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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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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box! 碎碎念[留言板]

姑娘們如有要推介的文可以在下面留言(注明標題和作者) 或者發TXT檔到俺郵箱szheung@gmail.com
    

《二〇五信箱》作者: 青衫湿透 (3/3)

  小魔头失而复得,连小保姆都不住千恩万谢,更别提拿那丫头当眼珠子疼的老太太了,原本就融洽的关系,一时间亲近得仿似一家人。别看年纪不小,老太太精神头倍儿好,一路家里家外跟两个后生拉着家常。

  原来老人家本姓王,家在离白河镇二百里的一个小县城上,育有三儿一女,老伴儿抗战时就牺牲了,孩子全靠她一个人拉扯大。大的儿子女儿毕业后去G市打拼,发了家把她接过去享清福。这次是小儿子的孩子做满月,老人家一来想看孙子,二来,也思乡情切,等不及女儿得空送她,自己就带着个保姆坐车回家了。

  玲玲是大女儿的孩子,自小带到大,这回非闹着跟她一块儿回老家看看:"小许,小封,你俩哥儿不但是我这老婆子,更是我女儿一家的救命恩人呐。"王老太说着老泪纵横:"不然我哪儿对得住我那女儿女婿,我这条老命也没脸活下去了。"说罢非要两人留下联系方式,回G市要让玲玲父母亲自登门拜谢,慌得他俩连连推辞。

  "奶奶,您千万别这么说,"封毅忙站起来:"是您福气好,孩子没事儿,比啥都强。"

  "就是啊,换了谁都会尽心尽力帮您找的,何况玲玲那么聪明伶俐,"许延也笑着说:"没她跟我斗嘴儿,还闷得慌呐,不为您,就为自个儿,我们也得把她找回来呀。"

  两兄弟一席话,说得王老太眉花眼笑,自个不识字儿,非让小保姆写上家里地址,交到许延手里,千叮万嘱让他俩回G市后一定上家来玩儿。许延忙应着收好了,老人家这才满意。
苇岸宿绿影
  第二天上午,王老太一拨在县城下了车,两小时之后,列车停靠在白河镇站台。

  这次没有预先通知,两人在镇上雇了部私车回二〇五。许延打开车窗,让干爽清劲的凉风嚯嚯灌进来。

  乡情,是一种别样的音调,深沉而低廻,特殊的气味和氛围,是陌生与熟稔融洽美满的结合,是记忆与现实生动可感的印证。

  夏末的天,蓝得特别深,托起一朵朵白云格外银亮立体。绿色取代了洁白,成为原野的基调。路边起伏着一垄垄高低错落的作物,蓬蓬勃勃的杂草野花不甘寂寞,趁着暖阳自觉围出地界,沉浮在碧浪翻涌的浩瀚汪洋中。比之江南婉约精致的风情,这儿是不修边幅的率性粗犷,苍凉却不荒瘠,蓝天下广袤的田野接引着苍莽的群山,白沙河像年轻的母亲,轻快地闪动着波光……

  北方终究是北方,江南的瓜果早就收了藤,这里才刚刚开旺,沿途不少瓜农从地里捧出一个个碧绿饱满的西瓜,堆上路边等待拖拉机运上镇里。许延眼馋,笑道:"呀,这瓜看着就好吃。"

  "那咱下车买两个,"开车的汉子爽朗地笑:"现摘现开,解暑生津,两位路上几天没吃着新鲜瓜果了吧。"

  "那咋好意思,"许延言不由衷地推辞,乐得巴不得蹦下车去:"停车得耽误您生意了。"

  "嗨,赚钱图个啥,不就图个舒服自在,"汉子乐呵呵停好车:"这现有的自在都享不了,那钱赚来还有啥用?"

  "大哥真豁达,"封毅由衷赞道:"会过生活。"

  "嘿嘿,走,摘俩瓜去,"汉子开门跳下车:"咱吃饱了再赶路。"

  许延乐陶陶地奔进瓜田里,一个戴草帽的老农见几人下车,也不上前招呼,热络地笑笑,就又弯下腰忙活。

  "大爷,"许延拍着圆滚滚的西瓜,笑嘻嘻地问:"您这瓜咋卖呀?"

  "哦呵,过路的客人,一角钱一个,尽肚子吃,"老农呵呵笑道:"要带走,五分钱一斤。"

  "哇,这么便宜!"许延惊奇地问:"那您不亏本儿吗?"

  "亏啥,今年收成好哇,"老农拄着锄把子站直腰,筋络毕现的手举起来,抹去脑门上的热汗,满脸的皱褶泡进温水里一样舒展:"你瞧这地里的瓜,又圆、又大,还结得密,丰收是老天爷的赏赐,天下人都有份儿。"

  "嘿嘿,那谢谢老伯了,"许延粲然一笑,伏下身挨个摸过去,爱不释手:"瓜要咋挑哇?啥样儿的算熟了?"

  "这一垄都透熟咯,小哥儿放心摘,"老农摘下草帽扇起风来:"要吃着不甜,不收你钱。"

  "诶,谢谢老伯。"许延乐颠颠捧起个滚圆的,拧落瓜蒂跑去找封毅:"有刀子吗你?"

  "呵,这要啥刀子?"封毅接过来,往路边大块卵石上轻轻一磕,丰沛的汁水顿时哗哗流淌,熟透了的西瓜裂成好几块,露出里面红彤彤的沙瓤和黑艳艳的子儿,馋得人顿时口舌生烟。封毅递过一块给他,笑道:"诺,吃吧。"

  许延抢过来,忙不迭啃下去,喜得一惊,这瓜竟是少有的清爽甘甜。往日在城里买的,大多粗淡寡味,还有些个黑心贪财的商贩,往里面注水压秤,哪儿比得上现下这鲜美天然的风味儿:"这瓜太好吃了!"许延急火火地吐着瓜子儿,嚷嚷个不停:"在G市,我从没吃上过这么好的瓜。"

  "瓜出了地再送到市里,储运得花多长时间。"封毅挑了块大的递给司机:"多数都趁生着就摘下来了,在车里慢慢趸熟,那能好吃?"

  "也是。"许延应着,极目望向辽阔的田野,这一片土地,究竟蕴藉了多少丰美与甘甜?"哥……"他喃喃道:"我觉得这儿,才是咱的家。"

  "嗯。"封毅微笑:"以后,哥陪你回来。"

  "好!"许延欣然欢笑,啃口西瓜:"嘿嘿,哥,这次你再带我上哪儿玩去?"

  "正事儿还没办完呢。"封毅失笑:"就念着玩儿。"

  "这叫劳逸结合、张弛有度。"许延理由一大堆:"不吃好,玩儿好,哪儿有力气办好事儿……呀,你看!"不待对方答话,突然跳起来,手指着河边急喊:"那边草丛里,看见了吗?"边叫边往前跑,离了四五十米才停下来。

  "嗯,是呢。"封毅跟上来:"恰巧一黑一白。"

  那一黑一白竟不怯生,在河边缓缓踱步,那样的温雅而高贵。黑马毛色纯净油亮,筋强骨健,偶尔弯下颈子闲闲咀嚼。白马骏逸挺拔,嘴唇泛出胭脂般的红嫩,鬃颈相接处隐现一脉淡淡的烟青,银亮长鬃飘洒如瀑。两匹马身子挨得极近,不时交颈蹭耳,在齐胸高的长草中悠然陷落。许延紧盯着它俩,满眼惊羡。

  "走吧,别让人等太久。"封毅瞅着他笑,拉他回路边:"改天上农场借两匹马,咱们沿河边遛弯儿。"

  "哈哈,好。"许延目光灿烂,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

  车子再行十来分钟,就碾上了二〇五青黑的柏油马路,树影婆娑,许延扶着车门跳下来,长长舒了口气,分外地惬意酣畅。两人穿越丰沃的垄梁,走得不急不缓,那片清净简朴的黑瓦白墙,永远是碌碌红尘中不变的执念与遐思。

  许延握上光润的木栅栏,目光柔软。院子里静谧清凉,半旧的撒花门帘在葱茏的葡萄架下款款低垂,掩映拂荡。一如若干年前,温柔地牵引与接纳,那个满心惶惑的孩子……

  "回去吧,"封毅在他后腰上轻轻一推:"菱菱不知道你要回来,让她高兴一下。"

  "嗯……"许延推开院门,慢慢走进去。

  "谁呀?"清越的女声褪去了早年的稚气,随着门帘轻挑,再不复之前的宁静与平和。夏紫菱拭拭眼睛,目光颤抖:"……哥!"一声哽咽凝在喉间,人已飞扑进许延怀中:"哥……哥……"

  "傻姑娘……"许延眼角湿润,收紧手臂,抱住那副饱尝了辛酸的柔嫩身躯,静立着,由着滂沱的热泪洒满肩头,多日的气恼无形消弭,轻声道:"哭啥呢,哥不是回来了吗?"

  隔壁的院门轻轻开启,封毅穿过自家院子,打开房门,微笑着隐身而入。

  "哥……"夏紫菱抬手擦擦眼,不好意思地撑起身,颤动的湿漉漉的长睫,盛着水润晶莹的黑眸,呐呐握紧许延的手臂,顷俄又滚下泪来,仓促地笑:"快进屋吧。"

  "嗯,"许延掀开帘子进去,屋里一切如故:"爸呢?没回来吃午饭?"

  "正好,你劝劝爸,"夏紫菱张罗着茶水,皱眉道:"二十一公里那边新钻了个竖井,他非要陪那些兵伢子下井选矿。"夏紫菱递上热茶靠边儿坐下:"他都多大年纪了,腰又不好,每天来回颠簸几十公里,中午留在矿上吃饭,身子哪儿受得了,部队上的领导也说不听。"

  "爸,他就是那样儿的人。"许延托起杯子,呷一口,垂眸微笑:"我小时候,哪儿最苦最累,爸就申请往哪儿调。"为此不知跟尹心玥吵了多少回,最终一拍两散……在那些寂寞孤单的时日里,也曾心生怨尤……直到这些年,才慢慢了解与认同了许刚的执着:"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军人。"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许延无法对它作出一个形象的描述,中国军人对于世界的理解,那份坚定而浪漫的崇高,是旁人无法企及的高远境界。在这个没有天然标尺的尘世里,信念是最后的,也是最精准的尺度。如果要许刚抛却信仰,放弃坚守,被迫沦为一个无为的虚无主义者,那他恐怕,一天也支持不下去了吧。

  "你跟爸的口气儿,"夏紫菱无奈地叹气:"咋听着越来越像了呢?"

  "我是他儿子呀,"许延开心地笑,揉揉她的头:"这才叫男人,以后你就明白了。"

  "切,"夏紫菱笑道:"不用我天天担心,晚晚张罗着给他泡脚捶背,不明白也没关系。"

  正说着,封毅打他手机:"延延,问问菱菱,晚上吃啥,"那小子说:"要不累,趁现在还早,咱几个去青沙湖钓几条鱼回来,许叔叔上回说,那儿的鱼烤着下酒好吃。"

  "青沙湖?!大吗?"许延惊喜地问:"在哪儿呢?我咋不知道这儿还有个湖?"

  "呵,你不知道的多了,"封毅轻笑:"刚不是想骑马吗?喊上菱菱,咱们去农场牵几匹马,一块儿钓鱼去。"

  "哈,太好了!"许延收起手机:"菱菱,咱们骑马钓鱼去吧?"

  "好哇!"夏紫菱蹦起来,成日闷在屋里,早腻烦了,眉眼都高兴地飞舞起来:"我去找个篓子。"说罢辫子一甩,扭身跑出院子去。

  青沙湖在白沙河上游,几人松挽着马缰,顺着河边漫走,拐过一道狭窄的河湾,那片茂盛的青纱帐随即跃然眼底。

  "呵,是青纱湖吗?"许延两腿一夹马腹,兴致勃勃地当先跑过去,回头大声喊:"我还以为是沙子的沙。"

  "是沙子的沙,"封毅笑道:"你绕过这片芦苇看看。"

  纵深丰泽的芦苇荡,汪着一潭澄碧清透的宁静湖泊,在水洗过的天空下微澜轻漾,徐波漫敛,迎着明媚的夏阳泛起粼粼的银光。仨人纵马前行,途经之处,鸟雀野鸭四起,不时有闲散的蛤蟆、青蛙,鼓着肚皮呱呱大叫,两脚一撑,'噗通'跃向湖心,徒留几个圆溜溜的气泡儿漂浮在水面,须臾之后,'哔啵'炸开。

  绕过几百米芦苇荡,视野豁然开阔。湖西侧浓郁的树荫,衔着奇峻的山峦次第攀升,与南侧丰茂的水草,联手夹接着一大片平整的沙岸。细腻清白的河沙与湖水直接碰撞,中间没有任何泥淖,纯然的碧绿与洁白。多少年来,岁月流变,水洗着沙,沙滤着水,细浪终日轻拍滩岸,无止无歇。

  许延惊叹着跳下马背,封毅接过他俩的缰绳,栓在岸边的几棵红柳下,拿着一束钓竿过来:"咱们先挖蚯蚓去。"

  "哈,好。"夏紫菱欢笑着跑向芦苇荡,撅了根树枝蹲在外围的草地上。

  盘结交错的草皮被几人掀开,红的、褐的、黄的、白的茁壮的草的根须,悠然袒露在蓝天下,散发出清甜微涩的甘香。野草年复一年、生生灭灭,重复滋养得土质油黑而松化,不消几分钟,夏紫菱脚边的玻璃瓶里,就积满了肥嫩壮硕的蚯蚓。

  "够了,"封毅扫一眼瓶子,拍拍手站起来,笑着去拉挖得起劲儿的许延:"钓完再说,你个蚯蚓克星。"

  "哈,蚯蚓克星,这号儿好,"夏紫菱丢下树枝,咯咯直笑:"以后就这么叫他。"

  "呵!死丫头,"许延笑骂,随手摘了个苍耳掷过去:"长进了哈,竟敢跟哥没大没小!"

  夏紫菱大笑着逃到滩边,许延学着他俩的模样穿好蚯蚓,钓竿一甩,远远抛进清澈的湖水中。
明月满庭凉
  抢钓的鱼又大又肥,不过一小时,带来的篓子已经装不下了。回到家属区,封毅去农场还马,许延进了家门就去澡房冲凉。洗完出来,夏紫菱已在水槽边剖洗那堆五花八门的鱼。

  许延从架上抽了把小刀过去:"我跟你一块儿弄。"

  "不用了,"夏紫菱拿肘子挡开他:"你才洗干净,又没弄惯这些。"

  "嘿嘿,还是自家妹子好啊。"许延乐得轻松,把刀插回刀架,提张长凳坐一边看她洗。

  "自家妹子?"夏紫菱斜眼看看他:"这咋说呢?"

  许延于是将火车上胖丫头的趣事儿由头告诉她,夏紫菱听得咯咯直乐,一边麻利地忙活,一边叹:"还是小孩子好。"

  "大有大的好啊,"许延看着她:"菱菱,听说你不想念书?"

  夏紫菱顿了顿,眼睑垂下来,伸刀子去龙头下冲掉鳞片血沫:"读了……有啥用,将来哪个单位能要我。"

  "学历是自己的,"许延道:"即使不为工作,有知识也比没文化强啊。"

  "有文化又能咋样儿,"夏紫菱笑笑:"还不是一样捱日子……"

  "你这是啥话?谁说一定得档案清白?"许延一听就来气:"人一辈子得经历多少磨难,不过进去半年,就死样活气,往后的日子怎么过?!你难道打算就这样混下去了?你的志向呢?小时候跟我说的理想呢?统统搭进这半年里不要啦?!"

  夏紫菱脸色煞白,紧抿着嘴不说话,跟手里的鱼有仇似的,豁拉拉连连剖开好几条,连自己的手指也没放过,'嗤'一下猛地拉出道血口子,鲜血顿时滴答而下,唬得许延蹭地跳起来,连忙拉着她的手冲干净了,拽回屋里上药消毒。等处理好那根受伤的手指,自己的脾气也没了,叹气道:"对不起,菱菱,"许许延收起酒精纱布:"哥刚才,不该那样说你。"

  夏紫菱垂头站在跟前,低声说:"我知道,哥是为了我好……"

  "你的苦,哥知道,如果在这儿读得不开心,就跟哥回G市吧,"延握住她的手,抬头看着她:"菱菱,哥就你一个妹子……"

  夏紫菱的眼泪扑簌而下:"不……哥,我得跟爸在一块儿,"她抬起手来擦擦眼睛,匆忙笑着扭开头去:"我想通了……开学我就回学校念书。"

  "菱菱……"那苦涩的微笑,躲闪的泪水,善良的忍耐,让许延的心一阵阵抽疼:"哥对不起你……"身为儿子却无能尽孝……许延的视线滑过她单薄瘦削的双肩,曾经的丰腴柔润已经仓促地流逝。

  "说啥呢,"夏紫菱笑,挣开他的手:"我去把鱼杀好,爸快回来了。"

  "你歇着,"许延站起来,越过她向外走:"我来弄。"

  出了房门才看到封毅竟已在案板旁忙开了,抬头睨着他笑:"去和点面烙饼子吧。"

  "嗯。"许延回了一笑,甩甩头去舀了面粉,添水揉起来。既是无法解决,烦也是白搭,不如用心弄好眼前这餐饭吧。

  封毅杀好了鱼放大盆里腌着,就去灶下生火,锅烧起来,许延的面团也已揉得匀净光滑。两人合力摊好饼子烤好鱼,许刚恰巧也进门了,天已微微擦黑。

  烤鱼的精华是两面焦黄的部分,又香又脆,几人搛进碗里,都先把外层消灭掉,才开始对付里面白花花的鱼肉。幸好青沙湖水质好,野生的鱼条条肉质滑嫩,若是饲料养出来的,口感就柴了。许刚不用说,兴致分外好,眼见儿子一天天长大成人,谁能不老怀安慰?连平常喝的小酒儿,今儿个都满口生香。

  夏紫菱却无甚胃口,陪坐了半点钟,就推说饱了去冲凉。许刚拿起张饼子,将碗里的鱼肉拌上酱,搭条大葱卷起来,才抬头问许延:"上学的事儿,你跟菱菱提过了?"

  "嗯,"许延放下筷子:"下午说过了,她开学就回学校。"

  "哦,那好。"许刚咬一口饼子,放回碗里,沉吟了会儿,说:"延延,爸年纪大了,你黄阿姨走的凄惶,身后只留下这个孩子,偏还命苦……"说着端起酒杯子喝一口,放下来:"菱菱就像爸自己的亲生闺女……"

  旁边封毅已经搁下了筷子,许延背心发紧,连忙说:"爸,我知道,将来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菱菱,您别担心。"

  "这个我知道,你听我说完,"许刚压压手:"爸不是担心她的生活,延延,菱菱是个好丫头,又聪明又勤快,爸这些年瞅着,她对你不错,如果你……"

  "爸!"许延霍一下站起身:"您别这么说,菱菱就是我的亲妹子,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还是!"千愁万虑终究还是碰上这一刻,许延急得嗓子眼都发干,直到封毅在桌下抽抽他的衣角,才醒过神来,自己的语气竟这样冲,忙低下头,放缓声气:"菱菱确实是个好姑娘,可我……这件事儿……爸,对不起,我办不到。"

  许刚两手按着桌面,凝神看了他半晌,叹了口气,挥挥手让他坐下:"接着吃饭吧,这事儿,当爸没说过。"

  "爸……"许延愕然抬起头,原以为至少,许刚还会再劝,这话锋突转,让他积攒了半天的勇气和说辞,都仿佛落进了棉花堆里。

  "你既不愿意,这话以后爸都不会再提,放心吧。"许刚喝完了面前那杯酒,站起来:"你俩接着吃,明儿一早还得上矿,我去休息了。"

  "爸……"许延忽然满心不是味儿,绕过桌子扶住许刚手臂,蓦然惊觉,手下的臂膀竟已是骨瘦如柴,喉头顿时哽咽:"对不起,爸……"

  "傻话!有啥对不起的,"许刚转身拍拍他的肩,笑道:"为人父母,总期望儿女幸福,爸还没老糊涂,总不能为了闺女就偏亏了儿子。在爸心里,你俩一样重。"

  "嗯……"许延勾下脑袋,眼眶里潮热酸涩,越发握紧了那枯瘦的手臂,满心深重的无力。

  "行了,去吃饭。"许刚呵呵笑着抽回自己的手:"帮爸陪小封多喝两盅,赶明儿放假了,咱爷儿俩再好好唠唠。"说罢转身回了屋。

  许延倒回桌边,哪儿还吃得下?先前胃里的都堵上了喉咙口,怔怔坐下来,端起酒杯就急灌了下去,食管里顿时刀割般痛快,抬手又去够酒瓶子。

  "好了,"封毅夺过他的杯子:"你又喝不了这个。"

  许延放下酒瓶,苦笑道:"总比菜好吃。"

  "那就不吃了。"封毅站起来,将桌上的碗碟归拢:"我去洗洗。"

  "我也去。"许延端起一摞,跟他一块儿来到院子里,蓦然被那满地的银光吓了一跳,抬头看看,半空的月亮又大又白,竟不像真的。封毅笑笑:"不用点灯了。"

  "就是。"许延把碗放进水槽里,封毅推开他,动手洗起来:"你拿块布来擦水吧。"

  "嗯。"许延去找了块布站在他旁边,接过干净的碗碟一个个仔细擦干,两人都没再说话,院子里只余哗哗的流水声,竟似更安静了,仿佛又回到封毅进山前的那个夜里。当年的月亮也有这么大吧,冰块一样沉沉地压在胸口。

  封毅洗好碗跟他一道码进橱柜里,转头看他:"累了不?"

  "有点儿。"许延推上柜门。

  "那早点睡吧,"封毅伸手理了理他的头发,转身向院外走:"我回去了。"

  "哥……"许延轻声喊。

  "嗯?"封毅回过头,眼睛在月影下深得看不见底,微微笑了笑:"怎么了?"

  "你怎么了?"许延盯着他问。

  "我?"封毅顿了顿:"我怎么了?"

  "没……"许延低下头:"我睡不着……"

  封毅慢慢走回来,伸手托起他的下巴,轻声问:"要哥陪你坐会儿?"

  "嗯。"许延看看那道低矮的院墙:"咱们去那儿坐吧,你带了烟吗?"

  "带了。"封毅揽着他走到院墙边,握着他的腰抱上去,自己跟着坐到后面,靠在墙上掏出烟来,点着了塞进他嘴里,笑道:"你现在好像,比我更爱这地方了。"

  "嗯,"许延深吸一口,靠近他怀里,张开嘴让那青烟袅袅娜娜地飘荡起来:"哥,今晚月亮好大呀。"

  "是呀,"封毅抬起头:"星星倒不多。"

  "小时候就说要看银河,"许延轻笑:"以后几次回来,都不赶巧。"

  "就是,"封毅也掏出根烟点燃,笑道:"这次应该能看到吧。"

  "看不到也没关系,反正咱俩以后多得是时间,"许延回头瞅着他:"到咱们老了,天天晚上坐这儿聊天儿,还愁看不见?"

  封毅噗嗤一笑,睨着他的黑眸满是温柔:"天天坐,那不得把墙给坐塌了。"

  "塌了,"许延勾起嘴角,双眼在月色下流光溢彩:"那咱一起再给它砌上,好不好?"见封毅笑得越发起劲儿,不爽道:"你笑啥?到底好不好?!"

  "笨蛋,"封毅见他生气,赶紧憋住笑,轻声问:"砌墙,老了你还要跟我分院儿住吗?"

  "……分,分院儿,又咋啦?"许延忽地涨红了脸,一肘子顶他:"快说,到底砌不砌。"

  "嘿嘿,砌,砌,"封毅抱住他,低下头,轻轻吻着他滚烫的脸,轻笑道:"不过,分院儿可不行……"

  那吻细密地洒落在他的脸颊、颈项,那样的轻柔、婉转、怜惜,仿佛能顷刻驱走心底沉淀的寒气。许延回转头,伸手搂住封毅的脖子,仰脸迎上去:"哥……咱俩永远在一起……"

  "好。"封毅收紧手臂,亲上那温软的唇片,寒凉的夜色,仿佛也因了这胶着缠绵的吻,悄悄温热起来……

  "你们!这是干啥?!"那声断喝,如平地惊雷在耳边炸响,许延差点没从墙头掉下去,幸好封毅的手臂圈紧了他,这会儿也立刻放了下来。

  心在那一刻仿佛直坠进无底的冰窖,许延屏息转回头,对上许刚那双震惊异常的眼睛:"爸爸……"
冥冥日沉西
  那个夜晚是一场梦魇,那根赭色的军用皮带,第一次结实地抽在他的脊背上,不锈钢铁扣与皮肉沉闷的撞击声撕碎夜色,但他不觉得疼,直到那皮带抽在挡着他的封毅身上,他想要挣脱,但无济于事。

  遗传密码是何等奇妙的东西,注定了他将拥有与他一样的固执和强硬。许延自己都感觉奇怪,很多小事会让他暴跳、激怒,不能自已,而一旦面临重大变故,他的冷漠和平静,连自己都感觉吃惊。

  父亲最终丢下了皮带,颓然坐在门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句话不说,就过了一夜。许延跪在厅内冷硬的地板上,仰起煞白的脸,视线越过许刚的肩头,投向门外,山风呜呜地吹过,天亮了。

  许刚踩熄烟头,站起来,摘下墙上的军帽,抬手拍一拍,戴在头上,笔直向院外走去。封毅跳起来,在门前拦住他:"叔……您一夜没休息……"

  许延支着僵麻的膝盖,追上前,几米之外,再度跪下。他不记得许刚最后是否回了头,那晚的一切失真般飘渺,最终浓缩成那双皱褶密布的眼睛,父亲的泪眼,饱蘸了苍凉。

  正午的阳光未及收敛昨夜的寒雾,凶讯便像沉重的乌云覆没了二〇五上空。许延想不通,一个人怎么可以如此轻易地死去,不论顽强与否,或善或恶,都逃不过被命运之手一拳击倒。但这是真的,是真的,这个事实无法拒绝。他一遍又一遍将手伸进许刚染满泥灰的军服里,用力搓着胸膛、背后,想要寻找一块温热的皮肤,想要感觉一点血流的脉动,直到瘆人的凉意冻僵了他的手掌,在那一刻,许延失去了悲伤。

  极度的疲倦同时又极度清醒,戴上白花的手指没有一丝颤抖,平静地为许刚更衣擦洗,平静地站在灵堂当中,一个接一个地鞠躬,聆听追悼会上一片男人的痛哭。那个许刚用生命挽救的新兵几度昏厥过去,许延沉默地转过身,父亲刚硬的眉骨像刀锋一样刺透了遗像,一个将心灵原则视为绝对命令的男人,不需要软弱的泪水与悲痛的哀悼。许延静静地站立着——爸爸,是这样吗?

  无法入睡,无法入睡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长夜里,许延翻身下床,摁开许刚房间里的灯,想整理一下遗物。过去从未留意到,这卧房竟如此空荡。柜子里只有几套挂起来的军装,和叠得极为平整的两套旧便服放在下层,清简得完全无从着手。

  许延在书桌前枯坐了半晌,弯腰从床底拖出那个跟随了许刚大半辈子的小木箱,箱沿上老旧的铜环已经磨得发亮,暗哑的红漆遍布划痕。箱盖开启,一股陈旧的气息穿越时空的裂缝弥散开来,那是隐藏在时间深处的气味,比时间更久远,也更深邃。

  箱子很空,薄薄铺了小半层,当中一块红绒方布,包裹着几枚不同年份的军功章,几本《毛选》的封面已经褐黄,许延翻到底页,一九五七年中国人民解放军七二一五工厂印刷,算算已经四十年。几本印着五角星的红塑料封皮笔记本,笔力遒劲地写着简单的工作日志和随想,字迹大多已经晕开模糊。

  其中一本的封套稍稍鼓起来,许延的心一下一下沉沉地跳动,伸手小心抽出来。泛黄的信纸上,是一张入党申请书的草稿,里面包裹着,十多年前那一家三口的黑白照片,时光凝固在端坐两侧的男女微笑的脸上,当中那个刚刚满月的孩子,懵懂地睁开眼睛,一无所知地看向苍白的世界。

  血流一股一股地冲上脑心,许延合上箱盖走进院子,一草一木,一人一景,都在试图召回遥远的记忆,而父亲死了,死了,再也活不过来。风很大,很凉,带着一股青草的气味,葡萄叶如一张张破碎的纸片,在夜色中散乱翻卷。圆月已经隐去,徒留几颗星星,稀稀落落地缀在夜空上,映出远山模糊的轮廓,冷硬的,漠然的,沉默着,屹立了千万年,见证与封存着,那些时间尽头的,美满的岁月。

  在那些逝去的岁月里,在一个个泛着橘黄灯光的夜晚,许刚在书桌前记笔记,他在地上摆弄着玩具,偶尔走过去趴到父亲腿上,那只大手便会温暖地抚上他的头顶。许延闭上眼睛,竭力去搜索去回想,那些记忆却仍旧无法清晰,朦胧得如同山们黑色的影子,唯有那点暖意,穿越了时间逼仄的洞穴,长久地驻留在心底。

  "有事要跟小封商量。"被坑木砸伤了腿的那个小战士,哭泣挣扎着从担架上翻滚下来,忍痛爬到他跟前,为了说出这句话。许延握紧拳头,大口喘着气,声音在静夜里被无限扩大,和着风声。那句最后的宽恕,那句慈爱的嘱咐,天下没有父母赢得了儿女,那是父亲唯一的遗言,在这沉寂的夜晚,如同一把钝刀精确地剖开内脏,一刀接一刀,慢慢切割,疼,仔仔细细地疼。

  兀立在黄丽萍坟畔的墓穴,简朴而端整,线条像许刚床头的被褥一样干脆利落。刚敷上的水泥还没干透,溢出下面新鲜泥土的沉香。许延在坟前端端正正跪下,双手撑地,重重磕了三个头。天,苍茫而寥廓,一只鹰孤独地翱翔,回旋,然后箭一样冲下远处的山涧。

  送葬的人群渐渐散去,夜像一幅巨大的阴影铺掩过来,山风扫过头顶的高岗,西侧的绝壁遮住了夕阳,月亮已经升起,带着迷梦般奇异的朦胧,极浅的光华一重重散布下来,描出树木的剪影,风的痕迹,岩石的斑驳,穿越深谷无从挥发的水汽,淡得不能再淡……天地失去了细节,一派弥蒙空远,如同盖上一层珍珠白的沉重梦境。

  下山的路陡峭而漫长,沙石扑簌簌地不断泻落,带着无计挽回的空洞回音。远处,依稀的灯火依旧闪烁,照耀着平凡而琐碎的家家户户,而父亲死了,永远地留在了黑暗沉寂的黄土深处。

  那个晚上许延第一次哭泣,在封毅忍无可忍的一记掌下:"我要你哭!"那声暴怒的咆哮催生了第一颗冰凉的泪水:"你要听我的,叔叔尸骨未寒,你忘了他的话了吗?!"许延死死揪住封毅的前襟,无声地大睁着眼睛,眼泪缓缓地淌落下来,慢慢渗进干苦的喉咙深处……

  离开二〇五的前一天,许延再次来到许刚的坟前,抓了一把潮湿的泥土,团紧了,放进夏紫菱前夜缝制的布袋里。那里面,存着几根灰白的头发,是前几天从许刚床上捡到的。张开的手心有泥屑的沉褐色,舔进口中,淡淡的腥,粗粝的口感与僵硬的质地,如同许刚握了半辈子枪杆子的手,也如那平和无争的通透眼神,渗着骨子里的倔强和高傲。那是父亲留给他的东西,那是他唯一可以带走的挂念。

  许延抿抿嘴抬起头,初秋温暖的阳光之下,山们连绵起伏,像那些逝去的岁月,冷静地沉淀在彼处,继续着无尽地沉默,沉默地俯瞰着卑微的人群。
秋雁又南回
  "妈,我回来了。"周五,许延开了客厅门,习惯性地叫了句。

  "哦,"尹心从红木高背椅上回过头来,自从李老太半年前作古后,她就接管了那张椅子,成为李家又一道不变的风景:"吃饭了吗?"

  "在学校吃过了,"许延走过去,在凳子前蹲下,伸手轻抚尹心玥稍显肿大的膝关节,抬头问:"这星期疼得厉害吗?药吃完了吗?"

  "还有,"尹心玥拿遥控换了个台,下巴点点旁边茶几上的一袋药:"小封昨晚送过来了。"说罢笑了笑:"去把包放下吧。"

  "好。"许延站起来,向自己房间走去,还没进门,手机便响起来:"许延,丁珉下午回来,你和封毅一起出来聚聚吧?"秦可可的声音照例懒洋洋的没精打采:"对了,别忘了叫上紫菱和那个谁。"

  "好,"许延不由微笑,秦可可的老毛病看来没指望改了,不感冒的人,见上千次也记不住名字:"我这就通知菱菱和浅墨,是吃晚饭吗?封毅不知道要不要加班。"

  "诶,你得教育教育嫂夫人,工作确实不能马虎,但安于家庭是首要任务,"秦可可慢条斯理地扯着嗓门:"交际应酬也不能少嘛,上个月聚会,他都没参加,整个以院为家了。"

  "得了你,少罗嗦,"许延赶紧捂住电话:"说地方吧,在哪儿?"

  "一八九七上面那个,嘉宁酒店兰心阁,我订了房,"秦可可说:"六点半啊,别迟到了,谁晚了谁埋单。"

  "知道了,没事儿我挂了。"许延摁断通话,又拨了月亮湾的号码,随手将背包搁到书桌上。自许刚去世后,他俩就带了夏紫菱回G市念书,两年前趁着买房入户,将户口关系一并转了过来。

  通知完夏紫菱,许延在书桌前坐下,拿钥匙开了当中一个抽屉,透明塑料盒里,静静躺着那个小小的军绿色布袋。他慢慢伸出手,轻放在那个盒子上:这样就五年了,爸爸……三四月的天气,那盒子纤尘不染地凉。

  许延五指轻触过盒身,默念着:爸,我马上就毕业了,菱菱,也已经是大二的学生了……您还好吗?有没跟黄阿姨拌嘴儿?有空多溜达溜达,一呆着您就总找酒喝,年纪大了,酒那玩意儿,还是少喝点吧……

  "小延,"尹心玥在客厅里叫:"晚上在家吃饭吗?"

  "不在,"许延收回手,轻推上抽屉,锁好,站起来,拿了件外套往外走:"晚上丁珉回来,还有些老同学,约好了一起吃饭。"

  "哦,"尹心玥从电视屏幕上回过头来,病退以后,看电视已经是她全天候的工作,跟操相机一样兢兢业业。这楼没有电梯,关节炎上下一次挺辛苦,几十平的客厅就成了她基本的活动范围:"可可有时候没来家吃饭了,明天带她回家坐坐吧。"

  "嗯,再看吧,"许延蹲下来系着鞋带:"她最近也在赶论文,找单位实习,不一定有空。"秦可可一直没有固定男友,自然而然就成了许延的挡箭牌,偶然跟他回家看看尹心玥。那丫头能说会道,不知道是不是在家呆着心气没有以前高了,尹心玥看她倒是越来越顺眼,三不五时就让许延带她来坐。

  "打算找什么单位?"尹心玥认真地说:"实习就要看准,尽量别去私企,又辛苦又不保险,现在的人只看眼前,别为了现在工资高,把将来的保障丢了。"

  "呵呵,妈,您就别操心了,"许延转头笑道:"现在人浮于事,哪还顾得了那么多,再说,进机关单位,那得有关系。"

  "唉,可可哪点都不错,"尹心玥微感扫兴,掉过头去:"就是家底太薄:"她还有两个妹妹吧?"

  "嗯,怎么了?"许延站起身。

  "妹妹好,以后嫁人,弟弟更麻烦,"尹心玥磕着瓜子儿说:"还得你们帮扶着,家里两个老人负担都够重了。"

  许延皱皱眉,打住话题:"妈,您别总坐着,现在这天气太阳好,又不热,让阿姨扶您下楼散散步吧。"半年前就给家里换了个阿姨,别说扶,尹心玥这身量,就是背个几趟来回也没问题。

  "不用,我又不是走不了,"尹心玥语气微凉:"楼下都是老头老太太,要不就是些破孩子,连个空椅子都找不到,有什么可去的。"

  "嗯……"许延知道她要强,被迫病退后心情一直不好,自己又触到她的忌讳了:"那,那我先出去了。"

  "去吧,"尹心玥没回头,继续磕着瓜子儿,随口说:"没事早点回家,一星期也没在家待上一天。"

  "好。"许延轻轻关上门,快速蹬着楼梯向下跑去,四室一厅的生活永远沉如死水,过去还有点微澜,这半年老太太去世,李少文在贵族学校寄宿,李国平到点回家吃餐饭就回房看书,除非发生点大事儿,轻易不吱声。可平常人的琐碎日子,哪儿来的什么大事儿呢?尹心玥的生活也太枯燥了。

  许延匆匆往路边走着,眉头一直没松开,上两个月到中行实习,见到很多三四十岁精神萎靡,飞快点着别人的钞票,拖沓过着自己的日子,节假日都得加班加点还没有补休的前辈,若是过个二十来年,自己也成了那个样子,那念那么多年书,还有什么意义?

  不错,那也是生活,相对很多社会底层,那还是不错的生活,可是,他烦躁地甩甩头……照那样生活,什么时候才能买得起带电梯的大房子给尹心玥呢?还有菱菱,考的是间三流大学的工商管理,再两年就毕业了,到时少不得送礼托关系。

  封毅确实可以帮忙,现在的医院已明确态度,等他九月份拿到执业医师证就转正,可这些都是自己的事儿,哪儿能什么都依靠他。再说,萧齐出狱后的生活都是他在负担,据他那个久未谋面的姑姑说,现在还跟人注册了间皮包公司做生意。封毅最近正为这事儿犯愁呢,当了七八年老师,又有十来年脱离社会,一点基础都没有,生意哪有那么好做呢?

  公车里这时候人并不多,许延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G市这几年发展迅速,处处高楼拔地起,沿街一派花团锦簇、欣欣向荣,可人呢,具体到个人,该烦心的一样也没少。他不着边际地想着这些,又不着边际地失笑,凡人、凡人,不烦哪儿还是人呢?不都成仙儿了。

  G市人民医院二门诊坐落在中心区,这里的医生业务素质相对较高,新盖的门诊大楼相当气派,二楼走廊相连的留医部也素净宽敞,设备完善。很多病患宁愿赶早搭车过来排号,也不愿退而求其次去些小医院诊病。那也难怪,这年头,大多数人不必再为温饱担忧,身体也跟着金贵起来,因而二门诊的繁忙程度比一门诊更甚。

  许延上了五楼神经外科门诊,分诊台的护士上回见过他,笑着站起来说:"封医生跟朱主任去二号楼查房了,您去他们诊室坐坐吧。"

  "不用客气了,谢谢,"许延笑笑,在旁边找了个空位坐下:"我在候诊室等他就行。"

  护士点点头,坐下去忙自己的了,面前围着一群病人和家属,能站起来招呼已经不错。封毅虽然才来这里三个月,但却是院长钦点的特招的红人,前途自然不能估量。现在的人都是人精,拉关系趁早谁都知道。

  许延坐着无聊,正点开手机游戏想玩两圈俄罗斯方块打发时间,就见封毅跟在那个秃头的朱主任后面出了电梯,便收了手机站起来。那小子还没看见他,正跟朱华议论着什么,还做了个大幅度的手势,朱华哈哈笑起来,啤酒肚上的肉一颤一颤,转身大力拍拍他的肩,说了句什么,封毅也笑了。

  许延上回就跟封毅议论过,很少见到有医生不注意饮食健康的,竟然吃成这样还不健身。不过朱华个性豪爽,尤其对待新人,从不藏私,更别说是尤为赏识的封毅了。

  那边两人步幅很大地走进候诊室,已有不少等待的病患迎过去,那小子不亢不卑地跟在一侧,陪朱华迅速应付了病人的提问,向这边走过来。一袭白大褂穿在挺拔的身高上,竟平添了一股斯文儒雅的气质,搭着沉着冷静的语气、姿态,无端地令人放心信赖。一样的俊逸英挺,然过去那份不羁野性,已在不知不觉中,完全收敛了去,这,也许就是成熟吧?

  许延微微露出一丝笑,封毅也已看见了他,明亮的黑眸微荡起笑意,跟朱华小声说了句,朝他快步走过来:"回来了,今天那么早?"

  "嗯,"许延的学校在市郊,一直没学车,最近忙着赶论文,已经两个月没回月亮湾住,两人都只在周末聚一聚:"晚上你要加班吗?丁珉回来了,可可约我们六点半一块儿吃晚饭。"

  "行啊,"封毅笑道:"幸好今天没什么事,应该能准时下班,这次再不去,该让她捶扁了,"他看看表,踌躇了会儿:"还有一小时呢,要不,我去找老朱请个假。"

  "不用,你忙玩再说吧,"许延坐下来:"我玩着游戏等你。"

  "在这坐着多难受,医院啥病都有,"封毅从兜里掏出钥匙串:"你上我宿舍去吧,下班我来找你。"

  "宿舍?"许延收起手机:"你啥时候弄了宿舍了?"

  "就上礼拜,院里分给我午休的。"封毅卸下钥匙放他手里:"不过只有个简易床,但也比这里舒服,会走吗?301。"

  "就是留医部后面那栋?"许延抛着钥匙站起来:"行嘛你,这还没转正,宿舍都弄到了。"

  "……走吧你!"封毅扬扬下巴,示意他嘴上的干皮:"到楼下买两瓶水上去,那儿没喝的。"

  "好啊,回头还我钱。"许延笑着转身。

  "小样儿,"封毅轻笑:"睡会儿,离吃饭还早呢。"

  "知道了,封大夫!"许延跑到电梯边,见指示灯已亮了这层,回头快速做个口型:"真
  啰嗦!"不待那家伙追上来,立刻进门按住close,盯着不锈钢门扇外那张难得露出气愤表情的脸,不由自主地笑弯了嘴角。
风轻帘栊静
  许延穿过二楼走廊从留医部下来,绕过后半部分的花园就见到了那幢新建的宿舍楼。打开301的房门,里面果然空空荡荡。一张白漆的铁皮书桌看来是医院配的,上面放着几本专业书和一叠稿纸;门背后的挂勾上挂着把长柄雨伞和一件纯黑运动风衣,是他俩半年前一块儿上街买的。

  靠墙摆开的钢丝简易床上,居然只有层凉席,一床袖珍豆腐块似的薄毯子叠放在床尾。许延上前摁摁,硌手得不行,这小子感情长着身牛皮呐?无奈只好又跑去留医部下面的超市。床垫是没指望了,最后挑了床厚被子,交了钱弄上楼摊开垫好再铺上凉席,就已花去十来分钟,这才想起忘了给自己带瓶水,真他妈冤枉。

  再去楼下是百般不愿意了,昨晚熬到半夜,这会儿早累了。许延脱了外套躺到新收拾过的软床上,搭上毯子翻了个身,满意地闭上眼睛。还是先打个盹要紧,渴,姑且忍忍吧。

  谁知刚迷糊着睡过去,肚子上就感觉又凉又痒,吓得他差点弹起来,猛地睁眼一看,果然是那死小子,眼睛都笑得快没缝儿了,掀开了他腰上的毯子,鼻子正拱在他肚子上呢。脸和手都才用凉水洗过,还有点儿潮,怪不得那么冰,气得许延一巴掌拍下去:"死开,说了你那狗鼻子不准碰我肚子。"

  "可是,"封毅满脸不舍,伸手摸摸他肚子,不情不愿地抬起头:"这儿好暖和。"

  "滚,"许延赶紧拿毯子包住自己:"暖和,我给你买个热水袋,烫死你。"这几年住在一起才知道,这小子的鼻子特怕冷,春、冬两季尤其如此,一逮着机会就往他肚皮上拱,也不知挨了多少揍,仍旧'百折不挠'、屡教屡犯,把他给郁闷坏了,瞪眼骂道:"啥坏毛病啊你!"

  "那,那,你不也有毛病吗?"封毅满脸委屈,眨着眼睛小声理论:"……我都没意见。"

  "我有啥毛病?"这段儿见得少,死小子还长进了,竟敢明目张胆顶嘴了,许延眉毛倒竖:"你说!"

  "你,你,"封毅眼睛转来转去,两手扒着床沿儿随时准备开溜:"你睡觉不是,不是,爱那个啥吗?"

  许延轰一下红了脸,没想到他竟拿自己那爱好来说事,窘得抬脚就踹过去,强词夺理道:"那算啥毛病,你不早习惯了?"

  "哎哟!"封毅'嗷'一声蹦开:"嘘!小声点儿,这儿可是集体宿舍!"

  "集体宿舍咋啦,"许延翻个白眼,得瑟地收回脚,毯子一卷惬意地窝进去:"要丢人,那也是你的事儿。"

  "咋能是我的事儿呢?"封毅见他无意恋战,涎皮赖脸地蹭上前,掀开毯子一猫腰钻进去,笑嘻嘻道:"我可是你老婆,丢来丢去,还不都是你的脸。"

  "滚你的,"许延噗嗤一下笑了,忽然想起来,转头问:"你钥匙刚不是给我了吗?咋溜进来的?"

  "钥匙?要那玩意儿干啥,"封毅把他卷进怀里,被窝里暖呼呼的舒服透了:"不是有饭卡吗?哇,老公铺的床就是不一样。"

  "拣着就是工具哈……"果然痞子本色,还以为他真能老实了呢,许延泄气道:"咋不去做贼呢你?"

  "嘿嘿,大盗不操戈,再说,"封毅嘿嘿直笑,亲亲他的嘴:"偷了你不就收山了吗?诶,你没买水?"

  "刚忘了。"许延懊恼地说:"现在几点了?"

  "五点,"封毅看看表:"老朱说没啥事儿,让我先走了,"说罢就要起身:"我去买支回来。"

  "算了,"许延拉住他:"不差那一会儿,起皮是熬夜熬的。"

  "真不渴?"封毅诡兮兮地笑,贴过来含住他的唇,轻声说:"那我给你先润润……"

  简易床本来就窄,被那小子抱得身子都转不动,嘴唇上那舌尖一下一下灵活的挑动,小腹也随即硌上个硬邦邦的东西,许延身上霎时起了火,着急地推他:"起开起开,干啥你?!"

  "……过半小时再出门……还来得及,"封毅死搂着他不撒手,话毕又含住他的嘴吻起来,胯~下那硬物急火火地往他身上戳,撒着娇说:"老公……都好久没有了……"

  "放屁,"许延拼命扭腰躲闪,面红耳赤道:"啥叫好久,上礼拜不是才……"

  "那不都一个礼拜了吗?"封毅按住他的胯,索性翻身压上去,那硬物顷刻嵌进他腿间,快速地起伏蹭动:"七天还不够久啊,唔唔唔,我都忍得受不了了。"

  "你……"许延让他磨得话都说不清:"不行,呃,待会儿就要出去,晚上再……快下来。"

  "我不,晚上是晚上的份儿,"封毅牛皮糖一样赖着不起来,抱紧了他的身子继续顶弄:"一会儿就好,耽误不了吃饭……"

  "呃……骗谁,哪次你能一会儿就完。"许延两手用力撑着他肩膀,根本推不开分毫,再弄下去自己也熬不住了,忙瞪起眼威胁:"你再搞,晚上也不行了啊……啊……嗯……"

  "……你,"封毅苦着脸抬起头:"老公,你咋那么不人道,会把我憋出毛病来的。"

  "毛病个屁!"许延噗一下笑出来:"胡说八道!"

  "就是,"封毅气鼓鼓地趴下来,脑袋钻进他颈窝里,一边偷偷摸摸轻轻碾着他,一边无赖撒泼:"不给我就不去吃饭了!"

  "啊……"那细密敏感的摩擦从尾椎一直电麻上颈项,许延骂人的话都被揉得酥糯松散:"敢不去……呀……揍死你……"

  "哼,反正又没少挨揍,你看我这样……"封毅挺起腰用力顶他:"哪儿出得了门嘛……"

  "呃……你……"那一下撞得许延晕晕乎乎,话都省了说,只剩下短促急遽的喘息呻吟:"啊……嗯……"

  "宝贝儿……你叫得真好听,"封毅轻舔着他红透的耳廓,见机赶紧撑起身,快速抽掉他的皮带,拉链往下一扯,连内裤一起扒到腿弯:"嘿嘿,我就碰一下,保证不进去。"边抚摸着那娇俏的秘处,边解开自己的裤子,含住他的嘴急急压上去,胯~下的硬挺用力一送,纵情玩闹起来……

  这混蛋一发起情来就胡搅蛮缠,一缠上身就没完没了,哪回的保证都是放屁,好不容易让他折腾够了,坐上车已经六点二十。许延气得要命,抬脚就踹过去:"踢死你个死骗子,一会儿、一会儿,你看这都几点了?!"

  "哎呀!我错了,"封毅赶紧从后座揪过个抱枕,服服帖帖放到他腿上:"嘿嘿,先踢着这个哈,回家再踢我,别让交警逮住了。"

  许延抓起来就扔过去:"踢你个屁!"

  "不踢?真不踢?"封毅察言观色,两手抱住那花枕头,见他不搭理,小心翼翼放回后座:"那,那我可开车了啊。"

  "快走!"许延被那无赖气得冒烟,吼完索性往后一靠,闭上眼睛假寐。

  "要,"那死小子犹不知死活,啰啰嗦嗦小声问:"要盖东西不?"

  许延眼皮一撑:"你走不走?"

  "走!"封毅立马坐得笔直:"现在、立刻、马上!"话音未落,车子'呼'一声飚了出去。

  将近七点,两人才到一八九七地下停车场,本以为迟了大到,谁知电梯刚上一楼大堂,门开处,就见秦可可从路边一辆银灰凌志下来,扶着车门正跟驾驶座上的中年男人亲密地说着什么。许延仔细看看,显然不是上月那个开奥迪的,不由皱起了眉头,举步就往外走。

  "干啥?"封毅握住他手臂,向外看看:"找骂呢你。"

  "你先上去,"许延撇开他的手:"我又不会说她啥,就聊聊。"说罢迎着秦可可走过去,封毅没辙,只好自己先上了二楼。

  秦可可告别了那车主,转身走进大堂,抬眼看见许延,乐道:"哈,我还以为今天得破财了,没想到还有你这冤大头垫底。"

  "可可,你怎么回事儿?"许延不理她东拉西扯,径直道:"男朋友一个接一个换,这样有意思吗?"

  "谁说那是我男朋友?"秦可可眼皮一翻,语气立刻升温:"有意思,没意思,你管得着吗?!"

  "那你跟他们混着图什么?你当我高兴管你?"许延冒火道:"也不听听别人背后怎么议论的?"

  "谁爱议论谁议论去!除了嚼舌根子他们还能干啥?道貌岸然!"秦可可气冲冲掠过他去摁电梯,反唇相讥:"呵,你要觉得当我这坏女人的朋友自毁形象,趁早离远点。"

  "怎么说话的你?!好歹不分,"许延伸手拦住电梯门,疾步跟进去:"算了,当我白说。"

  "我说话从来这样,你不知道?"秦可可转头瞪着他嚷嚷,两人都忘了摁按钮,电梯又下了负一楼。

  许延扭开头,见有人进来,索性退到一边,懒得再跟那炸药包啰嗦。秦可可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上下两三层,自己倒先消了气,见许延冷着脸门一开就当先往外走,跟上来扯扯他:"等等。"

  "干嘛?"许延不耐烦地回头。

  "你不是要说我吗?"秦可可佯怒道:"不说了是不是,不说拉倒。"
当时同窗伴
  "我能说你什么?"许延冷着脸盯着她:"我不是你爹不是你妈,关键是,"他退后一步靠墙,让其他人从通道过去,接着说:"我要说的,你哪点不清楚不明白?是我不明白你为啥这样?还是那句话,有意思吗?"

  "没意思,"秦可可别开脸,从包里掏出盒女士香烟,抽出一支点燃,吸一口抱臂说:"可我乐意。"

  "呵,"许延单手叉着腰,右手失笑地抚上额角,转头瞄着她:"这是理由?我们还算朋友?"

  "就是这理由,可笑吧?"秦可可笑出一声鼻音,伸直手臂弹落烟灰,望着走道尽头,淡淡说:"二十多年,我守规矩守腻了,守烦了,当正经人当得没趣儿了,行吗?"她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像是忽然退到一个很黑很远的地方,有一阵子没说话,眼睛空空蒙蒙,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许延睨着她,慢慢放缓了语气:"我知道你家里负担重,从小就辛苦,可是……"

  "你知道个屁!"秦可可突然手一挥,打断他的话,转手将烟头扔进垃圾箱上的沙盆里:"有那么复杂吗?说了我乐意,你懂不懂?"她不耐烦地说:"我老了,年纪见长,想放肆一回,就这么简单,犯得着去挖指导思想吗?"

  "呵,你没病吧?你老了,那我们算什么?成精了?"许延不怒反笑:"再说,当坏女人,你是真觉得有趣?"

  "当然,总干好事多没劲儿,这世上有趣的事儿,多半是坏事,"秦可可撇撇嘴:"人不为无聊之事,何以遣有崖之生。而且,比起那些天真纯情的,寡淡无味的所谓好女人,坏女人有吸引力多了。"

  "吸引力?"许延想起那些个形形色色的男人,哑然道:"吸引刚才那种七七八八的,你觉得值?"

  "有啥值不值?又没碰上最棒的,不过是玩玩,"秦可可翻眼瞟他,突然丧气:"我他妈真笨,跟你费这口舌。"说罢背包一甩,反身朝包间走去。

  "谁最棒?"许延蹙了眉,睨着她的背影:"没碰上吗?"

  秦可可置若未闻,娉娉婷婷地转过了拐角。

  往日比着早,今天赶着晚,走进包房,除了秦可可,里面居然只有丁珉和封毅,夏紫菱那两个本该最早的,现在都还没到。丁珉笑着站起来:"许延,在外面鼓什么劲儿呢,把我们秦女侠都给得罪了。"

  丁珉在临市念无线电工程,不过混张文凭,这小子野生野长倒更结实了,个头比高中那会儿又蹿了不少,看起来越发英气勃勃。但性子终究冷僻,也不是跟人合不来,就是死活到不了交心换命的份儿,所以有空总往回跑。

  许延哂笑,他们这几个,似乎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我哪儿敢得罪秦老佛爷,从来都是她高高在上,骑在咱们脖子上呼风唤雨。"说着上前擂了丁珉肩膀一拳:"小子,又壮了哈。"

  "当自己是神兽呢?我骑上就能呼风唤雨了?切,"秦可可不屑地站起身:"点菜吃饭了,饿得要胃穿孔。"随即开了房门喊服务生进来。

  几人又瞎扯了一会儿,快上菜了夏紫菱跟李浅墨才匆匆赶到。李浅墨就是当年游园会上派节目单那个长手长脚的高个子男孩,父亲李进很会谋划,跟许刚不一样,前几年不知通过什么关系调来G市边防总队,还混了个中队长当。

  母亲肖玉兰也是个脑子精明的,起初在步行街弄了个摊位做个体,搞到本金后跟亲戚合伙开了个健身俱乐部,原先的服装生意也没丢,市里几个旺区都有她开的门店,家里的日子因而越过越红火。

  李浅墨一直对夏紫菱有意,几年前得知她来G市后,追得比超能胶还紧巴,却从不敢邀她回家玩儿。夏紫菱对此也没表过态,两人就这么老同学好朋友不伦不类地处着。

  "大哥、大姐们,嘿嘿,对不起哈,"李浅墨这两年也油滑了,嘴皮子一动就成串往外溜:"路上塞车,让大家久等了,抱歉抱歉。"

  "抱歉就不必了,"秦可可搛着小碟里的花生米抛进嘴里,背着他俩眉毛都不动:"惯例哈,谁晚谁埋单。"

  "行行,没问题。"李浅墨笑呵呵地落座,问封毅:"封哥,二院挺忙的吧,上月都没看见你。"

  "呵呵,叫名字好了,都老同学了。"封毅笑笑:"怎么样,你那个店生意不错吧?现在电脑更新换代特别快,你小子眼光不错嘛。"

  "嘿嘿,勉勉强强,这一行竞争大啊,"李浅墨自得地笑,他大学毕业后没进单位,跟肖玉兰合计着在电脑城一楼包了个铺位,专门卖电脑也做维修,现在自己已经不用去看店,请了几个人照看着,钱赚的特别轻松:"还是你们那工作稳妥逍遥。"话毕转过许延这边,笑着问:"许延马上就毕业了吧?准备上哪儿高就啊。"

  "高就?应该是高不成低不就吧,"许延顶不喜欢李浅墨说话的腔调,对方却每次聚会都拉着他没完没了,无奈端起杯茶喝一口,自嘲地笑:"我专业对口的不外是融资机构,还能怎么样。"

  "金融业是财神爷啊,谁都得找你们做靠山,"李浅墨笑道:"发展前景远大啊,比其他行业强多了。"

  "嘿嘿,等我当上行长那天,"许延随意地笑:"大概就能瞻望这远景了。"

  "哈哈,"李浅墨应和地大笑:"指日可待,指日可待。"

  这边几人随便聊着,那头两个女的脑门都快拱到了一处,嘀嘀咕咕不知道谈论什么,时不时爆出一两声娇笑,直到服务生上菜,才依依不舍地双双坐直分开。

  席间边吃边聊,李浅墨提到最近股市行情,丁珉问:"诶,许延,早几年你不是对股票感兴趣,怎么现在没听你提?"

  "开始赚了些,后来都贴回去了,"许延笑:"散户都是为庄家作嫁,没什么意思,内幕消息来源又短缺,哪儿炒得过别人。"

  "他也没时间,"封毅吃口菜说:"炒股票不能只看那几条曲线,得去交易所感受多空氛围,这样才能把握市场方向。"

  "是啊,那玩意儿不好搞,"李浅墨说:"我妈断断续续炒了好几年,也就最近才回了本,还不如做点实业。"

  "薛红军你们听过吗?"丁珉边吃边问:"上次我爸妈跟他一起吃饭,那可是股市牛人,身家大得咱们都不敢想。"

  "那怎么会没听过,"李浅墨来了兴致:"他那几个徒弟都是呼风唤雨的主儿,诶,他还没退隐吗?"

  "好像是不炒了,人家家底几辈子都用不完,"丁珉笑道:"那老头子可会享受,据说早在郊区买了地,这两年都养花弄草享清福呢。"

  "你知道他住哪儿?"李浅墨眼睛发亮:"介绍我们认识认识?"

  "我不知道,我爸妈也不知道,"丁珉懵然抬头:"上回忘了带钥匙,我去找我妈拿,打过个照面,那老头好像挺难打交道。怎么?你想找他拜师?"

  "是啊,谁不想啊?"李浅墨兴奋不已:"能让叔叔阿姨帮忙引荐一下吗?我来请客。"

  "恐怕不行,"丁珉为难道:"上次据说是他女儿跟我爸生意上有来往,刚巧他去看女儿,就一道来了。我妈说那人很拽的,话都不多说。"

  "那他女儿是谁?做什么生意?"李浅墨盘根究底地追问:"为人怎么样?"

  "呃,这个我真不知道……"丁珉尴尬地停下筷子:"要不,我帮你问问再说。"

  "先吃饭吧。"夏紫菱在一边看不过眼,轻声道。

  "哦,好的好的,"李浅墨笑道:"那就麻烦你了丁珉,有空帮我打听打听。"

  "呵呵,好。"丁珉应了,这话题便暂告一段落。

  饭后服务员收了桌子,几人坐到沙发上去喝茶聊天,秦可可和李浅墨都是咪霸,两人起劲儿轮番糟蹋群众耳膜。许延轻声笑:"哥,你咋不去唱一首?"他自己不爱唱,这些年出来聚会,封毅也从不唱歌儿,不由撺掇道:"准能把这俩公鸭母鸭臊得再不敢抢麦。"

  "哈,"封毅笑一声,扎了块梨片儿给他,附耳过来说:"唱歌儿我也退隐了,以后只唱给亲亲老公听。"

  "呸。"许延脸上微红,低骂一句,接过果片儿笑笑地吃进去,只觉满嘴甜润馨香。

  一曲唱罢,秦可可见夏紫菱坐在一侧神游太虚,过去推她:"紫菱,你也来一首,上回教我唱那个山歌儿,唱得真好,那么漂亮的嗓子闲着多浪费啊。"

  "唉,我不行,"夏紫菱脸红地推辞:"那都是山里人的小调儿,哪儿有音乐配着唱,现在的歌儿,我也不会呀。"

  "菱菱不但歌儿唱得好听,舞跳得更好,"许延想起那年游园会上的《春雨》,微笑道:"我妹妹可是难得多才多艺又漂亮的姑娘。"

  "所以显得你更蠢。"秦可可一根刺头扎过来,还为之前那事儿报复呢。

  "诶,吃错药了你?"许延本就不爽她:"有话好好说,动不动就人身攻击,别指望我跟你客气啊。"

  "怎么着?想单挑还是群殴?"秦可可分毫不让:"叫你老婆一块儿上,老娘还没怵过谁。"

  "你……"许延还没蹦起来,封毅赶紧搂住他的肩,笑对秦可可说:"我们哪儿敢呐,秦姐姐可是最高领导,怎么能以下犯上呢?"说完立刻低下头去,赔着笑小心哄劝怀里那个炸毛兔。

  李浅墨也圆场道:"紫菱,你就唱一首吧,我记得以前你在学校晚会上唱过……"他挠挠头:"对了,是《红红的日子》,唱得真不错,我给你找曲子。"

  "真的?"秦可可也被分了心,兴高采烈地塞个麦进她手里:"你得唱哈,不然就是不给我面子。"

  音乐已经热热闹闹地响起来,夏紫菱只得无奈张开嘴:

  红红的年糕 红红的枣
  红红的灯笼 红红的福字倒
  红红的鞭炮 噼哩啪啦响
  唢呐吹出红红的调
  红红的对联 红红的轿
  红红的盖头 红红的喜字跳
  红红的腰鼓 咚咙咚咙敲
  锣声掀起红红的潮
  红红的糖葫芦摇啊摇
  红红的酒杯映红了欢乐的眉梢
  红红的太阳升起了
  红红的日子哟越过越好
  红红的烛花摇啊摇
  红红的脸庞堆满了甜蜜的欢笑
  红红的太阳升起了
  红红的日子哟越过越好……

  那喜气洋洋的歌谣,明媚亮丽的女声,瞬间将许延拽回若干年前那个温情荡漾的美满院落,心像一台失灵的过山车,呜咽哀鸣着快速坠向深谷。夏紫菱背对着这边,侧脸上,也早已缀满了冰凉惨淡的泪花……


君心似我心
  许多日子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稀里哗啦翻过去的,像日历上面孔呆板的阿拉伯数字,今儿撕一张,明儿扯一页,啥都没干就过去三十多天,不知不觉已是四月末。这几年虽说在一块儿的时间多了,两人却反而没有好好玩儿过,许延便想趁着五一黄金周出去旅游。

  年初有晚跟封毅唠起这茬儿,两人一拍即合,都在市里窝腻了,立马兴致勃勃围着电脑研究路线。只是一个夸夸其谈着香格里拉的天高,一个侃侃阔论着西藏的地广,各有各的理儿,结果谁都没说服谁。

  其实许延并不是非去香格里拉不可,他知道封毅也就是爱跟他闹。两个人在一块儿处的长了,没事儿总习惯找个由头来拌嘴儿,像模像样地针锋相对一番。貌似互不相让、据理力争,实则到头来往往谁都忘了先前争的是啥,嘻嘻哈哈地就滚到了床上,于是平常的一天便又随手揭过。

  还剩三天就到黄金周,封毅最近忙得脚不点地,一直没听他提这事儿,多半是忘了。不少人赶着长假出游,许延怕再晚找不到团,便提前请假从财院出来,车到和平路就下了站。附近恰巧有间中旅营业部,进去问问,幸好今天赶来,不然真没团了。赶紧报名交费,办好西藏游的手续,才又打上车去二院。

  神经外科一诊室里,封毅正坐在朱华对面,细心听他问诊,间或自己插上两句,就又埋头写病历处方。一个病号过完,拿过朱华的名章盖上交给病人,刚站起来想去洗手喝水,就看见笑嘻嘻立在门边的许延,眼神儿立刻亮了一亮。

  "您好,"许延笑着先跟里面的胖秃头打招呼:"朱主任。"

  "我还指望今天不用孤军奋战,"那边朱华也不急着按号叫下一位,挺起肚子往后一靠,睨着许延打趣道:"嗐,看来又落空了。"

  "不是,"每回见他过来,朱华总让封毅提早下班,许延难为情地笑:"来找我哥说点事儿,很快,待会儿你们接着忙。"

  封毅洗好手抽张纸巾擦擦,知道朱华爱开玩笑,也不接茬,笑道:"主任,我回头就来。"

  "哈哈,有事儿就别来了,快五点了,跟你弟弟玩儿去吧,"朱华笑呵呵地说:"趁现在没压力多放松放松,往后有得你忙。"

  "今天咋过来了?"两人别过朱华来到走廊,封毅稀奇地问:"不用上课?"

  "咱们下礼拜要干啥,"许延斜眼瞅他:"还记得不?"

  "下礼拜?"封毅眨巴着眼睛,果真懵懵懂懂:"咱们要干啥?"

  "你想想,"许延好整以暇撑着栏杆,绷着脸挤出沮丧不爽:"咱们早就说好的……"

  "下礼拜……是黄金周,说好啥了?"封毅也靠上栏杆,看着他皱眉苦思,突然眼睛贼亮,低下头调笑:"哈,想起来了,蜜月旅行?"随即失声抽气:"完了,我给忘了!"

  "屁!"许延看他那傻样儿就想笑,好不容易忍住,憋出满脸委屈:"你没报旅行团?"

  "对呀,怎么办?!"封毅傻了眼,抬腿就往电梯间跑:"我现在马上去!"

  "哼,不用了,"许延忙揪住他,乐得逗不下去:"就知道你忘了。"说着从兜里掏出报名表,睨着他沾沾自喜:"诺,得亏我今天跑出来,不然就没位儿了。记得跟朱胖子请假,让他别安排你加班。"

  "……呃,你报了?哪儿?"封毅吃惊地接过单子,翻了翻抬起头,愕然道:"西藏?上回你不是说想去香格里拉?"

  "嘿嘿,我风格高吧?"许延得意洋洋:"你现在能走不?咱们上街买点东西,明儿早我还得回趟学校。"

  "高……高……"封毅握着单子,呆着脸,傻哈哈地结巴:"呃,住,住院部那边儿,还有事儿,老朱一个人,怕忙不过来……"

  "没事儿,那你先忙着,刚上班总是早退也不好。"许延看看表:"正好我回家看看,你弄完了来接我,咱们再去。"

  "好,"两人一块儿走到电梯前,封毅摁了按钮,回头问:"阿姨最近心情怎么样?"

  "就那样,"许延蹙眉道:"成天窝家里,能好到哪儿去呢,又不跟人打交道。"真是想起就发愁:"我每周回去,陪她一起,才肯下楼去走走……"

  "下回,叫上菱菱几个,"封毅想了想:"咱们带她去海边逛逛?市郊几个景点,像植物园那些,也可以经常去转转。"

  "嗯,再说吧,我问问她想去不。"许延压着电梯门,侧过脸噙着笑:"你回去吧……"

  "好。"封毅看他进去,答应着却没动,直到徐徐闭拢的不锈钢门,将两人含笑对望的温软视线缓缓隔开。

  许延走到停车场,忽然住了脚,想起封毅宿舍那两件外套该洗了,他家附近刚好有间干洗店,便又倒回301。开门进去找了个袋子装好,才想离开,突然看见书桌笔筒下压着几张彩色单子,好奇地抽出来一看,登时目瞪口呆,竟是香格里拉六天团的行程说明和报名表。

  下面附着张收据,开单日期是上礼拜二。许延翻看着单子,不由慢慢弯起了嘴角,自己当时就那一说,他竟记得那么清楚……这死小子,刚才还跟他装傻打迷糊,准是想给他个惊喜,哪知他也去报了西藏,怪不得后来那样子傻愣愣的。

  先前还担心报不上名赶不上趟,这下可好,一报报了俩。许延掂着那几张单子犯了愁,想了想赶紧开门跑下楼,到路边打了个车子直奔国旅营业部。急火火冲进去,里面两个小姐正忙着结账,一听他是临时退团,才堆上脸的笑旋即敛了去,动作越发慢条斯理。

  许延自知给人添麻烦,也不好多催,耐心等着办手续,拿回退到手的70%团费走出营业部,已将近六点,还好刚才上封毅宿舍看了看,不然等那家伙明天过来,违约金又得添20%。弄完这些回到四室一厅,陪尹心玥吃完饭又扶她下楼散了两圈步,封毅的电话也来了。

  许延送了尹心玥回家,跑去小区门口那辆白色的桑塔纳前,举起手来才要敲,却不由轻轻按在了车窗上。驾驶座的椅背半摇了下来,封毅闭眼靠在上面,看样子是睡着了,俊朗的剑眉微不可察地轻蹙着,半张脸落在淡淡的暗影里,弥散开浓浓的倦意。二院加班加点本就是常事,这段儿为了腾出黄金周度假的时间,他得更忙了吧,还有萧齐的那些事儿闹着心……

  许延定定站在车前的树影下,收回手从兜里掏出颗烟来点燃,慢慢吸着,竟是万般不忍叫醒里面那个人,情愿明天时间赶点,自己晚上再跑趟市区买东西,也让他多睡会儿吧。哪知才动了心思,封毅就搓把脸坐了起来,见他在外面站着,诧异地打开车门:"来多久了?怎么不叫我?"

  "我在研究,"许延丢了烟头,一笑坐进车里:"猪的睡眠质量。"

  "这还要研究?猪能睡不好吗?"封毅发动车子,目光暖暖地滑过他脸庞,转回头去贼笑:"是吧?猪老公。"

  "滚,"许延忍俊不禁,瞟他一眼:"你们医院也太忙了。"

  "还行吧,忙效益才好。"封毅不在意地说,笑着问:"咱们上哪儿逛?"

  "你吃过饭了不?"许延问:"要没吃先吃完再逛,现在才八点半。"

  "吃过了,"封毅说:"宜家连锁旁边有间迪卡侬,要不咱们去那看看?"

  "行,就去那儿吧。"许延正缺个旅行背囊,还有些零散,正好去户外用品店一次买完,不用到处跑。

  两人转悠着买了徒步鞋,几件超薄抓绒T恤,快干裤,担心夜里凉又添了两件冲锋衣,封毅拉拉他:"去那边再挑副太阳镜吧。"

  "好,"许延把帽子扔进购物车,见里面有双半指防磨手套,拿起来戴上,问:"还要买手套?"

  "说不定要爬山啊,有这个不伤手。"封毅拿起他的手来看:"戴着合适不?"

  "刚好,"许延抬头笑:"诶,你的呢?"随即想起来:"我报那线路好像没有雪山行程啊。"

  "你不说我是牛皮吗?要这干啥。"封毅推着车子拉他走:"带上吧,反正不占地方。"

  "嗯,好。"两人逛到眼镜柜台,臭美兮兮地对镜轮换试戴,嘻嘻哈哈相互取笑一番,挑好了结账出来,已经快十点了。封毅把东西放进后座,上车打着火,转过头期期艾艾:"今晚,嗯,你在哪边儿住?"

  "回家住啊,"许延瞅着他乐:"陪我妈聊天儿。"

  "嘿嘿。"一看他那样儿就知道是逗趣,封毅一踩油门,乐滋滋地开上回月亮湾的方向:"对了,延延,咱们还是搬去碧园吧,月亮湾那房子太小了。"

  "不小啊,"许延道:"我觉得挺好,都住习惯了,而且,"他边说边从购物袋里找出矿泉水,拧开盖子喝一口递给封毅:"碧园租金比月亮湾高多了,自己住多可惜?"

  "那有啥可惜?钱赚来不就是个花,"封毅失笑看过来:"你个财迷,哪有好房子自己不住,租给别人的,之前说喜欢月亮湾,我还以为是真的,原来是琢磨这个。"

  "是真的,我就喜欢月亮湾。"虽然看着存折上的数目越来越大,确实很有满足感,但月亮湾902那个狭小的单身公寓,是两人十多年来第一次拥有的私人空间,那份温馨与美满,其他房子哪怕再好,又岂能比得过?

  "唉,喜欢就喜欢吧,"见他执意不肯,封毅只好作罢,促狭地笑问:"守财奴,咱们有多少钱了?"

  不提还好,说起来就心疼:"还说呢,今儿又赔了三千九,太黑了那违约金,"许延剐他一眼,复又得意地笑:"哼,还想瞒我,报了名又不说,幸好我上你宿舍看看,不然明天赔更多。"

  "啥?!"封毅'吱'一声急刹车,瞠目结舌转过脸:"你,香格里拉的团,你给退了?!"

  "是呀,咋的啦?"许延见他大惊小怪,诧异道:"你不是加班吗?两个地方哪儿去得过来,不退多浪费啊?"

  "……呃……这下完了。"封毅松开方向盘,扶着头吃吃笑着靠上椅背,肩膀都抖个不停:"你报的西藏团,也被我给退了。"
相对不相知
  两人好不容易扛着那堆旅游用品,垂头丧气回到月亮湾,进门就瘫到沙发上,吭吭哧哧半天才歇过口气,一对上眼,又齐齐爆笑起来。

  "哈哈哈,"许延坐都坐不住,往封毅腿上一倒,揉着转了筋的肚子上气不接下气:"你这笨蛋!"

  "我笨,哈哈……"封毅赶紧隔开他脑袋,一颠一颠地压得自己肚子更疼:"你也聪明不到哪儿去。"

  战场立马由车厢又转到沙发,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笑闹着挖苦挤兑,半晌之后彻底用完了力气,才终于消停下来。许延躺平身子唉声叹气:"那这七天咋办呐,赔了那么多钱,还没得玩儿。"

  "明儿早再去旅行社看看,实在没位儿,"封毅拨拉着他的头发:"就喊丁珉他们一块儿到附近城市自驾游?"

  "这附近没啥好玩儿的呀,唉,"头皮上那只大手力道刚刚好,许延舒服地叹口气:"不想了,笑得饿死了,弄点东西来吃吧?"

  "呃……雪柜有肯德基,"封毅装傻道:"电话机下面压着外卖单,那间店新出了个菜,叫什么什么鸭,好像还不错。"

  "我才不吃外卖,肯德基腻死了,"许延不上当,伸手推他:"快去,别想偷懒。"

  "呃,睡着了,"封毅闻言头一歪,靠在沙发背上闭眼装死:"呼呼……"

  "喂……喂,哥!"许延叫他不应,伸手戳他肚子,越戳那呼噜还越响,佯怒道:"哼,那我找菱菱讨饭去,"夏紫菱来G市时,902对面那间房恰巧租约满了,便没再放出去,一直给她住着。许延说着作势要起来:"才不稀罕你做的。"

  "诶,别,别啊,"封毅连忙按住他,也不装睡了,省得待会儿懒没偷成,还要被他两兄妹联手轰炸,哭丧着脸投降道:"那请问许少爷,您想吃点啥?对了,上次那饺子你不是说好?急冻里还有,我去下几个?"

  "嗯……肉馅儿的……还是算了,"许延奸计得逞,笑眯眯地转身抱住他的腰:"你下面给我吃吧?别的都没胃口,"边说边咂着嘴回味,又心疼他累,大包大揽道:"简单点儿就成,像上回那样儿的,葱花、鸡蛋我来弄,嘿嘿,碗也我洗,好不?"

  "……呃,"封毅一窒,怪模怪样低下头,盯着他的嘴要笑不笑,轻声问:"我下面……好吃吗?"

  "好吃呀,又不费事儿……"许延看他那怪样儿,疑惑道:"咋的啦?"

  "哈哈……是不费事儿……"封毅已经笑喷:"不就在你嘴边?"

  "啊?"许延一愣,才发觉又被这死小子涮了,气得满脸通红,抬手就打:"我呸!揍死你个流氓!让你笑,让你笑!"

  "哎哟,是你自己说的,"封毅边叫边躲,好不容易逮住他两只手,噗一下又笑出声:"轻点儿轻点儿,打坏了你还吃啥?"

  "我看你还说!"许延脑门儿冒烟,猛地挣开他的手,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蹦到他身上就去卡脖子:"说不说啦!"

  "啊啊!"封毅被他卡得直吐舌头,赶紧扒开他的手,将人抱紧了大喘着气儿讨饶:"不说了不说了!哈哈……"话没说完,又被怀里那红脸虾逗得大笑。

  "你!"许延彻底抓狂,使出浑身解数拼命挣扎,无奈半分也没挣开,气得正待开骂,却突然响起了敲门声,两人一怔,都停下打闹。

  "嘘,可能是菱菱,"封毅闷笑着赶紧抱他起来,往沙发上一放趁机脱身:"嘿嘿,我去开门。"

  门外果然是夏紫菱,急火火地问:"小毅哥,今天你打过我哥电话没?他手机关了,宿舍同学又说他没在。"

  "菱菱,"许延忙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出来了,"说着掏出手机,原来是没电了:"啥事儿?"

  "哦,怪不得,"夏紫菱放了心,笑着走进来:"可可姐说,放假想带尹阿姨去植物园玩儿,她找不着你来问我,我刚看这儿灯亮了,就过来问问。"

  "那正好,"封毅靠在门上说:"旅行团看来也没多大希望了,不如就带阿姨周围走走吧?"

  "嗯,也好。"许延琢磨着,最近尹心玥说话越来越少,到外面转转,说不定心情能好些,难为秦可可细心惦念着,这死丫头脾气不是一般臭,心眼儿却也不是一般好:"我这就打电话跟她约个时间。"说着忽然吸吸鼻子:"诶,菱菱,你屋里煮了啥,咋这么香?"

  "没啥啊,就炖了点土豆排骨汤,"夏紫菱看他那馋样儿,不由发笑:"你没吃晚饭?在这儿都能闻到。"

  "啊,排骨汤?"许延闻言立马来了精神,口水哗啦啦地冒:"走走走,上你屋里打电话,"边说边乐颠颠地推着夏紫菱往外走,回头向厨房大吼一嗓子:"哥!我去菱菱那儿,不用你下面了!"

  "咳咳!"封毅险些呛死,手里的鸡蛋'咚'一声掉进水池,憋笑憋到打颤:"去,去吧,多吃点儿哈。"

  "……"许延悔得差点儿咬掉舌头,却又发作不得,一顿脚跑进夏紫菱房里,气哼哼拨了电话:"喂!"

  "今天打电话给尹阿姨,"秦可可的声音比他还冲,硬邦邦的像根刺:"她让我有空多陪她聊聊,她在家没人说话!"

  许延心里咯噔一沉,还没爬上嘴边的馋虫立刻胎死腹中。

  G市植物园离市区不远,只需半小时车程。想着让尹心玥沿途看风景,一拨人在山下停车场就下了地。夏紫菱和李浅墨走在前面,丁珉前蹿后跑着拍照,封毅跟许延轮流推着轮椅,秦可可在旁边陪着尹心玥聊天儿。反正是消闲,这样信步慢走着,说说话,看看景儿,一个小时过去,都没爬上半山腰。

  凉风习习,鸟语花香,淡淡的晨雾还未散去,沾染得视野越发清润亮绿。爬上半空的太阳暖烘烘穿过叶缝儿,柔光漫撒却不烤人。G市的五月早已暑气逼人,这样凉热适中的惬意,也只有在浓荫掩映的花草绿树间,才能享受得到。

  "这里空气真不错,"尹心玥的气色明显活泛起来,精神头儿好多了,拉着秦可可的手唠个没完:"以前上班忙,都没时间来。"

  "上面还有个白马寺,以后我们多来走走,"秦可可笑着说:"看您今天多漂亮,把这些花儿都比下去了。"

  "你这丫头,"尹心玥开心地笑:"就会取笑阿姨,"说着叹口气,悠悠道:"白马寺,延延,还记得你小时候,我带你去的那间空相寺吗?"

  "记得,"许延扶着推把说:"在乌山,这几天咱们去一趟?"

  "唉,去不了了,"尹心玥语气微沉:"老了,那么高的石阶,现在是爬不上了……"说着回过脸来,凝神看向许延:"延延,从小到大,妈妈都没好好陪过你……"

  "妈,说这干啥……"那淡淡笑意牵扯出的稠密细纹,像一张柔韧的网轻轻抛洒,卷绞得心胸酸楚不堪,许延微笑道:"哪儿能上不去了,咱们走慢点儿,像今天这样……"

  "唉,要是老了,"秦可可瞪他一眼,唉声叹气抢过话头:"能有您这么好的皮肤,这样出众的风度仪态,我巴不得现在就老呢!"

  "可可啊,你这张嘴哟!"尹心玥被她逗得连连发笑:"连八哥都比不过了。"

  "啊?八哥?!阿姨,"秦可可打蛇粘棍上,苦起脸来说:"人家刚才还表扬您漂亮,就算您讨厌我,也别拿那么丑的鸟来打比方嘛,呜呜,我要自卑死啦。"

  "哈哈,阿姨怎么会讨厌你,"尹心玥笑得微喘,摆摆手示意许延没事,拍着秦可可的手说:"还是女孩子贴心呐,有你陪着解闷,阿姨高兴还来不及呢。"

  许延低下头,前方两个女人的舒缓谈笑,竟仿佛自成一个完满的世界。曾几何时,自己多么渴望,能够这样随意地与母亲说一说,聊一聊,哪怕只言片语,一个温暖的微笑,也将是时日更迭里,值得珍藏的快慰。然那个殷切的念想,最终磨灭在不耐的背影后,遗落在无尽的等待中,至今早已,逝水无痕……

  他慢慢推着轮椅往前走,无声地吸了口气。昨晚秦可可的话,一直回荡在耳边。不是不想多陪尹心玥,可这些年的隔膜,年深日久的积习……纵使现在对面而坐,母子俩人也再无法轻松地交谈,冷场,无穷无尽的冷场,令人扼腕憾恨。习惯的力量何等惊人,心的藩篱,怕是这世上最牢不可破的固防吧?即使——怀着爱……

  "我来推吧,"正胡思乱想着,封毅轻拍了下他的肩:"你歇会儿。"

  "嗯……"许延笑笑,正打算松手,封毅的手机就响了:"你先接电话吧。"

  "好。"封毅掏出电话,眼神一凝,随即落后几步。

  许延的心莫名急跳起来,身后几米空旷的距离,仿佛蓦然生成一股无形的压力,那是种异样不安的预感,包藏着某个意料之外、又必然如此的困厄……他轻轻转回头去,封毅的脸色竟已冷肃如冰。
悠悠天地间
  老天爷是公平的,只要肯拼搏,必将有收获。这是老人家常说的一句话,一个彻头彻尾却传诵千古的励志谎言。种块稻子都可能遇上天灾虫患,何况波谲云诡的人生呢?事实是,很多时候,奋力求成、不懈进取,结果往往失去的更多。

  两千年初,政府出台一系列政策托市、救市,银根松动,税收减免,首付降低,鼓励百姓购房消费。在这一大背景下,中国楼市以始料不及的速度全面反弹、快速升温,终于走出九十年代中期的低谷。

  二〇〇二年,房价上涨速度远超大多数人预期,投资客不断涌入,在许多一线城市,囤房炒楼成为风潮。一些不良开发商,为迅速拉高销量,回笼资金,制造楼盘热销假象,利用居民急于炒房牟利的投机心理,私下协议虚高楼价,再以折扣方式返还虚增款项,使炒房者可从银行贷出百分百房款,零首付购房成为可能。

  上述多种因素叠加,推动房价一路飙升,不断刷新历史高位,远超经济发展水平和大多数居民的承受能力,楼市迅速畸变为类期货市场,脱离真实的民生需求状况,泡沫迹象显现。

  为确保普通购房者的合法利益,营造透明商品房消费环境,,维护房地产市场健康发展。二〇〇三年底,政府出台相应政策干预,遏止过火投机炒房行为,银行放贷迅速收紧,个人购房优惠取消。与此同时,一手房成交量显著下滑,房价相应暴跌,楼市回归理性,恐慌开始蔓延……

  这世上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才会有放弃,才会有坚持。可是,并不是所有的坚持都值得赞赏,也不是所有的放弃都没有价值。

  走出牢狱之灾的阴影后,萧齐很想坚持,想重建生活的美好。这种坚持一度狂热而迫切,也带来过短暂的成功,这越发坚定了他淘金的信心。却无奈时运不济,成功只向他挥了挥手,就不带一丝云彩地远走。零三年末,做生意,生意失败,进楼市,楼市崩盘。一个接一个沉重打击接踵而来。

  介绍他向同一个开发商零首付购楼的生意伙伴,不过早出手半个月,就赚翻了天。可跟风而去的他呢,手中原价一千万的楼盘,遭逢政策突变,一套也卖不出去。眼看着市值暴跌三成却束手无策,加上虚增的二百万贷款,三个月苦守,换来五百万巨债。

  萧齐最终选择了放弃,在举国欢度黄金周的喜庆声浪中,咬牙闭眼,义无反顾地投入了温暖的永定河。对他来说,彻底放弃,是最正确的选择。在失去意识以前,他微笑着想,他的那些可笑的坚持,破灭的梦想,这无稽的一切,都将随着生命的停止而告终。至少,不会累及他人。

  然他始料不及的是,命运竟然用又一个玩笑,无情粉碎了他最后的奢望,他最终被过路的行人救起,求死无门的'幸运',败坏了他所有的勇气。

  当许延半个月后变卖全部房产,提清所有积蓄,外带十万借款,赶到北京时,透过病房清透冰冷的玻璃窗,终于见到萧齐虚无一物的空洞眼神,与几年前毫不客气将他拒之门外那个孤高的长者,何止判若两人。

  "贪妄、偏激、卸责,急功近利,一意孤行!"封毅用力将烟头摁灭在走廊尽头的垃圾桶里,一拳砸在窗棂上:"有时候,我真的很怀疑,帮这样的他还债,究竟有没有意义。"他望向窗外斑驳的树影:"血缘的牵扯,是唯一的理由,可我对他,只有厌憎!"

  "你少抽点!"许延一把夺过他拿出的烟盒:"你要理由,我给你!"如果说萧齐的求死只带给他旁观者的心寒,那封毅的气恨不甘,却让他感同身受地痛苦:"这是一笔良心债,不管他是什么人,不管他做的事多么令你鄙夷和不耻,但没有他,就没有你,这是不争的事实!"他轻拉住封毅握拳的手:"用一贫如洗换取心安理得,哥,其实你跟我一样,觉得值。"

  那是封毅唯一的一次抱怨,此后,再未听他就萧齐的事儿说过什么。北京的五月,时有风沙,两个人常常捧着一份盒饭、几个馒头,就着自来水,坐在住院部楼下水泥崩裂的残旧回廊里,沉默不语、用力吞咽。

  一星期后,萧齐的健康状况基本稳定,精神却持续消沉。除了一个年迈的姐姐和封毅,他在世上已无亲人,而两人都无法亲力照管,萧齐本人更不愿接受。为了付清养老院半年的收费,许延将预订回G市的机票换成了慢车硬座。

  离开北京的前两天,两人从东直门换乘几趟公交车,来到怀柔县雁栖镇西栅子村。稍事休息后,沿着村南小路上行,找到一段坍塌的墙体的缺口,登上了久负盛名的箭扣长城。

  人间四月天,匆匆染绿了柔曼的柳枝,催红了艳丽的桃树,迎来五月一碧如洗的洁净蓝天。阳光清澈地从天外散撒下来,明媚绚烂得让人睁不开眼睛,洁白的花粉星星点点,肆意飘扬在甘纯馨香的凉风里。

  这是一段峥嵘奇峻、原汁原味的野长城,整段城体蜿蜒出壮丽的W形,状如满弓扣箭,蓄势待发,最险之处接近90度角。一座接一座荒凉破败的峰火台,收藏了不计其数壮烈骁勇的远古英魂。大块白云岩砌成的残损墙体,负载着数世更迭金戈铁马的历史烟尘。逶迤跌宕于峰险壑怒的苍莽群山之间,默然陈述着白驹过隙与沧海桑田,辱宠不惊地消失在游客怅然慨缅的视野尽头……

  封毅在前拉着许延,一路几乎无法对视,小心试探可以着力的岩石,谨慎移动脚步,贴紧崖壁控制重心,爬过陡峭垂直的险窄天梯,终于踏上海拔一千多米,依岩而建、危踞绝壁的制高点——鹰飞倒仰城楼。

  两人顶着怒放的骄阳,凌风而立,俯视脚下的万丈深渊与苍翠松柏,遥望远处屹立山巅的镇北楼,握着彼此湿漉漉的指尖,齐齐长舒一口气,终于绽开这段疲于奔命的灰暗时日里,第一个纵情欢畅的微笑,一如那满山的桃花,肆意烂漫燃烧。

  从这里往下看,壮观雄伟的箭扣如一段轻灵柔软的丝带,在浩瀚蓝天下随风飘舞,岁月凝固成头顶的白云,悠然静肃:"哥,我觉得,它们都在说话……"手下每一块凹凸不平的残垣断壁,仿佛都在窃窃私语,怆然细叙着历史的沧桑……生命飘在半空,随时都会消逝,许延轻声低语:"我们,真幸运……"

  "嗯,我们,"封毅扶着坍塌残破的墙砖,握紧他的手,微笑着说:"很幸运。"

  几对年轻男女,在领队和两个向导的引领护助下,脚踏登山鞋,手持登山杖,继他们之后也爬上城楼,惊魂未定地大呼小叫。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当即瘫坐在地,随行的另一个女孩,筛糠一样抖,半晌之后掏出背囊中的饮料、面包、火腿肠,青白着脸不停往下灌,完全不顾其他同伴善意的取笑。

  "听说这段儿野长城,"许延从封毅的背包里翻出矿泉水,喝几口递给他:"摔死过不少人。"

  "嗯,"封毅接过来,仰头喝干剩下的半瓶:"但这一段儿,是长城最美的地方。"

  "对,要不怎么说,无限风光在险峰呢?"一个湖北口音的高个子男孩,咧开嘴大喘着气,意气风发地笑问:"你们就两个人?厉害啊。是兄弟吗?"

  许延闻言但笑不语。

  "嗯。"封毅微笑着搂住他的肩,见他不时偷瞄那个大吃大喝的女孩,心疼地问:"饿了吗?叫你在山脚的村子买点吃的,偏不听……"

  "咱们有吃的啊,"许延不待他说完,眨眼一笑,伸手从背包里掏出个塑料袋,小心打开,里面竟装着两根嫩绿的黄瓜和一个馒头:"瞧,这瓜又脆又清甜,比她的东西好吃多了。"边说边递一根给封毅,自己也惬意地咬一口。开玩笑,兜里只剩最后三百块应急,以那村子的惊人物价,哪儿买得下手。

  "这些……"封毅怔了半晌,抬起头,看着他,轻声问:"哪儿来的?"

  "嘿嘿,"许延诡笑着附耳过去,洋洋自得:"旅馆的免费自助早餐啊,我随手顺了几个……"话没说完,就猛然落进那人怀中……

  许延震惊不已、惶然无措……苍穹之下,长风之巅,在周围游客或惊诧或鄙夷的异样视线里,在这座连苍鹰也要仰飞的奇伟城楼上,封毅紧紧抱住他,无法自控地颤抖。

  那是,一个坚强而自尊的男人,用尽全力压制的哽咽……

  那绝无仅有的一滴泪水,顷刻洞穿了他酸涩的心脏……

  却只能,装作不知……

  这样的一个男人,如此的强悍而自傲,从不曾在任何艰难困境中软弱退缩,却为了不能给他一顿丰盛的午饭,当众怆然泪下……

  许延紧咬牙关,遏抑泪意,用力回抱那悲伤的爱人……穷尽一生,那透骨的疼痛,都不会消减,更,无法遗忘……

  (附注:本章所提政策调控,楼市震荡,炒房黑幕,纯属虚构,如有雷同,概不负责。)
凉风起天末
  病退后的尹心玥很闲,闲得她不得不将过去反复回忆。无孔不入的闲暇集结成一把齿列细密的梳子,条理分明地篦过单调平稳的一生,最后什么都没落下。她很沮丧,自己为什么还没年轻过,就老了?为什么还没享受过,就只剩承受了?

  她日复一日端坐在那张红木高脚凳上,神情专注地思考分析,苦心孤诣地推断论证,却陷入更深的沮丧当中。她忘了,人生不是算术题,有些东西是经不起推敲的,比如感情,比如生活。因为,人若是把什么都想通了,想透了,那么活着,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没有意思又不甘不愿,于是生命的热度在她身上起起落落、落落停停,藕断丝连地犹豫不决,有时眼看着就要偃旗息鼓,一不留神却又活了过来。

  那是段异常艰涩的日子,对于许延来说,艰涩得几乎不愿去细想。生活象个自行其事的顽童,将他在四室一厅与X行柜台之间反复推搡,偶尔玩儿腻了,便一脚踹去二院留医部。

  在留医部充斥着各种药剂、针剂、消毒剂的复杂而沉郁空气里,将一份报纸从头到尾、巨细无遗地轻声诵读,直到眼花缭乱、夜幕低垂,直到尹心玥倦极睡去,为她掖一掖被角,再踏着蹒跚月色离开。

  热情的盛夏似乎还没在G市站住脚,秋风就马不停蹄摘去了枝头的青绿。公车哐当哐当地在满地枯叶的拥堵街道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晃荡出无数个无解难题。

  本以为银行工作就算没大作为,待遇方面还能过得去,却在拿到第一份代办员工资时,当堂傻了眼:七百三十六元二角六分,存折还是他亲手送进打印机的,那阵吱吱喳喳的咏叹呻吟何等振奋人心,不想竟吐出了这串令人啼笑皆非的数字。

  在全国物价水平名列前茅的G市,这点儿钱除去交通费,扣划的午餐费,还不够给尹心玥炖几碗汤,更别提交夏紫菱的学费,还丁珉爸爸的借款。许延拿着存折百思不得其解,X行工资向来公开,上月初他帮不少老员工打过存折,基本工资都在三千以上,难道自己眼花了?还是打印机出错了?少给他打了个数?

  "老弟,别看了,"三十来岁的峰哥将库存箱扔上小推车,吊儿郎当过来拍他一掌:"就是这数目,一个子儿也不会多。"

  "为啥?"许延已经没有惊诧,只觉费解:"一月二十六个工作日,工资七百?!"

  "不然还想怎样?你以为你是正式工?"峰哥是他的'师傅',也是代办员,为人心直嘴快爱发牢骚,业务却一个顶俩,他嗤笑道:"你不知道?咱们代办员可是X行之最啊,干的是最苦最累的,拿的是最少最次的。"

  "这不是典型的同工不同酬吗,"许延道:"也有人愿意干?"

  "切,不干?不干你走哇,四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人,那还不满大街蹦?"峰哥揶揄道:"安心熬吧,等你把那些爷,"他隐晦地指指楼上领导办公区:"的屁股都捂热了,一年一度的转正笔试、业务测评全达标了,说不定就能,"他说着在许延那本折子上'啪嗒'一弹:"在这上头加个零了。"

  "你熬了多久?"许延将存折塞裤兜,弯腰封上自己的铁皮箱。

  "不多不少,"峰哥拎起一边箱耳,跟他一块儿提溜上手推车,拍拍手:"整七年。"

  许延愕然失语,换下工作服烦躁地晃向公车站,为了一套职工福利房,熬七年或者更多年的代办员待遇,真能划算?

  "辞了。"封毅不知道在电脑前捣鼓些啥,随口说:"下楼给我买包烟吧。"

  "辞了?"一晚上讲得口干舌燥,这死人连头都没回过,许延恼火地一步蹿上前,抢了他的鼠标说:"你到底听没听啊?"

  "咋没听呐?"封毅正看得目不转睛,吓了一跳,这才惊觉踩了猫尾,赶紧回身抱住那人,赔笑哄道:"不一直在听吗?七百、七年、福利房……"

  "那辞了干啥呀?"许延拧眉道:"人才市场天天水泄不通,更高学历,有工作经验的,还满天飞着落不下地……"

  "飞就飞啊,"封毅揉揉他脑袋:"不飞哪儿能找着好巢。"

  "说的倒轻巧,"许延叹口气:"三两棉花二两纱,"他拨开封毅的手,烦躁地站起身:"学这专业,能蹦跶去哪儿,就X行,还是我运气好。"想当初挤破头,在众同窗中脱颖而出,还以为得了个香饽饽,哪曾想竟是个烫手山芋,丢了酸心,留着闹心。

  "当初你挑这专业,"封毅失笑:"就是为了进银行?"

  "当然不是,"许延翻眼瞪他:"那还不是为了学挣钱,好养家。"

  "哦,对对,"封毅噗嗤笑了:"那你留X行,能养家不?"

  "得了得了,"许延恼火道:"能我还愁个啥?"

  "那不结了?"封毅揽住他的腰,笑着抱回来:"你对股市波动不是挺敏感的吗?有兴趣又有理论基础,缺的只是操作经验。早两年没时间,现在正好学起来。那谁,那老头儿,叫什么来着,"他挠挠头:"对了,薛红军,去跟他学几招,不比进银行点钞票强多了?"

  "薛红军?"许延瞪大眼:"开玩笑吧,上礼拜没听李浅墨说?他找人托关系好不容易捧着厚礼送上门,一提学股票,当场就让人轰出来,还撞得满头包。"

  "这种人,财大气粗门路又广,哪儿会看得上谁的礼物关系?"封毅捏着他的指尖玩儿:"当然得让他主动找你。"

  "主动找我?!"许延呲牙咧嘴,抽出手摸摸他脑门儿:"异想天开,你没发烧吧?"

  "发啥烧,"封毅扶他起来,抬手给他屁股一巴掌:"快去,买包烟回来,咱俩合计合计,只有不敢想的,没有做不成的。"

  许延捏着十元钱,磨磨唧唧逛到留医部下面的小超市,买包烟收回三块钢镚儿,一阵心酸气短,突然发狠握紧了拳:明天,就去辞职!在X行这么不汤不水地耗下去,别说养家,就是给那小子买包好烟的钱,都挣不来,何不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百二秦关终属楚,项羽又不是天生霸王命。前无去路、后有追兵,韩信,不也是时势造英雄?

  只有不敢想的,没有做不成的——他沿着漆黑的楼道一路叨叨咕咕,行到转角处,蓦地眼前一亮——让他……来找我吗?!
欲穷千里目
  这天刚加完班,许延就打电话来:"哥!"那小子压得住嗓门儿压不住兴奋:"猜我在哪儿?"

  "哪儿?"封毅瞄瞄来电显示,勾唇一笑佯装不知:"石岗?"

  "对,石岗哪儿?"许延捂着话筒得意洋洋:"猜得到不?"

  "嗯……我想想哈,"封毅转着手上的签字笔,坐上写字台给他逗着绕:"公话亭?菜市场?洗脚铺?"

  "去去去,"许延不耐烦跟他闹,憋不住乐:"同乐园林苗圃!厉害吧?!"

  "嗬!行啊你,"封毅笑问:"咋混进去的?"同乐园林苗圃基地,位于石岗镇西区,是家专致于苗木行业的私有化中型苗圃,距燕沙港中心区半小时车程,薛红军的自建农庄恰在燕沙港。

  "那可长篇了,待会儿老板要来,"许延咯咯直笑:"先报个信儿,回去再跟你慢慢儿说,我挂了哈。"

  "诶,别,"封毅忙叫住他:"你在那儿等我,正好我要去石岗看看,待会儿一道回家。"

  "看啥?"许延疑惑道,一抬头赶紧说:"哎呀,老板来了,那我门口等你哈,拜。"说罢立马扣了电话。

  封毅九点半赶到同乐园林苗圃基地,未待靠近大门,就传来几声响亮的狗吠。许延笑得眉飞色舞,眨眼从门边树影里蹦出来:"咋样儿,我效率高吧?"

  "嗯,不错,"封毅搂住他的肩,笑问:"咋整的,不是满员了?"

  "嘿,我昨儿个打听到,看门那大爷,恰巧是老板的远方亲戚,就塞了点儿小钱,"许延神气活现,话语连珠,叽里呱啦跟蹦豆儿似的:"然后去路边摊儿,弄了张农林技工学校的学生证,找老板娘说要做个园林发展前景的毕业论文,想到这儿来实践三个月,白干活不要工资,哈哈,就混进来了。"

  "假证儿?"封毅哑然,忍俊不禁捏捏他鼻子:"你小子,厉害啊,这也想得出来?"

  "嘿,"许延眉花眼笑:"那当然,"在薛红军家门口风风雨雨蹲点大半个月,就这苗圃是他定点游逛的地儿,削尖脑袋也得往里钻呐,说着又蹙眉叹口气儿:"可是,这园子这么大,人又多,薛老头儿牛鼻子冲天,得制造点儿啥机会,才好套近乎呢?"

  "套近乎就坏了,哎哟,累死了,"上了马路边儿,封毅找块石阶坐下,从兜里摸出盒香烟,搁手心敲两下:"牛鼻子……"边琢磨边点了火:"咱要不制造点儿矛盾,你看成不?"

  "矛盾?对呀!"许延两手一拍,蹭地弹起老高,眉眼熠熠挥拳就砸:"哥,你太棒了,玩儿花招简直就是你特长啊!"

  "嘶……好也吃疼、赖也吃疼,"封毅龇牙咧嘴、忿忿不平:"我啥时候才能不挨揍?"他边揉肩膀边叽咕:"再说,这哪儿算我特长?"

  "哈哈,那你说,"许延吱吱直笑:"你还有啥特长?"

  "这个嘛……"封毅嘿嘿一乐,眼珠子瞅着他滴溜转:"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随即眉飞眼笑凑上来,也不喊疼了,附耳轻声道:"下面啊……"话音一落撒腿就跑。

  "封——毅!"这死小子!逮着机会就耍流氓,许延把脚一跺,咬牙发力狂追:"你给我——站住!"

  两人脚底抹油在狭窄的街市上左蹿右逃,顷刻就冒了满身热汗,黏不唧唧难受坏了。

  "看车啊,"这钟点还有小巴沿街载客,封毅不敢瞎跑,围上个大垃圾桶子直打转儿,掀着衣领急急扇风,连声讨饶:"别追了,好不?我投降,投降还不成吗?"

  "那你停!"许延不依不饶,气喘吁吁:"投,投降你跑啥?"

  "你不打人,我,"封毅缓了缓,险些让他逮住,赶紧闪身逃开:"我就停。"

  "不行,你管我打,不打,"许延呼呼掐着腰,瞪着斗鸡眼儿:"你停不停!"

  "疼在我身上,我咋能不管?"封毅噗嗤笑喷,伸手捂鼻子:"你发现没,这里好臭。"

  "哈哈哈,"许延立刻破功,揉着肚子停下来,上气不接下气,憋得脸蛋儿透红:"那你来,我不揍你。"

  "当真?"封毅将信将疑,瞅着他小心翼翼往前挪:"要骗人了咋办?"

  "嘿嘿,"许延诡笑一声,一把揪过来,抬手赏个爆栗子:"凉拌!"

  "嗷!你,"封毅抱住脑袋哇哇叫:"回回说话都不算数。"

  "咋的啦?"许延掐住他后颈吊眼儿:"不行啊?"

  "行,当然行!"封毅从善如流,立马改邪归正,立定瞪眼道:"老公说行的,那能不行?!谁说不行我揍他!"

  "呸!"许延笑呛了气,一肘子顶过去:"少油腔滑调,快去买瓶水来,跑得渴死。"

  两人闹得累了,喝完水继续闲逛,许延皱皱眉:"这儿街道真窄,人又多。"

  "是啊,"封毅搂着他贴街边儿走,小心让开路边摊位和宵夜逛街的人群:"历史遗留问题。"

  石岗镇地处G市关口,是G市重要的交通枢纽、物流中心和制造业重镇,九十年代中期,曾被XX省计划局评为"XX省农村经济综合实力200强镇"第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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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两千年初,由于一线城市房地产高热,G市及周边地区房价、地价连带激增,土地资源短缺,工业人力资源不足,人工成本不断提高。传统的劳动密集型加工工业难以承受各方面成本上升的压力,投资制造业与投资服务业的投资回报率差距越来越大,致使原有工业企业大规模向附近城乡外迁。

  空置出来的厂房及职工宿舍,大多被当地乡镇政府改造为公寓类住宅,吸引了大批疲于应付关内高昂租金的工薪白领聚集租住。

  正因为改革开放初期发展速度过快、忽略长远规划,致使石岗镇产业结构混杂,逐渐凸显出交通、环境和城市基础建设方面的严重不足。一个将近百万人口的城镇,竟连个像样儿的公园都没有,与她曾经创造的经济奇迹,和这几年新开发的'热土',例如燕沙港综合区相比,已渐趋边缘化窘境。

  "诶,早先你说,"许延突然想起来,问道:"要来这儿看啥?"

  "快到了,"封毅带他拐进街边岔路,再走五百米逐渐远离嘈杂街市,眼前是个占地广阔的大型工厂,却黑灯瞎火房舍冷寂:"看到了不,就这儿。"

  "石岗纺织厂?"许延瞄瞄厂名儿,诧异回头:"这儿咋啦?"

  "这是XX纺织集团下属工厂,最近在搞企业改制,实际上,是以土地置换方式变相还债。"封毅点上根烟,带他绕着厂区外围慢行:"自去年底地产业进入低潮,绝大多数资金仍在观望。上个月的土地拍卖会,石岗镇共推出五宗工业用地,最后只卖出两幅,全部低价成交。"他笑笑,搭上许延的肩:"你看看,其实这儿的位置相当好,厂子东面紧邻关口,西侧隔条马路就是燕沙港商住区,将来若规划轻铁、地铁来往两地,势必经过这里,却因为占地面积广,根本无人问津。"

  "那又怎样?国企天天倒,这块地儿那么大,至少有个百八十亩吧?"许延诧异地问,产品结构不合理、能源价格飞涨、市场竞争激烈、经营管理不善、沉重的劳工成本,种种因素导致国有企业濒临破产、负债累累的不计其数:"石岗镇离市区近,建厂等各项成本,要比周边城镇高出不少,别的厂子都纷纷外迁,这儿卖不出去,再正常不过了。"

  "对,25万元一亩,对于一些利润率并不高的工业项目而言,占地二百亩投入五千万,确实无法忽视。但要是,"封毅弹掉烟灰,回身看他:"住宅用地呢,即使算上,这儿的土地差价?"

  "……白捡的!"对于住宅用地,别说这个位子,任镇上哪块儿旮旯犄角,二百亩五千万,再补一亿多地价,根本微不足道,许延狐疑地盯着他:"你在捣鼓啥?最近跟电脑斗眼儿,就倒腾这?那跟咱有啥关系?"

  "咋能没关系?你不是想要房子?"封毅嘿嘿一笑,信指弹掉烟头:"不出两个月,这儿就是,你的地。"
空手套白狼
  "你……你疯了!"许延惊得合不拢嘴:"五千万?!咱现在,五千块都没!"

  "你个财迷,就算有,还能让我给掏出来了?"封毅噗嗤一乐,伸手揉揉他脑袋,又滑下来揽住他的肩:"五千?一个子儿我都没打算花。"

  "你,你咋想的?"许延震惊不已,一把抓住他的手,跟这小子处了十来年,早知道他是啥人了,就算天方夜谭、鬼神传说,看似荒诞不经的无稽之谈,既能由他口中道出,就必有古怪之处:"不花钱,谁能给你地?!"

  "别急啊,先前不是说了,这厂子欠债?债款总计五千一百八十三万。"封毅笑道:"土地估值五千四百万,今年共拍过三次,每次降价二百万。直到上个月,连厂房等全部固定资产、存货,共计底价五千万,可惜,仍然没脱手。"他搂上许延继续走:"你说,那厂领导他,急是不急?"

  "急呀,急管啥用?"许延纳闷儿,蓦地一怔:"债款……地价——你是想?!"

  "嘿,我老公就是聪明,"封毅抱着他乐:"对,咱们成立个公司,接下他的土地跟债务,对他来说,不是求之不得的事儿?"

  "可是……"许延半天没说话,脑子里翻江倒海,不由自主跟着他的思路往下转:"咱们,连十万注册资本都拿不出来……"

  "说了咱不掏钱呀,"封毅哈哈直笑:"五千万的买卖都谈妥了,国企又不是他厂领导自个儿的钱袋儿,他能在乎那十万块?当然他去给咱办。而且,即使咱不压价,原地价跟债款、注资款互抵,他还得付咱一百七十三万差价。"

  "那,那即便谈成了……"这哪儿能谈不成呢,许延早就愣了神儿:"债务呢?咋还?"

  "这厂子欠债四五年,咱接手后,拿地皮去银行抵押贷款,"封毅看着他:"收到手的五千万,先还两千万,剩下的,签个延期付款合同,一年半后结清。"他续道:"厂子卖地,债权人也在眼巴巴地看着,这么久都没个结果。你说,他是情愿跟这厂子遥遥无期瞎耗下去呢,还是先收咱那两千万更踏实?真要碰上,那些食古不化、爱钻牛角尖儿的,给他们负责人塞上一两百万的回扣,又算多大点儿事儿呢?"

  "可是,工业用地不能直接交易吧,"许延突然想到:"好像要通过招、拍、挂,公开进行,要万一有人拍了,咱拿不到……"虽然这可能微乎其微……

  "实际上,这类土地,只要交清出让金即可进入市场。"封毅解释道:"政策对此并没有规定得很具体,地方操作灵活性相当大,未必真得通过招、拍、挂流程,主要是落实补交市场价问题。而且,就算拍,也得有人出价啊。拿到地后,咱们就转成房地产开发公司……"

  "……还,还有,"那不可思议的前景,仿似拨云见日,越来越清晰,许延抖着牙根儿:"工业用地,改成,住宅用地,能好批?"

  "听我说,"封毅笑了,搂着他一边走,一边侃侃而谈:"G市这些年经济飞速发展,建设重心肯定要扩大,市区面积就那么点儿,不得向关外转移?"见许延赞同,复又续道:"石岗镇说了多久边缘化、边缘化,它就真能'边'了?这里地处关口,是重要交通枢纽之一,又是市中心跨向燕沙港中心区的一个重要支点,是市区商贸服务中心的自然拓展区。G市要发展,根本回避不了石岗。"

  许延听得三迷五道:"你是说……"

  "我是说,"封毅一笑:"除了这些拥有土地所有权、使用权的大型国企,还在苦苦支撑。"他随手往前指指,示意许延看向纺织厂周边,那些大大小小的空地:"自两千年初开始,其他靠租地生产的工业企业,就已经入不敷出,被迫不断外迁,市政府就此表过态吗?没有吧?你想想,那会是为了啥?"

  "为啥?"许延瞪着他,其实心中早已隐约料知答案。

  "小样儿,装啥呢?"封毅笑看他:"当然是想不花钱,不费事儿,不伤情面地,顺势而为!这儿绝对要向综合配套服务区转型,看情形,就这一两年,肯定要大刀阔斧地改革规划。"他边说边拉许延往回走:"你说,这时候咱们去改住宅用地,国土局、规划局,还能卡吗?就算莫名其妙非要卡,花个二、三百万,够不够打通关节?"

  "……就算,这些都行得通,土地差价呢?"许延手心冷汗涔涔,抓紧他:"得一个多亿吧?哪儿来?!"

  "土地补偿 费一次缴纳有困难的,可以签定分期缴款合同分期缴纳,之前就有这规定。"封毅嘿嘿一笑,又点起根烟:"《关于扩大开放加强招商引资立项争资工作的实施办法》,这文昨天上了石岗镇政府网,我'溜'进去看了。第八条:用地优惠。在原优惠基础上,对新建或扩建的1亿元以上投资项目,视具体情况按比例给予优惠,优惠部分由镇财政支付,
1——2亿元的项目,能优惠5%。"

  "分期也得付啊,"许延这会儿已经不是挑刺儿,激动得不行:"到底咋办,快说!"

  "土地转型成商住用地,价值立刻飙升,当然要上银行重新抵押,"封毅睨着他笑:"除去先支付的二千万债款,咱们手上就有了一亿三千万,又有那个文,补地价,还成问题?"

  "那,然……"许延心跳得快飞出喉咙口,结巴道:"然后……"

  "然后,当然是做广告、盖房子呀。"封毅敲敲他脑袋,笑着续道:"地产业萧条时期,各项成本都低,要咋混还不是咱们说了算?楼盘设计图,几十万搞定,还可以延期付款。施工单位,都是先垫资盖楼,房子超出地面以前,一分钱都不用付。现在生意不景气,这条件还能再谈。咱们有地在那儿,又跑不了,他们不会有顾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接着呢?"许延怔怔道,搞不清自己是在梦游还是在发呆。

  "接着,嘿嘿,坐车回家咯。"封毅拽他跳上一辆中巴,刚想闹,立刻挨了一巴掌,赶紧老实交代:"少爷,房子盖出地面,当然马上建个售楼处啊,这样每天都有房款到账,施工队的工钱,那时不过是九牛一毛?"他边说边惬意地摊开腿:"一年后房子封顶,到了还款期限,你说,即便不计升值水平,光一期工程的房款收入,得有多少个亿?跟债款、贷款相比,是个啥概念?"

  许延直直盯着封毅,半个字儿都说不出来——原来,这世上,真有这种人;原来,这世上,真的有奇迹!这个家伙,这个混蛋,他真敢想,他真能想,他想的出,他也干得出,这等——天花乱坠的事儿!!!
逍遥凌风翔
  一个计划,无论多么繁复冗长、精妙曲折,只要是可行,说起来总不至于太费事儿。真正磨人的,是具体操作过程,哪怕是对照拟好的详尽方案与步骤执行。各方各面涉及的各类人要亲见亲谈,桩桩件件大事小事要权衡落实,许延忙得鸡飞狗跳。夏紫菱除了挂个合伙人的身份,有空跟着他四处跑跑、做些笔录文书工作,其他事儿根本帮不上忙。

  封毅那段时间忙着执业医师考证,白天上班又脱不开身,只能出出点子想想办法。眼见他明显消瘦、累得脱形,屡屡心疼不已,反复苦劝他先别去同乐苗圃蹲点,忙完这边再说,都被许延拒绝了:"现在这模样正好,看上去多像落魄勤勉的好学生。"开玩笑,好不容易碰上这机会,哪儿能因为累就放弃?现在正是年轻有力气的时候,不怕忙,只怕没得忙。

  可决心是一回事儿,现实又是另一回事儿,时间越来越不够用,许延忙得恨不能把自己切开两半,幸好一星期后,封毅就把陈雅文挖了过来。一套120平高档住宅的许诺、公关部经理的高薪职位、当初买月亮湾公寓结下的交情、意外受到赏识重用的感恩图报。陈雅文的衷心与干劲儿毋庸置疑,外带多年任职房地产公司的丰富实践经验,可算帮了许延大忙。担子轻了,心情好了,各项事务也如借东风、顺风顺水,一路高歌着步上了正轨。

  二〇〇三年底,新天国际公寓正式破土动工。两人站在自己名下那片开阔的土地上,迎着横扫黄沙、疾劲凛冽的西北朔风,同时长出一口气,对视之间、感慨万端。

  同年十二月末,在薛红军又骂又逼的苦心教授后,许延的第一笔跟庄、抢庄操盘交易,终于旗开得胜、圆满成功。自己独立赚来的第一桶金,砸得他几乎傻了眼。不但如此,期间险象环生的艰苦搏杀与最后凶狠老辣的大刀阔斧,一举震惊了行内同仁,并正式登堂入室,跃升薛红军倾力栽培、最为器重的关门弟子。

  说起与薛红军的结交相当好笑,许延在他逛花场的时候,拿着一百块钱追上他死缠烂打,不论怎么推说解释,非认定是他掉的,蛮不讲理地逼他收回。这个声大气壮、油盐不进、没有金钱观念的愣头青,可把老头儿郁闷坏了,赏花看草的好心情,须臾报销得无影无踪,气得他揪上许延就去找花场老板投诉。

  结果无庸赘述,许延被扫地出门。老头儿看着那傻头傻脑的憨直后生,因为自己而凄凄惨惨地捡包袱走路,不由生了恻隐之心,拦住他回头找老板说情,最后许延只好'忿忿不平'、'勉为其难'地留了下来。

  后来的事儿就好办了。远离尘嚣与铜臭,整日跟草木花农为伍,子女们都有自己的事业,周末才得空光顾农场,来闹一闹他这个黄土埋胸的糟老头儿。那日子说飘逸悠游是没错,说寂寞清冷其实也无差,难得竟碰上个全无机心的傻小子,薛老头跑花场的频率越来越密了。

  一老一小顶着烈日闻着花香,从蚜虫烂根到黑子白棋;从烹茶煮酒到井市迭闻;从高山流水到父母在、不远游……一来二去,薛红军感觉这穷学生,除了脾气犟点儿,心气傲点儿,性子直点儿,倒真没其他坏毛病,算是个不错的后生。

  后来听说他母亲常年带病修养,下有一妹靠他负担学费生计,又学了园艺这门没钱途的专业,不由动了侠义心肠,屡次规劝诱导他投身股市,不想都被断然拒绝,理由竟是:"凭什么你说行就行,你当股市是你家开的?!"许延不耐烦地拨开老头子,忙不迭揩着一脸热汗:"哎呀,我还要找师傅学剪枝,下回再跟你瞎扯淡。"

  "你说什么?瞎扯淡?!"薛红军一向都被人追着捧着巴结惯了,哪知临老碰上许延,巴巴地主动送上门去,竟会屡遭'轻视'、不停吃瘪,不由火冒三丈、怒发冲冠,一把抓住那愣小子,两道白眉毛气得要冲上天:"你到底炒不炒,你不炒,我这就叫你老板炒了你鱿鱼!"

  "你这糟老头,还讲不讲道理?哪儿有逼人炒股票的?!"许延也犯了'牛脾气',指着他破口大骂:"我家就我妈那点儿病退补助,炒,炒,炒,炒糊了去喝西北风呀?!"

  "炒糊?!不识好歹的犟骡子,"薛红军气得吹鼻子瞪眼:"行,怕亏本拿我的钱炒,赔了我吃、赚了你得!"

  自此,许延'极不情愿'地踏上了风起云涌的K线征途。直到谢师宴当天,才捧上杯好酒,将前前后后的处心积虑,诚恳地和盘托出。薛老头早发现这小子聪慧异常,对行情趋势尤其敏感,眼光独到。自己传授的操盘技巧,他不但吸收迅速,还常能举一反三,另辟蹊径。

  诸多反常迹象由不得人不起疑,无奈跟这小子实在投缘,又爱才心切,况且几个月观察下来,许延确实本性纯良,并非奸佞之徒。无奈之下,只好假作不知,继续装聋作哑,就看他啥时候自己'招供'了。现下见他坦白,当然心怀大慰,但表面的威风还是要耍耍的,不然哪出得了心头这口'窝囊气',正冷下脸来准备发作,却被一声娇呼惊散了思路。

  "小延哥哥!"推开包间门的宝贝外孙女曾小玲,欣喜异常地失声惊叫:"你是,是小延哥哥吗?!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小玲啊!"当日火车上匆匆邂逅,因为许延、封毅两人没留下联系方式,她只记得对方名字里有个延。回G市后,即使全家出动,凭这点儿线索想要找出个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只能望洋兴叹,这才错过了许多年。

  许延愕然回头,没想到当初那个贪吃淘气的利嘴胖丫头,竟已出落成十一二岁、秀丽端庄的窈窕少女,不由大吃一惊,直叹岁月如梭、光阴似箭,人生何处不相逢,这缘分种得当真不是一般深。于是一场负荆请罪的谢师宴,立马变作互叙别情的喜相逢。

  '小延哥哥'这尊称,这些年几乎要磨得耳朵起老茧,没成想竟是自己的徒儿许延。薛老头儿看着儿孙两辈围上那坏小子,千恩万谢、问长问短,根本没人愿意理他,骂到嘴边的话,只好郁郁咽下,捋须讪笑着烂进了肚子里。
愿同尘与灰
  二〇〇四年初,许延辞退了原来的保姆,联系了尹心玥的一个远房亲戚,来G市陪伴看护。久违的乡音与亲情,令她经年不散的抑郁,奇迹般减轻不少,身体状况也大有起色。随着又一年的春暖花开,除了仍旧乏力体虚,偶尔咳嗽气喘,已基本能脱杖正常行走。

  夏初时节,听闻西涌即将开发兴建海滨浴场,许延便约了丁珉、秦可可和夏紫菱、李浅墨,一行人趁着周末公休,开车载上尹心玥去散心游玩。这片原本荒凉沉寂的滩岸,消息一经公布,立刻聚满了即兴追尾的游客,放眼望去,满目皆是红红绿绿的花哨泳衣。

  几人陆续停好车,许延开门下去,懊恼地抱怨:"下饺子一样,早知道不来了。"

  "热闹不正好?"封毅看一眼跟保姆沿着沙滩走开的尹心玥,轻轻捅他一下,小声责怪:"阿姨成天呆家里,见个人都难……"

  许延一想也是,便放开了心情,跟他一块儿撑起太阳伞插好,在沙地上铺上凉垫、摆开折叠椅,拿出饮料水果小吃,让尹心玥逛完回来有地方好休息,这才歇口气坐下。早上九、十点钟,日头虽然灼人,海风却也够猛,待在阴处,不一会儿就消了汗意。

  暖风卷起碧浪,温柔地吞吐滩岸,时日更迭、光阴荏苒,海,还是海,恒久地浩瀚从容。那样乐此不疲地,激动的、落寞的,得志的、消沉的,欢笑的、恸哭的,花样百出地喜怒哀乐着的,恐怕只有他们这些营营役役的芸芸众生吧……回想这些年的兜兜转转、起伏跌宕,许延不由感慨万千。

  "怎么了?"封毅见他走神儿,笑着打趣道:"就这一天工夫,出来放放风,还要筹谋你的敛财大计啊?"

  许延闻言回过头,看向那飞扬俊逸的眉宇,轻柔地弯起嘴角。这些年,真的多亏有他,风光也好、落魄也罢,都一如既往地回护扶助,无微不至地体贴关爱,哪怕一点点情绪波动,都尽心照料、温柔开解……

  人生得此良伴,何其幸运,何其有福……由衷的欣悦快慰从心底冉冉升起,许延微湿了双眼,别开脸——此生……别无所求,只愿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共渡这潮涨潮褪、云起云消……

  "不是,刚经过我们面前那男的,"那些不快,那些惨淡,终于过去了,还想来作甚,何必影响了此刻的好心情?许延笑顾左右而言他:"不知道擦了些啥,蛮好闻的。"

  "有吗?谁呀?"封毅抽抽鼻子,诧异地说:"我咋没闻到?"

  "诺,就那边儿,"许延伸手一指:"花衬衫那个……喂!"话还没说完,那小子已经蹿出去,几步就跟上了花衬衫。许延哭笑不得,其实刚是被那香水冲得头晕,才随口拿来一说,哪儿想到他会当真。

  "那能好闻?!"封毅研究完毕,跑回来坐下,满脸狐疑、自言自语:"依我看,还不如你身上那味儿。"

  "……我身上,"许延愕然道:"我身上有啥味儿?"

  "有哇,"封毅贴上他耳朵,小声嘀咕:"你身上,有股淡淡的狐臭味儿,我特爱闻。"

  "你说啥?!"许延大叫一声,惊得周围那几个叽叽喳喳,翻包拿泳衣、找浴巾的家伙立刻停下动作,探头张望,窘得他连忙摆手示意没事,完了才尴尬不已地小声问:"开什么玩笑?我哪儿有那啥,啥臭,我自己从没闻到过,也没听别人说过!"

  "这个自己是闻不出来的,别人?别人就更闻不到了,"封毅一本正经地解释:"说了是'淡淡的'嘛。"见他坐立不安,鼻子眼睛都快挤做一堆,赶忙郑重其事地保证:"没事儿,我不是正巧爱闻吗?真的,比那男的那香水味儿,强多了!"说着鼻子凑上来陶醉地深嗅两下:"而且,有点味儿不更好?要是不小心走丢了,蒙着眼睛我也能把你给'闻'回来。"

  "行了行了,"那死小子明晃晃的笑容,看得许延特想狂扁,无奈又找不着借口发作,见丁珉抓个包准备钻进后面树林,赶紧抽条泳裤出来:"我去换衣服。"说着抬腿追上去。

  "诶,急什么呀?"封毅大叫:"干吗不等我?"那小子却像被鬼撵着似的,早跑得没影儿了。

  两人找到一处没人的树丛,许延心怀鬼胎换好泳裤,见丁珉弄完了站在一边等他,扭捏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猛地站起身:"丁,丁珉!嗯……你过来,闻闻我……"话没说完就被对方激烈的反应吓住。

  "啊?!"丁珉目瞪口呆,非但没帮忙,反而慌忙连退三尺,话都说不利索:"那个,许,许延……咱俩是哥们儿,最铁的哥们儿!可也,就是哥们儿,"见他愣神儿,挠挠头继续字斟句酌,满脸不忍加难堪:"我,你知道,我真的,只喜欢女的……再说,要让封毅知道了……"以那小子的手段,自己不得掉几层皮?!

  "……"许延愣了半天,这才弄明白,这家伙感情是听岔了,不由吐了口气大翻白眼:"得得!你想来我还不干呢!是闻啊,拿你鼻子闻我一下!"

  "啊?哦哦,"丁珉大松一口气,拍着胸口立刻放下心,诧异地问:"闻?闻啥?闻哪儿呀?"

  "呃……"许延继续别扭,靠上前去,指指自己腋下:"你闻闻我这儿,有没……嗯……啥怪味儿。"

  "什么?"丁珉纳闷儿地伸鼻子过去,嗅了两下,抬起头:"没呀?啥怪味儿?汗酸味儿算不算?"

  "是吗?真的?"许延抻开手臂,自己也吸一吸,好像真没啥特别呀,不放心地追问:"你闻清楚了?真没那啥,嗯,狐,狐臭?"

  "狐臭?"丁珉怪异地瞅着他,眉毛抽动,死憋住笑:"你要有那,十里外都知道了,还用这样闻?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许延腾地红了脸,这下丢人丢大发了,正不知如何解释,那边树影一晃,鬼头鬼脑跟上来的封毅,已经像个兔子似的,没命撒腿飞逃。
潸然双泪垂
  "回头再跟你说!"许延一把推开丁珉,肺都快气炸了,居然又被这死小子摆了一道,立马憋足了劲儿狂追而去。

  两人蹬着烫脚的白沙,一个猛追一个疯逃,不一会儿就远离了人群,封毅被他追得回不过气,'咚'一声蹦进水里,忍住笑说:"你,你别追了啊,再追,我可游远了。"

  "哼,"许延眼睛都不眨,'嗵'地扑下水,发力追上去:"有种你就游,别让我逮着。"

  "哇!"眼见他两下就扑腾到身边,封毅吓得赶紧蹬水逃跑,直游出上百米,见他累得跟不上,才喘着粗气停下来:"说,说了你别追,看,看累着了吧……"

  "哎哟!"许延难得没回嘴,惨白着脸惊叫一声,奋力挣扎两下,突然秤砣似地没入水中,徒留下一串诡异的小泡泡。吓得封毅没命往回游,还没到地儿,就被'潜伏'等待的许延一把拽进水中。

  要不是泡在水里,准保大笑出声,许延得意非常,就算水性不好,这些年'勤学苦练',怎么着也得远胜当初啊……当——当初……

  心头砰然一跳,许延怔怔停下动作,眼前,水中,那梦一般飘荡的浓黑的发,宠爱无奈的深情目光,握紧他肩膀的温暖的手……喁喁私语的轻涛细浪,碎金般跳跃的炫目阳光,一切,一切都仿佛随着介质的改变而悄然静止,蓦然将他拉回十多年前那条淹没的隧道……

  十多年,恍惚一瞬,得到的、失落的,有多少嬉笑嗔怨、憾惋欢欣,如同乱踪迷眼般千帆过尽,唯独这双手的热度,从未改变,一如既往地紧握他,牢牢地牵引他,那后腰上轻轻一推的万般温柔,那破颜一笑的无尽宠爱……

  许延不由自主地靠上去,抱住那人,越来越用力,滚烫的泪水,无声汇入浩淼汪洋……封毅轻轻托起他的脸,黑眸紧锁住那鸦羽般颤动的眉睫,温柔地笑了,缓缓低下头,覆上他的唇,撬开那颤抖的牙关……与当日一样甜蜜清新的气流,泊泊不绝地灌注而入。半晌之后,两人才同时冲出水面,不停揩着脸上的水珠,齐齐笑出白亮亮的牙。

  "好了,别抱了……"搂着他游近岸边,封毅忽然红了脸,闪过一丝窘迫:"你,抱那么紧,我,我都不敢上去了……"

  "嘿嘿,就不让你上,"许延咯咯坏笑,清亮的眼睛流光溢彩,蛇一样缠上他的腰,轻蹭一下那灼人的硬挺,得意洋洋:"看你咋办,下次还敢作弄我不?"

  封毅眉峰轻扬,咬牙盯着那促狭鬼:"不让,我上吗?"说罢捏住他下巴,蓦地勾唇一笑,手臂一收,挑开他腿间那片薄布,
在那遽然失措的惊呼声中,不由分说地迫近、紧压,缓慢而强硬地深深插入,对着那瞬间飞红的双颊,轻吹口气,戏谑低笑:"现在……我就要上你。"

  "啊……你……疯了!"光天化日之下,即使远离人群,也想不到他竟敢妄为至此。许延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挣扎,窘得恨不能昏过去:"……快……出来……混蛋……你不能忍忍吗!"

  "不能,因为……"封毅锁住他挣动的腰,怜惜地爱抚着那羞媚的甬道,温柔而霸道地深深抽 送,轻声说:"它跟我一样,很爱……很爱你。"

  "啊……哥……"那深情的低语,强悍的进犯,顷刻颠覆了神智,拨乱了心弦,每根经脉都不受控制地恣意舒展,战栗着轻吟着,在五色波光中绽放缤纷。海天之间,霎时掀起一幅幅,馥郁袭人的甜美浪潮。许延迷醉的合上双眼,倾听着浪花弹奏的奔放弦乐,情不自禁地随波逐流,酣然融化在火热瑰丽的阳光中……

  可是,再好的天气也有阴暗的角落,即使慷慨如烈日,也未必能照耀进每个人的心底。当两人闹闹腾腾跑回太阳伞下时,丁珉、秦可可也已经游累了,坐在垫子上胡吃海喝。

  尹心玥心情格外好,脸上难得泛起健康的红润,笑着切开一个橙子:"来吃点水果吧。"

  "妈,我先不要,"许延笑着摆摆手,捞起支矿泉水,拧开盖子就咕嘟咕嘟往下灌:"渴死我了,就想喝水。"

  "这个看着还不错,"封毅拆开保鲜盒,里面的香莓颗颗透红:"尝尝,应该挺甜。"

  许延随便拣起一颗,扔进嘴里无味地咂巴:"人工种的,再甜也比不上绿姬,"说罢立刻口水直流:"好多年没吃上那个了。"

  "还想着那个呐?"封毅轻笑:"八月底就该熟了,到时看能不能抽空……"说着忽然停了声儿,转眼看过来。

  "好哇,"许延微笑着放下水瓶,眼睑低垂。这些年,二〇五像块厚重的血肉,沉进心底,动辄抽筋刮骨。然而,只有那里,才是他的家,是不论奔往何方、走得再远,都恒久惦念的唯一归所。他抬头看向封毅,眼神清澈:"咱们是该,回去一趟了……"

  封毅看着他,无声地笑了,眼底燃起一抹柔亮的火花,欣然地收回目光,仰头喝一口水:"诶,菱菱他们呢,还没玩儿够吗?"

  "哼,"秦可可下巴点向林边,轻嗤道:"吵起来了吧,"转脸剐一眼许延:"我就不明白,李浅墨究竟有哪点好,就算菱菱身在局中,你这当哥的,难道也掰不清?"

  许延没应声儿,眼睛瞟向二十米开外那棵笔直的棕榈树,两人果然似在争执,脸色都不大好。要真是自己的亲妹妹,哪儿容得李浅墨不汤不水地纠缠几年。可是,他烦躁地转回头,对菱菱……他该以什么立场规劝,甚至,过问呢?

  "这小伙子,有点不晓事啊,"尹心玥也看到了那一对儿,笑着说:"难得出来玩玩,怎么也该让着女朋友。"

  "阿姨,他不是不晓事,这人可比谁都滑,"秦可可见有人附和,立马来了劲儿,坐直身:"我只说一样,您猜每回出去玩儿,该他结账的时候,他会怎么着?"

  "你这丫头,"看她那神气活现的样儿,尹心玥知道准没好话,了然笑道:"又要搞什么名堂?"

  "哪儿呀,我说真的!"秦可可委屈地瞪大眼,不依道:"您不信?不信您看!"随即挺胸伸长脖子,右手往下一插,做势掏口袋,模仿着李浅墨的腔调:"诶,诶,多少钱,我来,我来啊,你们别争!"左手跟着抬高,摆出翻账单的动作,食指来回划动:"这个,咱们点了吗?"她仰头巡视一圈,仿佛得到印证,又俯下脸仔细审查:"这个菜呢,算错了吧?啊?这么贵?!拿你们菜谱来。"

  那惟妙惟肖的即兴表演,逗得尹心玥哈哈大笑,旁边几个也都忍俊不禁瞄着她。秦可可越发得劲儿,一丝不苟地核对菜谱,弄了半天,抬起头,清清喉咙:"打个折吧?你这菜价太离谱了!"说罢转向尹心玥,不屑道:"您说好笑不?他那兜里装的是超能胶,手一进去就拔不出来,能攥个半小时,单子早被这几个红脸薄皮的傻帽给抢走了。"

  "那确实抠了点,"尹心玥笑着摇摇头,微不可察地叹口气,拿起颗葡萄来剥:"太计较的男人,大多没担当。"

  "太精辟了!"秦可可总算找着知音,忿忿不平、再接再厉:"抠门还是小事,"她不齿讥嘲:"这家伙追了紫菱多少年,却从不敢带她见父母,您说,这还算男人吗?安的什么心!"

  "不会吧?"尹心玥诧异地抬起头:"真有这事?"

  秦可可正待回话,见那两个说完往回走,便停下声来,冷眼瞄去。李浅墨脸色如常,未待近前,已堆上满脸笑纹。夏紫菱却低着个头,显见情绪不佳,鼻尖还隐约泛红。许延眉心微蹙,伸手翻出车钥匙,站起来:"菱菱,跟我上车拿点儿东西。"

  "嗯。"夏紫菱正想抬步,李浅墨伸手拦住她:"算了,你坐一下。"言毕笑对许延:"她累了,我跟你去拿。"

  许延一阵不快,面无表情地回头直视,待到对方尴尬地让开,才若无其事地笑笑,淡淡说:"你拿不了。"随即拉拉夏紫菱:"来。"

  两人默然不语,一前一后来到车边。许延打开门,掏出支烟,继续翻找打火机,随意问:"跟浅墨吵架了?"直至点着了火还没听见回话,却传来一阵压抑的哽咽,不由手一紧:"怎么了,菱菱?"皱眉转回头去,夏紫菱竟已挂了满脸泪,忙抽张纸巾递给她,压抑着怒气:"那小子欺负你了?说话!"

  夏紫菱摇摇头,闻言泪珠子掉得更凶,却始终半声儿不吭,连之前的哽咽都收了去,唯有那清冽的水滴擦不断地流淌,颗颗都砸在许延心底,冻得人生疼。这丫头自小就不爱哭,能难受成这样儿,得受了多大委屈?许延怒不可遏,摔下火机就往沙滩走:"我找他去!"

  "哥!"夏紫菱泣不成声,追上来一把拽住他,急急说:"不是的,不关浅墨的事儿,是我,是我害他丢脸……"

  "你说啥?"许延愕然收住脚,眯起眼睛,寒声问:"你丢他脸?你能丢他什么脸?!"

  "真的,那些同学,上礼拜就开始指指点点,我还没当回事儿,"夏紫菱用力捂着嘴,绷紧的指节根根煞白:"直到昨天,浅墨一个朋友的弟弟,问他,我是不是,杀过人,坐过牢……呜呜……"

  "这怎么可能?"许延大吃一惊,为了让夏紫菱轻松上学,他跟封毅当初费足了功夫,钱没少花,门没少敲,处处赔笑周旋,就是怕发生这种状况:"打哪儿传出来的?"

  "不,不知道,"夏紫菱抽噎不止:"本来一直都好好儿的,可现在,谁见了我都绕弯儿走。"

  "菱菱,"那隐忍的低泣,落在耳中分外揪心,夏紫菱不是亲人,却早已远胜亲人。许延叹口气,暂时撇开那事儿,扶住她的肩:"跟哥说说,黄阿姨的事儿,你自己,觉得亏心不?"

  "不!不亏心,"夏紫菱猛地抬起头,蓄了满眶的泪,纷纷坠落:"只要,妈能少受罪,即使坐牢,我也甘愿!"

  "那就是了,只要咱们问心无愧,别人咋想咋看,有关系?"许延伸手慢慢理顺她濡湿的发,凝视着她的眼睛,温声道:"哥也,从没觉得,菱菱做错了。"

  "哥……"夏紫菱怔了怔,猛然扑进他怀里,压抑经年的郁结,天崩地裂般嚎啕而出:"呜呜,你说,妈妈她,会怪我吗?"

  "傻丫头……"许延紧紧抱住那颤抖的身躯,轻拍着她的脊背,眼眶微红:"你是黄阿姨最孝顺的女儿,是哥最好的妹子,没人会怪你,永远都不会。"半晌之后,听那哭声渐渐收敛,才轻轻扶起她,拿张纸擦干她脸上的湿渍,微笑道:"别难过了,当初那么难,咱都挺过去了,是不?"

  "嗯,"夏紫菱站直身,不好意思地揉揉眼睛:"我听哥的。"

  "好,"许延暂时宽了点儿心,待她歇平了气,问道:"对了,李浅墨怎么说?"他拍拍夏紫菱的肩,俩人并排慢慢向沙滩走:"要跟你掰?"

  "没,"夏紫菱皱皱眉,轻声道:"他就是,有点儿难堪……"

  "难堪吗?"许延不置可否地一笑:"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确定关系?他父母知道了吗?"

  "不知道,"夏紫菱转开脸:"浅墨说,再等等看……"

  "菱菱,"许延停住脚,顿了顿:"你真打算跟他一块儿吗?哥觉得,这人不大适合你。"

  "他对我……还不错,"夏紫菱低声说,双眼迷茫看向海边:"我不想,一个人……"
凉夜露凝香
  下午两三点钟回到市里,送了尹心玥,许延拉上车门,两眼直迸火星:"操,到底是哪个龟毛干的!"

  "上回咱们去接菱菱,你还记得不,"封毅慢慢发动车子:"有个男生好像在追她。"

  "嗯,"两人都是琉璃心肝,话从来不用说透。许延冷冷一笑:"我也这么想,这事儿传出去,谁还能靠近她。"

  "房校长那儿,找天去坐坐。"封毅想了想:"要不,等我回来再说?"

  "不用,你别操心了。"许延说:"这次得去一个月呢,我不想拖。"封毅一直是二院的重点培养对象,自去年底主刀完成几台高难度手术后,威望已隐隐与朱华比肩。所幸朱华并不嫉才,一有机会还放他出去学习交流,让他多吸取外院的优秀经验,这已经是今年第三次出差了。

  "你别冲动了,当初我就不赞成瞒着这事儿。"封毅瞥他一眼:"不管什么关系,真靠得住的,知道了也不会另眼相看,那些眼浅的,趁早离远些更好。"

  "嗯,"许延应着,这些理儿他当然明白:"我还不是,怕菱菱为难。"

  "我知道。"封毅在灯口停下,瞅着他笑:"对了,要带啥东西不?听说A市的绣品不错。"

  "去,"许延翻眼瞪回去:"我要那干啥?!要买,"说着噗嗤一乐:"送给那些小护士倒还行。"二院的护士,现在见着封毅简直就是苍蝇扑鸡蛋,后门儿都走到许延这儿了。

  "你还敢说,"封毅懊恼地敲他一下,这事儿把他郁闷坏了,撒了无数软钉子仍不济事:"现在的女孩子,猛得简直不像话,都烦死我了。"

  "嘿,你烦你的,"许延哈哈大乐:"我只管收礼。"现在一去二院,熟的直接来,不熟的托门路,总能'满载而归'。他越想越乐,当即打开车上塞着的塑料袋,掏出块巧克力剥开:"诶,这个好像是那个高个子陈小姐送的,"说罢美美地咬一口,津津有味地嚼着,叹一句:"果然人长得漂亮,送东西也有品位,"贼笑着递到封毅嘴边:"你尝一口?特好吃。"

  "好吃是吧?"封毅磨牙瞄着他,一把夺过来打开车窗,连那塑料袋一块儿,用力往路边垃圾桶一掼,气哼哼道:"我叫你吃!"

  "喂!我的巧克力!"许延正吃得起劲儿,眼见那袋子呼啦啦一去不回头,眼珠子都快弹了出来,扑上去揪住他耳朵就狠拧麻花:"揍死你!揍死你!赔我巧克力!"

  "哎哟喂,哎呀!"封毅拼命稳住方向盘,疼的龇牙咧嘴:"我赔,我赔你巧克力还不成吗?别闹,别闹!看撞上了!"

  "哼!"许延一屁股坐回来,掰着手指得理不饶人:"不止巧克力,还有乐嘉杏仁糖,还有蓝莓酥,还有豌豆芥末条,还有牛肉粒,还有奶油灌心……"

  "成成成,"封毅快被他炸晕:"你说啥就啥,待会儿咱们就进超市……"

  "哼,"许延得意洋洋,翻个白眼:"看你下次还敢丢我东西,丢了你自己去买回来。"

  "当然丢,见一次丢一次,"封毅死猪不怕开水烫,外强中干大声嚷嚷:"以后不准吃人东西,要吃啥,我来买。"

  "吓,这可是你说的,"许延本就不好零嘴儿,刚是在外面玩儿一天,有点饿了,现下正好逮着个机会折腾这坏小子:"我饿了,我要吃张记的椒盐九吐鱼。"

  "呃,"封毅立马傻了眼:"刚你怎么不说?"张记是城西一小食店,两人念书那会儿,偶然逛到那边,吃过一次,味道还不错:"这都跨了半个城了。"

  "咋的啦?嫌麻烦?"许延吊眼摊开手:"把我巧克力拣回来。"

  "行,行,"封毅拿他没辙,幸好今天休息,'吱'一声刹车掉回头:"咱去吃九吐鱼。"

  两个人颠颠仆仆奔到张记,许延点了份九吐鱼,封毅见时候不早,拿起菜牌:"到饭点儿了,要不,咱们就在这吃?"

  "那咋行,"许延扬手道:"老板,那鱼给我打包。"回头扯走封毅手上的菜谱:"这儿的其他菜都不咋地,诶,咱们好像挺长时间没吃过德川的火爆竹肠了。"

  "德,德川?!"封毅擦把汗,眼巴巴仰望着他:"少爷,德川不是在先前掉头那儿吗?"

  "对呀,"许延有滋有味地呷口茶:"刚没想起来,你咋不提我呢?"

  "……怪我!"封毅撑着下巴哈哈直喘气,'啪'一声拍响桌子:"老板!赶紧的了!"

  两人提溜了饭盒,兵荒马乱跑回城东,进了德川门,好不容易歇下口气儿,封毅见许延点了份生肠又丢下菜谱,立刻满嘴冒苦水,赶紧放下杯子:"延延,咱,咱不在这儿吃晚饭?"

  "这儿的米饭散乎乎的,"许延眼睛转得贼利索,竭力憋住笑:"哪儿有稻香园的钵头蒸饭香,你说是不?"

  "是倒是……可,可是,"封毅伸着脖子咽口口水,无限期待地望着他,小心翼翼商量道:"那儿又得跑大半小时,这会儿,市里正塞车,要不咱就在这儿对付了?"

  "对付?"许延吃惊地瞪大眼:"晚饭咋能对付?饮食态度要严谨,你当医生的,这都不晓得?"

  "……呃,你是我的爷,"封毅彻底趴下,服务生一来,丢下票子就扯他起来:"走了小祖宗。"

  "诶,等等。"许延回身顺了双筷子,被他拉着往外跑,眼睛都快笑得没了缝儿:"哥,你饿了?"

  "哪儿能呐?"封毅把那祖宗拉上车,诚心诚意地表白:"没稻香园的米饭,我咋吃得下?"

  "嘿嘿,"许延眉花眼笑,又怕他真饿坏了,打开盒盖搛了生肠跟鱼段子,一口口塞给他:"好吃不?"

  "嗯嗯,当然好吃。"封毅吃得满嘴流油,呜哩哇啦连拍马屁:"老公的品味就是高。"

  "诶,换道,"许延肚里暗笑,偏不让他安生:"待会儿拐弯。"

  "啊?!"封毅有如惊弓之鸟,牛眼瞪得老大,哀求道:"少爷,您一次说完吧,还想吃哪儿的啥?"

  "拐弯就是吉之岛,忘了我的巧克力啦?"许延腮帮子一鼓跟他对眼:"你要是乐意吃了晚饭再回头,我也没意见。"

  "呃……"封毅马上软成一堆泥,规规矩矩开进停车场:"老公我错了,我太笨了。".

  "别这么说,"许延拼命揉肚子:"实话都叫你说假了。"

  封毅登时语塞,笑骂道:"我日!"出口就知道坏事儿了,忙推开车门没命往商场里逃。

  "封——毅!"个孙子跑得比野兔还快,许延气炸了,扯起嗓门大吼一句:"再敢跑,今儿个我就吃遍全城!"

  "……"封毅立马急刹车,回转身蔫头耷脑装可怜:"我,我……"

  "你啥?说呀!"许延得得瑟瑟冲上前,逮着肉就拧:"咋不跑了?不敢说了?啊?你日谁你!"说完恨不得大耳刮子扇自己,咋一碰上这家伙,嘴就这么笨呢?

  "哈哈,"封毅'噗'一下笑喷,趁他愣神儿赶紧逮住那两只利爪,伸臂揽过肩头挟着他往里走,一副哥俩儿好的德行,挤眉弄眼坏笑道:"上午那会儿,我日的谁?"

  "滚!"许延腾地闹个大红脸,估计水果架上的红富士,见了他都要含恨而终,抬脚就狠踹过去:"踢死你个猪头!"

  "让老公守寡?"封毅赶紧一跳避过,笑个没完:"那可不行!"见他恼得活蹦乱跳,才赶紧顺毛捋:"嘘,嘘,回家踢,叫人看见了……"

  "哼!"许延也不敢再闹,商场里川流不息,好几双眼睛都往这边瞄,恶狠狠道:"晚上再跟你算账!"

  "嘿嘿,好。"躲过眼前亏再说,封毅见他往日用品专柜跑,稀奇地问:"咦,不是买巧克力?"

  "巧你个猪头,"许延瞪他一眼:"纸内裤,你还有?明天出差不带了?"本来就想着是给封毅买东西,刚才不过是逗乐儿。

  "嘿嘿,老公真好。"封毅瞅着没人注意,捏捏他的腰,赶紧巴结:"回家让你踢个够。"

  "滚!"许延忍俊不禁,拿了几袋扔进购物车:"剃须膏要买支新的不?"

  "不用了,半支管够了。"封毅笑道:"一个月,又没多久,走,咱买巧克力去。"

  "去,谁爱吃那个。"许延拽他跑到礼品柜台,拿了罐花旗参,叮嘱道:"喝水就扔几片儿进去,别忘了。"这小子平时没完没了的加班,出去外面又吃不好,自己虽然不学医,照顾尹心玥长了,保养知识,也还知道点儿。

  "遵命,"封毅看着他柔柔地笑:"行了,别弄这些了,赶紧买点儿零食就去吃饭吧,刚打包的,都塞给我了,你还不饿?"

  "饿是饿了,就不知道吃啥。"许延想来想去,被夏紫菱那件事儿堵了心,顺带连胃口也堵没了:"稻香园也没啥好吃。"

  "要不,咱们去新发?"封毅早看出来了,这小子就是闹心穷折腾,刚打那两个菜,其实都是自己爱吃的:"那儿的白粥小菜不腻人,咋样?"

  "那儿?不是在十里街吗?"许延也想吃粥,但那地方是郊外,即使过会儿路上车少,也得跑上一小时:"还是算了,太远了。"

  "远啥,不是开车吗?"封毅推着他去结账:"别说汽车,自行车哥也载了你去,能有几两重?"

  "你说啥?你说啥?啊?!"许延眉毛一掀,追在后面接二连三放冷箭:"谁有几两重?!"

  "我,我,我就三两重,"封毅疼的直吸气,又不敢张嘴大叫,连声讨饶:"我的祖宗我的爷,回家再掐好不,赶紧的了,别跑过去人都收摊儿了。"

  两人结了帐,傻啦吧唧直奔十里街,吃饱喝足再往回赶,折腾了一晚,到家收拾完行李已将近十一点,喝口水双双摊上床。许延转身趴过去,不爽道:"当医生,也成天出差……"

  "再过个一年半年,就好了,"封毅亲亲他脑门儿,转身抱进怀里,伸手一下下抚着他后背,虽然每次他都不说,但心里面难过不舍,自己哪儿会不知道,今儿又碰上那事儿:"还好,这个月走,能赶上回来给你过生日。"许延生日在六月初,这几年两人都一块儿过的。

  "嗯,"许延鼻子拱进他腋下,嗅着那熟悉的清爽味儿,伸手滑进他裤子里,满意地闭上眼睛:"睡吧,明天早机呢……"说着满心懊恼,又该有几十天睡不好觉了,啥时候能改了这坏毛病啊?这些年越发养的惯了。

  "嘶……"那细滑温软的手心,仿佛瞬时将全身的热血都吸了去,封毅抱紧怀里那人,轻声耳语:"宝贝儿,今儿晚上,换个地方握,好不?"

  "不好!"许延捏他一下:"早上不是才……"暗地里却弯了嘴角,轻柔捋动手中那硬物,这就是他的男人,他的宝贝,不管再累再辛苦,稍微一碰,就敢跟他耀武扬威。

  "呜呜呜,老公……"封毅耍赖带撒娇,含上他的嘴就迫不及待骑上身,抵上那片儿迷魂禁地,喘着粗气儿又蹭又戳:"我要我要,整整一个月,不吃饱了出去,会饿死人的,你能忍心?"

  "有啥不忍心,"许延两手缠住他脖子,笑得眼睛快冒水儿,呢哝道:"饿死了……你才好……"

  "真的?"封毅的眸子漆黑如墨,轻笑着慢慢往里插,刚才早偷偷摸摸卸掉了那些累赘,吻上他哑声问:"饿死了我,你这儿,吃什么?"

  "呸!"许延饧着眼儿提腰迎上去:"我……才……才不吃……"

  "嘿,那你追什么?"封毅咬一下那挺翘的鼻尖,坏笑着突然加速:"快说,爱吃不?嗯?爱不爱吃?"

  "呃……爱……爱……"许延眯上眼睛,脖颈抻得悠长,将那串暗光流转的骨链轻轻抖落,细喘着如云置雾、魂荡神销。

  夜色如水,无声漫过高挑的树梢……
钟声送斜阳
  封毅走后第二天,许延就接到夏紫菱班主任的电话,原因是她最近天天做恶梦,扰得同寝不得安宁,竟去找老师集体投诉。

  "你们家长能解决吗?我跟她谈过,收效不大。"那位中年女教师颇为无奈:"虽然不是大事,但半夜惊叫刀啊血的,其他学生确实无法休息,她本人精神状态也很差。"

  许延随即去了学校,夏紫菱果真神色委顿,满脸病容,便带她中医、西医地看过来。两人全程都一板一眼地陈诉病情,一丝不苟地聆听医嘱,再郑重其事地装好那堆安神宁心、滋补调养的药。看似正儿八经、煞有介事,却不过为了走个掩耳盗铃的华丽丽的过场。

  有关这一点,许延很清楚,夏紫菱又怎会不明白。但这世上,哪儿来的那么多灵丹妙药,谁都想药到病除、效如桴鼓,无奈疾病们总是挑剔得很啊。不管怎么说,有药吃总比'等死'强,至于疗效如何,那就另当别论了。

  两人东拉西扯出得门口,不期然竟遇见了丁珉和他母亲郑月娥。说笑着打过招呼,许延意外地捶过去一拳:"你小子,不是说要去南京?"丁珉混个文凭出来后,就一直帮着他父亲跑生意,所以时常不在G市。

  "推迟了,下礼拜才走。"丁珉笑问:"诶,你们来中医院干吗?"转而面向夏紫菱:"菱菱要看病吗?"

  "是,她最近睡不好觉。"许延回道:"郑阿姨腰疼好些了吗?"郑月娥早七八年前患上了腰间盘突出,不愿做手术,便经常来中医院找个相熟的大夫做理疗,故而许延有此一问。

  "好不了也坏不了,有空扎扎针、拔拔罐,对付着罢了。"郑月娥不以为意,倒是拉起夏紫菱的手:"哎呦这丫头,才大半年没见吧?就瘦成这样了?"她心疼地捏捏夏紫菱手臂:"怎么睡不好了?来跟阿姨说说。"

  过去几人玩在一处,因为丁珉父母都好客开明,所以偶然会到他家聚会。加之郑月娥一直同情夏紫菱的遭遇,见过之后,越发心疼这个善良文秀的姑娘,有事没事都会邀他们上家里坐坐,一来二去,很快就熟络了。只是后来李浅墨生了猜忌,夏紫菱又不是爱热闹的人,想着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便逐渐少了登门。

  "也没什么,就是常常做恶梦,"夏紫菱也挺喜欢这个慈爱干练的长辈,徐徐笑道:"今天来拿点中药,熬着吃吃看。"

  "恶梦啊?"郑月娥瞅着她眼睑下明显的黑圈,皱眉说:"是惦记着你妈妈的事情吗?"

  "有时是……"夏紫菱微低了头:"但主要,还是神经衰弱吧。"她抿着唇轻淡地笑:"刚才大夫们,都这么说来着。"

  "啧,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不是只剩一根筋儿,谁都品得出这话里的味儿,何况郑月娥呢:"可得当心呐,年纪轻轻就睡不好觉,老了怎么办?"她犹豫着,看看许延:"我酒店里有个临工,去年老公出车祸过了世,她自己紧跟着也犯了抑郁症。听过这病不?没几个月就从天桥上跳下去了。唉,"她叹口气:"原本好好的一个家,这下,只剩个三、四岁的娃娃……"

  "妈!"丁珉拉她一下:"说这些干嘛,紫菱就是神经衰弱,偶然睡眠不好,跟抑郁症有什么关系。"

  "呵呵,谢谢郑阿姨,"许延笑道:"没病早防,我们年轻人不懂,知道多点儿总没坏处。"

  "是呀,"夏紫菱也抿着唇笑:"我还第一次听说,有那啥,啥症?真吓人啊。"

  "抑郁症,咳,正巧想到了,就随口说说。"郑月娥也意识到说重了不妥,蜻蜓点水地掠过:"这做恶梦呐,还有个说法,过去的人都叫它'鬼压床'。咱们市郊有个空相寺,据说很灵验,要不紫菱去求求神、避避邪,兴许就好了。"

  "哎呀,妈!"丁珉皱眉失笑道:"这都什么年代了,您还搞这些封建迷信。"

  "怎么封建迷信?要是没用,寺庙的香火哪儿能从古烧到今?存在就是合理,"郑月娥拍他一巴掌,骂道:"这点道理都不懂,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阿姨说得对,他是能混就混,存的那点儿料,估计狗肚子都塞不满呢。"许延跟着打趣:"不过,说实话,学校里那些知识,真到了社会上,能用到的少之又少。"

  夏紫菱也莞尔:"呵呵,是的,我妈妈,以前也爱烧个香,拜个佛。她没文化,就说这样有个依傍,图的是心安。"

  "对呀,"郑月娥连声赞同:"睡不好,不就是心不安?你听阿姨的,准没错儿。"

  "嗯,也是,菱菱下午没事儿吧?"许延想着到郊外山上走走,吹吹风、看看景儿,消耗点儿体力,说不定晚上真能睡踏实些:"要不咱们现在就去?这门口恰巧有趟直达车。"

  "好哇,"夏紫菱应道,回宿舍也是捱时间,倒不如去玩玩:"得坐多久车?"

  "两小时不到,坐什么公汽呀,"郑月娥说:"丁珉,你跟许延他们一起去,顺便给自己和你爸求个平安符回来,常年在外,带身上辟邪。"

  "不麻烦了,"许延忙说:"又不用转车,丁珉还是陪您看病吧,平安符我们带回来就成。"

  "去吧去吧,"郑月娥笑道:"他来也就点个卯,装个样,还能干啥,你们年轻人玩儿去吧。"边说边挽了包往医院里走:"哎呦,时间都过了,先不说了,许延,有空带妹妹来家里坐啊。"

  "那好,再见郑阿姨。"许延回身应过,便跟夏紫菱一路聊着天坐上丁珉的车,想起来笑道:"乌山虽说不远,我却有十几二十年没去过了。"

  "不奇怪,有空总会想要往远处跑,附近地方反而成了盲区。"丁珉笑着应和:"我也有上十年没去了,又不爱搞封建迷信,上次也是被迫的,不过乌山的景色还可以。"

  "嗯,对,"许延微笑着回想,仿佛又见当日撒在头顶、肩沿上,那层玻璃纸般薄脆透明的阳光,和枯叶碎裂的窸窣轻响:"寺前那道青石阶,古意盎然,接缝里长满了苔藓,空气比市里好多了。"

  "真的吗?"夏紫菱闻言起了兴致,她自来G市后,还没到过乌山:"市里的花草树木也不少,但总觉盖了层灰,看着不清爽,"说着轻叹一声:"好久没见过真正的绿色儿了。"

  "有没苔藓我不知道,"丁珉笑着插话:"但那里的绿跟城市绝对不是一个概念。说到灰,也就是庙里那点香灰。"

  "有庙更好了,"夏紫菱笑道:"我觉着么,山上有个庙,更显灵性。"

  "这话你跟他说,那是对牛弹琴,"许延笑话道:"念书念到狗肚子里的人,哈哈,还灵性。"

  "说真的,等下你们去求神,我自己到处逛逛,出来再手机联系,懒得听那些秃头和尚瞎念经。"丁珉反诘道:"你们有灵性,还不是要坐我开的车,悟性才是好东西。"

  几个人来来往往磕着牙到了山下,丁珉陪他俩走了一段儿,就岔向另一条通往山顶的小路。许延跟夏紫菱慢慢往寺里走,深秋的天,依旧苍蓝高远,凉风拨动斑斓林海,飒飒脆响着拂面而来。比起旧时,这条朴拙古老的漫长石阶上,不过是新添了几个进香的俗客,年年如昔、岁岁相似。然四季来了又去,谁知道淘尽了多少欢喜悲愁。

  "哥,你小时候来过这里?"夏紫菱左右张望着问道:"这儿真清静,感觉跟别的寺院不一样。"

  "嗯,听说这里的和尚规矩多,"许延望向空相寺坐南向北、气势庄严,却昭然陈旧的庙门和八字墙:"禁拍照、喧哗、快步,否则会立刻被'请'出门。"他笑道:"还有一点更怪,就是不准大把烧香。"

  "是吗?"夏紫菱诧异道:"寺庙不是香火鼎盛才好?"

  "这就不清楚了,"许延跟她一同走进那两扇剥脱了不少红漆的木制寺门。祭坛上烟雾缭绕,漫升起一股洁净的沉香。幽暗清凉的宽敞佛殿内,描金绘彩的威严神祗们一例沉静地、安然地,俯视饱受红尘浸淫的苦难众生。恰有雄浑的钟声回荡殿堂、穿越远处的空谷,更显寂静悠长:"我记得,听禅祈福得去内院,时候恰巧到了。"

  "那咱们先去?"进了这寺院,自然而然地便放低了音脉,夏紫菱问:"过了时候,得等好久吧?"

  "呵,还是不清楚,"许延笑道:"不过既然赶上了,咱们就过去吧。"

  两人低语着掠过几株老槐、樟木,踏着青砖密接的蜿蜒小径,缓步向内院走去。沿途偶尔有些神态安详的黄衣僧人,目不斜视地错肩而过。深山空院内,仿似四季都泾渭分明些,三三两两的枯黄趁着秋风断了叶柄,漫不经心地触上行人眼角眉梢,轻悄悄地飘坠下来,落在地面心不在焉地翻几翻,或是树头,或是草窝,或是路边石缝,碰见了,便就寂然不动了。

  禅,是一念之间,是参透与静思,是某刻眼中的光和影,玄妙而高深。许延一向这么认为,自来谈经论道者众,真能悟得禅机、修成正果的,必是寥寥无几。所谓: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像他这种缺乏慧根的俗骨凡胎,与其水中捞月、漏勺盛油,还不如安心痛享红尘声色,省得脑筋错乱打结。

  蒲团上禅坐的高僧,慧目低垂、长眉灰白,手持的念珠浑圆乌亮,在檀香袅袅中徐徐道来。夏紫菱安静地并膝端坐,全神贯注地凝眸倾听。许延调开视线,看向那扇许久未曾修葺的木窗,已经明显地破旧了。虫子蛀开那层无色的清漆,漏出了几个黯淡的孔洞,边缘的棱角和雕刻的图案,也大多磨平残损,风吹过来,有一下没一下地
,'吱吱'轻响。

  窗外不知名的老树,黑褐色的枝干僵硬盘虬,瘦骨嶙峋地干结枯立,徒留几片稀疏的黄叶,攥着根蛛丝要断不断,在寒凉的风声里苟延残喘。又一年的秋末,天,渐渐地灰了,西斜的日影斑驳渡过窗棂,空气中,隐约传来了一股,雨的味道……
落叶满空山
  许是下雨的关系,禅房内只稀疏坐了几个人。光线有点儿暗,半旧的黄幔沾了些潮气,略微摆动。檀烟安静地流淌,绕着老僧枯槁的指节,慢慢散开。一只破了边儿的菅草蒲团,冷清地呆在地砖上。檐上的雨珠子,一滴接上一滴,泠泠掉落下来。

  许延下巴颌一跌,恍惚间竟不知身在何处,见夏紫菱朝衣兜上呶嘴,才省悟过来,忙欠了身轻悄退到廊下。短信是包工头张健强发来的,告诉他饭局定在明晚七点。新天公寓一期已经预售了几个月,这次请的是税局的周涛副局长。

  从去年底开始,类似的宴席已吃到胃痛。许延回过信息,便将手机揣回裤兜,皱着眉用力揉了揉太阳穴,枯立半晌,仍赶不去恹恹的倦怠。

  对面一只红爪的鸟儿,返身轻啄濡湿的尾羽,回头侧看了两眼,翅膀一扇便跳进了窗格。廊前的泥地全湿透了,豁豁牙牙泡在树根下,先前那几枚枯叶,早就不知去向,只剩几杆枝桠,单调地竖在雨丝里,愈发地黑沉。

  张健强人如其名,高大厚实,鼻头上的毛孔很粗。筷子落在他手里,常令人生出即将折断的担忧。

  周涛正好相反,身材像许延一样颀长,稍高半个头,四十上下,鼻梁很挺,单眼皮,纯黑的瞳仁跟他手中的香烟一样沉静。

  席上大多是陈雅文应酬,三十岁的女人,顾盼流连之间,都溢出沉酒的幽香。酒不醉人人自醉,张健强手中的筷子,越发危险了,周涛的香烟,却仍旧安然地流淌。

  一小时后,酒菜撤去。陈雅文跟张健强合唱完一首孔雀东南飞,互相恭维吹捧一番,又马不停蹄奔去下一首。许延和周涛推说不会唱,又都没要陪席,便擎着杯茶各自退到沙发两头,偶尔隔着昏暗的灯光说两句场面话,再将视线移向电视屏幕。

  想是昨天冒雨下山受了寒,今儿一整天,脑袋都钝钝的。屋子里的对唱闹腾得不行,刚又陪了几杯酒,闲坐了一会儿,许延就感觉胸口烦闷,赶紧告退去了洗手间。

  不计颧骨渗出的两抹红晕,镜子里的人,脸色异样青白。胃里的酒气一阵阵郁烈地往上涌,冲得人恨不能掏喉吐干净,许延难耐地扯松领带。其实他穿西服相当好看,尤其新添这套,时尚而内敛的精简设计,衬得身材俊逸而修长。凝练的黑,氤氲着动人的沉着和优雅,可他自己却一直感觉束缚。

  从隔间出来,越发烦堵憋闷,赶紧伸手到龙头底下,接了捧凉水往脸上扑。几过之后,刚感觉舒服些,门便'吱呀'一响从外推开。周涛随后踱了进来,对他笑笑,在旁边的盥洗盆站定洗手。许延回了个笑,拿纸巾揩干脸上的水滴。

  "许先生脸色不大好,"周涛抬头看看镜子:"是不舒服吗?"

  "哦,不要紧,"许延向来觉得两个男人在洗手间搭讪很奇怪,见他问起,轻描淡写道:"刚没吃菜垫底。"反观对方面不改色,自嘲地笑:"我酒量奇差,周局就强多了。"

  "呵呵,"周涛往池子里甩甩水,扯张手纸:"在局里上班,免不了经常混酒桌,量浅的,时间一长也练深了。"他温和地笑了笑,两下擦干水,随手将湿纸丢进垃圾箱:"今天就早点散了吧,其实我们都疲于应付。"

  对方语气虽然温和随意,却不似开玩笑或说反话。自从忙开新天的事儿,这些机关单位的领导,可算接触得多了。像周涛这样实话直说的,还是第一次见,许延微感诧异,面向对方:"那行,这些酒菜吃多了确实无味,周局真爽快,"他笑着续道:"改天等您有空,咱们再换个地方玩玩。"

  "好。"周涛简洁地说,点点头,进了隔间。

  许延回转身,视线迎上台前洁净的镜面,先前那双沉静的黑眸,微闪了闪,便不经意地掠过。伸手将领带重新束紧,开门走了出去。

  十多天后,许延抽了个空来到沿河新村,这片儿是G市最大的福利房社区,房锦华住在顶楼一套复式单位里。上礼拜打过电话联系,对方说学校几位主要领导,都未外泄夏紫菱那段儿经历。许延前后考虑过,与其让人捕风捉影地瞎猜疑,不如索性将事情敞开,所以今天才专程上门商量,请他找个恰当的时机把这问题解决了。

  房锦华原籍苏州,年近五十,一口普通话浑圆酥软,面相疏朗清矍,为人和气端谨,虑事也很周全。不到半小时,两人就将事情谈妥。许延正准备客套几句起身告辞,门铃却响了起来,只好暂时坐下,端起茶几上的杯子喝了一口。

  房锦华道了个歉过去玄关,方才打开门,就传来热络的招呼:"姐夫,就知道你在。"

  "哈哈,"房锦华笑逐颜开地将妻弟让进来:"你姐姐旅游去了,没人逼我出门。"说着合上门给两人介绍:"这位是华宇的许总,相当年轻有为。呵呵,许总,"他笑着伸手示意:"这是……"

  "嗬,姐夫,不用介绍了,我们上个月才见过。"周涛微笑着伸出手:"许先生,真巧。"

  "哈,周局,"许延含笑接住他的手,握了握松开:"确实很巧。"先前听声音就觉得熟,没想到竟是他。G市果真不够大,这样也能碰上,都是认识的,一时反倒走不开了。

  "不必客气,叫名字就可以,"周涛熟络地坐下,自己斟了杯茶,给房锦华和许延的杯子也蓄满:"许先生今天不忙?"

  "还好,周局也别客气,叫我许延吧,"他微笑着扶了下茶杯:"我妹妹恰巧在G大念书,最近碰上些事情,所以上门请房校长帮帮忙。"

  "哦,是这样,"周涛点点头,没再问下去,笑道:"新天国际很火啊,据说G市新楼盘的日成交,半数以上都是那里。"

  "还行吧,我们价位定得相对较低,"许延客气地说:"周局也关心房地产市场?"

  "哈哈,"周涛喝口茶轻松地调侃:"关心是因为工作需要,你们发展商生意兴隆了,我们这些坐办公室的,才能吃饱肚子。"

  仨人喝着茶又闲聊了一段儿,房锦华问:"怎么,周末没陪秀敏出去走走?有空来我这儿下棋?"

  "嗯,"周涛放下杯子,笑道:"她一早就跟小兰上街准备行头去了,下礼拜学校要钢琴表演,不到晚上肯定回不来。我反正没事,索性来慰问下你这个孤家寡人。"

  "哈哈,"房锦华了然地笑:"我就说呢,你家那个刁蛮公主,难得周末,怎么轻易就放你脱身了。"

  "房校长,周局,你们慢慢聊,"许延见话题开始私人化,正好站起来告退:"我还有点儿事情,就不打扰两位了。"

  "啊,那么快?"已近午饭时间,房锦华笑道:"还想请许总尝尝我的手艺。"

  "谢谢谢谢,"许延笑着往玄关走,作势拦了拦:"不用送了,改天请房校长和夫人一起出来吃饭吧,周局,再见。"

  "好的,慢走。"周涛微笑着帮他打开门。

  许延坐电梯下了楼,沿着社区安静的方砖小路往外走,九月初的太阳,已经褪去了大部分灼热,温和地铺盖在翠绿的草尖上。既确定了与学校无关,那人选便只剩下一个。他不屑又厌恶地扯了扯嘴角,刚掏出手机,铃声就响了。

  "许总,你没猜错,就是那小子干的。"张健强洪亮的嗓门儿仿佛近在耳边,他认识些社会上身份复杂的人,前几天听说了这事儿,就自告奋勇地包揽:"吓唬了没两下就爆了,他表哥特意叫他在同学里假意打听,趁机把事情捅出来。"

  "哦,知道了,谢谢。"虽说是意料之中的事儿,现下水落石出,仍旧感觉得腻心,夏紫菱这是啥运气啊。许延走了几步,随手拨了封毅的号儿,想着跟他商量下,谁知贴着耳朵直等到断线,仍旧无人接听,不由纳闷儿地收起电话。

  封毅这趟去A市咋地这么忙,上礼拜还白天晚上都通话,最近这星期,不是匆匆发几个短信,就是到很晚才打过来,寥寥几句便挂断,声音也疲惫不堪,这两天,索性打过去都没空接了。许延看着那条无应答的拨出记录,怔怔地停下步子,本就烦闷的情绪,越发结成了乱麻。

  都说六月的天,是娃娃的脸,许延不知道,九月天气,也能迅速返老还童。适才头顶还只飘过片儿黑云,未待走出社区,竟稀稀落落下起了小雨。凉渗渗的雨粉细密地随风飘飞,不一会儿就缭乱了视界。四季常青的平整的台湾草,毛刺般缀满了葱茏的晶莹。

  幸好雨点不大,他并未提高步速,慢慢地走向门口,冲那个笔直站立在门边的保安点点头,顺着他拉开的铁门踱出去。雨,细盐般一阵一阵播撒下来,身后砰然传来铁器滞重的钝响。许延仰起脸,刚才那抹单薄的阳光,不知不觉已被厚重的云翳湮没。

  "嗬,雨中漫步?"刚收回视线准备再走,一柄黑伞就遮上了头顶,周涛笑道:"许先生真有雅兴。"

  "呵呵,周局也要走吗?"许延收敛心神诧异地问:"看来房校长没法发挥厨艺了。"

  "唉,没办法,"周涛擎着伞柄,单手插在裤兜里,随意地说:"被宝贝女儿急召回家,下不成棋了。"

  "哦,真幸福,周末正该一家人聚聚、共享天伦。"许延微笑着说:"周局爱下棋?哪一种?"

  "象棋,打发时间。"周涛闲闲地问:"许先生没成家吧?父母还在上班?"

  "呵,还没。"许延笑一笑:"母亲退休在家,我父亲,几年前就去世了。"

  "哦……抱歉。"周涛看向路边:"我的车在前面,许先生去哪里,顺便送你。"

  "不用客气了,从这里打个车回去很方便。"许延看着那把明显倾斜过来的黑伞,笑了笑:"象棋有段时间我也常下。"

  "是吗?那改天切磋一下,"周涛并未坚持,跟他停在路边等车,笑道:"比唱K吃饭有意思。"

  "呵呵,一定。"许延扬手招停一部的士,拉开车门回过身,视线滑过对方肩头那块儿浅蓝的洇湿,微笑道:"谢谢周局,再见。"

  周涛笑了笑,手从裤兜里抽出来,扬了扬,看着他坐进车里。

  车轮在遍布水渍的路面上越跑越快,许延捋了把脸,重重靠向椅背,将那个擎伞伫立的颀长身影同时撇向身后。有些事情,根本无需动用语言,那柄濡湿的黑伞,伞下幽深沉静的眸光,足以说明一切。他皱眉闭上眼睛,先前扰心的那些问题再度光顾,而雨中同行时,左肩那片融融的温暖,竟也未能迅速消散。

露从今夜白
  "延延,对不起,"封毅的复电下午两点多才来:"中午刚好有个会诊,接不了电话。"

  "没事儿,哥,"许延犹豫了会儿:"你那边儿,很忙吧?"

  "嗯,比二院还忙,"封毅问:"对了,菱菱的事儿,咋样儿了?"

  "咱俩猜的没错,"许延将大致情况说了一遍:"你说李浅墨这人,咋能做得出来?刚开始还以为他挺老实。"

  "呵,人会变的呀,"封毅笑道:"菱菱怎么说?"

  "还没跟她提,中午才确定。"许延默了会儿,头低低地垂向书桌:"哥……你啥时候回来?"

  "半个月吧,"封毅顿了顿,也有一阵子沉默,轻声问:"想我了?"

  "……嗯。"许延难得没否认,不知怎么就囔了鼻子,拿着听筒,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没多久了……"封毅轻声笑着,微叹了口气:"乖,怎么还像个娃娃。"

  "……那还不是,"许延咬着唇,拿起桌上那人常用的钢笔,转了两转,攥进手心:"你宠的……"

  "呵……"封毅竟有好长一段儿没回话,末了笑道:"嗯,我错了。"

  听着那人低低的声音,许延蓦然湿了眼睛,仿似有团什么软绵绵的东西,堵在喉管里不上不落:"哥,咱们别建房子了,也别要那些钱了,"他压制着那串没来由的哽咽,困难地说:"你带我,回二〇五吧,好不好?"

  "……傻话,"封毅顿了顿:"阿姨怎么办呢?"见许延不答,轻声说:"乖,休息会儿,别想这些没用的。我晚上打给你吧,马上有台手术。"

  "哦,那你忙吧。"许延放下笔,坐直身子:"我先挂了。"

  "好,"封毅道:"听话,去睡一会儿。"

  听筒那头,很快传来'滴滴滴'的忙音。许延将电话从耳边移下来,伸指慢抚着那圈细小的出声孔,喉间的拥堵,仿佛更膨胀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许延找到夏紫菱,将情况给她摆明了。夏紫菱没说什么,当即打了电话跟李浅墨摊牌。

  结了这件事儿,时间好像一下子空了下来,整日呆在二院宿舍里,也无心去看楼。早几个月两人就想买几套房子搬出去,新天公寓虽说是自己的,环境也不错,但终究离市区远些。尤其封毅,住那儿上下班不方便,万一塞车准误事儿。

  那会儿想买却□乏术,现在有时间了,又蔫蔫的提不起兴致。许延划拉着鼠标在电脑前坐了一个多小时,网页翻书般变换,却什么都没看进脑子里,最后疲倦地扔开。呆坐了半晌,去洗手间冲了冲脸,换上衣服下楼。

  现在经常要出门应酬,自己不会开车很不方便,又不想配个司机前后跟着,相当不自在,干脆趁这段儿闲些,去把车牌考了。许延打了个车赶到市培,报上名拿着复习资料出来,已经五点来钟。接着回去闷书实在太无聊,那几个熟人又不想见,饭点儿正巧到了,虽然没啥胃口,还是折进了附近一家酒楼,想着随便吃点儿再回家。

  现在饮食业真是生意兴隆,特别是旺区,这才几点,里面就黑压压铺满了一片人头。许延皱了皱眉,想退又不愿动,见咨客小姐已经满脸堆笑迎上来,便无可无不可地跟着她走。七拐八弯分开人群桌椅,到了边角一台三人座坐下,茶水很快送上来。

  许延涮着杯碗,随便点了几个菜,才刚喝上口热茶,旁边的椅子就被拉开,抬头一看,竟是李浅墨:"许延,一个人吃饭?"

  经过了那一茬儿,丫的竟然还言笑如常,若无其事,脸皮真不知道是啥材料做的,许延笑笑,放下杯子:"嗯。"

  "呵呵,我也跟朋友在这儿吃饭,"李浅墨笑道:"过来一起坐吧?"

  "不了,点了菜了,"许延拿起热毛巾揩揩手,瞟他一眼,打开笔记本:"你回去吃饭吧,我还有点事儿要处理。"

  "哦哦,你忙。"李浅墨笑着应道,却并未起身离开,还让服务生送来一套碗碟,坐在旁边自动自觉地斟茶倒水。

  "你有事?"许延手指离开键盘,不耐地侧过头:"有话就直说吧。"

  "许延……"李浅墨放下杯子,换了另一副郑重的面孔,转头直视过来:"你也知道,我对紫菱,从小就真心实意……"

  许延蹙眉看向他,直盯进那双深棕色瞳仁的深处,黯淡的眸光里,竟隐约泛起一丝无力的乞怜,不能说没有诚意:"呵,以爱之名,施加伤害,"他玩味地笑了,瞳孔蓦然收缩:"这就是你所谓的,真心实意?"

  "是我欠考虑了,"李浅墨移开目光,不安地端起杯子,仿佛想在两人之间筑起一道安全的屏障:"可我从没想过离开紫菱,不管别人怎么说她,还是,我做错了什么,"他急切地解释:"我的本意,都是想跟她好好过日子,白头到老。"

  "嗬,"许延收回视线,淡淡道:"这份心意,紫菱已经领受了,至于别的,跟我说没用,我想你该知道,什么叫做覆水难收。"

  "许延!"李浅墨搁下杯子,整个身体都转过来:"咱们都是成年人,你也知道,有些状况会逼得人迫不得已,要不是她非要跟学校那些男生纠缠不清……"他惶急地说:"我不是为自己辩护,但这么多年……何必做得那么绝,我已经认错了,总该给个机会……"

  "李浅墨!"许延本已挟起颗花生米,闻言'啪'一声拍下筷子:"你不要自取其辱,要不是菱菱拦着,你以为,我能善罢甘休?"他眯起眼睛,寒声道:"肖想菱菱,你也配?"

  "许延,"李浅墨马上软下来:"有话好好说,咱们多少年的熟人了……"

  "没什么可说的,"许延厌恶地别开脸,点开文件夹:"你走吧。"

  "许延……"李浅墨诺诺地哀求,拿毛巾不停揩完了脑门又擦手,赖了好一会儿,见对方态度决绝,确无余地,话音蓦地徒转:"哼,夏紫菱对你的心思一直就不单纯,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兄妹,说得好听,"他冷笑道:"费那么大劲儿破坏我们,你是舍不得把她嫁人吧?"

  "呵,精辟,"许延一阵怒火填胸,却悠悠地笑了,轻轻合上笔记本,端起茶杯,手一倾,施施然泼向对方惊愕莫名的脸:"不过,你管不着。"

  "许延!"李浅墨挂着满脸水珠子,愣了半响,才突地拍案而起,破口道:"你太过分了!你等着……"

  "等什么?"许延悠然靠向椅背,侧脸斜视着他,扯动嘴角,冷声说:"等你表弟削尖脑袋,到处宣扬我是同性恋?嗬,"他轻笑道:"是这样吗?来吧,我等着。"

  "你!"李浅墨攥紧拳头,脸上又红又白煞是好看,他本来个子就比许延高,站在桌前,看着还颇有气势。

  "怎么?等不及想比划比划?"许延嗤笑道:"说吧,我随时恭候。"

  "你,你不要欺人太甚!"李浅墨怒火中烧,完全撇开往日的斯文气质,咬牙道:"别以为我碍着紫菱的情面,不敢对你怎么样!"

  那张聒不知耻的脸,实在大败胃口。服务生端着托盘,在几步之外犹豫不决,餐厅里无数道视线都被吸引过来。许延真后悔,刚才竟进了这家酒楼,不想跟他继续纠缠,无奈地叹口气,收拾起东西:"急着耍猴戏是吧?那您请自便。"他冷冷地打开钱包:"真想好招了,我再奉陪。"

  "你!"李浅墨看他起身,一把抓住过来,两眼喷火:"你就想走?!"

  "你想怎样?"许延的视线从手臂上行,直盯牢对方的眼睛,正想接招,不妨隔壁围台上竟站起个人,低头跟服务员说了一句,匆匆走近。

  "先生,"周涛拍了拍李浅墨肩膀,淡淡说:"这是公众场合,请你注意自己的言行。"话音才落,酒楼经理已跟几个保安一起向这边走来。

  "哼,"李浅墨这才意识到先前冲动了,强压下怒气,悻悻放开手:"你够狠!"说罢掉头回了自己那桌,迎着满桌子狐朋狗友,愤愤然坐下。

  人生何处不相逢,说这话的人,想来也经历过不少奇遇,许延笑道:"我该说,真巧吗?周局。"

  "呵呵,还真是,"周涛目光温软地与他对视:"下了班,陪单位的小年轻过来打牙祭。怎么,就要走吗?"

  "呵,换个地方吃。"许延提起公文包:"刚才谢谢了,您回去吧。"

  "等等,"周涛想了想,招手叫过服务员:"23台,记我的账。"说罢回桌交代了两句,拿上外套过来:"走吧,一起去。"

  "……不用了周局,"许延愕然道,连忙推辞:"您陪同事吧,我经常一个人吃饭。"

  "没关系,"周涛径自向外走:"这酒楼是我们的定点'食堂',"他回头笑道:"早吃腻了。"

  "……"许延看向李浅墨那桌探头探脑的杂碎,哭笑不得地跟着走,难道自己看着就那么弱不禁风?到了这一步也不好再推,无奈笑道:"那么周局想去哪儿吃?"

  "上车再说,"周涛促狭一笑,竟带上了一点儿顽皮,仿佛干了件有趣的坏事儿,那倏然而现的稚气,与他沉稳的举止配搭,竟奇异地不觉冲突,反倒有种另类的和谐:"不然待会等那帮家伙想明白了,追出来,咱们就跑不掉了。"

  "呵呵,好。"许延失笑,反正左右无事,一个人吃饭确实无聊,不如放一晚假,这人看着也不像个磨不清的。
月下秋水寒
  "准备考牌?"周涛看看他拿着的纸袋:"想去哪吃?"

  "我随便,"许延把东西放去后座,解释道:"以前一直没学,恰巧这段时间能抽出点儿空。"

  "是没兴趣吧,我姐夫也不爱自己开车。"周涛慢慢将车子倒出来,笑问:"星辉广场下面新开了家墨宴,要去试试吗?"

  "呵,好啊,"许延知道那里,前两天经过见伺者都是一体黑衣,外观也很另类前卫:"我还没去过。"

  "哈,我也一样。"周涛笑道:"就是看那家新鲜些。"

  六点来钟,市区照例堵车,一个灯口没有五六分钟根本过不去。蚁行了一段儿,周涛停下车:"看来挑错地方了,"他无奈哂笑:"下班时间,应该往荒郊野外跑。"

  "呵,没关系,"许延调侃道:"说明咱们市经济发展迅猛,好现象啊。"

  "哈哈对,"周涛笑道:"不久之后,这滚滚车流里又该增加一辆了。"

  "哈,难说,"许延道:"我兴致不高,去学是被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拿到牌呢。"

  "这种考试,很容易过关的,有空多练习一下。"周涛看看他:"我也可以教你开。"

  "谢谢。"许延不置可否,笑了笑:"周局平时很少回家吃饭吧?"

  "是啊,"周涛转回头去,捋了一把头发:"里里外外,应酬太多,家里人都习惯了。"他苦笑道:"偶然赶回去,还经常吃不上饭,唉。"

  "呵呵,辛苦。"许延理解地说:"机关单位的工作,应该相当困身,离开校门开始混饭吃,哪里都一样不自由。"

  "嗯,校门,"周涛点点头,微叹道:"多久以前的事了。"他笑着回头:"你们还好吧?辛苦是辛苦,但自己说话能算数。"

  "一样啊,自己再能拿主意,"许延笑笑:"不是也要被各种束缚牵着走?一个萝卜一个坑,谁都五花大绑,哪儿能真的算什么数呢?"

  "倒也是,"周涛凝眸看了看他:"许先生很年轻啊,社会经验却不少,我像你这年纪,还意气风发,万事不放在心上。"

  "还好吧,"许延看向前面的车屁股:"越傻的人越早熟,到处磕得头破血流,不想开些,怎么活得下去呢。"

  "嗯,咳,难得溜号出来,不提这些没劲儿的,"周涛岔开话题,笑道:"上次说了要切磋棋艺,这周末有空吗?上我家杀几回合怎么样?"

  "呵呵,行啊,"许延想了想,周末也没什么安排,去他家,他爱人孩子应该都在,不会有什么问题:"夫人不会怪我打扰吧?"

  "哈哈,怎么会,"周涛笑道:"我爱人很好客,除我之外,她谁都欢迎。"

  "哈,"许延失笑:"您不用欢迎啊,自己人嘛。"

  "呵呵。"周涛但笑不语,红灯一过,迅速开出去。

  那晚之后两人的关系跨进了一大步,许延虽然清楚周涛对他有好感,但这个人品格确实不错,相当坦诚,从未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和言语,一直安于君子之交。上次去他家下棋,看得出来他很疼爱女儿小兰,夫妻关系也相敬如宾,至于私底下究竟怎么样,就不清楚了。

  但,凭着表象白头到老的夫妻,这年头难道还少了吗?只要双方都是要体面嫌麻烦的人,那么维持一个家的条件,其实已经足够了。转眼过去了七八天,下午刚从公司出来,不期然又接到周涛的信息:"今晚被女儿放鸽子了,你那有位置吗?"

  "小板凳有一张,"许延勾唇笑笑,发回去:"周局要不嫌屈了驾,就过来吧。"

  "时间,地点?"那边很快复过来,轻松地调侃:"小板凳总比冷地板强。"

  "哈,说真的,"许延边走边扯:"我本来准备回家泡面的。"

  "板凳没关系,泡面就实在太委屈了,"周涛继续开玩笑:"要不我们去鲨尾村打打秋风?这时候刚刚好,风平浪静鱼又肥,不吃白不吃。"

  鲨尾是个小渔村,距离G市八十公里,许延看时间还早,回过去:"行,哪儿集合?"

  "你公司楼下。"这人手指动作真快,一个来回不消几秒。

  "好,我回办公室,你到了打电话。"许延复完,正准备上楼,路边就响起一声短促的喇叭,定睛一看,不是周涛是谁?原来换了部越野车,早在门口等着他了。不由低头失笑走过去,这人真是越活越年轻了,换下平时的正装,只穿一件迷彩T恤,下面是军绿休闲裤,架着副墨镜,看上去简直活力逼人。

  "你倒是准备充足,"许延坐上车,看着自己身上的西服,无奈地笑:"到了那地方,更显得我这一身不伦不类了。"

  "是不伦不类,"周涛诙谐地说:"一看就分划出阶级层次了,我是司机,您是老板。"

  "哈,只管出钱埋单的老板吧?"许延苦笑道:"我真够冤的。"

  "去了再说冤不冤,"周涛爽朗地笑,一踩油门将车子开出去:"保证让你心甘情愿放血。"

  海滨公路车不算多,两小时不用就到了鲨尾村。周涛将车子停在村口的一块空地上,两人开了门步行进去。这是个相对破落的小渔村,木板搭建的低矮平房一幢紧连一幢,门口大多有块用水泥粗略熨平的院子,晾了些旧网子和鱼干。昏蒙的灯影下,细浪伴着三三两两的狗吠此起彼伏,走近村尾的一户院子,周涛推开老旧的木栅栏,向里面招呼:"老赵,在家吗?"

  卧在檐下的老狗,显然认识来人,只倦怠地抬了抬头,又趴下去接着打盹儿。房子里的人却兴冲冲走出来:"哈哈,周涛,有日子没来了,还以为你忘了我老赵家。"老赵精瘦黝黑,显见常年日晒雨淋,四十来岁,嗓门大而粗嘎,像粘了层沙粒:"今天想怎么玩?"

  "怎么会,忘了回家的路,也忘不了你这里。"周涛笑着介绍:"这是许延,我一个朋友,借你的船,出海钓几条鱼。"

  "你好,赵大哥。"许延点点头,客气地打招呼:"叨扰你了。"

  "咳,别客气,我老赵家不兴这个。"老赵呵呵笑道,回头朝屋里吆喝一句:"三儿,出来,跟我去滩上推船。"

  "诶!"说话间就奔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一样的黧黑壮实,憨憨地咧开白牙:"周先生来了。"又冲许延羞涩地笑笑。

  几个人说走就走,出门好一段儿,老赵才想起来,猛地拍一下脑门:"咳,瞧我这脑子,你们吃晚饭了吗?"

  "没有,"周涛打趣道:"看你没诚意邀我们进门,只好委屈自己肚子忍着了。"

  "哈哈,回家回家,"老赵笑道:"吃饱了再玩。"

  "诶,老赵,不用了,"周涛连忙拉住他:"说笑的,对了,你船上的火盆还能用吗?"

  "能啊,"老赵说:"打算边钓边吃?"

  "对呀,"周涛拉着他继续往前走:"那才过瘾。"走了两步转而问许延:"你要先吃点东西吗?"

  "不用了,还不饿。"许延笑道,这里淳厚浓烈的渔家气息,和月影下的凉风涛涌,不由让他心生好感:"像你说的,那样儿吃才过瘾。"

  "好。"周涛爽快地笑。

  几个人一路说着闲话来到海边,老赵带他们走近锚在滩上的一艘小艇,招呼一句:"来,一起出力。"

  许延扶上船舷咬牙往前猛地一送,快艇立刻晃悠悠滑进了海水中。老赵把钥匙交给周涛,抬头看看天:"这月亮,又大又亮,真会拣时候。"说罢拍拍手:"要回来晚了,钥匙照旧放在窗缝里,我就不等你了。"

  "好的,忙你的去吧。"周涛笑应道,伸手给许延:"来,上船。"

  "你会开船?"先前一直以为是老赵开船出海,现在才知道只有他们两个人……许延不由踌躇,对上周涛清澈见底的眼睛,半晌才扶着船舷一跃而上:"谢谢,我自己行。"

  "我们不开远,"周涛收回手,走向船头发动快艇,在急促的马达声中单手指向前方的海岛:"过了那个小岛,鱼就开始多了。"说着回头一笑:"你放心。"

  "呵,没事儿,"许延脸上微红,赶忙道:"不是担心,我会游泳。"

  "你知道,"周涛没有回头,温软低沉的声线在漆黑的浪涛间徘徊颠仆:"我说的,不是这个……"不待许延回答,又续道:"对你,不能说没有企图。但至少,在我放得下现有的家庭之前。所以,你放心,目前,我会是个名副其实的朋友。"

  许延良久没有吭声,任由船沿割破海浪的哗响在耳边回荡,这样的表白无法回答,甚至不能拒绝。前方那个人,脊背与鼻梁一样挺得笔直,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坦然得让人由衷敬佩。语气温和,却包容着无法忽视的力量和信心。

  这可怎么好,要是一般的觊觎,倒容易打发。这样一个自尊自重又诚恳坚定的男人,他反而不忍轻率对待。'至少,在我放得下现有的家庭之前',
许延皱起了眉,看来,麻烦了……

  "周涛……"半晌之后,许延才憋出话来:"你可能不知道,我有朋友。他,最近出差去了,等他回来,我介绍你们认识。"

  "是,封先生吧?"周涛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轻声笑道:"你也可能忘了,我跟他见过。"

  许延这才想起,起初跑税局的时候,是封毅陪他一块儿去的,愕然道:"嗬,对,我忘了。"

  "哈,没关系,下次有机会,一起玩。"快艇过了小岛,周涛停下船,过来装好鱼竿:"你有朋友我有家,那也不能辜负这么亮的月光,所以,我们今天一心钓鱼,"说着递过来给许延,幽静的黑眸伴着温柔笑意,在月色下清波般徜徉:"快下钓吧,海里的鱼,都等饿了。"

  许延一笑接过,站起来甩开鱼线抛进海中,释然道:"好,咱们把它们全钓上来。"

  "哈哈,要是碰上海怪,就算了。"周涛开怀大笑,也将鱼钩抛向水面,徒留洁白的浮标,在波涛上一晃一晃,轻缓地荡漾。

  两人玩儿得兴起,边钓边吃,直耗到深夜十二点涨潮,才收竿回航,都快活得心满意足。这么长时间以来,忙着家里公司和股市的事儿,真没像今天这样好好儿玩过,即使腰酸背痛,心情却好得出奇,回来的路上还意犹未尽:"看不出来,你挺会玩儿的,"许延伸个懒腰,笑道:"真痛快。"

  "开心就好,"周涛微笑着凝视路面:"累了吗?休息一下,到了我叫你。"

  "呵,不用,"许延赫然一笑,虽然已经很熟,但还没到这程度,也不想,真熟到这程度。不管对方如何,有些界限,还是应该把持,省得将来麻烦闹心:"我平时也熬得晚。"

  周涛笑笑,没再说什么,伸手开了CD,悠扬悦耳的钢琴曲随即飘荡出来。越野车穿越夜色在笔直的高速公路上飞驰,凉风顺着窗缝畅快地吹拂进来。许延说是不累,待那缱绻的乐章灌入耳中,却很快眼皮粘腻,不知不觉就打起了瞌睡,直到周涛好笑地用力拍他,才遽然惊醒,一个错愕坐起来,看看表,竟已午夜两点。

  "呀,真睡着了,"座椅被人放低居然都没察觉,许延掀开身上周涛的外套,解嘲道:"哈,还想陪你说说话,一起打发寂寞旅途。"

  "鼾声效果也异曲同工,"周涛风趣地说:"早点拿到驾照,比空口许诺更有用。"说罢开了车门下来,微笑道:"我送你上去。"

  "不了,"许延跟着下车,骇笑道:"我又不是良家妇女,还能走几程夜路,你快……"话到一半不由顿住,顺着周涛蓦然凝注的眸光,诧异地看向前方。

  漆黑的夜色里,比夜更黑的树影下,那令人血脉遽然凝固的凛凛的寒光,是封毅比夜更萧杀的,幽暗的眼睛……
恻恻立中宵
  世界刹那沉寂,仿佛失足掉进异度空间,无声疾坠。树叶,风声,月影,周遭的一切,统统退成幻境。只剩逼人的戾气,自那幽黯黑瞳中利箭般迸射,一触即分,转瞬即逝,快得竟像个错觉。

  二十年间,许延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那样凶残狠辣,择人而噬的冷酷……委屈、惊愕、痛苦,极度的难堪,潮水般倾覆而来,思维顷刻混乱,根本无法参与那两个男人之间,已然风平浪静的对话。

  "你好,周局。"封毅淡淡地开口。

  "封先生,好久不见。"周涛沉静的声线。

  "医生,是替人诊病的,不见,或许更好。"封毅嘴角一扬,微笑:"不早了,周局,请回吧。"

  "再会。"利落的答复之后,是车门闭拢的声响。

  直到车头灯一闪,急速后退,直到封毅冷冷地转身,许延才突然惊醒,飞快追上去。五步开外,却蓦地慢下脚步,凭什么,为什么?!那黑幕般冰冷的背影,仅仅是因为,夜半两点一次偶然闲逛?!满腔的怨愤、莫名的疑惑,在沉闷的空气里冲撞不休。

  "你跟他之前认识?"许延竭力控制着声量:"过去有仇?"

  "不是,"封毅没有回头,拿出钥匙打开房门:"就见过一次。"

  "那你刚才什么意思?"许延僵硬地问,对方不痛不痒的回答,径自脱鞋上床的冷落轻慢,逼得胸中一阵气血翻涌。

  "没什么意思。"封毅漫不经心地轻声说,拉过冷气被搭上腰际,眼睛之前已经倦怠地合拢。

  "没意思吗?"。愤怒,无法遏制的愤怒熊熊燃烧,许延扑过去,一把揪开他的被子:"你起来,你这算啥?是抓奸在床了,还是我意图不轨?你说啊!"

  封毅慢慢睁开眼睛,原本澄净通透的瞳孔,突然聚满阴霾,一层又一层,快得令人惊心,仿佛雷雨前钝重的黑云:"还要抓奸在床吗?"那锋锐的讥嘲刺透耳膜:"裹着他的衣服,睡在他的车上,半夜三更尽兴而归,下次呢?是不是该换个地方睡了?"

  "你!你混蛋!王八蛋!"许延气得发抖,抓起另一只枕头劈头盖脸猛砸过去:"我难道就不能有朋友?我难道就不能跟除你之外的男人偶然出去走走?半夜三更怎么了?我根本不知道你今天到家,真要干什么,用得着巴巴赶回来?太过分了,你讲讲道理好不好?!"

  "讲道理?"封毅抬手轻轻一拨,枕头失措地滑向地面:"我干涉过你交朋友吗?无论男男女女,你要是跟丁珉、秦可可,就算夜不归宿,我都没意见。但是,这个人不行!"他字字句句,毫无余地:"你再敢跟他出去试试!"

  "我怎么不敢?我偏要!"许延脸色煞白,急怒攻心,这简直就是威压逼迫:"周涛跟我,只是工作关系,普通朋友!"

  "我不管你跟他,是什么关系,哪种朋友,"封毅冷然道:"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为什么不行?!"许延牙齿咬得咯咯响,对方十拿九稳的语气,独断专横的态度,仿佛兜头淋下的一盆污水,泼得他遍体鳞伤:"你说清楚!"

  "说清楚?"封毅凉凉一哂,铁器般冰冷尖锐的视线,直探进他眼底,好整以暇地反问:"你真不清楚?"

  "我对他根本没想法!"许延胸口憋闷,嗓子阵阵涩痛,这还是两人之间第一次战火燎原。往日只要他一生气,对方都会先心软认错,今天竟咄咄逼人、寸步不让。自己从无二心,他难道不知道?比记忆更长久的那些相濡以沫、心意相通,在猜忌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扑面而来的失落瞬间划破心肺,争执,已不是为了事件本身:"周涛,也是个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封毅直接站了起来,逼得许延倒退一步,薄唇锋冷如刀:"你是不是想告诉我,那个男人对你,同样毫无'想法'?心思单纯?还是,"他的瞳孔浓缩成无底黑洞,语调轻飘:"你其实很享受,这种免费赠送的,温柔宠爱?"

  那毫不留情的诛心质问,如一记闷棍,迫顶压下,瞬间击溃了坚固的阵脚。许延蒙头转向,我享受了吗?有?还是没有?!下棋,吃饭,聊天,钓鱼,这些交际确实轻松愉快,那算是'享受'吗?算是'宠爱'吗?自己是不是,真的不能割舍?不能拒绝?这是问题所在吗?如果割舍了,拒绝了呢?就是做对了吗?真的有意义吗?

  他看向面前锋芒毕现的男人,自责迷惑的同时,委屈更如寒风过境,霎时吹彻五脏:不管别人如何,我始终一心向你,即使不经意犯了错,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说?我就这样,完全不可信?非要粗暴至此,一次又一次,变本加厉地羞辱指斥?那些保证呢?那些许诺呢?有一个屁值钱吗?

  "是不是只要别人有居心,"许延咬牙吞声:"就都是我的错?"他瞪大眼睛看向对方:"是不是在他车上睡了一觉,你就认定,我迟早滚上他的床?"昔日回答黄丽萍的一句话,莫名其妙被张品成催眠,都是他的错?!极度的屈辱像陨石般迸裂:"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囚犯?骗子?还是娼妓?!"

  "你认为,我这样看你?"封毅的眼神忽然暗了暗,微弱的烛火般风中凌乱:"我承认,我自私,我狭隘,我专制,我多疑。某些时候,我不够尊重你,甚至限制你应有的自由。"那沉铁一般黯然的声音,摩擦出失常的顿挫之痛:"所有这些毛病,你都知道,我能做的,只有道歉。"那声音低低地继续:"对不起,我又错了,我也,累了,或者,我们应该,各自冷静一下,好好想想。"

  "对了,本来想丢掉,"封毅说完,不待他回答,俯身拉开行李箱,抽出个信封:"既然……还是你收着吧。"

  脑子嗡嗡乱响,是傻了吗?还是废了?为什么弄不明白,那些没有温度的话?许延呆呆地攥着手里的信封,抬起头,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迅速掠过身边,毫不迟疑地摔门而去。房门上持久地震颤,让他好半天都回不过神儿。

  封毅拿外套的动作,三步跨到门外的姿势,决绝的背影,反带门把的惊心动魄……幢幢黑影般在眼前回放,缓慢的,迷离的,渐渐清晰,一遍又一遍……

  冰冷的指尖神经质地抽搐,有什么东西哗然坠落,许延茫然垂视,那撒了满地的,色彩斑斓的,形态各异的,他的,轻松的微笑;周涛的,温软的眼神;还有细雨中那柄脉脉倾斜的,黑色的伞……心,一节一节冷下去,他本能地扑向窗口,楼下那车子,早已一路绝尘,呼啸而去。

  失重的手指,虚脱的筋络,在霜花一般明净的月华里白得透明。空气,死寂得让人害怕,一阵风吹过,树叶簌簌乱响。为什么,为什么,即使有这些照片?!

  肯定有问题,哪里出了问题?脑子太乱,刚才的一切,是幻觉吗?许延猛地转过身,焦躁地扫视身后的空间,一切都原封不动,跟早上一样。只有,那个黑色的旅行箱,像个突兀的屏障,硬生生撞入眼帘。那是,他跟他,一起买的……那是不是,他刚才,真的回来过……

  许延失神地呆视着那个旅行箱,方方正正,干净利落,设计精良,做工考究,接缝,拉杆,把手……北京?!他深吸口气,蹲下身,小心拉开那张打了褶的托运标签:北京——G市,白底黑字,确凿无误……

  脑中一阵电闪雷鸣,许延猛地跳起来,直扑向电话,那十一位数,像散落一地的豆子,五根手指、疲于奔命,反反复复,总算哆嗦着拨通,可手机铃声,却在书桌上尽情地嘹亮。脑门,背心满是冷汗,恐惧,无边无际。

  不会的,不会的,他狠咬着牙,屏息拨号,继续拨,不停地拨,一个一个陌生的号码,艰难困苦地串联衔接,终于拨通那所疗养院的总机,终于闹醒,那个值班的护士:"萧齐,小姐,对不起,"心,突突直跳,像要从喉咙口蹦出来,他勉力调匀呼吸:"请问,他,他身体好吗?"

  "能好吗?才大病一场,老人哪儿有这么快恢复?"护士小姐口齿不清却语速飞快:"起码得要一两月调养,明天开了门再过来探访。"

  "那就是说,他,"许延接着问,那干涩僵硬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他没生命危险?"

  "你谁呀?!"护士徒然拔高嗓门,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许延'砰'地挂上电话,还好……幸好……人没事就好。他脱力地坐到椅子上,额角的冷汗一滴滴掉落书桌。直到现在,才想起来,封毅的手机就在眼前,刚才竟会傻到去查号。也才看到,那几十个无应答拨出,十二点半至两点,越来越频密,那是,他的号码。

  他摸摸口袋,空无一物,下午开会时,调了震频,应该,落在了船上,或是,掉进了车里。他想象得到,那人会怎样焦急地找他。可是,这些,都不是大事吧?像过去那样骂他,折腾他,哪怕揍他,都不行吗?非得一走了之?非得说那些,奇怪的话?"我也,累了。"封毅怎么说的?"各自冷静一下。"冷静一下?各自?他茫然看向窗外,百思不得其解。

  三点、四点、五点……中秋近了,月亮很圆,清辉流瀑般撒向地面,花园里的草木,仿佛一个个披着银纱的,美妙精灵,它们摇曳生姿,它们如梦似幻,它们跳个不停……是时间错乱了,还是世界静止了……

  就在那里,那个花园,有他每天经过的身影,有他凭窗眺望的等候,有他俩一同闲逛的数不清的足迹……可是,他走了,那个人,真的走了。几小时之前,也是从那里,那片倒伏的绿草,那疾驰而去的车轮……

  这是真的吗?

  那个在站台飞奔,追赶火车的孩子,是那个人吗?
  那个牵着他的手,翻山越岭的少年,是那个人吗?
  那个在鹰飞倒仰,失声哽咽的男人,是那个人吗?

  是吗?不是吗?许延绞尽脑汁,竭力回想,回想刚才封毅的样子,为什么,竟会对不上号?

  他怔怔伸出手,接住流泻的银光,皎皎无暇,剔透晶莹,就像许多年前,那天清早,那束穿越葡萄架子的温暖阳光。那样清亮,那样柔软,那样生动可感的记忆。那一天,他拿花生苗砸了他,那一天,他给他端进来一碗汤……

  可是,他怎么走了呢?他合拢手,掬起一捧纯净的月光,世界纯净得,只剩下悲伤。
日暮秋意晚
  这个城市很小,当你心无所待的时候,可能会频频遇见某些人;这个城市也很大,当你心有所期的时候,也许挖地三尺也徒劳无功。一个人,一个名字,一串诸如身份证、驾驶证、工作证等等等等独一无二的识别编码,结构紧凑、井然有序的社会关系;必要的,不必要的,各种各样的出入场所……

  所有这些标识多么严谨规整、不容混淆。可是,那全无意义。当一个人自觉汇入人海,顷刻就会消匿无形。哪怕,他拥有你最熟悉的音容笑貌;或是,他曾经与你呼吸与共、唇齿相依。

  长街很长,人群,依旧稠密。每一张快活的、愁苦的、疲惫的、生机勃勃的,丑的、美的,五花八门的脸,都包藏着另一个人绝无仅有、无法替代的美满幸福。

  可什么是幸福呢?幸福的概念,真的很模糊。是一个手势吗?明朗的,清晰的,那已能指定他所有路向;是一个眼神吗?赞许的,肯定的,那已足够支撑他整个生命;是一个微笑吗?怜爱的,温柔的,那已是营营四季中最绚灿的烟火。

  许延靠在蛛网般经纬密布、四通八达的天桥栏杆上,仔细观看着眼前那一张张变化多端、形色各异的脸,末了,将易拉罐轻轻挤扁随手扔进旁边的垃圾箱。他知道,他丢失的那张脸,包含的并不仅仅是幸福。

  朱华说:"别担心,你哥只要了七天假,他负责的一个病患要处理,他会赶回来。"

  七天吗,七天有多长?有七星期,七个月,七年那么长吗?显然没有,可为什么,竟能套牢成漫漫无期的地老天荒?

  时针,一毫秒,一毫秒地爬行,慢慢爬向那一天,爬到那天早上轰然散射的阳光里。诊室外,长廊上,他依然长身玉立、白衣潇潇,声线低柔浑厚、有如天籁,他说:"我下班就回家。"

  许延在那一刻被光线刺得睁不开眼睛,却分明嗅到了花开的馨香,触到了幸福的轮廓。而那天夜里,仅仅是身体相拥、十指相嵌,已经是最极致的愉悦,最完美的高
潮。满足扑面而来,没有丝毫迟疑。

  "哥,你再也别走了,好不好,好不好?"许延趴在那久违的温暖胸膛上,像要把所有的空隙都挤压出去:"哥,我害怕,我害怕。"如果眼帘是闸,能不能关住那泊泊不绝的清澈溪流?他反反复复:"我只有你,只有你,我从小就是你的,连你都不要我了,我怎么办?怎么办?"

  "乖,延延,别怕,别怕,哥不走……"封毅抱紧那迅速清减的单薄身躯,轻声的,一遍又一遍:"宝贝,不哭,宝贝,不哭……"他轻触着他下眼睑上浓重的黑晕,每一下都是心疼与怜惜:"乖,延延,明天再说啊……先睡吧,好不?"

  "我怕明天,我醒了,又看不见你……"那一声哽咽几乎夺去呼吸,那一种恐惧可以抽取灵魂。许延紧咬着唇,痛,原来也这样美,只要你,抱着我:"哥,我听话,我听话,怎么都行,再别丢下我……"

  "乖,别咬啊,"封毅捏着他的下巴,轻轻托起来:"宝贝儿,睁开眼睛,看看哥,"许延撑开眼帘,迷蒙的视野里,那幽深的黑眸中,是浓得化不开的与他一样的苦涩与悲哀:"宝贝儿,你难过,哥会更难过,你伤心,哥会比你更伤心……"封毅把他的脸慢慢压进怀中,低沉的声浪像从辽远的彼岸潮涌而来:"所以,答应哥哥,无论什么时候,为了我,好好爱惜你自己。"

  "我答应了,"许延大睁着眼睛,视线模糊:"哥是不是,就不走?"

  "哥永远,都不会走,"封毅温柔地凝视着他,唇边的微笑是凉夜里悄然绽放的花:"哥一直都在,在延延身边……"

  "真的?"许延痴痴地问。

  "真的。"封毅微笑着答。

  "哥,这辈子,咱俩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好啊。"

  "哥,那,下辈子延延还去找你,好吗?"

  "好啊,哥也会去找延延。"

  "要是,我样子变了,哥认不出来了,咋办呢?"

  "不会的,忘了吗?哥能闻出延延的味道啊。"

  "胡说,我没,没那臭味。"

  "嗯,延延不臭,延延香香的。"

  "哥,要是很久以后,咱们都老了、死了,也埋在一处,住在一起,好不?"

  "傻延延,你不是说,土里很黑吗?"

  "有哥在,延延不怕。"

  "呵,还有骨头呢?延延小时候,不是被骨头吓着了吗?"

  "可是,那样的话,下辈子,就能离哥近一点。"

  "笨延延,你是哥的宝贝,就算离得再远,哥也能找到你,然后带你去捉鱼、爬山,陪你一起长大,把你抱过围墙……"

  "……哥……"

  "嗯……"

  农历八月十一,那晚的月亮,更圆更大了,窗帘镶嵌着耀眼的银边,凉风缕缕吹送,带进满室的光华。许延以为,天就要亮了,但其实,那却是长夜降临的先兆……天还会黑,就这样一直一直地……黑下去……

  公司里的事务,一星期没打理,早已堆积如山。封毅早上出门时,特地叫他多睡会儿,过两天再去。许延也不想去,精神实在不济,连日来几乎没睡好过几小时,可才十点不到,就被心急火燎的铃声惊醒。

  电话是G大医务室打过来的,说夏紫菱上课时突然晕倒,虽然很快醒转,但长期失眠厌食导致身体状况相当糟糕,各项指标都低于健康水平,建议她立即停课全面治疗,否则根本无法负担学业。

  许延丢下话筒就赶去学校,夏紫菱神情委顿,像个人干似地呆坐在医务室靠墙的长椅上,往日红润俏丽的瓜子脸,已经完全瘦脱了形。这次看的是心理医生,因为她的症状很典型,诊断结果很快出来,是反应型抑郁症。

  "别担心,让她在我这儿住一段儿,先把身体调养好。"封毅握住他手臂,带他离开病房:"抑郁症其实并不可怕,只要积极治疗,坚持吃药稳定情绪,就不会有危险。"他笑着说:"城市里压力大,很多人得了都不知道,还以为是一般的心情低落,菱菱算是幸运的。"

  "嗯,都怪我,"许延自责得要命:"上回丁珉他妈就提到过,我却一直没在意。"其实是本能的忽略和逃避,根本不愿将这病名与夏紫菱联系在一起。

  "想不到很正常,放心,菱菱不会有事儿的。"封毅拍拍他:"好了,别想了,想再多也不如一颗药片儿强呀,对不?"

  "可是,"许延忧虑不已:"郑阿姨酒店里,就有个女工得了这个,后来自杀了。"

  "所以说菱菱是幸运的啊,咱们不是发现得早吗?"封毅笑道:"自杀行为是抑郁症发展到严重阶段才发生的,菱菱现在根本不存在这个问题。经过早期干预和持续治疗,患者的生存质量,跟常人没有任何分别。"

  "真的吗?"许延看向他:"不是安慰我?"

  "当然啊,看路,"封毅敲敲他,笑道:"要是假的,安慰你,管用吗?"

  "嘿,"许延自己也笑了,两人沿着长长的碎石小径走出住院部:"那除了吃药治疗,还要注意些别的吗?"

  "要啊,"封毅瞅着他,促狭地睒睒眼睛:"你这个病人家属,得自己先吃好,睡好,把心情调整好了,不然愁眉苦脸的,菱菱看着能好吗?"

  "哥……"许延低低的,但凭那个世间最美好的音节,如丝般滑过声带。他其实,是想说,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会好……

  "嗯……"封毅轻声应着,温软的眸光像冬日院墙上澄澈透明的半壁阳光。

  那阳光暖暖地贴在前额上,只一刹那,便照亮了心中所有逼仄的角落。世界明明很大,我的眼睛明明看得见无数风景、人潮泱泱,可是除你之外,那一切皆是虚无。许延微眯起眼睛,让那束融融的暖意缓缓渗入、驻进,湿润酸痛的眼底深处。

  "回去睡会儿吧?"封毅拨拨他头发:"现在还早,昨晚又没睡好。"

  "我还是回公司看看吧,"许延想了想,折腾了半天,反正已经醒透了:"现在回去也睡不着,那些事儿积下来,以后还是要忙。"

  "……也好,"封毅看看表,看着他:"那我先上去吧,今天病人多,老朱估计忙坏了。"

  "好,"许延轻声应道:"那你快,回去吧。"

  视线有多长,能不能跟随那俊逸挺拔的修长身影,直到走廊的尽头?能不能穿墙越壁化作蝶翼,悄悄栖息在他白衣如雪的肩头?如果可以,是不是心底就不会涌起这样多的,疼痛与哀愁?

  人们总是说,女人是敏感的生物,天生拥有奇妙的第六感。许延却觉得,男人的预感,其实也很敏锐灵验。否则那天下午,怎会如此地战战兢兢、忐忑不安?甚至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那天的阳光一直那么好,金红色的夕阳穿越百叶窗均匀的缝隙,一直照进清空了的办公桌上。签阅完所有文件单据,已过下班时间。许延一身轻松地合上公文包,还以为先前的那些担忧是可笑的胡思乱想。直到满心雀跃地跑下楼,快步走到公路边。直到乍见到那辆陌生的车子,和车子里下来的那个人。

  "许延,"周涛追上来:"你别急,我就是来还手机……"

  许延本能地停了停,伸出手。而那一停,便停掉了许多。在两手交接的刹那间,另一辆车子,也缓缓地驶近了路边。他终于知道,何谓之宿命、何谓之天意。一切都会走到尽头,这世上,原来真的没有天长地久。他的幸福在那一刻失去,再不属于他……

  "我明白,一直都明白……其实,有问题的是我。"封毅的声音仍然那么温柔,一如昨夜耳边潺潺的絮语:"我很想改,可我,真的很累……"那双眼睛却已完全消失了热度:"对不起,延延,我们,分开吧。"

  许延揉揉眼睛:"你说啥,我听不清啊?"当最后几个字响起时,是不是突然刮起了一阵风?吹得树枝'噼啪'乱晃,顷刻摇落了满地苍黄……

  二〇〇四年十月三日这一天,他和他,最后一次面对面说话。烟尘滚滚的马路边,他睁开眼睛,只来得及,拓下他转过身去的背影……
残红欲尽时
  "菱菱,我会看着,你别担心。还有,"封毅轻声说:"替我跟周局道个歉吧,我知道,其实他没有恶意。"他的声音,像贴在天边的那片儿月影,淡而稀薄:"延延,照顾好自己。"

  许延死死将手机压在耳畔,似乎这样,就能挽留那人远去的脚步……他张开口,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他想说,如果可以,能不能,能不能,能不能不要走……他最终,没有说出口……

  起风了,夜幕渐渐垂下来,拉链般遮蔽了最后一线天光。树叶还在坠落,涸竭的脉络崩裂出窸窣的碎响,撒花一般,随风散乱着,刮擦地面。车灯,三三两两地,渐次亮了起来。许延站在原处,心,却找不到原点。

  他望着眼前那一路烟尘,那个人,他去了哪里呢?可能是餐厅,可能是超市,可能是回去加班,也可能,像面前的这些个车子,随意滑过某条灯光闪烁的道路……许延不知道,唯一确定的,是这些,已经与他无关,从此后,他们已是殊途……

  而自己,只能隔河远望,那对岸的山山水水,那个顽皮的淘气的,戏水的孩子,不论他快乐的笑,还是难过的哭,也就是,跟那些山山水水一样儿的,风景,罢了……

  而那些为谁唱过的歌,为谁流过的泪,为谁伤过的心,终将被岁月层层洗去,褪为黯淡的布景,陈旧的画面……时间长了,也就无人提起……

  他相信了,在此刻,许延终于相信,他跟他真的已擦肩而过……有一些爱,注定各安天涯……

  农历八月十五。秦可可坐在对面沙发上,好端端地走过来踢他一脚:"起来,我们看灯去。"那天晚上丁珉恰巧去了外地,秦可可自己租了两室一厅的套间,所以许延暂住在她家,尹心玥那边儿,实在不想回去。

  "就咱们俩?"许延站起来,回房拿上外套:"叫我起来,你自己怎么还染指甲?"

  "逛灯会,当然要打扮打扮,万一碰上个帅哥呢。"秦可可鄙夷地瞄他一眼:"不修边幅等于谋杀别人的审美愉悦,你懂不懂,那是犯罪。"她慢悠悠道:"紫菱、丁珉,在灯会入口等我们。呦,时间快到了。"

  "切!少废话了,要去赶紧,"许延把外套扔在沙发背上,又再坐下来,瞟着那五颜六色的花指甲:"就你这爪子,伸出去给人看,那才叫谋杀呢。"

  "你懂个屁!"秦可可张嘴骂道,哎呦一声,油彩画出了界外,懊恼得不行:"催,就会催,你个大老爷们儿,二十来岁还不学车,慢了怪谁?"

  "我不是报了名吗?"许延摁开电视,转开头,话音降了下来:"过几天,就去学。"

  "诶,许延,"秦可可也没了之前的泼辣,沉吟了半晌,问:"为什么要搬出来,封毅不是,没叫你走?"

  那个名字像根钢针,蓦地扎入心脏,血,浓稠的,冰冷的,盘着针尖滑向针尾。许延缓了缓,随意换着频道:"消毒水那味儿好闻?搬出来,当然更好。"他不想说,他不愿让那个人东奔西跑,不愿突兀地,无意地,出现在那人的视线中,还不如,走开。

  四个人在灯市门口汇合,随着涌动的人潮亦步亦趋,不时停下来看看某盏灯,说上几句话。这两天几人见面,说话都轻声细气的,仿佛怕惊动了些什么。反而是许延,常显得一派轻松、若无其事。他越轻松,他们却越轻声儿了。

  今年的灯会真热闹,一盏盏纸扎的、玻璃的、塑料的灯笼,像天上的流火招摇过市,乘着夜色四处漫游。两头封停的和平路上人山人海,推推搡搡、熙来攘往,未过半条街,四个人就挤散了。

  许延慢腾腾地走着,本不想来这些过于热闹的场合,却又怕那几个人担心。有什么好看呢?这些美轮美奂的灯笼,荧荧焰焰,它自光辉灿烂它的,与我,又有什么相干?若是没有……许延收住心绪,抿唇抬起头,目光突然一敛,远远地掠向马路对面,对面那间铺子,铺子门口挂起的那盏大白兔……

  ……

  "延延,延延!"封毅一边着急叫着,一边挤开人群往马路对面跑。

  许延吓了一跳,这小子傻了还是咋的?自己明明就在他旁边:"哥,你往哪儿跑?我在这儿呀!"

  "延延,延延!"封毅却充耳不闻,径直奔到对面铺子下。

  许延气喘吁吁追上来,没好气道:"傻了你啊?"

  "延延,没听见我叫你呐?"封毅却不理他,手指一伸,点向大白兔灯笼的脑门儿,无奈道:"说你傻吧?看灯也能看成呆子了?"竟然还叹口气:"乖了,看天晚了,快跟哥回家吧,都该吃夜草了。"

  许延磨着牙,一巴掌扇过去。封毅早有准备,嘿嘿一笑握紧他的手:"好喽,总算醒过来了,走,咱回家吃草去。"

  "吃你个猪头!"许延掐住他手心一撮肉,狠狠一揪:"我看你做!"

  "哇哇!痛死我了,"封毅抽筋儿似地猛甩手,满脸委屈:"哪儿有下那么大劲儿的?回家得把你指甲绞了,哎哟哎哟。"

  "我掐你了?"许延得意洋洋:"还以为掐的是头猪?"

  封毅眼睛一转,满脸狡黠,笑眯眯搂住他肩膀,指向那盏灯:"你别说,那大白兔,真的像你诶,我一看,就想起你来了,瞧那嘴嘟的,跟你生气的时候简直一个样儿……"

  ……

  ……去年的今天,他搂着他,溶溶的黑眸弯成月牙,笑出来两行亮晶晶的牙……许延蹲下来,想着想着,头越来越疼……

  那样儿的一个人,为什么都会离开?

  那样儿对他笑的人;那样儿搂着他的人;哪怕一丁点儿快乐,都不忘要送给他的人;为了他,什么苦都乐意吃的人;只想宠着他,从不把自己的自尊当回事儿的人;才答应过要跟他,生同衾死同穴的人……

  为什么这样儿的一个人,都会离开?他在的时候,他从未想过他会走,所以他爱得奋不顾身,所以他爱得毫无余地。而现在他真的走了,便只剩他自己抱着那些地老天荒…………那些琐碎的、细小的、点点滴滴的,永远占据着心头最险要位置的,曾经的快乐……

  曾经的……呵,是这样儿吗?未来,以后,只要与那人有关的一切,前面都要加上各式各样的形容词——曾经的、过去的、以前的……

  他人走了,却忘了把记忆也一同带走……

  满街的灯笼随风飘舞,星星般眨着亮丽的眼睛,璀璨成一条金光灿烂的河流。许延蹲在地上,托着头,弯弯地翘起嘴角来:"大白兔,你饿了吗?今天,哥哥他没空带咱们回家吃草了……"

  "吃什么草?"肩膀上蓦地一沉,丁珉蹲下来看着他:"许延,你蹲在这干嘛?"

  "没,你们都跑得没影儿了,"许延笑笑站起身:"我嫌挤,那么吵打手机也听不见,还不如蹲在这儿等你们找。"

  "嗬,你倒是会想。"丁珉笑道,搭着他肩膀往回走:"走吧,确实太多人了,没意思。"

  "她俩呢?"许延问:"现在就走吗?"

  "她俩在门口等着,"丁珉道:"可可要带紫菱去酒吧,说是逛完了。"

  "带菱菱去酒吧?"许延马上皱眉毛:"她出啥毛病了?吃饱了撑的?"

  "唉,不是我说你,"丁珉好笑地说:"紫菱没比你小多少,别总把她藏着掖着当孩子看,人总要自己长大的。"

  许延没再做声,其实他也发觉自己下意识里,总把夏紫菱看做当年跟他一起追公鸡的小女孩。是啊,人,总得要自己长大……

  酒吧总是年轻人的世界,尤其是这种现代音乐酒吧。都市的夜晚,昏热暧昧的光影,迷离粗放的情调。每一个人,都在兴高采烈地寂寞,每一个人,都在热情洋溢地孤独。

  四人挑了靠舞池的位置坐下,丁珉叫了一扎生啤,给夏紫菱点了果汁。秦可可说:"诶,我也喝啤酒,再叫个果盘,给紫菱要点小吃就行了。"

  秦可可话音刚落,肩膀上就让人一拍:"可可姐,好长时间没见你了,"一个挂着两串金属大耳环、化浓妆的漂亮女孩儿靠在她椅背上笑:"最近在忙什么呢?"

  "芸芸,哈!"秦可可一笑站起来:"最近天天在加班,我们那个台湾老板,比黄世仁还强啊。唉,一个月没出来玩,我骨头都痒了。"她说着回身介绍:"这是芸芸,我朋友,芸芸,这几位是我老同学。"

  芸芸跟几个人打过招呼,秦可可一拉她:"走,陪我上趟厕所。"

  "哈,鼻子还真灵。"芸芸诡谲地一笑,由她牵着手穿过人影幢幢往洗手间挤去。

  夏紫菱吃了几天药,情绪明显稳定了很多,大眼睛左右睒着,显然颇感兴趣。许延随便跟她聊了几句酒吧文化,其实他自己也来得不多,见丁珉要来了色子,便教她一起猜大小。夏紫菱果然聪明,一学就上了手,许延却是只黑爪子,几圈下来居然连罚了三杯。

  丁珉拿走色盅,笑话他:"别玩这个了,不然今晚就得当苦力背你回去。"他想着就怕,秦可可住在六楼,那可是实实在在的楼梯,把一个醉酒的大活人背上去,哪儿对得起八月十五这良宵花月夜。

  许延也不坚持,他本来就不好酒,许多人爱借酒浇愁,可他一喝第二天准头疼欲裂,那还不是给自己多找罪受?便陪着他俩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其实也说不上什么,音乐很吵,闹得脑子发蒙,大多数时候也就几双眼睛一起瞪着舞池发呆。

  还好不一会儿秦可可回来,有她陪着夏紫菱,许延便也去了趟洗手间,洗了把脸回来坐下,精神才好了些。虽然已是深秋,酒吧里人太多,总觉得燥热,许延端起又满上的啤酒,咕嘟嘟直灌下去大半杯,才刚放下,就撞上秦可可诧异的脸:"诶,我的酒呢?你喝了?!"

  那是种什么样儿的感觉?最深最深的喜悦,凉丝丝滑溜溜的清甜,从心底,从四肢百骸,从每一个毛孔,轻潮微荡般款款泛起。时间,像水晶果冻般颤悠悠地晃动,此刻是以后,下刻是以前。耳边是天籁般的奏乐,手指与手指的轻触,都划出一簇暖洋洋的火苗。奇妙的烟云,像五彩的薄纱,一层又一层,温柔摇曳……

  哥……哥哥……是你吗?是你吗?只有你才会,那样怜爱地将我含在口中,只有你才会,那样坏笑着轻吮我的快乐……啊……快乐……
淤血的芬芳
  第二天下午,秦可可居然醒得更晚,许延坐在沙发上捂着胀痛的头,足足苦等了一小时,那扇紧闭的房门才迟迟打开。

  "你怎么没去上班?"许延紧盯着她满脸的憔悴,心脏不规则地跳动:"也吃了那玩意儿?"即使身上衣物整齐,身体状况无异,那些如云置雾却摸不清端倪的片段,仍旧令人不安。

  "就一颗,不是让你吃了吗?"秦可可扶着额头,向洗手间走去:"我喝醉了。"

  "昨晚谁送我回来的,"许延蹙眉问:"几点?"

  "十二点半,丁珉,"秦可可回转身,眉毛挑了挑:"怎么了?"

  许延站起来,拿上沙发上的外套,打开门:"可可,你与其去吃那些玩意儿,不如想个招儿早点弄死自己吧,这样,兴许我还愿意为你收尸。"言毕回手一带,将那双绝望深渊般暗淡空茫的秀目,用力关在门内。

  那双眼睛曾经多么亮丽慧黠、清澈如水,而今却枯如槁灰。人,为什么会长大?许延走到路边匆匆招了部车,打通丁珉的电话:"昨晚我背你上去的呀,靠,腰都快断了。"丁珉显然也才起来不久,含糊地抱怨。

  "菱菱,"许延迟疑地问:"跟你一起送我的?"

  "没呀,"丁珉诧异道:"我和可可让她自己打车回去了,怎么了?"

  "没,随便问问。"许延挂上电话,稍微放下了心。秦可可最近情绪虽然益发低落,应该也不至于……吧?他甩甩胀痛的头,既无从考证,也不想去考证,索性将这一团乱麻暂且抛开。或许,纯粹是致幻效果呢,即使那么曼妙愉悦……不然,怎会有那么多人为它神魂颠倒、不顾一切?

  那段日子在许延的印象里是部不知所云的默剧,除了屏幕右下角从头至尾标示的片名——《忙》。时间被排布得密不进针,过后却懵懵懂懂,完全搞不清究竟忙了些啥。当然,还有另一些,那些宁愿忘记却清晰得使人绝望的片段。那些片段像钢印般钝重地戮入血肉,此生此世、永不磨灭。

  就像十月十一日,那天快递公司送来的那个纸袋,袋子里那片儿簇新的房门钥匙,和月亮湾公寓902的房产证明。深秋飘摇稀薄的日影中,那片单薄的钥匙闪耀着坚硬的银光。那天,是许延二十五岁生日。

  是谁,在春日的暖阳中曾笑出更温暖的温柔:"今年生日,我给你准备了个惊喜。"他那样对他说,他那样对他说……

  又像十月二十五日,那一条幽凉静谧的长廊,那一袭飘逸无尘的白衣。他走过他身边,他经过他旁边。他微笑着回应同行病人的提问,迅捷的步履没有丝毫迟疑。而他侧身让过,一不小心,便进错了门。他是谁来着?而他又是谁?

  许延掉回头,满心疑惑地踱入夏紫菱郁悒的眸光里,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安静地,将一串通红的苹果皮,削得很长很长。

  而十一月十三日,那一天,那个天地失色的傍晚,如果可以重来……许延苦笑着想,即使饿死,即使烂在办公室那个冰凉的真皮座椅中,或是,用那截烧掉半寸的烟头烫瞎眼珠,他也,不会跟丁珉出去吃饭的吧?因为,他不想看见他们,不想看见,他和她。

  在那个人头簇簇的电影院外,他脱下外套,小心地披在她身上。而她,仰起脸,踮起脚,微微偏着头,伸手将他发上的一片碎叶拈掉……

  那是双多么灵巧妩媚的手,它会剪最美丽的窗花,它会织最漂亮的毛线,它曾抱起过一束幽香流荡的红梅。它还会,扎出一只只又圆又亮的灯笼,在洁白的雪夜里,升起点点暗红,淤血般芬芳……

  "许延,许延……"丁珉惶急地喊着他。

  "别跟着我,"许延拨开他的手:"我走走,我就是走走。"一直走,一直走,走离人群,走离喧嚣,走到再也没有一盏路灯照耀的黑暗里,他蹲下来,一遍又一遍,安慰自己:别担心,别担心,在这里,没有人会看见你哭……

  那晚的天气意外地好,风不大,也不太凉。午夜两点的空旷街头,只有几个夜归的路人,低着头匆匆赶路。还有只孤零零倒卧路边的啤酒瓶,一脚踢下去,叮叮当当响彻心头。车流,快速而无声地淌过。

  如果不是秦可可接二连三地催促,他还会继续走下去吗?许延不知道,但至少,就不会靠近那部停车下客的的士了吧?然而,这世上哪儿来的如果?

  "哈,许延,兴致不错嘛,"李浅墨拉着个女孩志得意满走下车:"半夜一个人压马路?啧啧,封毅没陪你吗?"他吃惊地吸口气,紧接着恍然大笑:"哦,对对,他在陪夏紫菱吃宵夜,瞧我这记性!才一会儿就忘了。"边说边热络地拍拍许延的肩,嘿嘿笑道:"你接着看夜景哈,不陪了。"说罢搂着女友扬长而去。

  许延弯下腰,拾起那只啤酒瓶,反手砸裂在车门上。那一刻,眼中全然无物,除了那根放大的颈动脉,在李浅墨瘦长的脖子上,生机勃勃地跳跃,涌动,欢快地向他招手。世界沦陷成黑与白,就像那人黑白分明的眼睛,就像这人恐惧失态的神情,穿透,嵌入,绞拧。黑色的琼浆漫天飞舞,玻璃渣与脊骨的绝妙擦响,一曲华美如夜的乐章……

  许延失去意识那刻,费解地笑了,当那张脸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形状,当那具身体慢镜头般载向车流,他,为什么竟会伸出手?为什么会被那人的重量撞向灯柱?电光火石之间……轰响,世界静成黑幕。

  黑……那样的甜,那样的美,那样的安详。地面沉下去,身体飘起来,化作风,化作雨,化作无处不在的空气,化作无形……那便是,天堂的路吧?悠长,而飘渺,而欢畅……可是,为什么有人在哭?下雨了吗?

  半个月后,许延醒来,G市已经完全入了冬,天色昏蒙而灰暗,萧索的枝头再也留不住一片树叶,佝偻在寒风中瑟缩。死白的被面,冰一样浸凉。

  朱华站在床沿,放心地笑:"怎么样?自己感觉还好吧?"

  "还好……"许延看着镜子里光秃秃的头,虚弱地笑笑:"这脑袋真不管用,碰一碰就得开刀。"

  "幸好撞这一下,"朱华让护士拿走镜子:"你过去那次外伤史,虽然积血已经自行吸收,但患处血管很薄弱,如果一个人在家不小心撞了,又没人送院,就危险了。"

  "那不是,因祸得福?"许延笑笑:"是朱主任帮我做的手术吧?"

  "对,你哥那天没开手机,"朱华笑道:"刚好我值班。"

  "哦……"许延低声应道,张开嘴,想了想又闭上。

  "好好休息吧,我还要去其它病房看看。"朱华踱开两步把窗帘拉上:"醒来也要注意休养,你哥走前千交代万交代,说你不知道爱护身体,"他笑道:"要我帮他看着你。"

  "你说啥?!"许延猛地睁大眼睛:"走?他走去哪儿?"

  "你不知道?"朱华诧异地收住脚步,啤酒肚险些蹭到门框:"上个月名单就定下来了,外派美国两年,前天刚走。他没跟你说过?"他看向许延霎时失血的脸,几步倒回头,俯身检视:"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不,挺好,"许延阖上眼睛,死死揪紧床单,轻声道:"就是,感觉有点累。"

  "嗳,身体虚弱了些,刚动完手术是这样。"朱华检查完没有异常,松了口气,拉过输液管调慢流速:"多睡觉,注意补充营养,年轻人,很快就会恢复了。"

  许延紧闭着眼睛再未应声儿,仿佛倦极睡去一般,倾听着那一阵皮鞋声跨出病房,空洞地响荡在寂静的走廊中。

  年轻的身体,拥有多么旺盛的生命力,它会自动自觉地汲取养分,竭力恢复健康。那年十二月十五日,许延办了出院手续。头皮拆线后,已经长出了层青黑的发茬,狗啃过般参差不齐。幸好这个季节够冷,即使戴上帽子,也没人会觉得你不正常。

  "回去吧,没事了。"朱华叮嘱道:"药还是要按时吃,注意休息。"

  "感谢朱主任,"尹心玥老泪纵横,许延这次受伤,可把她唬坏了。尽管丁珉通知她时,已经是手术过后一星期,面对沉睡不醒足足七天的儿子,仍然流光了这辈子所有的眼泪。"那多亏您医术高!"

  加之李浅墨当时躲开了稍许,玻璃瓶的锋口被脊骨阻了阻,并未致命。抢救苏醒后想是良心发现,竟一口咬定是意外,免去了一场缧绁之忧,尹心玥几乎要进庙烧香了。

  "许延运气也不错,"出院第二天,他回到公司,想起朱华满意的笑脸:"旧伤加新伤,没落下一点毛病,我可以向你哥交代了。"

  许延坐在冰冷的办公桌前,微扯了下嘴角,确实没落下毛病啊,真幸运,否则怎会那么灵活,平稳得没有丝毫颤抖,轻易就拿起了桌面上那张殷红如血的喜帖。丝绒的封面,烫金的内页,美满的龙凤呈祥。

  送呈许延先生台启

  谨订于二〇〇四年十月十五日(星期三),为封毅先生、夏紫菱女士举行结婚典礼敬备喜筵。

  恭请光临。

  席设:后海酒店二楼
  时间:十月十五日十八时 敬邀

  他手术后的第三天,他跟她的,热闹的婚宴。
风尘何所期
  二〇〇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平安夜。那晚的烟火晃花了所有人的眼睛,燕莎港亮得几近透明,海水的颜色就像颜料倾尽,每一片波光都在义无反顾地炽烈燃烧,然后烧成灰烬。

  "其实烟花,"秦可可竖起驼绒大衣的方领,抱住瘦削的肩头,仰着头语调轻淡:"也挺不容易,就这么闪闪,就没了。"

  "嗯,"许延两手揣进衣兜里,笑一笑:"什么又是容易的呢?"冬季的寒潮像女人的月信,说来就来,几个小时不到,就连降了好几度。

  "唉,冻死人。"秦可可跺着脚上的羊皮靴,看向沙滩上拥着花束两两而立的妙龄情侣,哂笑道:"谈恋爱,还是趁年轻好,瞧那姑娘,鼻子都快拱进玫瑰堆里了,不怕扎、不怕冻,那叫一个陶醉。"

  "呵,花是植物生殖器,"许延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憋不住笑出声:"一头冲进十一根生殖器里,勇气着实可嘉。"

  "哈哈,十一,"秦可可放肆地大笑,浅驼色衣摆翻飞成凌乱的花:"太壮观了。"她甩开肩上漆黑披拂的发卷:"许延,你还是那么阴损。"

  "呵,"许延笑笑,转头看向海面:"可可,明天,我搬回月亮湾去。"

  秦可可蓦然收回视线,扫他一眼,再度缓缓掠向远处,低声问:"许延,你难道一点,都不恨他们?"

  "不。"许延掏出一支烟,掀开衣襟挡着风点着。有秦可可这样儿的朋友,有时真的很累。

  "他这样对你,你还不恨?!"秦可可盯着他指间暗红的烟头,语音尖锐:"为什么?"

  "如果没有他,我想象不出今天的我会怎样。"许延掸掉烟灰,迎向她复杂的目光:"就像A一直给予B,某天突然不给了,B于是愤懑仇怨,看似正常,其实很荒谬。"他转向海面,轻声道:"在他那里,我得到的,远比失去多。"

  听着自己的声音被潮水湮没,许延扔掉烟,在心底失笑。其实哪儿有这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不过是习惯了爱他。二十年的习惯早成为本能,除此之外,再适应不了其它模式。但,那是他跟他的事儿,何足与外人道呢?

  "靠,那小店生意真是好,就剩这几种了。"丁珉抱着一大捆烟花爆竹跑回来,刚才仨人锤子剪刀布,这倒霉蛋输了,只好去当苦力:"走吧,我们去那边放。"说着带头往一侧走去。

  秦可可竚在原地,少顷,快步掠过他们:"太冷了,我回车上等。"途经之处,带起一阵萧索的寒风。

  "她怎么了?"丁珉愕然问:"刚才还好好的。"

  "不知道。"许延睨着那芊秀袅娜的背影绕过棕榈树的笔直的枝干,紧蹙着眉撤开视线,心,渐渐空成虚洞。

  过了元旦就是年了,时间车轱辘般转动。G市的打工一族,大多已趁年假回家团圆,诺大的城区,转眼空旷冷落。那些消费娱乐场所,几个人都玩得厌倦,年二十八这天,丁珉突然心血来潮,提议上工人文化宫打羽毛球。

  秦可可一听就烦:"不去,找准地方打打球就能活回去了?"那些背着书包,喝着凉水,挥洒出一身热汗的恣意青春,不管愿不愿意,早已随风散去。

  许延倒想活动一下,常年呆在各种各样的格子间里,筋骨都快废掉了,健身房、体育馆那些热门的室内场所根本不想去。俩人于是各自换上运动衣,半小时之后就在文化宫那块儿草坪上碰了面。这儿可谓十年如一日,还是那片儿半干不干的人工湖,还是那些缺胳膊少腿的秃荷杆,连废弃的塑料袋儿都不甘隐退,脏兮兮地裸在冷风里,打着摆子径自发霉。

  丁珉扔下背包,蹦了两下:"来,发球,不知道会不会打了。"

  "呵,"许延抓着球一抛,挥拍击过去:"我也一样。"

  果然手生了,十来分钟过后,许延才找回点儿感觉,一招漂亮的扣杀过去,直打得对方落花流水,不由大笑起来。趁丁珉捡球的空挡拧开矿泉水瓶,手机恰巧也在这时响起来。许延看看号码,微蹙着眉,接起来:"周涛。"

  "许延,"这还是公司门口那茬儿之后,两人第一次通话。周涛的声音依旧风浪不兴:"在忙吗?"

  "呵,打球,"许延语气平淡:"年关了,公司也要放假。"

  "什么球?"周涛接口问:"在体育馆吗?"

  "羽毛球,"许延举起水瓶,喝一口:"文化宫。"

  "哦,"周涛顿了顿:"方便多加个拍子吗?"

  "行啊。"许延收起电话,微晒,有何不便呢?他倒想知道。

  "好了没?"丁珉晃着拍子问。

  "嗯。"许延又喝了两口水,拧上盖子放回去,扯起毛巾擦擦脑门,嫌搭在脖子上累赘,随手一抽,那毛巾还没脱手,便遽然僵在原地。他反应不过来,颈上的空落感令人虚脱,呆看着那些纤丽精美的骨片,闪着奶油黄的微光,哽咽哀鸣着,四散坠落,像一瓣瓣无计凋零的花。

  他怔怔蹲下来,下意识地收拣着那片片莹润,一条小鱼儿、一只小鸟儿、一头愣头呆脑的小猪……

  这些是项链吗?为什么,他觉得像收捡自己的血肉,东一块、西一块,混入泥尘,模糊不辨……

  一定找不全了吧……他蓦然听到一声呜咽,它们那么小,那么轻,那么卑微,就像他仅存的那点儿希望……他走了,他便只剩下它,现在,连它也断了……

  他十七岁为他戴上,他十年来片刻不离……他听不见丁珉喊他,耳边只有另一个男孩对他说:"那,哥给延延戴上好吗……"好吗?好吗?

  他翘着红红的鼻头,傻傻地仰起脸……两个少年,一片蓝天……他蹲在雪里,他单膝跪地,拈着链子含笑圈过来……就这样轻轻一圈,圈走了他的一生……

  那些相爱,那些付出,再也找不回来了吧……他只想收藏,他要得多吗?他笑笑地扬起手:"周涛,你看,它们漂亮吗?"

  那一年春节,G市市区开始禁放烟花爆竹,于是沉寂的大年三十,便只剩一桌寡淡无味的丰盛筵席,和窗缝外偶然蹿入的冷风。许延已在中心区给尹心玥买了套三百平的商品房,一楼带个小花园,不用再辛苦地上下楼梯。虽说新建的楼盘结构好,但位置相对较偏,生活起居没这儿方便。

  李国平和李少文对此满不在意,李少文甚至抱怨没带泳池。住了那么多年我家的房子,早该做点贡献了。不用猜也是这想法吧,那也没什么,爱咋咋地,除了偶然对坐吃餐饭,这两个人与他有何相关。包括这房子:"妈,我回去了,你早点休息。"许延放下报纸站起来,摘下衣帽架上的外套,这儿从来不是他的家。

  "好,早点回去吧,"尹心玥从春晚节目上转过头:"开车小心点。"许延刚拿到驾照,她叮嘱一句:"初四带可可回家吃餐饭吧,好久没来了。"

  "嗯,看吧。"许延关上门出去,开了车子汇入大街。不过八九点钟,路上已少见人迹。一年就这么放松的几天,这时候都该团圆在家里吧,谁还有空到处瞎晃呢。

  月亮湾门口也是张灯结彩,到处挂满了扎眼的灯笼彩带。许延在车库停好车,坐了电梯直上九楼,门一开不由顿住脚步,厌烦与诧异还是感动,复杂得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许延,"周涛从他房门前踱过来,许是感觉自己冒昧,神色难得地带了些不自然:"我问了陈小姐你的住址。"

  "哦,怎么不直接问我呢,"许延随意地问,取出钥匙打开自己的房门,回头道:"有事儿吗?"

  "嗯,事倒没有,"周涛取出钱包,拉开夹层上的拉链:"这个,给你。"

  许延死死盯着他的手,那摊开的手心上,正是前两天掉落后,唯一没有寻回来的,镂着他和他名字的,那块骨片儿。他难以置信地微眯着眼睛,猛地抬起头看向眼前人,那一刻,是什么东西在心头砰然猝响。

  周涛低着头拿起他的手,将那块骨片轻轻放入他手中:"回去吧,我走了。"那沉沉的声线和脚步,很快就消失在了电梯口。

  许延回转身,握紧那枚润滑精致的,带着体温的小薄片儿,呆滞地靠在门板上。末了,颓然滑落地面,抱紧膝盖死死埋下头,像几辈子干涸龟裂的河床,挣扎着,剧痛着,迎来此生宿命的洪讯,整整一夜,倾流不绝……

  第二天下午,周涛的手机上接到一条信息:出来吃饭吧。

  来年春天,上一季的枯槁完全褪去,G市再度换上了毫无新意的绿装,一穿便要穿到年底。生活乏善可陈地继续,唯一不同的,是餐厅里、晚饭时,多了个人坐在对面,节假日开车出行也有了个同伴。但也,仅此而已。

  许延从未邀请过周涛回家,周涛也从未要求进一步发展,就这么平淡地、稳定地,按时出现在冗长的日程表中,像他的人本身那样舒缓沉静。

  "单亲家庭的孩子,很难。"某次吃饭聊起城市日益腾飞的离婚率,许延状若无意地说。周涛放下筷子,拿起调羹,将一碗汤默然喝完。那一晚的夜色,淡得稀薄。

  新天国际公寓二期已经投建,存折上的余额成为一串串自行衍生的笼统数字。许延从未对人说起过,为什么一直留在月亮湾,连他自己也想不清楚,兴许是习惯了的,家的感觉吧。只有在这里,晚上才能放松地睡着。

  无奈入秋以后,隔壁换了个租客,他见过几次那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个子高大粗壮,面相还挺和气,就是手脚重、爱倒腾,成天弄得乒乒乓乓,有时晚上也被吵得睡不好,懊恼不已。

  许延开年后越发睡得轻,一点儿响动就会醒来,其他邻居倒没说什么,受罪的恐怕只有他一个。几次想找管理处投诉,拿起电话犹豫着,最后还是挂了回去。又没故意招你惹你,那是别人的生活习性,你又不是户主,有什么立场横加干涉。忍忍吧,哪儿没有些鸡毛蒜皮的烦心事儿呢,生活本就如此。

  转眼过了一年,又值初春。随着年纪渐长,尹心玥也开始操心儿子的婚事,只要是回去,三句不离打证成家。许延总是态度模糊地听着、应着,末了交给她一沓钱,一本折子,一个什么贵重玩意儿。要不就是载她出去逛逛走走分散注意力,尽量让她笑到家门口。这辈子有些东西,注定了不能给她,其它方面的,能给就尽可能多给吧。

  秦可可偶然应邀过来坐,态度也跟许延一样,一只皮球原封不动地被踢来踢去,看的人没了情绪,打的人也费劲儿。平日里跟丁珉三两人出去消遣,她也从未说起过自己的打算计划,倦怠着懒散着,无可无不可地一日日消磨。人一辈子有多长?用完了童年就到少年,用完了少年又轮到青年,再然后外强中干地壮烈一把,就该捡包袱退场了吧……谁,又不是这样儿呢?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BE结局,嗯嗯,小青知道内容会让很多大大难以接受,但还是那句话,对小青,对许延,对封毅,都多点信心,多点耐心吧,我不是个轻易许诺的人,但只要说过,就一定会做到。
以爱之名(一)
  人一忙起来,时间就过得特别快。薛红军在入夏以后,健康迅速衰竭下去,曾经笔挺的腰板在躺过几次急救车后,再也抻不起来,只能长时间坐在门边的扶手椅上,无奈地看着院子里的盆景疯长。七月初的一天,这个要强了一辈子的老人,终于在睡梦中安详地离去。

  那个夏天异常闷热,公司越来越忙,许延经常在单位和薛红军的农庄之间来回跑,搞得精疲力竭。所幸隔壁的邻居近几个月安分了很多,某次坐电梯碰见,那张大大咧咧的脸上竟有了些许愁容,想是遇见了什么烦心事。

  许延在一夜酣睡的松快里,脑中偶尔会不经意掠过那张脸上的郁悒,然后便焦头烂额忙自己的事儿去了。各家自扫门前雪,钢筋水泥的冷寂森林里,谁不是疲于奔命地讨生活,哪儿还有空去管别人的闲事儿呢。

  八月初的某天傍晚,许延下班后没啥胃口,便提早回了月亮湾。电梯到了一楼便被人摁停,门外竟站着越发消瘦的秦可可。许延略感吃惊,入夏以后她已有两三次这样不声不响跑过来:"可可,有事儿吗?怎么不先给我打电话?"

  "嗯,"秦可可走进来,心事重重地瞪着电梯门:"许延,我大概九月底,就要去澳大利亚了。"

  "旅游?"许延心里咯噔一响,出了电梯开门让她进去。

  "不是,"秦可可疲惫地坐到沙发上,低低地说:"定居。"

  许延倒了一杯水,放到她面前,蹙眉看向那一脸憔悴,只觉心底越来越寒凉:"为什么。"

  "为什么?"秦可可喃喃地念着,唇角荡出一丝自嘲的笑:"很简单,我年纪大了,不想再这么飘下去了,"她落寞地看向窗外:"这个城市,太冷了。"

  "外面,不是更冷,"许延随着她的目光往外看,声音沉沉地凉:"你放得下,这里的一切吗?"

  "早该放下了,"秦可可面无表情,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心:"许延,我从十一、二岁起,就是你名义上的女朋友、未婚妻,一直活在你,和你……周围的阴影里……"她的声音像一粒粒坚硬的冰渣:"我总要为自己活一段儿……"

  那个晚上,许延在那个小阳台上,一夜坐到天亮……隔壁邻居的窗缝里,也隐约漏出一丝微光,一同迎来又一个味同嚼蜡的早晨……

  新天二期也是包给张健强做,几年合作下来,这个粗犷爽快的东北汉子,已从工作伙伴变成了朋友,有事没事,就会来许延办公室泡泡,找公司里的美女搭搭讪,荤腥不忌地开几句玩笑。

  这天许延刚进大门,就看见他跟运营部的一个小伙子,杵在前台旁边兴致勃勃说着话,笑着道:"聊什么呢,我看你别当什么包工头了,每天来我这儿打卡蹲点得了。"

  "嘿,许延,"张健强一见他就撇开了那个小伙子,拉着他走进电梯,神神秘秘说:"有好东西给你。"

  许延戒备地瞅着他:"你又整了啥古怪?"上回张健强非拉他去吃什么极品神仙煲,可把他恶心坏了,竟然是人和七八种动物的胎盘大杂烩,那个膻啊,冲的他好几天都没了胃口。

  "咳,这次真是好东西,"进了办公室张健强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从皮包里翻出个黑袋子,里面全是些小不点儿的瓶瓶罐罐,他拿起一支表情诡秘地炫耀:"知道这是啥?"

  "不知道,"许延毫无兴致地打开柜子,把公文包扔进去,回头挤兑道:"还不是些下三滥的玩意儿。"

  "啧,你看你,增添乐趣,怎么能说是下三滥呢?"张健强悻悻道:"人活着不就图的快活?"

  "屁乐趣,"许延把桌面上的瓶瓶罐罐一推,笑骂道:"赶紧收拾起来滚蛋,我这儿还忙着呢!"

  "行行,不要拉倒,对了,"张健强收好东西,从皮夹里摸出把钥匙:"给你把钥匙,专门托人搞的,绝对好用。"

  "钥匙,"许延纳闷儿地接过来:"啥钥匙?"

  "万能钥匙,"张健强拿回来,径自串在他的钥匙串上,得意洋洋:"我就两把,哥们够意思吧?"

  "靠,"许延笑骂:"我又不做贼,要这玩意儿干吗?"

  "啧,你这人,看着不大,"张健强一脸无趣儿:"咋就那么没劲儿呢?得得不烦你,"他提溜着皮包站起来:"我上工地去。"

  "哈哈,"许延笑着站起来,送他出门口:"好走啊,公司新招了几个文员,明天报到,你要来赶早哈。"

  "嘿嘿,好好,"张健强一听立马眉开眼笑,挥挥手进了电梯间:"那明儿见,我给你带早茶来。"

  "好。"许延看电梯门合上,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转身回了办公室。

  G市闷了整个夏季和初秋,仿佛终于憋不住了,九月中旬就开始没完没了地下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烂的味道,天地几乎被那些扯不清的雨线缝合在一起,整个世界都像被泡在水塘里。

  云层压得很低,头顶像搭着几重灰扑扑的厚棉絮,室内、室外一样昏暗,一样的阴冷黏潮。新宅子外面的花草,都被泡烂了根,叶片儿上沤出了一层滑腻的绿苔,淋着潇潇秋雨,软巴巴地瘫了骨头,一阵风过来,干脆就粘到枝子上、泥地里去了。

  "这是,老天爷在哭呐。"没什么文化的阿姨,愁眉苦脸地看向着窗外,手底下有一下没一下地熨着,晾了一星期都干不了的衣服。

  这种天气,谁的情绪都不会好,尤其是天色昏蒙的傍晚时分。许延拿上钥匙撑开把伞出了门,到就近的商场买了台干衣机,票开出来填了送货地址,便开车往月亮湾走,按往常,周六这餐得陪尹心玥吃的,却实在是不再回去了。当时买那房子真是欠考虑了,沿海城市本就气候潮湿,碰上这样的连天霉雨,尹心玥的关节炎明显加重了,明天得赶紧去另选一套。

  他开着车压过积水的路面,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麻烦事,尹心玥也赶巧打来了电话:"延延,不回来吃饭了吗?"之前许延的电话是阿姨接的,想来是确认一下。

  "嗯,公司临时有事儿,"许延应道:"您先吃吧,明天我再回去。"

  "别忙坏了身体,"尹心玥担心道:"哦,对了,刚才紫菱打过电话来,她回国买点药材特产,顺便带孩子回二〇五看看。说是这两天就走,经过G市可能给你带盆花来。"

  许延方向盘一歪,猛地冲上人行道,一脚踩住刹车:"花,什么花?!"那一下溅起的水花,落在挡风玻璃上,条条蚯蚓般缓缓往下滑,他的嗓子破竹般嘶涩:"她哪天到,具体说了没。"

  "没说,我告诉了她地址,她说时间够,就会过来,若是赶不及,就先回美国,下次再说。"尹心玥叹口气:"唉,你不知道吧,二〇五前天地震了,她运气也真好,刚巧进了县城……"

  地震了吗?连那地方,都留不住了吗……许延扣上电话,世界仿佛跟他自己一道儿,沉沉地陷了下去……良久之后,才发动车子,空着眼睛开进月亮湾历久弥新的铜铸大门。

  习惯太可怕,明明脑子混沌一片,下车后还是机械地上了一楼,从信箱拿出份报纸和两张扣费单,拖沓地回到电梯前。光标一直停在十一楼不动,想是在搬卸什么东西。腿一阵阵地虚软,许延伸手撑住墙壁,视线不经意掠过手里的单子,发现有张房号竟是901的,想是邮递员误投了,正想给人放回去,却蓦然僵成蜡像。

  血液在那一刻像徒然苏醒的猛兽,咆哮着、嘶吼着疯狂冲撞,似要立刻破体而出。那张轻飘飘的水费单,那右上角隐没了中段的扣款账号,账号的后几位,那几个熟悉得已经烙在脑子里的数字……

  一阵猛烈的晕眩排山倒海般袭来,耳边是闷雷般摧肝裂胆的电梯提示音,他踉跄着冲进电梯间,死死盯着上行的光标……一楼、二楼、三楼……视力急速衰退……七楼、八楼、九楼……心,越坠越深……十几秒有多短,短成弹指霎那;十几秒多么长,长成皓首白头……

  电梯开处,侧对着那扇毫无特色的房门,901几个铜黄的数字,钢刃般稳稳剖入眼底。许延跨出去,在门前立定,取出口袋里的钥匙串,忽然抿起了一丝笑,风中残烛般衰微。那把万能钥匙,他当时还不想要……

  门,在他断了频的呼吸声中,无声地敞开……房间很暗,挂着严密的遮阳布窗帘,右侧靠墙的位置,摆着张简洁的单人木床,一台笔记本电脑,孤零零地压在书桌上……桌前停着一架,几处凹陷了的,不锈钢轮椅……阳台栏杆上,一盆茂盛葱茏的绿姬,半露在凉浸骨髓的,潇潇苦雨中……

  许延慢慢按上门,视线迟缓地转向,与902相连的那幅墙,迎面倾来,黑夜般死死压入眼中。他一把捂住嘴,颓然靠在门板上,良久之后,才蹒跚地挪过去,整个人趴在墙上,手伸起来,一下又一下,反复轻触,爱抚着,那冰冷的墙面……那一整幅,炭笔绘成的画儿……

  那两套紧紧相连的小院子,一个搭着葡萄架,一个种着石榴树……有一道低低的,矮矮的砖砌院墙,温柔地横陈在中间,墙上开了扇小门,看线条应该是木棍扎成的,横置的门闩位置,已经摩擦得模糊不清了……天空上,有一条星星缀成的河流,一眨一眨,每一颗都像是明亮的眼睛……

  那画儿活灵活现,出神入化,许延仿佛听见,院墙上飘过的微风,石榴树上枝叶的轻响,看到葡萄架下凉茵茵的影子……那把小竹椅,那个木桌子,那上面,放过的两碗,香喷喷的水蛇粥……
作者有话要说:汗,一章篇幅太短,写不完,结局分两章
以爱之名(二)
  如果痛,一直在极点上持续,是不是就不算痛了?是不是就能习惯了?习惯那些孤单的路,冰冷的床?

  真的,许延静静地想,我已经渐渐习惯了,从一刻不停的煎熬,到几小时的阵痛。我已经不会每分每秒想起你,除了一伸手时握住了风,一抬头时放空了笑,还有实在无法填满的光阴里响起的那些歌谣……

  我会关心人,也能接受别人的关心。会为一些不公正的事不平,为他人的不幸痛心。为缺损叹惋,同时也为圆满欣慰。

  味觉恢复了,能尝出食物的滋味;嗅觉恢复了,能闻到草木的清香。视力也恢复了,我看见天是蓝的,风是透明的。皮肤可以敏感地察觉气候的变化,汗水和污渍开始让我难受,而洁净的衣物令我感觉舒服……

  我的脑子开始重新工作,我赚了很多的钱,我做了很多的事,我像我答应你的那样,好好地爱惜自己,我的健康也日渐恢复,我还胖了……

  在那些寂寞的长夜里,我也能睡去,偶尔,还会做些与你有关的,美满的梦……而不像过去那样,失心疯地想去撞墙……

  但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没有你,生命是一种机械的延续,所有的鲜艳都是没有灵魂的镜花水月,海市蜃楼……

  所以你不遗余力地制造这个假象,宁愿我怨你,也要让我相信,你一直在某个地方,跟我一样生动地呼吸空气,享受阳光……你知道,这样我才能够忍耐,即使怀疑,也会一直等下去……

  为此,你把自己藏起来,在这个冷寂的房间,在那些孤单的日子,面对一次次跌倒与爬起的疼痛,静待那些最简单的动作,被病痛渐渐没收……我听得一清二楚……却茫然无知……

  许延将额头抵在墙壁上,耳中那些顿挫的声响铺天盖地,从晦暗时光里蜂拥而来,顷刻压得他喘不过气……

  不过也好,也好,如果我发现你离得那么近,是不是就再也忍不住,再也玩儿不了,这个属于我们的游戏……如果那样儿,你该多伤心……

  可是,一个游戏玩儿太久,会累的,等你回来,我们还是换个游戏吧,我也不用跟周涛玩儿了,从小到大,只有我们俩,多个人,我不习惯啊。而且,他连游戏都不会玩儿,你给我的小骨片儿,是他能找到的吗?他还那么心急,愣不丁就给我送回来了……

  许延想起人工湖边那摊肮脏的淤泥,想起周涛那天下意识拍着膝盖上的污渍,吃吃地笑,他真笨啊,他一定没听你的话吧?

  这世上有谁,还有谁,会为了我,翻遍每一寸荒草,探遍每一处泥淖……只有你,只有你,从来只有你……

  你知道死亡是一种极甜美的诱惑,一如那些昏迷的日子里,馥郁芬芳的黑……所以后来下雨了,像那些流落在城墙上,湮没在秋风里,收藏在花瓣间的,那些压抑的哽咽……可是这些还不够的,远远不够……除了实实在在的你……

  所以,别再藏了,快回来吧,让我猜猜,还要等多久?许延转过身,背靠在墙壁上,闭上眼睛默默地数:一小时?十分钟?二十秒?

  光线渐渐地黯淡下来,房门'咔嚓'一声轻响,然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许延抿着唇笑了,缓缓地抬起头,语声轻柔:"给我吧,不用忙了。"

  "许延……"丁珉看看身旁沉默无声的秦可可,困难地组织语言:"你说什么……哦,封毅他……"

  许延微弱地笑了,嘴角在朦胧的光影里散开梦境般的温软:"……昨天,还是前天?"

  秦可可看着他,蓦然泪落如雨,垂下头,将包里那个深蓝色的瓷罐儿小心取出来,声音暗哑难辨:"……前天。"她轻轻放到许延手上,拉拉丁珉,转身退了出去。

  "真好,哥,咱们又在一块儿了。"许延感受着怀中那实在的轮廓,满心安逸:"你想我了吧?"他俏皮地弯起嘴角:"想藏到绿姬那儿,溜回我身边。呵,我就知道!你装得再酷,也还是从前那个,贪玩儿的,"他的嘴唇轻触着那一脉清凉,耳语般轻悄:"小屁孩儿……"他在奔流的泪水中温柔微笑,他说:"小屁孩儿……"

  天完全黑下来了,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延延等了你那么久,都困了,咱们先睡一会儿好吗?哥好久,都没陪延延,睡过了……"

  他挪到床前轻轻缩上去,头钻进被窝里,轻触着怀中那一片光滑:"要是我没那坏习惯,哥是不是,就不用急着逃跑了?那哥就有时间,编个更好玩儿的游戏了……可是,"他用力收紧手臂,边哭边笑:"我偏要,我偏要,我要哥哥,睡着了还想着我……哥是延延心里,最man的男人啊……"

  长街上困顿着一辆辆交头接踵的车子,路灯在瓢泼的雨线里精疲力尽地晕开:"许延,他既然早知道,为什么还……"丁珉又一次无奈地停下车,越来越不安:"可可,我们还是回去看看吧。"

  "他想,让他安心。"秦可可从包里掏出支烟,眯着眼睛点燃:"所以无论如何,都会熬下去的。"密闭的车厢里,幽蓝的烟雾,极缓极慢地飘起来:"这两个人……"她微不可察地吸口气,伸手在烟灰缸里慢慢蹭去那层灰白,心底郁积良久的怨怼,也如那层浮灰,悄然地,松开,散开:"怪不得,封毅宁可吃那药,也不放心朱华……非要亲自给他做手术。"

  "那,紫菱的事……"丁珉皱起眉,烦躁地拿起烟盒,也点了一支:"还好,他刚才没问。"

  "要是,问了还好,"秦可可打开一线窗,烟气郁滞地漫淌出去,她看着窗外朦胧的街景,语音模糊:"瞒不住了……"

  二〇〇六年冬,许延去了趟北京,接了萧齐来G市,年假时,搭上了北上的列车。

  两天之后,白河镇:"等久了吧?"许延走出站台,拉开车门,跳上那辆停在路边的军车。

  "嘿,没事儿,"小赵踩住离合,发动车子:"我马上就退伍了,灾后恢复也搞得差不多了,呆在部队里又没啥可忙的。"

  "哦,退伍了,"想起小赵过去总念叨着回去看媳妇,许延笑道:"就可以回家了。"

  "唉,其实挺舍不得。"小赵难得地没开玩笑:"在部队,呆惯了……"

  "嗯,也是。"许延扭开头,看向窗外苍凉平坦的寂静荒原,小心护紧怀里的背包。

  车子如履薄冰地颠簸,道路凹凸不平。曾经的村落已经夷为平地,山壁在寒风中豁开巨大的裂口。二十一公里那条沙石路面,也已被倾泻的山泥和肮脏的衰草覆盖。而河岸边那两匹一黑一白神骏的马儿,现在又去了何处安家……

  "许延,这儿已经不能住了,"半小时后,车子开进二〇五那条熟悉的沥青路,小赵放缓车速,避开一道未及修缮的裂缝,停在一村路边:"队上临时搭了宿舍,你过来跟我住吧。"

  "好,"许延打开车门:"我回去看看就来,麻烦你了。"说罢跳下车。

  "什么话……"小赵低头转回身,从后座取过一件军大衣,向他递过来:"穿着吧,专门给你准备的,不然,"他嗓子微哽:"你哥该怪我了。"

  "嗯。"许延接过来,没说什么,轻轻抖开罩在身上,就像当年在站台上,那人红着脸低着头,漆黑的发丝层层滑落,修长的手指,一颗又一颗,细心地为他系上纽扣。

  雪,还是那么白,散着冷气在冬日的寒风里无声沉睡。剥落了墙皮的残垣断壁露出冷硬的棱角,黑瓦在砖石丛中积尘纳垢,不知谁家的锅头反扣在路中间,只冒出个巴掌大的,灰黑的顶子。蒿草蔫黄萎败,东倒西歪地吊着冰棱。

  许延慢慢地走着,看着,那满目苍痍,越走越慢……近了,近了……他眼眶湿热,顷刻就化作冰凉的霜花。自家那间院子已经面目全非,徒留几幅斑驳的墙,门板埋进了雪地里,贴过窗花的那个窗户,如今只剩,空洞的木框,冷风呼呼吹过来,穿过去,吱吱呜呜地叫嚣。

  他低咽一声,缓缓看向隔院,突然顿住,同样破败的断墙破瓦边,那一道红砖院墙,竟不可思议地,完好无损地安然伫立着。红红的砖面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粉,糖糕一般,反射着耀眼的晶莹。

  许延快步跨过去,收紧背带,把背包固定在身后,立刻弯下腰手脚并用地清理墙下杂乱的碎石草木,直忙了半小时才长吁一口气,看着那完整的墙体,欣快地扯出一丝笑,像那个下雪的晚上一样,伸出手指轻轻一拉,将那条糖糕切开一截,再轻轻一拂,雪粉飞扬中,那片儿被磨得光洁平滑的墙头,终于清晰地展露在阳光下。

  他两手一撑稳稳地坐上去,擦擦颈上的汗将背包解下来,小心抱在怀里:"真好,哥,咱们终于回家了,"他欢快地笑:"今年冬天,咱们就留在家里过年好吗?"他琢磨着:"不过开春以后,还得去G市,等咱爸咱妈都老了,哥再跟延延回来,到那时,咱们就再也不用走了。"

  "嘿,"他笑道:"你又该笑延延懒了吧?可是,延延真的有点儿累呢,就想天天跟哥窝在家里,好不好啊哥?"他轻声问:"哥,你答应不?延延跟你说了那么多,你应一声儿呀……我就想听哥,说一句话……"

  他压紧眼睛,吸着鼻子:"嗯,哥也累了吧,那还是听延延说吧,"他将下巴磕在背包上,低低地:"哥,你以后,别忘了来找我啊,你说过的,延延是哥的宝贝儿……你舍不得我的,对不对?这辈子,叫你先跑了,下辈子,你要多陪延延啊……"

  许延哽咽着,将脸压在冰冷的墙头上,砖缝里的雪末在温热的鼻息里雾一样散开。雪花,漫天飘洒,纷纷扬扬,落在泥地上,枯枝上,破瓦上,落在他弓起来的肩背上:"哥,我就哭这一次,真的,以后再不让你心疼了。"他深深地吸口气,擦把脸坐起来,都已经回家了,还哭什么呢?这儿再破再烂,也是咱俩的家啊……

  谁说不是呢,灾祸可以摧毁村庄,摧毁道路,摧毁文明,可是,这一片简洁素雅的广袤大地,是永不会被摧毁的吧。当积雪缓缓消融,当春风悄悄吹送,每一道剧痛过后的伤痕里,都会再长出鲜嫩的叶,开出灿烂的花……所以,她是母亲,她是最慷慨无私的,生命的源泉。

  而那些崩裂的山,那些倾倒的树,那些坠落的巢,都会在新的年轮里,汲取阳光雨露,顽强不懈地挣扎着,绽放出又一次耀眼的绚丽。那条颓瓦残垣后面的,他们曾手拉手爬过的山路,也会再度结出红红的梅子,铺满酥软的松针……

  一阵风,带着泥土的清新,跋山涉水而来,他仰起头远远望去,仿佛又看见当年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轻快地走在前面,在温暖的阳光下回过头来,对着他露齿一笑,那双明净的眼睛灿若星辰,他说:"你是我的宝,你是我的宝……"


回家(一)陈生番外
  我在饮马河滩一个偏僻荒村长大,除了寒冷和疾病,那里到处都是树林,落叶在河水里淤积成厚厚的污泥。三十年前,只有寥寥几户人家,只能靠打猎为生。

  我从没见过我妈,见过也忘了。有次我爸进山回来,在邻居家的炕头上找到了我,那时我四个月大。据说我妈放下我后,跟着一个跑船的汉子走了。

  在这个条件落后的村子,跑掉的女人不只我妈一个。我爸很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个事儿,只在我七岁那年,有次喝醉了酒回家大力拍着我的背说:"儿子,爸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供你读书。"然后就嗷嗷地哭。

  第二天爸把我托给邻居,开始出门四处给人打短工,干些力气活。八岁上,我进了饮马河镇小学。

  我不是念书的料,玩儿命用功也只念了个初中结业,虽然在当时那个村子里,已经算是个登科状元。邻里们把我夸上了天,我自己却苦恼得不行,心里觉得对不住我爸。我爸没为难我,说这就是命。

  我不信命,就算念不了书,也不是非要留在这受穷。十七八岁上,我出门干起了泥水工,一干就是十来年。我有力气,手艺也还行,维持温饱之外,还攒下了一点钱。干活的工地也不再限于附近城乡,有次听一个工友说,G市建筑队给的工钱高,我就来了这里。

  二〇〇三年,我进了张健华的工程队,这人很义气,没架子,也不拖欠工资,我打算留下来。当时队里包建的是G市最大的楼盘,新天国际公寓,位置在沙岗镇。我们住在工地的简易房里,张健华挺大方,让两三人用一间,所以不用像以前那样,十几人混睡在地板上。

  因为住得宽裕些,零四年秋天,我答应我爸来看我。我没想到,他一来就被工地掉下的砖头砸了脑袋。因为这事儿我认识了封毅,我的生活从那以后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我爸手术后昏迷了两个月,签同意书时,医院就告诉我,开颅手术的病人可能会昏迷不醒,长短不一定,有些再也醒不过来。

  封大夫是我爸的主治医生,听其他病友说,他是这里技术最好的脑外大夫,比那个胖主任还强,而且马上就要提职。他负责的都是疑难病例,如果没有张健强的关系,我想我爸的手术不会由他做。

  封大夫跟别的医生不一样,中西医都耍得漂亮,他没有那种冷冰冰的味道,从不说含含糊糊的场面话吓唬你,让人觉得很踏实很放心。还有就是,他很好看,不是那种小白脸的好看,他身条瘦一些,但个子比我还高,长相很硬气,很爷们儿。

  他每天下班都来给我爸做针灸,还嘱咐我不要着急。我开始以为他是看张健强的情面,后来才知道,他对自己的病人都那样儿。

  他是个好人,有次一个打工仔让车床轧了胳膊,没钱做手术,血淋淋躺在急诊室外,他二话不说就给人垫上了。因为都是东北人,他有时会跟我唠上几句闲话,我知道那事儿后给他说:"封大夫,这没钱的病人多了,您有善心,也接济不过来啊。"

  "我没想要接济谁,人都得靠自己,靠人一点接济顶个啥。"他边给我爸扎针边说:"那天赶巧儿碰上了,俗语不是说吗,救急不救贫。而且啊,"他拔了针笑着说:"手术费我让医院找他老板追回来了。"

  我这才知道,他是好人,但不是那种老好人,有时候还做得很绝很狠,比如对他自己,但这是后来的事儿了。

  十一月中旬,有天半夜我还没睡着,那时我爸已经醒过来了,说实话,有封大夫看着,我还真没担心老头子不醒,我担心的是钱。G市的物价太高,医药费更高,我爸住这几个月院,把我攒给他养老的钱都花空了。

  睡不着憋得慌,我起来到小卖部买烟,经过手术室侧门突然听见很大声的吵闹,这偏门一般没有病人家属。我回头一看,竟是朱胖子黑着脸在骂封大夫,手指头都快戳到人鼻梁上了。这朱胖子平时还算和气,我第一次见他怒成这样儿,我心想别是封大夫口碑好压了朱胖子威风,他要找碴。我马上跑过去。

  "你还要不要命?等不及坐轮椅了吗?肝功能本来就受损了,又在服用丁螺环酮,怎么还能吃卡马西平?!"朱胖子吼道:"肝中毒怎么办?诱发心肺并发症怎么办?"朱胖子气得手指发抖:"FRDA最怕这个你不知道?!"

  坐轮椅?我大吃一惊,虽然不明白那药名病名,听朱胖子的口气,好像很严重,封大夫身体看着挺好呀,虽然今天神色很不对。我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脸色铁青,眼睛黑得没底,脑门上还冒了一层虚汗。

  "坐轮椅,迟早的事儿,"封大夫声音不高,但冷得瘆人:"他的手术我一定要做。"

  "他昏迷不醒,知道是谁给他做?!你就这样蛮干?"朱胖子气急败坏:"你算个合格的医生吗?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不算……但他知道的,"封大夫语气突然缓了下来:"只有我做,他才能挺过来。对不起主任,我进去了。"他边说边推开玻璃门。

  "理由!他是你弟弟吗?"朱胖子喊住他:"你现在症状还不严重,要帮他做也不用这样玩命儿吧!"

  "不是,"封大夫顿了下:"我不能让他冒险。"说完就进了手术室。

  朱胖子没管我,冲到旁边值班室猛地踹开门,进去后狠拍了一下桌子,我看到他的眼圈红了。

  后来我问朱胖子,那两个药都是防惊厥和震颤的。封大夫的病是遗传性弗里德赖希共济失调,除了动不了还会感觉缺失、语言障碍、视觉听觉损害、心脏扩大……这病没法儿治。

  那天以后封大夫再没上过班,他自己也躺到了病床上。我心里很不好受。即使他人好,又治好了我爸的病,还算我小半个同乡,但我知道,我难过不是因为这个。除了我爸我没亲人,也没人态度这么温和地跟我说过话,虽然他比我还小两岁,可我感觉他像我大哥。这想头很奇怪,但我确实这么觉着,待他身边,特别安心。

  他的肝真出了毛病,但却住在脑外病房。他叫我别把他的病跟张健强说,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答应了,只要是他提的我都不愿推。我每天都会到他病房里坐坐,然后帮他打点儿水什么的,因为他要给同房一个昏迷的年轻人擦身子。他擦得很仔细,动作很轻,好像擦的不是个大人的脸,而是个奶娃娃。

  "延延,咱们来洗脸好不?"每次他都会贴在他耳边先说几句,好像那人听得见一样。他声音很低,语气很心疼,眼神里有那种叫做温柔的东西:"洗干净了,延延舒服吗?"

  这时候要是我还没走,他就会叫我出去,他不想让我看见那个人的身子,也不要护工帮忙,这样我才知道,他跟那个叫许延的病人是那种关系。

  他身体坏得很快,瘦了一大圈,皮肤发黄,根本不像过去那个神采出众的年轻大夫了。但头发还是很浓密很光亮,眼睛也一样有神儿。有次我经过,看见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坐在里面跟他说话,边说边哭:"小毅,阿姨不是赶你走,万一延延发现了……"

  "阿姨,我本来就打算明天换房。"封大夫很平静,语气温和:"不会让他知道的,您放心。"他见我在门口,还对我笑了笑。

  我看他没啥事就先走了,吃完晚饭再过去,那女人已经不在,他一个人坐在床前发愣,我叫了他几声才听见,他笑了笑:"陈生,麻烦你帮我提点水出来。"

  我进卫生间给他装了一桶热水。他那天动作很慢,好像很舍不得擦完,话也特别多,一直低声叫那个年轻人的名字:"延延,明天哥不能来了,别人给你洗你也要乖啊,别使性子,知道不?"他还是笑着说的,但我看得出来他很难受:"不然变成臭延延,"他的声音很哑很低,擦完也没放下洗毛巾,手贴在那个人脸上:"哥就不喜欢了……"

  他现在说话已经不太避开我,我却提早退了出去,那种生离死别一样的气氛,让我心里又堵又闷。半夜我起床上厕所,看他房里没熄灯,以为他睡着忘了,轻轻扭开门才知道他还在说话:"延延,哥吵着你了吧?"他把脸埋进那个小伙子手里:"你别生气啊,哥以后……再不能跟你说话了……哥今天多说一点儿……好不好?"

  "延延……哥对不起你,哥以前不知道,我妈得的是这个病……延延……"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后背一抽一抽:"对不起……宝贝儿……对不起……"我把门关了回去,那一整晚我都没睡着,得有多痛才能让这个硬汉子软弱成那样……

  第二天他搬到了斜对面的单人病房,再不轻易出来。他的病床没挂病历牌,除了朱华,也没其他医生护士进去。我爸出院前我去看他,他在门后站着,这两天他很沉默,气色也不好,我看到门上的小窗户,正对着那个年轻人的病床。

  他想了想问我:"陈生,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能干啥,回建筑队呀。"我说:"还差了张老板的钱,我得干活还给他。"

  "你愿意给我当护理吗?"他很随便地问:"我大概明年就走不好路了,你欠老张的钱,我给你还,工资照样儿开。"

  "当然行,"我马上站起来:"我不要工资,管饭就成,就怕我笨手笨脚……"

  "那怎么成,"他呵呵笑了:"再说,你哪儿会笨?"他的笑容让整个房子一下就亮了起来。

  第二天我就把钱还了,辞了建筑队的活儿,然后把我爸送上了车。他叫我等他通知再来,我却天天报道,一天不来就不放心。

  半月后经过对面病房,我看见那个女人在收拾东西,那小伙子已经醒来很多天了,感情是准备办出院。那天封毅一直站在门边,眼睛不眨地看着窗外,一声不吭。我坐了会儿他说:"陈生你出去转转吧,我想自己待会儿。"

  我到过道窗边抽了根烟,没多久朱胖子就陪着那娘俩儿走出来,那年轻人戴着个帽子,身体看着还挺弱。他们进电梯后,封毅马上开了门,几步就蹿进安全通道。我赶紧追上去,远远跟着他跑上天台。

  那天他两手按在栏杆上,全身一动不动,像个石像,直到天黑才转身,一提脚就翻到地上去,那是他第一次摔倒。
回家(二)陈生番外
  许延出院以后,封大夫的两个朋友时常来看他,他们以前也在许延的病房里待过。是一男一女,男的挺帅气,叫丁珉,他来了封大夫会很高兴,有说有笑地跟他聊些什么杯、什么队、什么赛;女的身条儿很好,就是瘦了点,眼睛漂亮,侧面看过去那眼仁儿好像透明的,他叫她可可。

  女的来得比男的勤,每次都带着汤汤水水,但人很傲气,说话刻薄,她从不跟我打招呼。封大夫不大喜欢她来,特别是喝汤的时候,看着挺闹心。那女的却不管那么多,想来就来。十二月底有天,我关着门上厕所,听见她又进来了,昨晚她才来过。

  "可可,"封大夫说:"以后别弄这些了,我喝不惯。"

  "喝不惯,"我听见保温瓶和那女人的声音,同样冷冰冰的:"为什么?"

  "你们南方人才爱喝汤,"封大夫说:"我哪儿喝的惯。"

  "许延做的呢?喝的惯吗?"那女的笑了。

  "当然,"封大夫也笑了,话却很冷:"不过他不会弄这些,应该是我做给他喝。"

  "你现在能做吗?"那女的过了会儿,带了点鼻音:"我就是让你喝点汤……"

  "我不想你浪费时间,对我没意义,对你更没有,"封大夫声音软了些:"以后别做了。"

  那女的没搭腔,过后是摔门的声音。那以后她还是常来,但再没带过补品了。

  第二天上午我过来,封大夫正靠在床头看书,见我就说:"陈生你去考个车牌吧。"

  我说:"好,我现在去报名。"

  他点了点头:"对了,下午我去看个人,你不用过来了。"

  "看人?"我问:"我跟你一起去吧。"

  他想了想:"也行。"之后放下书伸个懒腰:"今天平安夜呢,忙完咱们在外面吃饭吧。"

  下午我们三四点出门,没塞车都跑了将近一小时。我到了才知道,那也是间医院,名字还很好听,叫蓝天医院。我问他:"封大夫,咱们是来看病人呐?"

  "嗯,"他说了句:"我妹妹。"

  这儿不像二院那样,到处散布着消毒水味道。路边和院子里种满了常绿植物,入冬了还满眼翠生生。我们只碰见几个散步的病人,非常安静。我还想着这里环境真不错,后来才知道,这是家精神病院。

  封大夫先找医生问了问病情,才去看他妹妹。那姑娘二十出头,漂亮得跟朵花儿似的,两手又细又白,指头嫩得像笋尖儿,一动不动搁在膝盖上,眼神儿却发呆。我们带她去花园走了走,她就规规矩矩跟着,封大夫说了很多话,她一直没搭过腔,也不知道听见没有。

  "封大夫,"出来后我问:"你妹妹一直这样吗?"

  他皱着眉,闷声不吭招了部车,进去才慢慢说:"不是,她本来有抑郁症,有次从酒吧出来,没立刻坐车,路上遇见一伙嗑药的不良少年……幸亏巡警碰上了,不过,还是吓坏了……"

  "那,能好吗?"我问他,还这么年轻啊……

  "希望吧……"他好像不愿多谈,轻声应了句。

  年前的时候,他气色好了些,朱胖子说,幸亏肝的再生能力强,他身体底子又好。我听封大夫说,是什么'部分症状体征暂时减轻',不过我还是很高兴。

  他情绪也不错,年二十八晚上看电视,有个人歌儿唱得好听,他说他也会弹吉它,还答应教我。第二天早上我去商店买了才过来,病房里却已经没人了。

  直到下午五点,封大夫才回来,鞋跟上裤脚上都是泥巴,脸色发白,膝盖一直在抖。我急坏了,赶紧倒杯水给他,他说了声谢谢,喝完摘下墨镜就去卫生间洗手,出来后坐在窗边凳子上,面向窗外一支接一支吸烟。他的眉毛很直,像头发一样,又黑又浓,那天一直皱着,没有松开过。

  过了大概半小时,我去打饭,回来时听见他在屋里说话,语气很冷淡:"你再约他去那儿打次球吧,然后拣给他。"

  我以为有人来看他,进去却还是他一个人,位置都没换过,他回头说:"陈生,你帮我去寄个快递吧。"说着把手里的东西递过来:"小心点儿,别弄掉了。"

  那东西很薄很小,像片指甲盖儿,我坐上车后掏出来看,有两条小鱼儿衔着尾巴绕成圆形,背面刻着'毅、延'两个字儿。我知道,又是跟那个许延有关了。

  那天晚上我把吉它拆出来,他看了眼,手搭上去拨了两个音,说:"算了,太久没弹了……你报个班儿学吧。"然后就拿着盒烟上了楼顶。那把吉它直到后来离开医院,都放在墙角没人碰过,再以后,就不知道哪儿去了。

  零五年三月份,他叫我帮他买了点儿家具,送去月亮湾一个空房子里。
五月份,我陪他去了趟白河镇。那是个挺偏僻的地方,风景倒不错。他说那是他的家,不过已经没人了。锁头全长了锈,家具也积满了灰。屋顶上的瓦楞草,窜了足有二尺高,檐下的横梁上,搭了好几个鸟巢。

  他从书柜里拿出架小飞机,看得出原先是白的,不过现在已经发黄了。那天他擦干净后,一直拿在手里,摆弄了一个下午。

  我们只待了一天,走前我跟他去了个村子,他到一个孩子家拿了盆草。那时他走路已经不太稳,不过近距离还看不出来。

  零五年六七月份,病情却突然加重了,经常好端端站着就一头往下栽,刷牙的时候弯下腰,也会冷不丁扑倒。那以后,身上就再没断过青紫。

  他有天说住院住烦了,朱胖子本来不让走,后来还是没拦住他,在医院待着也就早晚两次药。七月底的时候,他住进了月亮湾。从那以后,除了上医院和每月一次看他妹妹,基本没离开过那儿。

  他开始在墙上画一幅画儿,虽然手还很稳,但画得不快,有时会回头问我:"你看看,画得像吗?"

  "像啊,一模一样。"我知道他画的是他家和隔壁的院子。

  "真的?"他问得很认真,表情像个孩子,又期待又担心。

  如果我点头他会很高兴,有次还脸红了,转过去说:"唉,我不会画画儿……"

  我听着却觉得揪心。

  那幅画儿十多天才弄好,画最后一颗星星的时候,却突然抖了手。他拿着笔退回凳子上,看样子不大高兴。我说:"没关系,那一点儿看不出来。"

  他没吭声,想了半天后站起来,扶着墙把原来的星星全添了几道线,看着像重影一样:
"嗯,"他笑了:"这样儿就看不出来了。"过了会儿轻声说:"以后住这儿,也像在家一样儿了……"

  那以后他没事儿就靠在那幅画下看书,半个月后我才知道,许延就住在隔壁,也知道了,他原来就是新天公寓的老板。

  我是去看个关系挺好的同乡,他跟我一起来G市的。当时张健强陪着许延,还有另外几个人看工地。

  "你不知道?"我那同乡说:"许总跟张老板关系铁得很,新天的工程全包给他了。"

  我说:"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没事儿谁会打听那个。但我那个工友不一样,他人很机灵,不久之后,就跳到另一个建筑队当了个小工头。

  搬进月亮湾后,封大夫的情绪比住院那会儿好多了,有时还教我做两道菜,我说:"封大夫,你手艺真不错。"

  他笑了:"那当然,对了,别总大夫大夫的,叫我名字吧。"

  "嘿,"我说:"我叫习惯了。"

  他笑着说:"名字多叫两次也惯了。"

  他那样带笑看着你,让人觉得像晒着刚刚好的太阳,身上暖烘烘的。我说:"封大夫,我要是个女的,叫你这么一看,魂儿准跑了,"然后我想起那个许延,又说:"男的也一样。"

  "哦,那你,"他回过头很严肃地盯着我:"是不男不女呢,还是半男半女?"说完就大声笑了。

  "咳,我……"我也憋不住乐了。

  他笑完揭开锅盖看看:"等学会了,回家给你爸和你媳妇儿露一手,让他们评评,你师父手艺咋样。"

  回家……我没吭声儿,他也很快就说开了别的。我觉得很多时候,不像我照顾他,倒像他关照我。我说:"封大夫,我怎么总觉着你像我兄弟。"

  他笑了:"呵,是吗,那我叫你陈哥吧。"

  我说:"不是,我倒觉得你像我哥。"

  他笑得更欢了,他说:"那可不成,你别把我叫老了。"

  那以后我才发现,他其实很爱开玩笑,跟他在一块儿,不知不觉就合不拢嘴了,哪怕后来病情加重那段儿,也少见他愁眉苦脸的。

  他还教了我上网、打游戏:"诶,陈生,"有次他问:"以后你有啥打算?"

  我没吱声,他又问,我才说:"回建筑队吧,"我说:"我又不会别的。"

  "你可以拉些人自己当老板,先接些简单的活儿,有了钱再买设备,"他说得挺认真的:"给人打工,啥时候是个头儿。"

  我说:"当老板,哪儿有那么容易,还不如实实在在攒点钱。"

  "一辈子受穷容易?"他说:"连想都不想,怪不得了。"说完就不管我了。

  那一年时间,不知道封毅感觉快还是慢,我觉得挺快的。他一直没让我守夜,我住在另一栋楼里,直到零六年那个特别闷热的夏天。有天晚上他开始咳嗽,越咳越厉害,捂着嘴腰都直不起来,闷得满脸通红。

  "别捂着呀,"我着急地收东西:"咳出来,咱们去医院看看。"

  他好不容易忍住:"打电话,叫朱华调个车来。"

  我才想到,这时候许延应该到家了,他怕他听见,叫朱华派车也是怕碰上吧。

  他那次得的是肺炎,在二院住了两个月,回来天气已经是入秋了。
回家(三)陈生番外
  零六年秋天,雨水特别多,日夜不停地下着,能把房子都浇烂了。他的身体明显差了下去,但还是每天早晚坐在阳台上,直到看见那人的车子开出去,或者开进来,才会再回屋。我知道劝也没用,别的事儿他都愿意跟我聊,却从没提起过许延。

  我想了很久,找天拿了钱去找我那个当工头的同乡,他门道儿一向挺多,而且他爸爸,以前就是个锁匠。我叫他给我弄了几把万能钥匙,然后回工地转了一圈,碰见张健强时,我装作不在意提起,他果然问我要了两把。

  我不知道另一把钥匙会不会到许延手里,也不知道许延会不会来开隔壁的门,我只知道要让封大夫发现,他一定会发火,也会赶我走。所以我很犹豫,但还是想找个机会,让他至少,见上他一面。

  九月中旬有天下午,天难得放了晴。封大夫那天精神挺好,他让我给他找了件有帽子的风衣,自己戴上墨镜说:"好久没出过门儿了,你跟我出去转转吧。"

  我没敢把车子开远,到了一个不太旺的广场,他说:"就这儿吧,还能晒晒太阳。"

  他不想用轮椅,我就把他扶到一个带靠背的长椅上,擦了水让他坐下。那广场不大,隔条小马路有间商场,一楼开了几家餐厅。

  那天其实没啥太阳,空气还是很阴很潮,但他挺高兴。特别是后来几个孩子结伙跑来放风筝,他看着就笑,说他以前也扎过风筝,还问我会不会。说着拿出口袋里的小飞机,看了看:"不过有了这个以后,就再没扎过了……"

  我看见一个交警开着摩托车过来,因为不想他走太远,车子就停在马路边。那交警已经开了罚单,正往雨刮上夹,我就没过去。他说:"你还是去把车停好吧,道儿本来就窄,别挡了其他人。"

  我看广场里除了那几个孩子,没有闲杂的人,就往车子那边走,走了没两步他突然叫住我:"陈生……"他声音比刚才低,哑哑的:"给我多拿件外套吧,"他说:"我有点儿冷……"我想倒回去,他却摆了摆手叫我走。

  我想可能天晚了,在外面待长了凉,赶紧去停好了车,想劝他别坐那么久。可等我拿了外套跑回去,他已经不应我了。他还是那个姿势坐着,稍侧着身,像在想什么事情,手却从膝盖上滑了下来,手里握着的飞机也不见了。

  来回才几分钟,就下起了毛毛雨,天完全暗了下来。广场里的孩子都跑没影儿了,他的手还很暖,我拼命打朱华的手机,却连响几声都没人接。

  "走吧,许延,换一家,这都十分钟了,还没少一桌。"马路对面有个男的说:"诶,你看什么呐?"

  我抬起头,那个男的已经坐进车里了,许延背着我扶着门:"刚过去那几个孩子,手上拿的飞机,挺像我小时候玩儿过那种。"

  怪不得封毅刚才……我喊了他一嗓子,却被关车门的声音盖住。朱华的电话这时刚好接通,等我说完再抬头,那车子已经开远了。

  朱胖子说,封大夫是心脏骤停,他的心脏半年前已经开始扩张,但他一直没跟我说过。

  第二天早上,我把一张901的水费单放进许延的邮箱,希望他能看见。我知道现在再做什么,都已经晚了。我也知道,等以后我两眼一闭,跟封大夫见了面,他肯定会怪我,但我不能让他这样,没声没息的走……哪怕来世要我做牛做马……

  之后我就去了火车站买票,天又开始倒水那样下雨,像扣着个黑锅盖。这个城市虽然在南方,但感觉真的太冷了,我得回家去。我把封大夫后来买的那辆车开给丁珉,他说他正要找我,然后给我个信封,说是封大夫以前嘱咐他,让他交给我的。

  我上车后睡了一整天,起来才拆开。信封里是本,用我名字开的存折,还有封大夫的一个字条儿:"陈生,好好打算打算,让你爸过点儿好日子。我病的时候,多亏了你,就不说谢了。"

  那字条儿的落款日期是去年底,那时候他的手还不太抖,那两行字很有力,也很好看,像他的人一样。我没看清那本折子上到底有几个零,我觉得眼睛很痛,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这是一座荒寒的都市 番外 秦可可
  这是一座荒寒的都市,在你走后,我收拾行囊,远遁他方……

  雨,倾盆浇注,天际,暗雷震怒,闪电,在模糊的车窗外硬生生撕裂视界……

  "糟透了……这鬼天气。"司机烦躁地扯过抹布,一遍又一遍擦掉迅速凝聚的水汽。

  "没关系。"我这样说。

  是真的,这如临末世的宣泄,反倒让我感到一种异样的宁静。我正好可以,不受干扰地想你,就像过去无数个日子里那样,安静地、悄然地,欣赏你,让形形色色的你生动地滑过时间的罅隙……那是一种,类似甜蜜的苦涩与绝望,那是,仅属于我的,完完全全的,隐秘的幸福……

  我,竟然数不清,我究竟窃取了多少个你:温柔的,沉稳的,睿智的,从容的,诙谐的,冷肃的,深情的,残酷的……呵,原来我并非一无所有,我竟拥有如许多的珍藏,在你离去后的荒寒里,我仍然可以,反复回味,不为人知地,爱慕你……

  哦,不,这一切,你都是清楚的,从最初的最初……你已经明了,只是,你为我保守了这个秘密,由此至终,温柔而残忍地,守口如瓶。

  那个轻软的黄昏,那间安静的教室,当淡金色的夕照穿越清风与绿叶,穿越简练的门框……你的声线如潮汐漫上耳畔,深厚的低音,烟云般魅惑……你敏感地查觉到了我的注视,却淡然撇开。你的眼睛,像寒夜里的两簇星火,温柔地,温暖地,笼向了他……

  原来,你的爱早已给了他,一笔一划深深镌刻,在我无力触及的漫长光阴里,串成了他颈上那道亮丽的风情……

  在那间喧闹的餐厅,在我强装平静畅言谈笑时,你轻轻旋转着指间的酒杯,凝视我,微笑:" 延延很幸运,有个那么关心他的朋友,我替他,谢谢你。"

  我喝下了那杯酒,从此,羁押了我的心。

  这是属于你们的美满与幸福……它理当得到祝祷,而不是怨怼。

  当时日更迭、喧嚣流散,你与他的比肩,已成为我心中最绚丽的风景。它是证据,也是参照,它令我确信,这荒芜尘世仍值得期许。我希望,有一天,当我终于能走出你的领域,也能够迎来属于我的,那一片清凉……

  然而,造化弄人,我没料到,连这点微薄的窃望,也要被命运,一笔勾销……

  "你真要跟他分手?!"那天丁珉出差回来,猛地一拳砸向你:"我还以为你就是跟他吵吵架,你这个混蛋,枉费我把你当朋友,我真他妈看错了你!"

  我慌忙拦住他,从没见过他这样气愤,即使在我说了你的病情后,他难过之余,仍旧怒不可遏:"他没有你想的那么软弱,你让他像个傻子一样被你牵着走,这对他,公平吗?封毅,你这是爱护他吗?万一他以后知道了怎么办?"

  "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平静了。"你伸出拇指,揩一下嘴角上的血:"我从没觉得他软弱,相反,一直都是他支撑着我。"你低低地说:"但你知道,为什么很多家属比病人更赞同安乐死吗?他们不坚强?还是你觉得,对他来说,眼睁睁看着我从站着到坐下,从坐下到瘫倒,然后又瞎又聋又哑地入土为安是件轻巧的事儿?挺过去又怎样?每个晚上靠做噩梦打发?"

  "那总比以为你变心好,你对他意味着什么,你不知道?他现在就好过吗?"丁珉消了些气,紧皱着眉:"就算是我,也不愿被你瞒着,何况他?两个人应该甘苦与共,不管任何时候。"

  "对,甘苦与共,在我们都能活下去的时候。"你突然冷冷地笑了:"那我死了呢?照你的意思,他该跟我一块儿去?"

  "我没这么说,"丁珉烦躁地点支烟:"但我知道,这样活着,比死了还难受。你们之间……"他挠挠头,有点难于启齿:"的爱,从来都是他的精神支柱。"

  你笑了,轻声说:"也是我的……"你的声音渐渐降低,再扬起,却徒然冰冷凌厉:"但,一个人,一辈子,是不是,只有爱?为爱生,为爱死,到底是伟大还是自私?"你紧盯着他,眼睛像两团幽黑的烈焰:"那样,我们是痛快了,可他的亲人呢?尹阿姨呢?白发人送黑发人?紫菱呢?她已经因为我的疏忽……"你痛苦地截住:"如果她醒来,发现他哥陪我走了,她会怎样?你想过吗?"

  "我……"丁珉用力捻熄烟头,烦乱地划拉头发,立刻又点上一支烟:"也说不定他就真会……"

  "说不定,就是有可能,自杀往往是冲动的结果,只要多等一分钟,很多人都能活下去。"你穿上外套,语气冷漠:"丁珉,你是个男人,别让我,瞧不起你。他也是,除了感情,还应该承担属于他的责任。他会想明白的,"你的轻柔地笑笑,转身向外面走:"他比你,更坚强。"

  "可是,他会一辈子痛苦!"丁珉冲着你的背影叫,喉头哽咽,眼睛通红。

  "不会的……"你顿了顿,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人间别久不成悲。"

  我捂住抖动的唇,泪水再也无法阻拦,模糊的视野里,你挺拔的背影已毫不迟疑地,从容远去……

  那是我第一次,见识你的冷酷。那只属于男人的,绝望的,悲怆的美。

  我原以为,你是那个月白风清的温柔男子,会为一曲缱绻,吹到花开。

  直到那天,我才知道,你其实是棵峭壁上的树,孤独,寂寥,却仍然不折不扣地挺立着……无事澄然,有事斩然,失势不折风骨……我慢慢地擦去腮边的泪水,你从不曾,令我失望……

  可是,今天,你不在了……车子缓缓滑向机场大门,我打开钱包,打开车门,水银样钝重的雨点砸痛了我的眼睛……

  这是一座荒寒的都市,在你走后,再无羁绊……所以我收拾行囊,远走他方……

  而那些如血液般炽烈幽暗的感情,也终于可以,随风消散……
出路 丁珉 番外
  零七年四月份,我跟许延去接夏紫菱回家,他之前笑着跟我商量:"那里的护理可能更专业,但还是没家里放松吧,你觉得呢?"

  我说好。我也这么觉着,紫菱不是那种狂躁型分裂症,我跟我妈经常去看她,看一次就难过一次,我妈是忍不住抹眼泪,我是心里不好受。她有点怕人,可一直很乖地坐在那儿,也不说话,跟从前一个样儿。我说:"在家里呆着,可能更利于恢复。"

  我把车停在门口,没跟他一块儿进去。他走得不快不慢,单手揣在裤兜里,就像平时上班一样平常。这还是他第一次来蓝天医院,也是在出事后,第一次来看夏紫菱。

  关于夏紫菱和封毅的事儿,他知道后从没怨过我,甚至提都不提。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极端的隐忍,即使肚子里已经一清二楚,即使痛得活不下去,但表面上看着比谁都正常。

  他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碰见什么难处,你还在为他着急,他自己已经不声不响地解决了,而且事后从不张扬。这也是我跟他同班一学期后,才注意到他的原因吧。开始我只以为他只是个长相出挑些,成绩拔尖些,脾气温和些却没啥特色的阿猫阿狗。是啊,现在的孩子,不都被家长当宠物那样养着吗。

  后来才知道,他成绩一直没盖过张晓风,是他每次考试都故意错那么一两题。长相不乍眼,是他从不去修饰。后来熟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树高于林风必摧之,我这叫逆进化法则。"是的,他从来没有叱咤风云的大志向,他就想当个普通的人,赚点钱养家活口,过点和美的小日子。

  他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有次他帮我复习,我看他样子挺高兴,从书包里拿了个小本子出来,那本子上已经有几页'正'字,他添了一道就很快收起来,我好奇地问:"你那是啥意思啊?"

  他笑得很开心,两颗虎牙全漏了出来,他说:"我妈这周末回家吃饭了,她回一次,我就划一次,怕忘了。"

  他从没说他妈妈的不是,秦可可偶然替他不平,他还不大高兴,虽然他照例不说什么。他有自己的主意,他一向如此。

  他很能替朋友着想,虽然他朋友不多,但只要你愿意跟他相处,或者他觉得你这个人还行,就会很照顾你。这照顾不是帮你什么,而是他能很快地发现你的喜好性情,然后调整自己去适应你。你强点儿,他就平和点,你性子面,他就能替你出头。让你觉得跟他一块儿特别舒服。他就像一杯水,不论装在什么容器里,都自自然然,妥妥帖帖,我想这是跟他从小的生活经历有关吧。

  我以为他万事不上心,全看得淡,直到那年封毅来找他。那天他整个人都变了样儿,眼睛眉毛都在发光,就好像常年长在阴地的植物突然晒着太阳,连埋在泥里的根都恨不得全舒展出来。

  我不赞成同性恋,这会带来很多社会问题,但我从没反对过他跟他相处。一来是我敬重封毅这个人,二来,我看得出,他跟他已不纯粹是谈恋爱,而是那种相依为命的纠缠,少了一个,另一个肯定活不长。

  所以,我希望他们能一直在一起,谁知,封毅却得了那个病。封毅的痛我感同身受,一个男人不得不为地快刀斩乱麻。我想,在我的有生之年,我都会敬重他,佩服他,他是条真正的汉子。

  而许延的痛,却让我透骨酸心,尤其在得知他一直清楚这事儿之后。像他这样至情至性的人,怕是要耗干骨血才熬下去的吧,只是为了让他哥走得安心。

  我想起封毅说的那句话:"他一点儿也不弱,他比我还强,他是棵竹子,只要劲儿缓一点,哪怕压到地面去,一松手,他就能立刻弹起来。"

  是的,恐怕只有他才完全了解许延。我在他去世后很长时间,才看明白这点,也才理解他为什么不让许延看着他患病,宁愿骗,也要骗来这一个缓冲期。而他的那个决定,也是直到那时,我才真正赞同。

  许延会好好活下去,不是破罐子破摔地熬日子,而是用心地活,至少在他妈妈和妹妹都需要他照顾的时候,他确实是个很有担当的男人,我也不用再为他担心。

  只是我常常想,像他们这样几十年镂心刻骨的相遇相知相守,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封毅和许延的想法当然不用问,可照我来说,我宁可这辈子也别让我碰上。还是像现在这样,可有可无地谈几场恋爱,到了点儿找个看得顺眼的,她也能接受我的姑娘,一块儿顺顺摊摊地成个家,生个孩子,到老到死,哪怕同床异梦呢。

  不过,像他们这样的感情,我这种人恐怕既碰不上也养不起。我不可能把自己的一切都放心交到对方手里,也受不了那样的痛。光是追秦可可的那几年,已经把我给累坏了。咳,所以,想也是白想。

  手里的烟快烧到烟屁股了,我把它捻到垃圾桶里。今天阳光不错,再过个个把月,又该热起来了。海滨城市,还是夏天比较舒服,只要不像去年那样闷。

  那两兄妹已经一前一后从医院里出来。我开了车门让他们上去,坐好了回头打个招呼:"紫菱,要回家了,高兴吗?"

  夏紫菱还是不说话,坐在那儿看着自己的手。

  "菱菱,丁大哥问你话呢,怎么那么没礼貌啊?"许延笑着揉揉她的头:"以后得改了,知道吗?不然,哥可不给你买这么漂亮的衣服了。"

  他说着从购物袋里拿出条红裙子,颜色很亮的那种红。我一向不喜欢女孩子穿得太艳,不过紫菱那么漂亮的姑娘,皮肤又白,穿什么都压得住。他把那裙子轻轻放到她手里,声音也很轻:"菱菱喜欢吗?哥挑了好几天了,觉得菱菱穿着一定好看。"

  夏紫菱没应声儿,姿势也没变,但我从后视镜里看见,她的手握紧了那条裙子。我吸了口气,踩下油门把车子开出去。中午时间,又开始塞车了,跑跑停停堵得不行。可是,只要能一直开下去,就总会有出路吧。
永无结局 最终章
  "哥,哥,你电话来信息了,"那声音直冲耳膜,许延一惊,却听见夏紫菱的声音比他还惊,抽气问:"哥你咋啦?!怎么哭了?!"

  许延猛地睁开眼睛,见夏紫菱正一脸焦急拍着他,不由大喜过望:"你叫我哥?菱菱,你醒了?!"

  夏紫菱呆了呆:"我醒了?是你醒了吧?你都瞌睡半天了。"她噗嗤一笑,压低声音说:"你瞧,那老和尚看着你呢。"

  和尚?许延茫然四顾,暗淡的禅房,半旧的黄幔,凝滞般缓慢抽扯的青烟,从长了锈的铜制香炉中静静流泻出来,倦怠地绕上老僧枯槁的指节。那老僧长眉白须,轻捻着佛珠,声音也像是刚睡醒般倦怠:"施主,你因何而哭?"待到掀起眼帘,目中却精亮异常。

  许延蓦然记起,这和尚竟然就是二十年前那个讲禅的方丈。二十年前……他还是个孩子,跟着尹心玥来这里听禅,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他还丢了颗糖……

  许延一把掏出裤兜里手机,擦眼一看:"许总,周局我约好了,订了明晚七点新梅园的房,您记得过来。"发信人:张健强。日期:二〇〇四年九月……

  许延挂着满脸泪,猛然抬起头,看着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良久:"我丢了……一个梦。"

  老和尚温声宣个佛号:"你用一个梦,换了一颗糖。"

  许延怔怔吸口气:"那,眼泪呢?"

  "泪着,缘也。"老僧敛眉微笑,念一句:"苦海迷途本如梦……"又再正襟危坐,漫声开始说禅。

  窗外,山巅,遥遥传来一阵雄浑的钟声,在潇潇秋雨里轰然回荡,空旷而悠长……

  许延没打那个让他心惊肉跳的电话号码。他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速度奔下山,窜上车,跑进候机厅,更不知道是以什么速度冲进A市人民医院。他突然发现,只要有契机,其实谁都能当刘翔。

  封毅正坐在急诊室的办公桌后面,拿着听诊器按在个病人背部,见他冲进来,立马愣了神儿,瞪着两眼好半天:"你,你干啥?咋跑这儿来了?"

  还是那样的眉,还是那样的脸,还是那样要笑不笑,又坏又迷人的,傻样儿……许延猛一把捂住鼻子,上前扯下他的听诊器,拽了人就跑。

  "诶,你等等,我交代一下……"封毅被他弄得莫名其妙,以为出了啥事儿,也开始着急,赶忙揪住他:"一分钟,就一分钟,我找个同事接我的班儿。"说罢拖着他来到挂号窗,冲里面喊:"小刘,你打个电话叫陈大夫来替我的班儿,我临时有点急事儿。"说完才跟他一块儿向外走。

  许延从头到尾都揪紧封毅的前襟不放,只觉浑身一时冰一时热,两耳嗡嗡乱叫,腿发抖,手发麻,心蹦得不像自己的,一路死瞪着他。妈的,这混蛋,他真的还活着,还活得挺滋润!

  "到底怎么了?诶,你,"身上的白大褂让这小子快扯成咸菜干,那架势跟捉贼似的,连周围困顿的病人瞅着两人的怪样都发笑。封毅红了脸,别扭地夺衣服:"你别揪我啊,别人都看着呢,我跟着你不成吗?快放开……"

  "不放!"许延掉头大喝一声,吓得那小子两眼发直,门口的保安也哧溜一声绷紧了腰,脑袋上的帽子都差点给晃掉。

  "行,行,不放。"封毅怕又出丑,再不敢反抗,一把拉住他快步跑出门诊楼,进了院子才停下来,转过身着急地问:"咋了延延?出啥事儿了?"上午打电话那会儿不还好好的吗,这神仙隔了大半天竟然就下凡了。

  "你宿舍在哪儿?"许延瞪着他,呼呼喘着气:"一人间两人间?"

  "就后面,一人啊,"封毅越发摸不着头脑,傻愣愣地问:"咋啦?"

  "走,"许延拼命推他:"快。"

  "呃,干吗干吗,你别推我啊,去就去啊。"看那小子满头大汗跟个急眼兔似的,又是担心又好笑:"抓奸啊你,那也不用这么急啊。"

  "少废话,"许延狠狠踹他一脚,瞪圆眼睛:"快走!"把那家伙唬得立马闭了嘴。

  两人好不容易磕磕绊绊回宿舍,封毅刚想开口,许延就一脚把门踹上,二话不说掐着脖子就按上床。

  "喂,诶!疯了你!烂了,"封毅吓得哇哇叫,又不敢真拦他:"衣服撕烂了,慢点儿!"

  "烂就烂!"许延红着眼睛,三下五除二剥光了跳上去,抓住那根东西一口含进嘴里,心才终于落回肚子里,哇地一声大哭出来,眼泪鼻涕一串串往下掉。口腔里那恍如隔世的味道,记忆里抓心抓肺的痛断肝肠,比一辈子更长的磨难……他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他还好好儿的……现在是在做梦吗?哪一个是梦,哪一个是真?

  "嘶,呀……"下面被弄得又痒又疼,封毅一巴掌拍他屁股:"你咬死我了……"那小子却突然哭得稀里哗啦,吓得他赶紧撑起来抱住人:"延延,咋啦?延延?"

  许延猛地掉回头扑进他怀里,声音哭得连调儿都找不着:"哥,呜呜,呜呜呜,我梦见,你病了,你还瞒着我……哇……"他边打边骂边哭:"你个混蛋,你不让我死,你就一直骗我,还装着跟菱菱结婚,还逼我跟别人好……呜呜呜,我不想活了!"

  "呃……"封毅眨巴着眼睛,憋住气不敢笑,搂着他一张一张抽来纸巾,把那张糊满了眼泪鼻涕吓得发白的脸擦了又擦:"乖啊,乖啊,宝贝儿不哭……"边擦边分他的神儿:"这不是醒了吗?哥都抱着宝宝呢,啊,乖,不哭,"说着揽进怀里:"哥咋会跟菱菱结婚呢,哥只喜欢延延呀,逼你跟别人好?那就更不可能了。"说罢眉毛一皱把人扶起来:"你做梦跟谁好了,嗯?"

  "周,周涛……呜呜……"许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你给我的项链儿都断了,有块儿明明是你帮我找的,你还让他给我送回来……呜呜呜……"

  "周涛?"封毅一听就不得劲儿:"他缠你了?"

  "做梦啊?是啊。"许延往他脖子上蹭眼泪:"不是你使的招儿吗?"

  "谁跟你说做梦,"封毅恼火道:"我说真的。"

  "没有啊,你不是才走吗?"许延纳闷儿道:"咋啦?"

  "你别理那人啊,"封毅咬他嘴唇一口:"那家伙一看就不安好心,上回我陪你去他办公室,他瞅着你都不带转眼珠子,后来还是叫我给瞪回去的,"他一说就来气:"奶奶的,啥玩意儿,得想个招儿治死他……"

  "说啥呢你,人家挺好的。"许延推他一下,见他瞪起眼睛要发飙,赶忙说:"我是说梦里,挺斯文和气的,还有不少特长,下棋啊,钓鱼啊,开船啊,都玩得不错,而且,也没打什么坏主意。"

  "是吗?"封毅捏起他下巴,斜眼看着他:"我还知道他一样特长,就不知道你做梦发现没有。"

  "啥特长?"许延诧异地问,心想,这醋缸子竟也会夸别的男人?难道转性了?

  封毅搂紧他的腰,正颜道:"包 皮特长,你不知道?"

  "啥?包……"许延睁圆了眼睛,突然醒过神儿,一巴掌抽上去:"你个死流氓……"

  "哇,痛啊!"封毅大笑着,一翻身把他压在床上,抓住那两只爪子按在枕头边,挺着腰轻轻磨着他下面问:"快说,你做梦有没让他……嗯?"

  "呀……嘶……"许延羞得满脸通红,让那根东西烫得立马控不住打颤,想蜷起腰躲开,却被那混蛋捞起腿连手腕一起握住,急得乱叫:"混蛋,没啊,没让他……呃……"

  "真的?"看那哭包终于收了泪,封毅贼笑道:"那还差不多,不然,"他挺腰慢慢插进那滑嫩的小洞,哑着嗓子说:"看我今天不干死你。"

  "呃……死流氓,话还没说完……"臀部被人提起来,眼见那根东西越插越深,许延胀得眼冒金星,气得大叫:"啊……你先出来!"

  "才不出,"封毅猛地一插到底,趴下去用力碾他:"边干边说。"

  "放屁,你一干,还……还……啊……啊……"那处烫得像油泼火燎,顷刻就湿了一片,被那混蛋捅得滋滋乱响,许延话都说不清,软了身子眯了眼睛摊在床上大口吸气:"呃……哥……哥……"嵌入体内那根巨物,仿佛能将他整个生命充实起来,濒临极限的饱胀感,幸福得催人泪下。

  "那就……干完再说……"封毅一边动作,一边咬住他耳朵:"以后,做梦也不准想别的男人!"

  "混……混蛋!呃……"许延被他插得气都出不来:"你,你慢点儿……啊……我哪儿有想别人……"

  "嘿,"封毅笑着往他脸上亲一口,用力加快动作:"慢点儿怎么成,都那么晚了,我还想多干几次。"

  "你……你……"许延气得口齿不清,下面被他蓦然提速,插得跟抽了筋儿一样乱颤,情不自禁挺腰迎上去,只觉蓦然跌进了浪头里,没边儿没沿儿地翻腾颠簸。

  "宝宝真乖,"封毅噗嗤一笑,握紧他的臀,直插进深处缓下来,爱怜地轻轻研磨那片儿迷人的嫩滑:"翘起来插得更爽。"

  "你……流……呃……氓!啊……"许延臊得快晕过去,想沉下臀却被人紧握在手里,只能任由那混蛋将下面磨得一塌糊涂,紧闭起眼睛死咬着唇,顷刻就逼上了临界点。

  "不流氓,"封毅抽出来,再突然捅进去一阵猛顶,握起那根粉嫩的娇挺,轻轻一捋,接住那激射而出的蜜液,坏笑道:"怎么能让你换个地方冒水儿。"说罢撑开他的腿压下去,挺腰激烈冲刺。

  "……"许延彻底闭了嘴,连脑子也罢了工。除了体内那火热的坚硬,身上那熟悉的重量,腿间那狂野的冲撞,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消失殆尽。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才休了战,一块儿跑进洗手间。封毅帮他洗着身子,突然想起来,问:"你梦见我得啥病了?那么伤心?"

  许延眼前一阵黑,回身猛钻进他怀里,抖着嗓子好半天才说出口:"弗里德赖希共济失调……"

  "你打哪儿听来这病名的?"封毅吃惊地抱紧那瑟瑟打颤的身子,又心疼又疑惑:"那么拗口也记得住,这是遗传病,我哪儿会得?"边说边慢慢抚着他的背哄道:"别担心,我妈那是中风……哥没事儿的,知道不?宝宝乖,来,快洗干净了,别着凉。"

  "你,你放在桌上那本书,什么神经内科学……"许延红了脸,呐呐道:"我昨儿晚上没事,拿来翻了翻……"

  "呃……"封毅不禁失笑,拍他屁股一下:"看来以后那些书,我都不能往家带了。"见他嘴一扁又要掉眼泪,赶紧把人洗干净弄上床,盖上被子小心哄着:"乖,乖,不想了,瞧眼睛都哭肿了,哥抱着好好睡一觉,明天带你去附近玩玩好不?"

  "去哪儿玩儿?"许延搂紧他脖子,睁大眼睛:"还有明天,后天,大后天,我要待这儿,等你出完差一道儿回家。"

  "哈,你,"封毅忍俊不禁,揪揪他鼻子:"你不赚钱了?还一个月呐。"

  "不赚了,反正够用了,不够你赚来养我。"许延脑袋拱进他颈窝里:"奶奶的,做梦没命赚了两年钱,把我累死了。"感觉那人胸口震得厉害,知道他要发笑,恼火地一口啃下去:"干啥,你养我不行啊?"

  "哈哈,"封毅再也忍不住爆笑出来,揽紧那一脸不爽的家伙:"好,行行,当然行。"说着含住他的嘴:"延延是哥的宝贝儿,我巴不得藏在家里,谁都不让见。"

  "呸!"许延啐一口,闭上眼睛,鼻子蹭着他的下巴:"明儿早上我要喝粥。"

  "好,"封毅捏捏他脸蛋:"想喝哪种?鱼,蛋,还是肉?要加青菜不?"

  "鱼,鱼头不要,搁点儿姜葱就行。"

  "嗯,还要别的不?"

  "不要了,没胃口。"

  "这儿有种小包子,挺鲜的,要不吃两个?"

  "很鲜?好吧,就两个。"

  "嗯,那快睡吧。"

  "嗯。"

  "嘶……你干啥?"

  "睡觉。"

  "你……你不是握着睡的吗?"

  "我现在要这样儿睡。"

  "那咋行!"

  "咋不行!"

  "你……你夹那儿,我还怎么睡?"

  "咋不能睡?!"

  "你……"

  "我咋啦……呀……你!"

  "行了,舒坦了,睡吧。"

  "不行……你……呃……你出去!"

  "呼呼……"

  许延窝在那温暖的怀抱里,一直没问,如果有啥事儿,封毅会不会真像梦里那样儿,决然地离开……他不愿问,也不愿知道,念头刚起,已经心痛如焚,赶紧把脑袋钻进那人腋下……不想了,不想了,也许命运和人生,都是不能正面去看的,还是握紧此刻吧……

  于是,凉风正好,一夜无梦。

  第二天吃过早饭,封毅请好假,借了院里的车子,跟他一块儿跑到市郊的玉扣山。这山上也有座庙,但不像乌山那样儿人迹稀少。两人在山脚停了车,慢慢往上爬,沿途有不少当地农民,挑着各式山货和鸟类、蜥蜴、松鼠等小宠物摆卖。

  山里入了秋,风已经挺凉,两人爬到山腰找了条石阶坐下来休息,才一会儿就收了身上的汗。许延看着不远处那角金灿灿的庙檐儿,满心唏嘘,打定主意待会儿绝不进去。正想着,封毅却突然站起身,回头对他比个手势,就猫着腰往旁边草丛里掩去。

  许延好奇地盯着他,心想这坏小子又要整什么古怪,那边封毅已经猛地一扑,两手握住只羽毛翠绿的鸟儿,笑嘻嘻地回转身:"哈,逮着了。"

  "这也能抓到?"许延瞠目结舌,看着那对乌溜溜的鸟眼:"这鸟智力有问题?"

  "切,"封毅握住那鸟儿递过来:"要不要,不要我放了。"

  "要,当然要。"许延嘿嘿笑着伸出手。

  一阵山风携着秋阳悠悠拂来,晃迷了游人的眼,晃乱了灿烂的笑。就在两手交接的刹那间,那鸟儿突然用力一挣,猛地拉开双翅,欢唱着,翻腾着,忽悠一转就直上蓝天。舒展的羽翼自由翱翔,迎风穿越云霄,越飞越高,仿佛从未曾被捕过。

  "呃……咋办啊?"许延仰着脖子傻了眼。

  "哈哈,"封毅揽住他的肩,闷笑道:"现在该知道,是谁智力有问题了吧?"

  "你说啥?"许延一巴掌抽过去:"你再敢说!"

  "我没说啥,我不敢说,哈哈,"封毅拉起他的手:"走了,下回再抓只给你,机会多着呢。"

  "嗯。"许延弯起嘴角,握紧那人温暖的手,向着那葱茏群山攀去,长出一口气,欣然道:"就是,机会还多着呢。"

  林海漫漫,雾淡风熟,白云悠悠滑过蓝天,又一个美好的早上,又一段灿烂的人生……而他们的故事,也将重新开始……永无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