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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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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主任的感情生活》梅花五

郭主任的感情生活 by 梅花五


  办公室里的运动

  郭晓凌快步走在廊上,左手拿着一叠稿子,右手夹着一盒从后勤处新领的咖啡,无可抑制地打了个哈欠。
  哈欠刚打了一半,两个女同事从右手边的发行部里走了出来,于是郭晓凌迅速把嘴强行合拢,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姿态。
  "郭晓凌,领咖啡去了。"女同事活泼泼地招呼他。
  "郭主任。"旁边那个实习生模样的小姑娘腼腆地对他一笑。
  郭晓凌嘴角抽动一下算是回应,穿过他们走向自己的总编室。
  他把那盒咖啡放到公共的吧台上,然后转身回去,拿起自己办公桌上的茶叶盒,舀了满满一勺放进自己的紫砂杯里——他昨天为了赶稿子几乎是一夜没睡,需要一点东西提神。但他是从来不喜欢喝咖啡的,认为那不健康,而且会损害牙齿的色泽。
  饮水机里的水不是沸的,泡茶泡不开,郭晓凌端着杯子,去外面开水器那里接水。
  开水器就在女厕所旁边,上面显示水还没烧开,于是郭晓凌站在旁边等候。
  女厕所里传来洗手的声音和刚才那两个女同事的谈话声。
  "是啊是啊,我真的从来没见过他笑呢,我寻思我刚来也没得罪他啊——他一直是这样吗?"
  "就一直这个死样!……哎,你是不是看他挺帅的?"
  "是啊是啊,就是那种我喜欢的日式美少年类型啊。"
  "得了吧你小丫头家家的!有这么阴阳怪气的美少年吗?再说还美少年呢,奔三儿的美少年啊。"
  "有那么老吗?我这人一向不会看人年龄的。那他结婚了吗?"
  "没呢。怎么?想投怀送抱啊?"
  "哎,好啊好啊。"
  一阵大笑。烘干机的声音伴随着议论声继续响起。
  "你是不知道,我刚来的时候也觉得这小伙儿不错,长得真是不错,处久了才知道,面瘫!不会笑!连个玩笑都开不得!跟小老头似的,特没劲!我就不喜欢这类型的。"
  "黄姐你敢喜欢吗,你老公还不掉醋缸里啊。"
  "他敢!……你还别说,我就喜欢我老公那样的,糙老爷们,活得有味啊,跟他这样的,白给我都不要。帅有个屁用,还不是被卒吃。"
  笑声又起,烘干机停止,高跟鞋由内及外走来。
  "呀……郭……郭主任。"
  郭晓凌余光看到她们对视、做鬼脸、吐舌头、绕过自己离去,依旧侧着脸无动于衷。他毫不怀疑她们说得就是自己,但什么也没说。该说的时候他都不说,何况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呢。
  郭晓凌接了满满一杯子滚水回去,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吹了吹热气,刚想喝一口,对桌的郑主任——也是正主任发话了:"晓凌,魏总刚才找你,叫你回来后去找他。"
  "嗯。"郭晓凌从鼻子里应了一声,很不情愿地站起身来。
  毫不客气地用力敲了敲魏总编办公室的门,郭晓凌听到一声中气十足的"进来。"
  他推开门,看见魏峻倚在奶黄色的真皮沙发上,二郎腿翘得老高,正笑咪咪地朝自己看过来。
  他冷淡地道:"你找我干吗?"
  "干吗?"魏峻站起身向他走来。魏总编身材非常魁梧,是个老帅哥。他的面目出奇的英俊,几乎不像个亚裔人士。但因为那英俊过了份,便似乎是不该出现在这个平凡的环境里一般,以至于让人因不敢接受而觉得别扭,也就对是否该赞他一声英俊产生了怀疑。而且他已经上了年纪,虽然猛一看上去好像四十出头,可是一忙起来就忘了染的白色鬓角和脸上的皱纹还是在提醒着大家:此人已经五十多岁了!
  尽管如此,他的英俊依然咄咄逼人、不能被否认。还好他是去年才从下面机关单位调到中国城市报社来当总编的,社里的人初见到他时就是这么一副老帅哥的模样,并无从想象他年轻时是如何的颠倒众生。
  此刻,这位风韵犹存的老帅哥走到郭晓凌身旁,低下头去在他耳边轻声道:"干你。"
  郭晓凌扭过脸去,从嘴角挤出两个字给他:"粗俗。"
  魏峻大笑,两只胳膊把他搂住,提高了一点声音:"我是觉得这个字更能体现一种意境。我想你不会喜欢听我说,晓凌,我想和你□吧。"
  郭晓凌挣扎了一下想走,魏峻却紧紧抓着他,并且去解他的裤扣。
  郭晓凌怎么也拗不过他,气血上涌:"魏峻,你放手!"
  魏峻不听,眼看着就把拉链给拉开了。郭晓凌面目扭曲:"你关门……"
  魏峻拽着他像跳国标一样转到门口,按上锁,然后打横把他抱起来,扔到自己日常午休的那张床上。
  郭晓凌身子往下滑,还想跑。魏峻哪里容得,把他按了个实的,一把扯下了他的牛仔裤,连内裤也带下来了。
  在那个圆圆小小的屁股上拍了一把,魏峻道:"刚才和日本买春团吃饭时,我想你想得都坐不住了。"
  郭晓凌的脸在被褥里闷声作响:"……日本买春团……真……真他妈的不要脸……"
  魏峻乐得笑出声来:"晓凌啊,你怎么也学会骂人了,你不是最烦我说粗话了吗,怎么现在你也骂起来了呢?"
  郭晓凌奋力挣扎:"买春团你都见了,还不该骂吗……"
  魏峻笑道:"我说晓凌,你不会真以为我见买春团去了吧……我差点忘了你这个人是不会开玩笑的了,哈哈。我中午和NHK电视台的一社长吃饭了,那群小日本,一个个极为猥琐,由不得我不想起买春团来哈哈。不过里面有个小秘书,长得有点像你,当然比你可差远了,我吃着吃着就心猿意马了……"他嘴里说着,手下不停,在郭晓凌的穴口处伸缩摩挲。
  郭晓凌那里干燥无比,被他弄得很不舒服,白皙的脸上浮上一层红晕:"魏峻,你别捣乱了,今天李渊请假了,我还得做版呢。"
  魏峻笑嘻嘻地继续玩弄:"慌什么,不是头版么?现在做了等会儿新华社重头出来了又得撤,反正都得加班,你着什么急啊。"
  他狎弄了半天,仍然觉得□难入,顺手捞过办公桌上一支护手霜,挤出乳液,抹在郭晓凌的后边。
  "晓凌,我知道今天你是痛快不了了,改天我补偿你啊,今儿我是真忍不住了……"魏峻边抹边说。这是水润型的护手霜,并无太多油脂,魏峻也顾不得这许多,搅了几下,就解开裤子,把自己忍无可忍的巨大捅了进去。
  郭晓凌兀的发出一声哀叫,咬住了带着一点波士香水味的被子。
  魏峻亲着他的侧脸,气喘吁吁地说:"晓凌,你是腊月的生日吧……昨天我看一本书上写的,腊月生的孩子白净,……我就想,怪不得呢……"
  郭晓凌无力地挣扎着,也在喘气。
  正在这时,突然想起了敲门声。
  两人动作都是一僵,随即,魏峻在他耳边悄声道:"没事,送版的,我锁着门呢,敲两下就走了。"
  敲门声还在继续,魏峻不管不顾地动作起来,两个人都不敢出声,像在演无声电影。
  终于,外边那人不再敲了,嗒嗒嗒嗒,高跟鞋的声音远去了。
  "好了。走了。"魏峻吐出一口气,猛然一挺。
  "啊。"郭晓凌被他顶得叫出来,几乎带了哭腔,"滚你妈的,你就知道害我,你他妈的等会下班回去陪小老婆喝茶去了,我在这里跟你加班卖命……你还……"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魏峻加快了频率,晃得他如同风中的树叶,一丝反抗能力也没有。
  魏峻一边着力□,一边说道:"哟嗬,去了趟吉林,回来怎么满嘴不干不净了。有我的风范了?还是吃我的醋了?"
  郭晓凌不回答,只随着他的频率被动地颤抖,发出哭一样的呜咽声。
  好容易等到魏峻一泻如注,还一滴不少地都落在郭晓凌的屁股里了。这时候,郭晓凌已经连骂的想法也没了。
  魏峻站起来,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抽出一大叠面巾纸给他擦拭,又抠又抹地弄了半天,一拍他的屁股:"行了,干活去吧。"
  他这一拍,郭晓凌从床上滑下来,整个人趴到地毯上了。
  魏峻吓了一跳:"怎么啦?"
  郭晓凌很嫌弃这不干不净千人踩万人踏的地毯,但是这场毫无快感的□实在是太令他难受了,他浑身无力腰酸背痛□火辣,还老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动了一下,竟然爬不起来。
  魏峻把他拉起来,松松地揽在怀里,郭晓凌半仰起头看他,竟然有点重影。
  "怎么了晓凌?哪不舒服?"魏峻很关心地问道。
  郭晓凌咬着牙推开他,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我昨天晚上的飞机,回来后写稿子写到五点,一夜没睡!"
  魏峻在后边道:"……要不,叫郑合一替你做个版?"
  郭晓凌拧开门把手,丢下一句话:"滚你妈的。"
  魏峻愣了一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眼睁睁看着他甩上门,呵呵笑了起来:"就会说这一句!"
  郭晓凌面色苍白地回到总编室,郑主任抬头看看他:"你老不回来,吉林那个稿子我替你签了,都这会了,估计也没什么重要消息了,你去做吧。……你怎么了晓凌?"
  郭晓凌麻木地摇摇头,接过稿子:"没事。"
  他一向就是这么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虽然今天有点缺乏人色,郑主任也懒得再多管:"那抓紧啊。都两点半了,一样还没出呢。"
  郭晓凌也不吱声,默默向外走去。
  照排室两排电脑散发着热气,一台电脑边挤着两个人,郭晓凌指挥了照排小刘一会儿,就觉得有点想吐。
  他站起来:"刘丽你先排着,版式就差不多按我说的那样,把这个图给它调大点,我出去一下。"
  慌慌张张跑到厕所里,他对着马桶干呕了半天,却又吐不出什么来。扶着门稳了一会,呼吸了点从窗外传来的新鲜空气。他觉得似乎没那么难受了,便推开门要走。
  谁料他脚下不稳,台阶没踩好,一下子滑了下来。
  眼见得郭晓凌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说时迟那时快,小便池旁边的一个男人一步上去,扶住他正在下坠的身体。
  郭晓凌"死里逃生",一颗心怦怦直跳,抬起头,看到一张半生不熟的红脸膛。
  红脸膛憨厚地一笑:"郭……郭主任。"
  "你是……"郭晓凌呆呆地问。
  "啊?我是校对的,梁景健啊。"红脸膛挠挠头,这才发现自己裤子还四敞大开的,家伙还露在外面,而扶着郭主任的手,是刚从家伙上拿下来的。
  他一时不知道是放是留,有心松开,又怕摇摇欲坠的郭主任再次出溜下去,可这二弟,又实在不能这么对着郭主任撒野,一时之间脸上汗都下来了。
  好在郭主任轻轻推开他:"谢了。"自己晃荡着走出去了。

  郭主任其人

  二十点零九分,郭晓凌出了电梯。
  一阵扫落叶的秋风刮得他头发乱糟糟的,借着昏暗的廊灯,他对着玻璃门抓抓深亚麻色的头发,裹了裹身上的"VERRI"风衣,步履蹒跚地向着自己的车走去。其间手机响了一次,他一看是魏峻的,便毫不犹豫地挂断了。
  那是一辆二手的雪铁龙C2,是舅舅换新车之后送给他的,样子有点旧,但他开得还满自在。郭晓凌不是个多么追求奢华的人,再说也没有那种特豪富、可供其挥霍的家庭——他只是注意穿,从里到外,连内裤都要买大牌子。也未必要打扮给谁看,但就是要打扮——其实是闷骚!
  他也不怎么在乎吃,只要干净健康就好了。所以他虽然自己有套房子,却几乎天天要到父母那里吃饭。母亲是中医,在吃上很有见解;而父亲今年刚从社科院退休回家,自动变成专职保父,把一大半的精力都放到研究膳食上,用以侍奉被医院返聘回去的郭母和天天来蹭饭的郭晓凌。
  郭晓凌通常是蹭完饭后就在父母家住下了,因为那房子在三环边上,离单位特近,上班不必早起,反正他也没结婚,父母又乐得如此。
  不过今天他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去了,状态太差了,还想回去处理调整一下,在父母家实在是不太方便。
  于是他坐在车里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无精打采、晕晕乎乎地发动了。
  路过宏状元粥铺,他打包了一罐粥,捏着鼻子提回来。虽然什么也不想吃,甚至闻见那味就有点不舒服,可是想想家里什么也没有,担心夜里饿坏了自己,多少还是得买点。
  回到家里,他连澡也懒得洗,直接把自己甩到床上。
  电话骤然响起,吓了他一大跳。拿起一看,又是魏骏!他不去接,可手机响个没完没了,郭晓凌实在受不了,抓起电话,没好气地"喂"了一声。
  魏骏那带着磁性的嗓音响起:"晓凌啊,回去了吗?怎么不接我电话啊?我今天下了班有事就先走了,也没来得及去看看你。怎么着,今天做到几点啊?"
  郭晓凌鼻子都酸了:"你管呢!你都回去了还装模作样干什么。你管我做到几点呢,新婚燕尔的,陪你的小老婆去吧。"
  对面的魏骏心情似乎很不错:"别老小老婆小老婆的,听着好像我纳妾了似的。是小姑娘,小姑娘!她'闺蜜'来了,正聊得热乎呢。哎,别告诉我你在吃小姑娘的醋噢。"
  郭晓凌头昏脑涨,觉得自己可能是有些发烧了,没心情和他逗闷子,怒道:"去你妈的。没事你他妈给我打什么电话啊!"
  魏骏在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晓凌啊,真的你这次回来怎么满嘴脏话了,说脏话可不是好孩子呀。"
  郭晓凌骅得把电话关掉,调成静音扔在桌上,他浑身都疼痛起来。
  躺了一会儿,头晕的感觉更严重了,他觉得自己孤零零地躺在这里实在是太可怜了,自怜自伤之下,竟然大声哭泣起来。
  发泄似的哭了一会儿,郭晓凌强迫自己爬起来,翻抽屉找了两片退烧药和消炎药。水桶是空的,他倒了碗半温的粥,把药片吞了下去。然后一头栽到床上,牙也不刷,就把被子拉上了。
  一觉到天明,郭晓凌惊觉地睁开眼,天已大亮。他抓过手机,离上班时间还有半小时,闹铃已经响过了,但是因为是静音什么也没听到。
  郭晓凌鱼跃而起,哪也不疼哪也不晕了,就是身上还有点疲惫无力,他现在也顾不上这个,超光速洗刷完毕,狂奔下楼。
  路况正堵,郭晓凌有心狂飙也无能为力,急得嘴里直骂娘。说起骂娘这件事,他从前若骂也是在心里骂骂,现在却不自觉地就从嘴里迸出来了。正像魏骏说的,这次回来,他就满嘴脏话了。
  究其原因,还得从他这次去吉林出差的□说起。
  父母都是当年毕业后分配到北京的外地人,"二代移民"、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的郭晓凌,从初中起就发现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Gay。郭晓凌同学对此非常自卑,他本来就不爱说话,自从确认了自己的性取向,更是封闭心门,把自己变成了一座冰山。
  打小他虽然长得是过分秀气了一点,然而举止并无女气,且学习好,又冷冰冰地不大和人交流,所以并没有人知道他的"毛病",更没有人在什么地方伤害过他。
  而郭晓凌自以为是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方法保护了自己,遂再接再厉,把小时候那点腼腆和自保变成了彻头彻尾的严肃与冷漠。
  谁也不知道郭晓凌的心事,包括他的父母。高中和大学时,他都有过暗恋的男生,但自然是不会像人家表白的。无非辗转反侧一段时间,把无处可寄的情书和自己所收的带香味的信笺一同焚烧了了事。
  他没什么朋友,也从来不找,更不用说去Gay吧了。他唯一会做的,也就是在网上和人家疯狂地调情,依靠一些毛片自给自足解决。
  人大新闻系毕业后,他留校当了两年辅导员,干得非常糟糕,怨声四起之下,又考进了这家报社,做起了编辑。
  他三十岁了,只有过两个性伴,还都是今年开始的,而且是在阴差阳错的情形之下。一个是魏骏,他们的总编。魏骏刚调来没多久郭晓凌就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不对,一次他带郭晓凌出去开会时,在宾馆的房间里,居然真的就动手动脚起来。
  当时郭晓凌完全呆了,他是个没经历的人,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简直超出了自己能接受的范畴。总编固然平日做派潇洒不羁,可终不能真的做出此等事来吧……于是在极度的惊讶和痴呆状态下,郭晓凌被魏骏拖上了床,得到了他这辈子第一场真正的□。
  既然什么都发生了,他就索性和魏骏好上了。反正他也知道魏骏风流成性,男女通吃,光老婆就换了好几任,大家都不是小孩子,在一起无非各取所需玩一玩罢了。魏骏挺有技巧,对他那方面的需求也不吃惊,还给于配合,是个很好的性伴,他不反感这个,还很缺。而平时来讲,魏骏对他实在也很不错,郭晓凌没什么业绩,三十岁就提成了总编室副主任,
  这里面主要是魏骏起了作用。
  另外一个性伴,就是这次去吉林参加"十佳城市"颁奖大会时所遭遇的"□"了。那人严格来说是个□犯,不过若非如此,郭晓凌这种人也绝对不会和谁有什么交集。
  刚来第一天开完会,主办方请大家去某地参观,郭晓凌去过那个伪自然风景区,没什么兴趣,便自己留在宾馆里睡觉。睡到晚上,大家还都没回来,他就一人溜达着出去找吃的。在一个黑暗的街心公园里,一个瘦高个子的男孩拦住他,对他说:"要服务吗先生,我知道你是gay。"
  他愣了足足三十秒,才转过身去想走,一边走一边做思想斗争。正斗争着,那男孩突然把他从后面扯住,连拉带扯地塞到一辆旧面包车里。
  在狭小的车里,那男孩坐他肚子,掐他脖子,把他的后背咬得鲜血淋淋,□了他。他努力反抗,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最后还有了巨大的快感。
  是□,却是一场很享受的□,那男孩完事之后并没有索取服务费,而是把他丢下车跑掉了。他手脚麻木地把衣服一件件套在身上,几乎要爱上了那个一面之缘的暴虐男孩,尽管连他的脸都没有看清。
  他喜欢那男孩充满活力的身体,还有一口东北口音的糙话,以至于这之后,他竟然不自觉地模仿其那男孩的口气了。那样说话的时候,郭晓凌觉得很爽。
  言归正传,终于赶到报社的郭晓凌下了电梯,正碰上比他还严肃、总是一脸阶级斗争的社长。老社长瞟了他一眼:"你刚来吗?"
  郭晓凌张了张嘴,只"嗯"了一声。
  "以后不能迟到。"丢下这句话,两个面无表情的人擦肩而过,老社长扬长而去。
  郭晓凌有点憋气,他木然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也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心里腹诽老社长:我平时天天那么早来怎么也没见你说一声。
  他大清早的就心情不好,在那里小心眼儿地腹诽了很久。刚顺过这口气来,他就被叫到社长办公室去,又被批了一顿。
  昨天报纸的一个版面出了错误,错误不大,就是几则消息在调顺序的时候末尾的来源给夹到中间了。这种错误虽然低级,也是难免,但对于他们这种严肃性报纸和从严治社的社长来说,问题就有点严重了。虽说这个版既不是郭晓凌做的,也不是他审过的,但是照排和校对的人都是他分管的,再加上刚被社长逮到迟到,便成了替罪羔羊,让社长狂风骤雨好一顿数落。
  郭晓凌默默地听着,心里很愤怒地想:这跟我有个屁关系。更令他恼火的是,魏骏也在一边,一脸道貌岸然地批评他"要认真"。
  挨完了批,郭晓凌依令去编校室批别人。
  照排室全是大姑娘老媳妇,一个个尖牙利齿,又正忙碌得焦躁,大家都不怕他,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一个个说的自己比窦娥还冤,比圣女还贞洁。郭晓凌被吵得头都大了,当即转身,走去校对室。
  校对室烟雾缭绕,大家正在进行每天清晨的"侃会",不嗜烟酒的郭晓凌差点被熏一跟斗,心情很糟糕地提高了声音:"都别吸了,开开窗户。"
  大家还想逗逗一脸苦大仇深的郭主任,结果看他神气不同往日,也就都没怎么说话。郭晓凌把社长的意见传达了一番,开始追究责任。"昨天那个七版是谁校的?我听说一样就没改过来,你们是怎么校的?"
  大家都没声音了,郭晓凌四下打量一番,看见面前的办公桌后坐的,正是昨天在厕所里救他一命的校对梁景健。他这才依稀记起自己手下是有这么个人,上个月才进来的,是个临时工,不知道是谁介绍进来的。于是他走了一步:"怎么都不说话了,这还有什么能瞒过去的不成,……梁景健,昨天七版谁做的?你们把昨天那个表拿来我看看。"
  梁景健一下子站起来:"……我……我……"
  "你?"郭晓凌眉毛一挑,"那刚才你怎么不吱声?"他很严厉地还想再说,旁边一个人突然发话,"老梁,你不是看二四吗,七版不是小舟吗?"
  正说着,小舟蹦跳着进来了:"咋啦咋啦?我怎么了?"
  大家沉默,一脸同情地看着她。
  接下来,小舟被郭晓凌狠狠数落一番,小姑娘没受过这个,眼泪都快下来了。批评完这个,郭晓凌又转过身对着梁景健:"你没事替她打什么掩护?那又不是没底,你当我查不出来啊。"
  梁景健结结巴巴地,一张红脸膛更红了:"没……没有……我是想说,我……我没做……"
  "扑哧"一声,不知是谁笑了出来,一时间接二连三都打起了哈哈,屋里气氛顿时变得轻松起来。
  爱开玩笑的山东人老王还来了一句:"俺娘哎,你看咱景健,怎么见了郭主任吓得连说都不会话了。"
  大伙笑嘻嘻地看着郭晓凌,但见他嘴角抽搐,不只是个什么么表情,总之就大家对他的了解来看,笑是不可能了。
  郭晓凌果然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嘴角抽搐了几下,转过身去走了。

  番茄炒饭

  郭晓凌浑身□地被绑在床头,身上是一道一道的红印子。
  魏骏手里扬着自己的皮带,面目狰狞:"说!□员的名单在哪里?"
  郭晓凌紧闭着眼睛,满脸痛苦地侧过脸去,大声地呻吟着。
  如果在这里,在魏骏面前,他还要压抑的话,那可真是没法活了!
  "不说是吧?我让你死鸭子嘴硬!"魏骏丢下皮带,兴致高昂地跪到床上,揪住郭晓凌打理的乱七八糟的头发,左右开弓两个耳光,末了还拿胳膊肘重重地撞在郭晓凌的胸口。
  郭晓凌疼得惨叫一声,身体缩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呜呜的鸣响,不知是哭是笑。
  魏骏看看他布了一层红晕的脸,右腮已经微微肿了起来,便伸出手去给他揉了揉,同时左手卡住他的脖子,把脸凑过去,蛊惑地道:"说出来吧,说出来洋房、票子、美男、皮鞭大大的有……"
  郭晓凌一言不发,牙齿咬住下嘴唇。
  "好!你有种!"魏骏冷笑一声,"那我就好好陪你玩玩……咱们来个'点天灯'!"他跳下床,翻箱倒柜地四处踅摸。
  "哎,小凌,你蜡烛放哪了?我记得上次在这儿看见来着。"遍寻不着的魏骏扭过头去问。
  郭晓凌忍无可忍地道:"快点!你他妈的别磨即了,快点吧……我不行了……"
  "好嘞!"魏骏愉快地高叫一声,"来啦!"
  他把自己身上仅存的平角内裤一扯,大鹏展翅一般跳上床,扑到郭晓凌身上。
  ……
  激烈地床上斗争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两人都累得死去活来,魏骏连绳子也忘了给郭晓凌松开就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魏骏觉得有人在拿脚踢自己,他醒过来,看到郭晓凌正咬牙切齿地努力伸着腿,一下一下地踢在自己肚子上。
  "怎么了?"他含含糊糊地问,半睡半醒地坐起来。
  "你给我松开!我要去厕所。"郭晓凌皱着眉头说。
  魏骏这才想起忘了给他松绑,连忙上前替他解开,还心疼地摸摸他磨出血来的手腕:"麻了吗?"
  郭晓凌没理他,下了床就走。没想到被绑了那么久,腿早软了,没落好地,一个踉跄就向前载去。魏骏眼疾手快,赶紧拽住他,哎呀了一声,哈哈地笑起来,学着赵本山的口气:"你绑……你也麻!"
  郭晓凌"嗤"了一声,稳住下盘,白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走开了。
  上完厕所之后郭晓凌又洗了个澡,回来后神情气爽心情很不错,看见魏骏正懒洋洋地靠在床头抽烟,眉毛一拧扑上去抢过来掐灭:"说了不需在我这儿吸烟,想吸回家吸去。"
  他光着脚跳上床,把窗户打开:"熏死了!"
  魏骏好脾气地看着他折腾,笑眯眯地道:"晓凌啊,你这脾气是越来越大了。"
  郭晓凌转过头:"怎么样?"
  魏骏道:"不怎么样,我能怎么样啊,我魏骏什么人,你知道人家怎么评价我——文人气质军阀脾气——见了你还不是乖乖听命。"
  郭晓凌呸了一声,缩进被子里:"你听我的?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呀。"他眨眨眼,狡黠地道:"你还打我……"
  软绵绵的话音听得魏骏周身一颤:"嘿,你这可有点不讲理了。我为了让你舒服可是尽心竭力,都赶上旧社会丫鬟了……你别说,你丫这变态毛病传染,我现在都觉得有点不正常了……不过说真的晓凌啊,你这毛病是不是越来越厉害啊?我刚才都以为失手了呢,你看你这胳膊上,都出血了,你怎么跟没事人似的?啊?"
  郭晓凌听他说这个,立马冷下脸不吱声了。
  魏骏凑过去扒拉下被头:"怎么了?又惹着你了?我又没嫌弃你……这不是为你好吗……"
  郭晓凌狠狠把被子向上一拉,转过头去不看他。
  "得了!你怎么比小丫头还难哄啊……三十岁的人了,我闺女都不这样!"魏骏晃晃他的肩膀,"走,都快五点了,我请你吃饭,想吃什么随便点。"
  郭晓凌被他晃了半天,终于转过头来:"别出去了,我给你做吧。"
  魏骏作惊恐状:"哟,您还会做饭呢。我怎么从来没听说啊。"
  郭晓凌得意道:"我什么不会啊。"他跳下床,兴致勃勃地道:"我做饭可好吃了……你先去洗澡,洗完了我也做完了。"
  魏骏也一跃而起:"好!那我就尝尝晓凌的手艺。"
  魏骏在浴室"哗哗"地洗澡,听见郭晓凌在外边拍门,便笑道:"请进!"
  郭晓凌当然不进,他提高声音:"魏骏!你去买菜吧,我以为有菜呢,结果就剩俩西红柿了。"
  魏骏把喷头关小点:"日!我光着呢!你自己去吧。楼下不就有超市吗?"
  郭晓凌道:"我懒得下去,再说那个超市太小,很多菜都没有,也不新鲜,你去西边那个菜市场买,开车五分钟就到。"
  魏骏道:"你还想吃什么山珍海味啊还没有,凑合做点得了,再说都这个点了,菜市场也新鲜不到哪去。"
  郭晓凌不依不饶:"你去吧,快点洗,快去快回。"
  魏骏道:"得,咱还是出去吃吧,还不够麻烦的呢。"
  郭晓凌想了一会,继续砸门:"你还是去买吧,难得我想做,再说出去吃你就不怕撞上熟人啦!"
  魏骏不耐烦地拉开门,水淋淋地探出头来:"哎呀,要不这样吧,中午我给你买的外卖不是没吃完吗,搁微波炉里热热得了。凑合吃顿,晚上我陪你在家看球还不行吗?"
  郭晓凌盯着他又琢磨了一会,终于转身:"好吧,那就因陋就简吧。"
  魏骏洗完澡出来,听见厨房里还在热火朝天,便走过去:"还没完啊?"
  郭晓凌在里面大叫一声:"别进来!……快了快了!……你去桌子那里等着。"
  魏骏真个停住脚步,转去客厅,口中嘟囔:"我都怀疑你正给我下毒呢……"
  魏骏坐下来刚打开电视机,就看见郭晓凌端着两个大盘子从厨房走出来。
  他就穿了件T恤,光着腿,可还围了个卡通图案的小围裙,白白的脸晶莹剔透的,瞅着跟个小姑娘似的。魏骏越看越喜欢,趁着郭晓凌往桌上放盘子,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郭晓凌差点把盘子打翻:"干吗呀你。"
  "晓凌啊我看你比菜好吃。"魏骏笑嘻嘻地道,把目光移到他的成品上。
  桌上,摆着两盘西红柿炒饭,粘乎乎,乱糟糟,跟呕吐物似的。
  魏骏咧开嘴望向郭晓凌。
  郭晓凌色厉内荏、一脸严肃:"看什么,我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其实这是很好吃的。"
  "好……好吃……"魏骏迎着郭晓凌的目光,勉为其难舀了一勺放进嘴里。
  要说很好吃,倒也没有。不过比起它的皮相来,味道还是让人可以接受的。
  魏骏昧着良心一拍大腿:"太好了!此饭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尝啊!"
  "扑"的一声,郭晓凌今天算是露出了一个真正的笑模样。

  劳动人民的疾苦

  无论怎么说,郭主任的这个周末还是过得很不错的,于是周一,他心满意足、心情愉悦地来上班了。
  今天前面四个版都是别的部门拉来的广告,所以他只是来值班,没有做版的任务,倍感轻松之余,竟然有些无聊起来。
  正好社里下发了个文件要转给编校室,郭晓凌便亲自过去递送,正好出去溜达溜达。
  走进校对室,若不是那股令郭晓凌反感的烟味,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来到高三的教室里了。别人还好,有在沙发上捧着版看的,有喝着茶拿笔勾勾划划的,就是迎面那个梁景健,就像电视上为突出学生课业压力重而作的广告似的,把自己埋在一摞高高的书后面,四面八方密不透风,知道的是在那看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打伏击仗呢。
  郭晓凌板着脸走过去,把文件往桌上一放,顺手从那一摞书上抄起一本,他想看看这一堆都是些什么玩艺。
  他这一拿惊动了梁景健,他茫然地抬起头,从眼镜片后面扫了郭晓凌一眼,突然惊觉地站起来。拿着版呆了五秒钟,竞然鞠了个躬下去:"郭……郭主任。"
  郭晓凌虽然一贯严肃,可毕竟年轻,大家顶多对他敬而远之,也没人真怎么怕过他。他第一次看到有人面对自己如此紧张,还是个年龄不小了的中年男人,一时之间也有点不过意,嘴角动动:"我没事,你看你的版吧。"
  老王放下茶杯嘿嘿一乐,用他那特有的山东味普通话说道:"哎哟,我还没注意呢,郭主任啥时候大驾光临了?"
  郭晓凌鼻子里"嗯"了一声算作回应,停了一会才道:"我来送个文件,关于社里给员工的福利,组织安排大家分批进行拓展训练的事,一会儿你们自己看看。"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屋里坐的几个人不由得议论纷纷。
  "什么拓展训练?什么是拓展训练啊?"有人问道。
  号称万事通的老王给他解释:"就是电视上演的那种,从高台子上背对着地面歪下来,不许打弯,底下站着一排人接你,你得绝对信任底下的人……还有爬个泥坑啊,搞个攀岩啊,穿越个原始森林啊,总之就是折腾你,锻炼你,培养你的团队精神……唉我说郭主任是这么回事不?"
  郭晓凌随口答道:"我也不知道,得看社里找哪家公司吧。"
  老王道:"是,具体内容肯定不一样,不过大同小异,都是折腾人。我这老胳膊老腿的还拓展个什么劲啊,不如把这钱发给我,让我买上半斤猪头肉吃吃呢。"
  小舟扑哧一笑:"王老师你还吃啊,就忘不了您那猪头肉。"
  老王笑道:"不是吗,给我猪头肉吃了就相当于训练我了,起码训练我牙口了。"
  另一个校对小李道:"人家拓展训练训练职工提高职工素质为单位创造效益,老王你吃上半斤猪头肉能为咱社里创造什么效益啊。"
  老王道:"怎么不能,吃肉我补脑了啊,我看版看得快看得准了啊。我看拓展训练才没用呢,哦,把我这老大爷往野林子一扔叫我活生生走出来,累我个半死还怎么工作啊,这快过冬了万一叫狼叼去了这不给咱报社造成损失吗。"
  小李一乐:"且呢,那得给您算个因公殉职,没准还能追认个烈士什么的。"
  老王抱怨道:"也不知道咱社领导怎么想的,起的这是什么哄啊,人家搞拓展训练的是外企公司什么的,咱报社四平八稳的都是搞文字的人弄这套干吗,没必要!还不如组织员工上哪里旅旅游,过过冬呢。"
  小李冷笑道:"旅游那得多少钱啊,拓展训练才几个钱啊,还'培养你素质'呢,训练得你身强力壮死皮赖脸了,将来给报社搞创收去啊。"
  校对科科长杨华阻止他们道:"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吧,这也是社里关心大家,怕累着你不去不就是了,赶紧看版吧。"他边说还边向郭晓凌的背影微微努努嘴,那意思是当着总编的红人言语要慎重。
  郭晓凌倒没怎么注意他们在吧拉什么,他正一本本翻着梁景健面前的书。那些书除了《汉语大辞典》、《校对实务》、《编校符号》等工具书外,还包括什么《古文观止》,《唐诗选萃》,《宋词精选》《城市建筑》《城市旅游开发》之类与工作有关的书籍,甚至还有四本厚厚的《百科全书》。翻着翻着,他不由得抬头看看缩在一堆书后面看版的男人:圆圆脸,红脸膛,一件半新不旧的军大衣,猛一看跟郊区菜农似的,没想到还这么好学。
  其实校对挺简单的,只要文字基础不错,懂得规矩,心再细点就能胜任,这校对室里除了老王年纪大点不计算在内,有两个是连正规大学也没上过的。这个梁景健是别人介绍来的临时工,都不知道能不能长干下去,却还搞那么认真,倒真是让他另眼相看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问道:"这些书都是你买的吗?"
  梁景健又像吓了一跳似的,欠欠屁股,有点结巴:"哎……有我买的,有借的。"
  郭晓凌也没别的话可说了,嗯了声又接着翻。
  梁景健还等着郭主任指示呢,仰着头看了半天发现他始终无语,倒有些尴尬。揉揉鼻子,接二连三地打了几个喷嚏,鼻涕眼泪都下来了。
  他一只手堵着直往下落的清鼻涕,一只手到处翻腾着找卫生纸,却是怎么也找不出来。郭晓凌抬起脸皱着眉头看了半天,眼见着他那鼻涕要过河了,终于从自己兜里掏出一包面巾纸递过去。
  "哎,谢谢谢谢……"梁景健手忙脚乱地接过面巾纸,翘着手指头去拽。
  老王关切地道:"怎么了景健,冻着了?"
  梁景健对老王还比较松弛,不好意思地一笑:"咳,昨天夜里炉子灭了,怎么也没弄着,冻了一夜,可把我冻得不轻。"
  小舟道:"梁老师你们那里还没供暖吗?"
  梁景健又咳了一声:"我那是租的个筒子楼,里面哪有暖气啊。"
  小舟吐吐舌头:"天哪,都这会了还没暖气可怎么过啊,前两天我就冻得不成了,梁老师那炉子能管事吗?你不能找个带暖气的地儿啊?"
  小李接茬道:"周舟小姐你懂不懂得广大人民的疾苦啊,没暖气的人多了去了,有人连炉子还没有呢。"
  小舟白了他一眼:"我不懂疾苦,反正我就见你满嘴流油来着,死肥猪!"
  小李装腔作势地拍桌子:"嘿我说你这可是人身攻击啊小丫头片子……"
  郭晓凌被逐渐浓郁起来的烟味熏得难受,又听他们吵吵个没完,便放下书,一言不发地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梁景健捏着那包面巾纸在后面喊:"哎郭主任你的纸。"
  郭晓凌头也不回:"不要了。"

  李阿姨

  似乎最近魏总编心情不大好,据非官方消息称,他好像因为人事和财务上的一些问题跟社长有点矛盾。郭晓凌没去问他,他一向不过问魏骏工作上的事,他自己就没什么上进心,也懒得多掺合这方面的事。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不去掺合,魏骏也没忘了他。连着三周没找地儿约会,也没在报社有什么不轨言行发生了,这天,魏骏叫郭晓凌去办公室一趟。
  郭晓凌走在路上就很警惕,他首先想的是上次在办公室所受的"偷袭",那滋味可把他折磨得不轻,虽说事后回想起来还有那么点刺激感,但无论如何也不想再来第二遭了。
  他进了魏骏的办公室,看看没人,也不关门,径直走过去:"什么事?"
  魏骏皱皱眉头努努嘴:"关上门。"
  郭晓凌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把门带上了,但很明显的是个虚掩的状态。
  魏骏没再计较,他的心情好像也没有多坏:"晓凌啊,问你个事儿。你是不是认识舞蹈学院一个从法国回来的教授啊?好像还有点名儿是吧?我老婆她表妹想去法国跟她男朋友会合,想走留学的路,她也是学艺术的,你替我联系联系那个人,叫他帮着介绍介绍情况,写个介绍信什么的?"
  郭晓凌本来还没什么,听了这话顿时就很不爽了,他面无表情地道:"这是公事吗?"
  魏骏一愣:"什么意思?"
  "今天早上开会不是说以后不许占用上班时间讨论私事吗?我想这不属于我的工作范畴吧。"郭晓凌冷着脸又加上一句,"我没义务帮你小姨子办事吧。"
  魏骏脸上有点难看了:"你这有点来劲啊。"
  郭晓凌哼了一声,低下头不说话了。
  魏骏不大耐烦地道:"我说,这么点破事你就别给我摆架子了,赶紧的给我办了,我最近可没工夫跟你较劲啊。"
  郭晓凌恼怒了:"我有工夫!凭什么啊,我就这么贱?"他的声音放低了一些,"凭什么你的事都是事,我的事就不是事了?凭什么你就能对我呼来喝去的,永远都是以你的时间为准,我怎么就得随叫随到,随时待命,还得管着你老婆那头七大姑八大姨的事!"
  魏骏把被子往桌面上重重一墩:"没完了你还,别说得自己那么伟大,跟个受气小媳妇似的,我对你够忍让够好的了。"
  郭晓凌冷笑:"是好,好到我这辈子都还不清,永远得跟你屁股后面转。"
  要搁往常,魏骏肯定笑眯眯地来上一句:"错,是我跟着你的'屁股'转。"可今天他也不大吃这套,把脸一撸,也冷笑起来:"这是跟我抱怨啊还是邀功啊,我说郭晓凌你凭良心说说你都为我干过什么事?还随时待命,敢情你整天在那里为我守身如玉来着!"
  郭晓凌抬起头来:"你什么意思?"
  魏骏继续冷笑:"我什么意思,你那后背上牙印和伤疤哪来的,别告诉我是你自个咬的——你当我瞎啊?我是不惜的说你,你就别在这儿跟我装纯清少男了行不?……"
  魏骏比郭晓凌大二十多岁,向来对他比较包容,郭晓凌耍个小脾气,说个不好听的话一般都不给他计较,今天摆出这么一副突然变脸的架势来,又说出这么一番令郭晓凌既委屈又无可辩驳的话来,他还真是一是有点难以接受。
  郭晓凌身上的血腾的就都涌到脸上来了,话却堵在嗓子眼里一句也说不出,眼泪马上要下来了,他强自忍回去,扭身就往外走。
  门开了,副刊的一个女同事捧着版正好进来,看见他笑着叫了声"郭主任也在",郭晓凌理也不理,迅速擦过她,匆匆走了。
  郭晓凌气得中午饭也没吃下去,心里堵得要死,送上来的稿子有个把原政协主席写成政协主席的笔误都没注意。
  二样交到另一位总编杨总手里,才发现了这个大错误,杨总气呼呼地亲自跑来问责,把从上到下尤其是郭晓凌一顿臭骂。整个办公室里被他骂得默然无语,郭晓凌更是给郁闷坏了。
  下了班,他堵着饿得隐隐有些疼痛的胃坚持开到父母家,垂头丧气地开开门。
  本来是想来这里清静清静,没想到母亲过去的一个老同事李阿姨也在,还带着她的小孙子。厨房里父亲正在奋力与饭菜鏖战,客厅里灯火辉煌,母亲和李阿姨聊得热火朝天,其间夹杂着小孩的尖叫,那叫一个热闹!
  郭晓凌看到这种情形,当场就想走,然而李阿姨眼尖,一下就看见了他:"哎呀,说曹操曹操到,这不是晓凌回来了吗。"
  郭晓凌无奈地走过去,嘴角使劲上挑,挤出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微笑来:"李阿姨。"
  李阿姨是有名的大嗓门,话一出口震得郭晓凌耳朵嗡嗡直响:"哎。我说老孟,你看好几年没见了吧,咱晓凌怎么还是这么腼腆啊。我记得晓凌今年也得三十了吧,都在社会上混了那么多年了怎么还羞答答跟个小闺女似的。"她又转向郭晓凌:"这可不行啊。我刚听你妈说你年前当上总编室主任了,好啊,看来咱有才怎么着领导都会赏识咱的。可我跟你说啊,当领导就得有个当领导的样子,你没有气势底下就不怕你,你得能撑起来!你得会说!往那一站得把他们震住。……"
  李阿姨还欲向郭晓凌传授自己的"领导经",多亏郭父前来救阵:"甭聊了,吃饭啦吃饭啦,尝尝我的盐爆虾。"
  "哟老郭行啊,还盐爆虾呢,如今整个一大厨啊。"李阿姨转移了注意力,开始调侃郭父。
  郭父难得有这么个大显身手的机会,使出生平(退休后)所学,炮制了一大桌子菜,看上去倒真的是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
  李阿姨的小孙子吃得带劲儿,李阿姨也是赞不绝口,直夸郭父干啥像啥,乐得郭父不吃就饱了。
  饭桌上气氛如此热烈,郭晓凌却感到厌倦至极,他有一搭无一搭地扒着饭,可这又引起了李阿姨的注意:"哎我说晓凌你怎么这么不下饭呀?看看看看,这半天了,就这么一小碗还没动地方呢!你又不是小姑娘,还减肥啊?"
  郭晓凌皮笑肉不笑地"嘿"了一声,不搭理她。李阿姨继续发表意见:"我就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尤其是那年轻小姑娘,一个个瘦得跟干鸡似的,还哭着喊着要减肥,整天吃那么点,还没鸟食儿多呢,我儿媳妇也是,吃不了两口就饱了饱了,我就不信她真饱了!而且油不吃肉不吃面食也不吃,要跟咱们年轻那会儿,饿个半死,我看她们还有那么多臭毛病没?"
  郭母笑道:"你这思想落伍了,人家现在的小姑娘都爱漂亮。"
  李阿姨嘴一撇:"得,我可没看出哪漂亮来。……哎不过说起漂亮,我们院新搬来一小姑娘长得是真漂亮,就跟那个演电视的演员似的,就是那个……演那个《幸福像花儿》的那个,叫……叫什么来着?"
  郭父抢道:"孙俪"
  李阿姨一拍大腿:"就是她,还是老郭记性好……这姑娘家是外地的,江西还是哪得,按她们那话说,得是个公司白领吧,我问了,还没找对象呢。我看跟晓凌年龄什么的也特合适,要不我给你们介绍介绍?"
  郭晓凌皱皱眉头不说话,郭母却来了兴趣:"真的?有那么漂亮?……其实漂不漂亮得到无所谓,关键是人得好。外地的不要紧,反正咱有房子,也不用她多有能力……"
  郭晓凌不耐烦地打断她:"妈……"
  郭母笑道:"你看你看,我只要一提这些事他就这样……我是一点办法没有。"
  李阿姨正色道:"晓凌你这可就不对了,你李阿姨不是外人,你跟我实话实说,你到底是谈过没有?"
  郭晓凌低头扒饭不回答,郭母替他答道:"我们晓凌是真没谈过,这点我可以给他作证,从来没往家里领过姑娘,都没见他跟谁有多少来往……这孩子,从小就爱把自己闷屋里。"
  李阿姨道:"不是我说你啊老孟,你看你,晓凌都三十了还一口一个孩子的,你可不能再把他当孩子看了。有道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整天不跟女孩子来往哪行啊。就算李阿姨不给你介绍,你平时就没有看得上的?"
  她见郭晓凌始终不语,又转向郭母:"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愿意负责任,喜欢自由,你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啊,我们家明维当初也整天闹着不想结婚来着,要不是我逼得紧,现在能有这么个大孙子?"她说得兴起,饭也顾不上吃了:"朝阳公园有个相亲大会你知道不?现在好像每个周末也都有家长过去给孩子看对象去了,你要是不满意我给介绍的这,你、或者老郭,平时没事拿着晓凌的照片,过去看看,那边都是这个年纪找不着对象的,条件好的可多了呢……"
  郭母很动心地望了郭晓凌一眼,但见他放下饭碗站起身来:"李阿姨你们先吃着,我吃饱了。"
  郭晓凌扬长而去,身后响起李阿姨小孙子的尖叫:"我还要吃虾!!"
  吃完饭李阿姨还没有走的意思,郭父窝在厨房刷锅洗碗,郭母和她在客厅继续头对着头嘀咕,不时发出一阵笑声。
  郭晓凌越听越焦躁,他把手从鼠标上移开,想去关门。
  一抬头,门旁边伸着一个小脑袋,正眨巴着眼睛盯着他。郭晓凌对小孩子一向是既不讨厌也不喜欢,像今天这种心情糟烂的情况下就更没兴致逗他们了。他想关门那小孩子却不让开,而这好歹是客人、是李阿姨的孙子,他终不能一把把他推出去,拉着门僵持了一会儿,郭晓凌问:"你要进来吗?"
  小孩当真扭啊扭啊,扭进来了。郭晓凌关上门,又自顾坐到电脑旁边。
  小孩在他旁边拧转着身子看了一会儿,道:"哥哥,你在干什么啊?"
  郭晓凌停了一会儿方回答他,言简意赅:"打怪。"
  小孩又看了一会儿,问道:"让我玩玩行吗?"
  郭晓凌已经非常不耐烦了,但他还是忍着站起来:"你玩吧。"
  小孩拿着鼠标一通乱敲,瞬间游戏里郭晓凌就被人砍了好多刀。郭晓凌在床头抽出一本书看着,也不去管他。又过了一会儿,小孩叫道:"哥哥哥哥,我不想玩这个了,我想玩推箱子。"
  郭晓凌现在觉得小孩子简直是世界上最没有眼色的东西,他声音里带了点不耐:"什么推箱子啊?"
  "就是,我爸爸电脑里就有……你给我找找。"
  郭晓凌濒临崩溃,他想了想,真个帮他调出一个推箱子的游戏来,说:"你玩吧,我出去了。"
  郭晓凌上了个厕所,权衡利弊,觉得在客厅里受的骚扰应该比回房间更小,便直接走到客厅一角坐下,在李阿姨和母亲的谈话声中,调小了声音看起电视来。
  李阿姨又找到了新的兴奋点,和郭母说得眉飞色舞,并没有再去和他纠缠。这么着说了一会儿,李阿姨突然问道:"小翼呢?"
  没人回答。李阿姨站起来提高了声音:"小翼?小翼?"
  里屋传来大孙子的声音:"哎。"
  "你在里屋干吗呢?"
  "玩电脑。"
  "哎,快出来!别给你晓凌叔叔玩坏了。'李阿姨说着,走过去打开门,把他揪了出来。
  小孩子被揪过来吃了点水果,很是无聊,很快就闹着要走。两位老同事好久不见,正聊得热乎,自是不愿意即散,郭母支使郭晓凌道:"晓凌,带弟弟下去玩玩,去超市买点好吃的好玩的。"
  郭晓凌还没说什么,李阿姨先"哈"的一声笑出来:"老孟,你说什么?怎么还弟弟啊?晓凌可是他叔叔。"
  郭母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咳,糊涂了……我老觉得我们晓凌没长大似的……呵呵。……哎,晓凌,快去!"
  郭晓凌头也不回,断然拒绝:"我不去。外面那么冷。"
  郭母吸气:"嗨你这孩子……"李阿姨倒是善解人意,把孙子搂在怀里:"就是不用下去,下去干什么啊,这大冷天的……小翼乖,别闹,来,坐这里看电视,等会儿奶奶就带你回去啊。"
  小孙子不情不愿地坐了几十秒,又开始扭动:"我要看奥特曼,奥特曼到了……"
  郭母伸过手去摸摸他的头:"小翼乖,看什么自己去选吧。少儿频道是不是啊?第十一台,去,让你叔叔给你调出来。"
  小孙子出溜下去,伸手去拿郭晓凌面前的遥控板。郭晓凌恰好看到一条与报社有关的重要新闻,想也没想就把手压上去:"别动。"
  小孙子被吓了一跳,又见他目视前方一脸严肃的样子,当场便"哇"的一声哭起来。
  他这一哭,郭父郭母李阿姨全跑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小孙子在地上跳脚,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回家……回家……"
  郭晓凌此刻还没转过头来,只是因为被吵得听不清声音,调大了音量。郭母有点生气,在他身上拍了一巴掌:"你干吗呢,你还跟小孩抢啊?"
  这下郭晓凌彻底什么也听不清了,他积累的愤怒终于达到了顶点,站起身来谁也不理,拉开门径直走了出去。
  郭晓凌怀着一腔愤懑之情走出家门,连大衣也没穿。他下了楼,不好意思去明处,便蹲到绿地最边处一个废弃的秋千上,哆哆嗦嗦地望天。
  熬了一会儿,他冻得实在受不了了,晚饭就没吃饱的胃也开始抗议,他迫不得已站起来,跑到最近的超市里买了包饼干,刚一打开,就看见父亲母亲把李阿姨送下楼来了。
  他隐在一边,等几人依依惜别完毕分别离去,才跟着上了楼。
  进了门,郭母看见他又好气又好笑:"你啊……"
  郭晓凌面无表情,把一块饼干填进嘴里。
  郭父开玩笑道:"你儿子是越活越小了……"
  郭母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让你给气死了,人家李阿姨两年没来过了,就来这一次你还非给整这么一出,你说,你还小吗?"
  郭晓凌给自己倒了杯水喝:"我小不小的不用她管。"
  郭母道:"人家怎么得罪你了你这样的?人李阿姨对你多好啊,你那么别扭人家也没跟你计较,临了还惦记着要给你介绍对象呢……"
  听到这里,郭晓凌把杯子一放,蹭蹭走回屋里,"咣当"一声把门甩上了。
  屋外响起了郭母的抱怨声,郭晓凌只默不作声。好一会儿,外边细细索索渐渐也没了动静,灯熄了,估计父母去睡觉了。
  郭晓凌起来关了灯,黑暗里他张大眼睛,窗外还有过夜生活人群隐隐喧哗,他却只觉自己孤独无比。
  他又过了很久也没睡着,慢慢的,身体内部弥漫着难以名状的不舒服感,从下腹部开始,像有鱼在血液里游动。
  他缓缓伸出手去,握住自己两腿之间的东西。
  他闭上眼睛揉搓着,频率不断加快,可是总是无济于事,他腾出一只手掐住自己的大腿根,用力地拧着,面部痛的扭曲起来,最终还是把双手撒开了。
  郭晓凌欲哭无泪地呻吟着,烦躁之下他一头向墙壁上撞去。
  "咚"的一声闷响,疼得眼冒金星的郭晓凌在一片嗡嗡里听到隔壁传来母亲的喊声:"怎么啦?"
  他没回答,缩回去拿被子蒙上头,鼻子一酸,无声地哭泣起来。

  唱反调

  第二天,为了对付肿起来的眼睛,郭晓凌在厨房鼓捣了半天冰块。手都冻木了,却始终收不到很好的效果。最后,他不得不放弃,怏怏地来到单位。
  电梯上到二楼时,门开了,郭晓凌无意识地抬头一看,竟是魏骏。
  他当即把头一拧,别过脸去。
  魏骏却伸着头地看他:"嗨,谁啊这是?"
  郭晓凌绷着脸不理他,魏骏哈哈一乐:"行了,知道你那点小心眼儿,比针鼻儿大不了哪儿去。……我不用你啦,放心吧。啊?"
  郭晓凌的脸愈发铁板一块,就跟遇见不共戴天的仇人似的。
  魏骏盯着他:"咦,眼睛怎么了?"他靠近了一步,还想再说什么,电梯门又开了,一个送快递的走进来,魏骏不得已退后一步,不吱声了。
  门一开,郭晓凌就匆匆走出去,跑得比兔子还快。
  一上午,除了眼睛有点干涩不时要揉一揉外,他一直沉浸在工作中,无比投入。中午,他给相关部门打了几个电话,约了些近期的采访总结事宜,然后叫了份外卖,一边吃一边专心致志地看版。
  出去吃午饭的郑主任从外边走进来,笑道:"晓凌,今天够敬业的啊。"
  郭晓凌"嗯"了一声,继续看着。郑主任又说:"刚才吃饭和杨总一块吃的,他说昨天批评我们部门是为我们好,那错误确实不该出,特别是像你这种'老同志'了。他叫我转达给你别计较,心里不要有什么意见啊?"
  郭晓凌头也不抬,冷冷道:"我有什么意见,我能有什么意见。"
  郑主任本来也是好意,结果却从他这里得到这么个仿佛是决心要和所有人赌气一般的回答,不由得有些气恼,但想想此人历来是个又臭又硬的死人脸,倒也不必这样计较。于是忍了这口气坐下来:"没意见就好……呆会儿全社大会提到一点半了,别迟到了。"
  虽然郑主任提醒,郭晓凌还是差点迟到了。
  他猛然警觉时,指针已经指到了一点二十九。等他赶到会议室时,会议马上就要开始,大家都熙熙攘攘地坐满了。郭晓凌迫于无奈,东张西望很不潇洒地找座,找了半天,终于在最前面看见一个空位。一屁股坐过去,就听到角落里有人叫了一声:"郭主任。"
  一转头,正是校对梁景健。郭晓凌若有还无地点了个头,就掏出稿子来接着划拉了。
  全社职工大会开始还秩序井然一派和谐,开到后来宣布新规定时就有点不上路了。
  魏骏慷慨激昂,拍着桌子叫嚣:事业改企业!自主搞创收!报社要生存!全员齐上阵!他提出要摊派规定创收额到部门,将创收额与工资奖金挂钩,并要求全体员工、各个部门都要表态。
  郭晓凌刚开始还没往心里去,后来听得老有人站起来发言表信心了,才转过头去看了看。他听得有人嘀咕:"连办公室也要搞,有没有搞错啊……"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再转过脸来,看到梁景健愁眉苦脸地坐在那里。梁景健感受到他的目光,朝他苦笑了一下,小声道:"这叫我上哪儿弄去啊……"
  郭晓凌看着主席台上敲桌子砸板凳的魏骏,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魏骏也开始往他们这边看了,因为迄今为止他们照排和校对都低着头,还没有一个人表态。他点名了:"郭晓凌,你说说。"
  郭晓凌站起来,沉着脸道:"我不同意。"
  一石激起千重浪,大家又开始议论起来。魏总编为人比较暴躁专制,没想到一向被大家视为他麾下成员的郭主任肯公然与之唱反调。
  只听郭晓凌说道:"创收是形势所迫,可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全社都要上吧。通联发行的搞那是本份,专刊部搞也无可厚非,可你要是连照排、校对都不放过也太离谱了吧。"
  当着这么多人面,魏骏面子上大为挂不住,当即拔高了声音:"郭晓凌你这是什么话?还不放过?你当我什么?雁过拔毛?法西斯?"
  郭晓凌说:"我的意思是,搞创收也得根据形势和情况来,就算注重经济效益也不能处处以这个为纲。且别说照排校对天天坐班工作那么多,他们本来就是应该老老实实搞文字搞版面的部门,你给他们创收压力,叫他们还怎么能有心思好好作版,怎么还能沉下心来把版面搞好?版面搞不好,报纸错字连篇,创收岂不都是无本之木!……要这么下去,大伙也别办报了,都集体出去要饭算了……"
  魏骏用力一拍桌子:"你这是胡说八道!"他气愤地站起来:"郭晓凌你什么态度啊,什么叫出去要饭算了,报社什么时候叫你要过饭了?"
  郭晓凌冷笑:"未必那就比要饭强哪去,我看我们也就离登野广告,领封口费差不远了……"
  "屁话!!"魏骏大怒。旁边的杨总赶紧拉住他打圆场:"郭晓凌你要正确理解魏总的意思。咱每个人都得有主人翁意识,想着怎么把报社的经营搞好,把报纸办好。今年我们的效益一直没上去,现在经济形势又比较不乐观,这就直接影响到咱报社,影响到咱报社的每一位职工。魏总的意思是动员起大家来,群策群力,都多动动脑子,给报社拉点效益……"
  魏骏气呼呼地道:"他们总是没这个意识,还以为现在是吃大锅饭的年代啊,你没能力不出力还想着拿钱?整天抱怨报社这不好那不好,你想想你自己给报社做了点什么贡献。……以后都别到我这来哭穷,也别给我诉苦告困难,完不成任务是你自己没本事,你要是觉得自己干不来呢趁早离开,报社不养闲人,那没工作的硕士生博士生一把一把地等着呢!"
  杨总说:"是。现在就业形势也严峻,大家要知足,咱报社一向还是很关心职工,以人为本的。所以也不是说不同的部门指标都没差别,报社还是会考虑各部门的情况的,大家呢也要在干好本职工作的前提下,多思考,看看,尽可能地把咱的创收大计完成……"
  魏总不客气地打断他道:"不是尽可能!是必须完成!"
  郭晓凌也不领情:"我认为压根就不该给我们这边安排任务,我们编校室这边的人没有这个条件,也没有这个必要,更没有这个道理……"
  场上已经很乱了,魏骏正欲发作,一直板着脸一言不发的老社长说话了:"行了。都不用说了,这个事都回去自己琢磨琢磨吧。散会。"
  郭晓凌就坐在边上,所以大家眼睁睁看着他第一个走出去,剩下脸色极为难看的魏骏站在主席台上。
  很快,底下也作鸟兽散,压抑着的低声的兴奋议论在各个角落响起。
  "嘿,真没看出来,郭晓凌还挺大胆的……"
  "也奇了怪了,他不是跟魏骏关系挺好的吗,怎么今天公然对着干起来了?"
  "那谁知道啊……哎你们说这许社长什么意思啊……"
  "那能什么意思,许社长不同意魏总也不会在会上说啊,等着吧,以后有咱的罪受了。"
  "哎哟要真是跟奖金工资挂钩那我真没法干了,你叫我上哪里拉广告去啊……"
  "领导不是说了吗,完不成任务是你自己没本事,别找理由。"
  "我就没本事了怎么办吧……你还别说,我今天对这个郭晓凌还挺刮目相看的,敢跟魏总吵起来,还挺爷们儿的哈?"
  "这倒也是,说起来他应该也不是为自己,因为他总编室肯定不能压多少任务,他也常有机会出去跑,都是大事,固定关系也多,有任务完成应该也不成问题,按理说他不愁啊。"
  "那他真是为咱呼吁了?"
  "不好说……"
  由于这个突发事件会议结束得比较早,所以大家回去后都继续聊天,继续刚才的话题。
  校对室也是气氛热火,大家既压抑又兴奋,压抑的是以后没准就压上创收任务了;兴奋的是郭主任刚才的"义举"很有可讨论性。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着刚才会上的情况,只有梁景健啥话没有,捧着一本书目光呆滞神情恍惚。
  郭晓凌也不在意,他仿佛超脱了俗世的烦扰,若无其事地干自己的事。
  叫手下的编辑去发完稿,他看看也快到下班的点了,起身去厕所涮杯子。
  在洗手池那里正刷着,身后一阵水声,门开了,通过镜子,郭晓凌看到魏骏从里面走出来。
  魏骏看见是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四处看看,见没有人,走过去压低声音道:"你这是故意给我难堪了?咱私底下怎么闹都行,你这算怎么回事?"
  郭晓凌把水龙头开大,面无表情:"谁和你闹了。"
  魏骏不耐烦地把水龙头压下去:"不是郭晓凌你到底有完没完了?"
  郭晓凌想往上抬水龙头可魏骏的手压在上面,他也不刷杯子了,扭头就走。
  魏骏一把拉住他:"你等等。"
  郭晓凌狠狠一扯,挣脱出来,开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吟诗

  今天郭晓凌因事没开车来,走去地铁站的路上,他看到了梁景健。
  那男人骑着一辆自行车,风从前方吹过来,他必须埋头含胸以抗拒阻力,就跟骆驼祥子似的,在拥挤的人流中缓慢扭曲地前行。
  郭晓凌突然就想和他说点什么,这样地站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他觉得那男人熟悉而亲切。
  但是主动和别人搭话尤其是这种无意义的搭话绝不是郭晓凌的风格,他只是加快脚步,终于超过了梁景健。
  一声熟悉的"郭主任"响起,郭晓凌扭过头,果然看到那男人在人群中望向自己。
  梁景健推着车子一溜小跑,终于赶到了郭晓凌身边,窘迫地站到那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郭晓凌也无话可说,他让开后边的人,和梁景健走了几步,方道:"下班啊。"
  "是……是啊。"梁景健道,握着车把的手似乎想去挠挠头,却又尴尬地收回来,小学生被老师批评了似的。郭晓凌做辅导员的时候,那群半大孩子也没有一个这样地怕过他。他觉得有些好玩,便破天荒地主动与人唠起来了:"到家远吗?"
  "不……不远……骑个四十来分钟就到。"梁景健赶紧回答。
  郭晓凌又不知道说什么了,于是继续沉默。
  过了一会儿,梁景健突然说道:"郭主任,谢谢你啊。"
  "嗯?"郭晓凌微微拧了头。
  梁景健的脸又是红彤彤的模样:"就是……就是那个今天开会您替我们说话。"
  "唔。"郭晓凌从鼻子里应了一声。
  梁景健尴尬了一会,又道:"那个……郭主任,我一直特别佩服您,您的文章吧,写的特别有文采,有那个……自己的思想见地,还有……还有今天,我觉得您特别仗义执言……"
  仗义执言?郭晓凌差点从鼻子里笑出来,他掩饰地吸吸鼻子,哼了一声。
  梁景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道:"郭主任,今天那个……都怪我啊……"
  郭晓凌纳闷道:"怪你?"
  "是是,我不该说那个完不成之类的话,让您这个……这个……比较为难……"
  郭晓凌根本就不记得他说了什么话了,遂"荷"了一声,道:"没有。"
  梁景健再也无话可说,两个人默默地走着,直到到了地铁站门口。
  郭晓凌停下来,看着进出穿梭的拥挤人群,皱起眉头。
  梁景健也停下来,顺着郭晓凌的眼神看看,陪笑道:"郭主任,您是不是要进去了……"
  郭晓凌转过脸,突然毫无预兆地说:"吃了饭再走吧。"
  "吃……吃饭?"梁景健先吃了一惊。
  "嗯。这会人太多了,回到家也晚了,一起吃个饭吧。"郭晓凌说着,已经走动起来。
  "郭……郭主任……"梁景健从后面追上去。
  郭晓凌回过头,看到他的目光,梁景健嘴里支吾几声,最后出来的是:"……上……上哪吃啊?"
  "看看吧,附近。"郭晓凌简洁地说。
  说起来他们单位这条路上还真没有什么合适的地儿,除了一家四星的宾馆,就有两家大排档似的店面。二人走了一里地,终于来到一条饭店比较林立的街道。
  可是饭店林立,人也林立,无论走到哪一家,都是人头攒动人满为患的状况。郭晓凌进了好几家,都没有座位了,有的一看那拥挤的样子,他压根就连进也不想进了。
  梁景健一路跟随,神色惶然一言不发,郭晓凌焦躁起来,他非常后悔自己的这个提议,甚至想赶紧回家算了。但是事已至此,他又不能真的对梁景健说:"没法吃了,你回去吧。"
  耐着性子又走了几家,郭晓凌灵光凸现,看到一家小小的咖啡馆。
  这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咖啡馆,缩在一角,里面三三两两地坐了几小撮人。不过装修的样子还算雅致,应该也会提供一些饭食,于是郭晓凌道:"要不就这吧。"
  他率先走进去,梁景健撅着屁股锁了半天车子,也跟了进来。
  两人面对面坐在吊起来的藤椅上,晃来晃去,不由得有些尴尬。好在服务员走过来拯救了局面:"两位要点什么?"
  非常幸运的,郭晓凌在菜单上看到了不少西餐和热菜的身影,连盖饭炒肝都赫然在目,真是一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挂羊头卖狗肉的咖啡馆!
  他把菜单推过去:"梁景健,你吃什么?"
  梁锦健很快地推过来:"我……我随便……"
  "你先点吧……"郭晓凌又推过去。
  "您先点吧,我吃什么都行。"梁景健又推过来。
  服务员已经抿嘴偷笑了,郭晓凌只好拿起菜单,再次阅读上面琳琅满目的名目。
  看了一会儿,郭晓凌充满怀疑地环顾了一下这个狭小的环境,道:"我要一碗龙虾酱汁面吧,老梁你要什么?"
  老梁这个称呼让梁景健一时反应不过来,愣了半天,他结结巴巴道:"……我……我也行。"
  "那就两碗吧。"郭晓凌道,同时又问,"你够吃吗?"
  "够……够了。"梁景健连忙回答。
  "再来一盘香煎培根芦笋卷,一个海鲜酸辣汤吧……老梁你有没有不吃的东西?"
  "没有没有,我什么都能吃……"梁景健忙不迭地道。
  "那就这样吧。"郭晓凌对服务员道,生活的气氛和咖啡馆里的温暖让他心里开始有些舒适之感了。
  两人对视一眼,又分别移开了眼神。
  如果对面坐的是个女孩子,那简直就是个约会了,郭晓凌突然想。
  他们所点的东西以超光速送了上来,郭晓凌看看烂糊糊搅在一起的意大利面,不由蹙起眉毛,挑了一口,味道果然没有给他什么惊喜。
  好在郭晓凌今天并不饥饿,便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头喝汤。
  梁景健开始一直在搓手,后来也便开吃了。他的吃相并不难看,而且作为一个男人来说可以算得上比较不错的了,不过速度倒是很快,不一会儿一盘面就见了底。
  吃通常会给人带来一种亲近的气氛,郭晓凌看他胃口如此之好,心情也莫名地好起来。
  "老梁,你是哪里人?"
  "我?"梁景健抬起头来笑了一下,橘黄的灯光下看不出它的红脸膛,只有一排整齐的牙齿闪着晶莹的光,"我是河南人。"
  "哦。"郭晓凌也不自觉地回应了一个笑,他很喜欢牙齿整齐的人。
  吃饱了的梁景健也变得健谈起来,他开始夸赞郭晓凌的文笔。还别说,他还真的挺注意郭晓凌发表的文章的,对于他的一些文章如数家珍,有些重量级的甚至还背的出其中的段落来。
  郭晓凌听得有点尴尬,他那些丝毫没有倾注什么感情只是程序化的文字还会被人这样的夸赞,实在没想到。
  他不说话。梁景健就接着说,没喝酒,话却多起来。
  于是郭晓凌知道了此人今年四十挂零,从小虽然无比热爱学习,但是由于家庭困难,只上了一个卫生学校类中专,毕业后为了伺候瘫痪的老娘,回村卫生所做了个赤脚医生式的人物。他有个媳妇但是去年离婚了,嫁给了县里的一个有钱人,还带走了八岁的儿子。老娘年初也去世了,于是满心伤痕、狼狈不堪的梁景健同志背井离乡来到北京,经亲戚介绍进了这家报社做校对。
  虽然生活不如意,梁景健也算有点寄托,毕竟,他又可以天天和自己喜欢的文字打交道了。他虽然为了生计跑去学了个半吊子的医,但一直以来还是对文学和文字情有独钟的。
  而且他还读诗,喜欢西川,喜欢海子……
  听到这里,郭晓凌已经很有些囧的感觉,他们新闻系的人其实是最没有文学理想的一群人,青睐所谓的诗人诗作的更是少之又少。
  接下来,梁景健居然煞有介事地吟起诗来: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郭晓凌听得毛骨悚然,不自觉地偷眼四望。
  有人看过来,郭晓凌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把脸转向玻璃。

  就是为难你

  莫名其妙和梁景健吃了一顿莫名其妙的饭,日子还是继续下去。
  第二天,郭晓凌又面无表情地来上班了。
  今天轮到他们做版,九点半照例召开编前会。
  今天的执行总编是魏骏和另一位熊总,等大家分别落座之后,各版开始汇报。
  汇报完毕,熊总提了几个较为中肯的意见,就把发言权交给魏总。
  魏骏咳嗽一声,开批:
  "这期一二版的文章不怎么样啊……"
  "春风吹绿X州城——这是什么题目?改革的春风?一提改革就是春风,你们还会不会个别的词了,换个题目。"
  "这个消息不是报过了吗……什么,这是闭幕式?重要?……什么不重要阿,这种事要能算重要那重要的事海了去了!发过的就不要再发了,撤了。"
  "这个是什么玩艺?打造X城第一品牌?谁给他封的第一啊,他凭什么说自己是第一?还是个房地产的,现在老百姓跟地产商正杠着呢,你们还在这里发这个不是激起民愤吗?还这么长,谁让你们报那么多字的——别发了。"
  一二版都是郭晓凌管的,开始他还忍气吞声地拿笔记录,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下去了,把笔一摔,硬邦邦地道:"这是个广告!"
  魏骏道:"广告也不行啊,这样的广告发出去也影响我们报的声誉啊,就算是广告也要有所为有所不为。真要发改题目,使劲删。"
  郭晓凌沉着脸道:"人家支票都开过来了,怎么删啊?"
  魏骏道:"那就别发了,放到下次往后调。……行了你别多说了,抓紧时间,现在说三版。……"
  开完编前会,大家鱼贯而出,只有郭晓凌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魏骏看了他一眼,和别人谈笑风生地出去了。
  郭晓凌独自坐了一会,一咬牙找魏骏去了。
  进了魏骏的办公室,郭晓凌把门摔上:"你昨天说为了创收能不择手段无所不为,现在正儿八经没什么问题的文章为什么不让发了?"
  魏骏抬起头,气定神闲地看着他:"那稿子质量太差。"
  郭晓凌愤然道:"又要挣钱又什么都不满意,又当□又立牌坊哪有这么好的事!哪有你这么逼迫下边人的?"
  魏骏道:"哟,你还知道你是我下边人啊?"
  郭晓凌涨红了脸:"你这是故意难为我!"
  魏骏一笑:"这话说的,我就是故意难为你你看不出来啊。"
  郭晓凌气得说不出话来,憋了好半天,把稿子往他脸前一扔:"那我没法干了!"
  他转过身想走,却被魏骏一把拉回来,一口亲在嘴上。
  魏骏粗暴用力地亲着郭晓凌的口唇,堵得他差点窒息过去。郭晓凌奋力挣扎,却被他死死拉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一点一点地软到办公桌上。
  这一个吻持续了足足有五分钟,魏骏松开郭晓凌的时候,发现他满眼含着泪,有一滴已经流下来了。
  "哎哟,哭了?"魏骏又好笑又好气,他伸出手去给他擦擦:"叫你这个小东西再和我作对,以后还和我作对不?"
  正说着,有人在外边敲了敲门。
  魏骏赶紧缩回椅子上,整整领子,看郭晓凌抹去眼泪,方沉稳着嗓子地叫了声:"进来。"
  来人推门进来,只听魏总严肃地说:"那就先这样发了吧,下次在创收的同时也要注重稿子质量。"
  郭晓凌拿起桌子上的稿子,默默地走了出去。
  中午吃饭时,一条新闻已经传得沸沸扬扬:魏总故意折腾郭主任,把郭主任都给弄哭了。
  在他们看不见的角落里,郭主任在魏总穿着笔挺衬衫上的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

  拓展训练

  昨天通知郭晓凌等一批人今天去参加,他本来是打算要去的,但是半夜里突然接到一个通知,连夜爬起来整材料,炮制出一篇除了他没人能整出的稿子来。
  第二天到了单位,郭晓凌深感萎靡不振,头昏眼花,于是一边揉太阳穴,一边想:等会儿就不去参加了吧。
  正想着,魏骏走进来,声若洪钟:"老郑你们这里今天有几个去昌平的?老郑你去吗?"
  郑主任笑道:"我不去了,今天小郭去,魏总你是不是也这批去拓展啊?不对啊,怎么还穿得西装革履的?"
  魏骏也笑:"我今天不拓了。下午有事。晓凌呢?你还去不?"
  郭晓凌犹豫了一下,说:"去,为什么不去。"
  老郑呵呵笑道:"是啊,为什么不去,不去又不给加班费。"
  魏骏装着一板脸:"甭给我提加班费。"他走到一边拍拍另一个小编辑的肩膀:"小马也去吧?好好训练啊。"说完,就笑眯眯地走出去了。
  因为说了要去,郭晓凌在无精打采的状态地坐上包车,和二十多个报社职工一起来到位于昌平的一个拓展训练基地。
  完成了几个挺无聊的项目,郭晓凌没精打采的状态还是没有什么改变,他觉得无非是心一横罢了,就跟□似的,所有的酝酿和准备都不过是为了□的那一刻。
  慢悠悠地来到断桥底下,郭晓凌看到绑着安全绳,正一步一步往上爬的梁景健,突然有了些兴致。
  他抄着手站在下面盯着已经爬到顶端的梁景健,那家伙看起来有点颤抖,因为从底下都可以看到木板和绳索在晃动。
  那晃动越来越厉害,只听到梁景健在上面发出结结巴巴的声音:"……别……别晃。"
  大家都笑了起来,因为除了教练手无寸铁地站在断桥对面候着,那几个掌管绳子的同事连边都没靠过去呢。
  郭晓凌迎着阳光眯起眼睛,他目测了一下,虽然断桥离地面将近十米,但是中间的距离并不宽,而且有安全绳绑着,就算跨不过去也不过悬在空中罢了。他看到梁景健死死抓着绳索,腿抬起来又放下,不由得嘴角微微上挑。
  梁景健在上边已经站了快五分钟了,其间教练一直像打了鸡血似的在那里教唆嗥叫,吵得郭晓凌都有点不耐烦了。他被阳光刺激得连打了几个喷嚏,在打着的同时,他突然听到一声怪怪的叫好声。
  抬起头来,梁景健不知何时已经蹦过去了。
  "哟。"郭晓凌不自觉地发出声音,有点遗憾怎么没看见呢。
  很快梁景健就让他看见了,回来的时候,虽然距离又被拉大了,他只犹豫了半分钟就很利落地跳过去了,这下叫好声响了,连郭晓凌也忍不住耸耸肩膀笑了笑。
  接下来的两个人踌躇了很久后也跳过去了,于是轮到了郭晓凌。
  郭晓凌爬到四五米高的时候突然有些头晕,随后感觉保暖内衣裹得汗呼呼的往外冒,绳子绑的也不对劲了,他朝下看了一眼,好多个脑袋都在朝自己看着,呼了口气,接着爬。
  到了顶端,他本打算走过去直接一跃而过的,结果走了一步,脚底忽然一滑。这一滑幅度不大,底下都没看出来,但是木板窄小,他在上面吓得一身汗全变成了冷汗,手不自觉地就向上攥住了保险绳。
  再这么往下一看,人全成了晃动的黑点子,一下子就浑身紧张起来。
  教练在对面威逼利诱:"跳啊!很简单的,快过来!跳过来你就胜利了……"
  郭晓凌被他吵得愈加头晕,简直就想怒喝一句"闭嘴"了。他用汗湿的手抓着绳子,打量一下对面,觉得简直比牛郎织女那天河还要远。
  刚抬起脚,就觉得木板剧烈的晃动起来,似乎马上就要一脚滑下去了。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掌管绳子的那几个同事晃的,因为他连看也不敢转头看。
  郭晓凌放下脚,非常耻辱地发现,自己惊吓难过得眼眶都发热了。
  教练还在鼓励,软硬兼施,同事们也在那里不停地劝说他。在这一片嘈杂里,郭晓凌慢慢蹲了下来。
  时间离他刚爬上去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分钟,底下的同事都不耐烦了,有几个估计有生之年看不到郭主任跳过去,干脆就离开了。
  教练这种事见得多了,还不放弃,甚至把跳板往后撤了一点,喊道:"今天你必须跳过来,战胜自己,否则你就永远也不要下来了……你们几个不许放绳子啊。"
  又过了十分钟,有人看郭晓凌有点不对劲,就喊了一声:"郭主任你没事吧。"
  郭晓凌不回答,他几乎是趴到板子上了。那姿势表明了打死也不会跳。
  有女同事在上边的看不下去了,劝教练说:"算了教练,让他下来吧。"
  教练又努力了几次,也觉得此人无可救药,再说本来今天他们这个报社预备的时间就很短,终不能让他在上边晾一天,便道:"行了,真不行就下去吧。"
  结果郭晓凌让下也下不去了,他蹲在上面简直是个要瘫倒的姿势,最后还是两个人爬上去半拉半抱把他给弄下来的。
  看着郭主任狼狈不堪的下来,大家都觉得好笑,没想到一向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前两天还觉得怪有胆量的郭主任竟然没用到这个程度,这也太逊了,简直连女生也不如嘛。
  郭晓凌在地上还踉跄了一下,他很快就推开扶他的人,跑出好远,扶着树呕吐起来。
  他头昏脑胀恶心不已地呕吐了半天,连一口水也没吐出来,最后靠着树坐下了。
  好几个人跑过来问他:"郭主任,没事吧?"
  郭晓凌面色惨白,半闭着眼无力地摇摇手,见他们始终不离去,方从口中挤出几个字相送:"没事……你们去吧……我休息一下。"
  身边没有了动静,郭晓凌休歇了一会儿,觉得胸腹的烦恶好了一些,只是依旧有些头晕,四肢发软,一丝力气也没有,抬起胳膊来,手都是颤抖的。
  正在这时,单位一个刚来没多久总喜欢对他眉来眼去的小姑娘走过来,蹲在他身边,递过去一瓶纯净水:"郭主任没事了吧?喝点水吧。"
  郭晓凌调整焦距看看她,道:"谢谢,不用了。"他抬了抬屁股,道:"……能不能麻烦你去那边把我的包拿过来,我里面有自己带的热水。……那个黑色的……"
  "知道。"小姑娘很高兴地答应了一声,站起来跑去了,很快,就提着郭晓凌的包过来了。
  提过包来,小姑娘继续和郭晓凌搭讪。
  "郭主任你有恐高症阿?"
  "没有。"
  "没有?嘿嘿你刚才在上边那样太逗了……"
  郭晓凌干咳一声,不想理会,用颤抖的手拧开杯子盖。
  "郭主任你这包什么牌子的啊,真好看。"小姑娘又换了话题。
  郭晓凌没理她,专心致志地喝水,一言不发。
  小姑娘又自我解嘲地说了几句,也觉得无趣,便站起来道:"那我去那边看看。"
  郭晓凌继续缓着,喝了几口热水的他渐渐舒服多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看见梁景健朝自己走过来:"郭主任,你怎么样了?我听说……"
  郭晓凌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坐吧。"
  梁景健为难地看看地面上一摊冻土,并没发现有可坐之地,可是郭晓凌那口气就像到了他家让客人坐沙发似的,不坐都觉得对不起他。他看看郭晓凌明显价格不菲的裤子与土地之间也是丝毫没有任何阻隔,便狠狠心擦也不擦,一屁股坐下来。
  "郭主任你没事了吧?"坐下来的梁景健继续问道。
  郭晓凌啜了一口水,没有回答,却莫名来了一句:"你挺厉害的呀。"
  "我?"梁景健挠头。
  "嗯……跳过去了。"郭晓凌解释道。
  "唉……唉……"梁景健未语先嗟叹了几声,最后方不好意思的一笑:"其实吧,刚开始我也吓得不轻,怎么也不敢跳,后来我就想……就想对面是我对象,……嘿嘿,等着我去救她,我不去她就得没命,一咬牙就跳过去了。"
  "哦?"郭晓凌着了意似的转过脸来,"你对象?不是离婚了吗?"
  "是离了……那也算前妻吧,她要有什么事那也不能不管啊……当然人家也没什么事。"
  郭晓凌沉默了一会儿:"你……挺喜欢她?"
  梁景健红脸更红了:"还好吧……自己老婆那还有不喜欢的……我们虽然离婚了,我也不怪她,我知道我没本事,她要强,跟我不是一路的,能陪我伺候这么多年老娘已经不容易了……再说我也不能耽误了孩子……唉,她愿意走就走吧,归根结底还是怪我……"
  郭晓凌像个小孩似的把空杯子倒过来在手里搓着:"你对她很好吧。"
  "唉,还行。她教书忙,我都是做好了饭给她送学校去,千万不能让她误了饭点,不然她会胃疼的……唉,好不好的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这都是小事,该做的,我除了对她好点还能给她啥啊……哎这不又扯远了吗,郭主任我听说你……"
  郭晓凌再次打断他:"我看快结束了吧,你看那边都过来了……老梁,你能不能拉我一把?"
  下午,二十余人早早地回到报社,余兴未了地一群人和正要下班好奇心正强的一群人凑到一起,立刻就叽叽喳喳地交流起来。郭晓凌双腿发软地绕过他们,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他在椅子上坐了很久,听着外面由喧哗变得寂静,终于把所有人都熬走了。看着熟悉的办公环境,想想训练基地那荒郊野岭铁网遍布的,心思都有些恍惚。
  指针已经到了六时,郭晓凌站起来,腿还是有点软,他抬起手看看,依然还在打颤,但他不能不走了,他收拾收拾走出去,手按在电梯按钮上。
  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他回过头,看到魏骏不知从哪个旮旯里冒出来了。
  "你……你怎么还没走啊?"郭晓凌纳闷道。
  "你不也还没走吗……我陪着你。"魏骏用一种仿佛是调情的口吻道。
  电梯门开了,郭晓凌率先走进去,魏骏也紧跟着进去了。里面没人,魏骏笑眯眯地道:"听说你今天的事了……你还怕这个啊?"
  郭晓凌有点恼怒地道:"你未必就不怕。"
  "哟哟,急了,恼羞成怒啊你这是。"魏骏笑得更厉害了,"我也没说我不怕啊,我又没批评你,我就是觉得新鲜,不然我下次吧你绑起来吊到天花板上?"
  郭晓凌冷着脸一转头,恰好电梯也到底了,他快步走出去。
  魏骏赶上去,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一拉他的袖子:"哎。"
  没想到郭晓凌一拉即倒,差点歪魏骏怀里。魏骏不由自主地扶住他:"怎么了怎么了……怎么跟不倒翁似的一拉就倒啊。"
  郭晓凌倒被气笑了:"你们家不倒翁一拉就倒。"
  魏骏保守性地一点点撒开他,也笑:"就是倒啊。"
  "你让它给我倒一个试试?"郭晓凌似笑非笑,可就是迈不动步。
  "得嘞。"魏骏索性架住他一根胳膊,"郭晓凌同志,组织上出于对你的关心,正式决定由本总编送你回家……你就甭开车了,就你这样的,到大街上也是一马路杀手……"
  左右无人,也没什么,郭晓凌随他扶着走,嘴里还硬着:"你撒手,我自己能回去。"
  "闭嘴。多好一司机啊你还不知足,我知道你这小身板,今天故意让小张自己先回去了,就等着瞅瞅你,送你回家呢。"
  郭晓凌也不再反对,乖乖坐上魏骏的车。
  在车里他们俩都放松多了,汽车驶出报社,天都黑了,路口等红绿灯时,趁着夜幕,魏骏探出头去在郭晓凌脸上"叭"得亲了一口。
  "啧。"郭晓凌嫌弃地擦脸,"你又喝酒了?"
  "嗯,中午有个饭局。……去哪?去不去你家?"
  "干嘛?今天不用陪你老婆啊?"
  "不用,她回娘家了。"
  "那你就回去呗,我又不是替补。"郭晓凌撇嘴道。
  "郭晓凌!你非惹我生气是吧?你说我把你当人看你怎么老往驴棚里跑啊……"魏骏气笑道。
  "你才驴呢,咱俩谁像驴?"郭晓凌伸手压住魏骏握方向盘的手。
  "嘿嘿出车祸了……"魏骏躲他,"你别整得真出了事明天咱俩一块上都市报啊……"
  "上就上呗,再配一大照片:中国城市报总编魏骏与一不明男子同居一车关系暧昧。加一大题目:车祸引出一场旷世孽情。"郭晓凌面无表情陈述,简直像在编前会汇报工作。
  魏骏哈哈大笑起来:"晓凌你这不也会贫嘛,我早看出来了,你有当狗仔队的潜质,在咱报社是不是屈才了啊。"
  郭晓凌仿佛也是兴奋起来:"那是相当屈才。"
  "说真的,去不去你家,还是出去开房?做个足疗?"魏骏笑道。
  郭晓凌沉默了一下,道:"今天算了吧。我妈生日,虽然不是整数,也得庆祝一下,我昨天在我们楼下定了蛋糕,你还是把我送我妈家去吧。"
  "好吧。"魏骏直了直腰道,"不能耽误了你尽孝心啊。"
  他开着车,又道:"晓凌咱得有多久没在一块了?"
  郭晓凌看看窗外:"天天在一块,你整天折磨我,你忘了我可没忘。"
  魏骏笑道:"好好好,我错了,我向你赔罪……那郭少爷,我要求预约,能不能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啊?"
  郭晓凌微微一笑:"看表现吧。"

  包子

  从昌平回来后,郭晓凌喜欢上了去校对室。
  其实报社里不少人都喜欢校对室,因为那里就是个事实上的聊天室和吸烟室,跟排版室挨着门,大家有事没事的都爱去坐坐,抽根烟,侃上几句——至于校对室的人,除了梁景健跟被焊上了似的热衷于坐在自己办公桌前读版——真赶着看版的时候,反倒会跑出去另找个安静的地儿。
  郭晓凌有自己的办公室,又厌弃校对室的烟味儿,之前是能不在里面呆就不再里面呆,现在的改变,说到底有百分之八十是因为梁景健。
  他是一个外表冷漠但是内心颇有些道道的人,在压抑下更有些怪异的倾向。他之前虽然注意到梁景健,但也只不过是注意到一个新同事的类型,并没把他往心里放,充其量也就是不反感罢了。没想到的是,拓展训练之后,郭晓凌明明被魏骏送回家中且交谈甚欢,却做了个关于梁景健的梦。
  梦里,本来是魏骏拉着他的手压马路,因为外边风大,还不时给他给他裹裹衣服,最后干脆就脱了外套给他披身上了。郭晓凌迷迷糊糊觉得不对劲,魏骏什么时候会有如此清纯甚至冒点傻气的关心了?带着这个想法转过头来一看,果然身边那人不是魏骏而是梁景健。
  在梦里郭晓凌并未觉得怎样惊讶,只是问了一句:"怎么是你啊?"
  梁景健道:"我喜欢你啊郭主任,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会对你好的,我会好好照顾你……"
  郭晓凌侧过头,灯光里见梁景健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格外耀眼,鼻子不大却挺挺直,一双小咪咪眼也满精神的,看上去倒不招人烦,他依稀记得此人说过自己是如何地喜欢前妻又是如何热爱的照顾她,便用一种半嫉妒半撒娇似的口气道:"你不是要照顾你老婆吗?"
  梁景健憨厚地笑笑:"现在不想她了,我就想你,我以后就关心你。"
  在梦里郭晓凌不知为何会感到很得意很甜蜜,以至于醒过来时还有些依依不舍和失落。摸过闹钟来看看离上班还早,他就躺在床上没动,憋着尿继续回味了好一段时间。
  梦里的感觉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纯净与幸福,闭上眼睛仿佛还能看到那条长长的街上金黄色的灯光,虽然那对象是梁景健让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并不妨碍他自己在脑子里幻想和享受一会儿。
  因为这个梦,再到单位,他看见梁景健就感觉有点与以往不同,也多了些亲切和喜悦,很私自的。
  因为这个梦,他忍受着熏人的烟味,逐渐成了校对室的常客。
  开始大家看到郭主任捧着版正儿八经地坐到校对室来看还有点惊讶,因为平时虽然这里人来人往比较热闹,但也都是几个比较热络和爱玩闹的人,——这里,实在不是一个适合于哪个科室的主任来看版的地方。
  但是郭主任经常从排版那里出来就捧着版奔这儿来了,然后一屁股坐在梁景健对面,认认真真看起版面了——几趟来回,大伙也习惯了,反正他坐那儿也不说话,最多烟味太浓了站起来把窗户打开,大伙儿说得太逗乐了跟着挑挑嘴角,基本上没什么妨碍。
  这天因为刚放假回来事比较赶,大家都忙得楼上楼下乱窜,校对室的人任务也重,都躲小会议室忙去了,满校对室就剩下对着的梁景健和郭晓凌俩人了。
  俩人都是闷葫芦,谁也不理谁,都自顾自特投入地低头看版。也不知过了多久,小舟进来拿东西,语速很快地叫了声:"郭主任,梁老师,吃了?"
  "嗯……"两个人同时很茫然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小舟嘟囔了一句:"不会还没吃吧。"便匆匆走了出去。
  郭晓凌这才觉出饿来,看看表已经快一点了,便道:"老梁,你订饭吗?"
  梁景健摸摸后脑勺:"噢……我在'小叮当'订了包子,都忘了去拿了。"
  郭晓凌道:"包子?好吃吗?"
  梁景健笑道:"还行。"
  郭晓凌:"什么馅的?"
  "都有,小瓜肉馅的,香菇油菜的,纯肉的……"
  "多大?"
  梁景健很窘迫地用手比了个形状。
  "那你帮我捎四个香菇的吧。"郭晓凌面无表情地道。
  梁景健为难道:"那边包子一般十一点半就没有了,要订就得早上跟他说,现在买肯定没了……"他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好像这是他的错。
  "这样。"郭晓凌无所谓地低下头,"那算了,我订饭吧。"
  "哎……"梁景健站起来,"您想吃吗,我订了六个,其实也吃不了,要不分您几个……其实挺大的……"
  "不用了,我自己订吧。"郭晓凌不再说话,开始在钱夹里翻订餐饭店的电话。
  梁景健犹豫了一下:"那我去了。"没有回答,他依旧带着一副怪不好意思的神情,磨磨唧唧走了出去。
  回来的时候,梁景健提着一大包包子,进来便道:"郭主任,今天也巧了,竟然还有没卖完的,我就给你买了四个……还挺烫的呢。"
  正看版的郭晓凌抬起头,发了会呆,道:"你说什么?我已经定了一份饭了。"
  "啊?"梁景健很窘地讪笑,"没事没事,我下午拿回去吃,反正我也爱吃这个馅的,下午回去就省得做饭了……"
  他坐下来,放下包子,倒水,突然拿起包子走到郭晓凌身边,道:"您饿了吧,那饭还不定什么时候送来呢,要不,你先吃俩包子垫垫?"
  郭晓凌看他捧着包子,一脸关切,一瞬间就有了一点恍然如梦的感觉,那种纯洁的被关爱的幸福感刷地划过他的心头。他很有种冲动想说:"梁景健你就是这么关心人的啊。"但他自然什么也没说,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去掏钱:"那我给你钱吧。"
  梁景健慌忙拒绝,手忙脚乱的差点把包子掉地上:"不用不用……真不用……"
  他丢下包子逃回自己座位,还嘟囔着:"可千万别啊,真不用。"
  郭晓凌执著地看着他:"到底多少钱?"
  梁景健脸都红了:"不用,就几个包子……"
  "多少钱?"郭晓凌一脸肃然,不依不饶。
  梁景健看他仿佛是不高兴了的神气,心里一慌,道:"一……一块二一个……"
  郭晓凌拿出五块扔给他:"谢谢。"
  "别……"梁景健向后缩了一下,就跟那钱烫手似的,"你给我钱干吗啊……你不订饭了吗,那饭怎么办啊?"
  郭晓凌操起电话:"小叮当吗,我是城市报203,我那肉末四季豆盒饭做了吗……还没呢……那就不要了……嗯……不用做了……好。"
  他挂了电话,道:"我就知道它们半个小时之内做不了。"
  梁景健讪笑,有舒了口气的感觉:"就是……就是,那边就是慢……"
  于是两个人洗了手,开始相对吃包子。
  梁景健咬了一口,很小心翼翼地观察郭晓凌的神色,就跟过去那小媳妇第一次做了饭呈现到公婆面前等着品评似的:"……郭主任……还行吧?……"
  郭晓凌"嗯"了一声继续吃,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老看我干吗……"过了一会儿,见梁景健还是抱着包子发呆,郭晓凌道。
  "哦哦……吃吃。"梁景健赶紧开吃。
  梁景健个子挺高的,身上一件手工编织的黄绿棒针毛衣有点捉襟见肘,红通通的苹果脸貌似白净了一点点,虽然与英俊潇洒美感是绝然不沾边的。但看惯了倒也端正老实。而且吃相有着出人意料的文雅,速度很快,却几乎听不到一点声音。
  郭晓凌慢慢嚼着包子,脑子里正乱七八糟地想着,就看见老王打着饱嗝进来了:"嘿哟,郭主任也在这儿啃包子呢……咋啦这是,要跟着景健扎根我们203了?"
  郭晓凌心跳加速了一下,然而自我检讨,又实在没有什么可心虚的,便顺势端起杯子喝了口水,什么也没说。
  虽然没有得到回应,但老王是对着木头也能唠半天的人,因下继续:"郭主任,这个办公桌反正也没人,就改成你专用的得了,以后你就都搬这里来办公,我们也好跟着你沾沾光……"
  郭晓凌发出两声毫无意义的"哈"声,站起来想去添水。看看空了的饮水机,又坐下了。
  梁景健已经吃完了,见状忙道:"……水没了,我已经给送水的打电话了,您等会……"话音刚落,他又很殷勤地跑过来:"我正好出去扔垃圾,给您捎杯水来吧。"
  见梁景健跑了出去,老王晃晃脑袋:"行……景健行……"他说着梁景健行,却又不说怎么行,又回到郭晓凌身上:"郭主任有号召力啊……"
  郭晓凌漠然道:"什么号召力啊。"
  老王哈哈一笑:"引无数英雄竟折腰,振臂一呼,响者云集,这个号召力,哈哈,哈哈……"他笑着,也走了出去。
  郭晓凌心里忽然就很不舒服起来,他总觉得老王话里有话似的,可是琢磨来琢磨去,他又实在没什么话里有话的理由。
  心里刚有所平静,梁景健就捧着杯子进来了:"郭主任,水。"
  "嗯"郭晓凌接过来,下意识就向往嘴边凑。
  "等等……烫。"梁景健赶紧抓住他的手。
  杯子一斜,滚烫的水溅在郭晓凌裤子上,梁景健慌里慌张去揪,拍打:"没事吧没事吧……"
  水浸入到裤子里需要个过程,又被梁景健这么一扯延缓了,郭晓凌并未感觉到多烫,他站起身来,只是大腿上热乎乎的一片而已。
  梁景健拼命道歉:"对不起啊郭主任,烫着了吗,我是怕你喝水烫着……刚开的水,太热了……"
  看他蹲着几乎趴在自己牛仔裤上,郭晓凌不知怎么的心虚得厉害了,他赶紧退后一步,拿起那张纸样:"得了,别弄了,没事,我去办公室看看。"
  略带仓皇地逃窜之后,第二天郭晓凌还是照样来校对这里坐着。
  没有版要看的时候,他也和那些闲人一般,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看报纸,敷衍着跟搭讪者嗯啊几声,听他们扯淡。
  校对室的人一般都搭伙去下面饭店吃,所以郭晓凌经常会有和梁景健一起订餐用餐的经历,偶尔他来得早想起来,也会在楼下说一声,订一份包子。
  在一段时间的共同用餐后,两人的关系明显有所改进。虽然对话还是为数甚少,且都是些极度乏味枯燥你来我往的问询,但是较少言寡语从不与人闲扯的郭主任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
  魏骏出差了一段时间,今天刚回来。郭晓凌路过他办公室时,正看到他在拿钥匙开门。
  魏骏似笑非笑地朝他挤挤眼,郭晓凌虽然没什么表情,可是心里很高兴。
  他带着这种美滋滋的情绪去照排那里逛了一圈,因为今天没有版做,所以他倍感轻松之余,又习惯性地来到校对室。
  校对室一片烟雾迷漫,除了梁景健不在,几个人阵容较为齐全,都在埋头校对着。
  郭晓凌径直走过去打开窗户,一股冷空气进来,小李登时打了个喷嚏。
  郭晓凌没注意,坐到沙发上开始翻报。
  几个人都在忙着,也没说什么,小李嘴里匝了一声,也没吱声,只是又点上了一根烟。
  郭晓凌刚看了一页,梁景健就回来了。他一进来先叫了声"郭主任",接着就说:"哎呀,今儿这么冷还开窗户啊,小李你不是感冒了吗?"
  他走过去闭上窗户,又关切地对小李说:"今天好点了不?我给你说的那个药吃了吗?还咳嗽不?"
  小李懒洋洋地道:"还行……"
  梁景健道:"咋又吸上烟了,这不对气管更不好吗,先别再吸烟了,让空气也好点。"他看了一眼正在吞云吐雾的老王,轻叹口气,又道:"咱先关上窗户保点暖,你要是觉得熏得上就先上对面看会儿去。"
  小李低下头拿圆珠笔画了个圈,道:"我是无所谓,郭主任受不了烟味……"
  梁景健迅速很窘迫地看看郭晓凌,他也正面无表情地朝这边看着,于是梁景健有点结巴:"这……这……"
  他这了几声道:"这是有点熏人……小李你咳嗽好点了么?"
  小李一挑眉:"怎么,要是好点了你就把窗户开开?"
  "不是不是……"梁景健满脸通红地否认。
  "行了行了,就这样吧,都别吸了啊,我这咳嗽不好都是你们害的……抓紧看版,不然等会老魏又怒了……"小李知道梁景健是个老实人,也当然知道他没有那个意思,便转移话题打圆场。
  梁景健往后一看,郭晓凌已经放下报纸走出去了。
  屋里沉默了十几秒,小舟抬起脑袋:"晕,郭主任恼了?"
  老王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你把郭晓凌当林黛玉啦?"
  小舟扑扑地笑着:"别说,您这一说我还真觉得有点像……"
  "看版吧,别胡扯了都,等会再让老魏抓个把柄。"
  梁景健看起版来,就忘了这件事,但是上厕所时,他遇到的郭晓凌没有理他。
  郭晓凌平时看见他,就是不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也会点个头,但是今天,两个人明明面对面擦肩而过,郭晓凌面无表情,看都没看他一眼。
  梁景健很忐忑地站在厕所里发了半天呆,心下琢磨这是自己多虑了还是真的惹了郭主任不高兴。
  想了半天没得出结论,他决心明天早上帮郭主任订几个包子,吃饭的时候试探一下。
  他安了点心,但是撒了泡尿后,马上又出现了一个新一轮的困扰:郭主任若是真不高兴了,明天还会去校对室吃饭吗?
  梁景健为此在看版的空隙里很是惆怅了一段时间,第二天一早,因为版没来,所以他又有时间趴在书后,愁眉苦脸地惆怅起来。
  他还没想出什么万全之策,却先得知了一个堪可解围的消息:郭主任出车祸了,没来上班。
  郭主任出车祸的消息是魏总编向大家发布的,他说郭晓凌早上给他打电话,说自己出了交通事故,要请假一周。
  大伙儿很关心,向魏总编问情况,一些人还张罗着要去看看,魏总编却替郭晓凌拒绝了。他说郭晓凌伤得不严重,具体怎么回事自己也没弄清,只是郭晓凌不想让人去看他,也没告诉自己在哪家医院,电话也关了机,所以大家不必管他,等他回来上班再说便是。而且魏总编还专门嘱咐大家不要张扬,因为郭晓凌似乎不想让他家里的人知道这事。
  出个车祸还藏着掖着,这事似乎有那么一点点怪异,但郭主任平时就是个又冷又怪的人,不想被人打扰也无可厚非,且既然他自己这么说,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大家乐得轻松省钱,也就不再张罗了,只把消息在内部传播开算尽职尽责了。
  于是,梁景健就听到了这个消息。
  他当时心里就一沉,马上开始自我检讨,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郭主任出车祸,不会是昨天心情不好的缘故吧?他心情不好,和自己有没有关系呢?而且,他到底伤成什么样了?
  梁景健在这里自责着,魏骏那里也不好受,而且是相当难受的状态。
  郭晓凌当然不是出了车祸,而是昨天和自己——玩大了!

  玩大了

  昨天,许久没在一起的两个人一拍即合,颇有些久旱逢甘雨的架势。
  下班后,俩人一前一后去了郭晓凌家里。郭晓凌也看不出心情是好还是差,总之比平常要疯一些,一开始魏骏都有点不适应。
  他知道郭晓凌有个毛病,是必须要遭受一点虐待才能达到□甚至是才可以□的。但是昨天其受虐倾向表现得十分严重,魏骏拿皮带都快把他的后背抽得皮开肉绽了,郭晓凌却好像失去了痛觉神经,还能趴在床上大声而亢奋地骂他。
  魏骏一辈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被他骂得兴起,下手越来越重,俩人仗着郭晓凌家隔音效果好,鬼哭狼嚎、你死我活地一直折腾到下半宿,连明天还得上班都忘了。
  打人也是个力气活,何况魏骏终归也不是年轻人,一夜泄了两次,最后趴到郭晓凌身上下都懒得下去,直接就睡过去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魏骏硌得难受,很不舒服地醒过来,他不情不愿地挣扎着去了趟厕所,回来后接着昏暗的光线,看见郭晓凌还是光溜溜地趴在床上,保持着同一个姿势。
  魏骏靠着他躺下,看看表,计算着能再躺多长时间就必须得起了。郭晓凌身上还有点汗湿的感觉,却是周身冰凉,魏骏以为是冻的,就把被子给他往上拉了拉。
  躺了一会儿,看着外面已经比较亮了,魏骏晃晃郭晓凌:"晓凌,起吧,今天可堵,咱都去单位吃饭吧。"
  郭晓凌没有回应,被他一晃,像个死人一样僵硬机械地动了一动。
  魏骏反正也睡不着了,索性一跃而起,压到郭晓凌身上:"起来喽小懒猫!"
  他本以为郭晓凌会被自己压得蹦起来,结果却像压在一个橡胶娃娃身上一般,没有任何动静。
  魏骏拉开窗帘,光线一下子明亮了。他借着日光一瞅,觉着有点不对劲。郭晓凌头半垂在胸前,脸色白得不像个正常的色儿,魏骏使了点劲左右拍他的脸,愣是没有一丝回应。
  折腾了一会儿,魏骏这个医盲才发现大事不妙:郭晓凌这是晕过去了。
  魏骏这回慌了神,他不敢打120,也不敢堂而皇之把郭晓凌往大医院送,转悠了几圈,他从衣柜里找出件长睡衣给郭晓凌胡乱套在身上,弯腰把他抱了起来。
  鬼鬼祟祟下了楼,魏骏开了车门,把郭晓凌塞进副驾驶座上,结果他根本就坐不住,身子出溜出溜地向下滑,大冷天的给魏骏急出一头汗来。
  无奈之下,他把尸体一样的郭晓凌挪到后座上,好歹安置好,自己一猫腰钻进前面。说来也寸,魏骏怎么也打不着火了,手也抖得握不住方向盘,他嘴里乱骂,急得眼冒金星。
  试探着叫了几句,后座上郭晓凌一点声音没有,魏骏没法,下来招手打车。
  出租车司机见这情况,觉得要送的这人病得不轻,于是他一边帮着魏骏把郭晓凌往里塞,一边道:"怎么不叫120啊?"
  魏骏坐在后面抱着郭晓凌,不耐烦地催促道:"快开车!"
  司机道:"那您也得告诉我去哪啊……"
  是啊,去哪啊?魏骏也犯了难,几家常去的定点大医院肯定不能去,人来人往,熟人太多,万一被人知道可就坏了菜了。他琢磨了一下,道:"附近最近的社区医院是哪个?去那儿。"
  司机开车,嘴里嘟囔:"那就是安……什么了,安什么来着,我也记不清那名儿了……不过我看这位情况有点不好啊,都不省人事了,人说那医院其实就跟个诊所差不多,这情况能行吗,可别给耽误了……"
  魏骏低下头来,顺着敞开的衣领摸摸郭晓凌□的胸口,汗已经干了,触手冰凉。魏骏摸了半天,愣是没感觉到心跳,这回把他的心脏病差点没给吓出来,当下都语无伦次了:"……那……那……上哪?"
  司机回过头:"积水潭吧,离这儿也不算远。"
  "不行。"魏骏脱口而出,他老婆的姑姑就是那里一主治医师,熟人杂七杂八又多,万万不能过去。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想起曾经去看过朋友的一家医院,那里设备不错,是个私立的,位置挺偏,应该比较安全,于是便道:"你知道天元吗?"
  司机说:"……知道是知道,可那恨不得都快到北六环了,能赶得及吗?"
  魏骏道:"没事,你去吧,快点。"
  司机不再多说,一路飞驰。好在天正早,一路上几乎没怎么停,终于到达了医院。
  私营医院态度好,没人批评魏骏,可一检查,医生的脸色也好看不起来了:"……怎么现在才送来了啊?"
  魏骏这会儿才觉得恐惧越来越盛:"……怎……怎么样啊?"
  "初步诊断是外力撞击引起的脾脏破裂,腹腔内大量积血,好像还有别的毛病,怎么回事?"医生语速很快地道。
  "是……是……"魏骏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医生也顾不上再听:"你是他什么人,亲属吗?准备签字手术吧。"
  "啊……"魏骏当时汗就下来了,"这……这么严重,还必须手术吗?"
  "腹腔内大量积血,休克,人都快没命了,你说严重不严重?……你是他爸吗?"医生严肃地道,不再理他,转身指挥。
  魏骏颓然坐在椅子上,一绺头发耷拉下来,心跳加速呼吸艰难。
  好在他也是大风大浪闯过来的,惊慌了一会儿好歹镇定下来,冒充郭晓凌爸爸签了字,交了费,打听手术还得好几个小时,便先打了车回单位了。
  到了单位,竟然正好赶得上上班。魏骏给报社里的人编出个车祸的谎言,自己则躲在办公室里紧皱着眉头谋划,想了多半个小时,他跟别人交代了一下,说自己今天有事,要会见一个客人云云,又匆匆忙忙赶往那家医院去了。

  医院

  结果一路暴堵,光看见计价器动看不见车动。魏骏不停地看表,急得恨不能下来狂跑。
  好不容易到了医院,手术已经完成了。魏骏获得授权,跟着一个护士进了重症监护室。
  魏骏看到躺在一堆管子里的郭晓凌就觉得一阵心慌,竟然没有勇气仔细打量,只粗略地瞅见了半张昏睡中的苍白的脸。
  魏骏喉头滚动着,心乱如麻地呆立了一会儿,便走了出去。
  说起来这家私立医院就是好,不但窗明几净设施齐全,而且病患稀少,井井有条,没有公立大医院那种人满为患一排十几里地的情形,医生护士也毫无要干涉你隐私的嫌疑——大有你交钱我服务爱谁谁的架势。
  魏骏坐在外面的椅子沉思,一个粉红色的小护士还过来端给他一杯水。
  魏骏呆滞地接过纸杯,一饮而尽地灌进自己干渴的喉咙。
  之前他也害怕了,但却是一阵一阵的,倒还没觉出特别难熬来。现在坐在这里,不知为何那种后怕象涨潮的波涛一样,一浪接一浪地涌上来,令他无处可躲无处可逃,简直快要窒息。
  魏骏坐了将近一个小时,手里一只烟没点着,已被搓得七零八碎,远处,一个很尽职尽责但又绝对保持礼貌的清洁员一直暗自恶狠狠地盯着他。
  一个小时后,魏骏把烟的残骸塞进纸杯里,站起来,打开不知何时已关闭的手机,暂不理会那蜂拥而至的电话、短信和全时通提醒,强作镇定地去找医生了。
  详细地问询和商定情况之后,魏骏去把剩余的款项刷卡补齐。
  通过一番互动,此时的魏骏已经比较镇定了。他向医生护士交代托付了一番,又雇了一个医院提供的专业护工,然后便匆匆忙忙地赶去和平饭店了——今天,实在是有一个与某省政府官员的重要会晤。
  尽管魏骏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下午的表现和状态很不佳,形象也必然有几分狼狈,但他也顾不得了。勉为其难地请那几个官员吃了顿饭,魏骏借口有事,提前告辞,离席而去。
  他先没有去医院,也没用社里的车,而是先打车去了郭晓凌家。
  郭晓凌家还保持着昨天那个样子,混乱而温暖,因为窗户紧闭,房间里似乎还留有一点他身上的香水味。魏骏不自觉地叹了口气,长驱直入,在床头一角找到了郭晓凌的手机。
  拿过来一看,果然有无数个未接来电。魏骏逐一翻看,认识不认识的都有,但对他而言,均可以忽略不计。
  他正翻着,突然铃声大作。上面显示:"爸爸"。
  魏骏镇定了一下,接起来。
  "喂,小凌吗,你上哪去了?"电话一接通,那边郭晓凌父亲的声音就急急地响起来。
  "……不是啊,郭教授吧,我是魏骏。"
  "……噢噢噢,魏总编吗?……您好您好,怎么是您?……晓凌呢?"
  "郭教授啊,我跟晓凌现在正在外地出差呢,今天临时决定的。有个很重要的会议,叫别人去我也不放心,现在叫晓凌全程跟着呢……他今天忙得不行了,连手机都落宾馆里没带,刚才回来了一趟又匆匆忙忙走了,说不定今晚要忙到几点呢。我看是你怕你着急就替他接了,不好意思了……你有什么事吗?"
  "哦这样啊,没事没事,我跟他妈就是想问问他回来吃饭吗……这样没事啦,你们工作要紧工作要紧……在哪开会啊?"
  魏骏犹豫了一下:"贵州……这边信号不大好啊,听不大清了……好,等会他回来了再让他和你联系吧……"
  "好,不用不用,你们忙吧,魏总编你们在外边多注意身体啊,回来再聊啊……"
  魏骏挂了电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拿个袋子,塞进去几件郭晓凌的必备品,魏骏迅速下楼,把袋子放进自己的后备箱角落,开车往自己家驶去。已经九点多了,再不回去,老婆又要打电话催了。
  车子开到自己家楼下时,他掏出郭晓凌的手机给郭父发了条短信:工作忙,两周后才能回京。
  第二天魏骏顶着两个黑眼圈正常去上班,事情忙碌地他根本没有余暇去多想,本打算下午提早走一点去看郭晓凌的计划也未能成行。
  还加着班,老婆又打电话过来让他一起去参加大表姐的婚礼,魏骏本想拒绝,可架不住小娇妻又嗔又求,还是同意了。
  他往天元医院打了个电话,那边的人告诉他郭晓凌已经没什么危险了,情况现在很稳定,又从护工那里打听到他现在还睡着,魏骏就放松心情,开车去参加婚礼了。
  下一天魏骏终于腾出一点时间来去看郭晓凌,他到达医院的时候,郭晓凌已经被转去普通病房了,只是还处于昏睡中。
  魏骏问那护工:"他一直没醒吗?"经医院培训再就业的下岗职工护工敬业而热情:"哪有,当然醒了……要这么长时间没醒那不坏了,我能不打电话告诉您吗……这孩子怪可怜的,也说不了话,也没人来看他,就自己一个人孤零零躺着,多难受啊。不过您放心,我知道您工作忙,把他交给我您就放心吧……"
  魏骏知道她又把自己当郭晓凌爹了,也不解释,只是皱皱眉头,走到郭晓凌床边。
  "你先出去吧。"他对护工说。
  "好嘞,那我就先出去了,您好好看看他吧,多好一小伙子啊,这倒是怎么弄得啊……"护工啰嗦着退了出去。
  因为头脸身上清爽多了,魏骏得以仔细观察郭晓凌:他静静地躺在一片雪白里,面目平静,只是脸几乎和枕头一个颜色。
  魏骏看了一会儿,手不由自主地轻轻在他脸上抚摸起来。突然,他又苦恼地狠掐住自己的太阳穴。
  好看。郭晓凌长得确实好看,玩起来也确实刺激,自己还真是挺喜欢他的。可是,以后也真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自己好歹是个厅级干部,混到今天这步容易吗?以前总以为男女(男男)关系无伤大雅,现在看来却不尽然。这次亏的是没出事,万一闹出人命来,可怎么收场啊?
  魏骏正在心绪复杂地思索着,却见郭晓凌的眼皮动了一动,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他一时忘了别的:"晓凌,晓凌。"
  郭晓凌真的慢慢睁开了眼睛,似乎很迷茫地看了魏骏一会儿,他微弱地哼了一声,随即痛苦地呻吟起来。
  "你怎么了?怎么了?"魏骏慌了神问道。
  郭晓凌不回答,只是呻吟,很快眼圈就红了。
  他们的声音惊动了护工,她跑进来,道:"怎么了,疼了?没事没事啊,用那个针就不能再用止疼片了吧,好象再用要医嘱的,其实都疼,很正常的,忍忍就好啦……"
  郭晓凌还是呻吟,声音大了起来,几近于哭腔。他的手无力地抓住魏骏的手,眼睛一闭,两行泪就流出来了。
  魏骏心一疼,气壮山河地站起来:"我去找医生。"……
  那天折腾到很晚,郭晓凌才停止了呻吟,再次睡过去。魏骏一直忙得连电话都顾不上接,直到此时,才擦擦汗,交待了几句,急急忙忙跑回家去了。
  两天之内魏骏没再去看郭晓凌,说实在的他是有点发怵。
  这天他正开着会,却突然莫名其妙有点心慌,恰好会议中场休息,他就出来给护工打了个电话。
  "那个谁……没事吧?"
  "没事没事。"护工听到是他,忙道,"好多了,今天喝了两碗粥呢。这不,正叫我帮忙,要往家里打电话呢……"
  "别!"魏骏登时吓出一身冷汗来,"千万别让他打。我跟你说,你跟他说,我下午就过去给他说,千万别让他打啊,跟他说,就说我说的,现在千万先别给任何人联系,记住了吗?千万别给他打啊。"
  护工答应下来,魏骏抹把冷汗,回去开会,只是明显地心猿意马起来。
  会议一结束,魏骏就赶往医院了。
  病房里的电视开着,演得是个恶俗的都市剧,护工坐在床头一侧,正看得起劲,不时发出呵呵的笑声。郭晓凌躺在床上,头靠在厚厚的枕头上,有一点儿依靠着的架势。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的电视,象在看空气。
  魏骏走过去,看到他,郭晓凌愣了一下,立即把头侧在一边。
  "怎么,生气了?"魏骏看他气色大有好转,笑了一下。
  护工马上站起来:"您来了。……别生你爸……噢对了,不是你爸……那也别生气,这段时间就他一人来看你,常给我打电话,交待的可细致了……"
  魏骏觉得这位啰嗦的护工位是十分讨厌,他看郭晓凌似乎也这么认为,因为他皱着眉头迅速地扫了她一眼。
  魏骏道:"那什么王女士谢谢你啊,你先出去,我跟晓凌说句话。"
  "哎,好。"护工答应着,依依不舍看了一眼电视,走出去了。
  郭晓凌绷着脸,牙关紧咬一言不发。
  魏骏在他旁边坐下来,未语先心虚地笑:"晓凌,好点了吗?"
  郭晓凌不说话,失去血色的嘴唇愈加苍白。
  "不疼了吧,你说这两天把我给吓得……哎,说句话啊,怎么了这是?"他见郭晓凌始终不张嘴,苦笑一下道,"你说你这是干嘛,我是对不起你可我是故意的吗?那不都是你要求的吗,你说要是别的人我能那样吗——我那么疼你……是吧……"
  郭晓凌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微弱:"你给我手机,我要打电话。"
  魏骏道:"给谁打啊?"
  "家里。"
  "哎哟你都这样了就省省吧,动都动唤不了……等好了再打不行啊,那辐射对你身体不好,啊,乖。"魏骏故意嬉笑道。
  "给我。"郭晓凌声音更低了,似乎连眼皮都支撑不起来,可是语气还是无比坚定。
  "给你什么啊给你,怎么着,打电话告诉家里咱俩玩□玩出事了,叫你妈来看你?给你煲汤……不是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弄,咱不比你妈弄得差,行吧?"魏骏耐着性子耍花腔。
  郭晓凌眼眶红了:"你滚。"
  魏骏见他呼吸急促起来,手上吊的点滴晃晃悠悠摇摇欲坠,连忙一把扶住:"行啦行啦,我知道我不对,我错了我真错了还不行吗,这回真是让你受罪了,可你也得替我想想是我想打你吗?你看老夫这条老命都要被你吓掉半条了……"
  郭晓凌难以控制地带了哭腔,无比委屈:"谁说这个啦?我说你这个了吗?"
  "那什么?"魏骏讪笑。
  "你去死吧,你干吗来看我?让我死这儿多好啊,不就合你意了……"郭晓凌气愤的声音因为无力,听起来象在喘息。
  "别死啊死啊的了,咱俩这是干吗啊要死要活的……"
  "滚你的,魏骏你不是人我都快疼死了……"
  "我知道知道……我心里不更疼吗……"魏骏安抚地替他捋捋头发,又开玩笑道,"这么疼了小弟弟有没有精神啊?"
  郭晓凌索性大哭起来了:"你滚……"哭泣带动了伤口,他又忍痛又哭得不能自制,当真是难过得无所适从,只得不住地倒抽气。
  魏骏看着有点哭笑不得,一时倒不知怎么好了,他又不大敢碰他,只好一个劲地说:"我闹着玩呢,我不是怕你太闷了吗,哎哟喂郭主任呐,咱甭哭了行不,咱还是不是男人啦……你要再哭我也跟着你哭了啊……"
  魏骏动用其三寸不烂之舌,就这么坚持不懈,玩命赔礼道歉了将近半小时,终于算把别扭万分的郭晓凌给说好了。
  郭晓凌一只手拉着他,时不时还顾忌着伤口抽泣一下,眼泪汪汪地道:"疼……你也不管我……"
  "我管你,我怎么不管你……我这两天每时每刻想得不都是你吗……可你叫我怎么办啊,在这里守着你?你一晕就是好几天我在一边是能递刀子啊还是递叉子呀,这不给医院添乱吗?再说咱那边事谁管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咱报社恨不能一秒钟都离不了我……哎你别瞪眼,我倒是可以扔下报社不要,可咱俩一起失踪,好嘛,没事也有事了,我要是放任自流来个一推六二五,别说你家里,就是报社人也都知道了,你能乐意我?"
  郭晓凌不吱声,手松松但执拗地挂着,鼻子里哼哼唧唧发出昭示不舒服的声音。
  魏骏摸摸他的头发:"挺好的嘛,我给你精挑细选了个护工,人可比我专业,你看把你照顾得不错吧……"
  郭晓凌哼了一声,手上略微使了一点劲:"你今天不能回去……"
  魏骏笑道:"舍不得我啊,我多陪你坐会……不过我刚才可问医生了,他说就让我看你一会儿,你得多休息。"
  "那你也在这儿休息。"郭晓凌觉得自己是被虚弱和疼痛折磨得失去自控能力了,以至于会说出这种带着撒娇口吻的屈尊言语来——但他什么也顾不得了。
  魏骏道:"哎……我倒是想,可人家不让啊,再说这也没床啊,我跟你挤一个……我可舍不得……"
  "这多大啊,可以加床。"郭晓凌垂着眼皮不依不挠,象个执念于某事的濒死者。
  "哎……别闹腾了,我多坐会再回去,啊?"
  "你要是回去咱俩就一刀两断,你以后再也不用来了……现在就给你小老婆打电话去……"郭晓凌恐吓道。
  "哎哟你叫我怎么说啊,我真没夜不归宿过你知道吧,她可不得以为我上夜总会找小姐去了……晓凌,宝贝,少爷,后天就休班了,到时候我来陪你一天好吧?"魏骏赔笑解释。
  "好。你走吧。"郭晓凌忽然撒开手,冷冷道,然后闭上眼睛。
  魏骏扎着手站在床前,其实他的耐性都快用完了,可是看见恨不能连喘气都费事的郭晓凌还那么执著,又不由得理亏:"……行了,你别这样啊,那我出去打个电话啊。"
  魏骏走出病房,走廊上空无一人,他掏出电话来回踱了几圈,最终还是没打。
  "也不能怎么着……一刀两断……"他无意识地含混地嘟囔着,把手机塞进口袋里。
  魏骏走进病房,郭晓凌的眼神可怜巴巴地追随着他。
  魏骏再次在他身边坐下:"晓凌啊,我给你家里说我们去贵州出差了,又发了个短信说得两个星期才能回北京,你到时候可别说漏了啊?"
  "我要是出不了院他们问我呢?"
  "你就说有出差了,编编,啊,你那么聪明,他们又不是三岁小孩不会老缠着你问的。……赶明儿我把手机给你拿过来,你自己编啊,我估计都快打爆了,没寻思你业务这么忙啊……"接着,魏骏又交待起他在单位的一套说辞,郭晓凌听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脑地打断他:"那医疗费怎么报?"
  "哎哟。"魏骏笑了,"得得得,小财迷,我全负责,老子给你出还不行吗?"
  郭晓凌似笑非笑地:"本来就是工伤……"
  魏骏也笑:"怎么连工伤都出来了?"
  "本来嘛,还不是为你干活……"郭晓凌颇为厚颜地说。
  "那要这么说取悦领导是你的义务还算工伤干吗啊。"魏骏和他又闲扯几句,不紧不慢地站起来,"行了,天不早了,我看你也别说话了,歇着吧,我先走了。"
  郭晓凌原本缓和的表情一下子冷了下来,一双眼睛瞪着魏骏。
  魏骏弯下腰去向他脸上亲去:"听话……"郭晓凌猛地甩了一下脸,随即"嘶"的一声痛呼。
  "怎么了怎么了?"|魏骏关切地问,"都这样了还不老实……"
  郭晓凌侧着脸,咬住下嘴唇不理他,魏骏也不再多说:"那我走了。明天来看你。"

  回归正常生活的过渡阶段

  魏骏第二天来说破了大天也没从郭晓凌嘴里听见半句回应,最后医生进来撵人,他借势就跑掉了。
  后来他又隔三差五来过几次,可无论他说什么,郭晓凌都不吱声,每次最后都是无奈离去了事。
  郭晓凌拆线后又住了几天,医生说可以出院了。正好出院那天魏骏没什么要事,问明了这个情况后,早早就赶了过来,想要将功赎罪。
  魏骏来的时候,郭晓凌已经收拾好了,脚下一个包,装的是魏骏给从自己家给拿来的日常用品,以及医院开的药。
  郭晓凌看了魏骏一眼即把目光挪开,慢慢起身,步履虚浮地朝外走。
  魏骏上前殷勤地搀住:"手续都办了?"
  郭晓凌甩了甩他没甩开,继续甩。
  魏骏见他甩得头上都冒虚汗了,只好撒手。
  郭晓凌接着前行,魏骏立了片刻,想追上去,却被护工叫住:"先生,您把那剩下的钱……"
  魏骏只得回头,和护工算清经济账,这才得以继续追出去。
  好在郭晓凌没走多远,还拖着腿在走廊里慢慢前行。魏骏跑上去抢过他手里的包:"怎么这么沉啊我来给你提,车就在外边,你等等。"
  郭晓凌从他手里往外扯包,但不说话。魏骏看他那脚下没跟的样儿,也不敢认真和他抢夺,便松了手:"我是替你拿会儿……"
  郭晓凌还是不吭声,继续走,可是这一抢一还,手中的小包好似又重了几分。他赌气一撒手,放下包不要了。
  魏骏连忙上去提起来,笑道:"还是得我吧……你慢点……"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郭晓凌,路过医生办公室时道:"手续都办齐了?"没有得到回答,魏骏就提着包自己进去:"你在前面等等我,我问问医生还有什么事没。"
  等魏骏在办公室和医生交流完,出来这么一看,郭晓凌早没影了。
  他加快脚步跑出去,正看到郭晓凌要钻进一辆蓝色出租车里。
  "郭晓凌。"情急之下魏骏跳脚大喊。
  郭晓凌置若罔闻地坐进去,车一溜烟走了。
  "他妈的。"魏骏沮丧地把包摔在地上。
  郭晓凌先回了自己的家,他洗了个澡——肚子上有条疤,不过无伤大雅。
  郭晓凌觉得自己身上又瘦了不少,但镜子里的脸庞貌似还胖了一些,虚虚的,应该是药物引起的反应。
  这个样子回去,也可以看作是一趟令人疲惫的旅程归来。
  难得不用上班,郭晓凌也懒得去想单位上的事。那一堆烂摊子,平时好像离了他就哪哪都不行,事实上无论离了谁,地球还不是一样转。
  他躺在床上听音乐。音乐很轻,听了一会儿,他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醒来时也不知道几点,他习惯性地去摸手机却没有摸到,然后才想起手机放在包里,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在魏骏那里呢。
  他自己重重地哼了一声,爬起来去看表。
  已经快下午五点半了,他活动了一下,觉得还不错,便下楼,开车,去了父母家。
  隔了两个周没见,父母一见他也怪高兴的,竟然什么端倪也没看出来。
  精神颇为不振的郭晓凌敷衍着吃了饭,就早早去休息了,父母以为他是出差累的,自然不会说什么。
  第二天,郭晓凌回报社上班了。

  骨头汤

  虽然郭晓凌人缘不怎么样,但出那么档子事,又是好久人影不见,这一回来,常见的不常见的,可不都得过来打个招呼,慰问几句?
  所以郭晓凌从车库出来,耳朵边就一直围绕着种种惊讶的询问和亲切的关怀。他没的解释,也懒得解释,只能哼哼哈哈敷衍几句。大家见他语焉不详,反倒被激得好奇起来:看郭晓凌这没精打采的样子,倒真的像是大病初愈,但这车祸又出得突然、蹊跷,且当事人一直就含糊其辞,不愿深谈,但不知这里面有什么内幕?
  不过,这好奇也只不过私下里议论猜测几句罢了,单位改革的"春风"越吹越劲道,这年头都忙得前脚打后脚,谁有那么多功夫去管别人的闲事。
  打卡签到的时候,郭晓凌听到社长的声音:"哟,郭晓凌来上班了,怎么样了?"
  "噢,许社长,好了,没事。"郭晓凌答道。
  "到底怎么回事啊?我就听老魏说了句出交通事故了,还非不让我们去看你,为什么呀?"许社长问得还怪认真。
  "这……"郭晓凌想想道,"就是被撞到了呗,也不是很严重。快年底了,大家现在工作都那么忙,何必再去麻烦一趟呢,再说我也没告诉家里,怕我父母他们担心……"
  "那伤哪儿了,这两个星期不到好利索了吗?责任人是谁啊?"许社长继续追问。
  "我……我的责任吧……"郭晓凌都没怎么费心思编排这个,情急之下随口乱说,"也没什么,就是腿受伤了……"
  "骨折了?"
  "啊……是……是啊。"小屋里人越聚越多,郭晓凌赶紧告辞,"那什么,许社长我先过去了。"
  许社长"啊"了一声:"行。走吧。注意点啊,伤了骨头可不是小事,不行就再歇两天。"
  许社长难得这样关怀体贴,可郭晓凌还真有点消受不起,他僵硬着嘴角挤出人群,在后端瞥见一眼令他颇有点恍若隔世之感的梁景健——他几乎把这人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由于郭晓凌请病假那么久一直也没给郑主任说,来上班也没提前给他打招呼,所以郑主任对他还是很不满的。然而对待一个受伤归来的同志,他也不好意思批评什么,依旧笑的阳光灿烂,关怀备至:"晓凌,你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怎么样好了吗?"
  郭晓凌迄今为止这句话已听了不知有多少遍,如今还得打起精神来敷衍:"啊……没事了。"
  "到底怎么回事啊,怎么那么不小心呢?"
  ……
  你来我往地又交谈了一番,郭晓凌有气无力烦躁不安地坐下来:"郑主任,最近没什么事吧?"
  郑主任道:"没事没事,你不在我一直盯着呢,小黄这小孩不错,挺能干的,帮着我都撑起来了。"
  郭晓凌道:"那不好意思了,辛苦大家了。"
  "嘿,没事……今儿就1——2是我们的,小黄都发过来了,你要能看就看一版吧,主要你过来上班也没提前跟我说一声,没寻思你今天能来呢。"郑主任还是拐弯抹角地提醒了他。
  是啊。郭晓凌想到自己昨天没说的原因,那就是手机不在身边,不知道郑主任的电话号码。
  他站起身,他得去拿回自己的手机。
  进了魏骏的门,他正在电脑旁边鼓捣什么,扭头看见郭晓凌,笑了一笑:"晓凌来了,坐啊。这电脑真他妈邪行,这叫一个慢。部里刚拨给我们一笔设备费,我跟老许商量了,每个部门再更新两台电脑,主任以上人员每人再发一最新款笔记本,怎么样?"
  他若无其事笑容可掬,那态度就和一个毫无干系的普通同事一般。郭晓凌咬咬嘴唇走过去:"把手机给我。"
  "手机啊。"魏骏笑眯眯地转过身来,"还有你那一包东西,都在你车里呢。刚才我过来看见你车,顺手就给你放后备箱了。"
  郭晓凌听了这话,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倒回来,面无表情地伸出一只手:"把遥控器和车钥匙给我,还有我家门的钥匙。"
  魏骏看了他片刻,突然解嘲似的笑笑,开始翻抽屉:"行……听你的……给你……"
  他口中嘟嘟囔囔,郭晓凌只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到钥匙都拿了出来,摸过来就走。
  拿了东西回来,郭晓凌不知怎么的胸口就憋了一口气,顶得肋骨处都疼痛起来。
  他心不在焉地看稿子,怎么也看不进去,草草划拉了几笔,递给小黄:"行了。"
  翻了翻自己不在时出的报纸,发现离了自己,地球还是一样转,而且转得还很不差。
  郭晓凌便喝茶边翻报纸,一大报纸翻完,茶也喝了两大杯,肋骨处却愈加疼痛起来,加上本来就发虚的身体,他觉得愈发难熬起来。
  皱着眉头撑了一会儿,他实在忍不下去,站了起来。
  "吃饭去吗?"郑主任抬起头,从眼镜后面看他。
  "不行,郑主任,我还是不大舒服,下午麻烦你帮我看下版吧,我先回去了。"
  郑主任观察他一下,发现他的脸色着实难看,便体恤地道:"行行行,快回去吧,不行就再去医院看看,没事,明天不来也可以……"
  "没事,我就是这一会儿……明天我过来。……我先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郭晓凌逃走似的迅速离开了。
  坐在车里,他有种既愤懑又委屈的情绪,他本不想以这个状态去父母家,但又觉得这状态倒也不至于构成不过去的理由,再加上着实担心会死到家里没人管,最后还是挣扎着向父母家去了。
  言称累病了,他在家里享受到了国宝级待遇。
  清粥小菜吃了后,早早上床歇着,一觉醒来,竟然四处无恙,还神清气爽了不少。
  郭晓凌恢复了些精神,如常上班,因为今天做版,他又习惯性地来到校对室了。
  听校对室的人寒暄倒没怎么发烦,一方面因为郭晓凌今天状态还算可以,另一方面这里都是他的手下,且人又都还比较爽直,并无太招他讨厌的。
  天气愈冷,小舟买了件新款羽绒服,花蝴蝶一般转来转去。大家也各自换了更厚更保暖的新装,唯有梁景健,一如既往地裹着那件半新不旧的军大衣,以不变应万变。
  看到他,郭晓凌倒生出一种回归的亲切感来。但他什么也没说,甚至都没怎么多想,往对面一坐,不知怎么的就踏实了,安安心心看起版来。
  中午订饭的时候,梁景健有点欲言又止,不知想搞些什么,结果磨叽来磨叽去,竟然把包子给耽误了——没订上,最后,不得已和大家一起订了份盖饭,还被小舟笑话道:"梁老师,这么长时间了,您可算饶那包子一命。"
  大家都笑了,郭晓凌抬起头的时候,看到梁景健也在苦笑。
  今天版核的比较早,一版也正点下班了。郭晓凌想避开人流,就故意在办公室磨蹭了一会儿,约摸着大伙走走个差不多了,这才收拾东西要走。
  一抬头,在门口看见一个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把他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一脑袋,紧接着,梁景健的红圆脸露了出来:"郭……郭主任。"
  "老梁……什么事?"郭晓凌惊讶地问道,"你怎么还没走?"
  "我……"梁景健看上去非常的不好意思,转悠着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黑塑料袋子,"郭主任,这个……骨头汤给您……"
  见他说的支支吾吾,郭晓凌便顺手接过袋子,打开一看,好家伙,一个绿塑料桶,就是自己小时候才有的那种看病人常用的伪保温桶,这年头还真不多见了!
  他拧开盖子,是飘着一层浮油的骨头汤,已经没有一丝热气儿了,不过从外边看起来,料足有火候,热着的时候应该还是比较美味的。
  "这是……"郭晓凌抬起头来看那张红到极限的脸。
  "我……不是……您不是骨折了吗,……我就给您熬了点骨头汤……超市买的腔骨,……我做得挺干净的,……以前……我妈……老年人骨头脆,我也时不时给她熬……都说好喝,也不腻……真挺干净。您尝尝……"
  他断断续续地,总算把意思给表达清了。
  郭晓凌明白过来,吃惊之余,很有些感动。他仿佛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被人惦记着,关心着,即使是简简单单的,也是一件令人非常温暖的事。
  他埋下头闻了闻,只有一点淡淡的骨香:"你什么时候熬的啊?"
  "昨天晚上……熬了半宿,这味肯定出来了,就是凉了……"梁景健解释道。
  "那你怎么中午不给我,拿微波炉热热,我就可以当中饭吃了。"郭晓凌想到什么,不禁问道。
  "那个……我怕……怕人家说我……说我巴结领导……"梁景健憋了半天,放突出这么句话来。
  郭晓凌一时倒没话可说了,他微张着嘴侧过脸,再次仔细打量着这个红脸膛的高个男人。
  晚上,郭晓凌回到家,不无得意地把保温桶墩在桌上。
  恰好父母都在家,一齐过来看察看:"这是什么?"
  "骨头汤,同事熬的。"郭晓凌言简意赅。
  "谁啊,干嘛给你熬骨头汤啊?"父亲问道。
  "还不是因为我受了……"郭晓凌差点没说走了嘴,赶紧改口,"……凉。天冷,说给我补补呗。"
  "哟,现在都兴这么巴结领导了啊,挺人文关怀的嘛……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还收骨头汤。"郭父打趣道,还学着电视广告上的样子做了几个动作。
  郭母大笑,郭晓凌也忍不住乐了:"爸,您省省吧,啊?"
  郭母打开盖看看,来了兴致:"哎,熬得不错啊,他爸,来看看,学习学习,你看人家弄得这……晓凌,男得女的?"
  她话锋一转,突然来这么一句。
  郭晓凌一愣:"当然男的……我们校对室的一个同事。"
  "真男的?"郭母还不死心。
  "那还有假,不然我明儿还人桶的时候您跟我去看看。"郭晓凌笑道。
  "噢。"郭母登时没了劲儿,"他爸,拿去热热……"
  "嘿嘿。你妈失望了。"郭父挤眉弄眼了一下。
  "是失望了。怎么没有姑娘给我们晓凌送汤啊。"郭母倒是坦然承认。
  郭晓凌今天没有一听这话就掉脸子,还若无其事地笑了一笑。心想:要是姑娘我还失望呢。

  写诗

  "故乡的夏天没有阳光故乡没有夏天
  稻子不能成熟我还是固执地埋下种子
  野花在黑暗里盛开了么
  也许
  因为我看到有光
  光芒来自孩子洁白的牙齿
  脱下破烂衣裳从山坡跃进池塘
  游泳
  游泳
  身上长出美丽鳞片时我们宣布成年
  说声再见吧
  给童年说声再见
  在更加艰苦的日子里
  我们会找到遗失已久的锄头
  但挖掘也许并非耕种的全部
  我们还拥有更多劳作的可能
  故乡的夜晚也没有月亮
  但母亲会为我点亮那盏小灯"
  郭晓凌面不改色地吸着校对室残留的二手烟,悠闲地坐在桌前看着梁景健桌上的一片纸。
  上厕所回来的梁景健看到郭主任正坐在自己桌前,连忙走过去,等他看到郭晓凌手里拿的东西,不免大吃一惊。
  他的手伸过去,仿佛是想抢过那纸,但终究没有做成:"郭……郭主任……"
  郭晓凌抬起头,嘴边一丝若有还无的微笑:"这谁的诗啊?"
  梁景健低下头,似乎是无比惭愧羞于启齿:"我的……"
  "呵……"郭晓凌笑容加大了些,"你还写诗啊。"
  "我……我闲着没事随手划拉的……唉,您怎么就看见了呢?"梁景健真的涨红了脸——更红了。
  郭晓凌听他这意思仿佛是谴责自己偷窥别人隐私一样,自然要解释一下:"你就这么摆到桌上,我当然就看见了。"
  "是……是……唉,太不好意思了。"梁景健唉声叹气的像个失了身的□。
  郭晓凌看他这窘样,倒不落忍了:"没啊,写得挺好的。"
  他说了这么一句,便再无可说,俩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就那么僵持了。
  好一会儿,鸠占鹊巢的郭晓凌毫无自觉性地挪挪屁股,随口道:"你平时还老写诗么?还有吗?再给我看看。"
  "我……"梁景健讪笑,扎着手不说话。
  郭晓凌突然意识到什么,站起来:"噢,你坐吧。"
  "不用不用……"梁景健还推辞呢,郭晓凌已经站起身坐到对面去了。
  自从喝过梁景健的骨头汤之后,郭晓凌虽然没再梦见过他,可也发现两人的关系发生了更进一步的变化。他自然不会因为一桶味道不错的骨头汤就被梁景健收买,但两人之间,较之别的同事,感觉上还真是亲近了不少。
  若是别人,郭晓凌常是敷衍,一般都懒得搭理,此时屋中无人,对着梁景健,他倒还饶有兴致地追问了一句:"有吗?有给我看看。"
  "唉……"梁景健埋着头,恨不能又缩回那堆"书堡"后头去。
  郭晓凌随口说了一句,其实并未真的打算从他那里拿到什么诗作,这些东西,他委实是不感兴趣。
  没想到那边悉索了一会儿,梁景健谈起身子,真的双手奉上一个硬皮本来。
  "都是瞎写的,还有我上学的时候写的……您可别笑……"
  郭晓凌愣了一下,接过那本封皮极旧的笔记本,翻了一翻,发现前面几页的蓝墨水都退色了。后面的新一些,应该是最近写的。
  他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
  这么旖旎意像的诗,真难以想象是梁景健写出来的。
  又翻了一会儿,郭晓凌道:"你来之前我回头看感觉路程很远很长/你来以后我向前望感觉路程很远很长/我站在阳光里就像一个灿烂的瞎子/卜到古老的一卦算出你是尘埃里的花朵为我绽放——这是给你老婆写得……?"
  "是……不……"梁景健还没嗫嚅出来,郭晓凌已经再次站了起来,把本子还给他,笑笑:"写得真不错,哪天给我也写首……"
  梁景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在他印象里,郭主任是不会开玩笑的,而在他自己的词典里,也很少找到开玩笑这个词汇,那么,郭主任要给他写什么呢?他本来就因为窘迫紧张而思维凝结,还在琢磨的功夫,郭晓凌已经走了出去。
  郭晓凌的确是对诗不怎么感冒的,然而刚才有一瞬间,几行文字仿佛是冰凌一样撞击在他的心上,让他犀利而清脆地疼痛了一下。
  从来没有人,肯为自己写一首情诗。
  路过魏骏的办公室时,门半掩着,里面烟雾缭绕,传出魏骏和另一个人热烈的讨论,其间夹杂着二人爽朗欢快的大笑。
  郭晓凌咬咬牙,加快了脚步。
  坐到自己办公室的椅子上,郭晓凌简直是快要虚脱的感觉。一种极度压抑的气息,压迫在他的胸腔,令他艰于呼吸,面色发红,几乎和梁景健有的一拼。

  心理斗争

  他真不是人,根本就没把一切放在心上……
  我是亏了的,怎么还能再为他难受呢?
  他怎么就能那么说拿就拿,说放就放……也是,我早该知道,我这么和他混在一起,简直就是个二奶……不,连二奶也不如,不知被他排到哪里去了……每次鬼鬼祟祟像做贼一样,我从前都干了些什么啊。
  他能够那个样子,难道我还求着他不成?我干脆走了算了,每天对着他早晚会气出毛病来的,我明天就辞职,看他怎么想……不行,他过得好好的,我为什么要走,我来报社的时间比他还长呢,凭什么是我走……
  郭晓凌胡思乱想,脑中乱七八糟地斗争着,自己把自己气得浑身发抖,悲愤不能自已。
  他诚然是别扭的,但不表现出来并不意味着他没有感情。相反,他那被压抑的感情其实比常人更要如火如荼,简直像个怀春的热血少男,时不时便要发作一番。
  和魏骏混在一起最初虽然是有些逼良为娼的意思,且这段不清不楚的爱情并不能使他干渴压抑的心灵达到十分的满意,然而日子久了,郭晓凌也习惯了。他是个念旧的人,对习惯的东西很是珍惜,魏骏就像一滴滴不停滴落的墨水,天长日久已经彻底浸染了他的生活。所以,一直以来,尽管他对魏骏糜烂的私生活很不满,并没有要和他分开的意思。
  然而魏骏这次却不一样。
  之前固然没有出过这样大的流血事件,可郭晓凌的别扭也没少闹。魏骏向来不会让问题持续多久,即使郭晓凌在与之冷战,他也会满不在乎地、隔三差五地给他联系和表示一下。然而现在,距离他把钥匙等物还给郭晓凌已经多少天了?他是一个电话都没打过。最重要的是,他对郭晓凌的态度发生了变化。这变化不是避之不及,也不是冷言冷语,相反,是无比的客气和礼貌。
  外人如果看到魏骏那种满面阳光的笑容,彬彬有礼的话语和关心,一定会受宠若惊的。但是,如果这种假面一样的客气作用到与他那样熟悉的郭晓凌身上,几乎就是一种酷刑了。
  一个多星期过去了,郭晓凌一直是冷一阵热一阵的,他本以为自己对魏骏没有那么多感情,也发誓要和他断绝一切关系,他甚至强迫自己和别人开玩笑——虽然有幸收到郭主任玩笑的人往往会漏出一个很囧的表情——可是忙起来还好,一停下来,巨大的空虚、挫败感,以及自怨自艾的情绪就会突然冒将出来,让他快要发疯。
  郑主任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个目光呆滞、面红耳赤,简直像一个濒临溺死者表情的郭晓凌。他吓了一跳:"晓凌你怎么了?"
  "嗯……"郭晓凌像触电般一下子直立起来,眼前一阵发黑。看着郑主任,他勉强一笑:"……没事。"
  "我还以为你得什么急病了呢?……真没事啊?有事就请个假去医院看看吧,你有没有去复查啊?"
  "没什么了……这屋里太热了……"郭晓凌掩饰地把办公室穿的外套脱掉了。
  "没事就好……刚才魏总叫我们俩过去谈话了,我打你手机也没找着你,就先去了,你现在过去吧,他应该还没走呢。"说到这里,他做了个神秘的表情,"许社长这一去欧洲,魏总掌握大权,红包厚了不少哦……快去吧。"
  郭晓凌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快要痛恨死自己这不争气的心理素质了。于是他故作漠然地端起水杯,并不动身。
  郑主任奇怪道:"怎么还不去啊?魏总可催你了,等会他可能还要去部里呢。"
  "嗯。去。"郭晓凌微微发抖着喝了几口水,才站起身来。

  试探

  "哎,小凌来了,坐。"魏骏很亲切地道,彬彬有礼。
  郭晓凌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默默无语。
  "郑丰都给你说了吧,其实叫你们来也没什么事,就是随便谈谈,总结一下这一年,工作上、版面上、生活上,有什么不好在公开场合说的,我们谈一谈……"魏骏不紧不慢地说着,和领导谈话绝无任何差异。
  郭晓凌听他在那里正儿八经地高谈阔论,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传递到耳朵里的信息都是无效信息,令他越听越恼。
  "啊……怎么不说话啊,别光我说啊,你也谈谈,有什么困难,什么意见没?"魏骏停住话头,问。
  他猛然抬起头,面向魏骏那张蒙着亲切面纱的脸孔,抑制不住地失态了:"我不干了!"
  "嗯?"魏骏愣了一愣,随即扬起嘴角,"不干了?干什么去啊?"
  "你……"郭晓凌恼得说不出话来,一下子站了起来——魏骏那似笑非笑的样子,看不出任何挽留的意思,反倒像正中下怀似的。
  郭晓凌涨红着脸杵在魏骏跟前,因为站立不稳,不得不略低了头,以手扶住办公桌。
  天蓝色的棉恤垂下一点,露出V字小翻领下一片白皙的胸膛,魏骏看了,不禁心中一动,他一时倒没再说话,依旧保持着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打量着似乎许久不见了的郭晓凌:面白眸黑,身材纤瘦但比例十分良好,就跟屏幕里蹦出来的偶像剧男主角似的——确实漂亮。
  魏骏这里沉默且思忖着,郭晓凌依然怒不可遏,他再次脱口而出:"……我不会辞职的!"
  魏骏倒笑了:"你看说走的也是你,说不走的也是你,要过年了你这是没吃上火锅拿领导开涮呢?"
  郭晓凌没心情也没肚量跟他开玩笑,他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不走你很失望吧?"
  魏骏轻描淡写地笑着:"这话说的,我说让你走了吗?……你也是个老同志了,工作上有什么事要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
  就像鼓足勇气打出的拳头每次都落到棉花上,郭晓凌被他这种太极态度呕得快要吐血了。几次发泄般的试探已经让他的自尊受到了极大的摧残,他感到自己的内心仿佛完全被剥光暴露在魏骏面前,一时之间,自卑、气恼、绝望一齐涌上心头,他把脸一扭,忍住即将落下的眼泪,朝门外冲去。
  "哎,你的年终奖……"魏骏在后面叫着。
  郭晓凌本想唾他一句,却连话也不敢再多说,只是飞快地打开门,因为眼泪已经止不住地喷出来了。
  跑进最近的洗手间,郭晓凌一头扎进去。关上门,一阵天旋地转,他忍眼泪忍得简直要昏过去。
  因为不敢流泪,几乎要憋出内伤来的郭晓凌拼了命地呼吸吐纳,调节身心,在厕所足足呆了有半个小时才走出来,认真地洗脸。
  话说郑主任见郭晓凌一去不复返,认定他正和魏总相谈甚欢,并暗自揣测他红包一定拿了不老少,虽然不打算和他提什么,但也早早预备了一个调侃的笑。
  郭晓凌一走进来,郑主任就及时地把这个笑抛过去,还仿佛是达成了什么默契似的挤挤眼。
  没想到郭晓凌面色苍白,连个礼貌性的微笑也没有回馈,只看了他一眼,呆滞着脸坐了下来。
  郑主任的笑顿时变得很尴尬,他自找台阶,继续道:"怎么着?谈得不错吧。"
  郭晓凌这回是彻底没有回应了,不但一声不吭,眼皮都没抬一下。这下可把郑主任给气坏了,但郭晓凌好歹也是个主任,他又不能斥责他,因下低了头也不再说话,暗暗嘀咕:"……臭德行,摆个死人脸给我看啊,不把我放在眼里啊……妈的,明年真该给他调走,跟着魏骏舔屁股去算了……操,还穿一个那样的T恤,以为自己是刚分来的时髦小青年啊……"
  郭晓凌听不到他的腹诽,也没有注意他的情绪,他现在的心,冰凉冰凉的在胸腔里朝下沉。
  不过这倒也好了,他手不发抖了,心也不狂跳了,光剩下麻木的悲哀,一浪接一浪地渐渐涌来……
  下班了,心里有气的郑主任也没和他打招呼,自行去签了退走了。
  郭晓凌老僧入定般坐在那里,手下小黄和他告别也没听进耳朵里去。他脑中翻来覆去颠倒着:我倒是走还是不走?
  正在那里自己和自己较劲,电话突然响了。他厌倦地摸起来,看到是母亲,很不情愿地接了。
  "晓凌,你来接我吧。"母亲在那头道,"我在你李阿姨家里呢,你晚上来这里吃饭吧,顺便把我接回去。"
  郭晓凌皱起眉头:"您跑她那里干嘛去?"
  "下了班我就过来了,你李阿姨搬了新家我还没来过呢,啊?下了班就过来吧。我告诉你地址……"
  "您怎么过去的啊,坐地铁回来呗,我过去还不方便呢……"
  "你这孩子……叫你接接你妈怎么还推三阻四的,来吧来吧,今天你爸参加茶话会去了,回去也没人给你做饭,过来吃吧,都等着你呢,……啊?我挂了。"母亲这次不等他拒绝,不由分说就给挂了。

  相亲

  郭晓凌去的路上就有预感,因为和李阿姨有关的事必定脱不了保媒拉纤。那李阿姨在解决大龄青年婚姻问题可谓是兴致勃勃不遗余力,没开家婚介所真是白瞎了。
  事实果然不出他之所料,李阿姨的孙子——上次那个小男孩,只来及乖乖叫了他一声叔叔就被他妈接走了,然后郭晓凌、李阿姨、郭母三人刚坐到饭桌前,就进来一个姑娘。
  那姑娘手里提了一瓶干红,笑吟吟的:"李阿姨,孟阿姨。"
  两位阿姨登时笑得满脸灿烂:"哎,小杨,快来快来,坐坐坐。"
  姑娘把酒往桌上一放:"哇,这么多好吃的,阿姨我先去洗手,您帮我找下开瓶器吧,还有什么要做的,等会儿我来。"
  李阿姨笑道:"不用不用,都做好了,就等你来吃了……你说小杨你拿这酒干吗啊,我说不让你买东西不让你买东西,咱这关系,你李阿姨请你吃顿便饭你还浪什么费呀。"
  小杨一笑:"没事,这是朋友从法国给我捎来的,我放那儿也不喝,今天不正好人多热闹吗,刘哥不在?"
  "不在,加班呢……快来吧。"李阿姨招呼道,和咧着嘴的郭母同时扭头去看郭晓凌的表情。
  郭晓凌木然坐在椅子上,盯着眼前一盘冒着热气的蜜汁山药发呆,甩手掌柜似的。
  李阿姨和郭母相对交换了个眼色,也坐下来。
  "晓凌,看小杨怎么样?比你小七岁,又漂亮又能干,心眼儿还好,就在我们楼下住,我们关系都可好了……你妈刚才跟人聊得也可热乎了,是觉得不错吧老孟?"
  郭母使劲点头,那意思是相当不错。
  说话间小杨姑娘进来了:"谢谢李阿姨了,又来蹭您饭吃。"
  "这叫什么话,你来吃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叫蹭呢,再说我平时叫你十次你得有九次不给面子,是不是嫌你李姨做得不好吃啊?"
  "哪有,我是怕麻烦您。"小杨笑道,看向郭晓凌,"这是……孟阿姨的……?"
  "我儿子,郭小凌,哎,小凌,干吗呢?"郭母拍了他一下。
  "啊?"郭晓凌恍惚地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点了个头。
  他知道这一定是母亲和李阿姨搞得相亲了,看这样子是母亲事先还先考察过而且很满意,这才找借口叫自己过来吃饭推介的。他向来对此非常抵触,几乎到了厌恶的程度,然而今天情绪混乱抑郁到了极点,负负得正,两两相抵,反倒破罐子破摔了。
  他觉得自己这会儿似乎也并不是那样难以忍耐了,未必受了伤就一定要跑到角落里去舔伤口,出来转移一下也许并非坏事。就像现在,他虽然对这种实质上的"介绍"很不以为然,但一片和乐融融之下,倒暂时可以从那阵揪心的失落中摆脱出来。
  于是他抬起头,看了那个小杨一眼。
  这姑娘大眼睛小嘴巴,生得还是非常妩媚动人的,而且言谈话语十分得体,举手投足间明快爽朗又不失矜持和礼貌,总体来说的确很让人舒服。郭晓凌不瞎,还是看得到的。
  不过,看得到归看得到,即便这姑娘再好,他是一点感觉没有的。
  小杨感受到他的目光,抬起脸朝他一笑:"你好你好,您在哪工作?"
  郭晓凌愣着没说话,郭母很是着急,她真怕这让自己十分满意的好姑娘再把儿子当傻子了,忙抢着替他回答:"在中国城市报,总编室,主编,呵呵。"
  "哇,好厉害,那么年轻就当主编啦。"小杨恭维道,"你们报纸不在市面上卖吧,我好像没见过啊。"
  郭晓凌这才算回过神来,打起精神勉强一笑:"没有,只能去邮局订。"
  "哦。好麻烦啊,想拜读一下都那么难。"小杨吐吐舌头。
  "吃饭吧吃饭吧……小杨在个日企是吧,叫什么名来着?"郭母看郭晓凌没精打采的样子,只得亲身披挂上阵,替他套磁。
  ……
  小杨说话爽快有趣,李阿姨和郭母又兴致勃勃谈兴甚浓,一顿饭吃得颇不寂寞,几乎可算得上是热闹了。郭晓凌问十答一,总共没说几句话,不过吃的倒是很专一,不知是因为李阿姨家的饭新鲜好吃,还是因为化悲愤为饭量了……
  此番吃了足有一个小时。饭毕,郭晓凌以为也就到此为止了,舒活筋骨身心打算携母告辞,因为他看出大家谁也没把话扯明,那姑娘似乎也不是奔着相亲来的。
  小杨好像也有此意,她笑眯眯地总结道:"哎呀,今天饱死了,李阿姨您每个菜都做那么好吃害得我又减不成肥了。"
  没想到李阿姨马上顺势把话挑明:"那什么,正好,小杨,你和小凌下去走走呗,消化消化食,不就不撑了吗?"
  "啊?"小杨看了郭晓凌一眼,"我还是帮您收拾收拾餐具吧。"
  "不用不用,我跟你说,你刘哥刚给我买了台洗碗机,可好用了……什么都不用你管,你是来做客的哪还用你收拾啊,我跟你孟阿姨一边收拾一边聊着,我们老姐妹可有话说了……晓凌你不许急着把你妈接走啊,得让我们俩再聊会……你先和小杨出去溜达溜达呗,今儿外头有不冷,你们年轻人又有话说……啊?"
  小杨为难地看向郭晓凌,郭小凌歪歪脑袋,正看到郭母散发着巨大渴望的热切眼神。他转过脸来面向小杨:"那走吧。"

  人生何处不相逢

  两个人真的一起下楼,大冷天地散起步来。
  默默走了一段,还是小杨姑娘先打破了沉默,她笑了笑:"你可真闷啊。"
  "是吗。"郭晓凌哼了一声。
  "呵,你还好意思问呢……你干嘛老愁眉苦脸的啊,相对论哪?"小杨爽快地说。
  "相对论?"郭晓凌诧异地拧过脸。
  "爱因斯坦不是说嘛,跟一个漂亮姑娘在一起时间过得就特别快,跟我这样的在一块就度日如年了不是?"
  "呵。"郭晓凌毫无感情地干笑了一声,"没有。"
  "还说没有,你看把你给愁的,不想和我呆着就直说呗,我不看你自己在上面挺无聊的才陪陪你嘛,真是的。"小杨活泼泼地跟他开玩笑,带了点女孩子惯有的撒娇语气。
  郭晓凌摇摇头,他觉得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大胆直接,是自己的毛病,还是和她们已经有代沟了?
  "没有,再走走吧,你不吃多了吗?"郭晓凌对这个女孩并不反感,想到回去反倒不好交差,因此建议到。
  "你才吃多了呢!"小杨很快嗔道,"我那是夸李阿姨手艺好,叫你说的那么不堪!"
  "哦。"郭晓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是不太会说话。"
  小杨嗤地笑出来:"我觉得也是……"
  "瞅你这外形也不像那种闷的人啊,你是就跟我这样吧?"小杨神神秘秘地道。
  "没有,我跟谁都这样。"郭晓凌还特认真地跟人解释,逗得小杨侧过头去又是一阵笑。
  俩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寒冷的空气中,昏黄的街灯下,不知不觉走过了好几个小区,来到一片繁华的商业区。
  "我渴了。你呢?"小杨突然道。
  "那……"郭晓凌四面环顾一下,指着最近一家店道,"去吃DQ吧。"
  "哎哟,那么凉,大冷天的我没那嗜好,又不解渴。"小杨断然否决,自己继续环顾,"……也没个超市……咱回去吧,我记得路上瞄见到一个小店来着,买瓶水就好了。"
  "好。"郭晓凌很听话地跟在后面,默默无语。
  小杨走路一踮一踮的,围巾挡住半拉脸,上面的绒球晃来晃去,十分可爱的模样。俩人走在一起,看着倒是无比的相搭。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很快有个小女孩上来推销:"快过年了,大哥哥给姐姐买个玩具吧,新年新气象,祝你们白头偕老、幸福一生。"
  郭晓凌很尴尬地立在那里,既无从解释,又走不过去。
  "哇,好可爱啊。"小女孩卖的卡通玩具做得倒是很精致,引得小杨不由惊呼,"多少钱?买一个买一个。"她说着去掏钱包。
  "我来吧。"郭晓凌就是再迟钝,绅士风度还是要有一些的。
  "不用不用。"小杨推让着,却因为包大东西乱,还是被郭晓凌抢了先机。
  小女孩接过郭晓凌的百元钞票,很快找了六十元给他,"给您。"
  "别,多少钱?"小杨问。
  "四十。"小女孩答道。
  "拜托,你打劫啊,这么个小东西卖四十,得得得,我们不要了。"小杨噘起嘴道。
  "那这束花送给您吧,象征着你们的爱情像花一样美丽。"小女孩把几支蔫头耷脑的玫瑰往小杨手里一塞,"谢谢。"迅速跑掉了。
  "哎……"小杨叫道。
  "算了。"郭晓凌阻止她。
  "强买强卖啊这是,我刚还觉得她大冷天怪可怜的呢……现在孩子怎么都这么精啊,咱这代人就干不出这事来,哈?"小杨很不平。
  "其实我们也不算一代吧。"郭晓凌认真劲又上来了。
  "怎么不一代?难道你九零后?"小杨开玩笑,"你多大啊?"
  "三十。马上就三十一了。"郭晓凌老老实实回答她。
  "啊,不是吧?我真没看出来,我差点没以为你比我小呢……怪不得怪不得……哎那你到底有没有女朋友啊?"小杨满脸惊讶。
  "没有。"郭晓凌犹豫了一下,道。
  "为什么?你不会心理变态吧?"
  郭晓凌马上转过头去,脸上肃然:"这是怎么说话呢。"
  小杨也眨巴眨巴眼睛看他:"哎哟你不会是生气了吧,我开玩笑呢。"
  郭晓凌低下头,他刚才确实差点生气了,他是个不太会开玩笑的人,这变态二字听起来也就格外刺耳。然而究竟是个头回见面的陌生姑娘,他还是忍了下来:"走吧。"
  小杨见他走在前面,头也不回,便赶了几步去看他的脸:"喂喂,这位大哥……大叔……不会真生气了吧。"
  郭晓凌迫不得已站住脚,转过头来:"没有……走吧。"
  走了几步,他还是忍不住认真地说:"以后不要随便说别人变态,挺不好听的。"
  小杨扭过头去扑扑地笑起来,腰都弯了:"哎呀你可太逗了……算你狠,你是不是整容了?今年有六十多了吧?"她看郭晓凌还是一脸严肃,便忍了笑道,"是是,对不起啦老师,我错了。"
  郭晓凌很无奈地看了她:"你喝什么?"
  "什么?"小杨笑的花枝乱颤,一时没明白。
  郭晓凌指指前面的便利店:"到了,你要喝什么?"
  "进去看看吧。"小杨把毛绒玩具夹了夹,又把那一束虽然半死不活但猛一看上去还有点迷惑性的玫瑰抱在怀里,"走。"
  那是开在社区里的一家便民店,面积很小,东西挺全,挤挤巴巴得看着还挺温暖。俩人走进去:"有什么饮料?"
  台子后埋头看书的一个人恍然惊觉,抬起头来:"啊,您好。"
  正漫不经心打量货架的郭晓凌吃了一惊:"……老梁?"

  买水

  坐在柜台后的梁景健也吃了一惊:"郭……郭主任,您怎么在这儿?"
  "我……"
  身边的小杨姑娘与自己齐头并进,还好死不死地抱着一大束玫瑰,真是想让人不误会都很难。当然,要是换了别的男人,有这么个漂亮姑娘跟着,得意还来不及呢,可惜郭晓凌从不认为姑娘相伴有什么好得意的,他可不希望让人家把自己看成跟在女人后头的犯贱男人形象!
  郭晓凌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竟张口结舌了。
  可恨梁景健平时一副木讷老实的样子,这会儿又突然精明了起来。他打量了二人一番,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郭主任……这是您女朋友吧……真……真好……"
  好你个头啊!郭晓凌看他那副自以为是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平时谨小慎微小心翼翼的,可没见他这么放松这么高兴过!
  他当即板着脸答道:"不是。"然而说了这两个字后,他就再无可说,没有解释的办法了。
  而现场响起郭晓凌这硬梆梆的两个字后,气氛也变得有些尴尬,连小杨也微红了脸,没话好说了。
  郭晓凌觉着不太合适,便缓了口气道:"你家住这儿?这是你开的店?"
  "不是不是。是人家的。我表叔的朋友,他家开的。他朋友没时间看店,我晚上下了班又没什么事,这里也不忙,来了还能看会书,人家还给钱……我住的挺近的,过了后边那个桥就是……"
  小杨此时插口道:"……哎,你朋友吗?你们先聊,我出去等你?"
  郭晓凌说:"不用。"和小杨呆了这些时候,愉不愉快不说,但仿佛是出离到另一个小世界,而看到梁景健,又让他突然回想起报社那个令人极度不愉快的世界了。——不知道是这个原因还是别的原因,郭晓凌的心情一下子就更糟糕更沉重了。
  他想什么脸上不自觉就会表现出来,于是梁景健便看到阴沉着脸的郭主任递过一张十元的钞票来:"给我两瓶水。"
  梁景健登时有些着慌,脸上带的欢愉的笑容顾不上收敛,就连忙去摸水:"那……哪个?雀……雀巢的行吗?"
  "嗯。"郭晓凌哼了一声,也不征求小杨的意见了。
  梁景健慌里慌张地把钱找给郭晓凌,又把水亲自递给小杨。小杨接过水朝他一笑:"谢谢啊。"
  梁景健马上又满脸堆起笑来,眼角的小皱纹开得跟菊花似的:"没事,哈哈,没事。应该的。"
  郭晓凌瞅他那副殷勤样更加不爽了,他怎么看梁景健都是个打心眼里乐呵的样子,不由得想:对着漂亮姑娘献殷勤,这可真够没品的!或者,……看见我有女朋友有这么高兴?简直从心里往外笑似的,真是有病!他怎么也没什么想法呢,就连他,对我也没什么想法啊……连他,也不喜欢我……"
  平心而论,郭晓凌所想非但怪异,而且颇有些无理取闹。然而他自己并不觉得,站在那里反倒越想越来劲,越想越悲愤起来。
  悲愤使他没心思再耽搁,"我们走了。"淡淡地说了一声,郭晓凌自顾自就转身出了门。
  小杨向梁景健说了声再见跟了出去,留下梁景健站在那里发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后悔不迭:就两瓶水还收郭主任的钱了!老以为是人家的店,难道自己就不能给他垫上吗!
  郭晓凌走在路上,心里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充溢着,翻来覆去:原来他也不喜欢我……没有一个人能真喜欢我……"这念头让他心里的郁闷骤然间达到极点,简直要对人生绝望了。
  他走得很快,沉浸在自己的绝望里,无比充实。小杨默默地跟在后面,也没说什么。
  眼见得到了李阿姨楼下郭晓凌还在象急行军一样走着,小杨终于忍不住叫了他一声:"哎!走过啦!"
  郭晓凌听见声音,回头看看,仿佛这才反应过来:"……哦。"
  他自觉不好意思,驻足等候小杨:"……光想事了,把你给忘了……"
  相比刚才,小杨看起来情绪有点低落,不过还是笑着:"……我是不是特招人烦啊?"
  "啊?……"郭晓凌愣了一下,很快答道,"没有……真的没有。"
  小杨自我解嘲道:"还说没有?我看你就挺烦我的,连话都懒得跟我说哎,恨不能一脚把我踢开了是吧?"
  郭晓凌还真没这么想,于是他赶紧解释:"没有。真没有。"因为到了楼下,完成了任务过了关的感觉令他略微轻松:"……你不要误会,我……是因为心情不好。"
  "你有心事?说说?"小杨马上很关切地问。
  "……"郭晓凌想了想,"也没什么,单位的事……"
  "不方便说就算了,反正现在都压力挺大的,有什么事想开点,别跟自己过不去是不是?"小杨道,"那就再见吧,我就不再上去了,就三楼,这个门离楼梯比较近,走啦!"
  她转过身走了几步,回头一看,郭晓凌还站在那里看着自己,便笑道:"你怎么还不走?"
  郭晓凌道:"我看你上去再走。"
  小杨一笑,回过头又回过来,然后往回走了几步:"不然留个MSN吧。"
  郭晓凌呆了呆,上下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张名片给她。
  小杨拿了名片,笑着说声再见,这才真的走没影了。

  感冒和喷嚏

  冬季的街头如此平凡
  平凡的我们如此伟大
  庆幸岁月如此忙碌
  还未来得及收走你眼中的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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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母很高兴,回去的路上一直在缠着郭晓凌问感受。
  郭晓凌心乱如麻,嗯嗯啊啊的敷衍了事,郭母不肯放过他,屡败屡战锲而不舍,直到最后得知郭晓凌给人留下了联系方式才勉强满意地收嘴。
  郭晓凌回到家洗了个澡就去睡了,他倒不困,只是需要好好想想。
  这一会儿里,他几乎忘记了对魏骏的所有怨愤,却转化成无可排解的自我否定、自怨自艾——他陷入了新一轮的自我怀疑中。
  对着镜子的时候,走在街上迎接二次回头的目光时,他的感觉还是良好的;然而看到勾肩搭背搂搂抱抱的情侣或者只是朋友时,一个人孤独地坐在窗前俯看万家灯火时,他又会感到深深的自卑。
  现在,自卑感再次跑出来大肆折磨他了!
  郭晓凌总不自觉地把跟自己关系较近、自己较为留意的男性幻想成自己的仰慕者,虽然他理智上也知道不可能。对于梁景健以及梁景健的种种做法,也让他不得不这样想过,然而今天,他又被打击了。梁景健这家伙,似乎对自己一点想法也没有呢!难道我就是这样的没有一点吸引力?难道魏骏已经很忍耐我了?根本就没有人能看上我嘛。
  郭晓凌自我谴责,无比伤心,他烙饼似的在床上翻来翻去,嗓子里干渴的冒烟也懒得去倒杯水喝,终于迷迷糊糊睡去时最后一个念头还是:他怎么能也不喜欢我呢?
  可能因为昨天大冷天在外边溜达半天给冻感冒了,第二天爬起来后郭晓凌鼻塞头昏,嗓子剧疼,倚在床头呆坐了十几分钟,回忆起昨天的事,他觉得自己又恍惚又魔怔,思维都迟钝了。
  他茫茫然,没睡醒似的去洗漱,吃饭,脑子缓慢地转动着。因为配合部里工作,报社刚完成了一拨大规模的宣传,如今到了年底,事情没那么紧了,大家的节奏都有些放松了,然而现在郭晓凌倒巴不得再忙一些,省得自己有闲功夫胡思乱想。
  他蔫蔫地来到报社,往桌前一坐。昨天被得罪走了的郑主任脸上又带上了春风般的笑容,遥遥扔过一张纸来:"晓凌,填表,年终考评。"
  "好。"郭晓凌拿起纸,对于郑主任的一番心理变化以及大人不记小人过,他是一点察觉也没有的。
  "还有,小黄写了个年终专稿,我觉得还是不到位,有些特点提炼的不好,你看看,再给她改改。"郑主任又嘱咐道。
  "嗯。"郭晓凌接过来,收敛心神研读。
  改完了稿子,沉浸其中的郭晓凌长长舒了口气,重新意识到感冒带来的苦楚,他伸个懒腰,咳嗽了几声,先把QQ和MSN都挂上,然后去医务室找大夫要了点喉宝。
  回来之后,发现MSN上传来一条消息,是要求加他为好友的。郭晓凌迟钝地琢磨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必然是昨天那个小杨了。他犹豫了一下点了同意。
  过了一会儿,那边发过来一个职场笑话,还有一个笑脸。
  郭晓凌不觉得这笑话有什么好笑的,然而盯着那笑话看了一会儿,不知哪根筋搭错,他站起身来,气势汹汹地奔着校对室去了。
  校对室恰好又只有梁景健一个人,他看见郭晓凌进来,慌忙堆笑:"郭主任来了。"
  郭晓凌也不吱声,一屁股坐在他对面,面无表情地翻报纸,仿佛过来的唯一目的,就是要甩一个脸子给他看。
  梁景健没有得到回应,心中很是忐忑,然而今天他要看一个通版,满眼是字,任务十分沉重,也顾不上多说什么,只得嘿嘿了一声,又埋下头去。
  郭晓凌哗啦哗啦翻了一阵,突然站起来走到梁景健一侧:"你给我写的诗呢?"
  "诗……?"梁景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诗?"
  "你不是爱写诗吗?给我写的诗呢?"郭晓凌看着他,上唇微微翘起。这种话加上这种表情,委实像一个开玩笑的样子,可是郭晓凌从来是不怎么会开玩笑的啊!梁景健在这方面也有所欠缺,因此他糊涂了:"真……真写啊?"
  "你不是答应了吗?"郭晓凌骤然气愤起来,几个喷嚏也猝不及防地接踵而至,他都没来得及转过脸去,全打到梁景健脸上了。
  梁景健懵了,沾着一脸唾沫星子,举着手不知是该擦还是怎么的了。
  郭晓凌这下尴尬万分,早就顾不上行那无名之师问那莫名之罪了,连忙掏出纸巾来去给人家擦:"对不起……"擦了一擦,觉得不妥,又去翻口袋找消毒湿巾:"……不好意思啊……"
  拿着湿巾擦了两下,梁景健躲得跟个怕洗澡的鸟似的,扑棱扑棱的,郭晓凌胳膊僵在空中:
  正在此时,小舟一步闯将进来,顿时楞在那里:"郭主任……这是干嘛?"
  郭晓凌急忙收回手来,把一包湿巾放在桌上:"你……你出去洗洗……"
  梁景健也紧赶着在脸上抹了一把,道:"没事没事……"
  半晌,小舟眨巴眨巴眼睛,笑了起来:"你们……你们这样真是……真是……"她突然停了话头,换了个诡异的笑容,摇着小脑袋到桌前拿了钱包走出去。

  厕所事件

  缩在围巾里的寒冷的脸
  像一根老冰棍那样甜蜜
  当所有的一切都被遮蔽
  意味着那一瞬间已经收藏成永恒
  ------------------------------------------------------------------------------------------郭晓凌的注意力开始大规模地向梁景健身上转移,或者说强制转移。他在保持着固有的矜持与冷淡的基础上,想方设法地吸引梁景健的注意,似乎非要搞出点暧昧来。他像一个精力充沛、心怀不轨的风尘女子,总想搔首弄姿却又欲扬还抑。
  郭主任的态度莫名其妙好了很多,有的时候几乎算得上关切了,这让梁景健很高兴,甚至有点受宠若惊。
  据说年终奖今天普升20%,大家都很乐呵,整个报社笼罩着安定祥和的气氛。
  郭晓凌在洗手间门口,遇到了梁景健。
  他要进去,而梁景健要出来,两人同时侧身给对方让位。等了一会儿,谁也没过又同时想要挤过去,结果很凑巧地撞在一起。
  这下梁景健笑容更夸张了,傻呵呵地堆了一脸:"哎……哎……怎么弄得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郭晓凌觉得他看见谁也没看见自己笑得那么厉害,简直可以说是谄媚了。这使他的心情有点复杂,便微笑了一下,道:"你先过吧。"
  梁景健小心翼翼地过去,磕头虫似的点着脑袋:"那我走了先,呵呵,呵呵。"
  "等一下。"颇有些愣神的郭晓凌突然叫住他,走上前去。
  梁景健诧异地回头,郭晓陵没说话,单就伸出手去把半截毛衣底段从他裤腰里拽出来,还给他向下抻了抻。
  梁景健闹一大红脸:"啊……哈哈,没注意,谢谢,谢谢郭主任啊。"
  郭晓凌正待收回手来,拐角里突然走出个魏骏来。魏骏瞅了他们一眼,擦身而过。
  于是郭晓凌的手不由得死死抓住梁景健的毛衣,抻了又抻。
  魏骏看样子也是要去洗手间,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郭晓凌背对着他,手还抓着梁景健的毛衣,他也不知道自己干什么了,只是个下意识的动作。而梁景健此时也看见了魏骏,于是把持续堆满笑容的脸转赠魏骏:"魏总……来了……"
  来了?这听着不像来上厕所,倒像"客官,您来吃饭了"似的,甚不入耳。魏骏平时自诩还是很平易近人与群众打成一片的,此时却忽然懒得跟这个临时工说什么,他连个头也没点,转过身就走了。
  开水器的噪声有点大,魏骏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哼了一声。
  挥别了很窘迫的梁景健,郭晓凌心绪复杂地推开一个小隔间的门。
  他掀起马桶垫,刚解开裤子,突然听到旁边敲了敲隔板,然后魏骏的声音响起来:"晓凌,最近还好吧。"
  郭晓凌心里像被蜜蜂蜇了一下,一时间百感交集,思忖了个来回,他狠狠地、用力地冷笑了一声。
  隔壁叹了口气,停了片刻又道:"我想你了。"
  郭晓凌登时就尿不出来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只手微微发抖。
  隔壁响起来貌似没有任何前列腺疾病的哗哗啦啦的声音,然后是水箱冲水的声音,门关回去的声音。
  自己隔间的门上响了几下,魏骏在外边问:"完了么?"
  郭晓凌紧张地转过身去:"……滚……"
  他话音未落,没有插上的门瞬间被推开了,魏骏一步闯进来,几乎把他按在马桶上。
  郭晓凌大吃一惊之下,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连反抗都忘了。
  魏骏一只手扶住墙,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嘴直接就覆盖上来了。郭晓凌一只手还提着裤子,东倒西歪地晃了几下,被他用手和嘴固定在了墙上。
  魏骏的舌头探进来,粗暴而富有攻击性。郭晓凌感到空气完全不够使的,他想要挣扎却只是无力地扭动了一下上身。大脑一瞬间呈现空白状态,他一口就咬了下去。
  魏骏嘴唇上被狠狠咬了一口,自觉一阵疼痛,且有液体顺着嘴角流下来。可他没有退缩,而是用肩膀把郭晓凌往墙上一顶,收回扶墙的那只手捏开他的下巴,继续坚持亲吻,一副陶醉的样子。
  这里空间本来就狭小,两个人再往里这么一挤,更没有什么活动的地儿了,郭晓凌憋得脸都红了,却只能被他牢牢控制着,由着他亲。
  这一个吻足足坚持了五分钟。
  魏骏终于松开他,两人都大口呼吸,相互对视。郭晓凌被他亲的大脑缺氧,恼恨的情绪还没反映上来,眼里只有茫然。
  魏骏朝他裤扣处半裸的部分迅速而轻巧地拍了一下,突然转身开了门出去了。
  郭晓凌双腿一软,坐在马桶上。
  门外响起了一个同事的声音:"咦,魏总也在……?"
  魏骏"啊"了一声,"姜城,好。"
  姜城嬉皮笑脸地:"您亲自来上厕所了……没人了?"
  "哎,亲自来了。"魏骏漫不经心地回答他一句。走出门去,突然就一身冷汗地回头——他怕姜城进了他刚出来的那地儿!
  好在姜城没有接过总编辑的枪的意思,进了最里面那个隔间。
  魏骏松了口气,带上门,提高声音说了一句:"我走了。"
  最里面隔间里噼里啪啦一阵马桶响:"哎魏总慢走。"
  郭晓凌坐在姜城隔壁的马桶上,因为不确定他是不是以为里面没人了,所以不敢继续撒尿,也不敢走。
  他顾不上回味这个吻及其含义——那一个突如其来的吻,吻得他现在无比心虚。他想走出去,又怕姜城前后脚出来被看到,还怕突然再迎面进来个同事喊破,思来想去,竟是不敢拉开门往外走了。
  他死死插上门,左右没人知道里面是谁,等姜城方便完出去了再走不迟。

  梦境

  俗话说,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谁能想到,姜城是过来大便的?
  而且这厮似乎还有便秘的毛病,郭晓凌屏声敛气坐着,光听见隔壁吭吭叽叽运气丹田唏嘘不已的声音了。
  正焦躁间,手机突然响起来,亏得那手机就在裤兜里放着,刚唱了一个音郭晓凌就赶紧把它掐死了。他惊出一头汗,而隔壁也安静了下来。
  过了片刻,郭晓凌听见姜城问:"谁在那边啊?"
  郭晓凌咬紧嘴唇不吭声,他是真害怕啊,简直有一种灭顶之灾的感觉。
  他这边没声,姜城那边也没奈何,只好低调了事。
  又过了约十多分钟,隔壁终于响起期盼已久的冲水声,姜城悉悉索索地走出来,在门上砸了两下:"谁啊?有人不?"
  郭晓凌半点声音也不敢出,直到姜城开了门才敢堂而皇之地呼吸了一口。
  貌似周围没有了动静,但郭晓凌还是不敢开门,他生怕姜城在外边埋伏着——尽管他知道人家没有那么无聊。
  郭晓凌在里面又蹲了二十多分钟,迎来送走了两拨人后,方才正色敛容、故作镇定地拉开门出去。
  一路畅通无阻,但郭晓凌却有点摇摇晃晃犯恶心。他总疑心自己周身沾满了粪便的气息,不时要揪起毛衣来闻一下。
  那莫须有的粪便气息纠缠着他,令他对周遭的一切包括自己都产生了厌恶。
  很长一段时间之内看到魏骏这个形象时,郭晓凌都会条件反射般地回忆起那令人不愉快的气息——此乃后话,暂且不表。
  且说说在厕所里做出流氓行径的魏骏魏总编,回去也反省了好一阵子。他本来是下定决心要在郭晓凌这口金盆里洗了手了,结果适才去上厕所,看见郭晓凌那个闷骚的家伙在给别的男人拉拉扯扯,心头一下子就冒了火了。
  他倒不相信郭晓凌能看上那个姓梁的,可即使这样心里还是不痛快,就跟一样东西自己还没打算扔就被捡破烂的划拉走了似的。
  "想你了"这句话有点半真半假,可那个又长又过瘾的亲吻却是实打实的。然而过足瘾之后,魏骏又不免后悔了。
  照他刚才憋那劲,恨不能就把那个土了吧唧的校对开走,然后再找郭晓凌好好消遣一回。可是坐到办公室这一冷静,他又觉得管它如何,就让郭晓凌和那人混去吧。虽说他对郭晓凌死要面子的性格是了解得很透也很放心,可有个人牵制着他就更好了,省得他再找不痛快。
  魏骏心想:我要什么人没有,就是在这报社里,发行部的米兰,副刊新招来的那个□海归女,个个都是秀色可餐,时不时地要和我擦出点火花来,我又何必为贪那一口吃的,把自己给赔了就太不值当了!
  魏骏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于是乎他强吻郭晓凌之后,就抹抹嘴没音了。再见面,那叫一个正义凛然。
  若是依这刚被亲完那阵郭晓凌的情绪,再看见魏骏翻脸不认人的这样,非得气吐血不成。所幸他受过粪与尿的洗礼,强大的恶心劲儿把这部分怨气给抵消了,倒还能基本保持平静。
  郭晓凌又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一片原野中,对面是拿着手枪的魏骏。
  "你跑吧,我开十枪,如果打不死你就放过你。"魏骏森然道。
  郭晓凌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杀自己,这让他心如刀绞。他知道自己一定是逃脱不了了,因为无论何时出现这种桥段时,跑得那个人一定会倒毙掉。
  死亡使他变得绝望而平静,甚至还有即将解脱的快感,丝毫没有恐惧。
  他转过身开始奔跑,枪声一声一声地响起。
  第十声的时候,他没有感到疼痛,却直觉自己理应倒下去了,背上仿佛流出很多液体来,于是他很舒服地倒了下去,闭上眼睛。
  躺了很久,他感到有人在搬动自己。
  "这个人死了吗?"
  "是吧……流了好多血啊……"
  郭晓凌默默听着,心里很是认同。然而耳边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怯怯声:"郭……郭主任,对不起啊……"
  是梁景健?郭晓凌本是懒得动弹,却听到梁景健赔笑给别人解释:"对不起啊,这是我把番茄酱撒了……"
  他晃动郭晓凌:"郭主任,起来吧,不好意思……我……我帮您洗衣服……"
  那液体是他的番茄酱吗?郭晓凌迷迷糊糊地坐起来,不知是沮丧还是庆幸。梁景健扶着他,一只手很温柔地替他擦拭着:"……快好了,快好了……"
  郭晓凌靠着他,闻到那种很清新的洗衣肥皂味从他身上传来——他穿得很薄,原来军大衣里面裹得身材很不错,结实而温暖的样子。郭晓凌不由得很软弱地歪伏下去,这种身体实在让人很想靠一靠。
  梁景健没有表示异议,他很有力地半抱半扶着郭晓凌往前走。周围很荒凉,他们走得歪歪斜斜,很有一种苦命鸳鸯亡命天涯的浪漫情调。
  走着走着,郭晓凌就醒了。
  他醒了,可还不想醒,他觉得可惜。
  扒开百叶窗的缝隙,外面已经蒙蒙亮了。郭晓凌坐起来,蹙眉深思,他觉得自己应该分析一下这个奇怪的梦。

  大联欢1

  郭晓凌始终没有分析出什么来,但新年的脚步是不可抑制地近了。
  今年的新年和农历年挨得很近,所以新年的前一天,报社在自己的多功能厅举行了全社职工新春联欢会。
  郭晓凌是出了名的"三不管",除了工作,仿佛啥事和他都没有关系。所以直到来参加这个联欢会那一刻起,他对这台联欢会的情况、布置还是一无所知。
  其实就是过来参加,他也是看在梁景健的面子上。因为他发现梁景健终于脱下了那件军大衣,换上了一件看上去比较新的黑色羽绒服,而且还在众人对其的调侃中得出了一个信息:梁景健也要表演节目。
  想到这个郭晓凌的心里就产生了一点趣味,对自己一向鄙视的"新年群蝗大联欢"也不那么排斥了。现在他瞅见梁景健就觉得怪踏实的,在和他交往中,既有一种偷情的快感,又有一种安全的光明——很奇怪。
  整个多功能厅被装饰得流光溢彩奇土无比,桌上的食物饮品琳琅满目,大家乱七八糟地坐着,吵吵嚷嚷花天酒地,气氛倒是热烈得很。
  联欢会由惯爱插科打诨的摄影记者肖斌主持,一张嘴就引来笑声一片,有起哄的,有鼓掌的,整个局面一团和气,就是平时再严肃的人,此刻也神情放松,笑呵呵地与人畅谈起来。
  郭晓凌来早了,没和校对室那伙人挨在一起,他也不吃什么东西,就在最里面一个人孤零零坐着。现场喧闹,倒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他这只不合群的羊。
  不过很快还是有别的科室的小姑娘主动过来和他招呼了,郭晓凌漫不经心地敷衍着,眼睛有一搭无一搭地瞟着正和一群人笑逐颜开地聊天的梁景健。
  联欢会热火朝天地进行着,几首歌唱罢,又要举行什么绑腿跳的游戏,郭晓凌生怕摊派到自己头上,就站起来借故去了厕所。
  他故意从梁景健所坐的那一排出去,结果梁景健正忙着和别人说话,无意识地缩了缩腿,压根就没注意到他。
  郭晓凌在外边耽搁了很久,约摸着那个绑腿跳的弱智游戏快完了,就回去了。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一阵轰然的叫好声,简直要把屋顶掀翻了。郭晓凌皱皱眉头走进去,发现魏骏站在台上,手持话筒,身后音乐前奏正在徐徐响起。
  郭晓凌以看不见的幅度撇撇嘴,穿山越岭往自己座位走。等他落座后,魏骏那里已经唱起来了,是一首《北国之春》。
  还别说,魏骏一张口就把大家给镇了,那雄浑流畅的男高音,还真不输于专业人士。这下底下简直炸了锅,一时间掌声雷动叫好声迭起,算是掀起了一个大□。
  这是魏骏来这里的第一年,大家还没有和魏总编过过节,联过欢,所以也没有人见过他有这本事,就连和他厮混了那么久的郭晓凌也是第一次听到。
  郭晓凌被叫好声震得耳朵嗡嗡直响,厌恶地闭上眼睛,但魏骏那很具有穿透力的声音,仍然无法掩盖地传过来。
  郭晓凌不能不承认这演唱时很让人沉醉的,但他不打算再沉醉下去了。他想出去,可觉得那样就太矫情了,于是便貌似毫不在意地转过脸去,对身边的网络部的李燕道:"明年你们还招人吗?"
  李燕刚才还兴致勃勃和他搭话,现在也顾不得了,一双眼睛盯着魏骏使劲鼓掌,连郭晓凌说什么也没听见。
  郭晓凌很没面子地缩回去,拿起一个橙子,摸出一把刀子开始专心致志地削。
  好容易魏骏唱完了,肖斌上去那一顿好夸,马屁拍得是日月无光。有魏总编金玉在前,叫肖斌再这么一说,简直没人敢跟在后边献丑了。
  当然说没人也是说说而已,因为全民联欢,情绪还是普遍高涨的。很快,办公室的刘师傅就勇敢地狗尾续貂,上去高歌了一曲邓丽君的歌,怪腔怪调把底下的人逗得东倒西歪,
  郭晓凌被他雷得不轻,橙子还没吃牙就倒了,他向来没有什么娱乐精神,在家里看见自娱自乐的群众文化也会换台。他把削好的橙子递给身边的李燕,因为他的本意是削而不是吃,只是为了找点事干。
  李燕一向对郭晓凌不错,面对他这种闷人也能开起玩笑来,此刻见郭晓凌体贴地把一个精致的□橙子递给自己,心中大慰,乐得直夸:"郭晓凌你转性了还是终于被我感动了?后悔当年没选我了吧,不然上去来个《再回首》,还是《同桌的你》?"
  郭晓凌对她刚才对魏骏的花痴表情怀恨在心,无精打采地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李燕也不在乎,正要再说什么,突然转过头去:"哟,梁景健也要来一曲啊。"
  郭晓凌差点没削了手,赶紧抬起头来往台上看。

  大联欢2

  台上台下正在起哄,梁景健和小舟就这么在起哄声中被推到台前。
  郭晓凌很紧张地望着面红耳赤的梁景健,汗毛都竖起来了,他可不希望梁景健和刘师傅一样,变成大伙的乐子和笑柄。有些事他可以笑,但不想让别人笑,他会替他难堪的。
  音乐响起来了,屏幕也露出来了,郭晓凌非常崩溃,竟然是张学友的《你最珍贵》。
  梁景健这种年级一大把的老实头来唱这种歌那还是很有反差效果的,因此大家都很兴奋,怪叫声不绝于耳。
  郭晓凌手心都汗湿了,脸也跟着发烫起来。此时两人开唱,小舟倒还没什么,梁景健一开口,大家就把眼瞪圆了,紧接着砸桌子的砸桌子,叫好的叫好——实在没想到,土里土气的老梁唱得还挺酷似歌神!
  折腾了一阵安静下来,屋里回荡着梁景健和小舟的歌声,别说,配合得还挺默契的。郭晓凌慢慢放松下来,身体慢慢地靠在椅子背上。
  "我会送你红色玫瑰,你别拿一生眼泪相对……"喧嚣的大背景下是颇具穿透力的歌声,郭晓凌身在其中,心里是一种忧伤与高兴交织的复杂情绪,他不自觉地瞟了一眼魏骏,然后又收回眼神,呆呆地目视前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一曲唱罢,联欢继续,接下来竟然是什么幼稚的击鼓传花。郭晓凌有点愣神,既没躲避,又没注意,偏偏好死不死,第一波鼓毕,花恰恰好落在他手里。
  郭晓凌还没反应过来,就成了大家目光所聚的猎物。在一片笑声和喧哗里,他有点茫然地抬起涨红的脸,看上去简直是可怜巴巴的。
  肖斌很亢奋地过来请郭晓凌抽签,他们定的规矩是:被捉到的人不是任意表演节目,而是要在罐子里抽张纸条,按上边写的惩罚来。
  郭晓凌面目尴尬地拒抽,肖斌抓着他的手硬拿了一个出来,然后展开来高声念道:用诗歌朗诵的语气来念食堂里的一份菜谱。大家听了,都狂笑起来。
  要说这项惩罚也不困难,还蛮搞笑的,可是若是让郭晓凌这种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家伙来做,就很稀奇了。不过正因为此,大家才更感兴趣,于是纷纷起哄,催促郭晓凌快来。
  郭晓凌是打死也不会拿自己来娱乐大众的,他实在是做不到!因此不管外界如何喊声震天,他就是岿然不动。
  偏偏他今天并不是那种死板了脸要被惹急了的样子,大过年的,他虽然未笑,可也是固辞中带着些局促的神情,这样大家就觉得把他逼起来还是有希望的,因此俱不依不饶。
  如此磨即了快二十分钟,肖斌看大家都有些不耐烦了,便道:"那好吧,郭主任是大帅哥,肯定不能干这么有损形象的事,我代表大家饶你一命,你就随便来个节目吧。大家说让郭主任唱一个怎么样?"
  "好。"底下纷纷响应。
  郭晓凌历年来只参加过一次这种联欢,还没被这么逼过,当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他歌唱的一般,何况即使不一般他也不会在众人面前表演,可是肖斌步步紧逼,大家众目相向,再要坚持实在就有些扫兴的嫌疑了。
  郭晓凌正为难至极的时候,突然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我替郭主任来个吧。"郭晓凌随着大家的目光一看,说话者男为梁景健,女为一个经常和他套近乎但不记得哪个部门了的小姑娘。
  这一回尴尬的气氛顿时回升,肖斌也乐了:"好啊,郭主任人气就是高啊,粉丝众多啊。同志们,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那可能是我们的郭主任……"
  大家大乐,肖斌继续调侃:"这该怎么形容呢,这算英雄救美啊,还是美救英雄。哎哎说实在的老梁你跟着掺合啥啊,还真是郭主任麾下的忠实拥趸呀……不然你和美女PK,看看谁能获得拯救郭主任的光荣任务?"
  这么一说,梁景健和小姑娘都有点讪讪,一个个在那里不好意思地笑。
  过了一会儿,肖斌见他俩又没动静了,竟在那里互相推让起来,便道:"怎么着这是,又谦让了,别介啊,我正式宣布,谁来替郭主任表演节目郭主任就以身相许了哈……"
  大家又笑,这回梁景健小姑娘更不好上前了。此时魏骏突然站起来,笑着说:"我再来一个吧。"
  "噢"肖斌诡异地笑,"魏总要郭主任以身相许?"
  他说者无心,郭晓凌听者有意,脸腾得就火烫起来。魏骏笑笑:"好啊,晓凌早许我们总编室了。"
  肖斌笑道:"要不怎么说还是领导水平高心黑呢,这会还想着工作让咱们给您卖命呢。"
  魏骏也不再回应,上前去给放音乐的说话了。
  大家对魏总唱歌还是挺有兴趣的,于是在注意力转移都转到魏骏身上后,郭晓凌悄悄地走了出去。
  被外边的冷空气一吹,郭晓凌火热的面皮更难受了。尽管这会没人,他的脸还是红一阵白一阵的。他在寂静无人的楼道里溜达了几圈,走进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想要拿信。
  在信箱里拿出本部门的信件,他无意识地往办公桌旁边的废纸篓里瞟了一眼,最上边是一张身份证复印件件,上边那个哭笑不得一般的人头,不是梁景健更是谁?
  郭晓凌弯下腰捡出来,四处看看,发现办公桌上正在统计梁景健他们这一批合同工的资料,估计这是用不着的一张纸吧。
  郭晓凌突然就有了做贼的心思,他颇为紧张地四下看看,心跳加速起来。四顾无人,他迅速把那张已经废弃了的纸塞进自己口袋里。
  郭晓凌走回来的时候,多功能厅还在热火朝天,他绕过那里走进自己办公室,穿上大衣走了。他发誓:再也不参加单位的什么狗屁联欢了。

  过年

  郭晓凌每天都觉得精神不振、肌肉酸疼,仿佛总是处在一种低烧状态,量量体温却又不高。郭母抓着他的手把了半天脉没看出什么大问题,自觉关心则乱,且自己擅长的还是妇科和皮肤,因此又强逼着他去自己的医院查。
  郭晓凌百般不情愿地跟她去了,抽了好几管子血,楼上楼下转悠得头晕,最后也没查出什么来,只取了一堆滋补的中药回来了事。那中药奇苦无比,郭晓凌捏着鼻子喝了一副就再也不喝了,因为郭母逼迫,吓得干脆连父母家也不敢回了。
  好在快过年了,报社休刊,他倒可以在家里歇息一段时间,缓解一下压力,养一养。
  这天一早,郭晓凌还没起床就被电话给吵醒了。他接起来,正是郭父所打。
  "晓凌,你不放假了吗,怎么整天倒不见人影了?"
  "嗯……"郭晓凌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最近怎么样?好点了吗?"
  "嗯……好了……"郭晓凌敷衍道。
  "今天过来吧,帮家里打扫打扫卫生,还有,要有空今天干脆就把你二舅他们几家全走一遭,东西我跟你妈都分好了……"
  "嗯。"郭晓凌闭着眼睛道。
  "还有你们社长和总编那里你去了没?特别是你们魏总啊,对你一直可是真不错,又是刚把你提起来,今年正好借着过年多拿些东西,好好感谢感谢人家啊……"
  郭晓凌本来又快睡着了,听了郭父的话恼得也不困了,一下子坐起来,很不高兴地打断了他:"知道了,您怎么那么能操心啊……"
  "好好好……我不管了……"郭父倒是好脾气,"那你什么时候来啊?"
  "等会就去!"郭晓凌没好气地说,"还有,您跟我妈把冰箱清清,我单位发了一箱海鲜我等会都拿过去。挂了。"
  他挂了电话,望着对面的墙壁发了半天呆,突然光着脚跳下床,跑到自己的公文包里摸索半天,找了一张纸出来。他摸起电话,按着那张纸上的号拨起来。
  "喂,是梁景健吗?"听到那边接起来,郭晓凌的心还莫名奇妙快速地跳了一下。
  "啊?谁啊?是……"那边梁景健的声音显得有些迷茫。
  "我,郭晓凌。"
  "啊,啊,郭主任啊。……呵呵……呵呵……"梁景健听起来很吃惊,呵呵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
  按理说大过年的打电话怎么都得说两句客套话,可这两位愣是谁也没想起来,还老半天相对无语,只闻对方的喘气声。
  好一会儿,还是梁景健问道:"那啥,郭主任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噢。"郭晓凌想了想,"没事,就是问问你回家了吗?"
  他这一说,梁景健那边就忍不住唉声叹气抱怨起来:"唉,没有呢。我第一年来北京,不知道这边的票真这么难买,我买晚了,现在是什么票也没有了……"
  郭晓凌道:"几号的都没有了?你晚点回去行吗?再往后拖拖?"
  梁景健道:"唉,我倒无所谓,回去也没什么亲人了,倒不赶着回去过三十,我就是想回去看看我那儿子……唉,都快一年没见啦……可是我跑了这些个售票点、车站,三十、初一的也都卖光了,那天在西站我排了半天,到我正好没有……唉……"
  郭晓凌听他这口气都能想到他那愁眉苦脸的样,也不免替他着急:"不然我在网上给你看看,看有没有退票的,不行找找那些网上的黄牛,据说多加个几十块钱就成……?"
  梁景健道:"谢谢谢谢,不用您,我那表侄子帮我留意着呢,不过他说也难……"他停了一会,仿佛是很不好意思地憋出一句,"郭主任……您说还能有什么别的法么?"
  这可把郭晓凌给问住了,他过年的时候很少自己买火车票去外地,对此还真不了解,思来想去自己又没什么熟人朋友能买到票,不禁陷入了苦恼之中。突然他灵光一闪:"哎,老梁,你不是河南的吗?河南什么地方的啊?"
  对面的梁景健结巴了一下:"河……河南……安阳。"
  "那也不远,你不是不赶着三十回去吗,不然过了年我开车带你回去吧,是不是也就五六个小时啊?"
  "不不不……不用不用……"这可把梁景健给吓了一跳,"真不用麻烦你,我就那么随口一问,没事,我再看看能不能买到吧,说不定能买到呢,再说不回去也行,我也不是非回去不可,其实我可以到明年……"
  郭晓凌听他语无伦次地啰嗦个没完,果断地打断了他:"那你买买看吧,不行过了年我跟你回去。"他又想起什么:"那过年你在哪过啊,要没地儿去就来我这边吧?"
  郭主任这番可真是热情过分了,梁景健虽然不知道他这是客气还是真心,也很有些承受不起:"不用不用,我这儿挺好……我……我姨家表哥还叫我过去吃饭呢……"
  郭晓凌莫名打了几个喷嚏,觉得无味起来,跟他嗯啊了几声就把电话挂了,末了还嘱咐道:"买不着票过了年找我啊。"
  他放下电话,又出了一会神,看看天已不早,方才强打起精神,搬了海鲜去父母家了。
  到了父母家,老两口正在热火朝天地打扫卫生。郭父老当益壮,踩着椅子伸着胳膊擦玻璃,看见郭晓凌进来叫道:"晓凌你怎么才来啊,过来搭把手,把这窗帘拿下去。"
  郭晓凌接过那一层尘土的窗帘,随手就丢在地上,然后把大衣一脱,没精打采地往沙发上一靠,不动弹了。
  郭母拿着洗完的抹布从卫生间出来,瞅见甩手掌柜似的郭晓凌,埋怨道:"你说你,大过年的正忙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也不知道都干什么去了……来了就往那坐着,也不说帮帮你爸,他那么大年纪了你也不怕他摔着。"
  郭晓凌眼睛都不抬一下:"我给您说多少次了,雇个钟点工多好啊!人家专业清洁的,一会就全给你弄干净了,你们非不听,非得自己干,年年把自己累成那样,干嘛呀。……唉,我不说了。"
  郭母道:"自己干干就得了,从前不都是自己干嘛,何必花那个钱。"
  郭晓哼了一声:"我不说了嘛,我给您出还不行吗。"
  郭母道:"就你有钱!也没见你攒下多少钱啊!整天还都是往我们这边吃喝呢,挣得不如花的快……再说我是那种心疼钱的人吗,主要是这点小事一家人搭把手就做完了,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懒呢,你看把你忙的!要说忙我也不比你轻松,今老柳给我打电话说现在还那么多病人挨号呢,我这不也得腾出时间来做点家务么……"
  郭晓凌不耐烦地道:"是,您最忙,谁能比得上您啊。"
  郭母气道:"就会搁家里贫,出去见了外人就一句话没有了……见了小姑娘你倒是多说几句呀……就说上回你李阿姨给介绍的那个,多好啊,怎么也没动静了,是不是你又给搅黄啦?"
  郭父看郭母唠叨起来没完了,怕大过年的再把郭晓凌给烦走了,忙打圆场道:"得了得了,我这不快干完了吗,他刚进门你让他歇歇呗,他之前不一直不舒服吗……"
  郭母这才想起来,走过去问:"对了,这两天还浑身疼吗?"
  郭晓凌懒洋洋地"嗯"了一声。郭母把冰冷的手朝他额头上一搭:"是有点烧啊。"她一思忖,又唠叨起来:"叫你吃药你非不吃,还嫌苦,不苦能治病吗,你要早吃不早好了吗……"
  郭晓凌实在是无以忍受了,东倒西歪地站起来:"爸。您分好的东西呢?我这就去送。"

  去河南

  虽然郭母唠唠叨叨吵吵嚷嚷了一番,倒不会影响过年气氛。而郭晓凌硬着头皮把该送的礼的人家都送到了后——除了魏骏那里——自觉做了很大贡献,回到家一头扎到床上装起大爷来了。
  父母觉得他身体欠佳,也不再去叫他干什么,大过年的郭母也忍了暂时不再唠叨他的婚姻大事,这样,郭晓凌算是过了一个安定、祥和、舒适的春节。
  年过的不错,以至于郭晓凌身心俱松,一直到了初二,才惦记起梁景健的事来。老梁没找他,他就主动打电话了。
  这么一问,梁景健果然还滞留北京,郭晓凌很欢快地请缨:"那得了,我跟你回去一趟吧。"
  梁景健吓得连连拒绝:"不是不是,郭主任其实也不是没法回去,后来我想坐汽车也成啊,这不我表哥家正好出了点事吗,我帮忙来着,就没走成。咱初六不就上班了吗,这一来一去也来不及了,算了算了……"
  郭晓凌说:"你不是要看你儿子吗?"
  梁景健很惆怅地叹了口气:"算了。"
  郭晓凌吃饱喝足劲头大增:"没事,你告诉我你详细地址,明天一早我去接你,咱后天就回来,来得及……今晚上我查查,应该走京珠高速就成。"
  梁景健没想到郭主任如此积极还如此执着,真是"情何以堪"不知如何是好了:"不不……这不太好吧……"
  郭晓凌以为他这就是答应了,于是很快道:"这样吧,你收拾收拾,我明天八点开车去那个商店那里等你,正好顺便去那里加油,直接走了。"
  那边还在嗫嚅,郭晓凌已经很亢奋地把电话给挂了。
  他突然觉得生活还是很有意思的,于是抿着嘴琢磨了一会儿,笑吟吟地去客厅和父母商量去了。
  父母刚送走一拨客人,正在那里收拾茶具,郭晓凌往沙发上一坐:"我明天开车去趟安阳。"
  父母一惊:"去安阳?单位叫你去?"
  "不是。我一个同事家是安阳的,不是没买上票吗,我寻思也不远,干脆就送他回去一趟吧。"郭晓凌很轻松地道。
  郭母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在她印象里,自己儿子可是有点"各扫自家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前科:"同事?男的女的?"
  郭晓凌无奈地叹了口气:"男的……您就会问这一句。"
  郭母道:"不是……他爸,河南安阳不远吧?"
  郭父略一沉吟:"不远,开车也就五个多小时吧。我记得我那年去开会,坐的火车,是六个多小时,现在肯定提速了呀……"
  郭母道:"都这会了还回去干嘛啊……"
  郭晓凌道:"人家那不是没买上票吗?"
  郭母道:"那就坐汽车走呗,你跟着掺合什么大过年的……你们很熟啊?"
  郭晓凌有些恼羞成怒的趋势:"我帮帮人家怎么了?"
  郭母听他语气不好,也不高兴:"不是我说你,你看那天就在市内转悠了半天你回来就半死不活的个样子,吓得我这两天什么也没敢让你干……再说之前那么想叫你跟我去你姨婆家看看,四五年没去了,你都推三阻四的不去,这都快上班了你跑那边干嘛去?天那么冷,开五个多小时的车,路你又不熟,多危险啊,你那身体又不好……"
  郭晓凌不高兴地说:"谁说我身体不好,我身体好着呢……"
  郭母气道:"好!那以后别躺到床上哼哼唧唧啊!你看你,多大了还不让我们省心……"
  郭晓凌也很气愤:"是,我都多大了,您怎么老管三管四的,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我自己干什么我自己还不知道吗?"
  郭母白了他一眼:"不许去!你给我在家好好歇两天吧,就放那么几天假,一上班又整天睡不好觉了。"
  郭晓凌坐直了身子:"我都给人家说好了!"
  郭母道:"你这什么同事啊,也是不懂事!初三了才回去,再说一个河南怎么回不去啊,非得用着你了?你就是拉他他也不能好意思呀……之前也没见你这么积极过。"
  家里热,郭晓凌脸涨红了,憋得说不出话来。
  郭父见了,道:"晓凌你怎么非得去呢?你妈也是为你好,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郭晓凌急道:"我有什么事啊,我就是跟人家说好了!再说我想上那边玩玩不行吗,您非管那么多干嘛呀。"
  正说着电话响了,郭晓凌一看是梁景健就接了。
  他没好气地喂了一声,那边倒吓了一跳:"郭……郭主任……我觉得吧,你就别麻烦了,咱不回了吧,我家那边条件也不好,您去了都不好住……"
  郭晓凌瞅了一眼盯着自己的母亲,说:"没事,就这样吧。还按咱原来说的那个点,我过去!"
  他挂了电话,看着郭母:"我就要去。"
  郭母给他气得哭笑不得,指着他的鼻子道:"你……你说你这是抽得什么疯,要是出点什么事怎么办?"
  郭父赶紧道:"嘿嘿嘿,大过年的说什么呢。……行了,他想去就让他去玩玩呗,忙一年了……他们年轻人现在都行寒假出去玩,人家有的年都不在家里过呢。河南好玩的地方不少,不过晓凌云台山少林寺什么的你不都去过了吗,我想想,安阳那边有什么来着……哎,殷墟……"
  郭母气道:"你就是会惯着他……"
  郭父说:"没有没有,我这不分析吗……"
  郭母道:"分析什么啊分析!我跟你说郭晓凌,你不许去,就剩两天假了你歇得过来吗!你要真想去玩就坐汽车去,就你那开车技术我可不放心!"
  郭晓凌气道:"要能买上票还用我啊!"
  郭母道:"不是说汽车票现在好买了吗,不行我给你林叔叔打个电话让他帮帮忙。"
  郭晓凌站起来就往里屋走:"不用麻烦您了,我坐飞机去还不行吗!"
  郭晓凌手里有梁景健的身份证号,又跟他妈赌气,一冲动,回屋就把飞机票给订上了。
  晚上郭母看见郭晓凌也懒得理他,他就窝在屋里给梁景健打电话。
  "老梁。我给你订了飞机票了,到郑州机场的。"
  梁景健在那头都快疯了:"郭主任啊,您怎么也不给我说一声啊,这个……不至于吧……"
  "没事……"郭晓凌好脾气地缩在被窝里,"现在打折打得特便宜,跟卧铺都差不多了。"
  "那多少钱啊……"梁景健底气不足地问。
  "不多,不用你管了,我本来也想去那边旅游,现在住你家,不就把住宿费省了吗?"郭晓凌说话的语气跟天使似的,他这番觉得自己还真是挺会说话的。
  ……左右没事,郭晓凌在屋里跟梁景健纠缠了半天,终于把他给说服了,俩人明天去往河南。

  完美生活

  没想到这回郭晓凌十分失策,从郑州转安阳还颇费劲,再加上从安阳通往梁景健老家的车又极少,他们二人东跑西颠好一番折腾,天都黑了,才坐着一辆七漏风八透气的老破客车颠簸到梁景健村子里。
  郭晓凌此行特别有精神,一路上那么麻烦且被黑车给坑了一回也没影响他的情绪,现在虽然给风吹得蓬头垢面,清鼻涕一个劲儿的流,可还微微笑着望着黑灯瞎火的窗外:"老梁,快到了吧?"
  梁景健今天无比老实,随从似的跟着郭晓凌换牌乘机倒车,除了坐公共汽车时抢着付帐,总共也没主动说过几句话。这一会儿到了熟悉的家乡,那脸上的神情才慢慢轻松起来,此时见问,便笑道:"快了快了,到前面那个电线杆子往右拐就是啦。"
  郭晓凌把脸贴在玻璃上:"哪电线杆子啊……我怎么看不见……"
  梁景健呵呵一笑:"还有段距离呢,我熟,就能分辨出来。"
  过了一会儿,郭晓凌扭过头来咧嘴一笑,就跟觅着宝的小孩似的:"嘿,瞅见了。"
  梁景健刚想说什么,突然听到卖票的小伙子突然一声断喝:"操!你屙这儿算怎么回事,要屙下去屙,你想熏死着一车人啊。"
  大家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原来是个蓬乱头发的年轻女子,正把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婴孩拉屎。婴孩两腿之下只铺了半张报纸,上面已然落了一摊黄色的粪便。由于小孩准确率不高,误差比较大,部分已经漫过报纸,蹭到车上了。
  女子对小伙子的话置若罔闻,吭都不吭一声,一味地埋头轻晃婴孩。小伙子暴跳如雷之余也无计可施,骂骂咧咧地越过她,大力掼开一旁的车窗,然后依次狠狠地开过去。
  他这么一弄,本来就呼呼钻风的车厢更变成了一个冰窟,气温和外界已经完全没有了区别。饶是这样,离婴孩比较近的梁景健和郭晓凌还是不可避免地闻到了一些童子便的味道。
  梁景健心里一咯噔,他知道郭晓凌爱干净,整天把自己倒饬得跟T台走秀的似的,简直比女孩还讲究。在他眼里,也把郭晓凌看成个纤尘不染的形象,如此这般肮脏的环境,毫不讲究的乡邻,可叫郭主任怎么忍受呢?
  想到这里,他颇为心虚地侧侧脸,斜着瞄了郭晓凌一眼,却意外地发现郭晓凌面不改色,嘴含微笑,饶有兴致地摸着鼻子,盯住那母子看个不休。
  梁景健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身体朝下一滑,才发现如此冷的天气后背上居然有了微汗的感觉。
  好在不消多久,就到了目的地,梁景健正有点走神,猛然惊觉,忽地站了起来:"哎哎过了,开过了,下……下车!"
  小伙子正没好气,气哼哼甩给他一句:"刚才怎么不下!"司机稍微放慢了点速度,他拉开那晃晃荡荡的破车门:"快下!"
  梁景健也顾不上多想,提起自己的包,又拽过郭晓凌的包,一马当先地就往下跑。他倒是身手敏捷地跳下去了,再一抬头,车都过去了,郭晓凌还站过道上发呆呢!
  这下梁景健着急了,站到地上直跺脚:"郭……郭主任!下来啊!"
  车向前方开了有百十米,方看见甩下一个郭晓凌来。郭晓凌没梁景健那接地儿经验,从车上跳下来之后,一个踉跄,啪唧一声,直挺挺就给摔地上了。
  梁景健吓得魂不附体,不管不顾地就往那奔,他把郭晓凌从地上扶起来,紧张无比:"郭主任,没事吧。"
  灰头土脸的郭晓凌虚踮着一只脚,扭过头去白了眼那几乎看不到影的车:"什么素质!"
  梁景健心中又惭愧又担心,满口应承:"是是是,素质太差了,唉!"
  郭晓凌摔得不轻,走路都有点瘸,却没怎么计较,一只手搭着梁景健朝前走,一边走还一边左顾右盼的。他没说话,可时不时地轻笑一下。
  梁景健叫他笑得有点毛,手上加力,问道:"郭主任,你脚崴了?"
  郭晓凌摇摇头:"没崴,能走……"
  梁景健想了想,很为难地道:"等下到了我七叔家,赶紧脱了鞋看看,泡泡脚……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有法洗澡,可能还是太冷……啧,……这个,农村就是条件太差了,你肯定不习惯,这可怎么办呢……"
  郭晓凌歪过头去,仿佛是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轻轻笑了:"你把我当什么了啊老梁,我跟你说,有回我跟他们去宁夏一山区采访,呆了一星期,那地方……唉,才是……"说到这里,他突然道,"我说,咱非得去你七叔家吗?不就住一夜吗,在你家凑合一下不行吗?"
  梁景健陪笑道:"不是凑不凑合,是我那个家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我走的时候把连床带被褥的都给人了,现在是……是……家徒四壁了……"
  郭晓凌摇摇头,笑着说了句"我就是怕麻烦"便不吱声了。
  梁景健觉得他这一行情绪有些异样,虽不能叫做亢奋吧,可放在他身上也是怪让人奇怪的。
  他无从问起,便若有所思地扶着郭晓凌往回走,路上黑乎乎的看不到什么人,不远处的村庄安静得如同睡去,隐隐传来的人声和狗吠像是一个人在梦呓。
  脚下的鞭炮碎屑软软的铺了满地,一弯洁白的月从云中慢慢移出,梁景健这么一扭头,就看到郭晓凌微微反光的脸,仿佛是比那月色还要莹润光洁。

  七叔家的一夜(已完成)

  郭晓凌打老远一看还以为这村子挺安静的,走近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进了梁七叔家的院子,但见屋里灯火通明的围着一桌子人。梁景健叫了一声,马上被狗吠吞没了。一只黑狗窜过来,冲着梁景健一阵摇头摆尾,亲热得不行。梁景健拍拍那狗的头,黑狗狂摇尾巴,然后转过身去嗅郭晓凌。
  郭晓凌小时候得过哮喘,家里不让他沾这种带毛的东西,所以他对此颇有障碍。可看梁景健还乐呵呵朝自己和狗看着,只好挺直了腰,步履僵硬地随着他往屋里走。
  屋里一个半大老头正叉着腰当堂坐着,瞅见他们,几步就迈了出来:"小安回来了!"
  梁景健扭脸向郭晓凌解释:"我的小名。"
  郭晓凌点点头,梁景健丢下包用家乡话大声道:"七叔,给您老人家拜年了。"
  梁七叔笑得无比灿烂:"好好。"他目光转向郭晓凌,略带迷惘:"这个是……?"
  梁景健连忙介绍:"这就是我说的郭主任啊。"
  老头上上下下打量了郭晓凌半天,仿佛不敢相信一样。就在郭晓凌开始浑身不自在的时候,梁七叔突然伸出大手,露出一个憨厚而欢快地笑容来:"唉呀,真是没看出来……快快快,屋里坐,屋里坐。"
  他一边把郭晓凌往屋里请一边还不停地叨念:"噫,真不像啊,恁年轻呢,噫,稀客稀客啊……"
  他进了屋,挥手撵那围成一圈的打牌者:"都走吧走吧,天不早了也,小安领着北京的领导来了,都走吧,啊?"
  打牌的几个男子这才发现了梁景健,看样子他们都跟梁景健不错,一个个站起来拍一巴掌打一拳的,七嘴八舌地跟他打招呼,邀请他去家里坐,同时还均一眼一眼地往郭晓凌那边瞅。
  梁七叔见他们扯起来没完没了,打断道:"行了行了,明天再说吧,啊,小安刚从北京回来,还没喘口气来!再说人家领导还在这儿呢,走吧走吧。"
  梁七叔屡屡催赶,众人这才纷纷离去,其中一个年轻小伙子朝郭晓凌笑着点点头,掠过梁景健身边时,在他耳边低声道:"行啊景健叔……真是领导?"
  梁景健憨笑着"啊"了一声,不由得朝郭晓凌看过去。
  郭晓凌站在那里,脸上带着点尴尬的神情,他平日倒不怕别人欣赏,然而如今风尘仆仆浑身是土,真是有点自信心缺乏……
  一时间该走的都走了,七叔家的人聚拢过来,迎接两位远道而来者。
  梁七叔,梁七叔的俩儿子,梁景健,郭晓凌几个男人坐着聊天,女人们则烧火兼往上送吃的递茶。在对梁景健作了起码的欢迎和交流后,大家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到郭晓凌身上,嘘寒问暖,热情洋溢。郭晓凌本不是个多话、易相熟的人,此时遭受如此礼遇与轰炸,答不出几句话,只有延续尴尬的微笑。
  谈了半天,大家看这北京来的年轻领导热情不高,渐渐地热火朝天也变冷场了,一个个面面相觑,只剩傻笑了。
  梁景健也有所察觉,打圆场道:"唉,也不早了,二嫂,哪有水,要不让郭主任洗洗,睡了吧。"
  梁七叔赞同道:"是是是,小安明天不还得进城去看浩然吗,这两天都也熬够了,翠儿,多烧点水……郭主任啊,你看本来知道你们要来都收拾得怪好来,他们这一打牌又乱了,俺乡下条件差,也没好好招待你啊……"
  郭晓凌点头一笑:"挺好。"他站起来,看向梁景健,欲 言 又 止了一下,还是道:"……老梁……那个,那个,厕所在哪啊?"
  梁七叔七八岁的孙子跳过来,自告奋勇:"院里——我带你去。"
  郭晓凌不好抗拒他这番热情,便跟着出去了。
  门一关,屋里的人争先恐后抓紧讨论:
  "噫,二哥,你这领导不愧是北京人啊,长得比大闺女还俊呢。"
  "就是不爱说话,是不是看不起咱们啊?"
  "他有多大啊,看着咋恁年轻呢?官大不大?"
  梁景健连忙解释,答记者问:"哎,也不小了……他就这样,不大说话,在俺那单位也这样……不过人挺好的,咋说呢……面冷心热吧。"
  ……
  正说着,门咣当一声被梁七叔的孙子撞开,小孩和郭晓凌夹带着一股寒气进来了。
  大家顿时噤声,好像在背后议论人长短被逮一样,集体怪不好意思地看向郭晓凌。郭晓凌没工夫注意这个,他没想到这个室外的厕所是如此之冷,他这泡尿撒得要再长点,估计那玩艺都能给冻上!他哆哆嗦嗦地站在那里,屋里炉火的温暖让他简直快要哭出来了。
  其实梁七叔家在村里条件还是不错的,刚盖的两层楼大瓦房,屋子多的"没家具搁地方"。条件不错归不错,这冷的问题却是没能解决,梁七叔家虽然安了土暖气,可没人烧,便不能持久地延续,也不能均衡地分布到偌大一个房子的每一个角落,比如说,郭晓凌所住的这儿。
  梁七叔的小儿子刚结婚,小两口的新房是这个家里装饰最好而又最为温暖干净的地方,本来这一家子人打算好了要把这件上房让给从北京远道而来的郭主任,但郭晓凌走进一看,四壁粉红,里面还七七八八挂着不少新媳妇的用品,再看看不知要发配到哪里去的小两口,哪里还好意思住,执意拒绝了。
  这下梁家上下犯了难,他们一直琢磨得就是把那间新房让出来,现在郭晓凌死活不住,他们日常住的屋没有刻意收拾,又怕这位领导嫌弃,一时间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梁七叔思忖片刻,道:"那就上西屋呗,小二,把你那褥子抱走,换床新的。"
  当家人发话,大家赶紧行动,鸡飞狗跳地往那屋倒腾东西。郭晓凌一看梁家二嫂一连往那屋抱了三床被,连新媳妇陪嫁的大红缎被都搬出来了,不免满脸无奈地劝解:"不用吧,够了够了。两条就够了。"
  梁家二嫂很是爽直,当下认真解释道:"郭主任,你不知道,俺们农村可冷了,一会到夜里暖气停了,那才冷来……"
  折腾了一番,大家各就各位,基本上都分头去睡了,屋里少了人气,炉子也渐渐凉下去,郭晓凌本来就手脚冰凉,始终没暖和过来,这下更觉出冷来,简直到了不能忍受的程度。
  他站到那里等着梁二嫂去给他找洗脚盆,冻得哆哆嗦嗦的,梁景健看他那样,便道:"郭主任,很冷啊?"
  郭晓凌颤抖着回应了一个单音。
  梁景健又道:"多喝点热茶,就暖和了。"
  郭晓凌脸上的肌肉都僵了:"不喝了,喝了要上上厕所的。"
  梁景健听他说得可怜,心中很是内疚:"没事啊郭主任,夜里解手屋里有马桶!……唉,我说不让你来吧,你非得来,你咋受得了这冷啊……"
  郭晓凌听他又翻起旧账来这一套说辞,有点不高兴了:"谁说我受不了,你能受得了我为什么受不了?"
  梁景健当即答道:"你咋能跟我比呢?"
  郭晓凌更不高兴了,冷着脸也是脱口而出:"我怎么不能跟你比?"
  梁景健连忙解释:"哎呀,我不是说您别的不如我,我就是说……我就是说,我比较抗冻……"
  郭晓凌似笑非笑地"嗤"了一声,瞟他一眼,侧过脸去不言语了。
  梁景健看得有些发呆,他不由得想:他这个样子怎么有点像女的呢?
  两人都在那里若有所思,梁二嫂端了盆过来了,嗓门很大:"郭主任,商店都关门了也没法买新的,这个盆都没大用过,我刷了四五遍呢,你看行吗?"
  郭晓凌连忙转过脸来:"行。行。"
  哆嗦着好赖洗漱完,郭晓凌被引导进他的房间。他趿拉着鞋,刚烫完的脚很快又冰凉了。
  身体僵硬地蹭到床上,郭晓凌心想也许钻进被子里能暖和点,他解开裤子,正要往下脱,梁七叔和梁二嫂突然闯进来:"郭主任,还行吧?"
  郭晓凌惊慌之下赶紧把裤子往上拉:"……"
  梁二嫂上来捻被子,梁七叔四处打量,分头嘟囔:"这屋还没咋住过呢,倒是干净……"
  郭晓凌呆呆地望着他们:"嗯……"
  过了一会儿,梁七叔回过头来:"咦,郭主任,你咋还不脱呢?快进去,进去就暖和了。"
  郭晓凌无声地苦笑了一下,心说你们都杵这儿我怎么脱啊。梁七叔还算善解人意:"翠儿,你睡觉去吧。等郭主任睡了我给他掖掖被子。"
  梁二嫂答应了一声,笑着出去了。
  梁七叔走过来:"脱啊郭主任。"
  他热情洋溢地望着郭晓凌,仿佛不看着他睡上是不能走了,郭晓凌总不好说不方便,只好硬着头皮去解裤子。
  他为了漂亮就穿了一条牛仔裤,脱下去就什么也没有了,光着两条腿嗖得钻进被窝里。
  "哎呀。"梁七叔大声叹息,"怨不得你冷呢,就穿那么点能不冷吗?……你看我这……"他边说边示范地解开棉袄,露出厚厚的大棉裤来,"……不行,明天我让小翠给你找身衣裳,这样咋行呢……快进去进去。"
  郭晓凌几乎没有什么温度的腿触到更加冰凉的被子,简直就不想活了,他半缩在被子里,不敢伸腿,连脱上衣的劲也没了。
  别看梁七叔半大老头了,干事还怪妥贴,他见郭晓凌冷成那个样子,当下伸手去替他拽上衣。郭晓凌强忍着由他拉下衣服,冷得牙齿格格直响。梁七叔拉上另两床被子堆他身上,还给他掖被角:"等会就好了……"
  等会好不好郭晓凌不知道,他不堪三床厚被子的重负,几乎连喘气都困难了,不由得想起了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悟空。
  梁七叔犹不放心地狠命给他掖了掖,终于依依不舍地退去了。
  过了一会儿,梁景健进来了。

  一日一夜

  郭晓凌僵在被窝里看他,只露出头发跟一小片脸。
  "郭主任,暖和点了吧?"梁景健一边问,一边坐下来。
  暖和你个鬼啊。郭晓凌思维冻结,发着抖暗自想。甭提暖和,这无论如何也和暖和不搭边!
  梁景健突然从底端掀开了他的被子,一股凉风登时钻进来。郭晓凌被三床被子固定住,转头也困难,还没来得及表示不满,一个热乎乎的东西就塞了进来,把他吓了一跳。
  "什么?"
  "暖水袋。我刚灌上。"梁景健回答道,手擦着郭晓凌赤 裸的大腿抽回去,非常温暖。
  热水袋让郭晓凌觉得人生有了希望,他拼命抽脚,把那热呼呼的东西往后蹬。
  梁景健只看见郭晓凌在那里微微蠕动,殊不知里面他正在拼力斗争,累得头晕眼花、眼前发黑。他站起来:"那……没事我就回去睡觉啦。"
  郭晓凌暂停了挣扎,望向梁景健。此人不知从何处弄了件大黑缎子棉袄披在身上,扣子没系,里面是件蓝黑色的羊毛衫,还不错的样子。因为他没有那种发福的肚子,所以衣服看上去不松不紧,很合体。郭晓凌想起自己做得那些关于他的梦,心中不由得一动。
  此时此刻,只要有热量,一只狗他也恨不得能抱在怀里。郭晓凌盯着平坦的羊毛衫部分,很希望梁景健能够留下来。如果他能钻进来,那该多暖和啊。
  "你在哪睡?"郭晓凌问。
  "跟你对着的那屋。"梁景健笑道,"有事喊我……给你关了灯吧?"
  郭晓凌张了张嘴,但终于是什么也没说出来,费力地挣扎出一个脖子来,眼睁睁看着他替自己关上灯,离开了。
  郭晓凌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怎么着睡着的。迷迷糊糊中,他仿佛做了很多梦,又似乎没有做梦。其间,他醒了一次,很费劲地睁开眼,只看到黑黝黝的窗外,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很快便又睡去了。
  梁七叔家外屋声音响彻房顶,嘈杂如同闹市。几个过来聊天的邻居,加上梁七叔家那十来口子,把这宽敞无比的房间塞得满满当当的。
  梁二嫂坐在屋当中切菜,把菜墩子砍得山响,似乎是想用这种办法唤起郭主任。
  她们农村吃早饭是晚点,可是,总也不能这个点了还不起吧?——偏偏梁七叔上下,没有一个人好意思进去把兀自蒙头大睡的郭主任喊起来。
  这外头这么乱,他也睡得着?梁二嫂心想,唤过儿子,"去,再去看看郭……主任起了没?"
  小孩得令而去,第N次跑到郭晓凌屋中侦查。他刚探进个脑袋,恰好看到郭晓凌翻了个身,当即很兴奋地转过身,用他那还没变声的小嗓门,打雷般大喊一声:"起来啦!"
  郭晓凌就是聋,这会也得听见了。他睁开眼,这回是真醒了。
  他睡得一直不安稳,现在却又难以清醒,张大眼睛愣了了半天神,才算记起自己所处的环境。睡意下去,他感到嗓子剧疼,干得直冒青烟,同时,呼吸也不畅通了。
  郭晓凌斗争良久,终于狠了心,打算坐起来。他刚欠其半个身子,梁二嫂就像一阵风似的闯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碗:"郭主任,可醒了,来,快喝了这鸡蛋水。"
  郭晓凌吓得赶紧趴下:这梁二嫂进来是从来不提前预警的!
  梁二嫂也看到了他的动作,不由得笑道:"咋又回去了呢?来来来,趁热喝了……咱们好吃饭,就等着你啦。"
  郭晓凌尴尬地卡在里面,不知如何是好。僵持片刻,他露出一个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您先出去下成么?……我这……还没穿衣服……"
  梁二嫂愣了下,随即哈哈一笑:"哎,中。"
  见她端着碗出去了,郭晓凌也顾不上这儿冷那儿疼了,一骨碌爬起来,紧赶着穿衣服。饶是这样,他刚把毛衣套到一半,梁二嫂就迫不及待地进来了:"来,郭主任,喝吧。"
  郭晓凌慌慌张张把毛衣往下一拉,头发乱七八糟地望着梁二嫂:"您……您……"
  梁二嫂特豪爽地把碗向前一推:"这回行了吧,喝吧,喝了咱吃饭。"
  郭晓凌嗓子痛得要死,咳了一声,勉强道:"等下再吃吧,我还没刷牙呢。"
  "不用!"梁二嫂直接给他做主了,"咱这不是吃饭,就是让你润润嗓子,你起来咱再吃饭。"
  郭晓凌此刻嗓子的确干渴难耐,如果不是感觉龌龊了些,梁二嫂这碗迄今没弄明白是什么的东西还真算挺救命的。
  梁二嫂逼宫似的在他面前站着,看样子不喝连床也下不了。该死的老梁也不知道在哪儿窝着,郭晓凌喉咙实在疼的说话也困难,懒得多做解释,心一横接过来一饮而尽。
  梁二嫂笑眯眯看他喝了,立即接过碗:"好,快起来洗洗吃饭吧,都等你啦。"
  她飞快地走了,当真是来如影去如风。
  郭晓凌舔舔嘴角,感觉嗓子舒服了不少。他强打精神穿上大衣,捂了一夜才有点热呼气的身子由内到外迅速地冷起来。
  睡眼朦胧地走进众人聚集的大房间,所有人的目光刷刷刷刷都投向了他。郭晓凌搜寻梁景健未果,于是微感局促地抓抓头发,他感觉头发很脏。
  吃饭时郭晓凌才看见梁景健,他刮了胡子整了头发,虽然衣服未换新的,可也收拾得十分齐整,除了开始询问了郭晓凌几句昨夜的状况,以后就再也没说什么,只是若有所思地在那里捧着碗微笑。
  他不吭声,大家倒也不会慢待了郭晓凌,以梁七叔为首的一干人等,众星捧月般地给郭晓凌布菜,服务。郭晓凌冻僵了的手简直端不住那冒了尖的碗,还得忙着躲闪:"谢谢谢谢……行了行了……"
  偏偏梁七叔热情好客,一定要和上宾郭晓凌喝几杯。郭晓凌推脱道:"大叔,我真不会喝酒。"
  梁七叔哈哈笑着,不以为然:"大过年的,到了咱家,还能不喝点酒?"
  郭晓凌坚决拒绝了几次后,梁七叔脸上有点挂不住,他面色略显凝重:"郭主任,你是不是嫌咱的酒不中啊?"
  其实这只是梁七叔劝酒的一种方式,未必就是恼了。郭晓凌却是个开不得玩笑的人,一时间很是着急,几乎要站起来了:"不是……我什么酒都不喝的!"他看向梁景健,这正是他发挥作用,挺身而出为自己解围的时刻。
  然而梁景健不知在想些什么,这边劝酒的都快吵起来了,他愣是没有注意,兀自在那里低着头沉思。郭晓凌忍无可忍:"老梁!"
  梁景健骤然抬头,十分迷茫:"啊?"
  郭晓凌气急败坏地强调:"你知道,我从来不喝酒的是吧?"
  梁景健似乎还没回过神来,只是机械地点点头:"是是……不喝,不喝……其实我也没见过……"
  他是实话实说了,郭晓凌这里没法收场了。梁七叔布满沧桑的脸上每道皱纹都写着坚定,郭晓凌给逼急了,犹犹豫豫接过杯子,然后一饮而进。
  酒火辣辣地直落腹中,郭晓凌手脚还是冰凉,鼻尖上却有点冒汗。他哀怨地白了梁景健一眼,坐下来:"大叔,就这样吧。我是真不能喝。平时出去我也不喝的……真的,医生不让喝……"
  梁七叔见他给面子,很是高兴,他认为有一就有二,便劝道:"咋,酒精过敏?俺知道,现在都拿这个当托词,也没看见有真过敏的。上次他三舅从许昌过来,怀里还揣着医生证明给俺看,俺也不识字,哈哈,最后还不是喝了,也没咋……郭主任,你放心,这个酒是咱这特产,你喝了保证不过敏……"
  郭晓凌头都大了:"大叔……我倒不是过敏,我原来得过哮喘,虽说好了,我妈不让喝酒,很容易诱发的……"
  梁七叔眨巴眨巴眼睛,不置可否。好在这时候梁景健总算回过神来了:"……七叔,真的,别让郭主任喝了,他是真不能喝,身体真不好……来,我替他喝。"
  终于逃脱的郭晓凌坐在椅子上,长出一口气。
  好容易吃完了这顿痛苦不堪的饭,郭晓凌这边又出幺蛾子:他非想洗个头不可!
  风尘仆仆了一路,郭晓凌早就觉得自己的头发是可忍孰不可忍了。他本是貌似凌乱实则大有文章的发型,如今未曾精心打理,就成了真正凌乱了。其实别人也看不出那些细微的差别,但郭晓凌这里已然无法忍受。
  尽管有诸多不便,但他实在是受不了了。好在那杯子酒起了作用,让他身体内部有了暖意,得以支撑他在依旧严寒的天气里完成这个想法。
  郭晓凌弯着腰趴在低矮的脸盆架子上洗头,他觉得有点缺氧。
  "郭主任。"正洗着,梁景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郭晓凌抬起头,洗发水的泡沫从头上落下来,糊在眼睛上。他睁不开眼,皱着眉头循声发问:"什么?"
  梁景健看着实在难受,忍不住抬起手来给他擦了一把:"我走了。"
  郭晓凌没反应过来:"走?上哪?"
  "进城。……不是看我儿子去吗……"梁景健道。
  "那我呢?"郭晓凌脱口而出。
  "你……你先在我七叔家歇歇行吗。我下午也就回来了。"梁景健挺理所应当地回答道。
  "不行。"郭晓凌断然拒绝,他看不清,虚眯着眼伸出一只手乱抓,那模样,简直就跟个听说要被父母抛弃的盲孩子似的。"别介,我自己在这里干嘛,我跟你一起去。"
  梁景健十分为难:"这……你去……多不方便啊……"
  郭晓凌道:"怎么不方便呢?"
  "这……"
  "你去哪见你儿子?"
  "这个……就是约了个地方,我前妻带他过去……"
  "我随便找一地儿呆着,不跟着你就是了。我可不自己在这儿,我在这儿算怎么着啊。"郭晓凌把头埋回水盆。
  梁景健没想过要带郭晓凌去,听他这么一说,站在那里就发开呆了,心想我七叔家也不是龙潭虎穴吧。
  郭晓凌的声音瓮声瓮气地从盆里传来:"什么时候去……"
  梁景健不由的提高了嗓门:"这就要走。"
  郭晓凌明显加快了速度:"等等。马上。我跟你一起。"
  梁景健无话可说,张了几下嘴,最后一屁
股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看郭晓凌在那里擦头了,方道:"郭主任,我看您就别去了,我七叔家那个小东风二哥刚不是开走了么,我说好坐邻居的车过去……那是个农用三轮,路上太冷了……你受不了……"
  郭晓凌倒是满不在乎,打了个喷嚏,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透过湿漉漉的头发望过来:"没事。"
  虽然遭到了一致反对,郭晓凌还是决定要跟梁景健一起走。
  梁七叔命小儿媳妇去帮郭晓凌找件衣服。小儿媳妇跑回屋一打量,厚衣服有两件,全是没来得及洗的,被自己夫君穿的铁也似,她比划了比划,觉得这无论如何也不能往郭晓凌那人身上套,便红着脸跑出去,道:"没有。"
  梁七叔无奈,只得亲自上阵,伙同老伴跑到屋里翻腾一阵,最后抱了一堆衣服出来:"郭主任,那你多穿点衣裳吧。"
  郭晓凌一瞅,好家伙,这小山似的都是什么玩意?除了地主老财似的棉袄,散发着陈年味道的军用大衣,还有件发了黄的羊皮坎肩……这堆衣服看着倒是不脏,但是就这模样,打死郭晓凌也不会上身的。不过他如今也被冻乖了,思忖片刻,还是从里面提出一件款式极度陈旧的羽绒服罩在身上。"谢谢啊。"
  在梁七叔的强迫下,郭晓凌还套上了一条黑亮黑亮的皮裤。梁七叔怕他刚洗了头吹不得风,又特意找了一顶最厚的雷锋帽套他头上。郭晓凌抬起沉重的头,瞥见梁七叔的小儿媳妇正垂着脸憋笑,就连梁景健,脸上也露着点哭笑不得的神情。这回郭晓凌不用照镜子也能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形象了。他窘迫地抽抽鼻子:"走吧。"

  在路上(已完)

  事实证明郭晓凌没有反抗梁七叔设计师的设计是完全正确的。
  穿那么厚,他和梁景健坐在那辆八面来风极为敞亮的机动三轮上,一路疾驰,还是被吹了个透心凉。
  郭晓凌身裹鼓鼓囊囊的羽绒衣,头罩屎黄屎黄的雷锋帽,哆哆嗦嗦地蜷缩在一角,嘴唇发白,清鼻涕毫无知觉地一个劲往下流,当真是斯文扫地、狼狈不堪。按照他的风范,如果能看见自己此时此刻的窝囊形象,估计会因忍无可忍而疯掉。然而他现在压根顾不上自己的形象问题了,只是在寒风里一味地蜷缩,拉衣服,连头都不敢抬。
  梁景健的脸也被冻木了,但也并未达到不可忍受的程度,他竖起大衣领子,看看可怜巴巴坐在一边的郭晓凌,心中充满了自责。看他冻成那样,若非是郭主任,恨不能先一把把他揽到怀里暖和暖和再说!
  好在县城不久就到了,捎他们的人把他们放在车站附近便自去了。郭晓凌之前差不多是被梁景健从车上抱下来的,现在他依旧双腿麻木,拖着梁景健前行了数百米才算活动自如。梁景健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憋了半天还是无奈地来了一句:"郭主任你说你非来受这份罪……"
  郭晓凌还没缓过劲来,无心反驳,只道:"你去吧。远不远?我在附近找个地方暖和暖和等着你,等会你办完了事直接来找我好了。"
  梁景健道:"远倒是不远,在她家附近一个小店,我坐公交车过去……你去哪?"
  郭晓凌四处打量,指向不远处:"就那肯……"他本来想说肯德基,话还没出口就发现那是一家装修风格与肯德基如出一辙但却名为"肯得基"的山寨快餐店,直接就咽了回去。
  甭管啃什么鸡,暖和下来是当务之急。郭晓凌加快脚步,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最后一步般冲上前去。
  "肯得基"门口站着的女招待员大老远看见过来两个土了吧唧的人,正犹豫间,那个头戴雷锋帽老农模样的人已经一马当先推开了玻璃门,一屁 股坐在座位上。
  招待员贴身跟随:"您……"
  一堆黑呼呼圆滚滚的衣帽里,她蓦然看到一张极为白净清俊的脸,不由得吃了一惊。
  郭晓凌看到小姑娘这个吃惊的表情,突然想起自己的一番装束,脸一下子就红了。他下意识地迅速摘下帽子,手上下摸了几下,低头俯瞰桌面。
  招待员只看到蓬松的头发下一点秀致的鼻尖,脸不知为何也慢慢红起来。
  "郭……郭主任……"跟进来的梁景健站在两个满脸通红的人旁边,略带诧异地问。
  "嗯。老梁,坐下暖和一会吧。"郭晓凌镇定声调道。
  梁景健挠挠头,看看招待员,再看看郭晓凌:"那我不坐了,赶紧的去吧……你先坐着,等会我回来找你。"
  "先生,您要点什么?"招待员看梁景健走了,试探着问。
  郭晓凌本来就因自己的狼狈装束而不自在,被她死盯着这么看,冻僵了的身体瞬间就冒了汗,他掩饰地咳了一声,指指前面的点餐台:"等下我自己去吧。"
  "好的。"招待员点点头,脸上红扑扑地撤了,总共几十步的路回头数次。
  温暖渐渐回复,郭晓凌脱掉外边那件庞大的羽绒服,靠在座位上。他嗓子很疼,本来想去买杯饮料,但看到点餐处人头众多,而收款的几个小姑娘伙同刚才过来要他点餐的那个接待员一边忙碌,还一边朝自己这边瞅兼议论着什么,便暂时没有过去。
  呆坐了一会儿,他不知怎么的,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这一觉不知过去了多久,郭晓凌迷迷糊糊地抬起头,依稀看到一个酷似梁景健的形象。他揉揉眼睛,对面坐的,那不是梁景健,又是何人?
  郭晓凌自觉这一觉睡得不短,可又没有什么神清气爽之感,反倒觉得脑仁愈加沉重,眼睛难以睁开。
  "老梁,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话一出口,郭晓凌才发现自己嗓子也哑了。
  梁景健倒没注意,脸上露出一个不只是哭是笑的表情:"来了一会了。"
  "怎么样?"郭晓凌用力清嗓子,先关切地询问。
  "唉。"梁景健似乎没有什么叙述的欲望,"挺好,挺好。"
  郭晓凌仔细打量梁景健,觉得他眼睛有点红肿,不禁深刻怀疑他是哭过了的。然而郭晓凌也不好意思追问,沉默半晌,转换话题道:"不知怎么的睡着了,几点了?"
  "五点了……我怕都赶不上回去的车了。"梁景健回答道。
  "那怎么办?你怎么不早喊我啊?"郭晓凌皱起眉头。
  "唉……唉……你正睡着……我就没好意思叫你。"梁景健支吾道。
  "那还回得去吗?"郭晓凌轻摇头。
  "现在有可能能赶上……"梁景健站起来,脸上露出了隐藏已久的焦虑。
  "我……"郭晓凌马上也站起来,"那还等什么呀,赶紧走啊。"他被梁景健的焦虑感染,慌不迭地把那一身行头往自己身上套,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偶然一瞥,又见几个招待员瞄着自己窃窃私语,猛然想起自己在这里睡了一下午什么也没消费。得,虱子多了不怕咬,他索性把雷锋帽往头上一罩,遮住大半张小脸,一拉梁景健,急匆匆走了出去。
  车站就在不远处,俩人脚下不停,结果还是没赶上那所谓的末班车。梁景健一脸沮丧:"这咋弄的……"
  "这才几点就没车了……"
  "郭主任,主要是到我们那边的车太少了。"
  郭晓凌也没办法,正陪着他在寒风里发呆,突然看到一辆红色的出租车驶过,便道:"那不能坐吗?"
  梁景健扭过脸看他:"能。"
  郭晓凌气急败坏地捶捶沉重的脑壳,觉得自己就这么跟着梁景健不拐弯地走,不走墙上去倒怪了。"早说不就完了吗。"
  "刚才一时没想到啊……到我们村挺贵的,以前没坐过,不值当的。"梁景健解释道。
  郭晓凌珍惜身上一丝余温,冻得不想多说,看到一辆车驶过,赶紧招手停下,正待拉车门进去,却被梁景健一把拽住。他以为梁景健要坐在前面付账,刚要说"不用",
  却被梁景健拉着往反方向跑去:"郭主任,有车了,有车了。"
  郭晓凌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跟他一路狂奔,追上了一辆小客车。挤了上去,梁景健方气喘吁吁地解释道:"这车……也……能到。"
  郭晓凌跑的肺都要裂开了,车开出二里地去才平喘,面红耳赤地转过头,正迎上梁景健关切的目光:"郭主任,没事吧?"
  郭晓凌看了他十几秒,头垂下去:"没事……能到就行。"
  接下来,郭晓凌继续咳嗽,而梁景健的手一直悬在他的后背上,不知是放下去还是拿走……
  本来也就二十分钟左右便能到家,结果车开了十五分钟,梁景健觉得不对劲:"咦,咋不往东边拐呢,这是往哪啊?"
  售票员瞅他一眼:"你想去哪?"
  梁景健道:"不走清河沟那边么?"
  售票员又打量他一番:"早不走了,改道好几个月了。这边路修好了。"
  "那……那我们下吧。"梁景健拉拉昏昏欲睡的郭晓凌,用一种请罪的口气怯怯道:"郭主任,咱下去吧,这车不到……"
  俩人在空旷无人的乡村小路上徒步前行,梁景健的心情真是差到极点、备受煎熬。此时此刻,他不由得想起前一段时间在网上看到的一句话:生活真他妈好玩,因为生活老他妈玩我。这情形,不是他在玩郭主任,就是老天爷在玩他了。
  梁景健再次偷眼去觑郭晓凌,却发现那人一改刚才垂头丧气的蔫样子,竟奇迹般地又精神起来了:"老梁,这不错啊,咳咳咳。"
  此时天色未黑,郭晓凌掏出相机,调焦,一通狂拍:"真的不错。"
  他扭过头来,往日总觉的苍白的脸冷的红起来,倒显得颇有生机:"在城市报这些年整天关注那些城建,老街新貌的,想拍这些都没机会。"
  "老梁,快到你七叔家那村了吧。"梁景健还没来得及回应,郭晓凌又道。
  "是,是啊,你怎么知道?"梁景健道。
  郭晓凌极目远眺:"那不是那电线杆子吗。"他对梁景健一笑,"我挺记路的吧。……咱们去那里坐坐怎么样?"
  梁景健少见他如此活泼,而刚才那一笑不无得意,像极了一个顽皮的小孩。他心中虽然讶异,可情绪是会传染的,他不由自主地跟着郭晓凌迈进了旁边一望无垠的庄稼地。
  土地以灰黑为主色调,夹杂着萎靡的枯黄与孱弱的新绿,边边角角里,还残留着一点未融的残雪,因为阔大,看上去很不错。郭晓凌坐下去,鼻子还抽着,却用一种很快乐的眼神望着梁景健:"老梁,不错。"
  梁景健不知道他这不错具体指什么,也跟着坐了下来。
  看他坐下,郭晓凌干脆躺了下去。这会儿他也不觉得冷了,风冷飕飕地刮在脸上,睁开眼睛,是高远无比的淡蓝色天空。郭晓凌在厚墩墩的衣物里敞开胸怀,感到这气氛浪漫无比。
  梁景健迷茫地望着只差没打滚的郭晓凌,心想:亏得这不是他的衣服。
  郭晓凌仿佛是很陶醉地沉思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脑地问:"老梁,你喜欢吗?"
  "喜欢什么?"梁景健不明所以地问。
  "喜欢……这里吗?"
  "喜欢……啊。"虽然奇怪,梁景健还是回答了,"咋不喜欢呢。……85年我在县城里上学,那时候也没有车,我回家都是跑着。每次到了这里,我都要下来坐一会儿。……"
  说到这里,梁景健停下来看了郭晓凌一眼,发现他正专心地看着自己,眼睛闪亮亮的。
  郭晓凌见他停住话头,便道:"说啊,然后呢。"
  "然后,……呵呵,有时候也像你这样躺着。特别是麦子快熟的时候,那时候也不跟现在似的那么多农药,我躺在地垄上,随手就揪一棵吃了,嫩嫩的……"
  郭晓凌微笑道:"你躺这里都想什么?诗吗?"
  梁景健不好意思地抓抓头:"想过,念念诗,也哼哼歌啥的。不过,那时候家里供我上学不容易,我也不是多聪明,学医背得东西又多,我经常是在这里背背书……"
  郭晓凌道:"你很用功啊,应该考大学的……"
  梁景健听不得表扬,慌忙道:"考不上考不上,那时候就没想过……"
  郭晓凌又道:"你给我唱个歌吧。"
  梁景健惊道:"唱歌?……呵呵,算了吧。"
  郭晓凌也不勉强他:"你歌唱得挺好的……那时候你都喜欢什么歌啊?"
  梁景健寻思寻思,挺不好意思地道:"我们那个时候听什么歌啊……小时候我也就是听过《北京的金山上》,革命歌曲啥的,主要是在县城里的时候和我住一个宿舍有个大哥,他家海外有亲戚,条件挺好的,喜欢音乐的,也时髦。他有个双卡录音机,我从他那里才知道邓丽君、罗大佑、张学友这些人的……这个大哥会不少乐器,毕业的时候还送我一把口琴……"
  郭晓凌忍不住笑道:"老梁,你还是个文艺青年呢。"
  梁景健觉得自己说太多,很窘地红了脸。
  郭晓凌猛地坐起来,吓了梁景健一跳:"老梁,咱甭去你七叔家了,我们去县城宾馆开间房住吧……"
  "为……为什么啊"梁景健被他的跳跃性思维搞得一楞一楞的。
  "你七叔家太冷了,……我感冒了,挺不舒服的。"
  梁景健为难地苦笑一下:"那还躺地上……"
  郭晓凌似乎是为了验证似的打了好几个喷嚏:"白天还好点……说实在的老梁,晚上真是冻得受不了……你说行不行?"
  梁景健很不情愿地苦着脸,想要拒绝:"郭主任,不好吧……东西还在那呢,也没给我七叔说……"
  郭晓凌很为自己的主意兴奋,因此毫不在意:"没关系。我们一早回来拿,反正下午的飞机,你现在就可以给你七叔打个电话。"
  梁景健依然是苦着脸:"郭主任……不是,你不知道,这个,咱要是这么突然不去,我七叔他会不高兴的。咱都来到这儿了,要不还是去住吧,凑合一晚……"
  郭晓凌看出他十分不乐意,便低下头沉思。
  梁景健又道:"再说,现在这个点了,这也没车啊,您看看……"
  郭晓凌抬起眼,脸上顿时显得无精打采起来:"好吧。"

  回去

  的路上天仿佛是一瞬间就黑了,而梁景健看到郭晓凌的情绪似乎变得很是低沉,心中不免忐忑。他总觉得自己是得罪了郭晓凌,在这种担忧的驱使下,他暂时放下了自己小感伤,想方设法地撩拨试探起郭晓凌来。
  郭晓凌对于梁景健的讨好和梁七叔家的热情,倒也给予正常的回应,只是明显地精神不振。
  一来二去的,大家也说无可说了。晚上,屋子中央又开了麻将桌,满屋里回荡着"杠、碰、吃"的声响,四人上阵,数人观战,郭晓凌不玩不看,便孤立出来了。他跟猫似的偎在火炉旁边,低头望着炉膛,时不时往里面添一铲炭,看上去无聊之至。
  好容易等打麻将的人散去,郭晓凌已经头大如斗,勉强洗刷完,蔫蔫地回到自己那冰冷的房间。
  他冷得四肢僵硬,鼻子堵塞眼泪汪汪,却坐在床边犹豫着不敢上去,因为实在是没有勇气挑战那冰窖似的被窝了。
  正在这时,门上被敲了几下,随后梁景健走了进来,左手抱着一床电热毯,右手拿着一个热水袋,咯吱窝还夹了一个玻璃瓶,满脸堆笑:"郭主任。"
  郭晓凌看着他没说话,梁景健就把东西放到他床上,笑道:"我让七叔找了个电热毯,等会你铺上……可能好久没用了,不过不脏,你要是嫌就铺到床单下面,这俩给你暖着……"
  他说到这里,转过头小心征求郭晓凌的意见:"我帮你弄上?"
  郭晓凌点点头:"嗯。"
  得到首肯,于是梁景健一通忙活,安置完毕,看看一脸呆滞状的郭晓凌,犹豫了片刻,终于说道:"郭主任,你别生气……"
  郭晓凌抽抽鼻子:"生什么气?"
  "就是……下午……那个……"梁景健不知道怎么下嘴,只得又伸进手去调整热水袋的位置掩饰,"……这样应该就不太冷了……"
  "那你进去暖暖呗。"郭晓凌忽然似笑非笑冒出这么句话来,因为带着鼻音,听起来仿佛带了一丝撒娇的味道。
  "我……"梁景健一楞,他实在摸不准郭晓凌是怎么个意思。他盯着郭晓凌微微发红的脸,想分辩出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沉默半晌,梁景健吞吐道:"郭主任你开玩笑我还真有点不习惯……"
  郭晓凌还没说话,梁二嫂却突然进来了,声音很大:"郭主任,你是冻着了吧,来来来,姜汤姜汤,老早俺爹就让我给你熬着来……还有感冒药,吃了吧。"
  外边有谁叫了一声,于是梁二嫂和梁景健一起出去了。
  郭晓凌关了门,回来把冒着热气的姜汤慢慢喝掉了。其间,他拿起感冒药看了看,发现上面写着"快刻",便没敢吃。
  第二天郭晓凌起得很早,究其原因,倒不是琢磨什么事没睡实,而是因为昨天那碗姜汤没起作用,他纯粹是给憋醒的。郭晓凌耳鸣鼻塞、头重脚轻地下了床,唯一的想法是赶紧离了这里,躺到自己的床上再睡一觉。
  饭毕,在梁七叔一家及村中闲人的夹道相送下,郭晓凌和梁景健坐上梁家老二的东风货车,向县城驶去。
  郭晓凌回去自然是死也不会穿梁七叔给他的那套雷人服饰的,一路奔波,本来就汹汹而来的感冒更加严重了,到达机场的时候,他简直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
  梁景健早就发现郭晓凌有异于来时兴致勃勃,却变得蔫头耷脑的情状了,他知道郭晓凌是身体不爽,但也不免担心他心里有什么不痛快。——人家好心好意陪自己回家,没感谢不说,可别再把人给得罪了!
  梁景健这样想着,便时不时憋出句嘘寒问暖的话来,可无论他说什么,郭晓凌总是半死不活地哼一声作回答,还摇摇晃晃的,一会儿往一边倒,一会儿又往他身上靠。
  上了飞机,一直昏昏欲睡的郭晓凌彻底睡了过去,梁景健再说什么,他就连哼也不给哼了。
  这工夫,梁景健才算腾出空来回味思索一下,回味一下儿子那圆乎乎的小脑袋,思索一下他被他妈拉着离开时依依不舍的表情。
  那天的会晤根本就没有持续多长时间,短得不像一个半年未见的重逢。小孩儿的成长是日新月异的,不过半年,他的儿子仿佛就长大了一圈,所幸小孩并没有因为时间而与自己生分,那种血浓于水的情感一瞬间就涌起来,没有隔阂。
  可正是因为这样,梁景健更加心酸。儿子是这样的好,可儿子的妈妈,却是那样的冷漠,不吃,不和,没有话,接了个电话,就要把儿子带走。
  梁景健没有怪过她,从一开始到现在,然而看着她扯着一步三回头的儿子离去时,他不禁热泪盈眶了:是什么,让她变得如此义无反顾、断得这样干净利落?
  可悲的是,他不能阻止,也没有资格阻止,一个男人,不能给予丈夫应该给予老婆的,甚至不能给予老婆能够给予儿子的,他,无话可说。
  等母子俩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梁景健竟有一种永别的感觉……
  梁景健正想到情深意浓、鼻子发酸之时,突然听到身边的郭晓凌呻吟了一声,他侧过脸去,看到郭晓凌闭着眼睛伸出右手朝自己这边摸过来,口中不清不楚地嘟嘟囔囔:"水啊,水……"
  梁景健挪动了一下屁股:"郭主任你要水……等……"
  他话音未落,郭晓凌的手先落了下去,搭在了他的大腿内侧。
  梁景健整条腿麻了一下,就跟触了下电似的,他没去推郭晓凌的手,只是僵硬着身子晃了一下。结果不晃还好,这一晃,郭晓凌那只毫无知觉也毫无自觉的手,恰恰滑到了他的两腿之间。
  梁景健虽然是个精神大于□的柏拉图,可也不是柳下惠,更不是□,要算起来,他得有一年多没近过女色了,他又不乐意做那自己和自己玩的猥琐事,因此,说他禁欲良久一触即发,是一点不带瞎的。
  这不,郭晓凌的手一覆上去,从小腹,到四肢,梁景健浑身都不是那么回事了。从那只细长白嫩的手的下方开始,一路酥麻下去。
  梁景健想弄开那只惹祸的手,可一旦心里有了鬼,他倒不敢动了,两只胳膊跟废似的,愣是抬不起来,只能摆腰移屁股,想把那手甩下去。
  可无论他怎么晃,那手总在方圆半分米的地方画圈,蹭过来蹭过去,倒把火给蹭大了。
  这回梁景健动也不敢动了,他僵立在那里,脑门上开始冒汗。梁景健坐在靠走道的一边,自觉煞是显眼,慌乱之下,他伸手去拽郭晓凌的毯子,拽了一拽没拽动,也不敢再拽,又把自己的大衣搭在了腿上。
  梁景健一脸尴尬憨厚的表情,衣服上也一片风平浪静,可使衣服底下老梁他二弟,就有点不厚道了,磨磨蹭蹭竟有些要起来的意思。
  梁景健又舒服又难过,正苦着脸挣扎的当儿,空姐过来送饮料了。
  一句"先生"把梁景健吓得直哆嗦,及至一回头,看见空姐那一脸和煦的笑,更加手忙脚乱起来。"我我我……"为掩饰,梁景健伸出胳膊想接住一杯水,没曾想,手忙脚乱之下,衣服从大腿上滑了下去,而暴露出来的郭主任的手,还执着地搭在一片微微隆起的东西上。
  一瞬间,时光停滞了,万物凝固了,飞机不走了,云层冻结了,而梁景健同志的脸,刹那间就熟透了。
  空姐见多识广,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写着七个大字"原来如此,我说呢……"她职业性的微笑不变,半蹲下去,一只手捧着托盘,另一只手把大衣捡起来,又原样给梁景健搭回去了。
  要说人家这服务也够周到够体贴,且啥也没说就走了,可剩下一个满脸通红的老梁,还是连死的心都快有了。
  这回梁景健也顾不上别的了,连抖落带拽的把郭晓凌的手给拨下去了。再看看郭晓凌,还是毫无知觉,没事人似的,眼睫毛都不带眨一下的。
  梁景健盯着那张白中透红的睡脸,一时间恨不能扑上去咬一口——不是泄欲,纯属泄愤!
  下了飞机,半睡半醒、对刚才的事情一无所知的郭晓凌还是跟掉了魂似的,看人的眼神充满了茫然。就这样,梁景健也没说送他,敷衍几句,窜上大巴,俩人就此分道扬镳了。
  郭晓凌此刻也没精力去管他了,他站都站不稳当,觉得自己下一步就要晕倒。
  勉强挨到父母家,郭晓凌摸半天摸不着钥匙,按着门铃就想顺着门往下出溜。
  郭父不在家,郭母对他大过年的不听话跑出去的行为很不满,到现在还没消气,看见他蔫了吧唧的回来,也懒得搭理。
  郭晓凌也没话说,一头扎到沙发上,就不动弹了。
  郭母冷眼旁观了一会儿,见他始终不动,最后还是忍不住走过去,板着脸道:"野回来了?有本事别这模样啊?"
  郭晓凌双目紧闭一声不吭。
  郭母怪生气的,提起他的风尘仆仆的裤腿往下拽:"你看你,脏成这样还往沙发上蹭,回来了还不赶紧去洗澡!懒死你算!"
  郭晓凌由着他妈把自己的大半截腿拖到地上去,并不反抗,就着那个半垂半靠的姿势呆在那里,也不嫌难受。
  郭母气得在他身上拍打了两下:"起来!……快起来!"
  郭晓凌动动脑袋,皱着眉头含含糊糊叫了一声"妈":"……别动我,难受……"
  郭母停了手,嘴上可没停:"难受啊,活该!谁叫你不听老人言,非哭着喊着要出去来着。知道了吧,有本事别到家里来哼唧啊……"
  在郭母的嘟囔声中,郭晓龄半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挣扎着爬起来,摇摇晃晃走到柜子旁,拉抽屉。
  "你干什么?"郭母站在原地问。
  "找药……您别唠叨了,我发烧了……"郭晓凌在抽屉里翻了翻,突然一屁 股坐在地上,趴在柜子上,睡着了一般。
  郭母看他这惫懒样又是一阵恼,走过去揪他领子:"你看你这是什么样子,多大个人了跟个癞皮狗似的,你不是有能耐吗,你不是吆喝着身体好非去河南么,你可别生病啊……怎么了这到底是,哪不好受啊?冻着了?"
  郭晓凌动了动,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朝里屋走:"妈,我感冒,发烧,你给我找点药吃,我进屋躺着去了。"
  郭母愣了一下,在后边喊道:"……你怎么了这是……哎不会真就想这么脏着上床吧……脱了裤子啊你倒是……"
  说归说骂归骂,郭母还是心疼儿子,而他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显然也暂时不适合受教育,于是赶上去帮他脱了衣服,又伺候着喂了水和药,郭母为郭晓凌拉上被子,让他好好休息——明天还得上班呢!
  是夜,起来上厕所的郭父听见郭晓凌房间里喊了一声什么,再侧耳倾听,又没有动静了。
  郭父转悠了一圈,有点不放心,还是推门进去,打开灯,想要查看查看。
  这一查看不要紧,郭晓龄把被子都蹬地上了,满脸红通通的。郭父拿手一摸,烫得打了个哆嗦,再仔细一瞧:他眉头紧锁,完全是一幅上不来气的模样。
  郭父吓得上前一步,大喊一声:"老孟,快过来啊!"

  探病

  汽车悄无声息地停在郭晓凌父母家的楼下,先下来的是郭父,他对着敞开的车门伸出手,想要接应一下郭晓凌。
  开车的小伙子迅速转过来,也伸出手去:"我来我来。"
  郭晓凌谁的手也没要,还皱着眉头"啧"了一声,仿佛是很不耐烦的样子。他自己下了车,摇摇晃晃地就要进楼。
  郭父和小伙子跟俩保镖似的从两侧包抄上去。
  "晓凌"
  "哥,慢点。"
  小伙子跑得快,一把搀住郭晓凌:"哥你别慌啊,等等我,留神再给摔喽!"
  郭晓凌挣了一挣没挣动,这边郭父也搀上了:"是。你跑那么快干吗?"
  郭晓凌有气无力地道:"哎哟,没事,你们松开我不成吗?"
  郭父正想说什么,旁边走过来一个老邻居:"嘿老郭,昨儿怎么回事啊?我正想问问你呢。"
  郭父见状,只得撒开郭晓凌,转向老邻居。
  小伙子善解人意地吆喝一声:"那什么,姨父,不然我扶我哥先上去了……"
  "哎,好。"郭父不放心地瞅了蔫头耷脑的郭晓凌一眼,点点头,"真麻烦你了,昆子。"
  "嘿,您还跟我客气呢。"小伙子笑了一声,强行押着老忍不住想挣扎的郭晓凌进了楼。
  "怎么了老郭?晓凌那是怎么了?昨儿半夜那救护车是你们家叫的吧,正做梦呢……愣把我给吓起来了。"老邻居凑过来询问道。
  "唉。"郭父未语先叹,万分抱歉的样子,"真对不住啊,老孟那里的救护车也是,大半夜的又没人鸣什么笛啊,这不扰民吗,真是不好意思了,不好意思……"
  "咳,没事!"老邻居一摆手,"那有什么啊,谁家没个急事不是?我还让我儿子去看看呢,他说是你家,把我给担心的,还以为你心脏病发了呢,呵呵呵……"
  郭父笑道:"真差点了!晓凌——夜里发高烧,我还以为他过去那哮喘又犯了呢,可是吓坏了……"
  "唉,晓凌这孩子也是不省心啊,我记得打小就这毛病那毛病的,三天两头的进医院,操心老鼻子了……"
  "谁说不是呢……"郭父赞同。
  "那就是发烧吧,没别的事了吧?我看都回来了,好了?"邻居道。
  "没别的事,可能过年出去了一趟给冻感冒了。这不,在医院折腾了半天,好多了,他非不愿意在医院呆,我寻思就输个液,让老孟回来给他弄也成,就回来了……"
  "是。有你们家老孟还愁什么啊,得,要不你赶紧回去照看晓凌吧,我得接孙子去了,赶明儿我上去看看晓凌。"
  "不用不用。"郭父一边固辞,一边挥别了邻居。
  郭晓凌的表弟点头哈腰嘘寒问暖了一番后,言称有事,一道烟跑掉了。
  看郭晓凌恹恹地窝在沙发里养神,郭父连忙跑去厨房做饭,想要好好慰抚一下这个病号。
  煎炒烹炸了一通,郭父正想给郭母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到,郭母的电话先来了。
  "什么,你不回来了?……我都做完饭了……那晓凌怎么办,谁给他打针?……好好,我知道了……好吧。"郭父扣了电话,一脸无奈地道:"你妈今天没看完病号,一时半会回不来了,咱们先吃吧。她让你等会儿吃了饭去咱们小区门口那个诊所输液,快吃吧。"
  "嗯。"郭晓凌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并不动弹。
  郭父布置好餐桌摆上饭菜,等了半天,见郭晓凌还不过来,又亲自来催:"吃饭啊晓凌,都七点了。"
  "嗯……不吃了。"郭晓凌眼睛不睁,含含糊糊地道。
  郭父好脾气地上来摸摸他的额头:"还烧吗?你不说好了吗,那这样明天能上班吗?要不我再替你请个假?"
  "别。"郭晓凌终于翻翻眼皮看看老爹,无精打采地蠕动起来,慢慢腾腾、拖泥带水地朝餐厅走去。
  郭晓凌扒拉了几口算是一顿饭,郭父虽觉不妥,倒也不会去逼他,自去收拾了碗筷。
  这边郭晓凌刚蜷缩进沙发,那边门铃就响了。郭晓凌任由嘟嘟声持续,却不挪窝,最后还是郭父甩着湿漉漉的手从厨房里奔出来:"你这小子,不开门也不喊我一声。"
  "啊呀,白杨啊,在在在,你上来吧。"郭父热情洋溢地挂了对讲机,转过脸来挂了一脸愁容,"晓凌,我学生来了,一会儿怎么陪你去诊所输液啊。"
  郭晓凌道:"不用您陪——我又不是走不动路——"他不情不愿地支起身子,"接待您学生吧,我这就去。"
  "你自己去行吗?……等会我送走他就去看你,你让护士多照应你点……"
  "知道了……"郭晓凌叹了口气。
  说话间,那学生白杨就上了楼来,郭父打开门,一年没见的师生二人好一阵寒暄。
  学生白杨落了座,见郭晓凌穿戴齐整从里屋出来,忙起身笑道:"晓凌哥,你也在啊,这是干吗去。"
  郭晓凌勉强朝他微笑一下:"出去打个针。"
  "哎呀,怎么了?"白杨关切道。
  "没事,感冒——你坐着,我先走了。"郭晓凌没有多解释的欲望,点点头开门走了。
  外边依旧天寒地冻,郭晓凌虽裹得严实,自觉还是有点打晃儿。好在诊所比较近,他提了液体过去,无须多说,很快就扎上针,老老实实地倚到床上了。
  诊所里这会儿就他一个病人,护士处置完他便去和医生嘀嘀咕咕地看热播电视剧了。郭晓凌盯着一滴滴滴落的液体,慢慢地困倦起来。
  突然,电话铃声响起,他忙不迭地伸出一只手去,摸了半天才找到。
  看到来电显示,郭晓凌心里不由得一动,困意顿消。
  "喂。"
  "郭……郭主任,我是梁景健。"
  "我知道。"
  "你生病啦?怎么回事啊,我听说是发高烧,是跟我回家冻得吧……"
  "不是……没事。……嗯,明天就去上班。"
  "我刚加完班,今天第一天上班也不知怎么这么忙……您在家呢吧,你家在哪里啊,我去看看你。"梁景健道。
  要搁别人,甭管对方是真心还是客气,你这边总是要客气推辞一下的吧。然而郭晓凌只是略一犹豫:"你真来吗……我在我父母家这边。"
  给梁景健说了地址,郭晓凌长舒一口气,滑在了床上。
  他的心情开始有些愉悦了,因为适才无以排解的无聊消失了,即将到来的客人带给他希望。不过,这希望并未缓解他身上的不舒服,恰恰有了这个希望,他骨节中刚才就泛起的隐隐疼痛被愈加地放大了——郭晓凌感到难以忍受,他真的很想滚到一个怀抱里,大张旗鼓地呻吟一番。
  将近一个小时过去了,按距离来说,就是再堵车也该到了,可梁景健还是没个人影。郭晓凌先是发了一回狠,继而又担心梁景健是不是找错了地方,本想再打个电话问问,手机却因为没电自动关机了。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门被拉开,梁景健一手一兜水果,夹着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了。
  郭晓凌欠欠身子,很平静地招呼了一声:"来了。"
  "是。"梁景健呵呵笑了几声,"这边没来过,还挺难找的。……郭主任,太对不起了,你说这事弄得,今天一听说你没去上班,我就知道是回我老家给折腾的……唉,这可怎么好呢……"他愈说愈是窘迫,满脸堆着自责,还有一点尴尬。
  郭晓凌似听非听地望着他,伸出一只手去指指座位:"坐吧。"
  梁景健讪笑着落座,干巴巴地询问了几句病情,而郭晓凌干巴巴地予以回答之后,两个干巴巴的人又相对无话了。
  郭晓凌这里无话,郭父家里却是热火朝天谈兴正浓。郭父是个心宽之人,开始虽然有点惦记着郭晓凌,然而退休在家这么久,与久未谋面的得意门生一聊开,那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水不知道喝了多少杯,上天入地地也不知道谈了多长时间。
  突然,电话响起,郭父一接,却是魏骏。
  "郭教授啊,晓凌怎么样了啊,在您那儿吗?"
  "在在在,现在去打针了……"
  "我今天听办公室老步说他病了,这不刚忙完,想去看看他嘛,可打电话也打不通……"
  "不知道啊……好像带着手机的吧……不用看不用看,就是感冒发烧,小凌说明天就能上班去,您不用过来……"
  "没关系,您家不在怡云花园那儿么,我顺路,您告诉我哪栋楼,我等会就到。"
  "魏总您真不用来,太麻烦了,过了年晓凌还没来及去您那儿呢……再说他现在也不在家,在诊所输液呢……"
  "没关系,我看看他就走,您把那诊所的地址告诉我吧。"
  郭父无奈,只好如实告之,最后还邀请魏总来了后务必到家里坐坐。

  游龙戏凤

  郭晓凌和梁景健二人相对干坐了足有十多分钟,梁景健突然站起来,叫道:"医生……这瓶快输完了……"
  护士朝这边瞄了一眼,不慌不忙地走过来,更换完毕,又扑电视去了。
  沉默的局面这才打开,梁景健笑道:"打吊针就得有个人跟着啊,这没人可是有点不方便……"
  郭晓凌眼睛望着天花板,喃喃道:"我没人……"
  梁景健不解其意,道:"这个……这个家里也不来个人陪着你吗?"
  "我父母有事……没什么可陪的……"郭晓凌想了一下,道,"你昨天几点到的家?"
  "五六点吧。"
  "你没什么事吧?没冻着?"
  "没有没有。"
  "……今天单位有什么事吗?"
  "好像没有……就忙了点,还行。"
  一来二去,郭晓凌又不知道说什么了,他正搁那儿琢磨的当儿,梁景健却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来,红着脸递过去:"郭主任,给您……这个钱。"
  郭晓凌诧异地望了他:"什么钱?"
  梁景健梗了一下:"就是,那个,飞机票钱……"
  郭晓凌马上就来了火,他目测了一眼那个敞着口的信封,发现里面的钱只多不少,于是口气很不好听地道:"你给什么呀给,你知道多少吗就给。"
  梁景健脸更红了,他把信封又往前递了递:"我……我查了查,觉得差不多,要,要有什么不够您再说……"
  郭晓凌恨不得一手给他打飞,他咬咬嘴唇,尽量平静下来:"你不用给我,我不说了吗,没多少钱,本来就是我自己作主给你买的,是我想去玩的。"
  梁景健连连点头,解释道:"是是是,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个钱,我也没怎么着,可这个……你都那么帮我了,我自己的机票钱可不能让您出吧……"
  郭晓凌越听越有气,沉着脸道:"那照你这么算,那路上的车钱我得给你,还要再给你多少住宿费?伙食费?"
  梁景健陪着笑,把信封放在郭晓凌搭着的一条薄被上:"唉……别别别,你拿着吧。咱也非亲非故的,不能让你……"
  说来梁景健也是不会说话,你就是说一个"亲兄弟明算账"也比最后一句好听,也未必就能惹怒了郭晓凌。
  郭晓凌气不打一处来,一时间忘了自己右手上还插着针头,抓起信封就给梁景健扔了回去。
  他这一扔,把针头给挣了下去,涌出来的血落到被上,瞬间就染红了一片。
  信封没封口,人民币忽忽悠悠撒了老梁同志一身一地。梁景健也没顾得上这个,一把抓住郭晓凌的手:"郭主任……你别动……"
  护士听见声音一回头,惊叫一声冲过来:"怎么搞得你们……"
  医生也放弃了电视走过来,几个人七手八脚抓住郭晓凌,批判不休。
  "怎么了这是?"一片混乱之间,魏骏恰恰好走了进来。
  郭晓凌冲动地摔出钱去后才觉出疼痛,正绷着脸孔直着身子让医生给处理伤口,一眼看到魏骏,不由自主地凛了一下,随即侧过脸去一言不发。
  倒是梁景健赶紧束手而立:"魏总,来了。"
  魏骏瞟了一眼狼藉的现场,七零八落的钱,自古在床边坐下,微微探了头:"怎么回事?打针还打出故事来了?"
  郭晓凌瞅了他一眼没吱声,嘴角抽搐一下。
  魏骏直了直腰:"晓凌,身体怎么样了?怎么就发烧了?——社里的同志都很关心你啊。"
  当着梁景健,郭晓凌没太露痕迹,淡淡回了一声:"没事。"
  魏骏点点头,转脸打量梁景健:"梁景健什么时候来的啊,这怎么着,钱多的没处花了,撒着玩?"
  "唉……唉……"梁景健讪笑,低了头尴尬地敛钱。
  "来多久了?"魏骏又笑着问,"挺关心你们领导的嘛……"
  "是是……"梁景健貌似听出了魏总的弦外之音,"我该走了,要不,魏总您坐着,我先走了。"
  "别走。"郭晓凌脱口而出。
  而随着魏骏和梁景健的目光都落到他身上,他的脸开始有点发红:"……我想去下厕所,你帮帮我。"
  梁景健愣了一下,随即连忙答应:"好好。"
  郭晓凌从床上下来往厕所走,梁景健举着输液瓶跟在一边,他比郭晓凌高不少,所以并不费力。
  魏骏有些若有所思地望着二人一步步离开,什么也没说。
  到了厕所门口,梁景健心想郭主任还怪不拿自个当外人,正琢磨着等会儿是不是得替他把裤子拉下来的当儿,郭晓凌却发了话:"谢谢了,给我吧。"
  梁景健倒惊讶了:"啊?不用我进去啊?"
  郭晓凌高高举着瓶子的样子有点吃力:"我挂那钩子上就成,你帮我把门关上。"
  梁景健依言带上门退回来,心是放下了,朝着魏骏堆出一脸笑来:"呵呵。"
  魏骏这会儿也和气:"梁景健,你家住哪啊?……几月份来报社的来着?"
  ……梁景健小心翼翼地陪着话,笑地褶都出来了。
  郭晓凌也不知在里面呆了多久,几乎让人以为他是尿遁了的时候,门才缓缓打开。
  魏骏面朝厕所眼又尖,便道:"梁景健去搭把手啊,瞧你们郭主任,蹭出来了。"
  郭晓凌在梁景健的协助下回到床上,停了片刻,突然仰脸展眉一笑:"谢谢领导来看我哦。"
  他的笑让气氛迅速回升和谐,尽管有那么点怪异和尴尬。魏骏亦笑道:"别介,我这领导可不合格……还是自己部门人亲啊,瞅瞅这又是水果又是人民币的……"
  梁景健尴尬地张张嘴,想要解释却是无从说起。郭晓凌道:"……那是他借我的。"
  魏骏笑得让人如沐春风:"借你的?这还有经济纠纷啊——那不要也别往地上划拉呀,给我呀。我要。"
  郭晓凌脸上似笑非笑,可话干得厉害:"你可不缺钱……"

  老梁的家

  那日最后,以郭父赶来接应,梁景健和魏骏共同告辞,一起离去结束。
  第二天,郭晓凌就半好不好地去上班了,虽说地球离了谁都能转,可在其位就得谋其政,既然在这儿干,缺了他一时还真忙不过来。
  恰逢一个挺重要的城市年会在京召开,这原来一直是郭晓凌跑的口,现在虽然进了总编室,可这事还是当仁不让地落到他的头上。于是接下来的这些天,郭晓凌差不多每天都要靠在会议那边,又是联系又是采访,赶稿发稿,忙得不亦乐乎。
  说起来他的身体挺不怎么样,年纪虽然不大,可闲着没事就整天这里疼那里疼的,懒怠得动弹。然而真的一堆事赶过来,又怎么着都能坚持下来了。所以虽然终日顶着两个大黑眼圈,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郭晓凌还是圆满完成了任务,而且一直没顾得上再打针,发烧貌似也不治而愈。
  这天年会一系列后续事件总算是结束了,正好也赶上休息日,开车在回家路上的郭晓凌,心情还是比较轻松的。
  突然,他瞄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车玻璃摇下来,郭晓凌喊了一声:"梁景健。"
  提一个大袋子的梁景健茫然回头,看见郭晓凌的脸,才猛地省悟,露出一个大笑脸来:"郭主任啊。"
  "怎么走?"
  "哦,我去地铁站。今天早上起晚了,没骑车。"
  "我捎你吧。"
  "别,别,不用,又不顺路。"梁景健赶紧拒绝。
  "我去你家坐坐不行吗?怎么?不欢迎啊?有事?"郭晓凌平日对人是冷淡的,但这几天一直都在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不想说也得说,不想理也得理,不热情不钻营还不成!他这话一出口,自我感觉都是工作带来的后遗症还没过去。
  梁景健也觉得郭晓凌突然的热情和主动有点别扭,但他既然没出去"锻炼",也没有什么变化的环境,所以还是一如既往地嗫嚅:"欢……欢迎。"
  稀里糊涂地,梁景健就上了郭晓凌的车,由他载着奔家去了。
  郭晓凌车里有种特别的香味,跟他身上的还不一样。两人都很沉默,梁景健静静地呼吸着这种气味,望望车外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群,再看看那张眉目幽黑、轮廓优美的雪白侧脸,一时间真有点恍惚之感。
  很快,梁景健的家就到了。他慌不迭地下车,提着盛着书的大袋子兔子似的窜到前面引路。他住的是一栋很旧的筒子楼,这么靠里的位置这么破的楼还真是少见了。
  梁景健带着郭晓凌爬上两层阴暗的楼梯,解释道:"这是对面那栋楼上的人原来的房子,他们都是地质勘探所的职工、家属来着……"
  郭晓凌刚被犬牙交错的自行车们碰了一下腰,正疼得眼泪汪汪,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含混地"唔"了一声。
  走廊混暗,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端着一锅汤与他们擦肩而过,嘟囔一句:"灯又坏了。"
  梁景健咳嗽了一声,又拼命跺脚,果然也没亮起来,他摸索着插进钥匙打开门,请郭晓凌进来:"郭主任,不好意思啊,也没收拾。"
  郭晓凌虽然把自己倒饬得无比光鲜,也一向自以为是"乱而不脏",但不管怎么说,自己的家若是不着意收拾下,那很快就没法插脚了。以己度人,进来之前,他就做好了接受一个乱七八糟或许还会有点气味的家的准备——毕竟,一个单身男人的家,还能干净到哪里去。
  灯开了,屋里的景象却让他吃了一小惊。房子狭长,算上半掩的隔帘后面的部分,也就20来平米,却是出奇的干净。窗户开了一条缝,屋内空气清新,地上仿佛用消毒水泡过一样,一尘不染。
  郭晓凌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赞叹:"老梁你成啊……"
  梁景健呵呵笑了两声:"郭主任,坐吧。"
  郭晓凌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继续四处打量:屋里家居用品不多,可以说是寥寥无几,一张比单人床宽一点的床就占去了不少地。要说这屋里最大的特点就是书多,床上、桌子上,简易的架子上,乃至墙角的地上,都整整齐齐地摞着书。
  郭晓凌探过身去,随手摸了一本过来,看看封皮,是挺流行的什么几个故事告诉你经济学原理:"老梁,这都是你买的?"
  梁景健抓抓头:"是啊,想看看就买了……郭主任你也特喜欢看书吧?"
  郭晓凌让他失望了:"我从来不看书,多少年没买过书了。"
  梁景健无语,看郭晓凌仍在一本本饶有兴致地翻看,便问道:"郭主任吃了么?"
  郭晓凌随口答道:"没呢。"
  梁景健道:"那在我这儿吃吧,我昨天买的菜挺多的。"
  郭晓凌犹豫了一下,正要厚着脸皮答应下来,突然手机铃声响了。
  他接起来,是总编室的小黄:"郭主任,您在哪啊?"
  "怎么了?"
  "就是您采访的那个中小城保会的会长,他现在还有别的职务没?……哎呀,还有好几个事,一时也说不清,魏总他们正看报样呢,郑主任也不在,魏总让您过来一趟……"
  郭晓凌很不高兴但又很无奈地答应了一声:"知道了,我这就回去。"
  梁景健问道:"怎么了?"
  "报社有事,那我回去一趟。"郭晓凌站起来,瞥了一眼桌子,"老梁你还吹口琴啊?"
  "哎,不吹了不吹了……上学的时候跟宿舍的大哥学的,都坏了,当年那大哥送我的,也没舍得扔。"
  "嗯……我走了。"郭晓凌擦过他。
  "郭主任!"梁景健突然叫了他一声。
  "怎么?"郭晓凌回过头来。
  梁景健垂了脸:"那个……那个钱……你还是拿着吧,行不?"
  郭晓凌沉下脸来:"我说,你要再跟我提钱的事我和你急啊……"他又缓和了一下:"行了,就这样吧,我走了。"
  "哎……"梁景健欲言又止地跟在后面,"我送送你吧。"
  据说周五那天包括郭晓凌、执行总编在内的一伙人加班加到晚上11点多,但是周一过来的郭晓凌,精神状态很不错,瞅着没人,还塞给梁景健一把tombo的口琴。
  他的态度是轻松而不容置疑的,这让梁景健无可奈何之下,有点抓狂。

  雷人的一幕

  郭晓凌半仰着身子靠在沙发上,接过郭母递过来的一块削好的苹果。
  郭母轻轻在他腿上拍了一下:"脚,说了多少次了,拿下去!"
  郭晓凌抬起雪白的袜底给他妈看:"又不脏!"
  "不脏那也是脚啊,哪能踩茶几上啊。"郭母嗔道。
  正在这时,郭晓凌手机铃声响起,郭母见他看了一眼,犹犹豫豫地要接不接,便道:"谁啊,快接啊。"
  郭晓凌只得接起,吞吞吐吐地:"……嗯,在家呢……什么事啊……好像等会有点事……"
  郭母看不了他那个龌龊的样子,忍不住问道:"谁啊?"
  郭晓凌见母亲总在耳边喋喋追问,只得捂住电话:"杨敏。"
  这下郭母一下子来了精神,不由得伸手抢过电话:"给我!"
  郭晓凌目瞪口呆地看着郭母喧宾夺主,跟那个好久没联系的小杨扯起来了:
  "小杨啊,怎么了?"
  "孟阿姨啊……没什么……本来是想……算了算了,没事了。"
  "你这孩子,有话就说,什么事啊?"
  "也没什么……真的。……本来想让郭晓凌过来帮个忙呢……没事,他也挺忙的,不用了。"
  "没关系没关系,他不忙!你有什么事,我这就叫他过去!"
  "这……方便吗?其实也无所谓……"
  "没事,他知道你的家,我马上叫他过去。"郭母不顾郭晓凌在那里横眉怒目,把电话给挂了。
  郭晓凌气得光着脚就站在地上:"妈!您干什么啊!"
  "我干什么了……多好的机会啊,人姑娘主动又给你联系,你又没事,一大小伙子整天在家呆着干嘛,出去看看,看看小杨有什么事,多好啊。"
  "好什么啊,天都黑了我干嘛去啊!"
  "黑了怕什么,你还怕黑啊!去吧去吧,人家姑娘都求你脸上来了,不说别的,起码得有点同情心吧。"
  "我……"郭晓凌无话可说,气得把吃了一半的苹果拍在茶几上。
  "嘿,你这小子什么态度,跟你妈摔东西是吧,赶明是不是还想骂你妈两句啊?你说我一天忙活什么啊,光为你操心操的都不行了……你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省点心啊,你能不能懂点事,让你妈多活两天行不?"郭母说着,几乎有点声泪俱下的意思。
  郭父赶紧上来打圆场:"晓凌,去一趟呗,都答应人家了……一个外地小姑娘也不容易……"
  "好好好,我去我去。"郭晓凌生怕把郭母再给惹哭了,赶紧投降。
  他穿上外套就往门外走,走到门口,赌气回头说了一句:"照您的意思,是不是我今天晚上不回来了才好。"
  郭母马上点点头:"好啊……"过了片刻,她腾地站起来,追到门口,对着郭晓凌提高了声音:"不行!不能太随便啊!"
  郭晓凌气鼓鼓地行驶在去小杨家的路上,突然想到这也是去梁景健家的路。
  他脸上的表情柔和下来,嘴角也深思地扬了上去。
  小杨家到了,郭晓凌在楼下先给她打了个电话。
  小杨说下去接他,很快就出现在他面前。
  小杨穿了件毛皮坎肩,歪扎了个小辫窜过来,看上去并不像电话里那么着急和沉重:"你真过来了,谢谢啊。"
  "怎么了?"郭晓凌有点不自在。
  "不好意思啊,让你帮这个忙太冒昧了……不过我想来想去也就是你了。是这么回事:我有个老乡,太能缠人了,一直追着我。我都跟他说多少次了,不理他也就罢了,今天他坐我家里来不走了,非要我给他一理由,可我说什么他都不信啊,还说我只要单身他就有希望,非跟我赖上了不可……你帮帮啊,装一下我男朋友,我可跟他说了,等会你别穿帮啊。"
  郭晓凌听完他这番话转身就想走:"别……我装不了。"
  "哎呀。"小杨一把拉住他,"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来都来了,就演一次呗,又不是真的,帮我打发走了他就完了。行不行?他总不走我都快急死了,你就帮帮我吧。"
  郭晓凌被她催的急:"……这怎么帮啊……"
  小杨见他有松动的意思,忙道:"没啥难度,不要求你拿奥斯卡,没话说就少说两句,配合我一下就好了,行不行?事后我请你吃饭啊!"
  郭晓凌只好跟着她上了楼,履行他一个男朋友的身份。
  小杨气宇轩昂地打开门,迎面沙发上坐着的人,寸头黑脸,不好看也不难看,瞧见两人进来,不由得站了起来:"敏敏,你……"
  小杨挽着别别扭扭的郭晓凌的胳膊,仰起脸:"来了。这回信了吧。"
  寸头男打量着郭晓凌,微微抬起一只手,嘴唇煽动,简直是个戏台上悲情青衣的形象:"这这这……"
  郭晓凌侧过脸去。
  半晌,寸头男几步迈了上来。郭晓凌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小杨挡在前面:"你干什么?"
  寸头男叹了一大口气:"我不打他……敏敏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人。"
  郭晓凌突然有一种琼瑶戏要开场的预感,他又退了一步,吞了口吐沫开始观赏。
  寸头男果然琼瑶戏男主角附身一般一甩头,演话剧一样揪起自己的衣领子:"敏敏,我很痛心,真的很痛心……不过我不是要你的同情,真的不是。我是个守信用的人,说过的话就不会反悔。你放心,我不会再缠着你了,我受的伤,我自己来处理。我希望你能幸福,不管你信不信,这是我一生最大的目标。"
  郭晓凌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他打了个哆嗦,不由得深深地看了寸头男一眼。
  寸头男也看向他:"……不过敏敏,我还是有句话想说……我真的没有任何私心,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他能给你幸福吗,你还太纯真,你知道有些人是爱自己胜过爱别人的,他真的……以后能一辈子对你好吗?"
  "拜托!"小杨也忍不住了,"你有完没完了,这事不劳您操心!我们好着呢。"
  寸头男痛心地低下头去:"好吧,那就这样吧,我祝你幸福。"
  他一步步沉重地走向门口,突然又停下来韩郭晓凌:"你出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小杨阻拦道:"你干什么?……他跟你没什么可说的。"
  寸头男道:"你放心敏敏,就是一句话而已,我不会干什么的。"
  郭晓凌觉得这个时候自己要是再缩回去也显得太不男人了,便勉强走上前去:"什么事?"
  寸头男低声道:"我要你答应我,一辈子对敏敏好。"
  郭晓凌又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没吭声。
  寸头男特执著地盯着他:"答应我。"
  郭晓凌觉得自己今天要不答应他他就得把自己生吃了,没奈何敷衍地嗯了一声:"当然。"
  这时小杨也冲上来推寸头男:"你这人有病啊,赶紧走吧走吧。"
  寸头男落寞地离去,末了还给郭晓凌留下一句话:"你要记得你今天对敏敏的承诺。"

  共度良宵

  郭晓凌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奇二无比。
  他闷声对小杨说:"我回去了。"
  小杨倒是很兴奋的样子:"谢谢你啊,演得挺好的嘛。……过来坐会吧,来都来了。"
  "不了,我明天还得上班呢,还有点工作没完。"郭晓凌拒绝道。
  小杨也不强留:"那好,你忙吧,改天我再好好感谢你。"
  郭晓凌道:"不用。"便告辞离去。
  小杨把他送到楼下,车都开出一段了,从后视镜里还能看到她站在那里。
  郭晓凌缓缓开出小区,越想越觉得今天的经历很郁闷。偏偏这时郭母还打来电话询问:"晓凌啊,怎么样?什么事啊?"
  郭晓凌不耐烦地道:"没什么事。"
  郭母道:"什么叫没什么事啊,小杨在你身边吗?……哎你倒是去没去啊?"
  郭晓凌怒道:"我当然去了!……我今天不回去了!"
  他把电话挂了,再响也赌气不接。后来电话不响了,郭晓凌也不开了,他一打方向盘,又倒了回去。
  郭晓凌把车一直开到了梁景健楼下,却不上去,在昏暗的路灯下静悄悄地呆着。
  储物柜的最里面有少半盒魏骏遗留下来的烟,郭晓凌抽出一支来点上。他不会吸烟也不能吸烟,尽管咳嗽连连,还是很缓慢很认真地一口口吸着。
  这一支烟抽了有十分钟,郭晓凌不开音乐不开灯,在黑暗里闪闪烁烁明明暗暗。
  看看表,时针已经指向了十,郭晓凌这才掏出手机来给梁景健打电话。
  "梁景健。"他的声音平淡毫无起伏,"我今天办了点事,家门钥匙给忘办公室了,太晚了不想回我父母家了,我就在你附近,能不能在你那凑合一晚?"
  那边的梁景健听着是答应了,因为郭晓凌挂了电话,深深呼了口气。
  他又抽出一支烟,犹豫了半天却没点着,最后,他把那只烟塞了回去,摇下玻璃,把整个烟盒遥遥地扔了出去。
  停了约莫五分钟,郭晓凌正要上去,却看见梁景健东张西望地从楼上下来了。
  他心里一惊,还没怎样,梁景健已经看到了他,招了招手:"郭主任,你来了?"
  郭晓凌下了车:"唔。你睡了?"
  "还没有呢,正打算呢。"梁景健外衣没扣,笑道。
  "不好意思打扰了啊,其实也不方便哈,不然我还是回我父母家吧。"郭晓凌犹犹豫豫地立住,手搭在车门上。
  "没事没事,您别怕挤就行……"梁景健拉住他,"都到这了要不就将就一晚上吧。"
  郭晓凌道:"方便吗?"
  "方便。方便。就怕你嫌我那里。"梁景健有点局促地说道。
  "说什么呀。"郭晓凌微微笑道。
  两个人上了楼,因为楼梯黑,郭晓凌又被自行车狠狠碰了一下腿,进得屋来,坐在椅子上直抽气。
  梁景健真的是一幅准备好要睡觉的样子,床头的台灯开着,被子铺开,枕头边一本摊开的书。
  梁景健不好意思地望着揉腿的郭晓凌:"郭主任,亏得现在也不冷了,这边也没暖气,要是前一段时间,你肯定受不了。
  郭晓凌抽抽鼻子:"还好吧。"
  梁景健的床属于那种一个人有富余,两个人略微有点挤的状况,他把床脚叠起来的一床被子铺开,笑道:"我就这两床被,冬天摞一块的,现在还好,可以一人一床了。……郭主任,怎么着?"
  郭晓凌把外套脱掉:"能洗澡么?"
  梁景健挺为难地说:"能倒是能,我刚洗了,公用卫生间有个太阳能的热水器,应该还有水……不过今天阴天,好像不是很热……"
  郭晓凌无所谓地道:"没关系,冲一下就好了。"
  梁景健忧心忡忡地带郭晓凌过去,介绍一番。自个回到屋里,他有点坐立不安。
  不一会,郭晓凌穿着内衣,冻得哆哆嗦嗦地狂奔进来了。
  梁景健也顾不上多说,打仗似的冲到床边,一掀被子:"郭主任快进来。"
  郭晓凌顾不上多想一头扎进去,缩在里面哆嗦。
  梁景健本来对他来借宿一事有点挠头,现在却突然觉得有点好笑,这个模样的郭晓凌,让他觉得还挺好玩的。
  郭晓凌哆嗦了半天才暖和过来,牙齿还有些打架地道:"这和凉水有什么区别啊……"
  梁景健道:"是不是没有了……我洗的时候还有点热……你没事吧,不会又冻着吧?"
  "没事……睡觉吧。"郭晓凌也顾不上想别的了,都十一点了,也该睡觉了。
  梁景健走到床边,却不上去:"你睡里面还是外边?不然你进去吧。"
  突然,他觉得这话和这场景都那么熟悉,貌似新婚之夜,在那个简陋寒酸的新房里,在床前,他对妻子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梁景健一刹那又恍惚了,大灯关了,黄色的小台灯下,郭晓凌的头发有一绺搭在额头上,脸秀气得像个姑娘,梁景健的心象海水一样涌动起来:多么温馨!可惜,这儿躺得不是她。
  郭晓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很听话地答应了一声,拖着自己这条被子滚到了里面去。
  梁景健表面平静心里有点紧张地钻进另一条被子,把自己慢慢展开来:"郭主任,不挤吧。"
  郭晓凌道:"不挤,你可以再过来一点。"
  两个人像两个循规蹈矩的小学生一般把自己限定在一定范围之内,所以非但不挤,还空了不少。
  "郭主任,我关灯了。"梁景健关掉台灯,屋里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只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
  郭晓凌毫无睡意,想和梁景健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思考着,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郭晓凌不得不把手压在自己的胸口,他担心梁景健会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等郭晓凌好容易想出一句搭讪的话来,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梁景健那边的呼吸声似乎已经非常平稳,他又不敢说了。
  手机又响了一次,是郭母打来的。郭晓凌在它唱第一个音时就关掉了。他给郭母回了一条短信,说自己回家了,然后在黑暗中看了一眼梁景健,很放心地把手机关掉了。
  胡思乱想中,郭晓凌最后也睡着了。
  半夜,也许是僵硬的姿势很不舒服,梁景健自行醒了过来。
  借着外边的光亮,他看到郭晓凌背对着自己,把被子紧紧抱在怀里,身上却是什么样没有盖。梁景健愁坏了,他是真害怕郭晓凌再给冻出啥毛病来!于是他探起身想把被子给拉回来,却是怎么拽也拽不动,而郭晓凌就这么拽也没醒,末了梁景健只好把自己的被子拉过一半去,盖在他身上。
  两个人突然就贴得那么近,虽然隔着衣服,梁景健还是能感到郭晓凌身上传来的柔软的气息。
  他感情上并不抵触这种气息,甚至还想,这如果是具女性的躯体,自己真应该翻身去搂住……但这究竟不是,于是梁景健还是向外挪开了一块。
  ……
  两个人是同时被梁景健的闹铃声吵醒的,然后同时发现,在同一床被子下,郭晓凌紧紧地缠抱住梁景健半边身体。
  郭晓凌还没完全清醒就倏地缩回去,然后彻底清醒地坐起来,一时间窘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梁景健还好一些,他揉揉眼睛也坐起来:"郭主任你睡觉也挺不老实的,踢被子不说,还老爱抱着点什么……"
  梁景健似乎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两人洗刷完要走的时候,郭晓凌脸上的红晕还没完全下去。
  梁景健本来要骑自行车,和郭晓凌分别前去报社,但郭晓凌又如何答应,最后,他们终于达成一致,把梁景健的自行车塞到后备箱里,一同开车去了报社。
  到了报社,因为时间还早,郭晓凌让梁景健先去楼下的快餐店叫饭,自己去地下停了车,走上来和梁景健共进早餐。
  朝阳透过玻璃照在两人面前的桌子上,金黄色的油条在洁白的豆浆里闪闪发光,郭晓凌的心情突然就好得不得了。

  风云突变

  吃了饭,两个人肩并肩往单位走去,从后面看,真个是亲亲热热、有说有笑的样子。
  这一天郭晓凌都情绪不错,跟人打招呼的频率和力度都有所提升。
  下午他跟杨总去部里参加一个会议,开完会已经挺晚了,杨总正好有点急事,司机小赵就先把他送走了。反正部里离报社也不远,郭晓凌就自己打车回来了。
  回到报社发现人都走光了,郭晓凌也就没再上楼,想着直接开车走人,没成想,一拐弯,恰好斜刺里遇上了魏骏。
  魏骏的表情有点奇怪,与他并排走着:"晓凌最近很潇洒嘛。"
  郭晓凌哼了一声,加快了脚步,并不作答。
  魏骏不离不弃地跟着他:"怎么了,新欢虽好,可旧情犹在吧。"
  郭晓凌冷笑着看了他一眼,不屑地切了一声。
  二人下了车库,魏骏道:"哎,你跟那个梁校对怎么回事啊?"
  郭晓凌停住脚步:"你别跟着我行不行?"
  魏骏一把年纪了也有点挂不住,顿了一下还是继续跟着:"又拿自个特当回事呢吧,我开我的车去不行啊……说真的,郭晓凌我是关心你哈,你可别到最后真跟那个姓梁的搞一块去了。"
  郭晓凌做出既鄙夷又诧异的表情:"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魏骏皮笑肉不笑地道:"你说呢?你要是跟了他这不是给我难看吗,你说这是你没品味啊还是我没品味啊?"
  郭晓凌被他气得到了无语无奈的地步,头也不回地甩下一句:"哼,人家的品味比你高。"
  魏骏拉了他一把:"不是晓凌你玩真的啊,你说你这算不算自暴自弃啊。"
  郭晓凌再也无法忍耐了,他站在自己车前,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魏骏你也太无聊了吧,不,是无耻!你别一阵一阵的,我不吃这套。你有什么资格管我啊,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我爱看上谁看上谁,我看上谁也比你强。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别人啊,你还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啊……我就看上梁景健了怎么着吧,我就喜欢他怎么着,我看人哪都比你强,至少没你那么虚伪……"
  郭晓凌盛怒之下嚷嚷出这么一番话,却发现魏骏的眼神有点不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郭晓凌听到一阵细微的窸窣声。他看到,在自己车的后面,慢慢站起一个梁景键来。
  说实在的郭晓凌一直很谨小慎微,虽然看着跟耍酷似的,其实他自个知道,那纯粹是压抑的。最近一段时间真的是有一点忘形,难道马上就应了那句老话——乐极生悲?
  他整个人立刻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简直是个天塌地陷的感觉。
  魏骏也不是多镇定,但比郭晓凌还好些,脸色变了几变,对着梁景健沉声道:"你怎么在这儿?"
  梁景健手里抖搂着一张皱皱巴巴的报纸,脸涨得通红:"我……我……"
  "你在这干什么?"魏骏慢慢恢复了正义凛然,改质问了。
  梁景健倒是理屈词穷,窘迫不已了,支吾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我等郭主任……车子在他车上……我走不了……这不下班了怕他直接走了……"
  "你一直坐那儿怎么不吭声啊?"魏骏很严厉地问。
  "我……我那不看报纸来吗……"梁景健恨不能插个翅膀飞喽。
  魏骏看他那副张口结舌的样子,哼了一声道:"反正我也不用再说什么了,该怎么着你心里有数。"
  "我……我……"梁景健一脸的为难,苦大仇深。
  "怎么?"魏骏见状道,"还要我明白地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也知道,要是乱说……其实既然你都跟郭晓凌那样了也无所谓,他对你也不错……"
  郭晓凌本来都万念俱灰了,这会听见这话,又忍不住脱口而出:"他不是那种人。"
  不是那种人是什么意思,魏骏一时没想明白,不是乱说的人,还是不是和他乱来的人?其实,就连郭晓凌自己,也未必弄得清呢。
  郭晓凌心乱如麻地协助梁景健把车子弄下来,正不知该怎样解释,梁景健已经推上车子,点着头仓皇逃窜了。
  郭晓凌适才窘得发烫的心一点点冷却下来,此时此刻,他所能做的也只有逃离。他发动车子,外边,魏骏敲着他的玻璃,光看见口型在一张一合地动,却不知在嚷嚷些什么。
  郭晓凌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自顾开走了。
  路上,心不在焉的郭晓凌跟前面一辆黑雅阁接了吻。黑雅阁里下来一壮汉,一瞅就不是个善茬,又自恃占了理,再加上看郭晓凌稳坐钓鱼台八风吹不动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连砸带拉的就把郭晓凌拽下来了。
  然而,拽下来归拽下来,壮汉几乎要提起来的老拳却打不下去了。面前这人,眼神呆滞,毫无焦点,身体摇摇晃晃,满脸写着厌世,这让壮汉不由得怀疑,自己这一拳下去是不是就成全他了。
  后边的车催得紧,壮汉不知哪根筋搭错,竟然也不计较了,又把那失魂落魄的家伙原封不动地给放回去了。
  失魂落魄的郭晓凌混混噩噩逃过一劫,辗转反侧了一宿,第二天,他开着擦掉了一大块漆的车来到报社,打算和梁景健谈一谈。
  勉勉强强审读完版完成任务,郭晓凌硬着头皮跑到校对室,截住正收拾东西准备签退去的梁景健:"下了班等我一会儿。"
  屋里还有俩人,郭晓凌说完,都不敢听梁景健回答,迅速转身走了。半小时后他再回来,整个走廊静悄悄的,校对室的门已经锁了。
  这下把郭晓凌气得眼前发黑,直接掉进冰窟窿里,正在那里腿都抬不动了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郭主任……"
  一回头,梁景健拧着手指头站在后面:"我刚才去了趟厕所。"
  郭晓凌强作镇定、色厉内荏,严肃地道:"那拿东西走吧。"
  "去……去哪?"梁景健小心翼翼地问。
  "去找个地方吃饭,我有话跟你说。"郭晓凌道。
  身后的梁景健停滞了:"算……算了吧。不……不去了。"
  郭晓凌没有停,走了几步,发现梁景健确实没跟上来,郭晓凌猛然回头:"你怕什么?……你恶心我?"
  "没有没有没有。"梁景健满口否认。
  "走吧,就一会。"郭晓凌顿了一下,站下来等他。
  梁景健只好跟他走了,出了报社,两人一路默默无话。大约绕了两里地,郭晓凌带他进了一个貌似很低调隐蔽的饭店。一坐下来,梁景健就赶紧把想了一路的话先端上来:"郭……郭主任,我辞职。"
  "你……"郭晓凌一肚子话都被他这一句给堵回去了。
  "你辞什么职?你又没犯错。"他有些恼火地说。
  "可……可……"梁景健欲言又止,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
  "可什么啊,你干你的吧……魏骏不会怎么样的。"他想了想,"你要看我不顺眼,我走就是了。"
  "可别阿。"这回梁景健倒是接得挺快,"你……可不能走。"
  两个人随即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服务员过来点菜,被郭晓凌挥手暂拒了,他忖度着说:"你觉得我……说得话……恶心……?"
  "不。"梁景健为难地吸气。
  郭晓凌又沉默了一会,道:"你都听见什么了……其实我昨天说的不是真的,我是……故意……胡说的。"
  梁景健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陪笑:"我就知道不是真的……这个……不可能……这个……"
  郭晓凌心突然就抽痛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天没休息好而头晕,他觉得梁景健开始晃动模糊,离他越来越远。
  他掩饰着叫来服务员点菜,细致入微地征求梁景健的意见,彬彬有礼,恍恍惚惚。等服务员下去,郭晓凌停下用力捏着茶碗的手,把茶一饮而尽,轻飘飘地说道:"不可能什么?是不可能喜欢你……还是觉得两个……人不可能?"
  梁景健一口水呛了出来,咳嗽了半天,还是艰难而肯定地回答他:"都不可能吧……"
  郭晓凌又愤怒又难过,继续喝水,无话。
  梁景健自行想了一会,诚恳无比地道:"我知道,我就当什么事也没有,你就放心吧。本来也没有什么,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你别计较,我……我想再干两个月,把那钱攒够我就走,我表弟说帮我,开店的,我也挺想开店的,我得攒钱……毕竟儿子还得上学,就是现在不用将来也得用……还有……"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郭晓凌忍不住冷言讽刺道:"还有攒钱娶老婆。"
  "那也得考虑。"梁景健低下头,"郭主任,我也不明白到底怎么了。我知道,你对我也挺照顾的。反正你就当没我这个人吧我肯定不给你添乱……"
  郭晓凌忽然站起身来就往外走。
  "郭主任,菜……你干什么去?"梁景健在身后叫他。
  郭晓凌越走越快,急匆匆地没了身影。

  对?错?

  第二天郭晓凌请了假,一个周,把今年上半年的年假一口气都给休了。
  他没有出去旅游,甚至也没有去父母家,只是一个人躲在自己家中,睡觉、枯坐。
  他不想见到任何人,只想缩进自己的壳中藏起来。
  但事实证明这并不是一条好的出路,在家里窝了三天之后,他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尤其是夜里,当夜幕一点点落下的时候,郭晓凌的心也跟着被一点点吞噬,孤独,无可派遣的孤独,看不到尽头的孤独,无孔不入地袭来,密密麻麻地包裹住他,让他艰于呼吸视听。
  他开始以为让自己难受的是恐惧,后来才发现,比这更难熬的,是绝望。
  电话像死了,一声也没吭过。
  游戏、电影、音乐,一切娱乐都已经没有了娱乐价值,郭晓凌蜷缩在床上,他一整天就喝了一杯奶,没感到饥饿,只是空虚,从内到外,几乎没有力气坐起来。
  他空茫地望着天花板,不由得想:即使我就这么死了,也不会有人来关心吧。
  QQ声响了,在寂静的房间里很惊悚,却让平时不怎么使用而且好久都没有使用QQ的郭晓凌快要流出眼泪,终于,还有个人能记得他,至少,他没有被整个世界所抛弃。
  他挣扎着起身看了看床头的笔记本,随风——是原来他泡网站论坛时认识的一个网友。他见过那人的照片,很干净的一个小男孩。小男孩说自己是某酒店的服务生,其为人不是多么有个姓,甚至和郭晓凌都不是多么有话说,但是那孩子非常的体贴与善解人意,不疏不离,总给人一种恰到好处的关心。
  他很快就主动邀请郭晓凌出去见面,但自然是遭到郭晓凌的拒绝。郭晓凌在网上什么都敢说,可从来没想过要以这种方式出去找朋友,尽管他实际上也不知道应该以何种方式。
  小男孩被推托之后还是会隔三差五和郭晓凌联系,很纯洁很体恤的关心,断断续续至今。
  随风:"干什么呢?"
  郭晓凌回到:"休假。"
  随风:"呵呵,真羡慕你,我们还得上班。"
  郭晓凌:"我的这件事情被同事知道了。"
  随风:">"<||||那怎么办?"
  郭晓凌:"不知道。我要疯了。"
  随风:"很多人知道吗?"
  郭晓凌:"只有一个。"
  随风:"@_@a那还好吧,他会说出去吗?"
  郭晓凌:"应该不会。"
  随风:"那你还担心什么,只有一个人而已啊,你就无视他好了。实在不行你可以警告他或央求他一下,再不行还可以辞职嘛。"
  郭晓凌:"我不能。……这个人我好像挺喜欢的。"
  随风:"(⊙o⊙)被你喜欢的人知道了?"
  郭晓凌:"是。"
  随风:"他知道你喜欢他吗?他是直的?"
  郭晓凌:"是。"
  随风:"……"
  随风:"那是有点太糟糕了。你别想太多啊,你这个人总是想那么多,放开一点,反正都这样了,也无所谓了。"
  郭晓凌:"我知道,可就是痛苦、孤独,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上班。"
  随风:"那就干脆不要去了……也不行,你的工作肯定很好,丢了是不是很可惜啊。"
  郭晓凌:"不是因为这个,我还害怕。"
  随风:"你怕丢了工作,会有更多的人知道?怕你爸妈知道?"
  郭晓凌:"都有吧。"
  随风:"你干吗呢?"
  郭晓凌:"没干嘛。"
  随风:"出来坐坐吧,我陪你聊聊?"
  郭晓凌这次没有当场推诿,他缩回去沉思了好半天,爬起来打了一个字:"好。"

  For one night

  随风倒是没有骗人,他和照片上看起来差别不大,二十出头的小男孩,干净,时尚,但并不夸张,还总让人感觉带着那么点羞涩。
  他也确实是某大酒店的服务生,只是是在酒店的酒吧里,而工作地点,常常是别人的床上。
  是的,他是个靠出卖身体换取钱财的MB,而他之所以一直那么关心体贴地对待郭晓凌也很容易找到答案——职业需求,有枣没枣的打一杆子。
  可是郭晓凌居然一点也不反感他,也许是因为这小孩长得太乖了,事实上,现实中,他也是常常抿嘴笑着,作小伏低,善解人意,体贴入微。
  随风刚见郭晓凌时露出一点惊喜的样子,聊了一会儿,他告诉郭晓凌他叫刘浩,怕郭晓凌不信,还拿出身份证来给他看,并告诉他自己很少会把真名告诉别人。
  郭晓凌不知道该不该信他的话,但却不自觉地信了,因为刘浩小着声音对自己职业的介绍和描述,让人感觉非常的真诚和妥贴。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敬业的年轻人。
  郭晓凌从没想过去夜店厮混,也没想过要出去交朋友——确切说,是没勇气,但是现在,事情既然是这个事情,情况既然是这个情况,他倒真的不介意和这个乖乖的、承诺他一定舒服安全的小男孩来一次for
one night。
  他们离开咖啡厅的时候,已届深夜,该关门的地方都关门了,而某些地方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比如,他们开房的这家灯火通明的酒店。
  刘浩说自己只是初中毕业,但郭晓凌真有点看不来,因为这孩子是那么的谈吐温柔,彬彬有礼——郭晓凌还从没有受到过一个男孩子这样细致体贴的对待——他有点不适应。
  事实上,前台小姐看到两个漂亮的小伙子并排走过来的时候,也有点不适应。
  尽管郭晓凌不适应且紧张,还为此付出了一笔不小的开支,但是第二天分别的时候,他一点都不后悔。
  刘浩不止是敬业,而且是太他妈专业了!
  可0可1,可上可下也就罢了,知道郭晓凌不可见人的嗜好,他居然还拿出了专备的S M工具。郭晓凌白活了三十多年,今天才知道搞这个也可以搞得那么专业。
  束缚专用带、低温的不会灼伤皮肤的蜡烛、小型的电击器,郭晓凌本来还以为自己是个消息灵通人士,在这点上却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他开始是比较羞涩放不开的,但是刘浩的优质的服务和专业的态度慢慢影响了他。首先,刘浩看上去也很羞涩,会让你觉得他是一个不占主动权、不造成压迫的小东西;其次,无论你做什么,在刘浩那里都是自然的、正确的,他绝对不会露出任何不满或不屑的表情;再次,他温柔认真得像在上性教课,你什么也说不出来。
  郭晓凌后来索性放开了由着他折腾,直到欲 仙欲死。
  分手时郭晓凌没有给刘浩留下联系方式,尽管他身体上很舒服,尽管昨天那么"痛快"今天起来也没有带给身体任何伤害,但他不打算再来第二回了。
  离开刘浩的视线后,郭晓凌犹豫了半天,还是把写有他电话的一张纸片扔进了废纸箱。
  郭晓凌休假的最后一天下午,晚饭是在父母家吃的。本来说好要在这里睡明天直接去上班的,可吃了饭不一会,他突然中了魔似的非得走,怎么劝也不听,而且马上就要动身。
  一路狂飚回家,天还没黑透,郭晓凌不管不顾地把车一停,就在小区里那个大垃圾箱里狂翻起来。
  垃圾车缓缓朝他开过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跳下来:"您这是找什么呢?"
  "没什么。"郭晓凌随口答了一句,不顾肮脏继续翻腾。
  他翻了半天不果,转过头看那中年人:"这是下午的垃圾没动吧?"
  中年人皱着眉头想看一个疯子:"……是下午的……这不正要拉走吗……不是,您到底找什么啊,要不我帮帮您,这还等着走呢。"
  郭晓凌不再理他继续找,终于,他发现了自己下午扔的那个袋子,他如释重负地打开袋子,翻出一个米色的塑料卡片来。卡片都扔垃圾桶了,自然是不能再要了,郭晓凌丢掉卡袋,抽出一张纸塞进兜里,对中年人轻轻点点头,走掉了。
  回到家里,他坐在沙发上,握着那张一寸照片大小的纸片呆望了很久,那是他从梁景健的个人资料复印件上剪下来的,当时还很有兴致地用彩笔给他画了个小帽子。
  郭晓凌站起来,把这片小纸夹进了书架最里面的一本词典里。
  明天,又该上班了。

  裁员

  郭晓凌悄没声地回去上班了。
  除了必须说的话,他几乎什么也不说。
  似乎没人看到他笑过,魏骏和他的眼神总是一碰就离开了,而梁景健,连碰也没碰过。
  只有一次,下班回家的梁景健和另一个同事从楼上下来,正碰上郭晓凌的车从门口经过。
  车窗开了一半,郭晓凌坐在车里,苍白单薄,漠然地投来一眼后,便缓缓开了过去。
  不久之后,报社要为面市做准备,扬言要分流一部分人。消息一经传出,十分动荡,很多人开始惶惶不安。
  郭晓凌本来对此知之甚少,也漠不关心,但是这天为指导一个实习生做版,在照排室也听到了很多风声。
  "你说这次都分流谁啊?"
  "我要知道还用这样?"
  "我听说标准是40岁以上的……"
  "不可能吧,那老同志都给分走了,一堆新人怎么干啊,噢,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啊?"
  "嘿,你这暴脾气我还没说完呢,哪能老的都分了啊,我听说是四十岁以上的还没正式编制的,还有小部门要按版面限制到4——6人之内,大部门不超过18人,还有什么吃闲饭的,没事干的,贡献小的……"
  "我操,谁贡献大啊……他倒是拿出个标准来啊……"
  "这上边也太一阵风了吧,哎你听说裁下来怎么着啊?给13个月的工资就不管了?"
  "你着什么急啊,裁也先裁临时的,要不往哪安排你啊,哈哈。
  郭晓凌坐着听了一会儿,大体和那实习生说了说,就去找魏骏了。
  自从和魏骏发生过那种关系之后,郭晓凌就再也没叫过魏骏"魏总",这次也是一样。
  他走进魏骏的办公室,关上门,直截了当地说:"你不是要把梁景健给辞了吧?"
  魏骏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扫视着他:"你还真是关心他呀——怎么不先想想自己呢?"
  郭晓凌冷笑一声:"随你的便,我无所谓——可你以为自己是皇帝啊,普天下都是你们家的?"
  魏骏也冷笑一声,不紧不慢地道:"是,我不是皇帝,可裁个把人还是有这个权利的。"
  郭晓凌当场急了:"你真要裁他?"
  魏骏阴阳怪气地道:"这他是谁啊,我还真不明白……"
  郭晓凌怒道:"别来这套,你也不能太欺负人了……你不能裁他。"
  魏骏耸耸肩:"部里的旨意中央的号召,这也不是我说了算啊——我又不是皇帝!"他恢复了正经神态:"我可因为别的,确实现在报社要改革,去除冗员,多少干了十几年的老同志都要分流下去,他一个临时工怎么就不能裁啊?"
  郭晓凌道:"有人不干活他可没有不干活,校对里面没有一个比他干得好的,活又细,谁不说他能顶个编辑用,裁谁也裁不到他头上!"
  魏骏道:"那我怎么听说他最近还出错了呢?"
  郭晓凌分辨道:"那根本就不是他的事,是当时他标出来了,问过编辑,编辑说没事的。"
  魏骏道:"哟,不是不来往了吗,怎么还那么关心啊,这不都什么都一清二楚吗?"
  郭晓凌愤怒之下上前一步,低声道:"和这个没关系!总之你不能把他裁了。"
  魏骏看郭晓凌都来到了自己桌前,一张俊俏的小脸几乎是近在咫尺,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把自己的脑袋朝前伸了伸,他也压低了声音,哄小孩似的:"不裁,不裁……你说不裁就不裁——晓凌咱们和好吧,我还挺想你的……以后别让我打你了,咱俩好好过,成不?"
  郭晓凌厌恶地把脸后撤,扭向一边:"恶心!"
  魏骏脸色微变:"他就不恶心了?晓凌你不挺有品味的么?你说你找一社会低保有劲吗?"
  郭晓凌恨恨地瞪回他,要不是曾经受过刺激现在又要忍不住嚷起来了:"……我不跟你说了,你看着办吧……你把我分流出去没关系,可你不能裁他——否则,我也不保证我会做什么。"
  他扭头便走,听到魏骏在后边嘟囔:"嗬,这是给我下最后通牒啊——我哪敢分流年富力强的郭主任啊……"

  不速之客

  这个世界虽然很大,可是想找谁,却也不难。
  尽管郭晓凌没有留下刘浩的手机号码等其他联系方式,但他并没有删除刘浩的QQ,他说不清,这到底是出于什么考虑。
  于是,过了一段时间,刘浩又冒出来,小心翼翼地跟他打招呼。
  经不住刘浩邀请,郭晓凌又和他约了地方出去,对坐了一个小时,聊了五分钟,睡了一夜。
  自此,他每隔一段就要和刘浩见一次,尤其是每当郁闷得难以自抑的时候,虽然事后心情却并没有因此好起来。
  周而复始。
  与此同时,郭晓凌去父母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没事做也不怎么回去,自己回家随便吃点什么就算了。
  偶尔去看爹妈时,二老发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郭主任十分削瘦,气色萎靡,不由得担心地询问。对此,郭晓凌敷衍几句"工作忙",稍微问多了便要焦躁,有时候恼了,饭吃了一半丢下碗就走了。
  刘浩带给他疼痛或者快感的时候,他开始默不作声,安静地像已经死去。这有时让刘浩感到恐慌,忍不住在昏暗里伸手,试探着去抚摸他深埋着的脸。有时候摸到紧紧咬着枕头的柔软的唇,有的时候是一手濡湿的泪水。
  刘浩通常不会说什么,他们本来也没什么好说的,有了这层关系后更是。他很尊重甚至是很小心地维护着这位顾客的安全感,从□到精神,因为他发现郭晓凌除了在酒店客房里面的时候,都是一副难掩紧张的样子。
  郭晓凌告诉刘浩,他姓张。
  这一天又是两人见面的时间,一周之前就约好了的。
  但是郭晓凌到达之后,却看见刘浩挺局促挺不好意思地凑上来:"哥,今天好像不能在这边了,好像最近公安局查这个查得挺严的。"
  他看到郭晓凌的脸上登时有点变色,口中含混地问了声"什么"后,就有些左顾右盼想走的样子。
  刘浩连忙拉了他一把:"等等,我只是听说啊。我们换个地方吧。"
  郭晓凌看了他一眼,低下头:"……算了吧,我回家吧。"
  刘浩赶上他并排走了几步:"哥,去我家怎么样?"
  郭晓凌转头看着他:"你家?"
  刘浩道:"嗯。我家就我一人,隔壁出差了,好久才回来呢。就在这附近,挺安静的。"看郭晓凌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刘浩又央求道:"去我家看看吧,哥?"
  郭晓凌终于点点头:"……也行。"
  刘浩的家里果然很安静,虽然有点凌乱,但并不脏,看上去很有些温馨的感觉,还有一个粉红色带花边的卡通窗帘,像女孩子的住处。
  郭晓凌半推半就地坐下来,刘浩去浴室把热水器打开,回来在他对面坐下:"等会啊,我走的时候也没想到我们回来这儿,没开开。……哥,你干什么,看碟吗?
  郭晓凌无意识地翻着那一堆零散着的流行影片的碟片,摇了摇头:"不了,看看新闻吧。"
  刘浩听话地去打开电视:"……快完了……"
  两人看完了新闻看天气预报,然后是焦点访谈,无比专心致志,不言不语——不过,真专心假专心外人便不得而知了。
  刘浩主动换了张新床单,郭晓凌也没有阻止。洗过澡之后,他们例行公事、驾轻就熟地上了床。
  刘浩的床很舒服,有那么很长一段时间,郭晓凌几乎达到了忘我的境界。
  以至于晚上八点多上床,第二天睁开眼时,却已经十点多了。
  郭晓凌动作幅度比较大地坐起来,摸自己的衣服。刘浩从被子里伸出一只赤 裸的胳膊拦住他的腰:"哥,你干嘛去?"
  郭晓凌道:"我得走了。"
  刘浩从后面搂住他:"不着急吧……你今天不是休息吗?反正在我家,没有别人,再躺一会好吗?"
  郭晓凌停止了行动,但也没有躺下,好一会,才道:"……我还是起来去洗一下吧,不太舒服。"
  刘浩刚要说什么,敲门声却突然响起来。
  郭晓凌的脸唰得白了,因为那敲门声无比地粗暴急促。
  刘浩也有点惊慌,一下子坐了起来。但他还是安慰性地抓住郭晓凌的手,提高了声音:"谁啊?"
  没有回答,声音更重更大了。
  刘浩和郭晓凌对视一眼,边套衣服边说:"哥,你先穿上衣服,我去看看,没事。"
  郭晓凌慌慌张张地穿上衣服,差点没把扣子扣错眼儿。外屋,只听刘浩嘟嘟囔囔打开门,突然叫了一声:"然哥?你怎么找着我这儿的?"
  郭晓凌听刘浩的声音属于又惊又喜之类,心里稍微有了点空。随即,一个带点东北味的声音响起:"行了,你老抓我胳膊干啥玩艺,快点,让我进去坐会儿,把手机给我充上电。"
  只听刘浩高高兴兴地答了一句"哎",一个个子高高的年轻男子就出现在郭晓凌眼前。
  之所以说是男子,是因为说不好他算是个大男孩还是男人。他的脸庞看上去很显小,且漂亮得几乎有点雌雄难辨,然而眼睛里却闪烁着幽深的光芒,就算不能算沧桑,也是颇有内容的。
  他穿得很随便,乌黑的头发半长不短地趴在头上,一幅风尘仆仆的样子,把一个包往地上一扔,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对刘浩说:"靠,没事了……"说了一半,他看见站立在床前的郭晓凌,登时停住。
  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男子皱起眉头:"这谁啊?"
  刘浩赶紧道:"这是张哥。"他又转向郭晓凌:"张哥,这是我原来在吉林时候的大哥——他叫李然。"
  李然很不耐烦地道:"我没问他叫什么,他是干嘛的?"
  刘浩犹豫了一下没说出口,李然已经看到了凌乱的床铺,了然地哼了一声,又上下地看郭晓凌。
  郭晓凌被他看得既不自在又愤怒,这个李然长得固然很完美,然而总是时不时眯起眼睛,伸出一点舌头去舔自己的嘴角,这让他显得很有股邪气。
  郭晓凌拉过外套:"我走了。"
  刘浩追出来:"哥,哎哥,没事,对不起啊,我跟然哥关系特好,好久没见了……"
  郭晓林嗯了一声,自行下楼了。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虽然无碍,但郭晓凌总归有点别扭。去开车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的包忘带了。钥匙钱包全在里面,他必须得回去拿,可是想起上边那个令他不舒服的人,郭晓凌又实在不愿意动弹。
  正左右为难之际,刘浩拿着他的包跑了过来:"哥,哥,你的包。"
  郭晓凌接过包,突然又想起钱也没有付给他,便掏出准备好的信封塞给刘浩。这回刘浩没有像以前一样不好意思着收下,而是又推回来,一转身飞快地跑了:"算了,哥,我们再联系。"
  郭晓凌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刘浩毛茸茸的脑袋半掩半露,一直窜到六楼,然后消失不见。
  他又呆了半天,终于打开车门走了。
  与此同时,六楼的窗户也拉下了窗帘,李然扭过头对还在那里有点气喘的刘浩说:"我怎么觉得他有点面熟呢?"

  约见

  尽管想想也没有什么,可郭晓凌还是隐约有点不安,他决定:以后再不和刘浩见面了。
  但是这个决定作出还没到一周,刘浩在QQ上一约他,孤独寂寞致死的郭主任又犹犹豫豫地出去了。
  这次依然约在一家酒店大堂的吧里,他们每次见面总要先在一个地方坐一下,虽然每次都坐不了多长时间,虽然每次都没什么话说,虽然很快就离开去房间了——但有了这一步骤,似乎就显得不是一场□裸的交易一般——保留了一点体面,不知给谁。
  然而这次却有些不一样,坐在一角等待郭晓凌的,除了面目恬静的刘浩,还有一个上次见过的李然。
  李然换了身装束,依旧是随随便便的样子,但衣服很好,比起上次的风尘仆仆,人也显得相当寡净。他翘着一只腿靠在椅背上,在禁止吸烟的标志下,从轮廓优美的嘴唇里深深吐出一口烟来。
  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杂志模特,这让郭晓凌几乎有些嫉妒之情。他停住脚步,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走过去。
  但是刘浩已经看到了他,欢喜地站起来,低声喊了声"哥",然后就用力而小幅度地挥动着一只手。
  郭晓凌只好走过去,面部表情很僵硬。
  "坐啊。哥。"尽管刘浩一再邀约,郭晓凌还是没有坐下,因为李然正在一言不发却又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
  李然把烟溺死在水杯里,突然对着郭晓凌笑了一笑:"坐吧,老站着干什么?"
  郭晓凌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坐了下去。刚坐下,他就觉得自己办的事很挫,仿佛刚才一直不坐,是等待对面这个人首肯一样。
  他对自己有些恼怒了,可立即站起来也是不妥的,于是他脸上很不高兴地看向刘浩,觉得自己突然间性致全无。
  估计一向善解人意的刘浩也有所察觉,他赔着笑道:"哥,张哥,这是然哥,李然,还记得吗?"
  郭晓凌觉得此刻自己似乎是应该笑一下了,因为李然笑着朝他伸过一只手来。
  郭晓凌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同他握了几下。
  他觉得这种情形下,这样关系的两个人,这手握得很奇怪。
  已经快四月了,天气很暖,两个人的手,却都是冰凉的。
  刘浩小心翼翼地道:"不好意思啊哥,来之前也没跟你说,然哥现在在我那里住,然后就大家出来聚一聚……"
  聚个鬼啊!郭晓凌几乎想要骂脏话了。这算什么?难道我们是朋友吗?尤其是这个莫名其妙奇奇怪怪的人,我们之间难道有什么可聚吗?你叫我出来,到底是干什么来的?
  多年的修养使他可以控制住自己,但不满的神情是掩盖不住的。刘浩看得出来,刚要解释什么,李然却抢过话头:"没有的事,是我叫小浩约你出来的。"
  郭晓凌狐疑地看着他,李然接着道:"怎么?看不上我们,不屑与我们交流啊?"
  郭晓凌后悔今天出来了,他勉强笑了笑:"没有。……其实我晚上还有点事……"
  李然毫不客气地道:"有什么事,你今天能出来,不就是打算要在外边过夜吗,现在又装什么装啊?"
  郭晓凌恼怒地瞪了他一眼,站起来就要走。李然迅速欠身拉住他的胳膊,碰翻了两个杯子。
  一时间叮叮当当,大家的视线都射向这边。众目睽睽之下,郭晓凌保持着一个要走的姿势,却被李然紧紧拽着挣不开,当真是很尴尬了。他迫于无奈又坐了回去,压住了怒火和声音:"你干什么?"
  李然松开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脸上大力摸了一把:"陪陪你怎么样,都不收钱的……"
  郭晓凌在自己营造的文明世界里活惯了,之前就算被魏骏强迫,也是连骗带哄的,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突然被一个陌生人侮辱,他觉得还是第一次。一瞬间血液都冲到脸上,郭晓凌奋力一甩,把所有的杯子都碰到了地上。一地唏哩哗啦中,他伴着刘浩焦急的叫声,急匆匆奔了出去。
  逃离了现场的郭晓凌又气又怕,他不知道适才有多少人投来异样的目光,对他这种死要面子的人来说,这简直太无法容忍了!
  他气得双手颤抖,几乎握不住方向盘。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把刘浩的QQ号给拉入了黑名单,彻底删除了。
  正是周末的晚上,华灯初亮,小区里听声音就比平常要热闹。郭晓凌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因为后怕和气恼,一时倒把孤独丢在脑后了。

  李然的往事

  郭晓凌背对着超市的收款通道,正在买郭父认准了要吃的那家鸭颈。
  他突然听到有人喊了声"张哥",尽管没意识到是喊自己,因为声音挺大,他还是不自觉地回头看了一下。
  这一看不要紧,正看到刘浩在斜对面招呼自己。
  郭晓凌脑袋响了一声,一把拿过柜台上的鸭颈,加快步伐往外走。
  刘浩正在结账,情急之下对收款员说了声"对不起我不要了",忙着追了出来。
  他赶上郭晓凌,拦在前面:"哥……你别走……"
  郭晓凌被他挡住,无奈地挪开眼睛,面无表情。
  "哥,你生气了?我一直也联系不上你……"刘浩委委屈屈地道。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在之前的一段时间内,刘浩一向对自己无比关怀体贴,实在没什么错误,郭晓凌对他并无太多不满,叹了口气道:"没有。没什么。我还有事,先走了。"
  刘浩拉住想绕过去的郭晓凌:"等等,等等。"
  郭晓凌一侧头,正对上一双无辜的水水的眼睛。超市门口人来人往,他四下看看,小声说:"这里太多人了,我走了。"
  一向对他惟命是从的刘浩坚决不放:"哥,你别走,咱们去哪边说好吗?你一定得听我解释解释。你别生我气行不?"
  郭晓凌蹙起眉头:"没生气,没什么可解释的。"话一出口,再配上他的表情,郭晓凌自己都觉得像讽刺,便又真诚地补充了一句:"真的。"
  刘浩央求地拉着他:"哥,去那边坐坐行吗?我想跟你说点事,真的,求你了。"
  郭晓凌为难地提起手中的鸭颈:"我要回家吃饭,说好了。"
  刘浩可怜巴巴地道:"就半个小时,半个小时行吗?"
  郭晓凌真不知道怎么好了,他犹豫着跟随刘浩进了不远处的一家咖啡店。
  平时两人出来都是郭晓凌付账,而刘浩乖得像个女中学生,虽然会露出一些不好意思的神情,但也绝不会抢夺。另外,他总是无时无刻关照着郭晓凌的情绪,就跟尊重老佛爷似的。然而今天,他一坐下来就自作主张,替郭晓凌和自己要了两杯咖啡,然后抢先把账付了。
  郭晓凌也没阻止,他有点焦虑地看了刘浩:"什么事?"
  刘浩低头想了一会儿:"先说说然哥吧……"
  他说得很慢但又没有停止,所以郭晓凌也无从打断催促。
  "哥,我知道你可能不感兴趣,可我不想让你不舒服,也不想让你膈应然哥……其实然哥心眼不坏,他比我也大不了几岁,过得也挺不容易的。我俩都是吉林人,他的事我也知道。他爸在跟他妈之前结过婚,还有个儿子,后来老婆得病死了,才娶得他妈。原来他爸手里有四五个厂子,家里挺有钱的,不过他妈也厉害……很漂亮,还是一个什么……文人的后代……我又想不起来了,反正特别有名,就说是跟鲁迅差不多的那种……"刘浩不好意思地笑笑,端了端杯子,又放下了。
  "后来他上高中的时候,他妈又和别人好上了,然后悄没声地就跟那人跑了。那他爸肯定特生气,觉着特没面子,好像本来他爸脾气就不好,出了这事就更暴了,对然哥也没原来好了……然哥是那种脾气特别傲特别倔的人,你要是真心对他好,他也对你特别好,可你要是惹着他了,让他觉得不舒服了,他还挺记恨的。"
  "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他,这都是听别人、还有然哥自己跟我说的。反正然哥跟他爸关系本来就不大好,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他爸又知道他那事——就是,就是喜欢男的……的事,就打他还是撵他来着,然哥就从家里走了,跟他爸断绝关系了。"
  "然哥那时候在长春理工上学,刚上了半年,一跟家里断绝关系,他就退学了。他从前花钱花惯了,什么要求都高,现在想自己做生意,又没什么资本,就……"
  说到这里,刘浩发现郭晓凌玩味地看着自己,知道他在想什么,连忙道:"其实然哥不是爱虚荣的人,他是想做出自己的事业来,而且他很耿直的,也很重感情。他原来交过的一个男朋友结婚去了,他什么也没说,可是心里很难过,以后也没再交过朋友。"
  郭晓凌忍不住在鼻腔里轻微地嗤了一声,觉得不妥,又掩饰地揉了揉鼻子,接着听。
  刘浩的脸红起来:"哥,我……那个时候在我们那边就做这个……因为家里穷,我姐得了病,我别的也不会做……不说了……我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然哥的。按说他那么傲的人,是不会和我这种人在一起的。其实我现在也不大清楚他怎么会做这个的。不过你不知道,我们那边真是可乱了,在社会上混,你不惹别人也断不了有人来惹你。然哥也是身不由己吧,我没见他主动去找过谁,找他的也都是我们那边有钱有势的……"
  "很早之前,因为他家跟家里这些事,然哥在我们那里就挺有名的。原来就有些混混和黑道的人找他,他不上学了以后就更多了。他是挺看不惯这个的,脾气又大,谁也不摆,特别能得罪人。我刚开始认识他的时候他不会打架,有回差点被人欺负死,幸亏当时有个挺有势力的人保他。可后来他就老跟人动手了,还总是那种玩命的打法,有时候看着都吓人。"
  "但是然哥一直对我特别好,也照顾我。我们在一块处了这几年,就跟亲兄弟似的了。他有段时间特别郁闷,原来虽说也郁闷,可喝多了还会笑,还会说要弄够了钱带我出来混,那时候也不说了。我总觉得会出事,结果他就把一个人给打了。那个人在我们那儿是特狠特横的,当时我们都以为他把那人给打死了。然后他就跑了,跟我也断了联系,再后来,我就来北京了。……然后上次你见他那回,也是我们第一次见。"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身的焦虑使得无暇多管别人的事,郭晓凌没受什么触动,他并不觉得李然的事迹十分值得同情,相比而言,虽是寥寥数语,他倒更同情刘浩多一点。他偷偷看了看表,附和地点点头:"这样啊。"
  刘浩也点点头:"是。这些天然哥都在我那儿,我才知道那个人没被然哥打死,不过被警察抓了,犯的事都暴露了,判了无期。然哥原本是去想去苏州躲着,却不知怎么的跟他姥姥家那边联系上了。他姥姥家原来跟因为不同意他妈跟他爸结婚,一直没来往,现在他姥姥去世了,留了一大笔遗产给他妈。他妈前两年就跟人出国了,委托人把这笔遗产交给然哥。"
  刘浩说着,看郭晓凌明显对此不感兴趣,便道:"算了……哥,我就是想告诉你,然哥真的不坏,也没有看起来那么横,他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去找别人的麻烦。虽然会装的满不在乎,其实他还挺能关心人的。……哥,对不起啊,那天确实是然哥让我叫你出来的,他说闲着无聊,让我约你出来吃顿饭。我也知道不妥当,可我听他的话听惯了,再说我们按平时也该见面了,就自以为是的把你叫出来了……我真不知道然哥为什么会那么说,他这不是那样的人……"
  这话让郭晓凌很不爽,噢,他不是这样的人,而且,"他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去找别人的麻烦",这么说,难道还是我的问题了不成?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轻轻哼了一声,直起身子,为走做准备:"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刘浩道:"我不知道。开始然哥跟我说他要叫我回吉林把他一直想做的一个工艺品厂盘下来,可这段时间他又不像要走的样子了,我这两天一直没怎么见他,他还买了辆车,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郭晓凌没有兴趣猜测哪个李然想干什么,不过刘浩说了这么半天,也算让他对李然有了个大体的认识,不像原来那么气恼了。他边说边站起来:"既然有钱了,你就跟着他做点什么呗。"
  刘浩本来是低着头的,看郭晓凌要走,一下子起身,抓住他的袖子:"哥……"
  郭晓凌吓了一跳:"什么?"
  刘浩不说话,红着脸僵持着,眼中闪动着可疑的水光。他曾给郭晓凌看过身份证,小男孩才20岁,长得又干净水嫩,这么委屈地杵着,真让郭晓凌产生了一种欺负孩子的感觉。
  出来买个特殊服务还会惹来麻烦,郭晓凌愈发后悔自己一时冲动的所作所为。他耐着性子道:"怎么了?"
  平时刘浩也挺镇定挺会说的,这会吭哧了半天,终于蹦出一句话来:"哥,你怎么看我?"

  重蹈覆辙?

  郭晓凌也有点结巴:"你……挺好的。"
  话音刚落,他就惊恐地看到刘浩眼中出现了两泡眼泪,滚来滚去但就是不落下来。
  差不多有五分钟,刘浩眼中的泪终于消弭于无形,他松开郭晓凌的袖子,难掩情绪低落地说:"哥,你别烦我们……我以后要是走了,你还会想想我吗……不,不是,你还能和我联系吗?……你放心,我不找你,我们还用QQ聊,行吗?"
  他说得忒可怜了,倒把郭晓凌显得跟个负心汉似的。郭晓凌思忖半天,敷衍道:"行,我回去有时间加你。"然后就落荒而逃了。
  郭晓凌没回头,而刘浩也没再追上来。
  无论如何这事算是告一段落了,郭晓凌平静而空虚地蜷在沙发上,茫无目的地点击新闻,工作。
  偶尔,他会闪过这样的念头:其实大家都过得挺身不由己的。
  第二天工作结束的早,郭晓凌又正好要去部里办点事,就提前走了。结果事情办的顺利,使得他成功躲过了下班高峰期,五点多一点就到达了自家小区。
  郭晓凌心里正庆幸着,却突然发现前面开不过去了,一辆车横着堵住了他的去路。
  郭晓凌以为那人在倒车,就退后了一点等着,没想到老半天那车也不走,还又往前开了一点,把路堵得更严实了。
  郭晓凌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伸出头去看看那辆颜色很酷的指南者吉普,看样子也不像女人在开车啊,怎么那么磨叽?
  前后就他们两辆车,郭晓凌按了几下喇叭没反应,只得打开车门走下去。
  他就还没走过去,就看到吉普车门打开,一个个子高挑的家伙跳了下来。
  郭晓凌一看见那人的脸,直接就懵那儿了——李然?!
  李然似笑非笑地朝他走过来:"嗨。"
  郭晓凌不能相信他是在这里等自己的,他心存侥幸地问了一句:"你的车?"
  "是啊。"李然点点头,"上来坐会儿?"
  郭晓凌想了一想,冷着脸道:"麻烦你挪一下,我要过去。"
  李然很痛快地答应了:"行。"
  他倒回去,果然把车挪开了。
  郭晓凌很怀疑地回到自己车里,往前开了一段,突然觉得不妙,后视镜里,李然的车紧紧地跟了上来。
  他可不想把自己的住处暴露给这个人,但他又不能确定李然是不是故意奔他来的,便把车靠边停了。
  结果李然也贴着他停了下来,不离不弃。
  郭晓凌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是好了,他觉得挺恐怖的。但李然也没说什么没做什么,他跑过去质问显得不是那么名正言顺。于是,坐在车里缩了半天,郭晓凌下车,打算借机去不远处一个小超市买点东西,顺便甩开李然。
  令他崩溃的是,李然马上也下了车,跟着他走过来。郭晓凌停在超市门口,回过头对这跟上来的李然低声道:"你跟着我干嘛?"
  李然坦然承认:"没事啊,就想跟你唠唠呗。"
  既然如此,郭晓凌也就很不客气地说:"对不起,我现在没时间。请你别再跟着我了。"
  李然抬起眼看看天,抿着嘴点点头:"好啊,你走吧。"
  他的回答总是那么痛快,这让郭晓凌无处施力。他也不买东西了,原路返回发动汽车。
  开了几步,他发现李然还是跟在后面,这下郭晓凌真怒了,他很冲动地走下车,去敲李然的玻璃。
  李然探出头来:"干什么?"
  郭晓凌怒道:"你别跟着我了行不行,我要回家了。"
  李然道:"谁跟着你了,你回去吧……你不有事吗?等你没事的时候我再来找你。"
  郭晓凌快疯了:"你找我干什么?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李然说:"你原来就认识刘浩吗,没有吧?我也没别的意思,就觉得咱们还挺有缘的。"
  路上的人和车渐渐多起来,郭晓凌气道:"我跟你有什么缘啊!"
  李然打开车门:"你上来,我告诉你。"
  郭晓凌自然不会上去:"你快走吧。"
  李然说:"你不是想知道我们有什么缘吗?又不想啦?那我还挺想倾诉的呢,不然约个时间?"
  郭晓凌道:"你到底想干嘛?"
  李然突然笑笑:"上来吧,我跟你谈谈。"
  郭晓凌回头四顾,正看见好几张熟面孔由远至近而来,他怕丢人,就拉开后面车门,钻了进去。
  车里很宽敞,李然的座位是可调的,他把座位放平,直接转过来对着郭晓凌:"你还记得我不?"
  郭晓凌仔细看了看他的脸,漂亮得有点妖,记忆里从来就没没这么个人。他道:"对不起,我不认识你,你有什么话说吧。"
  李然笑笑:"你这人真他妈……能装。都这样了还装什么啊。有本事你别找小浩啊。"
  郭晓凌的脸红了:"这不关你的事,我以后不会和他联系了。"
  李然道:"那你也是做了啊,你还是男人不?做了的事就不认了?"
  郭晓凌气道:"那你想让我怎么着?"
  李然没回答,突然道:"这车怎么样?"
  郭晓凌莫名其妙,不屑地道:"什么怎么样?"
  李然道:"挺宽敞挺稳,我喜欢单向透视玻璃,咱们在这儿再做点什么,还不跟黑天差不多嘛。"
  郭晓凌又紧张又气愤,把手放在车门上,但同时,他似乎又想起什么:"你……你说,你是……"
  李然的动作还挺迅猛地,一下子就把他扑倒按住了。
  郭晓凌打小就病病怏怏的,整天蹲在办公室也不爱锻炼,此刻挣了一挣,发现根本就使不上劲。
  李然的呼吸在他脸上响着,郭晓凌已经确定他是谁了——就是去吉林开会时街心公园那一场莫名其妙的遭遇!
  之所以没有认出来,是因为郭晓凌在近一段话时间的折腾中,已经把此事有意无意地抛在脑后了。而且,当时,在被他强迫的过程中,从始至终郭晓凌就没有看到他的脸,而且他的口音的东北味儿也没有当初那么浓重……
  面对这个带给他疯狂回忆的人,郭晓凌非常的害怕,然而更让他害怕的是,这不是无人识得他的陌生城市,也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而是在熟人遍地、夕阳余照的北京城!
  极端的惊恐缠绕着郭晓凌,但他用尽全力的挣扎却显得毫无效果。在他越来越无力的挣扎中,李然已经伸手去解他的裤子了。

  反客为主

  郭晓凌的血液在紧张中凝结,他没有力气反抗,也看不到窗外的情况。
  内裤和裤子被扯到膝盖处,有异物触碰到郭晓凌的屁 股,是两根手指。他打了个激灵,带着哭腔央求道:"别……求求你了,放手。"
  李然没说话,他很专注地压制着郭晓凌,认真地抚摸和撩拨着他。
  很快,李然将郭晓凌的腿微微举起,把自己放了进去。
  郭晓凌难以控制地叫了一声,真的流出了眼泪——一半是痛苦,一半是惊吓。
  随着李然的动作,郭晓凌的大脑渐渐空白,他很不舒服,但是只能把自己交给这个人,唯一所祈祷的就是李然能够做得幅度小一点,再小一点,他真怕有人会看到车里这场活春宫。
  心里的紧张比肉 体上的不爽还要难过,这场前戏加后戏共持续二十多分钟的□,在郭晓凌那里简直比一生还要长。
  李然松开他的时候,泪水和汗水已经把椅套都给弄湿了。
  李然收回去的手不小心触到一个柔软地潜伏着的东西,他诧异地"咦"了一声,刚要再次伸出手去,郭晓凌已经感到了束缚的减轻,迅速挣扎着坐立起来。
  事已至此,他不看李然,咬着牙提上裤子,很镇定地整理了一下仪容,甚至还趴在车窗上看了眼夜色弥漫的外部,推开门挪了下去。
  李然觉得很刺激,□过后的他一时也有些迟钝,打亮车灯,他看见郭晓凌一步步蹭上车开走,点燃一只烟,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郭晓凌艰难地回到家里,欲哭已经无泪。
  他既不能告李然,也没法把这事告诉任何人,他所能做的,只是在浴缸里泡了两个小时,几乎把自己洗化。
  第二天,郭晓凌面白如纸地去上班了。
  其实李然动作虽然用力,但手法堪称温柔,并没怎么弄伤他,然而一整天,郭晓凌都觉得不舒服。
  他忍耐着不适感完成工作,然后认命地下班,心情糟烂而麻木。
  的确是麻木,事情好像已经发展到最糟了,除了麻木也没所谓什么了。这一天为应付版面,郭晓凌已经竭尽全力迫使自己集中精力了,现在,他浑浑噩噩地下了电梯,开门回家,什么也懒得想。
  打开了一道铁门,郭晓凌的钥匙刚在第二道门上转了个圈,就觉得后面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
  他一回头,正看到李然略带笑意地站在身后,
  郭晓凌一瞬间心跳暂停,差点就当场晕倒了。他本来昨天就惊吓过度,又一夜没休息好,忙碌了一天,再骤然看到这个无异于魔鬼似的人物,实在是无法承受。
  李然看郭晓凌有要跌倒的趋势,连忙以手扶住他的腰。
  郭晓凌头晕目眩,这会更添恶心,他想挣开,却被李然搂得更紧。李然另一只手接着转动钥匙,驾轻就熟地开开郭晓凌家的门,把他弄了进去。
  李然把郭晓凌放到沙发上,看他脸色难看得要命,摸摸他的额头,问:"怎么了?难受吗?喝点水不?"
  郭晓凌倚靠上沙发,有点缓了过来,看到李然跟到自个家似的立在面前,还恬不知耻地询问自己,彻底急了。
  他一言不发,摸出手机来就开始拨号。
  李然抢过他的手机,把已经拨起来的110挂掉,笑得露出一排牙齿:"你还真报警啊?"
  郭晓凌气急败坏去抢手机,脏话都出来了:"你滚出去!"
  李然玩杂耍似的把手机左躲右藏,最后遥遥扔到床上:"你真是的,别折腾了,好好说话不行吗?"
  郭晓凌颓然坐回沙发上:"你到底想干嘛啊,你放了我行不行?"
  李然在他对面坐下来:"我要说不行呢?"
  郭晓凌无言以对,他简直又想哭了。
  李然笑笑:"昨天没事吧?"
  郭晓凌木然看了他一眼,脑中乱七八糟地运转:我是申请去外地的记者站呢,还是干脆办出国算了?
  李然见他不回答,推了推茶几上一份披萨:"吃饭了吗?赶紧吃,天不早了,吃完就洗洗睡吧。"
  郭晓凌悲愤地道:"你别欺人太甚了。"
  李然扑哧笑了:"我怎么还真老想欺负你呢?……吃饭吧,都几点了。"
  郭晓凌知道撵也撵不走他,道:"我已经吃过了,你可以走了。"
  李然道:"真吃了?"
  郭晓凌道:"真吃了。"
  李然道:"我也吃了,那就洗洗睡吧。"
  郭晓凌警惕地看着他,肌肉紧张,李然很没悬念地过来抓住他:"我昨天怪对不住你的。"

  难以逃脱

  看到郭晓凌投来怀疑的目光,李然诚恳地道:"昨天太突然了,太仓促了,我琢磨明白了,今天指定让你舒服。"
  郭晓凌火冒三丈,一巴掌打过去,却被李然握住手腕:"洗澡去吧。我来之前洗过了。"
  郭晓凌怒道:"洗你个头啊。"
  李然歪歪脑袋:"洗洗更健康嘛——真不洗也成,看你也是个干净人——虽说这屋里乱了点——我不嫌弃你。"
  郭晓凌气得要背过气去:"你松手,不然我不客气了。"
  李然笑道:"妈呀,你千万别跟我客气。"他手上使力,把郭晓凌抱起来了。
  郭晓凌发疯似的挣扎,但最后两个人还是连滚带爬地搞到了床上。
  李然使劲按住活鱼似的郭晓凌,觉得今天这小子有点按不住。好在很快,活鱼就没了力气,躺在床上气喘吁吁。
  李然今天看来是有备而来,按部就班地开始动作。他不知获得了什么消息和真传,对郭晓凌是又掐又拧,又扯又打。
  通过一番你死我活的漫长搏斗,李然终于把自己的欲望成功地宣泄,而且也心满意足地看到郭晓凌同志心不甘情不愿地达到了高 潮。
  凌晨,床上一片凌乱,李然趴在郭晓凌旁边,借着模糊的灯光细瞅他颇为精美的侧脸,忍不住拿手描摹了一下睫毛和鼻梁的轮廓。
  他周身赤 裸着贴近了一点另一具同样□的身体,自言自语般地念叨:"唉……这个世界也太他妈小了,哈,小的不干点什么都对不起这辈子。……我觉得我越来越不是个东西了,你觉得也是吧。你还记得在长春那回吗?其实我记得老清楚了,黑灯瞎火的把你模样都记住了,还记得你这地方有个疤呢。……你知道我那回为什么那样吗,有个孙子太操蛋了,太他妈不是人了,老子肺都要被他气炸了,偏偏那时候最不能得罪的就是他,我那天想死的心都有了……你知道不,我看人最毒了,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啥人来了,干脆就把火撒你身上了。……这事是我做得太不地道了,我后来老后悔了。……偏偏又在小浩那里碰见你,你说这事整得……我其实真不想让小浩再干这个了,那小孩太苦了,我寻思你都能找上小浩,我那样是不是也不算什么了?我不对,你也不是圣人,干脆咱凑一对得了……你说你这操蛋毛病再加上爱装过得也挺不容易吧。……"
  郭晓凌紧闭双眼躺着,不知道是昏过去了还是睡着了,李然跟猫叫似的声音一点没听着。
  李然突然想起什么来,爬起来弄亮了灯,研究着郭晓凌身上被自己搞出来的遍体伤痕。
  灯光下郭晓凌的肌肤白得像个玉人,李然碰了一下他胸口上的血痕,一滴红色迅速凝集在他的指尖。李然叹了一口气,心想他可和我不一样,我以后得对他好一点。
  李然起来翻箱倒柜地找药水,结果什么也没找到,只好去浴室弄了条湿毛巾过来。
  热乎乎的毛巾一碰到郭晓凌的伤口,他就醒了过来。呆滞地看了一会儿李然,郭晓凌又摸了摸自己身上的伤痕。
  李然讪笑一下:"整大发了点,疼吗?"
  郭晓凌不回答,他勉强爬起来,看了看表,然后从衣柜里拿了两件衣服,不理会李然,径直走向浴室。
  新鲜的伤口很疼,郭晓凌自虐般地洗过澡,穿着上班的衣服齐整地走出来。他冷漠地说:"我要去上班了,麻烦你赶紧穿衣服走人。"
  李然"靠"了一声,但有点发懵于他的态度,又刚下定决心要对他好,便有点底气不足地道:"那我也得先洗个澡呗?"
  郭晓凌去收拾要带的东西:"回自己家洗。"
  李然看他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想想自己终究不是入室抢劫犯,也确实不好意思赖在人家家里,便故作轻松道:"那你不吃饭了?"
  郭晓凌不回答,冷冷地看着他。
  李然又忍不住"靠"了一声:"行行,我走。"草草穿上衣服,抢先郭晓凌走了出去。
  随后的几天,李然没有再出现。
  但当郭晓凌放松警惕的时候,他又一次被李然拖到了自己的床上,度过了煎熬而羞惭的一夜。
  那次李然似乎像在戏耍于他,专心致志持之以恒地玩弄着他的羞处,然后一时不防备被恼怒的郭晓凌踢成了个乌眼青。一直保持克制的李然最后也忍不住揍了郭晓凌两拳,虽然目的达到,天亮也不免悻悻离去,迄今没再露过面。
  而郭晓凌并未因此好过,因为现在不来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冒出来,而且,他虽然一直表现的很酷很猛,实际上也是个色厉内荏。说句心里话,他对这个无赖的李然还是很有些畏惧的。
  除去身上火辣辣地疼,郭晓凌的精神也处于十分紧张和恍惚的状态。他不敢回父母家,因为怕跟踪狂李然由此知道了自己的父母家;他也不敢回自己家,每次回去都战战兢兢,在电梯门口看了又看,生怕突然窜出个人来。
  他的状态已经影响到了工作,有一回若不是杨总审样的时候看得仔细,差点犯了政治错误。连许社长也看出他精神不大对劲,这天专门把他叫出去,连教育带询问地批了一通,警告他要调整状态,多加注意。
  下班了,挨了顿批的郭晓凌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尽管上班也痛苦,但他现在更视回家为畏途。
  正收拾着,电话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郭晓凌接起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郭晓凌,快到家了吧?"
  李然!一听到他的声音,郭晓凌就是一哆嗦,而听到他叫出自己的名字,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他下意识地就把电话挂了,再响也不接。
  电话响了几次终于安静了,郭晓凌去查已拨电话,几天前果然有一个这个号,估计是上次李然打的。他一瞬间有些万念俱灰的感觉,坐在那里像是石化了。
  办公室的门没关,几乎每个人路过都要说一句:"郭主任还不走啊?"
  郭晓凌不胜其烦,终于站起来,准备走了。
  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郭晓凌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不去开车,站在楼下草坪边发愣。
  一只半大不小的白猫在草坪上打滚,露着肚皮,看到郭晓凌来了也不躲,卧起来用圆圆的眼睛看着他。郭晓凌突然无比羡慕这只猫,他蹲下来和它对视:它活的多自由啊!
  梁景健路过草坪的时候,看见郭主任蹲在地上,呆呆地审视着一只白猫。他犹豫了半天,还是走过去叫了声:"郭主任。"
  郭晓凌回过头,夕阳把梁景健的头发和眉毛都染得黄灿灿的,那种久违的亲切的感觉让郭晓凌鼻子一阵发酸。
  他的心一瞬间脆弱到即将崩溃,他恨不能扑上去抓住梁景健,哀求他让自己去他家里住一晚上。但他终于什么也没有做,和梁景健对视了一会,他又沉默着把头转了过去。
  梁景健没有得到回应很是尴尬,他又欲言又止了一会,只得讪讪走掉了。
  过了一会儿,白猫用爪子挠挠头,也一溜烟窜了。蹲了半天的郭晓凌站起来,眼前一阵发黑。
  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晓凌,怎么了?"
  郭晓凌调整焦距,看到魏骏颇为神采奕奕的脸。
  郭晓凌两只眼睛里各滑出一道眼泪,魏骏四处看看没人,很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最近怎么跟掉了魂似的?"
  郭晓凌无语了很久,眼睛干涸了以后,他喃喃地道:"你家里有人吗?"
  "嗯……"魏骏知道他什么意思了。魏骏离婚后的一段时间经常带郭晓凌去自己家,但是自从和那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结婚后就再也没有过。究其原因,那小丫头鼻子比狗鼻子还灵,整个一女福尔摩斯,魏骏不但不敢再往家里带人,行为举止也更加谨慎了。就象现在,明明老婆出差去香港了,没个十天半月的回不来,而久未联系且一向相当别扭的"老情人"主动要求,魏骏还是不敢冒险。
  不过看着可怜巴巴的郭晓凌,魏骏又有点把持不住,他一生就在情场上实在缺乏自制力,无论如何赌咒发誓也断不了拈花惹草。于是他笑道:"想我了?早说嘛。走,开车去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郭晓凌目光散乱,软弱地抓住他一点衣袖:"坐你的吧……"

  逃避

  魏骏一边开车,一边忍不住侧过脸去打量郭晓凌,颇为自得:"怎么了晓凌,最近想我了没?"
  郭晓凌木然望着前方,一言不发。
  魏骏自己跟自己唠了一会,不由得皱起眉头:"哎到底怎么了啊你,什么事想不开啊这是……说话啊……"
  郭晓凌还是无话可说,过了片刻,他忽然一下子紧绷起来,声音都有点变了:"你……你带我到这儿来干嘛?"
  魏骏慢慢停下车,看着跟见了鬼似的郭晓凌,也颇为诧异:"怎么了,吃饭啊。"
  "别在这儿,走,走……"郭晓凌有些慌张地说。这边他太熟了,挨着面前这家酒店的另外一家,就是他常和刘浩约见的地方。
  魏骏可不知道,自顾跟着引领的保安倒车,还在那絮叨:"……这很好!我也是刚发现的地儿,僻静,人少,楼顶旋转餐厅的粤菜特地道,吃完咱们……"他话还没说完,郭晓凌已经自己打开车门下去了。
  "哎,哎……"魏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车里喊了几声,却见郭晓凌在路边拦了一辆车,不一会就没影了。
  这下可把魏骏给气坏了,嘴里直骂:"这小子神经了?!"
  郭晓凌仓皇逃窜,坐在车上,他却不知要往哪里去了。他毕生都想追求一种叫安全感的东西,如今却发现这东西愈加地荡然无存。
  他担惊受怕却又无处可逃。
  司机拉着他兜了半天风,最后郭晓凌总算想出了一家酒店的名称。
  走进那家酒店的时候,郭晓凌真想哭,在自己家的地盘上,他竟然被逼到要来这里住。
  关了门挂上请勿打扰,一个人躲在里面的郭晓凌依然不能停止担忧。其实比起被强迫来,更令他害怕的是这件事情本身的暴露——他不让能让人知道他的这些事,绝对不能!
  郭晓凌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天花板。现在的李然,对他来说就是一个恶魔兼炸弹的存在,他想起自己还曾经有段时间对发生在吉林的那场□感到刺激,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恍若隔世。
  或者是因为心眼太小,小的一次只能容纳下一个人?
  又或者如果时光倒转,他真的会喜欢上那个东北口音的爽利男孩。不过,那种喜欢终究是建立在虚无、不可能的基础上,一旦从幕后走到台前,从安全的想象走到不安的现实,他就根本顾不上再多想任何了!
  清教徒一样自我苛责的生活虽然使他痛苦,却带给他安全感,他已习惯。
  郭晓凌觉得自己这一生都要像老鼠一样在黑暗中度过了,他的性向他的喜好在正常人里见不得光,可即使是在同类里,他也是一个被虐待才能勃 起的变态。
  翻来覆去到下半夜,郭晓凌才算勉强睡过去。
  第二天,看版的时候,郭晓凌差点睡着,走路都轻飘飘的。
  李然的电话快要打爆,他一个也不敢接。
  下班后,无处可去的郭晓凌在办公室踌躇了许久,最后去了就近的一家电影院,一个人买了情侣座的两张票,窝在里面睡了一夜。
  第三天一早,他被临时派去天津出差,并呆了一晚上。
  第四天,疲惫不堪的郭晓凌回到北京,他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于是颇有些认命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再熬下去,就出人命了!
  本来回来是豁出去了,结果车刚拐过弯来,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郭晓凌心里一哆嗦,悄悄把车停住了。
  经过再三观察,他终于确认那个身影就是阴魂不散的李然。而这个阴魂不散的身影在楼门口晃荡了一会后,又开始跟一个人说话,然后就跟着走了进去。
  郭晓凌当机立断,把车往回开走。他因疲惫而快要停滞的大脑终于加快了转动速度,他决定现在开往父母家——既然李然走进了自己家的楼门,那么他肯定不会"守候"在去自己父母家的路上。
  郭晓凌像个一心甩掉特务的地下工作者,很急迫地一路飞驰,到达了父母的住处。
  父母都在,看到老久没来的郭晓凌非常高兴。郭母笑着,又忍不住埋怨道:"你看你,说不来就那么长时间没个信儿,说来又搞突然袭击……你看也没做你的饭……"
  郭晓凌勉强笑笑:"我不吃了。"
  "不吃哪行啊,老郭,还有菜吗?把剩下的那半熏鱼拆了吧,再下碗面……"郭母支使郭父道。
  餐厅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儿,温暖的黄色灯光让郭晓凌鼻子发酸。郭晓凌默然而平静地吃掉了满满一碗面,他觉得:不管怎样,还有家这样一个永远安然的避风港。
  饭后,一家人坐在一起看电视。因为是搞媒体的,新闻是郭晓凌每天的必看节目。然而今天才演到一半,郭父就拿起遥控器调小了声音。
  郭母不满地大声道:"你弄那么小干嘛,谁听得见啊?"
  郭父嘘了一声,朝沙发上努努嘴。郭母回头一看,郭晓凌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半靠在沙发上就睡着了。
  郭母叹笑道:"哎哟,这孩子怎么给困成这样了?平时不老埋怨夜里睡不着觉吗,今天是怎么了……"她走过去想把郭晓凌唤起来:"晓凌,醒醒,洗个澡屋里睡去……"
  电光石火间,她在郭晓凌敞开的衣领处瞄见一眼什么,手瞬间就有点发抖了。
  郭母犹豫了一下,轻轻解开睡得人事不知的郭晓凌胸口的一个扣子。
  查看了一会儿,郭母的手抖得像得了帕金森综合症。她回头看了一眼聚精会神看新闻的郭父,又给郭晓凌把扣子系上了,继续晃他:"起来了……"
  郭晓凌不情不愿地睁开眼,迷迷糊糊中,撒娇般地叫了一声"妈"。

  暴露

  "起来洗澡,去屋里睡吧。"郭母的声音有点低沉。
  郭晓凌被搅和得实在睡不下去了,打着哈欠坐起来,拖拖拉拉朝浴室去了。
  身上被李然搞出来的伤痕快好了,但是看上去又红又紫,十分恐怖。郭晓凌不免情绪低落下来,洗完之后,他裹紧浴衣,又检查了一下裸露出来的没什么伤痕的小腿,快步地向自己房间走去。
  屋外传来郭父的声音:"晓凌,不看电视了?"
  郭晓凌应了一声:"睡觉了。"
  他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很快就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中。
  郭晓凌睡了一个很好的觉,即使是在什么事也没发生之前,他也不曾拥有过如此良好的睡眠。
  被闹钟和早晨明媚的阳光叫醒的郭晓凌睁开眼睛,感到慵懒而轻松,这使他的心情也随之变好了。他自嘲地想:都说抑郁症的症状是晨重暮轻,看来我还没有染上抑郁症……
  因为父母家离单位比较近,郭晓凌就又懒洋洋地赖了会床,等他起来吃早餐的时候,郭母都已经上班去了。
  尽管问题没有得到解决,郭晓凌还是存有深深的忧虑之情,但睡眠好真的很重要,他毕竟是恢复了一些精神,工作起来也没有那么力不从心了。
  中午去洗手间的时候,郭晓凌遇到了吃饭回来的魏骏。他严肃中带着点无奈地看了郭晓凌一眼,没给他打招呼,简直就是一副懒怠得理他的模样。
  郭晓凌一点也不在乎,与之擦身而过。他现在根本就不在乎魏骏了,曾经一度折磨得他死去活来的感觉现在想起来根本就不是个事。
  不过,在郭晓凌就要拐弯的时候,魏骏突然叫了他一声:"晓凌,下午三点半,小会议室,中层干部开会。"
  郭晓凌"嗯"了一声后就消失了。
  下午的会议是谈报社改制的事,许社长、魏骏等主要社领导都发表了一番讲话,主要是把大好形势说了一番,表示将来报社走向市场,还是广阔天地大有所为的。然后又把领导班子拟定的改革计划大致通了个气,并提出目前因为改制分流的事搞得人心很不稳定,报社领导班子决定,除了几个年龄到了的同志,基本上不会往下裁员,现在希望各部门主任回去把这个消息传达一下,让大家不要再以讹传讹,安心工作……
  会议从三点半一直开到快六点才结束,郭晓凌回到办公室,把笔记本一扔,又开始犯愁今天去哪里了。
  他拿起手机一看,上面有好几个未接来电,其中有郭母一个,遂拨了回去。
  郭母的声音听起来很沧桑,跟平时的清亮大相径庭:"晓凌,在哪呢?"
  "在单位呢,刚开完会。"
  "晚上去去年你给我过生日的那个西餐厅吧,我有事说……"
  郭晓凌挺奇怪:"怎么了,还非上那里去?您请客啊?"
  郭母看来没心情跟他逗闷子:"晓凌,这事先不想让你爸知道……"
  这下把郭晓凌给纳闷坏了:"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别价,您先告诉我怎么回事?"
  郭母道:"你……你跟妈说,你身上那些伤都是谁弄得……算了算了,来了再说吧,我快到了,等你过来,小心点开车。"
  郭晓凌呆若木鸡地挂掉电话,他的心一下子跌到谷底。担心了十多年的事终于来到了,焦头烂额的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去面对。
  他颓然瘫坐在座椅里,还没来得及思考,电话再次响了起来,北京本地一个陌生的号。
  郭晓凌不想接,但电话持之以恒地响着,他终于忍受不住,接了起来。
  那边的声音把他已跌如谷底的心又往下踩了数十米:"郭晓凌,我是李然。"
  郭晓凌僵硬了一下,没吭声。
  那边的背景很嘈杂,李然的声音很大:"你行啊,昨天我在你家等到半夜,你躲什么,你觉着能躲得了吗……我跟你说,爱情来了谁他妈也躲不了……"
  郭晓凌在电话里隐隐听到一阵笑声,他觉得李然是喝多了。
  李然继续在那边叫嚷:"快点过来,我在西单这边海底捞等你,几个朋友也在,快过来大家认识一下……"
  尽管郭晓凌都心如死灰了,还是忍不住骂了他一句:"你去死吧。"
  李然叫道:"别挂,别挂,限你半小时之内过来,不然我明天可去你们报社找你了……"
  郭晓凌不等他说完就挂断了电话,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气愤,他浑身抖得不能自抑。
  什么叫祸不单行,他今天算是知道了。
  等一波波发疟疾般的颤抖过去后,郭晓凌倒平静了。
  去他妈的吧。
  他不太喜欢说脏话,但心里大致就是这个意思了。
  报社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郭晓凌正准备站起来,突然从门口踅进一个人,颇有些鬼鬼祟祟。
  来人掩上门,有点踌躇地走过来。
  郭晓凌平静地看着他,脸上甚至带了些微笑:"什么事啊,梁景健?"
  梁景健朝屋里看了又看,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我……我……我想说……"
  郭晓凌平心静气地等了很久,才听到他崩出句有实质性内容的话:"郭主任……下午开会了?……"
  郭晓凌眼睛渐渐黯淡下来:"是,开了。"他想了想,站起身来:"你不用担心,今天许社长说报社没有裁员的打算。"
  "噢噢,好好。"梁景健讪笑着点头,正要再说什么,郭晓凌已经穿过他向门外走去。
  "郭……"梁景健喊了半声,看到郭晓凌微微回了点头:"把门带上。"


  酒

  郭晓凌不去管梁景健,自行走下楼去,坐进自己的车。
  他的行为没有丝毫的停顿,仿佛是胸有成竹的样子,但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车匀速地行驶着,只是依据习惯。
  一家小店闪过郭晓凌的视野,已经开过去的他把车停了下来。这是个单行道,但郭晓凌毫不在意地把车倒了回来,他脸上带着一丝奇怪的笑,违章,罚单,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小店是出售烟酒糖茶的,里面嚎叫着vitas的歌。"发哇发哇,发哇发啊啊……"
  女店主三十多岁,头发乱卷,白白胖胖,笑容可掬,看到郭晓凌,连忙站起来迎接:"小兄弟,要点啥?"
  郭晓凌简单答道:"酒。"
  "送人啊还是自己喝,要洋酒还是国产的?"女店主热情询问,"你看,我们这家店最全了,要什么有什么……你要哪种?"
  郭晓凌不怎么喝酒,出去也是能推就推,故而对酒没什么研究,他道:"度数高一点的……都有什么?"
  店主道:"那看你要什么样的了,茅台,五粮液?这都是52度的,那边,水井坊,轩尼诗……卖的都挺好……"
  郭晓凌打断她:"我自己喝,你就拿一种烈一点的就好了。"
  店主觉得这个带着点若有若无的沉静微笑的小伙子非常招人喜欢,便笑道:"哟,看你说的,小伙子还挺能喝啊,那红星二锅头来上一打?"
  郭晓凌面部表情没改,很平静地说:"没关系啊。"
  店主笑道:"那就来这个五粮液吧,我们这里比超市便宜十多块钱呢……这十年的,都卖断货了,来一瓶?"
  郭晓凌笑微微地道:"多少能喝醉啊?"
  店主笑的眼睛都没了:"哈哈,你可逗死了,那得看你酒量咯,我看你是个能喝的,你看你看,这儿一笑还有个小酒窝呢哈哈……自己能干掉多半瓶不?"
  郭晓凌拿在手里看了看,道:"那拿三瓶吧。"
  店主笑嘻嘻地按了按计算器:"1450,把零头抹去吧,1400吧,看你头回来。"
  郭晓凌点点头,把卡递给她。
  这顾客太痛快了,也不讲价,店主很开心,边刷卡便和他开玩笑:"是去看老丈人吧,还说自己喝?"
  郭晓凌没回应,也没生气,脸上挂着笑,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他挺喜欢这个店主,还有这个店的,如果可能,他也想有一个。
  郭晓凌风驰电掣地开回家,他有点迫不及待。
  外边的世界真令他烦心,他想抓紧回到一个人的领地。
  紧闭了房门,郭晓凌把包装盒丢得满屋都是,然后把三个酒瓶都拧开,一字排着。
  他盯着酒瓶看了一会儿,一直挂着的微笑渐渐隐去。
  时针指在七上,他镇定地把响了一路的手机关掉,然后一仰脖子,迅速地吞掉少半瓶白酒。
  这对从食道开始的一段历程简直太具有挑战性,极度的刺激让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很大的呻吟,然后,呻吟变成了笑声,他笑着倒在沙发上,又从沙发上滑到地上。
  但很快他又爬起来,靠着沙发闭上眼睛,像在品味着什么。
  头渐渐开始发晕,郭晓凌优雅地把酒倒进茶杯里,推杯换盏,倒来倒去,还自言自语:"喝吧……谢谢,我真不会喝……你瞧不起我们农村人……没有没有……那你喝了……我替他喝……你替他喝,你为什么替他喝……我……我……"
  他好像是真的醉了。
  混混沌沌中,郭晓凌在里屋的书架旁胡乱地翻着,他记得自己进来是要找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但又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苦恼地皱着眉头,冷汗一滴滴从额头上流下来,动脑筋让他感到恶心。
  "找什么来着……"他喃喃道,手抓住一本书,挣扎着顺着书架坐到地上。
  他的腿踢翻了不远处的玻璃酒瓶,玻璃酒瓶骨碌碌滚出好远,一直碰到墙角的塑料药瓶,才停了下来。

  幕落

  起初还模模糊糊看到几个人影在飘来飘去,他想要跟上几个熟悉的,却怎么也挪不动步。
  再后来,他就坠入彻底的空茫之中了。
  这是什么地方?
  郭晓凌费力地睁开眼睛,呆滞地看着床前几张泪眼婆娑的脸。
  白色的墙,奇怪的人。
  一切,已似换了人间。
  郭母也算是个事业型的强人,此刻女性的软弱的特点却是暴露无遗,她仿佛老了十几岁,抓着郭晓凌的手,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医生走过来检查了一番,对旁边红着眼圈的郭父说:"按理说是没事了,再观察观察吧,可能会有暂时的失忆,不过没关系,过段时间就好了。"
  医生走了,一小撮人迅速聚拢,七嘴八舌地焦急呼唤:"晓凌""哥""孩子?"……
  很久之后,郭晓凌的睫毛煽动了几下,目光似乎有了焦点,嘴里轻轻吐出一个字:"妈。"
  郭母使劲攥住他的手,哭着说:"你这个没良心的孩子……你妈还活着你竟然去自杀……"
  郭晓凌无意识地低声应道:"我没自杀……"
  "没自杀你喝那么多酒,没自杀你把一瓶子安眠药都吃了,你说你怎么这么不让我省心啊,你要想死先把你妈弄死得了……"郭母濒临错乱地哭诉着。
  一个亲戚上前劝道:"舅妈,别哭了,这不都没事了么,没事就好啊,我晓凌哥也是一时糊涂……你看我舅,人家就看得开……哎呀舅舅,你怎么也哭上了……"
  一番混乱之后,一干亲朋纷纷散去,因为郭晓凌同志看上去状况还是不怎么好,毕竟,这位可是昏迷了七天六夜,差点就没抢救过来。
  晚上,郭母坐在床边,爱怜地看着病床上脸色苍白的郭晓凌。失而复得的儿子太珍贵了,比起他的生命来,这世界上什么事都不重要了!
  "晓凌,能喝点粥吗?"郭母柔声问,她拒绝了别人的陪护,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奔六十的人了,要求越来越低,原来还想着抱孙子,现在恨不能抱着儿子就不撒手了。
  郭晓凌以看不见的幅度摇头表示拒绝,他脑子还是有点不清醒,话到嘴边很快就不记得要说什么了,有几张亲戚的脸也是看着熟悉就是想不起来是谁了。而且他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几乎是个动弹不得的痛苦状态。
  "你单位的人听说你醒了,都要来看你。"郭母在他耳边轻轻说。
  "不……"郭晓凌低声表示拒绝。
  "我知道你不乐意,我也不叫他们来,你得好好休息……你知道你把身体糟蹋成什么样了吗还喝酒……"郭母差点说激动了,赶紧平静,"算了,等你好了再说,不过你们报社说派你们魏总做代表来探望你,这我总不能不答应吧,他要是来也是看看就走,不会影响你的……"
  郭晓凌眨了眨眼睛。
  郭母突然站起来,向着门口:"你……来了?"
  "阿姨,郭晓凌醒了?"来者是李然,他头发有点乱七八糟,眼里蔓延着血丝。
  "醒了。"郭母答道。
  "阿姨,我能跟他说几句话吗?单独的?"李然特恳切地问道。
  郭母很不情愿,但还是站起来,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那天,把郭晓凌送医院多亏了这个小伙子,而且这些天他一直在这里守着,不眠不休很有感情的样子。虽然对他们的关系,郭母很有些怀疑且不舒服,但毕竟对他还是有几分感激的。
  李然在床边坐下,郭晓凌动动眼珠看看他,他的心跳有些快,很不舒服,但他一时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了。
  李然仔细地打量着郭晓凌的脸,不说话。
  许久之后,他似乎是发着狠地伸出手去想要拧住郭晓凌的脸蛋,但手指碰到过郭晓凌的面皮时,他又收了回来,使劲掐住自己的腿。尽管如此,郭晓凌还是瑟缩了一下。
  李然垂下头长叹一声,把自己的脸揉搓了个七零八落,末了终于咬着牙道:"行,郭晓凌,算你狠,我服你了,我以后再也不缠着你了,行不行。"
  他抬起头,看到郭晓凌还是呆呆地望着自己。瞅了一眼旁边的吊瓶,李然强忍住暴力地把他搂到怀里的冲动,紧紧捏起拳头。
  "你是烦我还是怕我?……是我把你逼成这怂样的?……你至于吗?……你老看我干啥玩意,哑巴了?还是傻了?我看你是傻了。我也不稀罕傻子,我什么人找不着,你也别多寻思了,咱就这么拉倒了,啊。你再给整这么一出谁他妈受得了啊……"
  "我和刘浩要回东北了,打死也不回来了,你可放心了吧……这心眼小的,跟娘们似的……咱这些事我谁也没告诉,那天喝多了就是说说吓唬你,没人知道……嗯,好像一秃噜跟你们单位那个男的说了一点,不过我已经警告他了,他要敢说出去我削不死他……真的,小浩也不知道,呵呵,要知道了得跟我翻脸……他可是也看上你了,小孩又不敢怎么着,自己在那里整得老痛苦了……你说你有什么好的,整得我们这哥俩……得了,正愁着不知怎么跟小浩说呢,这也不用说了,领他回吉林去吧,跟你彻底散伙……"
  他站起来,飞快地在郭晓凌露出的额头上亲了一口,不等他反应过来,转身就走。
  郭母正在门口惆怅,猛然看见那个个子高高的小伙从病房里冲出来。
  郭母瞥见那小伙一双漂亮的风眼中蓄满了眼泪,吓了一跳,正待询问,却见他狠狠擦了一把,穿过自己狂奔而去。
  郭母怕郭晓凌出了什么事,吓得腿有点发软,连忙叫人:"小雪,快,快进去看看。"
  亲戚答应着进去,郭母正要跟进,又看见郭晓凌单位的魏总迈着大步提着东西过来了,只好打起精神笑了一下:"魏总来了。"
  魏骏跟他们还比较熟:"孟大夫,晓凌怎么样了……"
  "好,好多了……"郭母有点不确定,"走,走,咱进去看看。"
  进去看见郭晓凌眼睛睁着且面目平静,郭母一颗心才算落了地:"魏总啊,费心了。"
  "没事。"魏骏把一束花插在床头,"晓凌好了就好。"
  他先是询问唏嘘了一番郭晓凌的情况,又坐下来,叹道:"晓凌啊,按说你这样我不该批评你,可你说有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呢,人能活一辈子多不容易啊,你不想想自己,也不想想郭教授孟大夫?"
  郭母连连点头:"你听听你们魏总说得……这孩子,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其实魏骏本不想说这些,因为凭他对郭晓凌的了解,他现在听见这种说教肯定会不高兴,但是郭母坐在这里,他也没有把人家妈妈驱逐出去的道理,而且看到郭晓凌闹出这么一出自杀病危的戏码来,更让魏骏再次反省迷途知返:这小子已经魔怔了,死活是不能再碰了。
  然而郭晓凌倒也没有表现出不满来,他只是看着魏骏,不吱声。
  郭母解释道:"魏总,医生说他可能会有短暂失忆,我看他就有点不认人……唉,做了两回血液透析才醒过来,他身体本来就差,我就怕他……唉,这心啊……"
  魏骏表示理解,劝慰了一下,就告辞了。走到门口时,他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埋在枕头里安安静静的郭晓凌。
  不知为何,感情上惯来藕断丝连难以割舍的魏大总编有种强烈的预感:他和郭晓凌这一段,是真完了。
  毕竟是总编亲临,郭母和亲戚小雪送了出去。
  就在这档儿的,一直在外边盘旋的某位同志踅摸了进来。
  郭晓凌其实已经逐渐恢复了神智,他慢慢想起来了一切。
  他觉得这实在像一场戏剧,每个人轮流地走上台来,表演,谢幕。李然,魏骏……还有现在这位,梁景健。
  最后一个上台的,是顺理成章的结束?还是压轴的主角?
  但这个问题在他脑海中只是一闪而过,现在郭晓凌的心情平静的就像湖泊一样,他似乎是因为独自走过一段很长很空茫的路,于是什么也不在乎了。
  他看了一眼梁景健,觉得自己有点困了,便闭上了眼睛。
  病房里好像有点冷,郭晓凌露在外边的手怪凉的,他想收回来,又使不上劲。
  他试着动了一动手却无济于事,接下来,他感到有一只热乎乎的手覆盖在自己冰凉的手上,长久地覆盖着。
  郭晓凌有那么一瞬间的不可思议,他睁开眼睛看了看,想抽回自己的手,但做不到。
  热乎乎的手让他的手渐渐变得温暖起来,郭晓凌终于舒服了,同时,他脑袋有点飘忽,便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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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结束了,可累(雷?)死我了!
后面关于此事的详细解释和甜蜜番外是必不可少的。
所以都出来留言了,不留言你们对不起我,不留言我就不写番外了。


1、老梁的心里话

  我最近总想起赵本山哪个小品上的一句话来:"她说我没有男子汉气概,越看越象老太太。"
  我近来很有这个趋势。
  我跟郭晓凌的妈妈整天交流的那都是什么啊?怎么做饭?什么粥又养肝郭晓凌又喜欢吃?——郭晓凌喝那么多酒算是把肝脏给祸害了,如今的当务之急就是怎么把他养好,不然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啊,一出门就让风刮跑了……
  当然,要论起来人家的妈比我强,我虽然学过医也是个庸医,可人家他妈,那可是京城知名老中医啊!不过这老中医也怪有意思的,跟大医院里板着面孔的可不一样。一开始看我天天往医院送饭还谢绝,表现出不太好意思的样子,每次都说自己做或者订就好了,可现在也不说了,还得空就拉着我,谆谆教导,指导我该咋做咋做。
  我已经跟报社提出辞职了,不过最近校对缺人,我还是答应郑主任再帮着干个把月,等他们招来新人再说。唉,本来想着辞了职正好腾出精力来把那位好好照顾一下,现在又不行了。
  多亏了我那个蜂窝煤的炉子,让我能上班走时把粥熬上,小火焖一天,下班回去恰好到火候。多亏郭晓凌住的医院离我家不大远,打车也就是个起步价。每天打车有点不习惯啊,不过也没啥,就当这半个月没上班好了。
  昨天我做的山药猪肝粥获得了郭晓凌的好评,他给全吃了。他妈很高兴,我也很受鼓舞。说起来这也算吃一堑长一智,上次红豆芝麻汤就把他恶心的不行,后来我才知道郭晓凌从小最讨厌吃豆类——看来揣测领导的胃口是一项很重要的必修课,任重道远啊!

  最近跑来跑去把我累得够呛,那个办公软件学习也搁下了。不过我心里怎么那么高兴呢?我觉得这几年来我头一回这么高兴过。在公交车上往外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也老有一种想写诗的冲动。想想每天能看见郭晓凌对我乐,奔波也有动力了。我疯了,疯就疯吧,我都四十了,这一辈子还能疯几回啊。犹豫过来犹豫过去的,最后还不是一无所有。所以啊,跟着感觉走吧,听从心灵的指引,准没错。张爱玲那句话怎么说记不清了,大致就是当谁见到谁就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去,但心是欢喜的吧……

  唉,太肉麻了。可我做得事确实也肉麻,昨天他妈来得晚,我就拿出原来伺候老娘和坐月子媳妇的架势来伺候郭晓凌了。我喂一口他吃一口,搞得旁边那人老瞄我们。我心理上倒是没什么疙瘩,就是怕冲击着别人。郭晓凌现在也是越来越大胆了,跟原来我认识的那个判若两人。我有时候也挺纳闷的,我们怎么突然就这么熟了?
  也不知道他妈知不知道我们这个关系,看样子是不知道,不然老叫我梁同志梁同志的,好像现在同性恋都叫同志了吧,太尴尬了!

  要是知道还这样,那他们家真是太开明了。不过不开明也不行了,郭晓凌都那样了,吓也吓死了,还管别的呢。反正我当时就想,只要他能活着,怎么样都行,叫我干什么都愿意,我都这样,何况他妈呢?

  他爸挺好的,我没怎么跟他深入聊过,可我看出来了:郭教授也是老家庭妇男,我做粥,他做菜,一大家子都带过去,真是上的厅堂下得厨房。在那里守着还常常带本书看,都是大部头的,这点郭晓凌比不了。我原来看他文笔挺好的,以为他也是爱看书的。现在发现他根本不看书,全靠吃以前的老本,耍小聪明……是不是得给他说说呢?嗯,不行,这个不能流露,他最近慢慢恢复过来了,不象以前那段时间,说着说着话就语无伦次不知道自己说什么了,脑子转的也快了,整天闷在医院里就等着人去琢磨呢。万一一说他再不高兴,那可就没必要了。不看书就不看书吧,当媳妇养着就是了……唉,这个也不能让他知道。
  算了,我还是想想今天晚上怎么跟他说吧,他迫切想知道那天都是怎么回事,实话当然要实说,不过要再往前追溯,我就得捋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