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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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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
(1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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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五信箱》作者: 青衫湿透 (1/3)
二〇五信箱 作者:青衫湿透
作者:青衫湿透
楔子
二十年前,空相寺,内院。尹心玥携子听禅。许延无端睡去。
梦里,窗外,树梢。深秋的黄叶缓缓坠落,漂浮在丝线般轻盈的桂花香气中,如同片片金色的蝴蝶的翅膀。许延带笑醒来。哭闹。
"你因何而哭?"方丈问。
"我丢了一颗糖……"
"你用一颗糖,换了一个梦。"
许延擦干眼泪,笑了。
二十年后,空相寺,内院。许延陪夏紫菱祈福。倦意无故袭来。
梦里,窗外,树梢。深秋的枯叶纷纷坠落,惶悚于蛛网般飘摇的萧瑟冷雨中,如同片片灰色的蝴蝶的翅膀。许延拭泪醒来。微笑。
"你因何而笑?"方丈问。
"我丢了一个梦……"
"你用一个梦,换了一颗糖。"
许延慨然轻叹:"那……眼泪呢?"
"泪者。缘也。"
那时年纪小
时近隆冬,午后天色更阴晦了,风从昨晚新添那道裂缝上钻进来,呜呜地响。许延杵在窗边,用冻得红肿的小手,费力地抹去另一块玻璃上凝聚的雾气,眼看着许刚高大的背影和他的旅行袋,断然消失在楼房拐角的阴影处。他回到房间,拉拉埋头收拾地板的尹心玥:"妈妈,爸爸去哪儿?"
尹心玥停下动作,抬起头,将他轻轻拉进怀里:"延延,"她低声说:"爸爸以后不跟我们一块儿住了。" 那是一九八五年冬天,许延四岁。
许刚离开以后的日子,在许延的记忆里,是一张无声无息的老照片。白天在幼儿园里还好,可以跟小朋友们尽情玩耍,晚上到家,却冷冷清清。再也听不到爸爸爽朗的大嗓门,再没有一双有力的臂膀将他一把举过头顶放到宽肩上,或者用硬硬的须根扎得他哇哇大叫满屋乱躲……
在报社工作的妈妈一直很忙,晚上总要挑灯伏案写稿子,就连节假日也经常加班。许延一个人呆在七十平米的家里,无聊地摆弄那些腻味的玩具。吵闹毫无用处,久而久之,便也习惯了,习惯了这种除了冷清还是冷清的生活。
来年秋季的某一天,尹心玥带着许延去市郊乌山空相寺听禅。寺内袅袅的香烟和耳边萦萦缠绕的梵唱,让他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似乎还做了一个美梦。但醒来却立刻哭了,睡前手里握着的糖果竟然无影无踪。
那位慈眉善目的方丈大师,枯瘦的手指轻抚光亮的念珠,寥寥几句让他转啼为笑,他想起了梦中那些翩翩起舞、自由自在的金色蝴蝶……
离开寺院的时候,尹心玥的心情似乎明朗起来,牵着许延的小手沿着寺前朴掘的青石阶梯漫步而下。那天的阳光特别好,带着玻璃纸薄脆清透的质感,金风飒飒送爽,偶尔有悠长的鸽哨划过烟青色的长空。
许延走了几步就开始不甘寂寞地蹦跳,欣喜地倾听脚下落叶同样欣喜的脆响。尹心玥突然握了握他的手,轻声说:"延延,爸爸明天要来看你。"
"真的?!"许延蓦然一惊,他已经很久没跟尹心玥提起爸爸,他发现妈妈并不喜欢谈论有关父亲的话题,他迫不及待地问:"爸爸回家了?他不走了吧?"
"不,他不在家里住。"尹心玥蹲下来,看着儿子稚气的脸庞,柔声说:"延延,妈妈和爸爸因为工作太忙,以前经常吵架,去年他走的时候,我们就离婚了,以后都不会住在一起,但爸爸有空就会来接你去他家玩儿,小延想去吗?"
许延愣了愣,低声说:"想。"虽然他很久之后才了解离婚的涵义,但当妈妈那天说起爸爸前不久又结婚了,家里还有个阿姨跟妹妹的时候,就已经隐约意识到,不管他多么期盼,过去的美好生活再也回不来了。
第二天一早许延就被许刚带到了火车站,站台上还等着一个短发齐耳、身材微胖的阿姨,手牵一个五岁大小的女孩微笑着向他俩迎来:"延延,累不累呀?"那位阿姨和气地笑问许延。
许延默不作声地回头看爸爸,许刚揉揉他的头,微笑着说:"小延,叫黄阿姨好。"又拍拍地上那个杏核眼,花罩衫,扎着羊角辨的小姑娘:"这是你妹妹,名叫夏紫菱,延延要保护小妹妹哦。"
许延有点不高兴,她明明不是爸爸的女儿,怎么能算是自己的妹妹呢?但他还是乖觉地叫了声:"妹妹好。"那个小姑娘紧紧拽住黄丽萍的衣角,也怯怯地说:"哥哥好。"神情就像突然被人抓出笼子的小兔子,手足无措地局促。
许延扭开头,又趴进爸爸怀里。许刚与黄丽萍相视而笑,带着两个孩子检票上车。汽笛"唔"一声鸣响,那列挤迫喧闹的火车哐当哐当地启动,带着许刚一家,一抖三颤地驶离G市脏乱的站台,加速奔往荒凉的旷野,奔向旷野尽头、远山深处那个军工单位——二〇五信箱……
许延心情复杂地趴在车窗上,重见父亲的喜悦和面对陌生人的拘束让他无措地沉默。所幸黄丽萍是个热情开朗的女人,不停地逗许延说话,绘声绘色地向他讲述二〇五的风景趣事,年幼的许延逐渐放下了戒心,也开始对他们的目的地充满好奇。那时的他还不知道,那些注定在他生命中翻云覆雨的男女,已在彼处摩拳擦掌、蓄势待发了……
许刚一家在第二天下午抵达。黄阿姨所言非虚,二〇五坐落在密林深处,距离最近的白河镇将近二十公里。四围环绕险要的崇山峻岭,无序生长的挺拔的红松、秀丽的云杉、椴树和苍翠的榆木,将这片森林装扮得郁郁葱葱。一条清冽浅急的白沙河挟着两岸细白酥软的沙滩,环绕家属区外围的农场,横穿谷地,追随迁延曲折的盘山路,欢蹦乱跳着奔向山外的白河镇。
许延被许刚抱进门,立刻喜欢上这个白墙黑瓦,搭着葡萄架子的葱翠院落。一昼夜的旅程已经跟黄丽萍和夏紫菱熟悉起来。黄丽萍手脚麻利地开了房门,端出零食直往许延手里放:"小延跟妹妹玩会儿,阿姨马上去给你弄好吃的。"
许延甜甜地笑了:"谢谢黄阿姨。"尽管仍旧排斥,但他不得不承认,黄阿姨真是个顶好的人。
黄丽萍笑着套上围裙:"小延真是个好孩子,不但模样儿长得俊,还特别有礼貌,紫菱你得好好向哥哥学习。"
夏紫菱羞涩地应着,许延也有些不好意思,黄阿姨不知道第几遍这样夸奖他了。许刚放下行李乐呵呵地走出来,拿着一条白毛巾擦拭满头热汗:"延延,爸爸这儿不像城里,孩子们想上哪儿就上哪儿,走丢了也有人给你送回家,你要是闷了,就让妹妹带你出去逛逛。"
许延立刻高兴起来,刚才车上就看到公路边有条河,他当时就琢磨着想去河边玩儿呢。于是马上站起来说:"那我现在就去。"
黄丽萍在院子里嗔怪地说:"老许,孩子刚下车呢,还没吃上饭……"
"这有啥!"许刚不等她说完,大手一挥:"我们小时候,还不是先顾着玩儿,玩够了自然就会回家找食,你还怕他饿着?"
"延延可没你那么野!"黄阿姨笑着拉过许延,塞了个苹果到他手里:"先垫垫底儿。"然后对夏紫菱说:"哥哥刚来,你带好路,到点儿了就回家吃饭。"
两个孩子答应着向外走,许延刚出院门,就见到隔壁院墙外探出的石榴枝,沉甸甸地挂满了果子,红彤彤煞是喜人。
"哥哥,这是石榴,我上礼拜还吃过,可甜呢!"夏紫菱跟在背后讨好地说。
许延虽然不大喜欢这个多余的小尾巴,但总听她哥哥哥哥地叫,还是很有成就感,问道:"能摘吗?这是谁家的?"
"能摘呀,"夏紫菱笑嘻嘻地说:"我一来小毅哥哥家玩儿,李阿姨就叫我摘。"
"真的?"头顶的果子鲜艳诱人,举手就能够着,听夏紫菱这么说,许延没多想,立刻蹦起来,扯住石榴枝就往下拉。正准备摘果子,一条大黑狗就猛地扑到面前,凶神恶煞地冲着他狂吠,许延措手不及,一屁股摔到地上:"哇!"地一声哭开了。
"你是谁?干嘛偷我的石榴!"院子里随即跑出来一个瘦瘦的小男孩,只听他吹了一声口哨,那只黑狗立刻安静下来,乖乖地绕着他摇尾巴。
夏紫菱见许延哭了,也吓得想哭,委屈地对那小屁孩说:"小毅哥哥,他是我哥,你家闪电怎么那么坏呀!"
那小屁孩正待说话,两家的大人就被外面的哭声招出来了,黄丽萍立刻抱起许延哄,男孩的爸爸上来二话不说,抬手就往小屁孩身上招呼:"叫你把狗栓好,看把小弟弟吓的。"
许刚忙拉住他:"咳,封工,这有啥,又没伤着许延,孩子们还不认识呢。"他随即笑着拉过那个小屁孩,对许延说:"延延,这是封毅,比你大两岁,你要叫哥哥,以后大家一块玩儿,知道吗?"
许延停了哭,瞪着眼睛不说话,心想,他刚才那么凶,我才不叫哥哥呢。封毅不好意思地笑:"你要吃石榴吗?我给你摘。"说着屁颠屁颠地跑到树下,连摘了几个又大又红的果子塞给许延:"闪电认人的,以后就不会吓唬你了。"
许延擦干眼泪接过果子,心有余悸地瞄着那条狼狗,一身黑皮,就脑门上有道突兀的白纹,怪不得叫闪电呢,真臭美。大人们都笑了,李阿姨招呼许延:"小延是吧?快跟菱菱来家里玩儿,石榴爱吃多少摘多少。"
许延说:"谢谢李阿姨,我跟妹妹去河边玩儿。"他才不想跟那只恶犬呆一块呢,于是跟夏紫菱继续往河边走。
没想到封毅隔了会儿就追上他们,身后还跟着那条阴魂不散的大狗:"嘿嘿,我跟你们一块儿去。"
许延戒备地说:"我不跟你玩儿,你的狗太凶了!"
封毅笑嘻嘻地说:"闪电一点儿也不凶,不信你问菱菱,它可乖了,还会游泳呢!"他绕着许延跑来跑去,摇着手里的玻璃瓶说:"我带你去抓小鱼儿,河边还有小螃蟹和小虾,待会咱们用这个瓶子装回家喂鸡!"
夏紫菱也帮腔说:"哥哥别怕,闪电真的不咬人,小毅哥哥可会抓鱼啦,咱们一块去玩儿呗。"
许延将信将疑:"真的?"但想着多个孩子肯定比跟夏紫菱玩儿有趣,就说:"抓来的小鱼我要养着,不喂你家的鸡。"
"行!就给你养着。走吧!"说罢三个孩子兴高采烈地向河边跑去。
天上的银河
山里的气候不像城市,日头虽然一样泼热,但迎面吹来的山风却让人通体生凉,送来阵阵有机肥特有的味道,还有泥土青涩的甜香。许延好奇地东张西望,家属区星罗棋布着一色白墙黑瓦带院子的平房,路边分列大块小块不规则的菜地。地里的各色作物跟随风向此起彼伏,跟城市风貌差别很大,让人特别心旷神怡。
穿过一条柏油马路,白沙河欢快地展现在眼前。河边长满了柳树,细长的柳条直垂进河水里去,混着水草飘飘荡荡,东一撮西一簇的野花和芦苇丛,点缀在细白的滩岸上。靠近岸边的水草里果然有一群群叫不出名字的小鱼小虾穿梭其间,全都鬼头鬼脑游得疯快。
许延兴奋地撅起屁股伸手捞鱼,封毅咯咯笑了:"这样抓不到的,你们等着。"说着扭头跑进河边的农场,一会儿功夫就借来个烂簸箕:"你跟菱菱在那头赶,我拿簸箕拦着。"三人各就各位,不一会儿就捞了满满一瓶小鱼小虾,许延抱着瓶子直乐,心想封毅真厉害,那么会玩儿。
那天许延玩儿得特别尽兴,瓶子实在装不下了,几个人才往回走,封毅趴在他耳边说:"那边还有个小水潭,可惜菱菱在,不然我带你去游泳。"
"菱菱在为什么不能游?"许延奇怪地问,又沮丧地说:"我也不会游泳啊。"
"哈哈,你真笨!"封毅笑了:"连泳都不会游,水里可好玩儿了。水下还有个宝藏呢!"
"宝藏?什么宝藏?"许延的好奇心立刻被吊起来,他拉住封毅问:"水深吗?"
"嗯,有两米多深吧。"封毅转转眼珠子,笑嘻嘻地说:"你叫我哥哥,我就教你游泳,带你去找宝藏,怎么样?"
"哼!我才不叫呢!"许延放了手,撇嘴说:"我妈妈也不会答应我去河里游泳。"
"也对,你太小了,等你大点儿吧。"封毅问:"你以后都住在这儿吗?"
"不是,我玩儿几天就走,我爸爸说他战友回G市就带我回去。"许延得意地说:"明年我就上学了,我爸爸说等暑假再接我来玩儿。"
"你还没上学?我都二年级了。"封毅得意地说:"那等你暑假来了,我再教你游泳吧。"
"真的?上学好玩儿吗?"许延好奇地问。
"好玩儿,我喜欢上学。"他吐吐舌头:"但有时玩儿忘了,没做作业,就会挨老师骂的。"
"啊?老师凶吗?"许延问:"幼儿园里的老师可从没骂过我。"
两人说着说着拉下一大截,夏紫菱在前面等急了,叫道:"哥,小毅哥哥,你们快点儿啊!"
"急什么!"许延不耐烦地说:"着急你先走呗!"
"怎么这么跟你妹妹说话呢?"封毅说。
"她不是我妹妹。"许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对这个刚认识的小哥哥说了心里话。
"我知道,你姓许,她姓夏。"封毅笑了:"但她是黄阿姨的女儿,也算你妹妹啊。"说着踢了踢老实跟在身边的闪电,对许延眨眨眼,贼笑着说:"闪电也算你弟弟,它比你小好几岁呢。"
"屁。"许延恼了:"我才不要给它当哥哥,它又不是人!"
"哈哈!"封毅乐了:"看你长得像个小姑娘,还会骂人……"
没待他说完许延就抬脚踹过去:"胡说八道,踢死你!你才小姑娘!"他最讨厌别人这么说他,在幼儿园里,每当玩公主王子的游戏,他总被莫名其妙推选当公主,别提多郁闷了。
"哈哈,好了我不说。"封毅边笑边躲:"你可别小看闪电,它可是警犬配的种,特有灵性,跟我上山还会自己逮野兔呢,我可没把它当畜生。"
"真的?"许延来了兴致:"山上有野兔?"
"那还用说,山上什么都有,鸟啊、兔子啊、娃娃鱼啊,数都数不完,"封毅得意地说,说完又乐了:"不行,你得叫我哥哥,我才带你去。"
"切!我才不叫呢!"许延说完,生气地去追夏紫菱:"你耍赖皮,哪儿有这样的!"
"我哪有耍赖皮?"封毅冤枉地说。
"你就耍赖皮了。"许延死咬着不放,恰巧黄丽萍来找他们几个,许延对封毅做个鬼脸,再不理他,跟着黄丽萍回家了。
奔波了一天,本来就够累的,又去河边逛了一转,许延吃过晚饭,早早地就上了床。以前都跟着妈妈睡,现在一个人睡在一间房子里,虽然累极了,却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道炒了多久板栗,许延熬不住开门出去找许刚,到了院子里才发现爸爸房间早关了灯,静悄悄地没有一丝人声儿。
许延不敢去吵醒爸爸,又不想回屋独睡,怔怔站在葡萄架的阴影下,不知不觉流了满脸泪,比对着夏紫菱的幸福和自己的孤单,许延越来越伤心,不由抱着膝盖蹲在地上低声抽泣起来。
"小延!"许延正哭得起劲儿,就听见封毅叫他,他抬头一看,封毅从墙头上探个头出来,悄声问他:"你哭什么呢?"
"呜呜,"终于有人知道他哭了,许延低泣着说:"小毅哥,我,我想妈妈了。"
"呵,你叫我哥哥啦?"封毅笑了:"才刚来呢,你怎么就想妈妈呢?赶紧早点儿睡吧,明儿早上我带你去玩儿。"
"呜呜,我不敢一个人睡觉。"许延哭道:"我都跟妈妈睡的。"
封毅向许延院子里瞄了瞄:"许叔叔睡了?"
"嗯。"许延走到围墙边:"我躺了好久,一直都睡不着。"
"那,你来我家睡吧。"封毅说:"快别哭了。"
许延想了想,实在不愿一个人呆着,就跑去开院门,随即却懊恼地回头说:"院子上锁了。"
封毅说:"没事儿,你等一下。"说完就从墙头上消失了。他找了个高凳子放在围墙下,不一会儿就爬上墙头,跨坐着说:"来,伸手,我拉你过来。"
这里的围墙不高,也就一米多点儿,不为防人,只拦着鸡啊狗的进院子拉屎。许延搬了个小板凳,站上去掂起脚伸手给封毅,封毅一用力,他就上了墙头,不由羡慕地想,封毅看着瘦瘦的,怎么力气那么大呢。两人对坐在围墙上,也不忙着下地,像一同做了件了不得的坏事儿,同时咯咯笑起来。
"嘘!"封毅伸指晃晃:"可别那么大声,等把你爸吵醒了。"
"嗯,"许延捂着嘴说,无意间抬头看了看,蓦然怔住,头顶漆黑的天幕上,竟然缀满了碎钻般耀眼的星星,熠熠闪烁生辉。一条璀璨的银河流光溢彩、横跨天际,竟似不在人间。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奇观,立刻惊叫出声:"小毅哥,你这儿的星星,怎么这么多这么亮啊?!"
"呵,好看吧?"封毅笑着说:"我刚来的时候,也特别惊奇,现在都习惯了。你看,"封毅伸手指着银河系说:"那条是银河,牛郎织女的传说就是从那儿来的。"他说着噗嗤笑了:"牛郎织女七月初七相会,让你给赶上了,以后你暑假来,不正巧是一年一次吗?"
"呸!胡说八道。"许延也笑了,想起封毅的话,问他:"你以前不在这儿?你从哪儿来的?"
"我从北京来的。"封毅说:"来了两年了,刚来那时,就像你现在那么大。"
"哦。"许延应着,又说了会儿话,竟然觉得累了,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封毅扶着他下了围墙,跟妈妈说了许延不敢一个人睡的事儿,李阿姨很热情地招待了他进屋,张罗着他俩一起回房间睡觉,还让许延别担心,明天一早她会跟许刚说,叫他以后想来睡就直接过来。许延高兴地应着,觉得这里的叔叔阿姨人都特别好。
两人都上了床,封毅躺在自己身边,虽然也是个孩子,却让许延特别舒心愉快,倦意立刻袭来,很快就睡着了。他美美地睡了一觉,直到日上三竿,才被封毅揉着脸蛋叫醒:"小延起床了,你都睡成猪了。"封毅看着他笑,眼睛又黑又亮:"怎么那么能睡呢,快起来吃点东西,咱俩出去玩儿,明天我要上学,不能跟你玩儿了。"
许延立刻从床上蹦起来,匆匆洗漱完毕,喝了李阿姨做的小米粥和煎饼,两人带着闪电乐陶陶地出了门。
"小毅哥,今天咱们去哪儿玩儿?"许延兴奋地问。
"妈妈说你还小,不让我带你上山。"封毅笑着说:"你骑过马吗?农场里黄师傅养着几匹马,我带你去骑。"
"好哇!"许延高兴地说,他还没骑过马呢,农场居然有马,他立刻跃跃欲试,又有点担心:"那马让我骑吗?"
"放心,有我呢,我带着你骑。"封毅得意地说:"那马跟我都是老朋友了,还有只小马驹,刚好能驼人。"
许延闻言立马拉着封毅跑起来,恨不得立刻骑上马背。两人手拉手穿过田垄小径,向农场飞奔而去,快得像阵风儿,连闪电都追得费劲儿,伸着根大舌头哼哈直喘气。那是许延有史以来玩儿得最开心的一天,尽管累得全身都像散了架,晚上睡觉前仍旧忍不住咧开嘴巴傻乐呵。
可惜好景不长,第二天封毅果真上学去了,家里只剩下夏紫菱跟自己,许延又开始无聊起来,天天盼着封毅下学带他玩儿。这几天他都跑去封毅家睡,起先黄丽萍说要带他睡,但许刚说男孩子不兴这么娇惯,于是便由着他跟封毅一块混了。
约定与失约
这天许延刚吃完晚饭,封毅又从围墙上探个头出来:"小延,吃完了吗?"
"吃完了,小毅哥!"许延噔噔噔地跑过去:"咱们去哪儿玩儿?"
"晚上篮球场放电影,咱们去抢位置。"封毅说罢跳下围墙,提着个小板凳跑到许延门口,招手说:"快走,晚了好位子都让人给抢光了。"
许延从没看过露天电影,不由兴奋起来,立刻搬上小板凳往外跑。
"哥,等等我,我也要去。"夏紫菱也从屋里追出来,跟上他俩,三个人一路说说笑笑地往二〇五办公区跑。
干部办公区是二〇五唯一一幢三层土黄小楼,与通信排、战士宿舍那几列红墙黑瓦的平房,合围着一块水泥地板的篮球场,周围掩映着疏密有致、分枝旺盛的桃树,和树冠庞大的苦楝子。角落上还有棵老槐树,粗壮的树桠上搭着好几个硕大的鸟巢,成群的雀鸟在上面活蹦乱跳着扑楞翅膀,唧唧喳喳吵闹不休。
三人赶到时,篮球场上已经摆放了不少小板凳,大多是孩子们在看着。许延被封毅带着,很快跟那些孩子玩作一堆,追追打打地跑出满身臭汗,直到电影开场才安静下来。那晚的电影是《木棉袈裟》,许延和封毅看得不带眨眼,为少林功夫惊叹不已,封毅连说:"将来我也要去少林寺学功夫。"
许延撇嘴说:"我不去,那得当和尚,肉都没得吃。"
封毅笑了,贼兮兮地说:"不怕,咱俩偷着吃,我的弹弓百发百中,包你吃个够。"
"你那么厉害?"许延激动地说:"那好,咱俩以后一块当和尚去。"
两人小声嘀咕着将来的出家大计,夏紫菱却迷迷糊糊地一头栽进许延怀里,许延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小妮子居然睡着了。两人都笑了起来,直说女孩子真没劲儿,这么好看的电影儿都能睡过去。两人臭味相投,边看边聊,直到电影散场才摇醒夏紫菱,三个人打着手电往回走。
许延在二〇五有了玩伴,再没想妈妈想哭了,以前也只有晚上那点时间能见到尹心玥,哪像现在这么好玩儿,封毅即便上学,也常会中午溜回家来陪他闹,晚上更不用说,天天都是狂欢的节日,不知不觉来二〇五都快一个月了,却像弹指一挥间。
这晚两人手拉手躺在床上聊天儿,封毅说:"今天星期三,等周六咱们去山边垒个红薯窑,那玩意儿烤出来的东西可香啦。"说着自己也咂着嘴巴馋起来:"咱们一早去河边挖乌龟蛋,再带上只鸡,真想吃啊,馋得睡不着了。"
"乌龟蛋?"许延问:"那玩意儿能吃?"他好奇地翻身撑起来:"红薯窑是什么东西啊?"
"乌龟蛋特好吃,特别是用红薯窑烤,又香又甜。"封毅瞥他一眼:"没吃过吧,少见多怪。"他两手枕在颈后,得意地说:"砌红薯窑可考技术啦,二〇五没人有我砌得好,唉,现在说不清,到时你就知道了。"
"哇!真想现在马上就周末。"许延翻个身,四仰八叉摊到床上:"我也好想吃呀,都流口水啦。"
"哎呀,别说了,越说越馋,赶紧睡吧。"封毅推开他:"你占那么多地儿,过去点,我都快掉床下去了。"
许延"噼啪"一下又把手伸过去,用力往他肚皮上打,闭着眼睛装模作样打呼噜。封毅捏着他鼻子说:"我看你装,憋死你个坏小子。"许延哈哈大笑,跳起来拍开他的手,两人掐着脖子在床上翻来翻去,最后都闹累了才一块儿睡着。
许延惦记上了封毅说的红薯窑,第二天早上醒来就开始就掐着手指算日子,却没料到希望竟然落空。周五上午,许刚突然带着个叔叔匆匆回家,对许延说:"延延,这个叔叔今天去G市,正好带你回妈妈家。"
许延根本忘了自己是来这儿小住,闻言大吃一惊:"不行,我跟小毅哥约好了周末要去垒红薯窑,我今天不回家。"
许刚劝道:"以后暑假有的是机会来玩儿,今天不回去,不知道哪时才有人去G市出差,你妈给我写信催你回去了。"
许延没辙,着急地说:"那我也要等小毅哥中午回家,我跟他说了再见才走。"
"延延听话,车都在路边等着了,中午走赶不到白河镇坐火车。"许刚说:"我给你去收拾东西,你有什么想带的自己准备好。"说罢绕过他进了屋子。
这一个月虽然跟封毅玩儿得好,许延也没多想,现在乍然要分开,才万分不舍起来,离开封毅,再也没人天天带着他玩儿了,日子多难过呀。再说,一声不吭地走掉,小毅哥会生气吗?他俩昨天才约好周末去山边垒红薯窑呢,自己竟然要失约,那以后来二〇五,他还会像现在这样陪自己玩儿吗?
许延越想越难过,不觉就湿了眼睛,他犹豫了会儿,立刻转身回屋,掏出旅行袋夹层里从G市带来的小飞机,不顾许刚拦阻,飞快地向二〇五子弟学校跑去。那架小飞机是他最喜欢的玩具,铁制的机身刷着神气的白漆,连舷窗都做得惟妙惟肖,封毅也夸过那飞机好看。许延边跑边想,总得给小毅哥留下点东西,不然他忘了自己就麻烦了。
可惜没跑多远,许延就被拦住,许刚抱紧挣扎哭闹的他坐上平板车驾驶室:"延延听话,"许刚也是满脸不舍,又要跟儿子分开了,他慢声哄道:"暑假一到爸爸就去G市接你,延延乖,别哭了,小飞机爸爸帮你交给你小毅哥好不?"
许延一直哭到白河镇火车站,实在累了才停下来,小脑袋又胀又疼,他下巴搁在车窗沿子上,看着站台上向他挥手的许刚,眼泪立刻又滚滚而下,刚才只顾着想小毅哥,现在才记起爸爸也要跟他分开了。
然而火车可不会同情他的离愁别绪,时间一到,就哐当哐当打着响鼻启动了,越来越远地拉开了父子俩的距离。许延探出头去,不停向站台上的许刚挥手,直到那个高大的身影变成模糊的小黑点,再也看不见。
许延回到G市,又上了半年幼儿园,就到小学报到了。上学的生活充实了很多,晚上回家还得做作业,再也没有时间让他心心念念地想着二〇五的一切。但即使认识了很多新同学和朋友,他还是惦记着封毅和闪电,惦记着那段快乐逍遥、无忧无虑的时光。
转眼过了一年,说是转眼,对许延来说却极度难熬。这天好不容易学校开始放暑假,晚上尹心玥回家,许延马上着急地迎上去:"妈妈,我们放暑假了,我要去二〇五找小毅哥玩儿。"
尹心玥疲倦地说:"行,等你爸来接你,你就去吧。"她放下东西走进厨房张罗晚饭,叮嘱许延道:"你赶紧把暑假作业做完,不然一去那边光顾着玩儿,把作业耽误就不好了。"
"好!"许延高兴地跑进房间:"我现在就做。"
许延不到三天就把整整两本暑假作业完成了,却直到下学期开学,都没等到爸爸。尹心玥说许刚抽不出空,最近也没战友来G市出差。许延失望又伤心,却完全没有办法。更难过的是,这以后的三年,竟然都屡次错过了去二〇五的机会。要不就是许刚没空接,要不就是赶上许延上学走不成,匆匆来看了看他就打道回府。
许延渐渐不再那么伤心难过,功课越来越深,同学朋友也还处得好,只偶尔在一愣神间,会想起黑黑瘦瘦眼睛亮亮的小毅哥,想起他们一块当和尚的约定,想起那个没有垒成的红薯窑。只是,小毅哥也会想他吗?许延无奈地笑了笑,整整四年了,他应该会忘了吧?自己都长高那么多了,小毅哥不知道该变成什么样儿了,恐怕见面都认不出来了。
日子在母子俩平静的生活中渐渐流逝,五年级暑假也不紧不慢、晃晃悠悠地来到了。许延这两年已经不再闹着去二〇五,十一岁的他已经理解了大人的难处,知道不是闹一闹就能解决问题。而且,终究是隔得久了,再热切的期待也变成了脑海里一个美梦,未必就要去实现它。
然而世事总是出人意料,当你完全失望放弃的时候,机会这玩意儿却又得意洋洋地来到眼前,让你喜出望外的同时,又恨得牙齿痒痒。许刚终于赶上了许延放暑假来G市公干,于是,时隔五年半之后,许延再次回到了二〇五信箱,回到了童年时魂牵梦萦的地方。只不过,儿时的记忆已经残缺不全,他甚至连封毅的模样都忘记了,脑子里只留下一些短暂模糊的片段。
可不是吗?连夏紫菱这个当年的黄毛丫头,都出落得水灵灵像模像样,个子也蹿了不少,当年稀疏干枯的羊角辨儿,换成了一根油光水滑的大辫子,一步三摇地垂在脑后。见到许延进门,再没像过去那样害怕地紧拽妈妈衣角,而是大方地冲着他笑:"哥哥,你回来啦?"说罢上前接过许延的行李袋就往屋里去,许延笑着想,这丫头真有乃母当年之风呢。
待到重逢时
夏紫菱边往屋里走,边回头对许延笑:"封毅哥真不赶巧,这前脚才走,哥哥就到家了。"
"就是,"黄丽萍拍着丈夫身上的灰尘,也扭头对许延说:"封毅那孩子,可真有情分,听说你要来,天天往咱家里跑几回,送这送那的,家里的野物,够吃到明年开春了。这不,水槽边那只獾子,昨晚下套得的,刚就送来了,还有笼子里的松鼠,说给你玩儿。"说罢笑着对许刚说:"老许,你还记得不,延延刚走那会儿,那娃儿天天都闹着要去G市找延延,挨了他爸不少揍呢。"
"咳,当时他哥儿俩个玩儿的好啊,"许刚坐下来,接过老婆递上的茶杯,喝一口续道:"延延走的时候闹得多凶,哭得没天没地,车子开到白河镇还眼泪哗哗地流。"说罢笑看许延:"延延,现在还爱哭鼻子吗?"
许延不好意思地笑,他其实并不爱哭,都是来二〇五赶上了。原来封毅也没忘记他呢,许延感觉心里暖融融的,这些年并非只有他一个人心心念念,封毅也惦记着当年的一切……
许延立即站起身,竟是一刻也不愿再等,迫不及待地问:"小毅哥呢?他现在在哪儿?在家吗?"
夏紫菱说:"小毅哥该是去农场帮忙了。"
黄丽萍说:"延延歇会儿喝口茶,待会儿让菱菱陪你找去。"
"我现在就去!"许延话音刚落,人已经跑出了院门口,笑着说:"不歇了黄阿姨,我不累!"他沿着家属区外围那条,过去跟封毅闪电一同奔跑过许多次的田垄飞奔,心雀跃得几乎要蹦出来,只觉得二〇五经年不变的田园风貌竟是如此的美,就连过去自己厌弃的那股有机肥料味儿,都亲切喜人起来。
小风呼呼地兜着他的白衬衫猎猎招展,艳丽的夏阳紧追着他的脚步来到白沙河边,来到那个质朴广阔、生机盎然的农场边缘,门口迫近眼前,那一刻,喧闹的河川仿佛突然沉静了下来。许延放慢脚步,心嗵嗵跳个不停……小毅哥,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连自己都已经面目全非……
许延慢慢往里面走,穿过繁盛的果树林,越过生气勃勃的蔬菜地,绕过那条溜马的黄泥跑道,又再想起当年封毅抱着他,一块儿打马飞奔的欢畅情形,许延的眼睛霎时湿润了,朦胧的视野里,成行成列的兔子笼徐徐漫上眼帘,还有那个,背向他单膝跪在木墩前铡草的身影……
兴许是太热,他没穿上衣,成串的汗珠顺着微陷的脊沟不断滑落坚韧的腰际,皮肤是健康的深棕色,在大太阳底下耀眼地发着光,肩膀挣脱了孩童的窄瘦,已经舒展开来,臂上初具雏形的肌肉线条,随着按压铡把的动作有力地张弛着、跳跃着……许延第一眼就认出了封毅,尽管当年的小毅哥,已经长成了修长矫健的少年。
他慢慢靠过去,抱起笼边的青草,一声不吭地绕到封毅对面,小心在膝下捋码整齐,轻轻塞进停下动静的铡口里去。许延垂着头,封毅竟也没吱声,静默了会儿,按着铡把开始往下压,随着"咔嚓"一声轻响,被铡断的细碎草末纷纷扬扬散落下来,像个不真实的虚境……铡刀刃和铡口的铁皮上,重染了一层青绿的草汁……
"还爱哭呐?都要上初中了。"半晌之后,许延看到封毅的手伸过来,小心拭去他眼睑下的湿润。封毅的声音也变了,不再是过去清亮的童音,带着变声期后特有的沙哑低沉,轻笑着说:"上次刚来那天,你就哭了,还害得我挨我爸揍。"
"胡说,这不是天气热吗?"许延抬起手背擦眼睛:"我出汗了。"随即笑道:"你活该挨打,放闪电出来吓得我半死。"
"哈哈,怎么能怪我呢?你自己个子小,"封毅也笑起来:"那天贼头贼脑的特像个偷儿。"
"放屁!你才偷儿!"他恼火地用力一推,封毅立刻应声倒地,许延哈哈大笑起来。
"呵呵,笑啦?"封毅倒不忙起来,顺势往后靠上柴草剁,微眯着眼睛端详许延,他拍拍身边的位置说:"延延,来。"
"哈,我才不上当呢!"许延说:"想骗我过去报复吧?!"
"哪儿啊,要抓你还不容易,小心眼儿,"封毅笑:"怕你晒着,快来,这儿阴。"
"切,我跑得可快呢!" 日头下直晒确实难熬,许延走过去坐下,突然笑起来,盯着封毅的脸细看:"小毅哥,你长胡子了?!"
他好奇地伸手去摸,封毅唇边果然长了层淡淡的绒毛,配着高挺的鼻梁和浓黑的剑眉,越发帅气了。他复又摸摸自己下巴,懊丧地说:"怎么我就不长呢。"
"你比我小两岁呢,"封毅噗嗤笑了,搂着他的肩膀说:"到时候就长了。对了,你刚到,还没吃饭吧?"
"没啊,放下行李就来了。"许延说着果真觉得饿了,刚才只顾着来找封毅,连水都没喝上一口。
"那别坐了,"封毅拉他起来:"咱先回家,昨天我逮到条大斑鱼,放冷水里养着,正好给你弄鱼片儿吃。"
"你会弄?"许延笑话他:"是让李阿姨弄吧。"
封毅脸色突然暗了下,抽过柴草垛上的白衬衣穿上,淡淡地说:"我妈,前年过世了。"
"什么?!"许延惊叫出声:"为什么?!!"那个健康勤朴、慈爱温柔的女人,那个蒸了一碗蛋羹都要舀出半碗给他端过来的李阿姨,不过几年时间,怎么会去世呢?他完全不能置信。
"病了。"封毅简洁地说,从兜里掏出支纸烟点燃,长吸一口,复又微笑:"前年院子里的石榴树结果子,她还念叨着你又没尝上呢……走吧,"见许延怔怔不语,封毅搭着他的肩膀往外带:"人都有那一天。别想了,咱回家吃饭去。"
两人默默沿着河滩走,几只长腿红嘴的大鸟悠闲地踱着步子,在对岸浅水里叼鱼吃,不时还张开翅膀扑腾两下。水流哗哗地急响,泛起一片片亮白的鳞光,太阳麻辣辣地晒得脑心生疼。许延出了一身热汗,他第一次面对这样赤
裸裸的死亡,记忆里如此鲜活的生命……
封毅突然拍他一下,指指水边,那有块青黑色石头,一侧直直插进河水,靠岸这边呈缓坡伸进沙滩,两米来高,竟有五、六人合抱那么大。油光泛亮的石面上,几个光溜溜的小屁孩正在扎猛子跳水。封毅笑着说:"那儿就是小水潭,以前你小,不敢带你去。"
"呵……"许延说:"小毅哥,水下真有宝藏吗?"
"哈,那是逗你玩儿的。"封毅笑了,漏出一口齐整的白牙:"不是骗你叫我哥哥吗?"
"好哇!你个骗子!"许延佯怒地踢他:"害我惦记了好几年!我不叫你哥了!"
"别呀,我还你个宝藏还不行吗?"封毅笑道,随手丢了烟头:"你学会游泳了吗?我去年发现,二十一公里山腰那儿有个水潭,泉水积出来的,山肚子里藏着个溶洞,特别漂亮,但要潜水过去。"
"真的?要潜多久?"许延懊恼地说:"我游不大好。我们那儿的游泳池离得老远,去一趟麻烦透顶。"他看看封毅:"小毅哥,你怎么抽烟啦?封叔叔让你抽?"
封毅睃他一眼:"怎么可能,我爸不知道。"他笑着说:"能在水里闭气扑腾两下就行,今天刚回来,明天就带你去吧。"
"好。"许延说:"饿死了,咱俩比赛看谁先到家。"说罢不等封毅,咯咯笑着抢先跑起来。
"切,想耍赖皮!"封毅一晃眼就超过了他,掉转身来倒退着边跑边笑:"那也没我快!"
"哼!"许延不服气,贼笑一声,突然一脚踢向沙滩,细白的沙粒立刻扑头盖脸向封毅飞去,吓得他马上背过身躲。许延大笑着超过他,拼命往前跑。
"坏小子!" 封毅恨恨地骂:"看让我逮住怎么收拾你!"
两人笑闹着飞奔到家,都已是灰头土脸、汗流浃背,双双靠在院门上直喘粗气,互相对视一眼,立刻被对方的狼狈相逗得哈哈大笑,只得分头先去洗澡。
许延洗完,换上干净衣服,拿了几本在G市买的吉它曲谱,立刻回到隔壁,封毅已经在水槽边的案板上剖鱼了,看一眼许延,笑着说:"给我的?是什么?"
许延不爽:"谁说给你的?"
"呵,"封毅看着他,黑亮的眼睛盈满笑意:"除了给我,还能给谁?"
"切,我自己用,"许延撇撇嘴:"我去你屋里玩儿吉它。"说罢跑进封毅房间,从墙上摘下那把吉它乱弹起来。小时候就见过封毅这把木吉它,所以回来前,他专门去书店买了几本曲谱。听封毅在院子里,一会儿"噪音"一会儿"魔音"地挤兑他,越发叮叮咚咚弹得起劲儿。
不一会儿封毅做好了饭,叫他出去吃,许延才刚吃了两口,就听见房间里传出一阵纾缓的琴音,丰满的和弦忧伤而淳朴,低沉地直撞人心……他走进去,封毅侧身坐在床头,正抱着吉它垂头看向床上的曲谱,左腿屈膝搭在床沿上,神情专注而沉静,悠扬的乐曲自他灵动的指间泊泊流泻而出……
黑马和白马
第二天早上,许延推开房门,太阳已经在葡萄架东边烧得红红火火。黄丽萍从水槽边站起来,两手往蓝布围裙上一抹,快步到灶头揭开木锅盖,热气腾腾地端出麦仁粥和黄暄暄的玉米馒头,招呼他:"延延,粥吃淡的还是搁上红糖?"
"淡的就行,谢谢黄阿姨。"许延吐掉嘴里的牙膏沫沫,问:"小毅哥昨晚啥时候走的?他早上来找我没?"
"自个儿家,说啥谢!昨晚你迷糊过去他才走。"黄丽萍嗔怪地说:"才想告诉你,白沙镇上的农户赶了几匹公马来,黄师傅找他牵农场里的马去配种,他说晚点儿来找你。"
"配种?"许延拧干毛巾搭上铁丝,过来坐到石桌前,拿起个馒头好奇地问:"在哪儿配?我去找他。"
"四十七国道边的烂棚子里,"黄丽萍说:"就是你昨天下车那儿。"
"哥,一会儿我带你去,我也去看个新鲜。"夏紫菱从暑假作业上抬起头,转着笔杆子一脸兴奋:"去年他们来的时候我上学没赶上。"
"去去!"黄丽萍瞪她一眼:"女孩子家家凑什么热闹,去看那个叫人臊死你。"
许延噗嗤一笑,他平时看动物世界,知道动物交 配是怎么回事,对夏紫菱晱晱眼睛:"小女孩儿在家好好做作业。"
"哼,女孩子怎么啦,早就提倡男女平等了!"夏紫菱鼓起腮帮子,不满地说:"凭什么哥哥能看我就不行?他回来净跟小毅哥玩儿,都不理我。"
"延延考试多少分?"黄丽萍拧她胳膊,气道:"你还有理了?!你那成绩单子能看?!数学才考个61!我告诉你,没做完假期作业,你哪儿都别想去!"
"哼!"夏紫菱理屈不甘地皱皱鼻子,只得埋头继续捣腾作业本子。
"这题不会?"许延咬着馒头走到她背后,指着道混合运算问。
"嗯。"夏紫菱沮丧地说:"步骤一多我就乱了。"
"数学题掌握规律就简单了。"许延拍拍她的头,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先做别的,不会的题做上记号,晚上我给你讲讲。"
黄丽萍高兴地说:"延延有空多教教她,这丫头脑子笨,跟头骡子似的。"
"我才不是骡子!"夏紫菱气红了脸,两只大眼睛瞬即蒙上水雾。
"阿姨别急。"许延咕嘟几口喝完麦仁粥,笑着说:"我很多女同学数学也学不好,晚上我跟她讲讲学习方法,妹妹很聪明的,开了窍就没问题了。"他把碗一推往门口走:"那我去找小毅哥了。"
"诶,去吧!"黄丽萍跟出门:"认得路吧?早点回来吃饭啊!"
"认得!"许延招招手跑起来:"不用等我吃午饭了。"
许延顺着柏油马路跑到二〇五入口,还没走近那个盖着烂茅草的简陋凉棚,就见那儿围了一圈人,都是些男人和孩子,闹哄哄的扯皮嬉笑,应该是二〇五附近村落的农民,牵自家的马来配种。许延挤进去,凉棚下部已经临时围了道简易竹篱。两匹体格高大的枣红马和一匹青花马被拴在篱笆外的柱子上,几个汉子蹲在旁边泥地上抽旱烟。
一个老汉牵着匹威武健壮,骨骼肌发达的大黑马站在篱笆内,正对封毅说话:"看我这老黑多神气,生出来的小驹子保管比牛犊还壮实。"
封毅见到许延,对他一笑,随即将手里的白马缰绳交给老汉:"那就这黑的,大叔你来,我看着。"他说完跑到许延旁边,问:"起来啦?早上我过去你还睡着。"
"嗯,"许延好奇地问:"没有白马吗?黑的跟白的配,那得生出啥样儿的?"
"我也不知道,"封毅说:"他们没白马,黄师傅说马好就成,不计较颜色。"
两人说着话,老汉已经开始忙活了,他把白马缰绳栓牢,那边大黑马早已躁动不安地捣蹄子,张开的大嘴里露出宽扁的黄牙,喷着气一串串往外吊粘稠的涎水。老汉拍拍马脖子,大黑马立刻迫不及待地两蹄蹬上白马背部,张嘴咬紧白马脖子上的长鬃,白马嘶嘶地低叫,挣了两下就静立不动。老汉伸手从黑马后裆托起根二尺来长黑乎乎的东西,利索地一送,那东西转眼就不见了。
许延看见那匹白马瞬间全身发紧,咴儿咴儿地抖个不停,他立刻心蹦蹦直跳,也跟着脸红耳热起来。许延第一次实地观看动物交
配,怪不得黄阿姨不让夏紫菱来,那情景太扎眼了。他偷眼瞄瞄封毅,那小子见怪不怪地正跟旁边的农人聊天儿,许延扯扯他,悄声问:"黑马的家伙那么老长,那白马不疼吗?肚子都被扎透了吧?"
封毅噗嗤一笑,睨他一眼,也悄声说:"疼不疼我不知道,但人家是配好了的,黑马家伙小了,指不定白马还不乐意呢。"
"呸!"许延瞪他一眼,骂道:"你咋那么流氓啊。"
"我怎么流氓了?"封毅冤枉道:"本来就是啊,诶,"他伸手摸摸许延脑门,一脸疑惑地说:"你脸怎么那么红?没发烧呀……"随即失笑出声,两眼亮晶晶地盯着他直乐:"马配种,你害的哪门子臊啊?!"说着一探许延裆部,诡笑着说:"是不是自己看起劲儿啦?"
"你放屁!"许延炸了毛,一把推开封毅:"你才看起劲儿了!流氓就爱看这个!我回家去。"刚才被封毅手一碰,他才惊觉自己下面竟然硬邦邦的,立刻轰一下臊得没头没脸,恼火地拔腿往家跑。
"延延!"封毅憋着笑追上来,拉住他的手说:"等我一下啊,怎么就生气了?"
许延摔着手,绷着脸说:"我没气,不想在这儿呆着,热死了。"
"那你回家等着,我回头找你去。"封毅忍着笑:"对了,早上黄阿姨说家里腌的咸鸡和兔肉吃不完该坏了,要不咱们下午先垒红薯窑,明天再去溶洞?"
"好啊!"许延高兴起来,上回没砌成红薯窑,他一直感觉遗憾呢:"那我回去准备东西,你快点儿啊!"
"知道,我把马给黄师傅送回去就来。"封毅在他腰上轻轻一推:"赶紧回去吧,路边是挺热的。"
许延应了,兴奋地跑回家。夏紫菱一听他们要去砌红薯窑,立刻两眼发光坐不下来,跟前跟后地看许延忙活,一个劲儿央求:"哥,我也想去,你帮我跟我妈说说,带我一块儿去吧?"
许延笑道:"那你保证这星期做完暑假作业,我就帮你跟阿姨求情。"
"保证!一定!我发誓!!"夏紫菱一叠声许诺,恨不能把脸蛋笑开一朵花儿送许延:"谢谢哥,哥你太好啦!"
许延就去找黄丽萍说,黄丽萍果然答应了,夏紫菱听到好消息,立刻哇地跳起来,急火火地收了本子进屋,蹦出来跟许延一块儿装东西。光鸡就有两只,还有三只兔子,一条獐子后腿和昨天的半扇獾子肉,都是用粗盐搓过放阴地上晾着,不能久留。
"这么多?哪儿吃得完?"夏紫菱道:"我还想带上点苞谷红薯,光吃肉多腻味儿呀?"
"黄阿姨说烤好了带回家来,不然得沤坏了。"许延正说着,封毅就到了,拎起地上满噔噔的口袋掂掂:"这么多,一米高的窑子也烤不下呀,紫菱,"他吩咐道:"你多带点草纸,拿上瓶烧酒,我回家拿包碳,咱们起个碳坑一块儿烤。"
"好嘞。"夏紫菱答应着,马上开始忙活。
不一会儿弄好了,三个人兴高采烈地往屋后的山路进发。许延边走边瞧,一路东张西望,上次来二〇五年纪还小,许刚不让他上山,这次来可得好好过足瘾。山道儿不好走,山势陡峭,道宽不及一尺,常被两旁茂盛的杂草覆盖了路面,脚下还有土坷垃打滑,许延走得费劲儿,封毅回头一笑,牵起他的手:"来我牵你。"又接过他提的碳包:"东西我拿着,你看好路。"
夏紫菱笑话他:"哥哥,你还没我会爬山呢。"
"我那儿没这么陡的山,"许延空出手来擦汗:"这得爬多久啊?"
封毅说:"山腰那儿的土好,你累啦?要不歇会儿?"他停下来:"我想着那儿杨梅树多,光吃烤肉油大,搭着杨梅吃没那么容易犯腻。你要是爬不动,在这附近砌窑子也行。"
"不用,走吧,去杨梅树那儿。"许延说:"我想吃杨梅。"
"那行,不远了。"封毅牵着他往前走,尽量分开路上的草:"小心点儿,别滑倒了。"
"嗯。"许延应道,借着封毅的手劲儿,爬得比刚才轻松多了。过了会儿树木开始稠密,阳光穿过叶缝去了暑气逼人,像一蓬五光十色的金线,淘气地跳跃到落叶覆盖的地面上,就着阴凉的山风,一忽儿就收了许延身上的热汗。
说话间走进一片松针林,脚下厚厚的落针像垫了层松软的羊毛地毯,一片清透的松香弥漫。许延抽着鼻子深吸几口气,惬意地拉着封毅坐下来:"哇,这儿好舒服啊,咱们坐会儿再走。"
"你歇会儿,"封毅递过水瓶给他:"喝点儿水,过了这片林子就到了。"说罢站起来拔了一捆干松针,放进装碳的口袋里。
许延纳闷地问:"小毅哥,你装松针干嘛?"
"不知道了吧?"封毅笑:"碳烧透了盖点松针,烤出来的肉带着松香,更好吃。"
"哦。"许延恍然大悟,听着马上饿了,站起来说:"那咱们快走。"几个人紧脚走了一刻就出了松针林,前方的灌木丛里果然参差着不少一、二米高的杨梅树,挂满了饱满光润的红果子,阳光下明艳欲滴地招摇。许延馋出一嘴巴涎水,立马飞跑过去,乱蓬蓬地惊起一阵同样嘴馋的雀鸟,聒噪着四散飞逃。
溪边的盛宴
封毅喊住他:"延延,回来。"
夏紫菱也紧张地叫:"哥你别过去,那儿是乱坟岗,别冒犯了阴人。"
许延背上一寒,怔在当地。封毅过去握着他肩膀往夏紫菱身边推,笑着说:"别听紫菱的,哪儿有那么多忌讳,什么阴人阳人,老人家瞎编的封建迷信。"说罢放下口袋和草镰子,上前几步跳上树杈,拣着果子熟的摘了好大一捧,递给许延:"你先吃着,还得走几步,这儿草太长,怕一会儿起火烧了山。那边有泉眼,待会儿吃完了还能洗洗手。"说罢拾起地上的物什往前开路。
许延边往嘴里丢果子,边跟着走,杨梅颗颗红得发紫,快赶上李子大小,酸甜宜口,吃出他一嘴津液、烦热全消。夏紫菱也从后面伸手过来抢果子,许延左闪右避不给她拿,两人笑闹着又走了四、五分钟,就听见淅沥缠绵的水声。绕过个弯儿,前面果然有条极浅的小溪。浓荫蔽日,空气越发湿凉起来,溪边石块上生满了墨绿色的苔藓,许延跑上前踏进水里,"嘶"地一抖,六月天气,泉水竟然奇凉无比,猛地吓他一跳。
封毅说:"一身热汗别去弄凉水,延延来帮我拣土块,要这么大的。"他比着手里拳头大小的黄泥块说:"我把这片儿草给刨了,紫菱你去拣捆干树枝回来。"
两人应着开始各忙各的,这块地上不少瓷实的土坷垃,许延不一会儿就拣了一小堆,问道:"小毅哥,这些够了吗?"
"差不多了,你歇着吧。"封毅已经刨开了两三米宽的裸地,正在挖坑:"要是不累就用草纸把鸡和兔肉裹上,獐子腿和獾子肉不用。"
"哦。"许延打开口袋,里面的生肉在太阳底下晒过,散发出浓郁的膻腥味儿,呛得他一阵反胃,丢了口袋就往小溪边跑。
"怎么啦?!"封毅吓了一跳,丢了锄把子追过来:"哪儿不舒服?"
"生肉味儿好大,红红白白,熏得我……"许延拧着眉一个劲儿干呕:"我不吃了!"
"呵,真拿你没办法。"封毅笑话他,按他在溪边坐下,手粘了凉水往他脑门上贴:"要你是个女的,还以为你害喜呢!"
"去你的,胡说八道!"许延仰起脸,闭着眼,蒙蒙的光线在他眼皮上跳,额头上封毅清凉的手心令喉头的烦堵立消,有心情骂架了:"哪儿像你,到处杀生,"说着皱皱鼻子:"手上还有血腥味儿呢!快拿开!"
封毅又湿了湿手,走到他背后,扳着他肩头让他背靠在自己腿上,轻轻揉着他的太阳穴说:"背朝天都是让人吃的,靠山吃山,不然怎么办?"说罢伸手往他鼻子上一捂,笑道:"血腥味儿,那得让你好好闻闻,只会吃不会干,城里学来的矫情样儿!"
"矫情怎么了?!反正有你这刽子手杀生!"许延说罢咯咯一笑,身子猛地往后一靠,想把封毅撞倒。
封毅早有准备,一闪身避开,许延后背落了空,直往下跌,正要跌个四仰八叉,却被封毅笑嘻嘻地拉住:"还敢使坏不。"
许延不服气,立刻抓住他的手顺势一带,封毅没防他这一招,收势不住直趴到他身上,许延笑得稀里哗啦:"还得意不,看不摔你个狗啃泥!"
封毅嘿嘿地笑,一脸狡黠:"有你这么软的垫子,还能啃到泥?啃你差不多。"说罢张嘴就咬下来。
他的脸瞬间靠近,漆黑的眉睫根根可辨,眸子幽深润泽、光可鉴人,温热柔软的呼吸直拂到许延脸上,带着一股清淡好闻的烟草味儿。许延一下怔住,竟然忘了躲闪。
"哥,你们干嘛?"两人一激灵,扭头看去,发现夏紫菱不知啥时候回来了,正瞪着两眼在旁边大呼小叫:"你俩亲嘴儿?!"
"瞎说什么呢!"封毅马上从许延身上滚下来,本来是闹着玩儿的,根本没咬着,让这小丫头一闹,反而怪异起来,像干了什么坏事儿。
许延瞬间红了脸,怒道:"胡说八道,你个丫头片子懂什么?没看我们打架吗?"说罢跑开去拾土块儿,想破脑子也不明白,自己刚才为啥会愣神儿,现下怎么又心跳个不停。他懊恼极了,封毅咬他都不知道躲,肯定要被那坏小子笑死了。
夏紫菱被他们一吼,顿觉委屈:"你俩那么凶干嘛?自己打架还不让人说?!"
"紫菱,把你拣的干枝子抱过来,找根直的,粗点儿,来把獾子肉穿上。"说罢向许延晱晱眼睛,笑道:"你哥嫌肉腥,说不吃了,待会儿咱们烤好了馋他。"
"嘻嘻,好!"夏紫菱被分散了注意力,马上跑过去开始穿生肉:"一会儿看他吃不吃。"
封毅挖好了坑,用草纸把肉包起来,填进坑里,绕边放上玉米、红薯,再铺一层薄土,然后在上面用许延拾的土块,转眼工夫就砌了个圆锥形中空的窑子,底下留了加木材的口子,口子对面是个拳头大小的风眼。他扭头叫许延:"延延来把树枝填进去,轻点,别碰塌了。"然后拿出木碳在旁边另起炉子。
夏紫菱穿好了肉,许延塞好了柴,炭火也烧起来了,哔哔啵啵直蹦火星儿。封毅挑了几根木棍捆成架子,把獐子腿和獾肉架在上面翻转着烤,不一会儿肉皮开始变黄,嗞嗞啦啦冒出了香油,直往红彤彤的炭火堆里掉,烫得火苗一忽忽蹿得老高。野味特有的浓香味儿立刻弥漫了山野。
夏紫菱兴奋不已,许延也忘了那点尴尬,流着口水围上来,眼睛馋的发直,着急地问:"小毅哥,还得烤多久?"
封毅瞟他一眼,笑:"刚才是谁嫌肉膻不吃的?"
许延耍赖,指着夏紫菱说:"我妹说不吃!小毅哥你烤给我就行了。"
夏紫菱呱呱叫起来,推一把许延:"哥你耍赖皮,刚才明明是你说不吃!"
"延延过来翻,"封毅将把手交给许延,打开烧酒瓶子,均匀洒在烤肉上,火苗"嘭"地炸开,他转而对夏紫菱说:"紫菱摘几片酸叶儿来,不干活谁都不许吃。"
夏紫菱得令忙跑到树下踮脚够酸叶儿,摘回来一捧给封毅,封毅笑:"别偷懒,拿去水里洗洗,再撒到肉上。"夏紫菱嘻嘻一笑,赶紧又跑去小溪边洗酸叶,洗净捋干了水,一片片小心撒到肉皮上。
封毅往结了白灰的炭火上盖一层松针,接了许延的手开始慢慢转,直到肉皮焦脆金黄才罢手。许延拿脸盆眼巴巴在底下接,封毅轻轻一拗,烤脆的木棍"啪"一声断开,酥烂的烤肉落了满盆,腾起阵阵扑鼻奇香,两个小的立刻哇哇大叫着扑上前。
"怎么跟恶狗扑食一样。"封毅忍俊不禁,拧开瓶盖喝了口酒,抬眼一瞧,窑子上的土坷垃已经烧得滚烫通红,他过去就着土块点上支烟,抽掉没燃尽的柴火。
"小毅哥,那儿的也烤好了?"许延吃着手里的馋着窑里的。
"嗯,来,给你玩儿。"封毅递给他根棍子:"轻轻把泥块敲碎,,焖几分钟就好了。"
许延新鲜得不得了,拿起棍子就想敲,夏紫菱忙跑过来:"等等等等,我也来。"两个人嘎嘎笑着拿起棍子一桶,火红的土疙瘩像积木搭成的房子,"哗"地一阵轰鸣,霎时塌落下来,热气轰然散开,许延往后急跳:"妈呀,差点成烧猪了!"
封毅笑个不停:"让你轻点儿,活该。"他看看夏紫菱,突然眉心一皱,疑惑地问:"紫菱,你怎么了?烧着了?"
许延闻言也看向夏紫菱,只见那丫头手里还拿着木棍,点了穴似地站在当地,忙走过去:"菱菱,咋啦?"
夏紫菱一哆嗦,醒过神来,丢下棍子就往林子里跑,许延吓了一跳,忙追上去:"菱菱,怎么了?跑什么?!"
"别跟来!"夏紫菱回头喊:"我,我解手去。"一晃眼就跑没影儿了。
"怎么神神叨叨的。"许延嘀咕着回头,坐回封毅旁边,继续埋头撕烤肉。
"延延,喝一口。"封毅递过酒瓶给他:"喝酒吃烤肉特别香。"
"我不会,白酒很辣的。"许延皱皱眉,推开瓶子:"小毅哥,你怎么又抽烟又喝酒?像个坏蛋。"
"切,坏不坏哪是看抽烟喝酒的,"封毅引诱他:"这酒不辣,跟醪糟一样,真的。"说罢自己美滋滋地呷一口,向许延扬扬下巴:"来,就喝一点儿。"
"很甜?"许延见封毅确实享受,将信将疑接过来,举手往嘴里一灌,立刻被割了舌头似的蹦起来,封毅早已捧着肚子笑得打跌,许延气得飞扑上去拳打脚踢:"死骗子,大坏蛋,我打死你!"
"笨哈,笨死了,哈哈,说甜你就猛灌,哈,你当是凉开水呐。"封毅笑得语不成句:"哎哟,轻点,哈哈,你想打死我……"
"打死你才高兴!"许延折腾累了,一屁股坐到地上,恨恨地说:"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别啊,我错了,哈哈。"封毅捂着肚子爬起来,脸都憋红了:"下次再不敢骗你了,哎哟,疼死我了,心黑手辣的家伙。"
有女初长成
许延一脚踹过去:"我看你还装!"
"不装,不装,"封毅大笑着跑开:"我给你挖烤鸡去。"说罢拿根树棍把变凉的土块拨走,小心扒开土层。
许延闻到香味,立刻忍不住跑过去,帮着封毅兴致勃勃地把东西挖出来,烤黄的草纸轻轻一碰就裂了,许延急不可耐地撕下条兔子腿大快朵颐。
封毅问:"紫菱去了那么久,你要不要去看看?"
"是哦。"许延吃得满嘴流油,这才想起夏紫菱走开好半天了,也开始着急,抹抹手就站起来:"我们去找找她?"
"我这儿还忙着,你边喊边找。"封毅说:"别一个人走远,喊不到人回来叫我。"说罢递根棍子给他:"草长的地方用棍子打打再走,怕有蛇。"
许延一怵:"有蛇?"
"没事儿,你顺路喊,这儿起那么大火,有也早逃了。"封毅说:"拿着以防万一。"
许延拿着棍子走了两步,回头说:"你怎么不去找?"
"谁是她哥呢?"封毅笑了:"你不敢自己去?"
"切,谁不敢啊。"许延眼睛一瞪,棍子点地往前跑。
封毅哈哈直笑:"小花子跑路咯。"
许延气死了,捡了块石头往回砸,又不敢真丢了棍子,郁闷地边跑边喊:"紫菱!紫菱!"跑出不远就听见嘤嘤啼泣,正是夏紫菱那丫头蹲在草地里哭。许延连忙跑过去,焦急地问:"菱菱,怎么了?啊?哭啥啊?"
夏紫菱"哇"一声扑进许延怀里大恸,哽得话都说不清,好半天才让许延听见几个字,着急地摇她:"你别哭啊,说清楚点,什么什么血?"
夏紫菱苍白着小脸,哆嗦着唇说:"哥,哥,我要死了,呜呜呜,我突然流好多血……呜呜呜,哥哥……"
许延心一跳,瞄瞄她裤子,果然下面红了一摊,立马臊得面红耳赤,恨恨地想,怪不得封毅那家伙自己不找,怂恿他来呢,自己咋那么倒霉呢,回去非得揍死他去。许延定定神,拍着夏紫菱哄:"菱菱,黄阿姨没跟你说过这事儿?"
"啥事儿?"夏紫菱挂泪哀声道:"没说啥啊?"
"就是,嗯……"许延困难地说:"女孩子,到了年纪都会流血,不会死的,正常的。"
"真的?都会?!不是哄我?"夏紫菱暂停了哭声,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是正常的?你也流过?"
许延尴尬坏了,他虽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但跟女孩子哪好意思说那么仔细:"真的,哥哥的话还能有假?菱菱不相信哥哥吗?"许延拉她站起来:"你回家问问黄阿姨就知道了。"说罢脱了自己的上衣,围在她腰上遮住血迹:"走,回去拿东西咱们回家。"
"嗯。"夏紫菱听许延说得那么肯定,不再像刚才那样惶惑不安,她自己先前也纳闷儿,怎么流血竟然不疼呢?难道真是正常的?
两人走回溪边,封毅低着个头已经快收拾完东西,许延恨恨瞪他,见那家伙嘴角勾着分明在偷笑,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又不好在夏紫菱面前说什么,于是装着过去帮忙,使劲儿一踹。
封毅立刻栽倒在地,憋笑憋得发抖。夏紫菱听见动静,奇怪地问:"小毅哥,你抖啥?"
"没,没啥。"封毅脸色一整,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回家去吧,吃太饱了。"
"哦。"夏紫菱也想赶紧回家找妈妈,于是三人前后相跟着往山下走。
折腾了大半天,中午滚烫的毒日头被迫收敛霸气,一顾三盼、不舍西去。山风劲急清冷起来,许延没了上衣,被风一吹,寒毛争相竖起,想起刚才封毅使坏,越发着恼,正算计着法儿整治他,身后却突然披上一件犹带体温的衣裳,暖暖地拥了他满怀。
许延身上的寒意迅即消失殆尽,连带的,还有霎时温热柔软的心,那么多年来的寂寥生活,漫漫独对清寒四壁的孤单童年,何曾有一个人,如此知寒知暖、无微不至地照拂?即便在稚龄之年那段转瞬即逝的美满时光里,封毅一如兄长的温柔呵护,那不是亲人犹胜亲人的关注体贴,捂暖了之后多少清冷岁月,让他念念不忘,耿耿长挂于心……
许延鼻尖一酸,微红着眼睛向上看去,封毅正垂头给他系扣子,轻声说:"笨蛋,鸡皮疙瘩都冒起来了,也不知道说一声。"兴许是提的东西多,他仍在出汗,一绺黑发湿漉漉地粘在光洁的前额上,尾端被风一吹,俏皮地撩拨眼睫。
许延伸手拈着那缕发丝拨开,缓缓趴过去,微哽着嗓子说:"哥,你对我那么好,回家我会想你的,像上回一样……"
封毅一愣,笑了,轻搂住他:"瞎想什么呢?想哥就回家来,又不是什么难事儿……"
"上次一走,就是五年……"许延低低地说。下次再见,又是何年何月……
"以前还小啊……"封毅揉揉他头发,轻声说:"哥毕业了就去看你,快别这样,叫菱菱看见又一惊一乍的……"
"嗯!"许延擦擦眼睛,直起身追上夏紫菱,自己也怪臊的,那么大个人了还动不动哭脸抹泪,一回来就这样,怪不得别人说他。
几个人加快脚步,终于在日落之前赶回了家,夏紫菱一进门就往自己屋里钻,许延看着好笑,放下东西也回了屋。三个人在山上都吃饱喝足,黄丽萍便也没勉强他们吃晚饭。许延冲了凉,拿着本假期作业去封毅家做,才到院门边,闪电就哼哼哈哈地迎出来,伸出红喧喧的舌头舔许延的手。
与当年略带稚气的装腔作势相比,现在的闪电越发沉稳彪悍,神态倨傲,一身油亮顺溜的黑毛,缎子般凛凛逼人,在许延面前却乖顺得像条小趴儿狗。许延有点儿好吃的准想着闪电,跑过来跟它分享,一人一犬时常抱做一团嬉闹。封毅常泄气地骂它是亲疏不辨的势利眼儿,把许延给得意坏了。
许延逗了会儿闪电,看封毅房里台灯亮着,猜他也在写作业,便抬脚往里走,果然见他坐在桌前摇动笔杆子。许延悄悄掩过去,伸手就捂他眼睛。封毅的头突兀地一栽,直往桌面上磕,许延两手堪堪垫在下面,吓得一跳,刚想抽手,封毅就开始打呼噜,一听就是装的。许延磨牙,揪住他耳朵拧:"又想骗人,说话不算数的大骗子,拧掉你耳朵!"
"哎呀,又来!"封毅忙抢自己耳朵,笑他:"都跟闪电闹半天了,当别人是聋子?没吓到人就动武,哪有这样的?"
"还敢狡辩!"许延用力一拧,咯咯坏笑:"把你的猪耳朵拧下来,爆炒了给封叔叔下酒吃。"
封毅骇笑:"行行,你够狠,不惹你了。"见他夹着作业,问:"你还剩多少没做?"
"快完了,"许延坐下来,拧开笔套开始做题:"还剩几页,厉害吧?"
"那么快?我还差一半呢。"封毅也埋头写字:"得快点儿写完,最烦每天做一点,直拖到开学。对了,你这次呆多久?"
"我不知道,"许延抬头发愣:"真怕我爸啥时候又带个人回来把我接走。"
封毅笑笑:"别想了,咱先做作业。"
"嗯。"许延收拾心情,也认真做起功课。不一会儿自己的就做完了,走到封毅旁边趴着看,看着无聊,又在屋里翻翻这个,弄弄那个,时间便过得差不多了。
封毅收拾好本子,对他说:"晚了,睡觉吧,明儿早点起来,咱们去二十一公里。"
"哦。"许延站起来,不情不愿地往外走,封毅睡的是单人床,现在不比小时候,再不好意思说晚上害怕,死赖下来,却着实不想回家独睡,不想归不想,时间到了还是得回家。
封毅送他出去,见他进了自家院门,才闩门下锁,扬扬手就回了自个儿房间。许延一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心想,管他,反正又不是没丢过脸,自己睡不着,也不能让那小子睡安生,主意一定,嘿嘿一笑就起身出门。
他搬个凳子走到围墙边,正准备往上爬,就听到靠屋子那边有人笑,定睛一瞧,不是封毅是谁,那家伙正跨坐墙头、背靠墙壁偷烟抽,一脸坏笑地说:"我算好了今晚有小媳妇儿翻墙头,正守株待兔想抓个活的,你就出来了。"
"放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许延抽他一下,笑骂道:"想媳妇儿想疯了吧你,大半夜做美梦呢!"
"诶,你别说,小媳妇儿都爱月黑风高爬墙头,跟相好的私奔去,"他老神在在地说:"今儿个不是让我等着了吗?"
"屁,快让开!"许延不理他胡说八道取笑人,推着他说:"你到那边坐,给我靠墙。"
"我先来,你后到,凭什么让我坐那边?"封毅赖着不动。
许延咯吱他:"你不让位我给你挠下去。"
"笨死了,就会耍赖皮。"封毅弯下腰来,手伸进他腋下往上一提,放进自己怀里:"坐我前面不就好了,两人都能靠。"
"嘿嘿,这倒是,"许延惬意地往后一倒,拍拍他腿,夸赞道:"又暖又软,算幅好墙。"
封毅敲他一下,没再吭声,侧着头悠闲地吸烟。天上的月亮好圆好大,藏在星星窝里,银碟子似的清辉袭人,娇俏明丽。身后淡淡的青烟冉冉升起来,梦儿似的缭绕盘环,许延挪挪身子,头枕着封毅肩胛,问道:"小毅哥,你有相好的吗?"
"没啊,怎么了?"封毅问。
许延转过头,好奇地问:"那你跟女的亲过嘴儿吗?"
"没。还用问?没相好的亲谁去?"封毅瞄他:"你亲过?"
许延噗嗤一笑:"我也没,但我班上,好多人都交朋友了。"
封毅弹他一下,笑道:"还说我想媳妇儿,是你自己想坏肠子了吧?"
"才没!"许延一肘子顶他:"胡说八道,我压根儿没想过,同学里都没个好看的。"
"哦,"封毅闷笑:"好看的你就想啦?"
"也不是,我也不知道,"许延自己也笑,弯着眼儿问:"你想不想?"
"不知道,"封毅笑:"我也没想过。"
两人都"噗"地笑出声来,不再继续这白痴话题。许延靠回去,看着天上的明星朗月,眯起眼睛。夜风缱绻地刷过树梢,纠缠夜露,习习拂拭发肤,带着清浅的微凉,这样儿窝在封毅怀里,暖融融地格外舒心惬意。
"还记得咱俩小时候看银河吗?"身后的封毅突然轻声说:"每年到那时候,都以为你会回来呢。"
许延不说话,末了,返身趴进他怀里,慢慢地红了眼圈儿。封毅抚着他的头:"延延,回去好好儿念书,别总惦记着哥,知道不?"他笑笑说:"以后我考出去了,咱俩到一处念书,就天天能见着了。"
许延双手环上他的腰,用力抱紧,闷声应:"嗯……"
月亮轻轻地转动,泪珠静静地流淌……那短短的一瞬,仿如一生……
二十一公里
翌日一早,听说他俩要去二十一公里,黄丽萍赶忙找出块旧花布给他张罗吃食。许延在旁边看着,好奇地问:"姨,您用花布包干啥呀?用口袋不好?"
黄丽萍笑:"去远地儿玩儿,带上块厚粗布,冻了当毯子裹,热了当巾子揩汗,不冻不热摊开地上现摆吃食,又利落又卫生,临到走了,包袱皮一卷打个结,往肩上一搭多方便。"
许延把手一拍,心道,果然如此。他出来,封毅已经在门口等着,单脚点地,跨在辆二十八寸老式单车上。
黄丽萍叮嘱道:"小毅,看着点延延,那边林子深。"说着将手里的包袱挂上许延脖子,斜挎在他肩膀上:"延延别瞎跑,跟着你小毅哥,知道不。"
"知道了,姨,再见。"许延挥挥手跳上车后座。
"阿姨放心,下午我们就回来。"封毅说罢带着许延离开。
车子骑出二〇五,两人沿着四十七国道一路往西。柏油路面年久失修,很多路段都龟裂凹陷了,裂缝中拱出一茬茬野草,摇头晃脑、蓬蓬勃勃。许延问:"这路让啥碾的啊?这么伤?"
"二〇五是干什么的,"封毅说:"你不知道?"
许延奇道:"不知道,干啥的?"
"核原材料开采啊,二〇五是隶属核工业部的单位。"封毅踏着车子:"早先矿井在咱们后山那儿,翻斗车拉着矿石开过,把路碾坏了。后来二十一公里那边有新矿点,打了个一千多米深的竖井,老井废了,这路也没重修了。"
"核材料?!"许延惊问:"那不怕辐射啊?"
"呵呵,胆小鬼,"封毅说:"原材料开采出来,要经过无数道复杂工序,才能提炼出核工程、核科学研究所需核素,也才会释放超越人体负荷的核能。"封毅回头笑笑:"很多矿石都有放射性,大理石也有,你们城里不是很多,你怕过吗?"
"那倒也是……"许延仍感不安:"但提炼出来不就坏了?"
封毅噗嗤笑了:"二〇五只负责开采。研究、冶炼那些,有严格的监控防护,是在多重实体屏障的保护区内进行的。而且,咱们这只出产xxxxx017和xxxxx313两个编号,别怕。"
"哦。"许延放下了心。
半点钟之后,封毅车头一拐,上了岔路。路面磕磕拉拉都是沙石泥土,遍布交错着车轱辘轧出来的纵横深沟,比刚才的柏油路更颠簸了,车架上虽然贴着软垫,仍旧震得他腰酸屁股疼。日头火辣地蛰着脑心。
"黄阿姨给我带太多东西了,"许延换个肩膀挎包袱:"这包袱像捆布,贴在身上衣服都沤湿了。"
他不说还好,才说完封毅就哈哈大笑起来,车把儿连打摆子。许延赶紧扶稳,纳闷道:"你笑啥呀?"
封毅道:"你该照照镜子,昨儿晚上是小媳妇儿,今天成大闺女了。"他笑个没完:"大闺女卷包袱逃婚,就你这打扮,哈哈,还带花儿的。"
许延往身上一看,那包袱花里胡哨果然乍眼,一个没忍住,自己也笑起来。却是再不肯背,脑筋一转,贼笑着摘下来,往封毅脖子上一套,拍着他后背说:"闺女,骑快点,别让你婆家追上了。"
两人笑闹了一阵,封毅停在一条山道下面,二十一公里其实是路边上一块麻石界碑。车子在山边靠好,封毅领着张杰顺着陡峭的山坡往上爬。沿途的茅草又高又壮,金涛般一浪一浪随风涌动,发出阵阵碎语声。
穿过低矮的灌木丛,折向北坡密林,封毅先他半步在前,却是一直向下走,淡淡的雾气在林间回荡,有溪涧穿石的哗响隐隐传来。
许延问:"这儿有野兽吗?"
"没,对面山头是矿井,山脚路边车来车往,"封毅回头牵他:"猛兽都吓进深山里了,只有些不怕人的猴子。"
五六分钟之后,两人已接近谷底,一块褐色巨石蓦然跳入眼帘,许延惊叹着跑过去:"哇哈,这不是大桃子吗?"那巨石跟河边小水潭的跳水台差不多大,却更高,足有六、七米,下部半埋在土里,表面光洁滑润,极像个倒插着的巨型蟠桃。
"呵,是啊,我也觉得像呢。"封毅沿着巨石边缘跨下一步,伸手给许延:"快来,水潭到了。"许延接了他的手也往下跳到泥地上,视野霍然开阔。
北坡景观与山体南侧相差很大,山峰奇峻,峡谷幽深,两侧攀援着千姿百态的岩石和盘根错节的老树,像一幅凝固的水墨画,灵秀清幽之气沁人心魄。那一脉清泉,就隐在巨石之后的峭壁上,源源不断从遍布苔藓的青褐色石缝间喷涌而出,飞流直下,在乱石丛中积出个十来米见方碧绿清澈的水潭。已近旱季,潭水只得半满,没到潭侧两块岩石罅隙中娓娓渗出,轻吟浅唱着奔向山脚的白沙河。
"就是这儿?!"许延兴奋地跑过去,泉水如一帘精巧的瀑布,飞珠溅玉般跃向潭面,腾起洁白水花,站在潭边,仿似置身于菲菲雨雾中般清凉畅快:"溶洞呢?"
"入口在水下。"封毅放下包袱,掏出支密封进透明胶袋的电筒:"现在来最好,早些时候,潭水是满的,通道会全部淹掉,"他笑看许延:"那就不敢带你进去了。"
"那你敢进?"许延踢掉鞋子,迫不及待地脱衣服:"我们现在下去吗?"
"我当然敢。哎,你别急啊,"封毅笑了:"我快一年没来过,先进去探探路,你在这儿等着,别走开啊。"说罢脱了外衣长裤,扑通一声跃入水潭,往下一钻就不见了。
许延脱了衣服,收拾好两人的东西,想着放在潭边,出来该被水雾濡湿了,便捧去树下枯叶窝里盖好。待他忙完,已过去十来分钟,封毅竟还没上来。他绕着潭边不停转悠,正焦急间,忽闻脚下水声哗响,封毅从潭水里冒出个头来。"延延,"他捋着脸上的水问:"你憋气能坚持多久?
"肯定憋不了那么久啊!"许延抱怨道:"你都下去十多分钟了!"
"哈,别担心,我刚才进溶洞转了一圈才出来,"封毅说:"只有入口一小段灌了水,下来,让我看看你能憋多久。"
"真的?太好了!"许延立刻跳进水里:"哈,好凉快啊!"
"别勉强,觉得闷就上来。"封毅扶着他肩膀:"来,憋口气,我算算时间。"
"嗯。"许延深吸一口气,拽着他的手潜入水中,过了一会儿觉得气闷了,浮起来问:"时间够吗?"
"足够跑几趟了,"封毅笑:"只有五、六米浸了水。我们走吧。"
封毅带着他游到瀑布侧面,休息了一下,示意他憋上气,拉住他猛地向下一钻,瞬间潜到潭底,惊跑了一阵鱼群。许延睁大眼睛,发现身边是块片状岩石,溶洞的入口,就挡在岩石之后。
封毅一手拉住他,一手打着手电,灵活地绕过岩石,向下潜入岩洞之中。幸好有电筒,视野清晰。岩洞直径不足两米,由经年地壳运动,形成一条W型隧道,两人小心避开洞壁尖石,往下潜了两米,顺着岩洞上行,再下潜两米,两腿一蹬就浮出水面。
"快吧?"封毅帮他揩掉脸上的水:"从这儿开始就不用潜水了,洞比水潭平面高。"
"哦。"许延也感觉到脚下的岩洞开始呈缓坡上升,两人又趟水走了十来米,积水已经降到膝盖位置,空间随即开阔:"哇……"他忽然惊叹一声,顺着电筒光亮,前方赫然出现了一个葫芦型的天然洞窟,洞内五色斑斓的石乳、石笋、石柱、石幔、石花,玲珑瑰丽、玄妙无穷,如同置身仙境之中……许延被眼前的奇景怔住,瞬间停了脚步,只听见自己的声音混在洞内清脆的滴水里跌宕回响。
"呵呵,漂亮吧?"封毅拉他一下,两人走出水面:"慢点,地上滑。"
"小毅哥,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许延抢过封毅的电筒,惊喜地东张西望。
"去年爬山经过,见这儿水好,想看看水里鱼多不多,无意发现了这个岩洞。"封毅走了几步,伸手到洞壁岩石缝里摸索,竟掏出双拖鞋,放到许延脚下:"穿上,嘿嘿,鞋子是后来带进来的。"说罢再弯腰一提,竟从地面拎起个网兜,冲许延眨眨眼睛:"你瞧,这是啥?"
许延拿电筒一照,兜里网了两条儿臂长,黑乎乎的"怪物",头部扁平有点像塘虱鱼,拖着条柔韧灵活的长尾巴,正扭动四肢拼命挣扎。"什么东西啊,这是?!"他吓了一跳,赶紧推开:"你啥时候弄的?"
"哈,怕啥,娃娃鱼啊,我刚才探路顺手抓的。"封毅说:"这鱼熬汤特别甜,一会儿咱们做个汤吃,光啃带来的干粮,多没劲儿呀。"
"生火?!"许延立刻兴致高昂,复又沮丧:"但哪儿有锅啊?洞里生火不憋闷吗?待会儿把空气都烧光了。"
"嘿嘿,我去年就开过伙了,你跟我来。"封毅牵着他往前走,岩洞内径逐渐窄细,迁延曲折,绕过一个弯,眼前徒然一亮,洞壁左侧竟有条狭长缝隙,光线从中蜂拥而入,像一道金灿灿的帘幕流光溢彩。
封毅笑着说:"岩洞就盘在山边,尽头还有个更大的口子,如果不通风,咱们早憋死了,还能捱到现在?你没感觉到洞里有风吗?"
"哈,是啊!"许延经他一提,才惊觉身周清凉湿润的气流拂动,刚才只顾着欣赏洞内奇观,竟没注意,前方果然也隐隐透亮。
两人循着光线手拉手前行,岩洞地势一路上升,几分钟后,洞内渐渐干爽起来。绕过一幅巨型石壁,竟出现一个六、七平方米,三人高的宽敞石室,再往前几米的岩洞尽头,顶部霍然敞开一道三、四米长,半米宽的岩石夹缝,清劲的山风伴着明亮的光线呼呼从裂缝中灌进来,许延顿觉通体舒泰。
淹没的隧道
"哇……这儿太神奇了!"许延惊呼,只见石窟内有块平整的长条形石台,上面铺了厚厚一层干爽的落叶,靠边放着一个塑料袋封着的包裹:"小毅哥,这是你铺上去的?"他环顾左右,裂口下方用三块碎石垫高,上面还支了口小锅,除了没有桌椅,这里简直就是个房子嘛。
封毅扬眉一笑:"去年弄的,算宝藏不?就等你回来玩儿了。"封毅过去拆开胶袋,里面碗筷、被单、火柴等用具一应俱全,他将单子铺到树叶上:"这样坐着舒服。"说罢走去裂口下方,拾了几根外面掉进来的细树枝点着。
"算!谢谢小毅哥!"许延在石台上兴奋地翻来翻去,树叶被他压得咯吱脆响,一点儿都不硌人,舒服极了:"现在生火吗?"
封毅拿起那只小锅:"待会儿,我先去接点水,省得电筒耗光了电。"
许延坐起来问:"那我去不?"
封毅睨他一眼,问:"你会杀鱼吗?"
"那两条黑东西?!"许延立马皱眉,嫌恶地说:"不会!"
"就知道指望不上你,"封毅笑他:"那别去了,你把那些树枝收收,待会儿生火用。"
许延应声去裂口下的树叶堆里翻拣,拣够一堆,封毅也弄完回来了。两人合力生起火,把装着半满泉水和娃娃鱼的小锅架上去,兴致勃勃地围坐下来等水开。
两人都只穿着短裤,盘腿坐在地上,封毅身上的肌肉紧致而匀称,宽肩窄腰,双腿线条坚韧有力、健美修长。许延瞄瞄自己的细胳膊细腿,很不爽地砸他一拳:"你怎么那么结实啊?"
"嘿嘿,"封毅伸胳膊跟他比比,得意地说:"嫉妒了吧?"随即闷笑:"小时候说你像小姑娘,你还生气……哎呀!!"没待他说完,已经被许延扑倒在地上,咬牙切齿掐着他脖子说:"勒死你,还敢不敢说了!"
"不敢了!"封毅被他勒得直翻白眼,抓住他的手讨饶:"再不敢了!小,小心碰翻锅。"
"碰不到!"许延不放过他,骑在他肚子上咯咯笑:"别想打岔,那你说,谁像小姑娘?!"
"我,我像,"封毅笑着说:"我像小姑娘还不行吗?诶,水好像开了。"
两人爬起来一看,锅底果然结了细密的气泡,像一层密密麻麻的小珠子。风助火势,水很快就咕嘟咕嘟翻腾了,鲜香的鱼汤味儿也随即弥散开来,没想到娃娃鱼看着奇丑,煮熟了竟然这么香。
几分钟后,许延等得不耐烦了,不住咂舌头:"还要煮多久?"
"很快了。"封毅说,过了会儿,他拿筷子扎了扎,抬头欣然一笑:"能吃了。"洁白的牙齿反射着洞口的光线,竟有些晃眼。他跑去包裹里找出盐包,往锅里撒了一小撮,对许延说:"咱们开餐咯。"
许延早捧着碗筷等在旁边,听他一说,马上去倒汤。封毅忙拉住他:"慢点儿慢点儿,小心烫。"说着拿来两片厚树叶包住锅把给他倒了汤,夹了鱼。
许延从没喝过这么美味的鱼汤,天然泉水煮野生娃娃鱼,汤水鲜甜清香,回味甘长,鱼肉爽滑柔腻、入口即化,吃得他冒出一身热汗、酣畅淋漓,一个劲儿说:"小毅哥,以后回家,我还要来!"
封毅点上支烟,微笑着说:"好。"
许延吃饱喝足,闻着淡淡的烟味儿,很快犯起了困,捂着嘴巴连打了几个哈欠:"好累啊。"
封毅说:"那睡一觉再回去吧,还不到中午。"他捻熄了烟拉许延到石台边:"你先睡,我洗了碗就来。"说罢拿着锅碗和没烧完的树枝往回走。
许延在石台上翻来翻去,靠到石壁上,突然感觉手边滑润异常,拔开枯叶一看,岩壁一绺薄土里,竟长了蓬红艳艳的果子。果实表皮凹凸不平,结在细小嫩绿的茎叶上,有点像草莓,但小得多,不由新奇坏了。待封毅一回来,忙拉他来看:"小毅哥,你看这是啥?"
"呵,这儿也能长?"封毅爬上石台,摘了颗果子塞进他嘴里:"你尝尝,看好吃不?"
"呀!真甜。"许延问:"这是什么啊?"
"绿基,也有人叫它蛇唾沫,据说是蛇吐的口水变的,不过肯定是瞎说的。"封毅笑,也丢了颗果子进嘴里,躺下来说:"这种果子不多,没想到洞里竟然能长。"
"蛇唾沫?真难听,"许延又摘了几个果子吃:"咱们给它另起个名字?"
"好啊,你说叫什么?"封毅笑了,转头看他。
许延说:"嗯,红莓?要不就绿姬?姬妾的姬,娇小玲珑的,很传神啊。"
"红莓,太土了吧?绿姬?"封毅直笑:"怎么那么女气啊?还不如就叫蛇果呢。"
"绿姬!"
"蛇果!"
"绿姬!"
"蛇果!"
"绿姬!!!"
"好吧好吧,绿姬就绿姬。"封毅说,用手臂垫住头:"睡吧,延延。"
"好吧。"许延完胜,得意地翻身躺平,这石台挺舒服,唯一缺憾是没有枕头,他瞄瞄封毅的手臂,一把拉过来放到自己颈下,贼笑着说:"给我也垫垫。"说罢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封毅揪揪他耳朵,摊开手脚,不一会儿就睡着了,鼻息均匀而悠长。许延躺了会儿,感觉有点儿凉,看看封毅,侧身向他靠过去。封毅的皮肤光洁而温暖,接触的瞬间,许延没来由地心中一荡。
封毅被吵醒,眯眼轻声问他:"冷了?"随即伸臂搂住他。置身那坚实有力的臂膀与怀抱中,许延的心,又忽尔一荡,他埋头进封毅怀中,脸贴上那温热的胸膛,倾听着对方均匀的心跳声,只觉天地间一派宁静澄明,欣喜快慰,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似梦非梦之间,突然觉得封毅身上越来越热,双臂极用力地箍紧他,许延也跟着身上燥热起来,却异样的熨贴舒服,不由更紧密地黏过去。迷蒙间,却轰然传来一声巨响,许延惊得一颤,封毅已抱着他翻身坐起,拍着他的脸急叫:"延延,延延,快醒醒!"
"怎么了?!"许延惊醒过来,迷茫地问:"刚才什么响啊?那么大动静!"说完才发现自己整个儿被封毅抱在怀里,双手还紧搂着对方的腰,他瞬间烧红了脸颊。
封毅也意识到两人的姿势暧昧非常,立刻放开他,别开脸说:"不知道,"他跳下石台,点上火把就向外走,几步之后又折回来带上电筒:"延延,我去看看,你别跟来。"
"哦。"许延在石室内心慌意乱地等,半天才见封毅回来,之前火边蒸干的短裤全湿透了,挂着一身水珠子。他忽然不好意思细看,着急地抬头:"到底怎么了?!"
"有人在水潭放炸药炸鱼,妈的,是个生手,炸药位置放得不对,"封毅恼火地说,许延还是第一次听他骂粗口:"洞口那块薄石壁被震蹋了。"
许延惊跳起来:"那洞口被挡住了?咱俩怎么办?出不去啦?!"
"那倒不是,石壁不厚,我刚才推开了,可是,"他看向许延,一脸忧虑:"延延,那笨蛋应该是把炸药放在,你说像桃子的那块石头下面的水里,土被炸松,整块石头翻进水潭里,水一涨,把通道全淹了。"封毅恨恨地说:"这人简直有病,可能被石头滚下来吓跑了,还卷了我们的东西。"
"……我们的东西,"许延呐呐地说:"是我藏起来了,怕被弄湿。"他焦躁地说:"小毅哥,通道那么长,我出不去怎么办呀?!"
"你藏的?!"封毅愕然,立刻泄气:"我说呢……明知道有人还会乱放炸药。"他垂头想想,说:"延延,那通道只有三十多米,你应该出得去。"
"不行的,"许延连摆手,本来就不大会游泳,那隧道高低不平,蜿蜒曲折,又不是游泳池,根本潜不快:"我肯定憋不出去,小毅哥,你回去找人来救我吧。"
"不行!你一个人呆在这儿,我怎么放心?!"封毅说:"这里离家远,一个来回,天都黑了,你不怕?"他看着许延,温声说:"即使别人来,也还是要你自己潜出去,这儿没有潜水氧气筒。等凿开水潭放干水,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那怎么办?"许延急得乱转,那条黑黝黝的隧道,想起来都心寒,裂缝那么高,又不可能爬出去。
"延延,先别急,"封毅上前搂住他:"跟我去试试好不?" 说罢拉住他就向外走:"不行咱们再回头。"
许延忐忑不安地被他拽着,刚过第一道裂缝,脚就泡进水里了,越往前越深,来到吊满钟乳石的溶洞,已踩不到底,只能浮在水中。漆黑的隧道出口,如一张噬人的大嘴,隐在昏暗的水下,阴森地颤动开合。
"不行,我真不行!"许延看得心悸不已,直往后退。
"听话!延延,"封毅一把拉住他,抱进怀里,托起他的脸,轻声哄道:"看着我,延延,哥不会让你有事的!"他的眸子异样柔和幽深:"你一个人在这儿,万一又发生点儿什么,怎么办呢?"他不断轻抚着许延的背:"来,憋住气,趁天还早,咱们赶紧出去。"
封毅带着薄茧的手,缓慢而轻柔的抚慰,让许延渐渐定下心来。他本就不想独个儿留下,听封毅一说,也怕再有突发事件,只得咬紧牙狠吸一口气,打算试一试。两个人迅速潜进洞中,封毅拉住他不断撑着石壁,借力加快速度。
呜呜的水流不断挤压耳膜,精神高度紧张,心脏疯狂激跳,氧气迅速耗尽,未到隧道中段,许延已觉胸闷气短,心慌意乱。围困周身的水,仿佛有生命的邪物,从他七窍中狰狞地往里钻。许延吓得心惊胆寒,甩着封毅的手就要往回游,哪知封毅紧抓住他不放,更用力地向外拉,他根本挣不脱。
许延大惊失色,恐惧铺天盖地,立刻拼命挣扎,封毅突然掉过头,一把扣住他后脑,猛地覆上他的唇,舌尖用力撬开他牙关,大口救命的氧气霎时送进闷痛的胸腔,许延瞬间呆掉……那一刻,身外心间,所有的一切,全部静止,定格成一幅美得失真的画面,只有封毅,和他俊朗的眉睫,梦幻一般,在眼前轻舞飞扬……怔忡间,他再次被封毅拽住,迅捷地向外游去。
静夜闻琴语
几个起伏之后,和煦的光线终于再现,温柔地播撒到两人身周。许延抬起头,那耀眼的洞口如幻如真,像一块铮亮的明镜,在水波荡漾中款款招手。他竭尽全力向上游去,"哗啦"一阵仙乐般动听的鸣响,两人同时冲出水面。
许延大口地喘着气,咧开嘴想笑,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封毅也是如此,乌亮的眸子一瞬不瞬盯着他,伸手一带,拉他半靠在潭边倾斜的岩石上。两人都仰起头,在这久违的阳光下喘息不止。
"延延,对不起,"半晌之后,封毅抬手抚上许延发顶,轻声说:"吓着你了。"
许延扭过头,却蓦地惊跳起来,抓住封毅搁在岩石上的右手,那手掌上遍布细小的擦伤,小臂处竟划开道十来公分不规则的创口,翻卷的皮肉惨不忍睹,被潭水泡得发白,兀自殷殷渗着血丝。想是他在水中挣扎,封毅情急转身划伤的。
许延死咬着牙,一声不吭,突然手脚并用地爬上岸,快速奔到藏东西的枯叶堆前,心急火燎地扒开,抖着手抽出那块花布,刷地一撕两半,迎着追上来的封毅,径自往他手臂上缠,一圈一圈,异样地小心谨慎,泪水随之如珠串般涌出,滚滚泻落到干洁的布巾上。
许延轻轻打了个结,封毅轻轻搂住他:"别哭了,哥不疼。"他笑着去擦许延的眼泪:"再哭,我又要笑你像小姑娘啦。"
许延在那一刻抬起头,踮脚勾住封毅的脖子,嘴唇擦过他凸起的喉结、下颌,闭着眼睛贴上他微张的嘴,伸舌探进去。封毅的身体瞬间僵紧绷直,双手无措地落在许延肩上,才刚平顺的呼吸立刻紊乱起来。
对方嘴里带着淡淡烟气的清新味道让许延一阵阵晕眩、恍惚,他笨拙而贪婪地舔舐吸 吮,舌尖急切而无助地轻扫点擦,哽咽着低叫一声:"哥……"
封毅的手臂慢慢收紧,蓦地托起他后颈,低头用力吻下去,火热的唇攫住他的嘴激烈吸舐,舌头顶进他口腔里探索翻搅,挑起他的舌尖反复交缠摩擦。那狂野的吻让许延的血液顷刻沸腾,颈边封毅手臂上的花布边角,撩拨得他全身酥麻,瑟瑟发抖,疼痛的心间突然萌生出一种无法明了更无法抑制的渴望。
两个人都气喘吁吁,封毅含住他的嘴,滚烫的手心不断抚摩他光滑的脊背,顺着腰部的弧线滑落到臀瓣上,起初轻柔地在那微翘的半圆上流连爱抚,片刻之后就觉得不尽兴,五指焦躁地从他内裤下方探进去,触到他柔腻光滑的臀部,立刻一把握住,用力抚弄揉捏,随后猛地一按,紧紧压到自己早已坚硬膨胀的下身上。
许延被那硬物顶得一窒,呆愣间,想起他不敢细看的,封毅内裤下的隆起,全身顿时火烧火燎,满面通红。
封毅也立刻怔住,粗重地喘息着,握住他臀部的手仿佛比刚才更用力,却再不敢妄动。许延微睁开眼偷看封毅,封毅也直直盯着他,两人呼吸相闻,身体相贴,大眼对小眼地僵立当场,封毅的俊脸上腾地蹿起一片红潮,突然放开他转过身去,蹲到地上忙乱地收拾两人的东西。
许延也心慌失措,手忙脚乱地拣起地上的衣服,飞快穿好。直到两人收拾完毕,仍像煮熟了的虾米,尴尬窘迫地不敢对视。
"延延……咱们回家吧……"半晌之后,封毅低着头呐呐地说。
"哦……哦……回家!"许延反应过来,立刻当先往外走。来到水潭边,突然注意到满溢的潭水上白晃晃一片。之前水底的游鱼,全被炸翻了肚皮无助地飘上来,被水流一冲,涌到潭边岩石上可怜地打着旋儿。
"那人怎么那么坏呀?"许延不忍地说:"一下炸掉那么多鱼,他吃得了吗?"
"应该是附近农村的孩子,来玩儿看到有鱼,就偷了家里的炸药。"封毅说:"大人不会这样乱炸,也没那么容易就吓跑。"
"那我们捞点回家吧?"许延绕着潭边转:"留在这儿多可惜呀?"
封毅噗嗤一笑,轻声说:"你还能想到吃啊……"
许延回头:"我……"刚说一个字,就想起方才的尴尬,被鱼一扰,自己竟然忘了。他立刻发窘,又不爽封毅借此笑他,咬牙一瞪,说:"你,你笑什么?"
"我没笑什么,"封毅不看他,牵起他的手往回走:"炸死的鱼不好吃,想吃我帮你捉活的。"
刚才是色厉内荏,许延根本不敢追究下去,正好话题被岔开,顺势跟着封毅往来路走。经过了那一出,两人都感觉到彼此的关系变了样,再不好意思像来时那样随意地聊天儿,齐齐闷声赶路,半步之遥的身体间距中,却仿佛有微妙的气流不断波动。
两人交握的手心异常湿热,互换着某种秘密的渴念和默契,许延既不敢握紧更不愿放松,全副心思都集中在封毅牵住他的那只手上,感觉两人的手心都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微颤,像共同捂着一颗跳动着的小小心脏。
待到山边,封毅松开他的手,开了车锁跨上去,低声说:"上车。"
许延坐上去,封毅背上的汗水味儿顺着山风直往他鼻孔里钻,他忽然想起之前封毅开他的玩笑,发觉自己坐在后座上特像个小媳妇儿,立刻臊得没头没脸。胡思乱想着,直到上了柏油马路,才记起封毅伤了的手,许延立刻跳下车。
封毅脚下一轻,刹车回头问:"怎么了?"
"你下来,"许延红着脸说:"我来载你。"
封毅看着他,突然失笑:"快坐上去,你哪儿带得动。"
许延脸更红,抢上前去闷头夺车把:"胡说,谁说我带不动的。"
封毅握住不撒手,许延根本抢不过来,正想发脾气。封毅忽然摸摸他的头:"这路你不熟,乖,坐回去,我单手骑,好吧?"
许延见他不肯,鼓气一推,一屁股坐回后座:"随你逞能,单手骑,摔死你活该!"
"单手也比你带稳当,"封毅咯咯直笑:"待会儿没骑两下,一块儿摔个狗啃泥,那才叫活该。"
"放屁!"许延一巴掌打在他背上:"你说啥?!你再敢说!"
"我没说啥。"封毅忍着笑,踩着脚踏飞快地蹬起来:"我不敢说。"
"撒谎!你明明说了!"许延又是一巴掌:"你还不承认!"
"哈哈,"封毅忍不住大笑:"我真没说,要不就是忘了!"
"放屁,我叫你赖!"许延伸手就咯吱他的腰:"还敢笑!还敢笑!"
"不笑了!不笑了!我投降!"封毅痒得大叫,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腹部:"别摔到了。"
许延的手围上他的腰,立刻静止不动,车身每一个颠簸带动的起落都让他心惊肉跳,毫厘之差的封毅的下身像个燃烧的火种,烤得他混身燥热不安,正胶着间,手掌边缘忽然感到一个硬物,直直地顶上来。
封毅立刻撤开了按住他手背的手,许延却忘了动,被那东西迅猛的成长惊得呆住,心砰砰直跳着,任由它急急往自己手里钻,像个充满生命力的小动物,他恍惚着屏息收拢手指,昏头昏脑地将它握进手心,根本注意不到车速瞬间慢下来。
"……延延……"封毅停下车,气息不稳地低着头,声音异样沙哑干涩。
许延蓦然惊醒过来,立刻面红耳赤地撒了手,笔直地坐在后车架上,脑子就像一锅煮沸的粥,咕嘟咕嘟没命翻腾,却再不敢乱闹。一路老实地坐回家门口,车刚停稳就往下跳,招呼都没敢打就闷头跑回房间闩上门,一头扎到床上去。
黄丽萍诧异地追着问:"延延,你咋啦?"
许延听见封毅的声音,一本正经地说:"他肚子疼。"
黄丽萍听罢马上着急地拍门:"延延,肚子怎么疼了?快开门吃点儿药啊。"
许延无奈地爬起来开门,胡说八道敷衍了好一串,才把黄丽萍哄走。他掉头趴回床上恨恨地想:你才肚子疼呢!封毅这小子太坏了!
当晚许延惦记着封毅的手,想要过去看看,又不好意思,只能拐弯抹角鼓捣黄丽萍带药过去,听说伤口收敛了,才稍微放下了心。
第二天两人都没主动找对方,偶尔在院子里隔着围墙撞上,都立刻红了脸闪开目光。许延要不屁颠屁颠跟着黄丽萍打转,要不心不在焉地辅导夏紫菱做功课,两只耳朵却竖得比兔子还高,隔壁最细微的动静他都没放过。封毅什么时候出来烧饭,什么时候刷碗回房,事无巨细,他都一清二楚,了若指掌。
到了晚间,躺在床上更是辗转反侧,不得安宁。许延想到院子里去转转,却终是不敢,只轻轻揭开道门缝,却蓦然怔住。
隔壁隐隐的琴音穿越温柔夜色,顺着围墙的边缘经由门缝清风般飘荡进来,那低柔的弦乐时而欢畅悠扬,时而忧郁深情,娓娓道来,不知说与谁听……许延听得呆了,沿着门边墙壁滑坐到地上,双臂抱起小腿,下巴轻轻搁在膝盖上,只觉一股股清冽的甘泉源源不断地淌入心田,嘴角不由自主,弯了起来。
一样的月光
当吉它开始轻轻地拨动,夜便飘渺成一幅绵长的黑纱,在那纾缓凄清的低沉弦乐中徐徐展开,绵绵无绝的思絮缠绕如梦境,如浮云过眼,亦如涛生云灭,从心头轻轻牵扯起无穷的忧伤。那晚的琴音久久不散,那晚的月色勾动肝肠……
泪是热的,夜是凉的,心,是彷徨的……伸开的五指卡不住时日的飞逝,刹那的相逢耗尽几千个日夜的蹉跎……许延推门出去,靠坐到院墙边儿上,墙很硬,地很凉,就像四岁那年一个人呆坐一天的屋角。头顶是沉默的天花,身周是寂静的四壁,左手跟右手玩游戏——乐此不疲……一个人对着镜子讲笑话——有声有色……
他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夜露浸润发梢,直到月辉收干泪迹,直到那双温暖的臂膀再次拢上他的肩头……被单轻轻覆上来,房门慢慢被拉上,院子里的脚步越去越远……眼帘沉重地阖上。
许延睡到日上三竿,阳光透过葡萄架的缝隙穿越明亮的玻璃窗,斑斑点点地撒落在床铺上。许延伸手接住,再握紧,握住了自己的手心。
院子里静悄悄的,洗过脸,刷完牙,吃了早饭,许延想起昨天黄丽萍念叨,今天要收花生,便从墙上摘了顶草帽扣在头上,沿着屋后的泥路慢腾腾走。热气在帽檐儿下蒸腾,许延觉得颈子发僵,喉咙干疼,想是昨晚吃了风寒,又不想回屋呆着。
他家自开的坡地不远,就在后山边儿上,黄丽萍闲不下来,种了两垄花生,一垄红薯,苗子都照管得肥绿壮实。才到地边儿,夏紫菱就抓着两嘟噜花生跑过来:"哥你来了?跟咱们一起拔花生吧!晚上煮盐水花生吃。"
黄丽萍数落她:"死丫头,活儿不好好干,就记着吃!"说罢对许延说:"延延你别搭理她,看晒出病来,城里娇生惯养的娃儿,吃不得这苦。"
许延一听就笑了:"姨,瞧您说的,我哪儿有那么娇惯。再说,晒太阳对身体好,您看菱菱,肤色多好,红红白白、健健康康的。人家外国人呐,还专门远巴巴跑去海边躺着晒,管那叫日光浴。"说罢使阴力拔出一嘟噜花生豆,敲干净浮土,问:"姨,这花生苗还要?"
"日光浴?还有这说道?我看那是吃饱了撑的。"黄丽萍快言快语地说:"有那功夫,还不如种块地。"她摘下花生豆扔进竹筐里,把剩下的花生苗拢到地边儿上:"有用,一会儿给封毅拿去农场,晒干了铡碎做饲料。"
"小毅哥怎么总跑去农场啊?"许延一早就发现封毅家里没人,平时也是一大早就去农场,等他回来自己才起床:"也不嫌累。"
"他得把活儿忙完好进山,"黄丽萍说:"每年放假,他都跟沙坝村的猎户跑几趟山。这次碰上你回来,他没去。这八月里最后一趟,算日子,差不多了。"
"跑山?!"许延诧异地问:"跑山干嘛?他平时套的野物都吃不完。"
"你这孩子!"黄丽萍笑了,正待说话,就见封毅从甘蔗地里跑出来:"小毅呀,都给你码好了,找个车子来推吧。"
"好勒,谢谢阿姨。"封毅笑道,拗断手里两根细甘蔗,递给夏紫菱和黄丽萍各半根:"润润嗓子,还不大熟。"
"有汁儿就成,正想歇歇。"黄丽萍接过甘蔗,拿手捋了上面的白灰,去山边树荫下乘凉,招呼许延:"延延也过来歇着吧。"
夏紫菱熬不住热,紧跟着也偷懒跑过去了。许延兀自从酥松的泥地里拔起一串串花生:"我不累,待会儿。"
"延延,"封毅靠近他问:"你,吃甘蔗不?"
"不吃。"许延撅着屁股拧开头。
"那,喝水不?"
"不喝。"
"那咱们去树荫下歇歇?"
"要去你自己去。"
"……延延,"封毅蹲下,抬头看他:"你怎么了?"
许延抬起头:"你哪天进山?"
封毅一怔:"……后天。"说罢皱皱眉,抬手抚他的额:"你不舒服?脸都发青了!"
许延心里一鲠,拍开他的手:"你别管,你进山去。"
"……延延……"封毅低下头,过了半晌,弯腰拔起了花生:"我帮阿姨拔,你回去歇着。"
许延操起一挂花生苗,连泥带土往他身上砸:"爱拔你拔去,我歇着就歇着!"说罢甩手往家跑,跑到自家院墙下转弯儿,远远一看,封毅还在那儿鞠着腰拔花生,越发地气恼,熬了五年多才山长水远地赶回来,这家伙竟然说走就走。
本来就伤风,大太阳一晒,许延回家不久就开始发热,脑门上油泼火烤一样烧,中午饭也没能起来吃,昏昏沉沉在床上赖着,把黄丽萍急坏了,赶紧带他上医务室打了支退热针,下午有了起色,一碗小米稀粥才没情没绪灌下去,喝完又回屋里躺上了。
封毅端了碗石螺汤进来,摸摸他额头,皱眉说:"是昨晚凉着了吧?上午怎么还去晒太阳呢?"说着去扶他起来:"来,喝点儿汤,这汤下火,喝了嗓子舒服。"
许延一巴掌摔过去:"滚开,跑你的山去。"说罢躺回床上扭身对着墙。半晌之后,听见封毅走出去带上门,越发气得头昏脑胀。桌子上那碗汤还在冒着热气,许延猛地坐起身,想去摔碗,手指碰到热乎乎的碗沿儿,最终没舍得,怔怔地掉了几颗泪,泄气地躺回床上,又翻腾了好一会儿才迷糊过去。
睡了大半天,全身骨头疼。许延傍晚时候端了张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看黄丽萍洗花生。夏紫菱诡笑着问:"哥,你跟小毅哥哥吵架啦?"
"胡说。"许延不理她。
"嘿嘿,我都看见了。"夏紫菱咯咯笑:"你上午拿花生苗砸他,你俩为啥吵嘴呀?"
"说了没有!"许延一拍她:"做作业去。"
"哼!不说拉倒。"夏紫菱撇撇嘴:"赶明儿我问小毅哥去。"
黄丽萍从水槽边笑着抬头:"你哥是生小毅要进山,不陪着他玩儿的气。"
"本来就是,那山有啥可进的!"许延愤愤地说:"我多久才回来一次啊,他跑了都没人跟我玩儿了。"
"唉……"黄丽萍低头搓着簸箕里的泥花生:"他不进山哪儿成啊?学费谁给他缴?"
许延一怔:"学费?那不是封叔叔缴?"
"你回来这些天了,见过你封叔叔几回?"黄丽萍叹口气,撩开脑门儿上垂下来的头发丝儿:"封毅这孩子,难为他熬啊。"
"他,他咋了?"许延着急地问。
"你不知道?"夏紫菱立刻卖情报:"封叔叔得了矽肺病,还成天抽烟喝酒赌骰子,到寡妇屋里厮混,连天连夜不着家,煮好饭还得小毅哥去喊他。"她翻着白眼儿说:"哼,哪儿有这样儿当爸爸的。"
"菱菱!"黄丽萍厉声呵斥她:"死丫头片子,回你屋里做作业去!字儿没认得两个,舌根子倒嚼得利索。"
"哼!"夏紫菱悻悻地跑回屋。
"姨,怎么会这样儿?"许延惊诧地问,上次回来封叔叔还很顾家的,虽然偶尔打两下老婆孩子,也没其它毛病啊。
"封叔叔早几年得了病,就开始混日子喝酒。家里靠部队上那点津贴劳保过活,幸亏你李阿姨勤俭,日子还过得去。"黄丽萍说:"后来你李阿姨一殁,更凄惶了,担子都落到小毅身上。可怜了那娃儿,才那么大点儿,别人家里还当宝贝似地捂着揣着。"
"李阿姨……"许延心里发酸,又想起那张慈爱的笑脸,想起她在屋前屋后,兴兴头头忙活着的身影。
"好人不长命啊,你李阿姨那么要强的人,在床上瘫了两年多。老封撒手不管,只靠小毅一个男娃娃每天把屎把尿擦身揉背,背去医务室扎针。"黄丽萍说着红了眼圈儿:"她总跟我念叨,不如一头碰死了干净,都是封毅跪在地上求她断了那念头。我还以为,看在这么个孝顺儿子份上,她能往开里想,谁知最后还是偷偷喝了药。"
许延愣怔不语,这些他都不知道,他压根儿不会想到,封毅不是成天跟他笑嘻嘻的吗?
"幸好封毅那孩子争气,活儿干得漂亮,二〇五农场里的活儿他包了不少,学习也顶尖儿,学校才给他减了一半学费。"黄丽萍接着说:"延延,你不该怪他,这次等你回来,他都误了两趟山了。小毅只能靠寒暑两个长假,进山挖点药材,打些稀罕野物儿,才能筹出学费。就那也是求爷爷告奶奶,不然他一个半大孩子,再能干,也不能跟那些壮汉子分份子啊。"
"学费很高吗?"许延急急地问,他立刻想到自己的压岁钱:"子弟学校是部队的,学费要多少啊?"
"光学费就简单了,要不是封毅死活不肯拿,咱们家早帮他垫上了,"黄丽萍无奈地说:"你李阿姨治病借了不少债,封叔叔又好赌,简直就是个黑窟窿……唉,不说了!"黄丽萍抖抖簸箕,笑着说:"延延胃口好点儿没?姨给你煮咸水花生,刚刨出来的花生豆,煮熟了剥壳儿吃特别养人。"
"谢谢姨……我先去睡会儿。"许延垂头说,心里一阵阵酸痛,站起来慢慢挪回屋子里,坐在床沿儿上发愣。从前只觉得自己寂寞孤单的童年够凄凉的,却没想到封毅的生活更辛酸。自己回来就顾着拉他玩儿,竟然没发现,不但什么忙都帮不上,还一劲儿跟他犯犟撒脾气。
前夜那首歌
退热出了几场汗,许延才进洗澡间,就听见封毅进了院子,跟黄丽萍说话儿:"阿姨,延延晚上烧没烧了?"
"不烧了,"黄丽萍说:"这孩子,饭没吃多少,牙又疼了。"
"牙疼?"封毅问:"他去哪儿了?"
"去冲澡了,刚进去,"黄丽萍说:"坐啊小毅。"
"不坐了,谢谢阿姨。"封毅说:"我先回去。"
封毅说完就离开了,院子里便没了声气儿。牙疼是许延没胃口吃饭瞎掰的,他是有颗火牙,有时疼得闹心,今天却没事儿。许延冲了两下跑出来,隔壁院里房里都黑漆漆的,封毅又出去了。许延转了两圈,蔫蔫地回了屋。
九点来钟,黄丽萍来看了他不烧,一家子就睡下了。许延白天睡得多,晚上不觉得困,惦记着隔壁,出院子看看,封毅家仍然没动静,他就抱了花生篓子,坐到葡萄架下的黑影子里边剥边等。才没剥几颗,封毅家院门儿开了,许延见他在院子里来回忙了一会儿,转身回了屋,半天也没再出来,心里就有些不好受,想着封毅该是生气了,回家这半天也没来找他。
许延倒了花生壳,到水槽边洗手,打算待会儿去找封毅道歉,封毅恰巧也从屋里出来,看见他就走近围墙边,说:"延延,饿了不?黄阿姨说你牙疼没吃东西。"
"有点儿……"许延盯着水槽里的水,不由抿弯了嘴角。
"那快过来。"封毅见他不再怄气,眼睛亮闪闪的:"刚熬了粥,我也没吃呢,咱俩一块儿吃吧?"
"嗯,"许延在毛巾上揩干手,看了眼院门儿:"黄阿姨把院门儿锁了。"
"那,那翻墙过来。"封毅一撑坐上墙头,伸出手来:"快来。"
许延走近,封毅撑着他腋下提了上来,放到围墙上,伸手去托他下巴:"哪颗牙疼了?肿了没?"
"没疼,"许延不好意思地笑:"我骗黄阿姨的。"
"呵……"封毅笑了。两人一时无话,在墙头上干坐了半晌,封毅跳下去,伸手来扶他:"下来吧,那儿坐得累。"
"嗯。"许延就下去了,在桌前竹椅子上坐下,看封毅去灶台边盛粥。两碗热腾腾的稀粥摆在石桌子上,隔在两人中间径自冒着香喷喷的白烟儿。
"……延延,"许延低着头正想开口,就听见对面封毅说:"你别气了,我明天不去了。"
许延鼻子就酸了,半晌没吱声。封毅靠过来蹲在他椅子边上,拉他的手:"哥错了,明天不去了,延延别生气了,好不?"
"哥……"许延鲠了嗓子,低下头搁到他肩膀上:"黄阿姨都告诉我了……你去吧,不然学费咋办呐……"
封毅肩上一僵,过了会儿,轻声说:"学费我找校长缓了两个月,开学以后赶着周末,再请两天假去就行。"
他抬起手来抚着许延的背:"别担心了,现在哥一直陪着延延,好不?"
"那怎么行呢!"许延一听就急了,坐起来说:"那得耽误功课了!"
"我功课好着呢。"封毅笑了,揉了下他脑袋:"你急啥?回来多看看书就行了。"
"不行,你哪儿有那么多时间看书,"许延说:"而且功课积到一块儿,成绩再好也得拉下的。"
"都跟人说好了,"封毅微皱了眉,站起来说:"功课我自己知道,你别瞎想了。"
"哥……"许延一把拉住他,喉咙一硬,眼泪再忍不住哗哗往下掉。
"延延,"封毅吓了一跳,转回身手忙脚乱地擦他的泪:"怎么又哭了?"
"你明天就去吧,"许延哽咽着说:"我不想你拉了功课,你答应过,以后跟我一块儿念书的。"说着越发伤心难过,抱住封毅的腰哭得泪流不止。
"……延延,"封毅怔了怔,蹲下来抱住了他,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的背,低声哄道:"哥会去找你的,真的。延延,别哭了。"
许延收紧手臂,心里酸涩异常,哑着嗓子说:"你明天去,我就不哭了。"
"……嗯,"封毅拍着他:"快别哭了,瞧你,"他轻声笑:"哭得像个小姑娘一样,也不害臊……"
许延张嘴咬他,眼泪仍旧没完没了。
"嘶……"封毅轻吸口气,低声说:"……疼啊。"
许延噗嗤笑了:"还敢说我像小姑娘不?"
"不敢了……"封毅的声音低沉如耳语,更紧地抱住了他,下巴轻蹭着他的脑心:"延延……"
"嗯……"许延闭上眼睛,抬起脸埋进他温热的颈窝里,只觉心头酸甜交煎,荡起一阵阵微醺的波澜。
两人相拥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封毅才拍拍他,轻声说:"延延,先喝粥好不,都凉了……"说着扶他起来,让他坐回椅子里,去绞了条毛巾给他擦脸,笑着说:"尝尝,看好吃不?"
"嗯。"许延拿调羹舀了几勺喝,生姜的淡淡辛辣味儿混着葱花儿的香气,托出甘美的鲜肉清甜,齿颊留香,胃口立刻开了,连喝了两碗,才放下调羹问:"哥!真好喝,这是什么熬的?怎么没肉呀?"
"……肉,不好消化,就喝粥吧。"封毅敷衍着说。
许延立刻起疑,问:"你快说,这是啥粥?"
"哈,"封毅看着他笑:"水蛇粥,你反正都喝了。"
"呃……"许延立刻觉得喉咙发堵:"你太缺德了!!"水蛇那东西凉冰冰滑腻腻,看着都瘮人,他还连喝了两大碗!
"你可别吐出来啊!"封毅憋着笑,忙过来拍他背:"我钓了一晚上,剥了半天皮,弄得很干净的。"
"再不能乱吃你弄的东西了,"许延连灌了两杯凉水,才把胃里的翻腾压下去,气恼地说:"你怎么啥都抓呀?太恶心了!"
"水蛇性寒,滋阴,你刚发过烧,吃那个好啊。"封毅笑看他:"下午的汤喝了吗?"
"嗯,"许延有点儿不好意思:"后来喝了。"他低头摆弄着调羹,想问封毅得去多久,又怕催得他急。进山不是一个人的事儿,总得收获够了才能往回赶,怕是要十来天吧?自己也不知道还能呆多久?想了两下心乱起来,就放了调羹站起来收碗。
"我来吧。"封毅看看他,把碗接过去,放进水槽里开了水,过了会儿,说:"我就去几天。"
"哦。"许延心里一喜,跟上去,站在旁边看他利落地涮洗碗筷,水管里的自来水哗哗奔流,溅到封毅修长的手肘上,凝成一颗颗晶亮的水珠子。许延拿了块布来擦洗好的碗,说:"那我明儿早上去送你。"
"太早了,别送了。"封毅把碗叠放进橱柜里,关上柜门转过来说:"歇会儿就去睡吧,别又烧起来了。"
"我就要去!"许延犟道,扭头进了他屋里,坐在床沿儿上:"我不回去睡了,明儿早上你走就叫我。"
封毅站在门边,笑笑:"我先去洗个澡。"
许延等了会儿,无聊起来,拿了墙上的吉它下来,一下一下慢慢拨弄,琴声叮咚,无规律地轻响,竟也一样动人,见封毅洗完回来,问:"哥,你昨天后来弹那首,是什么曲子呀?"
"不是你给我带的谱儿吗?"封毅说:"Cancion Tris."
"不是这个,还有一个。"许延说,随即轻轻哼了两句。
"哦,"封毅拿过吉它,随手按了两个和弦:"是这不?"
"嗯,"许延说:"有词儿吗?"
"有。"
"我想听。"
"那词儿不好听,"封毅说:"悲戚戚的。"
"我想听。"
"你坐进去,"封毅靠床头坐下,带着点羞涩:"不知道会不会忘词儿。"说罢垂头想了想,慢慢地拨动了琴弦,一个过门之后,低沉的男音和着低沉的吉它,在琴弦震颤中低低地回响起来……
如果我是双曲线
你就是那渐近线
如果我是反比例函数
你就是那坐标轴
虽然我们有缘
能够生在同一个平面
然而我们又无缘
恩~慢慢长路无交点……
"不想听了," 许延没听几句就觉得憋闷:"又是坐标又是函数,跟上课一样儿。"
"说了不好听,"封毅笑了,跪在床上伸臂挂好吉它:"晚了,咱们睡吧?"
"嗯。"许延靠墙躺下,封毅也熄了灯过来躺到外侧。
两人都大了,单人床平躺不够睡。许延翻身向着墙,一时半会儿睡不着,就问:"哥,你长大想干什么呀?"
"长大啊,"封毅说:"想当医生,你呢?"
"我?"许延咯咯笑了:"我没想过呢,什么赚钱多就干什么。"
"哈,"封毅也笑了:"你咋那么财迷呀?"
"财迷有啥不好?"许延说:"要是我现在就有好多好多钱,该多好……"他心想,如果那样就可以帮封毅的忙了,而不会这样无能为力。
"呵,"封毅轻声说:"好好念书吧,瞎想什么呢。"
两人一时无语,许延躺了会儿觉得手臂发麻,转回身去。封毅也侧身向着他,怕是白天太累,竟已睡着了,眉眼在漆黑夜色里模糊不清,只有浅淡的轮廓,低缓均匀的气息轻拂到他脸上。许延想起岩洞中那次温暖的午睡,轻轻拉过封毅的手臂,悄悄枕上去。
封毅被他一闹,醒了过来,伸手抱住他,轻拍着说:"睡了,延延。"
"嗯。"许延窝进他怀里,手搭着他的腰,闭眼嗅着他腋下的清爽味儿,慢慢睡了过去。
悠长的铁轨
夜色尚未褪尽,两人一犬就出了二〇五,折上旁边一条黄泥岔路,路旁长满蓬勃的野草,一侧是山脚茂盛的灌木。电筒的光晕惊动了早起的草虫,待脚步过去,虫儿们发现安然无恙,便又放肆地吟唱起来。野外风很大,树木发出呜呜的声响,白沙河水朝朝夕夕、不舍昼夜地流淌,四野冷酷而又淡远,丰盛而又空寂。
越过一个馒头状的低矮山包,晨光已穿越远处的山麓,暧昧不明地笼向山坳里的村庄,炊烟未曾升起,村子慵懒静谧地沉睡在昨夜的酣梦里。封毅推开道木栅栏,冲院内敞开的房门喊了声:"叔!"
许延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房门里出来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黧黑脸膛,额上刻着两道早生的深沟,腰杆和头发像肩上背的那杆猎枪,笔直而硬挺。闪电热络地跑上前,围着汉子身后两只高大的猎犬打招呼。
汉子鼻音很重,哼哈了一声算是打招呼,眼光扫过许延,抬抬眉毛:"这是?"
封毅忙说:"是我弟,来送我。"
"嗯。"那汉子便没说什么,背个手向外走。
三人出了村口,路边或蹲或站地聚了三五个男人,都背着枪牵了狗,肩搭简便的帆布口袋。封毅张哥李哥地打过招呼,几个人便向他俩来时路过的山包走。
封毅跟许延落在后面,许延问:"咋又走回去?"
封毅说:"进山的路在四十七国道边上,待会儿经过二〇五,你就回家吧。"
许延不接话,眼睛盯着吃饱了草卧在路边反刍的牛,不断嚼磨的牛嘴挂着白沫,偶尔哞哞叫两声,声音低沉而厚重。天已经大亮了,村子里散发出淡淡的牲口粪便和霉味儿,突兀却清新。
十几分钟后来到二〇五门口,封毅停下来说:"延延,进去吧,天还早,回去再睡会儿。"
许延嘴角一勾,不搭理他,径自跟在那几个汉子后面继续走。
"延延,"封毅追上来,拉住他:"回去啊!"
"不回,我再走一段,我晨练!"许延甩开他的手。
封毅无奈,由着他又跟了几分钟,见许延还没有掉头的意思,着急起来,拉住他说:"延延,听话,快回去,再走就远了。"
"没多远啊!"许延说:"才走了一小段。"说着又想甩开他的手。
前面无聊赶路的几个壮汉,都回过头来看着两人笑。一个爱开玩笑的,知道封毅之前等许延误了几趟山,打趣道:"封毅,那是你弟还是媳妇儿呀,舍不得就回家去吧。"
封毅刷地红了脸,不好意思当着几人面拉扯,拽着许延退到路边树下:"延延,乖啊,这路上,军车拐弯都不带刹车的,你待会儿一人回去,我不放心。"
许延也被那人调侃得难堪,红着眼睛抿嘴不说话。封毅看他那样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摇着他的手哄道:"延延听话,回家等我,我给你摘面包果回来好不,你不是说想吃吗?"
"还要绿姬。"许延讨价还价,知道不好再跟下去,委屈地说:"你到底去几天啊?"
"好,我给你摘。"封毅说:"就七八天,我早点儿回来。"他转头看那几人走远,手一收搂过许延,突然低头在他嘴上亲了下,红着脸说:"我走了。"
许延还没反应过来,封毅已经跑出了十几米外,转过身来向他挥手:"贴路边走,快回家。"直到那矫健的身影掠过弯路看不见,许延的脸才热辣辣地烧起来,手捂着嘴巴只觉脸上的火苗越烧越旺,一直蹿到脖子里去。
在家掰着指头过了几天,许刚仍说暂时不会有人去G市。许延放下了心,脸上云开雾散,跟着夏紫菱胡混起来。小丫头做完了作业,变成卸掉笼头的野马,两人在二〇五周围折花枝,抓蝈蝈,摸田螺,天天到晚不着家,只差上房揭瓦片儿了。黄丽萍也不管他俩,由得俩孩子疯闹。
这天夏紫菱突然出了个主意:"哥,下午你帮我扎个毽子踢吧?"
"我哪儿会扎那个,那不是你们小丫头弄的?"许延说:"咱去机修厂偷滚轴,做架小车吧?"机修厂空地棚子下,堆了不少滚轴,二〇五的野孩子都爱去那儿偷来做滑轮车,上面钉上木板,人坐上去沿着斜坡往下溜,别提多得劲儿。封毅这段儿陪他到处跑,两人都没空弄那个,许延就想趁现在自己钉一架。
"咱们明天再钉车子呗,"夏紫菱鼓着眼睛说:"毽子不用你扎,你帮我拔几根鸡毛就成。"
"鸡毛?!"许延诧异道:"你自己不能拔?"
"那是别人家的公鸡,"夏紫菱贼笑:"我妈不让我拔。"
"那就能让我拔了?"许延瞥她一眼:"我不去。"
"哎呀,哥!"夏紫菱百折不挠地跟着他转,磨了半小时,许延实在没辙,只好跟她一块儿去偷鸡毛。
到了马路边,夏紫菱指着一只昂首阔步的大公鸡说:"就那只。"两人于是扑上前围追堵截,马路上立刻尘土飞扬。那只鸡也不含糊,几次快逮住了,都忽地猛蹿过脚缝逃走,后来还闪进一户院子。
许延不甘心,两步追上去,终于在灶台下把鸡按住,正开心,夏紫菱就一把拽住他,向外急急跑:"快走,封叔叔跟他相好在这院儿,那寡妇可凶,叫她发现可就惨了。"
许延跟着夏紫菱跑远了才回头,心情复杂地打量那个小院子。封毅走了将近一周,都没见封叔叔回过家,那小毅哥平时,一定很孤单吧……
夏紫菱可没闲心想这些,欣喜若狂地按着公鸡直叫:"快拔毛!快拔毛!它又叨我一口!"
许延心不在焉地去揪公鸡尾巴上的长毛,那鸡吃疼,立刻拼命扑腾,两人吃了一嘴泥灰。许延气不过,咬牙使劲一拽,立刻毛飞鸡跳,公鸡垂死一挣,终于撅着可怜的光屁股,尖声痛叫着疯狂逃命去了。
夏紫菱看着一地鲜艳鸡毛,乐坏了,忙不迭去捡,许延也蹲下帮她,耳旁却忽闻一阵刹车声,随之是尹心玥的声音:"延延!"许延回头,车门开处,下来的正是尹心玥,正皱眉头打量灰头土脸的许延:"你在这儿都玩儿些什么啊?弄成这样!"
许延一惊,站起来说:"妈,您怎么来了?"
尹心玥说:"报社同事到白河镇追个乱砍伐专题,我申请一起过来,顺道儿接你回去。"
"我不回!"许延一听就急了:"我要等小毅哥!"
夏紫菱也立刻抹开了眼泪,拉住许延哭:"哥,你别走。"
"什么小毅哥?"尹心玥不耐烦地说:"都找你好半天了,快上车,别让人等,你爸那儿我打过招呼了。"
"我不!"许延撒腿就跑,眼看封毅就快回来,自己竟然又要走了,脑子里顿时空荡荡的,根本不管夏紫菱和尹心玥在身后又追又喊。
一跑进院子,黄丽萍就迎上来:"延延,你妈来接你了。"
"我不回家!"许延跑进屋,转了一圈又出来拿个板凳放在围墙边,脚一蹬就跨上去。
"延延。"黄丽萍拉住他:"你妈单位有事,延延别让大人操心,下回再来姨家玩儿。"
许延知道自己犯犟没用,从来就没用,孩子只能顺应大人的规矩意志,心窝却疼得喘不上气,哽声说:"我,我给小毅哥留封信。"说罢跳下墙头。
封毅知道许延爱来自己屋里晃,走时锁了院门,房门只虚掩着。许延走进那间简朴整洁的屋子。寂静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封毅的味道,那种清淡、甘冽、温暖,那股多少年来一直缠绕心头,念念不忘的,熟悉的味道。
那张一同坐过的书桌,那个他翻乱过无数回,又被封毅收拾整齐的书柜,柜门边那只自己送他的小飞机,还有,还有封毅临走前那晚,他俩一起睡过的单人床……许延走过去,慢慢趴到床上,咬紧牙抱住那只军用枕头,就像封毅那晚轻轻抱着他……
许延怔怔发了会儿呆,就听见黄丽萍在隔壁喊他过去,之间还夹着尹心玥的声音:"那个小毅是谁呀?特别贪玩儿是不,带得延延家都不愿回。"许延听见许刚和黄丽萍都急忙解释,连声夸封毅是个好孩子,能干又聪明,还特别懂事儿。
许延趴在床上无声地笑,听别人嘴里说着赞扬封毅的话,只觉心里翻涌起阵阵难言的、甜蜜的快乐。他抱着枕头来到书桌前,抽了张纸,拿起笔,刚写完小毅哥三个字,眼泪便滚滚涌出,心仿佛要被疯狂纠缠的血管扯成碎片,摧枯拉朽。
院墙那边的催促声,一声紧过一声,最后连许刚都开始着急:"延延!别耍孩子脾气,你妈单位不能等!"
许延从枕头里抬起脸,握紧笔:小毅哥,我走了,你要记得来找我。延延。
许延放好枕头,把信纸小心压在书桌上,开门出去。滚滚的车轮毫不留恋地扬起一路烟尘,熟悉的景象在眼前一晃而过,瞬息之间,二〇五已如一个虚渺的梦境,被远远抛在身后。
直到白河镇检票上火车,许延仍旧心情低落、心不在焉,偶尔敷衍地跟尹心玥和随行的叔叔阿姨说两句话,眼睛失了焦距地打量这个荒僻小镇的荒凉车站,临近开车却突然触电般弹了起来,那个在站台上焦急跑动的身影,不是封毅,是谁?!
许延一阵欣喜若狂,叫了声小毅哥,却发现车窗紧闭,立刻拼命去拉,窗棂却锈住了,凭他使出吃奶的力气也不能撼动分毫,眼看着封毅掉头向车尾跑远,许延汗都急出来了,猛地挤出座位飞快地奔向车门,却被门边的乘务员一把拦住:"关门了,小心。"
许延扒着车门,不管不顾地伸出头去:"小毅哥!小毅哥!"才叫出两声就被拖回去,车门刷地关上,火车轰隆启动。许延眼前一黑,疯狂摔开拉扯他的几双手,冲到门边卡座窗口,探出头去声泪俱下:"小毅哥……小毅哥……"模糊泪眼中,只有那个日思夜想的熟悉身影,遥不可及地向他追来,然后被悠长铁轨抛开,越拉越远……
那一篮野果
G市三中座落在城东区一条安静的街道。许延家住城西,每天要倒两趟榨汁机一样热情洋溢的公车返校,秋冬还好,若是碰上阴雨天气或是天热时节,下得车来,往往披头散发、人鬼不辨。
说起来许延跟秦可可的交情也是从初一上学期,一次狼狈的搭车经历开始的。那天许延像往常一样削尖脑袋、缩骨收腹挤上车,却不平常地遇见一位打瞌睡的乘客,公交途径灯口刹车,那位乘客把手里的豆浆全都送给了许延的上衣和书包。
秦可可跟许延同桌,当许延懊恼异常地赶回学校时,秦可可起初暗笑,过后轻声笑,再之后就旁若无人地大笑。刚到新学校不久,许延尽管尴尬恼怒,非常讨厌这种无礼行为,但因为跟她并不相熟,又不想跟女同学吵架,便一声不吭,冷着脸埋头收拾书包。
秦可可笑过之后,却自说自话地抢过许延的书包:"用水冲冲再晾干,不然书页都粘在一起了。"说罢抱去水龙头下冲洗。
十多分钟后,秦可可捧着洗好的书包课本回来,两人一起晾到教室窗台上,许延说:"谢谢你。"
秦可可大笑:"别客气,天天早上看你像被人打劫过,我算见义勇为。"
许延跟着失笑,那一整天两人共用一套课本,逐渐熟悉起来。秦可可是个清瘦高挑的女孩儿,不算漂亮。上课看小说,下课打瞌睡,有时显得很没精神,但只要她定睛向你一看,你会发现那双眼睛特别亮,亮得令人吃惊。个性也不错,洒脱开朗,有点儿凡事不上心的率性,也是重点中学为数不多的,不将功课、练习题挂在嘴边的学生。
她第一个让许延佩服的地方是,除了基本功课,那些名目繁多的补充习题,根本不予理会,张张油印卷比漂过漂白水还干净,名次却永居前十。两人恰巧同桌,秦可可父母是G市棉纺厂职工,两家距离一个街口。秦可可天天走路上学,许延问起,她说:"坐车走路都要一小时,我宁愿走路。"
城东城西直线距离不算太远,主要是学校位置偏,公车绕路车速慢,所以碰上心情好,许延也会跟她一块儿步行回去。一来二去话题增多,许延才知道秦可可家中还有两个弟妹需要照顾,父母在厂里加班加点,家务都落在她头上,不由更为佩服这个爽朗聪慧的坚强女孩。
初一下学期,许延与秦可可的两人行,因为丁珉的加入增加到三个人。丁珉是班上体育特招生,长相高大帅气,话却不多,有点儿特立独行,起初跟许延并不来往。丁珉中午也在学校食堂吃饭,偶尔一次搭台聊天,才发现大家都爱看武侠,下象棋,打羽毛球,甚至喜欢的音乐类型都一样。
两人趣味一致,下课时丁珉就会过来许延这一桌聊天儿,许延慢慢发现,丁珉知识面相当广,不但不冷漠乏味,还相当爽快热情。秦可可起初不爱搭腔,渐渐也会被他千奇百怪的话题吸引,每当这时,丁珉就越发说得起劲儿,整个人都神采飞扬。许延隐隐察觉到什么,却不打算考证,他本就不是好奇心重的人,不该管的闲事从不插手。
偶尔一次课间,秦可可说起吉它,许延也兴趣浓厚,没想到丁珉更加兴致勃勃,立刻大谈指法技巧。许延尴尬地说:"我只会听,不会弹。"
丁珉说:"没事儿,我弹给你们听。"
于是在初二下学期的某个周末下午,许延再次听到了那首《悲伤的双曲线》。丁珉会弹吉它,而且弹得不错,嗓子也好,过去那些听不懂的数学名词,被他流水般轻轻哼唱出来,许延霎时心如锤击,神情恍惚。秦可可竟也情绪低落,呆坐了会儿,就说家里有事要走。丁珉默送他俩到门口,一时之间,三个人都陷入莫名的低落中。
许延跟秦可可走在回家路上,春天已经过去了,又一个盛夏即将来临,才刚下过一场雨,被白炽光线敲碎的路面,分裂成一块块破碎的镜片。两人闪避着车轮溅起的积水,还有身后自行车的铃铛,慢慢往回走,马路上车来人往、喧闹非常。
过了一条斑马线,秦可可忽然被抢绿灯的人猛地一撞,立刻向路边绿化带跌去,许延一把没拉住,被她一带,自己也失了平衡,一屁股坐到湿淋淋的草地上。这下再不用躲了,两人湿着裤子坐在地上,同时哈哈大笑,谁也没想立刻站起来。
秦可可笑了会儿,突然说:"许延,你有喜欢的女孩了?"
许延默了半晌,站起来说:"没有,我小时候跟人约好了,以后一块儿去当和尚。"
秦可可看了看他,说:"你有病啊?当和尚?骗谁呀!没喜欢的女孩刚才听歌儿会那表情?怕我乱说啊?"
这学期学校开了门生理卫生课。许延班上教生物的,是位三十来岁的女教师,她并没有像其他老师那样让学生们自习,而是图文并举地讲授了精子与卵子的相遇相爱,共同缔造新生命的过程。临到下课前,这位女教师面带微笑说,男人和女人因为爱而结合,共同孕育爱的结晶,是人一生中神圣庄严的经历,也是生命必经的历程,没必要避讳。
班上的学生起初都不自然或者装作不以为然,一节课下来,竟都被女教师的豁达认真感染,微红着脸,大大方方地研究起那本神秘教材,有些还小声议论。只有许延,全程面无表情,下课铃一响,就把课本丢进了书包。秦可可后来开他玩笑:"许延,你不是身经百战吧?那么镇定。"
许延愣了愣,也玩笑着搪塞:"我带发修行,要清心寡欲。"
秦可可当时就大笑:"许延,你装啥纯洁呢,有病。"没想到今天又听许延这么说。
许延笑了,说:"我是有病,病入膏肓。"
两人都心不在焉,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到了纺织厂门口,许延看看她,忍不住说:"可可,张晓风这人并不怎么样。"
张晓风是他们班上的学习委员,斯文俊秀,能说会道,挺会来事儿,很多女生都暗地里喜欢他,在男生中也玩儿得开,相当合群。张晓风让许延不感冒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他学习其实相当刻苦,却爱表现得浑不在意,虽说这理由摆不上台面,至多算是有点虚荣心,但许延确实反感这种表里不一。
秦可可不爽地扫他一眼:"管好你自己吧!和尚!"说罢快步走进厂门口。
许延看着她的背影,自嘲地笑了,对啊,自己还顾不过来呢,要不是因为秦可可的成绩这学期急速滑坡,情绪也反复无常,他根本不会提,实在是为她担心。但每个人立场不同,想法更是天差地别,许延转念想,如果有人来说教自己,自己能接受吗?许延又是一笑,带着这微笑,匆匆转身回家。
课业紧张加上两个谈得来的同学,学校里的时间还算愉快充实,难耐的是回家后的冷清。尹心玥下半年升了主编,工作越来越忙,常常饭都没空做,在抽屉里放上些零钱,许延放学便拿了钱去旁边的市政府食堂打饭,吃完再一个人溜达回家。冲澡,做作业,看看电视新闻,十一点来钟熄灯上床,屋里仍旧只有他一个人的声息。
每当这时,潜藏心底那个执拗的念想,就会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疯长,扎进血脉,渗透灵魂,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像肆意扩散的癌肿,永无治愈的可能,那沉甸甸的重量,压得人几近发疯。
许延常常把脸埋进枕头里,冥思苦想封毅的面貌,可这样思念的人,一待分离,明明记得他嘴角的弧度,眉峰的飞扬,鼻梁的高挺,眼神的明亮,甚至,他拥抱自己时身体的热度,却绞尽脑汁也无法,无法将它们组合成那张绝无仅有的脸,再现眼前。
许延有时想得累了,会突然蹦起来,将家里所有的灯开着,电视音量调到最高,甚至自来水管都拧到最大。一屋子的光与声与色交相乱舞,振聋发聩,满得不能再满,满得令人窒息,心却依然空得发慌,空得想吐。
所有这一切加起来,抵不过记忆中封毅一根手指的细纹。于是又再把灯一一熄灭,关上电视,拧紧水龙头,趴回床上继续想,想到困极睡过去,想到一夜无梦愣怔醒来,日子便这样缠磨着继续。
又是一个独处的周末,许延早上起来,刚吃过早饭打算做作业,就传来敲门声,打开一看,竟是许刚。两父子一年多没见,许延高兴坏了,接过行李就去泡茶:"爸,您下了车就过来了?"以前许刚都是安顿好才来看他。
"是啊,"许刚笑着说:"你爱吃的熏肉,黄阿姨帮你装了一袋儿,菱菱亲手裹的粽子,对了,还有封毅,给你带了点野果儿,这些吃的都不能放。"许刚边说边打开旅行袋,一样样往外掏。
"野果子?在哪儿!"许延心一跳,差点没把杯子摔了,心急火燎冲出来。
"呵呵,我还说封毅太麻烦呢,"许刚笑着说:"可他非磨着我带,说你爱吃,"说着递给他一个巴掌大的柳枝篮子:"嗨,看你急的,这有啥好吃。"
剥了皮的细柳条儿洁白光润,没有一根倒刺儿,上面盖着一色柳枝编的盖子,一阵阵绿姬与嫩叶的清香,渗出枝条扑鼻而来。许延抚着篮底喉管又涨又酸,心绵软得生疼,却不舍得当许刚面拆开,抬头问:"爸,您这次出差多久?能呆到我放暑假吗?"
"不行啊,"许刚说:"这会只开半个月,开完就得走。"他拍拍许延的头:"菱菱跟黄阿姨都惦记着你,等明年吧,明年有机会,爸爸带你回去。"
"嗯。"许延低头苦笑,明年……明年会有机会吗?
那晚许延轻轻解开篮盖儿上的细绳子,揭去一层软布,小心拿开翠绿娇嫩的蓬松叶片儿,一篮子红艳艳亮汪汪的绿姬果儿就露了出来。
许延勾起嘴角,拈起一颗果子,慢慢放进嘴里,舌尖一卷,甘甜清香的汁水立刻充溢了口腔,堵住了鼻腔,眼里的泪,大滴大滴,直直跌落下来。
篮底儿上用胶袋封了张小纸条:延延,我把岩洞里那棵绿姬移回咱家了,还让我种活了。这是第一趟果子,你尝尝,看好吃不。
豆大的雨滴
许刚回去之前,许延抽了个星期六去书店买书,一个专柜逛下来,中医、西医书籍可着劲儿买,最后连推拿针灸都没放过。结完账后,许延问服务员借了笔,沉吟了会儿,在《本草纲目》的扉页上写道:小毅哥,绿姬我吃完了,小篮子很好看,我用来装卡片儿了。这次单元测验我考了第三,你也要好好儿念书。还有,我长高了五厘米。延延。
许延不好将书打包,抱起来直接去找许刚,走到半路突然想起,自己只给封毅买了礼物,黄阿姨跟夏紫菱竟全给忘了,立刻又是懊恼又是愧疚,心想,人心偏起来太可怕了。他站在路边上发愁,初中生活动内容比小学多,同学间互相请吃点东西,再买些感兴趣的书本,文具,过年的红包就报销了。买书的钱还是从伙食费里扣下来的。
他站了半晌,折去了丁珉家,秦可可家境还不如他,只有丁珉好点儿。丁珉看他捧着那一摞书来借钱,诧异地问:"你想自学成材?买那么多还不够?"说罢拿起本就翻开了:"小毅哥?这谁呀?"
许延才刚转头喝他倒的水,闻言立马夹手夺过来:"是我哥。你看啥?"
"切!"丁珉手上一轻,吓了一跳,睨着他不屑道:"哥有啥不能看的?还以为是啥妹妹呢,真小气。"
许延说:"行了,急死了,你有钱没有?"
"有啊,要多少?"丁珉问。
"借我两百吧,"许延想了想:"我过两个月还你。"
"你要那么多钱干嘛?"丁珉去翻抽屉:"我不知道够不够。"
许延便据实以告。丁珉说:"许延你真不错,对后妈都那么好。"
许延说:"是我姨对我好。"父亲续娶的女人,没有血缘的妹妹,却在那屈指可数的欢畅假期里,无私馈赠了他有限生命中最温暖的家的感觉,那是一份千金不换的温情。
许延继续去购物,丁珉无聊也跟着来了,两人逛进一家百货商店,给黄丽萍买了条羊毛围巾,揣测着身高为夏紫菱挑了条红裙子,他在二〇五没见过女孩儿穿裙子,心想夏紫菱那丫头一定喜欢,最后许延又给许刚挑了副手套,才满意地走出商店门口。
许延说:"丁珉,我去找我爸了。"
丁珉叫住他:"许延,可可最近好像跟张晓风走得很近……"
许延转脚回头:"我劝过她,"他斟酌着说:"丁珉,这事儿不能勉强,但你也得主动点儿呀。"丁珉这人看着说话顺溜,但因为成绩不好,总有些自卑。特别是在喜欢的女孩儿面前,还不如个锯了嘴儿的葫芦,该说的话一句不敢出口,借着跟自己要好,偶然拉上秦可可聚聚,能有啥用?女孩儿不都喜欢知疼知暖,会哄人的。
"我不是那意思,"丁珉连声说:"她对我没想法,我就是担心,张晓风那家伙……"
许延知道,张晓风跟二班的班花一直很腻歪,但谁管得了秦可可乐意呢?做朋友的,都不想见到秦可可那么开朗的女孩,为了这么个人脸上时常阴晴不定,否则他那天也不去多嘴管闲事儿了,但有用吗?显然没有。许延无奈说:"担心也没用啊,秦可可又不傻,或许过段儿就自己明白了。"
"嗯。"丁珉沉声应了。
两人分开后,许延就匆匆赶往许刚的招待所。许刚一看他带来那么多东西,马上拧眉责备:"延延,买这些干啥,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许延兴匆匆去买书,又被秦可可的事儿一搅,根本没想过这层,被许刚一问,心里发急,顺嘴儿说:"给家里的,是我的压岁钱没花完,晨"
"挣钱呀,白河镇有兔毛收购站,上等兔毛,收购价高。"许刚笑着说:"二〇五很多家属看着眼红,也跟着养,但没他养得好,连你黄阿姨都养了几对,后来嫌刚听完后却毫无疑色,叹了口气:"封毅这小子不是一般能干,难得还好学上进。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你封抒哥再不必为学费闹心,来城里念书更有指望了。忧的是,那得多累呀?照看封叔叔、上学、跑农场,现在还养兔子,连黄阿姨都嫌麻烦的兔子,他养了几十笼……
许延沿着车水马龙的街巷走,一遍遍回想封毅那天保证来找他念书的话,那喜忧各半的矛盾里,又参进来两股酸甜滋味儿。逃就皱着眉毛退出来,说什么来什么,才刚跟丁珉提起张晓风,就看见他跟二班班花挤在一块儿喝冷饮,秦可可不可能看不费事儿,那兔子爱生病,就让封毅一块儿照看着了。"
"是吗……"许延听着,心里忽喜忽忧,喜的是小毅哥再不必为学费闹心,来城里念书更有指望了。忧的是,那得多累呀?照看封叔叔、上学、跑农场,现在还养兔子,连黄阿姨都嫌麻烦的兔子,他养了几十笼……
许延沿着车水马龙的街巷走,一遍遍回想封毅那天保证来找他念书的话,那喜忧各半的矛盾里,又参进来两股酸甜滋味儿。甜的是,小毅哥答应过他的事儿,那么尽心尽力去做,酸的是,自己啥时候才能,才能分摊一点儿他肩上的劳累呢,真恨不能立时三刻就长大了,就赚好多好多的钱……
许延心里像塞满了噶嘣乱跳的五味豆儿,在街上转着不想回家。抬头看看天,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太阳裹在稠湿了大半。不由恼极反笑,真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都管不着。
那场雨来得迅猛凌厉、声势浩大,收得却含含糊糊、拖泥带水。许延等了大半小时,天还皱着张晚娘脸,丝毫没有放晴的打算,无奈挤上一辆车,兜兜转转又换了两趟,?1?br>
尹心玥看着许延笑,满意地说:"初中是应该蹿个子了。"说罢给李国平找了双拖鞋:"老李你坐着吧。"
"呵出来,却一头闷到底。正想着,硕大的雨点就蹦豆儿似的密密砸下来,一时间天地昏暗,狂风骤起。许延急忙捂着头跑进路边公车亭,几步之遥,身上衣服已经湿了大半。不由恼极反笑,真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都管不着。
那场雨来得迅猛凌厉、声势浩大,收得却含含糊糊、拖泥带水。许延等了大半小时,天还皱着张晚娘脸,丝毫没有放晴的打算,无奈挤上一辆车,兜兜转转又换了两趟,才在离家最近那站地儿下了车,冒雨跑回家。到家洗涮完毕收拾停当,人也累得不行了,摊手摊脚倒上床,很快睡了过去。那一觉许延睡得极之安稳,他没料到自己在公车亭笑骂的那句话,竟会一语成谶。
尹心玥在那个周末带了个报社同事回家,这位叔叔许延见过,就是同乘白河镇那列火车认识的,人挺和气热心,四十来岁,高高瘦瘦,长相斯文端正,戴着副黑边儿眼镜,很浓郁的知识分子味道。许延开门后马上打招呼:"李叔叔好。"
李国平笑着说:"小延长这么高了,"回头问尹心玥:"才一年多没见吧?"
尹心玥看着许延笑,满意地说:"初中是应该蹿个子了。"说罢给李国平找了双拖鞋:"老李你坐着吧。"
"呵呵,好好。"李国平坐下,从袋子里拿出个鞋盒往许延跟前放:"问了你妈鞋号才买,小延穿穿合不合适。"
许延笑着说:"不用了,谢谢李叔叔,我有鞋。"
尹心玥斟着茶说:"延延看看喜不喜欢,喜欢就收下吧。"
许延就笑笑收下了,也没开盒盖。当晚家里摆开了丰盛的晚餐,许延看向厨房门口,在尹心玥身上恍惚又见到了许多年前,那个腰扎围裙忙里忙外的年轻身影,那种每当自己从幼儿园回来,都吸引他扑过去的热腾腾、喜滋滋的味道。许延吃完饭,微笑着抿了口茶,向李国平打过招呼,就回房去了。
做完作业将近十一点,尹心玥推门进来,坐下问:"延延,鞋子试过了吗?喜欢吗?"
"试过了,很舒服。"许延看看床下的鞋盒,笑着说。
"喜欢就好,"尹心玥掠掠耳边的头发,看看许延,说:"延延,你觉得李叔叔怎么样?"
"很好啊,"许延垂个头说:"挺和气的。"
"呵,那我就放心了。"尹心玥欣慰地说:"李叔叔的爱人三年前过世了,他跟我多年同事,我们谈得来,延延……"
"妈,我支持你。"许延抬头笑,眼光抚过尹心玥眼角的细纹,认真地说:"我会跟李叔叔相处好的。"
尹心玥眼睛立刻湿了,站起来将许延的头搂进怀里:"延延,好孩子……"
许延笑了,有多少年了,妈妈为生活工作奔波操劳,忙得连抱抱他的时间和心情都没有。自己日渐长大,妈妈年纪也不轻了,现在有个人能照顾她,自己当然要高高兴兴的。母子两人又高高兴兴说了会儿话,尹心玥告诉他,李国平还有个儿子,刚上小学,家里有个老母亲同住。成家以后打算把现有的房子卖掉,换套大房。
许延一一应着,并无异议,聊到十一点过半,尹心玥才掩上房门出去。许延站起来收拾好书包,把次日要换的衣服拿出来搭在椅背上,发了会儿愣,熄灯上床。帐子里瞬时黑沉沉的,许延静卧半晌,突然喃喃低语:"哥……你睡着了吗?"
人在屋檐下
即便二婚从简,那一场婚宴仍赶在盛夏尾梢热烈地铺张开来。红桌布、红喜字、红木沙发、新郎新娘胸襟上别着的红花儿,李老太太的红衣裳……当满堂宾客在吉言笑语中哗然退尽之后,许延才得以逃离那个触目惊心的红色现场,回到自己房间。从没见过那么彻底的红,他想起生物老师的宏论,莫名失笑,结婚还真是顶顶神圣辉煌的大事儿呢。
李老太六十来岁,个子小小的,走路步幅很小,像用尺子量过一样精确。灰白短发爱用卡子抿得一丝不乱,话不多,偶尔抬头简短吩咐小保姆几句,便又倨傲地戴起老花镜,逐行逐句研读报纸精髓。退休多年脸上还顽守着机关文化干部特有的矜傲冷漠,只有当七岁的孙儿李少文放学回家,眉间庄肃繁复的皱纹才会全部舒展开来。
李少平幼年丧母,却被宠得无法无天,只要他开了口,家中老小都得依着他,跋扈得像个土皇帝。幸好他跟李老太一屋睡,许延除了洗漱吃饭都留在自己房里,平时也招惹不上他。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时间迁延到了初三上学期末,教室里除了门缝钻进来的呜呜冷风,就剩笔尖擦过纸面的喁喁细语。许延写得累了,放下钢笔,揉搓僵硬手指上被笔杆硌出的凹痕,无意抬头一看,竟发现丁珉趴在课桌上睡觉。自习课老师没来,许延过去拍拍他,小声说:"快考试了,你怎么还打瞌睡。"
丁珉坐起来,伸手揉揉额头,没精打采地说:"不瞌睡也没用,反正考不及格。"
"总比完全不学好啊,"许延皱眉道,这两年跟丁珉成了铁哥们,他才了解到特招生跻身尖子生中的苦闷。略微想了想,说:"从明天开始,中午下午放学,我都帮你补习吧?"
"补习?"丁珉不以为然地看他:"你不回家吗?哪有时间。"
"没事儿,以后晚饭咱们也在学校吃,"许延说:"吃完饭回教室,我边做作业边教你。"其实许延是不想一下课就回到那所别人尽享天伦之乐的房子里,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异物,说不清是嫉妒还是不习惯,尽管家里比过去热闹多了,却觉得越发冷清。
尹心玥一如既往地忙,没多追究许延要留在学校晚自习的说辞,很快就答应了。那学期直到考试前许延都帮丁珉补习功课,期末成绩出来,丁珉居然科科都在六十以上。他丢下成绩单跳起来一把抱起许延,原地连打几个转,激动得脸都红了。
许延伸出手掌跟他用力对拍一记,笑着说:"丁珉,你太强了!"要知道这以前丁珉可从没考及格过,虽然有自己帮他复习,毕竟只是短短一个多月时间。
丁珉眼睛都湿了,这个半大男孩脸上写满由衷的感激:"许延,别的不说了,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兄弟!"
许延正待说话,坐不远处的张晓风却阴阳怪气来了句:"切,得意忘形,100分的还没跳呢。"
"你说什么!"丁珉脸色铁青,握起拳头一步跨过去。
"丁珉!"许延知道他虽然话不多,发起火来可啥都不顾,忙一把拉住他:"你别上当。"那家伙巴不得丁珉过去打一架吧?这是教室,老师很快会来,张晓风个子也不矮,又是学习委员,怎样都不吃亏。他转头冷冷盯着张晓风:"想打架是不?有种上校门口单挑去。"
因为秦可可的事儿,自己跟丁珉与张晓风的关系本就不怎么样。两个月前,秦可可突然整节课趴在课桌上,许延拍她,才发现这丫头哭得泪流满面,原来跟张晓风分手了。那段时间许延和丁珉轮翻陪着秦她,张晓风可能认为是他俩出主意让秦可可决意分手,对他俩的态度一下跌落冰点,经常有意无意出言挑衅。
张晓风冷哼一声,低头翻开课本,显然没打算应战,本已升起硝烟的教室,在周围兴奋期待的观望中,突兀沉静下来。那一年的寒假也在凛冽的冷风中佝偻着腰背不紧不慢地来临了。
许延现在极怕长假呆在家里,当初买这套四居室时,尹心玥和李国平钱不够,最后靠老太太拿出了多年积蓄。对于许延占用一间房,李老太口头上没说什么,但浑身散发的冷气比霜冻还寒,加上家里那个小霸王有事没事都横眉冷对,许延虽说忍耐下来,心里终究不好受,越发觉得自己跟那个家格格不入,总找机会往外跑。
时近年关,这天丁珉和秦可可一早就在楼下叫,许延打开窗户一看,那两人手里都拿着羽毛球拍。许延冲他俩高兴地挥挥手,赶紧穿戴整齐也拿了球拍跑下楼。
三人一起来到隔街的工人文化宫,找了块空地开始打球。G市的冬天总是阴着脸孔不动声色,偶然吹起一阵冷风横穿三人汗湿的腋下。一小时后大家都乏了,坐在光秃秃的草地上聊天。
许延见秦可可呆着脸摆弄手里的水壶,打趣道:"丫头,过了年都开春了,你还不打算阴转晴哪?"
秦可可笑笑,拿手里的水壶往许延身上一丢:"你懂个屁,少根筋儿的和尚。"
许延叫她说得一愣,掉开头没接话,池塘里稀稀落落冒出几根光秃秃的荷叶杆子,冷风兜着个破塑料袋儿,挂在上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招呼,满眼萎靡衰败。快三年了,自己已长成个长手长脚的少年,小毅哥也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儿了。
自从尹心玥再婚后,许刚再没来新家看过他,每次出差只到学校匆匆说几句就走。幸好自己留了学校地址让许刚带回去,虽说两头的信件都要寄到白河镇,二〇五的邮递员一星期才去收一次,来回辗转近一个月,但起码夏紫菱跟封毅都可以跟他通上信了。
夏紫菱的信总是几页纸写得密密麻麻,生活琐事巨细无遗。封毅的信却很简短,跟他的字迹一样凝练有力,只说些学习上的事儿,还有就是让许延好好念书,注意身体。即使这样,每当收到他的信,许延仍会兴奋莫名,连带着那一个星期都仿佛春暖花开、阳光普照。
许延自己也不在信里多说些什么,现在已经完全明了两个男孩儿之间的情意不同寻常,心中虽有千丝万缕的记挂,真要写在纸上却像着了痕迹般慌张。李少文又爱趁他不在进他房里乱翻,许延想起李老太钻研报纸那份严谨劲儿,更感激封毅的细心体贴,手中那短短几行熟悉的字,便屡屡在眼前洇开沉甸甸的温情。
丁珉见许延被秦可可一句话说得愣半天,以为他不高兴,笑着拍他,说:"她们女孩儿不懂,你要当和尚,以后哥陪你一块儿当去。"
那一个"哥"字和丁珉帅气的笑脸,让许延蓦地一阵恍惚,跳起来笑着说:"谁要你陪呀,你以为谁都能当和尚?那得有慧根!"说罢连跳几下:"冻死了,接着打球吧!"
丁珉坐久了也觉得冷,跟着跳起来,假意不爽道:"切,肯陪你就不错了,和尚庙哪儿有这花花世界滋润。"
许延心想,要没小毅哥陪着,凭他也受不了和尚庙的冷清吧。三人说说聊聊玩到中午,到排档里吃了碗面,下午逛了逛街,许延又去图书馆泡了几小时,回到家就八点来钟了,跟电视机前的李老太打过招呼,许延循例回了房间,却立刻怔住。
许延几步走到李少文平时够不着的那个壁柜前,现在柜门竟然半敞,他一把全拉开,里面的信件和私人物品果然被翻得乱七八糟。最让许延恼火的是,封毅给他那个柳枝篮子,平时小心收在最顶层,现在居然无影无踪。李少文才八岁,个子又矮,即使站在高凳子上也拿不着,显然是家里大人帮他的。
许延僵着脊背站了几秒,闭眼顺了顺气,掩上柜门出来,对沙发上的躺着玩皮球的李少文说:"少文,我柜里那个篮子呢?"
李少文一翻眼皮:"我不知道!"
许延憋住气,耐心说:"别的没关系,那个篮子我有用,快还给我。"
李少文嗵一下跳起来,大声嚷嚷:"你丢了东西,干嘛赖我?"说罢将手里的皮球往墙角一摔,弹得乒乒乓乓满屋乱跳。
李老太也冷着脸扭过头来:"许延,少文什么没有,哪会要你的东西?大家一屋里住,我们也经常少点儿什么,有说是你拿的吗?"
李少文得了势,抢白道:"就是,谁会要你东西,那个壁柜我根本够不着。"
许延不想跟李老太计较,只对李少文说:"我可没说篮子放哪个柜子,你要没翻过,怎么知道是壁柜呢?"
李少文被当场揭穿,立刻张口结舌,跺着脚撒泼大骂:"我就拿了你怎么样?那个破烂篮子有啥了不起?!兵痞子生的野小子,赖在我家又吃又住,不要脸!没赶你出去就不错了!"
许延气得一阵脑充血,这些话八岁小孩儿哪能想得出来,他铁青着脸上前两步,寒声说:"你再说一遍!"
无垠的雪野
李少平哪儿领教过这种疾言厉色,尤其是少言寡语的许延,当下惊得呆住,掉头扑进李老太怀里嚎啕大哭:"奶奶!奶奶!他欺负我!"
李老太忙不迭搂紧宝贝孙儿,抬头大声呵斥许延:"许延!平时你不照顾少文也就算了,今天还凶他?!当着老人面就敢这样放肆?太没教养了!"
许延咬牙说:"奶奶,他刚才说什么您也听见了,谁没教养您心里比我更清楚。话我不计较了,篮子让他还给我。"
"呵!计较!"李老太本就护短,这下更加火冒三丈,冲口说:"你一个外姓人占着李家房子,我们跟你计较过吗?李家克扣过你?你敢质问我?!说你一句就犟嘴,不是缺家教是什么?!"
许延没想到平时一副庄重嘴脸的李老太,真能说出这等蛮横无礼的话,气极了反倒冷静下来,慢悠悠说:"奶奶,您说的李家,有我妈那份工资养着,买新房的钱里,我们出了卖旧房子的钱。即使我妈没钱没工作,李叔叔是她丈夫,十八岁以前他有义务抚养我。您过去是国家干部,不会连这都不知道吧?"他冷笑一声:"还有,您说我不算李家人,那我的教养问题,轮得着您操心吗?"
"你!你!你!"李老太蹭一下站起来,手指点点气得打哆嗦,本以为呵斥一顿许延会害怕,没曾想竟让他给堵得理屈词穷。正僵持间,客厅门开了,李国平和尹心玥双双到家。
李国平是个孝子,见李老太气得打抖,立刻上前扶住,着急说:"妈,您怎么了?快坐下,别气坏了身子。"
尹心玥也过来拉住许延:"延延,你干嘛?!"
李老太见儿子到家立刻歪到沙发上捶胸顿足,加油添醋狠告恶状。许延待要分辨,却被尹心玥制止:"你等奶奶说完再说!"
李老太好不容易告完了状,转向李少平,公正无私地说:"少文,把篮子还给你哥,他不敬老爱小我是不敢管了,你可别给我学坏。"
李少文没想到大闹一场竟然还要他还篮子,连奶奶也不帮他,立刻怨气冲天,冲进房里拿出篮子一把摔到地上,跟着一脚踢飞:"还就还!破烂玩意儿,谁稀罕!"
许延眼睁睁看着那篮子重重砸向地面又直飞上房顶,慢镜头一般跌落地面、分筋错骨,胸腔立刻痛不可当,那一脚仿佛直直踹进他心窝口。那个娇嫩洁白的小篮子,是小毅哥剥了多少根细柳枝儿,挤出多少休息时间细心为他编起来的?怕他扎伤手,又花了多少功夫打磨得不带一根细刺儿?
许延慢慢走过去,小心拣起地上散架的残骸,轻轻捂在胸前。耳边李国平对李少文不痛不痒的责备;尹心玥训斥他为了个篮子跟老人幼弟斗气不懂事;李老太假意劝解的虚伪;小保姆阿青的冷眼旁观,这一切仿佛对他都失了意义,也不想再分辨。
尹心玥见他不吱声,以为他心有悔意,缓下声气说:"延延,快跟奶奶道歉,保证以后不再犯了,请奶奶原谅你。"
许延心里竟然悠悠笑了下,直直站起来面向她,轻声说:"妈妈,我们平时没多少时间相处,但我以为,对我的品行,您至少是了解的。"说罢不等尹心玥反应,开了房门走出去。
尹心玥吃了一惊,想不到他竟会摔门而去,不由窝火。许延一直是个和顺懂事儿的孩子,今天反应这么大,心里也知道他定是受了委屈。但在婆母丈夫面前,总得先给老人留面子,所以才厉声教训他几句,打算事后再安抚。清官难断家务事儿,尤其像他们这种半道儿上凑合过的,总得有一方容让着,不然哪儿过得下去呢?许延怎么这么不体谅她呢?
尹心玥烦躁地回房放下包,换了衣裳出来,客厅里李少文仍在得理不饶人的哭闹。全家人围着那个宝贝疙瘩手忙脚乱,自己儿子非但没一人哪怕口头上担心过问,李老太还不时说句风凉话,李国平竟也不表态。尹心玥突然感觉不平衡,想到许延方才那句失望至极的话,和眼里沉重的哀伤,越发内疚后悔,这才开始担心许延,她匆匆又披上外套到小区里找人,却哪儿还有许延的影子?
街头人流拥堵,商场店铺张灯结彩、挂红披绿,飘出一阵阵欢快轻松的贺年歌谣,充满节庆气氛。不少人一家老小全体出动,喜笑颜开地提着满手年货从他面前走过。许延只觉冷风彻骨,直往脖子里灌,他竖起领子徘徊踟蹰,无法排解满心迷茫。
长久以来的寂寞孤单,这两年的苛待冷遇,他都咬紧牙关捱过,只为不想给尹心玥增添一丝烦恼。哪知今天遭逢这等侮辱谩骂,尹心玥竟然一个辩驳的机会都不给他,不仅如此,还当场训斥他。别人如何他至多气愤不会难过,自己母亲的曲解苛责却让他无法不心冷伤怀。道歉?!许延冷笑一声,忽然感觉自己的委曲求全、忍气吞声竟是如此可笑,如此可怜,如此不齿。
许延握紧大衣口袋里那断裂扭曲的柳枝,一阵锥心剧痛,锐利的木刺扎破指尖直刺心尖。那一条温情脉脉横跨记忆的白沙河,那娉娉婷婷凌波照水的青青杨柳岸,葡萄架下恬静温馨的小小庭院,黄阿姨慈爱的笑脸,夏紫菱临别的眼泪,许刚匆匆赶往学校时疲惫的身影……还有小毅哥,他的小毅哥……那一低头怜爱温柔的亲吻,那千言万语说不尽的眼神。
许延忽然急急奔跑起来,那沉重的心脏仿佛顷刻飞跃起来,穿街走巷的寒风也不甘寂寞来助兴,吹得漫天烟花飞舞,刚才那些扎眼的街景,此刻竟是如此喜人欢畅,就连路人丢弃的各色垃圾,都摇身一变可爱可亲,齐齐兴奋地欢呼着:过年啦!过年啦!
许延跑着跑着突然轻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哽咽起来:妈妈,对不起。他边跑边想:我到了立刻让爸给您拍电报,您就为我担心两天吧,两天就行……
许延本以为那么晚不会有直达白河镇的列车,想买了明天的票就去丁珉家挤一晚,不想春运期间竟然加了班次,半小时后就有一趟。幸亏自己平时钱包随身带,许延欣喜若狂,抢过车票零钱对惊愕的售票员连连傻笑,飞快地跑进站台,直到踏踏实实坐进车厢,狂跳的心脏才渐渐平稳下来,仍旧控制不住地突然欢笑出声,也不顾其他旅客怪异的目光,别人瞪他一眼,他还立马跟人笑回去。
许延半夜两、三点才在硬座上瞌睡着,梦境里忽尔是二〇五的晚霞,忽尔是尹心玥的目光,纷繁芜杂,根本没睡好。早上被旁边乘客下车吵醒,睁眼一看,列车竟已出省,天也大亮了。沿途小站卸了客,火车又哐啷啷启动了,出了站台,一片白茫茫大地直扑眼底,坦坦荡荡,广阔无垠。
就像北地粗旷野性的汉子,不加雕饰,却是真正的男人,血性的儿郎。像许刚,封毅,像二〇五那些个响当当硬朗刚毅的战士们。不说晓风残月,不屑顾影自怜,只用两肩血肉,铁骨铮铮,一声不吭撑起天地间所有重负,这样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谁能够不激赏,不沉醉?
许延压抑着心底的狂潮,一阵翻江倒海的震撼,忽然感觉到自己的狭隘与渺小,在包容一切的大自然面前,人类那种与生俱来的敬畏之情击中了他,也感悟了他。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真是历世通行的真知灼见,惊叹之余,心中那股郁郁不平的怨气,也随着眼前广袤旷寂的土地沉静下来。抱怨小人排挤,不如自己争气,只要能吃苦中苦,何愁不为人上人!
许延再不焦躁,买了车上的矿泉水漱了口,再打个盒饭吃下去,一路欣赏着雪景,跟随摇摇晃晃的长途列车,徐徐进入白河镇地界,直到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荒凉车站跃入眼帘,平静沉稳的心才又再度激跳起来。许延随着客流走下站台,终于回来了,他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气,这个遥远荒寂的山沟,这个魂牵梦萦的车站,将会是他永远无法不为之动容的所在吧?
许延看了看表,匆匆向站外走去,已经下午五点,不知道还有没有回白河镇的军车?他左躲右闪地跑起来,却一点儿也不担心,二十里雪路罢了,许延微笑着想,即使爬,我也要爬回家。
"延延……"那一声温柔的呼唤是谁?那沉稳中流露深情的嗓音是谁?那只握住他冰冷指掌的温暖的手,那身披军大衣的矫健高大的身影,那挺直的脊梁,那英俊的眉目,那和白雪一样绚烂的洁白牙齿,那能够化雪融冰的温暖微笑……
许延僵立不动,顷刻间竟连呼吸都被夺去,他怔怔看着他,沉溺于眼前的一切,只怕一眨眼,那个人就会消失,就会从此不见。僵硬的手维持着那个姿势再不敢握紧,怕握住的又是无数个暗夜里自己阴凉的手心,从指尖到掌心,那短短的数寸空间,竟仿佛凝固着可以令天地颠覆的最混乱的暗涌……
回家过年了
如果说十四岁那年的小毅哥,像杯青涩纯净的绿茶,现在的封毅已完全是个阳刚帅气的俊朗青年,将近三年未见,小毅哥都快十七岁了啊……
许延不知道自己痴痴看了多久,直到封毅忍不住偏开头笑了,又转回来对着他,英俊的脸上染了层微窘的红潮,却始终未曾松开他的手,眼睛在昏蒙的天色中亮若星辰。
许延也蓦然红了脸,低下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却很快又仰起来,眼前的这个人,这张脸,凝聚了他多少苦涩的思念,又期待了多么漫长的时光?
"小毅哥……"许延喃喃地说。
"延延……"封毅含笑看着他。
两人同时开了口,又同时卡了壳,最后同时笑出声来,终于笑掉了那丝久别重逢的局促与伤感。
"还没在冬天回来过呢,"封毅笑着脱下大衣,裹到他身上,问:"比你那儿冷吧?"
"嗯。"胸前那双修长的手,在冷风中拂动的黑发,那自然而然为他系着纽扣的动作,那仿佛本应如此,理当如此的爱惜……许延微微别开脸,慢慢洇湿了眼睛,低声说:"我以前还没见过雪。"
"呵,那明天带你玩儿雪去。"封毅系好最后一颗扣子,站起来,重新牵过他的手,轻轻一拉:"走,咱们回家。"
"嗯……"许延轻应一声,跟着封毅向外走,走过安静下来的站台,走上寒风肆虐的街道,走向那一辆停靠在路边的,墨绿色军车。就这样被那人紧紧牵着,永远走下去该多好,许延怔怔地想,此刻的幸福与快乐,让他几乎要疑心这世界是个虚构。恍然坐上车,才想起来问:"小毅哥,你怎么知道我回家?"
"嘿,我掐指一算就知道了,"封毅冲他眨眼睛:"连班次都算准了,你哥厉害不?"
许延正纳闷儿,前座司机就开机关枪似的抱怨开了:"封毅你吹牛不带打草稿的啊!"那个二十左右的小兵哥揶揄道:"中午谁催许排长回家,说别呆这儿干等,什么过节票不好买,要回也未必那么快,那些屁话都是谁说的?"小司机愤愤道:"大冷天儿的,还非让我来回多跑两趟。"
封毅被揭穿,自己也笑起来:"那不是跑对了吗,大冷天儿窝你那破宿舍里就有意思啦?"
"那当然,"小司机乐了,打着方向盘眉飞色舞:"大冷天儿就该捂在暖被窝里,喝着小酒想俺那娇滴滴的小媳妇儿,多滋味儿呀。"说罢回过头来打趣封毅:"嘿!别说你没想过,咋样儿?那滋味儿带劲儿不?"
封毅腾地红了脸,伸脚用力一蹬他椅背:"好好儿开你的车!没看道儿上都结冰了!"
许延闻言也轰地脸上发热,不敢再看封毅,扭头向着窗外。
"嘿嘿!弟弟你有十四了不?"小司机看许延不好意思,越发来劲儿:"不是我瞎说,男人就爱想那个,以后你就知道啦,不信去问你哥。"
妈的我都快十五了,许延又羞又恼,却哪儿敢吱声,窘得连脖子都快烧起来了。
"问你个屁,"封毅骂道:"再胡说八道那两瓶酒别想要了。"
"好好好,不说就不说,"小司机哈哈笑:"假正经,有啥可害臊的。"说罢自个儿哼起了小曲儿,一路乐滋滋唱个不停:
你要拉我的手啊,
我要亲你的口呀,
拉手手呀么亲口口,
咱二人圪崂里走
……
你要亲我的口呀,
我不丢你的手啊,
相亲呀么相爱呀,
咱俩一搭里走
……
拉住你的巧手手啊,
亲了你的小口口呀,
拉手手呀么亲口口,
一搭里朝前走
……
要吃那砂糖化成水,要吃那冰糖嘴对嘴,
一碗那凉水一张纸,谁坏了那良心哟谁先死
……
墙头上那跑马还嫌那低,面对面那站着还想你,
一碗碗那谷子儿两碗碗米,面对面那睡觉还想那你呀伊呀哟
……
幸亏二十里地不算远,一进二〇五,两人都红头涨脸赶紧爬下车,到了家门口,许延才想起来,接着问:"那,那啥,我爸知道啦?"
"嗯,知道了,"封毅眼睛看着自家院门儿:"许叔叔留过部队上的电话给你妈,今儿清早就打过来了,本来他还想上G市找你来着……"说罢转回头来对许延说:"外头冷,快进去吧。"
"……那,"许延转过身,又期期艾艾地回过头:"那你呢……"
"我……去通信排给你妈单位拨个电话,"封毅脸上的红潮还未褪尽,伸手在他后腰上轻轻一推:"……待会儿就来。"
"嗯。"许延扭过头,不让他看见自己忍不住扬起的嘴角,开了院门快步跑进去。
还没跑到房门口,门就从里面呼一下拉开,夏紫菱一眼看见他,马上冲屋里大叫:"爸!妈!真的是我哥!"也不等屋里应声儿,冲出来就蹦到许延身上,抱紧他的脖子一个劲儿傻乐:"我哥回来啦!我哥回来啦!"
黄丽萍和许刚闻声也快步走出来。"瞧你个疯丫头!"黄丽萍一把扯下夏紫菱,笑骂道:"没规没矩!也不怕你哥臊你!"
"嘿嘿!我哥才不会呢!"夏紫菱仍旧笑个没完:"哥你说对不?"
许延开心地拍拍她脑袋:"当然不会,菱菱长得真快,那么高了。"
"那当然,我今年都十四了!"夏紫菱像蹦豆子似的:"哥你猜我期末数学考了多少分?"
"得了得了你,一边儿去!"黄丽萍推她进去:"话都叫你说完了,考再高分有啥用,大冷天儿就知道闹,也不会让你哥先回屋。"
夏紫菱这才想起来,赶紧吐吐舌头闪回房里,冲许延招手儿:"哥快进来。"
许延笑了笑,转眼看向一直没吭气,站在门边儿上冷着脸打量他的许刚,心里怯怯地,心想自己招呼都不打就跑回家,肯定要挨骂了。
黄丽萍轰走夏紫菱,回过头来一拍许刚:"杵这儿装啥门神呢?赶紧回屋去,刚才谁吆喝着多少年没跟儿子一块儿过春节,这回有指望了?"黄丽萍一手拉着许延,一手把脸上挂不住的许刚往屋里推:"延延别怕,你爸那是装的,要不是腰疼那老毛病犯了,他还能在家呆得住?"
"装装装!你知道个啥!"许刚被老婆揭穿,装不下去,黑红脸膛上早掩不住笑模样,看着许延说:"路上累了吧?"
"不累!"许延心里热乎乎的,着急地问句:"爸你腰疼?"
"没事儿!老毛病了,过了冬就好。"许刚坐上沙发,拍着旁边位置:"过来爸这儿坐。"
"嗯。"许延挨过去,脱了身上的军大衣坐下,两手端起夏紫菱泡来的热茶,只觉浑身上下都温暖舒泰。
许刚拍拍他肩膀,停了会儿,说:"待会儿爸给你写个电话,以后要回家,拨通电话来,爸上车站接你去。"
"就是!"黄丽萍接口说:"早留了电话给延延,今儿个就不用一整天着急上火了!"她笑着抱怨:"你爸跳了一天脚,看谁谁不顺眼,我跟菱菱当了他一整天出气筒,自己那老腰又不行,还非在车站守着。要不是封毅说你一准儿回家,催他回来等,这会儿他早蹦到G市拼命去了!"说罢又问许延:"诶,对了,封毅呢?没跟你一块儿回来?菱菱去喊他来家吃餐饭,雪地里站了一天,那孩子也该冻坏了。"
"诶!"夏紫菱应声向外跑。
"菱菱待会儿再去,"许刚说:"封毅该是去给延延妈打电话了,他问我要了号。"
"哦!"夏紫菱掉回头,也挤到许延旁边坐着,还没开口,就被黄丽萍揪起来:"没眼色的丫头,也不晓得让他爷儿俩唠唠,你凑个什么热闹,跟我烧饭去!"说罢扯着她往外走。
"我也要跟我哥说话!"夏紫菱咋呼着,不情不愿被拉出了门。
"爸,对不起……"许延看着手里的热茶,一阵阵清香的茶烟飘起来,蒸跑了外头带进来的寒气,眼眶也被熏得热热的。
"傻话!"许刚也给自己倒上茶:"回家过年有啥对不起!"他喝了口热茶,慢慢说道:"说真的,咱爷儿俩,有十多年没在一块儿过年了吧?"
"嗯!"许延也闷头喝口茶:"差一个月……就十一年了。"他想起许刚走后不久,就迎来了一九八五年的那个春节,那个凄清寂寞的节日啊……
"嘿,那就更该高兴点儿!"许刚用力拍他肩膀一掌,叹道:"十一年了,我儿子都快长成大小伙子了!今年跟爸好好聚聚!"
"嗯!"许延抬起被水汽蒸红的鼻子眼睛,咧开嘴对着许刚,爷儿俩一块儿呵呵笑起来。
正傻乐着,封毅敲敲门进来,看了眼许延,叫许刚:"许叔叔。"
"封毅,快坐!"许刚赶忙站起来,拿个茶杯过来倒茶:"这一整天的,辛苦你了。"
封毅赶紧接过茶:"叔你咋那么客气。"跟着也坐下来。
"嗨!就是!"许刚呵呵笑道:"你跟延延,打小就跟亲兄弟一样。"
许延低个头勾起嘴角,听封毅回许刚话:"是啊……"
"老许,"黄丽萍在院子里喊:"把桌子收拾一下,菜烧好了!"
"好嘞!"许刚放下杯子想站起来。
"叔,我来收!"
"爸,我来收!"
闷头坐着的那两个,比拿了军令还快,同时站起来,一下就呐呐对上了脸,又一块儿别开头,向着餐桌奔过去。
"好好!你们年轻人来,我老头子只管喝茶。"许刚坐下来乐呵呵地笑,看着那两个笨蛋手忙脚乱,不是碰翻了椅子,就是拽歪了桌布。
清寒的月夜
两人收拾好桌子,热腾腾的菜盘子也端进来了,饭桌上许刚高兴,一家子都倒上了酒。许延也喝了两口,白酒劲头大,不一会儿就酒气上涌,忙吃几口饭菜才压下去,旁边的封毅却脸不改色心不跳,连连跟许刚碰杯子。许延不平衡,放下筷子又去端酒杯,却一手端了个空,封毅已拿错他的杯子跟许刚碰上了,一愣神间就让他喝得涓滴不剩。
许延赶紧抓回筷子,抬眼瞅瞅,还好没人注意这一茬。真以为那小子海量呢,原来也喝多了。许延心里一乐,想着待会儿该怎么取笑他,却见封毅胳膊一收,没事人一样将杯子揣进了衣袋,动作简直比惯偷还流畅自然。
这小子竟是成心的,太坏了吧?虽然知道他担心自己,终究有些不服气,于是也悄悄放了筷子手往下伸,想去他兜里掏杯子,谁知杯子没拿着,手却被握住了,连抽两下封毅都不放。一桌子都是人,自己又是右手,许延着起急来想掐他,指甲贴上了那温暖的皮肤,却哪儿忍心下得了手。
桌面上那坏小子仍若无其事跟许刚聊天儿,隐隐上扬的嘴角却分明含着坏笑,拇指还探进他手心里来,一下一下轻轻擦摩。许延脸上登时火烧火燎,众目睽睽之下,两人纠缠的手指异样亲昵私密,竟带了种难以言喻的缠绵意味,半边身子立刻不受控制地麻热起来。
"延延,你杯子呢?"正僵持间,许刚拿起酒瓶问。
许延吓了一跳,那杯子立刻回了手心,封毅轻轻一托他胳膊,笑着说:"延延怕是喝不下了,杯子都藏起来了。"
"这点酒都喝不了,"许刚笑道:"延延得练练酒量了。"
"没看延延脸都红了。"黄丽萍责备道:"当谁都像你这酒坛子,喝起来没个完,延延吃菜,别搭理你爸。"
许延正待说话,却听见外面有人拍院门,夏紫菱跑出去,很快领进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冲封毅说:"小毅哥,找你的。"
那孩子一见封毅,忙跑上前:"封大哥,我爷爷烧得厉害,你去我家看看吧?"
封毅一听放下筷子:"叔,姨,我吃好了,过去看看。"
许延见一家人都见怪不怪地答应着,惊奇地问:"你去给人看病?"
封毅笑:"小毛病可以看,我去去就来。"
"我也要去。"许延丢下筷子站起来。
封毅说:"你饭还没吃完呢……"
"你回来做给我吃,"许延笑,人已经跑出了院门外:"我要看你诊病。"
"那等我一下。"封毅说着跑回自家院子,很快拿出个小箱子跟兔皮帽,仔细地套到许延头上,无奈地系着带子:"病人有啥好看的,晚上外面更冷。"
刚被冷风吹得僵痛的耳朵,捂上绵长的兔毛,一忽儿就回暖过来,许延笑着不接话,心想我又不是为了看病人。
封毅看着他笑,手上轻轻一拉:"走吧,仔细路滑。"
太阳歇了觉,气温果然遽降下来,家属区家家关门闭户,雪路上静悄悄的,只有个银片儿似的白月亮,轻巧地贴在云边儿上,一口口地吐露寒凉的白霜,照得地面清白一片。三人匆匆行出二〇五,拐进上次送封毅进村那条泥路。地上的积雪愈发厚了,一步步都是悉悉索索的轻响,松软的雪粉快没到了半膝上。
封毅拉住他,把手里的箱子递给那孩子,在他面前蹲下:"上来延延。"
"干嘛,不用啊,"许延看那带笑的孩子一眼,不好意思地闪开,自己又不小了:"我能走的。"
"听话,快上来,"封毅扭头催他:"你靴子不够长,进了雪脚会冻伤的。"见他不来又催:"快点儿,不然不带你去了。"
脚脖子上确实传来轻微刺痛,应该是雪末溜进去了,许延没再推,抿着嘴靠上去,往他背上轻轻一趴。
封毅两手往上一托,背着他站起来,迈开步子向前走,竟比刚才还要快了,小声笑道:"有什么不好意思,又不是没背过你。"
旁边的孩子吃吃笑出声来:"封大哥,你弟真娇贵。"说罢又愤愤不平:"我哥就从来不背我,还尽欺负我。"
封毅笑道:"那肯定是你不可爱,"说罢扭过头来睨着许延笑:"延延说对不?"
"呸!"许延本就不好意思,自己都那么高了,被封毅背着脚尖都蹭到他小腿上,红着脸扭开头趴在他肩膀上,轻骂道:"胡说八道。"
封毅的声音低不可闻:"胡说八道吗?"轻笑着背着他快步走上那座馒头状的小山包。
"嗯……"许延搂紧他脖子,听着那声浪从封毅背心柔柔传来,只觉枕着的肩背那样安全可靠,坚韧有力,心间一派满满的安稳宁定。
山包上那片松林也全被白雪覆盖,常年堆积的酥软松针铺上厚厚的雪毯,每一步都像在温柔的波浪里徜徉。凛冽的月辉穿透压霜盖雪的枝桠,像道道水银从天而降,流泻在洁白的雪地上银珠四溅,如真如幻的亮丽耀眼。
"小毅哥,你累不?"许延感觉脑门贴着的皮肤轻微的潮热,推推他:"让我自己走会儿。"
"别动,"封毅托紧他:"背你不累。"
许延收紧手臂,喃喃说:"小毅哥……"
"嗯……"封毅应道。
"哥……"许延的嗓子微微地发梗。
"嗯……延延,"封毅低低地应着,轻笑着拍拍他:"哥在呢……"
"嗯……"许延将冰凉的鼻尖拱进他温热的颈窝里,轻轻闭上眼睛。
不久进了村子,孩子推开一户院门,大声朝里面招呼:"爸,妈,封大哥来啦!"
房门里立刻迎出几个人来,连声说着感激的话,把封毅和许延急急往里让。枯槁的老人躺在床头上,面色异样潮红,眼神凌乱昏蒙,嗓子眼里风箱一样急扯不休。
封毅没坐下来喝茶,连忙过去给老人探热,小心把老人身上的厚被子揭开,回头认真交代他家人:"发热千万不能这样捂着,土办法发汗容易抽筋,咬伤舌头就麻烦了。"
屋里几人都连声应着,封毅又探了老人的脉息,看过喉咙,耳朵贴近胸口上细听了会儿:"没事儿,别担心,是伤了风寒,老人身体虚弱,天冷别让他多出门儿,尽量呆屋里。"
那四十来岁的女人一听,脸上登时阴转晴,汉子面上也露出感激的欣慰,搓着手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这大半夜的,还怕是肺出毛病了。"
封毅笑道:"没事儿,我听过了,肺没问题。"说罢打开小箱子,拿出个铁盒,揭开盒盖和里面覆的几层医用白布:"温度高了,得打一针退热。"
汉子忙说:"好好,"回头推他老婆:"傻愣着干啥,给封大夫哥儿俩个装点年货回去。"
封毅忙说:"叔,叫封毅就成,我哪儿当得起大夫啊。"
汉子回过头来,乐呵呵地说:"咱这村子,谁有个病痛不先想到封大夫,人好技术好学问好就当得。"
封毅拿砂轮沿瓶口刮一圈,两指捏住顶端利落地一掰,用注射器抽了药水,笑着说:"叔您别夸了,帮我把爷爷扶起来,得快点打针退热。"
"诶!好!"壮汉连忙把老人扶起床,侧坐在炕沿上,顺手揭开他裤子。
许延挨过去,盯着那冒着水珠的尖利针头,轻声问:"你真敢打?"
"放心,肌注很简单,只要避开坐骨神经,打在臀大肌上就行。"封毅说着,给老人皮肤消了毒,拇指食指一跨找准位置,针头轻轻一扎就没入肌肉,开始缓慢地推注药液:"我在二〇五医务室帮过半年忙,早会了。"
"哦……"许延不眨眼地瞧着封毅,只觉得他的侧影是如此刚毅好看,鼻子、耳朵、头发无一不恰到好处。尤其是现在,那份认真谨慎的稳重与专注,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令人信服的知性的力量。
封毅拔出针头,用棉签按压住针口,一抬眼看见许延,微窘地说:"怎么啦?"
"没怎么,"许延抿着嘴笑:"封大夫。"
封毅微红了脸,瞥他一眼,低声道:"说什么呢。"
刚才的女人提了个满噔噔的口袋出来,笑着往封毅手里塞:"封大夫,家里一点粗货,您带回去过年。"
封毅把用过的注射器包好放回箱子里,推着说:"大婶,不用了,一只退热针值不了什么!"
"不行不行!"汉子着急起来:"一定得收下,不然下次咱生病,哪敢再厚着脸皮去找您啊!这大冷天儿的,跑一趟雪路不容易,咱心里不过意,就算药水不值钱,光这心意,都够咱一家子领受的了。"
老人也在炕上抖着手含糊地说:"收……让小哥儿收着……"
封毅手上推着,回头说:"老爷爷,您快躺着别客气。"
许延也帮着封毅推:"大叔大婶,真不用了,我哥家里的年货多得放不下,你们留着吧。"
墙角那孩子也吃吃地笑:"爸,妈,封大哥肯定不会要的。"
汉子转手给他一巴掌:"野小子,封大哥的是他自个儿的,这是爸妈给的,你瞎说啥。"
"本来就是!干嘛打我!"那孩子委屈地嚷嚷:"封大哥哪儿有手提这些,他得背他弟弟。"
"啥?"那汉子跟女人同声问。
许延脸上一窘只装没听见,封毅快速接过那袋东西,说:"那谢谢叔叔婶子,我明儿早上再来看老大爷。"说罢拉着许延就往外走。
两人出了院子,许延才嘀咕着说:"叫你别背的。"
"那怎么了,"封毅轻笑:"谁爱说就说去。"
许延噗嗤一笑:"那你跑什么?"
"我没跑啊。"封毅笑着不承认。
许延在栅栏上抓了把雪末就往他脖子塞,大声笑道:"看你还敢耍赖!"
"坏小子,你想冻死我!"封毅丢了袋子忙低下头拍脖子:"一会儿别让我抓住!"
许延咯咯笑着跑开:"想抓我,哪有那么容易!"
两人正闹着,刚才那孩子大叫着跑出来:"封大哥,等等我!"
封毅忙迎上去:"怎么啦?!爷爷有事?!"
"不是!不是!"那孩子大喘着气:"我爸说你要背这个哥哥,让我来帮你提袋子!"
着急跑过来的许延一听,脸忽地红了一片,还没反应过来,手腕就被封毅一把抓住,睨着他贼贼地笑:"刚是哪个坏小子说我抓不着他?这不自己送上门来啦。"
许延连忙甩着手挣扎,大呼小叫:"这不算,这不算,你耍赖!"
封毅抓住他笑:"好吧好吧,不算,别跑了。"说着蹲下来:"快趴上来,出来久了别冻坏了,咱们回家去。"
"嗯。"许延甜甜一笑,跳到他背上,搂紧他脖子:"回家有什么好吃的?"
"野猪炖蘑菇。"封毅边走边笑。
"野猪?你又进山了?"许延诧异地问:"这才放假没多久呀。"
"没,蘑菇是去年晒的。"封毅闷笑:"野猪,在我背上趴着,待会儿背回家去拔毛。"
许延一巴掌拍下去,只听那孩子在旁边捂着嘴笑得路都走不动,恼得他涨红了脸,恶狠狠说:"待会儿看谁拔谁的毛!"
封毅低声笑:"好啊,我看着,抱紧了。"说罢背着他飞跑起来,一下就蹿上了山头,清亮的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温柔地映在雪地上,并着的头交叠成两颗紧密的心型。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大家,小青偷懒了,这两天会尽量把欠大家的一章补上,自pai~~~~~~
冰河凿鱼记
两人回了家,封毅拿出两个小纸袋,各装了三颗药片儿进去,细心叮嘱那孩子,一包发热时吃,另一包隔八小时给老人服一片,等他听明白了才打发他走。回到房里见许延一动不动立在书桌前,走过去站在他身边。
"你种在屋里……"许延轻声说,伸手轻碰桌子上那墨绿色的叶片儿。他刚进门就一眼看见了那盆绿姬,在灯光下泛着油光,惬意地舒枝散叶,比在岩洞里那会儿粗壮多了,每片尖细的叶片儿里,都仿佛含了口绿汪汪肥嫩嫩的汁水。
"嗯,它喜阴,外面太阳大,气温低,都受不了。"封毅把他转过来,给他解下巴上的细带子:"你身上的大衣不防寒,明天先穿我的,过两天去镇上买新的过年吧。"
"不用吧?我没觉得冷啊,"许延说,脸上贴着长长的兔毛直痒痒:"赶紧帮我解开,干嘛给我戴个这么厚的帽子,热死了。"
"在外面没听你说热?"封毅笑:"出门前脸像块红布似的,招了风会感冒。"
"那还不是你……"许延瞪他。
"我怎么了?"封毅看着他低声问,手指轻轻滑过他的下巴,静夜里那声音说不出的低沉悦耳,许延登时扭开头做不得声,反手一推他:"快做饭去。"
封毅笑着走出去,许延红着脸站在桌边,半晌慢慢地拉开凳子坐下来,手撑着下巴咯咯地笑。
两人吃完晚饭已将近九点,许延一天一夜没睡好,吃饱喝足懒虫就爬出来了,捂着嘴巴连打哈欠。封毅拉他起来:"回去冲澡睡觉了,明儿早上我带你去凿鱼。"
"凿鱼?!"许延一听马上来了精神,眼睛瞪得大大的:"上哪儿凿去?怎么凿?"
封毅笑:"明天就知道了,快起来。"
"先说说,先说说!"许延赖着不动:"不然我做梦都想。"
"真的?"封毅靠过来,笑笑盯着他看:"既然想了鱼,不如一道儿想想野猪?"
"呸!"许延一把推开他,跳起来向外跑。
封毅笑着追上去:"别吵着阿姨,他们该睡了,爬墙过去吧。"
许延回头骂:"你个贼样儿,就喜欢爬墙。"
"你也爱爬墙,"封毅闷笑:"不过我知道你不是贼。"
许延立刻想起上回被开玩笑,说他是小媳妇爬墙头,转回去掐他脖子,封毅已经一下跳上了墙头,笑着向他伸手:"快来,别闹了,待会儿黄阿姨真要出来抓贼了。"
许延恼恨地伸出手,被他一下拉上去。封毅跳下地,扶着他腰抱下来:"回屋拣衣服,我给你倒水去。"
许延瞥他一眼:"哼!"扭身进了自己屋里。封毅轻笑着跑进澡房,提了桶到灶头舀水。
许延拿了衣服进去,快手快脚地冲完澡跑出来,推开自己房门,院子里几步路就冻得他嗷嗷叫。封毅从炕灶边站起来,揭开被子说:"快进去,怎么带那么点儿衣服。"
许延哆哆嗦嗦地说:"我想着不远。"
封毅给他掖好被子:"冲澡毛孔都张开了,一冷一热最爱受凉,感冒了看你过年玩儿什么。"
"知道了,封大夫!"许延瞅着他笑:"真啰嗦。"
封毅揪他耳朵:"说谁啰嗦呢,再说一次。"
许延咯咯笑:"我没说,你耳背听错了。"
封毅敲他一下,开门往外走。许延急问:"你去哪儿?"说罢差点咬了舌头,自己都睡觉了,人家封毅能去哪儿,当然回家了。
封毅回头看着他笑:"我去拿点柴,你炕灶里火不够旺。"说罢掩上门出去。
许延红着脸捂进被窝里,想着刚才封毅脸上调侃的笑,汗都快臊下来了,听见开门声,头更不敢伸出来。
封毅放下柴去揭他被子:"干啥你?"
许延露出眼睛来:"我睡觉!"
封毅笑:"你睡吧。"说着蹲下往炕灶里添柴。
许延听见灶门轻轻合上,眼睛悄悄睁开一丝细缝儿,只见封毅站起来摁灭了墙上的灯,走来他炕沿边坐下,立刻两耳一阵轰鸣,身子绷得像张弓,眼睛闭得死紧,脑子里几近天人交战:赶他出去?让他留下?!!!
问题还没想明白,就感觉封毅温热的手抚上他头顶,轻柔地梳理他的头发,低声说:"乖,快睡吧,我待会儿再走,火烧起来要撤掉两根柴,不然晚上你就成烤猪了。"
许延羞得大气儿也不敢出,说不清心里是失落还是甜,闷在被子里低低应了句:"嗯……"
封毅低笑着扯他被子:"头伸出来,你到底干啥啊?"
"我没干啥!"许延越发窘了,索性钻出头来,还好房里光线暗,脸上的颜色也藏在夜色里。他睁开眼睛,封毅侧身面向他的轮廓像个线条深刻的雕塑,黑黑地罩在头顶上,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压迫,反而带来异样的喜悦和满足。许延侧脸贴上他的腿,手也抱上去,惬意地眯上眼睛,享受着头皮上五指的轻柔按摩,很快就迷迷蒙蒙半梦半醒。
"延延。"过了会儿封毅轻声叫,见许延不应声,以为他睡着了,轻轻拿开他的手放进被窝里,又给他掖好被子,人却并没走开。许延只觉得黑暗里,那更黑的影子直往他压下来,温热的气流一下下吹拂到脸庞上,立刻又紧张起来:继续装睡?!马上醒来?!!!
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想怎样,封毅的吻就那样轻轻落了下来,蜻蜓点水般拂过他的唇,那一刹那,天地都仿佛沉静了……许延静静地躺着,听着他打开炕灶抽出柴火,再仔细扣紧,然后开了房门快步出去,才慢慢睁开眼睛,手指悄悄抚上自己的嘴唇,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
惦记着凿鱼的事儿心情激动,第二天一早许延就醒了,吃过早饭还没见封毅回家,问黄丽萍:"姨,小毅哥呢?"
"这时候应该在农场喂兔子。"黄丽萍拆洗着棉被说:"延延来帮忙抽下被心,今儿个太阳好,把被子洗了好过年。"
"好嘞,"许延忙上前帮着抽被心:"小毅哥帮农场养兔子?"心想他不是自己养长毛兔吗?
"不是,他租了农场的旧猪圈,改成个木板房养他自己的兔子,"黄丽萍手上不停,快言快语地说:"那兔子老麻烦,一天得喂五、六趟,打扫、消毒、喂药片,比伺候孩子还要仔细,烦人得很。"
"五、六趟?那他上学怎么喂?"许延问,再勤快也得有时间忙呀。
"那娃儿精得很,"黄丽萍笑:"找了沙坝村几个孩子帮着看,工钱不多,又都老实听话,不然靠他一个人,三头六臂也照顾不过来啊。"
"哦。"许延抿嘴笑,这小子一向贼精。
正想着,封毅就经过他家院门口,看见他闪着眼睛笑:"延延起来啦?"
"嗯!"许延马上说:"咱凿鱼去吧?!"
"好,我回去拿工具。"封毅说完开了自家院门,许延一路追着他的身影儿看,封毅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来,促狭地冲他一笑,亮出一口齐整的白牙。许延立刻扭开头:这死小子,没事儿回什么头,牙齿好看吗?
过了会儿封毅出来喊他:"延延,过来扎绑腿。"
"什么绑腿?"许延过去,纳闷地坐到他床沿儿上。
"来,站起来。"封毅拿着两根十厘米宽的帆布带子蹲下来,那带子一边平头,一边分叉:"打了绑腿走雪地没那么累,又不进雪。"说罢拿起平头那端贴着他的鞋帮开始绕腿平裹,每绕一、两圈翻个面继续向上,一直打到他腿弯处,才将两根细带子扎牢,另一边原样重复。
"好热啊!"许延捣着腿说。
封毅在他后腰上一推:"走吧,外面就不热了。"
夏紫菱听说他俩要去凿鱼,哪儿肯放过,立刻跳着闹着要跟着去。许延的心情却跟三年前不一样了,虽然妹妹也亲,可多了个人跟小毅哥和自己一块儿,总觉着些微地不满意,却又不好推,末了只得三个人一道儿出发,向着河边走去。
往日嬉闹热情的白沙河全被封冻上了,大地一片银装素裹,灿烂的朝阳下,寒风依旧悍猛地狂扫四野,高峻的山梁像一道道强劲的肌腱,横陈在浩瀚无际的雪野上。
顺着河岸向上游走了半小时,封毅拐上河中心,不时用脚拨开冰层上的积雪,低着头边走边打量脚下的冰面,到了一处停下来说:"咱们就在这儿凿。"说罢掸净了冰上的浮雪。
许延没来过这段河沟,只觉河面比下游还窄,问:"这儿?下游不好吗?"
"下游水太浅,不保温,鱼都上来了。"封毅说罢抡起镐子开始刨冰,夏紫菱和许延把他刨下来的碎冰拨走,不一会儿就刨出个脸盆大小二、三十厘米深的冰窟窿。封毅蹲下仔细看了看,再用手探探:"快到水面了,你俩让开。"
许延和夏紫菱都激动万分,立刻听他命令退开两米外,封毅拿着镐子也退开半米,对着冰洞一侧猛地用力砸下去,只听咚一声响,一块厚度十来公分的冰块就忽地向下沉,被河水一拱,又忽悠一下带着水花急翘起来,快蹿到旁边的冰面上。河里紧接着连蹦出三四条半臂长的黑麟鱼,在冰面上活蹦乱跳,急跳了两下就僵硬弯曲,冻成了结实的冰鱼疙瘩。
许延跟夏紫菱欢呼着冲上前,七手八脚去拔那块浮冰,封毅急急说:"别叫啊,鱼都吓跑了。"说着轻轻把冰块拉起来往旁边一推,对许延说:"延延,拿捞子来。"
许延屏息走上前,往窟窿里一看,呵!那脸盆大的窟窿里,全是密密麻麻一张一合的鱼嘴儿,许延一捞子猛往下探,动作根本不需要技术含量,就接二连三地捞出几十条种类繁杂的河鱼,兴奋得他快要跳起来。
夏紫菱过来抢捞子:"哥你捞那么多了,快给我!"
许延也捞得累了,把网子递给她,坐到封毅旁边去,乐得合不拢嘴:"那鱼怎么都跟敢死队一样儿?傻头傻脑的。"
"你才傻!"封毅点上支烟,吸一口笑看着他:"冰层下面含氧低,一敲开那些鱼当然跑来透气儿。"
"你更傻!"许延拍他一巴掌,又好奇地问:"刚我摸了水,冻得要命,那鱼也能活?"
封毅微眯着眼睛避开风吹上来的烟雾:"那叫适者生存,冷水鱼血液里含有类似乙三醇的防冻物质。"野外风大,纸烟很快就烧到了头,封毅深吸了一口信手弹出去,接着说:"冰层下的水有四度左右,根本冻不死鱼,就是缺氧难受。"
许延钦佩地紧盯着他,由衷地说:"小毅哥,你太厉害了,你怎么啥都知道?"
封毅转头看着他,漆黑的眼睛在洁白雪野里璀璨幽深,嘴角慢慢扬起一个魅惑人心的弧度,轻声说:"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
许延愣了半晌,才蓦地跳起来飞扑到他身上,压住他拼命抽巴掌:"我叫你胡说八道!"
"我没胡说八道!"封毅捂着肚子笑个不停,蜷成一团顽抗到底:"哎哟哎哟,再打要出人命了!"
作者有话要说:哎哟哎哟,我下回坚决不偷懒拖文了,啊啊啊!!!!!!!!!!!!!
河边的长城
夏紫菱不一会儿也捞累了,许延又抢过网子接着捞,没两下封毅就拉住他:"好了,回去吧,再捞也是鱼,又捞不出个蛤蟆来。"
"不行,我还没玩儿够呢!"许延不理他,瞪眼道:"你才捞蛤蟆!"低头一个劲儿卖力地捞,捞出一头热汗来,就想要拔衣服。
"延延,听话,快把手套戴上,爪子都冻红了。"封毅不让他脱,还非给他套上手套:"咱们换个东西玩儿,你看鱼都冻上了,装不回去,再捞也是扔这儿。"
许延扭头一看,地上的鱼果真冻得曲里拐弯,全硬挺挺地维持着临死前那一刻挣扎的扭曲,特占地方,他们只带来一个麻袋,根本装不下了。听封毅一说还有好玩儿的,立刻丢下捞子问:"咱们接着玩儿啥?"
封毅笑着说:"堆个长城给你玩儿?"
"现在堆?"许延高兴地问,他早想堆雪人了,一听堆长城那么恢弘气派的建筑,更兴奋了。
"嗯!"封毅拉着他向岸边走,周围的枯草都被雪埋了大半,只漏出个尖尖顶儿冒出雪坨坨,颤巍巍地迎风招展。封毅找了块平整的雪地说:"就在这儿堆吧?"
"好!"许延立刻蹲下去刨雪:"先扒一堆?"
夏紫菱嗤嗤笑:"哥你没玩儿过雪吗?不扒一堆拿什么堆啊?"
封毅笑看他:"他就是没玩儿过雪,不然能那么兴奋,脑袋都快钻进雪窝子里了。"
"切!"许延不服气:"我没玩儿过雪,你们还没看过海呢!"
"哇!海啊!"夏紫菱激动地说:"哥,你那儿有海吗?"
"有哇!"许延得意地说:"我夏天都跟同学去海边儿游泳。"
"真的?!"夏紫菱眼珠子都快蹦出来,连声说:"哥,以后你带我去看海呗!"
"没问题!"许延笑着说:"你好好学习,以后上我那儿念书,哥带你去海边玩儿。"
封毅低头压实雪砖,勾起嘴来偷笑:"菱菱还得练好游泳,你哥只管带到岸边,他可不是救生员。"
许延立马想起那次岩洞潜水,抓起个雪团就向他砸过去:"你话咋这么多!我叫你说!"
"不说!不说!"封毅嘿嘿笑着,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延延你咋那么爱欺负人呢?"
"你胡说!"许延还没吱声儿,夏紫菱就扭头抗议:"我哥最好了,他才不会欺负人呢!"
"就是!"许延得意地笑:"有个妹子就是好!"
夏紫菱也冲着他笑,红红的脸蛋笑成个粉嫩的鲜苹果。
"哦,是吗?"封毅看着他恍然大悟,低下头继续整雪砖:"那就是只欺负我一个了。"
"你放屁!"许延恼红了脸,又抓了一团雪向他砸过去。
封毅只管嘿嘿笑着不接茬,夏紫菱抬头看着许延若有所思:"你俩打啥哑谜呢哥?我咋都听不懂?"然后又转头看看封毅:"小毅哥,我哥对你好像是挺凶的,你别怪他,他心可善了。"
封毅噗嗤一下笑出声:"我哪儿敢怪他,"说着越笑越大声:"我还要不要活了我。"
"你再笑!你再笑!"许延气死了,想扑过去揍他又碍着夏紫菱在场,手上接二连三砸雪团子,封毅压根儿眉毛都不动一下,兀自笑个不停。
倒不是封毅不怕砸,许延早开始纳闷儿了,怎么他俩的雪团子硬得像石头,自个儿费了好大力气捏出来的,还没砸到封毅身上就散架子了,又恢复成松散的雪粉散落下来,他瞄瞄两人动作,是不是有啥窍门儿呀?看过封毅又看夏紫菱,都跟他自个儿没啥分别呀,要说力气比不过封毅,那夏紫菱总不至于强过自己吧?
许延看了两下泄了气,抬头问:"我咋就捏不实呢?"
夏紫菱抿着嘴儿一劲儿笑,正想开头,许延就看见封毅朝她打眼色,夏紫菱就又抿着嘴低下头,只做没听见。
许延恼了,跳起来就去追打封毅:"就是你使坏,早该想到了,到底怎么回事儿,你说不说!"
封毅边逃边笑:"我说我说,笨死了,戴着手套怎么捏呀,哈哈哈!"
许延气坏了,立刻剥下手套,人也不追了。怪不得呢,人的体温将近三十度,握着雪团表面那层立刻融化成水,渗透到捏紧的雪缝子里才能结成雪疙瘩呀。
许延蹲下地,发狠连捏出几块雪团子,举起来冲封毅挥挥手:"你再使坏试试。"
封毅一本正经地说:"我哪儿敢呀。"说罢赶紧低下头,任凭许延怎么窥视再不笑了。
许延愤愤地想,这死小子实在太坏了,不过捏着手里的冰疙瘩又开始犹豫,他要真使坏了,自己能忍心砸不?想着想着就抿嘴笑了。
许延滚了个水桶大的雪球,虽然手冻得发木,心里却得意得了不得。封毅拉他起来,许延跟夏紫菱齐声问:"去哪儿呀?"
"去方便一下。"封毅说。
夏紫菱立马低下头不再问,许延却脸上炸开了花,扭扭捏捏被他拉进树林里,磕磕巴巴、眼睛乱转:"那,那啥,我不急。"
"我急!"封毅认真地说。
轰隆一声巨响,这下不止脸上,许延觉得脑子里都开了花,急赤白脸地说:"我,我给你把风!我不急尿不出来!"说罢扭头就向外跑。
"谁要你把风?"封毅一把抓住他:"跑什么跑!想哪儿去了!"说罢握住他的手心疼地搓:"看你的手都冻成什么样儿了,还在那儿得意,明天该长冻疮了,自己在南边长大,不能这样儿疯玩儿雪,知道不?"接着又忍不住笑:"再说,咱们堆的是长城,你搞那么大个雪团子,干啥呀?"
"我堆雪人不行呀?"许延这才知道他的方便是啥,又是羞又是恼,心里却像灌了蜜糊糊一样甜,抬眼瞅着他坏笑:"那你在菱菱跟前咋不说呢?"他勾着嘴角笑道:"还鬼鬼祟祟跑来这儿方便。"
封毅给他戴上手套,抬头瞄他一眼,眼睛亮闪闪地笑:"我可没说错,我真要方便。"说罢拉住许延的手:"你不急就在旁边等我?"
许延愣了下,一把甩开他的手,嘴也不斗了,只顾没命往外跑,直跑出十来米远,仍听见那死小子的坏笑,气得他脑门上都蹦出汗星星,又不敢立刻回夏紫菱那儿,脸上开了口染料锅,怎么跟夏紫菱解释啊?
许延绕着林边转,封毅过了会儿走出来,许延瞪他一眼快走两步,又找不出理由骂他。封毅跑上来拉他的手,许延起初没反应,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他刚才干过啥,立刻又一把甩开,开了锅的脸上更红得透亮。
封毅睨着他起先想笑,之后又忍回去,握住他的手认真地说:"我刚用雪擦过手了。"
"呸!"许延一把推开他,脸上更是五颜六色、不可开交:"你……!"
"我怎么了?我真擦手了!"封毅委屈地说。许延扭头就往回跑,再不跟这混蛋多说一句,哪怕跟夏紫菱来回解释,也比留这儿强。
回到长城基地,封毅再没跟他玩笑,和夏紫菱又忙了会儿。许延把他俩砌出来的雪砖摞起来,半小时后,一条洁白无暇的冰雪长城终于初具规模地挺立起来。三个人站在旁边看,各有各的感叹。
夏紫菱说:"好漂亮啊,真想去爬长城去。"
封毅淡淡地笑:"十多年了,我都快不记得长城究竟什么样儿了。"
许延看着他:"小毅哥,以后咱们一块儿去爬长城吧?"
"好!"封毅微笑着说。
许延一笑,不过瘾地说:"咱们再来砌个雪房子吧?然后进去住一下?"
封毅立刻忍不住笑:"你又不是白雪公主,还住雪房子。"
许延眉毛一拧:"谁规定只有白雪公主才能住雪房子?!"
"嗯,不光白雪公主。"封毅别开脸:"还有七个小矮人。"
许延扑上去就打,这小子今天实在太过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封毅早就爆笑着跑开:"别打我!别打我!下次给你盖座雪房子,再不回家你阿姨该担心出门找咱们了。"
许延追了会儿见没希望追上,恨恨地往回走。封毅远远地跑到林子边上,拿着根棍子敲掉树上的积雪,撇了根带叶子的长松枝拖回来。许延手上早握好一团雪,立刻往他脖子里捂,冻得封毅哇哇大叫:"我刚才都投降了!"
"哼!"许延得意洋洋:"我可没说放过你!"
封毅拍着脖子里的雪末呲牙咧嘴:"好了少爷,恨也解了,快把鱼装进麻袋里,咱得回家了。"
三人满满地装了一袋子鱼,河面上还留了一大摊。封毅把麻袋放到枝叶上,握紧根部在冰面上拖着走,懊恼地说:"早知道你俩那么贪,该去农场弄个雪橇来,这得拖半个小时,还得拗多少树杈啊。"
许延跟夏紫菱听了咯咯笑,许延接着问:"雪橇?好玩儿不?"
封毅瞪他一眼:"好玩儿,好玩儿,有啥不好玩儿的?"
"嘿!快说,到底好玩儿不?"许延问:"是用马拉的?"
"狗拉的,"封毅说:"改天带你去林子里套野兔,让你坐着过过瘾。"
"套野兔?!"许延兴致盎然地说:"改天是哪天?下午就去吧?"
"下午恐怕不行,"封毅说:"兔子栏要消毒,又该吃维生素了,怕忙不过来。"
"哦,那明天呢?"许延心急地问:"下午我去帮你喂兔子。"
"要不明天先带你去镇上买衣服?"封毅说:"野兔啥时候都能套,这儿衣服本来就少,晚了都是让人挑剩下的了。"
许延说:"先套野兔吧?挑剩下就挑剩下。"反正有封毅的衣服穿,虽然大点儿,能先套野兔玩儿,衣服哪当了一回事儿。
"随你吧,"封毅无奈地笑:"那晚上早点儿睡,明天一早咱们就去。"
夏紫菱本来也想跟着去,无奈雪橇坐不下三个人,回到家里又被黄丽萍一吼,只得闷闷作罢。
不是年画儿
许延正逗着夏紫菱说话,就见封毅拿着个小筐子进来了,朝他笑笑,蹲下从麻袋里分出十来条冰鱼装上,又回了自己院子,搬了个梯子爬到房顶高度。
许延隔着围墙好奇地问:"小毅哥,你上房顶干啥。"
"上面冻着腊肉,"封毅低下头问:"你想吃不?想吃我多拿块。"
"好啊,"许延跑过去:"让我上去看看。"
封毅拎着两条狍子腿下来:"都被雪盖住了,一块块都是雪坨坨,看不出东西。"
许延扶着梯子就往上猴,到了房顶一看,上面堆了一层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雪坨子,果然看不出本来面目,低头说:"你弄那么多腊肉,又吃不完。"
"你捞那么多鱼,就吃得下?"封毅看着他笑。
许延抓了房顶上的雪又去砸他,封毅扶着梯子忙说:"我说错了,快别闹了,看待会儿掉下来。"等许延到了地面,才拿着条狍子腿放到灶台上煨着解冻,另一条放进装了鱼的筐子里,对许延说:"延延我出去会儿,回来再给你焖腊肉吃。"
"你去哪儿?"许延说:"我跟你去。"
封毅说:"你别去了,我就给人送点鱼。"
"为什么我不能去?"许延眉毛一皱,满脸疑惑:"你去给谁送鱼?"
封毅张开嘴看着他,末了失笑,拉住他说:"那一块儿去吧。"
许延纳闷地跟着他走,待到靠近上回抓公鸡闯进的那个小院子,才惊诧地问:"这不是……?"
"嗯,是。"封毅脸上淡淡的,进了院子敲了两下房门。
房门很快打开,一个三十七、八,模样端正的女人披着件绿袄子出来,看见封毅笑着招呼:"小毅啊,快进来坐。"
"不坐了赵阿姨,"封毅笑道:"来送点鱼,你拿进去吧。"
"哦,好,"赵寡妇也不多留,笑道:"那谢谢了啊,有空来家吃饭。"
封毅笑笑,拉着许延往回走,那房门在身后很快掩上了。
一直走上马路,许延都诧异地瞄着封毅,却见他脸上毫无异色,忍不住说:"你干嘛还给她送东西?!"
"我干嘛不能给她送东西?"封毅看他一眼,笑着问。
"还用说吗?"许延不好点明,闷头往回走,心想封毅也太老好人了,不找那女人晦气就不错了,还急巴巴给人送吃的。
封毅竟也不说下去,一直闭嘴走路,快到家门口,见许延兀自皱着眉,才低声说:"有她,我爸高兴。"
那声音里压着的沉沉的伤感,即使微不可查,许延却感受得分外清晰,心尖仿佛被扎了一下,锐利的疼,他伸手握住封毅的手:"哥……"
封毅揽揽他肩膀,笑着说:"回屋里玩儿去,饭好了我叫你。"
许延不走,看着他说:"我想陪着你。"
"你还怕没时间陪我?"封毅睨着他突然一脸坏笑。
许延瞪他一眼,知道他是故意想赶他回屋,就是赖在旁边不走。封毅没再催他,摸摸狍子腿化得差不多软硬,去冲了水搁在砧板上,拿刀切成殷红油亮的菲薄肉片儿,层次均匀地码进盘子里,抬头问许延:"中午要吃鱼不?"
"随便……"许延没情没绪地说。
封毅放下刀,疑惑地看他:"延延,怎么了?"
许延低下头,闷声说:"寒假怎么都那么短……"
封毅愣了会儿,才知道自己刚才那句玩笑又招了他的心事儿,柔声说:"哥很快就毕业了……"
许延鼻子一酸,哑声说:"快什么……还要一年多呢……"
封毅看着他,洗洗手拉进屋里关上门,轻轻搂进怀里:"延延,别这样,这么多年不都过来了?"他拍着许延慢声哄:"几岁了?说哭就哭,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我才不怕,"许延别开脸,眼里的水滴越聚越大,慢慢滑出眼眶:"反正……也没多少机会哭……"
"延延……"封毅静静看着他,伸指慢慢抹去那一条湿渍,忽然轻声笑了:"你不怕,我怕啊……"
"你怕什么?!"许延回头捶他一下。
"怕人说我欺负你呀," 封毅看着他笑,轻抚着他脑后的头发,将他的脸按在自己胸前,半晌之后,低声说:"更怕……让你受了委屈……"
"哥……"眼里才刚收敛的水汽,又聚拢了,许延抱紧他的腰,头埋进他怀里:"你会来找我的吧?"
"嗯,"封毅抚着他的背,轻声说:"哥对你撒过谎吗?"
许延慢慢地转涕为笑:"没……"
两人静立了会儿,封毅握住他肩膀扶起来,看着他的眼睛微笑:"不哭了?在屋里等会儿,我先去做饭?"
"嗯。"许延应道,转身跳到他床上,摘下那把吉它说:"这次回来还没听过你弹过。"
封毅笑道:"你要听,待会儿弹。"说罢开了房门出去。
下午封毅要去农场喂兔子,许延也跟了去,两人一块儿清理了兔栏。封毅消了毒,拿瓶维生素碾碎了拌进麸料里,又到墙角拖了个纸箱出来,打开竟是一格格鲜鸡蛋。
许延好奇地问:"哥,你拿鸡蛋干啥?"
"喂兔子呀,"封毅笑道:"两天喂一颗,兔毛长得特别快,毛质又漂亮,而且抵抗力也跟着增强。很多人养不好,就是不舍得下本钱。其实成本高一点没关系,卖兔毛的利润早翻倍儿回来了。"
"哦,"许延笑着说:"不过这兔子还真金贵,又是鸡蛋又是补药。"
"呵,是呀。"封毅说:"蛋壳放这盆里。"
"蛋壳还要?"许延敲掉蛋囊,手里的壳扔进盆子里:"有啥用啊?"
"烤脆了,碾碎,"封毅从身后铁罐里舀出一大勺花生米,添进饲料盆,睨着他笑:"给你补钙。"
许延抬手就去抽他,封毅连声讨饶:"错了错了,是给兔子补钙。"
许延骂道:"你怎么越来越贫!"
封毅严肃地说:"是你对我的优点了解不足。"
"屁优点!"许延瞪他:"我只见到缺点!"
"那延延真是独具慧眼。"封毅低个头笑:"都是缺点还不嫌?发现我有潜质?"
"滚!不要脸!"许延脸一红,甩手丢掉蛋壳:"谁说我不嫌?!"
"唉!"封毅唉声叹气,对着兔子笼说:"还是你们好啊,一见我就欢蹦乱跳,又不用哄着求着,有吃就不嫌弃人。"
许延噗嗤一笑,拿起木勺搅拌和了蛋浆的麸料,问:"这兔子那么金贵,鸡蛋不用煮熟了喂?不怕拉肚子?"
"它们又不缺钙,不爱拉肚子。"封毅说完知道坏了,马上跳起来逃得老远。
许延挑着勺稀糊糊的麸料就要泼过去,忍了忍终于放下来:"你再说试试!"
"不说了,绝对不说了。"封毅笑着靠过来,拿过勺子,边给食槽添料边招呼:"兔子啊,快吃吧,兔子啊,别挑食。"
许延忍不住过去踢他一脚,突然看见最上面那层兔笼里,关了两只特别小的长毛兔,毛茸茸的煞是可爱,立刻靠过去打开兔笼,捏着耳朵抱出来:"这兔子多大了?"
"出生没多久,"封毅说:"你别抱,待会儿拉你一身。"
许延撇嘴道:"你的话几句能信的。"
封毅还待再说,见许延眉毛一皱,立刻低下头继续喂兔子。
许延把兔子塞回笼里,回头冷冷地说:"你的兔子撒尿了。"
封毅说:"是吗?那怎么办?"
许延瞪着他不作声,封毅赶紧加完饲料,拉着他往回走:"咱快回家洗洗去。"
许延恼火地急急走路,这兔子也太不讲文明礼貌了,一上手就撒尿,回了家就赶紧冲进澡房,涮洗了好一阵子才出来,套上衣服还不时闻闻自己的手腕子。
封毅说:"没味儿,有我也不嫌你。"话音刚落就被许延赶出了门。
许延在屋里转了会儿,不见封毅进来,开门出来一看,两边院子里都没人,不由纳闷儿。半小时后,还是没影儿,许延便翻过了墙头,到他窗边一瞧,见封毅手里拿着个章子,在桌面上不知道印着什么东西,旁边已经摞了厚厚一沓。
许延推开他房门,靠过去看,竟然是一叠黄纸,每张上面都印着色彩各异的猪、牛、羊等牲口,桌子上也摆开几个磁碟子,碟子上都盛着坨棉花,全都胀鼓鼓地吃饱了各色颜料,每个碟沿儿上搁着个塑料软印。
许延拿起来看看,问:"哥,你印的这是啥?年画儿?"
"年画儿?"封毅微感愕然:"不是,这是冥钱。"
许延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想起黄丽萍曾经说过,李阿姨正是年前走的,他抬眼瞅瞅封毅,没再说话。
封毅印完了手下的,又裁出一叠黄纸,拿个印板给他,笑着说:"帮忙印啊,傻呆着干啥?"
"哦。"许延便接过来,在碟子里蘸上颜色,两手稳稳地往黄纸上压印,手一揭开,一只胖墩墩圆滚滚的鲜红肥猪立刻跃然纸面,许延揭掉放在一边,接着又印下一张。
呆着面孔的一叠叠黄纸,陆续被两人印出了跳跃缤纷的活泼图样,桌面上很快摞起了五沓一掌高的彩图。门缝里忽地钻进来一阵冷风,吹得许延脊背发寒,也招惹了被封印在纸面上的牛羊,那些家伙们立刻莫名其妙地癫狂起来,一连蹿起十几张,在两人头顶抽筋似地乱舞。
许延回身关好门,接住落下来的牲口,叠好放回桌面,轻声开口:"哥,哪天去看阿姨?"
封毅说:"明天套完野兔回来,我就去去。"
"我跟你去好不?"许延问:"我也想去看看李阿姨……"
"快过年了,你去干啥?"封毅说:"粘那晦气……"
"我不怕,"许延看着他:"哥,我想去。"
"那就去吧,"封毅笑:"反正人死如灯灭,都是碳水化合物,晦气不过说说罢了。"
许延也弯起嘴角,浅笑着说:"哥,咱们一早就去吧?早上空气好,回家再去套野兔子。"
"嗯。"封毅低下头,笑着说:"好。"
漫天的飞雪
晚上许延问黄丽萍要了个闹钟,上了清早五点的闹,第二天才刚蒙蒙亮,就被闹醒了。许延穿衣起床,快手快脚洗漱完,翻过对院敲门。封毅屋里果然也亮起了灯,应该才刚起来,还在穿毛衣,见到许延一脸诧异:"延延你没睡吗?咋那么早?"边说边把挂在半臂的毛衣往头上套,无意中带起了下面的秋衣,亮出一截润泽健康的深蜜色肌肤。
那健美的腹肌和坚韧的腰线,瞬间撞入眼帘,仿佛要向人炫耀它的紧实有力,还有那一道热辣辣的,自裤腰蔓延到脐下的黝黑浓密的体毛……许延一时愣了神,直到封毅套好毛衣,疑惑地看向他,才蓦地烧红了脸,被鬼扯了似地闪开眼睛。
"没吃早饭吧?"封毅披上大衣问。
"吃了。"许延死盯着窗帘。
"吃了?"封毅走过来。
"呃,没有。"许延恼得想自己掌嘴,这钟点,连黄丽萍都没起床呢,他吃个屁呀?
"嗯,"封毅说:"看样子上火了,早上喝点稀粥吧。"说完突然低下头,在他快要冒烟的脸上亲了下,一阵轻笑开门出去。
许延脸上腾地烧起来一大片,胡乱拣本书往快要合拢的门上砸:"你才上火了!"
"对呀,"封毅在院子里大笑:"我也陪你喝稀粥。"
许延磨牙,再不接他的话。两人随便吃过早饭,带上鱼香柏腊和昨天印的纸钱,向屋后山道上走,还是上次烧烤的那条路,却完全变了样。地上的土坷垃看不见了,道旁的杂草被积雪压得顺顺贴贴,偶尔有几簇不服气的,扎破雪毡子,孤拐地支楞起来,被风吹得咯吱作响,傲气地显摆头顶上的冰棱子。
许延一只手揣在大衣口袋里,另一只被封毅拽着,一溜一滑地向上攀。走着走着,突然感觉脑门一冷,抬头的功夫,脸上就被凉凉地舔了三、四下。封毅回头说:"下雪了。"
许延眯起眼睛,漫天的雪花素面素裙,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又有两朵沾在他的睫毛上,倏忽化开了,凉凉地渗进眼窝里。封毅伸手来给他擦:"哈,睫毛上都结霜了,跟老公公似的。"
"你不也一样。"许延惊喜地笑。这场雪来得太突然了,不动声色悄然而至,一上来就铺天盖地,在两人身周拉上重重洁白帷幔,随意款摆飘拂,三、四米外的道路都有些模糊了。
"冷不,"封毅问:"把兜里的手拿出来吧,雪下面有上次结的冰,别滑倒了。"
"哦,不冷。"许延抽出手来,两人小心翼翼往上爬,任由雪花挂了满头。
半小时后,雪才渐渐小了,唯留零零星星的碎片儿漫不经心地飘扯。折上右边岔道,很快到了李氏坟院,白蒙蒙的只剩个轮廓。两人扫开坟头上的浮雪,封毅掸净墓碑,把纸条分作两份,一份递给许延,开始在坟院四周的杂草上挂纸。一绺绺丈余长的白纸黄条,挂在干枯的草杆上,被风一吹,瞬间活转过来,像悠长的水袖披拂飘舞,恋念不舍地追逐两人的衣襟。
许延把最后一绺纸压在土块下面,抬眼一看,刚清扫完的坟院又白了,但那白是灵动的,活泛的,闹腾的,不停窸窸窣窣地喧响,仿佛七嘴八舌说着话。许延被这"活着"的白震撼了一下,却并不觉得害怕。封毅解开大衣纽扣,掀起衣摆挡风点燃一张黄表,再点着盆里盛的大堆冥钱,火苗忽地一下蹿起老高,越烧越旺,从容地扬起一阵阵轻飘飘的纸灰。
许延把包里的献饭拿出来摆开,看封毅点燃三注香插进土里,夹了献饭向四围抛,洒过一道清茶,才跪下来磕头:"妈,我跟延延来看您了,您高兴不?家里一切都好,爸爸的身体最近也好些了,您别惦记着,过去忙得闲不住脚,现在能歇就歇着吧……"
许刚和尹心玥的家乡都不在G市,许延从未正式家祭过,见封毅如此,也上前跪下磕了三个头:"李阿姨,您安心休息。上次回家,我吃过您种的石榴了,可甜了,谢谢您惦记我。"说完又拜了两拜才站起身,却见封毅睨着他笑,忙问:"怎么了?我是不是说错了?"
"没,"封毅掸掉他帽子上的雪,牵过他的手,含笑说:"回吧,去套野兔了。"
"嗯!"许延亮着眼睛点头。
下山的路更不好走,快一小时两人才到家。封毅拿了把猎枪出来,又从纸盒里分装出一些沙粒状和豆子样的东西。许延问:"还要带枪吗?有野兽?这些是啥?"
"今天进深点,没野兽,可能会碰见狍子,给你打来玩儿,"封毅把东西装进背包:"散的是打野鸡的。"说着拿了条毯子拉他出门:"走吧。"
雪橇由八条狗拉着,树枝样排列,猎犬体型不大,尖三角型的耳朵竖立起来,模样有点像狼。并不乱吠,一副训练有素的机警,出了二〇五带头的狗低吠一声,才同时开始加速。许延第一次坐雪橇,兴奋得不行,大声问:"它们还有领袖?全是你养的?"
"当然啊,带头的狗看道指挥,"封毅把毯子搭在两人腿上:"冬天进山打猎,都要坐雪橇,不然哪走得了那么远的雪路。"
"呵!跑得真快啊!"许延两耳刮过呼呼的风声,多亏了那条毯子,狗队跑起来简直寒风刺骨,领队的狗机敏地避开树木障碍,根本不需要减速,看来这条山路早就跑惯跑熟。闪电也兴奋地跟着狗队跑前跑后,它也有一段没出过门儿了。
"时速三十二公里,催急了,连跑十八小时都没问题。"封毅搂着他的头:"小心细树枝,别刮伤眼睛了。"
"嗯,哈!"许延靠在他身上,虽然铺着厚垫子,仍感觉到颠簸震荡。雪面光滑,雪下的山路却凹凸不平,雪橇急速驰骋,不时会弹跳起来,惊心动魄,刺激万分,许延大声笑:"太爽了!太爽了!"
"坐好啊!"封毅笑他,干脆绕过他的腰拉绳索:"待会儿被抛出去更爽。"
许延一肘子顶他,笑道:"别扫兴!"
狗队飞奔了二十多分钟,封毅一拉缰绳,停在林中一片旷地上,拍拍许延:"下去找兔子路。"
"兔子路?啥样的?"许延问。
"野兔喜欢走老路,脚印密集的地方就是它们的路。"封毅解开绊住狗身和前腿的皮链,八条猎犬立刻悄没声息地围拢到他脚边,后腿兴奋地刨着雪粉,只有闪电还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
许延不平衡,拽上闪电带头走。这是片茂盛的白桦林,偶尔杂生着一、两棵榆木、柞树和红柳。两人趵雪走出几十米,闪电突然躁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唁,封毅拍拍它的头,立刻又安分下来摇尾巴。
"它发现啥了?"许延紧张地问。
"野兔味儿。"封毅笑:"这些狗都精着呢,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是猎小动物。"
"要不咱们也猎点大的?"许延兴奋地说:"那多爽啊!"
封毅一巴掌拍他:"爽什么,那是能玩儿的?"
"切!"许延反抽一巴掌:"你不是背着枪吗?还有那么多猎犬,咋不行啊?!"
"你不在就行,"封毅笑着躲开:"反正这儿也没猛兽,安心找兔子路吧。"见许延追过来忙说:"不是啊,不是啊,是我没带打大动物的豆子,哈哈。"脚下的八条狗见封毅躲闪,迅速贴上去,齐齐掉过头来对着许延,带头那条还龇开满嘴白牙、唁唁低吠,一副凶相。封毅忙低喝一声,才收敛下来。
许延吓了一跳,赶紧停下,气不过骂道:"狗仗人势!"
封毅上前揽住他肩膀,觍着脸说:"就是,咱延延可不跟它们一般见识。"
"滚开!"许延抽他:"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不滚,"封毅笑,抱住他不松手:"我跟你一般见识。"
"我才不要,"许延也笑了,用力推他:"快滚远点!"
"不滚。"封毅抓住他两只手,交叉按下来,又再抱紧,得意地笑:"没辙了吧?"
"呸!"许延挣不开,恼火地抬脚:"再不滚我踢你!"
"就是不滚,再叫我滚……"封毅的眼睛闪闪发亮,突然低头吻下来,舌尖迅速挤进他嘴里探索一圈,又退出来轻咬一下,温热的唇才擦过他的脸颊直上耳廓,低低地说:"我就……亲你。"
这短暂却热切的吻再不是当年的天真玩闹,许延两颊登时涨成副猪肝,心跳如鼓、反应失常:"你!你!你!"了半天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嘘……"封毅抱紧他,脸上也烫得微微发红:"兔子要出来了……"
"兔,兔子,哪有兔子?"许延结结巴巴,耳畔的气流和热烫的皮肤,烤得他头晕目眩,头重脚轻,脑子迷迷糊糊,巴不得找件事分散注意力。
封毅把他转过来,伸手一指,轻笑着说:"你看那边。"
许延定睛一看,不远的树丛下果然被踩出条十多公分宽的痕迹,布满五、六公分深浅的尖尖的足印,立刻兴奋起来,又不好意思回头,别扭地推他:"那,你还不快去套……"
"嗯,"封毅噗嗤一笑,又在他嘴角偷亲一下,才放开他向前跑:"现在就去。"
许延的脸半天没散下热,站在原地看他从背包里拿出一束细铁丝,一端绕成比碗口稍大的活套,一端缠在树干上,将套子固定在离地一拳高的位置,不由新奇又手痒,扭捏了半天终于靠上前:"这就能套兔子了?"
"嗯,"封毅分他一束铁丝,拿着一根绕给他看:"像我这样做好套,放置在脚印密集的地方。"
"哦,"许延蹲下来绕了一个,抬眼问他:"是这样吗?"
封毅转过头来,两人的视线刹那交织,同时跌进了对方眼睛里。封毅的眼睛像两口清澈的湖泊,满溢微澜乍起的爱怜,温柔地将他覆没,耳畔似乎隐隐传来轻涛拍岸的缱绻声浪,许延顷刻间不知身在何处,本能地微仰起头,痴迷地迎着那日思夜想的,向他靠拢的脸庞……
寒凉的泪花
"……延延。"封毅的手才刚抚上他的脸,闪电却突然一头蹿进两人之间,焦躁地拱来拱去,许延立刻做贼似地扭开头,满脸潮红:"它,它又干啥了?"
封毅反手一掌,直接打蒙了那条死狗,懊恼地说:"它好像发现狍子了。"
许延憋着笑:"那,那咱去打不?"
"打吧。"封毅也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拉着他站起来,踢了下脚边昏头昏脑的闪电:"快带路。"
委屈的闪电立刻来了劲儿,戴罪立功般飞掠出去,直扎进三、四十米远的树丛间,才回头狗腿地猛摇尾巴。封毅拉着许延悄悄掩过去,靠在树干上,轻声说:"看见了吗?"
"看见了!"许延激动得嗓子都变了调:"那不是鹿吗?"
封毅轻笑:"鹿没那么小,来,"说着把枪摘下来让他拿好,从背后搂住他托起枪杆:"瞄准。"
十几米开外的那只狍子,不知道危险迫近,仍旧恬然观望远方,偶尔优雅地垂下长颈,前蹄轻刨着雪地,许延竟有些不舍开枪,喃喃道:"它真漂亮……"
封毅轻吻一下他的脸,低低地说:"没你漂亮……"
话音刚落,只觉手指一紧,许延还在愣神,枪声已砰然响起,猎物瞬间一头栽倒。领队的猎犬和闪电立刻飞蹿上去,衔着那只咽了气的狍子迅速拖回封毅脚边,邀功似地摇头摆尾。
许延低头一看,之前那双恬柔如水的眸子,此刻已被弹药击得对穿,只剩一缕血线挂在油亮的毛皮上,立刻不忍地掉开头,抬肘狠顶了封毅一下:"你怎么那么残忍!多好看的动物!"
"这时候怎么能心软,豹子老虎不好看?"封毅笑道,见许延就要发飙,立刻抱住他哄:"别生气,别生气,你要喜欢,我给你套只活的,这只太大了。"
"哼!"许延不理他,掉头跑回去上兔子套,丛林法则、弱肉强食,这些他不是不懂,但一想起那双柔美的眸子,心中便满是不忍。
"延延……"封毅蹲下看着他笑,许延一转身丢个背影给他。
封毅立刻又跟上来嬉皮笑脸:"延延……"
"少罗嗦,快下套子。"许延瞪他一眼。
"哦。"封毅乖乖地拧铁丝,瞅许延一眼,低头笑:"兔子真可怜啊,要是再长得好看点,就有人心疼了……"话没说完就被许延扑倒在地,拼命抽打:"你再说!你再说!"
封毅滚了一脖子雪,哇哇大叫:"我错了,我错了!"猎犬们迅速冲上前,被封毅一喝,莫名其妙地愣在当地呜呜叫,满眼不甘地看着主子饱受欺凌。
许延打两下停下手,按住他胸口威胁道:"下次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不敢了。"封毅看着他笑,拍掉他袖口的雪末,伸臂抱进怀里,轻声说:"别心疼了,咱以后都不打狍子了,好不?"
许延趴在他颈窝里,脑门一阵凉飕飕的,突然想起封毅该有多冷,却只顾着安慰自己,连袖口的雪都先帮他掸干净,心里霎时又是暖又是疼,一把拉他起来,两手不停帮他拂拭,别扭地说:"我就那一说,不是真不让你打……"拍着拍着眼眶控制不住地发热发酸:"笨蛋,你又不是躲不开……"
"你要打……我没想躲。"封毅拉开他的手,轻轻搂住他,微笑着说:"好了……不冷了。"
许延抱紧他,脸贴着他胸口,喃喃地说:"哥……"
封毅托起他下巴,爱怜地亲吻他的眼帘,将那即将溢出的湿润一点一点吮了去,末了突然轻声笑:"延延……咱们这样……一天都套不着兔子……"
许延轰地炸了毛,一把推开他远远跑开:"谁跟你……这样那样……"
封毅低着头直笑,没再逗他,蹲下来继续做套子,很快拧好了三十多个,才抬头喊兀自在林边瞎晃的许延:"延延,来帮忙了。"
许延闷头跑过去,从头到尾眼看着套子和树,两人沿途下了几十个,封毅拉着他跑出来,绕着弧线跑向前方树林:"够了,咱们去赶兔子过来。"
一直跑出很远才停下来,几条猎犬自动呈扇面状散开,每条间距十来米,不停左右蹿跳,沿途包操过去。许延很快听到林间窸窸窣窣的响动,前方的树枝上不停坠落积雪,随着狗的低吠,那些响声越发急促凌乱,人和犬稳稳地赶着猎物向陷阱那边压过去。
许延兴奋异常,也学着猎犬左右奔跑,突然惊起一只花斑野鸡,看见来人,没命地扑腾逃窜,吓了许延一大跳。
封毅笑问:"打不打它?"
许延一窘,拉住他去追瞬息之间跑远的猎狗:"先套野兔。"
跑到林边,眼前一片黄白相间的影子,闪电般向前疾冲,又接二连三蓦地断电栽倒,抽筋似地跳腾,后腿弹起一窝窝雪花。猎狗们分头扑上去,衔着喉咙闷到窒息,再去扑击下一只猎物。
两人一路拾拣,五、六斤重的野兔就有十来只,还有七、八只特别肥壮的,几乎套套不落空。许延兴奋异常,拣起一只突然惊叫:"小毅哥,你看它脖子上的铁丝都挣断了!"
"呵,困兽之斗、垂死挣扎,都很惊人的,这还是兔子呢。"封毅笑着说:"所以带猎犬方便多了。"
收拾完兔子,又打了几只野鸡,雪橇靠背上栓着的大口袋就全塞满了。许延提着一只大红野鸡笑:"不知道菱菱现在还爱不爱踢毽子,以前为了帮她偷鸡毛,挨了我妈一顿好骂。"
封毅笑道:"你们那次壮举,早听那丫头提过无数次了。今天她来不了肯定憋气,你正好拿回去哄哄她。"
"嗯,嘿嘿。"许延一阵贼笑,两人坐上雪橇满载而归。
到了家门口封毅把口袋卸下来,搬回自家院子,又把狗链解开,丢了几只小野兔下地,拍拍狗领队,几只狗就衔着奖品,一溜小跑自动回农场去了。许延艳羡地说:"这些狗真听话。"
"嗯,猎犬都有灵性。"封毅把那堆半软的野兔倒在灶台边,从工具箱里翻出个带把的弯铁钩,抽出靴筒里的匕首,麻利地剖开一只野兔嘴边的嫩皮,见许延站在旁边,笑着说:"进屋歇会儿吧,你还不累?"
"你就不累吗?"许延蹲下来:"又不饿,待会儿再整吧。"
"这算啥,"封毅笑道,拿匕首利落地在兔眼四周划一圈,挑开头顶的毛皮,切断耳根,再用铁钩勾住门齿,一点一点顺着身子往下剥:"趁还没硬,先把皮剥下来,板干了好让黄阿姨给你做床毛褥子,剩下的再缝个皮裤子过年穿。"
许延心里一暖,也拎起个兔子:"我跟你一块儿弄。"
"你别整了,"封毅看着他笑:"弄完又不知道要关进澡房多久了,要不累,去烧堆草灰,待会儿陷皮子用。"
"嘿嘿,好。"许延也真不想剥那个,眼看兔皮剥离鲜红的兔肉,简直触目惊心,丢下兔子就去抱了捆干草,塞进铁桶里烧灰。
"哥,你俩套了那么多兔子?!"两人正忙着,夏紫菱从屋里出来,立刻跑到围墙边大叫:"哇,还有狍子和野鸡啊?!"
黄丽萍也跟出来,笑着说:"哟,猎了那么多东西!还不到半天功夫呢。"
"呵,"封毅抬头笑:"那片林子少人去,野兔发得快。"
"小毅真能干,"黄丽萍接着夸,冲端着个茶壶到灶台边沏茶的许刚笑道:"以后不知道哪家闺女能享到他的福啊。"
"嗨!你这老娘们,早几年不就跟小毅他娘说好这门亲了?"许刚笑:"咱家菱菱,打小跟封毅一块儿长大,要模样有模样,要机灵劲儿也不差,还怕封毅看不上了?要不放心,今天我做主,找老封给这两个娃娃订下来,省得你成天唠叨个没完。"
那些话,好像一桶寒冬里的冰水,哗然兜头而下,自顶至踵,奇寒彻骨。许延两耳嗡嗡乱响,惨白着脸,恍然看向封毅,见他也紧握着匕首,呆立当场。
黄丽萍乐呵呵地对许刚说:"那你快找找老封去,晚上咱家摆桌好菜,把事情订下来。"随即欣慰地感叹:"咱两家就是有缘分,大人谈得来,孩子们也处得好,小毅跟延延比兄弟还亲厚,将来菱菱过了门,他俩也亲上加亲呢。"说罢掉过头来,见封毅跟夏紫菱都勾着头,哈哈笑着对许延说:"延延,他俩脸皮嫩都害臊了,你说句,阿姨这话中听不。"
许延脊背一僵,面如死灰地慢慢转过身,僵硬地一笑:"……中听。"
封毅的视线猛地射向他,眼里的寒光比匕首还锐利,霍然站起身。夏紫菱同时抬起脸,平日白里透红的俏脸那一刻瘮人的青白,挂满了一串串寒凉的泪花,抖着唇死盯着许延,又蓦地拧开头,尖着嗓子冲黄丽萍说:"妈!我的事儿,我自己做主!"说罢一头冲回房里,"砰"地一声关上门。
"这死丫头!"黄丽萍吓了一跳,冲着房门骂:"婚姻大事,当然父母说了算,你咋呼个什么劲儿?!"说罢转头看向封毅,正待说话。
"黄阿姨,"封毅已经徐徐开口:"菱菱一直把我当哥哥,我也把她当亲妹子看,今天的事儿,感谢您跟许叔叔的好意,但我不能答应,我想,菱菱也是这意思,对不起。"
许延惊呆了,根本没注意到黄丽萍一脸惋惜地摇头回屋。封毅的话和夏紫菱的泪,像冰火的两极同时冲撞爆破,更重要的,此刻,他被迫清晰地窥见了他与封毅的未来,那条泥泞险阻狭窄逼仄的道路……他的母亲,封毅的父亲,世人的眼睛,生命的规则,名声、前程、繁衍、天伦……这一切,有朝一日,会不会把爱的坚贞决然折断?
他茫然看向封毅寒光凛冽的眸子,今天,他拒绝了夏紫菱,那明天呢?后天呢?明年呢?后年呢?他可以坚持多久?还会有多少个像夏紫菱这样美丽可爱的姑娘……封毅是个孝子,难道他真能跟自己,就这样,不明不白,虚度一生?!
作者有话要说:厚厚,对不起大家,荤菜下章才能上了,这一段儿得先填。。。
心中那剧痛
许延心乱如麻,僵直地站在铁桶边,突然发现,二〇五的冬天,原来,这样的冷……
封毅静静看着他,目光由之前的锐利渐渐和缓了下来,上前牵住他的手:"进屋去。"
许延慢慢扒开他的手,轻声说:"我出去走一走……"
"你给我进来!"封毅一把揽住他的腰,踹开门把他抱进去,再一脚蹬上门,双手握住他的肩,用力按在门板上,紧盯着他的脸,末了,却又突然泄了气,垂下头,半晌之后才抬起脸,看着他轻声问:"延延,你到底怎么想的?"
许延定定看着他:"小毅哥,你凶我干嘛?别人跟你提亲,我算啥?我能说啥?"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大:"我咋想的?我想什么你不知道?!我咋想的能管用吗?!"
"对,你是不能说啥,但你这么机灵个人,不知道把球踢给我?非得回那伤人的话吗?"封毅一字一句说:"你说我知道你想什么,那你呢?你就不知道我想什么了?今天别人一句话就六神无主,方寸大乱,那将来呢?将来还不定碰到什么事儿,该怎么办?"
"你说得对,今天是菱菱,将来还不定有多少伶伶俐俐的丫头,还不定有多少和和气气的丈母娘看上你呢!"许延一阵忧惧气恨:"封叔叔这样对你,你都祝哽祝噎、劳而不怨,再过几年,他该催着要抱孙子了吧?那该怎么办?你不得让他三年抱俩吗?"
"呵!三年抱俩,你倒替我想的周全!"封毅突然冷笑,捏紧他下巴,直盯进他眼睛里:"那你呢?咱们不是亲如兄弟吗?将来我那仨俩个孩子,是不是还得喊你一声叔叔啊?"
许延胸口一阵闷痛,没想到封毅竟拿这话刺他,从进屋起,封毅就没说过一句实在话,全在质问他。他煞白着脸紧盯着封毅,盯着封毅冰冷的眼睛,平日深情款款、无微不至,翻起脸来竟是如此可恨。
可封毅那话又错在哪儿?念头一转,心底忽地泼凉泼凉,是啊,再怎么念,怎么想,想得寝食难安,想得酸心透骨,说出去,在人前,他跟他,不过就是——兄弟——亲如兄弟……
许延双手用力一推,掉头咬牙说:"废话!咱们既是兄弟,不叫叔叔叫什么?!"说罢拉开门往外走。
封毅搂住他的腰一把拽回来,抬手关上门,瞳孔遽然收缩,掀过他身子问:"你真这么想?"那声音冷得快掉冰渣:"那你成天哭着叫着要我去找你,是为什么?给你当哥?"说罢猛地噙住他的嘴,舌头侵进去肆意翻搅扫荡:"是这样当?"没待许延回话,撑住他腋下一把提起来,抬膝分开他的腿,下身狠狠压上去,一脸嘲弄地说:"这样也不介意咯?"
那瞬间的爆发力让许延两耳一阵轰鸣,待到反应过来已经脚底悬空,嵌入腿间那凶悍的硬挺,即使隔着厚厚的衣料,依旧感觉鲜明。许延差点没闭过气去,羞怒交加,涨红了脸拼命挣扎,不但没挣开,反带动两人紧贴的部位急速摩擦,下腹霍然腾起一股燥热,许延顿时心慌气喘,咬牙猛推封毅:"放我下来!"
"放你下来?"封毅的呼吸也瞬间急促,修长矫健的身躯越发紧密地压制住他,双臂勒紧他的后背,提腰猛地向上一顶,盯着许延冷声说:"不喜欢这样?那你脸红什么?"说罢再度攫住他的唇用力吮吻舔舐,下身有条不紊地顶弄起来。
许延身上轰地着了火,强占口腔的唇舌,带入一阵阵魂萦梦绕的气息。腿间那一下一下禁忌敏感的撞击,让他逃无可逃,顿时手足酸软。张嘴想咬封毅的舌,咬住了却又狠不下心来用力。想起自己连个雪疙瘩都不舍得往他身上砸,封毅竟忍心这样对他,鼻腔蓦地一阵酸痛,泪意泼然冲上眼帘,哽咽呻吟着倾流而下,濡湿了两人相贴的脸庞。
"延延,延延,"封毅停下来,松开他的嘴,慌忙去吻他的眼泪,声音突然软了下来:"我,就是要你说句实话……别哭了,别哭了,是我不对……"
许延越发委屈难过,泪如泉涌,哑声说:"你不是很理直气壮吗?你哪儿不对了?呜呜……说错了一句话你就凶神恶煞……"
"对不起,对不起……你那话我听着心里难受,"封毅抱着他一叠声说:"延延……我错了,以后再不凶你了……"
"你当我好受吗?"许延眼泪根本刹不住闸:"这些年我哪天好受过了?呜呜,千辛万苦回来,你……你这样对我……"
"我知道,我知道,我错了,"封毅越发心疼,不停地亲他:"别哭了……原谅哥这一回,好不?"
"你不用假惺惺,"许延恨声说:"发脾气的是你,说原谅的是你,"许延哽咽不止,越想越伤心:"什么都叫你说完了,错的都是我!"
"延延……我再不敢了……我没假惺惺,"封毅急得没辙:"你知道,我最怕你哭,你要气了,打我也好,别哭了行不?"
"你怕个屁!"看他急成那样,许延早就不气了,嘴上却不肯松口:"我哪儿敢打你呀?你那么厉害,比你养的那些狗还凶!"说罢一个没憋住,自己先笑出了声。
封毅见他转啼为笑,脸上一喜,握住他的手就往自己胸口砸:"那我帮你打,打完就不气了好不?"
"神经病,"许延一把抽回手,瞪着他说:"欺负完我就来装模作样。"
"我没欺负你啊?"封毅着急地抱紧他:"我哪儿舍得欺负你?就是说话大声点儿……"说完突然一怔,提腰轻轻蹭了蹭他下面,红着脸问:"是弄疼你了?我,我没用劲儿啊……"
那一下摩擦,让两人的呼吸同时一窒,许延窘得满脸通红,用力推他:"你,你,还说没……那你这是干啥……"
"……我,"封毅也是一脸难堪,呐呐地说:"这……不是欺负你……你知道的……"
"就是……"许延被那硬物硌得心慌意乱,脚软筋麻,喘息着说:"你……你快拿开……"
"……我,不拿开……"眼前那虚软惊慌的样子,分外撩人,封毅更不舍松手,吻着他柔软的嘴,下身越发肿胀难耐,抵住他轻轻顶弄起来,哑声说:"你喜欢我这样的,是不?"
"不是……你……啊……"那处瞬间燃起一串串火苗,直往骨缝里烧,刚才就被弄硬了,这下隔着裤子都显出了痕迹,许延越发慌乱无措,按住封毅肩膀就往上躲。
封毅勒住他腰部的手,立刻滑了下来,握住他的臀,下身如影随形追上去,不容他挪开分毫。灼热的唇贴上他耳廓,挺腰轻轻摩擦:"就是……你,都有反应了……"
说罢不由分说地加速碾动。
"呃……啊……"许延只觉自己快被顶得飘起来,脑子里过电般蹿起睡梦中热切朦胧的景象,全身酥麻脱力,控制不住地呻吟出声,昏乱中已被封毅整个儿抱到炕上,伸手一拉就抽掉了他的皮带,外裤拉链也被迅速拉开。
许延这才回过神来,忙一把按住,又羞又急,哆嗦着说:"你,你要干嘛?"
封毅亲着他的嘴,贴在他腹部的手,轻轻一移就罩住了他的挺立,隔着秋裤爱怜地抚弄,粗重喘息着说:"延延……我,我想看看你这儿……让哥看一看……好不好?"
"不……啊……我不……"许延被他摸得血流逆转,那有力的手,自己根本拦不住,颤声求道:"你……呃……别摸了……"
"那让我看看,"封毅停下来,嗓子黯哑干涩:"我就看一下……"
"啊……不……"那两层薄薄的棉布根本毫无作用,自己的要害完全落在封毅手里,许延臊得眼睛都不敢睁开,徒劳地去扒他的手。
"那我还要摸……"封毅低头猛地吻下来,舌尖热切而缠绵地舔舐他的颈项,握住他下身的手再度揉捏捋动。
"啊……"那狎昵私密的爱抚,逼得许延所有的感官都翩翩起舞,对方灵活的手指,仿佛千百条触须同时侵缠,无所不至,许延的手连搭住封毅手腕的力气都失去了,酥软地跌落下来,身子本能地扭动痉挛,难耐地呻吟:"……嗯……哥……哥……呃……"
那软腻的叫声,撩拨得封毅根本停不下来,见他不再阻拦,立刻托高他的臀,轻轻掀起裤腰快速一拉,直褪下脚踝。许延下面鲜嫩的娇挺和细密柔软的体毛,顷刻落入眼帘,封毅只觉下身一阵胀痛,再也无法忍耐,放开手迅速褪掉自己的裤子。
许延身下一凉,稍微清醒过来,茫然睁开眼,却一眼看见封毅那根骇人的巨物,在那片茂盛蜷曲的黝黑体毛中剑拔弩张、凶猛挺立。许延臊得快要昏过去,半个字都说不出来,突然发现自己那儿竟也不着一物,颤巍巍地无助耸立,越发羞窘欲死,哆嗦着就想坐起来穿回裤子。
封毅已经快速脱光衣服,未待他坐起就倾身压上去,脚尖轻轻一勾挑掉他的裤子,低头噙住他的嘴,肿胀的硬挺直直捅向他下身。
张开的嘴被对方的唇舌全部侵入,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含糊声响,激吻的唾液收不住地溢出嘴角。封毅下面浓密的体毛直接覆上他,两人的隐私部位无遮无拦地全面接触,许延顷刻呼吸困难,被电翻的鱼儿一样浑身抽搐激跳。
被他温热滑腻的窄缝夹住颤动摩擦,封毅的血液都快滚烫沸腾,那片柔软的毛发和稚嫩的娇挺,不停地搔弄着他的小腹,勾得他恨不能立刻将身下的人吞掉,又担心许延害怕。"延延,乖,别动……"封毅轻声哄着,手探进他上衣里不停轻柔安抚,待他稍微安静下来,撑起身慢慢脱掉他的上衣,重新压回去,才挺腰轻碾慢顶起来。
身体完全袒露在对方身下,腿间最隐秘的稚嫩,赤溜溜地被封毅的粗大肆意捣弄狎玩,激得许延脚趾都挛缩抽搐。那火辣辣的研磨慢条斯理而又无止无休,下身被碾得不停流出汁水,让两人厮缠的部位越发敏感,许延痒得连声呻吟:"呃……嗯……哥……哥……"不由自主地抬起臀承接封毅的顶压。
身下细软的腰肢,白皙的皮肤,胸部悄然挺立的红蕊,甜腻的喘息呼唤,无一不让人心旌神摇,贴上来求欢的粉嫩娇挺,让封毅瞬间血脉贲张,抱住他背部的手臂立刻收紧,勒得两人之间再无一丝空隙,胀痛得快要炸开的硬挺,抵住他湿滑的秘处,忍无可忍地疯狂插弄起来。
那强悍有力的撞击仿佛要冲进他身体里去,带起一阵阵蚀骨魂销的强烈快感,许延觉的自己被捣成了一池春水,狂乱地抱紧封毅的腰,跟随他的节奏交缠厮磨,嘴里控制不住地大声呻吟:"哥!哥!哥!啊!啊!啊!"
封毅吓了一跳,立刻吻住他的嘴,忍不住闷笑出声:"嘘……哥在呢,轻点儿……别让人听见了……"
突然叫停的亲热,让许延焦躁难熬,封毅的粗大顶得他胯间瘙痒万分,却一动不动,自己扭动的腰肢又被紧紧压住,许延心急火燎地含糊抱怨:"呜呜……哥……呜呜……我要我要……哥……"
封毅松开他的嘴,一下一下亲吻着他通红的脸,轻笑着说:"延延,乖,睁开眼睛,哥就给你。"
许延迷茫地睁开眼帘,顷刻溺毙在那双幽暗深邃的眸子里,封毅俯视他的目光,已完全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像个成熟的男人深情地凝视自己的爱侣,温柔而又霸道,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绝对占有……
封毅看着他轻声说:"延延,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咱们从小就知道的,对不对?"
许延心中一痛,怔怔应道:"嗯……"
封毅微笑着说:"哥会一直都疼延延的,知道不?"
"嗯……"许延轻轻闭上湿热的眼睛,只觉自己幸福得快要死去,身外的世界顷刻间寸寸崩毁,唯留那人低柔纾缓的声线,徐徐在耳边回荡……
随着滚烫的吻印上眼帘,嵌入腿间的巨物再度急速抽动,那激烈的冲撞碾压,让两人的下身顿时火花四溅,许延一阵心醉神迷,抽搐着抱紧封毅的腰,逼到临界点的欲望瞬间倾泻而出。
甜腻的爱汁被交缠的摩擦带入腿间,让对方的进出越发畅快淋漓,房间里立刻交织起急促的水声。
封毅压着他一阵猛烈地顶弄,终于抽动着喷射出来。浇注下身的火热津液,烫得许延颤抖不休。两人剧烈喘息着紧拥在一起,半晌之后呼吸才平顺下来,封毅爱怜地亲吻着许延的脸庞,轻笑着问:"延延,舒服吗?"
"舒服……"应过之后许延才知道害臊,突然用力推他,瞪着眼睛说:"你骗人,你说只看一下,不,不摸的……"
"我没骗人,"封毅无赖地笑:"我没用手摸。"
许延脸红的快要出血,咬牙骂道:"你,你用那个,那个,更……"
"我用哪个?这个?"封毅下身轻轻一顶,坏笑着问:"延延更什么?更舒服?"
"你……快下来,"许延察觉腿间那根东西又胀硬起来,立刻撑着床想躲开,结结巴巴说:"你不是才刚,刚,刚……"
"嗯,但……"封毅含住他的耳垂,压紧他没有过度地激烈捣弄起来:"一碰延延……它就硬了。"
灼热的呼吸一阵阵灌入耳道,敏感的娇挺悄悄抬起头来,坚硬有力的撞击让许延立刻神魂颠倒,迷离欢畅地低吟轻颤……
反复几次之后,许延不住求饶,封毅才放开他,帮他清理干净,换了被褥,重新抱着他躺进被窝。
许延累极了却了无睡意,闭着眼睛窝在封毅怀里,终于体会到了身体极度疲劳,精神极度亢奋的境界。过了好一会儿,忍不住睁开眼睛,却发现封毅静静看着他,眼神清明得毫无睡意。
"哥,你没睡?"许延诧异地问,还以为封毅早就睡着了,怕吵醒他自己刚才都不敢动。
"延延,"封毅看着他微笑,轻声问:"你以后要陪哥去北京?"
"嗯。"许延疑惑地应,想不明白封毅怎么突然问这个。
封毅接着说:"那你知道哥为啥要去吗?"
"为啥?"许延一头雾水。
"因为,我想看看我爸长啥样儿……" 封毅的声音缓慢而低沉:"……四岁以后,再没见到过他,哥全忘了……"
许延的脑子瞬间锈掉,难以置信地撑起身:"啥?!"
"延延,这世上,你跟妈是哥最亲的人,"封毅搂住他慢慢地吻:"别再瞎想了,哥不会对不起你的……"
那平静低柔的声线传入耳中,许延心中忽地一阵剧痛。
作者有话要说:厚厚,五千字,抵了偶答应的双更吧。
话说,今天本来可以早些上传,小青忽然心血来潮,想弄个没有被禁字的H,嘻嘻,所以修了一会儿,可能大家看得不爽,但反正不是大餐,就原谅小青的恶趣味吧。
白河镇赶集
炕烧得好像热了,掀开被子凉,捂着又冒汗。许延烦躁地翻个身,光着个脚丫子探到外面,不一会儿缩进来又转个身,最后索性披上大衣坐起来。大概凌晨一、两点钟光景,雪夜总是那么清亮,光线透过窗玻璃,拓出团黑黝黝的影子,那还是昨儿个夏紫菱给他贴上的窗花儿。
许延坐在黑暗里,眯着眼仔细分辨那团黑影的模样,却怎么都跟白天那两只嬉水的鸳鸯对不上号,不一会儿眼睛就乏了,站起来开门出去。几小时功夫,院里就一地清白,那道红砖院墙上,也砌了条一指来厚的松糕。许延过去切开一截,拿手一抹,那块糕就扬粉散渣地跌落下来。
支着条腿坐在墙头,靠着身后的屋壁,低个头背单词,或者仰着脸无所事事,偶尔懒懒散散吐个烟圈儿,那是封毅从前爱干的事儿。得空坐下来时,仿佛这道一掌来宽的院墙,比屋里所有椅子都坐得舒坦。这次回家,倒很少见他往这儿呆了,人大了是不是就爱脚踏实地了?
许延学样儿坐上去,屁股底下一股寒气直透上来,立马噗嗤一乐,那家伙原来也怕凉啊。天上挂着的白月亮,已经弯成道细钩子,两头尖尖俏俏,像小姑娘甜甜的嘴角。自己呼吸之间带出的热气,倒变成她淘气吐出的寒烟了。
十五年有期徒刑,适用范围太广了,李阿姨对黄丽萍绝口不提,封毅自愿改姓,可见这罪名好听不到哪儿去。长城边儿上那个四合院,那小子呆了六年的地方,院墙不知道是不是也这样低?没人跟他玩儿那两年,他会不会也爬上去看月亮?那时候的月亮,是不是也像小姑娘的嘴,娇娇俏俏地吹着寒烟儿?
干冷的北地比阴寒的南方更得阳光的青睐,顶着一样的太阳,拿着不一样的待遇,一样都是忙忙碌碌地过日子。转眼年二十八了,封毅一早出门喂兔子时,跟他说好了今天上白河镇赶集,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许延丢下手里扎了一半的红灯笼,夏紫菱抬起头来冲他抿嘴一笑:"说了这比扎风筝难。"
"别的事儿你妈又不让我沾手,"许延无奈地笑:"我还不爱扎这个呢。"
"你还闲得慌了?"夏紫菱撇嘴道:"我妈那心就是长得偏,放下寒假作业我手上就没闲过。"
"那是黄阿姨重点培养你,"许延笑:"娘家的懒散闺女可当不成婆家的巧手媳妇儿。"玩笑刚一出口许延就后悔不迭,自小跟这丫头处得太随意了。
夏紫菱手里的活儿顿了顿,低头抿起嘴来笑:"能者多劳,我可不傻,手巧不就是为别人图安逸,给自己添麻烦?再说,"她摞下扎好的红灯笼,把桌子上的竹篾、红纸扫进笸箩里:"这都什么年代了?一份好工作不比巧手强上千百倍?哥你思想咋跟我妈一样老套儿。"
"呵!"许延微笑:"菱菱脑子可真灵光。"
"哼!那当然。要不然我干嘛下那么大力气念书呢,"夏紫菱一脸得意:"哥,咱班女同学里,就数我成绩好。等我大学毕业了,当上女强人,看啥样儿的婆家能挑剔我。"
黄丽萍掀帘子进来,当头拍她一巴掌:"死丫头成天没脸没皮,女孩子家家婆家婆家不离口,咋就不知道害臊呢?"
"说婆家咋啦?!"夏紫菱不服气地叫:"我哥又不是外人,跟他咋不能说啦?"
"仗着你哥宠你,你就尽着性儿胡闹吧!"黄丽萍笑着数落:"没心没肺、咋咋呼呼,你哥呆长了也得烦你。"
"哼!别人都不烦我,就你烦我。"夏紫菱撅个嘴儿翻眼说:"就算我招人烦、惹人厌,也是你没把我给生好。"
"吓!你个死丫头,"黄丽萍放下手里的面粉袋子就去撵她:"给你个笑模样还蹬着鼻子上脸了,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那头夏紫菱早就咯咯笑着逃到院子里去了,许延脸上带着笑,扭头拾起笸箩里那半个红灯笼,拿在手里看了会儿,慢慢扎起来。
"呵,黄阿姨,"才没扎两下,就听见封毅在院子里笑着问:"啥事儿呐,这么热闹?"
"啥事儿也没有,教训教训这死丫头,"黄丽萍笑道:"找延延?他在屋里呢,你进去吧。"
"诶,好。"封毅应着,脚步声一晃就到了门口。
许延快手扎紧剩下的三支竹骨,抬起头冲走进来的封毅笑:"等会儿,就好了。"
"不忙,"封毅在他身边坐下,靠过头来看:"二〇五你家过节最喜气,年年院子里都挂满了红灯笼。"
"你家挂不?"许延刷着糨糊,抬眼问他:"我帮你扎两个?"
"我挂这干啥?"封毅失笑,向后一仰,抬手枕着脖子,摊开腿说:"挂不挂不都一样。"
"这哪儿能一样了?"许延贴上红纸,把灯笼丢回笸箩里:"喜气才像过年。"
封毅瞅着他笑:"不像过年就不是过年了?"
许延斜眼看他:"过年没有过年样子,算过年吗?"
"不算过年,"封毅把他的手拉过去,撕掉指尖上粘着的一块糨糊痂子:"年还不是照样儿过?"
"懒得跟你说。"许延剐他一眼,站起身,不再费劲儿对牛弹琴。
"我不懒,"封毅也站起来,在他后腰上轻推一把,笑道:"我跟你说。"
"滚,"许延噗嗤一乐,捞开门帘往外走:"一边儿自个儿饶舌去。"
"哥,你俩上哪儿去?"夏紫菱被黄丽萍逮着拆面团,见他俩玩笑着出来,问:"中午回家吃饭不?"
"应该赶不回,上白河镇去,"许延说:"你们先吃吧,别等了。"
"白河镇?"夏紫菱亮起眼睛:"赶集去?"
"是啊,"封毅笑道:"再不去都收摊儿过年了。"
"呵!"夏紫菱咯咯笑:"小毅哥也爱趁那热闹啊?"
"小毅是陪着你哥逛,你哥没见过小地方闹节,"黄丽萍笑骂道:"当是你自个儿呐?趁热闹!"回头又问封毅:"车子找好了?坐得下菱菱不?"
"坐得下,"封毅说:"菱菱也去?"
"死丫头眼珠子都蹦出来了,"黄丽萍笑:"不让她去,得把我的面团拆成烂泥巴。"说罢冲夏紫菱下巴一点:"上我屋里拿点钱,给自个儿买身新衣裳,顺道儿给你爸带条好烟,让他也乐呵乐呵。"
"哼!我说您咋就发善心了呢,"夏紫菱转着眼珠子坏笑,兴奋地搓掉手上的面糊糊:"原来是心疼咱爸没好烟抽了。"说罢哈哈笑着向屋里跑。
"个死丫头!"黄丽萍拣个土豆砸她:"越大越没正形儿了。"
仨人出了门儿,走近停在路边的军车,封毅拉开车门,跳上副驾驶座位,许延跟夏紫菱坐进后座。开车的还是上次那个小兵哥,见了许延回头笑道:"弟弟没在咱这过过年吧?"
许延一笑正待说话,封毅拉上车门说:"谁是你弟弟呀,叫得那么亲,快开车。"
"切,管得倒挺宽。"小司机掉过头来发动车子:"不是我弟弟就是你弟弟啦?"
许延心尖儿一颤,别开脸不看两人扯皮。
"那当然。"封毅自得地笑,扭头看向窗外。两人的视线在倒后镜里碰上,一下粘住了,许延微红了脸,瞪他一眼转开头。封毅扬眉一笑,向后靠上椅背,清爽的发梢散落下来,溅起一片金灿灿的阳光。
白河镇集市在一条狭窄的街道上,除了几户特别富裕的镇民自建的三、两层小楼,出租给人开录像厅、茶馆食肆。路两旁大多是些朴掘的青砖平房,前后两进,中间是天井,临街的一面改成商铺。屋主卖些杂货,或是租给他人经营。这样的小铺面大多没有营业执照,都是乡里乡亲,工商所也眼开眼闭,不多查问。
房前临街位置,一溜排开密密麻麻的流动摊贩,拉张小板凳坐在自个儿的簸箕前,有些干脆拱腰蹲在地上。摊子上扔些草药、山货、绳头线脑,有客到热情地招呼两句,没生意就跟旁边的熟人磕嗑牙,抽杆烟,裹着雪后静好的日光,暖烘烘地又过去一天。
本来就不宽敞的街市,聚满了节前闲逛的人群,你来我往、摩肩擦踵,喜气洋洋。孩子们讨了大人的零票子,三五结伴围在糖人摊儿前,乐颠颠地仰着脸等候。不时有骑自行车的人,到了街口自动下来,脸上挂着笑推车慢慢走,实在等得急了,闲闲拨两下车把上的铃铛,那铃声也是欢快的,安逸的。
仨人挤进镇上最大的服装店,据说是个南方老板开的。说是最大,其实也就百来平米,中间摆开几溜钢管焊接的架子,密密层层的吊着冬衣,四周墙壁上也挂满了衣服,成衣式样还不错。
夏紫菱换上件呢料大衣,果绿色过膝修身剪裁,腰部松松挎着条相同面料的寛腰带,素净雅致、青葱水嫩,裹得那身条儿越发袅袅娜娜,娉娉婷婷。四十来岁的男店主,操着口洋腔怪调的普通话连夸带捧、赞不绝口,美得那丫头在长条镜前左看右看,好大一会儿才不舍地脱下身,依依流连着转头翻看价码相宜的新衣服。
许延看着她那样儿不由好笑,掏出钱夹里的两张大票,悄悄塞给店主,包好了那大衣提在手里。封毅笑着接过来,拉他到男装那片儿,给他挑了件带毛里子的防风大衣,扶着他肩膀转着看了两眼,觉得还行,笑着说:"款式再好也比不上你那儿的,保暖合身就好,凑合着穿几天吧。"
许延问店主要了把剪子,含笑绞掉标签,把旧衣服和剪子一同递回去,款式再好又哪儿比得上那人为他亲手挑、亲自买的。那店主一头给许延包衣服,一手乐呵呵地接过封毅递过去的票子。眨眼功夫卖出两件高档时装,笑得合不拢嘴,操着那口越发洋腔怪调的普通话,热络地送出门口,嘴里连声说着:"慢走啊,下回再来再来。"
"哥,"许延被封毅拉出门,站住晃晃他的手:"你咋不买新衣服呢?"
封毅拉他绕过门前的摊子,不在意地说:"家里衣服都穿不过来,又没特别看上眼的。"
"过年嘛,大家都穿新衣服才高兴。"许延想拽他回去:"进去随便买件吧?"
"别去了,新旧不都一样?"封毅揽住他肩膀带出来:"里面挤得转不过身,刚才都热出我一头汗。"
"哪能一样儿?"走得远了,许延只好作罢,兀自喋喋不休:"衣不如新,人不如旧。这道理都不懂。"
封毅眼里盈满笑意,见夏紫菱走在前面,凑到他耳边轻声说:"谁说的,我明明懂得人不如旧……"
许延心里一甜,掉开头去,脸上不由自主地,荡起了一层波光粼粼的浅笑。
夏紫菱手里提着自己买的撒花棉袄子,兴高采烈回头问:"哥,待会儿咱们还去哪儿玩儿去?"转眼看见封毅手里提的袋子里漏出那块果绿呢料,一把夺过来,惊喜地问:"这衣服咋在这儿呢?"
封毅才想开口,许延就一本正经说:"还不快谢谢小毅哥,他买给你过年的。"
夏紫菱脸上一呆,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立马撇嘴:"骗谁呀?鬼才相信。"
许延憋不住笑出声儿来,揉着她头顶说:"菱菱好好念书,以后上哥那儿,喜欢啥衣服哥都给你买,我妹子人长得好,就该穿时新衣服匹配着。"
"谢谢哥,哥最好了!"夏紫菱开心得大叫,旋即低头将大衣塞回袋子里。路边铮亮的玻璃窗上,印出那俏脸儿上月牙儿一般弯起的嘴角儿,还有同样弯起的,沾了清凉雾气的那一双,乌溜溜的毛眼睛。
许延从那块亮玻璃上别开眼,想问封毅接下来去哪儿,冷不防被他在腰眼上捏了一记,差点失声惊叫。瞪眼看去,那小子眼睛瞪得竟比他还大,想起方才的栽赃陷害,立马噗嗤一声笑出来,赶紧讨好地扯扯他的手。那小子又剐了他一眼,才既往不咎地掉开头:"先去吃午饭吧,边吃边商量下午上哪儿去。"
作者有话要说:呼,终于赶上了,一天没在家,先传上来再修文了,有别字别介意啊
无声的街市
封毅把新衣服送回车上,顺便喊小司机一块儿来吃饭。许延跟夏紫菱没逛够,留在原地看摊贩们摆卖的杂货,见一个草药摊上摆开不少名贵药材,他只认得首乌、鹿茸和山参,想到尹心玥经常熬夜,便蹲下来细看。
摊主是个三十出头、模样憨厚的汉子,也不忙兜售,招呼了两声就耐心等客人挑拣。许延拿起枝三根叶柄的山参细看,那支参茎部饱满粗壮,根须丰盛,参体用红丝线仔细捋顺缠绕,叶茎尚未干缩,想必才挖出来不久。
许延正待问价,肩膀上就让人拍了一下,转头看去,封毅已熟络地跟那汉子打起了招呼:"张哥,今儿个生意咋样?"
"还行,"张哥站起来嘿嘿笑,看着许延问封毅:"你熟人呐?"
"是啊,我弟。"封毅笑道:"带他俩出来闹闹节。"
"哦,呵呵,"张哥热情地说:"那要啥只管拿,都是自己人。"说罢对许延笑:"小老弟眼光不错,这摊儿上的山参,你看上的那支药性最好。"说着翻出个粗纸盒,接过山参就要往里装。
"咳,张哥你客气啥,"封毅忙把许延拉起来,笑着推开汉子的手:"你这儿有的我还能没有?哪儿用管你拿了?我先带他俩吃午饭去,你忙着吧。"
汉子也不多让,搔着自个儿后脑勺,嘿嘿笑着说:"那行,那行,"又对许延续道:"回家看你哥那儿要是缺了啥,只管跟他说一声,上我那儿拿去。"
许延笑着道了谢,才跟封毅一块儿离开。四人进了镇上生意最红火的白河酒家,是座三层楼房,二楼录像室,三楼是歌舞厅。餐厅开在一楼,几个人都逛累了,进去找了个桌子坐下,封毅让小司机点菜,边倒茶边问许延:"延延要山参?"
"不要,"许延知道那东西不好挖,对封毅说:"刚才逛到张哥摊上,见他那支参挺大的,随便看看,你急着拉我走干啥?"
"那是'灯台子',四年生的,不算好。"封毅笑道:"再多看两眼他就得硬塞给你了,人家还得攒钱讨老婆呢。我那儿有几支五品叶的,过完年,你带回去给阿姨吧。"
许延忙说:"不用了哥,你拿去卖吧。"
"哥早不卖那个了,"封毅笑:"都是以前挖的,搁家里也没啥用,真要用了上山现挖就行,我知道一个地儿长了不少。"许延便笑着没再推。
"你不急着讨老婆,"小司机点完菜,放下菜单打趣道:"那也给我两支补补身子。"
"你靠边站吧,"封毅笑骂道:"补身子?我给你两贴凉药下下火差不多。"
"什么灯台子、几品叶?"见那小司机挤眉弄眼又想说荤话,许延忙打岔:"山参还有那么多讲究啊?"
"嗯,是啊,"封毅说"人参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年份越老越好。叶片儿春发秋殒,初生时顶上转圈长着三张叶,第二年五张,像人的巴掌一样。长到第三年,会发出两枝叶柄,每柄上五片叶,第四年又多长出一枝。五年以上的参,根据叶柄数量分为四品、五品和六品叶。像刚才那支三叶柄的,看着不是像烛台?那种一般我都不挖,系上红绳留着它长大。"
"系红绳?"许延好奇地问:"那是为啥?"
"做记号呀,"封毅笑:"其他跑山人看见了,知道这参有了主儿,就不会动手挖了。"封毅接着说:"家里六品的,去年都熬给我爸喝了,剩下的全是五品叶,你先带回去,下回进山再给你挖些六品的。"
说话间热菜就端上来了,几人边吃边聊,夏紫菱好奇地问:"哥,歌舞厅是啥样儿的?好玩儿不?"
"就是人们聚在一块儿跳舞唱歌儿,"许延道:"我也才跟同学去过一两次,闹得很。"见夏紫菱好奇,笑着说:"你要想去,这楼上不是有?待会儿吃完饭上去看看吧。"
夏紫菱一脸兴奋,连声说好,小司机也不想立刻回部队,几个人吃完饭,就一块儿上了三楼歌舞厅。舞厅四围都用厚绒布遮了光,打着昏暗闪烁的彩灯,人声音乐喧闹异常。节前上班、上学的,大多放了假,四、五百平米的空间里,聚满了精力旺盛的年轻人。
白天舞厅安排了综合节目,四人找了角落的桌子坐下,刚点了几支饮料,音乐就停了,灯光跟着亮起来。红布铺着的小舞台上,走上来两个扮相古怪的演员,自我介绍了两句,就开始表演警察抓小偷的搞笑节目。跳累了的客人们纷纷归座,正好看表演歇歇气儿。
两个演员搞笑素质都不错,不停插科打诨,动作衣装超级滑稽,现场气氛很快热烈起来,舞厅里响起一阵阵畅快的爆笑。夏紫菱和小司机都笑的合不拢嘴,封毅和许延心思虽不全在舞台上,也看得满脸笑意。
节目很快进入高 潮,扮警察那个演员,突然从屁股兜里摸出把怪模怪样的塑料小手枪,捏着嗓门尖叫:"再跑,再跑我可开枪了!"小偷立马撅着屁股翻下舞台,直摔了个狗吃屎,经过特殊处理的裤子立刻嘶啦啦裂成烂旗子,里面的大红裤衩全漏了出来,跟着还掉出件刚偷来的绿花文胸。
哄堂大笑中,警察手里的枪响了,一束七彩烟花直冲屋顶,晃花了台下一片喜气洋洋的年轻面孔。许延也禁不住大笑起来,鼻子里却突然袭来一股呛人的塑料味儿,正纳闷儿,人已被封毅一把扯出座位。
刚才还喧嚣沸腾的舞厅,顷刻落针闻声,诡异地沉寂,两秒之后,灯管嘶嘶闪了两下,瞬间陷入黑暗。烟花引燃的建筑海绵,岩浆般滴落下来,烫起一片鬼哭狼嚎,火焰疯狂吞噬电缆和管道上包裹的绝缘塑料,十秒不到,整个天花已成火海,人群蜂拥逃生、相互推搡践踏,舞厅顿成惨绝人寰的疯狂屠场。
惶恐中只听一片玻璃碎裂的哗响,一件湿淋淋的大衣兜头罩上来,摸黑东倒西歪跑了十多步,许延被急推进一条黑暗楼道,胸口憋闷稍减,紧拉着夏紫菱的手被拽到二层,封毅的声音在他耳边叫:"带菱菱出去,我去找小赵。"
"他不是跟上来了吗?!"许延吓得一把拽住他:"我刚才听见他声音!"
"好像在门边绊倒了,乖,没事!"封毅扒开他的手就走,情急之下,许延只来得及把身上的湿衣服塞给他。
跑到街上才看清状况,整个三楼窗户浓烟滚滚,像无数条死神的凶险长舌疯狂扫荡。窗户玻璃已被打碎,不时有人跳下来,惨叫声此起彼伏远远传出去,楼下围得水泄不通,临近楼房的住户纷纷往外搬东西。紧随他们跑出来的十多个客人全都衣不蔽体,脸黑脚赤。
封毅带他走的不是正门,那条客人走惯的狭窄楼道口,蠕动着被挤得奇形怪状的人体,前面的刚跌倒,后面的就一层层踩上去,惨状触目惊心,哭泣尖叫震耳欲聋。许延担心封毅,转头对夏紫菱说:"菱菱你在这等着……"话一出口差点没昏,自己拉着的竟是个青白愣怔的生面孔,哪儿有夏紫菱的影子。
许延冷汗直流,脱下大衣包了捆雪,捂住口鼻就急冲上楼,一路大叫着她的名字往里找。二楼已经憋得透不过气,三层的人过不了那条通道,纷纷涌入录像厅,有些发现了这边的楼道,拼命冲过来。许延一眼看见门边那件熟悉的花袄子,欣喜欲狂,上前抱了就往下跑。两个人终于安全下楼,都憋出满眼的泪。
许延看见司机小赵摊平一条腿坐在人堆里,应该被踩得不太严重,心中稍安,忙跑过去问:"小毅哥呢?"
小赵一脸惊诧:"他回头找你去了啊?!"
许延两眼一黑,掉头就往回跑,短时间内,客人们逃的逃,倒的倒,这边通道除了火焰肆虐的噼噼啪啪,和重物倾倒的沉闷声响,已再无人声。二楼往上眉毛头发都烫出焦臭味儿,猩红的火舌顺着楼梯扶手一路舔舐下来,沿途横七竖八叠满疲软的人体。
浓烟透过湿衣服侵入憋闷的鼻腔喉管,窒息感伴随刺痛纷涌而来,皮肤被炙烤得快要化掉。许延只觉胸腔裂成无底黑隙,思维意识理智统统失陷,唯留失重般空寂的悲凉,狂喊着手脚并用推开尸体,没命地往上爬,却根本寸步难行。
没顶的恐惧中,脚踝突然被人一把拽住,猛地往下拖,瞬间跌入一双熟悉的臂膀中,许延被勒得浑浑噩噩,狂喜得几近昏迷,跟着他连滚带爬亡命奔逃。当新鲜空气终于涌进鼻腔,才突然恸哭失声,嗓音嘶哑难辨,双手只知道紧箍着那人的腰,全身剧烈震颤,熏黑的脸颊狠狠挤进那人怀里,热泪泻闸般汹涌奔流。耳畔那天籁般动听的心跳啊……感谢天,他还活着,他没有事,他们都没事……
身后扑过来一个温热的身躯,夏紫菱一声声沙哑地哭叫:"哥……哥……"
前后不到五分钟,三个人已在鬼门关前逛了几趟,抱成一团怔怔无言。好不容易开进来的消防车无声地喷洒着水枪,捧雪灭火的路人纷纷退让。一具具踩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和幸存的伤员,被接二连三抬出来,楼梯上露出各式各样变型的鞋子……生命竟是如此脆弱,上一刻还游弋在快乐天堂,下一秒或许,已置身地狱无间……
封毅缓缓扶他起来,一缕笑意在黑呼呼的脸上渐次荡开,慢慢濯清了无边的恐惧,满眼关不住的痛惜,低声骂了句:"……笨蛋。"便再也不忍责备。只是抬起手来,一遍遍小心帮他拭去前仆后继的泪水,轻声叮嘱道:"以后来这种人多的场合,要先看清楚逃生通道,知道不?"
"嗯……"许延死死抓住他的手,屏息仰起头,紧盯着那双幽黑的眼睛,那飞扬的眉,那珍逾生命的脸……
在这混乱无声的街市上,在数九寒冬的冰封世界里,在生与死的严酷交替时,身旁一对对劫后余生的情侣们忘情拥吻、喜极而泣,两人紧握着对方的手,无言相对,掌心被对方凉瘮瘮的冷汗濡湿,手指冻到僵木,心中却是异样的温暖、满足,和——幸福……
漫卷的烟雾
"小封!封毅!"仨人还沉浸在险死还生的震撼里,小赵在后面忍不住喊叫:"你们抱够了没,先送我上医院啊,我脚可能断了。"
许延吃了一惊,掉头看去,小赵黑呼呼一堆瘫坐地面,两手虚扶着脚踝一动不敢动,满脸的冷汗都结成了霜花,滑稽得像个白胡子糟老头,却哪儿有心思逗乐,忙跑过去蹲下来。
"断了?"封毅也急了,上前蹲下就要检查他的腿。
"你别碰!你别碰!"小赵急得双手连摇:"你那无牌无证的,碰坏了咋办,我媳妇儿还没过门儿呢,要是跛了,她还能跟我吗?"
夏紫菱实在憋不住,紧捂着嘴按住肚子,蹲在地上站不起来。许延也忍俊不禁扭开头。封毅笑骂道:"这什么时候了,你还媳妇儿媳妇儿没完没了。"说罢不顾他阻拦小心捋开他裤脚:"我看一下,不会疼的,要不然骨头断了又乱搬乱抬,你就真得当跛子了。"
小赵将信将疑,担心得不得了,连声问:"断了没?情况咋样?"
封毅两手轻握住他脚掌,拧着眉一脸同情:"骨头真断了,这种情况就算接好,腿也得短一截,你完了……"
"啥?!"仨人同时惊问出声。
小赵霎时面如死灰,两眼惊恐地瞪牢封毅,话音刚落,尚未合拢的嘴里突然爆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啊!!!!!!!!!!!!!!!!!!!"
封毅丢开他的脚,一笑站起来:"妈的,你几天没洗澡?臭脚熏死我了!"
"啊!啊!封毅你个兔崽子!王八羔子!哎哟!啊!你他妈太狠了你!"剧痛攻心、惊惧气愤,小赵蹦出一脑门子冷汗,眼泪鼻涕都掉了出来,抱着腿连声惨嚎不止。
许延拽着封毅责问:"你干啥整他?!人家都够受的了。"
封毅噗嗤一笑,抬腿一脚踹上小赵屁股:"还嚎呐?没出息,起来走两步,看断了没有。"
许延顿感心疑,掉头再去看小赵,却见那小子竟停了声儿,轻轻转动着脚脖子,不可置信地看封毅:"诶?咋能动了?"
"你不就是崴了脚吗,鬼哭狼嚎,"封毅一把拽他起来:"快到车上去,他俩都快冻死了。"
不说犹可,几人这才感觉奇寒彻骨,夏紫菱还好,许延跟封毅的大衣都没了,里面的衣服刚才淋湿了大半,冰块一样冻在身上,许延脸都冻紫了。封毅搂住他肩膀往前跑,四人哆哆嗦嗦来到车边。
刚校了位的脚不敢用力,小赵最后一个跑到,丢了车钥匙给封毅,自己开门进了副驾驶位:"你开吧,我脚不好使。"
封毅接过钥匙打开门,笑道:"不怕被逮了?"
"逮住总比丢了小命强,"小赵咋咋呼呼拉上门:"奶奶的,今天这整的是,差点没命回去见俺那娇滴滴的小媳妇儿了。"
"行了行了,"封毅骂道:"没看后面还坐着小姑娘,你消停点吧。"说罢发动车子呼一声开出去。
小赵笑嘻嘻地回身说:"妹妹你别介意哈,哥哥我直肠直肚,但绝对没坏心眼儿!"
夏紫菱抿着嘴扭开头,许延问封毅:"小毅哥,你会开车?"
"嗯,你会不?"封毅看看后视镜。
"你哥可是我精心培养的,"小赵转回身,抬手拍拍封毅肩膀,得意地说:"无牌老司机。"
"滚一边儿去,"封毅笑骂:"不想死的别乱动。"
小赵嘿嘿笑了起来:"得空给我弄两贴上次那种膏药吧?俺这脚虽然能动了,总是受过伤,得好好护理护理。"
"嗯,晚上给你送过去。"封毅娴熟地打着方向盘,转头瞅他一眼:"回去别瞎热敷,不然明天得肿了。"
"嘿嘿,好好。"小司机放下心来,语气又回复了以往的轻快随意,摸出烟盒点燃一支,递到他手边:"抽一口。"随即自己也点上一根,掉头抱歉地对夏紫菱笑:"妹妹,咱哥俩抽支烟,要嫌呛就开点儿车窗哈。"
夏紫菱笑道:"没事儿。"
"点上才问,"封毅挤兑他:"假不假啊你?"
"嘿,小子,这你就不懂了吧?"小赵得意地笑:"哥哥教你哈,跟小姑娘处啊,烟抽不抽不要紧,这话啊,一定得说得漂漂亮亮,小姑娘听了准高兴,"说罢美滋滋地吸口烟,得瑟地瞟一眼封毅:"这叫绅士礼仪,懂不?"
封毅一笑看向前方,轻声道:"屁礼仪!"夹着香烟的修长手指抬起来,递到嘴边,长吸一口,又轻轻落回方向盘上,漫卷的烟雾被窗缝外的寒流忽一下扯走,顷刻消逝无踪。
那梦里倚靠过千万次的宽宽的肩,那稍显凌乱的浓密黑亮的发,那修长有力的温暖指掌,每每握紧他走过危难,给予他无尽的体贴和关爱,许延蓦地湿了眼眶……这一切,都还在,还活生生的近在眼前,近在眼前的满溢的幸福里,却为何参杂了那么多恍如隔世的迢遥和辛酸……
许延一下车就直奔封毅院子,夏紫菱忙喊他:"哥,你衣服都湿了,先回家呀!"
"我去他那儿拿点东西,就来。"许延说完就钻进房里。
封毅跟进来:"延延,拿啥……"
许延一头扑过去,嘴巴连啃带咬凑上来。封毅吓了一跳,被他直撞到门板上,剩下的半句话也被堵进肚子里,脸上却慢慢涌起了笑,双手轻轻扶上他的肩,又滑下来抱紧他的身子,由着他发狂一样死死咬住自己的唇。
两人的嘴里很快冒出了丝丝甜腥味儿,又迅速被吸干,那炽热疯狂的吻仍在继续,愈演愈烈,仿佛带上了死亡一样黑暗绝望的味道。许延的嘴滑下来,啃咬着他的颈项,扒开他的衣领直咬上胸口,湿漉漉的泪迹沿途划下来。
封毅抚着他的背,轻声唤他:"延延……"
许延哽咽着用力抵住他胸口,手往下伸,刷地扯开他的裤链,急火火地探手进去,一把抓住他胯 下硕大的男 根,掏出来,紧紧握住在手心里,哇地一下哭出了声。
"嘶……"封毅轻哼出声,下身立刻胀硬起来,一阵发窘,又忍不住好笑:"延延……快去洗澡,衣服都湿了。"
许延两只手都握了上去,不管不顾地抚摸捋动,似乎只有这充满生命力的沸腾的勃
起,才能医治心间压不住的恐慌和莫名的伤痛。他膜拜般滑下身子,看着那根东西在手里迅速膨胀,凶狠地直竖起来,静脉里的血液叫嚣奔腾,力度狂猛地直击手心。
许延轻轻凑过去,鼻尖贪婪地仔细嗅着那股浓郁的麝香味儿,然后整个脸颊都深埋进那片茂盛的体毛里,轻轻蹭动。
"……脏啊……"封毅被他弄得难耐异常,俯身握住他手臂就往上拉:"黄阿姨一会儿就会来找你……"
许延甩开他的手,一口含进嘴里,用力吸住不放,将他拉链的位置扒得更开,让整根昂扬殷红的阳
具和饱满的囊袋完全袒露出来,双手握紧坚硬的茎部本能地舔食,舌尖轻刮过咸涩滑腻的冠
状沟,牙齿轻咬着用力深深含进去,仿佛要将那处整根吃掉才能安心。
"呃……"封毅粗喘着,仰头颓然靠上门板,脸涨得通红,双手揉着他的发顶闭上眼睛。
那根粗壮的东西根本吞不进去,半截就顶得许延喉咙发堵,唾液不断地涌出来,却兀自含着吮着不舍放开。
许延跪在身前吸食的样子让人亢奋异常,下
体被舔咬得又胀又疼,偏偏那小子好像还玩儿上了瘾,越吸越卖力,根本舔不到点子上,却死不愿松口。封毅忍无可忍地一把揪他起来,握住腰就去扯他裤子。
许延这才着急,憋着笑拼命挡:"黄阿姨要来找我了!"
"黄阿姨?"封毅反扭过他手腕,一把扒开他裤腰往下一扯,整个白皙柔嫩的下部立刻袒露眼前,扳过他身子抱起来就抵在门板上,扶住充血的阴
茎,急不可待地一下捅进去,难耐地粗喘:"谁来都没用!"说罢猛地噙住他的嘴,挺腰狠狠抽 插起来。
那狂热急迫的交接让两人都惬意地轻哼出声,下 体顿时火烧火燎,热流直扑脑心,全身衣装整齐,唯有那一小片赤
裸相贴、激烈交缠,快感却更迅猛地呼啸而来,许延急喘着呻吟出声,欲望叫嚣着全身乱蹿,靠在门上的体位却用不上力,心急火燎地就要自己去摸。
封毅轻笑着拉开他的手,低声说:"我来……"暂时停下抽动,握住他的娇挺轻柔爱抚。
许延长吸一口气,整个身子滑进他臂弯里,含混地说:"快……快……"
封毅含住他的嘴,手上加快捋动,闷笑道:"让我摸了?"
"呃……啊……"呻吟迅速被闷进嘴里,许延死死搂住他脖子,亢奋得哪儿还说得出话,腰肢乱扭着面红耳赤,爱抚揉捏着私
处的修长手指,弄得他快要发疯,几乎立刻就要狂泻出来,身后的门板却忽然传来敲击声,两人同时一惊,许延身子立刻僵硬下来。
"延延,你拿什么?回家洗澡啊!"黄丽萍在门外着急地拍:"待会儿该感冒了!"
许延瞬间吓得脸青唇白,张口结舌,下面还赤溜溜被封毅握在手里,急得他眼睛乱转,不知如何是好。
"黄阿姨,延延腰疼,我帮他按一下。"封毅冲着门外说:"衣服换过了,待会儿就回去。"说罢冲许延眨眼睛,示意他说句话。
许延刚张开嘴,身下那只手却毫无预兆地抚弄起来,掀起一阵旋风般的快感,许延僵硬的身子立刻酥软下滑,出了口的话无法自禁地带上一阵颤音:"阿姨,我,啊……就,回,回去……呃……啊……"
封毅一脸坏笑地紧盯着他恼恨的眼,手下动作却一刻不停,突然抬膝卡进他腿间,让那脱力的身子落在腿上,握住那粉嫩的娇挺急速捋动。
许延又羞又怕,让他摸得死去活来,却根本无力抵抗,一阵剧烈痉挛之后,大叫着爆发出来。
"哎哟……叫那么大声,"黄丽萍在门外心疼地说:"小毅呀,你给延延好好按按,别落下病根子了,延延,我先回去,你好点儿就赶紧回来冲澡。"
"知,知道了……"许延抖得语不成句,直瘫进封毅手里,黄丽萍的脚步走远,才恼恨地骂出声来:"你,你混蛋!"
"我怎么混蛋了?"封毅一脸无辜,抱着他轻颤的身子再次抵到门上,肿胀的阴
茎猛地捣进他滑腻的腿间:"黄阿姨不是让我好好帮你按按吗?我按得不好?"说罢压紧他激烈地抽 送起来。
许延恼得拼命推他:"啊……我得快回去……不然他们又来……"
"想快回去,"封毅用力碾着他柔嫩的下
体,粗喘着说:"就夹紧些……"一阵天昏地暗之后,许延才做贼似地逃回家,内裤里兜着的东西又湿又滑,一直往下淌,吓得他没命闪进澡房。
"延延,腰不疼了?水够热不?"黄丽萍诧异地拍门:"那么急找小封拿啥东西呐?"
"啥也没拿!"许延看着裤裆里满满的滑腻,气红了脸,咬牙切齿地说:"够热了,不疼了!"
寂寞开无主
许延冲好澡出来,对院澡房的门也开了。封毅低头擦着头发往外走,湿发凌乱地覆上挺直的鼻梁,微敞的领口还散着热气,半遮住那块淡红的咬痕。许延呼吸一滞,够衣架的手不由顿在半空。
封毅停下步子,视线灼灼地看过来:"延延你……"话到中途突然顿住,嘴角诡异地上扬:"洗好了?"
许延诧异地抬起头,瞬间炸了毛,恶声吼句:"滚!"随手用力一砸,砸完才愣住,眼睁睁看着那条洗净的内裤,化作一道白影,忽悠悠飞过院墙。
封毅伸手一接,顿时满脸惊喜:"送我的?"
许延张口结舌,脸上立时五颜六色,肠子都悔青了,再不跟他墨迹,掉头冲回房间里。
气还没消,封毅就穿好衣服跑过来,一脸讨好地敲开门:"延延,饿不?去我那吃饭吧?"
"不饿!"死小子来得正好,许延恶形恶状扶着门,伸出手去:"还我!"
"还啥?"封毅嬉皮笑脸地往里挤:"不饿就让我进去啊,冻死了。"
"不让!"许延瞪牢他,压低嗓门一字一顿:"内裤,给我!"
封毅吃惊地睁大眼睛:"你要我的?"见他立刻眉毛倒竖,骇笑着退后:"那我回家换了给你送来。"说罢抬腿就想开溜。
许延头顶冒青烟,恨不得一口咬死他,伸手一拽猛地拖进来,按住他就去掏口袋:"你藏哪儿去了?"
"穿身上呀," 封毅一脸茫然,正儿八经问:"要我现在脱给你?"说罢就动手拉皮带。
"我要我的!"许延气懵了,一巴掌拍掉他的手:"快还给我!"
"你的?不行!"封毅委屈地瞪眼睛:"哪儿有送人东西又往回要的……"
许延彻底抓狂,勒住他脖子摇得七零八落:"还不还,还不还!"
"哎哟,不还,哎哟,死也不还,"封毅被他勒得涨红了脸,猛地抓住他的手抱进怀里,追着他的嘴边笑边亲:"再让我还,身上这条也给你脱下来……"
许延躲闪不开,被他亲得晕晕乎乎,腹部蓦地碰上个硬东西,立刻惊跳起来,内裤也没心思要了:"放开我,你怎么又,又,又!"
封毅吮着他的唇,舌头瞬间撬开牙关,直顶进他喉咙里一阵翻搅律动,憋得他喘不过气才稍稍退出,勾着他的舌尖舔舐交缠,那硬物随即轻轻蹭动,哑声问:"怎么办……压根儿,就没软过……"
"你……你自己办!"许延轰地涨红了脸,又急又怕,扭着腰拼命躲,却哪儿挣得开那双铁箍似的手,不一会儿就让他碾得浑身发软,直往下溜,嗓子都变了调:"这儿不行……啊……他们都在……"
"……我没……"封毅噗嗤一笑,亲亲他脑门,停下来搂紧他的腰说:"就让我抱一下……别动啊,不然真忍不住了。"
"是你动!"许延臊得脖子都红了,抬手就打,却蓦然跌进那双黑幽幽的眸子里,手上不由卸了力。
封毅轻轻拉过来,挨个儿慢慢亲着他的指尖,心疼地说:"手都冻坏了,还是你那儿的冬天好。"
许延忽地心头一痛,这些天,死忍着不想又怎样?那日子,终究不管不顾,越逼越近,近得那满院儿的红灯笼似乎都褪了色……他埋头趴进封毅怀里,低声说:"我觉得这儿的冬天好……"
"嗯,这儿更像过年吧。"封毅慢慢抚着他的头发,过了会儿扶他起来:"乖,先去吃饭?"
"好,"许延扯着嘴角笑,走去炕沿边坐下:"我穿袜子。"
"我帮你,"封毅接过来蹲下身,握着他的脚搁在腿上,抬头笑道:"回屋那么久都干啥了,还没穿上袜子。"
许延看着他的脸,笑着说:"在骂你。"
"哈,"封毅垂下头,仔细地帮他穿好,拉过他另一只脚问:"还一个袜子呢?"
许延递过去,别开眼睛:"笨蛋,骂你还笑。"
"呵……我巴不得,"封毅撑开袜子,轻轻往他脚上套:"天天听你骂我……"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慢慢抹掉手背上温热的水滴,伸指一刮许延脚心,轻笑着说:"然后,我就咯吱你。"
许延痒得一缩腿,抬手抹抹眼睛,瞪着他说:"敢咯吱我,就踢死你。"
"好啊……"封毅微笑着拉他起来:"走吧,该吃饭了。"
"嗯。"刚套好鞋子,房门就敲响了,许延打开门,夏紫菱拿着小半截毛衣进来,眼睛掠过封毅,轻声招呼一句:"小毅哥。"就掉转头对许延说:"哥,你新衣服坏了,我给你赶件毛衣,"说着拿起来在许延肩上比划,抬头笑道:"嗯,差不多。"
"不用了……"许延心下一跳,看着她笑:"穿不穿新的不都一样?太赶了,以后再说吧。"
"不赶,反正没事儿。"夏紫菱笑笑往外走:"妈做好饭了,你们,好了就出来吃吧。"说罢伸手轻轻带上门。
许延盯着那合拢的门缝,好半天才转开眼,顿感心烦意乱,扭头看着封毅:"在这儿吃饭不?"
"不了,我下午有事儿。"封毅低头笑笑,揉揉他头发:"你,陪陪菱菱吧,她一直盼着你回来。"
许延眉毛一拧,正待开口,封毅捏捏他肩膀,笑道:"我是说,菱菱又不傻……"
"我没说她傻!"许延缓过气来,鼓着眼睛问:"你有啥事儿?"
封毅轻笑一声,贴上他耳边:"找人教我织毛线……"
许延噗地笑出来:"你织个屁!"
封毅拉开门,手从他肩上滑下来,在他后腰上轻轻一推:"快去吃饭。"
两人进了院子,黄丽萍笑着招呼:"小毅,吃饭了,快来坐。"
"谢谢阿姨,你们吃吧,"封毅往外走着说:"我刚巧有事儿。"
"啥事儿那么急," 黄丽萍喊住他:"吃过饭再去呀。"
"学校晚上开游园会,"封毅笑着说:"我得回去帮帮忙。"
"哦,那你啥时候得空?"黄丽萍问:"带他俩去折几枝梅花回来,过年插着喜庆。"
"菱菱下午不用回学校?"封毅回头,看许延一眼:"机修厂山边那儿恰巧有几棵梅树,延延记得不?"
"记得,菱菱回学校不?"许延问夏紫菱:"要不咱俩吃完饭先去看看?"
"好,"夏紫菱垂头说:"我五点半才回。"
"那儿还有梅树?"黄丽萍笑道:"我咋没看见。"
"呵,是啊,要是不好,明儿一早我带他俩上山折。"封毅笑着问许延:"延延,你晚上也来学校玩儿吧?"
"不去,"许延低头扒饭:"那有啥好玩儿的。"
"……"封毅顿了顿,拉开院门儿说:"那我先走了。"
许延塞了一嘴饭,胡乱点点头,没应声儿,忽然觉得堵得慌,堵了会儿又觉得没道理,放下筷子再抬头,那死小子竟然真走了。
机修厂本来就偏,梅树靠在山边儿上,刚好让仓库挡着,路过的人不注意还真发现不了。许延跟夏紫菱绕过去,五、六树嫣红的梅花开得正好,水灵灵的花骨朵儿凝在铁骨褐皮的精瘦枝头,凌寒飘香、压雪吐艳,煞是动人。
"呵!真漂亮!"夏紫菱笑着跑上前,忽闪着大眼睛说:"我以前也来过机修厂,咋的就没发现?"
"最早那次回家,我跟小毅哥来拣轴承,"许延跟过去:"无意中发现的。"
"哦,"夏紫菱掉过头,绕着树下转:"哥,游园会挺好玩儿的,我还表演节目呢,你来看看吧?"
"是吗,"许延笑道:"你表演啥节目呢?"
"我跳舞,"夏紫菱走到另一棵树下,笑着说:"本来没想参加,后来听说哥要回来,就想让哥看看。"
"好啊,"许延看着梅花儿说:"那哥晚上一定去。"
"嗯!"夏紫菱低下头,大颗的泪珠收不住劲儿直往下跌,砸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个浅印儿,哽着嗓子笑道:"那太好了!"
"菱菱……"许延靠上前,抬起手来,顿了会儿落在她肩上,却说不出一句话。雪地上那一个个小窝窝,仿佛砸在他自己心坎儿上。
"干啥?"夏紫菱抹了两把脸,转过身,红红的鼻头翘起来说:"哥你发啥愣啊?快折梅花儿呀,下午跟我一块儿回学校呗?反正你在家也没啥事儿。"
"好。"许延收回手,笑着说:"你看上哪枝了?哥帮你折。"
两人折了大束红艳艳的梅枝,抱回家插好就快五点半了。许延拿了两枝回房间,想着晚上带去给封毅插。收拾好出来,夏紫菱已经等在院子里。两人一道儿沿着河边走去二〇五子弟学校,校园里早已热闹非凡,四周树桠儿上都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纸花儿。
放了十来天假,同学们见面都分外亲,好多暂时没事儿干的,都红着脸搓着手,在白雪覆盖的操场上跺着脚聊天儿。许延好奇地四围打量,见礼堂里不少换上了表演服装的学生们,舞台上还有些高年级学生,乐呵呵地跑前跑后,却没封毅的影子。
夏紫菱带他参观了自己的教室,复又来到礼堂门口,诧异地踮脚向里看:"咦,奇怪,小毅哥咋不在呢,"她抬眼对许延笑:"那些都是咱校学生会的。"
"哦,"许延见有些拿着红扇子的女孩儿向这边招手,笑着对她说:"你快进去排练吧,我在周围转转。"
"你一块儿进来呀,"夏紫菱拉着他就往里走:"外头冷,游园会还有一小时才开场。"安置了他坐下,才转身跑进那群女孩儿里。队伍里立时唧唧喳喳响起一阵笑闹声,不少小姑娘闪着眼睛歪头朝这边看,见许延一笑,又立刻害臊地转开脸,直到排舞的老师过来才安静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大家,先更一章,状态不好,写得也差劲儿,大家将就着看看吧。
之前有大大提到火灾那段仓促,小青也觉得是,待有空的时候就去修。
找个字代替
许延坐了大约半小时,见不少学生老师列队进来,怕自己占了别人位置,站起身来往外走。一个长相端正的大男孩儿,正好在附近派节目单,扬手招呼他:"诶,同学!你是夏紫菱的哥哥吧?"
许延点头说:"我是,请问有事儿吗?"
"是这样,"男孩搔搔头,带点儿局促:"她刚才让我告诉你不用出去,到她们年级位置上坐着就行。"说完想起没自我介绍,越发局促,忙把传单收在一边,伸出手来:"哦,我叫李浅墨,比夏紫菱高一届。"
许延笑着伸出手,跟他虚握了一下:"我叫许延,谢谢你照顾我妹妹。"
"呵呵,没有的事儿,都是同学。"李浅墨脸色微赫,忙说:"那,许延,我现在带你过去吧?"
"呵,你指个位置给我吧,"许延笑笑:"我出去走走,待会儿再进来。"
"那,那行。"李浅墨抬手指向礼堂左侧,回头说:"就那一片儿,有的同学不在这儿过年,不会坐满人的,你见到空位儿照坐就行。"
"好,那你忙吧。"许延说:"节目单能给我一份儿吗?"
"当然可以,"李浅墨忙拿了一张递给许延,指着'舞蹈:春雨'那一栏说:"这是夏紫菱班级表演的舞蹈。"
"哦,"许延眼睛一扫,看见倒数第二个节目吉他弹唱,表演栏印着封毅的名字,曲名儿却是钢笔手写的:南泥湾。不由噗嗤一笑,抬头好奇地问:"怎么这个不是一样儿油印的?"
"哦,封毅下午才挑好歌儿,"李浅墨笑道:"刚才我们现写上去的。"
"好的,那谢谢你哈。"许延谢过他,拿着节目单子逛出去。外面已经全黑了,不过半个钟点,天上竟然下起了雪。空气凉得呛鼻,风呼呼地卷着雪末儿飘洒,下午学生们踩出来的凌乱脚印儿,大多已经模糊了边际,柔柔密密地铺满整个空荡荡的操场。
礼堂里的喧闹声越来越远,许延绕着操场转了一圈,又来到封毅二年级时待过的那间教室。那一溜平房居然还没变样儿,只是当时雪白的墙皮剥落了不少,窗子里黑沉沉整齐摆放着小桌子小椅子。
想起自己那会儿等不及封毅下课,常跑来学校找他,就是趴在这个窗口张望。那个猴精一见他就眉花眼笑,两手端正地压在桌面,却不时歪过头来挤眉弄眼,有次还让老师逮去讲台边罚站。那小子站得笔直,老师一转身,立刻又对他呲牙咧嘴、整蛊作怪,惹得下面学生一阵阵窃笑。
许延退开一步笑着离开,那家伙打小就不是老实东西,下午编着谎儿说来学校帮忙,节目都开场了还没见人,也不知道死到哪儿去了。
校园里又冷又黑,许延又逛了会儿,怕错过夏紫菱的节目,就往礼堂那边走。刚靠近门边儿,突然跑上来个黑影子,一把拉起他的手:"延延,菱菱说你来了,"封毅满眼都是笑:"刚才跑哪儿去了?找了一圈都没见人,冻坏了吧?"边说边帮他掸掉身上的雪:"快进去吧,外面冷。"
"我哪儿跑了,就在校园里逛了两圈,"许延瞪他一眼,甩开他的手:"跑的是你吧?哼,回学校帮忙!"
"嘿嘿,"封毅笑着说:"待会儿跟你说,先进来。"说着拽起他的胳膊拉进礼堂:"到前面去坐吧,那里位置好。"
两人沿着侧面过道往前走,礼堂里都是人,许延没再跟他争,由着他握住胳膊往里拉,却始终板着脸不吭气。
见他俩进来,李浅墨蹲在舞台边一个劲儿招手,封毅带许延找好位置,低下头说:"延延,我去后台看看,你先自己看会儿好不,马上到菱菱的节目了。"
许延盯着舞台,眉毛都不动:"好。"
"延延……"封毅叫了一声,见他不搭理,靠着他坐下:"我不去了。"
许延见李浅墨急得抓耳挠腮,憋不住笑:"那李什么不是找你吗?"
"是吗?"封毅也两眼瞪着舞台,一本正经说:"不管他,我陪你看节目。"
"滚!"许延在椅子下踢他一脚:"少在这儿啰嗦。"
"嘿嘿,好,"封毅猫着腰站起来:"延延叫我去我就去。"
许延懒得理他,抬眼看节目。台上的相声表演刚好结束,报幕员出来介绍了两句,就到了夏紫菱班上的舞蹈。
随着音乐响起,十来个穿着黄底碎花衣裳的小姑娘,手执红扇子踩着碎步,流水般从幕后涌出,鹅黄嫣红地载歌载舞,仰起一张张鲜嫩的脸蛋儿,不由让人想起春天旷地里迎风招摇的野花儿。没有牡丹的华丽,不比芝兰的清绝,更羞于玫瑰的馥郁,却洋溢着令人无法忽略的肆意与热烈,那是种乍看平平常常,却最浑然天成,率真质朴的美。
夏紫菱穿着一身嫩绿掐腰细缎袄子,最后一个出来,旋转着的轻灵舞步带起脚腕上的小铃铛一阵阵细响,仿佛春日暖阳下绿树枝头百灵的婉转鸣唱,又酷肖甜润雨点细密亲吻大地的悱恻缠绵。惊鸿蹁跹的曼妙身姿,脚不点地地舞动飞旋,几乎看不清俏丽的眉目,只有那苗条的身影如小鹿般疾走惊跃,带起一阵阵清凉春风,舞绿了满台的姹紫嫣红。
舞蹈结束,夏紫菱和姑娘们面带羞涩,排开一列深深鞠躬,台下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许延也笑着用力鼓掌,那是种打心眼儿里涌上来的骄傲和感动,直到她们退到幕后,才发现自己竟然拍红了巴掌,立刻又咧开嘴笑了。
又过了两个小节目,封毅还没回来,许延正想着他该是在后台帮忙,却见幕帘一挑,那死小子抱着个吉他晃悠悠走出来,也不要人报幕,自己说了两句,就对着话筒且弹且唱。许延刚听到那句'花篮的花儿香'还憋不住笑,很快却被那平淡率性的歌声吸引。
轻轻哼唱着的醇厚磁性的嗓音,带起了台下整齐划一的拍子,许延微笑着慢慢拍起了手。那死小子仿佛有感应般,眼睛向他这边一扫,脸上忽然闪过一丝羞涩,马上又绷着脸转开头。许延再憋不住,捂着肚子闷笑不停,直到那小子一脸不爽回了后台才缓过气儿,跟着别人一块儿鼓起掌来。
文艺表演一个多小时后全部结束,老师大多都回家去了,剩下学生们留下来玩儿猜灯谜,套花瓶,盲人摸象,二人三足等余兴节目。奖品都是学生自制的小玩意儿,虽然不值什么,气氛却热烈非常,不时有人领到个歪瓜孬枣碎布纸片儿,引得四围阵阵哄笑,领奖的人自个儿也乐得不行。
许延看着也觉好笑,封毅跟那几个高年级的收拾了舞台,跑下来问:"延延,你咋不去玩儿?"
"呵,我没带礼物来,"许延说:"跟他们又不认识。"
"那有啥,"封毅拉着他起来,笑着说:"谁会计较这个,多一个人参与,就多一份快乐,"说着朝他得瑟地眨眼睛:"你没听见我写的报幕词?够热情不?"
"热情个屁,"许延憋住笑:"发情差不多!"
"说啥呢。"封毅一下红了脸,窘得只差没捂他嘴巴,还好周围同学都没注意,赶紧拉着他跑到灯谜那片儿,站了好一会儿脸上的红潮都没褪尽。
许延瞅着他那一脸不自然,咯咯笑个没完,下午的仇总算报回来了。封毅恨恨剐他一眼:"笑啥笑!快猜谜。"
"哈哈,"许延捂住肚子:"我猜不出来。"
封毅一脸无奈:"还笑,还笑,腰都直不起来了。"
"哈哈!"许延越发控不住声儿,引得几个学生都笑着看过来。有个刚才在舞台上忙活的女学生,跑过来大声嚷嚷:"封毅,老师都走了,你再给我们唱首别的歌儿吧?"旁边好几个学生立刻停下游戏,跟着起哄说:"就是,就是,不要革命歌曲,唱个好听的吧。"
"好,待会儿吧。"封毅笑着说:"我先玩儿一下。"说罢捻起张红纸皱眉说:"延延,这个是啥,我以前猜过又忘了,你知道不?"
许延抬眼一看,见那红纸上写着:红娘子,上高楼。心里疼,眼泪流。(打一日常用品),瞅着他撇嘴说:"这都猜不到,心里疼的,当然是蜡烛,红蜡烛。"
封毅眼睛一亮:"对哦,延延真聪明。"扯下那张红纸拉着许延就跑:"咱领礼物去。"
"屁!"许延翻眼瞪他:"我咋觉得你今天特别笨呢?"
"这都让你发现了?"封毅笑道,推他靠近领奖窗口:"你去领奖,我去唱歌儿,完了咱们就回家吧,挺晚了。"
"……"许延拿着灯谜去领奖,里面的小姑娘接过去,不一会儿抱出个尺把高的纸箱子,满脸好奇,笑着对许延说:"拆拆看是啥,咋这么沉。"
许延托进手里果然沉甸甸的,也觉得好玩儿,心想,该不会是块石头吧?笑着搬上桌面就动手拆。才刚揭开盒盖,屋顶的灯竟然灭了,礼堂里嘘声顿起。刚才那小姑娘抱怨着推开门:"咋又跳闸了?真扫兴!"才刚说完,突然尖叫:"哇!好漂亮!这谁做的呀?我咋抽不到!"
许延伸出手,缓缓从盒子里托出那座美轮美奂、璀璨晶莹的冰房子,轻轻放上桌面。手指抚过那一枝枝纤细剔透的小栅栏,如同触到当初那个小篮子上洁白柔韧的柳枝。四周此起彼伏的艳羡惊叫潮水般退去,眼前只有花园长椅旁那盏橘黄的路灯,如梦似幻、明明灭灭,闪烁呼应着房子里另一盏惑人的暖光。
"大家静一静,"舞台上一个男生说:"礼堂保险丝烧了,电工过几分钟就到。"
"怎么这样儿啊!"学生们注意力从冰房子上暂离,纷纷抱怨起来:"干等多无聊啊!"
"那让封毅给咱们唱首歌儿吧,他刚才不是答应了吗?"那男孩的声音接着说:"诶,封毅呢?封毅!"
话音刚落下,礼堂一角忽然飘起一段清扬的曲调,行云流水般空灵的琴语,仿似玄冰下辗转的温婉清泉,泊泊涌涌,源源不绝,脉脉流向一望无垠的,青白世界……喧闹嘈杂顷刻隐去,悠然响起的,是那深情醇厚,絮语般温柔的浅唱低吟:
我想做一个梦给你
填满你心中所有空隙
让流过泪后的苦涩转成甜蜜
我想摘两颗星给你
放在你眺望我的眼里
于是黑夜里你可以整夜看我
如何的想你
我想留一张纸给你
告诉你我一生的际遇
让受过伤后的刺痛随风而去
我想沏一壶酒给你
藏在你思念我的心底
日后再相聚
你听我醉后言语说的都是你
……
许延转过身,睁大眼睛极目看去,面向那黑暗的角落,怔怔泫然泪下……
梦里那只蝶
"哥……"
"嗯?"
"你看这房子好看不?"
"嗯,还行。"
"你说是谁做的?"
"不知道。"
"哥……"
"嗯?"
"那人为啥要做冰房子呀?"
"嗯,可能是他答应了给人做个雪房子,雪房子容易化,只好换冰的了。"
"哥……"
"嗯?"
"做这房子的时候,那人一定很冷吧?"
"不冷。"
"真的?"
"可能是假的。"
"哥……"
"嗯?"
"刚才黑灯那会儿,有个人唱歌儿,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我猜是做这房子的人唱的,你说呢?"
"嗯,可能是。"
"嗯……他歌儿又唱得好,心思又那么多,一定有很多女孩儿喜欢他吧?就像学生会那个大眼睛的漂亮小姑娘?"
"嘿嘿,我想也是。"
"+_+ ……那你说,他以后会去追女孩子不?"
"不会。"
"为啥不会?"
"因为他追的那个人比女孩子还难哄,他哪儿有那么大精神。"
"咋难哄了?"
"哈,又爱做梦,又爱哭鼻子,喜欢好看不好用的东西,会胡思乱想,不会照顾自己,还经常撒野发脾气……哎哟!你踢我干啥?"
"没干啥,你接着说。"
"我不说了。"
"不说也行,既然那人毛病那么多,那男的干啥还追他?"
"嗯,他一定是自虐……哎哟!那是肉啊,疼的!"
……………………
"延延……"
"嗯?"
"今天是大年三十。"
"嗯,咋啦?"
"年三十不是要团圆吗?你,你今晚别回去了吧?"
"不行,我得回去跟我爸团圆去。"
"延延!!"
"咋?!"
"蟑螂!"
"哪儿有蟑螂?"
"你背后,钻衣服里了!"
"啥?!哪儿!哪儿!哪儿?!"
"这儿……这儿……这儿…………"
"……啊……哈……那……那没有……你别……别……别……嗯……"
"有……呃……就是……这儿……"
"哥……啊……哥……"
"……延延……"
"……"
"……"
"哥,现在几点了?"
"不知道,很晚了,快睡吧。"
"哥……"
"嗯?"
"以后咱俩都不讨老婆,一直在一块儿好不?"
"不好。"
"为啥?!"
"我早就有老婆了,现在不是抱着老婆在睡觉吗……哎哟!"
"你才是我老婆!"
"行行,我是你老婆,老公,睡吧,好晚了。"
"嗯,等等。"
"嘶……你干啥?"
"这样睡。"
"呃……你握着我睡不着。"
"不握着,我睡不着。"
"……"
"……"
"延延……"
"你干啥?!走开,走开,我累了。"
"呃……那你放开……"
"不行!快睡觉,累死了。"
"……"
"呼ZZZZZ……"
"…… +_+ "
"……你去哪儿?"
"上厕所!!!"
……………………
"哥,鞭炮味儿真香啊。"
"那是二氧化硫、二氧化氮,吸多了中毒的。"
"你咋这么没劲儿?!"
"……呃,是挺香的,我怎么才发现?"
"哥,雪地上放鞭炮真好,红的红,白的白,又漂亮,又好玩儿。"
"融雪的时候又脏又乱……呀!你干啥?"
"不干啥,你接着说。"
"我刚说啥了?我咋忘了?"
……………………
"哥!!!!!"
"延延?!咋啦?!!"
"哥,冰房子,冰房子,化了,呜呜!"
"不哭,延延,乖,不哭,你看这是啥?"
"啥?项链儿?这啥做的?咋会结在冰里?"
"嗯,我看看哈,应该是虎骨做的,咦,这儿还有字儿呢。"
"我看下,毅,延?咋那么像咱俩的名字呢?"
"就是,咋这么巧呢?那,哥给延延戴上好不?"
"嗯……这项链儿……好久了吧?骨头都……磨出油光了。"
"听说是,好多年了,有个小孩儿,想送给另一个小孩儿,可是,火车没追上……"
"哥……哥……我不想回家……"
"延延……乖……就要开学了……"
"哥……我想你……我觉都睡不着……"
"延延……哥知道……哥很快就来找你了……听话……明天哥送你上车好不?"
"不好……到车站……就想起上一次……"
"那……哥送延延去G市,看延延到家,哥再走?"
"不好……我不要你送我,只要你接我。"
"延延……"
……………………
"哥!哥!"
"小哥儿!小哥儿!你让梦魇着了吧?!快醒醒!快醒醒!".
"哦,谢谢," 许延愣怔地抬起头,车里的人大多打着盹儿,车窗外漆黑一片:"大婶儿,车开到哪儿了?"
"进了X省了。"对座一个四十来岁的大婶儿吃着泡面说。
"哦,"许延喃喃道:"……那么远了。"
"小哥儿是出远门儿吧?"大婶儿心疼地说:"年纪还小,爸妈放心你一个人搭车?"
"不小了,"许延笑笑:"我是回家。"
"哦,那感情好,"大婶儿吃完了泡面,仍无睡意,剔着牙寒暄道:"小哥儿家里几兄弟啊?"
许延笑道:"就我一个。"
"独子?"大婶儿纳闷儿地问:"你刚才不是一个劲儿喊着哥吗?"
"我是,做梦吧。"许延站起来脱下大衣,叠整齐了抱进怀里:"大婶儿,我再睡一会儿。"
"好,你睡你睡,"大婶儿笑着说:"年轻人,觉是多些。"
许延微笑着,将脸深埋进怀里的大衣,是上午,那人亲手帮他穿上的,还留着,那人身上熟悉的味道……应该可以,再把他带进……刚才,的梦里吧……
初三下学期,在许延的记忆里,除了兵荒马乱还是兵荒马乱,学生们巴不得一个头掰开两半用,不,是掰开无数瓣仍然不够用。所幸终于过去,原来班里二十来个同学,幸运地升上了本校高中。对于许延来说,更幸运的是,秦可可和丁珉,都跟他一块儿分到了高一(1)班,形影不离的同学生活因而得以继续。
美中不足的是,冤家路窄,张晓风也在(1)班,仍当着他的学习委员。那小子相当记仇,原封不动地将初中伊始的矛盾摩擦带上了高中。刚到新环境,冲突并未激化,当然,更不可能消减。这点儿事许延并未放在心上,不过是偶尔闹心点儿罢了。
G市的生活比过去平顺了很多,自从上次离家回来,李老太包括李少文,一般都不会再无理找茬,房间里清净了不少,只是态度更冷漠了。这也没啥不好,本来许延就不爱磨嘴皮,同一屋檐下,形同陌路总比鸡犬不宁强。
尹心玥态度比过去婉转亲切了很多,平时的一些生活细节也会注意照顾了,偶尔还会抽点时间找许延聊聊天儿。母子本就连心,又没什么大不了的芥蒂,所以现在关系,反倒比过去近了些。
两人对此无疑都喜闻乐见,只是,偶尔母子俩说完话,许延看着轻轻合拢的房门,会有那么一点儿遗憾,遗憾今天的一切,不是发生在若干年以前。很多东西,都会时过境迁,长久得不到回应的渴念,终会淡去,甚至,不再需要。习惯了以后,又忽然得到,那感觉,已含了太多杂质,分不清究竟是感动,还是,不自在多些。
封毅的信,仍旧平平淡淡,寥寥几行,通篇咀嚼不出半个有热度的字眼。从寒冬,到晚秋,大半年的时日就这样过去。许延有时会捏着那些千里之外遥寄的菲薄信笺,躺在床上怔怔发呆。究竟此刻身在梦中,还是,那十多天快乐逍遥的日子,才是个美梦?每当此时,总会不自觉伸手握紧那根精巧的,被心窝口煨热的兽骨项链儿,微笑着慢慢进入梦乡,是梦……又如何?
高一的学习任务不像初三那么紧迫,集体活动也恢复了。这周末三中高一年级去蓝田湖秋游野营,学生们一个个都兴高采烈。野外露宿对半大孩子来说本就新鲜刺激,蓝田湖又素负美名。帐篷是校办公室统一租回来的,两人一顶。晚餐在湖边野炊,许延、丁珉和秦可可周五放学就兴致勃勃上街采购好了食材,啤酒、小吃、扑克等消闲玩意儿。
第二天清早,仨人一同回到学校,坐了三个多小时大巴,到达邻县的蓝田湖山脚已经十一点半。各班级老师带着学生在山脚餐厅吃了简餐,休息半小时,就集体开始爬山了。
秋天的山林避过了城市的酷暑,即使背上锅碗瓢盆碍手碍脚,也不减丝毫雀跃欢欣。沿途景致怡情养眼,空气阴凉清新,许延背着两卷帐篷慢慢向上爬。丁珉肩扛大包杂物跑在前头,时不时停下来等等。秦可可拎着一小袋儿零食,照旧殿后唧唧歪歪。
爬上一溜陡峭石阶,许延见秦可可落后太远,便放下帐篷卷子倚着栏杆等她,顺便休息会儿。丁珉几步跳回来,也靠上弯道旁的栏杆:"许延,你怎么话越来越少?"
"有吗?"许延诧异地抬头:"不会啊。"
"怎么不会,"丁珉丢下一堆杂物,往下一滑坐上地面,抹着脑门上的热汗说:"上山到现在,这是你第一句话。"
"呵,"许延左脚绊上右脚:"累了,又没想到有什么说的。"
"累了?不至于吧?这还没到山腰呢,"丁珉说:"你上次不是说你爸家有很多山?那个你管他叫小毅哥的,以前跟你爬过不少山?"
"嗯,是啊。"许延说:"最近睡不好觉,精神差些吧。"
那,怎么是一回事儿呢?小毅哥带他爬山,永远只比他快半步,牢牢牵着他的手,时不时回头看看他累不累,汗多不多……别说这两捆压死人的帐篷,哪怕是个小布袋儿,都不舍往他肩上搭……只要牵着他的手,路都是不需看的,闭着眼睛,也能安全到达山顶上……
许延俯身拾起两卷帐篷,背到肩上:"走吧,可可过来了。"
"给我一卷吧,"丁珉拉着他肩上的帐篷带子:"你累了,背少点儿。"
"开玩笑,哪能这点儿东西都背不了?"许延一闪,咧嘴一笑:"刚不是休息好了吗?爬你自己的吧。"说罢快步攀上阶梯。
担子,是自己的,就该自己扛。除了……那个人,这一生,只有在他面前,才会安心地卸下重负,才会理所当然的接受照顾,才,会心甘情愿地,骄纵地示弱……因为,从来,从来,他们就,密不可分、不分彼此……
敞开的帐篷
湖不像海的坦荡壮阔,以浩瀚无际的大气震击你的心灵;也不似山的率直豪迈,以高耸入云的热烈远远欢迎你的到来;湖,更像一个安静温柔的处子,怀着未泯的童心悄悄躲藏,待到你突然发现他,才蓦地漾起丝丝羞涩的涟漪,微笑着倾听你的惊叹。
而那些山的巅顶,仰吸日月俯瞰凡尘的湖,更彷如仙界的绝品,澄碧致远、孑孓孤清,甚至带上了忧伤的况味,那种与生俱来却又无从表述的,哲学式的忧伤。悲悯地漠视着人们贪婪地讴歌她、亵渎她。
好不容易从书本课业中抬起头来的学子们,全都被这惊人的美景摄去了魂魄,待到习习凉风收敛了热汗,才三五成群结伴游湖,许多男生提前准备好了泳裤,迫不及待支起帐篷换上就往湖里跳,游得精疲力竭尽了兴才笑闹着上岸结炉开火。
八十年代的孩子,是中国第一代独生子女,无疑也成了家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宝贝疙瘩,加之理科班女生少,第一次野外做饭,自然闹出不少笑料。许延、秦可可、丁珉外带两个男生这一组,情况还好。两个男生负责拾树枝,架炉子,很快弄得像模像样。
丁珉父母都下海做生意,自己吃腻了外卖,偶尔也动手瞎整一餐,从食不下咽到勉强入口,基本门路还是清楚的,前期工作便由他负责,作料、青菜、肉类等都洗净切片,分门别类码放整齐,弄得头头是道。
秦可可不用说是掌勺大厨,小小年纪就已是家里伙房主力,做饭无疑是她大显身手的好时机,却无奈对着光冒烟不着火的炉子,和两个包公脸的男生干瞪眼。许延换掉泳裤回来,在旁边另挖了个浅坑,找来两块平整的大石头垫上,风口处稍微挡挡,再把干树枝架空,热烈的火苗很快欢跃起来。虽然以前不用自己动手,看多了还是有经验的。
秦可可看着嗞嗞响的油锅高兴得大叫:"许延,你太棒了,一会儿我的拿手鸡丁赏你吃多两块。"
可怜许延忙活完刚坐下,鸡肉腥味儿还没闻上,就被班上其他点不着火的同学拽去起炉子,一圈炉子架好点着,自己这一组的好菜早让那几个恶鬼疯抢光了,只剩下些菜头菜尾就着四个家伙憋不住的饱嗝囫囵对付了一餐。
八点来钟,无星无月的湖岸已深如古井,老师们都回了自己的寝帐。尚有余力却也闹够了、吃饱了的学生们,围着几丛暗红的柴火堆,或聊天或玩牌,打发着睡前时间,烟酒已经无人管制,相继上场支持这余兴节目。
"呀,怎么那么多蚊子。"秦可可懊恼地举起扑克牌左扇右扇。几个男生也噼噼啪啪往裸 露的手臂小腿上乱拍巴掌。
秦可可跟丁珉坐对家,升级打的不大好却又不甘寂寞,非拉许延帮她看牌。许延自己不招蚊子,见几人都被叮得难受,放下啤酒瓶去旁边折了几段生树枝来,抛进余烬里。新鲜树皮很快被烫起了泡,嗞嗞地涩响着喷吐白烟,木料不完全燃烧那种呛鼻却又洁净浓郁的香气,瞬即弥漫了四野。
秦可可恰巧坐在风口,蹭一下蹦起来,呛得一个劲儿冒眼泪:"许延,你害人啊?!"
"熏蚊子啊,"许延一早坐开,笑着挪个位置给她:"刚你不是叫着蚊子多?"
"这能熏蚊子?"一个男生也跟着换位,随手抛了支烟过来:"蓝田湖风景不错,就是蚊子多。"
"可以,"许延抽出根燃着的枝条,熟练地点上:"蚊子跟人一样,都怕熏。"
"许延,你也吸烟?"秦可可在他旁边坐下,抢过来往自己嘴上一叼,含了一口,在齿龈间打个转,又快速吐出来,咳得越发泪眼汪汪:"这苦了吧唧,有什么好抽?"
丁珉笑道:"男人抽烟是为了减压,你们体会不了。"
"切!减压?女的就没压力了?"秦可可有了七八分醉意,乜眼看着许延笑:"和尚,接吻的减压效果绝对比吸烟好,又健康又环保,你早点儿开荤吧。"
"和尚?"旁边几个女生全笑了,立刻好奇地看过来。许延高挑俊秀,才思敏捷,谈吐温和有度,却带着股万事不上心的淡漠,无形无色之间退人千里,班上只有秦可可能跟他说上几句闲话,不少女生早就嫉妒得眼红。
"没人接吻,所以才要狂吻烟屁股,"许延夹手夺过烟,叨回嘴里:"我吸过也抢,不知道这叫间接接吻吗?"
说罢笑着吸一口,调侃道:"还是,你想跟我接吻,却不好意思说出来?"
"许延!"秦可可在满座哄笑中下不来台,摸个土块砸过去。许延看向对面张晓风阴晴不定的眼神,一笑站起身:"可可,我帮你搭帐篷去。"说罢拉起丁珉:"别玩了,你也来帮忙吧。"
两人在烟雾熏得着的地方支起两顶帐篷,许延找根树枝,沿着帐篷边缘挖了道浅沟。丁珉问:"挖这个干嘛?"
"防火防虫子,"许延丢下树枝拍掉手上的灰:"叫可可来休息吧,她喝醉了。"
"呵,你挺会照顾人的,"丁珉跨出一步,又退回来,转身说:"可可……其实不错,许延,你不必……"
许延一愣,随即笑了,抬腿踢他一脚:"开什么玩笑,婆婆妈妈,我跟她要是有那个心,用得着顾忌你?"说罢扯开拉链,钻回自己帐篷里躺下:"我睡了,你爱去不去。"
跟秦可可现在快成酒友了,几个月前周末出去闲逛,晚上吃完饭传递着一瓶老白干一路喝回家,家里没大人管着,后来无聊便常常这么干,两人的友谊也随着酒精直线升温,说话越发荤腥不忌,不知不觉冷落了丁珉,怪不得他要起疑。
帐外脚步声远,许延摸出支烟点燃,深吸一口又捻灭,再缓缓吐出去,然后惬意地闭上眼睛。又到了睡前的好时光,无法诉说无从排遣又何妨,至少还有烟和酒,与他一道细嚼相思,窃笑着共享这隐秘的醉意熏然,将冰凉的梦境悄悄捂热……
在那些温暖的酣梦里,或许会有他滚烫的唇,热切地封锁他的吻;或许能重温他有力的手,爱怜地握紧他的腰……就像此刻,如同此刻,那样的美满而真实,真实得催人泪下……许延本能地向那热源更紧地偎过去,不由自主地轻唤一声:"哥……"叫完却蓦然惊觉,瞬间睁开眼睛,未待看清却被人猛地一推,立刻清醒过来。
对面的丁珉也是一脸愣怔惊骇,当即坐起来,两人的酒意尚未被凉风浇灭,就被不知何时敞开的帐篷拉链,和帐外蒙昧的天光,帐前围着的那十几道狐疑错愕的眼神惊出了冷汗。
丁珉忙不迭地擦着嘴边的湿渍,慌忙站起来,不知道是解释还是自我安慰:"许延,昨晚,昨晚我们都喝多了……"
许延一笑坐起,扣上敞开的领口:"解释什么,两个大男人,喝多了偶然抱错人,亲一口又不会掉块肉。"说罢盯着门外围观的同学,笑问道:"大清早在这儿发呆,难道看人发酒疯比自己睡懒觉有趣?"
那十来个人本就没睡够,刚看了那么精彩的一出,本以为是好戏,精神头才刚上来,就被许延若无其事的反应扫光了兴。加上昨晚很多人都喝得七零八落,即使做些出格行为,也不足为怪,几个男生笑了几句,就要一哄而散。
"抱错人?不见得吧?"张晓风扯起嘴角,在后面阴阳怪气:"你们俩平时就爱勾肩搭背,晚上热情如火滚做一堆不是很自然吗?何必借口喝醉酒?"
丁珉抬脚就要往外走,许延拉住他,盯紧张晓风:"哦?你觉得两个男的滚成一堆很正常?"
他眯起眼睛问:"怎么个正常法?我还第一次听说,要不你详细解释下?"说罢轻笑起来,抚着敞开的拉链抬起头:"解释完我们再谢你帮忙醒酒,不然,将来我老婆可就吃了大亏了。"
"谢就不必了,"张晓风鄙夷地冷笑:"同性恋还用得着解释?找老婆,那不是害人吗?"同性恋这样禁忌生冷的名词,立刻引得散开的众人又收住了脚,即使没疑心他两人就是,却也被成功钓起了兴致,议论纷纷地围观看热闹。
"张晓风,你嘴巴放干净点!"丁珉气得脸红脖子粗,挣开许延的手两步跨出去,当胸一掌猛推张晓风:"再敢胡说八道别怪老子不客气!"
张晓风被推得一屁股跌坐地面,也不生气,慢悠悠说:"被戳到痛处谁都难受,我理解你。"
"真不愧是学习委员,"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这事儿闹开,占不占理都没好处。许延一把拽住又要动手的丁珉,却被他触电般不落痕迹地甩开,不由心头一冷,却无暇细想,皱眉盯着张晓风,不耐烦地说:"我还以为你只热衷研究异性恋,怎么?又发现新课题了?兴致勃勃、没完没了,是想我陪你研究这个?"
"嘿嘿,谁是同性恋谁心里清楚,"张晓风得意洋洋:"你狗急跳墙,想往我身上咬也没用。"
"许延!你有没搞错!"许延正待开口,秦可可拉开旁边的帐篷,一脸怒容地跳出来,抬手扇了他一耳光,红着眼睛骂道:"喝了点猫尿就发疯,以后再也别来约我!"说罢气冲冲掉头跑去湖边,闷着头刷牙洗脸。众人立时哄笑起来,三三两两打着哈欠散开。
"哈哈,许延,你俩隐藏得太好了,"昨晚一块儿搭伙的男孩也在,笑着过来拍拍他肩膀:"要不是今天早上闹一闹,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道,"说罢调侃地抬起下巴示意湖边:"还不快去追?"
"呵,她在气头上,追过去不等于找罪受?"许延笑道:"我亲的又不是女的,她过会儿就好了。"
"你行啊,许延,"那男孩翘起大拇指:"以后我跟女朋友吵架,就来找你取经哈。"
许延一笑,回帐篷取了毛巾牙刷出来,撇一眼脸色青白不接的张晓风:"学习委员,你慢慢研究哈,我就不奉陪了。"说完掉头朝着湖边那个窈窕的背影,心情复杂地走过去。
燃烧的晚霞
清晨的蓝田湖凝霜披露,拢着一层轻渺的寒烟,静静沉睡在昨夜的酣梦里。许延在秦可可旁边蹲下,舀了杯水挤好牙膏,轻声说:"谢谢你。"
"哼,"秦可可打湿手里的毛巾,用力拧干,转眼瞟过来:"今后你可是我男朋友,检点些,别丢我的脸。"说罢将湿毛巾覆在脸上,仰起头来,又再气恼地哼一声:"和尚!"
"呵,"许延不置可否地笑:"其实你没必要这样,把自己的机会都赔掉了。"他含着牙刷接着说:"那些人爱说说去,我都不担心,你急什么?"
"不知好歹的家伙!"秦可可柳眉倒竖,扯下毛巾甩手抽过去,怒骂道:"有轻松的日子你还不爱过?非弄得声名狼藉才高兴?干什么?表现你的特立独行、潇洒不群?!"
"对,你说得对,"许延被她抽得一嘴泡沫差点咽回肚子里,急忙投降:"反正你是我女朋友,以后你说什么我听什么。"
秦可可见他示弱,收起了武器,盯着他侧脸看了好一会儿,收拾东西站起身:"动作快点儿,给我收帐篷去。"说罢掉头往回走。
许延转头笑道:"秦姐姐,难道你动过自己收帐篷的念头?"
秦可可回身一脚踢起满天灰,恶狠狠地说:"既然叫了姐姐,就记住咱俩谁是老大,没问你,少说话。"
许延赶紧扭回头,揉着毛巾慢慢勾起嘴角,只觉心中阵阵暖意袭来。洗完脸走回帐篷前,才想到丁珉方才的闪躲,不由皱起了眉。原本不想再提那事,但自从进帐篷开始,丁珉就一直看着他不说话,许延对上他的视线,无奈地问:"你不去洗脸?"
"许延,"丁珉转开眼,随即又看过来:"我早上……好像听见你叫'哥',是你那个小毅哥吗?"
"为什么这么问?"许延坐下来,暗叹一口气,朋友果然是瞒不住的,早上让自己一搅,连张晓风都被糊弄过去,唯独秦可可跟丁珉,一开始就确信不疑。他抬眉笑道:"是不是觉得我太镇定了?"
"是,刚从那种状态醒过来,就能一丝不乱,"丁珉眉毛微拧,盯着他说:"我觉得,好像你早有应付这类场面的准备……"他别开脸,费解地问:"为什么要承认呢?多撒一次谎不好吗?"
"撒谎?"许延笑起来:"我侵害了谁?有时真觉得犯不着掩饰,"他看着丁珉:"可谁也不想多惹麻烦,况且,又牵涉到你。我们是朋友,既然你要问,我不该隐瞒。"他转头面向帐外,轻声说:"或者,你认为,我们是曾经的朋友……"
"哪儿的话,"丁珉一下站起来,拿了毛巾牙刷背过身,语气轻松地说:"我洗脸去。"
许延没应声儿,苦笑着动手收拾行李,越是故作轻松,恐怕就,越是接受不了吧……
那次野营回来,丁珉跟许延,在教室里仍旧称兄道弟,外人看不出什么,实则私交却断得一干二净。偶尔在校园里狭路相逢,丁珉挤出满脸笑来打声招呼,擦肩过后便立刻暴走。这种僵硬的关系让两人都极不好受,许延几次想找他说清楚,又怕越描越黑,更添不自在。
有次在校门口,看见丁珉远远绕道闪开,许延忍不住说:"可可,你能帮我跟丁珉谈谈吗?我对他根本没想法,同性恋又不是欲求不满,见个男的就要性骚扰,要觉得恶心,当我透明就行,何必勉强笑脸相向。"
"你还有理了?"秦可可磕着葵花籽,闻言翻过去一个白眼:"自己要当异类,就不该抱怨别人态度反常。"
"我知道,呵,"许延苦笑:"因为他是朋友,才会不自觉在意他的态度,是我贪心了。"
"丁珉正因为仍把你当朋友,才无法应对。"秦可可丢掉瓜子壳,嫌恶地拍手上的灰:"那小子心思单纯,转过劲儿来就好了。"
"也许吧,"许延掉开头,轻声说:"呵,只是替他累,摊上我这样的朋友,你们都挺累吧?"
"有空想别人,怎么不想想你自己?"秦可可懒散地抛一抛书包,慢腾腾走在旁边:"说说吧,那个跟你约好当和尚的家伙,是个什么人?你们真打算这样下去?"
"男人,"许延看她一眼,笑道:"有什么可想?从五岁开始就念念不忘,你觉得,我会考虑这些事吗?"
"五岁到现在?"秦可可诧异地又翻个白眼:"够可以的啊你们,我还真好奇,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你们常见面吗?"
"不常,他现在不在这儿。"许延踢着路边的易拉罐,淡淡地说:"你要想知道,明年他来了,我介绍你们认识吧。"说完又问:"你现在心情好些了?"
"少管我的事儿!"秦可可一拐脚截了他的易拉罐,哐啷啷快步踢起来,踢了一会儿又停下来笑:"说起来,还得谢谢你,要不是你跟丁珉闹出那件事,我恐怕至今还对张晓风无法释怀。"
"哈,"许延失笑,开心地看着她:"早知如此,那时直接扑倒丁珉狂啃一通多省事,还让我们担心这么久。"
"哈哈,这世上哪有早知,现在看清楚也不晚。"秦可可跟着笑,突然转头问许延:"你想知道,我跟他是为什么闹僵的吗?"
许延顿了顿:"没兴趣,"看她一眼,促狭地笑:"怪不得孔圣人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刚挥剑斩情丝就立刻倒坏水,太可怕了。"说罢马上远远跑开。
"许延!"秦可可气得大叫:"你要死了!你给我站住!"
"这时候还站住,那我真要死了。"许延回一句,笑着跑得更快,迎头撞上燃烧的晚霞,热汗淋漓而下,心情越发好了,掉头倒退着笑问:"诶,可可,晚上有事吗?开支酒庆祝你正式失恋怎么样?"
"失恋个屁!"秦可可气喘吁吁追上来:"倒霉摊上你这拖油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甩得掉,到时再庆祝差不多。"
"哈哈,"许延大笑:"对不起,对不起,我竟然忘了秦姐姐是我的女朋友。"
"太不像话了,"秦可可累得没劲儿翻白眼,摘下书包扔过去:"好好学着孝敬我,以后下课自觉背上,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小的遵命,"许延笑着将书包甩上肩膀,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听姐姐的话跟党走,我一定时刻铭记在心。"
"放心,你忘了还有我提醒你。"秦可可笑得一脸灿烂,忍不住好奇地问:"你跟他在一起,也这么油嘴滑舌吗?"
许延一愣,轻笑起来:"不是,他才油嘴滑舌,我其实很老实,都是让他带坏的。"
"算了吧你!谁信呐,"秦可可咂着嘴说:"渴死了,我们去买支啤酒,边走边喝吧。"
"好,早该去了。"许延牵起她的手,快速穿越马路,这样的好天气,不喝一杯,怎么对得起自己。两人当晚照着老习惯,传递着酒瓶子边侃边逛,直到天色擦黑才回到家。
许延没想到,难得的好心情,一进家门就结束了。尹心玥竟然早早就等在他房里,看着书桌上摊开的信笺和笔记,许延随手放下书包,皱皱眉问:"妈,您回来了。"
"嗯,"尹心玥脸上没了平时的笑意,语气严肃:"延延,你坐下,妈妈问你点事儿。"
许延拉张椅子坐在她面前,脑子里飞速筛选封毅的信件和自己的笔记,都一无所获,心中稍安,凝神问道:"妈,您想问什么?"
"延延,跟我说实话,"尹心玥想了想才开口,换了脸色,温和地说:"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谈恋爱?"许延心里一跳,抬起头问:"跟谁?"
尹心玥审视着他,叹口气:"你们班主任上礼拜打电话来,说你跟班上一个女同学关系相当密切,我还为你说话,直到今天,"说着递过来一封信:"收到这个,你看看吧。"
许延捏捏那硬邦邦的信封,随手一倒,两张相片随即飘落下来,不用细看,上面正是他跟秦可可喝酒散步,有一张还牵着手,是过马路时抓拍的,脸部有点模糊,却也不影响别人一眼认出来。他撇嘴笑笑,对齐两张照片,轻轻放上桌面,看着尹心玥说:"确实是我,但这女孩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不是恋爱关系。"
"不是就好,"尹心玥松了口气:"延延,你才高一,我不希望你因为早恋影响学习。"
"呵,我的成绩不是一直没掉过吗?"许延轻笑,垂下眼帘:"那我先去冲凉了。"
"等等,"尹心玥拿起桌子上的照片,细看了一会儿,接着说:"今后不要跟这女孩来往了,即使不是早恋,也别扯得太近说不清。"
"说不清?"许延狐疑地抬起头:"有什么说不清?"
"当街跟男生拉拉扯扯,既无修养又不懂礼仪,这种女孩,"尹心玥将照片丢上桌子,不屑地说:"你和她做朋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延延,这道理你总该懂吧?"
"妈妈,有涵养重礼仪的斯文败类到处都是,例如给您寄这封信的人。"许延一阵不快,争辩道:"可可率真善良、心无城府才不拘小节,您不该冤枉她。"
"说得好,不拘小节!"尹心玥冷下声气,音量提高:"老师的电话,不三不四的匿名信,就是这种不拘小节惹的祸。而且,朋友算什么?不过是人生某一阶段的同路人,没有裨益就该趁早分道扬镳。文革时期,多少人蹲牢送命,都是朋友检举揭发的,因为他们足够了解你,随时能给你致命一击。"
"我没经历过文革的惨烈,没亲眼见识过那个人格沦丧分裂的荒谬十年。"许延微蹙着眉:"我知道您爱护我,或许您是对的,或许我到了您的年纪,想法会变得跟您一样,"他静静看着尹心玥:"但现在我还年轻,年轻得不想被经验说服,更不愿违心答应您放弃朋友。妈妈,对不起。"
尹心玥听他说完,静默了一会儿,叹口气:"可能是我小题大做了,你不小了,我应该相信你的眼光。"她摸摸许延的头站起来:"择友即使是你的自由,但还是希望你能把妈妈的话放在心里。"
"嗯。"许延笑一笑,点点头,看着合拢的房门,疲惫地阖上眼睛。跟女生早恋尚且如临大敌,若尹心玥得知他早恋的对象是个男的,将会面对怎样的光景?这样一想,不由越发感激秦可可的回护。
细雨掩微尘
许延第二天一早刚上四楼,就听见秦可可歇斯底里的尖细嗓门,快步进教室一看,她果然乌眼鸡似的伏腰撑在张晓风课桌前,平时漫不经心、趾高气扬的小美女形象完全抛到爪哇国去了。张晓风视如不见,一脸怡然自得抄写单词,偶尔还跟隔组的两个死党常永进、余韶光挤眉弄眼,那两个痞子也满脸调笑,眼睛一直在秦可可身上打转。
班上除了秦可可的声音再无其他声响,连丁珉都支掌撑着额头默读课文。重点学校这种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冷漠风气,是许延相当厌恶的地方。他匆匆过去拍拍秦可可:"回座位,老师刚才上楼梯了。"
秦可可的眼睛快要冒火,硝烟滚滚地看过来,许延吃了一惊,她转过来的半边脸上,赫然印着一块青紫的掌痕:"你脸怎么了?!"
秦可可紧抿着嘴,回到课桌前坐下,用力翻开书页,目无焦距死盯着不放。许延跟上来,对了下课程表掏出课本,放在桌上转头问:"你家也收到照片了?"
"嗯。"秦可可恨恨说:"所以我收到巴掌了。"
"所以你就去骂张晓风了?"许延回头,翻开作业本,快速算题,昨晚心烦,物理作业根本没心情做。
"你少说风凉话!"秦可可一扫他作业本,低声骂道:"你以为我不知道骂他没用?"
许延看着好不容易写完的那几道题上,被一笔贯穿的纵深的墨迹心痛不已,再次发誓,以后碰上秦可可发火,一定装癫卖傻屁都不放。
两人恹恹上了一天课,秦可可找了一天茬,放学时终于心情稍霁,拿了钱包越过他匆匆向外走:"我先去买酒,你收好东西来学校门口。"
许延差点想学她翻个白眼,幸好及时忍住,老老实实收拾好两人的书包,快步走去校门口。秦可可已经拎着个黑塑料袋儿靠在围墙外,左腿曲起来撑着墙,左手不停转着开瓶器,两眼望天发呆,脸上旧伤未愈,十足一个落魄女流氓样。许延立刻闪回校门内,笑够了才出来:"开瓶器不如匕首转着好看。"话没说完,忍不住又想笑。
"切,老娘又不是转给别人看!"秦可可倒不介意,拉着他快步离开校门口,走进旁边的市化公园,掏出酒瓶子来,一下撬开,猛灌一口,惬意地低呼:"爽翻了。"
许延一笑,接过来也喝了口。刚收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暗褐色的泥地湿得恰到好处,清凉柔顺不扬尘埃,也不粘鞋,静静躺在两人脚底下。许延找了张长椅擦了水迹坐下:"喝完再走吧,有点累,今天想坐车。"
"嗯。"秦可可昨天显然也没睡好,接过酒瓶子坐下来连灌几口,低声说:"我以前怎么看上这垃圾。"
"有什么可想的,怪事天天有,"许延放下书包,头靠到椅背上:"对了,早上丁珉没说什么?"
"我赶他走了,"秦可可说:"他那人,一激动就要动手的,万一惹个处分就麻烦了。"
"我说呢,"许延抢过酒瓶,一会儿就让秦可可灌了大半,连忙一口喝干:"还是秦姐姐厉害啊,动口不动手。"
"是比你强,就算没用,也没缩着脖子当孙子。"秦可可鄙夷地看过来,立刻尖叫:"许延,你个混蛋,我买的酒!!!"
"买酒给男朋友喝,那不是天经地义?"许延笑着走近垃圾桶,把手里的酒瓶扔进去:"没凭没据,不当孙子能怎样?"
"那就这样算了?"秦可可骂道:"你太没出息了。"
"没出息就没出息,"许延拉她起来:"去坐车吧,反正你没看上我。"
秦可可噗嗤一乐:"就是,要不然咱们倒可以假戏真做,不用为你白担了虚名,奶奶的,害我还被老爸狠扇了一耳光。"
"哈哈,"许延护着她挤上车,两人找好位置站定才笑着说:"我早有娇妻正室,怕委屈了你,不然一定名正言顺娶你过门。"
"得瑟个屁,滚一边去,"秦可可笑完,眨着眼睛三八地问:"你是说,你的那个,很像女孩子?"
"嗯,"许延忍俊不禁,掉开头去:"又温柔又可爱,比很多女孩子都贤惠,你以后见了就知道了。"
"呃……"秦可可也立马转开头,半晌之后,才不置可否地低声说:"你喜欢就行。"
"嗯。"许延紧抿着嘴,一脸笑意看着窗外繁华的街道,还有,差不多一年,他,就该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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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09/10/25 at 下午5:57: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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