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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
(171)
Cbox! 碎碎念[留言板]
《刀剑如梦》作者:山雨欲来风满楼 (短篇)
文案
天下风云出我辈,
一入江湖岁月催。
皇图霸业谈笑中,
不胜人生一场醉。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三教九流 情有独钟
主角:小高、萧红泪
第一章
刀尖入肉三寸,凝住,收刀,带出一篷血雾。
"你输了!"
冷峭声线,若利箭贯穿双耳,直刺心脏。
傲龙山庄老庄主,"狂刀"谢天豪,捂胸踉跄后退,黯然跌坐于地。口中鲜血喷涌如泉,瞬时染红了胸前半幅白髯。早年赖以成名的宝刀"奔雷",已在其引以为荣的必杀绝技中断为三截,萧索地弃置足边。
"古稀之年,能与'贪狼'一战,老夫不枉平生。然世间能与'妖刀'争锋者,唯'名剑天翎'是也!可惜老夫无缘得见亦!"
谢天豪,昂首长笑,力竭,闭目而逝。
不远处,一人素衣长衫,玉面含霜,冷眼注视着雪亮锋芒上最后一滴凝血滚落,这才缓缓地将刀刃复归鞘内。只见他手掌轻扬,指尖连弹,四周残枝碎叶漫天起舞,"扑簌簌"盖满地面上逐渐颓败的尸身。
风未止,人影缈,空山孤寂,徒留老鸦聒噪、枯树呜咽,似为一代武林豪侠的凋敝,诉不平抱不甘。
"爷爷!"
半塌残碑后,闪出一个十四五岁的黄衣少年。一张稚嫩青涩的面孔上含怒带忿,一双漆黑透亮的大眼爬满水雾。他俯身拾起尸体旁一截断刃,锋利的边缘割破掌心,血珠一滴滴坠落,慢慢渗入泥土中。少年仿佛丝毫不觉得疼痛,只顾扯下一段衣袖,把断刃仔细包裹起来纳入胸口衣襟内。
"吁——"
一辆马车迅捷地停靠在少年身侧。青帘微启,帘后人端坐如山,神态祥和,持帘的手平稳坚定。
"云飞,上车。"
黄衣少年谢云飞,留恋地打量爷爷的尸身几眼,毅然调头登上马车。
健马一甩响鼻,四蹄翻飞,绝尘而去。身后,傲龙山庄人声鼎沸,家仆食客纷纷收拾细软,抢夺金银器物,争相奔逃。片刻,偌大的庄院,树倒猢狲散,死般寂静。
秋风寒,刀光冷,更寒更冷的却是人心。
"狂刀"对决"贪狼",苦战一日一夜不敌,终步入"刀圣"等名家后尘,命丧黄泉。自此,傲龙山庄不复存在。江湖中人心惶惶,闻'妖刀'之名,惊惧,如见鬼怪。
钻天岭月夜,荒山野道,人迹罕至。五六个错过住宿时辰的行脚商,拢起一堆篝火,围坐取暖,饮酒谈天,不外乎行业动态、坊间趣事。唯有一青年,布衣素颜,寡言鲜语,嘴角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
山路尽头,鬼鬼祟祟窜出两条黑影。远远观望半晌,其中一人扔下肩头的大布袋,重重坐倒,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
"妈的,累死老子了!这小娘子看上去没几两肉,倒沉得像头猪。"
他摸出随身携带的火石,引燃一小簇树叶,旋即被升起的黑烟熏得连声呛咳。
另一人解下腰间酒囊,拔开木塞,仰头牛饮。火光映照下,一道紫红的伤疤横贯面颊,更显阴森狰狞。
"大哥,听说没?老小子谢天豪让妖刀给宰了!武林盟主亲设祭坛吊唁,北三省绿林总瓢把子发誓与妖刀血战到底,那场面阔气得瑟……啥时候,咱哥俩儿也能在江湖上威风一把?"
先前那人鼻尖通红,伸展双手,不住地揉搓烘烤,酒色过度的黄脸上泛出艳羡的神情。
"屁话!命都没了,排场摆给鬼看?就那帮伪君子窝囊废,装腔作势,喊打喊杀的。真遇上妖刀,准保撒开脚丫,溜得比兔子还快。倒不如像爷们儿这样,吃香喝辣,穿金戴银,时不时弄几个黄花闺女解解馋。咱真小人,只图活得痛快!"
疤脸汉放下酒囊,拍拍身旁的布口袋。同伴心领神会,淫邪一笑,露出满口大黄牙。
夜色渐深,行脚商们陆续睡下。只剩那青年人,眉眼低垂,干净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膝头长剑上古朴雅致的纹饰。
第二日,县衙门口丢落两具筋骨尽毁,只剩一口气,捆扎得如同大粽子一般的躯体。现场遗留十个酣畅大字"多行不义必自毙天翎剑"。经捕快查验,这二人正是当地抢掠民财、作奸犯科的采花飞贼。县官老爷扶了扶七品顶戴,一张褶子老脸上笑开了花。
传闻,天翎剑,剑身三尺六寸,净重七斤九两,碧波潭底的万年玄铁煅造,出自铸剑大师徐夫人之手。徐夫人一生嫉恶如仇,好管不平事,临终遗命子孙:"得此剑者,必终生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其后千百年间,历任剑主秉承大师遗愿,锄灭奸邪,惩恶扬善。凛冽寒芒横扫之处宵小雌伏,正义昭彰,故江湖黑白两道共尊其为"天下第一剑"。
贪狼刀,长三尺三寸,净重六斤六两,赤炼山谷赤血精石锻铸,乃"名刀流"一代宗师—八方合谷收山之作。相传,贪狼刀出炉之际,正值风起云涌、天地色变。有高僧断言,此刀出世,蛊惑人心,后患无穷。八方不忍毁弃,遂屠戮妻儿门徒百人,复自断右臂,投入炉火祭祀,方才平息四方煞气。
名剑与妖刀,一正一邪,彼此争夺天下第一的名号,数代纠缠,至死方休。
第二章
长街,白衣少年酩酊大醉,死猪一样被丢出酒肆。
少年醉眼朦胧,随手搂住一个路人,只觉"她"貌若春花,娇羞可人。
少年一时心痒,偷了一个香吻,又折下路边卖菜大婶的油菜花,插在路人发髻上。
路人恼羞成怒,提起拳头一顿胖揍,却依然将昏厥的少年安置在客栈,付足一日房钱,走人。
"他哪里象女人了?"
萧慕辰叹气,手指摸摸白皙的脸颊,那顿打挨得真冤。
高玉麒,高,瘦,布衣,唇薄如剑,眉扬如剑,目亮如剑。整个人形如一把剑。
一把冠绝天下的出鞘利剑。
一个独步武林神话般的人。
"既然来了,便喝一杯,傻愣愣地杵在门外作甚?莫非你想改行做天王殿里的泥塑金刚?"
萧慕辰俏皮地眨眨眼。此刻,高玉麒的心中似有一簇火焰在燃烧—怒火,偏偏眼前人视而不见,神色更显肆意张狂。
"慕辰,你又瘦了,少喝点酒。"
高玉麒接过劈面丢来的酒瓶,无奈地看着萧慕辰斜倚香案笑得梨花带雨。素衣长衫包裹下,身形越发清减。
"你,在关心我。不怕小情人喝醋?"
笑声顿歇,萧慕辰讶异地抬起头,眼角不经意地划过一丝温暖。
"哼,不知所谓。这大半年来,你大开杀戒,无非是想逼我出手。可是,你明知我无意与你为敌。"
高玉麒红眼,混杂着不解、焦躁、担忧。
"对决,亦非所愿,是天意弄人。自古正邪不两立,岂独你我!明日之战,我已请少林苦禅方丈、玄天宗孤叶宗主与峨眉派青莲师太为公证,你无须担心会失信于天下人。"
萧慕辰唇带讥诮,眼睁睁地看着高玉麒来如风、去如电,只可惜了两扇虚掩的木门,百十年的古物,四分五裂,寿终正寝。
"这人,脾气越来越坏。"
萧慕辰摇头失笑,目视窗外寒风萧萧,鹅毛飘雪。
"老爹,你为什么要故意激怒那个老实头子?"
木柱后,探出一双狭长的凤眸,眼珠滴溜溜乱转,左眼角下一颗小小的红痣,形如泪滴,令人砰然心动,为这七八岁的狡黠孩童平添几分妩媚之美。
"泪儿,又偷听,今日我便让人送你回去。该回家探望你娘了。"
萧慕辰三步并作两步,揪着泪儿的衣领,将他拉至身前。
"不要,我找木头捉鱼去,谁稀罕看你们比武。喂,高叔叔人挺好,别让我看到你现在嘴硬欺负他,将来后悔得直想哭。"
泪儿泥鳅般滑出丈把远,顺手牵羊捞走了香案上的半瓶残酒。
"可恶的小鬼!"
萧慕辰笑骂,紧了紧身上的单衣,正欲推窗的手突地停在半空。
"大师,您也想做说客吗?"
萧慕辰侧睨,望向庙内不起眼的角落。
一老僧,须眉皆白,袈裟溜丢,踞坐团蒲,碗大的一串佛珠挂于臂弯。
"天下第一,虚名耳。萧施主非凡俗人,何苦执着如斯!"
一声叹息,人影倏离,话音远远飘来。
"世人若无执着,佛家何须戒贪、戒嗔、戒痴。"
萧慕辰点燃香烛,青烟缭绕中铜佛莲花高座,慈眉善目,拈指长笑。一双慧眼看尽世间沧桑,人心难测。
青灯古卷,暮鼓晨钟,萧慕辰睡得昏天黑地,醉得人事不知。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夜。来日,艳阳高挂,天气竟出奇的好。
肩头一寸,刀尖凝住,血出辄止。
高玉麒进一步,刀尖则缩一分。
"拔剑。否则,我杀了你。"
萧慕辰怒喝,持刀的手微颤。
"为什么,回答我。"
高玉麒不理,再逼近。二人之距,不足一臂。
"我以贪狼刀传人身份挑战天翎剑,不可以?"
萧慕辰反转手腕,刀刃划破右臂肌肤。血落,染红冰冷白雪,刺眼异常。
"你!"
高玉麒阻止不及,停步。
"拔剑。我不屑占你便宜。"
刀尖上扬,挑刺眉心。
"好,你要战,我便战!"
高玉麒拔剑,挡刀,火光迸射。急退,利剑指天。
一身桀骜落入萧慕辰眼底,化作满心酸楚。
"阿弥陀佛!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这天下,终究属于年轻人。吾等老朽当归隐矣!"
青莲师太,双掌合十,口宣佛号,目视身侧一僧一俗。
孤叶宗主,手抚白须,点头,含笑。
苦禅方丈,轻转佛珠,神态安详,目注雪山绝顶。
"不好!"
一声断喝,指尖发力,佛珠粉碎如末。三人纵身直扑峰顶。
"木头,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小河边,泪儿推推身边的木头。雪堆里伸出一张虎头虎脑的小脸。一个年岁略大些的孩子,吸吸鼻子,抖落满身积雪。
"嗯,刚才'嘭'一声巨响。可能是山上塌方,大石头滚下来了。"
木头掰断一根胡萝卜,将半截尾巴尖插在雪人脸上当鼻子。
"糟糕,出事了。"
泪儿拉了木头的小手,往山上飞奔,留下一地狼藉。大雪人圆滚滚的脑袋搭在圆滚滚的身体上,笑眯眯地注视前方。
雪岭一战,胜负未知。神兵绝迹,高萧二人下落不明。
当日观战者,苦禅方丈折返少林后即告圆寂。孤叶宗主突患失心疯,门下弟子遍寻名医未果。青莲师太哑口无言,禅让掌门之位,避居峨嵋禁地清休。但凡有意窥探滋扰者,皆被峨嵋四老的拳头和剑阵阻挡在百丈开外。
江湖风云变幻,大浪淘沙。一代传奇的没落,意味着新一代传奇的崛起。名剑与妖刀,或许正亟亟等待新的主人,重振神威。
第三章
天空晦暗沉闷,铅灰色厚重的乌云锅盖一样扣在头顶。寒风夹杂着零星的雪片,呼呼地直往人领口、袖管儿、皮袄缝隙里钻,冰刀子似的刮得皮肉生疼。
东南方坡道上,缓缓行来四辆马车。拉车的马全是膘肥体壮的西域混血矮脚马,马蹄细细地包裹着稻草麻布,马鼻呼哧呼哧地喷着粗气,一步一挪。车厢外密不透风地捆扎着蓑衣油布,车厢内满载着一袋袋稻米、面粉和腊肉。
十六个高大粗壮的伙计,清一色的皮袄、棉裤、毡靴,头脸用毡帽和围巾严严实实地遮蔽住,只留下一条眼睛缝儿。□的手臂,被绷紧的麻绳勒出道道血痕。路面上满是冻得结实的积雪,车轮不住地打滑,辗得硬梆梆的冰碴子咯吱咯吱作响。
领头的年轻人,大约十八九岁年纪,一身青布棉袄,头戴竹笠,帽沿压得很低,只露出抿成一线的薄唇。后背,斜挎着一个狭长的包袱。
"小高,车队走得太慢。风雪将至,我们恐怕不能按时赶到白松林。"
押队的老者,六十开外,干树皮似的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眼睛却是亮如点星。他走上前来,闷头抽了几口旱烟,显得忧心忡忡。
"穆叔,今晚车队很可能要露宿野外。这冰天雪地的,我担心兄弟们扛不住。"
小高摘下斗笠,目视前方越发阴沉的天空。一对浓黑的剑眉,紧紧皱成个"川"字。他从怀里取出一张羊皮纸,锐利的目光来回逡巡,仔细搜索着合适的落脚点。
"就是这儿,太平村。距白松林约三里路,离车队现在的位置,却不足一里。穆叔,马车上了坡,让兄弟们歇会儿。今晚,车队在太平村落脚,躲避风雪。明日一早启程,赶赴白松林。"
小高伸出右手,擦了擦额头的薄汗。他的手指干净纤长,指甲红润饱满,修剪得整整齐齐。穆铁枭沉吟着走向车尾,猛地被十来个伙计拉住,围成一团。
"穆爷,您老见多识广,看看天上飞的是什么鸟?这么恶劣的天气还出来觅食,是老鹰吗?"
一个伙计左手搭在眼睛上方,右手指向正在高空盘旋的几道黑影。
"小石头,那不是老鹰,是兀鹫,在南方不常见。这玩意儿比老鹰凶猛,专吃腐肉,哪儿有死尸就往哪儿飞。"
穆铁枭吧唧几口旱烟,喷出浓浓的烟圈。手里的烟杆儿忽悠悠地转了一个来回。
"那不和黑老鸦一德性,太不吉利了!"
小石头缩缩脑袋,把身上的皮袄裹得更紧些。
"石头,万一你在半道上挂了,大家伙儿可连买棺材的钱都省下了。"
另一个伙计,挤眉弄眼地插话打趣,逗得其他人哈哈大笑。
"操你奶奶的,死耗子,敢触老子的霉头,看老子咋收拾你。"
小石头弯起一根手指,照准耗子的脑门,狠狠地敲了一个爆栗子。众人嘻嘻哈哈地笑闹起来,趁这难得的片刻休息,活动一下几乎冻僵麻痹的手足筋骨。
"唉,世道不太平。北方连年战乱,胡虏凶残成性。这些年枉死的人太多了!"
穆铁枭掐灭火星,烟袋锅子朝鞋底磕磕,吆喝车队准备出发。
"停,戒备!"
小高单手扣住头马的马笼头,目光转向路边一块硕大的岩石。马儿浠溜溜甩了一个长长的响鼻,伙计们迅速掏出车底暗藏的兵器,护持在马车四周,如临大敌。
"我先去看看。"
穆铁枭将烟杆别在后腰,抽出袖中匕首,翻腕子藏妥。他侧身猫腰,慢慢靠近岩石一侧。只见,一个小肉团伏在枯槁的杂草丛中,间或抖动几下,发出微弱的呻吟。
"是死人吗?"
"可能是受伤的野兽。"
伙计们窃窃私语,紧张地注视着穆铁枭移动的身形。
"不是野兽,是个小孩子。"
小高在草丛前蹲下,俯身抱起小孩。没人知道,他何时离开了车队。
这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骨瘦如柴,梳着短短的羊角辫。小脸雪白,嘴唇、手脚冻得乌紫。上身破袄烂絮,一条既深且宽的伤口,从肩头延伸至后背,皮肉翻卷。
"还有救。小石头,伤药、清水、棉布,快!"
小高小心地割开破烂碎布,用清水洗净伤口,仔细均匀地涂抹上药,最后拿棉布条轻轻包扎好。
穆铁枭脱下皮袄,将女孩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不一会儿,小女孩的眼睛慢慢睁开,喉头咕咕作响。小石头掰碎干粮,用烧开的雪水冲泡成糊糊,慢慢喂下去,方才缓过劲来。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大哥哥送你回家。"
女孩儿还不能说出完整的语句,只是轻轻地叫着"娘、小草",短小的手指指向右方。
"太平村的方向,走。"
小高把小草抱进车厢,盖上棉被。穆铁枭大手一挥,车队调转马头,朝向太平村进发。
第四章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恶臭。
兀鹫展开宽大的翅膀,巨喙、利爪凶猛地撕扯吞咽肉块。
野犬三五成群,激烈地叫嚣、蹦跳,争夺散落的断骨残肢。
村口,竖立的木桩子上悬挂着数十具破肚肠流的僵硬尸体。空洞呆滞的眼球,直愣愣地瞪着正贪婪地啃食内脏骨肉的鸟兽。村庄里,坍塌焚毁的茅屋余烬未熄,火场内外发现上百具横七竖八、残缺不全的焦尸。不论男女老幼,统统变成黑糊皱缩的一团。母亲抱着婴儿,丈夫拽着妻子,老人护着小孙子,或斜靠床边、或倚门而立、或扑跌在地,依稀维持着临死前苦苦挣扎求生的姿势。
眼前似乎能看到冲天的烈焰,翻滚的黑烟,雪亮的屠刀。
耳边似乎能听到杀戮者冷酷无情的狞笑,受害者撕心裂肺的惨号。
几个初次见识这等惨烈景象的伙计,早已抱着肚子,蹲在荒地里,呕得苦水横流。
"乱世之秋,人命如草芥。"
穆铁枭摇头叹息,不忍再看。
"我们来晚了。"
小高平静无波的外表下,笼在袖中的双手青筋暴突,指尖捏得发白。激荡的森冷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娘,娘—"
小草从车厢翻滚下地,勉强迈开虚弱的双腿,跌跌撞撞地扑上前来。
"小草乖,告诉哥哥,娘在哪里?"
小草拉着小高的手指,歪歪斜斜地走至一片废墟的后侧,积雪浅浅地覆盖着一块烧得焦黑的木板。
"好像是间地窖。"
穆铁枭点燃火把,沿扶梯走入。地窖里除了几颗烂白菜,半罐腌萝卜一无所有。正中央的草甸子上蜷缩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口角流涎,腹部高耸。
"死了。"
小高收回按在女子手腕和颈后动脉上的手指,与穆叔对视一眼。
"娘,娘—"
小草兴奋地扑向母亲怀里,枕在她冰冷的手臂上,甜甜地坠入梦乡。一个五六岁孩童的心目中,还没有死亡和恐惧的意识。在她的认知里,或许只有待在母亲身边,才是最幸福和安全的。
穆铁枭在村外发现一处无人的洞穴,他让伙计将马车上的货物搬进地窖,把马匹和辎重藏进了山洞里。狂风暴雪夹雷霆之威呼啸而来。短短一盏茶的功夫,整个太平村便被湮没在凄冷的惨白中。躲藏在地窖中的人全无半点睡意。黑暗中,他们一边聆听外界的鬼哭狼嚎,一边默默地想着各自的心事。
"穆叔,小草怎样了?"
"发高烧,热得烫手。"
"等天明雪停,去市集找个大夫。"
"也只好如此。"
小草到底没有熬到天明。因为伤口感染,当晚一直高烧不退。她在母亲的陪伴下,沉浸在他人无法知晓的美梦中,平静地离开了残酷冰冷的世界。怀里还紧紧抱着小石头给妹妹买的布娃娃,这是她一生中收到的第一份,也是最后一份礼物。
小石头把小草和她娘亲的尸体合葬在村外山岗上—一个能最早看到日出的地方,哭得像个小孩子。小高沉默地站在坟前,专心致志地凝视着坟茔四周,摇曳在寒风冷雪中,七八朵幼嫩的无名嫣红。
"惊吓过度、伤势太重、缺医少药。这种情形下,一个成年人尚且难以活命,何况小草。"
穆铁枭明知小高内心的难过和自责,却不知该如何劝解。小草的生命曾经如此艰难的延续,但转眼又如此轻易地流逝,众人却只能袖手旁观,无力回天。试问,这世间情何以堪!
"孩子,记得下辈子一定要投生在好人家,千万不要遭逢乱世。"
穆铁枭弓腰驼背,朝山岗下走去。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好几岁。
"赶路要紧,出发。"
小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带领车队向白松林进发。
车队一路西行,太平村的一幕如鱼刺在喉,吐不出,咽不下。路途上的气氛始终沉闷至极,连平日最爱问东问西的小石头,也变得无精打采。
"太平村的百姓不该白死。"
小高对自己说。他抬起头来,天空中依旧乌云密布,阴霾重重。
车队离村后不久,一只断腿的野狗一瘸一拐地从雪窟中爬出来。它用鼻尖拱开一堆积雪,探头探脑地叼出一根墨黑如炭的人骨,衔在口中,四下张望。
"畜牲,快滚!"
石块的尖棱,砸中了野狗的头颅。它哀嚎一声,夹着尾巴哼哼唧唧地逃走。
两个大汉,哆哆嗦嗦,拿白布遮掩住口鼻,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村子。二人选定一处被大火烧得疏松的空地,轮流挥舞着铁锹、锄头,不一会儿便刨出一个长方形的深坑。
两个大汉将寻获的尸首挨个儿抛入坑中掩埋。坑洞很窄,尸体层层叠叠、碰碰擦擦,挤成一堆。喜也好、怒也好、恩也罢、仇也罢,生不同眠死后同穴,一窟俱化作朽土。
"人死如灯灭,早去早超生。"
二人在土坑前焚化了元宝纸钱,收拾工具,逃也似的奔出了太平村。
第五章
麒麟镇,白松林中心城镇之一。前,毗邻直通宋辽边境的平坦官道。后,横越一条清浅的小溪,便是闻名北地、绵延千里的胡杨树林,以及素有"白山、黑水、荒土地"美誉的齐云山脉。进可攻,退可守,乃边关要冲之地,向为朝廷重兵扼守。
战争初期,这里曾是边城最大的贸易集散地。神通广大的胡商,用廉价收购的骏马、兽皮、人参,来交换内地商人的茶叶、瓷器和珍贵的丝绸,再贩卖至世界各地,赚取高额的利润。
随着战事频繁,贸易往来日益萧条,朝廷驻兵调防至边境各关卡。市集不复往昔的繁华热闹、井然有序。有实力的大商户纷纷搬迁内地,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户小商家仍滞留当地、平淡度日。悦来客栈,就是其中一家。
客栈老板姓华名天,看上去二十出头,生得俊俏伶俐。至今,仍是孤家寡人一个,身边只得忠心耿耿的店小二一名。二人辛苦地支撑着不大的店面,惨淡经营。悦来客栈里没有高床软枕、珍馐佳肴,唯土酒尽兴、野味管饱、土炕够暖和。南来北往的客商,都爱在此处落脚打尖,喝上一小口。
是日,正逢腊月,朔风呼啸,豪雪连天。麒麟镇因"太平村血案"闭关休市,不及离开的客商行旅,进退无门,不得不滞留于客栈中。老老少少,七八个人,围了堂前炉火旁一张大木桌,喝酒、吃肉、闲嗑牙,聊以打发时辰。
"老板,两角酒,一碟老卤花生。"
店门吱嘎一响,进来两个面相猥琐的中年汉子。打头的大汉,甩手扔了三枚铜钱在柜台上。二人拣靠墙的桌儿坐下,便没了言语。
"二位爷,昨儿喝了一夜,今天又赶早。可别喝坏了身子。"
小二拾起滚落墙角的一枚铜钱,握在掌心里,漫不经心地掂了掂。
"罗嗦什么?温你的酒去。"
另外一个大汉,赶苍蝇似的摆摆手,神情颇为不耐。
"李老哥、王老弟,埋死人的钱可不好赚呐。依我看,趁早辞了这份工,另外找个正经差事做。"
华天端来一碟卤花生,同情地拍拍二人的肩膀。
"谁说不是。你没看见太平村那些个死尸的样子……"
李五还未说完,对面的王二已经捂着嘴干呕起来。
"提起太平村血案,听说,全村老弱妇孺数十口,无一幸免,血流成河,惨啊!"
一个花甲老人,伸手拨弄脚边柴火,连声叹息。
"官府檄文上说,是齐云山的土匪干的,屁!太平村家家穷得揭不开锅,齐云山的土匪精得跟猴儿似的,会去太平村?"
一个行商装扮的彪形大汉接言,叽里咕噜地灌下大半壶酒。
"不是胡子,是胡人。"
王二解开皮袄,露出腰间一把形状怪异的弯刀。刀背乌黑,刃口多处翻卷,紫血隐隐,不知已夺去了多少无辜百姓的性命。
"我们哥俩儿埋尸时拣的。把个小娃娃穿胸透背地钉在墙上,活活地被大火烧焦了。真造孽啊!"
王二紧了紧腰带,扣上皮袄,头枕着胳膊,有气无力地趴在桌子上。
"太平,太平,这世道,何日才有太平?"
李五夹起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慢慢咀嚼。
"契丹欺人太甚,禽兽不如!朝廷昏庸,文官爱钱、武将怕死,只知奴颜婢膝,粉饰太平,哪里还顾得上百姓的死活!"
一个头戴方巾的年轻人满脸愤慨,狠狠地撕咬手中的狗腿。
"闭嘴,你找死啊!天家的事也敢拿来乱说。"
邻座同伴皱眉瞪眼,慌慌张张地堵他的嘴巴。
华天,手指虚点墙壁。一副"莫谈国事"联,白底黑字,悬挂堂前。
"哼!"
年轻人火冒三丈,一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土墙上,震得沙砾簌簌掉落。
"哎哟,我的小爷!"
华天心疼地直抱怨,连忙翻出柜子里隔年泛黄的旧画纸,比照着墙壁上海碗大的破洞,上上下下来回比划裱糊。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各自休憩养神,一时无话。堂屋里鸦雀无声,耳边仅闻寒风号哭,炉火毕啵…… 您下载的文件由www.2 7tx t.c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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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传来清脆的马铃声,四辆马车晃晃悠悠地赶进院落里,店小二眉开眼笑地迎了出去。穆铁枭扮作富商模样,领着一干手下,大摇大摆进入店内,很不客气地占了两张大桌,大碗酒大盆菜,出手阔绰。华天笑靥如花,与店小二殷勤地跑前跑后,忙得不亦乐乎。小高缓步踱至桌前,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便与穆铁枭擦身而过,独自坐到了靠墙角的一张方桌前。
"哟,客官,您几时来的,小的没瞧见。恕过、恕过!"
店小二一甩肩膀上挂着的白毛巾,撇一把汗,再掸掸桌上的浮灰。
"半斤黄酒,一斤熟牛肉,十个面馍。另外,我好清静,单独预备一间客房。"
小高取下后背斜挎的包袱,顺手搁置在桌脚边。店小二显得分外好奇,频频投来关注的目光。
"客官,这包袱让小的替您送到客房去吧?"
两道锐利的视线,透过竹笠,径直投在小二身上,仿佛能射出斗大的洞来。小二谄媚的笑容不觉一僵,讪讪地缩回刚沾上一丁点儿包袱皮的手指。
"傻站着做甚?又想偷懒!"
华天打发犹在发怔的小二,下去张罗饭菜。弯腰从柜台角落里取出一个尚未启封的酒坛,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轻手轻脚地摆在小高面前的方桌上。
"小二年轻见识浅,客官莫怪。"
他伸出食指,沿封口边缘轻轻一敲。
"扑—"
黄泥封土裂开一指宽的窄缝。顿时,小店里酒香四溢,勾得肚里的馋虫直往嗓子眼里钻。
"一点心意,权当给客官赔礼。"
酒液倾入碗中,金黄透亮,不见一星半点杂质。小抿一口,醇厚甘冽,精神为之一爽。吞咽入腹,余味萦绕喉舌,久久不散。
"好酒!"
小高一饮而尽,赞叹不已。华天不禁喜上眉梢,纤纤素手执起酒坛,再满满斟了一碗。小高喝得兴起,来者不拒,又连干三碗,拍拍略微鼓胀的肚腹,仍然意犹未尽。
"华老板,你忒偏心。我等俱是老客,却不见你拿出这等好货色来。"
有人不满,一边嘟囔,一边把酒碗、木桌敲得乒乒乓乓响。
"此酒名'莫离',得高人亲授秘方,酿成后需埋藏于胡杨树下吸收日月精华足足百日,方才浓缩成小半坛。普通人喝了不过强身健体,而习武之人服下,却可通经活络,固本培元。其珍贵堪比琼浆玉液,岂是人人皆能。"
小高闻言但笑不语,华天劝酒更殷。众人摇头不信,却也只能盯着小高手里的酒碗艳羡不已。
第六章
"华老板私藏了什么稀罕玩意儿?别人碰不得,本官偏要尝一尝。"
华天脸色一暗,执酒坛的手微微颤抖。
"咔嚓—"
客栈的门,塌了半边,暴风雪直灌入店内。雪水浇熄了壁炉中的余火,屋子里冷得象冰窖。正对店门的几桌人,失了提防,一时被风吹得双目迷离,东倒西歪,不得不找寻地方躲避。待小二用门闩顶牢大门,众人回过神来定睛一看,一个军官装扮的粗汉,正大刀金马地跨坐在长凳上,掸着靴子上的积雪。四五个士兵,围坐在桌边,旁若无人地说笑。无缘无故被霸占了位子的客人,只得忍气吞声,另寻他处落脚。
"胡爷,您来了!上月的酒钱,您看是不是……"
迎着胡仁彪想吃人的目光,小二的声音越来越小,脖子上仿佛挂了块沉重的秤砣,几乎折至胸腔。
"不开眼的驴蛋,你家掌柜人呢?开门做生意的,胆敢这样怠慢客人吗?"
胡仁彪解下佩刀,掼在桌子上。汤汁飞溅,酒水淋漓,碗儿、碟儿、壶儿,丁丁当当地碎了一地。
"胡大人,您别着恼。今日小店客多,赖我一时疏忽,慢待了您和众位兵爷。这顿饭,酒钱全免,算是小的孝敬诸位大爷的。"
华天拱手赔礼,欠着身子收拾满地的残羹剩饭,破碎瓷片。冷不防,被胡仁彪一把擒住手腕,拉进怀里,一张臭烘烘的猪嘴尽往脸蛋上亲。
"胡大人,青天白日的,您这是干啥?"
华天大惊失色,臊得满脸通红,却苦于无力挣脱铁钳子似的手指,一双羞愤交加的如水眼眸,欲泣欲诉地直往小高身上瞟。
"妈的,水性杨花的浪蹄子!身边养个小情人不够,还想倒贴小白脸。只怕,人家不愿领情。我胡仁彪看上的人,谁敢碰!"
胡仁彪笑骂,暧昧地抚弄着华天后颈的嫩肉,只拿眼角挑衅地斜睨着小高。
"这华老板年纪不轻,人长得倒是细皮嫩肉,身边也没半个婆姨,你猜会不会是只兔子?"
"你小子,他妈的多久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儿了?他就是只兔子,你敢上吗?"
"咱爷们儿没见识,没胆量,老大自然是有的,兄弟没说错吧,哈哈哈……"
"那当然!想当年爷在京城,凡出了名的窑子小倌院,哪家爷没逛过,等吃饱喝足,爷给兄弟们露两手开开眼。"
"这姓华的压在老大□,不知会浪叫成什么样子?"
"还有店小二,不如一道儿烩了,来个□一家亲。"
士兵们鼓掌大笑,污言秽语不绝于耳。众人避无可避,只恨爹娘给自己多生了双耳朵。小高若无其事地继续喝酒吃肉,似乎对眼前的一幕视而不见。然,持筷的手指却越发清白。
"住手,放开他!"
店小二大喝一声,操起门闩,指着胡仁彪的鼻子。
"哼,你这小驴蛋,今天吃了熊心豹子胆。"
胡仁彪,冷笑。他松开华天,劈胸揪起小二的衣襟,反手夺去门闩,兜头砸下。顿时,血流如注。他仍觉不解气,抓鸡一样,单手将小二头下脚下上地拎起。
"胡大人饶命!小二不懂事,我替他赔罪,求大人高抬贵手!"
华天双膝跪地,死命抱着胡仁彪的双腿,苦苦哀求。
"好,饶他狗命,去吧!"
胡仁彪,振臂一挥。小二单薄的身体腾云驾雾般的飞了出去。半空中,撞到墙壁,跌落下来,半晌没了动静。
"小影,是我害苦你了。"
华天奔至小二煌影身边,托起他的头,欲哭无泪。人群中,那十七八岁的方巾少年,十指关节捏得嘎嘣脆响,却让那同伴拉住了胳膊,杀机抹脖子地使眼色。
"一群废物点心!"
胡仁彪,命令手下士兵取来酒肉。一伙人吆五喝六,伏桌大嚼,全然不把人命当回事。
"老、老大……"
一个士兵突然脸色发白,哆哆嗦嗦地指着头顶。
"妈的,小王八蛋,闹甚么玄虚?"
胡仁彪抬起头,上方除了屋顶,空无一物。举手一摸,发髻上斜插着一只断木筷。头皮刺痛,隐有血迹渗出。
"谁,是谁?够胆跟老子开玩笑,有种的出来单挑!"
士兵们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瞅瞅你,这才发现每个人的发髻上都不偏不倚地插着半支断筷,活像戴着发簪的小媳妇。
"啊—"
胡仁彪惨呼一声,直挺挺地躺倒在地上,翻滚呻吟。只见他,瞪圆眼珠,张开大嘴,手掐喉咙,好像生生吞下一枚咸鸭蛋。身边的士兵,吓了一跳,赶忙将他扶起。朝后背猛地一拍,胡仁彪的嘴里吐出一根肉骨头,鲜血混着几枚牙齿不断涌出来。
"兄弟们,有鬼,跑呀!"
两个士兵架起瘫软的胡仁彪,狼狈地冲出门去。众人笑得前俯后仰,始觉出了一大口恶气,心里异常痛快。
"多谢高人相助!"
华天朝四周做了个团揖,眼神却独瞄向小高那边。然而酒坛已空,饭菜已冷,人影终飘渺。华天的心,不由得一沉。
"那小哥儿,方才拎着包袱,上楼去了。"
有热心的食客指一指楼上。华天低头,会心一笑。
第七章
黑夜,悦来客栈,伸手不见五指。
一道黑影越窗而入,无声无息,敏捷如狸猫。
"谁?"
耳闻一声断喝,脑后风生。来人顿步,足尖点地,前纵。倏然回身,拳掌相击,瞬息与偷袭者对拆二十余招。
"好身手!"
小高低声喝彩。
"你也不赖!"
来人惺惺相惜。
小高微微一笑,手腕一翻,按住对方肩膀。来人毫不示弱,双臂一展,抱住小高后腰。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二人异口同声,长笑相拥。
蜡烛燃起,烛光里映出两张年青,朝气蓬勃的俊脸,红口白牙,相对莞尔。
"阿勇,好小子,你终于来了!"
小高朗笑,当胸给了何勇一记老拳。
"我和小月早到了。白天人多嘴杂,怕泄露行藏。只好夜半推窗,偷会情郎。郎君,春宵一刻值千金!"
何勇娇吟,故意搔首弄姿。
"贫嘴,该打!小月呢?"
小高作势欲打,何勇侧身闪躲,闷笑不止。
"他先回去报信。自从得知你们要来,大家朝思暮想,头发都快等白了。"
何勇收起玩笑心思,甩甩头,眼眶分明红红的。
"嗯,我也是,快三年了!"
小高点头,语音哽咽。
"可是高大哥,你白天也太不小心了。光天化日下出手,就不怕暴露身份,耽误了正事?"
何勇摇头,满脸不赞同。
"呵,还敢说。要不是小月拦得快,头一个跳出来揍人的,保准是你这家伙。"
"其实,一看到这些作威作福、仗势欺人的混蛋,就忍不住手痒。"
小高揭短,满脸鄙夷。他以掌为刃,做了一个劈砍的动作。
"英雄所见略同。不过,高大哥,你白天施展的一手功夫还真漂亮,干净利落,让人防不胜防。"
何勇随手比划,仿佛身临其境。小高失笑,随意招架回击。二人久别重逢,竟然就在这间狭窄的居室里,你来我往,斗得不亦乐乎。
"嘘—"
小高,单掌一格,却不急于还手,只是竖起一根食指贴上嘴唇。何勇会意,挥手熄灭了蜡烛。二人一左一右,悄悄接近房门,侧耳倾听。
"叩、叩、叩"
房门上响起三声敲击,一缓两急。
"是自己人。"
小高拉开门闩。穆铁枭肩负一人,闪身进屋,迅速掩上房门。
"怎么回事?"
小高点燃蜡烛,见穆铁枭正慢慢将肩头扛着的人平放到床铺上。那人当胸挨了一掌,肋骨断裂,昏迷不醒,却不是小月还有谁?小高盘膝运气,助他调息。穆铁枭拿来伤药、夹板固定伤口。半晌,小月方幽幽醒转。
"小月,究竟出甚么事了?你不是回去报信,怎么会受伤?是不是大寨受到敌人攻击?山贼,还是胡狗?"
何勇连珠炮似的发问,抱住小月双肩,前后摇晃。小月冷战不止,脸色越发惨白。
"小月,别急,慢慢说。"
小高拍开何勇手掌,瞪了他一眼,又倒了杯热茶,让小月饮下。
"出事了。昨日,乔三哥不听劝阻,执意带人夜袭契丹大营,结果一去不返。郭大哥放心不下,独自潜入敌营探听消息,俟机搭救。不料,反中了契丹人的诱敌之计,身陷无回谷。乔三哥力战而亡,郭大哥身负重伤。石玉拼死杀出重围报信,恰巧半路遇见我。
小月紧锁眉头,捂着胸口,连声轻咳喘息。
"石玉现在何处?"
何勇急急追问,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小月。
"胡人紧追不不舍,石玉怕被拿住,连累我和大寨,咬舌自尽。我费尽周折,方才摆脱追兵,赶回这里。
小月忆起石玉那副浑身浴血、奄奄一息的模样,不免心如刀割,悲从中来。
"穆叔,事态紧急,您押运粮车漏夜离开客栈。阿勇,你保护小月殿后。我自去无回谷接应郭大哥。
小高沉吟片刻,果断地朝穆铁枭微使眼色。穆铁枭衔命,匆匆推门而出。
"胡贼人多势众,高大哥实不宜孤身犯险。不如,随我们回去,大家商量出一个妥帖的方法,再去救人不迟。
小月惶急地摇头,征询的目光转向何勇。
"救人如救火,刻不容缓。一旦粮草安全抵达,你们立即领兵增援无回谷。"
小高换上紧身短衣,从包袱里抽出长剑挂在腰下,推开窗户,探头四顾。
"高大哥,多加小心!"
何勇、小月二人双双抱拳,先后穿窗而出。
窗外,风雪暂歇,月色昏黑。穆铁枭让人给马衔上木橛子,四蹄裹上厚厚的棉布,连夜启程赶路。小高毫不迟疑,纵身跃下,朝相反方向飞驰而去。
第八章
无回谷,位于齐云山西北角。怪石嶙峋,地势崎岖,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可供出入。
小高沿途追索,陆续发现数十具倒毙的尸首。他驻足察看,皆为汉人打扮,颈骨折断,一刀致命。
"郭大哥,你千万不能出事。"
小高心绪纷乱,不由得握紧手中长剑。进入无回谷,道路狭窄,远远有火光闪动,人声呼喝。小高借助巨石、草木的遮掩,高飞低走,一路潜行。
"郭峰,你已如瓮中之鳖,插翅难飞。不如早早束手就擒,不必做无谓的困兽之斗!"
闻听一声嚣张狂笑,小高由隐蔽处探头一望,只见百余名胡骑,首尾相接,清一色的高头骏马,卷须虬髯,团团围住一处低矮的小山丘。发话之人,似是骑兵首领,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两侧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内家功夫极高。
"幽云铁骑!"
契丹精锐骑兵,横行北地,杀人如麻,来去如风。小高心中不免暗自焦躁。
"郭某一生打猎,今日反被雁啄了眼。罢、罢、罢,阁下若有本事,贱命一条,尽管拿去。郭某绝不皱一下眉头!"
郭峰盘腿打坐,脸色苍白,口角血迹未干,腰板却依旧挺得笔直,俨然一股临危不惧、视死如归的豪气。
"好汉子,有种!撒克逊今日便如你所愿。"
撒克逊高举弯刀。四周合围的契丹铁骑,勒马缓缓逼近,却不急于攻击,似在寻找合适的战机。郭峰强提一口真气,汇集于双掌,欲作最后一搏。突然,撒克逊调转马头,奔向附近一棵参天古树,手中弯刀化作一匹银练,直袭树腹正中。树后闪出一条人影,黑衣蒙面,身体滴溜溜一转,灵巧地避开弯刀的砍杀,只在雪地上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
"好一招'踏雪无痕',阁下身手不凡,又何必藏头露尾?"
弯刀呼啸着飞回撒克逊手中,如狼似虎的目光上下扫视着黑衣人纤瘦的身影。黑衣人并不搭话,紧握手中短剑,围绕古树,与撒克逊前前后后兜起了圈子。
"朋友,援手之情容郭某日后图报。现,还请从速离去为上。"
郭峰勉力高呼。不远处,小高也暗自捏了一把冷汗。明眼人皆可看出,黑衣人轻功虽高明,兵器格斗功夫却稀松平常。而撒克逊居高临下,弯刀刀法刚猛凌厉,占尽优势。时间一长,黑衣人必败于弯刀之下,甚至性命堪忧。观战的契丹人,均面露欣喜之色。
果不其然,一炷香后,黑衣人体力耗尽,身形渐滞。忽然,他脚下一滑,身子重重向后倾倒。胡马前蹄腾空,人立而起。撒克逊乘机挥刀,当头斩下。
"不好!"
小高惊呼,指尖暗扣的一枚石子急射而出,正中撒克逊的手腕。顿时,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撒克逊甚是了得,虽意外受伤,但弯刀去势如电,仍不离黑衣人左右。眼见黑衣人顷刻间,便要命丧于马蹄、弯刀之下。小高纵身鱼跃,一剑横空。
"当—"
刀剑相交,火光四溅。胡马重心不稳,接连后退。撒克逊,只觉虎口巨震,掌中弯刀几乎脱手而飞。
"你不是胡贼对手,快走!"
小高托起黑衣人后腰,运力将他送出三丈开外。黑衣人略一迟疑,微微颌首,翻身隐没在山林中。
"你是谁?"
百余名幽云铁骑,以撒克逊居首,呈扇形排开。动作整齐划一,可见平日训练有素。
"索命阎罗!"
小高冷笑,长剑指天,不退反进,杀气凛然。胡马响鼻刨蹄,不安地骚动起来。
"我等与你有仇?"
"无仇。"
"有怨?"
"无怨。"
"既无仇怨,阁下替何人索命?"
"替太平村无辜惨死的村民!替大宋不堪凌虐的百姓!"
满天乌云散尽,一轮孤月高挂长空。撒克逊脸色煞白骇人,一颗怒目圆睁、须发彭张的头颅,须臾间骨碌碌滚出老远。颈血喷溅,烈马狂嘶,无头的尸首扑通一声栽倒尘埃。
"血债血偿!"
月光下,小高如同来自地狱的勾魂恶鬼,手中长剑泛出清冷夺命的寒光。
第二日清晨,百丈高楼之上,十根长竿□裸地挑起了百来颗辽人头颅,毛发倒竖、眼眶迸裂、污血满面。每根长杆顶端,飞扬的横幅鲜血淋漓,上书"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天翎剑留"
辽帝,震怒施压。宋皇,惶恐难安。朝廷侦缉四出,搅得天翻地覆。边城百姓们则欢欣鼓舞、拍手相庆。不久,辽帝,坠马驾崩。新皇登基,联合萧太后,与皇叔一党争夺王权,契丹一时无暇顾及宋境。大宋边关,得保短暂安宁。官府在边城各村镇折腾了数月,终是一无所获,不得不偃旗息鼓,将拿住的一个江洋大盗废去武功,挑断舌筋,打入大牢。待秋后问斩,算是马马虎虎交了皇差。
第九章
相见难时别亦难。然,天下终无不散之筵席。
小高按剑,傲立陡峭山岩上。回首四顾,相视无言,只有一双双黑亮的眼溢满浓重的离别伤感。
"芙蓉妹子,乔三新亡,郭贤弟重伤未愈,义军元气大伤。契丹人与大宋朝廷,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穆铁枭点燃旱烟袋,吸了几口,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忧虑。
"那又如何?义军历经风雨,只要一息尚存,抗辽大业,便永不落空。
郭夫人—崔芙蓉,理一理被寒风吹得凌乱的鬓发,平静地眺望远山皑皑白雪。三十岁,正是女人风姿婉约、光彩照人之时。而崔芙蓉却鱼纹迭起、华发早生。只有秋水般温柔的眼眸,依旧明净如昔。
"嫂子,这些年,苦了您了!"
小高眼眶泛红,启齿难言。
"苦?生活困窘,衣食无着算不得苦,苦的是心。朝廷主战派当政,义军是驱除胡虏、保家卫国的民族英雄。主和派掌权,义军反成了滋扰地方,破坏宋辽和平的千古罪人。你郭大哥空有一腔热血,却报国无门,郁郁不得志啊!"
崔芙蓉抹抹眼角,一声长叹。这坚强的女子,只有在提及自己的丈夫时,才会显露出波澜起伏的心绪。
"穆大当家,有两个人,临行前峰哥一再叮嘱,要您务必见一见。"
崔芙蓉挥挥手,身后闪出两道人影。膝盖一弯,重重跪倒在地。
"参见大当家!"
二人双手抱拳,恭敬行礼,却难掩满面欣喜、满心雀跃。
"李奇、秋云?你俩怎会在这里?"
穆铁枭惊愕地放下旱烟袋,狐疑的眼神直往二人身上转悠。
"大当家,自从您离开山寨,姚大当家像变了个人似的。他脾气暴躁、手段阴毒,在山寨中大肆排除异己,迫害当年跟随大当家打天下的老兄弟。寨中的老人死的死、逃的逃。近年招募的新人,尽皆江湖草莽流寇、鸡鸣狗盗之辈。他们杀人越货、□掳掠、无恶不作,把齐云寨搞得乌烟瘴气。我与秋云本待离去,却险遭毒手,幸得郭首领仗义相救,便在义军中安身立命。今日得见大当家,我二人愿重归麾下,终生追随左右,死而后已。"
李奇涕泪横流,与秋云长跪不起,连连叩首。穆铁枭,却背转了身子,久久不发一语。
"穆叔,齐云寨位居北地绿林翘楚,向以侠义传世。它是您一生的心血。如今沦落至此,您于心何忍!"
小高望着穆铁枭的背影,百思不解。
"总怪老夫有眼无珠,识人不清。但老夫当年既已金盆洗手,承诺脱离山寨,'白山黑水黄土地,便与老夫再无半点干系。"
穆铁枭语音深沉,面不改色,权当看不见李、秋二人眼中的失落颓丧。
"穆叔,是我拖累您了。"
"胡说,令尊与老夫有过命的交情。若非他挺身而出,老头子早已成白骨一堆。时至今日,令尊已然失踪多年,老夫又岂能弃他唯一的亲人于不顾?"
穆铁枭爽朗地一笑,烟杆子敲上小高渐渐低垂的头颅。
"也罢,你二人既然愿意重归老夫门下,便应谨言慎行,从此不得再以出身齐云寨自居。"
李、秋二人闻言欣喜若狂,相视一笑,自去拜别崔芙蓉一行人。山顶一隅,留下穆铁枭与小高独处。
"唉,说句实话,老夫总有些担心陈莫。他毕竟是……"
穆铁枭咬着烟嘴,欲言又止。
"义父是好人。当年因与爹爹一时误会,方才铸成大错。这几年,他的心里也很苦。"
小高急忙辩解。他不愿有任何人,误解在自己心目中一直敬仰如神的义父。
"唉,小高,你是个好孩子,和你父亲当年一模一样。"
穆铁枭幽幽地叹了口气,慈爱地抚摸着小高的头顶。
嘹亮的鹰鸣,回荡于苍茫天地间。
雄鹰展翅,驾驭风云,扶摇直上九重天。转瞬,长空中只留下黄豆大小的黑点。
"公子,鹰王已经去远了。"
煌影拍马,徐徐前行,与华天并肩而立。
"是啊,已经去远了!"
十年沧桑,如昨日黄花,梦一场。凝眸处,业已物是人非事事休。
华天仰望苍穹,看浮云时聚时散,变幻莫测,心中不禁感喟万千。
"公子,您真不打算,将天翎剑的事上报总坛知晓?"
煌影松开缰绳,任由马儿低头啃食残雪、石缝中探出的点点青翠。
"报什么?这少年,虽与那人有几分神似,但手中长剑绝非天翎剑,使的也不是他当年的剑法。江湖上沽名钓誉,妄想一步登天之辈多如牛毛。此等不实的消息,若上报给总坛,还不是徒留话柄,白白招人嗤笑。不提也罢!"
华天翻身下马,温柔地抚摸着坐骑顺滑飘逸的鬃毛。马儿仰脖,马头亲昵地蹭蹭他的掌心。不远处,悦来客栈燃起熊熊烈焰,火油借助风势越烧越旺,刺鼻呛人的黑烟笼罩在整个麒麟镇的上空。
"堡主突然急召我们返回总坛,也不知是何用意?"
煌影目视自己跟随了近十年的主子,一时忐忑不安、心绪难平。
"祸福双栖,世事难料!堡主自有堡主的思量,做下属的切忌枉自揣测。走吧!"
华天上马扬鞭,当先而去。煌影轻叹,紧随其后。
大火整整烧了一日一夜。悦来客栈,于漫天火光中沦为一片焦土,老板与小二尸骨无存。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死个把人,烧个把间房舍,不足为奇。除却成为小镇居民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外,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悦来客栈里的林林总总,渐渐化作历史尘埃,淡出人们的记忆。只有南来北往的客商行旅,少了休憩之所,颇感不便,时常惦念起过去小店里的悠闲岁月。
第十章
二月的春风,驱散了严冬的酷寒。不知名的野草山花,悄悄探出嫩枝浅红,蜿蜒曲折地覆满篱笆、窗扇。即使是午后的骄阳,也仅能穿过丝丝缝隙,散落一地星星点点的碎玉残照。
"木头,急事,速归!"
洋洋洒洒的精瘦"萧体",笔走游龙如狂风扫落叶。
小高弯起嘴角,浅笑。
"萧少,玉子金童似的妙人儿。可惜,这笔字,实在是……"
石头撇嘴咂舌,摇头。
"十年如一日,歪歪扭扭,好像老树盘根。"
耗子捶胸顿足,叹息。
"你们呐,半斤对八两!谁敢当面跟红泪说,才显本事。"
小高不屑,抽走被石头抢去的纸片,抚平,收进怀里。
"天爷,真要说了,依萧少的脾气还不揭了咱俩的皮!"
二人心虚地对视,偷偷咽口水,。
"其实,不怪咱俩挑剔。谁让某人把个烂纸片,当宝贝似的成天揣在怀里,没事偷着乐!"
耗子嬉皮笑脸地调侃。红云,慢慢爬满小高白玉无瑕的脸颊。
"谁敢说本少爷的字难看?"
背后刮起阵阵阴风,令人遍体生寒、冷汗如浆。
"小高,我忽然想起,行李还没收拾好。先走一步。"
"我也是,套车的马还没刷干净,告辞。"
石头和耗子慌不择路,双双破窗而出,却被窗外攀援缠绕的野山藤,瓷瓷实实地绊了个嘴啃泥。
"活该!"
煦暖的日光,透过豁开的缺口,一股脑儿射进室内,映红了一张似笑非笑的俏脸。
"红泪,来。"
小高含笑招手。门槛内,原本懒懒散散的湛蓝人影飘飘若仙,左眼下一点嫣红的泪痣,更衬得人比花娇、风情万钟。萧红泪一脚踢开挡道的杂物,气鼓鼓地坐在长凳上,架起二郎腿摇啊摇。
"红泪,义父为何要搬家?"
小高伏下身子,从床角里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漆罐。揭开盖子一看,弹弓、铁钩、鹅卵石,皆是些儿时的玩物。小高抿嘴一笑,铺开被单,七七八八拢成一团。萧红泪单手支额,安安静静地看他独自忙活。
"切,老爹说,高叔叔托梦给他,要我们去杭州。人都没了十年,现在发什么神经!"
萧红泪皱皱鼻子,粗鲁地接过小高手里的包裹,大声地嚷嚷。
"嘘,小声点。净口无遮拦,乱说话。"
小高偷眼打量里屋,悄无声息,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大半。萧红泪不以为然地吐吐舌头,一阵风似的掠出门去。
"玉麒,等我。"
一个瘦弱的白衣人斜靠床榻,喃喃自语。苍白的手指,满含眷恋,轻柔地抚摸着一幅发黄的画卷。画中人英姿飒爽、眉角带笑,长剑凌空、势若翩虹。
"有缘是缘,无缘也是缘;缘生是孽,缘灭亦是孽。"
手中酒瓶怆然落地,碎成五六七八瓣,如同一颗支离破碎的玲珑心,越发难以收拾。
"义父,喝酒伤身,您又乱来!"
"找死啊,还喝!"
"幸亏,有这两个孩子相伴。否则,真是一无所有。"
陈莫,欣慰地注视着两道忙碌的身影,逐渐陷入昏睡。唇角、胸前,血迹斑斑。
一个月后,烟波浩淼、风景如画的杭州西湖湖畔,昔日首富沈天傲的旧宅府邸,鞭炮震耳、锣鼓喧天。绸缎庄"水云轩"开张大吉。
东主,邀请当地著名的吉庆班,搭台唱堂戏。又连摆三日流水席,宴宾飨客。开业百日内,庄内各色货品,不论贵贱,一概对折销售。优惠力度之大,引得男男女女们蜂拥而至,一时间人满为患。"西湖第一庄"的名声,传遍大街小巷,无人不知。
水云轩,东家姓陈,体弱多病,深居简出,轻易不见外客。掌柜姓穆,精明干练,一把金算盘拨得疾如闪电,堪称业界奇葩。另有伙计二十余人,看家护院、运货打杂。其中,有二人最为出彩:一个体态风流,却脾气暴躁,力大无穷;另一个面容冷峻,却态度温和,待客亲善。
"红泪,这个月你已经砸坏了三根门闩,五把椅子,十个杯子。再这么下去,工钱又要入不敷出了。"
小高驾轻就熟地清理一地垃圾,头也不抬,苦口婆心。
"哼,谁教这些人口是心非!明的,看货谈生意。暗里,还不是和你搭讪、套近乎?"
萧红泪眼一斜,气势汹汹地拍巴掌、踢门槛。
"冤枉,别蛮不讲理。他们多半是冲你来的。"
小高无辜地眨眼,掏出怀里一叠借据凭条,献宝似的晃晃。门外空地,穆铁枭练完一趟通背拳,满身舒泰,拿着白毛巾擦汗。
"人渣!不把他们揍得满地找牙,本少就不姓萧!"
萧红泪,像一只被踩中尾巴的大公鸡,瞪圆乌鸡眼,旋风似的往外冲。恰与抬脚进门的穆铁枭撞个满怀。穆铁枭没留神,身子一歪险些绊倒。萧红泪,脚底抹油,即刻跑得无影无踪,留下老掌柜在身后吃灰、干瞪眼。
"傻小子,看什么,干活儿去!"
穆铁枭细眼一眯,气冲冲地走进右首厢房。随即,室内传出西西索索地柜门开启声和痛心疾首的惨号。
"完啦,银子!臭小子,老夫与你没完!"
第十一章
银月赌坊
银月赌坊,杭州首屈一指的大赌坊。别家的赌场,门外挂铜钱、敬财神,供发财猫。唯独银月赌坊,正门牌楼顶,高悬一把铮亮的弯刀。纯银锻造,中间宽厚,两头尖薄,形如一弯月牙。阳光映射下,银光闪耀,勾魂夺魄。
银月赌坊,分为上、中、下三层。一楼,通间,马吊、色子、牌九一应俱全。专供口袋里有些余钱的闲汉散客,小试身手,碰碰运气。每局出价,最低纹银五两,多则上千两。二楼,雅阁,单设牌九。专供乡绅、富商、巨贾开盘豪赌,炫耀财富身家。每局出价,最低白银一万两,不设上限。三楼,娱乐休闲场所,提供各色美酒佳肴、器乐歌舞,专供赌客中场休憩,找乐子。赌客的赌资,多为现款交易。若现金不够,还可以物折价,或者抵押拆借。折价、抵押之物,从衣服、家具,到房舍、田地,甚至妻儿老小、身体发肤,无奇不有。只要赌客下注,侍奉便待价而沽。
"开!三个六,豹子,庄家通杀!"
"邪门了,连开十把豹子。拿刀来!"
一个壮汉干净利落地剁下左手五根手指,血淋淋地扔进银盘里。跑堂的急忙捧了,送进隔壁厢房,请侍奉过目。
"朱屠户,手指五根,折价纹银五两。两清—"
片刻,跑堂的递来一张小纸条,开宝的点头唱诺。
"奶奶的,老子明日再来!"
朱屠户,愤恨地抖抖血珠子,推开上前搀扶的跑堂,一瘸一拐地走出门去。
"哼,打肿脸充胖子。"
萧红泪一撇嘴角,正待抽身离开赌桌。
"萧少,承惠,五两。上月的借条到期,连本带利,砍去零头,合计二百五十两。"
看场兼追债的打手,王二,眼明手快,一把扯住了萧红泪的衣襟,挡在他身前。
"老规矩,写借条,盖手印。"
萧红泪摸摸衣袋,只剩下夹缝里的两枚铜板。他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厌恶地推开王二越来越靠近的麻脸。
"对不起,萧少。华老板有令,从今儿起,到期债务一律不允赊欠。"
"萧少,欠债还钱,别教小的为难。"
王二皮笑肉不笑地扫视萧红泪,似乎在打量一只待宰羔羊,寻思着该往哪里下刀,比较合适。
"本少偏不还,你待怎样!"
"砰—"
"哎哟喂—"
鼻梁骨断成两截,像两只吸饱了血的蚂蟥趴在脸上。王二捂着鼻子,弯下腰,痛得直哼哼。巴掌一抹,满手的血。
"兄弟们,操家伙,上!"
萧红泪扭头,撒开脚丫子跑。王二拔出腰刀,奋起直追。
"住手!"
纸扇,及时架住了照头落下的钢刀。
"我来赌一把,如何?"
一个斯文俊朗的青衫公子,盈盈浅笑,从容地坐到赌桌旁。
"开!一二三点,小,庄家赔。"
……
"开!一二三点,小,庄家赔。"
……
"开!一二三点,还是小,庄家又赔啊!"
开宝的一贯平稳悠长的声音,已震颤得如同哭丧一般。
"这年轻人,把把押中,真神了!"
围观的赌徒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庄家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滚落,哆哆嗦嗦地打开银箱,取出一千两银票,交给青衫公子。
"这小兄弟的赌债,我来还。其余的,大家吃红。"
青衫公子神态自若地接过银票,点清二百五十两,退还给庄家,交换了萧红泪签下的借据。剩下的,堆放在邻桌,不予理会。
"他的耳朵,会动。"
围观的赌客,欢天喜地地瓜分完银票,走人。萧红泪托着下巴,一边沉思,一边随着人流,涌向赌场门口。
"喂,小兄弟,我出门很少带钱,偏偏现在又觉得饿。看在人家好心帮你还债的份儿上,请我吃碗面条,不算过分吧?"
青衫公子一手捧着肚子,一手愁眉苦脸地晃着萧红泪的衣袖,那神情像是在撒娇。
"你是傻子吗?七百五十两银票白送人,却管我要不值一文的面条吃!我只有两文钱,只够请你吃一文钱一碗的清汤阳春面。"
萧红泪盯着青衫公子的俊脸猛瞧,像看怪物似的。
"我,谢云飞,东京汴梁城的捕快。"
青衫公子指指自己的鼻子,笑。
"我,萧红泪,水云轩打杂的伙计。"
萧红泪指指自己的鼻子,也笑。
在路边摊吃完面,和谢云飞分手,日头已经偏西。
萧红泪摸摸空空如也的衣袋,摇头叹气。
"啪—"
鼓囊囊的银袋掉落地上。闷头赶路的行人,似乎满怀心事,竟然全无所觉。
"喂,没长眼吗?钱袋掉了。"
萧红泪拾起钱袋,伸手递过去。那行人一抬头,熟人,正是银月赌坊的大老板华天。萧红泪立时想起,刚刚在赌场被人追得像丧家犬,心中好似吞了一只苍蝇。捏在手里的钱袋,还回去不甘心,缩回来又觉没意思。
"谢谢。萧少,早些回家,免得家人担心。以后,少去赌坊胡混。"
华天点头一笑,露出满口整齐细密如编贝的白牙,晃花了萧红泪的双眼。
"这世道真怪!做捕快的,赌技一流。开赌场的,劝人戒赌。"
萧红泪自言自语,迎着西沉的斜阳,渐渐走远。落日的余晖,给他的背影镀上了一层金黄的光圈。
完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09/10/23 at 下午6:07: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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