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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寸》作者:水蓝微 第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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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寸  作者:水蓝微
  作者:水蓝微
  第一章
  四方历490年 临水国边境?离城

  那一日的夕阳下,是暗红色的黄昏。
  隐隐然有带着硝烟和血腥味的风,冷冷的从脸上拂过。
  视野内是满地的血红,从离城古老而巍峨的城墙上一直延伸到城下。城下,乱七八糟的散布着残破的冲车与云梯、满地的木石、箭矢和尸体。
  离城的城楼上站着一个人。那人全身甲胄,倚在巨大城墙垛的阴影里,面朝着城外的方向,不知道是不是在看着城下的战场。
  "董将军。"一个卫兵登上城墙,向那人行礼,金属的甲胄撞击声里传来的是年轻的嗓音。"禀报将军,朝廷特使已经到了。"
  董将军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略为思索了一下道:"安排特使进入使驿休息,本将随后就到。"
  卫兵领命而去。
  董将军无意识的以左手食指敲击着城墙。
  连月来,成军对离城进攻不断,离城耗损极巨。请求增加军费的边城奏报递入朝廷,却只派了个特使下来,不知道朝廷里面打的是什么主意?

  董将军走下城楼,他的贴身随卫牵了马正在那里端立着,此时见他走过来,行礼道:"将军,特使已经安顿在使驿了。"
  董将军点了点头,从卫兵手里接过马缰,回头吩咐道:"去通知丁副将与齐副将到将军府,本将从使驿回来有事相商。"这才骑上马朝使驿而去。

  离城使驿,处在离城东南角,背倚小山,环馆流溪,甚为雅静。董将军行到此处时,怕打扰了此处的清静,便勒住了马缰缓行,一边慢慢的在心里思考着。前日里收到父亲寄来的家书,嘱咐他万事小心,对增加军费的奏报一事却只字不提;如今朝廷里也毫无动静,仅仅派了一个特使下来,是什么意思?
  这样想着,已走到了使驿门口。董将军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门口的卫兵,道:"向特使通传一声,就说本将求见。"他自己则站在门口候着。虽然他身为临水国三大主力军之一的青军总将,在官品上已经是正三品的品级,但是这朝廷的特使,代表的是朝廷,虽不知道对方品级的高低,这礼数上却不可先缺了。
  候了一会儿,通传的卫兵回来了,恭敬的道:"特使请将军入内相见。"
  董将军微蹙了一下眉。这特使果然好大的架子,按照礼节,应该迎出屋来的。他性子一向沉稳,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径直便走了进去。使驿的布局他是很熟悉的,不需人带路,已自行走到主楼前,敲了敲门,道:"离城董飞峻求见。"
  只听得里面传出来一个柔和声音:"请进。"
  董飞峻推门而入。只见一个锦衣人坐在书桌前,不知道正写着什么,听见他进门的声音,并没有向他望一眼,只低着头说了一声:"董将军请稍待。"也未招呼他就座,便继续进行手中未完成的事情去了。
  董飞峻被那人如此冷落,倒也不恼。在此之前,他所收到的消息里,只是提及了有特使将至,却并未提及特使是谁。他此时得了闲,便低下眼,仔细的打量着前方坐着的锦衣人。从那人身上的服饰与他的架子来判断,应该身份不低,听刚才的声音,却甚为年经,约摸二十来岁,应该比自己还小上几分。虽然低着头,看不清楚容貌,可那人的声音却是完全陌生的,应该是自己未曾相识过的人。
  朝廷里有这样一个人?董飞峻暗忖,朝廷里新晋的年轻官员自己都是见过的,权贵们的公子也几乎没有不认识的,这人年纪轻轻,一身贵气,却从来未曾见过,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正在思索间,锦衣人已经完成了自己手边的事,用镇纸将写好的纸压平,又自我欣赏了一下,这才站起身来向董飞峻微笑行礼:"失礼了,董将军。自幼受家中祖训,练字时不得起身离桌。未曾料将军此刻来访,待慢了将军,还请不要见怪才是。"
  董飞峻见他走上前来,一边还礼,一边打量。只见那人果然二十来岁,眉清目秀,此时笑起来,让人觉得满面春风,一下子像是整个内堂也明亮了起来。
  "不敢。事先未曾向特使通报,是本将思虑不周了。"董飞峻当然不会在这点小事上与朝廷特使过不去,转开话题道:"不敢请教特使名讳?"。
  锦衣人笑道:"未曾自我介绍,真是失礼了。定王府,苏修明。"
  董飞峻听到这个名字,心里着实愣了一下,不过幸好性子一向沉稳,面色一丝未变,重新以下臣之姿行礼道:"原来是定王世子,末将可真算是有眼不识泰山了。"他本来自恃身份,一直自称"本将",料想来人品级就算高,也不至于高得太离谱。未料到来的竟是此人。这人身为王府世子,不但身份上高出他甚多,更重要的是,这位定王世子身后的定王府一派,与自己的父亲一派,是在朝廷之上明争暗斗了多年的政敌。
  锦衣人苏修明轻轻的用一只手挡住了董飞峻的礼,脸上的笑容还一直挂着:"董将军不必如此,本世子今后,还要向董将军多多请教呢。"
  今后?特使不是一向传过旨意就走的吗?听他话中之意,难道此人今后还要在这里长留?董飞峻不由疑惑:"末将愚昧,世子的意思是?"
  苏修明微笑解惑:"本世子是到青军来领职的。"
  "领职?"这个规定董飞峻知道,临水国的惯例,对世家子弟要求甚严,在他们成年之时,会为他们安排一个很不起眼的职位,让他们从小处做起,作为以后的锻炼。董飞峻自已便是因为身为丞相府长子,十六岁时进入青军领的职。十二年来,凭借自己的努力,从小兵一步一步的成为如今的青军总将。只不过,领职一事,一般都会发生在十六岁左右,不知道这位定王世子为何到二十来岁才开始领职?"不知世子所领何职?"
  苏修明从袖袋内掏出一份文书,递给董飞峻道:"董将军请看,这便是本世子的提调文书。"
  董飞峻打开来一看,确实是盖有兵工司鲜红大印的提调文书,其中"令定王世子苏修明领青军副将之职"几个字清晰可见。竟然是领从三品的青军副将之职!他按下心内震惊与疑惑,将文书折好,还与苏修明道:"既如此,可要末将即为世子授副将印?"
  苏修明微笑摆手:"这个却不急。本世子是先行一步到了离城,为了与董将军见上一面。将军尚未收到正式通令文,此时授印,却是违例了。"说罢,转身回桌前坐下,道:"将军请坐。"
  董飞峻只得在客座上坐下。

  临水国开国之初,第一任国君钦封两位有功之臣为王,是为平王、定王,并恩赐这两位功臣的子孙可以承袭这个爵位。到了本朝,这样的权势经过一代又一代的传承,并没有减弱,反而因为世代的累积,变得更为厚重,有很多世家依附在两王府身后,成为临水国两大举足轻重的势力。而新生贵族们,不满于世家拥有的过多权利,则纷纷集中起来,依附于同样也是新贵的丞相董伦,成为足以与这两大权势抗衡的第三方。
  数十年来,这三大势力集团谁也不服谁,在朝中你争我夺,互不相让,彼此也有输有赢,不相上下,因此互为心头大患。
  没想到,定王府与丞相府两派的继承人,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见的面。

  "将军递入朝廷的请求增加军费的奏报,朝廷已经收到了。"苏修明这个时候又拿起了特使的身份,道:"此事国君本已准奏,不过,最近朝中出了一件大事,因此给耽误了。"
  "世子说的,可是平王薨,由胞弟袭爵一事?"平王奉承安在月前病逝,因其无子,所以其胞弟奉淇安袭平王爵。新旧权力交替,依附于平王府的"奉派"世家们应该是要乱上一阵子。
  "正是。户政司一向是由平王府一脉主理,此时人员变动得厉害。户政司一时空不出人手经办此事。正好本世子入青军领职,因此,他们请本世子代为向将军致歉,请将军稍待数月,一定将此事办妥。"
  董飞峻点头道:"有劳世子了。既然户政司有困难,末将是理应给予支持的。"
  苏修明微笑道:"我本来以为要劝劝将军的,将军如此深明大义,倒是显得我多此一举了。"顿了一下,继续道:"将军军务繁忙,不比我这个闲人,若是有紧要军情,请不必理会我,本世子不便耽误将军。"
  董飞峻听他在下逐客令,点头行礼道:"如此,世子请自便。末将很期待与世子并肩作战那一天的到来。告辞。"说罢转身走出了使驿。

  等董飞峻回到将军府时,丁齐两名副将已等他多时了。这两名副将是一直跟着他慢慢成长起来的,对他甚是忠心,算是丞相府"董派"的人。他找二人,本是为了讨论军务与城防,此时,却不得不把苏修明的事讲出来讨论。
  "定王世子?"副将丁元敏也是出身世家,因他年轻气盛,与老派世家不和,才效忠的丞相,对世家的事便了解得比较清楚。"这个人我听说过,此人文武兼修,精骑射,善思谋,定王苏允一直对他寄予厚望。年少时我曾见过他一面,后来就再也未曾见过了,他似乎不在国都列城,至于究竟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却是没听说过,倒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董飞峻微微的点头。对这个人,他也是只闻其名,未见过其人。二十来岁的时候才出现,一出现就领了从三品的青军副将之职,这在世家子弟里是不多见的,按常规,就算世家子弟领职入军,也只能从六七品左右的小将做起。
  副将齐肖道:"会不会是'苏派'安插在我们青军的一颗钉子?"身为临水国三大主力军之一的青军,正副三将都是董派的人,当然会引起别派的不安与注意。
  董飞峻用他的左手食指轻轻的敲击着桌面,沉吟道:"就算是苏派的钉子,也只能先接下来,毕竟人家身份尊贵,又持有兵工司的正式文书。这个且先不说。户政司借口人员调度,拖延我们增加军费的申请。他们"奉派"的人为难我们,这个倒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件事却是通过苏派的人之口来传达,难道,奉派与苏派因为什么事情联起手来了?"
  丁齐二副将思考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原委。苏奉两派这几年也斗得厉害,完全没有理由联手。难道是新任的平王有了什么想法?
  三人将种种情况列出来分析,又一条一条的反驳了,暂时想不通这其中的奥妙。董飞峻只得道:"算了,先看看情况再说吧。你们俩下去巡视城坊,密切注意成军的动向,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我报告。"
  两人应了,出了将军府去执行任务。董飞峻则坐下来写家书,将他刚刚了解到的事情报告给父亲,丞相董伦。

  兵工司的传令使来得很快,到第三日晨间,兵工司的正式通令文便递到了董飞峻手上。董飞峻已知此事,本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只待通令文一来,就可为苏修明授印。因此,这日一大早,他就遣人前往使驿请苏修明来校场准备授印。
  授副将印是青军的大事,离城中,除了例行守城的兵士外,其余的人都齐集在校场,列好队形,静待这一仪式的举行。丁元敏、齐肖两名副将站在队列的最前面,而董飞峻站在面向着他们的将台上。清晨的风有些微冷,但是这些人在晨风中一动不动的站着,静得听不到一丝呼吸的声音。董飞峻一向练兵有素,这些纪律严明的兵士,正是他最大的骄傲之一。
  苏修明也来得甚快。不大一会儿,他就已经过来了。穿着合身的甲胄,肃容正步而来,和他那天微笑的样子完全两样,竟然也有一个军人应有的气势。董飞峻有些微微的心惊。这样一个人,笑起来贵气天成,雍容大度,穿上甲胄便可以沉静稳重,气势逼人,确实是不可多得的英才。
  这样的人,若是能成为朋友多好。可惜,天生注定了是敌人。
  "世子。"他出声唤道。
  苏修明走到将台前停下脚步。
  "今日本将为你授副将印,从此之后,你就是只青军普通的一份子,再没有世子与平民之分。"这也是领职的规定。所有领职的世家子弟,都必须暂时抛开自己的身份,不再拥有特权的身份。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最大的锻炼。
  "是。"苏修明肃容答道。
  "请上台领印信。"
  苏修明缓缓的走上将台。
  "请对青军的将旗表达你的忠心。"董飞峻缓缓的按程序进行。
  苏修明走到青军将旗前,单膝跪地,眼神坚定的道:"我苏修明,自愿成为青军的一份子,至此而后,当听从号令,杀敌陷阵,卫我家国,誓死不悔!"说罢站起身来,转向董飞峻。董飞峻轻轻点了点头,将放于一旁的副将印信递予他。他躬身接过,行礼道:"末将苏修明,今后当听从将军号令,任凭将军调遣!"
  董飞峻再度点了点头,算是完成了仪式。苏修明也转过了身,向兵士们点头致意。围观的兵士齐声喊出"青军无敌!青军常胜!"的口号,声音震天。董飞峻今日的本意是想让苏修明看看青军的军容,若是能够给他是压迫感当然更好,若是不能,至少能让他对青军产生敬重之心。此时不着痕迹的去打量身边的人,却见那人脸上并没有什么别样的情绪,只是将严肃的表情放缓了些,依然是一副让人琢磨不透的样子。这个人年纪轻轻,已经可以把心里的想法隐藏得这样滴水不露。这么多年来,倒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物。
  苏修明待得下面的兵士呼喊的声音小了些,伸出手示意他们安静。兵士们虽有些疑惑,但还是听从了这位今天新上任的副将的指令,渐渐的,校场上又变得鸦雀无声。苏修明先是看了一眼身边的董飞峻,然后就站在将台开始讲话。
  "我加入青军,我知道很多人都心存疑虑。"他淡淡的开口,将很多人的想法尖锐的挑了出来。"不错,我是定王世子,是苏派的人。"他的眼神,没有再转向董飞峻的方向,只是慢慢的扫过丁齐两名副将,以及台下的一众兵士。"我知道很多人,看到我的时候,心里都是想着两个字——苏派。对吧?"
  场上的气氛开始变得凝重。大家都屏住了呼吸,垂下了眼眸。
  "不过,我们青军,最初创建的目的,却并不是为了派系之争。刚才,我对着青军将旗发过了誓。进入青军的时候,你们应该也都发过同样的誓吧。告诉我,我们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校场上一片静默。
  苏修明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站着。他身侧的董飞峻也没有开口打破这份静默。
  几次呼吸那样短的时间后,这样的静默变成了一份令人难堪的压力,压在了在场的每个人心里。青军的将士,又怎么会连发过的誓也记不住呢。
  "是……卫我家国。"终于有人小声的嘀咕。
  苏修明的嘴角扬起一个令人不易察觉的弧度。
  "是什么?"他扬声问道。
  "卫我家国。"更多人的声音附和了进来,前前后后,高高低低,显得并不整齐。
  苏修明保持着嘴角的弧度:"据我所知,青军一个纪律严明、军容整齐的军队。这就是你们回答问题的样子么?"忽然扬声道:"告诉我,我们的目的是什么!"
  "卫我家国!"这次的回答,声音响亮而统一。兵士们昂着自己骄傲的头。他们是最好的军队,他们的目的是为了保家卫国!"卫我家国!"
  "是,卫我家国。"苏修明接过话头。"十多年来与成国的战争,我们很多有将士牺牲自己,换来了家国的安宁。我敬佩这支军队,我仰慕这样的青军!"他的声音又慢慢的变高了。"我加入青军,我是为我身为青军的一份子而骄傲。这样一支用鲜血铸就的军队,我不会允许它卷入派系之争!不错,我的确出生在定王府,我的确是苏派的人。但是,不管是什么身份也好,什么派系也好,我们首先都是临水国的人!是保家卫国的青军的人!"
  他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校场,别有一番振奋人心的力量。
  "青军无敌!""青军无敌!"兵士们忍不住喊道。
  苏修明这时才转向身侧的董飞峻,缓缓的道:"将军,可相信末将的诚意?"
  董飞峻淡淡的笑了。这样的俊朗人物,又是在说完这样一番话后,倒教怀疑他的人显得自己小心眼了。定王苏允有这样的儿子,今后定王府一派恐怕将势力大增,越发不好应付了。他心里转着这样的念头,口中却道:"苏副将的心意,很是令本将感动。今后青军的事,也便有劳副将多多担待了。"
  苏修明道:"将军言重了。这也是末将的份内之事。"他是定王世子,身份本来高出董飞峻甚多,此时变做下属,居然也没有一丝的不满之意,只是依着自己现在的身份平静地回答。"今后末将若有何不足之处,还望将军不吝指教。"


  第二章
  离城,是临水与成国两国交界线上的一处军事要塞,由临水国三大军事力量之一的青军总将董飞峻驻守。离城连带统管附近的十二座大小城池,被统称为"离洵十二城"。多年来,成国与临水交战不断,边境一直难得以靖平。三年前,临水国与成国的另一段国界发生了大战,双方都元气大伤,不得不签约停战,各自谨守国界,休养生息,这离洵十二城才求得了一段时间的苟安。没想才不过短短的三年,成国竟又挑起了战火,看来这短暂的平静,已经被打破了。
  从校场上离开后,董飞峻带着苏修明看过了离城内的布防等情况,又带着他登上城楼,来到城墙之上。这里几日前才发生过一场激战,虽然已经清理过了战场,但是暗红色的血迹和风中隐约的腥味犹在,在晨间清冷的天气中显得有些惨然。董飞峻指着远方道:"那个方向,便是成国边界上的关川城,如今十万成军已经陆续集结于此。连月来,他们对离城骚扰不断,虽然未曾攻进,但是也让我们受到了一些损失。"他说得比较委婉。其实,三年来习惯了平静,一下子被成军打了个措不及防,损失并不小。因此,青军一边向朝廷申报军费,一边在整个离洵十二城征收补给兵源与物资开往离城。但是太具体事情并不便于被其他人知道,所以他淡淡的把损失一笔带过了。
  苏修明刚到离城不久,对此间的事情并不熟悉,因此也不插口。
  董飞峻继续道:"成国此次不知为何,忽然决定对我临水用兵,还来势不小,听说成军主帅已经在月前选定,并将随着最后一批开往关川城的军队到达。你知道他们选的是谁吗?竟然是杨维林。"说完,才想到苏修明应该对军队上的事情不熟悉,解释道:"杨维林就是三年前怒河之战时使我国的永军败得极惨的那个人。"
  苏修明点头道:"我知道这个人。"
  "此人不日就会抵达关川,主持对我临水的进攻,定王府那边,对这个人有什么评价?"定王府与丞相府所拥有的是不同的情报系统与智囊团,既然刚才苏修明自己说过最重要的并非派系之争,而是保家卫国,那么,他现在就不能对这个国家共同的敌人的信息藏私。
  苏修明抬头看了他一眼,像是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轻轻的微笑了。"此人是当世名将。"
  "这就是定王府智囊团所下的结论?"董飞峻的声音带着微微的一丝嘲讽的意味,放弃派系之争云云,这个谎可是不容易圆的。
  苏修明对他话中的意思听而不闻,却依然微眯了眼,似乎在整理头脑中的信息。"杨维林此人,极善攻却不善守。不过,此人的攻击手段已经到了无须防守的地步,也可以说是寓守于攻吧。"
  "杨维林不善守?"这倒是个很新奇的结论。的确,一向与杨维林对敌时,在他的攻击手段下,没有人来得及做出反击,可是,正因为没有人做出过反击,又怎么能断定杨维林不善守?
  "是。此人的确不善守,这便是定王府的结论。"苏修明笑道,"此事不如在今后与成军的对战中再作讨论,将军认为可好?"
  董飞峻也不愿与他在小事上进行过多的纠缠,也觉得刚才有些失态,便点头道:"也好,这几日你就了解一下离城周围的地形与城防情况,有什么问题可以问其余两位副将,也可以来找我。"他想苏修明应该未从过军,一下子就成为青军副将,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够进入角色的,就让他先熟悉熟悉离城的基本情况,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第二天天微亮,董飞峻整理好甲胄准备出门,才刚拉开门,就见丁元敏正向他门前走过来,行色匆匆。
  "元敏,有事?"
  "将军,末将正有事禀报。"丁元敏走到他面前站定:"刚接到消息,最后一批成军已经开始向关川方向开进,半个月之内即将抵达关川。据说杨维林也随着这一次的大军而来。"
  "据说?"
  "是。出兵前,的确有探子声称见过杨维林,不过是隔得很远的看上了一眼,后来,他便坐进了马车里,一直不曾露面。"
  "坐进了马车里?"像杨维林这种常年征战的大将军,随军出征居然坐马车?的确是不寻常。
  "我已经令在成国的探子继续查探他们的动向。不过,末将觉得此事蹊跷,所以前来禀报将军。"
  董飞峻点头道:"的确蹊跷。现在关川方面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
  "没有什么异常的动静,一切正常。"
  "嗯,敌军未动,我们也不要主动出击,且守好离城,以不变应万变吧。"

  时值深秋,离城的城墙之上,拂墙而过的风将插在城楼之上的旗帜吹得随风飞舞。
  这几天来,成军安静了许多,或许是为了等待尚未抵达关川城的主将。但离城内外,却是一副山雨未来风满楼之势,没有人因为成军的安静而松懈,他们都知道,下一次成军开始动作的时候,他们的主将,那个攻无不胜的杨维林,有可能就已经将他的双目锁定在离城的城墙之上。

  午间的时候,董飞峻巡城完毕,从城墙上走下来。因为面临大战,整个离城的空气都充满了紧张,大家都知道了杨维林即将抵达离城的消息。
  关于杨维林这个人的种种传言,这几日,总是在离城里的每一个人心里浮现。
  三年前的怒河之战,杨维林带领八千成军,大败同为临水国三大主力军之一的永军之左军。
  怒河之战当时,战状极惨,怒河两岸血染沃野、尸横遍地,两国主力损伤各半。然而杨维林所带的八千成军,却以死八百人,伤一千人的小小损耗,将永军的三万左军打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那一场战争,很多参与者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有一批成军总是从最不可能的角度杀出来,给予他们最重的一击。
  那一批成军,他们所打出来的旗帜,是一个"杨"字。杨维林。
  杨维林因那一战而扬名四方。

  青军将士里,有的亲朋曾在永军服役,亲历过那场战争,有的则曾听旁人详细讲述过那样一些场景。虽然立场敌对,但是讲述的人们的言论里,无一不充满了对杨维林神出鬼没的手段的敬畏。如今,成国再次启用杨维林主持对临水的战争,并且将目标直指向了离城。很多人不由得开始担心离城的命运。
  成国的关川及附近的辅城,目前已聚集了十万余成军,而离城常驻军不过两万人,就算加上已经抵达或即将抵达的一万新兵,总共也差不多三万来人。作为守城军,凭借城墙之坚固,虽然可以在地利上占据一定的优势,以弥补兵力方面的一些差距,但毕竟两方兵力的差距太远,再加上,对手太强大了。

  正午时分,守烽火台的兵士照例燃放了一把平安火,狼烟飘上青空,形成长长的一道烟柱。董飞峻默默的看着升空的烟柱想,不知道是哪一天,这里将会燃起报敌来犯的烽烟?

  这一日,董飞峻例行巡防之后走下城墙,还没走多远,居然便碰到了多日不曾碰见的苏修明。他连日来被军务占满了头脑,几乎已经把此人遗忘了,此时看到这个身影,才忽然想到,原来军营中还有这个人的存在啊。苏修明远远的先看到他,已经拱手为礼,他便也还礼。
  苏修明像是心情极好,轻轻弯了弯嘴角道:"今日在这里打扰将军了。
  董飞峻便也笑问:"苏副将可有事?"
  "末将有一个请求。"苏修明道。
  "副将请讲。"
  "末将加入青军的时日虽短,可也算青军的一份子,更何况保卫离城守护国土,本是每一个临水国民的义务,因此,战端若起,请将军准许末将参战。"
  董飞峻听他这样说,不由得沉吟了一下。前一向,他一直都安排苏修明去熟悉城内布防什么的而未安排给他军务,的确是有意将此人排除在这次战事之外,不过,这倒不全是为了派系考量。这人毕竟是定王世子,身份尊贵,若真是在青军中出了什么意外,难保不会成为一次政治发难的导火索,当真有口难言。但此刻这人主动请缨,若是一口回绝,立场上却极易惹人误会。
  "将军有什么疑虑,不妨直说?"苏修明察颜观色,见他一时沉吟未决,启口问道。
  董飞峻道:"副将有这份为国之心,本将甚为感动。不过,若说要亲自出战抗敌,有些事情却不得不考量了。此次战事,想必极为艰险残酷,副将以后将袭定王爵,成为朝廷基石础柱,俗话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所以本将觉得,副将实在不应该轻易以身犯险。"
  苏修明见他如此说,微笑道:"将军忘记了?领职之人是没有身份的。"
  董飞峻微皱眉道:"副将应该比我更明白,那不过是表面上的功夫罢了。若是副将非要以身犯险而受到损伤,定王必会追究,请想象一下将为此事付出代价的无辜青军将士们。"
  苏修明见他说得这样严重,微怔了一下,才道:"将军原来竟是为此而忧。请将军放心,末将家训,却并不是将此条规定当作表面文章。末将来离城之前,已对父王提及,此行若有意外,与任何人无干。"
  董飞峻沉默不语。
  苏修明继续道:"将军若是仍有疑虑,末将可以先行写下遗书……"
  "副将倒不必如此。"董飞峻见他说得这样郑重,因此打断他的话接口:"副将一片爱国的赤诚之心,倒叫本将惭愧了。也罢。副将若坚持参战,便请挑选队伍吧。"
  苏修明摇头道:"末将斗胆,向将军请调一队在此地数年的老兵。"
  "可以。"董飞峻微点头道:"不过,单只一队五百人,会不会太少了?便再多加上一队刚抵离城的新兵好了,也算带他们上上战场。副将请一定记得,千金之躯,可不要轻易犯险。"
  苏修明微笑:"将军的关怀,末将又怎敢不记得呢?"说罢向董飞峻施礼道:"多谢将军成全,末将便此告退。"便转身而去。好像他在这里专门等着董飞峻,就是为了要办成这件事一样。

  "将军。"苏修明的背影尚未消失,董飞峻的随卫已经急步跑过来,显得有些气喘吁吁,"探子回报,成军已经离开关川城,正在向离城开进。丁副将已在城头。"
  "对方来了多少人?"
  "不多,两三万人的样子。预计很快就会到达离城外。"
  "知道了。我这就去城墙上看看。"

  登上城墙的时候,丁元敏已经在上面了,见到董飞峻,行了个礼道:"将军。"探听敌军情况这个任务,一直是由丁元敏在主理的,也因此他最先得到消息,上来城墙查看。
  董飞峻轻点头,问道:"杨维林到了?"
  丁元敏摇头道:"应该并未到达。依速度来推算,最后一批成军要想到达关川,应该还需要三天的时间。"
  "离城的城防如何?"
  "如果对方军队的确在三万人以下,应是无忧。"
  董飞峻道:"那你去布置一下,准备迎战吧。"

  数十年来,离城经过了多次战争洗礼,却从未易主,依然牢不可破的矗立在临水国的边境上。城外的护城河此刻静默无声,原本架在河上的吊桥已被收起,支撑着吊桥的木柱上斑驳的旧伤以及一些暗色的痕迹表明了它曾经见证过的一切惨烈。
  城墙上此时也静默着。兵士们站立在巨大的城垛的阴影里,等待成军的到来。他们身旁是已经备好的滚石礌木一类的投掷物,准备攻击通过云梯向上爬的敌军;而每隔一小段距离,就会有一名兵士身负长弓及箭袋站在箭楼里,准备用箭来攻击距离较远的敌军。
  成军果然在午间到达,随军都带着些云梯火炮一类的攻城器械。刚到的时候,二话不说,擂起战鼓,先攻了一场。离城军队虽有备在先,可是此次成军的火炮却甚为厉害,虽然攻城不下,双方却各有损伤,算打了个平手。奇怪的是,与以前几次成军无功则退不同,这次成军居然并不撤回,而是就在不远处下营,像是准备久战。
  青军也没有贸然出城攻击。对方围而不走,需要防着的他们排走护城河里的水或者以挖地道的方式偷入城内。于是董飞峻便命人密切注意着城下的敌军动向,以免被他们偷袭得手。

  第三章
  接下来的三日,围城的成军便并无动静。三日之后,探子来报说成军的主帅杨维林已经抵达关川城。

  接到消息的这日,董飞峻与丁元敏登上城楼,观察着城下成军的阵营。从对方阵营里来来去去移动攻城器械的士兵的行动上,看得出来他们正在积极的准备攻城。
  应该在不久之后,成军就会有所动作。董飞峻望着成营方向想。己方的城防上,离成军最近的北门由自己与丁元敏守着,东门那里是齐肖,南门离成军最远,没有主将,至于西门,应该是分派给了苏修明。
  "苏副将呢?"忽然想起这事的董飞峻问道。
  "今日尚未得见。"丁元敏随口答了一句。"将军找他有事?"
  "通知他尽快上城楼迎战。"董飞峻道,"前日里,他主动要求参战,我给了他两个队,并且令他职守西门,成军就要有所动作,他也应该尽快准备才是。"
  丁元敏回头吩咐了卫兵去通知,转过头来,却见成军阵营有几骑缓缓的出来,向离城方向走近,又没有靠得太近,只是在射程以外徘徊着,向着离城方向张望。好像在观察情况。其中有一骑,离得太远了看不真切,只看到是一匹纯黑色的马,马上的骑者银盔黑袍,朝着这个方向远远望来。"将军你看。"
  "此人可是杨维林?"董飞峻从未见过,便侧头询问身边的丁元敏。
  "应该是。"丁元敏也没见过,不过听探子说,杨维林的坐骑就是一匹纯黑色的宝马,这样看起来大概不差。
  两人谈话间,那几个骑者似乎已经观察完了情况,又返回成军营地里去了。

  过不了一大会儿,便看到成军在营前列队,前队带着云梯,后队推着投石车以及撞击用的冲车等攻城器械,看样子是准备对离城发动再一次的进攻。
  "准备迎战。"董飞峻吩咐道,丁元敏应了一声,立刻去准备。

  这次的攻城似乎是杨维林对离城城防的一次探索,成军的攻势并不能算是很强烈,但是却很密致,四个城门同时都遭到了攻击,并且试探的意味很强,并没有什么拼死攻击的意味在里面,倒像是在探索离城的城防。虽然是这样,董飞峻还是命令青军全力抵抗,除了不能被成军发现破绽以外,也不得不考虑到万一那是杨维林故作姿态,以此来打消青军抵抗的意志的可能性。
  董飞峻站在北门的城墙上,望着城外的情况。成军的前锋队搭上云梯,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住上爬,青军守兵则将准备好了的滚石礌木等投掷下去,成军碍于阻力,一时倒也上不来。城下的冲车,也一刻不停的撞击着城门与城墙,巨大的声响与抖动里夹杂着震天的喊杀声。
  城楼上箭矢如蝗,一批一批的朝着城下铺洒,虽然造成了一定的伤亡,可对方的攻势并没有减弱,后军很快便补上了前军的空缺,如同杀不尽一般源源不绝的涌上。
  "其他三门的情况怎么样?"两方一时僵持,董飞峻转过头问身边刚刚察看过四门情况的丁元敏。
  "都差不多。齐肖在东门看着,苏副将在西门,南门的攻势比较弱一些,大约是离成军营地最远的缘故。我都让人密切观察着,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就来报告。"
  董飞峻还未来得及点头,就感到巨大的震动,伴着"轰"的一声,似乎整个城池都摇动了一下,"怎么回事?"他皱眉,扶了扶身边的城墙,站稳了身子,不大一会儿,就有兵士匆匆的跑过来报告:"报告将军,成军在东门边用火器轰城,城墙根处已经被他们轰裂了一个口子。"
  "传令尚未参战的第七队带着土袋及木石过去,一定要把口子堵住。""是,将军。"
  丁元敏召来传令兵,领了令符去传令。
  "元敏,我们也过去看看吧。"

  东门边的战况比刚刚在北门边看到的要激烈得多。成军此次带来的火器全都集中在此,刚才的轰击,已经将离城的城墙轰裂了一个小口子,此时成军正用冲车猛烈的一次又一次的对着那个口子撞击,以期能扩大缺口。一直未参战的作为机动的青军第七队此时已经带着土袋等物品过来增援,他们负责将土袋木石等重物堵在缺口处的城墙后面,以减小敌军冲破城墙的可能。
  "将军。"由于刚刚火器所扬起的尘沙,东门的守军都显得有些灰头土脸。齐肖正密切的注意着城下的一举一动,直到身边的兵士提醒才看到董丁二人。
  董飞峻冲他点点头,倒也没多说话。
  因为火器的缘故,东门外的成军并没有准备攻城的云梯,因此没有顺着城墙爬上来的成军。但是并不代表东门的压力就不大。除了火器以外,遍地的冲车也给城墙带来了很大的威胁。他们撞击着城门以及城墙,巨大的撞击声伴随着轻微的摇晃,给站在城楼上的人以一种强大的压力。
  东门的青军守卫们并没有因为这种压力而变得胆怯,他们还是沉着冷静的向城下射箭和投掷重物,虽然成军在冲车顶部蒙了一层牛皮以减缓重物带来的伤亡,但是青军冷静而持续的抵抗还是使得他们不敢轻易靠近了城墙,偶尔看到哪里有空隙,冲上来撞击一次,又被密集的箭石雨打了回去,顺道捞上些伤。
  "将军,双方在这里虽然咬得很紧,但是应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丁元敏看了看情况,低声道。最初被火器轰开的那个缺口已经由第七队补上了,而火器上药不易,火药造价又高,成军应该不会在这样试探性的战争中浪费第二批火药。
  董飞峻用手中的配刀挡开城下射来的一支箭,闻言道:"成军实力太强,却是不可不防。"
  丁元敏道:"将军……"话还没说完,就有兵士急匆匆的跑过来禀报:"将军,杨维林的帅旗出现在西门。"
  两人俱是一怔。

  战场上,帅旗只会出现在主帅身边,兵士们都依帅旗行事。如果杨维林的帅旗出现在西门,那么也就说明杨维林现在人也在西门。而杨维林此时出现在西门,莫非,西门才是他主攻之处?
  "西门的防守怎么样?"
  "据刚才去通知苏副将的卫兵回报,西门由苏副将带队防守,只有两个队,共一千人。"丁元敏怔了一下说道。战前就分析过了,西门那边的地势,应该不适合成军主攻,所以一直没有给予足够的防守力量。莫非杨维林就是算计到了这一点,才特别将主攻方向定在了西门?
  "一千人如何能阻住杨维林的大军!元敏,带第七队与第九队过去。"
  "可是将军,第七队调走,万一城墙抵不住……"东门这边正与成军咬得极紧,调走第七队,万一城墙守不住,同样是个破城的下场。况且,从东门到西门,距离最远,万一真有个什么紧急情况出现,就算是回援也来不及啊。
  "杨维林既然出现在西门,则必有所谋。苏副将手里一千人,经过刚才的拼斗,不知道还剩下多少。东门这边虽然情势未明,却也未见败象,可是西门那边只有几百人,却如何拒得了杨维林。"董飞峻想了想道:"还是我带队过去,你留守东门吧。"
  丁元敏也想了想,毕竟还是对杨维林本人心存顾忌更大一些,点头道:"那将军请多加小心。"

  董飞峻领着近千人来到西门。这边果然已经打得甚是激烈。从云梯上面爬上来的成军已经有一些到了城墙之上。他带来的兵士立马就分配下去与成军交上了手。
  遥遥的望了一眼,城下黄边镶嵌的黑色帅旗上,用黄色的字大大的写了一个"杨",正是成军主帅杨维林的帅旗。奇怪的是,看遍了城墙之上,却不见苏修明的影子。
  "苏副将何在?"随手拦住了一个兵士问道。
  "在箭楼。"兵士匆匆的答了一声,又加入了与成军的战斗。
  董飞峻微皱了皱眉,西门战事如此激烈,那人却躲进了箭楼?匆匆的寻了两个箭楼,终于在第三座箭楼里看到了苏修明。
  苏修明平举着弓,弓上面竟然同时搭了两支翎羽箭。董飞峻从未看见过有人同时开弓射两箭的,不由得有些微诧,因此停住了脚步。凝神细望去,只见苏修明身边还站着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眼睛也看着城下敌军帅旗的方向,口中像是怕打扰了苏修明似的轻声问道:"那便是杨维林?"
  苏修明淡淡的道:"是他。"他一边回答,一边轻轻的用右手捻动着弓弦与搭在上面的两支箭尾,"在射程之外,有些勉强。"
  那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闻言接口道:"这两支是我特制的箭,箭头比一般的箭头更重,这个距离,应该不是问题。"
  苏修明微轻笑出声,然后,试了试弓弦上的力道,缓缓的像是在自言息语:"那个人,极敏感。只有一次机会。"他手指一松,左边的箭离弦而出,向着杨维林的方向飞去。"也只要,一次机会……"他轻轻的语气就像在吟唱,松手放出了第二支箭。
  远处听不见声音,只能看见第一支箭嗖的一下,射中了杨维林身边的树干。董飞峻有些惋惜。却见杨维林似乎被射在身边的一箭惊了一下,听到响动便下意识的转头去看身边的树。正在此时,第二支箭便已到了。那箭飞来的速度极快,目标直指着他的心脏处。杨维林被刚才那一箭扰了心神,此时虽听到风声与周围的惊呼,却已是闪避不及,只得侧了侧身子,避过了要害。那箭就这样深深的扎进了他的左胸。箭势未尽,他极力稳了稳身体,却还是没能缓解箭上所带的力道,摇晃了几下,跌下马来。
  此时,不管是成军还是青军,看着战神一般的杨维林被一箭射下马,都惊讶得忘记了动作。喧闹的战场似乎一下失去了声音。

  第二日的晨间,下了一场小雨,战场经过这一场雨的冲洗,稍稍的减少了些血腥的气息。城墙上,青军将士们正在忙碌的清理战场,修补破损的城墙并添置投掷的箭石。
  昨日杨维林在苏修明的箭下负伤坠马之后,成军阵营很快就鸣金收兵。对方虽然败退,但阵势并未现乱象,青军也并没有乘胜出城追击,只是在城墙上摇旗呐喊了一阵子,便留下部分守城兵士,各自回营休息。
  接照董飞峻的想法,苏修明是这次一箭退敌的功臣,应该给他举办一个小小的庆功宴。不过苏修明却以战事未绝,此时不宜太过劳神操办宴会为由,婉拒了他的提议。

  昨日里的那一箭,很快就被当时在场的兵士们传扬了开来,一传十,十传百。苏修明因了授印时在将台上的那一番话,本已在军中便有些崇拜者,如此一来,威信更炽。齐肖与丁元敏都有些担心,害怕若是任其这样发展下去,将来惟恐尾大不调。董飞峻听了他们的意见,也只是点点头,没说话。

  "将军。"刚用过早饭,巡视过四城门的丁元敏便匆匆的捧着一个锦盒走进了房间。"刚才成军遣使者前来,说是奉了他们杨元帅之令,将此盒交予将军。"说完便将盒子放在桌子上。
  "使者呢?"
  "还在那里,在等将军的回信。"
  "嗯。"董飞峻看了看锦盒,将就着手中尚未放下的银筷随意的挑开了锦盒的盖子。只见到一封信,和两个被折下来的箭头,静静的躺在盒子里。董飞峻捏住信的一角,轻轻一甩,那信便在空中展开。
  "将军,杨维林说什么?"
  董飞峻看了看信,缓缓的道:"杨维林约见,这个射伤了他的人。"
  "将军可允苏副将赴约?"
  董飞峻微微笑道:"当让苏副将自行决定。"

  苏修明自当日在校场领了副将印之后,便搬出了离城使驿,住到了将军府附近的一处空置的宅子里。那宅子最初本是离城的一个富户的住所,自从几个月前成军攻击离城开始,便举家搬走了,只留了几个仆从在里面看屋子。董飞峻见这宅子闲置了可惜,再加下仓促之间也根本找不到一个像样一点儿的地方来安置苏修明,这才出面租定这所宅子,当作副将的临时落脚之处。
  抱着锦盒,董飞峻来到苏修明的居所。他对这里也不甚熟悉,还是请仆从领路,才找到主楼的处所。转过一从花树,刚看到主楼的大门,苏修明此时却正好从主楼里出来,望见董飞峻,怔了一怔,方施礼道:"将军,不知来此何事?"
  董飞峻递过去杨维林送过来的锦盒。"杨维林邀你赴约。"
  苏修明接过打开的锦盒,用眼睛瞟了一下那两支箭头,便展开了信,快速读过一遍后,抬起头来问道:"将军以为如何?"
  董飞峻沉吟了一下,反问道:"副将又以为如何?"
  苏修明将信放回锦盒中,拿起一个箭头抚摸着,口中说道:"我记得,兵法有云:知已知彼,百战不殆。"说着,却将眼睛抬起来望向董飞峻。
  "苏副将的意思是?"
  苏修明轻轻的垂下眼,将箭头放回锦盒,又将锦盒的盖子端端正正的盖好,方开口道:"将军难道不想见一见杨维林?"

  杨维林的邀请,其实也就是邀约在阵前见见面。毕竟都是双方军队里的头领一类的人物,除了单枪匹马在阵前见面,似乎哪里都不安全。
  听说对方要来两个人,杨维林便同意双方各出两人在阵前相见。青军方面自然是董飞峻与苏修明两人,却不知道成军方面除了杨维林还有谁。
  丁齐二人听说董飞峻要亲自去见杨维林,都有些反对,但是董飞峻自己却坚持要见见这个传说中战神一般的人物。

  两方会面的时间就约定在午后,董飞峻与苏修明二人骑马出城的时候,对方那边也有两骑出营。为首的正是那日里所见的银盔黑袍的杨维林,他身边跟了一个少年,骑着一匹白马,披了一袭浅灰色的皮袍。两人正缓缓的向阵地中央靠近。
  待得两人走近,方才能仔细看清楚模样。只见杨维林年纪约在三十上下,身材魁梧,容色坚毅,属于那种心志甚坚,不会被人轻易击倒的类型,而他身边那个少年却身材瘦小,比较柔弱,面容比之一般的男孩子,显得更为俏丽,他一直微低着头,似乎有些瑟缩,看不出来杨维林把他带在身边有什么道理。
  "董将军。"杨维林一走近,便向身为敌方主将的董飞峻和气的执了一礼,待得董飞峻回礼后,转而向苏修明道:"果然是你。"
  苏修明微笑拱手:"青军副将苏修明,失礼了。"
  杨维林听到他的名字,先是有些微怔,略微思索了一下,方点头道:"定王府世子?当日里杨某便料想,那样出色的一个人物,却是从哪里凭空钻出来的?原来是家学渊源的世家之子。"他绝口不提自己中箭之事,却称赞起苏修明来。
  苏修明谦逊道:"杨帅过奖了。不瞒您说,自三年前怒河一别,于杨帅战场上的英姿,倒是常感怀于心,所以一听得杨帅将赴关川,修明便立即赶了来,正是想向杨帅您讨教一二。"
  杨维林道:"苏副将提到三年前,其实那也是杨某平生的一大憾事。"他面上带着微笑,缓缓的道:"当初两国停战书签定得太早,苏副将所赠的那一箭,尚未来得及还礼便班师还朝。以至于如今每每想来,辗转反侧,夜不能眠。"
  苏修明扬开笑容道:"杨帅的威名,四海皆知。战有胜败,本是常事,杨帅太过于介意了,反倒有失平常之心呢。"
  "苏副将所言甚是。"杨维林微笑道:"离城一战,因副将在此,倒反让我别生出些期待来,希望董将军与苏副将,可不要让我失望才是。"
  董飞峻自会面开始,便未发一言,一来是没有话题,二来是对杨维林这人不熟悉,因此一直在观察,没有轻易出声切入交谈。此时见杨维林转过头来望向自己,方道:"有杨帅这样的大敌,必当拼尽全力,这一点上,杨帅倒不必担心了。"
  杨维林哂道:"昨日里若不是苏副将那一箭,离城东门,哪里是那么容易守得住得?想必董将军尚未知晓,昨日一战,离城东门才是主攻,我杨某出现在西门,不过是以身诱敌罢了。"
  董飞峻面色不变道:"多谢杨帅指点。"
  苏修明插口道:"杨帅用兵如神,贵部的举动如何,我们自然是猜测不到,不过昨日,毕竟也没能攻下城来,不是么?"
  杨维林道:"苏副将箭术超群,杨某极是佩服,不过战场之上,单凭匹夫之勇,真能定得乾坤么?"
  苏修明笑道:"杨帅何时弃武从文,改用唇枪舌剑与敌对阵了么?杨帅今日的邀约,就是为了这一场阵前争论?"
  杨维林听他这样说,便不再争辩,放缓了语气道:"只是想确定一下,是否故人而已。"他眼睛望了望离城方向,有些志得意满的道,"苏副将的两次大礼,若再不还,不是显得我杨某小气么?百日之内,杨某必下离城,以为回礼。"
  苏修明道:"既然如此,那就战场上见分晓吧。"说罢回头望着董飞峻。董飞峻知道自己作为主将,是必须要说些什么场面话来结尾,便道:"董某便在离城墙头静候将军的大军。"
  杨维林看了他一眼,作礼拱了拱手,转头对身边的少年道:"韵辰,走吧。"那少年这时方才抬起头来,目光一一扫过两人,然后跟着杨维林回马转身归营。董苏两人便也各自回城。直到两方的主将走到了安全的阵地,两边的弓箭手才放松了戒备,各自归位。

  第四章
  "副将与杨维林是旧识?"刚才在阵前交谈的时候董飞峻便觉得有些奇怪,只不过碍于场面没问出口。此时两人并马而行,不由得淡淡的问了一句。
  苏修明微笑了一下:"三年前怒河之战,其时末将正供职与永军,与杨维林战场之上见过数面。"
  董飞峻本是试探,见他大大方方的说出这样的情况,反倒是有些意外,道:"苏副将曾领职于永军?倒未曾听人说起过。"
  苏修明微笑道:"那是为了亲历军中真实的生活,才隐了名姓,自己去投的军。将军你也知道,以我的身份,总少不得有些人会来刻意奉承,更何况又是在永军。"永军是隶属定王府的势力范围,他作为"少主",想来还真少不了麻烦。
  "副将身为王府世子,倒是一点也不在意身份,确是令人敬佩。"
  苏修明见他说客套话,弯起的嘴角一直保持着那个弧度道:"将军过誉了。将军也是出身大家,应该知道,所谓身份,于浪荡子而言,倒真是无上的荣耀;于你我,说不定倒只是桎梏罢了。"说到这里,也不待董飞峻对这句话有什么反应,挑起另一个话头道:"奇怪,为什么他看起来就像没有受伤一样?"
  昨日一箭,既然杨维林中箭落马,就算是未在要害上,也不应该短短半日就行动自如。董飞峻猜测道:"莫非今日他的邀约,就是为了让我们以为他未曾受伤?"
  苏修明点头道:"有此可能。"
  说话间二人已走到离城城墙下,守城的兵士放下吊桥让二人入城。齐肖与丁元敏早就等在那里,见到二人后问道:"将军,如何?"
  董飞峻对这场见面的目的莫名其妙,不过对杨维林这个人倒是观察了一会儿,当下便说道:"此人极有自信,既然放话说百日之内下城,必定有他自己的把握,苏副将,这里所有的人当中,只有你与他接触过,你有什么看法?"
  丁齐二人听他这么说,都有些奇怪的看了苏修明一眼,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接触过杨维林。
  苏修明见董飞峻点到自己,倒也不推辞,想了一下道:"他有什么打算,目前我们都猜测不到,不过,就今日这一事,我倒是有些看法。"他看了一眼董飞峻,缓缓的说下去道:"最初我猜测他是想离间我们,所以我不能独自一人前去。"
  董飞峻点了点头,若是当真让苏修明独自前去,日后杨维林万一要编排他些什么,倒是说不清楚了,而目前离城面临大敌,不管是哪一派的人都应该先抱成一团,不能让敌人有机可趁。他也是基于这个考虑,才决定一同前去的。
  "我在猜他提起昨日攻城之事,是否是为了扰乱我们的心情,先行打击我们与他对阵的勇气。"苏修明继续道:"他想让我们感受到,他的手段神秘莫测,所以,此后对战的时候,有时候他还用不着有什么布置,我们就先被自己搞混乱了。"
  这一次,连丁齐二人都听得微微点头。的确,面对杨维林,由于心里已经先自觉得拿不准他会做出什么不一样的举动,因此在自己的部署安排上总是显得犹豫,害怕着了杨维林的道,反而变得有些畏首畏尾。
  "至于他是否受伤这一点。"苏修明有些微皱了眉,"这一点我尚看不出来他的用意。成军作为困城方,背后又是他们自己的关川城,不应该会在意时间。若是真伤了,修养便是,何以要装作未伤?"他转了转念,思想又飞到自己的技术上去了,"难道昨日真的未伤到他?"
  "看样子,杨维林必定是为了什么原因想要速战速决。"董飞峻推测道。"他极可能已受了重伤不能亲自指挥战斗,又害怕手底下的人没有他那样的手段,这才先行出言镇住我们,使我们自己就开始胡乱的猜测,以让他手底下的人可以在其中寻找机会。"
  三人暂时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于是都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那,将军,我们做何打算?"齐肖问。
  丁元敏抢在董飞峻之前开口道:"不如今夜我们出城袭营?"
  董飞峻闻言,转头看向苏修明,似乎是想征求他的意见,却见苏修明轻轻的侧过了头,避开了他的眼神。董飞峻想了想,道:"杨维林若受伤,成军营内必定高度戒备,袭营怕是没什么胜算。况且昨日一战,我们还没有好好整休,城防还有待重新加固,还是先做好我们自己的事情吧。"
  丁元敏听他反对,倒也没有再坚持。
  苏修明这才回过头,向三人道:"我去查看一下西门的情况。"他的职守是在西门,昨日里被成军冲上城墙,此时不管是城墙还是物资,有很多地方都需要修补与加固。
  董飞峻点头应了。三人便也各自去其他三门查看。

  接下来的连续几次攻城,杨维林便果然没有出现。
  虽然他并未出现,但是成军的攻势却并没有因此而减弱了,却是出人意料的咬死了不放。他们似乎是不知疲倦的一次又一次的抬着器械攻上来,又一次一次的血染大地退回去。
  离城的城防守得很苦。对方本来人数上便有一定的优势,此时又连着轮番攻击,简直不给人以一丝喘息的机会。青军将士们虽咬着牙坚持着,不给敌人以一丝可趁之机。可是毕竟没有好好的休息,靠一点精神力苦苦强撑,并非是长久之计。

  这日的黄昏,潮水一般涌来的成军在离城城墙边进攻了一天后,终于退下去了。董飞峻神色倦怠的从城墙上下来,看见满地都是随意躺着一些士兵,他们有些受了轻伤,有些面容憔悴,却又不愿意离开前线,只是静静的躺在那里休息,等待着成军可能发动的下一次攻击。
  董飞峻微蹙眉。两军实力差距太大,青军支撑得极为辛苦,他都是看在眼里的,可是却没有办法。朝廷里,户政司迟迟不愿拨付物资款项,兵工司则一直未曾调派援军,这样下去,也许只有召来洵城或是忘陵的城守军来援了。
  他这样想着,思维忽然又微顿了一下,兵工司?说起来,兵工司几乎是由定王府一手把握的,定王府怎么会不准备调派援军呢,难道就不管他定王世子苏修明的死活了吗?
  心念刚转到苏修明身上,就看到那人出现在视野范围之内,于是不由自主的走过去两步。苏修明此时身着戎装站在一座箭塔旁,正从城墙垛的缺口处向外看着回营的成军。
  "苏副将。"他招呼了一声。"你来观战?"
  苏修明侧过头望了他一眼,语气微带思索的道:"这几日成军的风格,末将总觉得不像是杨维林的作风。"
  董飞峻诧异道:"副将对杨维林有过研究?"
  苏修明笑了一下,没有答话。
  董飞峻这才想起,这人三年前与杨维林对战过,他熟知杨维林的风格有所也属正常。不由得开口道:"副将既然对杨维林有所研究,可否说出来以供参详?"
  苏修明微笑道:"当属末将份内之事。不过,此地非是谈话之地,将军也劳累一天了,不如先回府休息,晚些时间再作讨论如何?"
  董飞峻点头应了。

  回到将军府,翻翻前一段日子朝廷派使送来的文书。大抵是讲讲朝廷的困难,再讲讲朝廷对青军的表彰等等官样文章,实质性的物资与援军未见调派,却只一个劲儿的要求青军要坚守住离洵十二城。董飞峻面无表情的一一看完,然后扬手把文书摔到案上。
  "将军……"一直侍立他身边的卫兵见他如此,不由得有些担忧的望向他。
  "没事。"他摇摇手,挥退了卫兵。
  伸手揉了揉有些发涨的头,董飞峻站起身来,想出去走走。

  夜晚的离城显得甚为寂静。
  不知道是何处的夜来香花开了,气味浓浓的有些发闷,但是,却赶走了白日里的残酷与血腥,让人心渐渐的得以安宁。

  除了军营,城里几乎看不到什么灯火。
  早在得知成军将进攻离城之初,一些稍有家产的富户便迁移出了此地,留下些无处可去的穷苦之人,提心吊胆的守在这里,日日拜求菩萨保佑敌军不要攻进自己的家园。
  董飞峻信步在城里走着,想借着慢慢的走动来消除这一段时间以来心里的疲惫。
  连日来,成军渐渐的将离城围了个水泄不通。杨维林也不知道在做什么,自那日一见后就再未曾露过面。这样的情况有些诡异。杨维林并不是初出茅庐,也非并欺世盗名之辈,他的赫赫声名,都是从一次一次的战功中生出来的。这样的人,又是在这样的大战里,怎么会隐匿不出?他到底是在计量着什么?
  一边走,董飞峻一边梳理着现今的情况。
  离洵十二城的三大主城:离城、洵城、忘陵,地呈三角之势,这三城处在与成国交境的最前线,成国的攻击,一向是针对这三城的,所以这里常驻精兵以为防备。三城之间调军,两日内便可到,一旦一处有敌情,另两处则驰而援之,因此,只要不是在两日之内失陷城池,当可保无忧。战前,知道成军随时将对离城有所行动的时候,他就已命其余两城的驻军随时待命,准备驰援。
  而今杨维林虽然围城,但只要举烽烟为号,洵、忘陵两成的援军也能在两日之内赶到。
  董飞峻些微放下心内的担忧,抬起头来,望着眼前。刚才下意识的,只知道朝向温暖的灯光走,这时回过神来,居然是站了在苏宅的门口。想必那"温暖的灯光",就是苏宅门口的两个大灯笼了。

  他不由得摇头轻笑了笑,正要举步离开,却听得门"吱呀"响了一下,一个人钻了出来。来人没想到门外会站得有人,董飞峻猛然间看到有人钻出来,两人都被吓了一跳。
  "将、将军?"或许是被吓到了,那人有些结结巴巴。董飞峻借着灯笼的光,看清此人是当日苏修明一箭射杨维林落马时,站在苏修明身边的那个小伙子,不由得出声问道:"你是?"
  那小伙子这时候已恢复了镇定,回禀道:"将军,属下罗四,是刚抵离城的新兵,目前被选为第十七队队长。"
  "嗯。"董飞峻点点头。那日曾派给苏修明一队新兵,想来就是他这一队了。"罗四"这个名字,总觉得有些耳熟,董飞峻思索了一下道:"我记得你。齐副将曾经跟我说过,新兵里面有一个刚选出来的队长,年纪轻轻,本事不小,想来便是你了。"
  罗四听得长官这样夸自己,面上不由得微微露出兴奋的神色,不过他还是勉强压制着这种兴奋,道:"属下不才,将军与齐副将谬赞了。"
  董飞峻听他说起场面话还文绉绉的,不由得问道:"你参军几年了?家里是做什么的?又是为什么参军呢?"
  罗四回道:"属下两年前到竟州投的军。家父也曾给公家做过一些事。"说到这里他想了想,继续道:"属下也想象家兄一样从军打仗,为国效劳,所以十六岁那年就偷偷从家里跑出来,投了军。"
  "哦。"董飞峻有些感兴趣的问道:"令兄也曾从军?"
  罗四点头道:"家兄曾在永军。前日里与苏副将谈及,才知道家兄曾供职于苏副将麾下呢。"
  "是吗?"董飞峻应了一句。原来罗四是苏修明旧部的弟弟,难怪深夜里还出入他家。

  "对了,小四……"两人正谈话间,门忽然又打开了。却是苏修明因了什么事情出来追罗四。看见门外有两人,他怔了一下,一句没说完的话也就顿在了那里。"将军。"他拱手行礼。
  董飞峻还礼。
  "将军深夜来此,找末将有事?"
  董飞峻这才回过神来自己是站在别人家门口。"没事,例行巡防,正好走到此处。"
  苏修明微笑:"将军辛苦了。不如进来喝杯清茶如何?日间里谈到杨维林,正好向将军一一讲明。"

  董飞峻在正厅里坐定,自有仆从沏上清茶。苏修明走进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叠折好了的布帛,坐定之后,将那布帛在桌上展开,却是一张有些陈旧的地形图。见董飞峻的眼睛看过来,他将手指轻轻点在图上:"将军请看,这就是怒河周围的山川河流图。"
  董飞峻听了,颇有些感兴趣的向桌面靠近了一些。
  "三年前成军来犯时,永军正布军于此。"他的手指轻轻的在图上移动,点出当年永军的阵地。"某夜接到消息,成军的三万前锋,将于凌晨时分在怒河上游渡河,于是当时的永军总将便定下了偷袭之计。"苏修明微拢着眉,像是在思索怎么组织词句。"结果待永军赶到的时候,成军却早已渡河完毕,还在这一带做好了埋伏,放着口袋,只等人来钻。"
  董飞峻问道:"有内奸放假消息?"
  苏修明不置可否,道:"两军交战,这样的手段本也难免,只可惜永军不辨真伪,贪功冒进,这才中了圈套。"
  董飞峻点点头,倒也没有多作评论。
  苏修明又道:"永军虽吃了这样一个败仗,倒也不曾气馁。第二日夜晚,他们又去成军阵地袭营。"
  "这一招攻敌不备,确是妙招。成军应该想不到永军会在受挫的第二夜又来偷袭。"
  "那日成军猝不及防,的确是损失惨重。那时候杨维林正领着他自己的那一队人马在离成军大营不远处结营,听到消息却并不过去救援,而是领兵急驰,去攻击了永军的阵地。同样的,永军也没料到在偷袭敌人的同时会被反偷袭,所以那一次交手,两方都没讨到好去。"
  董飞峻道:"杨维林想必是料想他那八千兵马,就算救援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吧。偷袭永军大营,虽然路程更远,反而容易许多。怪不得他的兵马折损总是最少,果然深谙避重就轻之道。"
  苏修明将手掌轻轻的放在地图上,叹了口气道:"可惜那个时候,却没有人重视过这个敌手。"说罢又提起手指在地图上轻点:"这里叫平丘,永军曾在这里设伏,准备攻击行轻过此地的成军,却被杨维林从背后杀来,死两千人。这里,跑马原,永军曾被一群败退的成军诱到此处,结果又是杨维林布好的局,死一千人。还有这里,怒河北岸,杨维林佯作败退,永军被这种战果冲昏了头脑就一直追,结果抢了他们的船渡河的时候,船到河中,忽然沉了,想是早就被凿穿过的。这一次,死两千人。"他淡淡的报着三年前的战事,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到这个时候,永军才开始关注杨维林的这八千人。永军总将令左军正领三万人,密切注意杨维林的动向。只不过,永军人数虽多,领军之将却远非杨维林的对手,因此屡屡败北。当时,杨维林以八千人对三万人,人数上劣势很分明,却是屡屡出奇制胜,把永军打得措手不及。那人的战法很灵活,有时候是伏击,有时候是诱敌,还能够根据战场上的情况随时做出调整。当年我亲历其中,很多次,真真的以为他是的确败了,结果还是诱我们去追击的计。"
  "若是真如你所说,此人已经达到以假乱真的水平,那手段倒的确是高明。"
  "那时候我很不服气。"苏修明道:"私下里动用了一个父王卡在杨维林军中多年的细作,来给我传递消息。终于有一次,抢在杨维林之前,埋伏在了他原本准备伏击永军的落日峡。"
  "落日峡?"董飞峻有些诧异。落日峡之战是怒河之役中杨维林唯一的败绩,那一战杨维林折损八百人。原来是这么回事。
  苏修明垂下眼道:"落日峡一战虽胜,但是那个细作,却由此暴露了身份。"他轻呼出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董飞峻便也大致猜出,那个细作多半已为此而送了命。苏修明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的又开口:"那一战我便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是永军占主动,杨维林的军队面对这种突然的攻击,却并不如平时所看到的那样灵便。那一战之后我便在想,莫非此人善攻不善守?后来我仔细询问了与杨维林对战的每一战的情况,发现此人一向主攻,因为行动灵活,从未出现被人占了先机的情况,所以我觉得,他的军队,既然从未采取过防御的姿态,那么对于防御,应该不很擅长。"
  "怪不得副将最开始会给我这样一个答案。"董飞峻想到两人初见时的那一段交谈。
  "从那之后,我便下意识的去寻找杨维林的破绽,总想着要在那一个环节看破他的布局,占他一个先机。以前一味的防守,总觉得此人攻无不克,后来想法改变了,便经常觉得,若是在某某处不要惧怕一时的失利,争取时机主动出击,倒能取得一些平衡也说不定。"
  "副将可有按此去做过?"
  苏修明点头道:"有一次,杨维林的军队准备越过马丘,我觉得有机可趁,便向左军正请得一万人马布阵于此处。那一次天阴沉沉的,视线不明,我们的伏军隐藏在山中很难被发现,天又下了些小雨,估摸着杨维林的军队若是行过来,一定是狼狈不堪,兵士也会诸多怨言。我想着既然天公如此作美,要是杨维林真从此过,决计是讨不了好去的。"
  "后来呢?"董飞峻问。没听说过杨维林在马丘碰上过什么失利,莫非他根本就未曾从那里经过?
  "后来?"苏修明淡淡的笑,"后来杨维林的军队未到,两国的停战合议书却先到了边关。所以那一次,终究是未能证明我的猜测。"
  董飞峻静默。
  "马丘。"苏修明纤长的手指轻轻的抚着地图上一处山丘地形。"真是遗憾呢。"

  第五章
  这日,巡防完毕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天空中不见月,只有两三颗星星闪着淡淡的光,偶有一队巡城的兵士举着火把从城中某一条道路经过,才能照亮那一小片地方。整座离城,就这样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董飞峻刚刚下得城墙,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人,从前方不远处悄悄经过。仔细的辨认了一下,发现那人竟是罗四。心神闪动之间,不知道什么缘故,他缓步跟了上去。

  罗四似乎被什么心神未定之事烦恼着,并没有发现董飞峻跟在身后,一直专注的向前走。董飞峻有些奇怪,但却没有叫住他,便一直跟着。直到走到由他与苏修明两人职守的西门边,罗四才停下来,向守城的兵士询问着什么。董飞峻离得有些远,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借着城门附近的火把,依稀看清楚那兵士在摇头。
  罗四看见那人摇头,神情便变得有些凝重,他走近城门,就着两扇门之间的缝隙向外看着什么,看了半晌,露出些失望之色,估计是没有看见。便又离开城门,站到守城的兵士旁边,不断的搓着手,显得有些焦急。
  董飞峻觉得有些奇怪。罗四想要做什么?他把自己的身子靠进了城墙影子所在的黑暗中,静静的看着罗四的举动。
  夜晚的离城已经有些见寒,可是罗四却不时的用手去拂鼻尖和额头,想来因为焦急的原因,已渗出了细汗。
  董飞峻站在黑暗里,看着罗四一次又一次的从城门的缝隙里向外看,渐渐的心里的疑窦便加深了。罗四,他想干什么?

  等了老大半天,忽然见到城门边的罗四露出了喜色,向守城的兵士们吩咐了不知道什么话。那几个守城的兵士们居然立即放下了火把,便去开城门。
  董飞峻一惊。在这种漆黑的夜里,孤身跑到只有几个守卫和哨兵的西门来打开城门,是一种十分危险的信号。这个罗四,和这几个兵士,难道,都是敌方的奸细,准备在这个时候放敌入城?董飞峻站在黑暗里,只觉得整颗心也像这夜空一样黑透了。他一手握紧了身侧的佩刀,一手去腰际的皮囊里寻找随身带着的用来报讯的烟火竹管。
  眼看罗四他们已经将城门打开了一条小缝,到这个时候再布置迎敌已是来不及,他暗忖,若真有敌军进来,只有利用自己身在暗处的优势,先设法杀掉领兵之人,然后再用烟花进行报讯。
  然而,城门打开一条小缝之后,只有一个人从缝里进来,随即,城门又被缓缓的关上了。董飞峻被这种变化弄得有些微怔。难道,他们只是想放一个敌人的奸细进来?他这样想着,仔细去看那人的脸,想记住这个奸细的样子。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更是讶异。这个刚从城外悄悄进来的人,居然是定王世子苏修明。
  他沉吟了一下,发现自己的头脑被这件事情弄得有些混乱了。苏修明怎么会从城外进来?或者说,他怎么会出城?现在这个时候,自己到底是出去询问呢,还是就装作没看到呢?
  正在他为这件事件犹豫的时候,那边只听得罗四的一声轻呼:"啊……"抬头望时,只见刚刚进得城来的苏修明似乎已经体力不支,被罗四扶住,却还是站不稳身子,歪歪斜斜的就要向地上蹲去。罗四拼命的拉着他,却只能勉强将他扶住。他试图向前迈了迈步,却是完全没有能力走动。火光下只见他微皱着眉,似乎是觉得有些为难。
  "你……怎样?"罗四有些担忧的问。
  苏修明勉强笑了一下,似乎连开口说话也没有力气。

  董飞峻看到这里,还是决定现身。他轻轻的走出黑暗,装作是来巡城偶遇似的道:"苏副将、罗四,你们怎么在这里?"
  奇怪的是,罗四看到他,居然露出些高兴的神色来,开口道:"将军,副将身体不适,将军可以帮我扶他回去吗?"
  苏修明见到他,微微的把脸扯作笑容,然后笑了笑,仍是没有开口说话,似乎此时说话对他来说真的有些勉强。
  董飞峻觉得更奇怪了。他们在此时此地见到他,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才对啊。
  "苏副将怎么了?"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是打招呼一般寻常的问。
  罗四似乎也明白苏修明现在没力气说话,于是便低声向董飞峻道:"将军,副将与属下正有事要禀报将军,不过,请先回去好吗?这里实在不是说话之地。"
  董飞峻见他如此说,只得点头道:"也好。苏副将身体不适,需要请个大夫吗?"
  罗四有些急切的道:"不……不用了。"
  董飞峻倒也没坚持,于是便伸手去扶苏修明。苏修明有些歉意的冲他笑了笑,似乎确实已经到极限了,便不再客气的把自己的一半重量放到他手上。董飞峻此时离他近了,才发现他脸色苍白,神情已经几近涣散,似乎是强撑着才没有昏迷过去。
  回苏宅的路上几乎也没有碰见什么人。却是罗四一直很小心的看着四周,似乎是害怕碰见人。
  董飞峻心里的疑惑一直未解,此时却也不好开口问,只是暗自思索这件事情可以问出口吗?若是问的话又该以何种方式?

  一直到回到苏宅的内院,将苏修明扶进他自己的寝房,罗四才像是松了一口气般的放松下来,而被他们扶到榻上的苏修明却是闭着眼,看上去就像昏迷了一般。
  罗四轻轻的走上前去,揭开他外面的深色外衣。董飞峻不由得在心里倒抽一口冷气。原来,外衣里面的白色中衣,早已被血染作了鲜红,只是被深色的外衣罩着,在黑暗中才没有看出异样。怪不得他脸色那样苍白,董飞峻想,也难为他这样一路强撑到回房。"罗四,还是去请大夫吧。"这样多的血,必定伤得很重。抛开所有的一切不谈,就凭这个人是定王世子的身份,便不能让他在离城出事。
  然而罗四坚决的摇头道:"不行,将军。副将不让惊动别人。"他走出房门,在门外唤仆从尽快打一盆温水过来,然后走进寝房,从屋角的柜子里翻出一些药来。
  董飞峻犹豫着。看罗四的样子,似乎是想给就在这里他上药。然而,自己真的能不管吗?万一出什么事……。"不行,还是要请个大夫。"他转身就想出门,却被床榻上那人用微弱的声音唤住了:"将军……请……等一下。"原来苏修明还醒着。
  董飞峻回过身来,却见床榻上那人轻轻的摇着头,似乎也是让他不要去请大夫的意思。他只得揉了揉一直发胀的头,就着床边的一张凳子坐下来。
  却见罗四用小银剪轻轻的剪开苏修明的中衣,然后去屋外接过仆从送来的温水,用巾帕沾了水,轻轻的擦洗着他的身体。苏修明已经没有力气睁眼,只是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
  董飞峻站在旁边看着,忽然生出了一种很荒谬的感觉。自己本该问他关于深夜出城的事,或者应该尽力救治他不他让出一点事,然而此刻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坐在这里眼睁睁的看着。
  "伤得重吗?"他轻声问罗四。刻意忽略了原委,只问了当下的现状。
  罗四此刻正在给苏修明上药,闻言头也没回的答道:"还好,都是些皮外伤。只是失血过多,应该是受伤以后没有来得及救治吧。"
  董飞峻看着罗四熟练的给苏修明上药包扎,心里分神想道——罗四这个人,年轻是年轻了一点,不过人倒是真能干。
  "副将。"在他分神的时候,罗四已经给苏修明包扎完毕,他轻轻的唤了一声,苏修明有些费力的张开了眼。
  "怎么样,副将?"罗四小声问。
  苏修明轻轻的吸进一口气,缓缓的道:"不在。"然后,便像用尽了全身力气似的松懈下去,有些昏迷的迹象。
  罗四的神色微变了变,见董飞峻在旁边注意着这一幕,便将手中的水盆巾帕放在地上,转身向董飞峻道:"将军,副将今日是去了成军军营。"
  董飞峻嗯了一声没说话。城外就是成军营地,他此时出城,必然不可能是去其他地方。他没有继续问下去,因为看罗四这个样子,是准备要一一禀报的。
  果然罗四继续道:"副将这几日,一直觉得疑惑。那成军的攻城布局之法,与杨维林大不相同,却并不在杨维林之下。显然,成军里另有能人。所以,副将才决定今夜出城探营,看一看成营里到底是来了何方神圣。"
  董飞峻道:"他其实不必亲身前往。太过冒险了。"他看了看躺在床榻上的人。他记得自己曾经告诫过那人"千金之躯,不可轻易涉险"一类的话,很显然那人并没有听进去,不然也不会把自己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罗四道:"末将也以此劝诫过副将,不过副将说,他对成军的种种了解比其他人深,万一碰到什么异常,应变的法子也多一点。再加上,"罗四犹豫了一下道:"副将说,此事不宜让过多的人知晓,所以,他不知道这里有谁可以替他去。"
  言外之意,自然是在青军里没有可信任的心腹之人。
  董飞峻明白他的意思,也没有点破,只是问:"他说'不在',是什么意思?"
  罗四道:"副将一直对杨维林的伤耿耿于怀,这一次,他也是想去打探杨维林的伤情。但是,杨维林却不在军中。"
  "不在军中?"主帅不在军中?到底是伤情太厉害以至于回到关川休养了,还是,在其他什么地方呢?董飞峻微蹙眉,问道:"副将何时会醒?"罗四未曾随去,应该不知道具体的情形,还是只有跟苏修明问。
  罗四向床榻上望了眼,又走到床边,仔细的看了看苏修明的气色,把了一下脉道:"副将的伤问题不大,应该休息一下就会醒,但是,不可以太劳神。"
  说话间,苏修明又勉力睁开了眼睛。倒是似乎一直还保留着神志。罗四见他如此,看上去有一点不高兴的道:"副将,您应该休息一会儿。"
  苏修明却没有回应他,望着坐在一旁的董飞峻缓缓的道:"将军、应该有话、要问我吧。"此时他其实说话还比较吃力,勉强着说完了这一句话。
  董飞峻犹豫着。虽然的确是有话想问,但是,此时这人伤成这样,又几近昏迷,却不是问事情的好时候。他考虑着,眼下,还是先让这人休息要紧。
  苏修明看穿了他的想法,有些无力的笑:"小四你先出去吧。"
  罗四有些无奈的道:"那末将出去为副将弄些补品进来。"说罢端着血红色的水盆出去了,还顺带关上了门。
  苏修明听见关门声,缓缓的道:"将军一定有很多话要问末将。"
  董飞峻皱眉。这人倒是真逞强。伤成这样子了还撑着。也罢,他既不肯休息,那便问个清楚吧。"杨维林,果真不在军中?"
  "不在。"
  董飞峻静静的脑中思考着。杨维林不在军中,若有所谋,该在何处?此间战事若急,朝廷又不派援军,那么……。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将军猜到什么了?"苏修明似乎一直在观察他,见他神色有变,出声问道。
  董飞峻沉声道:"最大的可能——当是在鄂城。"一旦此间战事吃紧,离城军最有可能征召的便是离此最近的洵城军来援。杨维林若是此时已领军去了洵城对面的成国鄂城,那么一旦洵城军出城驰援,在毫然不知对面有大军的情况下,则必被围而歼之。如此一来,洵城几乎唾手可得。
  苏修明道:"末将、也是这样的想法。"他轻咳了一下,道:"末将刚才被成军发现,诈死脱身,所以,目前成军、并不知道这个消息、已被我方探知。城里不知道、有没有成军的细作,所以,末将这才不欲惊动旁人。"他一点也没有提及去探营以及诈死的凶险,只是道:"幸好,尚未召集洵城军来援。这时候知道这个消息,也不至于、陷入被动了。"他一段话仍是说得断断续续,不过似乎比最初的时候有力气一些了。似乎在榻上躺了一会儿后,稍微恢复了一些。
  董飞峻在他说话的时候,静默了一会儿,此时见他说毕,开口道:"副将可曾记得,本将曾经告诫副将的一些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苏修明倒是没想过他在此时忽然提起这个,一时间没接上话。他此时身上带伤失血,神情不若平日里那样平和,听到董飞峻说及这个话题,倒是显出一些低落的神色来,好半晌,方叹了一口气道:"劳将军挂怀。末将的确是……有些过于急躁了。"
  董飞峻从没听他用过这种语气说话,心中微愕道:"副将何以如此?"在他看来,苏修明以定王世子之身份挂青军副将之职,在政治战略上来看,进可攻,退可守。离城之战若胜,他也有功,离城之战若败,他初来乍到,又有定王一派在身后作保,完全无责。实在没必要如此上心,不顾自身的安危去拼。
  苏修明轻轻的道:"末将若是告知将军,来此全为与杨维林一战,将军可愿相信?"
  董飞峻静默。两人身份对立,又只能算是初识,他若说"相信"两字,也许便轮到苏修明不相信了。
  苏修明对他的静默倒也不觉得奇怪,只是盯着屋顶的大梁道:"末将并不愿意被将军怀疑。因为若如此,末将则根本没机会与杨维林全力一战。"他缓缓的道:"我来此,与定王府全无干系。"他轻叹一口气道:"其实我也知道,以我的身份突然出现在此,的确没有办法得到将军的信任,只不过,若是不来,心中的遗憾不知道要到哪一年才能平复得了。"
  董飞峻听他这样说,忽然想到一种合作的可能性。毕竟,苏修明如今也身处城中,和自己是同样的处境。这个人,连同他身后庞大的定王府一派的势力,如果能够争取到暂时的合作,那真是再好也不过了。现在谈话进行到这个场面,正是一个提起的好机会,于是便开口道:"说到信任,你我应该均知变数极大——不过,若是说到合作,说不定便有可以谈下去的余地。"
  苏修明的表情未变,视线还是定在屋顶的大梁:"合作?让我想一想……将军的条件,莫非是兵工司的援兵?"
  董飞峻点头道:"兵工司若有援军来到,则让副将在与杨维林的对战中全权指挥。"
  苏修明听得他说出这个条件,有些微诧道:"将军要交出离城的兵权?哪怕是暂时的,可都是十分危险之事呢……"
  "兵工司若不派援军前往,离城多半会失守,那时候,兵权有什么用?"
  "可是,离城终归也是临水的国土,兵工司不会坐视不理的。就算没有我,援军也会到来的——只是稍微晚一些而已。"苏修明道。"将军交出离城兵权,风险极大呢。"
  董飞峻道:"本将知道,离城若是失守,朝廷也必定会派军抢回来,只不过——本将却不愿意让它失守。副将应该明白,除离洵十二城本身的驻兵外,最近的援军,也需七日才能到此,这几日里离城的情形,副将也看到了,本来寄望的洵城军又现在已经不能动。照这个情形看,七日,已经很危险了,何况目前,朝廷里根本没有派兵的打算。"
  苏修明失笑。"我们似乎都在为对方着想的样子。"哪有人谈判合作,反而一个劲儿暴露自己的弱点的。
  董飞峻神色平静的道:"副将只需要告诉我,合作有可能吗?"
  苏修明思索了一下道:"将军的意思是,只要兵工司派出的援军一到,我便可以接管离城城防军?"
  董飞峻点头道:"正是此意。"
  苏修明静默了一会儿,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道:"那好,只要将军记得您的承诺,那么,援军的事,就让我来想办法吧。"


  第六章
  因了这个事,董飞峻次日一早便召开了军务会议。他见苏修明伤势未愈,便让罗四代为参加,以便说明情况。因此待丁元敏与齐肖二人坐定后,他简单的讲了一下昨夜的事,就令罗四出来讲明。
  罗四虽是初次出席这种副将以上级别的军务会议,倒也并不胆怯,只是稍微思索了一下,便不慌不忙的道:"苏副将昨日里告诉属下的是这样的想法。"他望了望三人,见都是一副侧耳倾听的样子,于是说下去,"自杨维林中箭那日起,驻扎在城外的成军便慢慢的开始围城。现下我们可以这样推测,成军的围城,目的就是想断绝离城与洵城、忘陵二主城之间的消息通道,只留下烽烟可以传讯。因此,一旦事有急时,我们只能够选择举烽烟征召或不征召那二城的援军,而不能传递更多更详细的消息。"
  三人静静的听着,并不插口,罗四便接着道:"苏副将觉出此事有异,昨日里拼死出城夜探,发现杨维林竟然不在军中。大战之际,主帅不在军中,这并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我们昨夜已向将军禀报过此事,将军也认为,杨维林必定另有所谋。"
  丁齐二人望向董飞峻,董飞峻微微点头表示确是如此。
  罗四继续说道:"连日来,成军不留一丝闲暇,疯了一样的攻城,离城撑得极为辛苦。离城的缺陷便是人数太少,而朝廷援军未见动向,就算有,那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所以,站在我们的立场,唯一的希望,便在于洵城、忘陵的援军。而洵城与离城最近,兵力相对较多,杨维林应该也能想到,我们可能会召集洵城的守兵。"他走到地图前,用手示意道,"此时杨维林若伏兵于鄂城,"他指了指地处洵城对面的成国鄂城,"一旦我们举烽烟征召洵城援兵,而洵城守兵在丝毫不知道对面就有大批伏兵的情况下出城来援……"他停了下来,并没有把话说完。但是在场的众人都是明白人,一下子便想到了其中的后果。
  "杨维林一早就把目标定在了洵城。"齐肖下结论道。"幸好我们尚未征召洵城的援军。"按照离城这几日的情况推论,征召洵城援军,本就是这一两日之内的事,没想到却有这样大的一个隐患在此。
  "若真如此,那么我们便无法召兵来援,只能在这里孤军苦守?"丁元敏问道。这几日里青军损耗极大,疲惫不堪,原先冀望的洵城援军又已无望,这样下去总归不是办法。
  董飞峻道:"援军的事,昨夜里与苏副将商议过了,由他向兵工司争取。"
  罗四听得如此,有些诧异的望了董飞峻一眼。

  董飞峻继续道:"今日主要的事务是将昨夜的事情与我们的推测告知一下大家,另外,再想想办法怎么在朝廷的援军到来之前守住离城——援军就算到达,最快也要六、七日。离城现在情况如何?"
  齐肖道:"城防上一直强撑着,成军人多,一批一批的攻上来,我们的守城兵士根本得不到很好的休息,这样下去,就算没有负伤,光是累也能把人给累倒下。"
  丁元敏道:"刚才收到探子的消息,成军每日都在修整器械重编攻城队伍,他们的兵力数倍于我们,因此一个兵士要三日才得轮到一次攻城战,而我们这边的兵士,则是每次必上。情势对我们大大的不利。"
  董飞峻道:"依你们看,撑得了多久?"
  齐肖犹豫了一下道:"四日便属不易,但也能勉强撑下去,但五日便是极限,我看了一下离城的现状,无法想象我们能撑过第五日。"
  "五日。"董飞峻沉吟着重复了一遍。朝廷的援军就算召集调派等手续一切顺利,甚至一路急行军赶至,最短也只能把时间缩短到六日,可是离城却极有可能在第五日就被攻破。这一日的时间,却如何撑得过去呢?

  讨论到最终,还是没能得出什么有效的结论。董飞峻只是让他们继续加强城守,若能撑得五日,便撑上五日也好,战场上变数极大,到时候会有什么变数也说不定。

  午间例行的巡防过后,董飞峻来到苏修明的居所。一来是顺便探望他的伤,二来,则是想就时间差的问题听听苏修明的办法。他估计苏修明还在休息,便制止了仆从的通传,自己放低了脚步走过去,刚走近,就听到屋内传出罗四的声音:"副将,可……果真有办法在四日之内调来援军?"
  董飞峻听到这句话,放在门边欲敲的手便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却听得苏修明轻轻"嗯"了一声。
  四日之内?这却如何可能?明明从离洵十二城外最近的城池调兵也需四日,更何况还要加上种种提调文书的传达时间。董飞峻有些微诧,不由得凝神细听。
  只听得苏修明淡淡的笑。"长野有永军的右军三万人,若以我们特制的烟火为号,急行军三日半内可到。"
  屋里的罗四与屋外的董飞峻都是一惊。长野是利州的辅城,根本就是离洵十二城的驻防范围,什么时候竟然进驻了永军的右军三万人而一无所觉?
  便听得罗四问道:"长野为何会有永军?"
  苏修明沉默了半晌:"离城毕竟是临水国的土地,怎么会白白送与成军。"
  罗四似乎有所明白:"你是说,先由董派丢了离城,再由永军来接收,不但得一大功,还能以此为借口,在朝中攻击他们?"
  苏修明道:"那是父王一开始的打算。"
  "那,你现在调永军来援,不怕违背了他的意思?"
  苏修明轻轻笑了一声,没有答话。只听得罗四继续问道:"……是答应了什么条件吗?"
  屋内一时静默,半晌方听到一声"嗯",然后便是一直静默。
  董飞峻见他们交谈完毕,担忧罗四此时出门发现自己,便小心的退开一段距离,然后再加重脚步走过去敲门。罗四打开了门请他进去。
  苏修明躺在榻上,见董飞峻进来,因起身不便,微微点头算是跟他见礼。董飞峻客套了几句,便提起援军的话题,苏修明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表示会想办法。他便没有再问下去,说了些好好养伤之类的话便告辞出门。

  一直到微笑着离开苏修明的寝房,听着那扇雕花木门在身后关上的声音,董飞峻才将脸上的笑容淡下来。
  原来定王苏允之所以不派援军,是在等待离城失守的那一刻。一旦青军失守离城,一直隐身于长野甚至其他地方的永军便可立时接手,到那时再以战败为借口攻击丞相府一派。董飞峻心下暗惊,若真是走向那种形势,那丞相府不但失去对离洵十二城以及青军的绝对统管权力,连带着在朝廷上也会因为这种败绩而招至攻讦,那局面可是不利得很。
  他微皱了眉,细心的回想着刚才听到的每一句话。听起来,苏修明与其父苏允似乎是在这件事情上存在着一定的分歧,甚至需要答应苏允什么条件才能取得永军的调派权。
  是真的吗?
  再往前回想,苏修明倒是说过"我来此与定王府全无干系"以及"只为与杨维林一战"之类的话。不过,真的可信吗?

  正午的时候,成军又疯狂的攻了一次城。因苏修明伤尚未愈,罗四便代他主守西门。由于一直不能确定成军的主攻方向,因此离城的四个城门都不敢大意。青军本来人数上就不占优势,此时又分散在四处,也就只能保证刚好险险的守住。
  其他三门都采取的主守的战略,只有罗四,凭着他少年人独有的冲劲,居然敢打开城门向外冲了一回。西门外的成军没想到这种情况下离城守军居然还敢开门冲出,都被吓了一跳,促不及防之下,被罗四斩了一个偏将,回城后还将他的首级高高的悬在了西门城墙之上。
  董飞峻听说此事后,对罗四大大的嘉奖了一番。心道怪不得苏修明着意收服罗四,这孩子年纪轻轻,却有本事有胆色,今后若得机会,说不定便有一番极大的作为。

  用过晚饭之后,董飞峻独自在自家厅里坐着,脑中却忍不住一直回想白日里的事。自昨夜出门看见伤重的苏修明开始,这一天里接收了太多的讯息。有来自敌方的计谋,也有来自己方的手段,内忧外患,都是针对的青军。
  他望着挂在墙上的地图,眼神定在标示长野城的方位。严格说起来,长野隐有一支三万人的精兵,不能完全说是坏事——至少站在国家的立场,能够保证领土不失。
  无论如何,至少不会丢掉离城。或者至少,不是在自己手中丢掉的离城。他以手抚额,按了按眉头。目前,只要保证离城不会丢失在青军手上就好,朝中的事,只有让父亲去想办法好了。与苏修明合作,只是暂时交出此战的指挥权而已,总比被敌人攻破城墙战死,或者逃得性命,然后被押解回国都问罪来得好。

  他正在冥想着,忽然卫兵跑了进来,匆匆忙忙的道:"将军,不好了。"
  董飞峻站起身来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卫兵深吸一口气道:"将军……狼烟……成军在城外伪造了狼烟……那是我们召洵城军来援的信号!"
  董飞峻大震。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没想到成军居然会自己点起狼烟。
  这一点的确是疏忽了。
  可是,事先谁会想到,攻城军一方会主动召引守城军一方的援军?
  他走了两步想去抓刀,却又停住了动作。
  能怎么样?
  就算是再点烽烟令洵城军不要前来,此时应该处于备战状态的洵城军立马就会因为两个混淆不清的命令而混乱。战争一开始,董飞峻就曾通令过洵城准备驰援,而在战争胶着了近一个月之久,情势又明显对离城不利的时候,一直能够得到战场情报,又与离城断绝了联系的洵城守将们会认为驰援的命令才是正常,而后一个命令才是伪造的。
  正是因为,通常的情况下,成军应该希望援军来得越少越好,谁也不会想到此时此刻的成军居然会希望洵城军出城来援。

  董飞峻想到此处,双手握拳,恨恨的一拳砸在墙上,提起盔甲道:"速请副将们到军务厅议事。"
  卫兵刚要领命而去,董飞峻想了想又改口道:"还是请丁齐二副将去苏副将房内议事吧。"事起突然,苏修明虽说伤未愈不能行走,可是这事也应该让他参与商议——毕竟,是谈过"合作"的。

  董飞峻赶到苏修明房间的时候,丁齐二人尚未赶来。苏修明见他神色有异,便出言打听发生了什么事。待听得董飞峻说完后,苏修明的表情微微沉了下来。
  "将军可有对策?"思索了一下之后,苏修明问起。
  董飞峻在来此的过程中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此刻听得他发问,便道:"副将的援军尚有几日可到?行进方向如何?"
  苏修明抬眼去看他:"将军的意思是?"
  董飞峻道:"如果副将的援军能够及时改变方向,去向洵城救援,洵城尚有一丝希望。"现下的情况,如果洵城的出城援军被杨维林打败,剩下在洵城里的数量极少的守军们几乎不可能抵挡随之而来的攻城。可是如果三万人的援军能够及时赶去,或许尚有回天之力。
  苏修明微微思考过后道:"算时日,援军如果从此时改道去洵城,尚需三日。这三日,洵城可撑得过去?"此时留在洵城的守兵应该不会过万,可是杨维林带过去的人至少应该不下三万,此时又正逢成军气势高涨,洵城军人心惶惶的时刻,此消彼长之下,情势当真是危若累卵。
  董飞峻道:"如今便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苏修明道:"令援军改道,本不算什么太大的问题,不过,将军——离城怎么办?"按现下的情况,离城最多也就比洵城多撑几日而已,一旦援军改道驰援洵城,那么离城又有何军可救?
  董飞峻嘴唇动了动,也觉得做这个决断很难。
  此时丁齐二副将赶至,听了情况后都觉得为难。毕竟洵城失守,虽然要担个指挥不力之责,可是主责却自有洵城城守承担;可若是作为离洵十二城的核心之地,又是由青军正副数将亲自职守的离城失守,不但青军灰头土脸,而且这失城的重责要由在场的几人亲自承担。但是话又说回来,洵城可也是临水的国土,是青军的驻防之地,却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不管。
  "齐肖,现在竟州等六城的新兵尚有多少可用?"董飞峻沉吟了一下,问道。
  齐肖在心里默算了一阵,回道:"这几年边境清平,战事不兴,因此我们也没有征召过多少新兵,除开已经到达离城的罗四他们以外,只得八千人。"想了想,他继续道:"这八千人,赶往离城需三日,并且——我们事先并没有约定好信号征召。"开始的时候并未打过这一批人数不多又是新兵的兵士的主意。
  丁元敏道:"若是派死士从四个方向拼死出城,或许能冲出一两个人去?"
  齐肖问道:"将军为何不征召忘陵援军?"忘陵也是三大主城之一,有两万多精兵防守,派一万多人来援并非难事,况且两日之内可到——明明就是最佳的选择方案。
  董飞峻缓缓的道:"洵城周围的地形对成军最为不利,他们尚且选择有伏兵于此,忘陵附近的成国城池众多,对方的兵将与物资都充足,万一他们重演洵城之事……到时候我们才真正是三面受敌。还是让忘陵自保吧,至少保住我们的一条退路。"他想了想,转头向苏修明道:"苏副将有何高见?"
  苏修明至两人进来开始就没参与过谈话,此时见董飞峻发问,轻笑了一下道:"八千人至少可以撑上两日,我会想办法继续向朝廷申请援军。"
  董飞峻听他这样说,微微点头道:"那就定下来了,苏副将发讯号令现在进行中的援军改道洵城,并继续向朝廷争取援军;元敏,你想办法安排人出城,去竟州等地征召援军,齐肖,你继续盯着城防,对抗成军。"
  这时候时间紧迫,丁齐二人领了号令就各自去办了,苏修明最初一直斜靠在榻上,此时却挣扎着想要下床,董飞峻见他身体尚未复原,动作又跌跌撞撞,便走过去两步扶了他一把,道:"副将昨日重伤,现下应该好好休养才是,有什么事,吩咐仆从去做吧。"
  苏修明自己也觉得行动十分不便,只得一边唤仆从去叫罗四过来,一边在董飞峻的帮助下重新靠在榻上。
  "副将感觉伤势如何?"现在所有的援军都在几日的路程之外,董飞峻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因此他也没有急着离开,反而在苏修明的寝房之内坐了下来。
  苏修明微笑道:"劳将军挂心了。"想了想,继续道:"将军令丁副将派人出城,可有把握?"那八千人可以拖上两日,在目前这种时间就是关键的情况下,不容有失。
  董飞峻道:"只有多派些人,以期能冲出去一两个。"
  苏修明慢慢的道:"既如此,我还可以提供一样东西。"他说得很慢,似乎还在一边考量着,"我有一个'钉子',在成军。"钉子,就是俗称的奸细。
  董飞峻微挑眉,没说什么。倒是苏修明笑道:"我也不愿离城失守——那便表示输给了杨维林。"

  第七章
  罗四进来的时候,苏修明将放在床头的一些传讯烟花交与了他。那些传讯烟花是特制的,一旦升空之后,就算是在白日,也能在十数里外被看见,想必城外应有定王府的人接应,将信息一段一段的传送出去,这也与每隔数十里便设立一个的烽火台是同样的原理。罗四接过传讯烟花后,苏修明又附在他耳边说了一些话,想必是细作的名字,只见罗四微微点头后,便向董飞峻行礼而出。
  董飞峻看着罗四的背影,心中想道,这孩子这么快便已得到苏修明的信任了么?
  苏修明见他的眼神一直望着罗四,微笑道:"将军觉得这孩子怎么样?"
  董飞峻回过头来道:"年纪轻轻,便有胆识有本事,挺不错的一个孩子。"他的眼神转过苏修明胸前的时候,忽然怔道:"副将,你……"
  苏修明见他如此,低下头去看,原来刚才勉强自己下床,胸口的伤口大约是裂开了,有血水渗出来,染红了白色的中衣,而自己伤口一直很痛,反倒感觉不出来是否裂开了。
  "现在不用隐瞒消息了,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伤吧?"董飞峻建议道。
  苏修明微笑道:"小伤,不碍事。"说罢从床边的矮柜里找出伤药布条等,自己拉开中衣,解开裹伤的白布,只见白皙的肌肤上面,丑陋的暗黑色伤口在那里张牙舞爪。
  董飞峻不由得为这种反差微皱了一下眉。他见苏修明给自己上药极不顺手,目前两人又是在"合作"的阶段下,自己若是不帮上一帮,倒显得奇怪了,于是走上前两步去接他手中的药瓶。
  苏修明见他来接,倒也没有拒绝,顺手就把药瓶递给了他。
  董飞峻接过来,熟练的用白布擦拭了伤口的血污,再洒上药粉包裹好。他见苏修明一直对自己的伤不甚上心,随口道:"副将若是想在沙场上与杨维林一决雌雄,就当好好养伤才是。"
  苏修明先是一怔,随及微笑。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实在不怎么适合一直打起心神来说客套话,不知怎么的便道:"自从军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受这样重的伤。"
  董飞峻也不明白怎么话题突然就变得这么家常了,但觉得不搭话也不大好,于是便接了一句道:"副将从军,也很有一段日子了吧?"
  "……今年便是第八个年头。"苏修明忽然也觉得话题有些偏离了方向,但同样本着不失礼的原则回了一句。被这样一提,一时间想起了当年在永军里的种种,不由得有些感叹道:"听说将军这十二年里,由小兵一路升至如今的地位,现下想来,的确是不容易。"
  董飞峻似乎也被勾起了回忆,接话道:"其实有的时候,倒是真的分不清楚,这一路走来,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还是因为父亲。"
  他这么一说,同为权臣之子的苏修明也不由得微微点头表示同感。
  然而他点头之后,两人对望一眼,忽然就觉得有些诧异。
  两人突然想到,从来未曾在这种平和而诡异的交谈环境中谈过这种比较深入的话题,然后就有些疑惑,到底是怎么变成这么诡异的谈话局面的呢?
  场面便冷了一下。董飞峻默不作声的把伤药与布条等物放回原处。
  苏修明于是对董飞峻帮忙上药一事称谢,董飞峻则表示不用放在心上。
  重新客套一番,董飞峻告辞出门。

  出门之后他便找到丁元敏,询问派人出城求援兵一事。丁元敏表示听了罗四所传达的苏修明的话之后,就让罗四去联系过那个细作。不过为了慎重起见,还是派了三十个武艺高超也极有胆色的人,趁夜按原定计划从各个方向朝城外冲。
  董飞峻原也不怎么相信单凭一个细作就可以成事,此时听了丁元敏的话才放下了心。

  等把这一堆事情处理完结之后,天已经黑透了。浓郁的夜来香味扑鼻。
  夜晚的离城,还是一如既往的黑暗。
  董飞峻缓缓的漫步回府。
  现在洵城的希望,就在于苏修明的三万援军。
  离城的希望,在于先得到竟州等地的新兵八千人,这样离城总共就能撑上七日,然后在这七日之内,得到苏修明的帮助,争取到朝廷其他地方的援军。

  这样想着,他不由得有些失笑。怎么,希望竟然就寄托在苏修明一个人身上了么?
  他摇了摇头,重新把目前的局势与解决的办法梳理了一遍,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会这么顺利么?毕竟,对手可是杨维林。

  到达自己家门口的时候,罗四正立在那里,见到董飞峻回来,罗四便向他禀报了跟细作联系过的事情,表示已经成功的联系到了细作,将征召援军的消息传出去了。此事董飞峻已从丁元敏那里知道了个大概,便点头表示知晓。
  他对罗四这个少年本身也有一定的欣赏,这几日在抵抗成军的进攻中,又是罗四领军出城反击,出其不意之下斩敌偏将,小挫了成军的锐气。对这样的苗子,董飞峻一向是爱护有加的。他简单的询问了一下这一日里罗四代苏修明主守西门的种种情况,又重新亲口对他斩敌偏将一事加以赞赏。
  罗四毕竟人尚年轻,掩不住脸上的表情,借着门口灯笼的光,能够清清楚楚的看见这个小伙子兴奋的神色。
  董飞峻看着他,不由得想起了当年的自己。想当年自己初入军时,也是这样的富有激情,一点小功小劳就足以让自己欣喜不已的度过数日。
  想到这里他忽然又想起刚才与苏修明的一段差一点便谈起了彼此过往的对话。
  到底是为什么那场对话会变得那样深入的呢?
  一丝寒风吹过来,他清醒了一下,对罗四微笑道:"我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做自己的事去吧。"

  第二天过得甚为平静。平素里几乎每日都能见到的成国攻城军今日不知为什么完全很平静,站在城上向外看,对面的成营静悄悄的,偶尔见到一两个出帐生火做饭的伙头军。
  清晨、午间、傍晚的三次例行巡防,都不见成军有什么异状,董飞峻便令守城的青军就地休息。
  从苏修明受伤开始算起,这已经是第二日。也就是说,必须在接下来的三日之内得到竟州的八千援军,否刚离城将在三日内被攻破。
  晨间的时候他询问过丁元敏,说是派出去的三十个人之中,有二十五个当场死在了成军的刀箭下,却有五个冲出了成军的包围——至少,阵前未见尸体。也就是说,若是算上苏修明所提供的"细作",至少有六个人在试图向那边传递消息。
  而洵城那边一直没有消息。因为离城已经被成军重重包围,就算有什么消息也传不进来。

  过了一个夜间,成军还是毫无动静。清晨,董飞峻因为醒得比较早,便来到城墙之上巡防。
  放眼望去,满眼都是成军的大营,也能看到成军进进出出,可是,为什么会有这一日一夜的平静?
  "将军。"齐肖正好也巡到此处,看见董飞峻在城垛处,便与他打招呼,却听见董飞峻若有所思的道:"我心中一直在想着一些事情,总觉得有些不合情理。"
  "将军可是指杨维林的行踪?"
  董飞峻思索道:"成军这一日一夜里何以如此平静?他们何以暂时放弃进攻离城,让我们得以休整?"顿了顿,继续道:"是不是我们在哪里出错了?"他慢慢的整理着自己的思路,"我们现在所作的部署,都是根据杨维林以及至少三万成军在洵城外而作的,可……万一杨维林并不在洵城,就在此地呢?"
  齐肖道:"但成军何以伪作狼烟,召洵城军来援?"这是没有道理的。若是杨维林的目标只是离城,那么他就不应该希望这支援军出城。
  董飞峻的手指轻轻敲着城墙。再一次的整理自己的思路。到底有没有出错,又从哪里开始的呢?成军围城、杨维林中箭落马、杨维林阵前约见、杨维林销声匿迹、苏修明的消息、苏修明的细作、苏修明的援军、还有烽烟……杨维林若不在洵城外,就在此地的话……杨维林……就在此地……的话……。他脸色忽变,对齐肖道:"速去点燃东南角的烽烟,召忘陵军急速来援!"
  齐肖见他如此,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仍是听命准备去做。他刚迈开步子,董飞峻又唤他:"等一下。"他有些莫明,又停下脚步回头来望,却见董飞峻脸色沉重,似是想到什么一样叹了口气,以手抚额,有些疲惫的道:"去吧。"
  齐肖有些怪异的领命而去了。董飞峻双手握拳,心里有些不甘。若是自己猜得没错,杨维林果真在此地的话,那么先前成军的那场烟,就只是为了骗骗离城诸人。想必从离城通往洵城的道路上,用来一程一程的传递消息的烽火台,一定被他们夺取了数个,这样,就算是离城这边燃起再高的烽烟,也根本传不到洵城。
  只是一堆狼烟。就骗得永军的三万援军改道,并且还不敢征召忘陵军来援。小小的一堆狼烟,就这样孤立了离城,断绝了离城的求援希望。
  看着齐肖的背影,董飞峻也觉得在做无用功。既然通往洵城的烽火讯道被成军切断,说不定通往忘陵的烽火讯道也逃不过同样的命运。不过,总是要试一试的,不管在什么恶劣的情况下都应该做出最后努力。

  不久,就见到离城的东南角腾起狼烟,在晨间的青空下,一股黑色烟柱直升上天空,就像是什么丑陋的怪物一样,划破了天空的宁静。
  董飞峻站在城墙上,只见成军营地的兵士也看见了那柱烟,不大一会儿,就见到他们开始在营前集合了。
  看样子,成军即将攻城。

  不多时,城外便吹起了冲锋号。离城城楼上一些正在就地休息的青军从睡梦中被惊醒,有些惊惶的向城下望。
  城下,是密密麻麻的成军,人数竟然比平素里多了一倍。
  董飞峻见到成军的军容,已经明白自己的推测没错。十万成军全在此地,并没有原先想象中的,有三万成军伏兵洵城。
  可是,到如今,就算明白,似乎也已经显得太晚。各处的援军,就算立时赶往离城,也需近三日,可是,离城如今的现状,在十万成军的攻击之下,不到两日就会被攻破。
  原来成军这一日一夜的休整是在等待。等待那改道的援军走到距离城三日的路程之外。这样不管从离城内传出什么样的求救信号,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成军等的,竟是时间!
  现下的情况,洵城接不到离城的信号,忘陵想必也同样如此,而竟州的八千新兵到此需三日,永军三万人,因为已改道走了一日一夜,此刻就算能接到信号再行到此,也需三日,朝廷其他的援兵若有,也需五日方能到达。如今的离城,竟无军能援!
  而离城内的兵,经过这一个月的奋战,能战斗的,只有两万人。
  城外的成军,是十万。
  兵力是五比一。而士气更是没法比。董飞峻的心沉了下去。
  这时候,满耳听到的都是城外成军震天的呐喊,向下看时,他们已经如同潮水一般,辅天盖地的向离城涌来!

  "迎战!"董飞峻站在城楼上命令道。
  自有兵士擂起战鼓,"咚咚咚"的战鼓声暂时压过了成军的呐喊。董飞峻在鼓声间隙里挥刀喊道:"将士们,只要撑到忘陵援军到达,就是胜利!"
  此时,那道召引忘陵援军的狼烟还挂在青空上,忘陵援军到此,只需两日。离城诸守兵想及此,多少也去了一些惊慌之情,换作一些坚持之色。
  董飞峻心里明白忘陵的援军估计是不可能到达的了,不过若不做此权宜之计,怕是离城的士气下得更快。

  "将军,城外的成军……怎么会如此之多?"丁元敏刚刚来到城墙之上,一下子看到密密麻麻的像蚂蚁一样的敌人,还是吓了一跳。"情况有变动?"
  董飞峻点头道:"我们的判断多半出错了。杨维林有可能就在此地。"
  丁元敏微怔了一下,似乎也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色变道:"若真如此,作何对策?"
  董飞峻侧头问道:"那八千新兵,可有把握?"
  丁元敏道:"当日选的都是一些长于潜行的好手,武艺也不差,逃出成军的包围圈的那五人,当有一定的希望……不过,说到把握……这个却是谁也没有办法保证的。"
  董飞峻点了点头,沉吟道:"不知道苏副将那条线怎么样。"
  "将军。"丁元敏有些欲言又止。
  "什么?"
  "最初说杨维林不在此地的人,可也是他……"
  董飞峻微怔了一下。
  丁元敏接下去道:"将军应当小心提防……"
  "轰"的一声巨响打断了两人的谈话,这是成军的火器发射的声响。董飞峻靠到城墙边低头查看,城墙已经被轰落了些土。
  这一次的攻城,与之前的数次大不一样。成军将大部份的兵力都集中在了北门,他们进攻的速度不快,却是一点儿也不放松,前一批从城墙上负伤摔下,后一批又增补上来。从城墙上向下看,满地都是箭矢与檑木,满地都是敌军的伤员与尸体,却也满地都是冲车与云梯,满地都是敌人的生力军,源源不绝。

  第八章
  为了对付成军在北门的进攻,离城的兵力便也几乎集中在了北门。
  兵力的差距,很快便显现了出来。由于抵抗的强度不够,一些成军已经爬上了城墙,在城垛处与青军展开激烈的交锋。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一滴滴温热的血染红了离城的城墙。
  董飞峻刚一刀劈开一个试图靠近的成军士兵,眼角忽然扫到一个人影。
  那是苏修明。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衫子,连甲胄都没披,仅带着一把普通的大刀便登上了城墙。
  城墙上两军正在交战,这人居然连盔甲也不穿?董飞峻蹙眉,用刀扫过挡在前方的敌军兵士,缓缓的移了过去。
  苏修明似乎在刻意的避开交战的人群。他先是看了看四围的状况,然后选择了没有成军的那一片走过去,像是想靠近城垛,看看城下的情况。
  "嗖"。城下有一箭射上来,苏修明提刀挡开,像是又扯动了伤口,他伸手捂了捂肩。
  董飞峻看他慢慢的靠近了城垛,就着城垛之间的空隙伸头向外看。
  "看什么呢?苏副将。"他走近他身边,用轻淡的语气问道。
  苏修明没有回头,沉默了半晌,道:"来确定一些事情。"
  董飞峻道:"那倒真巧了,我也正想跟苏副将确定一些事情。"
  苏修明这才回过头来望了他一眼,道:"将军有何见教?"
  董飞峻道:"我猜测,离城失陷,对副将全无好处,对吗?"
  苏修明微笑:"确是如此。"
  "那么关于杨维林的去向问题,副将是被人所欺了?"
  "虽然说起来有些羞愧,不过,也确是如此。"
  董飞峻看着他的眼睛道:"看副将的神色,倒是平静的很,这份涵养功夫,本将可自愧不如。"
  苏修明听他如此说,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却转头将眼睛向城下仔细的扫视着。
  董飞峻见他不语,只得转过头去看离城城墙上的情况。青军的拼死抵抗,还是有一定的作用的。只见刚才杀上城墙上的那一批成军已经被青军杀尽,城防上的漏洞也补上了,虽然城下的成军仍然攻得很紧,但情况比刚才有所好转。
  青军刚刚缓过一口气,城下的成军,又有异动。
  并不是攻击。成军似乎在那一瞬间停止了攻击。董飞峻先时还有些微诧,待看到成营门口出来的人的时候就了然了。
  银盔黑骑。
  杨维林。
  他果然就在此地!
  远远的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从他昂首向离城一瞥的动作里可以感觉得到他的得意与不屑。他转目四顾间,忽然看到了站在城上的董苏二人。轻扬手,身后自有弓弩手弯弓射来。
  箭射进了两人身前的城垛,微颤了一下,还带了些许余劲。双方都明白,从那种距离射过来的箭,是可以躲开的,可是,配合着对方压倒性的优势,却可以看作是一种带羞辱的示威。
  董飞峻侧头看了一眼苏修明,意外的在他的嘴角发现了一丝笑意。
  他在笑?
  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会还笑得出来呢?

  杨维林的出现,给城内的青军造成了巨大的压力。
  成军的攻击虽然暂时有了停顿,但是气势上反而更为雄壮,似乎有一种离城已经在他们掌握之中的心态,而反观青军,虽说大家都维持着不变表情跟神色,但心里却因着对杨维林的一丝畏惧而产生出一种不确定的感觉。
  杨维林并没有让成军的攻势停顿多久。也就仅仅几息的时间,随着他的红缨长枪指向离城,成军开始了更猛烈的一轮攻城。

  董飞峻亲自站上城头的最前沿迎战。在这种时候,身先士卒是最必要的,一种提起兵士们士气的手段。身边飞过的箭矢如雨,来不及一一挡开,偶尔有一些已是强弩之末的箭矢撞到盔甲上,发出几乎难以在战场中听清的"叮叮"声响。这一会儿功夫,身上已经带了些小伤,不过还不碍事。
  成军这次对离城势在必得。他们鼓噪着,不顾一切的冲上来。巨大的火炮声,震天的喊杀声,冲锋的号角声混和在一起,震得人耳朵隐隐作痛。城头上的青军也不顾一切的抵抗着,他们中的有些人已经在多日的连续疲累中失去了身体上的感觉,却还是凭着意志机械的挥刀杀敌。城头上血肉横飞。
  日头渐渐的移向头顶的天空。
  两军的攻防已经胶着了一个上午了。
  成军的兵力,因着青军的拼死抵抗,有了一定的折损,可是比起他们的总兵力,这只是一个小小的部份。反观青军,城墙上的防线已经有几处被成军突破,一队一队的成军通过云梯爬上城楼,将两军的战场推进到了城楼之上。

  自辰间看到苏修明微笑之后,董飞峻就再没见过他了。城楼上极为混乱,难道他趁乱逃走了?还是被人打伤了?反正混战的这一两个时辰里一眼也未见他的踪影。
  一刀劈开一个爬上城楼的敌军后,他居然分神想到了苏修明。
  那个人,到底是什么而来呢?
  他的立场,是站在那一个地方的呢?
  授印的时候他说:"我是为了保家卫国。"
  受伤的时候他说:"我是为了与杨维林一战。"
  说得那么诚恳。
  可是,他深夜里私自出城。他说杨维林不在成营。他在离城最紧要的关头露出微笑。
  董飞峻不由得又想到丁元敏的提醒。
  是应该相信那个人,还是应该小心那个人?

  有敌人挥刀砍向他,他用手中的刀抵住。几次刀锋交错之后,他的刀下又多了几条亡魂。

  日头渐渐的偏西了。似乎是满地的血光染红了天边的火烧云,那颜色红得惨然,似乎要滴出血来。
  "轰。"成军火药声中,离城的城墙微微的震动。
  "将军,第十二队的防线失守,有一队敌人冲入内城!"
  "将军,城墙缺口,快堵不住了!"
  "将军,成军全冲上来了!他们夺了吊桥!"
  "将军!请退入内城!"
  满耳听到的,都是不好的消息。
  董飞峻微皱眉。目前外城的防线大部分已经被成军攻破,爬上城楼来的成军越来越多。青军节节后退,眼看外城就要不保了。
  "将军,请退入内城布置迎敌!"身边有兵士喊道。
  董飞峻知道这些人虽然叫自己退,但他们自己却是不会退的,他们早就做好了与敌拼死的准备。他微微有些犹豫。外城眼看不保,目前最正确的做法的确是退入内城布置第二道防线。可是,这个时候退,难道丢下这些还在拼杀的兵士们逃走?
  "你们先退,我来断后!"他沉声喊道。
  "将军!"
  "退!"
  兵士们这一次却没有听他的命令,他们继续挥舞着手中的刀。"将军!请让我们再拖一段时间,您请回去布置防务!"说着就有两三个兵士近身来,欲将董飞峻拉走。
  董飞峻挣开来拉自己的人,向还在拼杀的兵士们喝道:"你们快退!听令!"
  兵士们却置若罔闻,拼杀的继续拼杀,拉人的固执的过来拉人。
  董飞峻正要继续开口说什么,却听得城外的喊杀声大了起来,似乎城外的成军发生了什么变化。怎么了?他们准备在这个时候发动总攻了?
  "将军!将军!"却听得耳边有人惊喜的声音:"是永军!永军来了!"
  "援军啊!城外出现援军了!"

  援军?董飞峻精神一振。姑且不论城外为何为出现本来不该出现的援军,这总归是一件好事情。

  城外援军的来到,使得已经撑到极限了的青军精神大振。这时候,不需要将领的激励,他们也都奋勇的杀敌,很多成军冲到了城墙之上,本来正在士气高涨之时,忽然看到自己的营地被人攻击,一时分心之下,也被斩杀了不少。而青军此时的士气大振,竟将爬上城楼来的敌军消灭了一半。

  不多时,城下的成营里鸣金收兵。估计是援军的出现,杨维林觉得占不到兵力上的便宜,不想在这个时候硬拼。
  成军退兵的时候,青军将士在城楼上摇旗呐喊,然后,大开城门,欢迎原本因各为其主而不是很和睦的永军入城。

  永军此次来援的人数有三万人,领军的是永军的右军军正。这是一个正四品的官职,因此,他见了董飞峻,先行了个下级军官的礼。
  "军正不必多礼。"董飞峻拦住他行礼的动作,"此次万幸有军正来援,不然,离城可能此时已经易主了,军正居功至伟,本将哪里受得起军正这一礼。"他向对方表示了感谢,却并未提及对方一直隐身于长野有所图谋之事,况且这种时候也不宜提及。
  右军正道:"董将军客气了,此次全因定王世子传讯令我等来援,才能解了离城之困,归根结底,还是世子之功。"说到这里,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对了,请问世子呢?"
  董飞峻这时候才记起这个人来。白日里有因为疑心这人而有些刻意的没有查问他的去向,此时想起来,倒有些担忧了。这人该不会在战场上出什么事吧?他一边叫随卫去寻找苏修明,一边对着右军正问出心中的疑惑:"军正不是改道去增援洵城去了吗?何以出现在离城城外?"
  然而,对面的人比他更疑惑:"改道增援洵城?末将只收到增援离城的命令啊?"
  董飞峻的疑惑更深了,他正待张口询问,门口却传来说话声。
  "将军。"来的人却是罗四。
  "可有见到苏副将?"董飞峻转头问。
  罗四面色有些沉重的道:"副将旧伤复发,现在正在昏迷中。"
  "什么?"董飞峻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的右军正比他先出声道:"世子可有大碍?"
  罗四道:"目前还未醒,军医正在看诊。"
  右军正道:"将军,可否容下官去探视一下世子?"
  董飞峻尚未答话,罗四便插口道:"副将尚未苏醒,可能有些不便。"
  右军正被拒绝之后,脸色有些不善,看了看罗四的服色,发现只是个队长,不由得露出生气的脸色,董飞峻见状,忙圆场道:"军正远来,一路辛苦,还是先稍事休息,苏副将现在尚未苏醒,还是不要去打扰军医为上。"
  右军正听他这么一说,这才缓了脸色,随着董飞峻安排的人下去休息去了。董飞峻这才转过头来问罗四:"苏副将怎么了?"
  罗四皱眉道:"副将带伤上战场,他身上旧伤未好,伤口又裂开了,流血不止,后来就昏迷了。"
  董飞峻道:"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罗四很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他刚才还劝阻了别人去探视,怎么自己又要跑去探视了?
  "在苏宅?"董飞峻看罗四不答,出声问道。
  罗四犹豫着点了一下头。董飞峻便走身向苏宅走去。罗四想了想,便也跟在了后面。

  "为何右军正并未接到改道增援洵城的命令?"走着走着,董飞峻忽然想起一事,因此问道:"我记得当天,苏副将是亲手将传讯的烟花交到你手上的。难道是你并未燃放?"
  "属下的确是未曾燃放。"
  董飞峻本是随口一问,却没想到听到这个答案,他定住脚步,有些震惊的转过身来,肃容道:"军机大事,何以如此儿戏!虽然此次是歪打正着……"
  罗四道:"此事属下当进已先行禀报副将,是副将吩咐的。"
  "……"董飞峻沉默了一下,道:"你且将此事的前因后果,一字不漏的说来听听。不然,你未燃放传讯烟花这条,那可是贻误军机之罪。"
  罗四听他说得严重,倒也并不露惧色,道:"当夜副将给我传讯烟花之后,属下正要燃放,副将却又将属下叫了回去。原来副将当时总觉得哪里不对,这才在属下未曾燃放烟花之前,想再理清一次这些前因后果。"
  董飞峻微点头道:"嗯。"
  罗四继续道:"副将当日里曾问过属下的意见,属下便提出了一个疑点。"
  "什么疑点?"
  "属下见过苏副将的箭术,无论如何不肯相信,杨维林当日里被一箭射下马去,竟会丝毫无伤。"
  "的确,从当日中箭的部位来看,杨维林应该是受了不轻的伤。"董飞峻点头。
  "杨维林第二日里强撑着跟副将见了面,回去之后就更应该好好休养,不应该潜行军去洵城设伏。伏兵一事,就连正常人也觉得甚为艰难,何况是他一个伤重之人。而此次争战,成军数倍于我军,杨维林实在没有必要用自己的命来行此险招。"
  董飞峻点头道:"我也是到了最后,才想明白此事。"
  罗四道:"副将想到此节,便想到了另一个关键。最初向副将禀报说杨维林不在营中,并接应副将出城查探的,是副将安在成军中的一个细作。此人已经跟随副将多年,并且能力也是一流,杨维林是否在军中这么大的事,他不应当查探错才对。所以,副将令我悄悄联络此人,并教我如何加以试探。"
  董飞峻道:"结果呢?"
  罗四道:"此人果然叛变了。他所说的种种,包括那天晚上副将出城看到的一切,都是杨维林预先安排好的圈套,为的只是引副将中计而已。"
  "所以,苏副将就令你不再向永军通传改道的命令?但是,他未何不向我禀报?"
  罗四犹豫了一下道:"副将说,他也不能最后确定杨维林的行踪,不向您禀报,是为了万一有事,他便全权承担,而将军您毫不知情,当可无责。"
  董飞峻听他这么说,沉默了半晌,呼出一口气道:"走吧,去看看苏副将。"

  等两人走到苏宅之时,军医已经离开了。董飞峻问过情况,是失血过多导致的昏迷,于生命上倒没什么大碍。走进内室,苏修明还在睡着,脸色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董飞峻站在床边沉默了一会儿。这个人,如此尊贵的身份,却把自己搞成这付样子。他忽然为早先有些时候还在内心怀疑他,而觉得自己有些狭隘。
  "将军,您请先下去休息吧?"罗四在旁边道。大家都是刚刚经历了一天的激战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人。
  董飞峻点了点头,正要离开,床上的人却有了一点轻轻的响动。
  "副将?"罗四已经靠了过去,轻轻的唤。
  "小四……?"床上的人说话的声音很微弱,感觉神志还不是很清醒,但是还是认出了面前的人。
  "感觉怎么样?"罗四半跪在床边,轻轻的问。
  床上的人很微弱的笑。"还活着。你怎么在这里?永军到了?"
  "恩,成军已经暂时退了。"董飞峻在一旁接口。
  "将军。"躺在床上几乎不能动的苏修明这才发现房间里还有别人,缓缓的道:"抱歉,有些事情不曾禀报将军,是末将失职了。"
  "副将不要多说话,好好休息吧。"董飞峻嘱咐了一句,向罗四道,"罗四,我们都出去吧,让副将好好修息。"
  罗四看了苏修明一眼,对方向他微笑表示无事,他这才站起身来,随着董飞峻一起出去了。这么多天来,虽然最后的结局不过就是"召来了永军三万人增援离城,暂时抵挡了成军的进攻"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可是对于当事的几个人来说,其中的种种担忧与猜测,其中的种种计量与布置,却宛如在刀尖上跳舞一般的小心谨慎着。不管哪里出一点错,结果可能都会全然相反。直到如今永军的三万人及时抵达,成军暂时退兵,所有的人才能暂时松一口气,开始思考接下来的事。


  第九章
  第二日的天空,依然如同此前的每一日一样,可是由于连日来压在心头的阴霾消散了的缘故,总觉得是一个明朗的好天气。
  自成军退兵的那日开始,离城内,诸人都忙着休整。
  前一段时间的损耗实在是太巨,目前成军只是暂时退兵,却并非撤走,因此,整顿自己的军务加强防备,是当下一定要做好的事情。
  永军的援兵抵达的同时,他们的运输队所带的一部份物资也抵达了。虽然数量不多,好歹解了离城诸人的燃眉之急。而此时离城的包围解除,与其他各城之间的运输通道也恢复了。隔上几日,便渐渐有物资什么时候运送过来,一时间,围城的阴影似乎又离大家远了起来。

  董飞峻去探望苏修明的时候,对方虽依然躺上床上无法行动,可是气色却好了很多。董飞峻将手中所提的一些滋补的药品放在室内的桌案上,转过身来坐在床头。
  躺着的人见到他,微微的笑了一下,也没有像平时那样多作客套。想来实在是伤得有些厉害。
  "副将此次大胜杨维林,恭喜了。"
  苏修明闻言,缓缓的道:"只能算是平手罢了。差点栽在那个细作身上。"顿了顿,淡然道:"三年前我以细作算他,三年后他以细作算我。这个人还真是一点儿亏也不肯吃。"
  "副将下一步将作何打算?"
  苏修明微怔了一下:"作何打算?"
  董飞峻提醒他道:"按照约定,永军进城之时,副将便接手离城防务。"
  苏修明这时才了然的轻"啊"了一声,道:"照现在这个情形,我可能还得休养一段时间。这个约定,暂时不去理它好了。"
  "副将,药煎好了。"两人谈话间,罗四端着药碗走进来。
  董飞峻从床边站起来,将喂药的位置留给罗四。他见苏修明刚才说了一阵儿话之后,脸上隐隐的出现疲态,本着不打扰病人休养的原则便起身告辞。

  回到将军府,朝廷的表彰文书等公文已经送到了。翻开来看,有国君亲手签发的敕书,对此次对战表示了很高的赞赏,除此之外,令董飞峻觉得很奇怪的是,里面还有作为先行的兵工司的援军调派与户政司的物资调派的文书。
  按照惯例,在两司进行调派的时候,的确会先以快马传讯的形式送上这些先行文书,这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们的态度。由"苏派"主理的兵工司与由"奉派"主理的户政司从前一段时间的不管不问,到忽然间派出不少的援兵与丰富的物资。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离城与对面的成国关川都没有什么异动。因为局势的变化,大家都面临着休养生息以及重新布置战力的场面。
  苏修明的伤好得并不算快。因为是在原本虚弱的伤体上旧伤复发,所以好起来很是费力,很多日才能下床走动。这些日子里,罗四一直照顾苏修明的起居,而那位永军的右军正也像是忽然找到了讨好主人的机会一样天天都登门嘘寒问暖,所以连着几日,董飞峻都没有去苏宅探望过。

  这一次的离城之战,其实给了董飞峻很大的震撼。
  并不是因为面临战死。
  作为一个从小兵一路升上来的将军,且不论自己父亲的势力在其中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至少,那一场一场的战争,却是亲自经历过来的。经历过战争的人,又怎么会害怕战死。
  给他以震撼的,却是看到苏修明与杨维林二人的对战。
  原来所谓名将,的确有其过人的真本事。而自己虽然治军严谨,全军上下也勇不畏死,可是却终究……缺少一种灵性。
  其实这种震撼,应该来源于挫败感。
  董飞峻身为丞相府的长子,一直是丞相董伦着意培养的对象,而培养的目的,自然是为了与平、定二王府之人抗衡。平王世子如今年纪尚幼还看不出端倪,可这定王世子……
  的确是及不上的吧……
  一时间,这么多年的努力,忽然就变成了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他忽然有点理解苏修明那强烈的想要跟杨维林比试的心情。

  这一日的辰间,在议事厅里听了齐肖跟丁元敏两人汇报的军务,董飞峻又跟他们探讨了一些还需要改进的地方。这次城防之战,暴露出青军在城防上的很多弱点,这也是只有面对像杨维林这种名将的时候才会显现出来的,如果忽略双方敌我的身份,把这次战斗看作一次练兵的话,对目前的青军,也算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青军的两名副将丁元敏跟齐肖的个性,跟董飞峻有接近的地方,都是重勇轻谋的。镇守离城的这许多年,因为没有碰到过像杨维林这样的人物,单凭着一鼓勇猛,倒也平安无事,只不过,在这个烽烟四起的时代,又处在这个国境边城,单只靠勇,不能不说是一种缺陷。

  离开议事厅的时候,董飞峻令卫兵准备了一些补血养气的补品去看望苏修明。
  平心而论,董飞峻并不算度量狭小之人,苏修明虽身为敌对派之人,但只要能够保住离城,他就愿意与之合作,哪怕是暂时交出离城诸军的指挥权;虽然想起那人的时候,会觉得有些挫败,但是,他并不愿迁怒或嫉妒,他更宁愿把那种挫败感转变为继续前进的动力。

  来到苏宅,仆从告知苏修明这时候已经起身了,正在后园里散步,他便将手中的补品交与仆从,自己一个人去了后园。

  这个时节,已经快入冬了,后园里并没有什么别样的景色。园内并没有种常绿的植物,因此整个园子,配合着深秋的景象,变成了满园的枝丫与满地的落叶。
  园里有一座精巧的小亭,亭中有人正负手背立。听见有人踏着地上的落叶发出的沙沙声,亭中的人转过身来,在看清了来人的脸之后招呼道:"将军?"
  董飞峻走到亭边立定:"副将的伤势可好些了?"
  苏修明微笑:"劳将军挂慰了,其实不碍事的。将军请坐。"他伸手招呼董飞峻到亭子里坐下。
  亭里有一方大理石雕凿而成的圆桌,配上几个精巧的石凳,董飞峻坐下之后,自有仆从送上两杯沏好的茶来。
  "秋冬寒重,副将还是不宜在这等湿重之地久留。"董飞峻看着对面的人坐下,并且呷了一口茶之后,开口劝道。
  苏修明笑意加深:"将军,末将并不是纸糊的人。"
  董飞峻顿了一下,方点头道:"我倒忘记副将也是从军多年的老兵了。"想了想,他还是将朝廷忽然派出不少援军、调拨大量物资的情况告知了苏修明。他见对方初听的时候,神色有一瞬间的茫然,但是立时又变得清明,像是已经明了其中的因由,不由得发声问道:"副将对此事有何见解?"
  苏修明缓缓的道:"大约……是朝廷对此次战事开始关注了吧。"
  董飞峻不相信事情会有这么简单,可是眼前苏修明不愿说也没办法,正在思索间,有仆从拿过来一把长弓。"副将,这是罗队长刚刚派人送过来的弓。"
  "放这里吧。"苏修明接过弓来,细细的验看了一遍,抬起头,才发现董飞峻正盯着他,不由得笑着解释道:"我没有趁手的弓可以用,所以才跟罗四借了他的。"
  董飞峻倒有些好奇。"副将的箭术,在我平生所见的人当中,应该是绝无仅有。有如此箭术,何以没有一把趁手的良弓?"
  苏修明犹豫了一下道:"其实说来好笑,我一直都没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弓。"
  "何以如此?"
  苏修明掂了掂手中的弓,忽然觉得这种氛围有点熟悉,话题似乎又在不经意的向私事方向滑动。"倒也没有什么大的因由,只是训练自己不会因为某种事情而执念罢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执起手中的弓,像是试图拉开。触到弓弦才刚使力,就觉得伤口有些微痛,果然还是有些勉强。
  "没有良弓,终究还是不趁手吧。"董飞峻道:"那日副将一箭将杨维林射伤落马,解了离城之危,本应当送一把良弓给副将作为礼物才是。"
  "那倒不用。"苏修明推拒道,他想了想,缓缓的措辞:"其实我年少的时候,也曾请名将打造过一把良弓……"说到这里,他的语气有些微顿,但是看了看董飞峻望着自己,还是说下去道:"当时对修习箭术,似乎像着了魔一般的生迷,后来就请都城里有名的匠人打造了一把弓。那倒真是把良弓。我得了此弓,很是兴奋了一段时间,到处找人比试。结果一个月之后,有一次离家外游,回来的时候,此弓竟然不知被谁折成了两段,挂在我寝房的墙上。"
  "这是为何?"董飞峻有些感兴趣的问。
  苏修明却不说话了,他半垂着眼,像是在回忆往事,半晌方抬起头来,盯着对面的人,笑道:"都是些陈年往事了,倒是在将军面前提起这些,失礼了。"
  董飞峻明白他不愿意说下去了,便也没有追问,转开话题道:"以副将对杨维林的了解,他接下来会有什么举动?"
  这话题转得生硬,但苏修明本就不想纠缠原先的话题,于是便也顺着接下去答道:"他会继续想办法进攻离城。因此,其他的城池会暂时得以平安无事。"
  董飞峻轻轻点头。他大约也能体会到杨维林的自负。
  "那人对仇恨,是一点儿也不肯忘的。此次在离城吃这么大一个亏,一定不肯善罢干休。"苏修明道:"所以离城接下来,应该还会有苦战。"
  两人就在这座小亭里讨论了一会儿军务,直到董飞峻也觉得有些微冷,忽然想起苏修明伤势未愈不能受寒,这才起身告辞,并嘱咐苏修明好生休养。

  几日之后,援军与物资渐渐的抵达离城。目前离城以及周围的辅城之内,总兵力已经达到近七万,物资也堆满了仓库,估计能够半年之用。
  援军到达之后,董飞峻便开始忙于整合这些军队。因为城内的总兵力虽然多了,但是由于他们之前分属于不同的军队,难免于各自的号令上会有不熟悉的地方。一旦开战,兵士若不熟悉将令,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援军抵达离城没多久,关川的成军渐渐开始有了动静。
  这一次他们似乎还是采用围城之法,在数里之外安营。远远望去,层层叠叠的帐顶间隙,成军的彩色军旗在随风飞舞着。
  离城内,几位官职最高的领兵之将商议之后,为了避免上次的情况,则同意苏修明的意见,派兵在离城之外扎营,并且于营外设立尖栅,以土石筑实,形成坚固的工事,并设置哨卫队,平时轮番出巡,密切注意敌军的动向。这样的布置,不仅便于防备敌军的攻击,也可以于适时候的时候出击敌军,免得总是陷入被动的局面。
  工事背后便是离城,供给方面及时,而且也相当于再给离城加了一道防线。
  与此同时,城内的青军开始制造一些守城的器具。弓弩箭矢、滚石礌木自不必说,一些以特制的火药涂制的火箭、火砖等投掷物也开始大量的制作。火箭上涂火药,射中人即烧,火砖内也藏以火药,在投掷到城下之后碰到人就会爆裂。这些准备,都是为了防备万一前一阵地失守,成军攻到离城之下而作的。

  苏修明养伤期间,成军与离城外围的青军有过几次攻防战,不过伤亡都不是很大。彼此都是为了摸清现在的形势以及对方的情况,不断的派兵去对方的营地进行袭扰。青军目前兵力物资什么的都得到补充,再加上有之前离城保卫战的经验在,对成军以及杨维林的惧意渐减。一去一来,倒也与来袭扰的成军打成了个平手。
  杨维林最近似乎没有什么新的动向。至少从未见他出现在阵前亲率成军打过仗。离城这边,苏修明失去了在成军中的钉子后,对杨维林的情况更加不了解了。
  这个人,才是成军中最危险的。经过上一次的战斗,离城内的诸人一致认定了这个道理。所以特别命令哨卫队,千方百计的从各种蛛丝马迹中寻找杨维林的线索。

  第十章
  入冬之后,离城的天空开始有了一丝阴郁。

  离城的军务议事厅里,几个位高的将领们正在进行例行的军务会议。苏修明伤势渐好之后,也开始参加这样的会议。但是他大多数的时候只是坐在厅里静静的听,并不多言。董飞峻与他有过交接权力的约定,便也提议过让他来主持会议,不过依那人的意思,却并不是要浮出台面上来进行调度,而是要跟董飞峻私下里进行决议。估计是不想做得太明显而引起城中其他人员的猜议。
  这日的军务会议,也是在这样的格局下结束。将领们各自散会出厅去准备自己的事务。
  "副将的伤势,可好了?"董飞峻起身出门的时候,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回头问经过身边的苏修明。
  "差不多了。"苏修明顿了顿脚步,回答道。
  两人因为说着话,便一同走出了门。
  "副将此时可有闲暇?"像是不怎么经意的,董飞峻问了一句。
  "倒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怎么,将军有事?"
  董飞峻点点头,"副将无事的话,倒是想请副将过府一叙。"

  离城的将军府,坐落在城东,背山而建。此时日头刚刚升起来不久,柔和的光线,令有些微寒的冬日平白的增添了一丝暖意。
  董飞峻见苏修明虽然口中说着无事,但是行走之间依然能见脚步虚浮,想来身体还是未曾大好,便问道:"副将这几日,可是过于劳累了?"还未调养完全,便勉强自己来参加军务会议。
  苏修明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这几日的军务还不算繁忙,不碍事。"
  董飞峻点点头,不再说话。

  这一段路说长不长,说短倒也不短。两个人要是走在路上一路无话,倒会觉得尴尬。于是,沉默了一会儿,由苏修明先挑起话题。
  "此次永军来的援军,战争一结束就会回派,在这里先跟将军知会一声。"
  董飞峻知道他是在向自己解释永军不会留在这里试图争夺离城的统管权,便也道:"倒不用跟我知会,都是朝廷的军队,当然都听从朝廷的调谴了。"
  苏修明笑道:"将军说的是。"
  "朝廷此次调军的意思,当真是要跟成军一决高下?"董飞峻想了想,还是问出口来。
  苏修明转过头来:"将军的意思是?"
  董飞峻看着他,缓缓的道:"我只是一直觉得奇怪,按理说,调军增援很正常,毕竟对方大军压境;调拨物资也很正常,物资一向都是随军的。"
  苏修明微笑:"那将军还奇怪什么?觉得数量太多?"
  董飞峻摇头道:"不。我奇怪的,只是因为没有收到朝廷的任何旨意。"
  苏修明微怔了一下。
  董飞峻接下去说道:"不管是要求镇守也好,或者是要求出兵与敌对抗也好,我没有收到来自朝廷的任何旨意。难道,这还不奇怪?"白白的送来一堆人马物资,却没有收到军事方面的任何指令。在被各大势力把持的朝廷里,是不可能有这种事情发生的。
  苏修明沉默了一阵,缓缓的笑了:"倒没看出,将军原来是个心思敏锐之人。"

  说话间,将军府便已经走到了。
  两人的话说了一半,这时候也都各自收起,待进厅入座,仆从看茶之后,苏修明轻轻提起茶的盖碗在杯沿上拨了一下,看着茶叶在杯里浮沉,茶烟缓缓的升腾而起。"将军猜得没错,的确不是朝廷的意思。"他轻呷了一口茶水,"只不过,却也没什么恶意。"
  董飞峻沉默着不出声。
  苏修明继续道:"是缘于我的一点执念,将军你应该知道的。"
  董飞峻缓缓的开口:"与杨维林决战?"
  苏修明像是轻轻的笑了一下,点头道:"没错。援军跟物资都是我想办法要来的,只是为了跟杨维林一战。"
  他虽然含着笑,但是却有什么不甚明了的意味在里面。董飞峻看了他半晌,移开视线道:"其实今日请副将过府,并不是为了要谈及这些。"
  "哦?那却是为何?"
  "是为了送副将一样东西。"他立起身,双手抱过来一直放在左手案几上的一方赤黑色的长方形木盒,放到两人之间的桌案上。揭开盒盖,里面静静的躺着一把长弓。
  苏修明见是此物,稍稍有些意外,抬起眼来望向他:"将军?"
  董飞峻道:"前日里说过,副将一箭退敌,功当应赏。副将欲与杨维林对战,总不能一直借用别人的弓弩。离城里虽没有好的工匠,但打听了一下城中富户,寻得了一张别人家中祖传的好弓。副将可要试试?"
  苏修明拿起弓来,在手上试了试,入手很沉。细细的看来,弓身是以坚硬的紫檀木所制,弓弦则是牛筋跟苎麻编成,大约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弓身显得有此暗淡,但是还是能看出来是出自名家之手。弓身上还刻了细细的两个字:"落日",想必是这把弓的名字。
  "我对这个没什么研究,副将觉得如何?"
  苏修明轻轻的用指尖摩挲着弓身,缓缓的道:"将军一片心意,却之不恭。多谢将军了。"
  董飞峻道:"副将客气了。"

  "当、当、当……"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钟的声音响起,两人怔了怔,抬头对望了一眼。这是专用于通报有敌来犯的钟声,这么说起来,成军今天有行动了?
  "去看看。"董飞峻道。
  苏修明想了想,将弓放回原处,道:"走吧。"说完站起身来。
  董飞峻令仆从将弓连同盒子一道用锦布包好送往苏宅,这才一起走出厅去。

  出门的时候随卫牵来两匹马,董飞峻跨上其中一匹,回过身来看苏修明时,却见他上马的动作有些迟缓。随卫过来扶了一把,他这才勉强跨上另一匹,调整缰绳,坐正身体。
  "副将,没事吧?"董飞峻问了一句。
  苏修明微笑。"不碍事。"

  赶到城楼上的时候,果然见到两军交战的场面。交锋的地点就是青军在离城离筑起的那道防线。成军大约出动了三、四万人的样子,整个军队排成"鱼鳞"的阵形。这是一种专用于在某一点上进行突击的阵形。这个阵形是把整个军队分成五六段,一层压一层,最前方的部队最密集,不必担心被冲散,而且,攻击力也很强。青军这边的阵形是"玄襄",弓兵在前阵,射完后一轮后退,两轮交替,形成波浪式的不断的攻击,长矛在后阵,主要应对的是冲散了弓兵以后冲过来的敌人。
  "青军的阵法训练得不错。"苏修明在城楼上观战了一会儿,道。在平地上以阵形对战,最讲究的是对号令的应变。看城下青军,以小队为单位,由小队长挥旗指使,号令分明,进退有素,显然是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训练。
  董飞峻微笑了一下。
  看情况,成军是想通过击溃青军的某一点来打破这条防线。"鱼鳞"阵的最前端,是兵力最集中的一点,也是战斗力最强的一点,在那一点上的青军曾几度被冲散。虽然后面的又及时的补上了,但是总是守得十分危险。
  苏修明看了一会儿,突然转头问道:"将军,青军平时,可以练过'鹤翼'的阵形?"
  董飞峻闻言转头:"要变阵?反过来包围他们?"
  苏修明道:"'鱼鳞'一阵,主攻不主守,背后空出来的弱点太多。若是派兵从其后方进行包抄,立刻就会全军溃散。不过……"他顿了一下道:"也可能是诱敌之计。"引诱青军主动离开防线。
  董飞峻思索了一下,道:"不如派出几个小队进行试探,一有发现成军有变阵的迹象,便不许恋战立即脱离,若无异动,再大军跟进?"
  苏修明点头道:"也好。"于是派兵向阵前传令。

  不多时,青军果然有几个小队走出防线,分别从两翼去包抄成军的后队。董、苏二人站在城楼上密切的注视着阵中的动向。奇怪的是,接触之下,成军并没有什么异动,而是显得有些慌乱,后阵开始散乱,青军见状,大部队便开始脱离防线而出,往成军的后翼包抄而去。
  成军果然开始溃散,他们见青军攻来,便都向回跑。青军追击了一小段距离,也不敢过于靠近对方的阵地,便收兵回自己的防线了。
  这一次击败了成军,离城诸人都觉得非常高兴,不管是阵前的,还是城楼上的守城诸军,都开始摇旗呐喊。董飞峻转头去看苏修明时,却见他轻轻蹙着眉,并没有半分高兴的神色。
  "副将也觉得有疑虑?"他开口问道。的确,这一切太容易了,反而让人觉得有些不安。
  苏修明见董飞峻望向自己,缓缓的展开眉来,道:"太明显了。"如果是杨维林要使出什么佯败的计策,无论如何不应该如此粗糙。若是由那人来布置,如何反抗,如何退兵,都应该做得逼真万分,不容易被人看出破绽。可如今,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佯退,是为了什么呢?
  董飞峻思虑道:"莫非是要趁夜来袭营?"
  苏修明望着成营的方向道:"若是袭营,应该让我们放松警惕才对,可这一出,分明就是特意要引起我们警觉的。"
  董飞峻道:"莫非,又是为了让我们胡乱猜测?"
  苏修明跟他对望一眼,忽然便有些自嘲的笑了一下。不错,从这一场交战起,他们又开始陷入那种草木皆兵的猜测中去了。不可否认,杨维林此人,极善攻心。

  晚间,董飞峻照例巡视城防。夜间的离城,比平日里安静。董飞峻走上城楼时,很多守城的兵士跟他行礼,他也点头致意。城楼之上一切安好,没有什么其他的情况。但是,他走到成军主营对着的离城北门时,却见城楼上一片黑暗,看不到半点光亮。
  此时,天上无星无月,黑暗中根本看不清楚城楼上的情况。
  "何事如此?"他有些奇怪,偏过头去问身边站得最近的一个兵士。
  "将军,是苏副将令我们灭了火把。"那兵士躬身回答道。
  "苏副将?"他有些疑惑的问了一句。
  "将军。"兵士还没来得及回应,那人的声音就传过来了。"将军巡防到此了?"
  "嗯。"董飞峻嗯了一声,"副将为何会在此处?"
  黑暗中,只听得苏修明轻轻的笑了一声,道:"日间听将军说到袭营的可能,我觉得也不能排除,所以过来看看。"
  "那这些火把?"
  苏修明依然笑着:"我只是觉得,杨维林有的时候,故意做一些不合情理之事的这种做法,还满好用的。"从成营看过来,整个离城黑灯瞎火,不知道他会有什么想法。
  董飞峻怔了一下,也缓缓的微笑起来。杨维林本是心思极细密之人,没道理不会对这种异常的现象大作猜测的。他正要说些什么,却被苏修明拉了一下,道:"听!"
  仔细听去,从成营方向果然传来动静。
  因是为夜间,所以一点声音都传能得极远,虽然动静不能算很大,可是凝神细听,还是能够感觉得出来不一样。
  "我已经知会过阵前的军队了。"苏修明道。"他们都准备得不错。"他放开刚才拉董飞峻的手,扶到城墙之上。
  成军果然趁夜来袭营。由于青军早有准备,两军打个平手。成军倒也不恋战,一发现对方已经有防备了,便有秩序的退走,边走还边撒上一些铁蒺藜一类的东西防止青军的追击。

  这明明是一场完美的反袭营,可是董飞峻却隐约的觉得有些不安。今天的两场仗,完美得就像是被精心安排过的一样。
  "走吧。"苏修明看到成军退尽,转过身来道。这时候黑暗得久了,眼睛渐渐的能适应这种环境。他似乎感觉到了董飞峻心里的念头,出声道:"将军也觉得有些奇怪吧?不过,就目前这样的情况,只能做好我们自己的防备,暂时想不到那么多了。"
  董飞峻嗯了一声。没错。作为守城的一方,本就应当以不变应万变。只要做好自己应做的防备,其他的事情,只好见招拆招了。

  两人一同走下城楼,苏修明再次对那张弓的事情道谢,董飞峻则表示不用放在心上。此时天色已晚,董飞峻又已经巡防完毕,再没什么其他的事情可做。于是便在这里道了个别,各自回府了。

  第十一章
  连着三日,董飞峻每天都上城墙巡防。
  青军那日连着战胜两场,从上到下都显得有些兴奋。董飞峻虽然心怀疑惑,但是并没有说出来。士气这种东西,本来是最难鼓舞与维持的,目前敌军主动给了这样的机会,倒用不着去打压它。只是,需要自己辛苦一点,多多防范其他的突发事件了。不过,这几日巡防下来,倒没有什么多大的异动,一切显得甚为平静。
  自那晚开始,苏修明便传令离城四门入夜便不能点火把,因此,一到夜里,整个离城黑灯瞎火,从城外看起来,宛如一座死城。
  战争中最难防的,往往是细作。可是,又不能将每一个人进行查证。为了肃清敌方的奸细,董飞峻令全军以小队为单位,互相注意各自的动向,一有反常,立即举报,查实后,举报重赏,包庇连坐。

  这几日,为了打探敌军的动向,青军派出的哨卫队已经尽量的向敌军阵地靠拢。可是,往往还离得很远就会被发现,随之便有乱箭射出,于是只得撤退,再也无法靠近。

  再过得几日,便是年关。
  临水国的习俗,年关的时候,一家人都要团聚。所以,年关将近的时候,兵士们的思乡情结便渐渐的生长了起来。边关苦寒,战争又在僵持之中,董飞峻为了安抚这些兵士们的思乡情绪,决定在年关将近的时候,从军需官那里调拨出一些酒肉食材,在校场上举行一场宴会。除了轮值当岗的守城兵士以外,所有的兵士们都可以参加。另外还设置了一些诸如射箭、角力之类的比试项目,让这些兵士们竞争。当然,为了防备成军在这个时候来袭,因此规定除了当岗的兵士加强防备之外,参加宴全的兵士不脱甲胄,不可醉酒,不可大声喧哗,并且如果听到报警的钟声必须立即收拾参战一类的规定。

  宴会开始的时候,董飞峻照例的在开场讲了一些话,便放任这些兵士们自由玩乐。几个场地上正在进行着比试,董飞峻看了一两眼,便离开校场,独自来到离城北门的城楼之上。
  城楼之上照例是一片漆黑。董飞峻靠近城垛,望着远处成营的方向独自沉思。有了上一次的经验,他不可能相信杨维林到现在为止的毫无动静。可是,到底是在做什么呢?
  如果双方派出兵来硬拼,还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令人摸不着头脑。可是要么便是明显的佯退,要么便是一触即退的平手,那人到底在想什么呢?
  越是这样,便越是想派人去弄明白。
  如此说来。董飞峻轻轻的用指尖敲击着城墙。难道杨维林在做一件希望我们去查探的事?
  他还没来得理清自己的思维,就听到脚步声传来。这脚步声这几日里听得多了,已经可以判断出来人的身份。
  "苏副将。"他回过头,向着身后的黑暗打招呼。
  "将军。"身后,果然是那人的嗓声在回答:"将军何以不参加宴会,却独自到了此处?"
  "总要上来看看才放心。"董飞峻应道。
  苏修明缓缓的走到他身边站定,笑道:"我见将军离场,估摸着便是上这城楼来的。"他抬起手,将手中拎着的物事放到董飞峻身前的城垛凹陷处。借着月光,可以看清楚面前的东西是一壶酒。"如此良宵,如何能够没有酒。"
  月光渐渐的穿出云层,铺洒在城楼之上,朦胧的月色下,就连平日里冰冷沉重的甲胄也泛上了一丝柔和的光。董飞峻提起面前的那壶酒来,不知怎么的便觉得情绪有些柔和了起来。
  苏修明不知道从哪里变出另一壶酒来,跟董飞峻手里提着的酒壶碰了一下,轻轻的抿了一口,道:"将军这几日辛苦了。"
  董飞峻也提起壶来喝了一大口。酒气从胸腔中弥漫开来,咽喉处觉得有些辣。他望向城外。月光下,能看到青军跟成军营帐的安静的帐顶,可谁能看出这其中汹涌的暗潮呢。
  "人生的际遇,真是很难说。"董飞峻望着远处成军营地道。此前谁能想到,会与战神般的杨维林对战的一天,又怎么会想到,会与身边这个几乎可以算是政敌的人有合作的一天。
  苏修明似乎也明白他在讲什么。他再度轻抿了一口酒,微笑着不说话。
  董飞峻也沉默着。
  之前两个人之间,也经常出现这样的沉默的现象,可是此刻,不知道是月色的缘故还是因为酒的缘故,似乎连这样的沉默也变得柔和了起来。
  "我刚刚还在想着这几天这几场仗。"望着成营,思绪便开始连接苏修明到来之前的问题,"杨维林这几日,难道是在做一件希望我们去查探的事?"
  "真想打败他。"然而苏修明却没有接起这个思索,反而转开了话题笑道:"将军也开始有这样的想法了吧。"
  董飞峻顿了一下,提起酒壶喝了一口酒。
  微风吹过来,隐约带着些许新翻的泥土的气味。
  "看样子今晚成军没什么异动。"董飞峻望着成营的方向,那里安安静静的,不见人马出营。
  苏修明道:"令轮值岗位的兵士加强戒备便是了,将军何必亲自在此。"
  董飞峻点头道:"下去吧。"
  两人一同走下城楼,准备去校场上观看兵士们之前的比试,苏修明忽然脚步定了一下,若有所思的回过头。
  "副将?"城楼下已有火把,董飞峻见他神色有异,不由得出声询问。
  "将军,我们刚才在城楼之上闻到的,是被风带过来的新翻的泥土的气味?"
  董飞峻怔了一下,道:"不错。"
  两人对望了一眼,都觉得事情有异。此时已经入冬,并没有田地需要犁土,何以会有新翻的泥土的气味?
  "成军在挖壕沟!"董飞峻忽然想起之前的一个著名的战例。围城的军队便是在城池之外深深的挖了一道壕沟,断绝了一切突围以及被救援的可能,竟然将被围之城内的军民活活的困死在城里。
  苏修明缓缓的点了点头。"没想到他会把这一招应用在此地。"
  离城内的物资虽说可以支撑半年,但是,半年之后呢?如果待成军的壕沟挖成,那便是真的断了生路了。
  "将军。我们立刻出城查探吧。"苏修明道。
  董飞峻一脸凝重的点了点头。挖壕沟这一条计策,虽然极费时费力,但是,一旦壕沟挖成,离城几乎全无生路。原来杨维林想的,是将离城内所有的军民全部致于死地!

  两人趁夜出了城。在惊动人很少的情况下穿过了青军的防线。
  因为害怕动静太大惊动了成军,两人都脱下了戎装,并且没有骑马。这其实是一件极其危险之事。万一被敌军发现,没有甲胄的防护,又没有马匹可以快速的逃离,风险极大,因此二人走出青军的防线之外时,便开始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
  似乎是天公作美,月亮此时钻入了云层中,四周又开始笼罩在深沉的夜幕里。

  两人一路行来,小心的避开了成军巡夜的哨兵。走到某一处时,苏修明将手在董飞峻身前拦了一下,两人便停了下来。
  "不要靠得太近了。"说完他轻轻伏下身,将耳朵贴在地面上听。
  董飞峻从来没有做过侦察哨兵的工作,此时便学着他的动作,将耳朵贴上去听。果然,隐隐约约中可以听到一些挖土的动静传来。
  苏修明抬起头来,望向成军的方向。那里有很长的一段支着牛皮帐顶的地方,估计成军就在这牛皮帐顶以下挖壕沟,这样,从离城看过来,只能看到牛皮的帐顶,根本看不到异样。
  "我过去看看。"苏修明道。眼见为实,再加上有了上一次被骗的经验,还是要走过去亲自确认为准。
  "一起过去。"董飞峻道。
  苏修明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两个人将身子伏下来,猫着腰向前走。成军的哨卫刚才跟这里巡过一圈,短时间内不会再来。两人缓缓的向成军的阵地移过去。
  "看。"距离更近了些,所以隐约能够看得清楚,成军的阵前,一条两人宽的壕沟,还有很多兵士抬着挖出来的泥土忙碌的进进出出。如果以绕着离城挖一圈为完工来算,他们已经挖了近十分之一的长度。看样子,这条壕沟已经挖了很久了。
  董飞峻心中一阵发凉。若再有一、两个月的时间,等这条壕沟完成,那就不得了了。
  "先回去吧。"他身边的苏修明悄声说。在这种危险的地方不宜久留。
  董飞峻点点头。
  两人又沿着来路悄悄的退回去了。

  回到离城的时候,宴会还没有完。离城内还洋溢着一片兴奋的喜庆感觉。兵士们沉浸在一片年关的气氛里,丝毫没有觉察到有什么危险在向自己靠近。董、苏二人也不忍心打扰这样的气氛,只是去校场上露了下脸便离开了。
  离开校场的时候两个人一路无话。
  综合前一段时间了解到的情况来看,杨维林根本就是希望他们来查探这条地道的事情。在如今的情况下,离城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派兵去阻挠成军挖壕沟的进程。但这样必须离开自己的工事去成营大军的阵前。成军兵员更多,而青军必须留下足够的守城之人,能派出的兵不多。如果不倚仗城墙之利,以少对多,无异于以卵击石。可是不这样的话,便只有眼睁睁的看着成军从容的完成这条壕沟的挖掘工作,将离城变作一个孤城。
  不管做什么样的决定,似乎都对目前的形势无能为力。
  可是又不能眼睁睁的坐以待毙。
  想必杨维林此刻,正悠闲的坐在成军的大营内,欣赏着离城这种两难的局面吧。

  "将军可有决断?"董飞峻正在思考间,忽然听到苏修明问。
  "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一战。"大丈夫当马革裹尸,本不足为惧,离城诸军,倒也个个争勇,不畏生死。与其被困城直到窝囊的饿死,倒不如轰轰烈烈的一战,或许还能求得一线转机。
  苏修明沉默的看着他的眼神,半晌,终于下了决断似的道:"好。那么,现在就召将领集会吧。请将军下令。"

  离城的军务议事厅,此刻灯火通明。
  除了青军的四个高级将领以外,来援的几个领军统领也集聚在此。听说了壕沟的事情之后,这些将领们都隐隐的有些色变。
  在城外挖壕沟围城,这件事情是有先例的。当时,被围的城内,军民在无兵可援,又突围不出去的情况下,吃尽了最后一口粮食之后,开始吃人。
  从死人,到活人。从老人,到女人,到小孩,再到互相残杀。
  破城的时候,城里几乎没剩什么活口了。到处是累累的白骨,以及交叠着的刚饿死的尸体。那已经不是人间了。是地狱。
  到如今,这样的事情落到自己头上来,在场的人都觉得心里发凉。
  "将军,出战吧!"很多人这样请求道。明知道这样去跟杨维林交战与自杀无异,可是他们也宁愿就这样死在战场上。
  董飞峻沉默的点点头,道:"今日……且让兵士们休整一下吧。明日晨间,大家各自整顿自己的队伍,作好出战的准备。"
  将领们脸色沉重的应了。各自出门准备。

  "真不甘心。"看着一屋的人走尽,还坐在那里没动的苏修明对着站在门边的董飞峻道。明知道杨维林是迫他们出战,可是也不得不顺从他的心意。就像被玩弄于股掌之间那样的屈辱。
  董飞峻微微的点了一下头,道:"事已至此,就与他拼个鱼死网破吧。"说到这里,他想了想,道:"虽然是出战,但也必须留人守城。明日我带兵出战,便由副将守城吧。"
  苏修明微怔了一下,随即摇头道:"将军一片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也决不会躲在城中。我既然来了此地,就一定要与杨维林见个高下,这一点,还请将军成全。"
  董飞峻看着他坚定的眼神,沉默了一下,道:"也好,那便一同出战吧。"

  等到两人也离开议事厅,天色已经黑得透了,估计此时夜已深。校场上的活动应该已经到了尾声,动静已经不算特别大了。
  渐渐安静下来的离城,在一种浓郁的夜来香的气味里陷入了寂静。
  "将军不回府吗?"苏修明见董飞峻出门不是走向将军府,有些奇怪的问。
  "我想再看看离城。"董飞峻平静的道。
  苏修明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的道:"我来这么久了,一直也未曾好好的看过离城,便烦请将军带路,一同看看可好?"
  董飞峻微笑了一下,伸手道:"副将请。"

  离城的夜晚,漆黑一片,其实并没有什么可看性。两个人沉默的信步走着,却感觉有一种沉重的情绪在其中。
  战争。究竟是为什么要有这许多无休无止的战争呢。
  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白骨累累。这样的地狱,却是由人的罪恶造成的。

  "副将其实本不必来。"董飞峻忽然道。
  苏修明微笑道:"我已经身在此地了。"
  "以副将的能力,现在离开,还来得及。"董飞峻平静的道。
  "我又岂是临阵脱逃之人,我既然来了,就没想过要走。将军的好意,我心领了。"
  董飞峻笑了一下,道:"如今的世家子弟,要是人人都如副将一般,我临水国还有何惧?可惜了。"
  "将军谬赞了。"苏修明谦逊。

  两人缓步在离城内行走。董飞峻沉默的走过大街小巷,苏修明沉默的跟在身后。
  十多年了。自从军开始就在这里,已经如同故乡一般感情的地方。如今,就要为了保护它而拼尽性命了。董飞峻忽然深吸了一口气。保家卫国,不是一句空的口号。保家卫国,就算是拼了性命又怎么样呢。

  "回府吧。明日里还要出战。"他对着身后的苏修明道。
  苏修明微笑应了一声,道:"那就明日晨间校场见。"说完便拱手转身而走。
  董飞峻看着他走出两步,忽然低声道:"多谢。"有一个人陪着,低沉的情绪似乎消散得更快。
  "不客气。"苏修明微顿了一下脚步,继续向着自己的府中走去,并没有回身。

  寂静的离城,在浓郁的夜来香的气味里陷入了深睡。

  作者有话要说:……写的时候感觉就像是在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抠。
  第十二章
  这一日的朝阳,依然还是同往常一样的升起来了。
  这一日的离城迎来了与往日不同的喧嚣。
  各队都在校场上整理自己的队列,准备与成军决一死战。
  兵士们知道了成军在城外挖壕沟一事,反而更被激起了士气。狗急了都会跳墙,人要是被逼到了角落里全无退路,那么,拼命本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
  "将军。队列已经整理完毕。"前来报告的是青军副将丁元敏,"守城的人员也已经分配完毕。"
  "好。"董飞峻点点头,"谁留下守城?"大批兵力出城作战,为了防止此时被偷袭,必须要留下可靠之人在离城应对。
  "我劝齐肖留下了。"丁元敏道。"我跟随将军出战。"
  "你也留下吧。"董飞峻道,"齐肖一个人也许会应付不了。"
  丁元敏犹豫道:"将军孤身出城应战,没有人照应怎么行?"
  "除了你们两人之外,来援的其他将领都会参加此战。"董飞峻道,"你不用担心。"
  "可是,"丁元敏道:"他们都不是青军的人,战场上万一……"
  "若要起什么心,是不是在战场上都没什么差别。"董飞峻安慰他道:"你们且守好离城,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丁元敏想了想,点头道:"是!如此,请将军多保重。"
  董飞峻微笑道:"去吧。"

  校场上,此时已经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兵士们全身甲胄,手握兵器,沉默的站着。这些人有的是一直驻守离城的青军,有的是来援的永军或是其他的地方军。他们的旗帜各不相同,主将各不相同,然而他们都为着同样的一个目的站在这里,等待着与成国侵略军的对敌。
  "成军挖战壕的事,相信大家已经知道了。"董飞峻站在校场前的将台上,沉声的向着众兵士道。"如果等成军完成这条战壕,那会有什么下场,大家应该也很明白。所以,我们决定出城一战。没错,对手是杨维林。这个人有多厉害,大家也都见识过了。可是那又如何?因为他手段厉害我们就放弃反抗饿死在城中吗?将士们,我们现在不仅仅是为了保卫离城而战了!是为了我们自己!如果还想与家中的亲人团聚,如果不想活活的饿死在城中的话,将士们,拿起你们手中的武器,跟成军拼了吧!"
  "跟他们拼了!""拼了!"场中有人开始鼓噪。
  "将军!请出兵!"
  "出兵!"董飞峻拔出手中的长刀,指向天空。"出城后城前列队。"身后,自有兵士吹起牛角军号。将领们带着各自的队伍,开始向城门外走去。

  城门大开,吊桥也被放了下来。一队队的兵士沉默的跨过护城河。
  "将军。"苏修明骑着马从后边来,经过董飞峻的身边,招呼道。董飞峻侧过头去看他,只见他背上挎着那把落日弓与箭袋,身侧佩着刀,全身戎装的骑在马上,显得十分精神。
  "苏副将,你的军队呢?"记得曾经分派给他过两队人马,怎么此时并未见他带领着?
  "我让罗四领着留下守城了。"苏修明微笑。
  所以,这个人就准备这样孤身上战场么?至少也带上个小队护卫一下吧。董飞峻沉默了一下,道:"你跟我一起吧。"

  很快,离城守军便汇集于城前。
  此次作战的目地在于将成军的防线进行突破,因此董飞峻选择了"锥行"之阵。这种阵形跟前一段日子里成军使用过的"鱼鳞"阵的作用差不多,都是以一点作为突击的主要方向,以期能够在一道防线之上打出一个缺口。不同的是,"锥行"之阵的最前端,是由主将亲自带队,因此需要主将勇猛过人。除此之外,"锥行"阵的移动速度比"鱼鳞"更快,而且因为队形比"鱼鳞"松,不会出现队伍互相推挤的事件。
  成军似乎也早就料到他们会来,早有弓弩手列阵准备。战斗一开始,冲在前面的兵士就被成军密密麻麻的箭雨射伤了一些。
  董飞峻冲在最前,因此也遭受到箭雨的攻击。他挥开几支箭后继续向前冲。只有越接近成军的阵地,弓弩兵所发挥的威力才越小,若是与成军近身缠斗,那么便几乎无惧弓弩兵了,因为他们为了害怕伤及自己人而不会放箭。
  "冲啊!"离城军虽然被箭雨阻了一下,但是并没有停下他们的脚步。为了保卫自己的生命和尊严而战,就算是死在战场上也很光荣。他们带着这样的信念,摒弃了一切疼痛跟恐惧,不顾一切的向前冲。
  成军也被这种不要命的打法震慑了一下。在两轮弓兵交接的间隙,已经有一些离城军冲进了成军的阵地,与成军进行近身的搏斗。
  董飞峻在连挑了几个成军的兵士之后,与对方的一名骑在马上的将领拼起刀来。对方的实力不逊于他,缠斗中彼此都受了些小伤。
  因为是在对方的阵地,身边几乎都是敌人,因为冲得太快,身后的自己人还没跟上来。董飞峻一边忙着跟那名敌将打斗,一边还得应付其他的成军,显得甚为吃力。
  "铛。"敌将一刀砍过来,他才堪堪的挡住,马的旁边又有成军提刀砍来。手中还在与敌将拼刀空不出来,他只得提起左脚以靴底去踩马边的敌军的刀身,没想到这个时候敌将忽然收力,一下子掌握不了平衡,他在马上微晃了一下,敌将已经变招砍来!
  "将军小心!"不远处已有冲进敌阵的已军,但是因为中间有成军的阻挡,一时之前冲不过来。董飞峻见敌将横刀砍来,忙伸左手握紧缰绳,身子就势在马上打横,避过了这一刀。敌将见一刀不中,便继续变招,竖着一刀劈下来。董飞峻此时身子悬空无法使力,勉强的提刀去挡,但眼看已经挡不住敌将这用尽全力的一刀。"嘭!"不知道从哪里一箭射过来,马上的敌将身子微晃了一下,栽下马去。董飞峻回正身体,转头望时,只见不远处苏修明横咬着刀背,手中持着那把"落日"长弓对他微笑。
  就这么一会儿时间,自己人已经靠近,董飞峻压力骤减。

  离城军虽然折损了一些,但是大多数还是冲进了成军的阵地与其对战。成军见两军混战,弓兵便撤下了,新来的生力军则是步兵,他们提着刀或者长枪冲过来,与离城的军队进行对抗。
  离城的军队虽奋勇争先悍不畏死,可是人数上毕竟不占优势,眼看着成军将要变阵,将冲进阵地的离城军包围起来,董飞峻只得传令退兵。
  好在无论是突围也好阻击成军继续挖壕沟也好都不是一次两次就能达到目的是事,骚扰一下,然后全身而退,这已经是很好的形势了。

  一直到退回青军在城外的防线,成军也并未追击。进城之后,董飞峻令兵士们各自回营休整,待得三五日再重新出城进行袭扰。
  安排完毕,兵士们各自散了。
  "苏副将。"董飞峻叫住正要离开的苏修明。
  "将军何事?"苏修明停下来。
  "适才多谢副将搭救了。"董飞峻拱手称谢。
  "将军真不用客气。权当是将军送此弓的谢礼吧。"苏修明拍拍挂在背上的弓道。
  "这样的谢礼太贵重了。"董飞峻道:"这样吧,副将如果夜间无事,我请副将喝酒。"
  苏修明并没有推辞,只是微笑道:"如此便多谢了。"

  一场战事下来,后续的工作很是复杂繁多,董飞峻一直忙到傍晚才消停下来,揉了揉头,忽然记起了自己还要请人喝酒之事。
  他停下手里的事务,派人去请苏修明过府。
  不一会儿,仆从通报说苏修明到了。
  那人来的时候穿的是一身便装,一件月牙色的衫子套在身下,整个人显得很是儒雅,像个文士一般。苏修明的肤色在军中在说,应该是偏白,若不是亲眼见到,估计谁也不会相信这人也曾从军数年。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不也以为这人是个毫无军事经验的新手么?
  董飞峻微笑了一下,起身相迎。"副将用过晚餐了吗?"
  苏修明摇头道:"想着要让将军破费一下,所以尚在空腹等待。"说完他自己也笑了。
  "请坐。"董飞峻招呼。

  很快酒菜便端了上来。
  菜都是一些很普通的菜式。离城如今被困城,物资什么的都要省着用,董飞峻身为将军,当然要带这个头,所以他的生活一向很节俭。只不过酒倒真是好酒。董飞峻虽不嗜酒,但是好歹是多年镇守这里的主将,也收到过一些别人送来的好酒,一直窖藏着。此时刚启封出来,酒香便已溢满了整个房间。
  "好酒。"苏修明夸了一句。
  董飞峻翻过酒杯来,给他斟满。"干。"两个人碰了碰杯子。一口吞尽。

  "杨维林今日,并未出现。"如今的离城,最着紧的便是军务。两个人自然的便在桌上讨论了起来。
  "若是见不到他,便总是不免在想,他是否在哪里谋划着什么吧。"苏修明点头道。
  董飞峻抿了一口酒,道:"就算他不再出新招,就目前这种局势,我们应对起来也已经很吃力了。"平时这种话,不能在其他人面前说。身为主将,就算明白形势恶劣,也不能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出来。因为士气这种东西,很多时候是跟主将的表现密切相关的。不过,在眼前之人的面前讨论倒觉得无妨,因为彼此了解到的信息几乎是相同的。
  "其实,杨维林也拖不起。"苏修明道。"只不过我们更不敢等而已。"如果依壕沟挖好,再到离城粮食吃尽直到困死,至少得大半年的时间,在这半年之内,成国的十万大军的消耗,那可也是一笔不小的负担。只不过,如果壕沟挖好,离城根本等不到那么久。
  "所以杨维林故意让我们知道他在干什么。"造成某种形势,以逼迫敌手作出自己希望的应对。董飞峻道:"不愧为战神。"即便知道了他的意图,也只能按照他希望的方向行进。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觉得憋屈的事么?
  苏修明点了下头。"不过,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如果不依靠城墙这样的地利之便,平原对敌,我们的兵力还是太单薄了。"
  "副将有更好的办法?"
  "那倒没有。"苏修明皱眉道,"不过,我军的目的,应该是守住离城,而不是进攻。目前这种状况,倒是被杨维林引得偏了。"
  "的确。"董飞峻点头道。他捻着手指头想了想,"也就是说,其实此次战事的焦点,反而不在于军事上的胜败,而在于粮草物资?"以目前双方的兵力,杨维林再进行强行攻城,胜算并不太大,所以,他近日来围城,便也是为着这个道理。但害怕被围到物资用尽的那一天,所以离城军出城反抗;同样,也是因为负担不起物资的消耗,杨维林造势让离城的军队主动出城,这其实,比拼的已经并非是交战的胜败了。
  苏修明点了点头。"杨维林这几年,倒是更长进了,于这种攻心之术,也用得如此纯熟。"
  董飞峻对杨维林一向的作风不熟悉,此时倒插不上言,于是自行举杯饮酒。
  苏修明见他没说话,便笑了下道:"也是,吃饭的时候,不说这些了。"
  董飞峻抬起头来,"那倒无妨。"
  苏修明举起杯来,道:"那么,敬将军。为了……合作。"
  董飞峻举杯回应。
  一来二去,两人都喝了有五六杯的样子。
  苏修明放下杯子,找话题似的道:"说起来,将军从军也有许多年了,也快回京了吧?"
  临水国领职的规定,像这种世家子弟,到最后都是要回归京城做京官的。毕竟,身为位高权重的权臣之子,又手握重兵,总是一个危险的讯号。虽然目前的局势,朝廷的权力已经被架空,国家的军队也几乎成为权臣们的私有,但是对着这种开国的时候定下来的规定,至少面子上是要遵守的,不然很容易成为政敌攻击的把柄。也就是说,你尽可以培养你的心腹来掌管你的势力范围,但不能是你的亲生儿子。
  董飞峻没想到他说起这种事,想了想道:"本来也打算最近回去的,如果不是因为这场战争。怎么,副将要接替这个职位?"
  苏修明笑:"将军多虑了。"
  "其实以副将如此才干,能够在此镇守离城也不错。"董飞峻道。
  苏修明没有答话。董飞峻便继续道:"当日副将接印的时候说的那一番话,我可都还记得。"顿了顿,"你看离城今日,有青军,有永军,也有其他的地方军队。保家卫国不分派系,副将的话说得很对。"
  苏修明含笑道:"将军倒是看得起我。"
  董飞峻正色道:"就事论事的话,从这次战争里,我从副将这里可是受益匪浅。"
  苏修明一直微笑的看着他,听他这么说,也没接话,举起手中的酒杯,扬了一下。董飞峻会意,也举起杯来,两人便在空中碰了个杯。
  待两人一饮而尽后,苏修明放下手里的杯子,道:"将军的话,倒是给了我个启发。"
  "哦?"
  "既然我们本来就是要守城,那么,不如便想法让杨维林主动过来攻城。反正都是要交战,选择在对我们更有利的方面胜算更大。守城的器具我们都制得完备,再加上依仗城墙的优势,形势总比在平地上交战有利。"
  董飞峻想了想,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他疑惑的道:"我给了你什么启发?"
  苏修明看着他,眼角含笑:"将军看事情,比我通透。所以我才在想,我们也不应该被杨维林引偏,既然是要守城,那么便守住这座城就好了。"
  董飞峻虽然没完全听明白这里面的意思,不过,引杨维林主动来攻城这个办法,倒是目前想不出来办法中的一个可行的办法,值得一试。

  作者有话要说:有没有大人好心给提些个建议什么的^感激不尽啊……扑地
  第十三章
  这样的方案说来可行,但其实执行起来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在里面,那就是,如何引得杨维林主动前来攻城。
  杨维林并不是傻瓜,他既然已经考虑到自己人数上不占优势而造势让离城守军主动出城,而目前的形势上又对他有利,他不会蠢到放弃目前已有的优势,而采取攻城的行动。
  唯一可以利用的,便是成军的军心。
  杨维林固然厉害,但是并不代表他手下的每一个兵士都可以明白形势,体会他的用心。一般,军队里,大多数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他们很多人不识字,没念过一天书,他们有的,只是一腔热血于勇猛。这样的人,思想单纯,易于管理,却也易于鼓动。只要能让他们产生攻城的念头,杨维林无论如何也必须对此做出应对的。
  要想鼓动他们攻城,最快速的方法,莫过于激起他们的愤怒。
  而要激起他们的愤怒,最直接的方法,莫过于挑衅。

  两人对望一眼,心中都大体有了个数。
  有目标,总比没有目标好。董飞峻觉得心中似乎松了一股劲,提起酒壶来斟满了酒。
  苏修明默默的看着他斟酒的动作不说话。
  董飞峻抬起头来,见对方望着自己,不由得道:"怎么?"
  苏修明微笑摇头。"将军十六岁之前,可是在京中生活的?"
  "确是如此,怎么了?"
  "光看将军斟酒的动作,很难想象是军中之人。"
  董飞峻先是回想了一下自己斟酒的动作,然后笑了。那是小时候学习的贵族式的斟酒的动作。"的确是过于文雅了。"从军之前,好歹算是大家子弟,有一些从小就养成的生活习惯,这么多年还是改变不了的。
  苏修明提起酒壶来,用同样的方式给自己斟满了酒,放下手里的酒壶,微微犹豫了一下,道:"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问将军的意思。"
  "哦?"董飞峻有点感兴趣的看着他:"请问。"
  "如果,真到了最危险的关头,将军会不会弃城退守?"
  "弃城退守?"董飞峻重复了一遍。
  "嗯。"苏修明点头:"与其与之硬拼,不如保留实力,以图再战?"
  董飞峻想了想,摇头道:"我绝不会弃城逃走。"
  苏修明看了他半晌,忽然转开话题道:"不知道将军可有时候听我讲一个故事。"
  董飞峻笑道:"副将好兴致啊,请讲。"
  "我以前,跟将军提过,年少时那张弓的事?"
  董飞峻点头:"是啊,你说有一次回家,发现被人折成两段挂在墙上。"
  "是我父王。"苏修明淡淡的道。
  董飞峻微诧:"为何?"精习射箭,又不是坏事,何以定王苏允竟然不准。
  苏修明道:"是啊,我当时也觉得很奇怪,还曾经很生气的去找父王理论。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我不应该学习这些。"
  "哦?那要学习什么?"
  "他说我应该学习——"苏修明微顿了一下:"王者之道。"
  董飞峻似有所悟,没有开口。
  "执念,会让人看不到全局。"苏修明结论道:"将军是从京城出来的,最终也将会回到京城去。离城此地,当保,但是,并非是死守才是保。以退为进,也是一种很好的方式。"他看了看董飞峻,见对方表情没什么变化,继续道:"将军现在,可有弃城退守的打算了?"
  董飞峻缓缓的道:"副将是认为,离城必定守不住了?"不是刚才还在讨论要怎么鼓动杨维林来攻城么?话题一下子也跳太远了。
  苏修明笑道:"那倒没有。只不过,我需要知道将军的态度,才可以决定以后的打算。毕竟,将军的态度就是整个青军的态度。"
  董飞峻道:"我不会弃城逃走。"
  苏修明微挑了下眉,没有说话。
  董飞峻继续道:"我的职责就是镇守此城。离城百姓,数十年来都供养着此地的青军将士们,青军也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候抛弃他们,把他们交到敌人的手上。我相信全体青军将士,都愿意与离城共存亡。副将的话,虽然有道理,可是,请原谅我们有我们的坚持。这就是青军的态度。"
  苏修明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提起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道:"青军的态度,我知道了。"

  第二日,离城内的高级将领便开始商议派人去成军阵地挑衅一事。最后一致认为,离城守军暂时按兵不动,且让城外的工事内的青军每天出去成军阵地骚扰一次。
  能成功挑衅对面的成军,是一个方面的期望,还有一个期望,就是希望成国内部对杨维林这种极其缓慢的、耗时耗力耗钱财的方式出现反对的声音,以达到迫使其主动进攻的可能。

  不出所料,连日来,派出去的青军虽然每天去成军的阵地骚扰,嘲笑,漫骂,但杨维林对他们并不予理会。偶尔派出一队兵来将他们打退,却也并不追击。
  离城诸将虽有些气馁,可是毕竟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很多时候,一种明知道无望的结果,会以一种缓慢的方式,消耗着反抗者的意志。
  离城中,开始弥漫着一种听天由命似的惶然。

  董飞峻去找苏修明商量对策的时候,却发现苏修明领着一队兵士在做木工活。
  "将军。"见到他,苏修明跟他打招呼。
  "副将这是在做什么?"他指着这一队人问道。
  "都是些守城的工具。"苏修明解释,"这个是悬柜,卡在城墙之上,专门用于攻击爬上城头来的敌军。"
  "悬柜?"董飞峻蹲下身去仔细观察,见是一个只有一大一小两个方洞的大木柜子,小方洞的位置正好在眼睛处,大方洞的位置在肩膀处。
  "卡在城墙之上吊于城外,可以很方便的攻击云梯上的成军。"苏修明道。
  董飞峻点点头,道:"副将,我有话要跟你说。"
  苏修明看了看周围的兵士,知道这里人多嘴杂,了然的点点头,道:"好,那我们边走边说。"

  "杨维林这几日,毫无动静,不像是要攻城的样子。"两人走出做木工活的房子,董飞峻先开口道:"这件事情,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副将了解杨维林,可有什么激怒他的法子?"
  "激怒他?"苏修明微偏过头想了想:"激怒这个人不容易,不过激怒他手下的兵士应该很容易啊。"
  "这几日来,也曾派兵过去骚扰对方的军队,成效好像也不大啊。"
  苏修明转开眼去,道:"其实有些方法倒是很有成效,不过,我担心将军不愿意做。"
  董飞峻奇道:"我为何不愿意做?"
  "比如像是……"苏修明轻轻的道:"对敌军的尸体……"他话说了一半,却又收住了。
  不过董飞峻却是听明白了。
  折辱敌军的尸体。
  他这一生之中,的确是未曾做过这样的事。
  虽然,那的确是挑起敌方愤怒情绪最好的方法。
  "这种事,引起的后续问题太大了。"他低下声音来解释。
  苏修明笑了笑,点了点头,接着道:"将军的顾虑,我能理解,所以,我也曾想过一些更文雅的方法。"
  "文雅的方法?"
  "当然,是指相对这种事情而言。"
  "哦。"董飞峻了然的点了点头,"副将说来听听?"
  "不过。"苏修明望着董飞峻,道,"风险很大。"

  离城的军务议事厅内,此刻正召开着军务会议。列席的就是目前正在离城的全体高级将领们。苏修明在这种场合并不打算站出来作什么直接的安排,所以,主持会议的人还是董飞峻。
  "今天召大家前来,是有一件重大的军事安排要告诉大家。"董飞峻站在主将的位置,看着身旁的一众将领们。"散会了以后,大家各自出去整顿自己所带领的军队,明天晚上准备出发。"
  "将军,是要与成军拼命吗?"青军副将丁元敏问。
  "不。"董飞峻淡淡的道:"是要突围。"
  "突围?"这个消息来得太猛然,以至于大家不由得交头接耳起来。来自永军或是其他的方的将领们对此地并无感情,听到说突围,只是有些奇怪,却并没有出声。
  "突围的意思,就是要弃守离城吗?"问话的是青军的另一个副将齐肖,看得出来他并不赞同这个方案。
  董飞峻并不理会他们的问话,只是接下去道:"今天晚上,我们从东、西、北三门分别突围。现在你们回去各自准备一下。另外,出发之前,就暂时先不要公开这个消息了。"
  "将军……"齐肖似乎还有什么反对的话要说,却被董飞峻一声"散会"给打断了。将领们陆陆续续的走出了门厅,齐肖却没有走,反而凑过来,像是想表达一下自己的反对。
  "正好,"董飞峻见他过来,招呼道:"你去叫元敏回来,我还有话跟你们说。"
  齐肖犹豫了一下,还是先出门去叫丁元敏去了。苏修明跟董飞峻点了点头道:"那,我也回去准备了。"
  董飞峻应了一声。那人便跟着齐肖的身影出去了。

  忙忙碌碌之间,夜幕很快便降临了。入夜之后,全军汇集,董飞峻对聚上来的各将领道:"今天晚上的安排,是由我先领两万人出北门,去杨维林所在的成军营地,先行袭扰。元敏,你带两万人,若是见西门成军有所松动,便由西门突围,突围后,去往忘陵。齐肖,你带两万人由东门突围,去往洵城。"
  "可是,将军……"丁元敏有些犹豫。"北门的成军最为集中,还是换我去吧。"很明显,董飞峻是想自己担任这个吸引敌人并拖住他们的角色。
  "元敏,听令。"董飞峻淡淡的道。
  "是。"丁元敏应了一声。
  董飞峻望了他们一眼,沉声道:"万事小心。"
  "将军放心。"
  董飞峻点点头,向自己带领的军队吩咐道:"传我将令,熄灭火把,由北门出城!"

  夜晚的离城,一片漆黑。到城门边时,董飞峻吩咐兵士打开城门,放下吊桥。
  "将军。"身后听得马蹄声,却是有人追了上来。
  "苏副将?还有何事?"董飞峻以为他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完,便挥手让大军先行出城,而他自己拨马走到一边,等那人靠过来。
  苏修明靠得近了,方才开口道:"将军,此战虽然至关重要,却也凶险非常,请将军一定要以自身的安危为念。"
  董飞峻没想到他专门跑过来却是为嘱咐自己的,微怔了一下道:"多谢了。放心吧。对了,城里只剩一万人了,你留在这里,也要多加小心。"
  苏修明笑道:"将军也请放心。"
  董飞峻嗯了一声,道:"那我走了。"
  苏修明拱手道:"将军保重。"

  越过护城河,越过工事。董飞峻带着人马向成营靠近。这么多人,这么大的动静,要说成军一点儿也没察觉那是不可能的。走得近了些的时候,果然就见成营那边已经在列阵,准备跟来袭的离城军交锋。
  "我们今天晚上的任务,是掩护东、西二门的已军突围。所以,拼得越厉害,动静越大,吸引过来的敌军越多越好。"董飞峻低声的跟几名队长交待,"尽量拖住更多的敌人,知道吗?"
  "是。将军。"队长们应道。
  "擂鼓吧。"可以开始了。既然决定走下去,就没有回头路。

  深夜,忽然便被这响亮的鼓声惊醒了。
  成军虽然没有预料到他们这个时候来袭扰,可是看得出来他们是时刻都提防着的。离城的军队虽然于深夜前来,可是也并没有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好在,这一次的战斗,本来也没想着要达到这样的效果。
  在董飞峻的吩咐下,各队队长都带着人拼命的向前冲。
  因为这一次出战的由头是突围,因此,各队都集中成突围的队形,对各个点进行猛攻。成军虽然不知道他们打的是突围战,但是从战情来看,对方是想在自己的防线上打口子。
  敌人希望的,就是我们要阻止的。本着这样的原则,成军的后队一队一队的补上来,一次一次的把被冲得薄弱的阵线补了起来。
  双方咬得很紧。
  成军号称十万,不过由于四散围城的原因,在北门主帅营地的只有三万来人,相对于离城这边的两万人来讲,并不能算是很大的优势。董飞峻本来的希望,也只是能吸引敌人的注意,让他们调来其他几门的围城军,从而达到掩护其他两队人的目的。所以,他指挥着军队猛烈的向前冲击着。
  只有引起了敌军足够的重视,才可以牵引住敌人。在这样的想法下,他不知疲惫的挥刀砍杀着敌人。
  主将如此勇猛,连带着跟来的士兵们也受到了鼓舞。离城的军队,又将自己的阵线向前推进了几分。
  战斗一直混乱着。身边到处都是喊打喊杀的声音。成军似乎源源不绝,看不出来对方有没有调动其他城门的围城军。
  "将军。看!"
  董飞峻身边跟着一个队长,此时,他像是被什么怪异的现象吸引住了似的,指着成营的方向。董飞峻抬头望去,却见微弱的火光下,隐约可见黄边镶嵌的黑色帅旗,一个"杨"字威风的摆在上面迎风飘扬着。
  "是杨维林!"听语气,身边的队长似乎已经有了怯意,因为他吞了吞口水。
  "是杨维林。"董飞峻应了一句,语气淡淡的,他希望可以借此安抚一下这个队长的情绪。"他并没有比别人多长一只眼睛。"

  因着杨维林的出现,成军的士气似乎一下子高涨了起来。有些被离城军队冲散了的地方又很快的补了起来,还把阵线往回推了一段。
  董飞峻一边挥刀杀敌,一边注意着杨维林的帅旗。那帅旗似乎在慢慢的向着最前方推进,想必是杨维林要走到阵地的最前方。不出所料,隔了一会儿,已经可以在乱军之中看见杨维林的银盔。
  那人还是和上一次见面没什么两样,他手中的红缨长枪几个翻落间,已经扫倒了一大片离城士兵。董飞峻见状,便催动坐骑向那边移过去。

  "董将军,又见面了。"杨维林一枪挡住砍来的大刀,抬起头来便看到董飞峻的脸。
  "彼此。"董飞峻也不跟他多话,撤回刀来再次砍出。
  两方主将缠斗,双方的兵士也都围了过来。他们彼此都还在拼杀中,却还是围过来默默的保护着主将。因此,在董、杨二人周围竟然形成了一小块空地。
  杨维林出手极重,枪法也极稳,他手中的红缨长枪,似乎是用什么特殊的材料制成的,十分沉重,一枪舞过来,董飞峻拿刀的右手都隐然觉得虎口发麻。
  文武双全的敌人。智计无双,勇武非常。
  这样的人生在敌国,真是已方的不幸。

  黑暗中看不清楚远方的动向,不知道成军有没有抽调其他几门的军队过来增援;而身边的喊杀声太大,也根本无从听到远方的声音。董飞峻身处战场,又与杨维林拼斗中,完全无法了解现在整个离城周围的情况,他唯一在等的,便是之前与苏修明约定好的信号。
  鸣金收兵。
  只有听见城楼上的钟声响起,才说明其他两边进展顺利。
  在这之前,董飞峻不能退。

  第十四章
  "董将军想突围?"杨维林一边挥动着长枪向他刺过来,一边还有闲情跟他聊天。"当"的一声,刀枪相架,董飞峻回应道:"或许。"
  "可是本帅觉得,你不该突围,也不会这么做。"虽然是在战场上,不过看杨维林的样子根本看不出来,若是不看这刀枪闪过,闭着眼睛的话,感觉就像是两个人在闲聊。"我就算再不了解董将军,也知道你不是一个会逃跑的人。"
  "我本来是不会。"董飞峻一边还击一边道:"不过有人告诉我,得失并非一城一地,战争要着眼于全局。我深以为然。"
  交谈间,周围的形势又变了。
  成军的人数似乎更多了。阵势也由开始的时候防守变得慢慢的向两边弯,看样子是想包围。
  如果是这样,那么,应该有抽到其他城门的军队。董飞峻在心里暗忖。可是,没有得到信号,现在不能退。他空出左手,向不远处的一名队长作了个手势。那是变阵的手势。那队长立即将指令传达了下去。离城的军队便四散开来,将最初突围用的紧密阵形分散,而变成了大面积与敌的混战。这样,尽量的拉大对阵的阵地,使敌人不能轻易的包围他们。
  然而只是这样一闪神,便被杨维林一枪刺来。枪尖透过甲胄,刺进了皮肉里。随之便是剧痛传来。
  "好枪法。"董飞峻在马上微退了一下身体,离开了对方的枪尖。这时候中枪的左肩上的痛楚已经开始加剧,但是他忍着没出声,深吸了一口气后,反而称赞起对方的枪法来。
  杨维林眼中滑过一丝赞赏之意。

  成军似乎越集越多了。离城军队这边,虽然已经尽力的把战线拉得很长很散,可是由于人数上不占优势,还是慢慢的被从外面压过来的成军向中间挤拢。包围圈似乎在慢慢合拢。
  "当、当、当。"眼看已经被人越挤越拢的时候,从离城方向,传来了久候的钟声。深夜里,铜钟被撞击的声音分外响亮,即使处在混乱的战场中也能清楚的听到。
  董飞峻精神一振,可是斜眼去望了一下四周,却又觉得沉重了起来。
  这是撤退的信号。也就是说,其他两队军队已经顺利完成突围,目前已经不需要再继续牵制敌军了。可是,这样的信号却来得晚了点。现在,已经被包围了。

  对面的杨维林也听到了钟声,他将手中红缨长枪的枪尾轻点上地上,看着横起刀来防备的董飞峻道:"怎么,董将军又改变主意,不突围了?"
  董飞峻环顾了一周,看着成军的包围圈正慢慢的合拢。"杨帅客气了,目前这个情况,好像是杨帅太热情,不想放我们走。"
  两人此刻虽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对答,但是都密切的关注着对方的一举一动。董飞峻想着如何能在对方的包围圈里打一个缺口离开,而杨维林则想将对方留在此地。
  "董将军受伤了。"杨维林的视线转到董飞峻的左肩上,盔甲上微微有些血迹。
  "一点小伤。"董飞峻看也不看,迎着杨维林的视线答道。
  杨维林哂笑。"将军不要勉强了。杨某枪法如何,自己知道。这种伤,虽然不能说是致命,可是要是不及时止血……"
  董飞峻微笑了一下。他知道杨维林是在试图用言语打消他的斗志,可是伤口的血,确实是一直流着,他可以清楚的感觉到血液在身体上爬行。"杨帅不用担心,马革裹尸,本是军人的荣幸。"说话间,他提起刀,猛然向杨维林砍去!
  杨维林提枪来挡,没想到他这一招却是虚招。刀身尚未触到枪尖,已经急忙收回,转身拨马向离城方向跑去。随着他的动作,离城的军队也都随着他开始跑,准备在成军的包围还没有完全合拢的时候突破包围回城。
  杨维林微眯了一下眼,纵马追了上去。

  "回城。"董飞峻对跑到身边的几个队长道:"无论如何,你们要带着人回城。我来断后。回城以后,听苏副将指挥。"
  "将军!您先回。"
  "走!快!敌人追上来了。"董飞峻喝道。
  几名队长看了一眼,留下了两个人护卫,其他人便去领导突围。
  后面的成军追上来的很快,杨维林在最前面。董飞峻停在那里,准备暂时截住杨维林,以留给其他人突围的时间。
  杨维林追上来后,也不多话,提枪便刺。他知道董飞峻左肩受了伤,招招都住左边招呼。董飞峻提刀挡了几次,因为反手吃力,再加上血一直流着也渐渐觉得有些吃不消。身边一名队长帮董飞峻挡了几招,但很被杨维林挑落马下,随及便消失在汹涌而过的士兵中,看不见被挤到了何处。
  "将军!我来挡,你快走!"另一名队长也迎了上去,一边抵挡杨维林的攻击,一边对董飞峻喊道。董飞峻却没有退,提起刀与那名队长一起攻击。
  "当。"杨维林在抵挡的间隙,忽然横枪一挥,有什么东西被打落了。董飞峻隐约看到白色的羽毛一闪。应该是一支箭。
  难道……那个人来了?
  他此时无睱回头去望,也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苏修明来了。但接下来,第二支,第三支箭也跟着到了。
  "走!"董飞峻见杨维林忙分神挡箭,趁着这个空隙便招呼那名队长一起走,杨维林被耽误了一下,已经与他们拉开了一定的距离。待得十支箭后,估计射箭之人的箭空了,杨维林才接着追上来。
  董飞峻一面策马向离城跑去,一面指挥离城军队向前冲。前面的包围似乎被突破了,进展起来十分顺利。跑了几步,果然有一骑冲到他的面前,张着弓搭着箭。
  "苏副将。"董飞峻打了个招呼。
  苏修明冲他微笑了一下,却对着他身后喊道:"别动!"
  董飞峻回过马来,杨维林就停在身后不远处。被苏修明的箭正指着。"我劝杨帅,最好还是别动。"苏修明虽然说着威胁的话,可语气还是轻淡淡的。
  杨维林笑了笑,对被箭指着这种事毫不在意,却对着苏修明道:"苏副将也出来了,那么,离城现在,岂不是空城一座?"
  苏修明看了董飞峻一眼,转过头来对杨维林笑道:"是空城。只不过,你现在可没有机会去攻打。"他沉声对着身后跟他一起来的兵士们道:"放烟!"
  随着他这一声令下,这些兵士们取出干草团在火把上点着了,向成军的方向扔去。干草刚一点着,就冒出了大量的浓烟,一下子迷茫了两军之前的这条阵线。
  "走。"苏修明跟董飞峻点了下头。两人拨马回头走了。身后传来的,是成军的咳嗽声。
  "是毒火弹?" 董飞峻询问道。
  "是,加了很多狼毒和砒霜。"苏修明道。"不过,时间很紧,只好用干草作引子。"
  董飞峻哦了一声。怪不得几乎没人跟上来。这样的一道毒烟防线,为离城军突围回城争取到了大量的时间。"副将为何出城?"
  "鸣金之后,见将军久未回城,想必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副将这么做,也太危险了。离城现在几乎是空城。万一发生什么变故……"
  苏修明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话,又把头转回去了。董飞峻忽然觉得被他看了一眼之后,接下去的责备的话竟然说不出来了,只得咽回肚子里。

  直到回城之后,放下吊桥关闭城门,董飞峻才松了一口气,这个时候不光是左肩的伤,连右手都已经因为拼斗太久而发麻,几乎持不稳刀。他稳了稳心神,勉强自己将手中的刀插回别在腰侧的刀鞘中。
  "将军受伤了?"苏修明似乎敏锐的从他迟缓的动作中发现了异状。
  "还好。"董飞峻对经过身边的一名兵士道:"请一个军医去将军府。"那兵士点头应了。董飞峻回过头来对苏修明道:"还有很多后续的事情,副将跟我一起去将军府商议一下吧。"
  "也好,那我去安排一下城防就来,将军请先回去疗伤吧。"
  两人于是策马分别。

  董飞峻回到将军府,军医已经在那里等很久了。他脱掉盔甲,身上的白色中衣已经被血染得透湿。这时候伤口尚未扎,也不方便换衣服,他干脆把被血染红的中衣全部脱掉,让军医就坐在厅里上药。
  仆人搬来火盆,放在他身边。火光渐渐的温暖了他冷得有些麻木的躯体。
  "将军,苏副将来了。"
  "请他进来。"

  苏修明进房的时候带进来一阵冷空气。董飞峻不由得微颤了一下。
  "请坐。"
  苏修明在他身上扫了一眼,转开视线,在客座上坐了下来。"还是等将军包扎完了再谈吧。"
  董飞峻知道他是介意有外人在,人多嘴杂,点了点头,低下头去看军医包扎的动作。抬起头来的时候,却见苏修明的视线放在自己伤口之上,若有所思。
  "副将,怎么了?"
  "没什么。"苏修明道。可是分明可以感觉到他用了一瞬间来回神。"将军的伤势,要多久才可以恢复?"
  "将军的伤势不算重,并没有伤及筋骨。不过,至少得十天才可以动。"答话的却是一旁包扎伤口的军医。"将军,包扎好了。"
  "嗯,你下去吧。"董飞峻吩咐道。
  军医领命退下去了。
  "天气寒凉,将军请穿好衣服吧。"苏修明的视线落在董飞峻靠着的椅背上,"伤最忌寒,要是寒气入体,日后恐落下病根。"
  董飞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赤着上身,觉得有些失礼,道:"稍待。"说罢才起身去内室更衣。

  换好了衣衫回来,却见苏修明一个人坐在那里若有所思。似乎是什么为难事,因为他轻轻皱着眉。"副将在想什么?"
  "哦。没什么,我在想今天的事,杨维林会怎么看。"
  "对了,一直没来得及问,元敏他们的确是成功的突出包围圈了?"
  "嗯,我们的探子一直候到成军追击了一段路又回来以后,才回城来报的。"
  董飞峻沉吟道:"不知道杨维林,会按照我们设想的来攻城吗?"
  "有很大的可能。"苏修明道:"目前的形势,对他来讲是绝对的优势,他会有所怀疑,但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不知道元敏他们那两边怎么样。"董飞峻想了想,问道:"离城目前还有多少可用的兵力?"
  "两万五千人左右。"苏修明道:"还有一些伤兵。"
  董飞峻点点头,轻轻的用手敲击着桌面。"但愿杨维林如我们所愿的攻城。对了,苏副将,我们需要支持几日?"
  "一、两日应该就可以了。"苏修明道:"接下来的一切,全凭天命了。"

  目前已经进行到这一步,只能往前走下去了。因此现在两人需要做的安排并不多。可是,就这样枯坐在城内,想象着不知道会在哪里发生的变数,却总是觉得心下不安,有一丝不确定的惶然感。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时候,似乎有个人坐在身边,整理一下目前的情况,会有一种共同分担的感觉。所以,虽然并没有什么安排可以布置,苏修明并未告辞,董飞峻也并未逐客。
  似乎想说点什么话来减轻心中的那一丝不安定的感觉,可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两个人目前的关系,虽然谈不上敌对,可是也谈不上亲近。似乎是碍于合作的关系,有了一些共同的作战于交谈,可是,总觉得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隔膜在,有些话,反而不好谈及得过深了。
  "目前只有等待。"却是由苏修明打破这一刻的沉默。"这样的感觉,很让人不安吧。"
  董飞峻点头道:"运筹帏幄,果然需要常人所没有的耐性。"
  苏修明失笑了一下:"将军的忍耐力很不错啊。"
  董飞峻摇头道:"不怕你见笑,其实,始终还是觉得有些不安。"
  苏修明笑容加深:"其实,想些别的事情就好了。"他转了转眼,道:"不如写字吧。"
  "写字?"怎么又说到写字这上面去了。
  "是。写字。静下心来写字,其实是很锻炼心性的一个东西。"苏修明道:"完全排除杂念,只是静下心来写字,这样不安感就很容易消除的。"
  "是吗?"董飞峻将近将疑。自从来到离城投军,就很少有空闲的时候坐在那里专心写字了。只有写战报或家书的时候才摸一下笔而已。
  "将军不妨现在就试试?"苏修明看了看他的神色,提议。
  "也好。"董飞峻吩咐仆人拿来文房四宝。

  其实写字本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可是不简单的在于如何把脑子里面其他的杂念清空专心写字。董飞峻在桌面上铺好纸,用镇纸压平,提起笔来,却发现苏修明持着墨在专心的研。
  他研墨的动作很缓慢,可是神情却看起来很专注,似乎真是只是专注于研墨这件事。董飞峻不知道怎么的一下子想起两人初见的时候,那人坐在书案前专心写字的神情。很专注,所以似乎……很神圣。
  董飞峻忽然觉得心里的不安感减轻了些。他暗自微笑了一下,在砚台上蘸了蘸墨,开始写起"永"字来。
  蘸满浓墨的笔点在纸上,开始有些微微的向外晕开。董飞峻试图让自己专心于书写之间。一时间,周围似乎也安静了下来,只听到研墨声,以及心跳声。似乎是进入了一个自己的世界,离城、成军,就连面前的这个人也似乎远了起来。
  像是回到了以前在京中的日子。当年华服美冠,锦衣玉食的日子。似乎还是在学堂里提笔描红的日子。一转眼又到了领职离京的那天,父亲握着自己的手说努力的日子。努力,努力什么呢?努力锻炼自己,以后跟奉苏两派的人对敌?
  一瞬间,思绪又回来了。回到现实中。忽然发现面前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研墨,正专注的看自己写字。
  "果然很有效。"董飞峻道。"这就是副将锻炼自己的法子?"
  苏修明并没回答他的话,倒是指着他的字道:"将军在想什么?"
  董飞峻低下头来看去,果然见最后几个字歪歪斜斜的十分难看,不由得有些微赧:"太久没动过笔,见笑了。"
  苏修明见他不答,也并不追问下去。"将军要是觉得好些,那我就告辞了。"
  董飞峻这才回过神来他像是专门留在这里开导自己的,不由得道:"你下去休息吧,我没事。"
  苏修明点点头,将手里捏着的墨条靠回砚台上,道:"将军受了伤,今日就好好休养吧,守夜的事情我来安排。对了。我那里还有一些将军上次送来的补品,待会儿我让人提过来。"
  董飞峻倒也不推辞,起身道:"那你就多费心了。"
  苏修明微笑道:"没事,将军客气了。"

  第十五章
  清晨的空气,比晚间清爽很多。微凉的微风拂过城墙,偶尔将城头的旗帜带起来飘动。守城的兵士们站在墙头纹丝不动。
  董飞峻早上起身之后,还是将一身的盔甲穿戴整齐,决定上城头去看看。他虽然受了伤,但是还没到妨碍行动的地步,在目前离城这样的关键时刻,这样的伤,也没有矫情到非要躺在家里休养的地步。
  城头上的守军,明显的比前几日少了很多。董飞峻才登上城墙,就看到那个人熟悉的背影。
  脚步顿了顿,还是向着那个背影走过去了。
  "将军?"像是听到了脚步,那人回过头来。"将军还是不放心这里?"
  "在家里空等,还不如过来看看。"董飞峻解释道:"你觉得,杨维林会按照我们设想的攻城么?"
  苏修明笑道:"不知道。那要看他怎么想了。"看了看董飞峻的脸色,他继续道:"我早说过,这个计划,风险很大。"
  "现在已经进行到这里,也就这样吧。"不可有什么计划可以保证百分之百成功的,只能说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况且,也不可能永远只做没风险的事。
  "是。将军倒是看得开。"苏修明转过头去看向成营方向。"现在就只能赌,他不会放过这次机会。他这个人如此自负,应该……"话还没说完,忽然便听到敌营方向传来的擂鼓声。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
  看来,似乎是成军的攻城信号。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两人的心中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
  "你觉得,杨维林是否真的相信了我们的布置?"虽然达成了最初的目的,却似乎又来得太容易了,董飞峻不由得开口询问。
  苏修明侧着头想了想,"我不知道他猜到了哪些东西,现在没有办法判断他的想法。"
  以谋略对敌,有时候就是要面对这样的场景,你算我,我算你,大家心里都有自己的底牌。可是,要如何知道对方的动向,是中计,还是另有安排呢?自己的底牌是不是已经被对方知晓,自己的举动会不会在对方的眼中就像小丑跳梁,都无从知道。
  "应战。"董飞峻转头对身后的兵士吩咐。兵士们开始把原先存放于箭楼的一些守城器械搬出来。
  从城头上看到,已经能够看到不远处扬起的尘灰,成军已经在逼近了。
  "按原计划吧。"苏修明抿着唇。"不过,万一失败的话,离城可真的没救了。"
  "我早有这样的觉悟。"董飞峻静静的道:"现在也不能回头了。"

  成军在一柱香的时间内到达了离城。因为配合这个计划,离城外的防线也撤了回来,所以他们畅通无阻的一路前行。
  从城下黑压压的人头数来看,几乎是倾巢而出。
  不过,虽然是预料中的效果,却还是不能判断杨维林是中计还是演戏。这个人,不像常人那么容易猜测。
  对于攻击离城,双方都是交过手的了,很有经验。一开始就打得难解难分。成军的云梯、冲撞车、投石机、火炮什么的都毫无保留的通通用上了,而离城在休整的这段时间内所做的投掷用的火砖、还有专门用于攻击爬到云梯顶端敌军的悬柜也发挥了很大的作用。除了这些东西,以干草做引子,加上硝石、硫磺、狼毒、砒霜、草头乌、芭豆等材料填充的燃烧就会产生大量毒烟的毒火弹,因为昨日的效果很好,所以苏修明也让人连夜赶制了一批。

  清晨的宁静,一下子就被这样惨烈的场景划破了。
  撞击声、爆炸声、喊杀声、惨叫声。各种各样的声响混和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压抑着的难受的情绪。只有不去想这一切,机械的执行自己的任务,才可以暂时逃离开这种感觉。
  眼睛看到的是战友或者敌人的尸体,耳朵听到的是巨大的爆破或是喊叫的声音,鼻子闻到的是火药或是血腥的气味。这样的环境,真实的死亡与即将死亡的环境,才是每个人最难以承受的。
  董飞峻仍然坚持守在城头抗敌。他左手虽然暂时不能使力,但是在离城的关键时刻,作为主将,是必须要守在这里的。城在人在,城亡人亡。连生死都已经不惧了,又何惧这小小的一点伤。
  苏修明在方便弓箭兵施展的箭楼内,这时候看不到他。不知道离城这样,应该坚持多久。

  成军密密麻麻的顺着墙头的云梯爬了上来。在接近城墙的时候,因为墙头青军的拼死抵抗以及身边的悬柜中刺出来的刀剑的阻隔,进展并不顺利,但是成军有一个很大的优势在于,人多。他们只需要采一刻不停的采取疲劳战术,想信守城的青军很快就会支持不了。
  就算是一个再精壮的小伙子,可以砍人一刀,十刀,甚至一百刀,可是以后呢?不可能毫无疲累的砍上一整天吧?

  日头渐渐的从稀薄的云层中露出脸来,本来是一个难得的冬日暖阳。

  "将军,城墙裂口了!"
  "将军,第七队快守不住了!"
  "将军……"
  "将军……"
  分守各处的队长副队长们一个接一个的跑来报告情况,董飞峻一边应敌一边安排人员过去救急。成军的攻击分散于各处,所以守城的青军由于人少,好像到处都已经告急,颇有一种捉襟见肘的感觉。

  渐渐的,日头已经移到了将近中天的位置,阳光投射在离城的城墙之上,拉出长长的两军交战的混乱人影。
  混战到这个时刻,双方都有了一定的折损。
  成军开始的时候未见过悬柜这种东西,云梯上的兵士一时间被挑落下去的很多,悬柜四周都是木板,又不方便还击。可慢慢的,他们似乎是找到了对付这种东西的窍门,学会捡一些来不及点燃便丢去城下的火砖,在接近悬柜的时候点燃丢进去。
  也幸好他们本身并没有制作这样的火砖,只能捡一些来用,不然,可能死伤可能会更厉害。

  悬柜的防守线失效之后,爬上城头来的成军变得多了起来。告急的地方也更多了。董飞峻感觉到现在调度兵力已经开始吃力了。因为手上的兵力太少,而需要防守的地方如此之多。他刚刚指派了最后一个闲置的机动队去增援一处被成军打破防线的城头时后,看到苏修明从离他不远的一座箭楼里退出来,向自己这边走过来。
  "将军,城门快被撞破了。"负责守住北门城门的队长上来报告。
  "我知道了。"董飞峻点点头,犹豫着应该调哪里的人过去增援。各处的形势都差不多,这个时候都离不得人。
  "将军,怎么了?"苏修明走过来,见他微皱着眉,问道。
  "城门快守不住了。"董飞峻应道。
  苏修明沉吟了一下,道:"差不多了。我们应该去进行一些准备了。"
  "现在?"董飞峻疑惑:"会不会太快了?"
  "看这个形势,破城也就是迟早的事,杨维林一向自负,这会儿不会起疑心的。"
  董飞峻想了想,对那名守在身边等命令的队长道:"你们再支撑一下吧。"待那队长领命跑开,才转向苏修明道:"走吧。"

  离城内的一座两层高的小阁楼内。苏修明站在窗前向外看了看,转过头来对董飞峻道:"这里视线果然不错。"
  "嗯。"董飞峻点头,这座小楼的地势本来就高,再加上楼上的阁楼,这种高度几乎可以看清楚整个城内的情况。放眼望去,城的四周到处都是升腾而起的烟雾。而城内却是一片寂静。百姓们早就得到通知,这个时候也都躲在自己的房内,没有一个人出来活动。整座离城之内,竟然是静悄悄的一片死寂,与城墙边的声响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苏修明轻轻的用手敲击着窗棂,发出有节奏的"扣扣"声。
  城墙处青军在拼死的抵抗,他们却躲在这里等待。这样沉寂的场面让董飞峻觉得有些不安。"杨维林,会进城吗?"
  "应该会进。他不是一个躲在后方的人。"苏修明转过身来,似乎是看出了他心中的那一丝不安感。"将军害怕失败吗?"
  "只是不愿意。"董飞峻道。
  "那么,将军现在已经做好了面对失败的打算了吗?"
  董飞峻看了他一眼,却不回答他的话:"你来离城的时候,做好了面对失败的打算了吗?"
  "那个时候,我相信我会赢。"苏修明低声道。
  "那么现在呢?"
  "我还是愿意这样相信。"苏修明微笑。
  "这就是……你说过的执念吗?"董飞峻冒出这样一句话。
  苏修明怔了怔。"好像是。"他一下子笑出声来:"我这样的性格,最是被我父王深恶痛绝的。不过……"他顿了顿,"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任性。"
  董飞峻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没等到他想好措辞,喧闹声忽然近了一些,正是从北门传来。
  "破城了。"两人对望一眼,苏修明静静的开口。
  董飞峻觉得心跳快了一拍。他深吸一口气:"杨维林会进来吗?"
  苏修明摇头:"不知道。"
  两人挤在阁楼的窗边,目不转睛的看着北边。
  渐渐的,可以看到有成军涌进来,与部份城内的青军缠斗。然而两人不在意这些,两人的眼睛,只是寻找着杨维林的身影。
  在哪儿呢?他会不会进城?
  此时此刻,时间忽然变得难熬了起来。一瞬、一息、一弹指。这些平时根本不会注意到的时间忽然就变得漫长了起来。如果说这是一场赌博,那么现在就是开盅前的最紧张的一刻。骰子已经摇定,只是不知道结果而已。
  心中的不安开始扩大。董飞峻觉得自己慢慢的握紧了拳头。
  "我看到他了。"身边的苏修明忽然低声的道。
  "哪里?"
  "刚进来。"苏修明指给他看,果然看到了那个人隐约的身影。还是一样的骑在高头大马上,以一种威风的姿态。
  董飞峻转身就要下楼。被苏修明一把拉住。"你去哪?"
  "我去通知城内的伏兵。晚一时刻,就会多死更多的人。"
  "等一下。"苏修明看了看城内的形势:"现在不行,进来的人还不够多,现在不到时候。"
  董飞峻犹豫了一下,也就没有反对。转身来到窗边看杨维林的动向。
  杨维林这个时候正环目四顾,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忽然,他的视线直勾勾的往两人藏身的阁楼这里扫过来。两个人躲在窗棂后面,这时候都心中一跳。杨维林在找什么?难道在找他们?
  却见杨维林已经策马向这边走来。
  杨维林发现他们了?两个人对望一眼,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
  杨维林却在走近了小楼的时候停了下来。
  他想干什么?董飞峻微皱眉,转过头低声问:"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苏修明看了看城内的形势,应道:"奇怪,为什么没有更多的人进来?"
  这时候,忽然听到惨叫声传来。低头看时 ,杨维林已经不见了踪影。那叫声却是从附近一的户居民家里发出来的。
  过了一小会儿,只见杨维林领着几名成军从刚才发出惨叫的那户人家出来,几名成军的刀口上还沾着新鲜的血。
  董飞峻大震,转过头来:"你不是说,杨维林不会屠杀平民吗?"
  "……"苏修明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不行!不能放任他们这样。"董飞峻愤怒的道:"还是不该放他们进来。我去通知伏兵。"
  "不可以!"苏修明压低了声音:"现在还不到时候。现在开始,城外的压力会很大……"
  董飞峻咬牙道:"那我一个人去阻止他!"说完拿起刀就下楼了。
  苏修明阻拦不及,看着城内的形势,手伸进衣襟里去碰了碰发信号用的烟花,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没有动,只是从身边的桌案上拿起弓箭跟箭袋,挎在背后,跟着董飞峻下楼去了。

  董飞峻下得楼来,看到杨维林带着三个兵士已经进了另一户民居,他看了看周围,没什么其他的成军,就只有杨维林跟刚进去的那三个兵士。
  一个杨维林本来就已经很难应付了,何况还跟着三个人。董飞峻微一犹豫,屋内已经响起了惨叫声。
  由不得他多想,脚已经不由自主的冲了进去。
  然而,刚踏进去两步,就觉得不对。因为,杨维林正站在对面微笑,一屋子的居民,瑟瑟发抖的缩在屋角,只屋子的正中有一条被劈成两半的狗。
  虽然这样的情形只看到了一眼,但是他心中已经直觉上当了,正要退出来,已经被人断了后路。两名成军从门的两边靠过来。封死了他的退路。
  "董将军是你?"杨维林似乎还是觉得意外。"苏副将呢?"
  董飞峻正在回答,已经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熟悉的脚步声,是苏修明。
  他虽然被封死了退路,但是小范围的行动还是自由的。一定要提醒那人!他心中才转过这样的念头,杨维林比他更快,已经横枪点住一个缩在屋角的女人:"你一出声,她就没命。"。
  董飞峻微怔了一下。要是自己被威胁,他还不怕,可是,却是平民。他只犹豫了这样一瞬,苏修明就已经踏进屋来。两把刀随即架在了他脖子上。

  苏修明只怔了一瞬,看到这样的场景,立刻明白了。他淡淡的看了董飞峻一眼,转向杨维林道:"杨帅,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董飞峻忽然觉得有些惭愧。
  只听得杨维林在旁边轻轻的笑:"承蒙两位如此盛情相邀,我杨某又如何敢推却呢。"说着对一名兵士道:"你去传令,通知他们可以进来了。"
  董飞峻听到此处,方才醒悟一直没有更多的成军进来的原因,原来是杨维林也在等待。
  "杨帅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苏修明微笑。
  杨维林道:"苏副将说笑了。你怎么会不明白。不过,你要是真不明白,现在我有的是时间,来跟你讲讲,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的原因。"
  苏修明垂下眼眸道:"我是真不是明白。"
  杨维林点头道:"那杨某对你们这几天的动向,便猜上一猜。"

  "昨日,董将军先在北门出城吸引我们的注意,然后再由东西二门出城,做出一副突围的样子。其实,东西两门你们的人突围之后,应该是立刻分兵,一部份人假装向其他城池退走,而大部份人则留下来,作了伏兵。不过,昨天夜里天暗,再加上我被你们正面的攻击拖住了,所以,你们的人以得顺利的埋伏。"
  董飞峻心中微沉,杨维林果然知道。
  "今天这一场,却是为了让我进城。"杨维林继续道:"守城的人中,你们还分有伏兵。放我进来之后,就把我围在城中。这时候,你们再放出信号,封死城门,将我军分为两个部份,互相不能接应。城内你们更熟悉,打巷战我不是你们的对手,而城外,没有了我的指挥,我军群龙无首,再加上,城外伏兵的内外攻击……"杨维林微笑,"果然是一条很好的计策。你看,我光是这样描述着,都觉得实在是一条好计。"
  他果然猜得到。苏、董两人对望一眼,都没什么话说。
  "但是,"杨维林缓缓的道:"你们也猜猜,明知道有埋伏,我为什么敢进城来呢?"

  第十六章
  苏修明最初的时候一直沉默着,这时候终于开口说话道:"愿闻其详。"
  杨维林笑道:"我猜,你们连我这个人一向自负这一点也算进来了。没错,我一向很自负,就算知道你们有埋伏,还是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的。不过……"他顿了一顿,"我一向自负没错,可是并不代表我会完全没有把握的冲进来。"他的脸上挂满了志得意满的微笑,"我会进城来的原因,是因为我看到了阵眼。"
  "阵眼?"董飞峻不由得问了一句,又没有布阵,哪里来的阵眼。
  "很像一个阵法不是吗?"杨维林反问,"每一场对敌的谋略,都像是在布一个阵一般,最关键的地方,当然就是阵眼。"他转向苏修明:"苏副将知道你这个阵的阵眼在哪里吗?"
  苏修明淡淡的道:"请杨帅指点。"
  杨维林道:"阵眼就是你。"
  "哦?为什么是我?"
  "我一直在想,你们这一次的布置,涉及到城内城外两个方面。城外人的人怎么会知道什么时候跟城内的人配合?所以,一定有一个指挥的人。我猜了一下,指挥的人,应该是你。"杨维林道:"所以,纵然你安排布置得多么精巧,我只需要抓住这个阵眼,也就是,看住你。我猜,要同时通知城内与城外的伏兵,最大的可能就是以带声响的烟花传讯,这个传讯的工具,只有可能在你身上。"他望着苏修明道:"怎么样?苏副将,现在,你可还有机会燃放?"
  苏修明抿着唇不说话。
  杨维林接着笑道:"所以,我一想通这件事,立马就觉得,虽然你们布置得精妙,但是于我来说,只要把握得好,却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我现在,就是要你们眼睁睁的看着,不管你们伏多少兵也罢,我都要你们眼睁睁的看着,看着我就这样夺取离城,而你们无能为力,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苏修明沉默了一下:"所以,你刚才是在引我们出来?"
  杨维林道:"不杀平民。你们是因为我这一点才演破城这出戏让我进城的吧?你听。"他轻轻的笑:"成军在进城。时机刚刚好。不过,苏副将,你已经没有机会发信号通知伏兵了。"

  不行,不能就这样下去。董飞峻虽然保挂着表情没有露出焦急的神色,但是他的心里却总压着一种后悔的情绪。如果不是自己沉不住气……。整座离城的命运,难道就是毁在自己手里么?作为一个离城的守将,这让他情何以堪?
  刚才进这屋子的,除了杨维林,还有三个兵士,现如今已经有一个去报信了,所以,还剩两个。他看了看周围的形势。现在,已方两人被困在这个屋内,自己身上带着伤,不一定是杨维林的对手,而苏修明更擅长于弓箭,也就是远距离的对战,在近身搏斗中,不一定打得过两个人。
  难道事情就这样结局了吗?
  他抬起头来向苏修明那边看了一眼,只见那人抿着唇没什么动静,见他望过去,也没什么特别的眼色,估计是没想到什么好的法子。
  董飞峻心下叹了一口气。忽然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而且只有两人,不是大规模的军队。
  会是谁呢?他望了望屋内几人,见苏修明跟杨维林都露出了关注的神色,显然,都不是预先安排过的。那么,会是谁呢?
  在这种关键时刻,来的这两个人,有可能就决定着离城的命运。
  是谁?屋内所有的人都是同样的想法。可是,他们都害怕是对方的人,因而不敢出声。只能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走到门口了。董飞峻屏了一口气,奇怪的是,他却看到杨维林松了一口气。
  难道是成军的人?
  这样想着,帘子掀开,露出一张少年的脸,有些眼熟。董飞峻想了一小会儿才想起来,这是第一次跟杨维林在阵前初见时候的那个少年。叫什么名字来着?
  "韵辰?"杨维林叫出了这个名字:"你怎么来了?"
  "你果然在这里,"少年的脸露出了微笑,"我担心你,所以就跟黑卫一起过来了。"他跨进门来,另一人也跟了进来,一身甲胄,高高瘦瘦的。
  杨维林的脸色忽然变得柔和了起来。"这里很危险,怎么到处乱跑了?"
  少年道低下头道:"我……我担心你。"说着,走向杨维林道:"你陪我好不好?我叫黑卫留下来看着他们。"
  杨维林犹豫了一下,居然点头道:"好吧。"说完拉起少年的手,就向外走,像是完全不把董、苏两个人看在眼里。
  好机会!董飞峻快速的看了苏修明一眼,两个人决定利用这个时候向外冲。
  此时杨维林已经走到门口,两个人正准备行动的时候,那少年回头望了一眼,忽然尖声叫道:"你干什么?!"
  叫声太凄历,董苏两人都怔了一下,杨维林也不由自主的回过头来。却见那少年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把匕首,刺进了杨维林的腰间!同时,那个叫"黑卫"的人也用极快的手法,以刀柄敲昏了那两个成军!

  这一下子的变化太突然,董苏两人都暂时失去了反应的能力。杨维林也没料到身边的少年会对自己下杀手,刚说了一个"你……"字,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那个叫"黑卫"的人已经退到少年身边护卫他了。
  "韵辰……你……为什么?"杨维林的表情,混合了震惊与不敢置信。
  "你现在已经不用知道了。"少年站在黑卫身后,表情淡淡的,再也没有了刚才的微笑。
  杨维林捂着腰,因为伤势过重而站立不稳。"你……你是……南迟的人?"
  少年微怔了一下。"你猜到了?你这样的人,死了还真可惜。"
  "我……"失血过多,他似乎已经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你……一直……"
  "从最开始,就是为了要杀你。"少年淡淡的说完,转头向苏修明:"定王世子,怎么,你不准备放信号了?"
  苏修明轻轻的从衣襟内取出烟火,却没有点燃。
  "怎么?现在不想跟成军打了?怕我们渔翁得利?"少年微笑了一下,"你不发信号,离城就完了,你现在没有选择。黑卫,我们走。"
  苏修明深吸了一口气,走出室外,掏出火石,点燃了烟花。巨响声中,火炮升空。董飞峻也走出门来,看见苏修明的眼神追着正向城外走的那个少年跟他的随卫。
  "苏副将……"他正想说些什么,却见苏修明取下佩弓,拉弓搭箭,一箭向那少年射去。
  少年没有回头,跟在他身后的黑卫轻轻的挥刀击落了长箭。

  "南迟的人。"苏修明淡淡的解释自己为什么射出这一箭。
  "南迟准备对成国开战?"董峻问道。
  "看样子应该是。"苏修明回身去看杨维林。"如果是这样,我们临水应该可以保上几年的平安。"
  "怎么样?"董飞峻看着他蹲下身去看杨维林,问道。
  苏修明摇摇头:"伤得太重。不行了。"
  "这个人怎么办?"
  苏修明沉默了一会儿道:"完了之后,让成军把他带回去吧。"
  两个人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已经没有意识了的杨维林。这个人,如此人物,居然是死在一个,少年手中。
  世事无常这句话,真是太正确也没有了。
  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可敬的敌手。董飞峻吩咐刚才躲在屋内的居民们去找一口棺材。
  一天之前,无论如何想不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当最终的战火熄灭在离城外墙之下,几个人又重新聚首于离城议事厅的时候,多少都带着一种庆幸的心情。事情在这种绝路之下,又从一个意想不到的出口逢生,想起来,还是隐约觉得有些后怕。
  这一场战争虽然完结,但还有一些林林总总后续的事务。比如停战协议的签订,俘虏的放还,以及,送回杨维林的尸身。
  很多成军的兵士当场就落泪了。这些在战场上拼杀流血绝不皱眉的人,忽然间哭成一片。是啊。这个人对所有成军来说,是如同神一般的存在啊。
  董飞峻默默的看着成军被放还的俘虏护送着运载棺材的板车出城。那些人走得那样沉重,似乎连人生的希望也都变成了一片灰暗。
  他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却见苏修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也望着那个方向。
  "……"董飞峻一时似乎想不到措辞,对于白天的那一点冲动,心里一直挂着,现下想起来,当时的确是失去冷静了。"抱歉……我……"
  "将军不用介意。"苏修明却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各人心中,自有信仰。并不是为了取胜,就可以放弃无辜的平民。将军你没有错。是我这一步走得太险了。"
  董飞峻倒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反而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将军其实……"苏修明顿了顿,道:"很难得。"
  董飞峻忽然觉得心内升起了一丝感动。他一直含着的一种怀愧的心情,忽然间就在对方一两句话中消散了。
  "今天晚上,有庆功宴吧?"苏修明突然问。
  "嗯?"董飞峻情绪上一时还没转过来,"哦,是啊,怎么了。"
  "想跟大家敬一杯酒。"苏修明道:"仗打完了,我就该回去了。"
  "这么快?"董飞峻不由自主的跟了一句,但是被苏修明看了一眼之后,忽然觉得自己问得有些奇怪。
  苏修明看了他一眼之后又笑了:"这是我跟家里的交换条件。你看,不管是当初来的成军也好,朝廷的援军也好,物资也好,都不过是为了放任我最后的一次任性而已,不是没有限度的。就像曾经那把弓一样,有些东西,尤其是我执念的东西,更要折断。"
  "什么时候走?"董飞峻不知道这个时候是应该说两句宽慰的话还是怎么样,想了一会儿,才问出一个话题。
  "不知道。"苏修明道。"不过,感觉真奇怪。你看我们现在还并肩站在这里说话,回去之后,就是政敌了。"
  是啊,回去之后,就是政敌了。
  也许,值得庆幸的便是,连朋友也还没来得及开始做。
  "幸好目前还不是。" 董飞峻转过头面对那人,微笑道:"今天晚上的庆功宴,就顺便也为你送别吧。"

  晚间的庆功宴,总体来讲还算是气氛融洽。董飞峻坐在主座上,看着那人端着酒杯微笑着一个一个接着的敬酒。
  其实他也活得很辛苦吧?董飞峻不由得想。放弃了执念,还剩下什么呢?因为要平衡心态,所以必须做到不受任何事情的影响吗?道理是这样说没错,可是……
  他站起身来,走出厅去。

  走得远了,觥筹交错的声音渐渐的小了一些。
  夜晚的离城很冷,特别是对刚从温暖的地方走出来的董飞峻而言。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不愿意再回去参加那场宴会了。他负着手在空旷的黑暗里走了两步,觉得冷,干脆便回将军府去了。
  换好了居衣在厅里坐着,忽然看到了昨日里用过还没来得及收捡的文房四宝,像是觉得有点兴趣了似的拿过来,摆在书案上。
  铺开纸,研好墨,蘸满了,却不知道写什么。
  离城。他想了想,提起笔写了个"离"字。
  "将军。"门外有仆人的声音:"苏府派人送来东西。"
  东西?什么东西?董飞峻放下笔,道:"拿起来。"
  两个人抬进来一个长盒子。包着锦缎。是当初送弓给苏修明的时候的盒子。董飞峻让他们放在案上,走过去打开。那把"落日"长弓果然静静的躺在里面。
  董飞峻沉默了半晌,关上盒子,抱起来便出去了。

  等到出了门,才开始思索自己出门的原因。其实自己还是觉得,这把弓应该送给那个人吧,不管以后是不是政敌的身份。
  走到苏府门口的时候,门紧闭着。董飞峻敲了敲,忽然想起来,不知道苏修明从庆功宴上回来没有。正欲转身走开。门却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将军?"开门的是苏宅的仆人:"您有事吗?"
  "苏副将回来了没有?"董飞峻问。
  "苏副将已经走了,怎么,您不知道吗?"
  "……走了?去哪儿了?"
  "说是回京啊。这才刚走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刚才回来就是让我们明天都散了的……将军有事找他,现在去追应该还追得上。"
  "……没事。不用了。"董飞峻退了两步,看着仆人关上了门。
  就这样连夜走了吗。送还这把弓就是告别了吗。
  董飞峻默默的看着苏宅的大门。
  漆黑的大门紧闭着。

  董飞峻忽然觉得心内绞动着一种情绪。
  一种很熟悉,明明知道怎么形容却似乎不怎么敢相信的情绪。
  那居然是一种强烈的……
  怅然若失。
  原来,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不管有没有来得及开始做朋友。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四方历491年春 临水国都?列城

  初春的京城,还带着一种春寒的微冷。这一年的春天,因为边境的这场大胜,临水国君大封功臣。青军总将董飞峻调回京城,升任从二品的监察司司鉴,他原本是正三品,升任从二品,以官品来说,算是小升了半级。同时,接任青军总将一职的,是原青军副将齐肖。
  接到调任令的那一天,董飞峻收拾了一下东西,拒绝了众人的相送,独自踏上了归途。他知道,回京本来就是迟早的事。如果不是与成国的这一场战争,两三个月前就应该回去了。当然,如果不是与成国的这一场战争,也不会发生后来这许多事。

  临水国的政场格局是这样的:丞相之下,设三司,分别为户政司、兵工司、监察司。顾名思义,户政司主要进行全国人丁、钱财、粮草的管理调度;兵工司则是征调兵马及各种工程的修筑管理;监察司则进行官员的选拔任命、考绩与调配。每个司设司正一名,正二品,其副手为司鉴,从二品;司内根据具体的政务,下设具体的院,各自设立行政长官,司其职能。
  董飞峻回京之后,先回丞相府与家人团聚。自从军以来,虽然每隔几年都按规定回京述职,但总的来说,与家人还是聚少离多。这一次,他准备先在家里住一上段时间,再考虑京城里找地方买一间宅子的事,毕竟以后可能就要在京里长住了,成年男子不可能永远住在父亲的家里。

  离家多年,似乎只在一转眼间。可是,弟妹们却都长大了。二弟飞云今年都二十了,刚刚行过冠礼,也算是成年了。三妹飞棋也已十四,眼看着就要长成一个大姑娘了。
  按照惯例,上朝谢恩必须要在抵达京城的第二天之内。因此,董飞峻回京之后,匆匆的便去吏政院的裁造坊裁制朝服。吏政院属于监察司下属,对于新来的长官的需求,当然是卯足了力气去完成。能够讨长官一个好,当然最佳,至不济,也不要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免得日后成为穿小鞋的原因。
  量好了尺寸以后,裁造坊的掌吏恭敬的表示会立马派人赶制然后送去府上,董飞峻当然也没有留在那里给人添不自在的心情,于是称谢出门。倒把那名掌吏吓得不轻,一直惶恐的说不敢不敢。

  列城比起离城来讲,繁荣度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毕竟是一个国家的京城。城内都是平整的碎石路,不会有马车驰过卷起尘土飞扬的现象。房屋的布局也有专门的规划,平民与大户人家的居住区也都有划分。京城里的商铺都很成规模,毕竟是达官贵人最集中的一个地方。
  董飞峻离京很久,很多地方的格局都已经变了。此时无事,便在京城里溜跶了起来。他此时初回京城,几乎没有人认识他,因此走街串巷,也没引起别人多少注意。

  这一片是大户人家的居住区,几乎每一家都有独立的小院,董飞峻本有心在京城买一处宅子,便特别留意了一下这些院子的门板上有没有贴出红色的"税院"等招贴字样。
  转过一个拐角,走进一条巷子,光景忽然一时间明亮了起来。这边是一片靠着水塘的独立小院的群落,进巷的那间院子,门还半开着,满院的迎春花正在打苞。董飞峻转头看了看,居然正好看到旁边的院门上贴着招贴,显示着主人有卖屋的意向。
  他对这一片的光景很是中意,便敲门问讯。出来回答的是个老仆,说此地本是一位京官的住所,前一段日子这位京官外放,这才不得已准备卖了京城的院子。
  董飞峻觉得很奇怪。这一片的风光,以他刚才走街串巷的经验,应该算是比较优美的,而且这院子的价格又很公道,怎么会还没卖出去?问了问老仆,老仆也支支吾吾的不肯说。
  不过他马上就知道原因了。

  大约是听到门口的交谈,背后的院门被人打开了。董飞峻下意识的回头望了一眼,忽然觉得右手的指尖不自觉的收缩了一下。
  真是巧了。这个人,竟然是熟人。
  "……"
  "果真是你啊。司鉴大人。"那个人一字一顿的念出"司鉴大人"这四个字,"我还以为听错了。"
  "世子。"这个人如今的身份,已经还原为定王府世子了。以前叫惯了的"苏副将",得改口了。"何以在此?"
  "定王府在京城的别院。"那人指了指身后的院子,"怎么,你不知道?"
  "原来如此。"董飞峻点头。怪不得对面的院子卖不出去。想来定王府一系的人因为害怕被抓到小辫子,都不敢住到这个少主子旁边来,至于其他两派,撇清关系还来不及,哪里还敢靠近来住?
  "怎么?司鉴大人要买宅子?"那人的态度温和,语气亲切,根本就是像在面对一个老朋友。似乎感觉比在离城的时候还要平易近人一些。
  "是啊。"董飞峻也试图让自己显得更不在意一些。"世子有什么好的建议?"
  "就那院子不错。"苏修明指了指对面。
  "多谢。"董飞峻点头。
  "既然碰到了,也算有缘。司鉴大人若有空闲,便请进来小坐一会儿如何?"苏修明依在门口,微勾着唇角道。
  董飞峻怔了一下。"也好。"他转过身来跟对面院子的老仆询问了一下买宅子的具体事宜,然后才跟着苏修明走进去。一边走,还一边轻轻用指甲抓了一下手心。会痛呀?真奇怪了,难道这就是对政敌的态度?

  随着他走进院子,董飞峻一边着打量这里的布置。
  这间小院占地并不算宽,只有两进。外间的厢房想必住的便是仆役下人,里间的主楼才是主人的休憩之所。
  "请进。"跨进主厅,苏修明招呼道。似乎是因为在自己家的原因,他比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显得更随意了些。
  董飞峻环顾四周,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悬于对面的墙壁正中的那一把断弓。断裂的地方只有一根细细的缠线连着,固定在墙上。他的眼神不由得在上面多停留了一会儿。
  "就是这个。"苏修明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也不多说,吩咐仆人斟茶。"估摸着你大约就是这两天回京,就算今日未曾碰见,改日也是要登门拜访的。"
  "世子客气了。"董飞峻答道。他明明记得,回京之前,两个人还是不冷不淡的关系,怎么回京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倒不是客气。"苏修明接过仆人递过来的茶,"请坐。"

  董飞峻归家的时候,也听父亲简单的说过如今朝局的状况。苏修明回京之后,便由定王向国君上折子,奏请让儿子入兵工司一事。这个人以后是要袭定王爵的,当然不会在乎是否在朝中任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定王准备让儿子熟悉自家地盘里的事,作以后接班的打算。
  苏修明最初从未在京城里公开活动过,此时一回京,公开身份,众人把收集到的情况一整理,才发现这个人居然同时在永军跟青军中都呆过,并且身份、威望还不低。
  让这样的人再去管理军队,是一个危险的信号。特别是,对反对派来说。于是,朝中除了定王一脉的人,都反对再让这个人去兵工司的军政院,作为妥协,则同意了将他安排在同属兵工司管理之下的工政院,管理一些工程的修筑。
  定王府一派,似乎对这样的结果也默认了。只不过,最近工政院几乎无事可做,听说这个人便天天窝在家里不出门,没见他几时去过工政院。

  细看之下,果然神色比起在离城之时好了很多。董飞峻打量着他。看来真是养得不错。

  "我听说一个消息,所以,正准备跟董大人知会一声,没想到这么快就碰到了。真是巧。"苏修明手里提着盖碗,以碗沿拨着飘浮的茶叶。
  "请讲。"
  "陈传葛侵吞公款一案,不知道董大人可有耳闻?"
  董飞峻点了点头:"略知一二。"陈传葛本是属于工政院的官员,被派去芜堰河修筑堤坝,几个月前有人举报他侵吞公款,目前正交由监察司刑政院受理。

  "听说这个案子是准备交给董大人主理的……"
  董飞峻直起身体道:"怎么?"
  苏修明似乎感觉到了他那一瞬间的戒备,侧过头来微笑:"你放心,我今日并非找你套交情,请你徇私的。"
  董飞峻放松身体,觉得有些微微的尴尬。
  "董大人想来还不知道,朝廷为了方便监察司查这个案子,专门下旨要求兵工司的人员配合。"苏修明道:"你也知道,此案的相关人员大多是工政院的人,而且,相关的资料卷宗也在存在工政院里,如果工政院的人不配合,这个案子很难进展。所以……"他抿了口茶,"为了遵从朝廷的旨意,工政院会派出专人,配合董大人调查此案。"
  董飞峻看着他的忽然露出来的笑容,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
  苏修明放下茶杯,坐正身体道:"想必董大人也听说过了,我最近很闲。"
  董飞峻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回京之前,他绝对没有想过,会有机会跟此人再度合作。
  哪怕,像这种各有意图的合作。

  "听说这个案子是准备交给董大人主理的……"
  董飞峻直起身体道:"怎么?"
  苏修明似乎感觉到了他那一瞬间的戒备,侧过头来微笑:"你放心,我今日并非找你套交情,请你徇私的。"
  董飞峻放松身体,觉得有些微微的尴尬。
  "董大人想来还不知道,朝廷为了方便监察司查这个案子,专门下旨要求兵工司的人员配合。"苏修明道:"你也知道,此案的相关人员大多是工政院的人,而且,相关的资料卷宗也在存在工政院里,如果工政院的人不配合,这个案子很难进展。所以……"他抿了口茶,"为了遵从朝廷的旨意,工政院会派出专人,配合董大人调查此案。"
  董飞峻看着他的忽然露出来的笑容,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
  苏修明放下茶杯,坐正身体道:"想必董大人也听说过了,我最近很闲。"
  董飞峻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回京之前,他绝对没有想过,会有机会跟此人再度合作。
  哪怕,像这种各有意图的合作。

  "对面那院子真的不错。"苏修明见他发呆,跳转话题道:"是别人一百多年的祖宅,要不是这次外放,还真不舍得卖。"
  "是吗?"话题跳得太快,董飞峻只接了两个字。
  "怎么?董大人回京的路上太劳累,还未曾恢复?"
  董飞峻微垂下头,知道自己的反应有点呆。"天色已晚,我该告辞了。"
  "嗯。"苏修明嗯了一声:"我送你出去?"
  "不用了。"董飞峻站起身来,道:"不用麻烦。"他向外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来,回过身道:"那张弓,我带回来了。"
  苏修明抬起眼来看着他。
  "……告辞。"回过头继续走出去。董飞峻不知道此刻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只是边走边想着,对面那院子真不错,明天就去把它买下来吧。

  临水国制度,凡京官四品以上者,两日一朝。第二日,便正好是朝日。早朝上,董飞峻循例谢了恩。国君在殿上,对他的功绩作了一番口问上的赞赏与勉励,殿下众臣,不管分属哪一派的,也都做出一副称赞之色。董飞峻站在左列靠前排,苏修明就站在右列差不多的地方,正在他视线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对百官拱手回礼的时候,视线不经意的扫过那人,见他双手交拢,把笏板压在怀里,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朝上讨论了一些事,董飞峻初回京城,不大了解情况,也都插不上嘴。
  罢朝之后,就各自回到各自司职的地方处理公务。董飞峻这算是第一天到任,由监察司的杜司正,也就是他的上司,亲自领着他熟悉各院的情况。
  监察司下设两个院,吏政院主掌官员的考绩与升迁,刑政院主掌断案与司刑。整个监察司都设在同一处院子里,左右为吏、刑二院的处所,后院则为监察司主管与直属官吏的公务场所。
  昨日里听到的,陈传葛的案子,果然便是交予自己负责。董飞峻才坐定,便令人去调这宗案件的卷宗。
  卷宗很快便被人送了上来。董飞峻翻开来细细的看。
  陈传葛是工政院的老官员了,十几年来都在主管各项工程的修筑,临水国内的堤坝,沟渠等大型的工程,很大一部分是由他经手的。这个人虽然官职不大,份量却是不轻。一年之前,他开始经手芜堰河堤坝的修筑,后经人匿名举报,说他在芜堰河堤坝的修筑中有以次充好、侵吞银两、中饱私囊的行为。监察司派人明查暗访,查实账目上确实有问题之后,很快将陈传葛提到刑政院审理,但此人拒不承认有此事,也拒不交代银两的去向。

  "董大人初来乍到,此事还不着急。"站在一边的杜司正见他专心翻阅卷宗,道:"还是让我先带董大人熟悉一下这里的人员、结构吧。"
  董飞峻想了想,果然是不急于一时,于是放下卷宗道:"也好。便有劳杜大人了。"

  第一天到任,于是几乎都用于熟悉情况之类的事务,也没做什么具体的公务。晚间回家的席间,董飞峻表示了要购置宅院的意向。因为都是在京内,丞相董伦,也就是董飞峻的父亲大人,倒也没有反对,只是听说了宅院的地点之后,有一些微词,在董飞峻轻描淡写的表达了不碍事之后,就没多说什么了。总的来说,董伦对自己的这个大儿子是比较满意的,虽然因为在军中生活日久,性子有些耿直过了头,但他认为,只要好好教诲,改正过来是很容易的事。


  第十八章
  头日里上了朝,第二日便是休朝日。董飞峻因为想着要买宅子,这日便跟杜司正告假。好在他初来乍到,没什么事情。杜司正也体谅他刚回京,还有很多事情要操办,便告诉他好好的将自己的私事办好了再来也没关系。
  前日里跟那家宅子的老仆问过价,那处宅子要价两百七十两白银。那老仆只是那户人家的老管家,专门留在京里为主人卖宅子的,也没有还价的余地。
  宅子的价格,在同样规模的宅子中来比,并不算便宜。只不过以那边光景来看,又不能算是很贵。董飞峻十几年来,也还攒下了些银子,再加上他生而富贵,出这笔钱还是没问题的。于是当日就带着现钱转了房契,算是把那宅子买了下来。
  宅子的主人因为是外放,家里的很多家具都未曾带走,也一并卖与了他。因此,只要雇上两三个仆役,这房子就立时可以居住了。董飞峻原打算在父亲家住一段日子再搬出来,但那日里见过这宅子之后,住进来的愿望忽然变得非常强烈。因此过来买宅的时候,已经让家里的仆人拉着马车,将自己从离城带回来尚未来得及整理的包袱也一并带了过来。

  办好这些事情,日头已经斜斜的升上来了,微暖的阳光照在身上,让人觉得心情暖洋洋的。董飞峻打发走家里的仆人与马车,走到院子里来看满院的迎春花。这些黄色的小花一片一片的扬着脸,映着暖暖的阳光,让这个初春的辰间充满了生机。
  董飞峻越过打开的院门向外看去,却发现对面的院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门也开了,有个人侧对着他,坐在里面,手中拿着一把花剪,挽起衣袖,正在修剪花枝。
  虽然听说过,这个人几乎天天窝在家里不出门,可是似乎,也没想过会碰到。
  不过也许,是潜意识里觉得会碰到,但是没有深想。
  董飞峻意识还没反应过来,脚步已经走出了自己的院门。
  那个人似乎很专注的样子。从他的侧脸可以得出这种结论。董飞峻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站在人家院子门口。
  那个人穿了一身宝蓝色的衫子,头上的束带松松垮垮的,像是刚刚起身,还没有好好整理过。他拿着一把剪子修剪花枝,并且对着那一从花树微笑。
  似乎是感觉到了视线的注视,那人转过头来,向门口望了一眼。董飞峻躲闪不及,被看了个正着。但那人只是弯了弯眼角,什么话也没说,又转回头去继续剪他的花枝。
  董飞峻暗忖了一下。这个时候转身离开似乎显得晚了,太着痕迹。于是只得前进两步,走进院子。
  "董大人今天没有公务吗?"听到脚步声移进来,苏修明没有回头,咔的一声剪掉一从多余的枝杈,问道。
  "今日告假过来买宅子。"董飞峻答道。
  苏修明轻轻啊了一声,"怪不得今早外面这么吵。"

  董飞峻默了一下。"打扰你了。"
  苏修明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头来:"董大人真客气。"回过头来四处望了望,指着不远处歪放着的一张太师椅道:"要坐吗?"
  董飞峻摇头道:"不用。"
  苏修明回过头去又剪了两剪刀,转过来仰起头来看了站在身后的居高临下的董飞峻一眼,放下花剪,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摆。
  董飞峻略为不解的看着他。
  苏修明道:"董大人稍待。"说罢走进了内室。董飞峻在院子里站了一小会儿,便见那人拿着个锦盒走过来,递给他道:"乔迁之喜的贺礼。"
  董飞峻掂在手上,也不知道是拆好还是不拆好。
  苏修明把东西交到他手上,似乎就算完成了一件什么事,继续坐下来修剪花枝。董飞峻忽然觉得失去了继续站在这里的立场,道谢一声便告辞离开,还没跨出院门,又被苏修明叫住。他停下来转过身,却听那人问道:"对了,董大人,准备何日去工政院提调资料?"
  "应该就在明日。"董飞峻道。
  苏修明点了点头,"那我明日就在工政院恭候了。"
  "有劳了。"董飞峻应了一声,转身回到自己的院子。

  隔日又是朝日。董飞峻一大早起身,出院子的时候,对面的灯还没亮。他本想着反正顺路,是不是约一下对面的人一起上朝,最终又作罢了。两人的身份,毕竟分属不同的派系,好像,没有同道去上朝的缘由。
  在庭门外候见的时候,却见那人早到了,跟一群定王府一派的重臣们一起谈笑风生。不知道为何,董飞峻觉得有些不甚舒心。

  朝堂之上,那人还是不怎么说话。似乎是因为也没做过什么正事,没有什么可以上奏的内容。只是偶尔附议一下别人的提议,偶尔随着大流对国君的意见称两句英明,其他的时候都盯着地板。
  是不喜欢朝务吧?董飞峻不由得猜测。说不定那个人更喜欢战场,喜欢骑马射箭。
  至少在离城的时候,看起来比在朝堂之上活跃得多。

  下朝的时候,那人随着众人鱼贯而出,跟着兵工司众人一起走了。董飞峻见他并非走的回家的方向,记起昨日里约好的工政院相候,因此回到监察司匆忙的看了看卷宗,起身向工政院去了。

  京里的大多数官衙都集中在皇城外不远的一片区域。监察司与兵工司的距离算不上远。一路走来碰到很多同朝为官的同僚们,少不了点头打个招呼。
  踏进兵工司的大门,说明来意,自有小吏领着他去向工政院。进工政院要穿过一条长长的寂静的小巷,各间屋子里都有正在进行公务的官员,他们安静的处理着自己的事务。比起人进人出的监察司,这边的环境显得十分之清静。
  "到了,董大人。"带路的小吏指着前方的一间屋子,道:"董大人来得真巧,世子大人今日刚好在。"
  董飞峻对小吏道:"多谢,我自己进去就是了。"
  小吏告辞之后,董飞峻缓步走了过去。

  跨进门去,整个场景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苏修明坐在桌前,桌上的纸用镇纸压得整整齐齐,而他提着毛笔,正在专心写着什么。见到有人进来,抬起头望了一眼,然后跟他点了点头,又低下去继续写字。
  似乎,两人初见时,也是这样的场景。一时间,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重叠了。
  董飞峻没有打扰他,抬步走了进去。

  打量这间屋子,似乎是一间独立的屋子,并没有跟同僚们在一起。董飞峻自行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来,就见苏修明停了笔,随意的将刚才正在写着的纸取出来揉成一团,丢进身边的纸篓中,站起来道:"我去拿卷宗。"说罢起身去了内室。出来的时候,他抱了一大摞线装的文书,董飞峻起身接过一半,两个人将文书放在桌案上。
  董飞峻坐下身来,慢慢翻开来看。这里有陈传葛的个人资料、经手的每一件工程的资料、还有在芜堰河工程里所涉及的重要人员的资料。董飞峻一边看一边问:"世子对这件事情有什么看法?"
  苏修明微笑:"你真想知道?"
  董飞峻抬起头来,道:"你们应该更了解他。"
  苏修明慢慢的道:"说实话……陈传葛这个人,毛病不少。若不是看在他能力也不错的份上,不会做到这么久。只不过……"他用指尖轻轻的敲了敲桌面,"私扣一千五百两,我却不相信他有这个胆子。"
  "这么说。"董飞峻思索道:"你觉得其中有内情?"
  "不好说。"苏修明望着那一摞卷宗,道:"这就有劳董大人来查了。"
  董飞峻摸不清他话里是什么意思。据自己了解,陈传葛也算是苏派里比较重要的官员,在兵工司工政院做了十几年的官,现在定王府的态度,是准备保呢,还是不保呢?从内心里讲,董飞峻希望禀公办事。但似乎,若是因此跟眼前的人起冲突的话,虽然自己仍然会坚持原则,可是总觉得,不愿意如此。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董飞峻静静的翻看卷宗,而苏修明则取出一张白纸继续写字。
  从眼前这些资料里,暂时还看不出来有什么。陈传葛这个人,好酒贪杯、耽于美色,有时候也占占公家的小便宜,不过,从手中掌握的资料来看,这么多年来这个人所经手的工程,确实是经受了考验的。并且,除了芜堰河,其他地方都没听说过他克扣银钱的事。
  莫非真的另有内情?董飞峻微皱着眉,抬起头来。却见对面那人正用眼望着自己。四目对望,那人也不转开视线,大大方方的问:"董大人看出什么线索了?"
  董飞峻摇头:"惭愧,暂时还看不出来。"
  苏修明笑道:"无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看了看房里的沙漏,道:"午间了,不如由董大人做东,一起吃饭?"
  董飞峻想了想,合上卷宗道:"不过,我对京城不熟悉,可不知道去哪儿。"
  苏修明站起身道:"其实,我也不熟悉。"收拾了一下桌上的东西,"董大人不会舍不得银子吧?"
  董飞峻笑了笑,道:"世子说笑了。"

  两人走出兵工司的侧门,果然已经日正中天了。
  这一片是官衙的所在地,没有可以解决温饱问题的地方,两人便顺着一条大道一直往前走。此时大街上正是人来人往最多的时候。两人混在人群中,一边走一边打量四周,试图寻找一个生意比较好的饭馆子。
  由于两人都对京城不熟悉,便只能选择相信别人的选择——生意兴隆的地方,应该味道不错。
  然而,还没选到觉得满意的地方,前面的道路就被一群围观的人堵死了。众人们都伸着头向前,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两人觉得好奇,对望了一眼之后挤进人群中。

  "冤枉啊,大人。"挤得近了些,能隐约的听到妇人的哭声,"请大人为民妇的儿子申冤啊……"
  被拦住的是不知道哪一位同僚,大约是因为穿着朝服的缘故,被喊冤的人拦住了。继续靠得近了些,只听得那被拦住的官员表示这件事情不属于他的职权范围,让喊冤的人去刑政院。可是喊冤的妇人似乎是听不明白,只是一个劲儿的拉着那官员的袍角不放他走。
  那官员似乎也好脾气,况且大庭广众之下也不便于推开妇人,解释她又听不懂,场面这才一时僵持了下来。
  董飞峻身为监察司的官员,遇到这种事情似乎不能躲开,便排开人群走了出去。场中被拉住的官员见到他,像是松了一口气,道:"有董大人在此,再好不过了。"说罢低头对那拉住自己袍角的妇人道:"这位是董大人,你有什么冤屈就对董大人讲吧。"
  董飞峻对这名在朝堂上遇见过,很脸熟但是叫不出名字的同僚点头,道:"这里就交给我吧。"
  那妇人听到这些话,抬起头来向两人望了望,她见董飞峻未穿朝服,显得有些不怎么相信,但是既然那穿了朝服的官员都如此说了,倒也迟疑的放开了拉着别人官袍的手,在地上爬了两步,扑到董飞峻脚边,哭道:"请大人为民妇的儿子主持公道啊……"
  董飞峻蹲下身去,安抚道:"你先别哭,有什么事情好好说。你儿子怎么了?"
  妇人抽泣道:"小儿十六岁便参军,几年来一直规规矩矩的,月前忽然军中来人,说我儿子在军中斗殴杀人,犯了死罪。大人,民妇的儿子,一直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民妇知道他绝不会杀人。"
  董飞峻心想,冲动杀人,这种事情也难免,这妇人救子心切,这种话倒不一定信,随口问了一句道:"这位大婶,你儿子在哪里参军?我让人问上一问。"
  妇人道:"他自参军之后,就一直在离城。"
  离城?董飞峻微怔了一下,这么巧?"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妇人哭道:"夫家姓关,孩子就叫关毅。"
  "关毅?"董飞峻不由得重复了一句。那孩子倒真是认得的。文质彬彬的一个孩子。因为年纪还小,又显得文弱,他还特别安排那孩子在离城里做一些文书性的工作,几乎没有安排上过战场。这孩子真会杀人?董飞峻不由得真正疑惑了起来。
  那妇人还伏在地上哭,董飞峻拉他道:"大婶你先起来。"他考虑着,先把这妇人安置下来,回头再看看有没有相关的卷宗报备。可是,暂时安置到哪里呢?这个时候他忽然想到,刚才自己是跟苏修明同来,准备一起去寻个馆子解决吃饭问题的,转过头再去看人群中,苏修明已经不在刚才那里了。四顾了一下,那个人真不见了。
  等不及先走了?董飞峻微皱下眉,看着面前哭花了脸的妇人,轻轻的吁出一口气。

  第十九章
  董飞峻决定先将关母安置在客栈里。问了她一些情况,又安抚了她几句,交付给账上一些房费,才离开了那里。
  原来关毅家离京城并不算远,关母听得军中来人通报儿子的事情之后,心中无论如何不肯相信儿子会杀人,便立即徒步赶来京城,想求着京里的大老爷们给儿子申冤。
  离城发生的事情,应该会向京里报备。董飞峻自己一个人吃过饭,便先回监察司,询问这段时间以来离城送来的有关于案件的卷宗。

  有关于关毅斗殴杀人一案卷宗,很快便被翻了出来。参与斗殴的两个人,董飞峻都认识,除了关毅之外,另一人是随侍齐肖的随卫。他细细的看了一遍整个事件,合上卷宗,心中却充满了疑点。
  第一,卷宗里提及,关毅杀了人之后,很快于关押的房里畏罪自尽。可是听关母的语气,她还不知道这件事,还单纯的以为儿子只是被关起来了。
  第二,卷宗里并未提及有派人去关毅的家乡报讯一事。按规定,必须等到京城里的刑政院对此案审阅定性之后,才会例行这样的公事,而这份卷宗刚送到刑政院不久,昨天才由刑政院的主管对此案进行了审阅。
  那么,到底是谁,派人去向关毅的母亲报的信,又刻意隐瞒了她儿子的死讯?
  这个人有什么目的呢?
  是想通过关母的途径,把这件事情闹大?
  可是闹大之后,对那个人会有什么好处呢?
  难道这件事情里面,也另有隐情?

  董飞峻辰间里答应关母,找到卷宗就去给她一个回复,可是此时,却犹豫了。如何对关母提及她儿子早就已经死了这个事实?他觉得有些不忍心。
  还是让她再多几天希望吧。董飞峻微微摇了摇头。

  在房里踱了几圈,忽然想起上午的事情来。上午的卷宗还没有看完,陈传葛的案子才是自己这段时间里要办的正事。他于是决定再去兵工司。
  没想到,去的时候,苏修明已经不在那里了。似乎上午出门之后就没有回来。负责接待他的小吏非常抱歉的表示,卷宗都锁在世子大人的房里拿不出来。董飞峻想了想,便表示以后再来。

  陈传葛的案子现在看不了,不如便去查一查关毅的事。总算作为离城的最高长官,虽然离任了,对青军还是有感情在,如果真是有什么内情的话,也不能放任不管,就算,还所有的事情一个真实,还冤屈的人一个公道吧。
  董飞峻转回监察司,找了几名直属的官吏来,令他们分别去离城以及关毅的家乡打听一下相关情况。这件事,因为刑政院的主管已经判定结案了,所以董飞峻并没有要跟人过不去的意思,只是嘱咐这几名官吏私下里打听,看看其中是不是真有隐情。

  吩咐完这些事情,看时辰也差不多了,董飞峻决定回家。
  走到门口的时候,向对面院子望了望,亮着灯,想必那人已经回来了。他敲了敲自己的院门,等待仆人来开口。却听到背后吱呀的一声,对面的院门打开了。
  回过头看,见是苏宅的仆人。
  "董大人回来了?"那仆人走出门来恭敬的道:"世子大人有请。"
  "世子有请?"董飞峻不由得重复了一遍。
  "是。"仆人恭敬的道:"世子大人已经恭候多时了。"
  董飞峻疑惑的跟着仆从踏进对面的院门。走进正厅,却见桌上摆着一桌好菜,而苏修明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捧着一杯茶,斜靠着软垫。见到董飞峻进来,他站起身,将手中的茶放回桌案上。
  "这是……请我一起用饭?"董飞峻眼神扫过一桌的饭菜。
  苏修明微笑:"怎么,董大人不愿意赏脸?"
  董飞峻摇头道:"只是觉得有些好奇罢了。"不是说是政敌么。
  苏修明坐下道:"好歹有同僚之谊,你又正好住对门。"说罢坐下来道:"请坐。"
  董飞峻依言坐下来。"我下午去兵工司了。"
  苏修明嗯了一声,提起银筷去夹放在面前的一盘菜,"觉得有些倦,就回家歇息了。"
  董飞峻默默的看着他夹起一片小腰,忽然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苏修明夹菜的手悬在半空,定住了。他盯着银筷的筷头半晌,收回手来,将银筷放在面前,淡淡的道:"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董飞峻看着他垂下去的眼神,道:"至少在离城,就比现在真实。"
  苏修明忽然笑了。他抬起眼来望向董飞峻。
  董飞峻迎着他的视线没有闪躲。他似乎觉得对方眼神里有什么,可是一时之间又摸不清楚。忽然,他站起身来,道:"你等一下。"转身出去了。
  回来的时候,董飞峻手上抱着个盒子。黑漆锦缎,分明就是装着"落日"长弓的那个盒子。他走过去,将盒子放在苏修明旁边的桌上,道:"我始终觉得,这张弓只有你合适。"
  苏修明低下眼去看那盒子,不发一言。
  "其实,有自己喜欢的消遣,也没多大的关系。"董飞峻觉得有些话不吐不快,"所以,我还是把它带回来了。"
  苏修明的眼神自盒子上抬起来,望向他。一时间,董飞峻觉得那人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话,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却一下子笑了。"既然董大人盛意拳拳,那我就收下了。"那人站起身来,将盒子从桌案上抱起,走进内室。
  待他从内室出来之后,两个人又重新坐下来吃饭。董飞峻觉得这时自己才从刚才的冲动中冷静下来,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于是两人沉默的完成这一场晚餐。
  快要告辞之前,苏修明忽然转向董飞峻,问道:"陈传葛这个案子,董大人真的有决心查下去?"
  董飞峻诧异的道:"当然。怎么?"
  苏修明摇了摇头,缓缓的道:"我认识你,也算有一段日子了……我可以相信你是个正真的人吗?"
  董飞峻道:"……这一点我可以保证。怎么了?你想说什么?"这个人的态度,好像很奇怪,他有什么事想说?
  然而苏修明什么也没说,转开话题道:"你的礼物,我收下了。明日若是去看卷宗,过来叫我一声,一同去吧。"

  入夜之后,董飞峻坐在自家的院子里。
  夜幕已经很深了。夜空里闪着几颗寂寥的星光。
  陈传葛。关毅。才回京几日,就有这许多事情扑面而来,而且似乎每一件事,都像隐藏着一种不为人知的内情。比起来,在离城的日子,比在朝堂之上要轻松得多了。
  苏修明似乎想说什么,是关于陈传葛的案子的么?
  董飞峻摇摇头。想了这大半天,依然不是很能想明白。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他确定了这一点之后,决定回房睡了。

  第二日不用上朝。两人便一同出门去了兵工司。沿路之上碰到很多同僚,董飞峻都能从他们的眼神里读出诧异来。这两个人怎么走到一起?眼神似乎都传达着同样的信息。
  苏修明像是对这些探究的眼神视而不见,神色自若的跟每一个碰见人的打招呼。
  就这样一路走到兵工司的工政院。苏修明打开门让董飞峻进去。
  屋子里还保持着昨日离开时的样子,卷宗也都放在桌上。董飞峻进去之后,依然在昨日那张椅子上坐定。
  翻开卷宗来看时,苏修明依然没有参与,继续提着笔在那里写字。
  董飞峻不由得出声道:"世子不看看么?"
  苏修明低着头认真的写着那一横,道:"我这不是在避闲么。"
  董飞峻微诧道:"避闲?"这有什么闲好避的。
  苏修明放下手中的笔,还来不及跟他解释,就听得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两人于是收声。
  来人却是被兵工司人领来的监察司的小吏,只见他满脸焦急之色的道:"董大人,客来居发生了命案。"
  董飞峻微微一怔。客来居?那是他安顿关毅的母亲的地方。"死者是谁?"
  "一名男子。"小吏道。
  不是关母。董飞峻稍微放下心来,道:"什么样的命案?"
  小吏道:"死者是在您带去客栈的那名妇人的屋外发现的。他手中还持着凶器,据说是想对屋内的人不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死在屋外。"
  董飞峻心中的疑惑,一下子便升腾起来。
  这件事一定另有内情。

  命案现场没什么特别的痕迹。那死亡的男子也从未有人见过。
  这个人为什么要来杀关母?又是谁把这个人杀死了?
  虽说这个命案已经由刑政院的人跟进,可是,董飞峻却坚信,这不是一桩单独的命案,一定与离城的那件斗殴杀人案有关。
  然而此时,派去离城查探消息的人还没回来,得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董飞峻在客来居的周围转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情况。正准备回头去继续查看陈传葛案的卷宗,忽然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转过头来,居然看到丁元敏。
  "元敏?"董飞峻怔了一下,"何以在京城?"
  丁元敏表情有些沉重的道:"我父亲他……"
  董飞峻点了点头,表示了然。丁元敏本是世家之子,他父亲就是莆山郡王,如今,听说莆山郡王已经病重,眼看着就是这两天的事了,想来丁元敏是必须归家的。
  这个人,应该知道离城的情况。董飞峻想了想,问道:"你从离城回来的时候,可听过关毅那件斗殴杀人案?"
  丁元敏道:"我知道,怎么了?"
  "你有没有觉得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不对劲?"丁元敏思索道:"我觉得挺正常的呀。就是对关毅杀人这件事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听说他们那夜都喝了些酒,酒劲上来,年轻人又冲动,偶有失手也是没办法的事。"
  "为何斗殴?又伤在何处?"
  丁元敏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被杀的那个罗有春是齐肖的随卫,这件事都是齐肖在处理的。怎么了?这件事情有什么不对吗?"
  董飞峻道:"听上去似乎没有什么不对。"从离城送来的案卷中,也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的痕迹。可是,今天发生的事又怎么解释。
  "那两个人的尸首呢?"董飞峻又问了一句。
  "按离城的习俗火化了。"丁元敏道。
  "火化了?"董飞峻重复了一遍。"那么仵作的尸检报告呢?"
  丁元敏想了想,道:"在齐肖那里吧,都是他处理的。怎么,没有随卷宗送到京城来么?"
  董飞峻摇了摇头。
  丁元敏道:"一件斗殴的事有什么值得深究的。不就是错手打死个人,然后自己又吓得自杀了。"
  董飞峻道:"算了,不说这些。现下我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你什么时候有空了,出来聚上一聚?"两个人在离城一起共事多年,这时候同回到京城,还是应该小聚上一聚。
  丁元敏道:"也好。"
  两个人于是约好了聚会的时刻、地方之后,便各自散了。

  董飞峻继续向兵工司走去。似乎这几日来,看陈传葛的案件的卷宗,总有事情来打断。是个什么兆头么,预示着将有的波折?
  他轻轻的揉了一下眉头,那里有些微微的皱起来了。

  卷宗上看不出来什么异样,董飞峻午后便去收押的地方见了陈传葛一面。
  陈传葛给安在刑政院大牢的单独的一间牢房,与其他人分开,由两名牢吏看守。董飞峻进去看的时候,这人背向牢门坐着,问他话也不说。询问了一下牢吏,说这人精神还正常,碍着收押以前不低的官职,还暂未用刑,以前提审过几次,什么也没招过。
  董飞峻靠进前去跟他说了几句例行的问话,那人理也不理他。

  "是不是徇例提审一下其他的涉案人员?"这日里朝会后,董飞峻追上走在前面的苏修明,对他商议这个案子。
  "是董大人主理此案,我只是配合。一切当然听你的。"感觉上,苏修明似乎此案不是很上心。
  董飞峻也不在意他的态度,问道:"那么,相关的涉案人员都在何处?"
  苏修明沉默了一下,回答道:"目前工期未完,所以……"
  "都在工地上?"
  "嗯,再过一段时间便是汛期,修筑必须如期完成,不然,万一碰上洪水,后果严重。"
  "全部都在工地上?"董飞峻微眯着眼。
  苏修明想了一会儿,道:"全部都在。"他看着董飞峻的眼睛,猜测道:"你该不会,想让我随你一同去芜堰河吧?"
  董飞峻点头道:"只得四天的路程,不会耽误你太久。"
  苏修明看着他的脸,似乎在研究什么。董飞峻觉得他的表情,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做一种什么样的决定。半晌,苏修明终于点头道:"好。我便随你去一次。"

  第二十章
  虽说是去芜堰河,但是并不能马上就动身,因为一去,加上来去的路程跟查案的时间,至少也得半个月,所以之前还要做一些准备工作。朝堂之上要告假,手中一些日常性的事务工作要请人代班,动身至少得排到两日之后。
  董伦听说儿子要去芜堰河,倒还没说什么,但是对他与苏修明同去的事情表示了一下关注。董伦嘱咐他对此人要多加小心。听口气,董飞峻觉得像是从反面表示,父亲还挺看重这个人的。

  动身之前的这日,董飞峻正在监察司里安排自己暂离之后的事务,有心腹小吏前来告之,说前段时间派去离城查案的人,有消息传回来了。董飞峻接过小吏手中递上来的从信鸽脚上取下来的竹筒,抽出里面的纸条来看。
  纸条开头一行,写着这样六个字:"郑有春疑为内奸,待查。"郑有春?不就是斗殴的时候被关毅杀死的那个,齐肖的随卫?疑为内奸?
  董飞峻继续向下看去。传消息回来的人表示,自离城之战完结之后,就有人一直在暗地里查内奸的事,好像是一直查到了郑有春身上,接着,郑有春就被杀死了。
  董飞峻将纸条展平继续看。青军本是自己带领多年的,很多心腹还留在里面,所以,他当初派人过去的时候,同时也写信交由那些青军的心腹之人,令他们留意打探。这些人的职位都不低,所以,打探消息的速度也很快。
  这张纸条上,提到了两个人。第一,离城之战完结之后,一直在追查内奸之事的人,是罗四。第二,郑有春似乎涉嫌在离城之战的时候通敌,而他,是齐肖的随卫。
  罗四?齐肖?董飞峻嘴里暗暗的念了念这两个名字。
  想起罗四,就想起苏修明。似乎,罗四对苏修明甚为信服,他们的关系一直也很密切。难道说,追查内奸一事,是听从苏修明的指令?苏修明怀疑在离城之战的时候,有内奸通敌?
  想到这里,他抬起头来,对一直站立在身边的小吏道:"你让他们,再查一查这个罗四。"
  小吏领命去了。
  董飞峻纸下头,继续看着那张纸条。
  齐肖?他应该不会通敌吧。这个人跟着自己十几年了,他的性子董飞峻也还算了解。
  他应该不会通敌。

  第二日清晨,便是约定好了一起去芜堰河的日子。一大早,董飞峻就去敲对院的门。对面院门打开之后,苏修明正牵着一匹马走出来。
  "董大人可真早。"苏修明穿着一件普通的绸衫,只在背上斜挎了一个小小的包裹。
  "早些出门,免得错过了宿头。"董飞峻道。
  苏修明用手遮嘴,轻轻打了个呵欠道:"董大人未曾去过芜堰河的方向?沿途会经过很多集镇,而且,若是走快一点,天黑之前还可以赶到官驿。"
  董飞峻道:"那便走吧。"

  春日的官道,一片青翠的绿意。
  官道两旁整整齐齐的植着榆树。这时候正逢抽芽的时节,枝头上一片嫩绿。隔了榆树望远,田里有农人躬腰劳作,地上是新冒出头的小草,偶有几只野兔之类的窜过,毛色还没换干净,白色的皮毛就算远看起来极为显眼。
  这其实是一个踏春的好时节。

  苏修明看他侧着头去看两边的景色,不由得笑道:"董大人多在边城,怕是很少见过这般悠闲春景吧?"
  董飞峻回过头来,应道:"我记得你也是常年在军中?"
  苏修明笑道:"我出生在榆城,一直在那里长大。"
  董飞峻点了点头表示了然。榆城那地方,是著名的鱼米水乡,风景如画。原来这个人便是在那般秀美的景色之中成长起来的么。
  苏修明先前一直有些倦色,这个时候似乎有了点兴致,接着问道:"董大人一直在京里长大?"
  董飞峻道:"是啊,除了京里跟离城,没住过其他地方。"
  "那可真是遗憾。"苏修明打了个呵欠,然后用指尖轻轻的沾了沾眼角。
  "世子昨夜未曾休息好?可要找个地方歇息?"
  "没事。"苏修明抬起头看了看天色,按了按眼角道。"赶到官驿再说吧。"

  两人走到最近的十里铺官驿之后,天已经快黑了。董飞峻身上带着公文,虽然内容密封的,但是封面上盖着监察司的朱红大印。官驿是为这些来往公干的官吏们设置的免费行脚场所,因此,要想进官驿歇脚,需凭公文。
  驿吏看了看印鉴的真伪,却显得有些为难:"两位大人,真是不巧,今日这里正碰上桐州进京纳贡的车队,实在是……"
  董飞峻转头环顾,果然见院内都排满了马拉的板车,还有很多兵士守在周围。"住满了?"果然不巧,怎么会正好在今日碰上。
  驿吏为难的道:"实在是抱歉……"
  董飞峻看了看门外,这个时候天都快黑了,难道再倒回去找集镇?
  "要不……"驿吏看了看面前的两人,虽然未着官服,但是看起来身份不低,也害怕有什么得罪之处,犹豫着道:"要不我再问问那边领队的大人,看能不能给两位腾出空房来?"
  董飞峻侧过头看了看身边的苏修明,那人撑着头一副困倦的样子。"那便有劳了。"他对面前显得很为难的驿吏道。虽然,如果两人亮出身份来,包下这处官驿都有可能,不过,都不是张扬人的,不会行那般事。
  驿吏点了点头便上楼去了,隔了一会儿,下来道:"车队上的人挤了一下,倒是可以腾出最角落边的一间小房,只不过……房间有点小,不知道两位大人……"
  "没关系。"想必对方也是尽力了,有一间房住,已经比要回过头去集镇上找住处好得多了,倒也不用太为难别人。"劳烦带个路。"

  然而,等到两人进房,驿吏离开之后,董飞峻打量了一下这间房子,才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因为房间很小,除了桌椅,就只容得下一张小床。
  所以说,这其实是一间单人房。
  等他刚刚想明白这件事的时候,却见苏修明已经踢掉靴子,扯了个被角盖着倒在床上,想来是倦极了。他只得放下包袱,在桌旁坐了下来。
  坐了一会儿,驿吏送来饭菜。官驿的饭菜与客栈不同,没有选择菜色的余地,可是饭菜的材质都可以算是优选,不用担心吃到掺假的东西。
  "两位大人要在这里歇息几日?可要换马?"驿吏放下饭菜问道。
  "我们明日就启程,不用换马,把马喂好就成。"董飞峻道:"你这里还有多余的床榻吗?"若是把桌椅撤下,应该还可以摆上一张小床。
  "大人,平素里都有的,可是今日……"
  董飞峻这才想起来,今日正好碰上人多,连房间都是腾出来的,怎么可能还有多余的床。
  "两位大人只好挤一挤,将就一下了。"驿吏挂着为难的笑容:"实在是抱歉。"
  "没关系。"董飞峻也觉得自己的要求有点过分。"就这样吧。"

  驿吏告了退之后,董飞峻站起来走到床边,想叫醒苏修明用晚饭。
  手才刚刚伸出来,还没碰到被子,忽然又停住了。
  忽然有点不想叫醒他。
  董飞峻慢慢的蹲下身来。
  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人熟睡的脸吧。
  屋内,有一盏灯的灯芯闪了一下,整个房间的光线似乎一下子就变得朦胧了。

  自离城分别那晚起,董飞峻就已经知道,有些事情已经变了。
  男人恋慕男人的事,曾经听人私下里谈起过,一直以来,都是引为笑谈。
  却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遇到。

  而且,这个人。
  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一般的男人。
  甚至抛开身处敌对的阵营不谈,跟这个人也是不可能的吧。他位高权重,要什么样的如花美人没有?就算是他也会对男人感兴趣,最多不过就是跟京城里的公子少爷们一样,玩玩娈童罢了。自己所期望的那一种,不过是痴心妄想。
  所以,知道自己心思的那一刻,便已绝望。
  董飞峻蹲在床边,不自觉的缓缓的伸出手指,去触碰面前那一张熟睡的脸。还没触到,又停住了,一直悬空在那里。
  有什么熟悉的钝痛从指尖蔓延开来,一时间不由得有些微抖。
  悬了半晌,终究还是缩回手来,紧握成拳。
  站起身,深吸了口气,觉得心里刚才压抑着的那种情绪消散了些,董飞峻隔着被角轻轻的拍了拍睡在床上的人。
  苏修明眼皮动了动,掀开,看到董飞峻站在面前,似乎还有些不适应,一时间神色迷茫。
  "驿吏送晚饭过来了。"董飞峻沉声道。
  苏修明揉了揉眼,坐起身来道:"抱歉,只想休息一下,却睡着了。"他轻轻的微笑,像是为了缓解一种失礼的感觉。
  董飞峻转开眼道:"用过饭再休息吧。"

  两人坐到桌前开始用饭。董飞峻觉得思维还没有从刚刚的情绪里转出来,总是不自觉的用眼神去看着苏修明执筷的动作。夹菜,提起,再夹菜,再提起。忽然看到筷子伸到自己面前来摇了摇,这才恍然的发现自己已经盯着别人的筷子发呆很久了。抬起头掩饰道:"在想案子。"
  苏修明含笑:"董大人真是尽职。"
  既然提起了案子,免不了便跟了一句。"那日,世子说要避嫌,我倒觉得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世子现在主理工政院,查这个案子,也易于肃清风气。所以,此番才请你随我一道前来。"
  "董大人既然要我配合,哪敢不从。"苏修明微笑。
  说到这里,董飞峻又觉得席间谈案子,把气氛弄得太正式了,转开话题道:"晚间可能就只有挤一挤了,我刚问过,这里没有多余的床榻。"
  苏修明侧过头去,眼神在那张看起来并不宽的小床上溜了一圈,道:"出门在外哪有什么可讲究的。"说完之后又跟了句:"董大人你不介意就好。"
  董飞峻似乎觉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带笑,可是细看下来,又不觉得。这时候两人也吃得差不多了,董飞峻便起身去唤杂役进来收拾。
  因为是同住了一间屋子,免不了就有些侵犯彼此的生活空间。董飞峻回来的时候,看到苏修明打了一盆水,脱掉靴袜在那里泡脚。
  从来没见过这人这么生活化的一面。董飞峻心中此刻唯一的想法居然是:这个人原来也要洗脚啊。
  苏修明见他看过来,指了指面前的盆道:"一起么?"
  董飞峻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人大概在调侃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被调侃,摇头道:"世子在说笑?"
  苏修明弯了弯眼角,像是心情很好。

  收拾停当,几乎便是歇息的时候了。董飞峻还在犹豫的时候,苏修明已经很脱去外衣躺了进去,因为床有些小,所以看得出来他有些刻意的贴近了墙。
  董飞峻见他神色一派如常,便也尽量的表示出平常的样子,吹了灯,躺了上去。
  这间房是最角落的一间,从窗外,斜着透进来银亮的月色。刚吹了灯还感觉不明显,待得久了一会儿,眼睛习惯了之后,整个房内的情况就清楚了起来。
  董飞峻平躺着,一动不动。这种感觉很奇怪。身边,多了一个人的呼吸声。而且,大约是因为自己心绪不同的缘故,这种规律的呼吸声听起来也很悦耳。
  一息。两息。不自觉的便去数。
  一动不动的躺久了,身体有些僵硬,可是,却不敢作太大的动静,只是小心的将四肢向旁边移了移。轻提,轻放,害怕惊扰到身边的人。
  睡觉。他对自己默念这两个字。然而,似乎是因为身边睡了这个人,总是沉静不下来。床这么小,又盖着同一床被子。虽然尽力的避免身体的触碰,但是,还是隐约可以感觉到另一个人的体温,让这个微寒的春夜,显得有些暖。
  他听着苏修明规律的呼吸声,慢慢的伸出左手,想去贴近这样的温暖。
  "还不睡?"
  耳边忽然响起来的声音吓了他一跳,呼吸都窒了一下,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你醒着?"
  "嗯。"那人的声音还带着点朦胧的睡意,"有时候比较警觉。"
  连睡觉的时候都必须警觉么。董飞峻不由得道:"我睡在外面的。你今天倦了,好好休息吧。"似乎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心思都比较柔软,说出来的话也没有一些惯常的客套了。
  苏修明沉默了一小会儿,说了声:"好。"侧了侧身,将背贴着董飞峻的左臂,继续睡了。
  董飞峻觉得自己微颤了一下。温暖的感觉很快便从左臂蔓延到了全身。他觉得自己今夜大约是不用睡了。

  第二十一章
  窗外的月光铺洒起来,斜照着白花花的蚊帐顶。
  全身的感觉,似乎全都集中到了左臂的那一侧。事发突然,根本来不及收回手。所以,也只好由得他了。

  世家的小孩,几乎从断奶开始,就是独自一个人呆在属于自己的房间里,很少有机会与人同榻而眠。这样成长起来的小孩,大多不愿意与人有身体上的触碰。就董飞峻之前对身边这个人的了解,虽然看起来总是笑得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可一直隐约的有种距离感存在。于是董飞峻心中,便判定此人的内心是不好接近的。
  可是此刻,这人似乎毫不介意的靠着自己的左臂沉睡。董飞峻左思右想,也找不出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

  这样想着,不知道居然在什么时候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色已大亮。转过头去看看,身边也已经空了。房间里安安静静的,没有其他人,只有床尾并排的放着两只包袱。
  董飞峻坐起身来,披外衣下床。
  房间外吵吵嚷嚷的,好像是纳贡的车队正在出发。他不愿在这样一团乱中间穿行,便坐在桌旁没有开门。隔了一会儿,听见有敲门声,这才站起身去开门。
  门口站的是官驿的杂役。这个时候是过来送早饭的。董飞峻侧身让他进去,看着他将饭菜从托盘里取出来一一的摆在桌上,然后躬身告退。
  杂役刚刚出门,苏修明正好走进来。
  董飞峻觉得隐约还能感觉到左臂上的暖意,向那人笑道:"世子回来得真巧。"
  苏修明回他一个笑,道:"今日天气不错,正适合赶路。"说完在桌旁坐下,招呼道:"董大人坐。"
  董飞峻便于他对面坐下。两人默默用过饭,收拾好包袱,出门牵马离开。驿吏还送他们出门口,特别的表示了一下歉意。

  过了这个十里铺官驿,还有近三日的路程。休息了一夜之后,两人的精神看起来都好了很多。一路上,两人也时有交谈,不知不觉便聊到昨日里碰见的桐州的纳贡车队。
  "桐州的米酒可是一绝,每年上贡可少不了这个,不知道董大人可有尝过?"赶了一阵路,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在路旁找了一家茶寮,两人对坐着喝茶。
  "倒是有所耳闻。"董飞峻道。
  "我有个弟弟,自小便是在桐州长大的,所以我也曾去过那里。"苏修明道:"其实河山处处风光,董大人却只在京城与离城待过,可真是遗憾了。"
  "世子的弟弟?"自从见到这个人开始,就一直是独自出现的,这时候忽然听他提起弟弟,反倒觉得有些惊奇了。"看世子的神色,兄弟感情像是极好的?"
  苏修明笑道:"说是兄弟,其实很难得聚一聚。董大人想必不知道,我们并非在同一处长大,几年也难得见上一面的。"
  "哦?那世子的弟弟现在何处?"
  苏修明沉默了一下道:"兄弟之中,只有二弟出来领职,其他人尚未及冠……"说到这里,他似乎停顿了一下,有些生硬的转了话题。"算了,不说这些。董大人此次前去芜堰河,不知道想审问哪些人员?"
  董飞峻见他不愿意谈及自己的私事,也不再多说什么,既然对方提起案子这个话头,便接下去道:"账务管理的人,材料置办的人,还有一些与陈传葛交好的人,都需要查问一下。世子手里应当有名单?"
  苏修明点头道:"有。"想了想,他忽然开口问道:"董大人,我有件事,想听听董大人的看法。"
  董飞峻道:"何事?"
  "董大人觉得,陈传葛若是真有中饱私囊的行为,当是为何?"
  董飞峻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问起这样一个话题,思索道:"或许是,因为一点贪念?"
  苏修明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是不经意的继续问道:"那么,令尊董相,对此事可曾作过评价?"
  董飞峻回想了一下,自从自己搬出来住之后,与父亲接触得很少,并没有听到父亲提及过此案。于是他摇头道:"此案并非什么大案,监察司完全可以自行处理,倒是未曾听得父亲有什么评论。"他见苏修明的眼神一直盯着自己,有些不解,道:"世子莫非以为,陈传葛是受人陷害?"难道他以为是父亲在设局构陷此人?
  "董大人误会了。"苏修明垂下眼道:"董相在朝多年,见多识广,我只是想多听听这方面的意见。毕竟,这案子,也算出在工政院。"
  董飞峻无法确认他心中真正的想法,但是却因为刚才那一番对话觉得有些不安。彼此打击对方的势力,这于两派几十年斗争中也并不少见。若真是如此……"我会查明此案。"他沉声道:"世子若信得过我的为人,便请耐心等待,若信不过……"
  "董大人真误会了。"苏修明轻声道:"不过,董大人的为人,我当然信得过。"
  气氛于是冷了一下。董飞峻一时之间也找不到话来说。似乎,昨日里留在左臂上的那一点温暖,忽然一下子就散去了,剩下的是一种凉。微微的有点碜人的凉。
  "……抱歉。"苏修明忽然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虽然没头没脑,但董飞峻却觉得心绪有些微微波动。这人,似乎也很擅长去安抚别人的内心。他抬起眼来看苏修明,那人也正看着他,面容起来如此真诚。此时两人的距离,只隔着不到一张木桌的宽度,如此的贴近。可是,有些之前看不见的鸿沟,似乎已经渐渐开始看见了。
  突然便觉得,那种碜人的凉,似乎也碜进了心里。当初在离城初见的时候便已知道,这个人,可惜了竟是敌对阵营的。什么时候竟然忘记了呢。
  "董大人不要介意。"苏修明看起来倒甚为平静,"我本意并非如此……"
  "没关系。"董飞峻道:"现实如此,我并不会以为凭自己就可以化解这样的局面,只求处事公正,无愧于心罢了。"
  苏修明微微一笑:"我其实一直敬佩董大人这一点。如今这朝中,肯中立的人,不多见了。"
  董飞峻默然。话虽如此说,可是身处其中,免不了总要受到各方势力的推挤角力。真正的中立,说来简单,却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呢。

  休息过后,两人又开始赶路。因着那一场对话,路途上两人的交谈少了些,沉默的时间多了起来。
  沉默下来,董飞峻便开始思索这中间的内情。如果说是父亲一派的构陷,不会单对陈传葛这个人下手。此人职位并不能算是很高,就算被打下,自有工政院其他的人提拔充任。如果是构陷,不可能毫无目的。那么,目的是什么呢?
  思来想去,并无发现。
  不可能大动手脚,只为了打下这样一个事务性的,并不重要的官员。
  那么,应当不是父亲他们的意思了?
  董飞峻想到这里,微微松了口气,继续想了下去。若不是构陷,账目又确实有问题,那么就真有人贪了银子。如果是陈传葛,那么得查清他的手法跟赃银的流向,才能定他的罪;如果是另有其人,那么此人是谁?又是如何栽到陈传葛身上的呢?

  三日后,两人到达芜堰河中游的稹峪城。
  芜堰河是临水国第三大水系,支流无数,干流沿途也流经许多大的城镇,稹峪便是最后一条支流——桐江汇入芜堰河之地。自一年前,临水国君批准修补芜堰河沿岸堤坝以来,各地的工程都进展得很顺利,只于镇峪这一块,工期未能如期完成,因此才牵出了陈传葛这个案子。虽说是有人匿名告发,可是,工期一直拖延未完,也是朝廷十分关注他的一个原因。
  稹峪这座城镇,看其规模,人口估计在六、七万左右,并不能算一个很大的城镇。可是此地处在两条大江交汇之处,往下又是千里平原,因此这一段堤坝,尤为重要。若是汛期到来,恰遇洪水,堤坝抵挡不住的话,洪水将沿稹峪一直往下,不知道会冲毁多少的良田农舍,不知道会造成多少的家破人亡。
  两人到了稹峪,决定先不去惊动当地的地方官员,而是去工地上看看。

  陈传葛被收押之后,稹峪这一段堤坝的修筑暂时由其副手李德熙代理。这个人非并科场出身,而是因为对水利这一块颇有研究受的提拔,由他管理这一段堤坝的修筑,朝廷也觉得放心。
  董飞峻与苏修明两人穿着常服,经当地人的指引来到了工地旁边。工地上此时正黄土飞扬,一队队的杂役背着大石条等物事在向工地上走。
  按临水国的制度,每个成年男子都必须服役,但是像这样的苦工杂役可以抵消一定年辰的兵役,所以,虽然其给付不如兵役高,而且只能折兵役一半的时间,但是,大多数人因为不愿意离乡背井,也都还是愿意服杂役。
  "这便是桐江汇入芜堰河之处。"苏修明指着汇江之处道,"这一条便是桐江。"
  董飞峻看了一会儿,转头道:"世子生长的榆城,便是在这桐江上游了?"
  苏修明微侧着脸,眼神却放在桐江之上,点头道:"是啊。由此处逆流而上,行船五、六天的时间。"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便向工地靠近。
  工地上的杂役虽然觉得两人的出现有些突兀,但是也仅止是侧目,暂时还没有人上前询问。看两人的衣裳、气度,并非普通人,再加之因着陈传葛的案子,不时有人来工地上查验一些事,想必这两人又是官府的人。
  "两位、请留步。"走了很长一段,才听得身后有人喊。两个人站定转身,却是一个身穿土布衫子的人正在向这边走过来。走得近了,依稀能看到样貌。那人三十七、八岁的样子,肤色因为常年暴晒显得黝黑,五官看起来并不显眼,但神情中一副干练的样子。"不知道两位可是从京里来?"
  董飞峻看了苏修明一眼,苏修明回了个微笑,并不接话。
  "不知道这位是?"董飞峻觉得这种感觉跟在离城的时候很相似,似乎苏修明并不喜欢在人前做主导,总是喜欢不动声色的退到后面。
  走过来的那人拱手道:"下官李德熙,日前收到监察司的公文,令下官好生接待京里来的大人们。可是两位?"
  董飞峻点头道:"劳烦李大人了。我们此次前来,只是查查陈传葛的案子。"说着从怀里掏出公文,递给李德熙。
  李德熙从封皮里抽出正式的公文,看过一遍之后,似乎颇为惶恐,恭敬的双手递还道:"下官不知道是世子及司鉴大人到了,这……下官立马让人安排接风宴……"
  "不用。"董飞峻制止他道:"这里工期紧,不用劳烦,我们只是来谈谈陈传葛的案子的,不知道李大人可否拨冗一谈?"
  "这、司鉴大人有命,下官当然遵从。" 李德熙似乎很紧张,手足无措的样子。
  "不知道李大人给我们安排的住所在那里?这里尘沙大,又人多嘈杂,不如到那处详谈如何?"苏修明在身后插口道。
  "是、是,下官这就带路。"似乎像是找到事情做了,李德熙反倒松了一口气,"两位大人请跟下官来。"

  李德熙安排的住处,是稹峪城专门用于接待上级官员的一处小院。但如此一来,则势必惊动稹峪的城守。站在李德熙的立场,如果京城有要员前来,不跟此地的城守通个气,必然会造成一些矛盾与误会。官场上讲究的,首推面子上的功夫,其次便是人情。京城要员前来本城,城守却不去拜会,一来,显得太不尊重,二来,却少了一次联络感情的契机。所以,李德熙应当会将两人到来的消息通知城守。
  果然,两人才刚刚将随身带着的东西放下,稹峪城守及本城的一些主要官员、乡绅们也都闻讯赶至,非要为两人大办接风。以两人的身份,若是能够巴结讨好,得到一点指缝里漏下来的好处,那也是一辈子都吃不完。这可是难逢一遇的大好机会。因此,虽然董苏两人意欲推托,终究还是败在了对方的盛意难却之下。

  于是这一日,几乎便是在接风宴中度过了。宴席将散的时候,董飞峻专门嘱咐城守,说两人此来只为问案,不宜大肆铺张,让以后不用再费这样的心思了。城守也知道,以两人的身份,肯参加这样的宴会,纯粹是给地方一个面子,当然不会得寸进尺,于是表示会小心的不打扰两人,只是在需要的时候请尽管吩咐。

  回住处的时候,天色已经黄昏。因为顾念着两位贵客远来辛苦,需要早些休息,所以宴席结束的时间比较早。董飞峻在席上多喝了几杯酒,此刻走出来,觉得酒气有些上头。这时候天色渐晚,路上有些看不清楚。忽然脚下踩到个小石子,不由得趔趄了一下。但立时就感觉身后有一双手来扶住了。"董大人小心。"
  看惯了那人温文尔雅的面容,此刻忽然感觉到这样的力量,还觉得有些不习惯。但深想一想,也便了解。拉弓射箭,其实最需要力气。
  "多谢。"董飞峻稳了稳身子,站定之后道。
  苏修明放开手,问道:"董大人今日饮酒有些过了?"
  "倒还无妨。"敬酒的人面容都很真诚,又为了显得不是摆架子,所以多饮了几杯。
  "待会我让人弄一付醒酒的汤药来。"苏修明道:"走吧。我陪董大人回房。"

  第二十二章
  董飞峻向前走了两步,忽然缓缓的开口道:"你不用一直这么客气。"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似乎是因为有些酒意?
  "嗯?"苏修明似乎因这种突出其来的话怔了一下:"客气?"想了想,又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轻轻的啊了一声,然后轻轻的笑:"你是指,我一直叫你董大人这件事?"
  董飞峻觉得自己大约是为了这个,但是听他这么明确的指出来,忽然又觉得有些不想承认。两人的关系,并没有接近到可以互相称呼对方名字的阶段,不叫"董大人",又可以叫什么呢?
  然而苏修明并没有等他答话,却说了一声:"我知道了。"
  董飞峻不由得回过头去看他。知道了?知道什么了?此刻夜色朦胧,也看不清楚那人脸上的表情。……又不能出言询问。

  沉默着走了一会儿,就走回了现在暂时居住的院子。这院子从一处大门进去,里面又分成几座独立的小院。大约是因为两人一同从京城里来,又是为了同一件公务,李德熙将安排的是同一座小院的相邻房间。此时,分派过来待伺的下人已近将两房收拾完毕,还点上了灯。灯蕊点了一段时间没有挑过,火光此时有些抖动。
  董飞峻打开自己的房门坐到桌旁,给自己倒了杯茶。
  "早点安歇吧。"苏修明站在他身边道:"案子的事情先不急,明日若是觉得头晕,不用太早起身。"
  董飞峻沉默了一下,道:"世子请稍坐,好吗?"
  苏修明看了他一眼,在靠着他的位置坐下来。
  "既然已经到了稹峪,我有些话,想开诚布公的跟世子谈一谈。"
  "嗯。你说。"
  "世子曾经问过我,'真的有决心将此案查清吗',我如今也有一句话想问问世子。"
  "……我听着。"
  "世子愿意将此案查清吗?"
  "你想说什么?"
  "既然你我二人合作调查此案,不妨将所有的情况共同拿出来说。你知道的情况、你觉得疑惑的地方,都不妨拿出来讨论。世子对此事总是欲言又止,还是因为信不过我吗?"董飞峻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偏偏要说这样的话。他自己也明白,对方不可能对自己毫无隐瞒,可以事无巨细都拿出来说。可是,似乎是因为多饮了两杯酒的缘故,有些话,像是忍不住,非要一吐才足以抒怀。
  苏修明果然笑了:"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说这个?"
  董飞峻轻轻的揉了一下额头,道:"既然都已经来了稹峪,当然希望有所收获。"
  "案子的事明天再说,好吗?"苏修明站起身来,"你应当好好休息才是。"说着就要离开。董飞峻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似乎并不是大脑下的命令,已经一把抓住了那人的手。
  触感传来,两个人都怔了一下。
  "……。"苏修明又缓缓的坐回来。
  董飞峻有些不自在的放开他的手。为了掩饰这样的不自在,他清了清嗓子道:"给一个答复,对世子来说很难吗?"
  苏修明坐在那里,董飞峻觉得他好像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半晌,那人才开口道:"其实,倒也并非你如所想是刻意隐瞒。就是因为相信你的为人,所以才觉得,你若是知道了会很为难。"
  "此话怎讲?"要是换了平时,董飞峻不一定会像现在这样追问。虽然有时候虽得坚持原则了一点,但自己并非那种一根筋的直肠子,小时候也曾受一过些教导。如何装作不在意,如何举重若轻以显示出一个人的气度,这些涵养上的功夫,虽然不一定像面前这个人做得这般浑然天成,但也是入门颇深。
  可是,既然都已经迈出了第一步,索性就这样一并问下去了。
  "董大人也许尚未知晓。君前奏请由兵工司调人来协办此案的人,正是令尊董相。"苏修明用一种叙述的口气说着这件事,并没有搀杂一丝的情绪。
  董飞峻却微微一怔。
  苏修明将他这一怔的神情看进眼里,说道:"你也觉得有些奇怪吧?"
  董飞峻轻点了下头。站在父亲的立场,打压掉一个陈传葛,虽然不会带来多大的好处,但也可以压一压敌派的气焰。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上这样的奏章,希望定王府一脉的人来掺合此事?
  一时之间,想不出缘由。
  苏修明看着他的表情变化,也并不多说什么话。
  董飞峻抬起头来,就这样看着面前的这个人。想想父亲或许有的动作,想想对面那人的戒心,再想想自己应该站的立场,果然是有些……觉得为难。大约是饮酒之后,情绪极易波动的缘故,忽然就感觉到有些冷。
  一种蔓延到全身的丝丝冷意。却并不是因为天气。
  有些事情,明明已经在心里告诫过自己了,但却总是在两人相处的时间里,一次一次的萌生出一些不该有的希望。
  又总是在现实面前,逼迫自己一次再一次的泯灭。
  "是有些奇怪。不过,你何以认为我会觉得为难?"心里被某些事情压着,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闷闷的,觉得有点微微的烦躁。但说出口的,却是完全不相干的话。用一种曾经深受教导的,浑不在意的,举重若轻的语气。
  然而对面那人的语气更轻淡:"董大人不为难当然更好,就算我多心了吧。"

  两个人虽然语气都很平淡,不过,气氛却似乎一下子就压下去了。

  打破这种压抑着的气氛的,是送醒酒汤进来的下人。苏修明随着这样的动静再度站起身来,似乎不由自主的看了一眼董飞峻的手,然后说道:"董大人还是早些休息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可好?"
  董飞峻微微点头,道:"世子见谅,我今夜,多饮了几杯……"
  "无妨。"苏修明这个时候的表情像是又笑了:"董大人你看,其实你一直也挺客气的。"
  就这样的几句对答间,刚才那种压着的奇异的气氛居然又消散了。
  然后苏修明告辞回房,两个人便各自安歇了。

  第二日便开始正式进入案情的排查阶段。辰间两个人见面的时候,倒是一派安宁祥和的样子,也不提及昨夜里说过的话,似乎那只是一个朦胧的夜晚的朦胧的梦。
  账目当初是查实了有问题的,已经由监察司进行了封存,所以这次带出来的,是手抄的副本。这一笔一笔的账,都可以顺藤摸瓜的排查过去。材料的购买情况,仓储的保管情况,等等。每一件事,总有他的经手人,只要有人经手,就一定会有线索留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两人并没有大开公堂,而是就着居住的小院,让地方官员把涉案的其他人员一个一个的带过来询问。
  从李德熙往下,陈传葛在此案中所接触过的所有人、所吩咐过的所有事,都必须一一查过。

  董飞峻坐在桌前,边问话,边记录一些重要的情况。而苏修明坐在一边不大参与,索性就研起墨来。听了昨天那一句话,董飞峻觉得似乎可以理解他尽力不沾这件事的缘故,倒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偶尔蘸墨的时候看他一眼,发现他一手提着袖子,低着头在那里专心研墨,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被问话的人所说的事。
  低着头的时候,那人额发有些垂了下来,随着研墨的节奏,发尖微颤。虽然做的是研墨这样的事,可是他轻轻的捏着墨条缓缓的在砚台里画圈的动作,看起来竟十分优雅。
  "……大人,下官要说的就是这些。"被询问的李德熙坐在恭敬的坐下首的凳子上道。
  "嗯。"董飞峻提起笔在纸上记录着,道:"你先下去忙你的吧。"
  "是。那大人有什么话再吩咐下官。"李德熙于是退了。
  苏修明却于此时放下墨条,站起身来:"董大人都记了些什么?"说完了便向这方靠过来。
  董飞峻稍微侧过了头留出一定的距离。苏修明低下头来看。因为纸放置的位置比较正中,所以他的头便靠得有些近,竟然隔着空气,也可以感觉到体温。
  这样的距离,真很容易变成滋生一些不应该的情绪的温床。董飞峻不动声色的继续移开了些。拉开距离到一种不能感知体温的长度。
  但体温消失以后,忽然却觉得心头有点微微的失落。
  于是又缓缓的靠了回去。

  苏修明似乎对这一切细微的动作全无所觉。只是忽然笑道:"这里有一个别字。"说完从董飞峻手中拿过笔,在那个写错的字下面点了一点,然后回过头来看他。
  董飞峻刚刚才经历过一番细小的心理活动,突然又被这样的举动搞得摸不着头脑。怔了一下,才接回笔,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的道:"我们下一个问谁?"
  苏修明拖过名册来翻翻,想了想,直接把名册放到董飞峻面前道:"你随意选吧。"

  这一日里,问了大约五、六个人的样子。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的情况是确是有,并且,很多也的确是陈传葛亲自经手的,这样看起来,他的嫌疑很大。
  董飞峻把这样的初步结论说给苏修明听,那人也没表示什么意见,只是点点头道:"那么,这样看来,陈传葛果然做了这种事。"
  倒是董飞峻道:"现在还不能完全下结论,待多查探几日吧。"
  苏修明点头。想了想,接着道:"听说稹峪地方,水产之物甚富,也有几样出名的菜色,现在天色也晚了,不如一同去品尝品尝?"
  董飞峻放下笔,道:"正好,在京里的时候曾经欠下一顿饭,就在此地了结了吧。"
  两人于是锁上门,打发下人不用随待,然后走出院去。

  两人在稹峪是生面孔,因此穿着常服走在街上,倒也挺自在。跟当地人打听了一家比较出名的酒楼,两人就这样循路而去。
  酒楼开在一条大街的繁华处,楼阁上的帘子随风而招。门口的伙计见两人穿着都隐然透着一丝华丽,神色看起来又颇有贵气,笑吟吟的就招呼两人往楼上隔间就坐。坐定之后伙计递上菜单,苏修明随口就着单子点了几样。
  "你对这里很熟?"看他点菜的神色,就像是对菜色颇为了解似的。
  "这些做法都大同小异。"苏修明笑着提示道:"我是在榆城长大的。"榆城靠着桐江,应当也出水产。
  隔了一会儿,居然听到外面梆子响,这里竟然还有说书的先生。
  两人听了两句,对望一眼,然后笑了。这酒楼里的说书先生,说的竟然就是最近离城之战的事。
  离城之战是两人亲历,甚至也可以说,是两人左右的。此刻听到被人编成故事到处说书,又正好被自己听到,不禁觉得有些好笑。那说书先生在外面,把一场场战事给吹得天花乱坠。那情势,听上去竟然比亲历的时候还紧张几分。
  饭菜送上来的时候,说书先生正好说到围城最紧要的那一段,然后吊胃口的讲了一句"请听下回分解",就听得外面有掌声跟叫好声,还有些小声的议论。
  伙计关上门出去了以后,外面便安静了下来。董飞峻忽然觉得,隔间里面的气氛,似乎就高起来了。
  离城的情景一下子回到心中,虽然在外人说书里听上去惊险万分,可是自己回想起来,却觉得有些温馨。不知道苏修明是不是也是想到了当时的一些情景,因为他的脸上挂着一种看起来很真实的笑。
  说起来,很多时候这个人都在笑。
  但是很多时候的笑,都分不出是真情还是假意。
  董飞峻明知道这是作为一个在官场里浮沉的人的最基本的修养,但是很多时候看着他那不明真假的笑,还是觉得,有种奇怪的违和感。
  自己竟然想要去分辨。

  第二十三章
  "听上去,倒是挺英雄的。"苏修明笑着道。那说书先生把两人都形容得威风凛凛,虎背熊腰的。且不说苏修明了,就是董飞峻,也只是看上去比较壮实,离他形容的那种差十万千里。
  "说书里的将军都是那模样。"董飞峻应了一句。自己想了想,也觉得好笑,于是便笑了一下。抬起眼却见苏修明看着自己。"怎么了?"
  "没。只是很难得看见你笑。"
  董飞峻回想了一下,似乎的确很少笑。被这么一说,忽然觉得继续摆张笑脸挺奇怪的,于是有些不太自然的咳了一声。"那,就用饭吧。"

  这家酒楼的水产,的确是做得挺有风味,其中一道"飞刀鲙鲤",是将鲤鱼片成薄片,裹着紫苏叶蘸酱生吃。董飞峻以前没试过这样新奇的吃法,此时一尝,倒也觉得满有味道。
  苏修明吃得很慢,只是偶尔提起竹筷来夹上些菜,放到碗里慢慢品。
  本着"食不言,寝不语"的原则,两人都没说什么话。

  隔了一会儿,苏修明忽然道:"南迟好像要对成国宣战了。"
  董飞峻抬起头来:"这么快?"
  "边境战败,杨维林战死,此时正是全国上下一片沮丧的时候,南迟选这个时机,也算选得巧。"苏修明放下竹筷道,"南迟的主帅,是他们国君的宠妃萧妃的弟弟,很巧,这个人竟然是我们的旧识。"
  "旧识?"董飞峻微怔。脑子里面闪过一个少年的面容,有些不大确定的问:"你是说……离城见过那个?"
  苏修明点头道:"是他。萧韵辰。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也很惊奇。"
  董飞峻皱眉道:"这个人不简单。"想到他在杨维林身边呆那么久都没被识破,最后还成功杀死杨维林,光这一份忍性跟演技,就是常人所达不到的。"这两国的交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这时候说到战争,又说到离城,不由得就想起近日里发生的那一桩很奇怪的斗殴杀人案。虽然有些煞风景,但是董飞峻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你是不是,让罗四在查内奸的事?"
  苏修明怔了一下,道:"是。怎么了?"
  "你觉得离城之中有内奸?"
  苏修明点了点头道:"不知道你有没有感觉到几处不对劲的地方?"
  "说来听听?"
  "第一,是援军那次。最初永军向离城前进的时候,杨维林很快就知道了,并且做出了反应。但第二次永军行军路线不变,继续向离城前进的时候,杨维林却不知道了。这两者中间唯一的差别,在于,第一次离城内有人知道援军来了,而第二次,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起。"
  董飞峻想了一下,道:"还有呢?"
  "还有便是引杨维林进城的时候,他似乎很确信我们传讯的工具就是烟花。他的这种确信让我很奇怪。传讯的手法有很多种,要说以声音传讯,鸣钟也是一种,他何以就笃定了就是烟花?再者,杨维林伪作屠杀平民引你出去的手法也很奇怪,他何以知道你一定会出去?了解你如此之深,杨维林绝对做不到。所以我一直在想,放消息、出这个计策的那人,一定是离城的人,位阶并不低,而且,跟了你很多年,对你了解很深。"
  董飞峻从他说话开始,就一直沉默。一路听下来,又觉得后脊有些发凉。他镇定了一下,出声问道:"所以,你怀疑齐肖?"
  苏修明道:"那也未必,线索到郑有春那里就断了,当然,也不一定是齐肖。说不定是他不经意说走了嘴。要知道,郑有春是他的随卫,他不一定时时刻刻都能防着身边的人。"
  董飞峻轻轻摇头道:"我也觉得,不应该是齐肖。"如果真是齐肖,那么他伪装得也太好了。十几年来,一点不对劲的地方都没有。
  苏修明点头道:"希望你的眼光是对的。齐肖如今掌管整个青军,如果他是内奸……"

  因为没有证据,所以这个话题现下说起来有些不着边际。这时候外面的天色更暗了,董飞峻会了钞,两人便回去居住的小院。

  走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董飞峻收拾了一下准备休息,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齐肖?内奸?自己跟齐肖、丁元敏三人,是从十来岁参军开始就认识,然后一路走上来的,到如今已是十二年了。三人一同参加过许多是战斗,是在战场上可以把背交给对方的,过命的交情。
  他应该不会是内奸吧。董飞峻这样想着,觉得有些烦躁,于是摇了摇头把这些事情甩在一边,试图想点其他的事。
  这些事想起来太沉闷,应当想一点高兴的事。
  不知道苏修明现在在干什么?

  想起来,今日里两人相处起来,似乎果然就不再那么客套了。那人也没继续叫自己"董大人"了。董飞峻翻了个身。那人昨夜里说"知道了",到底是知道什么了?
  其实,就这样也不错。
  如果说自己所期望的那一种不能实现的话,就这样也不错。像朋友一样,坐下来喝两杯酒,然后聊一些无关紧要的天。
  能这样也不错。
  董飞峻于是抱着这样一种退而求其次也不错的心态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想着今日里还要问一些案情,董飞峻掀开被子披衣起来。院子里已经有一些动静了。仆从们打扫院子的声音在清晨里显得很清楚。
  董飞峻推开窗户,晨间清新的气味就这样扑面而来。觉得很清爽。
  今日里安排问的,是负责采购的官吏、材料商行的管事以及稹峪几家大银庄的掌柜。据监察司当日里查实的消息,陈传葛曾经将一些银钱私下里交人换成金条,虽然尚未能查实是在哪一家,又是多少银钱,但总归是个线索,能够换成金条,想必不是一个小数目,以陈传葛的俸银来计算,是不可能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就存积到可以换成金条的银钱数目的。

  本想着找苏修明一同问案,但去敲隔壁房间门的时候苏修明已经不在了,说是一大早就叫上李德熙出去看工期进度。他本是工政院的人,这也无可厚非。可是董飞峻考虑,万一在他不在场之下问这个案子,真问出什么不对劲,又不想那人疑心其中另有玄机,所以,还是希望可以一同问案。问了问仆从,又没听那人说过什么时候回来。于是干脆先去工地上找。

  沿着长长的堤坝走了很久,也不见两人的身影,问了问工人,却说刚刚见到走过去。董飞峻四处望了望,并不见人。刚走过去,怎么就能不见了?
  再向前走,便是已经修成的堤坝。因为已经修成,所以几乎没什么工人在这边,冷冷清清的。董飞峻再向前走了一段,正准备折身回去的时候,却听到风声中隐隐的传来人声,似乎就在很近的位置。
  似乎,在大堤另一侧的梯步上,因为隔着高高的堤坝,所以未能看见。
  董飞峻靠过去一点,正准备开口叫人,但听得两人对话,又犹豫了。
  "李大人似乎很怕我?"虽然风声也很大,便还是掩盖不了那人的声音。似乎还可以想象出那人的样子,微笑着,状似不在意的表情。
  "下官……世子身份尊贵,下官确实惶恐。"李德熙虽然说着客套话,但是却并不卑微,也没有逢迎之意,而像是因为官职太小,不得不做如此之说。
  "可是李大人似乎很害怕看我的眼睛。"
  "世子尊贵之人,下官不敢逼视。"
  风声里似乎传来苏修明淡淡的笑,"李大人,你觉得我会是那种特意把你拉到这里来说这种话的人?"
  李德熙似乎沉默了一会儿,道:"下官不明白世子什么意思。"
  苏修明笑道:"这个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李大人,难道还要我说得更明白?"
  董飞峻默默的听着,觉得有些疑惑。难道这人怀疑是李德熙贪污了银子?可是现在的证据,都是指向陈传葛的呀?
  却听李德熙长时间的沉默。
  苏修明缓缓的道:"也罢。李大人像是觉得我在诈你。李大人的文笔不错,字字铿锵,句句血泪。那封信,我早就已经看过了。现在,李大人还不肯承认吗?"
  董飞峻还没反应过来,已听得李德熙说道:"没错。是我。匿名告发陈大人的,就是我。"

  董飞峻站在隔着石头的后面,也不知道是该退开还是该走过去,思索间又听得李德熙道:"世子既然知道,下官再隐瞒也没什么意思。下官告发陈大人,只是为了下游的百姓着想。无论世子将下官如何处理,下官都毫无怨言,只有一件事求世子,请世子能够想想百姓,派一个真正愿意修堤的人来主理此地。"
  "李大人多虑了。"苏修明道:"李大人为官如何,我也略有耳闻。此事虽然不合规矩,倒也算不上什么大错,只不过若是传扬出去,对李大人影响可不小。"匿名告发上司,这样的事传出去,李德熙以后在官场上很难混下去了。
  "……世子要下官做什么?"
  "李大人是聪明人,一点就透。"苏修明笑道:"我只有一件事情要问。"
  "世子请问。"
  "当日,陈传葛从京城回来此地之后,到被关押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董飞峻原以为他会问陈传葛是否真的贪污,没想到他竟然不问此事,却问了不相干的其他事。他思索间太过于专注,又不自觉的想靠得更近些听个清楚。但似乎是弄出了什么动静,因为堤坝后面的两人都停止了说话。然后自后面的阶梯走上来。
  两个人看到是他,脸色都很奇怪。
  董飞峻估计,李德熙是因为被自己听到举报信一事,才会如此反应。可是他明明也看到了苏修明的脸色有些微微的一凝。虽然那人恢复得极快,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一凝还是落在自己眼中了。
  隐隐的就有些不安。
  "董大人。"李德熙拱手行了个礼。
  董飞峻点点头,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安抚李德熙才好,只得平淡的道:"原来你们在这里,我找了半天。"
  苏修明微笑:"有事?"
  董飞峻道:"今日还需问案。"隔着李德熙这个外人,有些话也不好问,于是道:"李大人若有公务,可以自行离去。"
  他见李德熙看了苏修明一眼,苏修明没什么表示,于是李德熙就行礼走开了。
  苏修明看他一眼,却不开口,就这样看着不说话。
  董飞峻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的呼出来,道:"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这人根本不问陈传葛的事。如果不是不关心,那么就只有另一种可能。也就是说,他早就知道。
  他一早就知道陈传葛贪污的事。
  但是他一句话也没说过。
  而且他的态度,就好像全不知情。还说什么"一千五百两,我不相信他有那个胆子。"这种话。
  董飞峻觉得此时,心里压着一种不甚爽快的心情,似乎是愤怒,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他希望这个人说些什么,然后自己可以发泄出来。
  却见苏修明走了两步靠近过来,用手背轻轻的碰了碰董飞峻的手。
  "……"董飞峻没料到他这个反应,一时之间有些呆。
  "很冷。看来你在后面站了有一段时间了。"那人收回手,但却没有多说一句其他什么话。
  沉默。于是沉默。一种很尴尬的沉默。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董飞峻试图从那人脸上找出点什么别样的情绪来。然而那人也看着自己,似乎在端详,又似乎在观察。
  "其实……"苏修明说到这里,忽然又住了口。
  董飞峻看了他半晌,却微笑了起来:"你一大早起身,还没用过饭吧。"
  他话题虽然转得快,但苏修明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诧异之色,只是垂下眼眸道:"是不曾。"
  "那么,用过饭之后,再一同问案?"大家各有身份,各有立场。其实深想起来,并没有资格可以这样表示不满的情绪。那人从来不是朋友,从来就没有义务对自己坦诚。
  似乎倒是自己的立场站得太奇怪了。
  果然,心里有所挂碍,就会有所偏颇。董飞峻忽然觉得有那么能一点体会那折断弓弦的意思了。
  "……"苏修明抬起眼来看了他一眼,方一字一句的道:"董大人不必如此。我早知董大人是敏锐之人,既然听到这么多,想必已经明白了一些事。这案子,对董大人来说,还有问下去的必要么?"
  一声"董大人"叫下去,似乎又把两个人的距离拉远了。中间好像忽然便隔了些看不见的什么东西,竟然壁垒分明。

  第二十四章
  董飞峻定了定神,缓缓开口道:"那么?"
  苏修明道:"既然举报之人已然找到,那么直接问他便是。想必他对此事知道得甚详,也了解很多线索。直接问李德熙,不就一切都明白了么?"
  董飞峻一时之间有些困惑。这人到底知道不知道陈传葛的事?难道自己刚才会错意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苏修明忽然又换了称谓,露出惯常有的微笑:"我的确有些事情你不知道,你若要听,我告诉你便是。"
  董飞峻直盯着他,觉得自己被他的态度搞糊涂了。

  — — — — — —

  四方历491年春 临水国都?列城

  这一年的京城,洋溢着一种喜悦的气氛。离城大胜,杨维林战死,对临水国民来说,虽然不知道为了什么,但总归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这一天夜晚,京城的一角,一座隐隐然显得厚重而宝贵的宅院处,响起了门环扣门的声音。有仆从出来敲门,问了问来人的身份之后,让来者在门口稍待,然后回转了身,像是去通传主人。
  来人略为焦急的站在门口转着圈,半晌,方等到仆从出来道:"主人请你进去。"
  来人面容转喜道:"多谢。"说完四处看了看,钻进门内。仆从待他进去后,也探出头来四处看了看,方才关上那扇厚厚的大门。

  此间的主人这刻已坐在厅内。来人先在进门处整了整衣襟,又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站定。听得走在前面的仆从道:"主人,陈大人来了。"
  屋内响起一把轻柔的声音:"请他进来。"
  来人跨进屋内,先跟座上的人行了个礼,便听得对方笑问:"陈大人?何以在此?你不是应该在稹峪的工地上么?"
  来人抢上两步,双膝跪地,靠着座上人的脚边,磕头道:"世子请保我一命!"
  座上的人——苏修明,弯下腰来轻轻扶他,一边淡淡的问道:"陈大人此话从何说起?请起。"

  陈传葛被这样一扶,也不敢拿乔,便随着这样的力量站起身来,语带颤音的道:"下官一时糊涂,犯下错事……求世子保我一命。"
  苏修明端起茶来,细细的用盖碗拨着:"陈大人请坐。"
  陈传葛只得沾着客座的椅子坐下身来。
  "陈大人这个意思,也就是说,我听说的那件事,是真的了?"苏修明微低着头,眼神还在茶碗上,也不看他。
  "是……"答话的有些犹豫,但还是答道:"是真的。"
  "多少?"
  "……一千五百两。"陈传葛低下了头。
  苏修明微笑道:"陈大人发财的路子不错嘛。"
  陈传葛听得他如此说,才坐稳的身子又滑了下去,双膝跪地,道:"下官糊涂,下官糊涂。请世子看在下官为王爷效劳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
  苏修明没待他说完,打断道:"陈大人不必如此。起来说话吧。"
  陈传葛于是站起身来,重新小心的坐回椅子上。
  "你的风声倒快。"苏修明放下茶碗道:"我也是几日前才听说监察司收到告发状。到今日你就赶回来了。"
  陈传葛道:"下官……"
  "不过,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陈传葛道:"王爷远在封地,下官听闻世子在京接任了工政院的职位……"他看了看苏修明的神色,似乎平淡得很,一时间摸不准他的意思,于是接下去道:"所以,下官厚着脸皮,前来求世子保全。下官愿意将所有的钱都孝敬世子,绝不敢有半分藏私。"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袱,层层打开,居然是几根黄澄澄的金条。
  临水国此时的金银兑换比是一比八。一千五百两白银,扣除一些兑换的费用,折得一百多两黄金。铸成三根五十两重的金条放进怀里,因为衣襟宽大的缘故,竟然不觉得臃肿。也难为陈传葛怀揣着这十多斤的东西赶了这么久的路。
  苏修明看了那几根金条一眼,却微晒了一下,道:"陈大人这是要拉我下水了。"
  "不不不,世子误会了。"陈传葛托着金条,本来是意欲讨好,没想到听得这样一说,急忙分辨道:"这是下官的一点孝心……"
  "陈大人的这点孝心,倒来得真是时候。"查他的时候,这份孝心就冒出来了。
  "世子,下官,下官……"陈传葛急得冒汗,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一时间连身子都微微发颤。
  "好了陈大人。"苏修明接起话来:"我又不跟你计较。"
  "是,是。多谢世子宽宏大量……"
  "既然已经有人告发到监察司,瞒是瞒不了了。"苏修明懒得去听他的话,打断道:"你这几根金条,我也不要。你想办法,把它退回去。"
  "退回去?"
  "退回去之后,再主动自首。陈大人,这些东西,你既然没能吃得下,那就最好利落的把它吐出来。"
  "是。可是……"
  "你放心。你做了这一切之后,朝堂之上,自会有人用这样的名义保你从轻发落。"苏修明淡然道:"不过,陈大人,我认识你,也算很多年了。工程也经手了无数,何以到了此时,落得个晚节不保?"
  "这……"陈传葛有些羞惭:"下官真是一时糊涂了。"
  "我知道这官场之上,没有几个人的手里是清白的。不过陈大人,这一次,你却是做得太过了。那稹峪段的堤坝何等重要,陈大人居然连这样的钱也能下得了手?万一洪水忽至,河堤溃毁,那因此死伤的生灵,可都是要向陈大人索命的。"
  陈传葛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道:"多谢世子教诲。"
  苏修明挥了挥手道:"我倦了。你把这些东西拿回去吧。但愿经此一事,陈大人会吸取些教训。"
  "是,是,下官告退。"陈传葛躬身退出去了。

  苏修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微眯着眼想了一会儿,唤来仆从道:"你出去缀着他,看有没有什么人在跟踪。"仆从应了一声,出门去了。
  他盯着桌角,眸色转深。陈传葛与自己并无交情,可是,也算为父亲效劳多年。此刻求到门上来,还是得想办法保上一保。只不过,陈传葛从稹峪赶来此处,这样的做法太显眼了,就为了这一桩,在朝中遍地是政敌虎视的情况下,稍有不慎,恐怕连自己也得牵连一丝进去。

  这一日的夜晚,窗外的雨开始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苏修明正要休息,忽然听得门外有仆从低低的声音:"世子,奴才回来了。"
  "进来吧。"
  仆从推门而进,行礼道:"奴才一路缀着那陈传葛,一直到看着他上了官道才回来。其间,并没有什么可疑的情况。"
  "知道了。你退下吧。"苏修明挥退仆从,想了想这件事,觉得暂时没什么不对的地方,于是便吹熄烛火安歇了。

  — — — — — —

  "你的意思是,你曾让陈传葛退还赃款?"董飞峻听他说完,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
  "嗯。"苏修明看着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所以,你才会问李德熙,陈传葛从京城回来之后发生了什么?"董飞峻试图把自己所了解到的信息进行组合。
  苏修明点头道:"我曾经跟你说,我不相信他有这个胆子。其实,不是指贪污这一事,而是指的退赃。他既然求了我,我又给他指了这条路,他如何会不这么做?据我所知,陈传葛回到稹峪之后,过了一天,才被监察司的人收押。在这一天的时间之内,他何以不尽快退出赃款?一天的时间,足够他做手脚了。"
  "这样的事,"董飞峻压着声音道:"直接去问李德熙,他也会告诉你的。何以要牵出告发信一事来迫他?"这其中,还不只这么简单吧。如果仅仅只是这样,根本用不着隐瞒。
  苏修明看了他一会儿,轻轻的呼出一口气,"好吧。其实我怀疑,陈传葛回京的事,早就被有心人利用了。我怀疑他一回到稹峪,行动就已经被人控制了起来,用以……针对我。"
  董飞峻一时间有些微震。这个人的意思,是……
  "陈传葛带着赃款,这种时候回京来找我,已经可以作为一个话柄了,再加之,被收押之后,赃款不知去向……"苏修明顿了顿,道:"你说,是不是绝好的借口?"
  "你怀疑监察司在操纵这一切?"董飞峻道,"或者说,你怀疑是我?"
  苏修明垂下眼眸道:"……我承认我试探过你很多次。不过,"他忽然抬起眼来,微笑道:"你以为我现在为什么要告诉你?"
  董飞峻忽然觉得被这句模糊的话安抚了所有的情绪。回想起来,自认识到现在,此刻似乎已经是这个人讲自己的事情最多的一次。况且,他既然怀疑是父亲在操纵此事,一开始自然不会随便向自己表达这样的情绪。
  不过,"你以为我现在为什么要告诉你"这句话,认真玩味起来的话……是否表示,他现在,信任自己了呢?
  心里微微的热起来。一时间不由得开始靠向对方的立场:"你怀疑那几根金条是被监察司的人藏起来了?"
  苏修明道:"也说不准,所以我才要问问李德熙,希望可以得到一点线索。"

  李德熙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是他之前也因着告发信一事,下意识的离陈传葛甚远,害怕被他瞧出什么端倪,所以到了此时,他也不能确定陈传葛回到稹峪的行动有没有被人控制。
  不过,由于有了他的配合,陈传葛贪赃的证据很快便坐实了。从哪个环节出的问题,谁人经手,多少银钱,又是在哪个钱庄换的金条,这些事情,很快便水落石出,各人的口供,也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容丝毫抵赖。唯一未能查清的,依然是赃银,也就是那几根金条的去向。
  查到这个地步,稹峪的部分几乎已经可以算是完结了。

  一切证词证物整理下来,就可以准备回京了。董飞峻最初疑苏修明是否有保陈传葛之意,但是这人一直绝口不提。但同时,对监察司的怀疑,也绝口不再提起。
  此刻两人正在居住的小院里整理证据,董飞峻看着苏修明一张证词一张证词细细的读,思绪却转向了其他的地方,这人难道当时说完这一番话以后,又后悔了?
  说起来,这人从最初就表示的"避嫌"之意,原来并非是表示不想保陈传葛,而是表示为了避免把他自己牵进去。
  来的路上曾经思考过父亲大费周章对付陈传葛的可能,发现可能性极小,于是也就并没在意了。可是此时重新想来,若是,要对付的人,是苏修明呢?
  若是能够给这位定王世子栽上一个教唆或者是幕后主使者的罪名,虽说因为碍于定王府一系的势力,不可能造成什么太大的实际性的损伤,可是于声望上,却是大大的有损了。
  再想起来,这个人回京接任的时候,不正是因为在军中的声望过高,所以才被迫只屈就于工政院的吗?
  越想下去,就越心惊。
  起初还想着会不会是苏修明多心了,细细一想,若是站在这人敌对的立场,确实是个极好的机会。这样一想,也便不能怪那人如此小心,处处生疑了。
  "这个,还是你拿着吧。"沉思中忽然被说话声打断,回过神来,见苏修明递过来一个用防水的油布包好了的布包。"东西都在里面,你拿着吧。"
  董飞峻点点头,接过布包来。这人的一举一动,虽然看似不经意,但细想之下,却处处透着谨慎,这东西他自己若是拿着,出了什么差错,倒是更说不清了。
  ……但他似乎还愿意相信自己。董飞峻将还带着那人手指余温的布包放进包袱里,心内对这种认知感觉有些温暖。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回京?"
  "明日吧。"来了有四五天了,再加上案子也几乎算是明朗了,没什么理由多作盘桓。董飞峻想了想道:"今日里有些晚了,明日一早动身,才赶得到宿头。"
  苏修明点点头道:"那我先回房休息了。"
  董飞峻张了下嘴,又闭上了。
  苏修明似乎注意到他这一动作,停下动作来问:"怎么,还有事?"
  董飞峻想了想,道:"回京之后……你放心,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
  苏修明看了他半晌,弯了弯眼角道:"好。"说完转过身回房了。
  董飞峻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想道,在对那人而言处处是敌的京城,如果自己,能够让他可以稍微相信一下,也不错。

  第二十五章
  晚些时候,开始下起了雨。
  这个时节,已经接近初夏,窗外的雨下得哗啦哗啦的,偶尔还能听得到一两声雷。虽然隔着窗户,还是可以清楚的听到屋檐上的水落下来砸在门阶上的声音。
  董飞峻本已休息,忽然听到隔壁有了动静,似乎是移动椅子,然后开门的声音。他披着外衣起来打开自己的房门,却看见苏修明衣着整齐的站在门口,正吩咐仆从去拿蓑衣。
  "怎么了?现在还要出门?"
  苏修明沉声道:"听雨势似乎要变大,我去工地上看看。"
  董飞峻会意过来,发现似乎经常忘记这个人现在隶属工政院这个事情。"我跟你一起去。"
  苏修明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没说话。

  出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外间漆黑一片,狂风大作。各家各户这时候都紧闭了门,就连门口的灯笼都被风吹得晃动不已,里面的烛火早就灭了。
  苏修明提着一盏琉璃罩子的手灯,两人才可以稍微看得见路。

  河岸边的工地上此时也是一片漆黑,平素里照明用的火把这个时候已然派不上用场,似乎也有几盏带罩子的灯,光线微微弱弱的,只能照亮几尺远的距离。
  虽然黑,但是借着微光,还是看得到很多杂役的身影。再过一个月,就要进入汛期,因为陈传葛的事,耽误了一定的工期,所以这段时日,工地上都是没日没夜的赶工。
  "李大人。"苏修明在人群中找到了李德熙的身影。
  "世子,董大人。"李德熙从声音里分辨出人来,向两人拱手行礼。
  "今夜这个雨势,不会有问题吧。"苏修明询问。风声很大,听得出他提高了嗓子。
  "回世子,桐江上游前日里就开始下雨,这几日里都在绵延,今夜的过水量应该会大一些,不过下官已经令人密切注意了,应该不会有问题。"李德熙回道。"现在还尚未到汛期,原有的堤坝虽然老旧,还可以抵挡得住。"
  董飞峻向堤坝上看了一阵,由于太黑了看不大清楚,不过感觉得出来堤坝附近有很多人,应该是有一定的准备。
  "新修的堤坝,有没有问题?"只听得苏修明问道。想必他是想到了陈传葛在修造的时候有以次充好的行为。
  "下官先前令人查验过,已经把有问题的地方修补了。"
  "嗯。今夜就有劳李大人了。"苏修明吩咐。
  "下官职责如此。"李德熙道:"世子与董大人请回吧,这里风雨势大,恐有损贵体。"
  像是配合着他的话似的,风雨一下子大了起来。风声呜呜的从耳旁过,迎着风的来向而立,都觉得有些呼吸困难。董飞峻侧过身子,觉得雨水透过蓑衣渗到外袍上,被风一吹,竟然有些令人发抖。
  "若是有什么事,直接让人来找我,才好协调城守派兵支援。"苏修明道。
  虽然过水量及不上汛期,可是上游下了两天的大雨,正在修补中的堤坝万一那里出了问题,需要用到更多的人手,只得向城守借兵。由苏修明出面的话,城守的动作会快一些。
  "下官知道了。"李德熙道:"两位大人请回吧,下官在这里守着。"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而风雨没有一丝要变小的趋势,反而更大了。两人几乎没有水利方面的经验,此刻在这里也毫无用处,只得把这里的事情交给了李德熙,然后自行回房。回到居住的小院的时候,还专门告知仆人,若是工地上派人过来有事情的,一定要及时叫醒,免得出事。

  两人全身水淋淋的走回内院。
  在门阶上脱下已经湿透了的蓑衣的时候,仆人已经在各自的屋内点上了烛台。温暖的烛光透过窗纸洒出屋外的时候,对比的反差让人忍不住微抖了一下。

  董飞峻回自己屋里换下了被雨淋得贴在身上的衣物,又搓了搓已经冷得发木的手臂。这种天气下在大雨中站了这么久,很容易受寒。他从屋檐下走到仆从的房间,让他们去弄点热汤过来,好暖暖身子。
  仆从们很快的弄了一些袪寒的汤,董飞峻让他们分了两碗,自己一口吞了一碗之后,端起另一碗去了隔壁房间。
  敲了下门,里面没什么回应,但是屋内又燃着烛光,应该在呀?董飞峻推了一下门,门似乎是掩着的,并没有闩。董飞峻于是推开门,想先放到那人桌上。
  推开门的瞬间,居然听到水声。
  水声?董飞峻怔了一下。抬头四望。却见屏风后面映出人影,有人正在沐浴。
  沐浴……。他忽然反应过来,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进还是应该退。
  屋内的人像是听到了动静,停下了动作,问道:"谁?"
  "……是我。"董飞峻一手端着碗,一手还搭在门上,讷讷的道:"抱歉,我只是送一碗热汤过来。"
  "进来啊。"苏修明沉默了一下,道。
  董飞峻顿了一下,才推开门走进去。
  屏风后透出氤氲的水汽,然后是哗啦的水响,那人正在用毛巾搽拭身体。因为屋内没有其他人看着,董飞峻禁不住便把眼神放在了屏风上。
  影子的动作很慢。似乎表现出那人一贯的优雅。
  董飞峻怔怔的看着。若说他之前幻想两人关系的时候,才仅止于想到两人坦诚相对以至于互诉衷肠这样的场景的话,那么这一刻,他忽然还想到了别的一些什么。
  一些,更令人羞于启齿的什么。
  他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热,忙定了定神,把眼神从屏风上取回来。
  隔了一小会儿,苏修明已经穿好了衣衫,从屏风后面转出来。
  董飞峻站起身来,看了一眼桌上的热汤。但是放了一阵,这个时候已经温了。他感觉自己就像找了个什么拙劣的借口。
  苏修明随着他的眼神看了看,像是明白了,不由得走上前来,端起桌上的汤碗来,试了试,道:"挺合适的。"说完仰起头来喝了下去。
  他才刚刚泡过了浴,此时全身泛着一种被热水气过的粉红色,董飞峻随着他的动作看去,视线正好落在他的脖子处,看着他喉节上下滑动,似乎还能想象得出那汤被咽下去的过程。
  待到苏修明喝完了汤放下碗,董飞峻才发现自己一直都屏住了呼吸,连忙放松,掩饰的自他手中接过碗:"那你早点休息。我走了。"
  苏修明放开手中的碗,并没有阻止他,而是就这样任他走了。
  董飞峻没有停留的走出门去。关上门之前,似乎有一种被人凝视的感觉,但是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当然,也没有勇气回头去看。

  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后,发现难以入眠。
  像是思维被引入了一种什么全新的境地,因而胡思乱想。
  其实,男人的身体有什么可看的。董飞峻试图对自己说。军营中,夏天的拉练,谁不是光着膀子?
  可是……
  董飞峻翻了个身,强迫自己不去想,但大约脑子猛然受到这种刺激,一下子平复不了。他只得试图找一些能够压抑情绪的事情来平复。
  既然是由那人而始,不如,便想想未来。
  因为,几乎是没有望的未来。

  这样想着,好歹平复了心内的一些鼓噪的情绪。但是,却更加难以入眠。

  他平躺在那里,双手轻轻的搭在被沿上,听着窗外的雨声。规律但是不带任何感情的雨声似乎有另一种安抚情绪的功效,董飞峻觉得自己先前跳得有些快的心已经慢慢的缓了下来。
  他们同为男人,分属不同的阵营,并且都是将要承袭家业的长子。若是一男一女,还可以有利益联姻一说,甚至。董飞峻有些失笑的想,还可以如同戏曲里经常写到的私奔。但是他们,两个男人,这算什么?
  当真是完全没有未来。
  可是,
  既然看不到未来,又为什么,明知道是这样,依然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竟然,依然期望着不可能出现的万一。

  待到辰间天亮的时候,才发现这一晚就这么平安的过了。夜里没有人敲过院门,早晨起来整个稹峪也甚为平静,看起来堤坝那边没出什么事。
  但是雨仍然没有停。
  两人本决定今日里动身回京,但看这个雨势,若是非要动身,一路行来必定万分狼狈。因此看上去,还得在此地耽误两天。
  早餐是按惯例,由仆从做好了以后送到偏厅,两人一同在偏厅里用。董飞峻昨夜间做了个……梦,这个时候还觉得有些难以面对梦中的主角,于是只低了头在那边默然用饭。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的气氛真是异常的沉默。

  待到用完饭,两人几乎还是没有什么交谈。外间的雨势虽然不如昨夜,但是也还不到可以在外面自由行走的地步,因此也不便外出。
  隔了一阵,仆从送过来城守的帖子。原来稹峪城守见两人暂未动身,便特意邀请两人参加本地的花灯坊会。
  稹峪地方,本就以制作花灯工艺见长。稹峪花灯,在临水国花灯工艺上是一绝,因此一年一度的花灯坊会,举办得甚是热闹。两人当初到稹峪的时候,官府方面搭的棚子已经差不多要完工了。都是用竹条编好的相邻的棚子,在上面涂一些防水的材料,长长的几乎布满了整条坊街。
  城守的帖子上说,如果今夜雨势小了或停了,今夜就要开始,不然,就推到明日,请两人如果时间上方便的话,可以参观一下这个坊会。董飞峻翻开帖子看了看,似乎终于找到了打破沉默的由头,抬起头来,递过帖子道:"这个花灯坊会,在京城也略有耳闻,你看看?"
  苏修明先时一直斜靠在椅子上翻一本书,这个时候也抬起脸来,伸手拈过帖子,向上面扫了一眼,打了个呵欠道:"不错啊。听说花灯坊会上,各地的珍奇玩意也都会聚集起来展示,正好也见识见识民间的奇物。"
  董飞峻听他的意思,是愿意留在这里参加坊会了。于是道:"那,雨势若停,晚间便一同去?"
  苏修明的眼神在他身上溜一圈,低下头去继续翻书。"好啊。"

  到下午的时候,雨势果然小了,天气开始转晴,似乎老天爷也知道此地将要举办盛会,因此格外开恩。雨后的稹峪透着一股清新,董飞峻在自己院子里待了一上午,这会儿出来透气时,见到一些杂役正在用干灰吸收碎石子路上的水,然后将被浸湿的灰用铁锹铲走,想来正是在为晚上的花灯会作准备。

  天黑的时候果然听到有四处宣告花灯坊会开始的消息。董飞峻于是约了苏修明一同出门。两人穿着一身常服,混在百姓群中,感受这热闹的气氛。
  因为雨已经停了,所以树上也挂满了花灯。集会里免不了有一些走江湖卖艺的杂耍人和一些到处串场的诸如卖冰糖葫芦、糖人、面人之类的小贩穿杂其间,童子们嘻嘻哈哈的绕着腿边过,似乎一下子就被气氛拉得高了起来。
  各式各样的花灯都被点亮,宫灯、走马灯、兽头灯、鸟禽灯,甚至还有临着坊街的小湖里面闪耀着的荷花灯等等。很多花灯上面都挂着灯谜的谜面供人赏玩,猜对了的可以取下来拿到官府指定的地方去领奖。
  苏董二人并没有参加这些活动,只是随着人流走动着,间或在一些奇器的摊前停下来,拈起一两样物事来看看。
  临水国的民风,并不禁止未出嫁的闺阁少女出门,但必须要戴着帏帽,以轻纱覆面。两人一路行来,似乎总觉得有些经纱的后面连着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董飞峻才有所觉,就听得身边的苏修明意有所指的笑道:"你的仰慕者似乎很多啊。"董飞峻默然看了他一眼,心道你还不是一样,不过他没有说出口来,却被这样的事情引动了思绪,问出一句毫不相当的话题:"你家中,可曾订得有亲事?"
  "……"苏修明怔了一下,忽然笑了。"不曾。怎么,莫非要将令妹说配于我?"
  董飞峻本来是看到那群少女想起来的话题,问完了之后正自后悔,听到这人的回答,觉得找到个台阶,正要表示些什么的时候,那人已经继续说道:"不过奉淇安倒是想将他侄女说与我来着。"
  董飞峻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平王奉淇安?"
  苏修明怪异的看了他一眼道:"还能有谁?"
  董飞峻心下微震,如此看来,平王府莫非想与定王府结成同盟?
  苏修明辨了辨他的眼神,没说什么话,又转过头去看身边摊位上的小物件去了。
  董飞峻回过神来,觉得先前的兴致消了一些。成亲。为什么偏偏要去挑起这个话题呢?忽然苏修明回过头来,问道:"你呢?"董飞峻还没回答,那人又笑道:"算了,舍妹已经许了人了。我就不问你了。"董飞峻默然了一下,还是道:"我也不曾。"
  苏修明轻笑了下,顺手抬起身边根雕摊位上一块雕得极为生动的乌木佛牌,递给董飞峻道:"这个做工挺不错的,就当作定情信物吧。"
  董飞峻呼吸一窒,怔怔的问:"你说什么?"
  苏修明看他一眼,道:"我是说,你订亲的时候,可以用来送给尊夫人。这种民间的小玩意儿,也挺有意思的。"
  "……哦。"董飞峻讷讷的应了一声,方去荷包里掏钱付账。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文……真冷啊……抖索……
  第二十六章
  这样的交谈之后,两人似乎就像有了什么默契似的不再提起类似的话题,而是各自说一些无关痛痒的其他什么事。还未等到这一日的灯会散场,两人就决定回小院里去休息了。因为雨势已住,苏修明便提议明日回京。
  回到居住的小院,董飞峻整理自己东西的时候,对着今夜里新买的那个乌木佛牌发了一阵呆,最后终于还是将它放进了包袱最里的那一层。

  一夜无事。
  第二日早晨,两个人很早起身,嘱咐仆从去给李德熙以及稹峪城守打声招呼后,没等他们前来送行就动身了。
  回京的路上,一切都比较顺利,因此四日后,两人已经到达京城。

  董飞峻回京之后,立刻就着相关的证据,提审了陈传葛一次,没想到那人在这样的证据面前,依然是什么也不说。董飞峻不欲动刑,便先劝了他几句,让他好好想想,才令人将他重新押回牢里去。

  "大人。"因为离京日久,因此,一回京就有亲信前来禀报一些事。董飞峻依次翻开堆积起来的一些卷宗。
  第一件事,就是住在客来居的关毅的母亲不见了。不过,似乎并不是失踪,因为客店老板跟小二都看着她提着包袱自己出的门。
  董飞峻先时一直没有将关毅的死讯告诉她,因此觉得有些奇怪。按理来说,这个妇人在没有得到儿子消息之前,应该不会自行离开吧?再加之,当初她居住的地方发生了离奇命案,这个案子也尚未结案,不管怎么看,都透着几分不一样的信息,于是,董飞峻便命人去关注一下这条线,一是看看关母去了何方,再者,看看命案那么有没有什么线索。
  第二件事,则是离城传来的消息。密线传来郑有春死前的一些情况,甚至包括罗四查到的一些情况,都令人秘密的捎了回来。董飞峻翻看着这些证据,郑有春的一些行径,果然令人生疑,几乎有八成的把握可以看出他是内奸。但是,各种秘密,到底是他从齐肖那里偷听的,还是根本就是齐肖让他如此做的,现在还无从考证。这桩斗殴杀人案,时机上出现得如此之巧,很有灭口的嫌疑。而且,两人的尸身已由齐肖火化,仵作尸检的卷宗却消失不见了,很明显,郑有春虽然死了,后面依然还有其他的人在做手脚。
  难道真是齐肖?董飞峻心下沉吟了一会儿,开始继续翻看下面的卷宗。
  下面一件,却是关于罗四的。
  记得离京之前,曾吩咐过人去查一查这个罗四,目前,所查到的结果,已经摆在了面前。董飞峻记得罗四曾说过,他父亲给公家做过一段时间的事,他哥哥曾在永军,是苏修明的部下。可是,按罗四从军时所填写的家乡去查,公家的官吏名册、杂役名册以及当地的青壮年小伙子的兵役名册上都找过了,并没有找到符合这样条件的一家。
  董飞峻皱起眉。那么,罗四,这个人又有什么问题呢?

  将所有要查的事情继续吩咐了下去,董飞峻坐在自己的桌案前揉了下眉心。果然是离京太久了,一回来就堆起来这么多的事情。

  处理完这些事情,下午依着父亲的意思,却拜会了一下病中的莆山郡王,也就是丁元敏的父亲。丁氏一族,在朝中为官已经有三代,是由丁元敏的祖父那一代发的家。虽然也有了些功业,得封莆山郡王,可是由于丁元敏的祖父是由其他地方游历过来的士子,并非此地土生土长的世家,因此,少不得在世家中受到些排挤。后来董伦拜相,朝中的势力三足鼎立之后,莆山郡王于是便离开了世家的阵营,改于依附董伦。
  虽说是依附,但毕竟是受封的郡王,董伦对丁氏一族还算尊重,如今莆山郡王病重,再加之董飞峻与丁元敏多年的交情,少不得要去拜访一下。
  董飞峻上午看过齐肖的一些情况,虽然心内有些怀疑,但是他知道齐肖与丁元敏十分交好,也不便对他提起此事。偶尔不经意间,说两句试探性的话,看丁元敏的态度,倒是十分相信齐肖。
  丁元敏比上次见的时候瘦了一圈,想来是因为自己父亲病重,休息不好的缘故,董飞峻也不忍心打扰他,只是安慰了两句便离开了。

  晚间回到家的时候,对面的院子还亮着灯。
  自从离京开始,几乎天天都与苏修明在一起,此时忽然各自分院而住,一时间倒失出些失落感来。
  虽然明白现实,但是心内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些不舍的情绪。恍然间就像昨日一般两人还在十里铺的官驿里相贴而眠,还一起看花灯,言笑晏晏,再恍然一下就已经回京了。这里阵营分明,身份分明,立场分明,一下子就变成了对立的两个人。
  失落感似乎自此而始。
  董飞峻微叹口气,跨进自己的小院。

  仆从们都待在下人房内,只有自己一个人活动的正厅跟寝房忽然就染上了一丝清冷。董飞峻就着烛火,一时之间不知道做什么。
  书案上有一副上好的文房四宝,那还是上次苏修明送给他的乔迁之喜的贺礼。
  董飞峻于是决定以写字来静心。
  铺好纸,用镇纸压平,研墨、蘸墨、提笔、落笔。想象着几次见到那人认真书写时候的样子,全心投入,认真的在纸上拖动。写完了一看,居然是"定情信物"四个字。董飞峻不由得失笑,然后将纸抽出来揉作一团,扔进纸篓里。

  第二日正好又是朝日,董飞峻上朝的时候,碰见了平王奉淇安。
  按理来说,这类受过分封的王爷当在封地。不过奉淇安的兄长,也就是前任平王是在回京朝贺圣降节的时候病逝的,奉淇安当时也在京城,以兄长无子而承袭王爵,就暂时没有回到封地,而一直逗留在京。
  奉淇安年岁大约是四十出头,不苟言笑,此时两人遇见,由董飞峻拱手为礼,奉淇安点头而过。董飞峻不知道怎么的便想起他欲将侄女说配与苏修明一事,忽然觉得这个人的背影便开始有些令人生厌。

  下朝之后,董飞峻亲自到刑政院去关心客来居命案的消息。
  过了这么久,死者早已入棺,只是由仵作记画下一些伤痕留据。看样子是被人从后面一击致死。死者手里也拿着刀,也许是试图杀死关母,但却被人背后结果了。
  死者的身份也有了初步的确认,竟然是城防军内今年才入伍的一个兵丁。这样的结果有些令人谔然。城防军,是隶属于禁卫军的一部份,内禁卫值守宫城,外禁卫值守城防,因此又称为城防军。
  但既然是城防军的人,为何要起意杀死关母?这中间,何人主使?又有什么内情?

  虽然知道其中有内情,但是查案这种事情急也没用,只得慢慢的派人去查。董飞峻临走的时候,主理此案的官员极力表示尽快查清此案,他倒也没有继续催,只是点个头就离开了。

  董飞峻这几日里,于是都为这几件事情忙忙碌碌。偶尔有回父亲家陪家人共同用餐的时候,想起苏修明说过的话来,便提起陈传葛案想看看父亲的反应。只不过,董伦似乎对这个案子都了解得不是很深入,还是问过董飞峻之后,才表示了一下关心,问他是不是在这个案子里碰到什么麻烦了。
  这样看起来,又不像是父亲在里面有所动作。不知道是不是苏修明多心了。董飞峻默默的想。

  之后的几日,提审陈传葛,依然还是没什么进展,身边的亲信有建议要动刑的,董飞峻暂时还并未采纳。目前一切证据中,只差赃银的去向了,查清了这一点,就算没有陈传葛的口供,也可以因事实定罪,没有必要非得动刑。
  但赃银的去向,陈传葛咬死了不交待的话,查起来却也很难。
  按苏修明的说法,陈传葛带着金条回了稹峪,但是前一段日子,两人在稹峪盘桓了许久,于这件事情也完全没有头绪。董飞峻想着,什么时候干脆请苏修明一并过来观审,说不定陈传葛会愿意在他面前吐实。
  然而还没等到他有机会付诸行动,其他的事情又堆了过来。
  离城传回来的消息,查到一些尚未完全焚烧的纸,从残余的字迹上辨认,是齐肖的笔迹,写着一些离城的情况,而且,查探案子的人进一步的从齐肖的房内找到了那卷消失不见的仵作的尸检卷宗的残卷。由于当日尸检的仵作现下已经不知去向,而卷宗又已损毁,两人死亡的真相已经没人知晓。但是由于卷宗是在齐肖房内找到的,他却因此带上了一定的嫌疑。
  无论如何,因为这件事的关系,齐肖已经暂时不适合再任青军总将,必须先回京城接受调查。董飞峻虽然心中五味杂陈,但还是依着既有的程序向朝廷写了奏折,陈诉请求调齐肖回京一事。离城军务,一时找不到人,便暂由罗四带理,再由朝廷正式下派。罗四这孩子在离城之战中,表现非常不错,当初朝廷表功,这孩子已经由队长升任军正,所以暂代军务,倒也不算违例。
  董飞峻写完这样的折子,令监察司职守公文管理的小吏向朝廷报送。

  虽说证据对齐肖不利,但董飞峻还是不愿意如此相信。齐肖的为人,应该不是如此。
  但出了这样的事,是否应该告知丁元敏一声呢?以三人十几年的交情,是应当告诉他一声,但是,他近日里本来就因为父亲的病忙得一塌糊涂,还是先缓上一缓,等齐肖回到京城之后,再作打算吧。

  休日的这一天,董飞峻因为前日里翻了太多的案件卷宗,觉得很疲倦,因此很难得的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他身为监察司里仅次于司正的副主事,又是当朝丞相之子,倒也没有人敢以他偶尔这样迟起为由说什么。
  反正迟了,董飞峻便也不急着去监察司点卯,而是一边令仆从烧饭,一边在院子里走动走动。打开院门的时候,对面的院门也打开着,那个据传除了上朝几乎从不出门的人果然也在家。
  两人此时的关系似乎已经比最初的时候显得更为融洽了一些,于是董飞峻想也没想,跨步过去,走进别人的院子。

  苏修明本来靠在院子的躺椅里闭目养神,像是听见脚步声,张开眼,诧异的道:"怎么是你?"
  董飞峻站在院门口,解释:"起迟了。"
  苏修明坐起身来,指了指园边的石凳道:"请坐。"
  董飞峻坐过去,斜对着园子,望着花园中开得正艳的花朵,出神的凝视了一会儿,就听得苏修明开口问道:"怎么,你心里有事?"董飞峻转过脸来,抿了抿唇道:"你觉得,齐肖……像内奸吗?"
  "不好说。"苏修明道,"我对他了解不深——何况,知人知面不知心,这种事情如何断得准。"
  "我以为我对他了解很深。"董飞峻道。十几年漫长岁月中的交情,也换不成这种时候的一个肯定。居然没有办法肯定的相信不是他。
  "有些难受?"苏修明轻轻的问。
  董飞峻沉默不言。也许是难受,但是这种感觉,似乎让人显得软弱。
  苏修明见他不答,也只是一直看着他,并不接话。
  两人就这样一直沉默着,但是这样沉默的气氛,却并不尴尬。
  似乎因为身边有人的缘故,烦闷的情绪渐渐的有些消散。没错,有些事情如果已经发生了,就算是再不能接受,也只能去接受,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我让齐肖先回京接受调查,离城的军务,暂由罗四主理。"董飞峻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这个人说起这个,似乎只是要说说话,就会觉得平复一些。
  却见苏修明沉默了一下,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终究没说。
  董飞峻也不大在意,他先前的时候因为齐肖的事情有些烦心,似乎在这里坐一坐,找人说一说之后,要好些了。这种时候哪里还有空深究苏修明的表情,反正这个人经常都有很多事情不肯说,一是个性使然,二是好歹还有自身的立场要顾及。董飞峻在很多事情上,便也不去问他了。
  "无论如何,我总希望不要是齐肖。"也许是一场误会,是哪里巧合了。
  "我明白你的感受。"苏修明道:"不过,你也不要想太多。"
  董飞峻看了他一眼,忽然觉得这句话听起来挺温馨的,一时间,忽然就又生出些什么别样的感慨来。

  作者有话要说:虞姬说:大王,出来见我……
  第二十七章
  隔了几日,便到了四月二十九。这一天是定王的寿诞,他人虽然不在京城,但是依附于他的京官们都纷纷遣人或是亲自将贺寿的寿礼送往定王世子苏修明的小院,一时间,那小院来来往往,人声鼎沸。董飞峻不想跟定王一系的官员打什么照面,因此早早的出门,去了监察司。
  调齐肖回京的奏折朝廷已经批下来了,并且已有差吏由京城出发,走了一段时日了。董飞峻特意吩咐这些人,到了离城,对齐肖要好生相待,不可辱他。毕竟,只是暂时的怀疑。
  算算日子,如无意外,再有得十日,齐肖就可以抵京。董飞峻也希望他早日到达,好亲口问问是怎么回事。

  点过卯,董飞峻坐在自己的案前翻阅卷宗。他身为监察司司鉴,也就是副主事,除了自己所主理的陈传葛案外,其他的案件以及一些低品级官员的升迁情况也都要交给他过目。由于他刚刚接任这个职位,一些情况还不大了解,因此,杜司正派给他审阅的卷宗并不多,只是意在让他尽快的熟悉流程,好融入这个体系。
  翻了一会儿卷宗,看了看监察司各级大小主事们在卷宗上的批语,董飞峻忽然听到门口有人敲门。抬头一看,却是主理客来居命案的那个官员。
  董飞峻抬手示意他进来。
  那官员小心翼翼的跨进来,面有难色的道:"董大人,下官……下官有些事,不知道如何处置,特来请教大人。"
  董飞峻道:"你说。"
  "大人,那命案的死者,身份已经查明,是……"他说到此处,似乎有些停顿,董飞峻用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死者本是京郊的人,加入城防军以前,曾从永军退役。"
  "永军?"董飞峻微谔,定王府的人?
  "是。"那官员继续道:"死者死后,有人给过死者家里一笔钱。我们顺着这条线索查了一下,给钱的人,曾经与定王世子的仆从有过接触。"
  董飞峻追问道:"你能肯定?"
  官员道:"是,我们让死者家人辨认过那给钱的人,可以肯定是他。至于给钱的人与定王府的人接触,这个却是下官手下的亲信亲眼所见。不敢有瞒大人。"他说到此处,看了看董飞峻,问道:"大人,此事涉及定王府,下官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查下去,还请大人明示。"
  董飞峻知道他是有些害怕。这倒也不能怪他,像他这样的小官吏,哪里敢挡在定王府的前面,说不定哪天被人弄死,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这样,你把卷宗移交给我。你就不用管了。"
  "是,是,下官遵命。"那官员的脸色就像松了一口大气:"下官马上去办。"
  董飞峻看着来人的背影,眸色转深。怎么此事,却又跟苏修明扯上了关系。苏修明会派人去杀关母?那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午间的时候,因为估摸着还有很多给定王送寿礼的人在,董飞峻便没有回自己的小院,而是回了丞相府。用饭的时候,因为今日正是定王的寿诞,话题自然不经意的便提起定王。
  董飞峻一直知道董伦手底下自有一帮情况收集的人员,当然也就应该有相关的定王府的资料。他先时一直不关心这些事,但今日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跟董伦提起来,说想看一看。
  董伦虽然也觉得奇怪,但是这些情况又不是什么绝密,让儿子看一看也不妨事,于是带他来到书房,取出卷宗来给他看。
  董飞峻翻开来看了几行,忽然于某一行字上顿了一下,觉得脑中灵光一闪。似乎有什么东西,是自己应该知道的,但是被忽略了。他忽然放下卷宗,站起身来就要出门。
  "怎么了?"
  "查点事情。"董飞峻匆匆的道。说完已经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丞相府。
  来到监察司,一路上也来不及回那些向他行礼的小吏,只是径自走进了自己的屋内,抽出架子上的卷宗来翻开,找到自己想看的那几个字。
  果然……如此。
  他就这样坐在案前,默默的把事情都在脑内回想了一遍。一事通,百事通。于是有些事情,似乎很容易就想通了。
  但,事实的真想,真的如自己所想的一样么?
  他想了想,站起身来,决定回自己居住的小院。

  小院门口,似乎冷清了一些,不复早晨那般人来人往,董飞峻没有回自己的家,却是去敲了对面的门。
  仆从将他迎进正厅,此进正好没有客人,只有苏修明一个人坐在堂上。因为客来客往的缘故,他并没有回自己的书房,只是坐在正厅里看书。见到董飞峻,他似乎有些意外。笑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董飞峻看着他不说话。
  苏修明的笑容渐渐的敛起来,挥手对仆从道:"你先下去吧,若是再有客人,先来通传。"仆从应声下去了。苏修明这才继续望向董飞峻,缓缓的道:"你想说什么?"
  董飞峻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有些情绪,但声音却很平稳:"罗四跟你……是什么关系?"
  苏修明看了他半晌,忽然又笑了,但这种笑,似乎很客套,因此看起来很遥远:"你既然这么问,想必是知道了。"顿了顿,接下去道:"他本名苏咏华,是我四弟。"
  董飞峻眼神微闪了闪,还未说话,却听得苏修明淡笑着问:"我很好奇,你是如何得知的。"
  董飞峻沉声道:"这件事其实并不难得知。其一,定王妃是先朝罗太师的孙女,当然姓罗。其二,罗四投军的时候,写明的出生地,是在桐州,而你曾经说过,你有弟弟在桐州长大。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罗四虽然跟你长得不像,可是却跟定王妃有些相似。"
  苏修明听他这么说,微怔了怔,不由得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厅上挂着的一幅宫装命妇图。
  董飞峻道:"我一直就觉得这张图看起来有些眼熟,今日一想,跟罗四很像。想必,这张就是定王妃的小像了。"
  苏修明看着他不说话。
  董飞峻也不说话。两个人沉默了半晌,由苏修明开口打破这个沉默:"所以,你今日来找我,就是为了确定罗四的身份?"
  董飞峻摇头道:"不。不止如此。"

  堂中的气氛,怪异得令人气闷。董飞峻继续道:"还有客来居的命案一事。"
  苏修明微怔一下,道:"哦?"
  "是你派人去杀关毅的母亲的,对吧?因为你要掩饰关母是你派人通知来京城的真相?而你派人通知关母来京城,就是为了将此案引起我的注意,借我的手,扳倒齐肖,好让你弟弟顺利得到离城军权,是这样吗?"
  苏修明沉默的看着他,不发一言。
  董飞峻接下去道:"你知道我的性子,明白我一定会去查,所以……你利用我。利用我的手,调离齐肖,好让一切看起来顺理成章。对吗?"
  苏修明却笑了,似乎董飞峻讲了个很好笑的笑话,他站起身来,缓缓的道:"你的意思,莫非齐肖通敌也是我指使的了?不然何以我正好寻得到这样的机会?"
  董飞峻微怔一下,已经听苏修明开口唤立在堂外的仆从。
  仆从走进来,恭敬的等待他的吩咐。苏修明淡淡的道:"替我送送这位董大人出去。"听他的意思,竟然是逐客。董飞峻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转过身走向内堂。在经过帘子的时候,脚步似乎顿了一下,但终究没停,也没说什么,转入帘后去了。
  董飞峻无意识的跟了一步,仆从已经很有技巧的拦在了他的面前,伸手道:"董大人请。"董飞峻无奈,只得走了出去。出门的时候还跟一个前来送礼的官员擦身而过,被对方怪异的看了几眼。
  直到走回自己的小院,关上门,他才想明白自己刚才干了什么。
  他似乎跑到对方的地盘,以质问的语气……在发脾气。
  像是因为心里有些梗着,梗得难受。是觉得被利用的缘故?于是,想也没想,就这样冲到对方面前质问了一通。
  可是,自己有什么资格去跟人发脾气。
  两个人,就算是到了现在……也都仍然,不是朋友。

  第二日上朝,董飞峻远远的便看到那人走过来,顿时觉得有些尴尬。他还在思考是要背过身装没看见,还是若无其事的打个招呼的时候,那人已经目不斜视的跟他面前过了。董飞峻虽然能理解这样的结果,但还是觉得有些失落。

  再隔得几日,朝日里也不见苏修明了。董飞峻觉得有些奇怪,但又不好去打听,好不容易在跟同僚一同用饭的时候,拐弯抹角的提了两句,才知道由于汛期将至,苏修明自请去稹峪监工去了。

  最近,所有的案子都没有新的线索,不管是陈传葛的,齐肖的,还是客来居命案的。好在再等两日,齐肖就要抵达京城,若是亲自问他,应该会有新的发现。董飞峻这几日闲来无事,只得翻翻原来的卷宗,想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新的内容。
  齐肖被调回京,监察司这边重新推举了一位将军任青军总将。董飞峻忽然想起那日里质问苏修明的事,又觉得自己会不会想多了。罗四,当然,他本名叫苏咏华了,是定王府的第四个儿子。那苏咏华,虽然已任军正,好歹只是暂代军务,等到新的总将到任之后就会交出暂代的军权。这样看来,他谋取离城军权的可能性并不大呀。
  董飞峻揉了揉眉心,然后将手掌压在眉心中,身体向后仰,靠在椅背上。现在继续回想一遍当日里的场景,觉得自己冲动了,看上去有些蠢。
  只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京城里了。连个补救的机会也有没。
  想起来,他最后的举动,似乎是有些动怒么?
  他毫无目的地用手翻着卷宗,心里却在想着其他的事。这个人,自相识以来,似乎从未见他动过怒啊。这也可以算是……更进了一步么。
  一时间,各种思绪在头脑里面打结,有案子的,立场的,还有林林总总胡思乱想的。董飞峻甩甩头,站起身来,把这些东西抛开一边,决定暂时不管了,等齐肖到京城再说。

  晚间回家的时候,看到对门紧闭的小院门,又勾起心事,于是回到书房里写了整晚的字。

  两日后,齐肖抵京。
  因为他已经身带嫌疑,所以,接他回京的马车直接把他带到一处小院里安顿下来,并用在周围派了兵丁守卫。虽说是守卫,但是其实就是变相的软禁。以齐肖的品级来讲,只是身带嫌疑,并不能投入大狱,但是也并不能就放任他与外界接触。董飞峻虽然不愿如此,但碍于规定,还是这样做了。
  他听闻齐肖抵京的消息,就立刻去了软禁齐肖的院子。几月不见,齐肖并没有什么变化,见到董飞峻,神色也还很平静。"将……董大人。"他静静的跟董飞峻打了个招呼。
  董飞峻沉默的递过去一本手抄的案件卷宗副本。
  齐肖也没看,只是盯着董飞峻的眼神道:"回来的路上我也了解了个大概。不过,董大人真的认为我通敌吗?"
  董飞峻沉声道:"我希望不是你。"
  齐肖沉默了一下,推回卷宗去,淡淡的笑了:"这种东西我不看。"顿了一下,又问道:"什么时候过堂?"
  "两日之后。"董飞峻看了他半晌,忽然道:"只要你说不是,我就相信。"
  齐肖微笑道:"不是。"
  董飞峻放下心来,道:"那么有些事情你好好想想,这种误会,坐实了可是不得了的事。过堂那天,你把它说清楚吧。"
  齐肖点头道:"好。"
  董飞峻于是道:"外面的兵士,你知道,按规定必须如此。你刚从离城回来,一路奔波,早些休息吧。"

  夜间,董飞峻正在自家小院休息,忽然听到外面有敲门的声音,他这个时候还没躺下,便自己去开了门,一开门,站着的却是丁元敏。
  "我听说你把齐肖软禁起来了?"丁元敏劈头就问。"我去见他,还被你的人挡在门外。"
  董飞峻解释道:"这只是必须的流程。"
  "你怎么会怀疑他通敌?"奏折递上去了之后,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了,丁元敏听到流言,也不足为怪。"我们三人……这十几年来……难道这十几年的交情,都不足以让你看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丁元敏素来与齐肖交好,这时候的语气竟然带了一丝责怪之意。董飞峻能够理解他的心情,安抚道:"你放心,若是并无此事,我一定还齐肖一个清白。"
  丁元敏似乎还是不服,但是也暂时无话可说,只得道:"算了。不过,过堂的时候,需要的话,我可以去作证。"
  董飞峻道:"明日再说吧,你要进来坐坐吗?"
  丁元敏道:"不用了,我还是走吧。"说完竟真的走了。
  董飞峻在门口站了半晌,关门回屋了。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愿意如此对齐肖,只不过,通敌这么大的事,必须得查个清楚,便只有委屈齐肖了。
  日间齐肖说过不是他。董飞峻真的愿意相信。
  真的愿意相信不是他。

  第二十八章
  两日之后,齐肖过堂。
  公堂开在监察司里专用于审理一些重案的偏堂内,并不向百姓公开。不过,百姓们还是有些得到消息的,围在监察司门口,看热闹似的等一些小道消息。
  离城之战,才刚刚发生不久,又被说书先生自处渲染过。说书里的某一个英雄,忽然变作通敌嫌疑,这种反差,还是引起了百姓很大的关注。
  齐肖被软轿从监禁的小院里接出来,在监察司门口下的轿,然后走进门去。门口有众多百姓对着他指指点点。董飞峻因为跟他多年交情,因此自请回避,没有做此案的主审。他站在门口,先示意轿夫以及随从的监察司小吏在那里等候,然后才亲自带路引齐肖进去。
  堂上已经有主审官员正坐,两旁没有站着衙役,只有两名记录的文书。董飞峻虽然未作主审,但还是有同堂听案的资格,因此也在堂边坐了下来。
  齐肖虽身带嫌疑,但尚未定罪,以他的身份,在堂下可以不跪,因此倒也给他准备了一张小凳。

  主审他的也是监察司一位老资格的官员,案情问得很详细。董飞峻在旁边一言不发的听着。齐肖应对上,倒也很平静,他可以回答的,便回答,回答不了的,便表示不清楚。但现在这个案子刚刚开始进入审查,很多证据都还未收集完全。因此主审官员也便只是问问,由文书记录下来,以待查证。
  董飞峻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微觉心惊。齐肖这个人,平素里跟人接触得也不多,除了自己跟丁元敏,也就是跟郑有春在一起的时间更多。而很多时候,很多情况发生的时候,他身边,根本没有人可以作证。再加上若是郑有春通敌的事一经查实,对齐肖会更为不利。
  看齐肖本人的样子,倒是一点也不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问心无愧,所以他答问都显得心平气和。可是,公堂问案,却是只讲证据,不讲良心。齐肖就算再有一片赤胆忠心作表白,看在主审官眼里,那也是不值一钱,说不定,还反而会认为他做戏。

  等问到最近发生的斗殴杀人案以及那本被毁的尸检卷宗等一些细节的时候,齐肖先是怔了一下,然后神色似乎就显得很奇特,他竟然不由自主的看了董飞峻一眼,然后又有些犹豫的转回了头去。董飞峻觉得应该是有什么内情,但他插嘴问了一句,齐肖却没有说。

  这种大案,再加上又才刚刚开始接触,不是一次两次就可以问清楚的,因此,主审员就着流程把一些重要的问题问了一遍之后,就表示暂时先这样,留待下一次过堂。

  董飞峻亲自把齐肖送出门。这时候,门口的百姓围得更多了,很多人都对齐肖小声议论着什么。齐肖似乎听而未闻,只是自行向候在门口的软轿边走去。
  但是忽然,向他冲过去一个人影。
  "你还我儿子命来!"一个妇人的嗓音,夹着一些哭到声嘶力竭后的喑哑。那妇人一下子冲上前去,扑到齐肖身边,似乎有些失去理智的对齐肖进行抓咬。轿旁虽有护卫,但似乎被这样突然发生的事件惊得呆了,一下子失去了反应。
  董飞峻先是怔了一下,回过神来,忙招呼众人拉开那妇人,仔细一看,却是关毅的母亲。董飞峻心中明了,想必这妇人还是从百姓的传言中听到了自己儿子的死讯,并且从传言中把这事跟齐肖联系起来了。他叹了口气,倒也没有让护卫们为难那妇人。再看齐肖时,他似乎因为没有还手,而弄得很是狼狈,手臂上有咬伤,似乎还被抓了几道血痕。董飞峻让他先行回去,然后还吩咐身边的随员,弄些银两去给关母,好歹安抚一下她的丧子之痛。

  隔得一会儿,文书的记录已经出来了,董飞峻翻开来一边看,一边认真的思索里面的内容。齐肖最大的问题,在于没有人证。因为他身居高位,本来了解他动向的人就很少,再加上他的随卫郑有春的出事并身死,更是给他带来很不利的影响。

  整个下午却也无事,都是些常规性的审阅,董飞峻心里念着齐肖的事,一直也心神不宁。待到晚间,回自己家的时候,站在门边正要敲门的时候,忽然觉得一阵萧索。
  隔了几日之后,再加想当日的事,他已经完全想象不到当日到底是在一种怎样情绪的支使之下,跑到对面却说那一通话的了。
  他怎么会怀疑那人呢?
  也难怪那人动怒,他应该会觉得……被侮辱了吧。
  董飞峻闭了下眼。现在要是让自己再来评价那一天的举动,只得一个字。蠢。
  可是那日,他居然那样做了。

  他定了定神,抬手准备敲自家的院门,忽然听到不远处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回头看时,却是监察司刑政院的一个小吏,于是问道:"有什么事?"
  小吏气喘吁吁的走近,气息不稳的道:"大、大人,不好了。齐将军他,服毒自尽了!"
  董飞峻大震:"你说什么?!"
  "看守齐将军的人来报,他,他在自己的房里,服毒自尽了!"
  "大夫呢?大夫请了没有?"
  小吏摇头道:"来不及了,大夫去的时候,齐将军已经断气多时了。"
  董飞峻瞪着那小吏,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日间才第一次过堂,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怎么会这样?
  "你……"确信吗?董飞峻觉得也许是自己听错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但忽然就觉得手有些颤抖。耳朵确实是听见了,只是不愿相信。
  "带我去看看。"他强忍着颤抖的嗓音,道。
  小吏于是带路。

  看守齐肖的小院此时聚满了人。董飞峻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觉得脚步很重,似乎抬不起来了。不敢再向前走一步。
  齐肖,你……你真的……已经……
  齐肖,你为什么……
  "大人?"小吏看他不动,轻声问了一句。董飞峻深吸了一口气,走进去。

  走进去,就看到齐肖的面容。比上午只是有些苍白。眼睛闭着,面容显得很平静。却……已经不再有呼吸了。
  董飞峻双手紧握成拳,甚至不敢开口说一个字。
  他忽然觉得不忍心待在这间屋子里。一瞬也不想多待。转身便快步走了出去。

  这样的事,不是真的吧。为什么竟然是真的呢。
  "是真的吗?"忽然听到人的声音。抬起头,是丁元敏。他眼睛微红,嘴唇颤抖着,盯着董飞峻的眼睛。"你告诉我,不是真的!"
  董飞峻垂下眼去。他实在没有力气来安慰眼前这个跟他一样悲伤的人。
  "你说过还他清白,你说过的。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丁元敏语无伦次:"你们在公堂上,说了他什么?你为什么不信他?"
  董飞峻摇头道:"元敏,我也很难过……"
  "是你逼死他的。"丁元敏道:"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却不信他,你怀疑他,你提审他,是你把他逼到这一步的。齐肖他不可能通敌,你却不信他……"
  "元敏,可是,他是自尽的。"董飞峻试图辩解。"我们没有逼他。"
  丁元敏看着他脸,先时眼睛里面的悲伤却渐渐冷却了,渐渐的变做死灰:"我总以为,以后的日子还长。他回京这几天……我竟然……都没来得及看他一眼……我……"
  董飞峻伸出手去搭在他肩上,试图安抚他,却被他轻轻的侧开了。
  "我现在,可以去看他一眼么。董大人。"丁元敏面无表情的轻轻道。
  董飞峻被他"董大人"三个字刺了一下,一时间竟然找不到话说。半晌才道:"他在里面。"丁元敏也不看他,径自走了进去。
  董飞峻背向着那一切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站着。十二年的交情,这便是结局吗?当初年少的热血,战场上一同拼杀,一同走过了那么多年的风雨。过命的交情啊,这,便是结局吗?出错的是哪一个环节,或是哪一个人?
  这样的结局,到底是谁的错。又是谁的惩罚呢。

  齐肖的家人都不在京里,所以他的后事是董飞峻操办的。当晚的事,后来又严密的排查了一遍,可以确认当时并没有任何人跟他接触过,也就是说,排除了他杀的可能。但至于齐肖为什么自尽,也许再也不会有人明白因由了。
  为齐肖办后事的时候,丁元敏也全程参与,他似乎由结未解,也不跟董飞峻多说什么话。董飞峻本来就因为齐肖的事很悲痛,被他这样一冷,就更是难受。他有心跟丁元敏辩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似乎过于悲痛了,反而不想提及这个话题,当然丁元敏一定也不想听。
  也许日后久一些,再跟他解释,会好一些。
  但是如此一来,自己心中的悲痛,却想找个人说说也找不到了。

  齐肖虽以待罪之身自尽,但好歹并未定罪,因此,董飞峻上奏申请还是按三品官的规格为他办后事。既然人也已经死了,朝廷便也默许了此事。
  董飞峻上朝、办公,还要为齐肖操办后事,每日里累得人都走形了。可是,他宁愿这样累着,才能暂时缓解心里的悲痛。
  临水国风俗,停棺七日,就要入葬。这一日里正好满七日之数。董飞峻亲眼看到齐肖入葬,然后在墓碑前面默默的站了一会儿。
  他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但这个时候,也没有余力去想。
  站了一会儿,还是起身回家了。
  刚到小院的时候,仆从就禀报说有客人。他不经意的问了一句:"是何人?"
  仆从道:"就是住对面那位定王世子。"
  董飞峻跨出半步,忽然停住了,有些不敢相信的问:"对面那位?那他人呢?"
  仆从道:"小人说您不在,他说要自行等您一会儿,要小人不用伺候了。大约还在正厅?"
  董飞峻还未听完,立刻就向正厅走去。此时此刻,在这样的心态下,不管那人是为什么回来的,但是,很想见他。
  之前所有的事,都不想再理会了。只是很想见他。

  急步走到正厅,人却不见了。但茶水还有些微温。看来人并没有走多久。董飞峻匆匆的来到对门,敲门。应门的却是苏府的仆从。
  "世子呢?"他也不管苏府仆从的神情,径自问。
  仆从的神情显得很怪异:"世子去稹峪了。"
  董飞峻一阵失落,这样就走了吗?于是追问道:"什么时候走的?"若是刚走,那么还来得及追上。
  仆从却道:"走了十来日了吧,怎么,董大人不知道?"
  董飞峻怔怔的瞪了他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原来两人根本说的不是一件事。想必苏修明这次回京,并没有先回过家。是以苏府的仆从并不知晓。
  但……不在苏府,却又在何处呢?
  董飞峻转身就走。去往兵工司。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特别想见他。也许显得有些奇怪,但是,被想见到他这样的情绪推动着,其他的都无暇去想。
  但,兵工司,却也未曾见过这人。
  董飞峻有些失落,到底去哪里了呢?
  遍寻不着,只得回自己家。

  回家以后,在堂上坐了一会儿,看着那人喝过的那杯茶发呆。既然要来,又为什么要走呢。他独自坐了一会儿,才回寝房休息。但踏进寝房的那一刻,忽然就怔住了。
  床上有人。
  熟睡着一个人。
  这不就是自己刚才找了半天的人么?

  董飞峻慢慢的走上前去,在床边蹲了下来。
  那人睡得很熟,完全没有感觉到有人靠近。
  董飞峻觉得是不是自己眼花了?或者是幻觉?他伸出一根手指,缓缓的靠近那人的脸。触手温热。真的是有人。
  董飞峻忽然觉得很感动。
  不管这个人是因为什么原因出现在这里。
  能够在此时此刻看见他,就很感动。其他所有的事,这个时候已经都不重要了,只有指尖上碰到的那一点温热,才最真实。多希望就这样一直下去。再也不要有其他任何事。

  第二十九章
  蹲在床前,这一刻的感觉有些模糊。呆了许久,猛然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手指还轻轻的放在对方脸上,手抬得久了,有些酸。
  在意识能够反应过来之前,手已经自己有了动作。
  顺着轮廓,去描那张脸。

  那个人面朝外的侧睡着,规律的呼吸着,也许正是因为他这样安静的熟睡着,董飞峻才敢于用指头滑过他的脸。
  这种想触碰的感觉,已经于很早以前萌芽,一直闷在心中,刻意的压制,小心的调整。但终于,还是在对方熟睡的状况下,大胆的冒出头来了。
  原来,触碰是这样的感觉。

  忽然,床上那人毫无前兆的睁开眼睛,甚至连眼皮掀动的动作都不曾。董飞峻的指尖还在那人脸上流连,反应不及,忽然觉得全身一僵,一时之间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动作。但那人似乎并没有完全清醒,只是试图分辨了一下眼前的人之后,又翻了个身,背过去继续睡了。
  董飞峻屏了很久的呼吸,一直到确定那人好像又睡着了的情况下,才轻轻的吐出一口长气,从床边站起来。
  回想一下,微觉尴尬。
  也不知道那人当时清醒了没。
  这种肆无忌惮的摸别人的脸的举动,被正主抓了个现行。董飞峻不由得按了按自己的额头,深觉自己运道不好。

  寝房并不算大,因其主要功能是让人休息,所以,除了一张床跟几个柜子,几乎没什么其他的东西。董飞峻在房里走了一圈,又没有什么其他的消遣,又不能就这样上床休息,倒真是有些难办。当然,也不是不可以离开这间房子去其他地方,但董飞峻又害怕仆从冒失的闯进来看到这种情况。
  沉吟了一阵,他决定先去跟仆从吩咐,让他们暂时不要靠近这一片屋子。
  吩咐完毕之后,本来可以直接去书房等其他地方,鬼使神差的,脚步还是拐了弯,回到了寝房。
  推门而进的时候,虽然已经尽量小心,但还是弄出了"吱呀"一声响。董飞峻有些懊恼。回身关上门时,床上那人果然有了动静,似乎是被声响打扰了。
  先动的是头。董飞峻看着苏修明的头轻轻的转了个角度,四处望了下,然后,目光落到自己身上,迷茫的眼神渐渐的清晰起来,露出了惯常见过的笑。"抱歉,居然睡着了。"
  之前两人似乎有过一点不愉快吧?董飞峻默默的想。这样的痕迹,也找不到了。"稹峪那边,完工了?"其实更想问的是另外的话,比如,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苏修明轻轻摇头。
  "那……"
  "只是听说了齐肖的事。"苏修明不待他问,便答。
  两人沉默了一小会儿,苏修明继续道:"觉得,也许你会难过。"
  董飞峻不自觉的握手成拳。为了自己回来的?这种模糊的话所表达的模糊意味,似乎有些勾人,但又似乎有些觉得只是客套。他很想问个明白,希望能够得到一个确定两人关系的回答。至少是朋友了吗?他咽了下口水,正准备问一些话,然而对方又开口了。
  "对了,刚才我醒了一下,你好像在做什么?"
  董飞峻于是被口水呛了一下,猛然咳嗽起来。
  咳了几声,好不容易顺过气来,看看那人的表情,有些似笑非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么问,但对于这个问题,现在又不能作实回答,于是假装忽视,扯开话题道:"你一路回来,辛苦了。"
  一边说着,一边便去仔细打量这人。一段日子不见,瘦了一圈,虽然刚刚睡醒,但是眼里还是找得到疲累的影子。
  好在苏修明并不纠缠之前的话题,只是顺着接下去道:"还好。只是回来的路上,错过宿头,睡得不好。"他半坐起身来,披上外衣。
  "若是觉得累,不妨再休息一会儿?"董飞峻看他的样子,像是要起身,于是随口说了一句。但接下来忽然看到苏修明一瞬间扬起来的微笑,这才想起,苏修明是睡在自己的床上,这么一说,反倒很奇怪了。
  苏修明眼角轻弯,坐直的身子倒是真的又斜靠了回去。
  董飞峻沉默了一下,开口道:"……那日的事,我……"
  "不用介意。"苏修明轻轻的打断。
  "不,你听我说。"董飞峻并不理会他的打断,接着道:"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不过,我却必须把它说清楚。"
  "嗯?"
  "这件事,我不应该疑你。"
  苏修明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内心里,一直把你当作可以结交的朋友。自离城第一眼见到的时候起。" 董飞峻缓缓的道:"虽然,从未说起。"
  隔着重重分明的壁磊,说到真正的结交进而引为知已,其实不大现实,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想让这个人知道,自己这样的意愿。
  至少可以稍微表达一下自己的意愿吧。
  他说完这样的话,忽然有些紧张,下意识的去盯苏修明的脸。只见那人眼神微闪了闪,也看不出有什么大的神色波动,却轻张嘴吐出两个字道:"景轩。"
  董飞峻一怔。景轩,是个人的名字?是谁?他在叫谁?"……这个人是谁?"
  苏修明研究了一下他发怔的表情,忽然笑了:"我的表字。"
  "……。"董飞峻一时之间还没能反应过来。表字?为什么突然告诉自己他的表字?重新回味了一下刚才的场景,这才有点回过神来。刚才,似乎说到结交,还有说到朋友,那么这种时候,他告诉自己表字,就是说……?"从未听人说起过啊。"现在的心情,似乎有些微微的高兴,但又不好追问,于是只得说些其他的话题。
  "京里没有人这样叫过。"苏修明回答道。
  也是。董飞峻想,京里的人,身份低于他的只能称他世子,而身份高于他的,只得平王跟自己父亲了吧?他们大约也不会亲切的称他的字。以至于,认识此人这么久了,今天才第一次从这人自己嘴里听说他的字。
  那么,既然告诉自己了,就是允许自己叫的意思吧?"景轩。"董飞峻于是念书似的重复了一声。见苏修明点了点头,没说话,忽然想起"礼尚往来"这四个字,道:"我的表字……"
  "我知道。"苏修明道。"你叫……子础。"
  原来他一直知道啊。董飞峻忽然觉得有些微微高兴,那么,交换表字,就意味着可以做朋友吗?就算只是私底下的朋友。似乎觉得心底的某一块悄悄热了起来,一些以前压抑着的情绪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齐肖……"苏修明忽然道,"我听说他是自尽的?"
  董飞峻回过神来,沉重的点了一下头。隔了一小会儿,问道:"你怎么看?"
  苏修明不答反问:"你觉得他会自尽?"
  董飞峻摇头道:"我觉得不是。我们查过了当晚所有的人,确定没有人跟他有过接触。"他思索道:"当日里有些事情没来得及细想,后来想想,疑点却也很多。"
  "哦?"
  "第一,自尽总得有缘由。白天过堂的时候还好好的,晚间并没有接触到任何人,怎么就自尽了呢?第二,他应该,并没有机会弄到毒药。"
  苏修明略微想了一下,道:"那,可查到什么?"
  董飞峻道:"目前尚没有丝毫进展。"
  说起齐肖这个话题来,气氛又稍微沉重了些,董飞峻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有些软弱。也许,虽然自小一直受到各种教育,可是,被压抑的那些性子并不是丢掉了,只是一直藏着,心绪波动的时候便会蹦出来。冲动,如是;低落,也如是。这些被家中长辈认为不应该存在于自己身上的"缺点",在严厉的教育里似乎已经被磨灭了,但其实,一直都能够找到这样的影子。
  "你不坐吗?"苏修明忽然问。
  "呃?"说起来,果然是一直站到现在。董飞峻环顾了一下四周,忽然发现这样的场景很奇怪。两人待在一间并不算大的密闭的寝房内,而那人就着枕头斜靠在床头上,侧脸看着他。因为是寝房,不会用于接待客人,所以一直没有放椅子之类的东西。坐……哪里?
  床……吗?
  在此刻的这种场景下,对方的态度虽然依旧未明,但感觉上却有一种一直以来幻象中的温馨。这种柔和的场景,的确有安抚的作用。董飞峻觉得有些什么东西在融化。
  苏修明问了之后,也环顾了一下四周,忽然有些明白,因为他眼角微弯,然后披衣正坐起身,踩在床下的踏步上。
  董飞峻默然看着他的动作。着衣,束带,穿靴,然后站起身来。
  "天也晚了,我还是回家去吧。"苏修明说着这样的话,然后轻轻的打了个呵欠,看上去确实很倦。"这些公家上的事情,我明晨起来再跟你讨论吧。"
  董飞峻看着他的倦色,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齐肖身死,到今日也才七日而已,而稹峪与京城,是四天的距离。消息传到稹峪,那人接到消息回京,应该用八天的时间。
  但这个人出现在这里,却只用了七天。
  想想他说过的"路上错过了宿头",再看看他这一脸的倦色,莫非……是接到消息便日夜兼程赶回来的么。
  难道真的会是如那人口中所称,是特地为了自己而回来的吗?
  "你……"
  "什么?"
  "没什么。好生休息。"董飞峻想了想,道:"正好你回来了,明日里,还有陈传葛的案子要问。"
  "陈传葛?"苏修明正在离开房间,闻言顿了一下,道:"这个案子还没结啊?"
  "他始终不肯交待赃银的去向。"提起案子,不由得又多说两句:"我想着,是不是你去问问他?也许他会告诉你。"
  "我?"苏修明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神色,但随及又消散了。"我不主审案,只是协办而已。"
  董飞峻道:"他对着我们,大概是不敢说。如果他能够告诉你赃银的下落,就省事得多。我始终还是不欲动刑的。"
  苏修明沉默的站了一会,缓缓的道:"那么,想来你是不知道了。"
  "怎么了?"
  "我听说……对陈传葛,早已上大刑了。"
  董飞峻微怔道:"我不知此事。"自齐肖回京开始,就没有时间来理会这边这件案子,后来齐肖身死,更是分不出精力来关注它。不过,此案是自己主审,不应该有人在不禀报主审的情况下动刑啊。
  苏修明轻点了下头,准备向屋外走,但他的手刚碰到屋门,外面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董飞峻微觉奇怪,因为怕被人看见,明明吩咐过仆从不要过来打扰的。怎么会还有人过来?门外的人很快的解了他的惑:"大人,杜司正大人递拜贴,请大人相见,已经请至正厅。"
  杜司正?这么晚来有什么事?董飞峻应了一声"知道了。"望了一眼苏修明,却见他微微一笑,自门边退了回来。这间院子的格局,若是出门,必从正厅边经过。此时杜司正在正厅,想必苏修明是暂时不能回去了。
  "那你先坐。"两人大约都不欲被别人发现这样的场景。的确,若是苏修明从自己的内室走出来,任谁也会觉得奇怪。董飞峻只得自己出门去见他的顶头上司。

  监察司杜司正,名全义,前朝科考出身,入监察司二十多年了,如今已有五十来岁。圆脸,微胖。董飞峻踏进正厅的时候,杜全义刚好端起一杯茶,见到他,放下茶碗道:"董大人。"董飞峻拱手为礼:"杜大人,不知道深夜来此……"
  杜全义理了理襟袖,开口道:"来此,为陈传葛一案。"
  这么巧?"杜大人请明示?"
  杜全义道:"董大人前日里因齐肖一案,甚为劳神,因此陈传葛这案子,本正另指了一名官员替董大人协助跟进,想必董大人不会有异议吧。"
  "劳杜大人挂心。"董飞峻道。这案子,最近的确是疏于审理,若是杜全义因此要移交他人,的确是没什么话可说。不过,还是有些疑问。"我听说,对陈传葛动刑了?"
  杜全义面上毫无惊讶之色,理所当然的道:"铁证如山之下,还不开口,此等刁犯,不杀杀他的威风,那还了得。"
  董飞峻也知道这是惯例,不好多说什么,只是问:"那么,审出什么了吗?"这么大半夜的特意过来找。
  杜全义压低了声音道:"犯人交待,是受定王府指使的。"
  "什么?"董飞峻声音提高了一些,然后立时发现失态,咳了一声,缓缓的道:"杜大人这话,可有证据?"
  杜全义道:"有犯人的画押为证。"
  董飞峻沉吟:"严刑之下,能作得准?"
  "董大人在为定王府辩解?"
  "那倒不是,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我也听说董大人与那定王世子在离城的时候有些私交,不过,可不要因私废公才好。"
  "杜大人何出此言。"董飞峻道:"杜大人今夜来此,是……"
  这句话前面已经问过了,但杜全义一直没做出正面回答,此时又抛出这个话题来,董飞峻不知道他说这么多有什么目的,因此直接问了。
  杜全义这时候又不急着说话了,端起手边的清茶,呷了一口,才缓缓开口道:"这个案子,毕竟是董大人的主审,如今问出情况来,当然应该告知你一声。当然,本当由审这案子的朱大人前来告知,但他唯恐已因此事开罪于你,所以求到我门下来。另选人员替审这件事,既然是我的主意,我少不得要拉下这张老脸,来跟董大人你解释解释。"
  "杜大人言重了。"董飞峻忙道:"本是我疏于职守,哪里还敢有反而相怪同僚之意。"
  杜全义辨了辨他的神情,也笑了:"董大人的为人,我也很清楚。所以今日此来,不过为安朱大人的心罢了。"

  第三十章
  跟杜全义在正厅里说了一阵子话,再送走他时,又已经过了一段时间。董飞峻想着苏修明还在寝房里等着,于是匆匆的赶回去。
  不出意料的,那人合衣斜躺在床上又睡着了。
  董飞峻推门进去,发现这样的场景,回身过来轻轻的关上门。
  这人一路赶回来,一定很劳累。这样想着,又不忍心去叫醒他。但是,他这样占着床,自己又睡哪里呢?在自己家里,若是无缘无故的跑去睡客房,仆从一定会感觉得出来异样。董飞峻想了半天,只得在床边的踏步上坐了下来,背倚着床沿靠着。
  此时已然入夏,这样坐着,倒还不觉得冷。董飞峻背靠着床闭目养了一会儿神,忽然感觉到床上的人动了一阵。他以为苏修明醒了,忙站起身来,但仔细一看,似乎没有,那人只是翻了个身,靠着墙根睡了。
  董飞峻无言的看了他半晌。然后半蹲到踏步边仔细的观察了一阵。的确是睡熟了的呀?那么,他翻这个身空出一半床铺出来,难道是天意么……

  这几日里都在为齐肖的后事奔波,的确是想要好好的躺平了身体舒展一下。再加上,如果说,是睡在这个人身边的话……董飞峻感觉自己镇定的吞了吞口水。
  克制。不管是自小受过的教育,还是整个风俗,都告诉人应该克制。宁静,镇定,谦和,大气,一切为人称道的正面情绪,归根结底,都是要克制自身的真实情绪。若要掌大局,成大事,首先便是要学会克制。这样的道理,董飞峻明白,并且,一直以来,也试图做到。可是,也许是性格使然,这样的克制,始终都会有一些小裂痕。
  比如现在,不但全身每一处酸痛着的骨节,就连心底,也都颤抖着想要占据那空出来的半张床铺。
  这样的情绪,如何克制呢?
  夜静下来,窗外静悄悄的毫无声息。董飞峻站了半晌,走近床沿,卷起半边薄被盖在苏修明身上。
  那人对这些举动悄然未觉,依然深睡着。
  董飞峻深吸一口气,内心有些微挣扎。
  其实睡过去也没什么。两个大男人。而且,又不是未曾同榻过。心中毫无杂念的话,反而应该觉得这种事情很平常。所以,应该试图很平常的看待这件事。
  于是这种时候想到的理由,竟然大多是偏向于自己想要做的事。
  董飞峻屏住呼吸,脱掉外衫跟靴子,先是在床沿边坐下来。坐了一会儿,似乎又有些退缩,于是侧过脸来看墙边躺着那人。
  这种情绪很陌生。不知道是心里面因为一直压着齐肖的事,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才会产生一些不够坚强的情绪。
  作为一个男子,应该很坚强。至少,世俗是这么认为的。尤其是身居高位的人。不应恐惧,不应伤怀,心绪上要做到平静的喜怒不形于色,行动中要做到随意的举重若轻。
  沉溺于儿女之私,这是素来作为不正经、不学好的人才会有的堕落举动。
  可是。
  可是此刻。
  一切的教诲与克制似乎都在这样的夜晚里模糊了。只剩下想躺到那空出来的半边床铺上这样一个念头而已。

  缓极的平躺下来,然后轻轻的舒一口气。看着帐顶,一时间忽然很不习惯。虽然是每日里看熟了的帐顶,但不知为什么就像不认识了似的猛盯着看了一阵。
  终于……躺下来了。酸痛着的骨节与颤抖的内心都觉得有些微安稳。
  其实,也并不如想象中那样难以做到。董飞峻想。

  虽然躺下身来,但是却完全没有一丝睡意。想也知道。
  开始的时候,或许还有一种做了出格事情的紧张感,待到完全躺下,平静之后,渐渐的就升上来一些微微的伤怀。
  若是一直能这样多好。
  但……太不现实。远的不说,就刚刚杜全义说过的情况,也许明日一早就会不知道生出什么样的事端来。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风波诡谲,就算一些普通的人和事,换一个角度也可以引起滔天的大浪,更别说一桩矛头鲜明,意有所指的事件。
  景轩。董飞峻轻轻的念了念身边这个人的表字。
  明明才刚刚交换了表字,宣告了可以成为朋友的一个开始。

  趁着身边的人熟睡,董飞峻小心的翻了个身,侧面向着苏修明。
  这人睡得很平静。
  其实,这个人就算清醒的时候也很平静。除了因为似乎有些动怒而把自己赶出他家那一次之外,几乎没看到这人有情绪失控的时候。
  很成功的克制。董飞峻看着他熟睡的侧脸想道。的确是作为一个世家子弟的疏离而又优雅的克制。所以,这个人自幼开始,一定受到很多严历的磨练。一时间又不由得有些微微心疼。

  董飞峻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的时候,旁边的苏修明已经翻了个身,从开始的平躺,变成背对着墙。于是,两个人形成了很诡异的相对而眠的姿势。
  呼吸间的热气喷到脸上,是属于另一个人的气味。
  董飞峻看着对方距自己不足两掌的面容,发了一会儿怔。
  现在这样的同榻而眠,是一个意外的事件。也许今后,这种意外再也不会有了。再也不会有靠得这么近,近到彼此气息都可以交换的时候。甚至,伴着很多次将要发生的派系冲突,两人也许终究会成为敌人也说不定。
  这样想着,这一刻忽然间弥足珍贵了起来。
  也许应该做些什么,然后悄悄的藏在记忆中,免得留有遗憾。

  确定了这样的想法,似乎觉得脸有些微微的热了起来,在苏修明平静而有规律的气息中,董飞峻觉得自己的气息有些乱。他忽然很强烈的想触碰面前的这个人。
  有些想法一旦萌生了开始,就很难压制得下去。一时间,甚至连在稹峪看到的这人沐浴后粉红色皮肤的模样也重新在脑子里鲜活了起来。
  就当作,唯一的记忆吧。董飞峻明白这是自己为自己找借口,但是,还是不由自由的伸出手去,隔着被子虚圈着这人的身体。就像是一个拥抱,虽然,中间隔了很多的距离。但这样虚假的拥抱,也让自己觉得有些颤抖。那是最深切的希望与明明白白的无望交织在一起的颤抖。
  轻轻的收拢手臂,缓缓的将这个人的身体移动到一种很贴近自己的距离。其实一直以来,都在幻想着这样的贴近。董飞峻轻轻的吸了一口气,对方的气息与体温越来越近,近到一种很温暖的距离。
  景轩。念着这个没有别人念过的字,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对不起。他无声的道。我不是有意要冒犯你。
  只是想给自己留下一点记忆罢了。
  他屏住呼吸,轻轻的抬起头来,一寸一寸的向前移动着,直到将自己的唇贴在对方温暖的唇上。甚至都不敢纠缠,又立时退了回来。
  只是想留下这一点记忆。
  留下这个意外的夜晚,温馨的、微暖的、禁忌的一点回忆。
  刚才的触感还未曾消散,董飞峻觉得全身微热,似乎又不敢相信自己刚刚真的做了那样的事情。但是忽然,一点预兆也没有,同样是连眼皮掀动这样的前奏也没有——苏修明忽然张开了眼。
  董飞峻毫无防备,觉得全身肌肉一紧,然后惊吓的感觉很快便散布了开来。他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希望这人跟先前一样,只是转过身继续睡去。
  然而这一次,竟然没有。
  直到他都憋不住气了,苏修明的眼皮才微眯起来——但也并不曾闭上。
  ……被发现了吗?做贼心虚,董飞峻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现在两人面对面的几乎相贴而眠,这样的姿势真的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解释。
  被发现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呢?

  屋内,只点着一盏夜明烛,因此光线十分微弱,那人的面容看不真切。董飞峻直盯着他的脸,试图分辨他是什么表情。
  但那人却只是将眼神定在了某一个地方,也不动,也不说话,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董飞峻此刻的心态,也许是他一生中最忐忑不安的时刻,既上不了天,也下不了地,不尴不尬的这么在半中间吊着。偏那人一径的沉默,睁着眼不睡,却又一动不动。这样的气氛,最折磨人。他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最后终于抱着死个痛快的心态,试探性的开口:"你……呃……醒了?"
  却见苏修明从被中伸出手来,轻轻抚过他自己的唇。
  ……这分明就是、被发现了吧。董飞峻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想。但是,为什么还不作出反应?自己屏息等了这么久,总该下个定论吧。
  "我……"这种话要怎么说?我刚才抱了你?我亲了你?董飞峻犹豫着,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措辞。犹豫间,却见苏修明抬起头来,脸上丝毫没有怒色之类的情绪,只是轻轻的笑道:"你原来,好此道?"
  "……"这人的声音轻轻的,甚至因为夜晚或者是平躺着的缘故,若有若无的含着一丝柔软,但是他用这样柔软的嗓声说出来的这句话,却像冰水一样的将董飞峻浇了个透心凉。这人没有动怒,也不见鄙视的神色,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轻飘飘的这句话,以及这种浑然不在意的态度,却让董飞峻心里空落落的,一瞬间觉得有些哽。
  但是,甚至连到底是哪里觉得不对都说不出来。
  "不是,我……"然而,可以说什么?可以解释什么?我倾慕你?我想跟你在一起?这样的言语,在那人那样轻飘飘的一句话之后,显得多么可笑?董飞峻双手握拳,然后又缓缓的放开了。太贪心了。是太贪心了吧。
  贪心,自古以来都是没有好报的。
  "你还记得,在离城的时候,你送我一把弓吗?"忽然听得苏修明轻轻的道,气息随着他的话语喷到自己脸上。
  话题转得太快,董飞峻一时之间还回不过来神。"……是啊。"
  "我从小就必须学会,折断自己所喜好的东西。"苏修明并不理由他的反应,自己讲了下去:"你知道,我需要做一个驾驭众人的主导者,所以,我不可以有偏爱,不可以有喜好。我一直都相信这个道理。"
  ……所以,结果出来了,是婉拒吗?
  也应该是这样的结果。董飞峻自嘲的笑了一下。于情于理,都应该是这样的结果。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那张弓留在离城吗?"但那人还在说着,并且,特意的停顿了下来,似乎是在等董飞峻的回答。
  为什么把弓留下来?不就是不准备接受自己的好意吗?董飞峻默默的想。景轩,我已经够明白了,你不用明示到这种地步。
  "因为,毕竟有些东西,我不忍心它被折断。"苏修明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
  "……"什么意思。不忍心被折断……?什么意思??董飞峻忽然抬起眼来,且惊且喜的看着面前这人:"你……"什么意思?
  "但、你为什么要把它带回来呢。"耳里听到的,却是那人低低的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在叹息什么。董飞峻觉得自己的心又轻轻一沉。
  这个人,到底想表达什么?听他的语气,似乎也不无这么点意思,但却偏不说明白了,让人听得心里带着些看到希望的微痒,但又带着些面对现实的无望的低落。这种态度,最是可恶。
  真的是很可恶!董飞峻忍不住在心里轻轻的道。
  但他还没来得及腹诽完,就感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唇上碰了一下。
  ……。但直到那种温热的感觉离开了,才回过神来。那是对方的唇。停留的时候比自己刚才更久,甚至,最后还轻轻的吸吮了一下。
  董飞峻忽然心跳如擂鼓,觉得全身都烧了起来。
  根本没有想到这人会有这般举动。这也太……令人……
  居然……这样子、被亲了。感觉就像做梦似的。刚才还吊着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忽然进展到这里,真像是一场梦。董飞峻压着呼吸回味了半晌,回过神来,忽然便觉得有些懊悔。
  刚刚应该紧接着做些什么的。但现在隔了一小会儿,似乎气氛不复刚才的浓稠,有些错过了时机的感觉。
  "景……景轩。"虽然在心里念过很多次,但这其实只是第二次正式叫出口。"我们……"
  "嗯?"听得身边那人柔声应道。
  董飞峻沉默了一下,在被子里轻轻的伸过手去,小心的握住苏修明的手。有些话,说不出口;而另一些话,没必要说。就算心底都存着这样的一点情,但,并非接下去便是一片平坦的康庄大道,并非接下去就可以走出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这样温馨的平静,只存在于这小小的一间密闭着的房间而已,外面,太黑。
  但,握着的这只手,却很暖。
  黑暗中,可以感觉得到对方的手轻轻的回握,虽没有用什么力道,却还是紧紧的握住了。人生存在这个世间里,并不能随心所欲,并不能心想事成,但至少可以努力。就算是听从天命,也还是要尽一份人事。
  拼命努力之后,也许更能甘心的接受结局。董飞峻轻轻的收紧了握住的手。仅仅是这样十指交握而已,已经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带上了一种燥动的情绪。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制这样的燥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