,他的卧室和邹童的主卧正好被整间宽大的客厅隔开,就算晚上他说梦话,磨牙打呼什么的,也不怕给别人听见。床单毛巾等一切用品都是新的,但他了解邹童的习惯,新东西也一定得洗过才会使用,因此毛巾上带着淡淡的皂液味道,廖思成洗完澡擦脸的时候,莫名地被这种淡香吸引,他琢磨好半天,好像邹童身上,也是带着这种味道的。
  换上睡衣,浑身干净清爽,廖思成走去客厅拿水喝,正好邹童走过来,对他说:"你衣柜里挂的那几件西装衬衣是我前几天帮你买的,已经都收拾熨烫过,
可以直接穿。你怎么说回来也是为了公事,总不该西装也没准备吧?"
  "倒是拿了一套应急,不过皱巴巴的,赶时间上飞机,没来得及弄,也是打算回来再买。"
  廖思成回到卧室,开了壁橱,里面整齐地放着三套不同的西装,分别配着衬衫,领带和皮鞋。他心里顿时涌起一股能要人命的温柔,说话时都有点儿哽咽了:"这……都是给我的呀?"
  "那你以为呢?我才不稀罕这些,"邹童站在柜子旁边儿,看他问,"喜欢不?"
  "喜欢!太喜欢了,"廖思成摸着每件衣服的袖子,他从没这么精心地打点过自己,"还没人对我这么细心呢,邹童,谢谢你哦,你真是……真是对我太好了。"
  "得了吧你,"邹童笑出声来,"既然是我买的,你就得严格遵守我的搭配,要是敢混着穿,就一件不缺,都得还给我!"
  "那我得做好标记,嘿嘿,这么多衣服,搞不好就弄混了。"
  第二天,廖思成穿身海军蓝的西装,从头到脚都干净整齐。其实他浓眉大眼,长得不错,就是平时太邋遢,从不花什么时间打扮自己。人靠衣服马靠鞍,这么一收拾,就精神多了,显得还挺成熟的。
  "衣服我帮你送酒店去吧?"考虑他出门带不了这么多东西,折腾过去,又都弄乱了,邹童想自己反正也是没事情。
  "我晚上能不能回来住啊?"廖思成倒是够实在的,"你这儿比酒店好诶!"
  "我家按五星酒店收费的,你让HT先把房钱付了吧!"邹童也是跟他说笑,在他出门的时候忍不住叮嘱,"在公司的时候,别提我的名字,尤其那些高管面前。"
  "哦,为什么不能提?你是通缉犯啊?"
  邹童哭笑不得,推他出门:"我还吸血鬼呢!"
  送走了廖思成,邹童准备去教授家窜个门儿,顺便跟他汇报一下在美国的经历。正收拾自己,电话响了,他以为是苏杨,但拿起来一看,却是江洪波,身体顿时下意识地感到僵硬。
  "你朋友到了吧?"江洪波平静说来,"有空能请你们吃个饭不?"
  "他每晚都有安排。"
  "没事儿,我跟HT的人说一声,问题不大。"
  邹童毕竟是邹童,很多事他不会压在心里,江洪波突然这么直截了当地来邀请,让他有些摸不到头脑:"你到底想干嘛?"
  "没想干嘛呐,你不也介绍虎子给他认识了吗?"
  "虎子没跟我睡过,也没跟我过八年,这能一样吗?"
  "……"江洪波那头沉默了 一会儿,"邹童,咱俩也不能这辈子老死不相往来吧?还聚好散,我还是希望你……希望你能过得好。"
  邹童几乎立刻挂了电话。
  他怕自己的心虚和软弱,会给江洪波听到。
  过了几分钟,江洪波的短信发了过来:"时间你定吧,地点我来选。"
  邹童还是负气,忍不住发了短信过去:"那你带伍可吗?"
  江洪波却没有回他,后来问苏杨才知道,原来伍可已经搬去香港了。
  "他病了 一段时间,"苏杨说,"好像去香港看过病,大概挺喜欢的吧,就搬去了。"
  "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就前不久的事儿啊,而且江哥说,不要特别跟你提伍可。"
  "他不让提,你就不提,他是你亲爹啊?"
  邹童挂掉电话,出门应酬的心,顿时没了。
  两三天后,江洪波在"鹏程万里"请客,除了廖思成和邹童,佟琥和苏杨也在场。廖思成不认生,跟谁都有点自来熟,饭桌上没有表现出拘束和陌生。这点邹童倒不意外,想以前自己刚到美国的时候,这人就好像跟自己认识多少年似的热情。
  廖思成上回在美国和江洪波已有一面之缘,这次吃过饭,对他的印象更上一层楼。
  "他真是挺平易近人的,"回到家,他和邹童说,"比你对人亲切啊!"
  "你找死是不是?我不亲切,能把你放进屋来?"
  "对我是不错,"廖思成的笑容里,绽放出一股幸福的小得意,"可那天我们去'四季'会馆喝酒,过来找你搭讪的人,你都冷冰冰一张脸,不怎么搭理人,好像多讨厌他们一样。"
  "本来就讨厌,什么叫好像?"
  "干嘛呀?他们看起来友好而热情。"
  "你懂个屁哩,你知道他们脑袋里想的是什么?"
  邹童觉得说得太多,廖思成也未必能消化的了,再说也没什么值得跟他交代的,他爱不爱搭理人,用得着别人管吗?于是,不再往下说这事儿了。结果转了一圈,廖思成洗漱回来,突然问他:"你和江洪波他们怎么认识的?"
  "吃饭的时候,你怎不问他?回来就磨磨唧唧问个没完没了的,真烦人。"
  "我不是跟你比较熟么。"廖思成没有因为邹童的脸色而吃味,坐在沙发上收邮件。
  "还不熟?你都快把家底报给人家听,弄得我还以为今晚你就跟人走了呢!"
  廖思成好像没听见他的话,眼睛专注地盯着屏幕,好一会儿才说:"我帮我爸妈定了酒店,他们周末会过来看我,我姐也会来,到时候就不用你陪啦,我带他们四处转转。"
  邹童留他一人在客厅,自己进到卧室,回身关上门。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角落里迷离的装饰灯,好像夜空里孤单的一颗星。他说不出今晚这顿饭的意义在哪儿,但他也许能明白,江洪波选在"鹏程万里"的意义。十年前,他们吃的第一顿饭,尽管邹童并不喜欢,却实实在在是从那里开始的。
  时间实在是太快了,邹童忍不住慨叹,他真没有察觉,已经这么多年过去,有些事清楚得还跟昨天一样。而现实中,昨天发生过什么,经常会不怎么想得起来,这是衰老的象征吗?不停地回忆多年前,而昨天吃了什么早饭却都不记得。他翻了个身,怎么会呢,男人最好的时光是从三十岁开始,这是江洪波说过的,只不过他的原话后面还追加了句:"我的好日子来得早了五年"。
  他们相遇的那年,江洪波二十五岁。
  模模糊糊中,邹童仿佛睡了过去,脑袋里又感到挺清醒,半梦半醒的状态下,他看见一间屋里,他们几个人聚会,象是多少年以后,大家看起来都不怎么像现在,但很清楚地带着各自的身份,好像胸前写着名字一般,佟琥和苏杨挨着坐,他和廖思成在一块儿,而那个孤立在一旁,沉默地抽烟的人,竟然会是江洪波。邹童反复地扭头看向他,不是江洪波,不会是他,怎么会是他?他们的目光怎么也对不到一起,如同根本看不见自己,心里滋生出一股焦急……然后,突然就醒了。
  身体被冷汗浸湿,邹童被自己破乱短促的心跳声而惊醒。好像能听见血液湍急而来,涌入错乱的心脏,如同大河坠落在岩石上,击碎得向西面八方逃亡。他勉强站起身,下肢虚弱如棉,思维已经不能集中,本能地摸着墙壁朝客厅走,但是就连墙壁都好像不再直立,他已经丧失最起码的,辨别方向的能力,用尽全身的力气拉开卧室的门,世界突然天翻地覆,所有的位置都在瞬间颠倒。
  邹童躺在地上,尚有意识,耳朵里是自己越来越张狂的心跳,好似滚滚而来的春雷。他努力呼吸,脑袋里涌进无数斑驳的片段,就像刚刚的梦,什么都看不清楚,唯有他……黑暗的走廊尽头,亮起一盏灯,晃晃荡荡地,有人跑过来,似乎叫着自己的名字,跟自己说话……摊开自己的四肢,平躺在地面上,实施心肺复苏……邹童在心里一遍遍地问,江洪波呢?江洪波呢?江洪波呢……
  所有的声音,都被吸收再黑漆漆的宇宙中,包括自己的心跳。眼前那点儿微暗的星辉,也终于离自己而去,原来,星星好似灯火,一个开关,就能收回所有的光明。
  再次看见光亮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以后。
  邹童缓慢犹豫地睁开眼,世界漂在水里,晃悠悠的,他一时间什么都想不起,眼神像被固定在前方有限的空间里,那其实就是一堵墙壁而已……直到圆圆的脑袋,出现在他和墙壁之间。
  "醒啦?谢天谢地,你昏迷两天……还,还认得我吧?"
  廖思成想是堵住水龙头的木塞,拔开以后,什么都顺畅地流淌出来。邹童早知道自己最近酒喝得频了,就是在找死,但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他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躺在床上的身体,好似只剩一张皮。
  "今天几号?"他的声音沙哑低沉,牵扯出的疼痛和酸涩并不陌生,肯定是急救的时候插了呼吸器。
  "六号,"廖思成翻找手机的时候,已经有人回答,"礼拜五。"
  邹童不用看也知道,那是江洪波的声音,他果然在。
  "好点儿没有?"江洪波走了过来,低身问他:"要喝水吗?"
  嗓子火烧火燎,邹童忍不住点了点头。江洪波伸手去旁边的柜子上拿水杯,廖思成却抢先一步,对他说:"还是我来吧。"江洪波象给什么烫到,忙地缩回手,看着廖思成把吸管递到邹童面前,轻声和他说:"不能喝多,润润喉咙就行了。"
  这时候医生过来检查,邹童完全忽略了一声和蔼的问话和征询,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看着他俩撤出了病房,站在外头,声音低低地,不知在说着什么。刚刚江洪波缩手时皱眉的表情,并没有错过他的眼睛。

  第二十八章

  转眼已经醒来三四天,廖思成几乎不眠不休地陪在他身边,不知HT那里的安排他怎么处理的,但是这人看他平常艮得一锥子扎不出血,心里主意大着呢,就算是邹童也说不动,便只好任由他自己随便。他十几岁未成年的时候,就开始把握自己的人生,现在不也混得有声有色?
  苏杨也经常过来,他和廖思成很处得来,有时候邹童听他俩小声说着话,脑袋里一阵阵糊涂,难以想象这会儿究竟是什么光景,他因此会想起从前,周书博在世的时光,渐渐地,还会想起那晚的梦,想起江洪波孤零零的背影。
  廖思成那晚确实吓得不轻,跟邹童说,连救护车电话都忘了,脑袋就只记得911。好不容易把110拨出去,开口竟说英语,接电话的愣住,"还以为是外宾呢,嘿嘿,"现在邹童脱离危险期,廖思成心情特好,"给你吓糊涂啦,你这个家伙,我那会儿就觉得自己也快心脏病了,"他一边说话,一边小心翼翼地削着苹果,"你这些朋友真够意思,感觉来得比救护车还快,而且什么都熟悉,不用操心,真好……诶?你以前是不是经常犯病,他们都习惯了吧?"
  邹童懒得跟他起哄,忍不住念叨他:"参观的事儿吹了,美国也不回?你到底想不想好了?"
  "我请假了,多呆几天不算什么。那我还能把你一个人扔这里?"
  "谁靠你了呀?"
  "你不用靠我,可是我得靠着你啊!"廖思成撂下这句糊涂话,没有解释,思维已经跳跃到新的话题,"我看过你病例,给美国的同学打了电话,他们说在美国不是什么大毛病,做个小手术就能好,从你大腿根儿这里插根管子……"
  说着,伸手比划着手术流程,却给邹童一把打了开:"不做,早死早干净。"
  他心灰意冷地放出这么一句,廖思成睁大眼睛看他,眼圈儿顿时发红了:"你乱说什么?"竟是生气了似的,"这些浑话,别动不动就说出口,你能长命百岁的!"
  邹童给他的激动逗得笑了:"我又不是王八,活一百年干嘛?到时候,老得动不了,你给我端屎端尿啊?"
  "我给你端。"
  "放屁,到那时候,你还不是老王八一只?"
  俩人都笑了。
  "两只做伴儿的老王八,"廖思成的手伸到他背后,轻轻给他揉搓:"躺了这么多天,酸不酸?"
  江洪波走进病房,正看到这一幕,无奈梗在门口,低低咳嗽一声示意。
  "进来吧,堵着门干什么?"邹童说话,给了他个台阶下。
  他这才走到床边,把手里的两个保温盒放在床头,低身盛了一小碗出来,先递给邹童:"饿不饿?堵车,耽误了半个多小时。"从可以进食开始,都是江洪波带饭过来,他要是忙得脱不开身,会让佟琥找家里的阿姨帮忙做,"思成也跟着吃吧,我带了你们两个人的份。"
  "哎,好!"廖思成过来自己动手盛粥,"你吃了吗?"
  "我吃过才来的,"江洪波退到旁边,看了看邹童逐渐恢复的脸色,脸上泄露了宽慰的神色,"多吃点儿,有体力才恢复得快。"
  这些天,他们几个人几乎天天相见。廖思成本就不难相处,加上什么场面都能适应的江洪波,从不会让任何人觉得失礼,三人共处一室,虽然还是有点儿别扭,但比起刚开始时,浓得化不开的尴尬,已经习惯很多。
  江洪波经常会主动和廖思成说话,问他在美国研究的方向,长远计划如何。"HT内部不简单,你也不是非得过去不可,"他坦白说道:"其实以你的才华,出来单干也可以,现在像你这样身份的人回国发展创业,政策还算不错。"
  "倒有人这么问过,可我对管理不在行,也没什么头绪。"
  "我有个朋友,以前是做医疗设备进口的,现在也想向医药方向发展,很需要你这样专业背景强的入伙,你有兴趣,我介绍你们认识?"
  先不说自己是否有这个提议有兴趣,廖思成第一感觉江洪波这个人很热心,可能是借了邹童的光吧?他在自己面前,一点儿架子不摆,很难得了。他们刚要往下说,廖思成电话响起来,是他家乡的父母,连忙起身出了病房,去走廊接听。
  病房里只剩他俩,江洪波到邹童跟前,接过他手里的碗,里面还有小半碗没吃完。
  "吃这么少?不合胃口?"
  "不饿,等会再说,"邹童瞪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洪波面色不解:"怎么,我又说错啥?"
  "这么热心干嘛?你要是想谁领情,就别做梦了。"
  "我都什么年纪了,还做梦?"江洪波笑着整了整床上的东西,"要不要把床摇高点儿?这么舒服吗?"
  都伺候妥当,他这才拎了把椅子,坐在邹童床边:"HT内部争得乱七八糟,他
去了未必能一心就做研究。外企在国内的R&D也不单纯,中国人,外国人,水火不容的两派,他这种海龟身份,两头都不信任,里外不是人。要想有发展,还是得靠自己,他专业领域里这么出色的人,还是很吃香的。"
  "干嘛突然这么慈悲,想起助人为乐?"
  "他这些天衣不解带地照顾你,确实是个实在人……"
  "别往我身上扯。"邹童连忙打断他,语气里显得烦躁。
  病房里静悄悄,隐约传来走廊里廖思成讲电话的声音,寂静在沉淀。
  "你的意思我明白,"过好一会儿,邹童才重新开口,话语不再激动:"但咱俩做回普通朋友,你觉得现实吗?我可不想莫名其妙地再稀里糊涂地绕回去,江洪波,我们一起最后那段日子,我真受够了。"
  "嗯,但永不相见好用吗?"江洪波象是沉沉压下一口气,"你去美国这段时间,我……"
  门猛地就被推开,廖思成多少有些沮丧地走进来说:"我爸我妈非要来看我,好说歹说也拦不住,明天就到了。"
  邹童心里那股酸楚的情绪,硬生生地哽在喉咙里,惹来一阵闷痛,只得面向他骂说:"这是说什么话?给你妈听见,不把你活吃回肚子才怪!"
  "不是说不想他们,是这会儿没空陪他们!"
  "平时隔那么远,见不到,肯定很想念你,"江洪波站起来,对他说:"你忙你的,我帮你照应这里。"
  两天以后,邹童坚持要出院,他回国又不是为了在医院里度假。江洪波和苏杨送他回家,苏杨有些尴尬,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先走为妙,不料给邹童骂了:"我他妈的回国还不为了看你?你还在这儿推什么推?打算把我推给谁呀?"
  说得苏杨特磨不开,赶忙不提要走的茬了。邹童因为行程混乱,连着打了好几个电话,美国的,中国的,想要至少把回去的时间先敲定。江洪波的意思是别让他太赶,先把美国那头的项目放一放,毕竟这回发作不是小病,这么快恢复工作,怕他身体吃不消。但邹童一副不鸟的模样,说也白说。
  邹童在房间忙的打联络的时候,江洪波收到公司的电话,有急事得先走。苏杨送他到门口的时候,他问:"虎子什么时候来?"
  "在路上呢,马上就能到。"
  "嗯,你俩看着他,别让他下地乱走,晚饭我带回来。"
  回到卧室,苏杨认真地把邹童要吃的药片摆出来,仔细得端着他的命似的。邹童坐在床上,面前的行程本乱七八糟写满了东西。
  "他刚跟你偷着说什么呀?"
  "啥?"苏杨抬起头,意识到邹童看见他俩窃窃私语:"问我佟琥什么时候来,说晚饭他给带回来。"
  "用得着他?我们三个大活人没他还吃不上饭了呀?瞎操心。"
  苏杨坐在床沿儿上,两条腿支出去,这角度看上去,那么老长的,邹童留意着他的神态,他有心事的时候,瞒不过自己。
  "那事儿,跟虎子说了吗?"
  苏杨摇了摇头。
  "别说了,没用,"邹童直接跟他讲:"甭听那些专家瞎呛呛,不是所有问题沟通都能解决。这种闹心的事儿,既然发生,你就是再怎么解释,在他心里也是个疙瘩,你让他暂时忍下罢了,日久天长,指不定哪天打起来,他还拿这个跟你说事儿,这辈子都别想在他跟前抬头。"
  "那怎么办?"
  邹童仔细寻思寻思:"这男的突然回来找你,是不是有人使坏整你啊?"
  "不会吧?我又没仇人。"
  "你个傻啦吧唧的,有小人你也看不出来。"邹童接过苏杨递来的药片,就水吞了,突然就问:"会不会是乔真啊?他最近好像挺粘虎子的,俩人常见面吧?"
  "他开了个点心屋,好像让佟琥帮忙在客户那里搭点关系,推销给公司当礼品吧?"
  "切,乔真那个人,最会做表面功夫。"但邹童也没继续说,怕苏杨太往心里去,大家都知道他对乔真意见大,格外刻薄什么的,所以也不好总是针对这人,或者自己就是心胸狭窄吧,反正就是容不下他,"虎子哪天要是知道了,你就躲着,可别跟他碰面,或者硬碰硬,到时候再说,我帮你说!"
  "嗯,师兄,你别老担心我的事了,好好休息吧,不用赶着回美国吧?"
  "那还能给人老外干晾着啊?"邹童
叹口气说,"其实,我也不想回去,还是家里好,但这个项目也不算我自己的,有公司肯买成果,报酬分到手里,这辈子省着用,也差不多够了,怎么的也得给它弄完再说。"
  "师兄,你真厉害,好像做得哪个研究项目,都能卖出去。"
  "就会拍马屁,"邹童真是有些累了,他躺回去,才觉得身上没那么乏,"我待会就睡了,你该干嘛就干嘛去吧!"
  "我在这儿陪着你,万一你要喝水什么的,我给你拿。"苏杨拿了床头一本书,翻着看,隔了好一会儿,回头看邹童还是清醒着,于是就问:"江哥和伍可的事,在你看来,是不是跟我这事儿一样?"
  "怎么一样?"
  "发生了就不能挽回?"
  "你当时才多大?懂个屁呀!"邹童目光转向一旁,悠悠地说:"发生过的事,我不可能当它不存在,我记仇的。"
  廖思成陪了父母两天,就因为美国那里的实验室离不开他,只能匆忙赶回去。邹童回美国的时间,迟迟也没有定下来,他没敢逞能,还是想给自己几天时间调整,否则,就跟廖思成一路回去了。
  江洪波肯定是哪里出了麻烦,有时候过来呆一会儿,也会有电话追来找。按照以前的规矩,除非特别重要的电话,否则他在家,是不准公司的人乱打电话来的。虽然邹童恢复也算不错,但他们坚持不可以扔他一个人在家。这天佟琥和苏杨都不在,只有江洪波"值班"。他不时看着身边开着的电脑,在等秘书传东西过来,但却迟迟未到,不禁有些着急。
  "你公司有麻烦?"邹童问他。
  "嗯,算吧。"
  见他不想多说,邹童没因此退却,直接就批评他:
"你们不应该用'达茂',他们没有经验,就是一帮华而不实,纸上谈兵的草包。'世银'帮三家国内集团在纽约上市,至少会有规模可寻,而且他家和中南海的关系也不错,你当时想什么了?"
  "这块儿不是我负责,事情太多,疏忽掉了。好在合同现在出问题,就是想看能不能借机退出来。"
  "有些事急不来,你着急了,就容易给人钻空子。"
  邹童明白,江洪波的目标是上市,但并不想这么着急。如此做,无非是上头赶着想拿他做政治业绩而已,否则他要下台,就是下个负责的拣便宜,江洪波也是无可奈何。他这十几年,都在为自己的集团奔波劳碌,但到最后,也未必就能掌握它最终的命运。
  邹童没有再说话,坐在床上上网,手指一直飞快地敲打着键盘,那声音在卧室里打转,像雨滴敲上窗户,还有点像爆米花在微波炉里"啪啪"地绽开。江洪波在沙发里继续看报告,隔会儿翻页,发出"哗啦"一声
……外面的天空,偶尔飞过一对灰秃秃的鸟。
  过了好一会儿, 江洪波感到不太对劲儿,邹童好半天没敲键盘,屋子里安静得鸦雀无声,他抬头,碰上邹童疑惑的眼光。
  "你说人是都会变的吗?"
  "或多或少吧?"
  "刚分手的时候,看你就像看见一道疤,特别扭,很讨厌。"
  江洪波无奈笑笑:"那现在呢?"
  "现在也是,"邹童躬身伏在膝盖上,把电脑放一边儿,"不过好像已经习惯了,也不觉得怎么样。"
  "日久生情?"
  "我呸!做梦吧你,我以前的想法,一点儿都没变,你不是说过,机器人才不会有改变?你说,我会不会是机器人?"
  "你要是机器人就好了,把健康程序重新设置就行,永远不坏。"
  "机器人也有程序失误,功能不全的啊!"
  "那我呢?"江洪波问他,"你觉得我是人类,还是机器?"
  "花心,贪婪,欺软怕硬,死皮赖脸……人类身上那些破毛病,都给你占全了,你不是人,谁是人啊?"

  第二十九章

  两个礼拜以后,邹童得到医生的许可,才订了回美国的机票,"碰巧"赶上江洪波要去纽约出差,执意要跟他安排在一起。他已经懒得去计算这种巧合的几率,相处这一段日子以后,邹童惊异地发现,他和江洪波又转回多年前,只是这次他们之间,不再是爱人的关系。他不是没有想过,如果自己十七八岁的时候没有碰见他呢,可是,邹童竟然无法勾画,没有江洪波的十年,会是如何的光景,也不能确定,自己还会不会是今天的德性?
  邹童在登机前吃了药,飞机起飞不久就开始昏昏欲睡。他向来睡得浅,飞机上的噪音就算带上耳机,也让他难以入眠,但今天真是下了猛药,眼睛都睁不开,稀里糊涂地昏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发现面前的电视显示着他们已经飞行六个多小时,冰封的西伯利亚甩在身后,此刻正飞过白雪皑皑的安克里奇。
  江洪波开着电脑,可能是在起草一些重要的邮件,格外专注,头顶的阅读灯斜斜从他的右边照下来,笼罩出鼻子的轮廓,像高阔山脊一般挺拔……邹童没动弹,这一刻,他放纵自己惺忪的思维。
  金发的空姐轻轻走过他身边,蹲下身来,将放着饮料的托盘,送到他跟前,细声地问:"需要什么饮料吗?"
  邹童吃的药,让他口干舌燥,空姐托盘里的冰水,冰果汁,冰可乐……看起来都那么解渴,他伸手去刚要拿,就听身后传来江洪波的声音:"给他杯温水吧,"他的英文听起来并不蹩脚:"室温的水就可以。"
  空姐非常短暂地楞了一下,点头应允,很快就拿回一瓶室温的矿泉水:"你睡了好久,"她征求邹童的意见:"现在要用午饭吗?"
  "不用,需要的时候我会叫你。"
  邹童不怎么在飞机上吃东西,但他也没有彻底拒绝,因为他胃里空空的,有点儿难受。
  "你在干嘛?"他喝着水,探头看了看江洪波的电脑。他们的座位在最靠前的部分,后面零星了坐了两三个外国人,也都是在蒙头大睡。
  "起草几封邮件,该找'世银'的谁联系,你有数吗?"
  "我电脑里有他的名片,你等着。"
  邹童想站起来去拿,却被江洪波制止:"不急,你躺着吧,下飞机再说也来得及,你怎么认识他的?"
  "有一次他参加关誉明的活动……"
  这个名字,在他们之间揭开一小段沉默。
  "那笔钱,你就捐给他们了?"江洪波见他默认,继续问:"他们给你收据了吗?"
  "你现在是在充当内部审计?"
  江洪波"呵呵"一笑:"慈善机关需要大家全面监督么!"
  "他那个基金会在美国排名前六,很有名的,做得特专业,还用你监督?"
  "他卖坟地更有一手,前段时间在香港开会,有个人介绍个很有名的风水先生,说北美大陆风水最好的坟地,都在他手里。"
  "老美才不信风水。"
  "不光是风水,坟地也是一种房地产啊。"
  "那也好,让朱丹给你家祖宗都找个好地儿安家,泽被后代,子孙托福,省得你为个上市的破事儿累得跟个孙子似的,还不讨好。"
  江洪波合上电脑,并无轻重地说:"他俩分了。"
  邹童的心一抽:"什么时候的事?"
  "你住院那会儿。"
  这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意外,但还是感到无由来一股压抑。
  邹童没有告诉廖思成回来的航班,到家的时候,他还在实验室忙,屋子里没有人,江洪波把他东西放好,嘱咐他好好休息,别太早回学校去忙,这才准备离开,他不希望撞见廖思成回来。
  "你在纽约呆多久?"
  "两个礼拜吧!"江洪波拖着不大的行李箱,站在门口,"等我忙完,回去路上,会顺便过来看看你。"
  "那我得住阿拉斯加才顺路吧?"邹童一语道破,"你别跑来跑去,我看着还闹心,有事电话就好了。"
  江洪波没有坚持,跟他说声"那再见吧",出了门。邹童站在窗户后面,看着他的身影一转弯,消失在冬日昏暗的傍晚,好久,也没动地方。他的背影,总是坚定而自信,只有转身时不经意的神态,才会透出一闪即灭的疲惫。
  廖思成八点多才回来,进门看见他,惊喜的表情,有三五秒钟的时间,定格在脸上,接着是爆发的欢快:"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跟我说,我好去机场接你啊!"
  "下午到的,没什么行李,就没叫你。"邹童没有提江洪波送他回来的事。
  "那也应该告诉我,我好把屋子收拾干净,准备个晚饭什么的。你吃了吗?"
  "吃过了,"邹童忍不住念叨他,"就是怕你收拾,才没提前通知,你收拾完,我什么东西都找不到,还不如不收拾呢!"
  "怪了,东西太整齐,我也找不到,就是乱着才方便。"
  "得了吧,我可不是那个意思!"
  他们几乎立刻就找到"同居"的感觉,你呛我一句,我呛你一句。廖思成看见活蹦乱跳的邹童又回到他们的地方,高兴得跟中了彩票,嘴都合不上。
  "你没回来的时候,这里真冷清,没意思。"
  "我没来美国以前,你不照样一个人?这会儿嘴比谁都花花。"
  "不一样的,有伴儿以后,就不想一个人了!"
  "谁是你的伴儿?"邹童咧嘴皱眉,离他远远的,"你可别恶心我。"
  "嘿嘿,打个比方么!"廖思成说着想起什么,"对了,FR在中国要设立R&D,朋友可以推荐,把握很大。"
  "你又不去HT啦?"
  "甭提了,我妈那天还骂我,说在美国混得好好的,干嘛要回国?她特虚荣,成天跟人吹牛,我儿子在美国呢!听说我要回国,还要去什么国企,就觉得掉链子,我可不想下半辈子给她念叨。不过,你们提醒我的也都对,美企在国内的R&D,关系复杂,不好干,我先做着看看,以后有机会再单干。FR不是和我们实验室有合作吗,所以还可以保留我在这里的职位,以后两头跑,都顾得上。"
  "你干嘛非得回国呀?"邹童忍不住浇他冷水,"你在这里不是挺好?好日子过够啦?"
  "因为你的生活在国内啊,你在这里显得特孤单,回国就像换了个人,好像很开心的样子,不过开心过度也不好,对心脏不好吧?"
  邹童给他说得简直哭笑不得:"你是我的谁呀?我走哪儿,你就跟哪儿,烦不烦?"
  "我是你朋友啊!"
  尽管时刻提醒自己,廖思成在某些方面,和别人的世界无法接轨,但邹童对他的依赖和追逐,几乎不能理解,他跟以往那些跟在自己屁股后的狂风滥蝶是截然不同的。
  "咱俩认识才多久?至于吗?"
  "有的人,见面第一天感觉就不一样,这都是缘分,是注定的。"
  邹童彻底妥协,有时候跟廖思成讲道理,说来说去,也是驴唇不对不马嘴,鸡同鸭讲,能把他给气死,他只好换个话题:"你妈除了骂你没出息以外,就没跟你表达些多年不见的想念之情?"
  "我觉得她也不怎么想我吧?"廖思成想了想,"不过,真给你说对了,她就跟我好一通嚎,'白养你这个儿子,回来都不想见爹娘,不孝啊,大逆不道……'我爸可同情我了,一个劲儿地给我使眼色。"
  "就这么嚎了两天?"
  "再就是讲我姐那事儿呗,"廖思成跟邹童倒是完全不见外,什么话开口就说,毫无保留:"我姐吧,暗恋一个同学,好多年,我妈也挺喜欢那个男的,说家里条件好,长得也不错,跟我姐关系也一直都挺好。可最近才知道他是个同性恋,喜欢男的,唉……把我妈给气的,什么难听的都骂了。其实,人家也没做错啥,他连我姐的手都没拉过,爱男的,爱女的,关他们屁事啊!"说到这,他不好意思地笑出来:"哎哟,把你的专利词语给用了,回头给你版权费哈!"
  邹童看了他一眼,回房间收拾衣服去了。他不是深藏不漏的那种同性恋,至少米勒教授研究所的那些同事,都是心知肚明,难保他们私下里不会说什么,陈勇前那个包打听是肯定有所耳闻。廖思成按理说,不可能没有风闻,但通常来说,既然猜想邹童可能是,又怎么会在他面前这么肆无忌惮地大谈他母亲多么讨厌同性恋?
  归根结底,这人就是少了一根筋。
  廖思成其他表现倒不错,因为邹童刚出院,身体还没彻底康复,家务倒是一把抓,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他邋遢的打扫架势,看在邹童的眼里,简直都上火,忍不住了,就会训他两句,虽然觉得不应该,可又改不去身上的毛病,明明就是看不上他干活,难不成还得鼓励表扬?但他心里也透明白,本性难移的,也不光是自己,他就算怎么念叨,廖思成也变不了。
  这天上午,他去研究所走了一趟,跟米勒教授谈了谈耽误的进度,没有留下上班,直接回家了。廖思成回来过,嘱咐他去市场买的青菜水果,都摆在冰箱里。邹童皱了皱眉,洗都没洗,就都扔冰箱里了,这人真是……他整个又都拎出来,站在水槽边,一个一个地仔细清洗,脑袋里其实琢磨着项目的进度。
  门铃突然响起来,他转过神来,擦干手走到门口,透过门边儿的玻璃窗一看,是关誉明。这几天,偶尔也会通个电话,但提到见面,邹童就以不爱动弹为理由推掉,关誉明一听就知是在刻意回避,也不好步步紧逼。这会儿突然出现在门口,很有些出乎邹童的意料,忙把他让进屋。
  "怎么突然就来,电话也没有一个?"
  "哦,不好意思,我顺路经过,想看你在没在家。"
  关誉明在附近有个办公室,每个月会有一两天过来开会,邹童身上穿戴很整齐,象是刚从外面回来,袖子高高地掳着,露出两截细瘦手腕,还带着出院扎点滴留下的一两块青痕。他听说邹童回国的时候生病住院,好像挺严重,前后耽误了快整一个月,电话上问,也好像不太愿意说,不方便多问。今天乍一看,是觉得他确实透露出隐约病态,但眼梢眉角精神又好似不错。
  "身体好点儿了吗?"
  "嗯,好多了,下礼拜就恢复正常。"邹童走回厨房,烧着水,拿出玻璃盘子,装了几样水果,"你最近挺忙的吧?"
  "嗯,刚从旧金山开会回来,"关誉明坐在客厅沙发上,这不是他第一次到邹童家里来,似乎每次来,他家东西都是井井有条,连桌布上的褶皱,似乎都保持不变,"是心脏的毛病?你身体一直不怎么太好?"
  "嗯,没什么大不了,偶尔犯病而已。"邹童也不礼让,自己挑了个橙子,放在盘子里切,"天生的,象我妈妈。"
  "那你一个人飞回来,挺危险的。"
  "跟朋友一起,不碍事。"
  关誉明大概能猜出这个朋友是谁,这会儿江洪波应该正在纽约谈判。
  "你怎么跟朱丹分了?"邹童头也没抬地问。
  "哦,你怎么知道?"
  "听江洪波说的,"邹童如今说起这个名字,比以前顺畅多了,不再别扭,"他说是你提出来的。"
  关誉明的手,沉默地交叉搭在膝盖上,好半天才说:"我家里规矩多,她脾气烈,怕她不适应,委屈了她。"
  "你家该不是媳妇还得老爷太太,天天请安那种封建家庭吧?"邹童瞪大眼睛,等待他的回答。
  "倒不至于,不过,也差不多,至少老一辈要是说什么,是不可以随意反驳的。"
  "哦,那还真是……"邹童想起朱丹说一不二的个性,有时跟江洪波争起什么来,若是不赢个彻底,都不依不饶,和佟琥的大姐佟茹又是不同的一种倔强和好强,她若甘心分手,那才是真的爱上关誉明,肯为了他而认输,"我以为,你是决定追回那些被剪接掉的片段呢!"
  关誉明抬头看住他,没想到那晚随便说的一句,邹童竟也记在心里,于是大胆就说:"那也是一部分原因,就是不知喜欢的那个人,心里会怎么想。"
  邹童当然记得他曾给自己提起的暗示,这会儿突然这么问,不过是在试探自己心里的想法,他没有慌张,坐在沙发上,把面前盘子里的几瓣橙子,整齐排列,慢慢地说:"他不相信感情的,你怕是问错人了。"
  就在关誉明仔细琢磨着他回答的时候,邹童继续说来,毫不避讳:"就算你打算重新开始,别人也没有给你完整人生的义务,关誉明,你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第一步就是错的。"
  话说至此,邹童明白,关誉明再不会为这问题在自己跟前纠缠,他的体贴和教养,不允许他把最后一层窗户纸戳破,他会知难而退。
  廖思成回国的事,突然进展很快,不管在生活多么粗枝大叶,他在业务和专业上的精通,还是很让邹童佩服,现在两头都忙起来,他也能照应得滴水不漏,完全不用别人跟着操心。邹童手里的项目,虽然全是他自己在做,但为了方便"推广",也挂了米勒的名,毕竟他在美国的学术市场还是很有号召力。
  在他重新开始着手没多久,江洪波从纽约过来看他,赶上邹童那天约了人谈公事,赶到他住的罗斯福酒店,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他从早上起来,就在外头奔忙,这会儿也是忙得唧唧歪歪,说话的语调也就没那么和气。
  "就说不让你来,你听的进去吗?到底是来看我,还是给我添麻烦?大老晚的,我还得打车过来找你。"
  他们约在酒店楼下的咖啡座,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雨,除了一片迷茫水声,还有凄冷海风,偶尔抽起一阵急雨,噼里啪啦敲上玻璃窗上……交织一起,是冬天寒冷的交响曲。坐在对面的邹童,脸色还没缓过来,握着热水杯的细长爪子,血管一根一根地清晰可见,江洪波看得一阵心急:"不是说多休息一段再开始工作,你这么拼命干什么?"
  "我出来的费用是国内研究所承担的,你以为他们美金是白来的呀?"
  "既然这么晚,你就明天再来,我又不赶时间,"江洪波见邹童没有开车,外头的雨,又越来越急,就说:"我帮你开间房,晚上别走了。"

  第三十章

  "谁用你?我又不是不会开房间,"邹童瞪他,却没有生气,解释说:"没带换洗衣服,不方便。"
  邹童生活上的习惯很少改变,也不是个能随便将就的人。江洪波没有再追问,他们坐在渐渐空旷的咖啡座里,谈的都是他在纽约出差的事。邹童两年前做过上市公司的调研跟踪,因此对很多程序和细节都很熟悉。他以前很少过问江洪波公司的业务,偶尔江洪波问他意见,他才会说两句。这样面对面地谈公事,开始还因为专注在问题之上,不觉得如何,等两人分别回过味来,多少都有些纳闷,不知不觉地停下讨论。
  看看手机,已经快半夜,邹童精神上还算清醒,但身体上又觉得格外疲惫,他坐得后背僵硬酸痛。江洪波不禁问了一句:"我送你回去吧,太晚了。"
  邹童却给他逗得笑了:"你认识路啊?开车来的?我倒真想看看你怎么送,"说着站起身,"我去开间房,你要不要上去休息?"
  江洪波这些天,作息全面混乱,加上时差,几乎没怎么睡过好觉,睡着了也没什么质量,精神压力太大。见邹童起身过去办手续,他跟上来,在电梯那里等着。不一会儿,邹童拎着大衣走到他跟前:"你几楼?"
  "顶层。"
  "哦,我十二楼。"他们进了电梯,邹童按了楼层,"明早再说吧,你醒来给我电话。几点的飞机?"
  "晚上的,不着急。"
  "嗯,我送你去机场以后再回家。"
  回到房间,邹童把大衣挂好,空调温度设得太高,让他觉得闷热,脱了毛衣才觉得舒服些。他进洗手间洗脸刷牙,但没有冲澡,没带睡衣,他不习惯光着睡。这还是很小的时候,妈妈吓唬他,说不盖被子睡觉,会有虫子从他的肚脐钻到肚子里,导致他睡觉肚脐一定得盖严实。
  收拾好,给廖思成拨了个电话,这家伙死心眼,刚刚发了好几个短信过来,邹童都没理睬。他果然没睡,听见邹童的声音,似乎立刻放松了:"你一晚上跑哪儿去了呀?我给你发了四五个短信都不回。"
  "我忙,抽不出时间,干嘛呀?"
  "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呗!在哪儿呢?我去接你吧。"
  "不用,我在酒店开房间休息,不回去了。"
  邹童和他一起住这么长时间,几乎没有夜不归宿过,廖思成感到吃惊,但他也没有详细问,想邹童肯定是累折服了,才会临时开房间:"那你早点休息吧,明天什么时候回来?"
  "我送个朋友去机场,晚上的吧,一起吃饭好了。"
  "什么朋友啊?"廖思成情不自禁地问道,"我认识不?"
  "你怎管这么宽啊?"邹童没回答,"早点睡吧,我也累了。"
  他挂了电话,摊开四肢,平躺在床上,才觉得身上积攒的酸痛,顺着脉络朝四处散发而去。酒店用的是记忆性床垫,他躺了会儿,身体就陷入自己的形状里,像是被镶嵌住了。门铃突然想起来的时候,他挣了半天才坐起来,他讨厌这种规矩性能太强的床垫。
  走到门口,还不待他问,就传来江洪波低沉的声音:"邹童呐,是我。"
  他打开门,发现江洪波手里拿着他自己的一套睡衣:"将就穿吧,也比穿牛仔裤睡觉舒服。"
  他还算记得自己的习惯,邹童接到手里,是柔软的纯棉:"你进来一下,有事跟你说。"
  屋子里只开了床头的灯,放着他随身带的药片和水杯,可能是刚刚吃过。江洪波站在沙发旁边儿,没有坐,目光落在床垫上,邹童刚刚躺过的身型上,还浅浅地辨认得出来。他听见脚步声进了卫生间,又走出来,邹童没有换睡衣,而是工整地放在床头小柜上,象是给他"不要多想"的暗示。
  他走去床边,拉开落地窗帘,外面是金融区晶莹的灯火,远处是黑魆魆,空阔的水域。邹童靠着细窄的窗台坐着,眼睛看着外面的夜空,悠闲自得,又坦荡随意地说:"我跟廖思成,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江洪波楞了,若不是接纳他,邹童不会轻易留人跟他同住,这人性子孤僻,向来不变。而且,廖思成明显很黏他,突然声明不是爱人关系,让他也很难信服。只是邹童从来不屑说谎的人,既然如此交代,就不可能是假的。
  "你看不出廖思成还没开窍呀?"邹童扭头看他,似乎对他的判断力感到失望:"你知道他看见苏杨,回来跟我说什么?他说,这小伙子帅成这样,女朋友应该满地都是吧?"
  "不开窍可不代表没感情,他对你的喜欢,是发自本能的。"
  "得了吧,他连自己喜欢男的,女的都搞不清楚,我可不想当他的启蒙老师,以后他后悔了,还不恨我一辈子?"
  江洪波不知道,这话是不是说给他听的,邹童走上这条路,是他一手引导的,他后悔过吗?后悔过同性恋的身份吗?他……也怨恨过,自己当年引他走上这条路吗?
  "那你为什么跟他一起住?"
  "他生活上乱七八糟的,喜欢聚堆儿,后来房子着了火,搬我家里住,就没有再搬出去。我也习惯他邋遢了,倒不觉得怎么样。该不是就因为我和他一起住,你就那么想?"
  江洪波沉默半晌,也没婉转:"我觉得你会喜欢他,是因为周书博。"
  这是江洪波从来没有跟邹童说过的心事,他一直感觉,周书博对邹童,其实不是同学那么地简单,但以周书博的脾气,是一辈子也不会承认的。也许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不愿承认的角落,但心事并不是都藏得住,尤其年轻的时候。
  "他和周书博,对我来说是一样的,我不是胡乱移情的人。"
  "嗯,可他不一定这么想。"江洪波沉稳说来:"他看起来是一门心眼儿为你好的,比关誉明靠谱……"
  "越说越远了啊!"邹童狠狠瞪他,"他对我好不好,我心里有数,我喜欢谁,爱谁,要怎么过一辈子,也跟你无关,别动不动就假惺惺地好像是很关心我……"
  "不是假的……"
  "就是!"邹童狠锤钉钉,好似赌气一样:"我说是就是!"
  江洪波苦笑,不再狡辩,他们之间短小的沉默,氤氲了开,一圈圈荡起涟漪的时候,邹童突然又问他:"你跟他干嘛分开?"
  伍可这个名字,是他们之间无法释怀的沉郁,像一股浓稠的死气,无法吸收,也不能发散。江洪波没有立刻接话儿,双手却不自然地交叉在一起,那是他想要抽烟时下意识的动作。这个问题,依旧让他紧张,邹童在心里暗暗地想。
  正以为他会保持沉默的时候,江洪波却说:"感情上我不是个可靠的人,不想伤害他,大家还是及早脱身比较明智。"
  邹童靠在窗户上,夜色渗透冰凉的玻璃窗,蔓延进他干涸的身体。他有点明白,江洪波为什么等到自己跟他坦白和廖思成的关系以后,才肯开口谈伍可。他多少衍生出些压抑,多年的共同生活,难免会模糊他们性格之间的界限,在某些事上,他们本能的反应,几乎是雷同的。
  送走了江洪波,邹童换上睡衣,躺到床上准备睡觉,屋子里静悄悄的,月光透过窗帘,在床前笼罩出淡淡的光影。宽大的衣裳,稀松地包裹着他的身体,纤维间是江洪波特有的,暖暖的,身体的味道,淡而熟识。邹童闭上眼晴,沉睡如期而至,安详而愉快,如在他的怀抱……
  第二天早上起来,邹童看了看时间,已经快中午,不禁纳闷,他向来作息准时,少有这种睡到大中午的时候,更何况这破床简直糟粕死了,邹童谁得特不习惯。起床收拾,洗澡洗脸,换回自己的衣服,穿戴整齐,才出门去找江洪波。刚敲了两下,门就开了,明显是在等他。邹童走进去,把叠整齐的睡衣放在桌子上。
  "等我一下,我回封邮件,马上就好。"江洪波赶忙跟他说,眼睛甚至还没有离开电脑屏幕。
  邹童倒没介意,沙发前的茶几上,摆着刚送来的早餐,他洗澡前就给江洪波电话,他大概就叫了room
service,这会儿刚好。酒店的早餐都是西式的,少不得江洪波最爱的黑咖啡。看他满眼血丝的样子,指不定已经喝了几杯提神。
  他端起热的燕麦粥,拌了点蜂蜜进去,端到阳台那里吃,正午之后,加上有太阳,还不算太冷,阴雨几天以后,难得地露出不连贯的蓝色天空。这里视野真好,远处海洋中飘渺的小岛,好像随着海潮荡漾似的,白色海鸥嘹亮的鸣叫,随风而来。
  "怎不到屋里吃,这里多冷?"江洪波不知什么时候跟出来,见他手里端的碗,还算满意地说:"还好你没喝咖啡。咖啡因,酒精以后多要戒,不能任性。"
  "我傻呀?放好日子不过,去找死?"邹童抬头看着他,忍不住问:"你几点起的呀?"
  "五点多就醒了,睡不着,办点儿公事,早上办事效率高。"
  "那你也得照顾国内人的作息吧?跟你干事业真倒霉,还得过美国时间。"
  "这段比较乱一点,熬过去就好了,"江洪波对他说,"走,进屋再吃一点儿,这里冷,小心你胃疼。"
  他们在光线充足的小厅里吃早饭,天南海北说着话儿,突然江洪波低头的瞬间,邹童意识到他头发间一晃,忍不住就说:"别动,"他站起身,走到跟前,伸手一撩,在他头顶偏后的地方,好多发梢儿黑着,新长出的发根却是白的:
"江洪波,你什么时候长这么多白头发?"
  "老了呗,"他毫不介意地扒拉扒拉头发,"从去年开始,不染头发都不行,这几天忙没理它,就又长出来了。"
  那一瞬间,邹童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他还记得江洪波长的第一根白头发,当时特紧张,趴在他大腿上,非得让他给拔了:"你仔细看看,还有没有了?"他当时担心的语气,邹童还记忆犹新,臭美得跟个孩子一样。
  "在才跟你过几天?白头发都长出来了,真累人。"
  江洪波故意拿话掖他,然后,借着他伸手揍人的功夫,紧紧地把邹童按在沙发上,亲吻……
  邹童楞在原地,往事蜂拥而来,趁虚而入。
  "你不用送我去机场,"倒是江洪波打破沉默,"吃过饭你就回去忙你的吧,机场离你那里也不近,还得两头跑,有空就多休息,别太拼。"
  邹童没有推诿,他们之间从来也没有客套的必要,不管是爱,还是恨。
  吃过饭,两人还道附近走了走,邹童顺路买了几样东西,让江洪波带回去给苏杨。三点多的时候,他们在先锋广场附近的一个街口分开。邹童跳上出租车,忍得辛苦,一直也没有回头,直到车子转弯的瞬间,他猛然朝分手的地方看去,江洪波站在原地,站在阳光和阴影分割的边缘……邹童突然有想哭的冲动。
  回到按部就班的日子,邹童和廖思成开始忙碌起来,天气慢慢回暖。
  关誉明还是会来找他,但并不刻意,基本上是月末到这边办公室开会的时候,会找他吃个饭,交谈几句。第一次邹童还会给他脸色看,问"难道我说得还不明白吗?"关誉明的表现淡泊而平静,"就是听懂了,才敢来找你。"虽然相处不多,他已经摸得出来,邹童的脾气,是不喜欢暧昧来去的。
  像他这样的人,邹童不少认识,例如胡为川。他们在感情上,不是势在必得的人,找他一起消遣,也没有设定必须的进展,其实无非为了心情愉快而已,这样的人,只要他看得顺眼,邹童反倒不会抗拒。
  听说邹童可能要提前回国的时候,关誉明没有格外吃惊,邹童跟他说过手头的项目核心的一部分要在这里做,开始收尾就无所谓,哪里都一样。
  "我常去,现在有朋友可以投靠,忙完公事也没那么孤单无聊。"
  "你心倒是够宽的,得罪了朱丹他们家,我看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真那么严重?"关誉明一脸认真,"你怎不早点跟我说?就不退婚了么!"
  "现在还来得及啊!"邹童知道他说的是反话,故意套他,"就说那时候喝多了,脑袋清醒以后,还是朱丹最好。"
  关誉明呵呵笑笑:"我还是醉着吧!"
  周末休息,邹童打扫完,指使廖思成收拾垃圾。他在厨房洗手,顺便看了看慢煮锅里炖的汤,目光穿过厨房和客厅连接的短台,落在放在沙发边的电脑上。最近忙起来,和苏杨打个电话也是匆匆挂断,在办公室若能挂网,也没有碰见他上MSN。自从苏杨跟他说起以前那事儿,邹童心里总是悬着,他了解佟琥的驴脾气,好的时候千般好,混上来简直没个挡,难怪苏杨张不了口跟他说。
  他擦干手,看了看时间,国内已经太晚,这时候唯一会挂在网上的,就只有毕家声,他现在的男朋友也在美国交流,周末都过美国时间。他上了网,果然是忙碌状态,估计是和朋友聊得换吧?
  "在不在?"
  "在呀!"回得很及时,"什么事?"
  "苏杨最近怎么没上网?"
  "他?"毕家声发了个思考的表情,"你不知道?"
  邹童的心猛然揪起来:"知道什么?"
  "哦,我以为他跟你说了,他退学了呀!"
  苏杨的手机已经停了,佟琥的没人接,打给江洪波的,却响三声就被接起,邹童已经来不及想这么晚他怎么还没有睡,劈头盖脸地问:"佟琥和苏杨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也不了解情况啊,"江洪波说,"虎子没跟我说什么。"
  这样的回答邹童并不吃惊,江洪波工作忙起来,佟琥根本找不到他的人,苏杨那档子的事,他也不可能跟任何人说。
  "苏杨都退学了,闹得这么厉害,你他妈的就知道挣钱,一点儿都不关心身边儿的人!"
  "我……"江洪波被说得哑口无言,他对佟琥和苏杨的感情,确实没有怎么过问,"他们只是吵架吧?过几天就好了……"
  "不是这么简单,你这个人……不跟你说了,我这就订机票回去,跟你说什么都没用!"
  "你回来干吗?"江洪波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你别着急上火的,没那么严重的。"
  电话却挂断了,只剩一片枯燥无情的盲音。


  第三十一章

  邹童出现在面前的时候,苏杨眼里惊讶的表情,好像看见了外太空来客。
  "师兄?你……你怎么……"
  "以为你躲起来,我就找不到,是不是?"他小声说道,朝四周望望,苏杨的奶奶坐在破沙发上看电视,对邹童的到来视而不见,"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好不好?"
  苏杨点了点头。
  来找他之前,邹童已经找过毕家声,他隐约暗示苏杨好像给人揍了什么的,邹童没有仔细去问,他也找过佟琥,不过这家伙倔得很,这会儿要是不想说,撬不开他的嘴。苏杨看起来倒不是特别糟糕,至少挺正常,还是干干净净的。
  "发生这么大的事,都不跟我说,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朋友?"
  "我就怕你跑回来,"苏杨静静说,没有情绪起伏:"是想等安定下来,再跟你联系。"
  "你要走?"
  "换个地方吧,找份工作,重新开始。"
  "干嘛就这么甩手走人?"邹童觉得不可思议:"他死气掰咧追你的时候,怎不先打听清楚?现在算什么,是要感情退货吗?"
  "也不是……你说得对,这种事就是伤疤,一辈子都梗在那儿,抬不起头。"
  苏杨的心平气和,让邹童不可思议,他这段时间想过很多,可能也努力找佟琥谈过,但佟琥气头上是不会理睬的,所以,他只能自己消化吸收这些伤痛。
  "师兄,我想明白了,跟他这一段,有点太美好了,从小到大,也没这么开心过,也没人对我这么好。这种日子,过一天赚一天,人也不能太贪,对吧?"
  这种想法像利剑穿心,因为只有一个梦,他和苏杨,都只有一个梦。
  "你不是硬撑吧?"
  "开始有点儿,人还能伤心一辈子呀?磨着磨着就皮实了,"苏杨抿嘴笑了笑,不苦不甜的:"你不用担心,为了奶奶,我以后也会好好过日子。其实想透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我现在也不是小孩子,有手有脚的,养得活自己,养得起奶奶……人活着,又不是只为了爱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在感情上,邹童从来也不认为别人有置喙的资格。我他妈的自己的感情生活都乱七八糟,凭什么再去指导苏杨?别人也是稀里糊涂的,拿什么来管我?这世界没有谁需要对谁负责,酸甜苦辣,爱恨情仇,谁爱上谁,谁甩了谁,都是自作自受,活该的。
  我们的人生,不需要别人来成全,这是邹童和苏杨在心底达成的共识。
  因为私人的事这么反复搁浅计划,邹童也知道米勒教授的研究所,对这种态度,并不会格外支持。但因为有关誉明的关系在,米勒教授是没有怨言的,他本人其实非常主观,只要他喜欢,做事的准则和尺度,总是放得比较宽。这本来就不是公平社会,每个人的努力,也不是放在天平上仔细衡量,再决定收获和所得,更何况邹童的成绩放在那儿,有着响亮的发言权。
  夏天快到的时候,邹童提前两个月回国,廖思成签了合同,跟他前后没差两天入境。美国的公司为他安排了长期的酒店公寓,新的环境,对廖思成而言,熟悉而陌生。他在国内的时候还很小,长大成人的时光都是在美国度过,这会儿就像邹童之前警告的,并不如他意料的那么简单,好在他性格里有主动的成分,不是徒劳消极的人,而且皮厚肉燥没脸皮,邹童从来也没替他怎么担心。
  江洪波上市的纠纷总算解决得差不多,有时候出来吃饭,也不见他如以前那么沉重,他还是那么注意拾掇自己,连廖思成都说,怎么没见他穿过重样儿的衣服?
  "你一共才见过他几次?"邹童心想,江洪波家里的衣橱,比你那个酒店公寓还大呢,少见多怪。
  "倒也是,"廖思成的态度总是那么虚心,"不过,成功人士长那样儿的可真少,邹童,我发现你特别好色,看你认识那些人,都是脸蛋长得好。"
  "你没把自己也算进去吧?"邹童笑话他。
  "诶?对哈,我怎么没想到?"廖思成也开始注意自己的外表,"本来我觉得自己长得也算不错,都是让你们给比的!我念大学的时候,我妈去看我,说,整个少年班都是些呆子,就我儿子长得最好!可见,我也出类拔萃过。"
  "猪八戒他妈也觉得他是绝世美男呢!当妈的话,你还能当真的听?"
  妈妈曾经跟他说,童童就是脸长得太漂亮,这里,她指了指心口,要坚强勇敢,才是最重要的,我的童童,会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就在母亲的形象,模糊不清地捕捉住他的心灵,廖思成强悍的老妈,给了邹童一记难忘的当头棒喝!
  因为廖思成回国,父母经常会过来看他。他妈妈是那种意见比较多的类型,总是敦促他应该自己买个房子,单身住酒店,好像没有家的人似的,而且过来看他,都没有落脚的地方。廖思成这几年再没过没少攒钱,也不是买不起房子,但他觉得现在的工作也不知要做多久,将来若换地方,也是穷折腾,费劲,因为这个事儿,和母亲产生了些小摩擦。
  一般他父母来,邹童会躲得远远的,从来也不找他,连电话都不打,摆明了不想跟他家里人有任何交集。这天,廖思成美国的老板传给他一份文件,让他尽快签了,交给HR处理,他仔细一看,是份同行竞争保证书,阻止他辞职后,跳巢到竞争对手的公司。他看过觉得不合理,急着想问邹童的意见。因为赶时间,邹童直接到酒店,无巧不成书地,就给同住在一家酒店的母亲不期而遇。事后廖思成也非常后悔,邹童坚持不见他的家人,原来是无比正确的。
  廖妈第一眼看见邹童,就打心眼儿里不喜欢,这种偏见,来源于廖思成对他的几乎讨好的顺从,好像在他跟前儿,自己的儿子愣是矮上一截儿。邹童身上散发出的优越感,和眉眼间流露的气质神态,都让她别扭。因此廖思成介绍他们认识的时候,廖妈用冷淡回应邹童近似疏远的礼貌。
  送走邹童,她立刻追问廖思成:"你刚刚跟他说什么来着?"
  但廖思成明显没有跟她分享的意思:"工作上的事儿,说了您也不懂。"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懂?"
  "怎么说?都是英文的,"廖思成本来就因为公司突然惹出这么一出事儿,挺郁闷的,"再说,您懂了也帮不上忙,特复杂。"
  "那什么童的,就能帮上忙?他谁呀?"
  "他x大的博士,学商的,懂这些程序,而且认识的人也多。"
  "诶?跟毕家声是同学?"
  "嗯,他师弟,我姐都特崇拜他的,在专业上很厉害,"廖思成着急上网,见妈妈围着他转:"妈,你出去玩么,或者逛逛街,我有事要做。"
  可是,廖妈明显没有还他清净的想法,倒忍不住抱怨:"跟他一起的?那还能有什么好东西,该不会也是同性恋吧?"
  "妈!你行了吧,他是我朋友,你能不能尊重一下?"
  "交朋友也不小心,这种人离他远点,别像你姐一样傻……"
  "我就奇怪,"廖思来气了,"我姐都不恨毕家声,人俩挺好的朋友呢,你气个什么劲儿啊?"
  廖爸在一边看不过去,拉开老伴儿:"走吧,咱俩去公园逛逛,这酒店楼上楼下的都逛够了,别在这儿打扰儿子工作。"
  廖妈对儿子特别不满意:"你看他什么态度?刚跟那个什么童的,笑容满面,点头哈腰的,跟我们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他姓邹,妈,邹童,您别老什么童什么童的,行吧?"
  "好了,好了,一人少说一句,"廖爸见儿子好像真动怒,拉着廖妈往外走,还得安慰她说:"儿子大了,有自尊心,你别老是不给他面子。"
  "面子?他还要面子?在人跟前一点儿男人该有的气度都没有……"
  "行了,行了,走……"
  廖思成无法理解母亲莫名其妙而来的反感,但想想,反正他们住不了几天,说不定回家就忘,也无所谓,于是没把这事放心上。不久,廖思风过来开会,跟弟弟吃饭的时候,还叫上毕家声,本来也想找邹童出来,但廖思成说他最近很忙,有个朋友生病住院,他一直在陪。廖思风没有追问,她和邹童没有那么熟稔,况且有毕家声在,她已经满足得无以复加。廖思成抬头看见他俩坐在一起的时候,在心里想,其实我姐跟他挺般配,毕家声要是喜欢女的多好?
  邹童在医院陪的就是苏杨,自从他们那天见面以后,苏杨的世界简直天翻地覆,奶奶的去世,让他彻底崩溃,一度邹童以为他无法逃脱家族里自杀基因的厄运,他是怕吓到佟琥,才没跟他说,结果苏杨就不要命地站到顶楼,疯了一样。天台上,他跟佟琥说的每一句话,都像烙铁般,烫在邹童心上。
  想起那天云淡风轻地跟自己说"没什么大不了""我会好好过下去"的苏杨,那些好似豁达的寄语,无非是他对自己的希望而已,他不敢跟自己坦白"我只有一个梦,师兄,它破了"。其实在苏杨的心底,最深最深的心底,他是恨佟琥的,恨佟琥带给他的伤害和侮辱。只有这一刻,当他失去对理智的控制,当世间所有的约束和标准,都不能禁锢他的时候,他才敢说出真心话,才敢说出心里的委屈和愤恨。
  江洪波难得地,抽出不少时间陪着他们。他跟佟琥向来感情很好,佟琥现在闹心不已,他也不忍心扔下不管,但也因为怕邹童又要上班,又要过来探望苏杨,身体会负荷不了,自从苏杨出事以来,他精神一直都很萎靡,好似累得不行,让江洪波暗暗担心,他很怕苏杨负面的情绪,会传染给邹童。
  "是不是因为我说你只知道挣钱,才故意过来争取表现?"这天从医院出来,江洪波送邹童回家,他故意这么问。
  "你说得也对,我这些年对身边的人是关心得太少,一忙起来什么都记不得。我妈也抱怨,我连她生日都忘了,害得我最近狂弥补,还要发肉麻短信讨好她。"
  江洪波和他家里人关系,其实一直都很好,这个邹童心里清楚,即使他"离经叛道"地搞着男人,即使他的性向从来没有得到家里的认可和支持,他对父母还是向来有心,生日这种事,都会让秘书提前反复提醒,就怕会忘记。邹童也记得他母亲的生日,就是他在纽约谈判那几天,才因此忘了打电话吧?
  "你妈才不会真跟你生气,"邹童冷眼旁观,其实对江洪波家里那些事儿看得清楚,"你在她心里,就是贾母眼里的贾宝玉,再怎么混账,也是大宝贝一个,没人比得上你。"
  江洪波笑出来:"大宝贝?亏你想得出这叫法儿。"
  "诶,说到妈,廖思成他妈前些天来了,我去找他的时候刚好碰见,她那眼睛才叫一个毒,看着我的时候,简直就跟x光一样,估计我哪根骨头长得不正,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呵呵,干嘛那么说?初次见面,肯定是想多了解你。"
  "得了吧,我看她是想消灭我还差不多,"邹童想起廖妈挑剔的眼光,依旧不禁心寒,"一看就知道,她很讨厌我这种人。"
  "你多心了吧,哪至于?"
  "我最烦你这一点,老是说我多心,什么叫多心啊?还非得把我用过的盘子都扔了,才叫讨厌?"
  邹童重提旧事,让江洪波哭笑不得,难怪他说记仇,这家伙的脑袋就跟电脑硬盘一样,想要洗掉存储,还真不容易。
  "反正我得离她远一点儿,不然保不准要擦枪走火。"
  "尽量别跟他们正面冲突,有什么不爽的,心里有数就成,太较真儿也不好,还让廖思成难做。"
  "啧!"邹童不快地冲他一撇嘴:"你别老把我跟他送做堆儿,成不?跟个老媒婆似的,我说你烦不烦?"
  "你看你,就不虚心吧,非得打起来收不了场,才后悔?"
  不知道怎那么倒霉,竟给江洪波这个乌鸦嘴给说中了。

  第三十二章

  邹童生闷气,一路再没说话。车子停在楼下,江洪波扭头看他,自从苏杨出事,邹童几乎天天盯在那里,也是够辛苦。
  "我送你上去?"
  "不用,我还不认识自己家了呀?"
  邹童打开车门,是想要下车,但说不清楚怎的,脑袋里突然一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已经倒在地上,眼前是白花花一片,耳朵闹心地尖叫着。他心里头明白得很,最近这么折腾,估计是要出问题,他只是不想再江洪波跟前这么丢脸。
  他这一晕,江洪波吓得魂不附体,从车里慌张地跳出来,三步并两步地绕到他身边。邹童脸色青白,手心一把冷汗,睁着眼睛,却浑浑噩噩地不稳定,他刚刚说话语气很冲,江洪波本来以为就是因为廖思成妈妈惹得他不爽了,但这会儿才回过神,邹童通常身体不舒服,脾气就会很差,控制不住,一点小事也能惹得他不愉快。
  "低血糖了,是不是?"
  江洪波一只胳膊掺住他,这几天在医院他没好好吃饭,估计晚上睡眠也不保证。这会儿天黑,但偶尔还是有车辆进进出出,他把邹童抱进车里,开到地下车库,从那里按的电梯,送他上了楼。
  "我在沙发上坐会儿就行,"邹童跟他说,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好多了,你走吧。"
  江洪波没听他的,给他冲了杯蜂蜜水,递到跟前,问:"想吃点什么?你中午都没筷儿,不饿啊?"
  邹童烦躁地摇了摇头:"没胃口,不饿。"
  这时候吃不好还会吐,江洪波也没勉强:"去床上躺躺吧,我今晚上流下来看着你,如果不行,咱就去医院吧?"
  邹童把空水杯推开,在沙发上躺下来,闭上眼也是觉得天旋地转,他好像听见自己说:"江洪波,你走吧,你在我身边儿晃悠,才让我不安……"
  他想不出自己怎还有力气,讲这么长的话,也不再为廖妈的态度烦心。那些挤眉弄眼看不上他的人,真不用非得千方百计地让他知道,指不定赶明儿就死了,省得他们心烦意乱地穷闹心。邹童这么想着,意识就烂糊了,朦朦胧胧地感觉被人抱住,他叹了口气,无缘由地睡沉过去。
  醒来的时候,床前挂着亮晶晶透明的输液袋子,周围的窗帘拉得紧实,但外面似乎早就亮天,卧室的门没有关紧,漏着个缝儿,客厅里隐约传来低低的声浪,是江洪波在客厅讲电话。邹童起身,一手拎起输液袋,床前没有拖鞋,昨晚明显不是自己走上床,与其说生病,他觉得自己更像是喝醉,对昨晚的记忆是一点儿都没有,连什么时候扎的针,他都一点没有印象。
  他悄悄开了房门,赤脚穿过走廊,客厅传来昼日的光亮,阳台的门开了个缝隙,江洪波拿着烟的手伸在门外,人则站在门里,背对着走廊的方向,低声讲着电话:"嗯……今天活动取消吧……怎么不行?哦,那推到晚上,让他们加班……下午不行,我家里有急事……明天去香港干嘛……shit,我都忘了,不一定,帮我往后推两天再说……"
  跟助理交代完,他掐灭烟头,整支烟都空点了,他也没抽上几口,一回身,正看见邹童拎着站在走廊和厨房那里,赤着脚。
  "光脚不冷啊?"他赶忙到门口那里找了双拖鞋,送他到跟前,顺手接过输液袋:"不拎高一点儿,小心回血,起来怎么不叫我?要用洗手间?"
  "我就是起来看看是不是进贼了,"说着,他看看墙上的钟,竟然快中午了,"你给我下迷药了吧?"
  江洪波笑道:"迷倒你干嘛?劫财劫色?"
  "你玩起深沉,谁晓得你的心思?"邹童回身往卧室走,指了指自己手上的针头,问:"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一点都没印象?"
  "诶?怎么会,当时你醒的,还说不要扎右手呢。"
  邹童楞了,对自己的"失忆"感到愕然,抬头看他:"真的假的?"
  "假的呗,你没说话,但睁了睁眼。"他把输液袋挂回架子上,"难不成你还真觉得失忆了呀?"
  "难说,我最近给苏杨搞得特混乱,连咱俩以前那些破事儿都有些记不真切。"
  江洪波脸色变了变,分不清邹童这一句,说得到底什么意思。
  "哎,你别误会啊,我可不是一笔勾销的意思,"邹童连忙说,"你忙你的吧,别在这儿呆了,我自己能行。"
  "没关系,这两天有空,我让阿姨墩了些吃的,待会儿能送来,我陪到晚上再走。"
  "真不用,你在这里,我反倒不自在。"
  "我去外屋……"
  "不是,"邹童只好说,"廖思成下午过来。"
  江洪波知道他不是婉转的人,尤其跟自己,若有什么想说,是极少隐瞒或斟酌的,假如想让自己回避,也会直接说出来,他很可能是想让自己来决定,是不是要留下来。
  "那我待会儿就走吧,"他告诉邹童,"你别为了他妈的事跟他争吵,廖思成未必能当回事,还把你自己气得够呛,为了别人,自己身体难受,犯不上。"
  江洪波走了以后,邹童自己拔了针头,走到阳台那里,看见他的车从地下车库里开出来,绕过花丛,消失在林荫尽头,他早上站着抽烟的地方,似乎隐约地还存留着烟草苦涩的余味。
  廖思成一过来就跟他说买了房子的事,邹童很吃惊,这人的作风也太雷厉风行了一点儿,该不是和江洪波的肉麻短信一样,单纯为了讨好他妈的吧?现在当娘的可真牛B。
  "唉,省得她心情不爽,老是拿人出气,干脆就买了,都装修好的,马上就能进去住,让她下次来看我的时候欢天喜地,别再看谁都不顺眼。"
  邹童没有多问,药劲儿这会儿上来,让他睁不开眼,迷糊地睡过去,醒来就闻到炖品的味道,廖思成走进来,端到他跟前,说:"刚刚有个阿姨送来的,说是江洪波昨晚半夜让她墩的,两锅呢,一锅甜的,一锅咸的,让你趁热吃。"
  "哪里吃得了?你再拿吃碗来盛着吃吧!"邹童说。
  廖思成却没动,一边小心翼翼地往碗里盛,一边突如其来地问:"你跟江洪波,到底什么关系啊?"
  邹童横他一眼:"你今天犯病了?问这个干吗?"
  "他怎对你这么好?大半夜还嘱咐阿姨给你墩东西吃,好像你有点儿麻烦,他总在你身边儿帮衬,"廖思成脸色严肃,状似思考:"普通朋友,不会这么把你放心上吧?"
  "你对我不也挺好?"邹童故意敲他,"咱俩也就朋友关系而已。"
  没想到这句话竟是搬石头砸自己脚,廖思成顺接着话,不假思索地说:"我也没把你当一般朋友啊。"
  "你把我当什么?"
  邹童问过后悔,又不能收回,只得盯住廖思成,好似他说错一句,就能把他活撕了。廖思成却不害怕,头也不抬,悠然自得:"我喜欢你啊,这种喜欢,可不是一般朋友能得到的。"
  "我看你对谁都差不多。"
  "谁说的?你见我对谁像对你这么殷勤?"
  "少来,在公司小姑娘跟前,你多殷勤?没几天就混这么熟,连房子都帮你找。"
  廖思成买的房子,是公司一个助理介绍的,她的朋友出国定居,房子急着脱手。
  "她们……那不一样的。"廖思成想了又想,终于说:"我喜欢你,就像佟琥喜欢苏杨,我就想一辈子都跟你在一起,照顾你,对你好。"
  "你他妈的中邪了啊?好端端地,干嘛说这些?"
  "因为我知道江洪波是你以前的男朋友,"廖思成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我觉得……威胁很大,局势不容乐观,不能再稀里糊涂……"
  若是别人跟他说这些,是立马列入黑名单的,但廖思成虽然平时经常堵得他说不出话,这会儿的坦白,却让邹童一点都气不起来,反倒被逗笑了:"你连江洪波是我什么人都看不出,这么迟钝,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喜欢的是谁?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都没搞清楚吧?"
  "我不管男女,就认准你了……"
  "当我是靶子呀?"邹童吧把手里端了半天,也没吃一口的东西,放在一边儿,"你又不是同性恋,淌这趟浑水干嘛?你懂感情吗?知道什么叫喜欢?朋友可以做一辈子,情人到最后不是仇人,就是陌路,你犯得着冒险吗?"
  廖思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种语气,跟平时邹童,大相径庭,他沉默等待,没有说话。
  "过几年喜欢的感觉磨光了,你就会觉得身边的人很烦,爱念叨,外面的张三李四都比他懂你;你不会想要回家,他一张口,你就能猜到他想要骂什么;生活就是牢笼,柴米油盐小事也能争吵……时间长了,你会怀疑'他怎么变成这样讨厌'?喜欢也好,爱也好,长久不了的,就像光艳的包装纸,放上几年陈旧不堪,比什么都丑陋。"
  "你怎么了?"廖思成被邹童悲伤的眼光煞到,这种语气,这种观点,完全不像他往日的态度,"好端端说这个做什么?"
  这从来不是邹童的想法,这是很多人,包括佟琥,苏杨,和江洪波,都希望他能理解的现实,是他们千方百计想要他拥有的豁达。其实,邹童比谁都明白这些道理,明白他跟江洪波走到最后的窘境,是他们无法避免的因缘。
  他只是不甘心。
  邹童的心,是面擦得通亮的镜子,江洪波不想回到从前的生活。即使擦去曾经的不堪,重新开始,下一次决裂,也许并不需要八年。他不相信感情,江洪波再也不相信感情能够善终的童话。
  然而邹童在心里,还是十七岁的少年,从来也没有改变。
  "我只是希望你看清楚,喜不喜欢,放在心里就好,说出来反而破坏气氛。"
  廖思成再迟钝,这句话也听得懂,他脸红起来,有点像赌气地说道:"你也是这么拒绝关誉明的?"
  邹童大概能想出,在研究所的小圈子里,必定流传关誉明对他的格外照顾,甚至米勒教授的特殊宽容,都是碍着得给关誉明面子而已。那些流言蜚语,他多年来早就习惯,倒是廖思成早就听到传言,却从不曾跟他考证,让他多少觉得窝心。从这件事多少看出,廖思成也不是纯粹傻里傻气,他懂得去体谅。
  "他不用我说这么明白。"
  "哦,他可不像知难而退,来出差就跟开月会似的,没从都不忘找你,用得着来这么勤吗?"
  "你这是吃他的醋啊?"
  "应该是他吃我的醋才对,"廖思成没有因为拒绝而难过,"我跟你相处的时间,比他长多了。"
  这是邹童喜欢廖思成的地方,在别人看来,无比难堪的场面,他却可以不往心里去,他的得失之心,远不如江洪波那么深刻入骨。
  廖思成"闲来无事"的告白,就那么过去了,像吹过一阵轻轻的风,没留下任何痕迹。他一如既往地粘着邹童,周末有空没空地,总要找他出来消遣。在他的标准里,他们依旧在一起,邹童还是那么挂念他,这比什么都重要,是情人还是朋友,他其实也没有非常介意。
  这天下班,他去机场接上过来的母亲,邹童给他电话,让他过去拿点儿东西。在附近停了车,刚巧公司的助理给他电话,说下周美国负责研发的老板过来,对方的助手发了邮件,要敲定行程,问他有什么意见。廖思成停了车,在路边讲电话,廖妈就顺路走进旁边的小公园。
  公园很小,穿过去就是邹童他们的研究所。这会儿邹童可能估计廖思成要到,正好走到门前等他,手里拎着个挺大的盒子。廖妈回身就想叫她儿子,但还不等她开口,就看见毕家声从楼里走出来,跟邹童说着什么。天要黑了,只看见他们站得很近,有说有笑好半天,临走时,毕家声还很不检点地拍了下邹童的屁股,这个动作让廖妈觉得特别恶心。
  她气愤地走回廖思成身边,上了车,没好气地说:"直接回家,找那个变态干嘛?"
  廖思成挂了电话,母亲突变的态度让他惊异:"妈,你又怎么了?谁是变态啊?"
  "你还不跟我说实话?邹童和毕家声到底什么关系?"
  "他们?就同学啊,一个研究所而已。"
  "你看他俩那个态度,哪像一般同学?你当我是瞎子呀?邹童是不是就是毕家声的男朋友?"
  "您想到哪儿去了?这不是给人造谣么!"
  "那邹童他是不是同性恋?"
  这话问住了他,廖思成知道要是承认,他妈以后就不带让他和邹童见面的,于是说:"他是不是,关您什么事?别多管闲事了,真是的,他是我朋友,你别老动不动就挑他的毛病,我不爱听!"
  廖妈一听就来气了,伸手开了车门,下车就往回走。廖思成赶紧下车,追上去:"妈,你到底想怎样?"
  "哪有你这样,为一个狐朋狗友,这么跟妈妈说话的?你看不上我更好,我还不想过来受气呢,我回家,你甭拦着我!"
  "您别闹啦!"廖思成只好妥协:"上车吧,我错了还不成呀?"
  廖妈故意跟他撕扯了两下,见路人有人看过来,才抹不开面子,回身上了车。但她心里并没有因为廖思成的道歉而真正释然,相反,想起刚刚毕家声和邹童的亲昵举动,想起儿子对邹童几乎无条件的维护,更加觉得反胃了。这个邹童,该不是勾引了咱家的思成,难怪他这么大岁数,连个女朋友都不谈?

  第三十三章

  邹童有好些天没见过廖思成,估计他还在适应新环境,找不出时间出来玩儿了吧?毕竟负责研发的工作,不像以前研究所那么简洁单纯。这天晚上,他拨了电话过去,问有没有时间出来吃个饭,廖思成接听电话的声音显得消沉而烦躁。
  "怎么啦?"邹童忍不住问,以为他和公司没有协调好:"还为那个合同烦心?"
  "不是,"廖思成在他跟前,心里是不藏事儿的,"把我妈得罪了,气得蹦起来骂我,跟疯婆子似的,真吓人。"
  邹童笑了:"你干嘛了?把她气成这样?"
  "唉……她不知在哪儿划拉个姑娘,非让我陪她吃饭,说是她同事给介绍的对象,我反驳了她几句而已,结果,就捅了马蜂窝。"
  邹童知道廖思成现在依旧住在酒店,他说不习惯跟家里人一起住,估计就是为了避免和廖妈过多接触而不小心擦枪走火吧?
  "哎哟,你真是不识好歹,那姑娘差成什么样儿啊?连你都看不上。"
  "不是……"
  廖思成还是忍住没说,他和母亲的冲突,并不完全因为介绍对象的事儿,那顶多也就是导火线而已,那天也不知怎么抽筋,廖妈非得强词夺理什么他看不上那姑娘是因为在外头不学好。廖思成傻了吧唧地就问什么叫不学好,绕来绕去,把廖妈绕得急了,猛地就扯邹童身上,他情不自禁替邹童说话,顶撞了她,这下可好,呼啦就爆发起来,破口大骂,吓得廖思成赶忙溜了。
  邹童怕他在酒店瞎寻思,约他出来看场首映的话剧。苏杨出院在家里休养,别人给佟琥的票,他们四个人正好顺路。廖思成自然乐意,为了怕家里人追问,他干脆卸了私人手机的电池,扔在酒店,父母都不知道他的公务手机号码,这才过了清净的周末。
  佟琥的票位置都很好,靠前居中,就坐在导演编剧的后面。开演前,廖思成跟邹童凑在一起,看着手里的节目单,他们肩膀挨肩膀,有说有笑的小模样儿,却正好被廖妈看在眼里。原来,那个姑娘也有两张票,想要约廖思成看的,但家里人没联系上,姑娘会办事,就把票留给老两口儿了。
  几天后,一个星期三的上午,邹童刚走进研究所,就被通知教授在办公室等他。教授少有一大早就来办公室的功夫,除非什么大事儿,又这么着急,邹童心里琢磨着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刚要敲门,毕家声从里头走出来,挤眉弄眼,刚要跟他说什么,就听里面教授叫:"邹童来了吧?"
  "哎,来啦。"
  "那还不赶紧进来,等人八抬大轿抬你啊?"
  邹童瘪瘪嘴,也没问毕家声怎么,就走了进去。
  "一大早就骂人,不怕影响早餐消化?"他磨叽地跟教授开了个玩笑。
  "嘿,你胆儿比毕家声大,"教授摘下眼睛,顺手抽了张纸巾擦了擦,"你知不知道我找你干嘛?"
  "反正不像好事儿。"
  "你还知道呐?"眼睛再架会鼻梁上,教授被他什么都不在意的神态给气激了:"说你多少次?别对啥事儿都这么一副漠不关心的吊儿郎当。"再然后,声音立刻就压低下来:"昨天党委刘书记找我,说收到匿名传真,说你跟毕家声行为不检点,乱搞同性恋。"
  邹童一听,火气上来:"我操,谁这么缺德?"
  教授一瞪眼,高声喝住:"你给我注意啊,这是什么流氓态度,还象个知识分子吗?"
  邹童还是挺忌讳教授教训他的,收敛了下,没再出声儿。
  教授见他至少装着虚心点儿,才往下说:"你在专业上是很出色,也挺懂事,什么都不用别人操心,我向来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说……这些事儿,都是私事,我虽然年纪一大把,这个道理还是懂,可让别人这么捅到上头,我面子挂不住,你也不好看。以后注意影响,别老是得罪人,这年头,宁可得罪君子,也不能得罪小人,你往三十奔了,别还跟个小孩儿似的,想干嘛就干嘛。"
  从邹童大学新生入学,教授就格外关注过他,这些年也是看着他长大,他私人生活上那些事儿,就算不知细节,多少也听说些风吹草动,只是没有明说罢了。
  "还有,我说你就不能虚心点儿?你看人毕家声,我骂他,他就听着;你非得做出个我说的都是废话的表情?谁都说不听你啊?!就没谁说的话,你能往心里去?"
  "我还得把心掏出来给您看呐?"邹童没好气地回答,"您说的,都在我心里啦!"
  "你看你个小样儿!"教授给他整的哭笑不得,"不仅要听进去,还得消化吸收!"
  邹童心里琢磨,这话能消化吗?不拉肚子才怪呢,但他没反驳,只想赶快被恩准放行,教授见他老实了,果然挥手让他走:"出去该干嘛干嘛吧,下不为例啊,再有谁反应,你自己找刘书记解释去吧!"
  毕家声已经不在办公室,果然不一会儿,电话就响了:"我在'纵横道',你有空过来呗!"
  "纵横道"离学校附近两条街,楼上有单独的包间,毕家声在顶头儿的那一间。
  "靠,本来在楼下等,都怕给人跟踪。"毕家声见他进来,连忙说。
  "这比楼下好哪儿呀?两人关一小屋里,不知让别人咋寻思呢!"邹童坐下来,生气地问:"谁活腻歪了,干嘛整咱俩?"
  毕家声无奈冷笑,摇了摇头:"还能有谁?估计就是廖思风她妈。"
  "谁?廖思成他妈?"
  "唉,对,都一个人么!他妈绝对是更年期躁狂症。我和廖思风就是一般朋友,简直就跟我睡过她闺女似的,我是同性恋就是负心汉,都懒得跟她解释。肯定最近你和廖思成走得太近,她来气,就给咱俩一锅端了!"毕家声最后只好说:"咱俩得商量商量,不能让她这么闹下去吧?"
  "有什么好商量的?你能管住疯子,还要精神病院干嘛?"
  邹童因为这事儿窝囊了两天,但他没有告诉廖思成。倒是去看苏杨的时候,跟他好顿抱怨,但苏杨不会给他出什么主意,他连个乔真都对对付不了,哪能应付这种泼辣悍妇?就在这时,江洪波找上他,肯定是苏杨那个小兔崽子透露出去的。江洪波约他出去吃饭,他不肯,说没胃口。
  "那我去你家找你吧。"
  "找我干嘛?"邹童开口就堵住他:"要是来教训我的,就免了吧!我他妈的,最近净挨骂了。"
  "好,我保证不训你。"
  江洪波到的时候,外头已经一片漆黑,他西装革履,明显是刚下班直接赶过来的。邹童把他让进屋,问他吃过晚饭没有。
  "不饿,商务午餐,吃到下午三点多。"江洪波把习惯性地把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架上,他的生活习惯,向来符合邹童的标准。
  "喝什么自己拿吧,我不习惯招待人。"
  "嗯,知道。"
  冰箱里准备着啤酒,江洪波拿在手里的时候,有点迟疑,他当然明白邹童现在不喝酒,这多半是准备给自己或者廖思成的。
  "苏杨告诉你的?"
  "虎子,他就一句话带过,也没详细说,所以我才过来问问你。"党委刘书记是去年新来的,江洪波因为举报这事儿,才在昨天连忙托人跟他打个招呼,"你不用放在心上,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举报的不是你,你当然觉得没什么大不了,"邹童冷淡地扔过一句,说过有点儿后悔,才又紧忙说了句:"我才不管他们怎么看我,就是想起这个疯婆子,就闹心,要不是看她是个女的,真想骂醒她!"
  "别这么说,她怎么说也是廖思成的妈妈。"江洪波语气温柔,始终记得不能教训的承诺,"打算和廖思成商量商量不?还是要跟他妈妈平心静气地谈谈吧?"
  "有什么好谈的?他妈妈就是看我不顺眼,说得多,错得多,"邹童说到这里,憋了几天的委屈,挡也没挡住:"讨厌你的人,怎么解释都没有用,心里有了成见,就是根刺,说什么都挑得出错,反倒惹人嫌。我贱的,拿自己热脸贴她冷屁股?"
  "没那么严重,她只是气头上冲动,过几天气消就好了。"
  "我跟你过了八九年,你妈消过气儿吗?她不照样恨我,一天都不少?!"
  江洪波因为他突如其来激动的语气,猛地楞住了,他们分手之前这样的争吵简直就是家常便饭,但分手后,却礼貌地疏远了,今天邹童发泄出这样的怨言,让江洪波情不自禁回到两人同居的那些年,无数无数次,因为家里的不接受而爆发的纠纷,邹童状似洪水的发泄,他薄如蝉翼的忍耐……
  "别人怎么想,其实,我们是不能控制……但我们至少可以调整自己的态度,有时候,该忍的,总是还少不得要忍。口头上一时的痛快,可能要很多年的别扭来换,值得吗?"
  "值不值得,咱俩的标准向来不一样。"
  邹童永远都懂得如何堵住他的嘴,江洪波唯有沉默。
  "你放心,我也不至于跟她当面冲突,"邹童不想他这么难堪,自己主动说:"大不了跟廖思成绝交,看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江洪波明白这是气话,以邹童的性子,他是不会跟自己的朋友绝交的。若是他看不上的,断然不会给什么面子,但反倒是他自己的朋友,他其实会容忍他们的缺点和错误,会给他们改正的机会,会修修补补地,做一辈子的朋友。
  "嗯,互相冷静一下也好,她也不至于太过分,毕竟也不想连累到廖思成的名誉,你别为这个事儿上火,好好照顾自己,"江洪波看得出邹童脸色不好,"最近流感很猖狂,你今年打了流感的疫苗没有?"
  "在美国的时候打过。"
  很明显美国的疫苗对付不了国内的感冒病毒,没过几天,当研究所整个办公室都沦陷成"重疫区"邹童轻而易举就被人传染,并且一发不可收拾,迅速发展成肺部感染,什么抗生素都跟摆设似的,流水一样打进去,什么效果都没有,咳嗽起来,整个胸腔像是残破的风箱,疼得整个人直哆嗦。
  廖思成整个周末都在他家照顾,邹童现在简直就算绝食了,只靠挂水维持着,他并没有什么照顾人的经验,有点儿手忙脚乱。这天中午好不容易把药都打完,得了点空闲,在床上躺了三四天的邹童,洗过澡,换了身衣服,在客厅坐着用会儿电脑,脑袋里是混沌的,胸口喘气都感到费劲,但他忍耐着,下午江洪波会过来。
  "我说你手机响了一上午,不接就关机行不行?"
  "不用管它,就是我妈呗!没什么大事儿,她。"佟琥送来润肺滋养的汤在火上热着,廖思成盛了碗出来,刚要端给邹童喝,门铃就响了,"我去,我去,你坐着别动。"
  他们都以为是江洪波,可是门打开,廖思成楞了:"妈,你怎么来了?"
  廖妈见自己的儿子端汤送水地跟佣人一样,脸色阴云密布,说话简直像是咬牙切齿:"你果然在这儿!今天你爸生日,你也忘了,电话也不接,就在这儿鬼混是不是?"
  廖思成本来是想把他妈推到外头说话的,但走廊尽头,正好那个叫小雷的人走出来,邹童说过他很三八,爱打听爱看热闹,不禁迟疑了一下。结果,廖妈推开他,大步走进屋子,冲着沙发上的邹童大声质问:"我说你能不能离我们思成远一点儿?他跟不一样,不是变态,别动不动装个病什么的,骗他这个傻子过来服侍你,你要点脸吧!"
  本来已经病得心烦意乱的邹童,给她这么一撒泼,简直就是火上浇油,也不等廖思成的反应,几乎想都不想就回击道:"拜托你好歹也问个清楚什么叫变态,再过来血口喷人,我变态也没发匿名传真到他单位造谣,跑到别人家里发疯乱咬人,我看你才是精神病!"
  他嗓音沙哑,却吐字清楚,廖妈的脸色青了又白,气得回身叫她儿子:"思成,你听见没有?你交的这个朋友,是个什么东西?"
  "妈,你别闹了,"廖思成血往上涌,脸面简直没处搁了,"你这像什么样,太丢人了!"
  "什么?!你还嫌我丢人?我当妈的,为了你好,老脸我都豁出去了,你就这么对我?这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妖精,到底拿什么把你弄得五迷三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呀!"
  "妈……"廖思成一个头两个大,想拉去廖妈,胳膊却被廖妈一手打开。
  邹童心里替廖思成憋屈,病弱让人无力去管很多虚无的约束和踌躇,因此赋予人无畏的勇气和坚强,激动的情绪,不知从哪里搜来的力气,因为拼了命样发出的声音,更显得严厉:"你以为你儿子为什么十几岁就出国?那是受不了你!这么多年也不检讨,他的成长,成就,你付出过什么?就会指手画脚指使他服从你自私无理的安排,生他出来了不起?你在乎过他的感受吗?!"
  廖妈却早已气得七窍生烟,她出人意料地,伸手"啪"地一声,狠狠抽在邹童脸上。
  江洪波推开虚掩的门,恰好看到这一幕。


  第三十四章

  午后一场冰凉的雨,低垂的天空,黯淡如昨。
  江洪波站在厨房里,微微垂着肩膀,双臂在身后按在柜台上,脑海里反复出现的都是刚才邹童脸上惊异错愕的表情,他那一双眼里,好像整个世界都塌了。他以前有次喝醉,混乱地念叨过,说爱是最不靠谱的玩意儿,就像他妈妈,就像周书博,到最后还不是撒手就走?
  "就像你……"邹童目光是一张灰灰的网,他没有说完那句话,"这世界就是个王八蛋,没他妈什么好人。"
  当胸膛里沉重的隐痛稍作消逝,江洪波走到冰箱跟前儿,在冷冻柜里拿出些冰块,装在塑料袋里,用准备好的毛巾包上,刚关上冰箱门,邹童的脸出现在厨房门口。他靠冰箱站着,并不是什么随便的姿势,而是他需要支撑。光线在他侧脸上打下的阴影,正好掩饰住那只恶狠狠的巴掌印。他的脸色煞白,嘴巴干燥蜕皮,只有眼睛,如同窗外无边的雨水,湿润而冰冷。
  把手里的冰块递上去,江洪波努力平静地不去提刚才的尴尬:"干嘛起来?回去躺着,我给你弄点儿吃的去……"说着话的时候,他一手捉住邹童下巴,小心地侧到一边,把冰块敷上去。
  在接触的瞬间,邹童疼得皱了下眉,自己拿手扶住,换了个角度,后背抵住墙壁,在江洪波温柔动作里,却冷笑出来:"你现在应该很高兴吧?"
  那是江洪波熟悉的,周身盔甲武装的邹童。
  "干嘛非得这么说?"
  他伸手,想扶一把眼前摇摇欲坠的人,却被邹童一巴掌拨开,声音提高,沙哑中透出想要撕破的挣扎:"不用你装好心!"
  他们之间隔着微小到可以忽略的距离,但倔强将他们生硬地分割。
  邹童觉得自己的头脑被冰块麻痹,失痛的安全让他勇气倍增,那些费劲心力压抑不说,却始终不曾消散的症结,这会儿一股脑儿地涌出来,他迟钝的神经却做不出任何及时的反应。
  "你家人憋这么多年,现在终于有人替她报仇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江洪波,这人脾气改善得不错,若是以前,早一巴掌招呼过来,今天却没有,板着脸与自己沉默对峙,他的默不作声,反倒助长了邹童的气焰,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想激怒江洪波或是怎样,他宁愿他们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也不想彼此之间沦落到这种虚伪而疏远的礼貌。
  "你一直就觉得我想法幼稚,没了你,肯定是到处碰壁,因为根本没人会当我是真朋友,也没人给我真感情!你不是就想证明,当初你看上伍可,我们分手,都是我活该自找,这世界上根本没有谁,能忍受我一辈子,根本就没有他妈的天长地久?!"
  邹童说得激动起来,他病太久,声音从肿痛不堪的喉咙跌跌撞撞冲出来,将那股粘稠的郁气从深深的心胸中牵扯出来,冰块不再能够镇痛,他被蚀骨的往事淹没,痛不欲生。
  "你肯定知道,我从来没这么想过,"江洪波拉住他的胳膊,想要安慰他激动的情绪:"我想你过得好,你怎能不相信?"
  "过得好?我怎么可能过得好?"邹童眼睛红起来,"你他妈的明明知道你变了心,我就好不了,这辈子都好不了,还在我跟前装个屁绅士!你回来找我干什么?阴魂不散跟着我干什么?你他妈的到底想干什么?!"
  "希望你过得幸福,邹童,我一直希望你能幸福……"
  "我根本不在乎!我根本不在乎幸不幸福,不在乎跟谁天长地久,过一辈子,你他妈的怎还不明白?"心里那句话,那句说出来就一溃千里,一败涂地,再不留半点尊严给自己的话,终于破口而出,沙哑得象是深秋时推开陈旧的栓门,象疾风擦过荒芜的戈壁:"我只想跟你,江洪波,我他妈的只想跟你过一辈子!!!"
  邹童突然把手里的冰块扔了出去,砸在对面墙壁上,毛巾散开,冰块落得满地都是,好像是破碎的水晶球,里面透视出童话一样的未来,在空气里短暂地显像后,消逝如尘……
  当时宁愿主动分手,也忍住不肯说出这句话,这会儿破然出口,邹童顿时觉得肩头心上所有的桎梏和约束都松脱了,再没有什么力量拘束住他的灵魂和心灵,爱和恨都离他而去,剩下一副轻飘飘的空壳子。人有时候在沉重的压力下,反倒站得笔直,当周围一片真空,竟是不能支持自己。他的眼神黯淡下来,如若即将熄灭的街灯……江洪波来不及细想,本能地朝前凑近,双臂接住他下滑的身体。
  "我恨你,江洪波,没人象你给过我这么多,也没人如你毁得这般干净。你干嘛爱上他?逢场作戏我都可以找借口原谅你;干嘛还要回来,既然我要的你根本给不起,怎不远远躲开?为什么我频频失败,为什么我非得在你跟前出丑,没有尊严,没有退路……"
  邹童似乎一直在哭诉,祥林嫂般念叨个不停,但他其实已经失声,没有半点声音流露出来,他甚至看见自己晕倒在江洪波的臂弯里,看见他抱起自己的身体,走回卧室,看见江洪波的眼泪,在午后昏黑的光线里闪烁……他站在旁边,冷眼看着折腾了这么多年的两人,到最后难以抗拒的疲倦和狼狈,然后转身,走了。
  从短暂的晕厥中清醒过来,邹童没有睁眼,唯感觉自己的手被另外一只手掌覆盖着,干燥的,带着温暖的厚度,从容地包裹在自己湿淋淋的手掌之外。
  "我知道你醒了,"江洪波的声音近在咫尺,手伸过来,揩了揩额头渗出的汗,极小心地把贴在上面的湿发划开一边,"把自己都气昏了,值得吗?气性还是那么大……"
  他说话的语调轻柔,连之后短暂的沉默都显得自然而默契,邹童的脸侧向一边,耳垂感受着他们之间微妙的气息变化。
  "我什么样的人,咱俩之间怎么了,你比谁都清楚,"江洪波继续说,扯回了正题:"你看我象是回来看你笑话的个性呐?我明白,那句话在你心里堵很久,可一直拉不下脸来说……邹童,我同意分手,是因为我承认自己失败,我希望能放你自由,希望你能找到更可靠的人过一辈子,但我又放不下心,怕你再给谁伤害。不管顺不顺,你不会是孤身一人,邹童,你要的我也许给不起,我有的也会毫无保留,这辈子,都会对你好。"
  感情若是一场较量,江洪波输给了邹童的纯粹和坚持。从小到大向来胜券在握的他,唯独在邹童身上遭遇到不能扭转的挫折,他看见自己骨子里难以改善的短处和残缺,可他也因此意识到自己完整的人性。
  "我不可能再跟谁过上八年,如果两个人真能走到最后,我也只会选你,邹童,不会是别人。"
  泪水沿着眼角蜿蜒流淌下来,渐之汹涌,邹童忍不住蜷起身体,哭声在胸腔里回荡,失去的嗓音,却发不出准确的音符,唯有野兽受伤时发出的那种固有的哀嚎,宣泄出来,刺耳,不能自控……邹童从来没有哭得这么伤心过,过往种种的怨恨,纠缠,挣扎和不甘,都借着失控的恸哭,毫无禁忌地发散出来。
  "对不起,邹童,"江洪波从身后抱住他,在耳边喃喃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说不准什么时候开始睡过去的,邹童梦见着火,身上被烤得一层层出汗,梦里又像是套着另外一个梦,是之前那回夜里,梦见江洪波只身一人站在窗户边儿抽烟……他睡得并不踏实,翻来覆去,思前想后,格外混乱迷糊,间歇着咳嗽起来,却不象这些日子连带着哪儿都疼痛不堪,心里似乎明白江洪波就在周围,因为他的味道,他在的感觉,一直都包围着邹童病得糊涂的身心。
  早上醒来,先是看见自己睡衣的袖口,洁净干爽,完全没有流汗之后的粘腻,窗帘遮挡不住的晨光,明媚而耀眼,勾勒出江洪波宽厚的肩背,侧身躺在自己的身边,邹童感到困惑。仿佛回到本来平静如水的日子,睁眼看见他睡在旁边,身体散发着熟悉的温度,经常这个时候,他故意眼也不睁,却对邹童上下其手,邹童若踹他两脚,他便借机反扑……会象孩子一样疯个不停。
  不知是不是一起生活太长时间,本来睡得深沉的江洪波,突然醒了,惺忪睡眼捕捉到邹童已经醒来的清澈眼眸,大手连忙在自己脸上玛索两下,起了身,问:"醒了怎不叫我?好点儿没有?你昨晚先是发烧,后来发汗,要不是流汗以后体温降下来,我就送你看急诊了。"
  邹童用了点儿力,乍听见丑陋而沙哑的声音传出来,立刻吞在喉咙里,不再吭声。
  "我让阿姨过来帮忙收拾,顺便做点东西给咱吃,"江洪波下了地,去外面的饮水机里倒了杯温水,"她弄完就走,你别担心。"
  江洪波留在国内的时候,一般家里的阿姨都在他家里照顾,虽然跟他母亲的关系很僵,但邹童跟阿姨就还算不错,否则,江洪波也不敢叫她来掺和。
  "来,喝点水润润喉咙,"江洪波见邹童坐起来,把水送到他跟前儿,"等会儿吃饱饭再吃药,等会儿我给诊所打个电话,今天输液的部分先停了吧,我还是带你去医院看看,以前有种进口药,对你不是挺有效果?你试过没有?"
  邹童摇了摇头,他其实根本就不在乎这点儿小病,好不了的治也没用,能治好的早晚会好。而且今早一起,感觉比前些天松快多了,那种动也不想动的倦怠,已经不太严重,虽然周身酸软,整个人畅通不少。他起身想去卫生间洗个脸,江洪波赶紧扶住他:"你要干嘛?"
  他朝卫生间指了下,江洪波会意:"能走吧?要不我给你洗毛巾擦擦算了,昨晚我给你洗过了,你现在比谁都干净呢。"
  "怎么不能走,你当我没长腿呀?"邹童忍不住想回他,结果乌拉拉地,失声的嗓子还没恢复,也没说清楚。
  江洪波侧头看着他,笑了:"说什么呢,这是?让你昨天发疯吧,今儿个说不出话了,活该吧?"
  邹童横他,却学乖了,没有再企图发声。整个上午江洪波都陪着他,裤兜里空空的,是连手机也没有带,邹童记不得多少年来,江洪波有这种完全不通过手机或电脑遥控公务的时候。昨日癫狂,对他体力的透支,是比之前缠绵生病还要厉害,邹童洗过脸,吃了阿姨送来的早饭,又把该吃的药都吞进肚子,坐了没多会儿,就又睡过去,这次短眠,无梦无扰,睡得安宁平静。
  江洪波看见走廊里阿姨在冲他使眼色,于是走出去,问她什么事。
  "门外有人找邹童,你去看看吧,那个姓廖的,我也不知该不该让他进来。"
  "您不是见过他吗?"
  江洪波记得前段时间阿姨和廖思成见过的,阿姨向来记性很好,不至于这么快就忘,可是他注意到阿姨脸上奇怪而生硬的神色,便明了这是她不待见廖思成,不禁无奈摇头,亲自去开门,说:"进来坐吧,邹童吃了药,刚睡。"
  "不了,"廖思成脸上布满难堪,"我就是过来跟他道歉。"
  "别着急,这件事儿还是缓几天再跟他说,否则他气头上,你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反拿你撒气。"
  "没事儿,本来就是我的错,我把我爸的生日给忘了,这就惹火了我妈,她其实是气我,不是邹童……"
  "这些都不重要,"江洪波见他悔不当初的样子,双眼血丝密布,估计昨晚也没有睡,于是,语重心长跟他交底:"你其实真不用担心,邹童看似苛刻,其实对朋友标准很低,很宽容的……"江洪波想了想,还是说:"他不会怪你,真的。"
  廖思成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楞了楞:"那我改天再来吧,你好好照顾他。"
  江洪波见他转身要走,刚想关门,却给廖思成挡住,他们隔着狭小的门缝,看不见彼此的表情。
  "他其实……也没有怪过你。"廖思成终于说。
  江洪波走回屋里,厨房里炉子上热的汤水滚起来,他回身见阿姨在洗衣房里,走过去问:"炉子上热的什么?已经烧滚了。"
  "唉哟,滚就糟蹋了,你这炉子的火候我也看不好。"
  邹童昨晚汗湿的衣服都堆在洗衣篮子里,阿姨是正好要洗。
  "放着吧,"江洪波和她说,"等回头我扔洗衣机里洗就行了。"
  他没有明说,邹童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包括换下来的脏衣服。
  "怎的?他不乐意?"阿姨倒是明白人,直接就问,"这身毛病,是一点儿都不肯改啊。"
  嘴上念叨归念叨,但还真把手里的活计放下来,"我都不知道,你还会洗衣服呢,从小到大,什么不是人伺候得服服帖帖?到头来,还得伺候他。"
  "什么伺候不伺候,互相照顾。"江洪波路过主卧的时候,把门开了个缝儿,朝里瞅上一眼,邹童侧身睡得挺安稳,还没醒,轻轻地,又怕门关上。
  阿姨在一边儿,见他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其实并不在乎江洪波找男人还是女人,如果邹童这身脾气能改一改,俩人在一块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些日子她就住在江洪波江边的大房子里伺候他起居生活,这人除了在公司拼命,回了家也是愁眉不展的,这会儿跟邹童呆了两天,眉宇间反而轻松不少。说到底,他高兴就成,就是一辈子没有儿女,还是挺可惜的,咱洪波多好的孩子,要长相有长相,要个头有个头,精明能干会挣钱,不留个后代,实在是太浪费了。阿姨一边在厨房里忙碌着,一边在心里天南海北地寻思,直到主卧那里传来交谈的声音低低传递过来,想是邹童醒过来。
  过了一会儿,江洪波走进厨房,跟她说:"您忙完这块儿就回去吧,这里我照看就行。"
  阿姨没说什么,只叮嘱他:"那些衣服不能搁得太久,赶紧洗了吧。"
  送走阿姨,江洪波把午饭放进托盘里,又装了杯温水,拿到卧室,却发现床上是空的。
  "邹童?"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喊了一声,洗衣房里传来回应。
  循声而去,见邹童正往洗衣机里装衣服,把他吓一跳:"你这是干嘛?"
  "你干活我看不上,"邹童哑声说道,"还是自己来放心。"
  "看不上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江洪波毫不犹豫地夺过来,"你给我回床上躺着。"
  "再放就出味儿了……"
  江洪波没办法,将他拦腰抱住,邹童竟然跟他较劲,不肯投降,他一气之下,用劲儿把他抱离地面,放坐在烘干机上:"我这就洗,成吧,祖宗呐!"
  邹童没力气跟他争执,坐在那里,看他把睡衣毛巾一件件放进洗衣机里,抬手去够架子上的洗衣粉:"我现在看你特尴尬,洗完就走吧!"
  "干嘛,说出真心话,觉得丢脸啦?"
  "嗯,说完觉得好像矮你一截儿。"
  "本来就没我高,"江洪波拧了进水纽,听见水声哗哗地响起来,这声音竟然很是宁神,"这些话你就算不说,我心里也有数,你当这些年白过了,不是早就把彼此看得透明白了?"他支起一只胳膊,抬头直视邹童:"一个人喜欢你的时候,从眼睛里看得出来,我第一次见到伍可,就知道他喜欢我,只不过,他和你不一样,你喜欢的,会牙尖嘴利地叼住,他会不知所措。"
  邹童心想,一个两个都对你一见钟情,没见过像你这么自我膨胀的,但他没有说出来,他讨厌自己现在的声音。
  "我们一起的最后两年,几乎回来就是吵架,当时我对感情真是灰心,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好像我们刚认识,你就警告过,说我会厌倦,会放弃,那会儿寻思着被你预言算准,真他妈的没面子,"洗衣机运转起来,江洪波的声音象跟水流卷一块儿:"我对伍可,有好感,但不是爱,那时候就想躲着你,躲着感情,因为那些事儿,让我力不从心。"
  让一个人承认自己的错误和挫败,总是需要时间和勇气。
  "这几年回头想想咱俩的过去,我也会瞧不起自己。"江洪波终于说,"你根本不需要为了昨晚的话感到丢脸,我在你跟前,才会觉得抬不起头。"
  他的右手伸过去,盖住邹童摊平的手掌,交错在一起的目光,再不是从前初次相逢时候那般简单的喜欢。也许爱情是年轻的奢侈品,封存在短暂而珍贵的童真年代里,象博物馆里陈列的稀有展品,内容可以复制,背后的时光却不能。
  江洪波朝前倾身,亲吻住邹童的嘴唇。
  空气里流溢出洗衣粉淡淡清香,仿佛晨光里吹起成串的泡沫,晶莹,透彻,披挂五颜六色,折射着太阳的光芒……

  第三十五章

  三十岁生日那天,是个星期五。
  邹童早上醒来,睁眼愣神躺了半天,才拿过床头的电话,伸手开机。在短短的开机音乐之后,"叮叮叮叮"地窜出好多条短信和未接电话,心想真是悬,若没关机,还不给他们半夜来电害死?这帮混蛋。
  形形色色的"生日快乐",来自佟琥,苏杨,廖思成,关誉明,毕家声……虽然说的都是千篇一律,毫无营养的废话,但邹童又有点沾沾自喜,看来自己也算没有白活这么多年,还记得高中的时候,连爸爸都记不得他的生日,一年年混下来,狐朋狗友没少认识呢!
  江洪波的短信来得很晚,快十点了,他当时刚在银行停好车。
  "下午有没有时间一起喝茶?"
  "没时间的是你吧?"邹童连忙回复,不知江洪波身边是不是有别人,所以没冒然打回去。"我在银行办点儿事,之后就没什么了。"
  刚发过去,电话就响起来,是江洪波。
  "那就约百盛那里的咖啡店吧,坐一会儿就行。"
  "干嘛?你晚上不来?"邹童约了佟琥和苏杨吃饭。
  "去不了,晚上的飞机去伦敦开会。"
  "哦,见面再说吧,"邹童走进银行,"你开车过来,还是我去接你?"
  "我自己去就行,你也不顺道。"
  "嗯,那好。"
  邹童挂上电话,走进银行,他只想新开一张信用卡,但等了没多会儿,西装革履的经理走过来,跟他自我介绍后,问:"您今天有时间吗?"
  "干嘛?"
  "方便到我办公室坐一会儿?我可以跟您介绍更多的理财渠道……"
  邹童明白他的意思,连忙打断:"我没什么多余的资金投资,就不占用你的时间了。"
  经理明显地楞了下:"您在我们这里有大额的每月定存啊!"
  邹童这才想起来,以前江洪波给他的"家用",确实是存在这家银行的一个账户,但他们分手以后,他再没有关心过这里,连留下的那只手机号码也弃用多年。
  "哦,那些钱不是我的。"
  他这一番话把经理弄得更糊涂,他是经过反复确认,户主确实是叫"邹童"的人,跟这人的身份证完全符合。那个账户里每个月固定转账,已经有十多年,一次都未中断,开始几年还有小额取出,后来根本就没动过,以前负责的经理试图联系过几次,但留下的手机唯一能拨通的是姓个佟的男人,但那人说账户是他朋友的,今天好不容易把金主儿逮到,结果这态度更让人吃惊。
  "你赶紧把卡给我办了,我还赶时间呢!"邹童不耐烦地催他。
  "哦,好的,您不用在这里等的,"经理把名片递给他,"以后有什么事,直接给我电话就可以。"
  在办公室里,信用卡什么都办好,邹童收起来,快走的时候,忍不住问:"那个账户的明细你打印一份给我。"
  "哦?"经理见有门儿,连忙殷勤再问:"这几年的进账,您都想要?"
  "对。"
  出来的是过去十二年里,每个月十号固定的入账,一连串的"十全十美",一个月都不曾中断,邹童五味杂陈,秀气的眉毛,和敏感的心,同时都拧了起来。
  回到车上,他立刻拨电话过去,也不管江洪波是不是方便讲话,电话接通,那声低沉的"喂"一传过来,他劈头盖脸就说:"你钱多烧的,是不是?"
  "干嘛?"
  "我刚从银行回来,那个账户,你怎么还往里转钱?我跟你要钱了吗?"
  江洪波这会儿明白,不禁笑出来:"你也够迟钝的,这些年了,才发现呐?"
  "废话!我压根儿就没过去查过。你他妈的到底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我工资开始就办的这种转账,后来没有通知财务那里,就一直那么开呗!"
  "有几个臭钱,在我跟前儿显摆?你当老子靠你养啊?!"
  "不是,不是,"江洪波怕他发火,"真是忘了,就这么简单,你可别瞎想。过生日这天生气,是要长尾巴的哈!"
  邹童也不想跟他多废话:"给我账号,我把钱转回去。"
  "得了,费劲儿不?你留着用吧,将来我老了,没人养活,还就靠你了呢!"江洪波那头传来说话声,"不能说了,有人找我,待会儿见吧!"
  "你别跟我打马虎眼……"邹童刚要继续,结果那头传来忙音,"妈的,你这个混蛋!"
  手机扔在一边,邹童的车汇入马路上的川流不息之中。
  "春天"咖啡店是他们经常来的地方,有时候周末的早上,沿着林荫夹道的小路散步而来,坐在喝杯咖啡,吃点儿东西,能消磨上整个上午。"百盛"附近总是很忙,他找了个地下车库,把车停好,散步穿过几条街。
  这一带很多翻新的旧屋,住了不少归侨,邹童的目光被不远处走来一对老夫妻吸引住。看不出他们年纪多大,头发都是花白的,老头儿脚步稍微迟缓些……俩人虽然没什么交谈,却一直牵着手。经过身边的时候,邹童忍不住回头再看了看他们的背影,心里纠缠出一股莫名的酸楚。
  虽然天气凉了,邹童还是选择坐在室外露天的咖啡座。小路两侧的法国梧桐,遮蔽着湛蓝的天,也把"百盛"商区的喧哗隔离在另一个世界。桌子上的杂志翻在固定的一页,他的心,沉在寂静的深海深处,遥远得自己也无法捕捉确切的思绪。
  三十岁,他平静地想,我三十岁了。
  过去的时光,在秋日清透空气里,好像黑白的胶片,一幕幕飞速而过。
  记得那时候看《天堂电影院》,里面的小男孩长大,成熟,变老,回到出生的小镇,邂逅情人的女儿,已经亭亭玉立,和母亲当年一样迷人……那是邹童从没感受过的,逼真的,岁月流逝。他开始有点相信,时光,其实是一场加速运动,越到后来越是飞快,越是短暂,越是稍纵即逝。
  "早就到啦?"江洪波的声音,从手机另一端沉沉地传过来,"你车停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
  "'百盛'那里,散步走过来的。"
  "刚找到车位,行,挂了吧,我看见你了。"
  手机还放在耳边,邹童抬头,果然看见江洪波的大个子,醒目地出现在马路对面。这一带现在都改成单行道,两边又谢绝停车,他大概也是从几条街外走过来的。他穿着米色长身的风衣,没有系扣子,里面还穿着上班时的西装,领带拉松了,解开领口的两颗钮扣。
  他把手机揣回兜里,朝左看看来往的车辆,踩着斑马线,小跑着穿过马路,很快到了邹童身边:"怎么不去屋里坐着?多冷,别感冒了。"
  "外头空气好。"
  "倒是能保持清醒,"江洪波没有挑对面的座位,而选择坐在他 身边,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轻轻说了声:"生日快乐!"
  邹童接过来,有点沉,探寻地看着他,想要打开。
  "回去再看吧!"江洪波制止,"可能没法跟你吃饭了。"
  "不吃就不吃吧,"邹童并没介意,"我晚上也是要出去吃,你抽时间回家打个盹儿吧,看你困得跟什么似的。"
  "没事儿,"他伸手叫来侍者,叫了份浓咖,"东西都放在公司,去飞机上睡也是一样。"
  邹童伸手从包里把那份明细拿出来,翻过来当纸写:"告诉你个账户号码,这钱我才不稀罕,留给你当泡帅哥的基金吧,万一以后再来六可七可,钱财上捉襟见肘,江总多丢人?"
  江洪波给他揶揄地,也只好一笑置之:"还什么还?你的不就是我的?"
  "哎呀, 你还真不跟我见外啊!"
  "那是,咱俩谁跟谁?"江洪波伸手把明细拿过去,翻看了看,说:"真快,已经这么多年……连你都三十了啊?"
  "呸,不老的那是妖精!"
  "嗯,再过些年,我们就会变成《天堂电影院》里的老头儿了。"
  "那还得几十年呢!"
  江洪波没吃饭,点了份三明治,吃了会儿,说着话儿,风淡淡吹过来,咖啡浓郁香气奔赴而来,连空气都被镀上了色……雅致而文静的,午后时光。
  周围陆续坐了些顾客,有只身一人的,也有成对的情侣,江洪波随意地瞥了眼,在桌子下面捉住邹童的手,习惯地握在手里,用力捏了捏,他的手掌,在清冷的天气里,还是带着干燥的温暖:"出差回来再替你庆祝,希望礼物你会喜欢。"
  江洪波的背影,从容过了单行路,隔着马路,回身朝他挥了挥手之后,很快消失在黄绿相间的幢幢树影,和安宁怀旧的黯淡光线里。
  邹童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苏杨早就到了,他有钥匙,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门口放着一个超大的箱子,他瞅了两眼,见上面的地址写的是英文,猜想是从美国来的,还不等他琢磨,苏杨走近,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说:"下午送来的,漂洋过海,这箱子够辛苦,送快递的还抱怨,说这么大,差点送不进门。"
  邹童认得出寄件人的地址,那是关誉明在华大附近的公司。他没多看,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佟琥什么时候过来。苏杨今天穿了件嫩黄色的薄毛衣,邹童回头瞅瞅他,笑了,问:"干嘛穿得跟个小鸡仔儿似的?"'
  苏杨脸一红:"你不喜欢啊?"
  "挺好的,"邹童看看表,时间不早了:"你饿不饿?咱俩先吃点儿啥?"
  "不了,等佟琥来一起吃吧,"苏杨说完,目光流连在那个大号箱子上,"师兄,你怎不打开看看?究竟是什么这么大?"
  "你今儿咋这么好奇?"邹童横他一眼,却没有满足他的想法。
  "那江哥送你什么?"
  邹童这才想起江洪波送他的东西,还放在车上:"不知道,没打开呢。你送我什么?"
  礼物是苏杨一手置办的,他也没等佟琥来,就送给了邹童,是双人欧洲游的套票。
  "为什么是双人的?你想我带谁去?"
  "谁都行,"苏杨说,"你喜欢带谁就带谁。"
  "真的假的?不是已经签了名吧?我要是带错人,到时候上不了飞机,我多尴尬?"
  "不会不会,我怎么会陷害你?" 苏杨弯起眼:"是真心希望,师兄以后都能随心所欲,想任性就任性!"
  "干嘛格外开恩?因为我到三十,你还没到,算是对老人的照顾关心呐?"
  他们坐着说笑一会儿,佟琥开车过来,才去附近订的饭店吃饭。本来还叫了廖思成,但他在新加坡开会,发了简讯来,说遇上暴风雨,航班一再推迟,最终还是取消了。邹童心里突然怪怪的,趁佟琥点菜的时候,给江洪波发了个短信过去,问他几点登机,但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却没有回复。
  "江洪波今晚几点的飞机?"他忍不住问佟琥。
  "不知道,九,十点吧?就是你们上次旅行时那个航班,不就是十点之前的?"
  邹童看着手机上的时间,现在还早呢,肯定没登机,按理说不应该这就不回短信了吧?坐在苏杨身边,他一时有点儿心不在焉。这时候佟琥的手机响起来,他看了看号码,才接了起来,刚说两句,就站起身,去走廊讲了。
  "谁的电话?这么神秘?"邹童喝茶,跟苏杨窃窃私语。
  "不知道,家里的吧?"
  "嗯,他不是从家里赶过来的?"
  佟琥讲完电话,回来的脸色明显不对,他算是沉得住气的人,这会儿似乎也慌了:"我得赶回去,苏杨,吃完你打车回邹童那里,我晚上去接你。"
  "怎么了?"邹童站起身,"家里出事儿了?"
  "嗯,"佟琥默认,眉头深皱:"回头再跟你们说吧!"
  "你不在,我们还吃什么呀?回头让他们打包算了。"
  邹童说完,除了包厢,找服务员去了。佟琥连忙拉住苏杨说:"今晚你就住邹童那儿,千万看住他!"
  "怎么了?"苏杨被他严肃的神态,和眼里强忍的悲恸吓住了,"佟琥,到底发生什么了?"
  佟琥犹豫着不想说:"我晚点儿再联系你,先把邹童弄回去,整晚都看着他,知道吗?"
  苏杨没追问,点了点头,他憎恨这种惶恐不安的状态,好像他所有的努力,都在未知的命运面前,微不足道。佟琥没有等邹童回来,就匆忙走了,苏杨收拾完东西,在楼下找到邹童,他在角落里拨电话,却好像一直没有拨通。
  "师兄,我们现在回去吗?"
  "佟琥跟你说家里怎么了?"拨不通江洪波电话的邹童,压不住心里的急躁。
  "没有,他走得匆忙,"苏杨不傻,佟琥让他看住邹童,就很可能是江洪波,只好转移力:"我们要等打包吗?"
  "还没做好,我让他们送过去。"邹童看起来束手无策,"先回家再说吧!"
  他们住得很近,若是天气好,散着步也就走回去了,但这会儿夜凉如水,加上心里都不踏实,都没有走路的心情,叫辆车回家了。进门以后,邹童暗自观察苏杨的神色,他不是会撒谎的人,吃饭前还对关誉明送来的包裹无限好奇,可现在有功夫,却再不问了,这种不自然的转变,是瞒不过邹童敏感的眼睛。
  "来吧,咱把这东西打开,看看里头装的什么,"他去厨房拿里剪子,"说不定是个大活人呢!"
  "好啊。"苏杨的语气再没有什么兴致,附和得生硬而明显。
  邹童一边开箱,突然问:"虎子跟你说了什么?"
  "嗯?"苏杨楞了下,抬头看着他,没有往下说,这时候他手机响了声信息,但他却没有立刻去看。
  "虎子的短信,怎么不看?"邹童的手里的活动停下来,"虎子到底怎么说?"
  "他……他让我看着你。"
  邹童被这话震住,他和苏杨都明白,这话背后的潜台词是什么,他伸出的手,情不自禁颤抖起来:"电话给我!"
  简讯很短,佟琥草草发来的一句:"江洪波不在了。"
  整颗心,瞬间停止跳动。
  接着,尖锐的耳鸣响起来,大脑被抽成真空,跟外界再没有丝毫交流和传动,他的世界,适时地自动屏蔽,象科幻片里迅速组装起的,防御的堡垒。邹童以为,一辈子,是漫长到没有边际,突如其来的终点,横亘在面前,然而,他还没做好说"再见"的准备。


  第三十六章

  "心源性猝死,"佟琥的声音,积压着忍耐:"他那天跟你分手后,就回去公司,跟助理说要打个盹儿,让人别打扰。晚上司机等他半天没等到,拨电话也没人接,司机联系助理,这才找回办公室,可是已经晚了。"
  江家上下已经被这个噩耗彻底击败,乱成一片,佟琥要是不是放心不下苏杨和邹童,是不会在凌晨四点多跑过来看他们。这事儿瞒不住,顶晚明后天也会上新闻,"往好的想,他也没遭什么罪,突然就没了。"说到这里,佟琥是在受不了,喉咙哽咽住,眼泪借机就往外冲,他真不想安慰任何人,这种情况下,每个人都有崩溃的权利。
  邹童站在窗前,他必须看见外面的世界,必须看见昼夜的灯火,看见人世还在,生活还在,才不会产生再次被世界抛弃的错觉。他听到佟琥压抑的哭声,听到他与苏杨握住双手,听到天上斗转星移,听见清晨即将到来的启明……在破晓前渐露青白的空气里,他目睹江洪波的背影,从容过了单行路,他回身,冲自己挥了挥手,竟成永别。
  等不到破晓,他的黎明,也是一片不能驱散的黑暗,邹童因为自己的昏厥而欣喜,甚至产生了"黄泉路上,也许我能追上他"的念头。
  但是,他今生算是被江洪波,永远地抛弃了。
  接下来的几天,苏杨跟他同住,佟琥也很怕苏杨精神上承受不住,好在廖思成回来,可以照应两人,他也算能暂时去忙家里让人难以招架的混乱。邹童没有哭天抢地,他每天早上起来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手机放在身边,电视上播放的关于江洪波的任何新闻,他都会目不转睛地看,尤其是回忆他生前业绩,那些春风满面,年少得志的画面,一遍遍反复,邹童就像被磁铁吸引的金属微粒,百看不厌。
  两天后佟琥从外面回来,把他拉到一边儿,问:"我大姨说,如果你想,可以去见他最后一面,明天火化。"
  邹童的眼睛里燃起短暂的希冀,旋即又熄灭,跟他说:"不去,我就当他又变心,跟别人过日子去了。反正上回分手以后,也没想再和好,权当这辈子结了仇,再不见面了。"
  佟琥沉默地看他半天,终还是不放心:"邹童,你要是难受……"
  "我不难受,真的,佟琥,你不用担心,我还不至于为了他去寻死觅活的,这么大岁数,没那么幼稚了。"
  没有眼泪。
  坚强的堡垒,滴水不漏地防御着外头见缝就钻的伤害。
  苏杨不明白为什么邹童一直把手机放在身边,直到这天下午,邹童问他手机上有没有存过江洪波发给他的短信。苏杨找了找,有两条没删的。
  "你转发到我手机上,好吗?"邹童说,"虎子手机上肯定不少吧?他从来也不记着删短信,你也帮我问问。"
  苏杨不会像佟琥和廖思成那样过来一再规劝他,但邹童又觉得,此刻只有苏杨能懂他。
  "我们出去吃吧,"邹童收到苏杨转发过来的短信,落款处"江洪波"三个字,让他心安,"上回生日没吃成的那一家,咱再去补回来。"
  邹童坐在后座,正好看见江洪波送他的生日礼物,还放在那里,沉沉的一包。他伸手撕开包装,里面是叠电影胶片形状的相框,镶着十二张照片,是棵小树,从小到大,看着格外觉得眼熟,邹童想起来有次,江洪波的msn上的签名照片就是棵秋天的树,看起来就像这其中一张,可他心里产生的熟稔的感觉,并不是因为那次msn……
  相框上面放了个信封,邹童打开,抽出长长的信纸。江洪波小时候练过书法,因此字写得格外漂亮。但现代人除了签名,其实写字的机会越来越少,邹童也记不得多久没见过江洪波写过这么多字。他本想趁苏杨和廖思成不在场的时候再看,但又实在忍不住,赶巧廖思成忘了拿东西,回楼上去取,而苏杨也在车外面打电话,昏暗的车里,只有邹童自己,他想匆忙只看一遍也好。
  "邹童,
  开始同居那年,我帮你们学校的建了个电教馆,领导要表达谢意,想要用集团的名字来命名,我没有答应,就让他们帮我在图书馆前栽上一棵梧桐,桐与你的名字同音,而且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在图书馆那里。
  每年你生日左右,我都会去拍张照片留念,之所以没有告诉你,因为希望哪天,等那棵树长到浓荫蔽日,高大无比,再告诉你说,你看,我们的感情,就和这棵树一样源远流长,根深蒂固。
  但我没料到,坚持一段感情,会那么艰难;也没有料到,在感情的考验面前,我原来是这么软弱。
  今天你三十岁,我们认识了十二年。
  我昨天去拍照的时候发现,这棵树已经很高很大,应该可以让你看一看。
  有段时间,你追问我为什么喜欢《天堂电影院》,我没有跟你坦白,是觉得这些话放在心里还好,说出来,总是有点难为情。谁让今天是你的生日呢?还是那么重要的三十而立,我就豁出老脸了!
  你记得电影里,教会把所有亲吻□□的镜头删除掉,才敢放映给观众看,在最后结局的时候,那个老头儿把所有剪下来的片段都连接再一起,送给男主角当礼物?邹童,你就是那个礼物,你是我生命里最不被人接受和肯定,却也最璀璨,最珍贵的部分。
  我其实一直告诉你,'对不起'这三个字并不是我最想说的,也许你觉得我已经玷污那个字,但我最想说的还是:我爱你。
  亲爱的,生日快乐!"
  眼泪是失去引力的河流,飞一般奔泻出来。邹童的心,象被拧干的毛巾,疼得肝肠寸断。他费劲力气,伸手锁了车门,"扑扑"的锁门声惊动了一边打电话的苏杨和刚刚走来的廖思成,他们急忙跑过来,焦急地拍着车窗,喊他的名字……可邹童不为所动,他想圈出一个小小的绝缘世界给自己,不要理睬任何人的问候和关怀。
  不管建起的堡垒多么坚不可摧,当最大的伤痛并不来自外面的世界,而早就扎根在他心的最深处,没有什么能真正庇护他,不受折磨,不历辛苦。由心而生的爱与伤害,终究要自己的肉体和精神来承受,不能躲避,不能替代。
  昏暗的地下车库,不见天日的世界里,邹童双臂搂紧自己,象江洪波大力到让他窒息的拥抱,无声恸哭………过往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像雪片一样挤进车里,层层叠叠堆积在他单薄的身心之上。他尽量蜷缩到最小,可以节省出更多的空间,来承载那些属于他们的,共同的过去。渐渐地,邹童目睹自己灰化,身体越来越轻,融解在黑白往事里,终还是和他,在一起。
  车库里雪白的吊顶灯,从窗户照射进车里,整叠相框的最上面,是今年拍的照片,那棵黄绿相间的梧桐,掉了一半的叶子,耀眼的阳光下,见证着他们之间,相识的最初;见证着被成长逐渐抛在身后的,童真的年代……


  尾声

  三年后。
  邹童把车停在职工停车场,走过文史楼前那条静谧的林荫道,图书馆就在不远处,今年夏天格外漫长,这会儿梧桐也还没有落叶,只是颜色稍微变了点儿,看上去象是被太阳晒得变色而已。
  电话突然想起来,是毕家声的号码。
  "干嘛?"邹童刚经过研究所,进去找他,结果他不在。
  "问你今晚能不能带朋友过去?"
  "什么朋友?"
  "看你这话说的,能带到你生日晚宴的,肯定不一般呗。"
  "你年年都带新的。"
  "什么时候了,你别给我造谣啊!你在哪儿呢,现在?"
  "我等苏杨下班,他跟我去机场接个朋友。"
  "又是美国华侨?"
  "用你管呐?"
  "谁呀,廖思成?不对,肯定是关誉明吧?他最近来得也忒勤了点儿。"
  "晚上吃饭的时候,你不就知道?"
  "哎哟,他追你三年都没追到,干脆让他歇菜吧!"
  "哪那么多废磕儿?"邹童见苏杨朝自己走过来,连忙挂了电话:"晚上见吧,苏杨来了。"
  到了午饭的时间,学生从图书电教馆里成群结队地涌出,苏杨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艳阳里,身边照例几个女学生,小蜜蜂一样"嗡嗡"地围着,自从他研究生毕业留校教书,简直把佟琥都要醋死了。
  四周穿梭而来年轻的面孔,虽然并不认识谁,却似曾相识,看着他们,就好像看见自己当年那段,喜怒哀乐的岁月。邹童把镜头对准图书馆前那棵梧桐树,阳光灿烂,碧空如洗,衬着枝繁叶茂,尤带股让人心动的勃勃生机。那些相框,他挂在家里墙上,每年都新添一张。
  在按动快门的瞬间,好像看见当年江洪波出差回来找他,站在车旁边儿,揣着一只手抽烟的模样。
  邹童笑了,仿佛听见自己说:"你回来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