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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
(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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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
(1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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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花残》花小池
梵花残 by 花小池(hjw)
梵花残
梦江南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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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刚蒙蒙亮,纳兰府上的小厮下人们却是忙做一团,自家夫人的产期未至却忽然腹痛难止,请来的大夫人人皆言夫人身子太弱,这胎便是产下也难活命。明珠已经连着好几日整宿整宿未寝,一双眼睛就是闭上也要流出泪来。他背着手在屋外来回踱步,里面灯影憧憧,接生的婆子,断病的大夫站了一排,只听着床上女人时断时续的叫声束手无策,"废物,都是群废物!"到了这份上,他也顾不得这许多教养脸面,对着过来回话的丫环就是顿臭骂,"什么叫惟今之计只有催产一途,可此法会危及母子二人性命不可为之??这样拖着就不会死?!!!你去告诉里面那群废物,夫人要是出了什么差错,他们提头来见我!!!"一席话惊得不单面前的小丫头跪在了地上,屋里头的一圈所谓"神医"也俱都发起抖来。
明珠喘了口气退出来就要往安置祖宗牌位的祠堂行去,一抬眼,却发现庭中落起雪来。"好几日不下了,都道瑞雪兆丰年,只愿老天爷佑我纳兰家,保我母子平安,阿弥陀佛。"连念了好几声佛,明珠听得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回头发现是早前派往宫中请太医的荣哥儿回来了。
"林太医怎么说?"明珠摆摆手示意行礼免了急急的问道。
"回老爷,小的进宫没见到林大人,御药房的小安子偷偷告诉我是三阿哥突然得了急病,皇上急得不行,把太医都调去诊病了。说是明天都不一定回的来呢……老爷?老爷您这是怎么了?别吓着奴才啊!"荣哥儿才说着话就看自家老爷捂着眼睛自顾坐地上了,吓得不行,急急的要伸手去扶却被一把推开。
"我明珠20年来自问没做过任何亏欠天德道义的事,老天爷!你何苦这样惩罚我??"男儿有泪不轻弹,已经半是哭腔的明珠,前几日还是英气逼人的年轻贵人,今日却因这可能的生死折磨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原来在生老病死面前,人是如此脆弱,饶是你顶天立地,对得起天地良心,又如何,天要亡你,没有逆天权势,没有皇家资本,小小的一条命,都保不住。
"老爷不要太过悲观,小安子答应奴才,林大人一回来就让他到府上来,夫人吉人自有天相,相信到时一定能逢凶化吉,避难呈祥的。"荣哥儿忙不迭的劝说,手上把明珠扶起来,替他整整冠带,"老爷好些日子没歇息了,还是去歇息歇息吧。"
"如今这样,我哪里放得下心去休息啊。"一甩袖子,明珠已经往宗族祠堂去了。
庭中落雪寒梅,初绽放,寒入骨,红胜血,香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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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哇……哇……"三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划破纳兰府的沉寂,婴孩估计是被羊水呛住,拍了三下才开口哇哇啼哭,真真吓坏了他的爹娘和一众把自己头提着发抖的人。明珠的脸上满是泪痕,本以为孩子肯定不保,保住大人就已是上天庇佑,却突然奇迹的顺利生产,且还是个男孩,自己的长子。脸上的表情已经看不出是哭是笑,痴痴的抱着还在抽噎不止的小婴孩发愣。
一府上的人都或哭或笑,疯疯傻傻,到得自宫中匆匆赶来的林太医求见,明珠才想起把孩子交给奶娘,自己先自去洗漱更衣。
"此番真是麻烦大人了,内子此次生产着实惊险,想来必是皇恩浩荡,圣恩庇护才得以避过此劫。"官场上人对话,3分蒙骗,7分作态。明珠祖上与这位林太医有些渊源,于是这谎话不提,只做做面子,倒也算得交心交己了。
"……"听得明珠这般虚言林太医却竟仿似或有所悟,微微点点头,低声沉吟道:"大人所言点醒老朽啊!"看明珠一脸不知所云的样子,林太医自座上起身,往外走了几步,直指着门外红梅道:"大人只道此次是为劫数,可有想过其实劫数,不过如这院中腊梅,只要能耐得冰寒,开出的花必比未落雪时香艳!令公子此番出生虽是遭劫,但依老朽愚见,必是得了龙脉庇护,日后为人为事,必能一飞冲天!"
"明珠驽钝,实不知大人所言何意?"明珠为人向来伶俐,这时却半天不明眼前的白发医者说的是何意颇有些难耐。
"实不相瞒,府上夫人早产迹象出现之时正是宫中三阿哥发病之时,老朽不才,好歹在宫中从医多年,却也是完全医不出头绪。皇上大怒,说是医不好阿哥,我等通通得掉脑袋。可这小阿哥乃千金之躯,岂容随意诊视,下不得猛药,试验更是使不得,就只好用些温补的药拖着,眼看着时间越拖越长,都以为这次是定要人头落地了。谁曾想,今日午时,也就是尊夫人顺利产下小公子的时候,阿哥的病突然好了,一睁眼直唤皇阿玛,这不,老朽我才能现在出现在您府上啊。"话说完,林太医看看明珠,只见他一脸木然的表情,但嘴角的些微弧度骗不了人,他相信这个,并且,他在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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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明珠快乐疯了,送走太医,他几乎是跑回内屋的,好在一路上没遇上什么下人,否则他们八成会以为他们老爷疯了,平日里严谨内敛的明珠老爷居然在自家府里狂奔,真真是鬼谈了。
命人将园中腊梅移入小公子屋内,明珠决定唤他的长子"冬郎"。他的冬儿,他否极泰来的冬儿,他与龙脉同兴同生的冬儿,他相信他的儿子有皇子庇护,也相信他的儿子能动龙心。
许是无心,许是有意,多年后,这二人的相遇,这位父亲或许或多或少是受了今日之言影响;而命运,又和他的想法,相近几分,相去几远?
命运,是张大网。
网住人心,心梵成灰,作古,飞散。
第二章
"老爷,老爷!"一个小厮火急火燎的跑到正屋,扯开嗓子就唤道,"老爷,夫人叫您过去呢,小少爷说您再不过去,他就骑着雪芳过来啦!"
"慢慢说话,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一面训斥一面放下手中书卷的明珠,此时的脸上满是和严峻语气半点不符的宠溺微笑。20岁上得长子成德(原名成德,因避皇太子胤礽——小名保成之讳,改名性德),如今已近四载,却仍可谓无时无刻不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惊喜。方数月便可以清晰说话,半岁便可识字,读书过目不忘,更惹人怜爱的是此子承继了他母亲觉罗氏的秀目雪肤,生的精致非常。初时第一次细看怀中婴孩正是落雪天气,只觉得这孩子,真真是粉雕玉砌,自然天成,可爱无比。其间明珠也暗暗观察,这孩子天生风骨,资质聪颖,还勤奋好学,物事无不尽善。方周岁,房中女婢之间的作对互戏已经不能匹敌,于是明珠便开始早早为其物色老师,满汉不计,倒是处处以真才实学为上。这几日才在思索合宜人选,自家的冬儿竟又带来了新的惊喜——四岁学骑!
八旗子弟,舞文弄墨还在其次,不能骑射才是奇耻大辱。但区区一四岁孩童,却能稳坐驹上,就不是其他的普通满人后裔所能做到的了。
"天佑嘉子,性德福祉"明珠看着那小小孩儿,一身镏金绲边的腥红外袍,袍沿的白色兔绒毛边衬着他粉蒸小脸上的红晕勾勒出最天真的笑容。他策马徐徐而来,他胯下的良驹雪芳,也正如它的名字一般,映雪芳华,纯白无暇,由鬃毛到四蹄,全身找不到任何一块异色。多日未晴的天光初现,明珠看见自己的孩儿身后,浓云间隙中射出的金辉围成了一幅图腾——骄凤翔空,飞升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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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烦徐公公了,公公为皇上操劳,要保重身体啊。"明珠接着压低声音道,"这是明珠一点心意,还望公公不弃收下。"说着自怀中掏出一枚汉白玉扳指就着白绢包着递了过去,徐世林也算得宫中元老,眼皮翻了翻,接过绢子放到鼻尖微咳几声就顺势将物什收入袖中,眉毛挑了挑,捏着嗓门道:"大人一片心意,做奴才的看了也感动不已。"接着递过一张纸条,甩甩袖子走了几步,明珠依他眼神望去,就见远处宫廊上一身着棕绯色短袍的女童随着一众嬷嬷走过,看眉目很是清秀乖巧。徐公公靠过来低声道:"老佛爷新给三阿哥添的姐姐,大人若为令公子做伴读打算,以后,也可放些心思在她身上。"说完打一恭,径自去了。
"明珠恭送公公。"看人渐去,明珠打开折好的纸条,只见上书"鄂妃又病,传太医三次,上又招僧人做法,佛心日笃。"方看完,纸条便在明珠手中化为灰烬。当日三阿哥一事之后,皇上就开始崇信佛理,几年下来,竟至无事不问佛,无心不向佛的田地。又望了一眼方才的宫廊方向,明珠向宫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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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麻自小便心灵手巧,进了宫在一众能工巧手之中也自认毫不逊色,但今日却不知为何突然被皇上身边的徐公公叫去说是要做个秀样。徐公公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要做秀样,别说一幅,就是原样秀个紫禁城来也未见得是难事。不过苏麻是个伶俐人,年纪虽小心眼却不小,回程的时候她感到了一股与往日不同的探究视线。她虽是下人,但名份上也是三阿哥的义姐,在这宫中,同是奴才的地位比她高的不屑看她,地位比她低的不敢看她,所以她肯定,那人,不一般,很不一般。
"我的小祖宗噢,你又做什么闹得这么沸反盈天的?"才入得保和殿宫门就听得阿哥的奶娘叫唤连连,赶紧迎过去的苏麻在看到眼前景象的同时不禁笑出声来。她宝贝的阿哥主子此时正翘着双腿坐在桌上喝茶,面前的小太监小侍从排成长龙,一个一个自他面前走过,就见他皱着个眉头,抿着嘴巴一脸严肃的边看边摇头,一张英气的俊脸却因为稚气未脱的关系,配着那般小大人的表情愈发惹人发笑。
忍着笑苏麻朗声道:"阿哥今日唱的是哪出戏啊?"苏麻明白,自己这弟弟,虽然才5岁,却是人小鬼大,精灵得很,没道理的胡闹他不会做,他这么做,必是有他做的缘由。
"苏麻来帮我看看,我今日听嬷嬷说人做梦是因为日有所见,我小时梦里总会个粉雕玉砌的小孩儿在哭,所以我就想把他找出来,让他别哭了,我看着都心痛。"小小少年一本正经的发言逗得一众人都忍笑忍到内伤。苏麻微叹口气:"到底还只是个孩子啊。"走过去道:"阿哥没听过幻梦异境的说法么?梦,只是空幻的虚像,并非梦里有什么,身边就有什么的。若是二者都一致了,那人还要歇息做甚,睡了也还是做活,不是生生把人累死?"
听得此言玄烨眨了眨眼睛,似乎是明白了,半天,他突然问了句:"那我想见他,只有在梦里?"语气哀怨,倒是让在旁的苏麻,一时惊诧不已。
很多年后,当一切化灰做尘,落定之后,同一个人,也在同样的白日里,一遍又一遍的问出了这句话:"那我想见他,只有在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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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顺治十六年初春,冬末的黄沙还在肆虐着最后的威力,冷风卷着腐臭的味道掠过京城城门外零零星星的火堆,青烟飞散。尸臭,焚烧尸体所特有的尸臭在空气中弥漫;死亡,死亡的气息笼罩着这座天子脚下的皇城。
瘟疫,疾病,大旱,欠收,起义,暴动,天灾,人祸,一切的一切集结在这里,各种欲望和执念的结合体最终诞下此刻的冰冷恶臭的京城。流民暴徒口中的歌谣嘶吼,汇成一首安详的摇篮曲,为这座城吟唱,埋葬,最大的坟场……
而在有着隆恩庇护的宫中——焚烧病死宫女太监尸体的地方是在宫外,补进宫中的奴才源源不断,人死了,便换上新人。宫中,永远是与世隔绝的纤尘不染,永远是红墙绿瓦的纸醉金迷……
然而,人可以杀,物件可以烧,天之子却一样无法阻止病魔的侵袭,6岁的三阿哥玄烨在连日的高烧不退全身极度疼痛红疹之后由太医诊断——被染上了天花。
幼小的阿哥痛苦不堪,白发的老太医一位位摇着头弓着身退出房来,焦急的皇上和太后等着比他们更焦急的太监传话回去,内容却始终只有一个:"请恕微臣无能,阿哥之病来势着实猛烈,非寻常法所能解,而今唯待阿哥熬过这段时日才有救解之法。"
熬过去?怎么熬?苏麻拉姑看着愈加虚弱的玄烨仿佛看到了自己也是因感染天花死去的弟弟。他在昏迷,眉头紧锁,不住发抖,苏麻拿着替他擦冷汗的绢子也在抖,她知道自己的本分,自己奴才的本分,这个时候,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件事,很可能下一秒就是死,但她不能看着他死,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的另一个弟弟在自己面前死去,还是因为同样的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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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麻虽然只是奴才,但时刻记得老佛爷的交代,要像对待亲弟弟一样对待三阿哥。这两年,苏麻虽愚笨,但自认对得起您的交代。今日,阿哥的命危在旦夕,身为姐姐,不管是否徒劳无功,苏麻恳请老佛爷让苏麻出宫配药!当日家弟也是因相同病症死在奴婢怀里,请老佛爷开恩给苏麻一个补救的机会。"跪在紫禁城最有威严的女人面前,苏麻不可抑制的在发抖,她知道,如果宫中只有一人能帮她,那人不是皇上,而是皇上的母亲——太后,博尔济吉特氏,曾经皇太极时的庄妃,也是最长时间最近距离掌握权力的女人。
雍容华贵的妇人此时也因阿哥的病倦容满面,皇家的规定,她甚至无法亲自去探望她的亲孙子,她有些困难的揉了揉眉心,尾指上长长的指套反射着金色的光芒,然后她问道:"你若有方法,自是不妨一试,只是这连御医都束手无策的病症。宫中为这个死了多少人你知道么?何况假若你真有办法,为何你的弟弟还是没有救到呢?"并非责难的语气,但当听到最后的那句话的时候,苏麻仍是不可抑制的剧烈颤抖了一下,然后她抬起头,以一种将要赴死的语气说道:"民间有一种治病疗法叫巫医蛊术,只要寻得那种可做药引的草药以人血养之,然后让病者服下,便可将献血者命脉与病者相连,到时,即使草药救不了阿哥的命,只要奉血者不死,阿哥,就绝不会过去……"
"放肆!你是何人?竟敢妄想与龙裔同脉?"苏麻一语还未毕,就被在太后身边服伺的大宫女一个嘴巴子扇在了地上。
"喜尔,住手!她说的奉血之人又并不一定是她自己,只是,那药引之草只得她一人识得,所以才要出宫。"太后冲苏麻微点点头,示意她可以继续。
"太后英明,这个奉血之人,自是之后由皇上太后决断,苏麻只是出宫去,将那药引之草寻回。"擦去嘴角的血,苏麻的目光愈发清明,生或死,此刻已变得无足轻重,能将话言尽至此,已是神迹。
"可这血脉相连的同时,若奉血之人反被病者所噬,先行死去,岂不是反害了我皇孙一条性命?"
"苏麻听过有种针穴之法可以令人永远陷入昏死状态,若苏麻有幸,能以血养药,如有万一,苏麻愿已己身试此法,只要苏麻不死,阿哥之命就有时间可靠御医治愈。"苏麻复又低下头去,额头贴近太后足尖的鞋穗,闷声道:"当日若早一步得知此法,家弟也就不必死去了。"哀痛之声,几近泣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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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郊山林,灌草丛生,苏麻一身粗布衣裳穿梭其间,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入宫之前。但她知道,这辈子,她怕是都无法摆脱那座在夕阳之后便开始散发鬼魅阴气的宫殿群了。
"你一片真情,哀家今日就成全你!不管真情也好,假意也好,哀家给你这个机会,不派任何人跟着,你若是就这样逃了也权且当做哀家识人不淑。去吧,病急乱投医,法子虽险恶些,却也不是不可行。"
太后最后的那席话还犹鸣在耳,表面上似乎是给予最大限度的信任,其实却是封死了提出此建议的苏麻的一切退路。她已退无可退,但最惨,也不过一个生不如死。见过至亲在怀里慢慢逝去的死亡,死,尚且不惧,又何况半生?
两年前的记忆实不可作数,在山间艰难行进的苏麻感到了某种名为绝望的东西在升腾,在哪里?在哪里?
突然传入耳中的马蹄声令焦急的苏麻抬起了头,眼前,白驹之上,白衣红口小儿稳坐其上。
"美玉为肌,牵星为眸"多年后,苏麻恍然忆起,当日初见那幼时的浊世佳公子,自己只想到了这样两句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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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回皇上老佛爷,阿哥的病已无性命之忧。日后只需安心静养,便可痊愈。"太医在替玄烨把完脉之后很谨慎的欠身回道。
"恭喜皇上老佛爷,贺喜皇上老佛爷,阿哥果然是有龙气护体之人,如此凶恶的病症也不能伤害半分。"于是立刻有跪地祝贺的人占满一屋子,皇上和太后也是大喜过望,说是日后必重重赏赐苏麻,众人忙乱一阵,看玄烨似有疲态,嘱咐了几句终是各自回寝宫去了。
苏麻也是连着好几日不曾睡好,这会子也靠着床沿,昏昏然,渐要睡去……
"苏麻,苏麻……"朦胧中,苏麻被叫醒,一睁眼对上的是玄烨大大的眼睛,他的脸上还残留着些许出天花之后没有退去的疤痕,可整个人哪里看到一丝大病初愈的样子,歪着脑袋,他轻笑着道:"快醒醒,快醒醒,我在这床上都快睡出病来了,我知道这次是好姐姐救了我,姐姐这会子陪我说说话吧。"语尾的声调带着浓重的撒娇味道,苏麻摇摇头,也笑着回问:"阿哥要苏麻说什么?"
"那可多啦!"玄烨一挣,自锦被中坐起,眼睛里闪烁着某种或许该称为豪迈但却与他年纪完全不符的神采,"我知道你出宫了,就说说宫外吧,我长这么大,还从未出去过,真想知道,阿玛的万里河山,是怎样的!"
"宫外……"沉吟着这两个字,苏麻的脑海中开始闪现她曾经拥有的一些东西,家,亲人,亲情……然后,仿佛一阵风,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抱着弟弟尸体在荒野中哭泣的自己,在然后,连这个都破碎散去,脑海中,浮现的是那山林中的身影,如果没有遇到贵人相助,替她寻到药草,是否,自己,和阿哥的命运,都会变得不同?
"宫外啊,很大很大,苏麻实在无法向阿哥描述一二,还是一切待等阿哥长大,有了皇上许可,自己出宫探访吧。"替玄烨披上外袍,苏麻微叹了口气。
"是么?等我长大了,我要看的,是我自己的国家。"是无心的孩童戏言,抑或外露的深重陈府,苏麻无法辨明,自己,只是旁观者,于是,她双膝跪地,无比虔诚的再一次宣誓她的效忠"苏麻愿主子心愿早日得偿!"
而同时,在这京城的另一端,也有另一个小小孩童说着惊世之言"天公风流,待我来时方看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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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来,冬尽夏忙,时间飞逝
其间顺治18年 福临暴病而死,其第三子玄烨即位(福临临终时,遗命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4人为辅政大臣,代理国政。)掌卫事内大臣遏必隆升明珠为郎中,重建内务府
康熙元年玄烨8岁即位
康熙二年二月,玄烨生母去世,由祖母博尔济吉特氏(孝庄文皇后)抚育
康熙三年,擢明珠为内务府最高总管内务府大臣
五年,授明珠弘文院学士
六年,玄烨"躬亲大政"
========我是代表时间飞逝的小分分=============
康熙六年,当日之言俱已成真,玄烨坐在南书房的软塌上,皇袍加身,帝师济世又在重复每日必备的向学敬言。
玄烨微眯着眼睛低着头听着老夫子的长篇大论,案几上的薰香加入了清神明目的材料,让人想在这段时间小寐一会都不行,手放在明黄绣锦的案桌上轻轻打着拍子和着老先生抑扬顿挫的语调,不想却遭来身边近侍曹寅的三声轻咳,一抬头,果然见老夫子吹胡子瞪眼睛的盯着自己,于是干笑两声道:"先生说的朕都听进去了,不就是又说明珠家的公子如何才烁古今,七岁学射,十岁填词,又勤奋好学,读空了他父亲家藏书万册,如今连琉璃所的所有书店都被他读空了。先生的这些话学生都记下了,早课可以下了么?"打了个呵欠,无视济世的懊愤表情,玄烨摆手示意他退下。
"老臣告退。"
人一退出书房,玄烨便让曹寅唤苏麻过来"万岁爷有何事?"曹寅年纪与玄烨相若,少年君臣,也就无那么多繁冗礼数,笑嘻嘻的问道。
"咱今天出宫!"笑着整整冠带,玄烨决定今日出宫转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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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在整个京城的各大市集转了一大圈,三人都是累得不行,于是最后决定晃晃悠悠在西山的满眼春色中散散便回宫。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春日正好,游人如织。玄烨有些累的在一处闲亭前止下脚步,闲散一望,发现亭中正有一众文士模样的人,似正吟诗作对。再望去,只一眼,便成魔……
玄烨突然想起那个梦,儿时一遍又一遍出现的昨日旧梦,一个一身红衣的孩子站在雪地里哭得伤心,他有一张精致秀气的脸,很像女孩子,皮肤很白,哭的时候小巧的鼻翼些微扩张,上唇微微翘起,很委屈很可怜的样子,然后是眼睛,那孩子突然抬起头,哭得红肿的一双眼睛却像有种魔力,让人不敢直视,仿佛再多看下去就会迷失自我,被他勾了魂去,然后他的眉心皱了皱,抽噎了一下……
是了,就是这个皱眉的动作,玄烨盯着亭内唯一坐着的那位华服公子半天缓不过神来。一套大红的簇新外袍披在身上,里面是白色的褂子,和身边的文士们比起来,他明显要小很多,但所有的人都在看他的反应,就仿佛天生的,他就可以成为中心,而他,只是抿着唇,微皱着眉心听着,未发一言。风吹过徒无四壁的凉亭,带过一阵花香,他抬起头来向外张望,于是,视线交汇……
纳兰并不知道自己看到的人是谁,他只看到那人身后的风带得花飞满天,而那人的眼睛里却看不到半丝风的影子,那里只有一池深水,深不见底,而自己,正映在那水面。在此之前,还没有谁给过他如此深不可测的映像,即便是阿玛,还有他的官场朋友们,也没有这种感觉,仿佛他身上潜藏着一股气,虽然半丝也未露出,却诱得山风骤起,为之狂舞。但是他又想自己实是想多了,因为那人竟笑了,对着自己微微一笑,然后走进亭来,拣了个位子坐下,没有打断谁,也不曾惊扰谁。于是纳兰突地就对这人生出几分好感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是识得这样的人的。
身边的文士仍在继续之前的诗文题目,做的是以春为题的限韵诗,纳兰对那陌生来客挑挑眉,示意不妨也做上一首,玄烨耸耸肩,作出为难的表情,表示不会,然后叫过曹寅,轻声问道:"看周围侍从的佩饰看出是哪府上的公子没有?"曹寅笑笑:"哪还用看,这位公子在京城里名气比您还响呢!"看玄烨一副若有所悟的样子,他指指帽上镶的宝珠道,"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纳兰公子,内大臣明珠之子啊。"
"咳,那看来真真是有趣了,明珠不止一次和我提过要让他的儿子进宫当伴读。他求的辛苦,我不妨就遂了他的心意,看看这京城第一的纳兰公子,如何应对我这紫禁城里当得最窝囊的主子。"低低的笑出声,玄烨有些负气的看向那人,虽说是皇帝,可身边的大臣,又有几个当他是一言九鼎,帝师魏承谟的外调,济世的逼就上任,始终是他无法疏解的痛,他实在很有兴趣看看,众人口中的人才,究竟是个什么人,有多少才?
打定主意也便无意久留,起身自亭外行去,未走出几步却见一小厮急急跑来,递过一折空白纸扇,玄烨奇道:"这是何意?"
这小厮乃纳兰奶娘之子,自小也跟着学了些文理,有些腔调,于是只是笑笑,道:"我家公子说相见何须闻名,只这青山绿水之间不留文以念着实可惜,想公子也是风雅之人,必不愿留此遗憾,故赠纸扇一把,只待君用。"闻言玄烨便大笑出声,好个纳兰成德,他是一定要知道我是谁的了。好,有胆色,就冲着这一点,你和你父亲大大不同,我今日就告诉你,我,是谁。想着,玄烨将日常一直带在身边的纸扇递给那小厮,然后又打赏了一袋金豆,道:"把这个拿给你家公子,嘱他回府才可打开,切记切记。"说完,玄烨叫上一直跟在后面的二人,分别骑马上路了。
少年天子临走还不忘大声吟道:"春光无限好,少事乐逍遥。"哈哈大笑之后绝尘而去,实在是心情大好的明证。
事实上玄烨会心情好也是自然的,只要一想到回府之后,让明珠看到那把纸扇之后会有的反应,就让人想大笑出声啊。明珠的家教出了名的严苛,做事也是绝对的谨小慎微,这次知道自己儿子居然给当今皇上下了套子,怕是吓得再不敢提伴读的事了。不过他越是觉得没希望,我反倒要让这事成了。心口莫名的激奋起来,玄烨半天才注意到,身旁的苏麻,已经叫了自己好一会了。
"什么事?你说,朕听着呢。"
有点无奈的苏麻只好再说一遍:"我是想告诉皇上,方才那位纳兰公子,正是陛下得天花那次助苏麻采药之人,我认得他腰间的那块玉佩,看眉眼,虽是长大了,但确实是当日之人。"
还有这等渊源,一种心脉相连的感觉油然而生。看来,真是要更加期待他的到来了。抬头望望转阴的天空,就好像不知何时会降雨一样,玄烨也不知道自己的好心情能维持到几时,许是明天,许是……马上……
事实上,甫一回宫,好心情,就立刻如蒸腾云霄的水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一回到寝宫内间,甚至不记得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只知道自己想破坏,砸烂手边所有能砸的东西,破口大骂:"鳌拜恶贼,不除你,枉为人君!"
第六章
玄烨第二日便差人去请纳兰家的公子宫中一叙,订好了时辰在南书房见他,时间快到玄烨便让曹寅去外殿接人。自己一向不喜下人跟着,平时一般也是三两人而已,这会子身边就只有自小就跟在身边的太监小顺子。才走着老远看到一簇人走过来,迎面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这几日因圈地一事和自己关系愈发紧张的中堂大人——鳌拜。
玄烨握握有些发白的手指关节,看着同时注意到自己的对方,脸上浮现的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他就要迎上去,不想竟听到鳌拜一声大喝:"今日出门遇秽,恐面圣失宜,回府!"然后,竟生生在自己面前转身,走了!
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的玄烨可以想象那老泼皮得意的样子,皇上又如何?我见了你,想不行礼,也可!他的拳慢慢举起,"咚"的一声,捶在廊柱上,吓得身边小顺子赶紧跪下抽自己嘴巴子:"奴才没用,奴才该死,皇上龙体金贵,千万息怒啊!"
抿唇半刻不语,玄烨以手抚过眼帘,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他又是平日那个情不见起伏,气不觉吁呼的角落皇帝,他的怒气和羞辱随着他一甩袖与昨日记忆里围跪先帝病床前发誓尽忠的敬臣形象一起消失于这宫廊之间。
"走吧。"叫起地上还打着抖的小顺子,玄烨朝南书房走去,他今天还要见那个人,他不想心情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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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跟着那日见过的小侍卫一路来到南书房,方掀帘通传进去,就看到了那软榻之上的人——他们独一无二的帝王。此刻的他不同于日前见到的一身月白书生打扮,明黄的龙袍加身,令眼前这位明明并不比自己大多少的14岁少年平添了更多的威严,虎啸生风,龙鸣吟绝,是绝对的绝对。从自己跪安行礼直至下旨赐座,他的眼睛一直是直视着自己的眼睛,看不出表情,不见悲喜。纳兰突然想起外传的幼主懦弱的说法,是多么可笑。那分明是一条尤醒潜龙,怎会有人误以为他是无见愚虫?!!
正对坐着二人寒暄,不过皇帝赞赞明珠为业尽忠如何如何,纳兰接口那是乃父份内之类之类。纳兰不惧上位者直视的眼神,一直没有低过头,可他也明白隔墙有耳的道理,今日之事,最后有多少会传到那些居心叵测之徒耳中,他实在有些不愿去想,于是又开始怀念一众诗友的其乐融融,畅所欲言来,再望望书房中的清幽陈设,案几上的薰香烟气直上,竟为这大清天子感到一丝悲哀,三分落寂,仿佛自己明白他,很早以前就明白他。其实,皇家,不如人家。
才坐着就听到外面有人通传:"中堂大人今日面圣不宜,已回府……"外面公公话未说完就听得房内哐啷一声,竟是玄烨将案上香炉拂倒在地,房内宫女太监齐齐跪地,纳兰半天也不知该有何举动,再看那人,就见他胸膛剧烈的起伏之后,有些迷茫的看了看大红毛织地毯上的一地香灰,再然后,他发怒的声音响起:"今天谁换的薰香,朕说过朕最讨厌这个气味!!"
接着便有个宫女颤颤巍巍爬着过来连念万死,两个公公搀了出去,人刚一拖走便有三五个宫女上来将地毯清理了。完毕之后玄烨抛下一句:"朕心情不好,你们都下去吧。"几次掀帘之后,诺大一间南书房,只余二人。
之前好几次,纳兰都在犹豫是否要出去,但慑于皇上骇人的气势,竟是动也没动,只坐在位上静观,这会子他看着几个宫女出去,帘子开了又开,最终放下,感到空气中的重压瞬间消失,再看那人,竟是嘴角挂着仿佛是轻笑的表情,瞬间了然。
"如何?"圣上金口玉言,带着几分玩味的语气,突然兴起的怒意反而让自己得到一个可以独处的机会,实在难得。想着眼前之人实属不易,虽然自己的神情态度在方才一变再变,他却始终不动声色,静静旁观,之前即便套话也是态度不卑不亢,答话游刃有余,于是此刻便想试试,让他讲真话,他会如何。
纳兰面上表情未变,心里却是百转千回,这朝中局势,不言自明,鳌拜专权跋扈,欺凌幼主,结党擅权是共知的事实。若皇上只一刘氏后主也便罢了,可面前此人陈府谋略雄心,样样不缺,又如何会长此相容。于是笑笑,轻言道:"依草民所见,皇上还应尽力做到无情。"
只一言,玄烨针一般的目光便射了过来:"噢?"
"陛下若要蒙蔽人心,便是连方才那一时之气,顿生之情也不能有!"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说到此句,再看向纳兰的目光,已经分明是赞赏宠溺和哀伤无奈了。
"陛下尚年幼,已有如此心智。他日心愿,定能得偿。"不是奉承,这是纳兰的肺腑之言,他确实震撼了自己,所以他俯首,并非因为他是皇帝,而是他的才智。
"好!朕就承你吉言。明日起,你就做朕的伴读吧,明珠也不止一次提起此事了。"
……
相知,由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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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有本起奏,无事退朝……皇上起驾回宫!"长太监悠长洪亮的声音在殿宇间回荡。辰时三刻,早朝结束,玄烨领着一众宫人回到内廷,接着便来到南书房听老师讲书。
今日入得书房却颇有些怪异,帝师济世并未在座上等他,反而是自他进来之前就一直跪地不起。玄烨连声问道:"先生这是怎么了?学生可受不起啊?"看向一旁的纳兰,他显然也是不明所以,轻轻摇了摇头。
"先生有话起来再说。"说着便让曹寅去扶。
"济世今日是来向皇上请辞的。皇上听为臣把话说完,再决定让不让臣起来吧。"说着济世顿了顿,"陛下也知道济世的身份,临换帝师之前微臣才知道中堂大人选中的魏承谟魏大人的后继者是我。此间种种,聪慧如陛下,不会不知,济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但自认对得起天地良心,从未做过违心之事。然而在此位,始终心中有愧。今日请辞,无他,只为求一个天地自在人心,万望皇上成全。"
一席话说下来,众人都静了,纳兰虽陪读日子尚浅,也觉得这位老师除了为人迂腐啰嗦,实在算的一位好先生。今日突然请辞,实在可惜。
玄烨叹了口气,亲自将人扶起,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当日朕到老佛爷面前抱怨之时,老佛爷就告诉了朕一句话'济世为师,必有他过人之处。切不可因其身份,荒废了自己学业,好好随他学吧!'而今,朕把这句话转给你,老师为人,确实对得起天地良心。仅凭此,就受得学生一拜。"说着便掀袍跪下,朝济世就是一拜,惊得那老先生半晌说不出话,老泪纵横,三五个小太监七手八脚才把人驾出去了。
人走后,书房里又只剩几名心腹宫人,玄烨长叹一声,朝纳兰摆摆手,示意他跟上,径自出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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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百花吐蕊,争奇斗艳。一身明黄,一身宝蓝,两个身影穿梭其间。
玄烨不停下,纳兰不追上,二人就这么维持着将近两步的距离,一前一后。
"容若没有什么想对朕说的么?"伴读第一日,天子金口便生生的把纳兰的字挂在了嘴边,其他称呼,一律不管,颇有些小孩子的霸道脾气。
"皇上想听什么?"纳兰也不急,不冷不热地回一句,等对方说他真正想说的话。相处有些时日,明白这为帝者的习惯便是在自己说话之前喜欢套别人的话头。始终保持着微妙的距离,近了,是僭越,远了,是失礼。无论哪个,都是纳兰所不愿看到的。
"天地自在人心,好一个天地自在人心啊!他解脱了,可朕呢,还得继续这样的日子。走了一个济世,明天马上还会来更多。朕的身边全是眼线,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好不容易甩开他们,却又连个肯跟我说话的人,都没有!"说到这,他刻意加重了语气,停下了脚步,满意地看到纳兰脸上因尴尬泛起的微潮,恶意的笑笑,背着手,天子在等回答。
"……皇上说笑了,纳兰不才,话虽不多,却句句真心。"沉默了一会,纳兰很认真地回答,"何况皇上自己明白,有些话纳兰说得,有些,却万万说不得,更不要说,现在的朝中局势,即便是皇上,也不应多言。"
"你的意思是朕言多有失?"皱了眉头,发怒的预兆。
"纳兰不敢,纳兰只是觉得,现在还不是说话的时候。就好像逃过抓捕的夜莺,没人能伤害它的时候,它才放声歌唱。皇上应该等,等着猎人以为那只是只鸦,放掉了瞄准的机会的时候,再化鹰啄瞎他的眼睛,等着他血流至死了,才是欢声之时。"
……
沉默,微风拂面,鸟语花香,然后是一个有些无奈的声音响起:"这些我都知道,我只是想有个人,能前脚踩着我后脚脚印的走,然后对我说,'我懂你。'"
是谁在说话,一个皇帝的外壳,一身明黄的枷锁,还是一个,14岁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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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容若今日就留下来与朕一同用膳吧。"纳兰不知道自己为何竟没有拒绝,许是不可,许是不敢,又许是,不愿?跟着当朝天子一路前行的自己一时还有些昏昏然,因他的那个"我"字?因他的"懂你"?不可知,不可知。
皇帝的午膳并不如民间传闻的那般奢侈豪华,勤勉的帝王是忙碌的,即使他还只是个少年郎。喜欢小桌细点的玄烨自有番精巧一盘天下就的味道。每样菜品都是精致非常,盛在青瓷花釉的盘子里,却有一番特别的味道。这是与纳兰在家时不同的午膳,没有父母高堂,没有弟兄姐妹,宫人们静静的垂手而立,一切都安静而有秩序,只听得到自己手中银筷轻触瓷碗的声音。
用完膳,餐具撤下,换上一套茶具,玄烨微微一笑,亲自斟茶,道:"今年新上贡的西湖龙井,今日与子同饮。"
纳兰的神色有些慌张,这么多些日以来的太多事令他受宠若惊,措手不及,阿玛从不多问一言,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这位少年天子,似乎,对自己,很好,非常好,太好了,让他惶惑不已。直觉上,他觉得自己忘了什么,自己和面前的真龙天子之间。但细想来,又觉得,怎可能再有渊源?!
"容若,你在怕什么?初见的你不是这般诚惶诚恐,畏缩不前?"放下玉壶,玄烨将一杯倒好的龙井放到对方手里,成功地看到对方猛然抬起的一双急于辩白却又满是困惑的眼睛。璧人,在内心深处赞着不知是面前之人还是那人身后的吴道子真迹的玄烨很满意的捕捉着对方丰富的表情。
"皇上说的,纳兰不明白。"
"不,你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愿相信。那好,今日,朕就给你应承。"突然唤人拿出当日纳兰所赠纸扇,玄烨道,"朕给你保证,以此扇为证,以后不管容若你做错什么事,说错什么话,朕都绝不会伤害你,也包括,你的父亲——明珠!"
闻得此言,纳兰是整个人被震住了,半晌才想起谢恩接过那折纸扇:"可是,纳兰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话语有些颤抖,表明说话之人内心的激荡。
"容若,朕,只是想留一个真性情的纳兰容若在身边,真的那么不可理喻,那么困难重重么?"玄烨没有告诉他,自己的那个梦,也许某天会说;玄烨也没有告诉他,他送苏麻的那把草药,救了谁,仍是某天也许会说;玄烨更没有告诉他,初见时的惊艳万分和之后的惊喜连连,自己想留下他的心,或许不过少年的成痴旧梦。只是想亲手留住些什么,不是喇嘛和尚诵经连连,云烟缭绕中的父皇仙逝;不是病痛连连,死前仍怨恨父皇薄情寡性的母妃病终;不同于初识时的探究测试,越是看着眼前人畏缩压抑的神色,自己就越难过,想保住那个如冰似雪的小孩儿,不让他离开,却又不想污染了他。于是,为此,不惜代价。
"容若……容若惶恐……"不自觉间竟跟着皇上改了自称的叫法,这实在是天大的荣幸,他纳兰容若何德何能,竟得帝心眷顾致斯?!"今日之后,容若必谨尊圣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那今日就陪朕练两手,早就听你父亲说你武艺了得。"突然神色飞扬的站起身的玄烨,立在正午间灿烂的日光中,影子投在纳兰身上,仿佛是某种庇护,纳兰突然想到自己的出生,也是在正午之时。庇护,庇护,圣恩庇护,突然想到这些不相干的东西的纳兰在下一刻也站起身,笑道:"了不得虽算不上,但也确实有些拳脚功夫。"你下载的文件由www.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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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便试试!"说着一个扫堂腿过去,只见纳兰一个转身轻轻以手一挡便化掉了那股迎面而来的力道。
这倒有些意思,边想着边挥拳过去却又被对方轻松躲掉。
这可开始一点都不好笑啦。这么想着的同时,精神上也集中起来。纳兰感到面前人的气势猛地一变也是心中一惊,手下更是半分不敢怠慢。见招拆招,虽就力量而言,纳兰确实于玄烨有一定差距,可每每以巧劲化之,于是虽也受了些皮肉之苦,却始终处于优势。
斗着斗着玄烨难免有些不耐,于是左路打出一勾拳虚晃一枪,却是左腿踢出,本以为稳操胜卷,不想却被对方抓了脚踝,一个反手,讲他整个人来了一个过肩摔。
人躺在地上,半晌,终于闷出一句话:"你赢了我?从没人能赢过我,你赢了我?"
"陛下错了,不是没人能赢你,二是没人敢赢你。"
"噢,朕该表扬容若你胆识过人咯?"
"不,纳兰只是在实践方才应承陛下的诺言!"
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的玄烨笑得开心:"好!很好!"
轻松的语气,雀跃的神色,此刻的他与他,谁也不是,只是两个小小少年,春日里,心在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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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日子,二人可谓形影相伴,纳兰不再有所保留,原本就耿正率直的人,说起实话来,更是能把老好人也气死。于是从此宫人们每每看到自个万岁爷,因为些些小事和那位纳兰公子吵得不可开交,也无人上前劝阻。炮灰,无人愿当。
"'容有释'和'般若'?看不出来容若你竟是崇信佛理之人,朕原以为,你必对此不屑一顾。"相处久了,玄烨才知道,眼前的人有着怎样意薄云天的豪情壮志,官场名利金钱视若粪土,看不起群臣的虚伪逢迎,厌恶名利场上的阿谀我诈,但他的内心却希望着为国展才,为朝尽忠。多么可爱的想法,玄烨不打算去纠正,他确实看清了官场,却没有看到入得其中必备的过程。初逢名利,谁又不是两袖清风,正直豪迈?只是这官场,这朝海,抹平了多少人的棱角,淘掉了多少正士?落下水的都为砺石,可到的岸的,全成了灰砂!空空谓叹一声,再次坚定要绑住那人的决心,好吧,说自私也无妨,珍石,原石,不需打磨,只是想永远收在身边。
"佛儒实为一家,皇上既崇儒学,又怎可厚此薄彼?"据理力争。
"朕却不信那些个普度众生,佛赦天下,朕的天下,如何要他来救,他来赦??"幼年父皇死去的场景犹在眼前,然后是更早时董鄂妃的死,佛,救得了谁?
说出这句话的玄烨便顾自陷入了旧时的回忆之中,神色悲戚,纳兰也不劝阻,他的悲哀,他懂。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懂,他只是静静到一旁窗沿坐下,拿起随身的短箫,吹了起来。其声萋萋,其音切切,竟是连窗外的夕阳,也跟着哀怨起来,似火,胜血。
"知我哀者,唯子一人。"有人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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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康熙六年十一月,上大婚,举国欢庆沸腾。每个人都是笑容满面,兴奋莫名,唯有一人,不久前还和当今圣上亲密无间的纳兰家大公子,心上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算是朋友结亲么?心里古怪的苦闷是怎么回事?自己的诗友里大多数人都已成亲,自己却从未有所感受。算是兄弟结亲么?那不是更应欢欣鼓舞?
连日的为大婚庆典奔忙,阿玛已有多日不见,宫中更是自月初就不得其门而入了。今日便是大婚之日,坐在窗下看夕阳西下,看东窗月圆,突然开始想,是否在宫中,看到的也是这一般无二的景色。心中有种仿佛是被至信之人背叛的感觉,闷闷的提不起精神,才想着却见到小厮晞若来通报有位苏麻姑娘来访,猛地跳起来的同时见到那位温婉乖巧的女子徐步而来。算算时辰应是庆典忙完,新人已入洞房了。她福了一福之后,轻笑着道:"苏麻此来只为传万岁爷一句话'过些日子就是卿生辰,彼时万万记得入宫一趟。又及,近日多时不见,甚为想念,夜来入梦,不知卿,梦否?'"
这两句话,说到后面,竟至情话了?纳兰听得面上泛潮,又想及最后一次入宫临行前那人欲言又止的神色,心跳又乱了几分。
面上干干,只有轻答:"多谢姑姑特意前来,回去就说纳兰记下了,彼时一定前往。"
苏麻轻轻笑道:"公子没什么想带给万岁爷的么?那位倒是挖空了心思叫奴婢带东西出来,奴婢嫌宫里人多口杂没答应才作罢。"
一席话更是说的纳兰面上一片烟霞,微顿了顿,突然解下腰间玉佩递过去道:"那便麻烦姑姑了。"话已至此,多说无义,我知你,亦如你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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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麻走后,纳兰又一人回到窗前坐下,手里是那把曾送出后来却又回到自己手里的白扇。月渐西偏,风摇枝影荫连片,空气中有股暗香浮动,柔柔的让人想眠,纳兰靠着窗沿,也感到倦意愈重,朦胧中,感到这身子愈来愈重,魂灵却愈来愈轻,再一回神,云烟缭绕,似幻非真,竟感到自己来到了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向前走了几步,纳兰看到满园红梅,开得好不繁盛。纳兰本就是极爱梅花之人,此时已在心中叫了几千几万个好,心上就想着要叫人来共赏。眼前闪过一个明黄的身影,接着,整片梅花林就突然被大火包围,熊熊烈焰,火光冲天。不知为何纳兰想到了浴火重生的凤凰,涅磐。重生之后的凤凰还是原来的凤凰么,那是不死不灭么?看着大火吞噬着梅林,纳兰想大喊出声,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他想救那些梅花,却只能看着那血红的花瓣被更艳红的火焰吞噬,融合出一种极致的美,瞬间的永恒……
纳兰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再次有意识的时候自己已经被一片浓雾包围,衣衫上还落着几片焚花时被烟气吹起的残蕊,不知何时,自己早已是泪流满面,可哽咽,却是无声。
烟雾散尽,纳兰感到自己竟来到了皇宫中的南书房,而本该在洞房花烛之下的人,此刻竟坐于一盏孤灯之前,火光如豆,摇摇晃晃,一如纳兰此刻动荡的内心。他想要发声,却发现喉咙里仿佛被火烧一般的疼痛,为什么不能唤他?他是那么孤独,那么悲哀,为何我竟不能唤他回头看我?
疾步跑过去,那人在听到脚步声之后转头一瞬间脸上的狂喜敲碎了纳兰心里的某样东西,于是他只管向前,即便身如火焚,即便一夕成孽。伸出手,十指交握,指甲嵌入对方手面,血印涟涟,拥人入怀,紧密得仿佛挤走了所有的呼吸,感到有什么,在崩落,有什么,在连接。血脉相通,你血入我血,你兴即我兴,感到什么正在合二为一,仿佛在降世之前就是鱼水交融……(我是第一次出现的插花||||恩,这段大家可以自行解释,希望是xx的,就是xx,希望不是的,就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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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话,翌日清晨,纳兰在黎明的微光中醒来,发现自己竟靠着窗台,睡了一宿。反思昨日之梦,羞的,哀的,怨的,怕的感情一齐涌上脑来,觉得是梦,可身上的感觉却又如此真实,想到竟是事实,仔细思量,怕是打死,也不会认的。低头看着手背上的血痕发愣,一抬头,看远方山色,心中惶惑无人可解,是情?是孽?是缘?是灭?
微叹口气,起身吟道:
湿云全压数峰低,影凄迷,望中疑。非雾非烟,神女欲来时。若问生涯原是梦,除梦里,没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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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事纳兰终是未在皇帝面前透露半言,看对方气定神闲,应对如前,纳兰也几乎觉得是自己胡思乱想了,但只是几乎。因为隔几日再次入宫时,纳兰分明看到玄烨手上缠着白色纱带,他没问,他也不提,二者仿佛是有默契,有些事,不要弄清,会比较好。
十二月十二日是纳兰的生辰,早早就念叨着要张罗庆祝的玄烨却在当日因在朝堂上被鳌拜激怒让纳兰哄了整整一天才回过神来,庆祝的事自是免了,玄烨有些气苦的问了句:"容若想要什么?"
纳兰笑笑,望着宫外星空道:"纳兰自小便衣食无缺,兄弟友人也一个不少,没有别的愿望,今日就替这天下人,求一愿。"
"噢?是何愿?"玄烨听得这倒奇了。
"求一代名君!"只一言就令玄烨又再一次被眼前之人完全震住,短短沉默之后是决绝的语气:"我应承你,为天下人,更为你!"
纳兰没有听出对方语调中透出的隐隐落寂,他笑了。微微一笑,就让他面前的人感到了满园花开,然后他转身,离去,于是花落了,一地英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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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表哥,再过个三年五载,怕是就会把惠儿给忘了吧。"
"表妹怎么又说这话,不是说好了定不相忘的么?你回来那日,我必当亲迎。"
十里长亭,秋风瑟缩,临别泪,最是伤心
……
"表哥,惠儿回来了。"
"嗯。你回来了。"
掀帘落轿,无语凝噎,相见欢,却是惆怅
五年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一双小儿女再次相见,竟都哑了憨了,一语也不能成言,只痴痴望着发呆。烟波流转,仿佛只是看着便是尽诉衷肠。五年啊,五年,人生有多少个五年可以等待,困了红颜。红颜早已亭亭玉立,而今就要做他人的新嫁娘,纳兰没去想"进京选秀女"这句话的意思,他不想,他的惠儿也不想,他们都只当是就此在纳兰府上常住,再不用分开,乐煞了窗外空等的春日好韶光。
春放风筝,夏赏荷池,秋观落叶,冬品雪花,纳兰府上的每一寸亭台楼阁,花前月下都有过他们的影子,有一种感情,就叫相敬如宾,有一种感觉,就叫清远绵长。纳兰不想去想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感情,他只是希望自己没变,也在努力做着没变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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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是一年,一年中明珠受命阅淮、扬河工,议复兴化白驹场旧闸,凿黄河北岸引河,旋授刑部尚书,改都察院左都御史,充经筵讲官。一时风光无限,而他的主子,却无声无息起来。鳌拜专权日益严重,代授圣意立斩苏克萨哈及其家眷。当听到恸哭的老臣前来描述苏氏是如何相信会有人救他,如何在口鼻掩上了10层湿纸后仍不瞑目两眼充血而亡,如何在气绝之后迟迟不肯放开紧握的拳头的时候,那年轻的帝王也只是慢慢闭上双眼,仰起头,然后挥了挥手,道:"替朕厚葬了吧!"
"皇上,您这样是令仇者快,亲者痛啊!先帝若泉下有知,必当寒心啊!"
仿佛听不到那些被生生拖出宫门的苍老的悲呼,年轻的帝王管自与一群同样年轻的近侍伴读每日练些拳脚,好几次鳌拜前来求见,都是看到一群孩子打成一气,身边的公公叫了好多次才停下来,三分不愿,七分不甘的走出来。老狐狸表面上恭恭敬敬,心里却笑开了花,孩子就是孩子,喜欢玩是天性。
过了年,三月便是皇上生辰,宫中忙上忙下好不热闹,玄烨更是玩心大起,迷上一种名为角力的游戏,调了一群身材高大魁梧,身手利索的侍卫去当陪练。
这日,纳兰进宫晚了些,果然就看见那上位者一脸微愠的看着自己:"什么事耽搁了?"
"是纳兰家里一些杂事,不劳皇上费心。"纳兰直觉上觉得皇上必定不会高兴他提起惠儿的事,于是闭口不提,只含糊过去。
"哼,怕不是杂事,是些旧事吧!"嘲讽的语气,纳兰心头猛地一跳,他都知道了,他监视自己?!!尽管明知不应该,可纳兰还是倔强的抬头直视那人的眼睛道:"草民虽无官无品,可清誉,却还是要的!"他压抑着愤怒和不甘说话,语音微颤。不高兴?他凭什么不高兴?就因为他是皇上,自己是奴才?!谁是奴才?!谁是他的奴才?!!
"你!"指着纳兰的手在发抖,证明那人气的不行。曹寅终究在一边看不过眼,拉了纳兰耳语道:"鳌少保今日说要来看万岁爷练功,爷这正气头上呢,纳兰你何必加把火?!"
"鳌少保要来?!"一听得此言,什么愤怒,什么不甘,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鳌拜要来,这说明调动侍卫的事终究是动作大了,打了草,惊了蛇,怎么办?
纳兰也跟着又气又急,半晌才听到那人开口:"小顺子,你去拿些签来,把那些侍卫编了号,抽签决定双方对手,人来了就让他看他们对擂。记得在台子边摆上钱,找几个嗓门大的站在旁边喊话,叫他们随便下注,输赢朕今天请客,做得够大,够火,事后有赏!"
"喳!"受命下去,殿内便立刻嘈杂起来。
"皇上这招将计就计果然高明,纳兰还想到一处,皇上不妨也着人布置了,效果应会更好!陛下请附耳过来。"纳兰眼里亮亮的闪着光彩,看的玄烨心中也雀跃了几分。看着二人仿似没事了一般凑在一块说话,曹寅摇摇头,自家万岁爷,最近的脾气,是越来越难捉摸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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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号!3号!我押三号!"
"10号,10号稳赢!"
鳌拜一踏入养心殿,就看见这么嘈杂的场景,一大圈人围着台子看捉对厮杀,下注声此起彼伏,吵得人耳朵生疼。
仔细辨认了下,台子上比赛的,都是之前调过来的大力士,心下不免释然,再看那黄袍加身的小儿,此刻正翘着二郎腿,品着热茶,好整以暇的观战。
看到自己来,他总算是动了,跳起来就笑着道:"鳌少保今天好兴致,来看朕练功。朕今日就露两手,让爱卿看看!"说着便撸了袖子,朝个沙袋走去。鳌拜本欲阻拦,后复又想想,看看他功夫如何倒也不错,于是只缚手旁观。
装模作样的绕着沙袋走了不下五圈,鳌拜终是没有耐心看他绕下去,问了声:"陛下准备了没有?"
"这就好了!"于是就看玄烨使出吃奶的力气朝袋上挥出一拳"咚。"一声闷响伴着玄烨的一声闷哼坐地上大叫起来"痛死啦,痛死啦!这什么破沙包!竟然不动!"再看那沙包,别说动了,就连一丝灰也没有自布缝间溢出。
玄烨大感面上无光,指着身边服侍着的纳兰破口大骂道:"你小子敢骗朕!说什么赢了你就是天下第一神力!天下第一神力,有连沙包都打不动的天下第一么!!"
"万岁爷饶命,万岁爷饶命!"跪地求饶,全身发抖,怕极的表现。
鳌拜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眉目清秀的仿似女孩,打赢这样的人便狂妄至此,可见皇室血统,已败坏不堪。
一片忙乱中鳌拜匆匆告退,心里却已经完全放开,他要玩,他的小皇帝要玩,那便随他玩去,只要不翻天,自己都能摆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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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鳌拜一走,却是小顺子靠上来问道:"着沙包怎的这么沉啊?"
玄烨和纳兰相视一笑,道:"里面放的是湿沙,如何不重?"
至此,鳌拜放下了对玄烨的所有戒心,网,已撒下,就等着坐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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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后,玄烨借着一件紧急公事,召鳌拜单独进宫。鳌拜一点也不防备,骑着马就大摇大摆地进宫来了。
玄烨早已站在殿前,一见鳌拜已经走进门中,便威武地喝道:"把鳌拜拿下!"只听得一阵脚步响,两边拥出一大群少年侍卫,一齐扑向鳌拜,有的抱腰,有的扯腿,有的拧胳膊,霎时间扭打成一团。鳌拜原是个武将,力大无比,又有武艺,几个人也压他不住,玄烨想用椅子将他砸晕,谁知椅子还未搬起,压着鳌拜右手的少年就被震开,弹到柱子上,脑浆崩裂,死了。玄烨想着这下不好就要上前,却有人拿着炉鼎扑了过去,鳌拜右手一挡想要接下这一击却不防对方将香灰倒出迷了他双眼,猛力击出一掌,拿香炉之人便飞了出去,白衣素衫,在空中飞舞,玄烨还从未有这么怕过,即便是当日父皇过世,自己也只是跪在床边静静垂泪,而现在的自己却不顾身份的大叫着冲了过去。人,接住了,血,却吐了一地。鳌拜毕竟年纪大了,手脚已不灵便,又被迷了眼睛,寡不敌众,不一会终于被众少年掀翻在地,捆缚起来,关进大牢。
第十一章
一片漆黑,纳兰感到自己正在一片漆黑的地道里前行,分不清东西南北,甚至连前后左右,都已模糊。胸口很痛,或者说,心很痛,空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眼里便开始酸酸得想哭,然后,他听到了哭声,是自己,却又不是自己。冰天雪地里,一个红衣小儿在哭泣,为什么哭个不停?为什么不停下?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不要见不到你!"谁,谁在回答??
再睁开眼,对上的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他是那么疲惫,此时却忽的瞪圆了双眼,里面亮晶晶的,什么在漾着水光,那人却是死倔了不肯闭眼,只管睁大了不动。纳兰见了几乎要轻笑出声,但才一动嘴角就感到牵动了某根神经,胸口疼得厉害。那人这时终是顾不上面子了,任那水珠滚落,胡乱一擦就唤太医进来。
"公子的伤已无大碍。只是这伤恰在心腑,又劲力十足,能救回已属奇迹。以后切忌动气哀伤,否则怕会折寿啊。"老太医说的一席话显然令那位真龙天子颇为不满,怒骂道:"治病都靠奇迹,还要你们这些医生干什么?"吓得太医哆哆嗦嗦退了出去。
"皇上何必迁怒他人?"纳兰看看那人憔悴的脸,心里是感动,是激动,已经分不清了。有些什么被掩盖,有些什么被深埋,有些什么被揭开,有些什么……已经回不到原来。
伸出手,他替那人闭上双眼:"去睡吧,你太累了。"
反手握住他的手,玄烨没有睁开眼,他仿佛梦呓的道:"知道吗?在我梦里,你还是个孩子,很小很小的孩子,一直一直在哭。我以前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哭,今天我明白了,只因为我放了手,你不见了,你见不到我,我也见不到你,于是你就只好一直一直的哭。知道么?我的心都碎了,在你挨下那一掌之前,我的心,已经被你哭碎了。别离开我,答应我,别离开我。"
如果是梦,那便不要醒来吧,纳兰已经不想去深究那许多,他真的累了,哭累了,被他自己,更被自那人眼中滴落的泪"我不走,我陪着你,我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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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八年五月,玄烨清除鳌拜及其同党,命众亲王和大臣调查和议定鳌拜的罪行。众亲王和大臣见皇上这么坚决果断,而且不动声色就拔掉了这个天大的祸根,自然不敢怠慢,只用10天工夫便把鳌拜专横乱政的30条大罪调查清楚,奏清皇上将他处死。玄烨考虑他过去有功,免了鳌拜的死罪,把他革职,长期拘禁。鳌拜的同党,罪大恶极的处死,其余有罪的关押或者革职。经过这一番大整顿,骄横跋扈的大臣也不敢再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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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此时早已回家中静养。鳌拜一役,身受重伤,明珠终于坐不住奏请了辞掉伴读一职回家养病,对外界却并未透露半分,明珠为人,果然滴水不露,生怕日后被人抓住小辫子。
因宫中选秀女一事近了,纳兰与惠儿也便一月也不得见上一面,无事可做,闲来便又恢复早前日日写诗会友的生活。自己没变么?变了么?是什么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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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画堂春】纳兰性德
来自宫中的消息打破了纳兰那难得的一点点清静,惠儿要入宫了,她选上秀女了。
"哈,哈哈,惠儿表妹,恭喜,真是恭喜……"独斟自饮,狂笑落泪,纳兰只感到胸口一阵又一阵的剧痛,为谁痛,他在为谁痛?他自己都不明白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怨谁,谁怨,纳兰醉了,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很苦,嘴里的酒好苦,可心里,更苦。
幼时的惊鸿初见,两小无猜的打逗嬉闹,再见的柔情似水,什么不一样了,什么变了,自己在苦什么,又哭什么?抱着酒瓶痛哭的纳兰,忽的感到眼前一片血红,那是喜房,然后,他看到他的惠儿和他的王,他们在笑,自己却在哭,多么可笑,多么可笑!!
"惠儿,惠儿,惠儿……"发了疯一样在家里到处寻找,他推开每一扇门寻找,他们的喜房呢?在哪里?我答应过惠儿会去抢亲的,从小就答应的,可他们在哪啊?他们在哪?
府中的下人们没有一个人敢去拦他,他们是真的害怕,怕他若是停下来,就真的疯了。
推开一扇又一扇门,然后,当推开最后一扇门的时候,他终于清醒了——那里没有大红喜帕,没有红帐高挂,那里只有一个苍老的父亲,和一桌冷掉的饭菜,然后,那个父亲说"冬郎,你大了,该有男人的担当。"
于是,17岁的纳兰,真的长大了,娶妻,入学。他害怕了,面对有些感情。
娶的是两江总督的女儿,入的是国子监的学。当时的纳兰以为,他没能找到那扇门,是上天给了他另一扇门。可他不知道,天,早就把他送进了门,而他,只是,迷路了。
第十二章
"容若,老夫很看好你的才能,决定推荐你给家兄内阁学士,礼部侍郎徐乾学大人。你可要好好把握机会啊。"国子监的祭酒徐文元先生是位慈眉善目的老先生,自第一次见面就毫不吝啬的夸赞纳兰的文章,一段日子下来,竟是师友不分的熟络起来,每每行事,必为这年轻的小朋友打点一切。照说17岁的纳兰,也已娶妻成家,可他日里和朋友在一起的机会却远远多于回家的机会,再加上他一众朋友,俱是仗义疏财的洒脱脾性。于是常常就让人忽略了,这少年,也已长大。
纳兰已经有好些时候不入宫了,自从扳倒鳌拜,皇上便开始事必躬亲的忙碌起来,每次差人带出些只字片言也总是被纳兰在下一秒抛之脑后,不回复,不再有回复。父亲的话犹在耳边:"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记得的,记得的,一君一臣,变不了,没法变。
人臣之道,便是要苦读,这是入世的必经之途,有些平衡,已很难保持,那么就用尽忠来回报吧。
隔年,明珠迁兵部尚书。纳兰18岁参加顺天府乡试,考中举人,一时间,全府上下,都乐翻了天,明珠高兴的大摆酒席,能请不能请的人请了一府。看着这样的父亲,纳兰心里更感到苦涩,孩儿都已成家却仍不能为父亲分忧,实在是无能的很。于是越发刻苦的开始准备第二年的会试殿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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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是怎么了?坐立不安,是在为明日殿试担忧么?"妻子卢氏是位温婉可人的世家小姐,知书达理,对于纳兰常不在家中的行为从未抱怨过半句。眉眼上尽管明明半点也不似,可常常是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却总让人想到那位惠质兰心的表妹。这便是纳兰不愿回家的缘故,他受不了对着一个让他每分每秒都让他想起拼了命也要忘的物事的人。然而,那女子是没有错的,于是纳兰每每在家,必是每一刻都会陪在她身边,陪她说说话,陪她看看书。
"嗯,心里觉得很不安,好像有什么……"欲言又止,纳兰有些头疼的揉了揉眉心,是太累了?太紧张了?为什么心里总有种有事要发生的感觉。
晚间用过膳之后,纳兰便拿了本诗集到庭中树下坐了闲读,其实脑中一字也未看进,只是拿着书发呆。时已春分,微凉的暮色中弥漫着一层薄薄的清雾,不远处的房内是他忙碌的妻。廊下的灯火随风忽明忽暗,耳中传来小厮在走廊上急奔时身上佩饰相击发出的轻响,有一股清淡的幽香缓缓拢聚而来……
幽香?!!当脑中第二次回放着两个字眼的时候,原本渐渐闭合的双眼猛地睁开,然后,他就看见,那个人,实实在在的站在了自己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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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若近来可好?"那人微眯着双眼,遮住了身后的星点灯火,他的脸看上去清减了几分却越发透着逼人的精炼霸气,一袭月白长衫,恍惚间,一切仿佛回到多年前那个飞花的春日,那个初见相逢两不识的视线交汇,干干净净,纯纯粹粹,什么都不参杂,什么都不曾变化。纳兰突然有些疑惑,假若,他们二人,不是现在的身份,没有这后来的一切,是否,其实可以日日对酒当歌,戏言人生几何。然而,又怎会有那样的假若?他是君,正因为他是君,至高无上的君,不容辩驳的君,才让自己如此的心驰神往,不能自拔。
"您呢?"没有问如何进来的,那些是帝王的问题,纳兰知道不必担心。
"大权在握,废寝忘食,佳丽三千,乐而忘忧,自是好的。"伸出手去,替纳兰摘下发上落的一片残蕊,平淡无波的语气,仿佛人生已不过尔尔。手心的花瓣被风吹去,掌中空空,胸中也空空,有些什么,令这年轻的帝王在今日,只想不停的嘲讽。
"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
莫道芳时易度,朝暮。珍重好花天。为伊指点再来缘,疏雨洗遗钿。 "纳兰没有看对面的人,他视若无物的轻吟起来。
"她是你的知己吗?原来……"
"……"沉默无语
"容若,朕今日是来探望一位故人的,朕将心给了他,却始终不知他是何想法。今日始知,一切都是朕自作多情了!"说完便欲转身离去,眉宇间的痛在蔓延,感到连心,都痛了起来。
"等等!"几乎是反射的喊出这句话,没有任何压抑,没有经过脑中思考,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仿佛这句话早已在胸口盘踞成焰,只等着喷发的一刻。
然而这突然的一声惊呼却引来房中女子的关切询问:"相公,怎么了?"
"没事,我到后园走走。"应着声,一拉那人,便将两人都藏身于树影之下,待卢氏张望几眼回房之后,纳兰呼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此时竟紧紧握着玄烨的手。想要挣开,却被反握得更紧。
"你爱她?"突兀的问句,没有答语。
"跟我来,这里说话不方便。"不再试图松开被握住的手,纳兰拉着他的王在林中前行。夜色渐浓,星月微明。林中很暗,一前一后的身影时隐时现,让人想起御花园中的那个春天。今日,他真的前脚踏着他后脚的一路走来了,只是他口中只重复着另一句话:"你爱她么?"
玄烨不停的问,纳兰的脚步也没有停,他不说话,两人一直走到一处旧园方才停下。园中草木凄迷,只有一片湘竹,生得好不茂密。
"你爱她。"已经变成了肯定的答语,口气中的哀伤不言自明,"你在怪朕,抢了你的人。"
被这句话惊到的纳兰猛地转头看着眼前的人,却在听到那人的后一句话时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不管是不是,朕都不会道歉。你离开我,是因为她么?"不知不觉又改换了人称,玄烨叹口气,道:"也罢,今日此来,只为看看我的容若,只属于我一人的容若。"
……
"陛下,容若心中所想,您真的懂了么?"
"那么你告诉朕,他在想什么?锦衣玉食,高官厚禄,龙心眷顾,圣恩专宠……朕能给的,就是这些,他若都不要,朕又能如何?"
"知己,他想要的,只是这个……无君无臣,无情无欲。"
……
"你知道,那不可能,就像即便你爱她,她依旧只能作朕的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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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清竹秀湘妃泪,不过一会,园中只剩下一人。那月白长衫的"书生"走了,留下那块他大婚之日时赠的玉佩。青色的结穗换成了明黄,玉面还残留那人的温度,人,却早走了。
有人,还站在风中,一动不动的站着。夜,更深了,直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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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殿试,第二天,他一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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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玛,是孩儿自己的错,不小心着了风寒,误了考期。"躺在床上的纳兰,感到最愧疚的便是面对父亲的时候。父亲的仕途看似平稳,实则暗潮汹涌,无法帮上半点忙,心里难过得厉害,总觉得隐隐的,又疼了起来。
"许是天意,天意要我儿再等三年。"纳兰知道这是父亲安慰自己的话,心里更是难过。越不过那道坎,心上便似结了个疙瘩,越是想解开,就越是千头万绪,十二万分的想不清明。
"相公!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伤心么?伤心的话就痛快哭出来吧,妾身陪着你。"当明珠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纳兰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自己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就为那金銮殿上的一试身手,就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就为了那一口吞不下吐不出的不甘心,我想与你平等,我想被你看重,不是那些迷乱的原因,尽管我其实明知,已不可能。
抱着自己的妻一起放声大哭,纳兰从未试过哭得如此酣畅淋漓,哭过之后,他又找回了那份执念,证明自己,为官入仕。
而他的妻,他陪他欢笑陪他落泪的妻,他只愿能把她捧在手心里,为了报答,更为了怀念。
第十三章
那日殿试黎明的养心殿寝宫外,也有人一夜无眠,迎风长叹,伸出手,握牢一片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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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兄这是怎么了?"纳兰家府上渌水亭,是时京中汉人文士聚集最多的地方。纳兰本并无刻意拉拢亲近汉儒的意思,可父亲明珠却是在几次朝会上听上位者尾音揣摸出了皇上的意思,于是全力支持。自年来颁布削藩命令以来,圣上越发开始感到对清室内部矛盾的力不从心,提出"满汉一家"的说法,虽只是为了强化皇权,但也确实是一种征兆——大量任用汉人,选拔汉才,是迟早的事。
此时站在纳兰面前的严兄严尾孙,便是由纳兰的老师徐乾学介绍认识的一个俗世闲人。一头斑白的发,时年已经51岁的严尾孙,虽不算纳兰朋友中最长年纪的,但也确实是长辈了。总是以明朝遗少自居,布衣在家赋闲,不屑于科考的老先生却并没办法像他理想中那般活的闲适松散。没钱,没饭吃,衣服也常是今天当了,明天赎回来,后天又当了,饥一顿饱一顿。而此刻,老先生一脸虚弱的苍白颜色,晃晃悠悠就似要倒下,纳兰赶紧唤了小厮进来扶了安顿好。
"严兄若不弃,容若愿拜您为师,今后,先生就常住容若府上,可好?"纳兰知道严尾孙隐忍背后放不下的自尊,他可以不屑科举,却无法不屑为官,他可以不屑财势,却无法逃避现实。严尾孙看着纳兰的眼睛,眼神由一开始感到被侮辱的愤怒变成了释然:"容若,你这般细密心性,若是在女子,便是伶俐剔透,在男子,却是过耗心力了。"
纳兰闻言,并未言语,只淡笑跪拜道:"先生在上,受容若一拜。"
自此,纳兰座上老师又多一人,二人亦师亦友。除了更加努力发奋研读之外,纳兰更是与座师徐乾学及一众友人合作,主持编纂了一部1792卷编的儒学汇编—《通
志堂经解》,甚至得到皇上朝堂之上的赏识。这下一次的殿试一等便是三年,不知是否是感悟了什么,越发觉得与诗友老师齐聚的时光难得,花了整整三年时间,他又把搜读经史过程
中的见闻和学友传述记录整理成文,编成四卷集《渌水亭杂识》,
其中包含历史、地理、天文、历算、佛学、音乐、文学、考证等方面知识,确实可谓杂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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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晚间,纳兰还在书房中夜读,卢氏披衣轻步而来:"相公还不歇息?"放下手中书卷,纳兰微笑着道:"夫人不也未寝么?"卢氏面上微红,迟了一会才道:"妾身知夫君有一定要完成的抱负,只是这身体,夏秋交替之际,最易翻病……"说着将手轻轻覆在自己胸口示意纳兰的旧伤,不宜熬夜。
"我记下了,这就去歇息。"对着卢氏温柔微笑着的纳兰,整个人都包围在一种祥和幸福的氛围之中。著书三载,其间辛酸,不言自明,眼看着书就将完稿,自己是真正的感到心口的血,胸中的气,都化作了那些文字。
"唐肃宗撤西北边兵平内贼,代、德遂已京师为边镇。明弃三卫亦然。"看着桌上的书稿,轻念出声,卢氏皱了皱眉头。她虽是深闺千金,但毕竟是总督之女,对时对事,自比一般人伶俐三分,这也是纳兰也喜欢待在她身边的原因,很多话,无需多言,她能明白。但毕竟女儿家,能真正知心知己,天地间,又余谁?
"时年安史叛军乱上,代宗、德宗调边兵清剿,可永乐以后,此些边地却为蒙人所并。今三藩之症,确实应除,可调兵之时,我朝北地,危矣啊!"纳兰一番话,是在向眼前人解说,但言至最后,神思却完全陷入了由己心头升起的深深的担忧之中。他的这席话想说出来,想当着那人说出来,想在朝堂之上说出来,想告诉天下人知道,不必隐示微言,不必讳莫如深。自己的一腔抱负,所有忠言,都写在这四卷书中。他突然有些想倾诉,对着他的妻,他突然很想把这一切想法都说出来。
夜深了,却有一双小儿女不愿将息,软语轻言换作激扬语录。年轻的卢家小姐深深感到有一种名为怜爱的感情在自己心中升腾,她爱她的夫君,她以她的夫君为荣。他的喜是她的喜,他的悲,亦会成为她的悲,甚至,一切的感情,到了这个明明温婉柔和的女人心中,却放大了千万倍。她微笑着听,她知道,她的夫君,是人中龙凤。
"周公吐握,大禹一沐而三握发,一食而三起……"夜,正长,他想说的,也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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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康熙十五年,纳兰补行殿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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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殿上,威严的王者微微点头,接着首领太监徐公公大声宣布殿试开始,考官将考题逐份发到士子手中,道:"诸位贡生可看清了题目再行作答。"
"君子以一节,诚者天之一节,人有恒言在身……"细碎的轻念题目出声,太和殿外丹墀前一片沉吟之象。
龙座上是安然的帝王。高高在上的他,安然如常。握在手心的扇子轻轻发出咯咯的挤压之声,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的心中,是否安然。已经二十三岁的玄烨不再是当日的青涩少年,于是,这再次相见,竟真的生生隔了三年。三年中,他以为他会来,他以为他迟早会来,即便他没有回应自己的心,至少,他们之间,有情。可事实却是,等荒了心,也没有等来那个人,只等来明珠送来的书稿——儿子闲时写的杂书,陛下若有闲,不妨看看。于是他知道,他们终究是隔开了,许是一刚开始,许是那晚的离开。他问,纳兰性德会答,可他的容若,却不见了踪影。
容若啊容若,你好不自私,远远的退回到你的壳里,你可有问过我的想法?
纳兰这边却是全神贯注,奋笔疾书:"宋社既屋,独争北向,圭叔独不为诡随,甘走海岛,不惮以身膏斧斩,大节何凛凛!……"节者,是为忠君,君者,至死一人,纳兰明白皇上的心思,一仆,岂可从二主?即便功高平西王吴三桂,他乱臣贼子的事实却依旧存在。三藩,始终是帝王心上的头等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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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试题目,是为皇上亲命。为防止漏弊,由读卷官密拟策题,当即送皇帝阅定之后由监试御史临场监督,连夜印刷,印刷的场所戒备森严。贡生答卷后,由读卷官阅卷。试卷经过反复阅定后拟定名次,并将前十名试卷隐去姓名、履历、三代,进呈皇帝钦定名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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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对凯切,书法遒逸"这是送呈前十考卷的读卷官集体对其中某份考卷的评价。众人一致推崇的卷宗,玄烨接下,只看数语,心下便已了然。太熟悉,实在太熟悉,熟悉到即便自己想去忽略,也不行。那样的文风,那样的铺陈手法,那样的笔迹,除了他的容若,还有谁?
钦定名次……
苏麻进书房给玄烨送甜点的时候,就看见那人背着手站在窗口,浓眉紧锁,双目无奈的闭上,口中低低的念着什么。
多久了,多久没有看见他如此哀伤的神情,最后一次仿佛是在三年前,也是殿试。那个春日的晚上,他的万岁爷只带着一个贴身小太监就出了宫,然后,他回来,一人在春寒的夜风中站了一夜,任谁劝也不听。于是他一人站在殿外台阶上,台阶下跪满了惶惑的宫人。
"万岁爷,请保重龙体啊!奴才们求您快些回去休息吧!"
……
"……为什么?"长叹一声,黎明的微光出现,他是帝王,他的责任令他甚至问不出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问句。从来,都是只有问自己。三年了,他只是等待,他不再问了。
"苏麻,你试过把白鹰当成黄莺养在笼子里么?"突然的问句,令苏麻一时有些呆呆,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她是他的姐姐,从一开始就认定了,所以,她明白,她看得比仍何人都明白,比如那把被送回的纸扇,比如那块特意叫人换了挂穗的玉佩……
于是,她说:"陛下如果喜欢的是雄鹰,就该放它飞,而若喜欢的是黄莺,则大可以造最华丽的笼子养着它。"
"是么?"仿佛是意料之中的答案,玄烨的视线移向了窗外。
"可陛下是陛下,假如是陛下的意愿,白鹰也可以成为陛下希望的任何一种鸟儿。"咬了咬下唇,苏麻说了后面的一句话,她是自私的,她承认,她只是一个单纯宠着弟弟的傻姐姐,只要是陛下的愿望,只要能让他的陛下开心。
"……"猛地一回头,苏麻已回身退下。
"莫要怨朕……"
……
殿试第十位,二甲第七名,纳兰性德,上赐进士出身,授三等侍卫官职。
花谢了,皇榜上名衔晃眼,有什么,已经无法看明白。
二甲进士出身,却为御前侍卫,上位者只有一句话,明珠此子,"天子用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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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了问题,当听到这个封赏圣谕的时候,他只感到,眼前突然都黑了。他本以为他会流泪,可事实上,他只在他的妻子脸上看到了泛滥的泪水,她哭得那么伤心,于是他伸出手,替她拭泪,然后问:"夫人为何而哭?"
"为不能哭泣的夫君而哭。圣上恩典,必只可欢颜谢恩,可二甲进士,授为侍卫,妾身再愚也知夫君心苦。君之苦,妾代为苦,君不能落泪,妾代流。"卢氏望着她苦笑的夫君,恨不得将心和这血泪一气哭出来,只为换他夫君开颜。
第十五章
"微臣参见陛下。"
"爱卿平身。"扫了一眼身旁的宫女太监,众人会意,无声的退了出去。
眼前的人并未起身,他依旧单膝跪地,头低得令那位坐在榻上的帝王只看得到他的后脑勺:"容若,你在怨朕?"玄烨稍微停顿了一下,不着痕迹的将原本就要脱口的"恨"字生生改成了怨。没有爱,何来恨?他和他之间,或许有情,可,爱?何处寻?除了那口口声声念出口,扎着心的"爱卿",他不知道,他可以如何定义,他们的关系,他自己的心。
纳兰抬起头,眼中没有愤怒,没有怨恨,那里只有无尽的哀伤和失望,然后,他说:"我本人生惆怅客,误入尘网。云中锡,溪头钓,涧边琴。此生著几两屐,谁识卧游心?准拟乘风归去,错向槐安回首,何日得头簪。布袜青鞋约,但向画图寻。"说完,他的眼睛定定的看向书房中的那幅《云中归隐》图,不再言语。
"你要辞官?……你……怎么能?"猛地站起身,向前急行两步,玄烨抓着那人愈发消瘦的双肩猛力摇晃,语气再也无法保持一开始的平淡冷静。他怎么能,他怎么能??"容若,你这是蔑视皇权!!"他是真的愤怒了,面前的人,竟然,甚至连心死,也不愿接受自己对他的感情。
"陛下,您又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容若?您明明知道……"突然直视着玄烨的纳兰,终于是怨了,他没法不怨,他本无心名利,但能够辅佐名君,成就一朝盛世却又是自小的梦想。于是当他见到,感受到,面前的这个人将会成为一个怎样的明君,而他,又是如何地对自己好的时候,他以为,这就是梦想成真了。然而,现在,他的梦碎了,只因他的一句话,他无法成为一名辅政大臣,而只能当体面的奴才,他不甘心,他怎可能甘心?!
然而,当他看着对方眼中缺失的焦距和紧缩的眉头的时候,那些累积起来的明黄背影的孤独和众人跪地不起时,独自站立的那人眼底无法掩藏的哀伤,还有那日他早已拂袖而去空气中却始终无法散开的幽香,一切的一切,便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是的,他不能,他总是不能的,什么,都不能……
于是他只是静静站在原地,任由他的陛下,伸出手,抚上他的脸庞,他的手指很温暖,比纳兰的体温高出许多。那手指轻轻的,轻轻的,自额角滑下,划过下颚,然后又回到额际,如此循环往复,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是某种仪式,仿佛,他在确认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你瘦了,比起上次见你,脸上就足足瘦了半指。"说着完全无关的话,玄烨深吸一口气,走回原位坐下,自己想要的东西,自一开始就是如此的难以把握,明明近在眼前,却随时感到他轻忽的,下一刻便要飞升散去。
"宋社既屋,独争北向,圭叔独不为诡随,甘走海岛,不惮以身膏斧斩,大节何凛凛!……唐昭宗欲伐李克用、李茂贞,无可将者。而朱温、杨行密辈。其下智勇如林盖朝廷用卢携。王铎之统,其所举者李系威耳。智力勇艺者壅于下,悉为强藩所用……"
纳兰花了半刻才反应过来,玄烨在背他的考卷上和杂识里的句子,一时惊诧得不能成言,只听得那人问道:"容若,知名医为何要用明山活泉源水做药引么?"
摇了摇头,道"不知,还请陛下明示。"
"只因那活水纯净无污,功效最佳啊。"顿了一顿,玄烨说出他的正题:"朕的容若,朕只想看他永远纯净无瑕,不被俗尘所扰。"
"清泉,只要泉眼不灭,便是清远流长,朕做挖井人,卿,合意否?"
"……"纳兰不知道该说什么,将它比作山泉孤井,那便是永远的束缚了,去不了任何地方,这深宫,便是一辈子。然而,他自己知道,他其实贪恋这份特殊,曾离开,但却只感到每天每天的空虚入骨,夜来不能入睡的奋笔疾书和渴望倾诉填不了,填不满。
"汉晁错议销七国,其父曰'刘氏安,晁氏危矣。'容若,你在担心你父亲?"时年由于主削三藩明珠和刑部上书莫洛等与大学士索鹗图矛盾已经日益尖锐化,朝堂上公然宣称应处死对方,纳兰因此在书中偷漏担忧之情,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陛下所言确实,只是,这里的刘氏是指的汉后。"纳兰微微一笑,以往的淡定神情又回复到他的脸上。
汉后,哪里来的汉后,玄烨笑而不语,望着纳兰半天道:"后,毕竟还是刘家嫡室人。"
听得此言,纳兰也是大喜,看来,已得到太皇太后的支持,至少,她不会从中阻碍,平三藩,有了希望的曙光。此时的纳兰和他的帝王,都是如此意气风发的看着对方,他们拥有自己的默契,因这默契,许多横在二人之间的东西,不再显现。
第十六章
有些东西,是否不再显现,就可当做毫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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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大人,纳兰大人!"小太监一路跑着追上来,手里是一件青色的披风,"万岁爷让小的把这个拿给大人,说夜里风凉,大人小心身子。"身旁原本就和自己保持了一段距离的侍卫此刻走得更远了,有人回头看着,纳兰不敢抬头,他只是收下这份情,披在身上,身子暖了,可,心呢?
皇上,您是皇上,您此番种种,如此霸道的情意,纳兰并非无情之人,并非不感动。只是,您叫我情何以堪,情何以堪阿?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
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席间觥筹交错,纳兰举着酒杯,只望天,天上月,如在他生梦里。
"容若今日喝多了吧。"坐在他身旁的是他的忘年好友顾贞观,只是一面之缘,可纳兰就是感到了二人的投缘,顾生始终为世所轻,人焉而微。白日里人群中的那一眼,纳兰就认定了那种感觉,失意的感觉,他和他的眼睛里,都深埋了些东西,弃世却又不忿。
"非也非也,顾兄今日错了。"手边还放着昔年曾一同共事过的曹寅写来的信,时年已官至江宁织造的曹生,还时时念着自己这位昔日故人,也不知该喜该悲。
信上并未说甚紧要的话,只是末尾数语"子为人耿直,犹记当日私下与 口舌之争甚。而今,时过境迁,子万万慎而再慎。
威不可犯,切忌切忌。"信中数处文字皆是避讳不提,越是看下,越是感到心中冷寒。曹氏已得解脱,伴君如伴虎,时刻绷紧神经面对旁人暗算的纳兰,无一刻不在担心,如此畏首畏脚的生活,却是不可轻言半分。那种苦,就好似毒,同期的贡生,皆有落处,就连故人也来信相慰,自己竟然,落到了如此可悲的地步?
"容若怨这乌衣谢巷么?"
"怨,如何不怨?没有这些些黄金枷锁,明日散发,独弄扁舟,岂非人生快事?"
"……"顾氏不言,只是望着纳兰出神,"容若,你我皆只乃堂前春燕,飞不过谢家楼前,即便冬尽春来又一载,也依旧年年同栖。逃不了,躲不掉,这就是命啊。便是你笑傲今生,为世人所笑也是无力阻挡。"苦苦挣扎着想要出世,却又偏偏保持着最后的一丝奢望,总相信最后会有奇迹,总是停不了折磨,自我折磨。
"是,我逃不了。我早就知道,我逃不了。"还未出生便连系的血缘,如何是这般轻巧,就可逃掉的?纳兰不再言语,他确实还未死心。更何况,那人对他的好,令他沉醉。不去想,只是挣扎,咽下怨,吞回泪,纳兰半分开怀半分自嘲的与人碰杯:"知我者,梁汾一人耳。"他们,其实,太过相近,就与他和另一个人恰恰相反。他们因似而知,而他和他,却是因悖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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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的妻,却是身子越发虚弱起来,不知是她替他背住的哀是否太过沉重。卢氏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纳兰心里很急,请了许多名医,也是时好时坏的没个准头。
纳兰坐在她的床头,她静静躺着,额上因刚刚高烧退去还残留着的红晕让纳兰想到他的新嫁娘。10岁时扮家家酒时的小新娘,17岁成婚的时候的新娘,他生命中的这些女子呵,为何都是这样的哀伤?
哀伤?为何而伤?世间情苦,唯数相思。
"思君甚切,夜来入梦。"这又是何人当日之言,不知不觉时间已经飞逝过了这么许多年,入得过自己梦乡的,始终只得那一人,那始终无法言说的一梦,仿佛过了那一夜,自己梦中,便再不会出现他人,又或者,时至今日,自己早已无梦可寻?
皆因一人,皆只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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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何以今日突想及要在书房前植上腊梅?"说话之人乃是当今天子的义姐——苏麻喇姑,她此刻闲闲的坐在玄烨身边,脸上依旧是那抹淡淡的微笑,对于陛下来说,她不是亲人,可却是少数自小相处至今仍在身边的最亲近的人。因为这一重身份,她不再拥有其他的身份,身着深灰底色上绣乌棕暗花纹夏袍的苏麻,低头摆弄着手腕上戴着的佛珠手链,状似无心的问起一句。
"兴致所至,无可无不可。"玄烨也是淡淡回答,如果要在这世间找一个最是一切为他的人,无疑,眼前的女子,是不二的人选。已经十几年了,亦姊亦母,亦师亦友,不论哪个,都是他的苏麻喇姑,这个女子的一辈子,就只是自己的喜怒哀乐。
"陛下,夏植冬梅。万事万物皆有定数,梅,也不可能因人而变啊。"
"你是说,我把鹰,困死了?"
"苏麻不敢,苏麻只是想提醒陛下记得,那始终是只鹰。陛下应体会得到,鹰之苦。"
"……"二人都不再说话,苏麻望着他的陛下,不忍见他苦楚,尊崇他的一切意愿,只是这样,难道,当日,其实,不过是错?
陈旧事,堪回首,不过此语,错,错,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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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众位爱卿,说话啊,你们倒是说话啊!"自十二年颁布削藩一令之后,虽三藩都已上书自言愿意削藩,可言是一事,行又是另一事,眼看着三藩日益做大,玄烨也实在无法在太皇太后那句:"皇上切莫意气用事,三藩,还是应以柔抚为主啊。凡事待等人老,再作打算。"之下再做忍耐。老祖宗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削,可以,撤,却是万万不能,一切只可等那吴姓老儿故去。可这天下又岂是耐得空等的,等到吴氏老儿归西,莫不是还要空耗我大清国力数十年?虽老祖宗比之前全然不同意的口气松动太多,可玄烨明白,要老祖宗支持动武,实是太过于困难。
将手中各部院上奏的去年各项总计的折子抖落在地,玄烨大声怒喝道:"去年全国各项收入总计入银约三千八百万两,三藩就拿去了两千万;去年各藩选官员合计一千多名,而全国才新增官员二千五百多人。三藩通过买官卖官,联络各种势力已到了不可容忍的地步。三藩各自行事,不仅南方各省税银皆无,还不断侵吞朝廷进项,以至于朝廷各种用度日见窘迫。吴三桂阳奉阴违、暗蓄实力、图谋不轨,平西王已成为帝国的第一大患!众卿家,食国之粮,为朝尽忠,倒是说些想法出来啊!"
"陛下,依臣愚见,此时还应……"内阁大学士索额图上前一步,"更何况太皇太后……"还未语毕,就看见那龙座上之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头也扭向了一边。上位者心意已决,多说无意,索额图惨白着脸退回原位,就听到身边文渊阁大学士陈廷敬和明珠都是一个上步,道:"微臣恭请圣上降旨撤藩!"竟是异口同声。
索额图望望明珠面上谦卑的表情,就听得他道:"老臣虽不才,却也知为朝尽忠,绝不做贪欢享乐之人。"听得心里早已是怒火中烧。好,咱俩就这么斗到底!于是反唇相讥,在朝上打起了嘴战。
庭上众臣此刻也纷纷表态,附议二人观点的占去大半,但也有不少老臣未发一言,只是静跪不语。
一时朝堂上纷纷杂杂,竟似菜场般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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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朝,换服,走至南书房,其间玄烨一语未发。身为御前侍卫的纳兰也不敢多言,只贴身紧跟,随着他掀袍进了南书房。
一室人都屏息静待,玄烨坐下,半天突然问道:"容若!你就没什么可说的么?"
纳兰闻言猛然跪下道:"微臣恭喜陛下即将心愿得偿!"
"噢?你倒说说,喜从何来?"
"撤藩虽难避战祸,但用强硬手段将其镇压了,不仅圣上的声望会大大的提高,更重要的是将爆民反贼的痴心妄想给一举破灭,大清的统治就此会稳定的多,此举乃是为了大清千秋基业的大举措。圣上想要做一代英主,就要在这样的大举措中显出自己的强硬手段来。微臣心知圣上为万民所苦,今次局势虽凶险,却也并非无计可施。"纳兰语调不急不徐,缓缓道来。
"你是想以此为他们开脱?"
"微臣不敢。微臣自知位卑,不敢妄语。只是相信陛下今日此举,必是心中已有了安排,不论他人说了何言,陛下的心意是不会再变了的。"纳兰垂首,等待他的陛下情绪平复。帝王的脾性,最难捉摸,前一刻是万里无云,后一刻却可以至人死地,即便只是他的无心一言,无意之举,也可以完完全全的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少时的那段相处,仿佛过眼云烟,已做不得真。当日的他和他,尚未走到今天地位,而且,也过于年轻。听得这话再看向纳兰的眼神已有几分热烈,纳兰微微侧头,避了开去。
"一个两个都在质疑朕,就连表态,也是分崩离析。没有一个人真正为我朝考虑,只想着如何挤压对方!"恨恨的发着脾气,但好歹还有人懂他,有人信他,今日所观,令他更不愿放手。于是玄烨的脸上终于松了松,踌躇满志的道:"容若,不出5年,朕定让你见识海内皆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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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纳兰恳请陛下给微臣一个为朝尽忠的机会!"榻上之人眉眼弯弯正要招手唤纳兰近前,却见他突然叩首道。
"你要朕给你什么机会?"此刻的玄烨,语调中已经有几分危险的味道。容若,你是聪明人,你该知道朕已经给你定下了何底线。
"陛下,臣请外调,堪任一县之长。"已经没有过多要求了,只要给他一片天,不管那是否井口之天,都已不再介意。宫中的生活已经快将他热度耗尽。纳兰有时感到,自己体内的那团生命之火,在越变越小了。而那朵心中的命之花,似乎还未绽放就已枯萎。佛说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他的花谢了,树却生不出花来。于是,他的世界,也将死了。
"纳兰性德!"印象中皇帝从未这样连名带姓的叫过自己,看来是极怒了。可为什么,他的眼睛里,却满是与愤怒无关的绝望,和……哀愁?!!
……
"朕不会让你走的。来人,拟旨。擢三等御前侍卫纳兰性德为二等近身侍卫。"
……
"谢……纳兰谢皇上恩典。"为什么,为什么每次每次,这皇恩浩荡,只让人感到一次又一次的心口剧痛。原来连这井,也要被废被弃,封牢加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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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大人!"只这一声,就已经让被领侍卫内大臣叫来的纳兰不寒而栗,上扬的语调,听不出说话人的真意。方二月晋升二等侍卫。受任伊始,面对的却并非护驾奇功,而是同僚叙旧。好个同僚叙旧,分明无旧可续,只是如此"单纯的"见个面,点个醒。父亲的政敌,索额图索大人的胞弟葛布喇,他并没有说多余的话,悠闲的品茶,然后开始和身边的下人谈天说地,完全无视了地上还跪着的御前新贵。
纳兰一遍又一遍的咬着自己的下唇,他不知道自己的明天,明天的明天,明天明天的再明天是否都要面对这样处境。深宫的门,明明在他眼前是敞开着的,可他却发现,怎样都看不到尽头,没有出口。除了忍耐,他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第十八章
"空将云路翼,缄恨在雕笼……我今落拓何所止,一事无成已如此。"对着南书房窗前新植的那丛梅林默默无言,纳兰看着那绿叶枝芽发愣。
想象那叶落花开,想象那梅香四溢。时光穿过夏秋,来到冬季,这是一个寒暑,是一朵梅花孕育出生绽放的全程。一个寒暑,那是一段多长的时间?一个寒暑,让自己和另一个人由完全不识变成形影不离,又由亲密无间变为生疏隔膜……自己,曾以为,是了解那个人的,可那道明黄圣旨,那句天子用嘉却让他真的看不清了,他们之间,究竟有多少距离,他们之间,隔了几个寒暑?
纳兰一直没有回头,于是他始终没有看见他身后的皇帝陛下是用怎样专注的眼神望着他。
他望着眼前的梅树,他望着望着梅的他,他的心里想着无法想明的他,却不曾想,那人的心里,也在想着他的想法。
玄烨看着那个一身深青官袍的人儿。此刻本是午休时刻,众宫人服侍完毕都已退下,留他们勤政的帝王一人靠在软榻上假寐。可清风掀起布帘,他就看到那个青色的身影,立在窗边。夏日的正午,日光落在琉璃瓦上折射出的金色光芒投到那人身侧的窗沿。金色的耀眼,此刻,却竟然比不了那人周身散发的淡淡荧光。玄烨也无法确定,那是否是自己的幻觉,明明,他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身上穿的只是一身极普通极平常的深青色的官袍,可却感觉,只有他的周身,光彩不同,把金黄的炎热隔开,他是清冷的白色荧光。修长的颈子在深色立领的映衬下,显得愈发的白皙,头微微向后仰,一双眼睛迷茫的望着窗外。于是他突然想到,这双眼睛,有过多少丰富的表情,喜欢他略显焦急时眼中闪动的微微光波,喜欢他被人说出心中所想时眼里无法掩饰的欣喜。他从来都是进退有度,举止优雅,让人有时候真的很想看他被迫急时的表情。但玄烨也知道,或许,那些,都已成为了过去,他把他绑住了,把他的身绑住了,却无法阻止他的心飘走。他们的心,仿佛划过一个交集,然后,各自错过。他不是没有踏出他的步子,而是,相遇之后,他们又走了太长一段相背的道路。黑暗中,向前伸出手,触得到谁?
梅花,那个寒梅绽放的冬天,那个还尚未错过的冬天,那个没有后续的美梦,云烟缭绕之间,他在他的眼中读出慌张,于是他知道,他的梦中有他,他们,做过一个相同的绮丽美梦。那时候,他以为便是永恒……
不忿的握紧拳,玄烨看着庭中无花的梅只感到不甘,他不甘,也不会承认,有什么,是他无法得到的。磨墨落笔,梅不开,冬不来,他给他一个冬天,他留下一个冬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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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雪风霜花逝早,唯她独立,香封喉
有谁可以遗世孤立,独自一人,代价,为何?谁知,谁知?
"容若,来,朕送你一幅画。"纳兰不知道站了多久,总之被叫过来,就只看到他兴奋的帝王拉了他的手就往里屋走。已经不再是孩子的两个人,就这么手拖着手的往里走,依旧是纳兰挣扎着想松开手,却被那人握得更紧。于是只好无声的苦笑,那人,始终是这样,你越是逃,他便逼得越紧,甚至从来不管,因此,会有怎样的后果。两人之中,或许,反而,是那英明的帝王,更似个孩子。他的爱,就仿佛是夏日的骄阳,任何的江河大川,在他面前,都可能干涸。
那是一丛怎样红艳的腊梅,那是怎样漫天满地的冬日雪天,而那天之下,梅之前,又是怎样一个纯白的精灵,他穿着一身雪白的暖裘,里面是大红的褂子,眉眼是无法言说的清丽。
一个人关于自己梦境的记忆如何在他人笔下再现,纳兰不知道,这世上是否真的有梦虫这种生物。它吞噬一个人的梦境,然后在另个人的梦里生长,让不同的人,整夜整夜的陷入同一个梦里,不愿醒来。
"陛下,这画的……"纳兰没有意识到,自己语气的激动和不敢相信。
"自然是朕的梦,朕的……冬郎。"这是玄烨第一次叫出这个名字,在此之前,这只是一个只属于梦境和思念的名字。在梦中,不知呼唤过多少次的名字,今日甫一出口,方知早已是入魔走火兀自盘桓沉吟至今
"冬郎。"又重复了一遍,现实和梦境在今日重合,定定的看着对方眼里的震惊,玄烨的声音是如此温柔,仿佛哪怕重一点点,就担心惊了眼前的人。
明明不是梦,又何惧惊梦?
可叹纳兰的面上也是一副如在梦中的表情,名字,便是咒,不同的名字,是不同的咒。此时的纳兰,便被下了咒,无法动弹。而梦虫,却吞吃了他的梦,然后在另一个人的梦里繁衍生息。而今,他断掉的梦,在另一个人手中延续,于是他只是颤抖的承受着那人紧紧的怀抱,和轻似风掠的吻。然后,他闭上眼,回应一个更紧的拥抱,听到对方欣喜的轻呼而让思维停滞在这一刻的宁静,不再想其他。
没有恨,没有怨,没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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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人在一起,只是为了温暖么?或者,只为了找寻,片刻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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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六年长白山封禁,原有的居民全部迁出,禁止人们进入长白山狩猎、采集、伐木、采药。上出巡将至进行祭天。
第十九章
年前,甘肃庆阳知府傅宏烈密告吴三桂谋反,坐诬陷罪论斩。康熙帝特命减罪,放广西梧州充军。吴大怒,三偃其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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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海清过年才新进宫当上的銮仪卫,因他生性单纯,不善言辞,经常被同事排挤。这日又是一群侍卫宫女凑在一块说话,独独撇开他。努努嘴,不让听就不让听,他就一个人在边上老实站着,时不时有只字片言飘进耳里,听得好不心痒。
"听说皇上面前的大红人今儿被罚停职啦?"
"噢,就是那个漂亮的跟个娘们似的哥儿?"
"嘘,小声些,作死啊。嚷那么大声,人家可是内大臣家的公子。"一个宫女有些诚惶诚恐的四下张望,确认附近没人听得到。
"嘿,死不死还不是皇上一句话,昨个还是红人,今天就可以叫你下地狱。"这位不怕死的还在念叨。
"唉,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事儿,好好的,就被停职了。眼看着皇上要出巡,多风光的事儿也没份了。"小宫女颇惋惜的叹了口气。一群人也跟着各说各话。
"得罪了皇上,出巡?保着小命就不错啦!"
"再怎么说是重臣之子……"
"嘿,重臣怎么了?这宫里哪位御前不是重臣子弟,哪宫的娘娘不是重臣之后?还不是杀便杀,废便废。要我说,这些个哥们姐们,都不是来宫里享福的,全是来当自家老爷押在皇上手上的人质的……"
这位话还没说完就听着墙头有人大喝:"好一帮该死的狗奴才!大白日的不好好做事,宫女侍卫凑在一起混说!成何体统??来人,拖下去,一人打50大板哄出宫去!"
一圈人叫着公公饶命被拖了下去。首领太监徐世林骂骂咧咧的自发着抖的查海清面前走过的时候脚步顿了顿,问道:"你的,名字?"
"查……查海清。"
"倒是个老实人。"留下这句话,一行人自他面前走过。
车粼粼马萧萧,查海清不知道是否每位帝王出巡都是这般隆重喧哗。长长的銮驾,在山路上前行。或许是当日给首领太监徐公公的印象甚好,于是稀里糊涂的就成了出巡銮仪卫中的一名。举着又高又重的明黄旗帜走在皇帝銮驾之前,虽有些辛苦,可心里是自豪无比的。
嘿,连皇上身边的大红人都没这个机会呢。这么想着,心情越发激动起来。只是这龙颜,确实是难得一见啊。早就听进宫时间早一些的前辈说,这进了宫别以为就可以见着皇上,有些人,在宫里一辈子,连皇上是胖是瘦都不知道呢。现在想想,别说是跟在后面那些负责防务的城门卫,他这已经算接近銮驾了。可还是纱重纱,帐掩帐,什么也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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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故发生就在一刹那,队伍行到一处断崖下,不知从何处飞出一个黑色的身影,他直落到龙辇之上,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两声兵器相接之声之后,众御前侍卫包围上来,却不曾想那刺客竟一跃跳出包围圈直落下道边的山崖去了。
于是一时"保护皇上""抓刺客"的喊叫声此起彼伏。一众的随驾御前脸上都有些白,皇上无事还好,若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没一个人能活着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老太医不紧不慢,半天才挤出句话:"圣上无事,只是受了些惊吓,脾气很不好,让你们速速找到刺客首级,否则提头来见。"
于是一票被吓去半条命的人赶紧边加快行程到得一处府衙,边分了人手往崖下找寻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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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御前侍卫?都是群废物!朕要你们何用!!!!"龙颜大怒,所有随行御前无一幸免,全数降职扣俸,倒是之前被罚的驾前红人速速被召回。
查海清边感叹圣意的瞬息万变,边对着敢于刺杀皇帝的人也充满了好奇,什么人,竟敢行刺大清皇帝?
见到那位传说中的红人侍卫的时候,查海清记得自己是傻了好半天的。本以为要么威猛如虎,要么壮硕如牛的纳兰大人,却是位色若春花,气质如兰的书生样貌。肤色很白,白得近乎失去血色,让人怀疑,他是否身有隐疾。眼神清清淡淡的,眉目间总似含着几分愁苦,他半分不像服侍驾前的奴才,而应该是戏文里怀才不遇的纤纤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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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的尸首被找到,已经摔得不成人形,只说应是前朝暴民所为。皇上大怒着要处罚管辖境内的地方官,纳兰向前一步,低低说了声:"圣上息怒,依微臣愚见,这刺杀背后还有隐情。"说着走向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整具尸体大小验尸官都检查了数遍,除了知道此人位男性,20岁上下,其余一概没有头绪。纳兰突然掏出一把银质小刀在尸体右臂上那块刺着"天诛"字样的纹身边缘划了几道口子,于是只见一块薄薄的人皮掉了下来,露出里面的另一幅刺青——一只飞鹰。
平西王家仆标志——飞鹰现世。
答案在明显不过。兹事体大,帝王命人将尸体秘密埋葬,并安排下去不许声张。众人看着皇上引忍不发的怒火都是一阵阵冷汗。看来,与三藩一战,已不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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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龙驾扎寨宿郊外,营火点点,似天上星月,星月暂缺,地上星月,自摇曳。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独自沉吟的纳兰感到有谁轻声靠近。还未回头,已被来人抱住。
"圣上在此非常时期,还是不要随意走动的好吧。"
"噢,朕倒是想听听你这个真正的'非常'制造者有何见教?"有些恶意的按了按他的右臂,玄烨知道,他这儿受了伤,是自己刺伤他的。尽管是已排练了无数遍的戏码,可今日上演,还是发生了偏差,误伤了他,差点没法脱身。
纳兰拧了拧眉毛没出声。
"伤处给朕看看!"命令的语气,看着对方因此犯上面的潮红一种满足感在心中升起。
"知道吗?如果你今天出了事,朕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自己。答应朕,以后不要让人伤到你,任何人都不行。"任何人都不行,只有朕行,这句话的潜台词玄烨没有说出口,自己是怎样一个占有欲强烈的人,也是现在才突然意识到。
"陛下多虑了。这个计策是臣的提议,只要能给陛下抓住撤藩开战的机会,纳兰万死不辞!"安抚式的握住对方的手,纳兰很平静的说道,是的,无法为谋臣,至少为策士,这是纳兰退一步之后找到的唯一妥协点,为此,他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即便伤满身,血流尽。
"不!朕不要你死!知道么?为什么朕那么害怕你出事仍同意了你的计划。因为普天之下,朕只允许一个人对朕拔刀相向,那个人,就是你!天下想杀朕的人恐有千万,我却只让你来杀,因为我只信任你一个
。"玄烨此刻的目光,已经只能用热切形容了,纳兰望着他淡淡地笑了,然后他答道:"能得陛下此言,今生足矣。"
"不要说今生,今生还长,如何足矣?"急切的语气,感到握着的手竟是如此冰凉,玄烨有些急的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让御医替你看看?"
"不必了,臣的体温一向偏低,无须惊慌。"安慰着他人,也在开解着自己,是的,无须惊慌,无需。
"知道么?你只有在这件事上眼睛里闪着光彩,其他时候,你的一双眼睛,就仿佛失了明,灰暗的像个瞎子。朕真得很害怕,你就这样一直暗下去,然后就不见了。"
"快进入长白山地界了,朕要带你去个地方。朕一直想带你去的那个地方。"
"好。"
相拥而眠,十指交扣,纠缠,于是纠缠……
第二十章
长白仙山,水国风雷虚岫出,炎方冰雪半岩封,她是神秘而又威严的神山,她拒绝一切人的亵渎,即便是天之子,也同样。玄烨并未打破自己定下的禁令,而是在遥遥相对的小白山修建了望祭殿,对长白山举行望祭。
晚间的殿内灯火依旧却完全没有了白日里千人朝拜的胜景。殿内有两个人,玄烨与纳兰,二人跪在殿内,耳边只有玄烨的声音在回响:"长白山上有座布库里峰,峰顶有个仙境般的海子叫布尔胡里。布尔胡里边住着三位天仙,最小的那位叫佛库伦。三姊妹每日里伴着晚霞在布尔胡里池中沐浴。一天,美丽的佛库伦饿了,吃了神鹊衔来的天果,怀上身孕,生下一位与他同样神奇的儿子。佛库伦飞升天国之前,嘱咐儿子说:你就姓爱新觉罗吧!娘再为你起个名字叫布库里英雄。天生你治乱立国,你要好自为之。布库里英雄不负母望,在长白山率领各处民众建立了满洲,经过几代人后传给了吾祖努尔哈赤。故此,这座山是我大清的命脉,是龙脉的源头。很久以前我就像带你来了,现在,我当着我最尊崇的祖先作出我这辈子唯一的一个请求:容若,不要离开我。"以我为称,纳兰知道,此刻在他面前的不是他的帝王,而只是单纯的一个人,一个当着祖先说出真心的人。
玄烨的眼睛里闪着畏惧的光芒,这在平时是绝不可能看到的,他可以无所畏惧的作他的帝王,可在感情面前,他却只是一个可怜人,只能等着无法预知的未来。
面对这样的心,这样的情,还能怨么?还能恨么?纳兰不知道,但他听到他的心在说:"算了吧,放下吧。被缚便被缚吧。"可心口那么痛,脑袋也那么痛,为什么?
最终,纳兰咬着牙回答他:"我不离开……"话还未说完却是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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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巡归来,纳兰却反而没有被允许回家,皇帝以宫中医生医术高明为由禁止他回家,虽很担心临走时就很虚弱的妻子,可皇命难为,只好作罢。
朝堂上与三藩的作战迫在眉睫,因刺客一事,几乎不再有人反对对三藩用兵。玄烨的一句"吴、尚等蓄彼凶谋已久,今若不早除之,使其养痈成患,何以善后?况其势已成,撤亦反,不撤亦反,不若先发制之可也。"更是激起了群臣的响应。
于是下诏许战。三桂遂反,精忠及可喜子之信皆叛应之。
战,终究是要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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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纳兰还在宫中静养,医嘱"纳兰大人体虚血亏,如不静养,恐有性命之忧。"却见自家小厮晞若跌跌撞撞跑了来:"爷,我的爷,可算见着您啦!夫人……夫人她……"
"夫人她怎么了?"再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慌,眼前的小厮被他摇得东倒西晃。
"夫人昨晚上,没啦!"
万里晴空,忽见霹雳
十里长亭,那最后的九曲回肠通向哪里?烟雾散尽,没想到竟是连着三途之外的河川之滨。伊人手折的烟柳尚在,为何她的泪却落在了那对面的彼岸花蕊?
我甚至没能见到你,见你的最后一面。你是否仍像往日里,为我流了一脸的泪,哭红了双眼,泪干,渗血。我还未见得你最后面,可否再停歇,容我追过那奈何桥,听过你的叹息,再喝下那碗解千愁的孟婆汤?
纳兰想放声大哭,却发现眼里竟是干的,于是他只好捉着身边已经泣不成声的小厮问:"为何我没有泪?是不是她替我哭完了,所以我已无泪可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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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烨下朝来看纳兰时,就只看到那个如空壳一般的人,一遍又一遍的问这为什么。玄烨叫他,他听不见,抱着他,他没有反应,于是他只好放了手,终于,还是放了手。帝王松开了自己的手,绝望的问了句:"容若,你是不是恨死了朕。"
这次总算有了反应,他不再问为什么,而是麻木的摇摇头,他一字一顿的道:"不,我,恨,的,是,我,自,己。"
我恨我自己,陷在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素里无法抽身;我恨我自己,非但无法给自己的妻子带来美满幸福,反而连她死,都无法陪在身旁;我恨我自己,到了这个地步,仍贪恋你的感情,挣不开你给的网……
你说是你的错,你夺去了我的自由,可我自己心里明白,我是怎样当的自己的帮凶,我已沉沦,无人能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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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父亲已将一切料理好,看着儿子,他也说不出话来,圣宠正眷,可这死亡却像种征兆,狠狠的刺激着明珠的心。
走回卧房,轻抚她躺过的铺盖,虽然明知那些应早已被换过,旧物多半被焚烧,手却仍是紧紧抓住不能放开。接着是书房,在这里,他和她的妻一块哭,一块笑,他给她讲他的雄图伟略,讲他的旧日梦想,不曾想一切还未地老天荒,人却已是一去不返。
春去也,人在画楼东。芳草绿黏天一角,落花红芹水三弓。好景共谁同?
突然看到书桌上摆着一幅画,踉跄着脚步过去,却在看清画面的同时,一口鲜血,喷溅其上。那是他的帝王送给他的画,以友人身份送的画,送给他的冬郎,他的梅。而他的妻,却只能每天借着这幅画,赌画思人,了解相思。画面上有许多拭过的水痕,想来是边看边流泪所致,而今,他的血也洒在上面,他的血和她的泪,只可惜画却永远只是画,换不了任何的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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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为臣恳请出使北疆访察!"这是少时的梦想,也是他同他的妻描述过的梦想,突然间想去完成,突然间感到时间是如此急迫,已不容一秒停歇,想留下些什么,在这时候,突然想替自己留下些什么。
看着眼前的人,他似乎已经顿悟了,眼里空荡明净的已经一无所剩,原来,终究仍是,错失了么?无法不同意,自己知道,自己无法不同意。
"你去吧,早日回来。"挥了挥手,自己终究还是放了手,给他自由,尽管这自由,已晚了太多,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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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行前的晚上,纳兰将一幅卷轴交给他的皇上,他打开,上面是一丛落雪寒梅,可上面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片刺眼的火红,上面写着三个字"梵花残"画旁有几行字"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看完再抬头,却发现眼前空无一人,幻觉?可手中这物?!!
突然间大叫出声的玄烨,惊起了一殿的宫人,直到派下去的探子回报"纳兰大人已平安上路,一切安好,请圣上放心。"方才安然睡下。
别离开我,答应我,别离开我。
我不走,我陪着你,我陪着你。
……
容若,不要离开我。
我不离开……
是的,我不离开,我还可以陪你,我们已经相识了十年,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下一个十年可以陪你。即便我曾离开,我还是回到你的身边,这一世结了,我们还有下一世。下一世,我们不要什么君臣之礼,天下之责。你不再是龙,我也不再是凤,凤凰终难逃梵火的命运,就连你我梦中的梅花都难逃一劫,多可怜,多可怜……
好,我答应你,都答应你,今生我应了你的一代明君,四海皆平;后世,我只求和你不在分离,不离不弃……
是谁和谁的梦之语,是何年何月定下的生死契?
康熙 二十四年暮春,纳兰抱病与好友一聚,一醉,一咏三叹,然后便一病不起,七日后于五月三十日溘然而逝。
风中,什么在翻飞,散着香,吐着艳,火光接天,是谁的涅磐,又是谁的重生
烟雾中,谁在重复着那句"我等你",又是谁,春夏秋冬,不再变更的数着那片——梵花残。
end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09/10/10 at 下午10:38: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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