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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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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门》作者:藏日

  衡门,序

  严家自从当家少主遭匪人下毒,双腿不便行走後,家道中落,且渐渐退出武林江湖,不过问世事。但说到底严家也是一派清白,当家少主相亲迎娶了一名朝廷高官之女,原先女方家族极力反对,不愿与江湖中人有所牵扯,但更不愿的是心疼女儿後半辈子栽在一名瘸腿男人身上。
  「爹,不要紧,大夫也说了,毒性总有天会散去,到时朝生与正常人无异。」缘安面带笑意。
  婚宴当天,严朝生让近身侍卫搀扶完礼,其他宾客也无人敢闹新郎倌,就任由严朝生走回新房。
  「飞衍,你送我到这里就好,别吓到缘安。」严朝生对著贴身近侍说道,一手按在门窗上头,步伐僵硬且缓慢地走进新房,且在飞衍面前轻轻将门带上。
  缘安顶著五彩凤冠坐在床沿,听闻朝生进房的细碎声音,心弦仍是不免紧绷,直至面前红布让人揭开,直至她看见夫君那对带笑眼眸,她才羞怯地垂下首,便见到朝生双脚因僵持著走路而微微颤抖。
  「夫君……」缘安丢下凤冠,连忙扶著朝生在床沿坐下。
  「这双脚没能在大厅给你做足面子,恐怕之後也……」朝生涩涩说道,缘安愣了一阵才会意过来,脸上泛起红晕,她其实并不在意这些,她知道她会辛苦了点,但若是连这点体认都没作足,她不会贸然说要嫁严朝生。
  「缘安。」
  那晚朝生一边在她耳侧低语,一边哄诱著她跨骑在他腰间,初夜令她疼得掉下泪珠,但也强硬忍了过去,过後的酸疼却是她无法想像。隔日朝生命下人送来热水让她净身,在她进了浴桶後,朝生竟伸手按压她腿间,险些令她惊跳起来,将浴桶踢翻。
  朝生因毒液残留体内,双腿不便行走,除了每日服药以外,尚需要按摩双腿,原先是由飞衍担任此项工作,但缘安既已与朝生结为连理,自是要照顾夫君生活,因此每日替朝生按压双腿的人便换成缘安。
  「缘安。」
  有时朝生会如初夜那般,以低嗓声音叫唤著她的名字,後头却什麽也不说,仅以那对眸子热烈地注视著她。
  有孕在身後,怕缘安动了胎气,因此又由飞衍接下每日替朝生按摩双腿的工作,朝生每日抱著她,将脸贴近她日渐隆起的腹部,眸光灿亮。
  入夜,她因嘴馋而吩咐厨房为她准备糕点,从书房外的回廊走过,望著纸窗上透出的光影,不自觉地走近窗边,却是发现她手上也无糕点,不如等晚些时候再和朝生一块品嚐。
  「飞衍。」朝生的声音,「我的双腿成了这副模样,你仍不嫌弃?」
  「不会。」飞衍顿了顿,「夫人也不嫌弃。」
  「你们不嫌弃,好似我也不能嫌弃我自己。飞衍,你恨我吗?」
  「不恨。」
  缘安缓步端著糕点,伸手欲要敲门,却让房内的声音给惊吓,不慎掉落一块糕饼,在地上跌得粉碎。
  她心里不信,但又发觉自己的立场能不信吗?她只能相信朝生,相信朝生,相信……
  再过莫约月馀便是产期了,朝生会多麽满心期待肚子里的孩子出世,那双眸子定是写满……
  缘安吃力地捡起糕点,她轻逸的低吟就与房内两人的声音全无二致,她望著庭苑水池,过了一会,才走回自己房内。

  衡门,一

  「腰杆打直,否则再加两个时辰。」
  严英旭闭了闭眼,自知若是在此时反驳师傅,只要师傅一声令下,怕是他蹲马步蹲到天黑也无人理会他,厨娘更不会给他一餐饭食,至多就是为他在厨房私留一份罢了……但也得要师傅同意他可以离开练武场,他才有机会摸到厨房去寻食物吃。上回他因武功心经背错,饿了两天,娘早逝无人疼他就罢了,爹也真狠心,竟任由师傅如此虐待一个正值成长期的孩子。
  「师傅,爹正唤您过去。」
  飞衍盯著严英旭,那目光凌厉得让人发抖,「你如何得知?」
  「师傅,英旭敢以生命对天地立誓,绝不说谎。」严英旭一脸诚恳,「您何不亲自确认,若是英旭敢有欺瞒,自愿抄写心经百遍。」
  「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师傅您就快去吧。」
  严英旭目送飞衍走入主屋回廊,心里大大吁了口气。没师傅命令,他无法离开练武场,但无人在旁盯梢,总能稍微的……
  「唔。」
  一阵树叶扫落声音。
  严英旭回首探看,便发现松树底下倒著一名红衣少女。
  若要闯入严家,还在白日穿著如此醒目的衣服,这人不是自愿寻死便是一点潜伏的经验也无。若是严家里头的下人,看那服饰又不太相似。哎,真想亲自过去确认。
  严英旭左右晃了晃头,心底默数半刻钟,师傅没回来便是让爹留住了,练武场又无他人……严英旭转身快步跑向松树,站离红衣少女一步之遥,仔细盯著少女柔媚的五官,心弦竟是微微牵动。
  「唔。」少女嘤咛,翻坐起身时,乌黑长发瀑散开来,眼角微扬,这才见到站在身侧的严英旭,「你要叫护院来吗?」
  声音也是轻柔似水,严英旭怔愣半晌,才想起少女虽是一脸无害,但却是私自闯进严家里的不明客,身份及目的尚且不明,又如何能完全卸下心防?
  「不会。」严英旭断然道,「瞧你能从树上跌下,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倒不必惊扰护院。」
  红衣少女应了一声,尾音却是拖得极长,「我的确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人物。」
  「你还是在其他人发现你以前,快离开严家吧。」严英旭不愿对少女动粗,也不想让自己陷入进退不得的处境里,只得好言相劝,希望少女就此打道回府,别动其他念头。
  「我还没见到严朝生呢。」少女猛地抓住严英旭脚踝,朝旁一扯,严英旭猝不及防,当下摔个四脚朝天,少女便趁势坐上严英旭腰间,四肢紧抵不让严英旭有机可乘。少女眼角微挑,唇畔则轻轻扬起一抹嘲讽,「你师傅不都嘱咐你腰杆打直了吗?下盘不稳,也难怪你师傅总要你练马步。」
  「哎,我倒不会说出士可杀不可辱那种气话,毕竟基础功夫没打好,其後的武功自然无法练成。」严英旭鼻间被少女长发搔弄得有些痒,却腾不出手来,只得微偏过脸,斜著目光看向少女,心中却是狠然一震,而後竟缓缓涌现一股失望的怅然。
  少女改以一肘压著严英旭手臂,腾出一掌将严英旭脸庞扳正,鼻息贴近地问道,「你叹什麽气?」
  「还能有什麽?不就是失望吗?」严英旭说著,又叹了口气,气息全贴在少女口鼻之间,少女似是不悦地退开几寸,严英旭便趁时挣开少女身下,反捉过少女一臂按压至身後,且紧扣著少女肩脉,令对方动弹不得,「失望你并没有我料想中的机灵,先前的退让真是白费功夫了。」
  「分明是惨败,还争什麽面子说是退让?严朝生这样指导自己的孩子吗?」少女恨恨地咬牙,但语音却仍是乾净清爽,一如柔风。
  严英旭皱眉,「开口闭口直呼我爹名讳,你究竟是何人?」
  「樊空,我非江湖风云人物,又如何让你记得我的名字?」樊空举脚朝後往严英旭踢去,第一击被闪了开来,第二击竟是让对方挡个正著,且僵持片刻无法撼动半分。
  「就说是退让了你还不信。」严英旭盯著樊空白晰後颈,心中仍努力抗拒著方才的觉察,「江湖中最富盛名的樊日华,你与他是什麽关系?」
  「自从那臭老头把我踢出家门後,我俩再无干系。」樊空恨恨地道,脑里放弃了反抗严英旭的念头後,对方竟也松手不再紧捉,「老头的名字竟还有点用处。」
  「樊前辈义医数年,你不该以臭老头称呼他。」
  严英旭目光不时往主屋飘去,樊空发现了却不打算多话,「你爹……他的脚能行走了吗?」
  「这阵子用了新药後,虽能站立,但要论正常行走,还是差上了点。」
  「还是差了点啊。」樊空若有所思,「我得走了,就此别过。」
  严英旭盯著樊空转身几步平空轻踩,施展轻功却在翻过严家高墙时险些跌倒,他摇了摇首,走回练武场中央摆出马步,且运气半周身在脸上逼出几滴热汗,接著才放空心绪等著师傅出现。
  但严英旭却料错,直至傍晚师傅才托人来讯,告诉他可以去用晚膳了。早知如此,他就与樊空多玩一阵了,也不必急著以目光示意樊空何时该离开。难得出现了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少年呢。他猜想下回樊空定又会挑他单独在练武场的时机潜入严府,真是……得想个好法子让师傅离开练武场,但老是拿爹当藉口,总有天会被师傅戳破,虽然师傅心底也不打算戳破他就是了。
  严英旭脚步轻快地转入主屋。
  此时暮色初临,月上树梢。
  主屋正西处建了一座高塔,似乎是在严朝生毒发後才建起,夜晚若遇月色皎洁,便会随著飞衍一同站在塔顶赏月。这一阵子则是因腿疾情况好转,严朝生整个白日皆耗在试药及下床行走之上,体力耗尽,到了夜晚便早早歇息,再没去过高塔。
  高塔里有数百级阶梯,师傅也是将爹背在身後,施展轻功将爹送上塔顶,严英旭见了之後有样学样,便再也不走阶梯。
  塔顶备有两张木椅,角落还有一张软席,若是夜太深或是和师傅或爹闹脾气,他便会躲到这里来,府里没其他同年纪的孩子,严家到爹那代便是一脉单传,娘亲早死没给他多添一个弟妹,爹也没再娶的意思。
  严英旭表面上总是让师傅紧盯著才肯练功,彷佛师傅一走远或是注意不在他身上,他便会趁时偷閒似的,不仅是练武,读书习字也一样,志不在此,只愿四处嬉玩而不肯认真学习。但那又如何呢,认真只是做给府里其他长辈们看的,这并非他自身意愿。爹早年便练就一身好武艺,到头来还不是让人下毒以致双腿不良於行。
  这事他一直不愿说出,怕是伤了爹和师傅的心,就只得一壁在白日偷閒,一壁在夜晚独自努力。
  他拿出书经,就著月色与烛光念著字句,直至夜深,月儿移至塔顶之时,他才困倦地阖上书经,旋身埋入软席里和衣而眠。
  梦里他又见到了娘亲自尽的那座湖,爹事後虽是让人填了,种上松树,但他仍能见到娘亲投湖前朝後一望,看著他栖眠的那座主屋,就看著爹与师傅共处的书房,那具身子沉沉地堕入湖里,未溅起半片水花。
  自是半点水花也无,因那处早已成了练武场。
  他镇日待著的练武场。
  「唔。」
  那人在梦中畏冷地低喃,伸手扯过覆在他身上的毛毯。
  严英旭这才猛然惊醒,死命瞪著近贴在他鼻侧的秀气睡颜,对方长睫轻扇了下,从他身上抢过半张毛毯後,倒是非常欣喜於这宜人温度,吐著规律呼吸,丝毫无闯入他人府里的警戒自觉。
  严英旭当下只想把樊空从高塔上丢下去而已,明日府里的人问起,就说是误闯高塔的窃贼让他发现,两人扭打一阵,小贼不慎自高塔跌落……他虽是时常偷閒不做事,但也未曾编造理由欺瞒过爹或师傅,眼下这回必定能蒙混过去,甚至说是被深切地相信的地步。
  他又伸手拉回自己的毛毯,就看著樊空身上无毛毯,轻料衣衫也无法抵挡夜里微凉,红衣身躯便缩成球状,白净的脸便贴在他胸膛前,竟没再从他身上抢过毛毯。
  严英旭呆愣一阵,才想起要将此人推离软席。两人年纪相仿理应能成为朋友,但这说不准仅是他的一相情愿,对方心里又是怎麽看待他的,他完全不知。
  他心中低叹口气,便扳直对方蜷曲的手脚,将毛毯一半分予对方,自己则是背过身去,在心中低念了三次心经才入眠。
  隔日,樊空比严英旭早一刻醒来,见到严英旭就让自己在他身旁睡了整夜,也不驱赶也不唤护院来,心底虽是有所顾忌,但另一方面却又欣喜於混入严府这件事。
  樊空伸手摇了摇严英旭的肩膀,「严英旭严英旭。」
  严英旭这才转醒,两眼惺忪地注视樊空,「什麽?要解手自己出塔,别拉我……」
  「我爬了大半夜才走到塔顶,你现在要我出塔不就是要我又去面对那座长阶?更何况我不是要解手……严英旭你别再睡了……」樊空见严英旭贪睡模样,心中不禁著急,便狠力扯著严英旭肩臂,直至外衫被樊空扯下肩膀,露出里头的中衣,严英旭这才稍微清醒。
  「练武的时间还早,再睡一会吧。」
  见好不容易坐起身的严英旭又要倒入软席里,樊空气极,便从怀里取出一颗墨绿药丸,强灌入严英旭口中。
  「唔。」严英旭未多加抵抗,喉头一滑便将药丸吞入腹中。
  「这是普通草药,味道苦了点。」樊空看著严英旭因苦味而皱著一张脸,却也因此不再渴睡,完全清醒过来。
  「你虽是拼命练了心经要增强心脉,但你体质偏冷,能习且用起来不伤身的功夫为数不多,在你这年纪早该习完了才是。教你这些功夫的人不也告诉过你了吗?其他的招术不要强学、不要硬练,否则只是越来越伤身罢了。」樊空按著严英旭腕脉处,一脸不赞同地道,「阴冷之气早已入了心脉,这时才强练心经做啥?」
  严英旭只觉樊空手掌温温热热,一时间也没想到要将手腕抽回,「你果然是樊家……」
  樊空当下一脸厌恶,「现下我与樊家无关。」
  「你说无关就无关。」严英旭不打算继续争论,「昨天见你翻墙离去,怎麽入夜後又回严府?」
  「天下之大,岂有我无法容身之处?」樊空神情激愤地握著双拳,「无奈盘缠……」
  「这再简单不过,你就以医者的身份在严府住下,届时若你另有打算,再行离去便好。」
  樊空张嘴顿住,他原意就是要看著严朝生,在远处窥视也行,如今能混进严府更能省事,他无理由拒绝,便一口允诺了严英旭。
  直至数年後他才惊觉自己误入匪贼之手,而他竟是乐於此况。

  衡门,二

  师傅面无表情地直盯著站在他身侧的樊空,严英旭虽想藉著师傅面上些微表情猜测对方心绪,无奈师傅结界实在太强大了,他竟猜不出半分。
  他近来未曾出过严府,又怎麽去结识一名医者呢?更何况这名医者年龄与他相近,先且不论医术如何,会主动接近他与严府……这心态就得要仔细去想了。但师傅会怎麽想呢?
  「师傅,府里多一名医者也不是坏事,况且樊空他……」严英旭转头望了望樊空,「他人不坏。」
  「你爹腿伤才好转一些,实在受不住其他事了。」飞衍看著两人,面上依旧毫无情绪,「你执意要他留下,那便留下,後果自己承担。你年纪长了,其他事不必师傅多说,自己也该明白。」
  飞衍又扫视樊空一眼,那眼神当下令樊空背脊发凉,错觉是不是自己来此的原意让眼前这人给看透了。他掩饰眼底惊慌地垂下眼帘,严朝生与此人相近,见严朝生必定先要过得了这人眼下,他可以次次皆以严英旭作为剑盾,但却不免让人起疑。
  严英旭不知哪来自信,竟允诺道,「若樊空意图要害严府任何一人,英旭定会全力阻止,若不成,那便……」他淡淡望向樊空,那眼神就与他师傅没有两样、没有两样啊!樊空心底大骇,他原以为严英旭是只未曾见过世面的幼犬,只依附在严府的保护之下,比起严府其他人,要拐骗严英旭实是简单许多。如今事情竟不如他所想?
  「你既已立誓,自然要守诺才好。」飞衍不再追问,「今日我要出府一趟,你自行练功,可别偷閒。」
  「英旭明白。」
  飞衍语毕,旋足便走。
  樊空心底暗自喘一口气,转首看向严英旭,却迎上对方清亮目光,他一时间没作好防备,便先移开视线,两眼流转看著练武场旁所种的松树,高俊挺拔,似是已种了十多年。
  「师傅如此说了,我不得不顺著走,否则你非但不能留下,反倒要以匪贼之名扭送出府。我明白你并无害人之心,别说是害人了,你心肠软,只怕是让他人害。」严英旭执起长剑,掌指握著剑柄时松时紧,他走离樊空几步远,到了松树下,心底暗念著心法诀要,让真气走过一周身,「师傅要我不得偷閒,我总得做做样子才好。」
  少年修长的身子舞起剑法,这剑法气势偏柔,剑锋仅是轻点即止,随著足下行云流水般地移动,严英旭竟像是飞舞起来,而不似是与人比剑或性命交关时的凌厉。樊空看不出这套剑法的名字,仅知严英旭体质偏冷,练此剑法柔和而不伤身,但要防身或是练就高强武艺,凭这剑法走势又太勉强了些。
  樊空看著严英旭专注练剑的模样,心中不禁千万情绪。
  严英旭可知以他的身子,是不可能再继续强练武艺下去了?他再如何勤练心法,也改不了他天生偏冷体质,根本不适合练武。身在武学世家又如何,他亲爹曾经取下盟主之位又如何,难不成严英旭就非得走著武学之路,而一辈子囚困在此了吗?
  樊空握著双拳,顶著头上正午豔阳,身子却是气得微微发冷。
  又舞了另一套剑法,严英旭这才收起长剑,走向樊空,「去大厅用午膳吧。师傅出府去了,爹双足不便行走,仅在书房里用膳。桌上就你我二人,不必太过拘束。」
  「严府没其他长辈一同用膳了吗?」樊空跟上严英旭脚步,往大厅走去。
  「严家在我爹那代便只剩一条血脉。远亲早在我出生前就散了。那时我爹因脚伤退了盟主之位,严家声望无法振作,亲戚们便一一离开不再联络。」严英旭将长剑交给下人,在水盆前轻地泼水净手,双手沾著水珠便往脸上一抹,更显得那对眸子透光清明。
  他没打算对樊空隐瞒家里近况,若是有心打听,从他人口中得知的消息只多不少,真假且要自行判断。与其让樊空捉到一点消息便缠著他问,不如由他先说出口。
  樊空垂眼注意大厅门前的矮阶,举步跨过,「亲戚既已离开,也不必搁在心上。你还有你爹、你师傅在,更甚者还有我在。」
  圆桌摆了四道小菜,一鱼一肉一汤,白饭盛在桌沿。严英旭自行入座,抄起木筷便先挟了一块红烧肉。
  「也不等我。」樊空嘴里低喃,跟著在严英旭身旁坐下,举箸将红烧肉捞进碗里。
  「樊空,你这些年在外地奔走,可曾心念著非要去什麽地方不可?」
  看著严英旭俐落地将鱼肉及鱼骨分开,樊空一面赞叹,一面想著这总不会是练剑之人的巧手劲。他见严英旭没反对,便从盘里取走一块鲜嫩鱼肉,清蒸白酒佐以姜丝,袪毒避寒;那盘红烧肉则是取了鸡肋肉,酱汁隐含一味炼制药人时用以强身健体的药引。那四碟菜他尚未尝过,但九成也是与此无异的菜色。
  因严朝生不慎让人下毒,为防独子也中了匪人奸计,因此才细密地防堵任何会伤了严英旭身体的菜色,改走袪毒避寒强身为主。
  樊空嘴里咬著红烧肉,又扒了几口白饭,才道,「我原意仅是为了逃家,四处闯荡,若能罗搜各地密药偏方研究药理也好,但至今仍未发现新药方。那老头几乎把所有药书上记载的药草都往田里种了,也不知是算他运气或是药草坚轫,那些花草倒没死去。」
  「有些药方是从动物身上取来,莫非樊家也有座牧场?」严英旭打趣道。
  「……确是有座牧场。」思及此,樊空便觉无奈。
  严英旭见樊空眼眉无奈低垂的模样,唇角不禁扬起,桌前充满药味的菜色,彷佛也多添了一味调酱,比起以往更显得美味非常。
  膳後,两人各尝了一碗薏仁汤,樊空拍了拍饱足肚皮,举止不雅地摊靠在椅上,两腿大开,严英旭欲从旁起身,脚下却让樊空绊了一绊,任凭平时习武,但毫无防备之时也与一般常人反应无异。
  严英旭身子歪了歪,一脚勉强踩住,却是要一手扶住樊空才不致摔倒,他忙乱间伸手一抓,劲道过大,却把樊空一并扯倒。
  两人一同跌落,樊空方才所坐的椅子甚至往角落滚了一圈。樊空胃部遭到撞击,几乎把方才吃下肚的膳食都吐了出来。他昏然起身,且发现两人双脚勾缠一起,他又推了推严英旭。
  「快起来,你不动我也无法抽身。」对方迟无反应,一脸撇向地面,双眼紧闭。樊空有些著急,严英旭身子弱归弱,但也不致受不住跌倒撞击吧?
  「严英旭你轻易被我撂倒,你师傅得知此事定会要你加重练习。男子汉大丈夫,有不如人之处改进便是,你倒地装死逃避谴责又是……严英旭,你还笑得出来?」樊空见严英旭笑得开朗,连胸腔也剧烈地震著,但他却一脸像是被人折断手臂那样扭曲痛苦。他横眼一瞪,又把严英旭推回地板,却连带他也无法动弹。
  「你别气,我方才是真让你绊倒了,真倒在地上摔疼了,才没立时起身。」严英旭大笑方歇,嘴角仍是扬著,「我并非笑你惊慌,而是……我从未有过同年纪的朋友。」
  樊空没料到严英旭如此坦诚,一肚子闷气也不知从何发泄,他转向别处,浅浅吐纳数次,「我是家里年纪最小的孩子,几乎让长辈兄姐打著玩。」
  「那也挺好。」
  「在溪边沐浴时,更换的乾净衣裤被抽走,换成女孩子穿的衣裙;桌前有喜爱吃的菜色,却总是慢了兄姐一步,在面前被抢食一空;族里几个要务都先让前面的兄姐一一担下,到我成年时,怕是只能在族里吃閒饭……这样也挺好?」樊空气呼呼地反问。
  「你身为樊家么子,一个人在溪边沐浴难道不危险吗?既是能抽换走你的衣物,你身边自然有人顾著;抢你一步将你喜爱的菜色食尽,你便被逼得去挟其他菜色,久了也就不会挑食;族里不是让你吃閒饭,而是放任你去做自己想做之事,不必受限樊家称号,只能医人或研究药理。」严英旭侧身躺卧地板,脚下是樊空急欲挣脱的双足,他面露柔意,浅浅笑开,「如此不是挺好吗?」
  樊空一时间哑口,他望进严英旭眸底深处,竟是寻不到只为安抚他而扯谎的神情。
  「你出外闯荡的这段时日以来,你族人可曾来寻过你?」
  樊空摇了摇首,若真如严英旭所说,族人仅会将他的逃家当成离家去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更甚者早已将他骨子里对樊家的背逆看出来了,因此才未强硬将他安在樊家的职位上,而任由他四处嬉闹。
  「也好,你不必躲著谁,就在严府待下。但我也不会将你的消息透露给他人知晓,是否让樊家得知你在严府这件事,全凭你决定。」
  「你爹可知我待在严府之事?」
  「师傅应当是向爹说过了。」严英旭翻坐起身,将滚倒的椅子捡回桌边。
  樊空仍坐在地板上沉思,片刻後才道,「若我在严府久待,还是得向你爹打声招呼,如此才合情合理。」

  衡门,三

  严英旭向爹问安後,便带著樊空一道进了书房。樊空五官清秀,见到坐在太师椅上,双腿覆著一条软巾的严朝生时,便漾出一抹浅笑。
  「严叔,今日起樊空要在严府打扰了。」
  严朝生清浅的双目定望著樊空,神情却无一丝十多年来不良於行的忿然,浑身反倒染著书生温文气息。那目光摆明是打量,却让严朝生藏得极好,淡雅眸光在眼底流转,竟不见当年武林盟主的天然霸气。
  「无妨。若要捎信予樊家,英旭自会替你打点。」
  樊空点了点头,怕是他的来历让严朝生轻易猜得他来此的目的。
  「爹,能否让樊空随我一起习文练武?」
  严英旭突来的问句让樊空心底微讶,但反覆咀嚼其中含意,倒也不难摸清严英旭对他微带防心的举动。
  「你不问樊空便先来问我?」严朝生取来凉茶,仅以嘴唇沾了沾茶水,抿唇润著,「若是樊空与你师傅皆同意,我也不好说什麽。」
  严英旭的目光就如他爹一般清亮,一般刺目,樊空心生逃意,再不想去注视那对眸子,只怕在那目光之下,他会什麽也不保留地全盘吐出。他忙将视线转向他处,却不意扫过严朝生面上那张笑颜,一思及长相与亲爹较为相似的严英旭数年後也将露出一样的笑容,他便在心底打了个颤。
  「那,樊空,咱们一起读书练武,好吗?」严英旭暖声问道。
  樊空嗫嚅片刻,才回道,「你说好便好。」
  严英旭笑开,那笑容与严朝生却是截然不同。
  ※
  尽管曾在樊家练过底子,但始终对练武提不起极大兴趣的樊空,在与严英旭一道练武练了整日後,浑身筋骨酸痛不说,肚饿得甚至连桌上那些专为严英旭所做的饭菜也毫不顾虑地抢食,入夜回房後又得背书习字,樊空与严英旭一同坐在桌前,满脸困倦地醮墨。
  严英旭扶了扶樊空快要贴至字帖上的头颅,带笑地道,「累了便先去歇著,别勉强。」
  「不将这字帖写完,明日又得要让师傅那双冷眼瞪过一回。」樊空强打起精神,却是倚著严英旭的掌心,抬笔在纸面落下。
  「你又曾将师傅的责备放在心上过?」严英旭停笔,专心地以手支著樊空头颅,边看著他半垂眼帘渴睡的模样。
  「无。」樊空也不扯谎,他确是未曾将师傅耳提面命的训话搁在心上,但却得顶著精神不可让师傅察觉他的心不在焉,想来便觉得比当年在樊家蒙眼尝百药还苦上许多。
  「你只是怕让人念你罢了。」樊空不藏著心绪时,单是那表情便能让严英旭猜得樊空心中所想了。他轻地笑开,湛黑的瞳仁在月色掩映下,竟不逊於天上星辰。
  「都说了我只是客座学生,岂知你师傅待我竟像是待你一般严厉,且又偏执地要我重习过一回基础。」樊空一怨起师傅,精神便好了大半,「就连炊房里的厨娘待我都比你师傅好。」
  严英旭一想起那回练武过了午膳时间,桌上菜色全让下人撤走,他便携著樊空一道去炊房寻几样剩菜,厨娘在井边清洗锅碗,见到樊空却是目光灿烂,直拥著樊空叹道好一个白净水生的女孩。
  那时樊空脸上一阵阴晴,他担心樊空因此发火动怒,急忙要将他拉走,但樊空却悠然地扯出笑容,嘴角浅浅的梨涡又显得香甜,他一出声,属於男孩的偏低嗓音便让厨娘自知看错了人,又是递凉茶又是送糕点的,但那回却是他首次尝到药膳以外的食物。
  自此以後,厨娘为他送上的膳食,除了仍是大夫嘱咐过的药膳外,也添了小碟糕点,为怕师傅或爹得知此事怪罪下来,糕点也不敢放多,仅是两人一口便可湮没的精巧甜品。
  偶尔入了夜後,樊空仍会摸至炊房,熟门熟路地翻开厨娘用来放置糕饼的小柜,取了几块藏在怀里偷渡回房。
  严英旭轻叹,此时窗口拂来一阵轻风,将他暂搁放在纸镇上的毛麾吹落,在方书完的字帖上滚了圈,那笔劲巧妙的漂亮字帖便给弄污了。
  「啊。」樊空连忙将毛麾止住,但那已然沾上的墨渍却是擦不去了,他一脸惋惜地看著严英旭,又望向那幅字帖,「这字帖……」
  「不必在意,明日我再写一幅便是。」
  樊空望著严英旭淡然无波的眼底,心中一阵紧抽,便字迹略为潦草地将帖子书完,且也让那枝毛麾在自己的帖子上滚了一周。
  严英旭一手仍替樊空托著颊,另一手却是过远,不及将那枝毛麾抽回,他讶然地看著另一幅字帖上的同样墨渍,与樊空微勾的唇角。
  「依师傅个性,字帖弄污了肯定要我们再写一回,眼下是没时间了,且两幅字帖皆有墨渍定是意外,师傅会理解的。」樊空嘻笑道。
  严英旭挑眉再问,「若师傅执意要我们再写一回呢?」
  「那就……再一道重写吧。」
  将毛麾挂放在笔架上,纸镇随意朝字帖上一扔,樊空又走至窗边将木窗阖上大半,仅留一道缝隙让凉夏夜风透进房里。严英旭已褪下外衣,仅著白色内衫亵裤站在床沿,将丝被揭开大半,便回首凝望著樊空浅笑。
  樊空衣物一扔,畏热地又褪去内衫,裸著上身便自严英旭身侧钻入丝被里,随後严英旭也跟著躺下,身上除了丝被外,还挂著四肢皆探向他的樊空。
  「这是身骨偏寒的唯一好处。」樊空将脸埋在严英旭颈间,满足低叹。
  「苦了我却便宜他人。」严英旭只觉身侧温暖,便舒适地阖上双目,「待至冬日,这身子只会更糟。」
  樊空心底一滞,「唉,端盆火炉不也够了。」
  「也是。」严英旭拉高丝被,意识淡去。

  衡门,四

  初秋,院子里的树叶落了大半,樊空因在课堂上打起瞌睡,被师傅罚至院子扫清遍地落叶。原想是像武林剑者那般以剑气扫起落叶,但师傅却只给了他一柄竹扫帚,他扁了扁嘴,站在院中便动作起来。
  严英旭被勒令只能在一旁待著,不可出手相助。
  「为何不种长青树呢,这树叶入秋便是恼人的满地枯叶,入冬更是一片枯枝毫无景色可言。英旭,不如去建议你爹改种别款树吧。」樊空将树叶慢慢扫成三大落,一旋身便见到严英旭坐在廊上,一双黑瞳带笑地望著他。
  「十多年了,也未曾想过要改。大抵只有你会如此抱怨。」想起樊空念著道德经,眼皮越感沉重却又不得不强硬撑起精神的模样,严英旭便又不自觉高扬起唇角,少年清秀的脸庞被岁月渐渐雕上棱角,唯独那对眼眸不曾变过。
  樊空思考一阵,眉间紧皱,「你师傅他人呢?」
  「我没在大厅里见到师傅,应当是去忙了。」严英旭注意到樊空眼底的算计,「你寻师傅有事?」
  「师傅让你来此盯著我扫地,如今也算是功成大半,不负师傅所望。」樊空提著竹扫帚几个跃步来到严英旭身侧,「横竖这落叶也是要放火烧了,何不埋几颗蕃薯进去里头烘熟,就当晚膳前的甜食好了。」
  严英旭自小吃食药膳,却在与樊空一同食过糕点後,竟恋上那在嘴中化开的香甜气味,有时反倒是他嘴馋,才让樊空去炊房取点甜食。他一听闻蕃薯,当下大力赞同,便与樊空一道从後门探进炊房,自角落竹篓里取出数颗肥大的蕃薯,又取了打火石,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院中缓缓升起淡烟,那焚烧的气味却夹杂一丝蕃薯的香甜,两人盘膝坐在落叶旁,倒是严英旭让热气袭上脸,竟让他萌生些许倦意。
  「别在蕃薯熟透前睡著了,我可不会替你留一份。」樊空摇了摇严英旭肩臂,天气转凉,严英旭嗜睡的情况也就更为严重,虽不曾在课堂打盹,但夜里灭烛的时间却是一刻比一刻早,那具瘦高身子在他喂食下勉强长了一些肉,但熟睡後却四肢僵硬冰冷,有时甚至将他冷醒过来。
  「你取了这麽多蕃薯,不替我留一份,难不成要独自一人食完吗?也不怕撑坏肚子。」
  「说得有理,那便带一份给你爹吧。」樊空手里执著一根长树枝,往落叶堆里搅了搅,蕃薯甜味四散,却引不起严英旭食欲。
  「我爹他……」
  「英旭?」总是嘴馋著要吃甜食的严英旭,此时香甜蕃薯就在眼前,竟不见他有分毫欣喜,那写在面上的深刻睡意,更让樊空担忧起来,未料对方身子竟已差至如此。
  他爹没发现吗,他师傅未注意到吗,严英旭再如此下去,怕是……
  严英旭轻地应声,看著扑至他身上的樊空,隔著衣衫传来的温暖体温,令他舒畅地闭眼叹了口气。他伸臂格开樊空,夺过对方手里的树枝,灵巧地将埋藏在落叶中的蕃薯一一挑出。
  「樊空,太过靠近我,会著凉的。」
  「眼前不正是热暖的蕃薯吗?」樊空捧了一颗蕃薯至掌心里,边换手托著蕃薯,边将蕃薯外皮撕下,「香甜美味,英旭你也快捡一个吧。」
  「……师傅既已替你备了另一间客房,你又何苦夜夜与我同褟?况且冬日将临,我这副身骨阴寒,你只怕抵挡不住我身上寒气,连著跟我一起著凉受病痛之苦。」此番话严英旭早在内心搁放许久,却迟未对樊空说过,一是因樊空总是三番两次打断,或故作毫不在乎,二是因他没把握樊空会怎麽看他。
  「我在严府也叨扰够久了,不如这样,我治好你偏寒的底子,就当作答谢吧。」樊空平心静气道。
  「好。」严英旭也不管樊空此话真假,又或者治不好也无伤大雅,作为谢礼的这份心意他已确实收下,便一口允诺樊空。
  樊空因嘴中烫热蕃薯而呼呼吐气,望著严英旭的眼底溢满笑意,「如此怎知我的药帖下得准不准呢,自是要夜夜与你同褟,方能全盘通彻你的病情。」
  「樊空。」自己的意见又被对方轻易地化解了,严英旭微恼地皱眉。
  严英旭摆出严肃神情,少年稚气淡去不少,那神色竟与师傅有些相似。但惧於师傅冷酷神色的樊空却丝毫不吃这套,他心底明白严英旭从不生他的气,也不对他动怒,那分微恼仅是无法说服他的气恼罢了,不足为惧。
  「哎,蕃薯烘得太多了,要不拿一些去书房给你爹?」樊空又再提了一次,这回实在地将蕃薯捧在怀里,起身就要往书房走。
  「……别去。」严英旭忙拉住他,且明快地伸手接过自樊空怀里掉落的蕃薯。
  「为何?你爹不在书房里吗?」樊空不解地反问。
  「他在,但……」
  难得见严英旭吞吞吐吐,这其中必隐藏了什麽事,才令严英旭不知该说或不说。樊空并未因一个说不出的理由便要打退堂鼓,严英旭此番模样反而激起他心底的好奇,他一个跨步闪过严英旭的捉拿,提气略施轻功,几个点步便来到书房门外。
  他两手皆捧著蕃薯,腾不出掌指扣门,便要用肩顶门进入,却先被严英旭一掌拦下。
  「别进去。」
  樊空侧首望向严英旭,却听得一声闷哼,这声音不似是严英旭发出,那急急断停的音调像是隐忍著什麽。他又站在门外片刻,这才突然懂得。
  「难不成你师傅也在里头?」
  严英旭轻地颔首。
  樊空两眼空茫地旋足走远,那一颗颗蕃薯却是自他怀里翻落,沿路滚走,严英旭只得尾随在他身後,替他捡拾那要是被人发现就解释不清的蕃薯,直至樊空转进大厅,坐在备好两人晚膳的木桌前,严英旭才低低叹气。
  「都说了别去,现下你知道原因,就好好守住这秘密,不得宣扬。」
  「这……有什麽好宣扬的。」樊空喃喃地,「你爹这般……难道你不曾惊吓过吗?」
  「这两人皆是我最亲近之人,没什麽好惊吓的。」严英旭将蕃薯堆成一座小山,便在桌旁坐下,手持木箸,先将那小碟甜食挟进碗里。
  「我虽是听闻过,但要亲眼目睹此事,这打击对我还是太大了些。」樊空脑袋闷闷,掌中的木箸松垮著就要掉下。
  「久了,习惯便好。」
  「……你花了多少时间才习惯?」
  严英旭轻笑,「不很久。」
  樊空一张脸垮了下来,「我总觉得师傅那张冷脸不是因他情绪未显露在外,而是我们皆不是他想见的那人啊。」
  「的确。」他见樊空又是那张眼眉低垂的无奈神情,便挟了块他已剔除鱼骨的鲜鱼肉放进樊空碗里,且注意到樊空密长的眼睫,不禁多瞧了眼,「但师傅冷情倒是真的,也未曾因我是爹的儿子便多疼我些。」
  碗里多了块严英旭已费心处理好的鱼肉,樊空面露欣喜,彷佛一瞬间便忘却方才所见之事,端碗将食,「英旭还好有你疼我。」
  严英旭停顿了片刻,视线自樊空的脸庞调回一桌菜色,「朋友本该如此。」
  樊空一口饭吃得太急,哽在喉间险些噎死,他呛咳且接过严英旭递来的茶水,好不容易顺过气後,才发觉严英旭竟没看著自己。他胸口因方才剧咳而微痛,不甚文雅地以袖擦过嘴角,也自面前挟了萝卜搁至严英旭碗里。
  「说得好,我们就做一辈子的朋友吧。」
  那对湛黑的眼眸这才凝望著他,笑意浅淡。
  「好,就一辈子的朋友。」

  衡门,五

  飞衍师傅带著严英旭出府,至晚膳时间都不见要回来的消息。师傅没带上他,便表示此事为严家私事,他管不管也无所谓的。但他心中不平那严英旭明知今日要出府,却对他半字不提,待英旭回府,他定要对方说个详实。
  厨娘也知少爷不在府中,因此晚膳便让樊空自行挑选菜式,他还不至於贪渴到要在英旭外出时大肆地进食油腻鱼肉,便向厨娘要了一碗肉面,蹲在灶房里边喊烫边是呼噜呼噜地吃著。
  厨娘收拾著厨具时交头接耳地閒聊,他耳尖捉住其中少爷两字,嘴里含著一块鲜肉,口齿不清地问。
  「英旭他时常出府吗?」
  「不常,但一出府便是……」厨娘顿了顿,「大抵是飞衍师傅给他的磨练,莫不希望少爷能重振严府过往喝令江湖的威势。老爷也没多说什麽,在心底应允了吧。」
  樊空点了点头,「严老爷心中极有可能存著望子成龙的心愿。」
  「少爷武学甚好,诗文造诣也不输当年老爷,要再生点机会,少爷定能再次将严家名号打打江湖。」厨娘笑道,「你要不要吃颗苹果?」
  「苹果?」樊空望向厨娘,「那盘苹果可是要送去给严老爷的?不如我代大婶们送去吧。」
  樊空端著一只水晶小盘,上头盛著已削切好的八片苹果。严朝生仅是双腿不良於行,但那耳力仍是极尖,他想那人待在书房里,却早已听见他在廊上行走的足音了吧。他在门外停下,想起前晚那蕃薯是如何滚到了廊上角落,目光不自觉地偏离门板,也不等里头那人回应便迳自神游太虚。
  「樊空,有事便进来吧。」严朝生在房内说道。
  「喔。」他端著水晶盘,将门板推开。
  「是厨娘们要你送来的吗?」严朝生坐在太师椅上,手持一本书经细细阅读,面容洁净,带著一丝浅笑。
  「英旭出府去了,我閒得发慌,替厨娘走这一趟也好。」樊空将水晶盘放在严朝生手边,那双眼目不自在地转了转,最後落到严朝生的双腿上,穿著锦衣长袍及靴子,若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严朝生与一般人并无不同。
  「你且也坐下,一同将苹果分食吧。」
  樊空应了声,便隔著一张小几坐在严朝生身旁,目光先是看了看对方手里持著的书经,其次则是望向那微微露出的白晰手腕上头。
  「……樊空,你心底有什麽事直说无妨。」终是受不住樊空的目光,叹息似地说道。
  「严老爷,你可曾向樊家取过药?」
  「自从这双腿让贼人伤了,飞衍的确四处求药,自然也去过樊家。」
  「老爷可知飞衍师傅当时所见为樊家何人?」
  「不知。」严朝生兴味地看向樊空,「你虽是说与樊家再无干系,但对樊家终是放不开手。」
  「说到底这只算半件樊家事。我担心英旭身子再这麽强练下去,恐会……能否请严老爷劝劝英旭呢,就说无法重振当年严家江湖地位也没关系的,只要像个一般孩子长大就好。若英旭不幸在江湖夺下一席地位,那才是……憾事啊。」
  严朝生若有所思地看了樊空一眼,「这是你的体悟,或是英旭自身的体悟?」
  「严朝生,你明知英旭只能文不能武,你还要逼他和飞衍师傅习武?他身骨偏寒,怕是在娘胎里便缓慢地饮毒了!他娘是谁,他爹又是谁,你们就这般冷眼看著他遭毒侵蚀至无可救药吗?」樊空冷冷地握紧双拳,「严家是出了什麽事,怎麽每个人都乐得和樊家毒药牵涉关系。」
  「因此你才藉故潜进严府?」严朝生眼帘低垂,敛去眸底暗光。
  「我本想丢下解药便走,岂知英旭他……」樊空语尾让扣门声打断。
  「爹,我回府了。」
  严朝生看也不看樊空一眼,「肚饿吗,房里仍有些苹果,不如与樊空一道分食吧。」
  「……樊空也在?」严英旭疑道,身影仍在门外,「我身上仍带有外头寒气,若让爹受寒便不好了。待我换下外袍再来书房。」
  「既要回房更衣,就别再跑书房一趟,樊空,你将这苹果端回房吧。」严朝生将桌上那只水晶盘朝樊空推去。
  樊空也知严朝生要驱人离开,他执起盘子,回首对著严朝生说道,「这苹果是飞衍师傅命厨娘在晚膳後送来的,前日则是石榴。这两种水果皆是樊家掩饰药味所用,飞衍师傅大抵将它们当成是药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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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回到房里,便见严英旭换下衣物,且将窗户开了两扇,却仍掩不去身上那股胭脂味。
  「你……」他闻得那味道,惊疑地看向英旭,对方面上微露尴尬神色,竟是不敢回望他,「我也还没呢,飞衍师傅怎麽没想过要带我一道去。」
  「这我也不知。」严英旭咳了咳。
  「那,感觉如何?」他好奇地追问。
  「……不知。」
  「严英旭你别唬弄我,尝都尝过了怎会不知,你若不照实说来,当心我扒你衣衫,只消瞧瞧衣底下的痕迹,也能推断出一二分来。」樊空丢下水晶盘,作势要往严英旭身上扑去。
  严英旭侧身躲开,面上挂著笑,彷佛他方才从严朝生面上见过的那种。
  「我说便是,别像那群女子一般扒我衣衫啊。」
  「一群……」樊空晕了晕,「飞衍师傅是替你找了多少人壮你声势啊。」
  「不少就是了,我没细数。」严英旭走至桌前,捻起一片苹果放至嘴中啃咬,「当然不是每个都……师傅也替我挡掉不少。」
  「连师傅也……!」樊空摇了摇首,师傅虽也是男人,但要想起师傅那张冷脸纵欲模样,便觉浑身鬼怪,「你要不仔细说,就别怪我明日下重药给你。」
  「好好。」严英旭应声,也不知他是允诺要详实吐露,又或是愿意明日吃著难以下咽的强身苦药。
  「先说,女子味道如何?」
  「咬下时有些甜腻。」
  「咬……咬啊!英旭你真是猛烈。」
  严英旭一脸无辜,「你不是要我照实说了吗?」
  「唔,也是。」樊空眼眸转了转,「那,舒服吗?」
  「贪欢不就是为求一个舒爽吗?」严英旭自然应答。
  「我听闻男子第一回都有些无力的。」樊空语带保留,抬眼偷觑严英旭清雅面容。
  「不是第一回了。」
  「……」樊空被震得失去言语能力。厨娘们说英旭并非第一回出府,那与飞衍师傅出府,次次都是……都是吗!
  「你大抵闻不惯我这身胭脂味,不如我今夜至客房栖住一晚。」严英旭嘴角忍笑,取了一件大麾就往门外走。
  「慢,这味道我将来也要尝的,闻不惯也还是得闻。」樊空拉住严英旭腕间,将他慢慢地拖向床塌,「为怕我真闻不惯,我还是改睡外侧好了。」
  被樊空拖了几步,严英旭便轻抽回手腕认命地跟上,「都好。师傅说了,明日练武暂停一回。」
  「为何暂停?难不成师傅遭那些女子压榨光了吗?」
  「这我也不知,但师傅应有盘算。」严英旭和衣躺在内侧,随後樊空也挤上床塌,却因他这身胭脂味而离得稍远些,而非像以往那般直接缠扑上来。
  「就看在你全盘吐实的份上,我明日下药便下得重些好了。」樊空闭眼扯来被子。
  「唉?」严英旭错愕。
  「唉什麽,还不快睡,等著明日吃苦药吧。」

  衡门,六

  那药的确极苦,不知樊空究竟下了多少帖重药,那味道竟苦涩得让他吃了一口便险些吐出来,任凭他尝药多年,也未曾试过如此令人难忘的药帖。
  樊空就在一旁冷眼看著严英旭将瓷碗里的汤药食尽,「你要敢吐出一口,你就等著再喝一碗。」
  饮下最後一口药底,严英旭将空碗搁在桌上,一袖掩著唇畔,「昨日我不都吐实了吗,又为何要下我苦药。你若心存不甘,那下回一道去就是了。」
  樊空嗅闻了一夜胭脂味,心底对此事也更能放开心怀,但要是听闻他视如兄弟的严英旭在床上如何如何,他便觉浑身不对劲,「谁要与你一道去了,况且我也并非计较此事。先前的药帖并不著重治寒,顶多只是强身,我瞧你既已有精力去……那自是已将身骨练得强些,如此甚好,也免去大半个冬日,直接治你体寒的毛病吧。」
  「也好。」严英旭嘴角噙著笑意,面上再无半分因药而苦皱的忍抑神情。
  樊空说到做到,便狠心给严英旭连下几日重药,有时严英旭让药苦至喉间,却又按下不可吐出,那眼角微地湿润的模样简直让人心软。但,心软又有何用,如今还是先把英旭的体内寒气驱逐吧。
  不知是不是那天他气恼地对严朝生大吼起了作用,又或是其他因素,飞衍师傅竟不再让英旭练武,只允他偶尔运气周身。那心法他也强记过,温和且不伤及筋脉,但却也仅只於此,若要靠那心法练至武林至尊,怕是很难了。
  这个冬日他与英旭便一道念书习字,在院落里起了个小炉烘烤蕃薯。
  直至冬末才降起第一场雪。
  樊空在天山上也看得习惯了,但英旭却眼神透露著兴味,时不时便往窗外望去,似要记住整座严府让银雪覆盖的奇异模样。两人在练武场清著一地积雪,也不知是谁先起头,竟拿竹帚扬雪往对方身上扫去,那雪融在颈间,冰水便直往衣襟间窜去,令他不由得气跳跳地呼叫,也同样还予英旭一分颜色。
  「樊式剑法第一式,击杀!」
  严英旭轻松躲开,「你这剑法相当不纯熟,且招式破绽太大了,在实战中轻而易举就能让人破解。」
  「那又如何,英旭,瞧你身後!」樊空嘻笑,趁著英旭当真转首一看的当下,便丢开竹帚,整个人朝英旭扑去。待严英旭回神时,樊空已腾在空中,就要朝他坠下。他无法可躲,躲了就让樊空狠狠地栽进雪堆里,他也丢开竹帚,双臂承住樊空,足步且刻意地失重,两人便跌坐在雪堆上。
  「英旭你看雪看得呆了吗,这麽简单的技俩你也信?」樊空急忙从英旭身上侧滚,替对方拍了拍发间雪片,「才一个冬日未练武,你下盘又变得脆弱了,飞衍师傅见了会痛哭失声。」
  「师傅不会哭的。」严英旭微敛起眸,感受著发顶那道轻柔的抚拍,「倒是这麽一跌,雪堆又四散开来,方才费心的成果全都毁了。」
  「毁了也好。」樊空一脸豁达,「打雪仗时,那还能期望雪堆能安稳地堆在角落呢?」
  「雪仗?」
  「就是指你方才失手将雪扫至我身上来。」
  「……不是你握著竹帚沾雪手滑,把成堆的雪都往我身上推吗?」
  「唉,这就是雪仗啊。」樊空点了点头,「天山成年下雪,小时候常与几个兄姐玩雪仗,但却因年纪小,握雪球的速度比不上他们打来的数量,常常全身都沾满雪片,变成个小雪人。待我长得够大,总算可以与兄姐们一较高下时,却无人再陪我打雪仗了。」
  「你想念天山吗?」
  「那倒不会,我下山来还不满两年呢。」樊空瞧了瞧严英旭面上的浅笑,又想起早晨饮药时,对方以袖遮眼的忍抑表情。正所谓良药苦口,要将英旭身子里根生的寒毒祛除,恐怕不是件易事,但这毒总归是打樊家出来的,没道理他不能解,但那药的确是苦了些。
  「再十天就是新年了,你不回去看看吗?」
  「樊家其实不太重视节气,因此我回不回去也无所谓,就待在严府一同过节吧。」
  年节前,在东城门口有一段市集,正逢出外买卖的商人回城过节,因此市集上来往交易的货物也就更为五花八门。樊空拉著严英旭挤身在市集人群中,东张西望地翻看著每一个摊贩上陈列的外地蔬果或是锦衣布匹。
  又念著嗜爱甜食的英旭确是吃著他下的苦药近半个冬日,樊空先寻著糕点及甜饼,各要了两份塞进英旭怀里,又向路旁站著的老人取了两串糖葫芦,照例让英旭拿著,自己便转首续看那些摊贩所售的奇珍异物。
  英旭亦步亦趋地跟在樊空身後,糖葫芦因手里温度微微融开,逼他得先将糖葫芦吃下肚,舌尖先挑开一颗葫芦,接著再将分开的蕃茄糖衣含进嘴里,那甜味顿时充塞他口鼻,令他心满意足地微眯起眼。
  樊空先是执起一个黄玉吉祥流苏,端放在眼前细细地看著玉面上的古纹,想到英旭腰间竟无任何挂饰,他才想回身寻人,却发现身旁站著另一名陌生男子,而不见英旭踪影。他放下玉佩,站在大街旁以目光一一巡过人群,却未发现英旭藏在其中的身影。
  分明方才还站在身侧的,怎会一转眼便不见人……
  他担忧地往回去寻方才走过的摊位,却仍是一无所获。一种恍似野兽般啃咬的恶寒迅即揪住他的心绪,拼命地回想前一刻见到英旭时,对方是不是让什麽新鲜事物勾住视线,又或是人群中遇到了认识之人……
  是了。
  难怪严朝生听见他们要出府去大街时,面上又是那种嘲讽笑意。
  那人究竟在恨什麽,连亲生儿子都要恨吗?
  樊空远离大街,直奔往城外,果不期然地在树林里绿影掩映之下,看见一抹清俊身影。
  「英……」他尚未来得及喊出声,口鼻间便传来一股血味,让英旭击倒的其中一名黑衣人见有人接近,便死撑著一口气自地上爬起,想持他要胁英旭。
  他将黑衣人右掌一个反擒,夺下长剑後,便朝後一刺,那死前的灼热喷在他颊侧,令他微闭了闭眼。他环视树林,地上横陈著几具黑衣人,皆是重伤倒地,更深处仍有剑击铿锵声,他握紧剑柄,朝英旭走去。
  此时严英旭正飞扬半空中,足下轻点树身使力刺向一名黑衣人,那黑衣人险险闪过,却让严英旭一个扫腿给击晕在地,严英旭双足站稳後,便不慌不忙地补上一剑,那侧脸看来竟有些不食人间烟火般的轻灵。
  严英旭淡淡地将视线移至他身上,在见到他身上染血时,眼瞳惊慌地一缩,接著松手将临时抢夺来的长剑朝地掷去,迈开脚步且避开林地上的横尸,朝他走来。
  「在市集上逛著,一回身你便不见了。」樊空跟著扔掉长剑,一袖擦著喷溅在颊侧的血痕。
  英旭眼神复杂,「……你不该跟来的。」
  「我脑中想的应当和你的一样吧,英旭,这件事应该从何听起才好呢,这件事你该从什麽地方说起好呢。你就照实说来吧,否则,明天早晨的药汤只会更苦。」
  「好,回去便与你说清楚。但身上全染著血,也不能就这麽回去了。你上回不是因师傅只带我一人至花楼而心有不甘吗,现下换我带你去,如此师傅和爹也不会多说什麽。」
  两人回到严府时已是深夜,浑身皆带著腻死人的胭脂味道,连师傅闻了都微皱著眉头。
  樊空饮了一些酒,浑身热腾腾的,一回房里便把方才严英旭死命往他身上套的外衫脱下,总觉得这麽热的天气为何要穿厚衣,还不如光裸身子来得惬意。他将褪下的衣物随手朝旁一扔,却未见英旭也正站在屏风後更衣,那衣物毫不留情地落在英旭头上,当英旭将他的长裤自脸上扯下时,发带连之扯落,黑发凌乱地散在颈间。
  樊空看了英旭狼狈模样,轻轻笑开。在花楼时,两人分明也都饮了酒,但他在饮尽一整甕绍兴後,醉得一件件脱起衣裳,而英旭却面色镇定,脸上甚至也不红不醉,若不嗅他身上浓烈酒味,恐怕会当英旭半滴酒也未沾。
  「怎麽……不醉啊。」樊空裸著臀,往被褥里钻去,「就说是要买醉了,你还偷偷运息逼退酒气,这不是犯规了吗?」
  「总要有一个清醒的,我见你酒喝多了,与花楼女子玩闹起来,想你一时半刻是不会醒了,因此才运息将身上酒气驱散。」严英旭仅著中衣及长裤,将短靴脱下後,扯过樊空卷成一团的冬被,平整地覆在两人身上。
  岂知醉得迷茫的樊空竟扑抱上来,「牡丹小姐面容清丽,但这身材……唉呀,英旭你怎打我?」
  「不过才一甕绍兴,别在我眼下醉生梦死的。你若再将我错看,就别缠著我睡。」
  「唔,这是英旭啊,我怎会错看成谁呢。快睡吧快睡吧。」
  樊空竟睡了整整一日。
  厨娘依旧是照著樊空先前给的药方熬了一碗汤药,因此也不若樊空昨天所说,要是他不肯吐实,那药便会再苦上几分,甚至这苦他也能忍受了。半个冬日的调养,他运息更为顺畅,急提一口气时,也极少时候会遇到过往那般冷凝在胸前的窒闷,手脚也渐渐暖和起来,不再像个人形冰块一样僵硬。
  苦药果真是有点用处。
  趁著樊空沉睡一整日的空閒,他在脑中思考著要如何将事实全盘托出,但思考一圈後,也知他是一辈子都要吃樊空所下的苦药了。
  他轻摇首甩开荒唐念头,便起身走往门外,去向灶房讨两人的晚膳。
  此时樊空微微转醒,伸手抚著英旭方才坐著的床沿,而後又闭眼假寐。

  衡门,七

  除夕夜,樊空本想要捧著空碗硬是挤去书房,瞧瞧厨娘给老爷和师傅上的菜色,究竟与他们的有什麽不同。他是挺不想与严朝生那心口不一的狐狸貌一同用餐,但除夕本就该一家团圆不是吗,干啥分了两桌进食。
  他强拉著英旭到了书房门外,正待要扣门而入,英旭竟反手扯了扯他衣袖。
  那张清俊面庞淡微地转开视线,脚跟一旋,便要往回走去。
  「什麽,又……」樊空意会过来,烧红著一张脸,急急忙忙跟上英旭步伐,「每年除夕,他们都是这般丢下你一人……独自团圆吗!」
  「我从未在爹与师傅独处时擅入书房,因此他们防心渐低,也就不太在意时候了。」英旭抬首看著将廊上映得光明的吊灯,突地想起那座能见到半个主城的高塔,便朝旁一把握住樊空手腕,眼角带笑地回眸望著对方,「岂有他们两人才能团圆的道理?就是你我两人也能团圆。」
  樊空闻言眼眸一亮,当下便绽出一抹不下於英旭的灿笑,「好,团圆去。」
  两人便将灶房里的烤鸡和鱼汤带至高塔,原本樊空还顺手要拿水酒,却让英旭先一步制止了。他虽知道自己酒品差了点,但也不必防他防得这麽紧啊,就连水酒也不愿让他沾上一点。他的轻功不若英旭那般好,未能练成将一锅热汤半滴不洒地携至塔顶,於是他便捧著烤鸡先站在庭院里等,待英旭将鱼汤端放好後,再连人带烤鸡一并跃上。
  仗持著英旭一臂环扣住他的腰带,两人身势跃在空中百般稳当,他便想偷偷试了试自己轻功究竟练至何种地步,趁势往墙角一踏,此时正值英旭提气之时,没来得及稳住身势,便让两人朝旁掉落。
  樊空自知犯了大错,且还要拉著英旭一道陪葬,当下便一脸惊慌地四肢紧缠抱住英旭,嘴里还咬著一只烤鸡,足下乱七八糟地踩著,总算将两人送上塔顶。
  英旭坐在一旁,盛了碗鱼汤,眼神淡淡地瞥了地上正躺成大字的樊空,「下回还要再乱来吗?」
  「没有下回了。」樊空大口大口地吸气,将胸腔里思及英旭恐会因他而死的慌乱全都强压下来。他可解樊家毒,治好英旭体寒毛病,甚至是严朝生那双被毒瘸的腿,但却没法让人死而复生,因此他还是想办法先保住英旭的命要紧,否则他恐就要断了严家唯一血脉了。
  严英旭将鱼汤分盛两碗,且将烤鸡撕裂成八块,也不顾樊空仍躺平於地上,便先取走一只肥美鸡腿,连皮带肉咬了一口。
  依他长年练下的轻功底子,他怎会因樊空突地作乱而失去平衡,连带那一口气也提不上来。若真要护住樊空,护住两人不往下坠,那他趁时重提口气便可。他心中确切明白原因出在哪,却只能只字不提。
  「英旭,你爹与师傅那般……已有多久了?」瞧英旭早已习惯的模样,粗略算上是七八年,但若推算至英旭娘亲身故那时,更是……
  「很久了。」英旭将嘴中肉块吞下,「这年头富豪子弟喜好男色也不是怪事,就连宫中皇帝也在朝中偷养了几个男宠,却以閒官命职。我爹与师傅没打算将此事张扬出去,就是要免落人口舌。师傅也时常像一般男子上花楼买一夜春宵,倒也不见爹因此生气发怒过。」
  「你师傅真是用心良苦,甚至还要上花楼掩人耳目啊。」樊空自地板翻坐起身,四肢并行地接近严英旭,且将已盛好的鱼汤端至面前,大口饮下,嘴中洋溢的肉靡甜味令他微眯起眼,「英旭英旭,这是纯正的鱼汤啊,未加进任何药膳的。」
  「这烤鸡也是纯正烤鸡,你也尝尝。」英旭将整盘烤鸡推向樊空。
  「好。」樊空应声,却是伸长了颈子探至英旭面前,将他手中持著的鸡腿咬下一口,那赤色舌尖因要将肉丝全都裹进肚里而微微探出唇外。樊空咬著肉丝,朝著英旭笑眯两眼,「果真毫无半点药味。若是连除夕夜都得吃上满桌药膳料理,那这顿年夜饭也未免吃得太过乏味了。」
  英旭默然地望著樊空咬了一口的鸡腿,过了一会才声有泣诉,「整盘烤鸡都推至你面前了,你且拿过一只肥美鸡腿又或是胸肉,也好过我手上这只食了一半的见骨鸡腿。」
  樊空无奈地将掌中木筷对击出声,「我想先喝鱼汤,哪有办法一手端碗一手持筷,又一手啃咬著烤鸡呢?既是只先尝尝味道,就咬你手上那只鸡腿便好,待我要大块朵颐时,自是选一处香甜胸肉啃著了。」他突地又想起什麽,有些不怀好意地笑开,「唉,若是啃了烤鸡,两手尽是油脂,也无法持筷喝鱼汤了。不如英旭替我撕下肉块吧,正巧我也能端碗喂你喝汤。」
  「如此也无不好。」英旭故作一脸正经,彷佛樊空的提议相当周全似的,拿了一只空盘,便将胸肉一一撕下放进盘里。
  樊空一脸错愕,一时间也分不出英旭是真听不出他话里作弄意味,又或英旭是作了顺水推舟,反要戏弄他。瞧英旭认真且仔细地将鸡骨上头的细肉撕下,且已堆满一盘置在他面前时,他才从英旭嘴角的淡笑恍然惊觉过来,手中木筷险些握不住。
  「都替你弄全了,现下我满手油腻,果真是无法持筷端碗了。樊空,幸好我携了一柄汤勺,你便以汤勺盛汤喂我吧。」英旭将掌指摊直,那油腻也无布巾可擦,而依英旭性子,自是不会将脏污两手随意地往身上新裁好的紫黑祥纹绣袍擦去。
  樊空脑中突地闪过英旭浑身沾满胭脂味的模样,前几回他未与英旭同行,不知英旭在花楼如何荒唐,上一回自城外树林归来,因要遮掩两人一身血腥,这才到花楼更换衣袍,甚至让那些花妓唇上的胭脂沾在衣襟及胸前。英旭平日注重衣著整齐,又怎会允那些味道随意惹上身呢?血味他闻得多了,几乎是迎风挟杂一里外的腥味,他皆能分辨得出;若是遭其他花香蜜粉刻意掩饰,他也能闻得出来的。
  面对英旭那双犹如夜幕无星般的眸子,他思绪一滞,便认命地舀了一匙鱼汤,将之递至英旭唇前,那张因吃食烤鸡而油亮的唇,随著汤勺接近而微张,隐约能见白晰齿贝,以及伏沉其间的舌。他喂得小心翼翼,就怕一个抖手,便让鱼汤尽洒在英旭新衣上。这件新衣是严朝生唤了裁缝特地为英旭量身订制的袍子,而以往年节皆是师傅带著英旭上街去挑选布匹,再交由绣娘缝制。严朝生难得有心替英旭张罗新衣,英旭理当是视若珍宝,这衣,他毁不起啊!
  英旭便坐在他面前,上身微倾向他,缓慢地将汤勺里的鱼汤食尽。他连喂英旭三匙,英旭才停顿下来,因汤中碎肉留於齿上而伸舌挑去。
  「真是好久没吃到这麽好喝的鱼汤了。」英旭笑道。
  「对你而言,除开药味,大抵什麽食物都会说好吃吧。如今我早晨的药帖主在治你体寒毛病,而那药膳的功用也就可有可无了,但你师傅只允厨娘减了一半药膳,其馀仍是极富营养的难吃叶菜鱼肉。上回师傅瞧见厨娘都藏在盘碗里的糕点,便抢先一步抽掉了,也端不上桌来。你要怨就去怨你师傅,别来怨我。」樊空澄清自身立场,将英旭可能怨责自己的话语全都推得乾净。
  「不怨你。」英旭语调清淡,且从袖中取出一只方巾擦拭双掌,「你的药帖虽苦,但却著实让我身子好上许多,现下迈进冬季,我四肢冰冷且易得风寒的症状也减轻不少。我尚未试过,但想起先前师傅授与我的另一套剑法,必也能使得畅快了。」
  樊空见英旭手中那只方巾,一手颤颤指著,「你早已将方巾带上,带上了啊!」那方才竟欺他要他一勺勺地喂食鱼汤!
  「既要吃食烤鸡,不带上方巾怎行呢?樊空,是你想见此种情况,因此才使计避开啃咬剥食烤鸡,那也怨不得我了。」英旭擦净双掌後,仍带些黏腻的指尖轻轻朝樊空颊侧划过,「我不过是要你喂我几口鱼汤罢了,如此便惹你不高兴了吗?要生我气了吗?」
  樊空一时无语,他没料到英旭竟先在他之前坦诚,让他这肚子闷气无处可泄。颊侧让英旭抚过後,也有些油腻,他以衣袖擦了擦,反正这衣他穿了多年,也是时候要换了。
  「不生气了。」樊空竟不敢直视英旭双眸,想起他方进严府时,也不太愿与英旭那双太过清明的眼眸对视。原以为仅是初见那澄澈眼眸而微微吓到罢了,岂知熟悉後,他有时仍会下意识地逃开。
  十五过後,师傅便又要他两人重新练武。对练时,他被师傅拍了一掌,重心不稳地朝英旭倒去,英旭躲也不躲地接下他,竟搂著他伸出一臂格挡师傅接下来作势要掐他咽喉的掌指。他眼下惊慌地跳了跳,他下盘不稳,倒向英旭实是无奈,并无任何要英旭出手帮忙的意味,且师傅接下来的那一招,不过是要他认清他极有可能因著重心不稳而让对手可趁机取他性命。既是对练,师傅自是会点到即止,英旭为何要出手替他挡下那本就不会致命的招势?
  他一脸愕然,也瞧见师傅一掌与英旭相接时,眼底微闪过的眸光,师傅先收回掌势,轻抚过衣袖,望著英旭与他的目光却是高深莫测。
  「师傅,我……先去一旁站上两时辰的马步吧。」樊空说完,便走向练武场边一株尚未发出新芽的老树下头,待在远处望著师傅与英旭究竟在隐忍著什麽。
  飞衍神色淡漠地看向方收住掌势的英旭,提气快速运行一周身,将筋脉打开後,便自一旁武器架上取来两柄轻剑,剑身并无磨利的锐面,仅有弯钝的剑锋。
  「让我瞧瞧你剑招练得如何。」飞衍朝英旭掷出一剑,并在英旭伸掌握住飞扬在半空中的钝剑剑柄後,随及轻踏一步,携剑砍向英旭。
  那劲道几乎震麻他的掌心,连忙以另一掌抵住剑面,这才险险接下师傅第一招。师傅接下来几招皆是他曾看过的剑式,他谨慎地连挡了下来,虽是能知晓师傅下一式如何攻来,但却只能守成而不能反击。
  「招式都记熟了。」飞衍退了一步,竟将钝剑自右掌换至左掌,「方才你无机会施展,现下换你攻了。」
  站在一旁的樊空不禁瞪大了眼,他从未见过师傅以左手使剑的模样,更甚是,他从不知师傅竟也能以左手使剑。平时跟随在师傅身侧的英旭肯定见过,但却未同他说过这事。
  处在练武场中央的英旭握紧剑柄,紧咬著一口真气,笔直冲向师傅。
  两人剑招飞快流转,时而是英旭砍击向师傅右肩,时而是师傅攻向英旭下盘。在师傅携著极重的一剑击向英旭颈侧时,英旭腰身朝後一软,险险避开这招封喉的狠毒剑式,但束发却让剑气砍落,一时间长发飞散尽遮视线。
  「师傅!」樊空大叫,并上前数步。
  飞衍收起钝剑,那刹那竟将与他对练的英旭与另一人的样貌弄混,他闭了闭眸,敛起混乱心神,才背过身对英旭说道,「你且将先前的心法练过一次,剑式,便等天气回暖再习。」
  英旭并合脚步,抱剑拱手,「是。」
  待师傅离去後,樊空才吐了一口沉气,走上英旭身边一掌探上对方凌乱的黑发。
  「从未见过师傅当真对练的模样,半分不留情啊,幸好那剑气仅是削断你发带,未在头顶留下血痕。」若只说是师傅当真,那也太说不过去。两人对练的当下,他仅觉是两造气势相当的剑式一招招地施展开来,师傅当时有多麽认真,英旭便有几分认真;更甚是师傅最後一招封喉剑式微露杀意,究竟把英旭当成什麽人了这样对待。
  「就算师傅认真起来,也会衡量情势及时收手,你且不必担忧。」英旭将钝剑放回武器架上,将虎口青紫的右掌藏回袖中。
  「师傅先前与你对练时也是这般吗?」樊空追问。
  「幼年时候因我饱受体寒所苦,如你所言,有几式剑法并不宜使出,强学只是伤身。近来则因你药帖所助,运气不再窒碍难行,也就不仅限於那几招阴柔剑式了。」英旭将发丝拨至颈侧,偏首带笑凝望著樊空的眼,竟让樊空又起了逃避意念。
  「英、英旭,你体寒尚未完全治愈,说不准那些剑式会反过来蚀你心脉,到时任凭我药帖如何驱你体内寒意,也无法根治早已伤裂的筋脉。一帖药吃不够,你仍想吃上治心脉的第二帖药吗?」樊空险些咬了舌尖,还是将视线调开才能完整地将话语道尽。
  「无论我如何病著,你总有法子治好我的。」英旭扯出一抹四平八稳的笑容,让樊空无从反驳起,「练了些时候,肚子倒是饿起来了,我记得灶房里有些甜汤圆,上回厨娘特意留了下来。」
  「唉,难怪上回我碗里的汤圆的确是比你少了点,原来厨娘还留了这一手。」
  「前几天你要一颗颗分食汤圆,我也陪著你去了,怎又怨起我来。」英旭无奈地摇了摇首。
  「怨你竟不嫌药苦,怨你上回竟还当真要替我写字帖,怨你睡梦中被我缠抱住了也不挣开,怨你鱼骨挑得仔细也不让我练练,怨你……唔,你右掌作啥藏起?」樊空随口抱怨道,却眼尖发现英旭始终藏放在袖中的右掌,忙扯过英旭手肘,拉高袖口检视英旭低垂的右掌。
  「未将师傅压来的力道正确纾解,便在右掌留下痕迹了。」英旭抢回手掌,「并无大碍,瘀青待至明日便能消退,你也不必再下一帖药予我。」
  樊空气恼地瞪了英旭一眼,「你道我在樊家待了一辈子,我就只懂写药帖吗?你若不愿让我包扎伤处,我便不让你吃甜汤圆了。依我在厨娘心目中的乖孩子样貌,若我说甜汤圆对你身子不佳,又或说是与我新下的另一帖药冲突,厨娘们定会信我,到时,恐将连你的甜食也去得一盘不剩。」
  「这伤确是没什麽……」英旭面色不改地任由樊空恶意地揉捏他的右掌,比起体寒发作时,他仍强硬使著另一派剑招而伤著心脉的疼,比起他与师傅外出时遇刺的疼,这青紫仅是看上去恐怖了点,却一点也不疼。
  「在我眼下,我说这伤会疼就是会疼,你与我争什麽?」樊空放轻力道,改将英旭右掌紧地裹住,「哼,师傅要这般对你,就别怪我时不时便去找你爹茗茶閒聊。多了个外人居间,我倒不信他俩可视我於无物地亲密起来。」
  「爹虽是没说什麽,但看他表情,我猜爹是极不愿你待在府里的。对於我爹,你是能避就避。」英旭连忙劝阻道,仍记得他与师傅自花楼返府後,竟见樊空也在书房时,爹语气平淡却饱含了冷漠之意。他与爹这麽多年下来,也是懂得彼此几分的。他明白爹对於不喜爱的事物总是兴致缺缺,更甚是以温柔包裹住里头藏著的清冷。面对爹时,他懂得何时抽身不致惹爹不悦,但樊空不然。
  「我上回与你爹聊得挺尽兴的,再不,当著师傅的面与你爹聊聊吧,他定愿意听。」
  「愿意听什麽?」
  「就说你体寒毛病如何根治,而什麽药方有助於你爹复元双腿。或者提些你的事,师傅的事。我猜师傅生性寡言,在你爹面前肯定也是不曾多说过什麽。」
  英旭叹了口气,也不敢想樊空真要去闹了爹与师傅,那情景又会是如何,只得转了个方式允诺樊空,「我真想吃些汤圆,这伤你要包扎或上药,都随你去吧。」
  樊空一脸得逞地笑开了。
  近来听厨娘说过,城西大街新开了间茶楼,据说是从江苏原原本本搬来的,樊空常听闻酒馆花楼,但却未曾去过茶楼。他原想找英旭一同去瞧瞧,但此刻正逢天气回暖,大地再春,英旭与师傅定下的约定也将要履行了,他不忍打断勤练剑法的英旭,因此只好找了个下午独自摸出府去,到那茶楼一闻新鲜。
  比起酒馆的气势磅礴,这茶楼的摆设便雅致多了,茗茶之人的交谈声也压得极低,那细语声夹杂著二楼右侧一位抚琴人的琴音,竟是半分不显突兀。龙井、碧螺春,乾叶随著热水渲开而一同溢出的轻妙茶香,与那甜而不腻的糕饼香气……
  樊空两眸蓦然一亮,他上了二楼,寻著一个栏边小桌便坐了下来,他朝远处方沏好茶的小二探了探首,便连要了十碟甜糕。
  小二在心底默记,见樊空似已满意地顿住时,不解地问,「客倌,您不来上一壶龙井吗?」
  「龙井甚好,却及不上府里备好的晚膳鱼汤啊。」樊空回忆著那鱼汤鲜味,不禁咽了咽唾沫。
  小二在心底奇道此人叫了十来碟甜糕,也不怕噎著或腻死似的竟半壶茶也不上。但也只是点了点头,允诺一刻钟内奉上便走了。
  樊空一掌托首,边听著另一侧传来的阵阵琴音,脑中自然浮现沧桑之情,不禁随口配上一曲百年前的词曲,轻吟起来。他吟到中途,糕点一碟碟送来,他满怀欣喜地看望著那精巧玲珑的糕点,唇边的词曲也就渐渐淡了。他捻起一块豆沙糕放入嘴里化开,又选了块杏仁酥放在唇边啃咬,还有那芝麻卷、凤晶香糕、海棠糕、枣泥麻饼、糖炒栗子……
  他也没打算要一个人食完这一整桌的各式糕点,他每样各吃一口,便又唤来小二将这一桌打包带走。他捧著满怀油纸袋,起身要转往楼梯,此时莫约十来名文人雅士正欲往里头走,他便先侧闪一旁,让对方先行走过。
  「兄弟多谢。」为首的文人捧著纸扇,拱手对他微一行礼。
  他淡淡一笑,待人影都自他面前闪过後,才要起步,却让行走在最末的那人给拦了下来。他定眼一瞧,正是那抚琴人。
  「……唐突了。我方才抚了一首破城曲,听闻你对词对得极好,此番前来是要向小兄弟道谢。」抚琴人面容微带英气,低垂眼帘回避与樊空对视。
  「不过是随口对词罢了,说不准伤了你破城曲的悲恸景色,若因此向我道谢,那真是……」真是什麽呢,他没料到整座茶楼人声不断,虽皆是低语,但对方竟耳尖听闻他的吟唱。对方莫不是将他此举误认为是要搭话吧,但他并无此念,不如就放他回去与英旭团圆吧。
  樊空心中殷切期盼著要回去,但抚琴人却恍然不觉地又对他说了那破城曲如何如何。唉,他家在、城在、国在,与那破城曲同调仅是等著甜糕上桌时閒来无事所为,他那知会引得抚琴人找他搭话?早知如此,他定是不会哼出半句词曲了。
  「小兄弟,依你所见,你道这曲中那家破国破之人,若有机会可复国,又会怎麽做?」
  「那人怎麽想我是不知,但换作是我,肯定不会这麽烦事的。」樊空往楼梯方向挪了挪脚步,「国运到了尽头就让它灭吧,彻底毁过一次说不准会好得多。」
  抚琴人闪身站至樊空面前,紧捧著木琴,「但那国运不该尽,全因他人作孽。小兄弟,你当真不愿复国?」
  「这破城曲便是那人所作吧,除开曲里凄凉,音调清流婉转,不也让百年後世代代流传了吗?若那人也活到了百年以後,再来看看城里荣景,虽是顶上的天不同了,但脚下的地可却是一样的啊。」樊空皱了皱眉,「这位……木琴先生,还有人等著我回去呢,我先走一步。」
  「慢些,小兄弟,你落了一块糕饼。」抚琴人自地面捡起一块油纸小包,交至樊空手上。
  「多谢。」樊空握著那只油纸包扬了扬手,连忙转身离开。
  他赶在入夜前回到严府,捧著满怀油纸包及一只油纸揉作的球便直冲进英旭房里。他想著连日来师傅为英旭抽走了多少盘甜点,令英旭吃了极苦药帖後,却没有一丝甜味将嘴里药渣袪除。这回他自茶楼带了多样糕点,定能让英旭食个痛快了。
  樊空将糕点轻放在桌上,且点上烛蜡趋走一室黑暗。他抬起首来,原先自茶楼飞奔回府的愉悦神色全都消失殆尽,他目光沉著地扫过房里一圈,便举步走向屏风後头。
  躲在屏风後的英旭这才吐了一口浊气,将那残破气息时而缓慢时而急抽地吐了出来,望向樊空的两眼仍带著收不住的阴狠。樊空面不改色地伸手扒开英旭血湿的黑衣,那劲道有些按耐不住的急迫,也不管英旭是否顺从地抬起双臂任他脱衣,便强硬地自刀痕裂处将黑衣毁得更碎。
  「你这回可没法上花楼掩去血味了。」前几回是英旭半点未伤,血味全是别人喷溅至身上的,在花楼更替新衣後又裹了一身胭脂味,要躲他那只有著灵敏嗅觉的鼻。现下英旭全身带伤,单是肩头那道拖长至胸前的刀痕便已够吓人了,彷佛要将英旭斜横劈开,更罔论背後、腹肚及腿上的刀剑刺伤了。
  「师傅受伤比我更重,你先去看他。」英旭拿起一旁洗净的中衣充当布绢拭去手臂泛血伤口,随後又以牙咬开瓷瓶上的布塞,将药粉铺倒在伤处。
  樊空心凉了半截,「你们师徒二人究竟为何如此拼命,连命都可不要的拼!」
  「樊空。」英旭勉力拉回心神,将那些残留的景象自眼底除去,想著眼前之人是总对他好的樊空,而非那些……「师傅在我倒下时护著我挨了数刀,也不知是不是淬了毒,我将师傅带回府里时,他已先失去意识。爹略懂医术,虽可治伤,却不能解毒。」
  「连你爹也明白你与师傅暗地里做了何事,你却要如此瞒我?」樊空双拳握得死紧,眼底泛上一层血雾,几乎令他瞧不见英旭面上的神情,「怕你要反过来指我,我现下便先对你说好了。你爹半废的双腿,及你身上根生的寒毒,皆是樊家所出,皆是樊家要陷你爹与你至此。我来严府也是要害你的,我要亲眼见你因我下的毒七窍流血死去,我要见你……」
  「樊空,原来,你也是来害我的吗?」英旭暖声说道。
  「正是如此,那药苦就是为了害你苦皱眉头连眼前都看不清,且让你筋脉寒气些微散开,却是积淤在心口啊!你绝不是因受伤过重才倒下,你使起那几式不下於师傅的阴邪剑法时,不也觉得一口气提不上来吗?」樊空突地尖著嗓子大笑,「严英旭,你就快被我害死了。」
  「……我尚且还死不了,倒是师傅不必你害也快死了。」
  「严英旭严英旭,我现下赶去书房救你师傅,也是要让他站在我身旁,睁著两眼看你如何惨死啊!」樊空看向门外,说著都要哭了。
  「真不知你扯这些意欲为何。」英旭几不可闻地摇了摇首,「也好,我就在这里撑著一口气等你如何来害死我。」
  樊空拔腿冲出,连点几步跃至空中,他急忙著提气却忘了收势,脚下一个踉跄,就这般直直地摔进书房里。
  书房地板横躺著一名男子,便见严朝生双膝以下扭曲成一个诡谲姿势,半趴坐在男子身旁,在樊空摔跌进来时,也未回首看他一眼。
  「爹……英旭的爹,我师傅还有气吗?」樊空自地上爬起,嗅了嗅气味,除了一室血腥外,他竟闻见一股桂花香气。
  「除了几处较重刀伤外,胸口及背後也遭人打了数掌,现下他才方熟睡,但我却是无力将他抬至床塌上了。」严朝生掌指抚过飞衍颊侧,语气很是平淡。
  樊空突觉身後一股冷意逼人,他躲至严朝生身旁,「我来便行,这事也不好叫下人去做。」
  「他身上伤口多半已让我包扎上药,若他身上无樊家毒药,你便回去顾著英旭吧。」
  樊空吃力地将师傅抬放至书房里侧的一张躺椅上,勉强将师傅长手长脚皆平放在椅上了,才回首看向那正扶著桌沿,以软瘫的两脚奋力地踩著地,正往书房里侧走来的严朝生。他心底犹豫是否要前去扶他一把,但依严朝生高傲性子肯定会将他挥开。
  「你就不担心英旭吗?」樊空反问道。
  严朝生抬首望了他一眼,随即又专注地以掌撑著身子,按著桌沿接著是墙沿缓步走来,「自英旭孩提时代起,我便知道他心中打什麽主意,我未阻拦他,是想看看英旭凭自身力量究竟能高爬到什麽程度。本以他那一套柔和剑法,在江湖拼个千剑客名声也不难,但他却打定要恢复严府过往的名声,那自是要拼至武林盟主才行了。」
  严朝生轻按著樊空肩头,在躺椅旁坐下,「自你替他祛毒後,飞衍几乎将英旭当作是年轻时的我,有时剑招不免狠了一些,皆因他信我可轻松避开。我让飞衍跟在英旭身边,要他护住英旭周全,免我担心。英旭五官长得像他早夭的亲娘,英旭他……你去陪陪他吧。」
  「我只问最後一事。你还记得我爹吗?」
  「这双腿是让谁毒残的,我自是忘不了。」

  衡门,八

  初入夜不久,樊空望著东升的弯月,一步步地踩踏在廊上,走向英旭卧房。
  依他在严府近半年的时日,他尚未见过严朝生主动同他说过什麽话,大多是他问,然後严朝生答,甚至也不常两人独处。方才那席话里,藏著太多英旭与师傅根本无机会去碰触的思绪,严朝生却对他说了,因他是樊家人吗?
  他越是走著,便越是觉得脚步沉重。他身上并无沾染太多桂花香气,那是爹身上独有的,这天下大抵也找不出第二人身上与爹一般味道。他方才在英旭房内点燃蠋蜡,以及初入书房时也闻见些许,难不成爹先是见了严朝生,接著才去英旭房前寻他吗?又或者爹与严朝生并无碰面?
  严朝生最後侧过面低语答了,那沉冷嗓音似是有恨,不知是恨爹还是恨他双腿瘫软。他倒不能想像爹若与严朝生见了面,两人情势如何,而师傅又会如何出手。
  他眼下突然清明起来,「正因如此,师傅才受了重伤啊。」
  但师傅晕厥过去是因胸前及背後的那两掌掌力不一所致,身上并无樊家毒药,若爹仍对严朝生心中怀恨,那理当先毁了师傅及英旭才是,但这两人除去皮肉伤外,却是活得安好,连英旭身上的寒毒也让他驱走大半。
  他原以为爹站在英旭房门外听著,是要给英旭下更毒狠的药,才抢在爹行动前说了一串乱七八糟的话,不知是否因他的胡言乱语,原先想闯进房里的爹也打消念头了。幸而英旭在当下便听出他话语不对,也没放在心上,若然,他真是……万分对不起英旭了。
  「樊空,是你吗?」英旭扬声问道。
  他就站在房门七步外,没料到他一路走来脚步竟钝重至此,让远在房内的英旭也听见他了。
  「我正要回房。」樊空望了望庭院里的杜鹃,便提起步伐走进房内。
  英旭上身赤裸坐在床沿,臂上的伤虽能自己处理,但那横过半个胸膛的刀伤却是勉强洒上了药,凭他一人也无法将乾净白布整齐地缠绕住伤处。他一直在等樊空回来。
  「你师傅没事。方才我出房前说了什麽,就当是我见你受了重伤的气话吧。」樊空接过英旭手中的白布,便将白布一端轻按在英旭无伤无血的胸侧,执著剩馀的长条布带一圈圈地裹覆住那还冒著血的平整刀伤。
  「让你担心受怕了。」英旭嗓音淡淡,面上虽还是有些失血的惨白,但那勾扬起的唇角却让整张脸看上去更像是文质书生,而不似是决心要夺武林盟主之位的剑客。
  「我特地到城西茶楼买了香甜好吃的糕点,原本要给你解解嘴馋,现下倒不必麻烦了,因师傅他也重伤躺卧在床,无暇顾及你是否又食了过多甜食。唉,你体寒才解了大半,药帖还没吃完呢,又要再吃另一帖治刀伤的生肉药。」
  「苦吗?」
  「当然是极苦了,你绝不会爱吃的。」樊空为缠绕白布而贴近英旭胸膛,鼻间满是金创药及涩涩血味,「我晚些先写份药帖给厨娘,你睡前先吃碗药粥吧。」
  「我原以为我的晚膳就是桌上那成山的糕点,没想到竟是药粥。」英旭对著樊空眨了眨眼,方才在屏风後初见他的杀意及阴蛰全都清得乾净,转而是樊空再熟稔不过的温润晶亮。
  那天在城外树林里,他见过英旭拿刀杀人的模样,却没感受任何冷至骨里的阴狠杀气,彷佛仅是同师傅舞剑对练一般自在。或许正因如此,英旭才能半点未伤。而这回却完完全全不同了,不拿出真本事全力对战,便会让对方有机可趁夺下自身性命。
  若要完成英旭心中理想,英旭还得再杀多少人?而他,又还有几次能像这般为英旭疗伤,而非是……而非……
  「自从爹让人害至双腿因毒而废之後,严府并不是就此自江湖隐退了。尽管爹不再管事,那些人也会自己找上门来。严府过往名声太过响亮了啊,他们定要亲眼见爹再无法同他们争地位才肯罢休,甚至连我也……过去十几年麻烦师傅太多了,师傅和爹也总会老的,不能一辈子都这样仰仗他人。樊空,我不得不如此。」
  樊空将白布尾端打了个结,侧坐在床沿与英旭两眼对望,此时他竟无半丝闪避,「幸好我来了。」
  英旭面容一怔。
  「若是无我,你恐得还使著那没几招变化的轻柔剑法,如此怎能当上武林盟主呢?五年吧,这五年你就快些打倒江湖上几个重要门派,受了伤也要撑著一口气回来让我有法子治你。五年後……五年後我便要走了。」
  ※
  严英旭隐约知道门外有个人影,带著极淡的桂花香气。他在与江湖剑客一决生死时,也在其中一人身上嗅到了那股味道,他心中不禁要担心是他将师傅扛回府里时,让其中一人追著来了。眼下他无气力再与那人对打一回,且师傅也晕死过去,爹的安危无人能护。
  他灭了灯,躲在屏风後头。
  但进房里来的却是带著一身糕饼甜气的樊空。
  樊空进了房後,门外那人似乎僵了一僵,暂且没有动作。他猜那人不会害樊空,而樊空不是要来害他,这才把他推向爹与师傅那边护著,眼下情况较为危急的是毫无抵御能力的爹,与早已失去意识的师傅。他若与那人打了起来,至多能撑上半刻钟,或是他输了一式剑招,或是他先负伤倒地,尽管心中抱著遗憾死去,他也只能认了。
  英旭目送樊空离开房间,瞧那道毫无章法地施展轻功的跌撞背影,他嘴上不禁扯出一笑,精神却时时注意隐身在庭院杜鹃花丛旁的那人,他一手持药,一手持剑,片刻不敢放松。他的精神像是被逼在薄冰上的巨熊,心音与呼吸却慢慢沉稳下来,未因受伤而急促低喘。
  待了一阵,他才听见那人离去。他先前没能听见那人进府的足音,如今又怎能听得对方蹬墙跃空的闷沉声响?定是那人故意要让他发觉了。
  他站起身且步至门侧,朝庭院顾看一周,才闭了闭眼暗自松口气。樊空进房前在桌上丢下十来个油纸包,皆散著甜气,他捡起其中一个拨开油纸,便见有些碎了的杏仁酥。他以指沾了沾碎屑放入嘴中浅尝,除了杏仁酥甜馥气味外,仍有他方才自行上药的药末苦味。
  樊空并不嗜甜食,若是厨娘们上了太过甜郁的糕点也会被嫌弃一番,接著再将那碟糕点推向他,但樊空却特地出府买了甜食,个中缘由,他虽是能推测出来,但却不一定能直指樊空真实心意。
  他将油纸包了回去,放在糕点小山的一角,其间碰落了一个油纸球,他原想是樊空在路上便因肚饿而先食了一个,但那油纸球展出的一角竟还带著淡淡墨色污渍,他心底奇疑,将油纸球小心地抚平摺痕,上头是一只写给樊空的家书。
  字迹极富个性,应当是樊空众多兄长的其中一人。但英旭也仅看到此,既知道是家书後,他也不好随意展阅樊空书信,重新将油纸揉了起来,埋在糕点山的下方。
  几日後,他身上刀伤已愈合大半,师傅也在某日深夜里转醒过来,但被爹困住不得下床,而他则是努力食著樊空一碗碗捧上来的药汤。
  「这是驱你寒毒。」
  他应了声,摒住呼吸将极苦药汤大口饮下。
  「这是愈你刀伤。」
  他面带苦涩地眨了眨眼,仍是接下瓷碗,将碗里黑不见底的药汤灌下肚。
  「这是补你气虚。」
  他将空碗递给坐在床沿的樊空,眼角有些湿润地再次接下那碗浓稠药汤,仰首便是饮尽。
  「这是治你苦闷。」
  才睁开眼伸手要接樊空手里药碗,英旭嘴唇却先是被一个软黏物事强撑了开来,窜入鼻间的竟是糕点蜜糖滋味,他两眸晶亮地看向樊空,彷佛与樊空对视後,凤晶香糕的蜂甜味又将更为浓郁。
  被英旭那样直直瞧著,樊空咳了咳声,先前他能抵御英旭丢向他的眼神,皆是因为……英旭的目光尚且不像今日这般露骨啊!他鼓足了勇气,但份量也就只有一些,下回若他又起了逃避念头,他定先遮住英旭双眼再说。
  「这糕点放了几夜,鲜脆感皆让夜风给吹走了,我本想就此丢弃,但厨娘手上除了蜂糖外,暂无其他可制作甜糕的食材,总不能让你捧著陶罐一口口地捞食蜂糖吧,你会腻死的。不如先将就这些口感走了味的甜糕吧,待你身子好些……」
  「好。」英旭一口应诺。
  樊空抬眼偷觑英旭面上的淡笑,「我未将话说全,你就答应了,也不怕我将你转卖出去。」
  「我的命不值钱,只是江湖上人人皆想除之以免後患无穷。」
  樊空尚不知那时英旭面上的冷淡笑意,竟将成了他永世的光景。

  衡门,终章

  四年後的春末,英旭终夺了一席泰山春宴的座位,师傅定会同行,原本备好了两匹骏马及行李,却让樊空抱著小布包前来扰局。
  飞衍迳自上马,也不管後头那苦苦追著的青年,执起缰绳策马前行,「朝生双腿虽能不仗依它物行走,但尚不灵活,你留在严府也好有照应。」
  「什麽尚不灵活,都能与英旭对练了,师傅你别睁眼说瞎话!」樊空气极,转而奔向英旭,「严英旭,你若不让我跟著去,我、我以後便不煮苦药给你吃了!」
  飞衍冷冷一哼,「那正好。」
  樊空一愕,他方才应当是说「我以後便不买甜糕给你吃了」,可他却……长年煮药煮得连脑子都晕了啊!他急忙赶上英旭牵马脚步,将小布包塞进英旭行囊内,一个翻身落在英旭的马上。
  「也没说不让你去,倒是府里骏马就这两匹,你先待著,去了马市再给你买新马。」英旭叹气说道。
  「英旭还是你好。」樊空露出得逞的笑,却没下马,反让英旭牵马行走。
  师傅已先去城外等著,樊空选了匹年轻力壮的母马,备好马具後,便乘马随在英旭後头一同出城。他们仅需在一个月内抵达泰山即可,时间相当丰渥,但英旭仍不愿在他处閒滞,虽无赶路意图,那却也未在哪一处城镇久待。
  每年泰山春宴皆引来无数江湖人士,更甚是要来看看今年战出了什麽武林盟主的平民百姓,越是到了泰山,客栈便越是一房难求。师傅不知是走了什麽捷径,总能求到客栈最後一房,至今他们尚未有过露宿野外的机会。
  长久养下来的习惯,令樊空每到一处便先罗搜当地著名甜食,他听闻庙前一摊红豆饼美妙滋味,便将行李托给英旭,捉了一把铜钱匆匆跑至红豆饼摊前,要了六块红豆饼。
  「陈员外的儿子患了重病,连求了几个名医都无人愿治他,只有樊家应允请求,却是不出几日便把人医死了。我就说了,樊家制毒名声响亮,肯定是拿陈员外来试毒了,怎会去救人呢。」老伯将热腾的红豆饼包进油纸里,向樊空收了钱。
  「陈员外一家哭得好不凄凉,就这麽一个儿子啊,真要绝後了。」
  樊空抱著红豆饼,满心欢喜地走回客栈。勉强挤过人满为患的一楼,他来到房前,在门上敲了敲,门板便轻轻滑开,应门的正是英旭。
  他扬了扬手里的红豆饼,「我自庙前买了回来,你多吃点,吃剩的再留给师傅。」
  英旭摇了摇首,「幸而师傅出门去了,尚未回栈,否则他听见你这番胡言乱语,你今日便只好睡地板了。」
  「床也就一张,我们之中总得有人要睡地板。师傅知道我和你同床共眠习惯了,怎会特意打扰呢?师傅人极好、极好啊!」他连忙谄媚,「师傅可有说他上哪去了?何时回栈?」
  「说是去拜访一位文人,似要取对方手稿。」英旭将厚实的红豆饼咬开一口,里头的软馅险些要滑落出来,他连忙以掌心承住,「大抵是要带回去给爹。」
  樊空勾了张椅子坐下,「我瞧师傅的行李挺重的,该不会都是文人手稿吧?」
  「我也不知。」英旭食了两个红豆饼便觉饱足,在樊空也跟著伸手取走一个後,将油纸覆了回去,以留住糕饼温度。
  樊空两三口便将红豆饼吞食而下,但咬开馅肉时,溢开来的红豆泥却沾上唇角,他以指擦去,却是仍残了一些在脸上。
  「樊空,嘴角。」英旭朝自己的嘴角比了比。
  「哦。」樊空伸舌勾向唇外那抹红豆泥,果真让他勾著那甜甜泥馅。他正要抬首谢过英旭,岂知又对上英旭一双灿亮眼眸,若是带笑便罢,但那微扬起的唇角却是藏著心思啊。他眼下一跳,只好凑近英旭,伸掌将那对眼眸遮掩起来。
  「你……别再这样看我。」
  英旭任凭眼前黑暗,也不拿开樊空掌指,「惹你不高兴了吗?」
  樊空叹了口气,「我会走不开的。」
  当夜,他与英旭已先就寝,师傅在半夜时分才缓缓推窗进来,一身血味。英旭在他旁侧动了动身子,似是要转醒过来,却又转面向他,鼻息轻吐。
  既然英旭没说什麽,那他也不好开口了。
  隔日清晨师傅面上无事地收拾行囊,便先至马厩里将三匹骏马先行带出,待他与英旭下楼,便可直接上路。天际方亮,他们虽是想早些出门以避开路上渐多的人群,但客栈里也有不少人与他们有同种想法,三两地聚集起来,整顿後便跟在他们身後出发了。
  因著大家要去的地方皆是泰山,到了泰山山脚後,要上山的路也就那麽一条,因此樊空也不觉身後跟了一群人相当诡异。步至官道後,师傅策马走在两人後头,突地顿住马步,不再前行。
  「师傅怎了?」樊空回首欲看,却被英旭拦住,且也扯过他的缰绳,步伐加大甚至是跑了起来。他心知情况不对,但也没出声多问,直至林影间冲来几个黑影,他才伸手探了探要取配剑,一个犹豫下,险些让凌空劈来的阴刀击中他。
  英旭蹬马跃起,先以一套柔软剑法将近贴在樊空身旁的剑客引开,接著剑锋一转,挟著刺锐剑气直取剑客性命。冲向樊空的剑客为数不多,大多围在英旭周身伺机要补上致命一剑。樊空疲於抵挡,若是遇上了实力明显差距之人便连忙推给英旭应付,只见英旭一身紫黑祥纹绣袍在空中翻飞,身形灵巧地躲过几道砍向他腰间的刀锋,银白剑身映著天光,且也伴著血珠四溅纷飞。
  其中一名剑客胸口直冒著血,大声喊道,「严家不配与他人共争盟主之位!」
  樊空心神一晃,让对方剑尖削过他颊侧,他握紧剑柄,咬牙朝对方奋力击去。他似乎听闻过决定武林盟主的泰山春宴,其实是一场血淋的武斗,且也并非是上了泰山方能开战,而是在前往泰山的路途上,便能见到一些知名剑客遭人围剿,尸首未冷地躺卧路旁。
  没料到英旭也让人盯上了吗?落在後头的师傅不知是否已全身而退?
  「你唤来数名剑客,甚至不乏重金聘来的刺客,如此这般,你便够格争盟主之位了吗?」英旭冷淡答道,袍身染著他人鲜血,金线缝绣的祥纹也让血污得看不出原貌。
  「我断不会让一名来路不明的孽种当上盟主。」那人嘴里含血,说著还吐了一口出来,「严朝生与男子脏污之事,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虽与朝廷高官共结姻缘,但他从不与女人行房,又是如何能生下儿子?」
  樊空听至此,气血上扬,忍不住回首大吼,「他人家务事你也要管?要当上武林盟主凭的不就是一身武艺吗?如今你被英旭打得重伤,胜不过英旭便罢,竟还出口诬蔑他人!」
  英旭翻身躲过那记长剑,但他跃得不够快,脚踝让人捉住,直扯著他迎上众剑客在下头等著的凌厉剑锋。
  「严英旭,你究竟是谁的孽种!」
  樊空忍住施毒的举动,眼前这些人虽是无礼在前,但总归是江湖剑客,合该以剑技一决高下,他不能让樊家头衔反过来绊了英旭一脚。他扬剑斥退眼前剑客,纵身奔向正要落在剑尖上头的英旭。
  「英旭!」樊空瞪大了眼,便见英旭笔直地落在那高举的剑锋上,有几柄剑甚至直穿过他的身子,溢出鲜热的血。
  樊空让追来的剑客自身後一剑刺穿肩头,後又朝肩上直直砍出,他脸颊一热,右掌再握不住剑柄,甚至忍不住地颤抖,「英旭他不想害人,不想害人……你们在江湖上阅历极深,不知是否听过天山樊家呢?」
  「不过又是一个恶名。」剑客冷哼。
  樊空左袖动了动,「如今,就拿你们来试试樊家毒药吧。」
  众人也未细闻樊空说了什麽,在砍了他一剑後,便不太注意要取他性命,全副精神反集中至身侧及四肢汩汩流血的英旭身上,且围绕在身旁,居高临下看著英旭面上忍痛神情。
  「……空,住手,别插手此事,也别理他们说了什麽。」英旭倚著剑站了起来,因左膝遭刺穿而无法直站,「你不是来了吗,将我与爹身上的毒驱得乾净。你不是来了吗?」
  那剑客眼露精光看著英旭,「若你乖顺赴死,或许会更痛快些。」
  「谁要赴死了。」英旭抬眼望向众人,眼里尽是不屈及阴狠杀意,伴著他掌里长剑的淬白冷光,那剑客不禁神智一颤,但却是强撑著一口壮气,吆喝众人围剿严英旭。
  樊空右掌无法持剑,左掌也早沾了樊家毒药,若他此刻前去,难免药粉沾惹至其他剑客身上。他两眼空洞地看著英旭一再提满了气,强行使出几套阴邪剑法,身上那套严朝生特意为他张罗来的紫黑祥纹绣袍也弄得破烂。英旭运息方式并未循著心法,而是强逼真气凝在心口,他在听闻了英旭微微喘息的声音时,才惊觉英旭凝著的并非真气,而是体内的寒毒。
  怎会将那毒误作为真气般用著呢,他过去几年竟未将毒性彻底除去吗?
  他挣扎万分,现下就算他叫英旭住手,对方也不会将话听进耳里了。若是英旭不先斩杀眼前剑客,下一个被斩杀的就是英旭与他。师傅该是被其他人给绊住手脚了,他俩且无後援,只能自力救济。他紧盯著英旭使出每一剑招,每一吐呐,心里不免担忧那寒毒全积在胸口又会引来什麽病症,但英旭肯定信他有法子可治,因此才无所顾虑地放手一搏。
  樊空脚下软了软,却被人揽进怀里,他伸掌碰著英旭呕出的嘴角冷血,眼前视线突地变得极为模糊,令他努力地睁大了眼也看不清英旭的表情。
  「樊空。」音调微冷,「接下来交给你了。」
  ※
  泰山春宴结束後一月,英旭在前任武林盟主身旁学了一些江湖事务,才接下盟主印信,正式继了盟主之位,与师傅一同踏上回府路途。
  樊空牵马站在官道岔口旁,师傅先是走近了他,伸掌摸了摸他的头顶,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英旭跟著走来,面上清清淡淡,连那眼神也染著极冷。
  他别过了眼。
  「樊空,你当真要回天山?」
  「樊家前人留在严家的毒都已驱尽,我心愿已了。大哥前些日子也捎了封家书来,说是爹重病在床,要我回去探探。」他说著,便从怀里拿出一张薄纸,折好交至英旭掌里,「这药是治你心口积聚著的寒毒,你每日吃上一帖。药帖里参了许多调味,不再像以往那样苦了。」
  「樊空,因我性子变冷,你才要提早离开吗?」英旭话里有著淡淡埋怨,但面上表情仍是像冰封一般,裹著一层薄霜,掩去心底热意。
  「你……当日我也没想到那寒毒全积在胸口会致使你性情大变,早知如此,我定会……」定会什麽呢?待在现在的英旭身旁,再也见不到以往那样热切地瞧著他的目光,先前他是心痒,现下却是掩不住的心慌。
  「你不问我吗?问我究竟是何人的儿子,问我当上了武林盟主後又如何打算?」
  樊空扯出一抹怀旧的笑,「英旭就是英旭啊,再说,若你做了什麽惊天动地的大事,我远在天山也定能接到你消息。」
  「那日你搁在桌上的家书,以油纸写的那封,我看过了。」
  「我也怀疑上头的金创药粉是不是你呢。你看过便好,找个机会将真相告诉你爹或是师傅吧,别让二十年前的介怀怨怼在心里搁了一辈子。」
  「你丝毫不担心我也会将怨怼积在心里直至老死吗?」
  「当上武林盟主,要风是风,要雨是雨的,怎会有什麽怨怼呢?」樊空心底又开始慌了起来,自从他在英旭面上瞧不出什麽情绪後,那英旭话里的意味却是越来越明显了。
  英旭摇了摇首,轻扯过樊空左臂,欺身咬住对方的柔软双唇。
  「你何时下天山,通知我一声,我好去接你。」
  樊空「啊」了声,两颊却是感到血液直冲上来,他望著英旭红润的唇瓣,极力克制自己转首不看,「也不知道是十年还是二十年,天山上头虽是无聊透顶,但我一回去樊家,肯定不是太容易就能脱身。」
  「我会等。」英旭轻轻地敛下眼睫,「若樊家不肯放人,就是要将你用绑的,我也会做。」
  「英旭你别吓我,堂堂一个武林盟主竟用这等手法……」樊空嘴上虽是说笑,但他太过明白英旭话语里的认真意味了。
  又是四年後,泰山春宴方结束不久,新任武林盟主便杀上天山,将一名樊家人给困绑下山。江湖中人原以为新任盟主是要灭了以制毒这等恶名见世的樊家,岂知却是将那樊家人囚在房中几个日夜。
  此後江湖盛传新任盟主喜好男色,与二十多年前曾极盛一时的严府当家一个样貌,但这番言论却被压得紧实,仅在口耳间相传,而不得大肆声张。听闻新任盟主曾以极狠手法残杀一群出口诋毁他名誉的剑客,那尸首横陈路旁竟认不出个人样。
  又传新任盟主不将情绪显现於面上,因此底下众人皆是心惊胆颤,深怕一个没注意便触怒盟主大人且引来杀身之祸。
  又传……


-完-

  有没有後续我不知道,前面倒是一大堆人物关系没有明白交代,
  不过应该就是台面上的那种关系,不会最後来个大逆转等等的。
  大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