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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bg)》作者:格格巫 (1/2)

锦绣(晋江VIP出书版完结)
作者:格格巫
【内容简介】

人说程锦绣就是个商人,唯利是图是她的信条。
人说程锦绣就是个妇人,处事狠辣是她的手段。
人说程锦绣不过是个女人,最后还不是在给她丈夫的风流账上没了面子。

原来的锦绣只是想嫁人,她不在乎素未谋面的丈夫。
她自小习惯孤独,她身上负的是家族的兴亡。
然而,她从生意场的金戈铁马中偶然回身,发现,他已经站立在她的身后。

带点儿商战情节,带点儿言情段子,还带点儿家长里短的絮絮叨叨。主要是讲一个明朝女商人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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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末期。清明节前的一天,纪家新来的账房先生徐奉,到了济南。
纪家的院子里他第一次看见了他的当家——纪家的大少奶奶程锦绣。
徐奉一见钟情。
纪家生意上出现亏损,锦绣带着新来的账房徐奉前往杭州买茶。
在杭州,她遇见了她只在婚礼上见过一眼的丈夫——纪瑞峥;也遇见了她人生的初恋,一个叫做何乃之的茶商。
杭州生意场上,锦绣最终扳倒了何乃之,夺到了茶山,也认识到何乃之对自己都是利用,心灰意冷。
但朝夕相处之下,纪瑞峥对锦绣却刮目相看,暗生情愫。
商场如意的她将如何经营自己的爱情……

【编辑推荐】

千帜雪励志姊妹篇(古代版)。
她是一个伟大的商人,商战中叱咤风云,却输在了情场上,他是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却没有人知晓他的抱负与柔情。
明朝女商人的传奇故事,在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演绎着精彩的人生!
人说程锦绣就是个商人,唯利是图是她的信条。
人说程锦绣就是个妇人,处事狠辣是她的手段。
人说程锦绣不过是个女人,最后还不是在给她丈夫的风流账上没了面子。
原来的锦绣只是想嫁人,她不在乎素未谋面的丈夫。
她自小习惯孤独,她身上负的是家族的兴亡。
然而,她从生意场的金戈铁马中偶然回身,发现,他已经站立在她的身后。
带点儿商战情节,带点儿言情段子,还带点儿家长里短的絮絮叨叨。本书讲述了一个明朝女商人的爱情。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 近水楼台

主角:程锦绣 ┃ 配角:纪瑞峥,徐奉,何乃之 ┃ 其它:商人,言情,浪子回头,


  锦绣世家

  天还是黢黑的,雨已经下了一夜,没完没了。徐奉拉开车帘子想看看这是到了哪里。

  四更了,还是黑黑一片,除了马车前头灯照出来的一小块黑亮黑亮的官道,什么也看不清。都怪这一场雨,还得赶这夜路。

  还好已经进了济南城,城外的土路可难走着呢。被雨水冲泡的深浅不一,叫徐奉坐在马车里东倒西歪,头晕脑涨。

  "徐师傅,还晕呢?"吴掌柜又斟了一盅醋给他。

  "谢谢谢谢,好了好了。"徐奉受宠若惊的接过酒盅,闭着眼睛捏着鼻子一口灌进肚里。酸的一嘴的口水,他狠狠地咽了下去,这才睁开了眼睛。只听一声饱嗝响亮的打了出来,浓重的醋酸味溢满了整个车厢。徐奉很不好意思。

  吴掌柜捧着肚子捏着山羊胡乐了。

  "受苦了,受苦了。马上就到了。顶多两炷香的时间。"

  "哪里哪里,掌柜的亲自来接,掌柜的才是受苦呢。"

  "快五更了,少奶奶也快起了。咱们到了纪家麻利利儿的,一安顿好就去见奶奶,可别叫她等了。"

  徐奉打个机灵,清醒了:"是是是。"

  他本就应该受宠若惊的。他不过是小镇上香油店来的伙计,只不过仗着打得一手好算盘就给大名鼎鼎的纪家做了账房先生?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不像是真的。

  人这一辈子,好事情能摊上几回?他以为只要香油店不撵他,他就能老老实实的在香油店里待个三五十年,攒一笔钱娶个媳妇儿,他这一辈子就中了。谁想着能来纪家啊。纪家一个月的奉银能抵上他在香油店半年呢。真是受宠若惊。

  人的贪心是天生的。他也贪心。

  也不晓得师弟恨没恨他。

  他是陪着师弟来应召的,他只是给师弟打下手,拨拨算盘的。师弟的数算得那才叫好,谁知道纪家这个大少奶奶怎么就看上自己了呢?

  徐奉局促不安,觉得手脚放哪都不好。

  灰色的瓦墙有一里路那么长,朱红色的翘檐大门坐落正中。在漆黑的雨夜里,深沉且安静。

  马车在大门前停了下来,马夫冲着里面喊了两嗓子。

  不一会儿,两个小厮撑着雨伞挂着衣服匆匆跑了来,开了侧门的车道。吴掌柜下了车朝其中一个嘱咐两句,小厮点点头,一溜烟儿的跑进府里去了。

  吴掌柜叫徐奉出了马车,也跟着小厮后面进了府。马车拐个弯儿,自行去了后院的马厩。

  雨还没停,稀稀拉拉的。

  徐奉跟在吴掌柜的后面,亦步亦趋。他心里盘算着待会见了纪家奶奶怎么表现。娘给新缝的衣裳紧紧地抱在怀里,千万别淋湿了,中午见奶奶的时候好换上。

  正想着呢,吴掌柜突然住了脚步,徐奉差点撞上。

  "哎呀,"吴掌柜一跺脚,回头就把徐奉脸给掉了个个儿:"见不得,见不得。"

  一个低闷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我若不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怎会让您不好做?"

  那语气四平八稳,听起来与"十万火急"毫不相应。

  徐奉偷偷探头,只见一个女人穿了件珍珠白的中衣站在厅堂门口,手里撑着一把棕面儿的油纸伞。大把的青丝随意的挽在脑后,额前还留着些许的胎发,像是起的匆忙。

  白色的衣裳和白净的脸,安安静静的,在微亮的天光里头泛着隐隐的蓝色。

  徐奉愣了——噼里啪啦的雨点里,丝面的裙角儿微微飘动。衣裳,是弱不禁风的,人,却是亭亭玉立的。

  吴掌柜咳嗽了一声:"给大少奶奶见礼。"

  徐奉连忙的低下头,跪了下来:"小的徐奉,见过大少奶奶。"跪的太急,手里的包袱被他按进了水洼里,湿了一半。

  "免了。"

  徐奉站起来,头却低着不敢看——只穿了中衣的女人,他可是头一回见着。

  "徐师傅一路上辛苦,咱这就算见过了,快去歇息罢。吴掌柜的,你跟我来。老爷出事儿了。"

  脚步声匆忙远去,徐奉这才抬起头来看——她健步如飞,撑着伞的身影说不上玲珑有致,可也高挑修长;吴掌柜拖着他沉甸甸的身体紧紧跟上;对面的屋里出来个丫鬟,一手里抱着条薄斗篷,另一手捧着个正冒热气的珐琅铜手炉,慌慌张张的朝那大少奶奶追去。

  三个人前前后后急急忙忙的,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很快远去。

  徐奉张望着,心里直突突的跳。

  一觉睡到中午。

  屋子是五个人一个炕的,人都出去了,只剩下徐奉一个。徐奉起床等着人来叫,等了半天也没有人来。

  他也不敢出去乱逛。闲来没事儿,就把今早沾了水的新衣裳洗了一遍,晾起来。雨倒是停了,可天还是阴的,这衣服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干透。看看窗台上满是泥巴的鞋子,转身找了把刷子又把鞋子给刷了。刷了鞋又想起昨天穿过的裤上怕是也沾了泥巴,于是又一气儿也给洗了。

  洗洗刷刷,眼见着天又黑了。

  这才有人稀稀拉拉的回来。

  这院子里一排有十来间屋子,有的屋住了十几个人,有的屋住了五六个人,徐奉这屋,大概是住三五个人。

  如果这屋子住的人是按等级俸禄来看的,徐奉觉得自己在这屋还不差。

  "徐师傅,醒了?"一个四十左右的伙计喘着粗气进屋来。

  "哎呀,中午就醒了,感情还没吃晌午饭呢。"伙计自行走到门前喊了两嗓子:"六儿!六儿——"

  "六"和"儿"的声音粘在一起,在他舌头下转呀转,化成一声长长的吆喝,在这浸泡着雨水的院子里四散开去。

  "哎——啥事情啊,哥?"

  "去厨房热些菜来,这屋新来的徐师傅没吃晌午饭呢!"

  "中!"

  他回过头来对着徐奉:"我叫乔大,是前门的头。"

  徐奉抱拳:"吆,原来是乔大头儿。"

  乔大一咧嘴一摆手,颇有几分得意:"哎,别客气,来了纪家,咱都是一家人。徐师傅哪里人?"

  "枣庄的。乔头呢?"

  "吆,那可真远。我就济南的。咱家世世代代住在济南。"

  "吆,还是世家。我初来乍到的,有不对的地方请乔头多多包涵。"

  "哪里哪里。今天府上事太多,头晕脑涨忙到现在,都没个人想起来给徐师傅备午饭。"

  "乔头哪里话,该忙该忙。"

  乔大是直肠子,快人快语,没有藏在肚子里的话。眼下徐奉模样老实,嘴里又一口一个乔头把叫得乔大舒服。再来回几句,乔大就觉得跟徐奉很亲近了。这一亲近,乔大就恨不能掏着心窝子跟他好。

  "我做这领头是我爹退下来给我的。我家祖上和纪家祖上,那当年同时绿林兄弟。后来参过军的。先祖皇帝建军打元人的时候,那咱们是立了功的,大明朝建立有咱们家的一份子功劳的。后来纪家金盆洗手做了海盐生意,咱们乔家祖先也是帮了忙的。咱家兄弟六个都是给纪家帮忙,刚才的就是我们家老么。不是我显摆,咱们乔家文的不行,可那武的在济南数这个!"乔大把大拇指翘得高高说。

  "乔头原来还是将门之后,可敬可敬。"

  "嗨,看你说的!不是将门,绿林就是强盗没啥好避讳的。"

  乔大看屋里只有两个人,于是压低了声音探过头来:"你不知道吧,咱家少爷还就好绿林着一口呢!……这些年一直在绿林混着,除了成亲那天就没回过家!……不说了,不说了。徐师傅,我看您人厚道才跟您道道家里的长短。徐师傅你不比咱这些粗人,您是账房的人,是大少奶奶跟前的人。嘴上可得明白着,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是是是。谢乔头提点。"徐奉赶忙答应了。

  乔大再说了些有的没的,嘴里话不住却说得没有刚才那么起劲了。

  没过一会儿,徐奉忍不住了:"我眼看着,耳听着,似乎纪家的帐可是都归这大少奶奶管?纪家是大族,买卖做的又大。一个女人怎么能做得?"

  乔大小眼一眨巴,露出一分"孺子可教"的笑容,等的可不就是徐奉这句话。

  "嘿!问得好。这大少奶奶……程家你知道么?中部做瓷器生意的程家。这大少奶奶原就是程家的大小姐,闺名锦绣。自小被程老爷当男儿带着,十几岁的时候就能独自经营店铺了。这些年,程锦绣的名字那是在中部出了名的。咱家大少爷到了二十好几了还不肯成家,天天在外面鬼混,风流快活,为什么突然肯娶程家大小姐了?还不是看上了她的本事!"

  "她的本事?嘿,要知道这大少奶奶没来之前,家里乱着呢。且不说这大少爷在外风流,老死不肯回家,纪家的内人也是个个不省心——太夫人吃斋念佛向来不理俗家事;夫人去得早;二小姐任性;三小姐还小;老爷忙着生意也顾不上内,这几年来身子愈差……这府里啊,乱着呢,乱着呢。直到这程锦绣嫁了进来,这家里才变得顺溜了。就拿今日清明来说,老爷身体又不支了。听说是昨晚上给二姑爷气的,回到家躺下就起不来了。这不,今天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的事情全是大少奶奶做的主。一边是祖上的祭奠大礼,一边是躺下的老爷,忙里忙外的全靠她一个人!纪家的少爷小姐们?别指望了!一个顶事的都没有。"

  "啊吆,听起来倒是位能干的人。只不过,话虽这么说,可是少奶奶毕竟是妇道人家,是媳妇不是儿子……靠得住吗?"

  "靠得住?人家程小姐可是出了名的摇钱树,旺夫相。当年那上程府提亲的可不是没有。可这女儿是程家老爷的心头肉,只恨着大小姐不是个男儿。于是,一拖再拖,能不嫁就不嫁的,一直拖到这闺女二十了还不肯放人。这不,直到前年,程老爷新娶的二房给添了一个儿子,这才放了她的。现今她来了纪家。纪老爷身体大不如前,大少爷不肯回家,这纪家里里外外有能管事儿的人吗?不添乱就谢天谢地了。我看,这纪家的主,早晚得她当。纪家能娶个这样的儿媳妇是祖上积了德的,失了摇钱树程家不计较就不错了,你纪家还计较摇钱树姓的是程?您以后瞧着就知道了!我看咱家老爷的意思明白的不得了,他是定了心让大少奶奶来当这个家!"

  乔大是典型的话唠,打开了就收不住了。徐奉只管听,乔大自问自答自己说的痛快。

  说着话,六儿已经把吃的拿来了,徐奉饿了一天,看见吃的很是迫不及待,狼吞虎咽的,乔大在一边再聊些闲话。不知不觉,这一天又过去了。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有下人来叫徐奉,说是前厅有宴,请他过去吃饭。

  新衣裳偏偏昨天洗了,现下摸起来潮乎乎的。徐奉还是急急忙忙的换上了。虽是潮的可毕竟是新的。

  低着头跟着人走,走到昨天经过的小道的时候他不禁又抬头张望了一下——从这里过去,经过凉亭,经过花架子,就到了——她撑着棕面儿青把的油纸伞站在雨里。

  像是海上伫立的一桅白帆。虽风雨飘摇,却也一路兼程。

  大少奶奶

  徐奉到前厅的时候午宴还没开始,掌柜们和师爷们已经落座。吴大掌柜的站起来,替徐奉一一引荐。因为是清明节,祖籍落户济南附近的掌柜们都回家扫墓祭祖,临行前照例来东家小聚。来的人不少,里里外外一共摆了近十桌。跟在吴掌柜的后面,徐奉是极为恭谦的,这里的掌柜,甚至是大一些的伙计也比自己香油店的老板来的排场。

  这边招呼刚打完,那边的大丫头招娣就从内厅出来了。在座的都静了下来。徐奉也回到位子上,和大伙一样把眼睛放在内厅门口,翘首期盼。

  轻微的咳嗽和"啪—啪"的拐杖着地的声音近了,先进来的是一个整齐富贵的少妇。少妇的模样方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紧紧地贴着头皮,发髻油亮,别着翠玉簪子和描金凤鸟。紫色裙子上的褶,间距隔的平均。

  她站定了,然后从她右后的位置搀出了一个老爷。这老爷皮肤很白,似乎是不见阳光的白,白的没有生气。徐奉猜想那应该是纪老爷了。

  少妇和老爷入座,示意大家开宴。

  本来就是小聚,没有那么多的形式。听到开宴,刚才的寂静被渐渐打破,桌上开始有盘碗叮当的声音,慢慢的也有了窃窃的谈话,再过一会儿也就嘈杂了。

  少妇形式似的吃了两口菜,又请示了那纪老爷两句,就端了酒盅站起身来开始逐个敬酒。招娣拿了酒壶紧紧跟在后面。

  徐奉这一桌全是些年轻人,坐在近门口的桌上,离着主宴席最远。他看着少妇穿梭在酒桌当中笑容可掬,不由得纳闷,这又是纪家的哪个小姐媳妇,竟也像那个程锦绣一般,能在这男人的酒桌上□?等到那少妇走到了这桌,徐奉才认出来这就是那大少奶奶程锦绣。

  他吓了一跳——她的言行的确整整齐齐的一个当家的模样,但是这样子……不像,太不像了!

  她头发拢的那么齐洁,衣裳裁得那么僵直。海棠花绸缎上衣,锁角儿的领口高高的一直系到下巴颌。显得她的脸有些方,脖子有些短,肩膀有些宽,个子有些高……

  昨天的她明明是我见犹怜的,风流无限的。今天再见,怎的便成了这般规矩端庄,方正死板?

  旁边的人向他使眼色,他才收起心思对着她端起酒,一饮而尽。

  "徐师傅初来,要是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可得告诉我,只管当是自家,千万别委屈了。"她在笑,如沐春风。

  徐奉点头。

  "徐师傅昨儿落脚在哪里?"

  "是,是住在……"徐奉想了想,竟不知道自己住的地方叫什么。

  "吆,徐师傅,衣裳怎是潮的?"

  "啊?天阴气,一直不能晾干。"

  "师傅是算账的人,算账的人可最忌讳这'潮'字了。徐师傅,这衣裳潮我不怪你,莫要潮了脑袋呵。"

  鲁中方言说脑袋"潮",即是说脑袋进水的意思,程锦绣这么一说,旁边的鲁人纷纷大笑,徐奉立马两颊通红,很是羞愧。该死,怎么没问问自己住的院子是叫什么呢?

  "小的愚昧愚昧,小的是和前院的乔头儿住一屋的。"

  锦绣轻笑:"那下人的地方也配给徐师傅住?招娣,叫韩总管把东园的厢房收拾一间出来。徐师傅今晚上就搬进去罢。"

  酒桌上不禁起了一阵唏嘘声,纷纷说,徐师傅你能住进东园厢房,可是高的不得了的礼遇待见了。

  徐奉不知东园是个什么概念,听着别人吵闹他脑袋里乱成了一团。待反应到要谢恩,她早已经端着酒杯走到别人面前去了

  书房的门是开着的,徐奉走到门口,招娣便作了个嘘声的手势:"什么也别说,进去在旁边等着就是。"

  徐奉点头,进了门。

  门朝南,正对着门的是一张黄花梨木的方桌,桌上摆着青花缠枝盘子和一只白瓷茶碗;桌下面散着四个配套的黄花梨木八足鼓敦。西面是书架子,虽是书房,架子上却不见多少书籍古典,几个方格里零零散散的摞着的是他最熟悉的长翻页的账本,用白线穿起来,堆地整整齐齐。其他大都是些瓷器。徐奉想起来,程家是作瓷器生意的,想必这程锦绣对瓷器颇有研究。

  锦绣正坐在东面的书桌前翻账本,面南的方向开了一扇窗,太阳光从那里透进来,照的书桌上白亮亮的。她右手边站了一个人,四十多岁的年纪,满脸酒刺,眼睛转来转去,仿佛极为恐慌。

  她嘴里哼了一声,手上越翻越快,越翻越快,最后干脆把账本抡到那人的脸上,啪唧一声,里面白花花的纸张乱翻几下,摔落在地。

  "账本?账本!你这账面做的狗屁不如,连三岁小儿都看得出来!你当我是傻子?!侯掌柜啊,我给你一月的时间是叫你去添你的亏损,不是让你来继续唬弄我。锦绣给您装一回傻您不领情,那我就在给您装第二回傻,我再给你机会去补贴,结果呢您还真当我是傻子了?"

  侯掌柜脸上的酒刺一颤一颤的,嘴里咕噜咕噜直哆嗦。

  "不敢不敢大少奶奶,你开恩啊,开恩……侯家几代为纪家人前马后……您不能……"

  "恩?侯掌柜,您怎么还意思还说开恩?你自个数数纪家给你多少恩了?往近里说,两个月前你的外甥挑衅伤人的事儿是谁给你在中间周转的?往远里说,自你掌管茶叶生意以来,已经"丢失"了多少车茶叶在安徽?你做掌柜十年,你零零碎碎的吞了纪家账银有多少?……这些,纪家哪件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

  侯掌柜身体前倾嘴巴微张,一动不敢动。

  "我想我是收不回来那三万两现银了。不过没关系,那失踪在安徽的三百斤普洱想必已经翻了价。侯掌柜,您外甥的茶叶店可是在杭州?"

  "少奶奶……你竟不给我留一条活路吗?!"

  "活路?你私吞账银的时候可给自己留过活路?纪家养了您十年了,侯掌柜!如今,不是纪家小气,但实在是经不起您的大胃口。您知道现在咱们的生意不景气,老爷病重,需要花钱请医生呢。锦绣年轻,行事有不妥的地方,您日后包含吧。"

  侯掌柜汗如雨下,嘴唇哆嗦的更厉害,连酒刺都因恼羞成怒而变成了红色。招娣过来请他出门去,他破口大骂:"程锦绣,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不过是纪家一个媳妇,你连纪都不姓,凭什么定纪家的事儿?老子给纪家卖了数十年的命,是你说罢了就罢了的么?老子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我不会让你得逞……你凭什么……"

  家丁拖着侯掌柜远去,人是看不见了,可声音这东西却还是穿过假山亭廊透过来,生生的打着人心。

  徐奉抬头瞥了那大少奶奶一眼,只是一眼,却正巧碰上了她眼睛里突然闪过的一丝儿冷漠,眼神远远的,犹如心魄被抛到了千里之外

  徐奉正愣着,程锦绣突地回神,两人目光相撞。他一阵尴尬,她却很快的莞尔一笑:"徐师傅祖上是杭州人?"

  "是。"

  "过些天,我要去趟杭州,你跟着。"锦绣把蓝线装的账本捡起来,递到徐奉的手上,"好好算一遍。"

  算什么?利润?漏帐?还是……徐奉没敢问,只是恭恭敬敬的点头。

  徐奉前脚走,招娣后脚跟了进来,手里托了个大青花碗。掀了盖,露出几个热气腾腾的汤面大饺子。

  锦绣很迫不及待,顾不得烫,恨不能拿手抓着吃。

  招娣看了不禁心生怜惜,过的明明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却连口安稳的饭都吃不上。

  "找个人给姓侯的顺路,别告状还找不着老爷的屋子。"

  "是,少奶奶。"

  锦绣三口两口吃完了饺子,又喝了茶冲顺了气儿,这才问:"今天大夫怎么说的?"

  "说老爷的身子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当心不能再动气。"

  "好,那我就可以放心去杭州了。你仔细的收拾收拾,过两天天一暖就走。叫吴掌柜的过来。"

  招娣一边答应着,一边儿收了青花碗。正要出去,又回头说:"少奶奶去杭州,要不要找人给少爷托个信儿?听说少爷人已经不在陕北。他上个月去了杭州,想必这会儿子还没走开呢。"

  "我并不是去找他,为何要告诉他?何况他那种荒唐,我眼不见为净的好。"锦绣浓眉紧锁。

  "老爷身子弱着,还是叫大少爷回来守着的好。"

  "太太去的时候他回来了吗?"

  招娣低下了头,过了许久又说道:"如果是少奶奶去请,他是会回来的。"

  锦绣瞥了她一眼不再说话。

  鲁中程氏

  程家的青花茶碗洁净光亮,淡淡的蓝线勾勒了片断的清明上河图。锦绣掀开茶碗,待要饮,却又放了回去。

  "张妈妈,咱们家的瓷器怎么换了?"

  "回大小姐,这是姚姨娘的意思,姚姨娘喜青花,不喜白瓷。"

  锦绣想,姚姨娘倒是麻利。也罢,毕竟她给程家续了后。

  她深知道这片家业荒废了有多可惜,这不仅是父亲的血汗,也是她的血汗。好在她姚姨娘争气生了儿子,她再嚣张一些也是该的。

  珠帘子一撂,程津南走了出来。锦绣觉他气色很好。

  程津南正襟危坐,身上的棕绸袍子熨的僵直。父女寒暄了一些进来的身体状况,又问了问生意上的事情。最后,程津南开口:"一个女儿走是走,两个走也是走。既然留不住你,我也不想留锦英。她今年十七了,我想替她找一门亲事,走了罢了。"

  程津南身子前倾,似乎是带着试探。

  锦绣低头吹茶叶:"爹已经有打算了。"

  "前些日子,她来跟我说她喜欢上了一个叫何乃之的。我打听了打听,原来他舅舅是纪家茶叶店的侯掌柜。我想,既然是纪家的人,这桩子事儿不如你来做媒。"

  "不行。"

  "怎么?"

  锦绣想了想,放了茶碗,把前几天打发掉侯掌柜的事儿细细的给说了。

  "前阵子他还在杭州犯了事儿,听说是蓄意伤人。"

  程津南点点头:"若是这样,那自然不行了。"过了一会儿又问:"辞去侯掌柜的事儿纪家老爷知道吗?"

  "爹同意了,我才这样做的。"

  程津南一愣,才想到锦绣嘴里的这个"爹"是姓纪的。

  他微微酸楚:"好好过,有委屈就回来。"

  "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做生意,谈什么委不委屈。"

  程津南沉默不语,他知道锦绣心里总是恨他的。

  他程津南白手起家,赤手空拳打下这一片天地实在不易。对于这鲁中富甲一方的财产自然是爱护的很,恨不能抱着银票入土。原配申氏去得早,膝下无儿,只留了两个女儿。锦绣是长女,一切都要担待。她十五岁的时候便出来为他张罗生意,抛投露面。

  出来历练的人很容易就长大了。没有几年,她妹妹锦英依然顽皮淘气,锦绣却已经老成持重,谈下了数笔生意,经营了数家店铺。

  程津南只恨锦绣不是男儿身。他回绝了一门又一门的亲事,留了锦绣一年又一年。

  要不是首富纪家来提亲,他甚至自私的想过要把锦绣留在身边终老。

  他耽误了她好几年,他知道她心里总是恨他的。

  锦绣低下头把话桩绕开去:"家里还好吧?锦川怎么样?"

  "好着呢。"程津南长叹一口气,站起来:"你去和锦英说说话吧,把这事儿说给她听。她不听我的话。"

  "我怎不听你的话了!背着我净跟姐姐告状!"锦英笑着进来一头扑进锦绣的怀里,欢蹦乱跳的样活像一只七彩雀鸟。

  "好姐姐,你想死我了!从上次锦川满月酒见了一次,到现在咱们又有三俩月没见着了。你老也不回来,纪家就那么好?还是你嫁了男人,就忘了妹妹了?"

  锦绣一愣。

  程津南对锦英责骂了一声。

  锦英不暗世事,所以也并不知道纪家少爷的风流事。锦绣也就不怪她:"少贫嘴。你可盼着我不在家呢,正好没人管你,你占山为王上天入地都没人管你。"

  锦英哼了一声,又突地跳起来在锦绣耳边说:"姐姐,咱家可真是有人占山为王呢!骑在咱们头上作富作威的!"

  "我不信,谁敢骑在你头上?"

  锦英一直对父亲纳二房这件事耿耿于怀,眼下她眼睛瞥瞥父亲又瞥瞥姐姐:"姚姨娘的姐姐,姚小巧你可记得吗?顶不要脸的一个人,没人拿她有办法。你可要煞煞她的威风。叫她别把咱家当是乡下。你还记得她索礼金那档子事儿么?丢也丢死人了!"

  锦绣知道。

  程津南一年前纳的二房姚姨娘,程津南看上她是因为她温柔顺从,知道看人脸色,还有就是算命的说她会生。其他的,姚姨娘的出身好坏,程津南并不在意。他有的是钱和地位,什么也不缺,何况他人也不再年轻了,只要姚姨娘给她生了儿子,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可谁知道,这姚姨娘的姐姐姚小巧却是个打着小算盘耍小聪明的人,在背后藏了一步龌龊的棋——她在程津南纳妾的宴席上当众撒泼要加礼金。虽是纳妾,也是名门正娶的办了宴席的,来的人都是鲁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在这么多宾客面前程家怎么能被姚小巧这样闹,当场就又许了姚家五千两银子。

  锦英恨得咬牙切齿。银子是小,面子是大。明白人知道程家是被姚小巧摆了一刀,不明白的还以为程家是豪夺强娶呢。程津南骑虎难下,只得拿银子打发这姚小巧。

  秀才总是怕遇上兵,天底下爱面子的人总是怕不要脸的人。

  至于这姚小巧,是个凡有点修养地位的人都怕的主。

  想到这,锦绣也就笑笑:"我知道,她可不好惹。你得看在姚姨娘的面子上别跟他计较。"

  锦英撇嘴:"我凭啥看在姚姨娘的面子上?"

  "因为她是锦川的娘。你疼锦川,就得给他亲娘面子!我说得清楚不?"

  程津南只管喝茶不语,锦英气恼的不再说话。

  锦英有着地道的小姐脾气,她懂事的时候家里已经富足,自然也不知道疾苦,她不是长女所以也不像锦绣那样有压力。

  她是那种美丽又单纯的女孩子。她的日子是阳春白雪一般的,是诗词画意一样的。她讨厌姚小巧那样的市井小人,她喜爱的是张生,或是梁山伯。

  所以当锦绣把她对何乃之的看法告诉了锦英以后,锦英并没有认同。毕竟风月小说里的爱人总是经历过家人与社会的阻扰才能在一起。她相信自己与何乃之的爱情路是经受得住挫折的。

  锦绣瞅着妹妹的大眼睛长叹一口气:"以后莫要再看那些风月小说,毒坏了你的脑子。我得想法让你知道外面的男人都是什么样的。"2

  锦英笑呵呵的挽起姐姐的手臂:"我总是要想一想的。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好不好?"

  "罢了。我过两天去杭州。他舅舅的事情也许与他无关,他蓄意伤人也许是误会,但若是不是呢?总之,等我看清了他是什么人,自然会替你做主。"

  听见锦绣说"做主",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锦英,突然间扭扭捏捏红了脸:"他是顶好的人……反正,你见了就知道了……"

  那样子,让锦绣担心了起来。

  "我顺路去看看锦川,你要陪我么?"

  锦英脸色嘴一噘:"哼,我才不愿看见那姓姚的呢,不要脸!"

  程津南听了脸色突变,哐叽就把茶碗扔到了地上,青花瓷嘣碎了一地。锦绣狠狠地瞪了锦英一眼,锦英眼睛里立马就含满了泪水。

  "摔我做什么摔我做什么!不要脸就是不要脸!姐姐你也甭瞪我,我还左右不是人了!你们就知就是我的不对!那姚小巧撒泼加礼金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怎么都跟忘了似的呢!她现在有多张狂你们都不知道!你们就充好人吧,被人剜了肉去都不知道。"

  程津南一个箭步上来就要扬手打:"你越活越不懂事了!我把你惯坏了是不是?"

  锦英哭着往锦绣身后躲,锦绣气急败坏一把拦住:"爹!叫人笑话!"

  "我今天还就叫人笑话了,我打她这个没教养的!"

  锦英喊道:"没教养还不是你教出来的!"

  锦绣一听,回头就给了锦英一巴掌。

  锦英愣了,程津南扬在半空的手也定住了,这回倒是都静下来了。

  "你回屋里去,你去想想你这么说话跟那姚小巧还有什么不一样!"锦绣狠狠地,严厉得吓人。

  锦英"哇"的就哭出了声,委屈的跑走了。

  程津南的手半扬着,嘴哆嗦着站在原地。

  "爹,你要打,我帮你打,您这么大岁数了,别什么事儿都亲自动手。我看了心疼。"锦绣把他那只高举的手拿下来,扶他坐下。"纪家的老爷身子差我是看在眼里的,他就是被儿子女儿气出来的。本来,我还打心眼里庆幸您身子硬朗,锦英听话。可今天一看,也差不多,家家都有那么一两件不痛快地事儿。"

  锦绣说话哽咽,眼泪直打转,程津南忙不迭的伸出手去捧锦绣的头:"乖闺女,在纪家委屈了是吗?"

  "不,不委屈。我就是在想锦英。锦英是任性,娇惯了的小姐脾气,眼里揉不进沙子,脸上藏不住心里话。可您知道她有多单纯,就是个小孩。姚姨娘没来之前,她是家里的中心,别人把她捧在手心,事事围着她打转。如今来了个姚姨娘,年纪上也大不了她几岁,您的疼自然就分了些出去。锦川又出生了,整个家的中心就整个儿的给锦川了。她心里憋闷,总是不开心。她对您娶二房的事儿总是有不快。但是,她慢慢就会明白,如今日子稍长了她不也是习惯了么。再过几年她嫁了人就明白这份家业的继承是多么重要。再者……就姚小巧这件事来说未必是她的不对,她是我妹妹,是您闺女,她让人欺负了我是绝不能旁观的。"

  春日的好天气,大太阳,适合晒被子。

  姚小巧坐在程家的池塘边嗑瓜子。几个丫头老妈子在亭子里灰色的石桌前围成一团,她的小心肝锦川少爷就坐在她的脚边上玩耍。

  扫帚眉,薄嘴唇,高颧骨。年轻的时候她也算是美人,那时候有男人疼,生的丰满,后来守了寡人就干瘪了。人也慢慢地尖酸刻薄起来。

  尖酸刻薄?她要是不尖酸刻薄怎么能捞得到程家那五千两银子呢!

  本来么,婚宴索礼金一事儿之后,她姚小巧就得意地拿了银子回杨树村去了,可是谁知道她那想不开的妹妹却一直在程家抬不起头来。这有什么抬不起头呢,偏姚姨娘每每看见锦英,都很不能把脸埋进土里头去。

  姚姨娘甚至赌气也再也不要她上门。姚小巧是顶疼妹妹的。她十六岁给了杨树村织布的王家,二十六岁就守了寡。膝下没有子女,上头也没有老,只与一个亲妹妹相依为命。

  如今被妹妹甩冷脸,一心认为是程家离间她们两姐妹,逢人便哭诉说太不公平。

  可是没多久,姚姨娘生了三少爷锦川。

  生儿子,对姚姨娘是救赎,但是对于见缝插针的姚小巧这可是一个巨大的转变——她立马就忘记了程家对自己的"不公平",忘记了妹妹的"忘恩负义",很快的开始以程府娘家人的身份出入程家大门,抱着锦川四处炫耀。

  姚姨娘本来就是赌气,可经不住她亲姐姐这么讨好,很快的两个人又重归旧好。

  现在,她姚小巧还不是在这程家白吃白喝还有人侍候

  她边嗑瓜子,边讲笑话,声音又尖又细。丫头婆子们本来是附和她的,可是突然就停住了。

  姚小巧回头一看,一个穿着海棠花高脚领子的妇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蹲到了她的脚边上。正伸手抱锦川呢。

  丫头和老妈子看见是锦绣急忙的都住了声响,只有姚小巧还坐着照旧嗑她的瓜子。

  "这是三少爷,这位妹妹你可抱不得。赶紧给我放下来。"姚小巧张开手臂。

  锦绣笑一笑,抱着锦川并不放:"姚大娘不认得我啦,我是锦绣啊。"的6cdd60ea00

  姚小巧愣了一会儿,她在程家频繁走动的时候锦绣已经出嫁,所以没有想起来锦绣是谁。只想到既然是"锦"字辈儿的后生,自然也是自己的后生——不知道是不是那娇小姐锦英还有什么堂姐妹什么的。

  后面的婆子小声地说这是程家的大小姐,已经出阁了的。姚小巧一听,方又想起来:程家大女儿是二十好几了才嫁得出去的,一个老姑娘,还不受婆家待见,她丈夫在外头的花花事儿多了去了,就是不回家跟她亲近。她姚小巧别的不在行,这些张家长李家短的话头可是在行的紧。也不知道这大姑娘是不是在婆家吃了气,回家来哭来了,反正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那娇小姐程锦英在她这都走不通,这出了阁的就更没什么好放心上的了。

  想到这一层,姚小巧自然是斜着眼睛看锦绣的:"吆,原来是个外甥女啊,快把少爷给我抱。孩子小,抱坏了"

  锦绣心里想,谁是你这破落户的外甥女,你倒是不害臊。"抱是抱不坏的,只怕姚大娘把锦川放在土里呛坏了。"

  在锦绣不冷不热的语气里,姚小巧的扫帚眉一挑,扔了瓜子掐着腰站了起来:"你怎么说话呢?我自家孩子我不知道疼你知道疼啊?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是谁吗?啊?我告诉你,你别惹急了我。"

  说着,趁锦绣没留神上来抢过了锦川,朝他脸上叭叭亲了两口以示爱昵。锦川白胖的脸马上被她嘬红了两块,像是蚊子叮过的胞。

  她姚小巧是是谁?她可受不了你这两边不受宠的老姑娘在这挤兑她。"有本事自个生去,没本事留住自己丈夫,到有本事回娘家来耍威风!"

  锦绣脸腾的红了,丈夫是她心里难以启齿的痛,现在却这么着被姚小巧当面揪了出来。

  一院子的丫头婆子吓极了,没人敢吱声。

  锦绣脸上火辣辣,只觉得丢人丢到了家。只得佯装平静的问张妈妈:"姚姨娘呢?"

  姚小巧跳起脚来:"什么姨娘?姨娘是你叫得?府里没有正房,咱们就是正的!"

  张妈妈领着锦绣匆匆往姚姨娘的院子里走去。姚小巧在后面又喊又叫。

  程津南年岁大了,并不与姚姨娘同住。锦绣走到姚姨娘的院子门口的时候,已经冷静了,她想了想,回头叫跟来的张妈妈去请。

  "只说是老爷请她来前厅见面,要过来替我接风的。别的不要说。"然后又在她耳边细语几句。

  张妈妈是锦绣的奶妈,是看着锦绣长大的,锦绣一点,她自然就明白了。张妈妈应着进了院子。

  锦绣转身又去了前厅等着。

  程津南正独自一人坐着发呆,看见锦绣回来便问:"看见锦川了吗?"

  锦绣说看见了,也看见姚小巧了。

  程津南一听姚小巧,半晌不再说话。

  两个人各怀心事静坐了一会儿,便有丫头进来说姚姨娘过来看大小姐了。

  程津南遂笑颜走过来,拉着姚姨娘,借故夸她知书达理,心里念着锦绣之类之类的。

  姚姨娘站在正中,听程津南的一通夸赞不知所措。

  锦绣也只是笑,说父亲没有看错人。她问姚姨娘的吃住,问她的起居,后又把话绕到内里的事务上。锦绣在的时候,程家家内的事儿大都是她掌管。她走的时候姚姨娘还没嫁进来,锦英心性像小孩自然也不爱承接这些内务。

  "于是内事便少了主事儿的人,虽有张妈妈这样年岁久威信高的仆人打理着,但也毕竟是个仆人。每月发放的奉银还理应是由女主来管才对。我这次回来也应该要好好的把内务交待给姨娘"。

  于是妖娆的姚姨娘睁大了眼睛。她桃红色的毛坎肩把脸映的喜庆,仿佛红光满面。

  锦绣知道,姚姨娘是聪明人。

  是的,姚姨娘是聪明人。她知道比起张牙舞爪的锦英来,平时不动声色的锦绣才是真正的狠角儿。她不是她那傻姐姐,她打算的是长远的,是每个做填房的女人都会想的事情——本来她以为自己年轻漂亮,程津南又已经年迈,他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那么她只要生了儿子,侍候好了程老爷,再熬过几年,等程氏姐妹出嫁了,等程老爷西去了,这程家的一切还不都是她和她儿子的。却偏偏的,这程锦绣是个这样的利害角色——心眼多,手段狠,还嫁给了鼎鼎大名的济南纪家,做着男人们才能做的买卖。程锦绣不亚于一个年轻的程津南。

  姚姨娘自认为嫁进程家的这一年算是受够了委屈,处处要让着闺中的二小姐锦英也就算了,她自家姐姐的行为又处处让下人们笑话,自己也成了话柄。这哪里是她原本想的富家太太的生活,她不过是个生孩子的工具。可现在,在她差不多放弃的时候,这程家大小姐又偏偏的勾起了她的期望。

  见她们俩人和睦,程津南也面露喜色。他年岁渐老,没有多少心力去周转她们之间的微妙关系。虽然他知道锦绣的心埋得深,后事如何都是不定的。只是如今表面上的和气,已经让他满足。

  锦绣牵着姚姨娘往库房里去。

  一路上把府里的人员数落清楚,该负责什么,该领多少银子,过年过节的红利怎么给,周家的亲戚里哪家好说话又哪家不要理……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条列分明。

  姚姨娘一边儿激动着,又一边儿紧张着。自己似是接管了整个园子的大权,可是她这脑袋又偏偏记不住这么多繁冗的事情。

  锦绣握住她的手,说:"回头等我叫人细细的给你写下来,不必现在记得清楚,大约知道就好了。"

  "大小姐真是好记性的人,这么多琐碎的事情能记得清楚不乱。你瞧我这榆木做的脑袋……"

  "万事图一个熟字,世间的账目大抵如此。几个分目,几项填补,就都清楚了。每年,程家卖卖上的出入,府上生计的开支……这些事情……"

  姚姨娘正聚精会神的听,正听到节骨眼上,却见奶妈慌张的跑了过来。

  "小姐,太太,三少爷出事儿了!咱们该死,一不留神,叫三少爷吃了瓜子皮儿,卡着嗓子眼儿了!"

  锦绣和姚姨娘赶到池塘旁边的时候,锦川早已不哭了,张妈妈把一片湿乎乎的瓜子皮儿给锦绣看。

  "就是这祸害,卡了三少爷。幸亏出来了,要不然在嗓子眼儿里划个窟窿,将来说话可就不行了!"

  姚姨娘抱起锦川亲了又亲。

  锦绣把眼睛放在了姚小巧身上。

  姚小巧眼一瞪:"瞅我做啥,瓜子儿又不是我一个人吃的。"

  锦绣冷笑。

  张妈妈忙在一边说:"大小姐还信不过咱们么?咱们家的下人吃坚果,那个不是在厨房住房里磕,怎么敢在这池塘边磕。老爷是极爱干净的人,门厅、池塘边这些个见外人的地方是不能有坚果皮儿的。"

  锦绣说:"张妈妈你做事最稳重,可我今天经过池塘的时候是亲眼看见有人在嗑瓜子儿的。锦川可就被丢在瓜子皮儿里。"

  姚姨娘看姚小巧,姚小巧看奶妈丫头,又看锦绣,突地"哇"一声大哭了起来。

  "老天不长眼啊,这个没天理——,我一片好心看我的亲儿子啊——怎地遭这恶人冤——"

  锦川被吓了一跳,大哭起来,姚姨娘哄也哄不住,只得交给奶妈。

  "外头风大,奶妈抱着三少爷回屋里去罢。"锦绣上前,拉了姚姨娘:"小孩子,一会儿就好。今天天儿不错,池塘里似乎还长了几枝荷花苞,不妨陪着我坐下来,聊聊家常,把刚才没交待完的再交代交代。"

  她使个眼色,奶妈急忙上来把锦川抱走了。姚姨娘只好被锦绣拉着在亭子里坐下。

  初夏的风不由得燥热起来,满池塘的荷叶此起彼伏,像一大片绿色的鱼鳞在逐个剥落。

  锦绣自顾自的转过身子去看荷叶,姚姨娘却还是端坐着身子,背对着的是荷叶满面地水塘,正前是正在嚎啕的姚小巧。她们像是正在看戏的,看一场有姚家上演的荒唐的戏。

  姚小巧的哭喊是停不下来的,谁劝也不行,旁边的丫头奶妈们开始还劝,也一个劲的给她使眼色,可是姚小巧怎么会听。她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就像当初程家不给那五千两银子一样,她非的拿到手她才拍拍□走人。否则,谁也劝不动拉不走,姚姨娘当年哭给她看也白搭了。

  慢慢的也没人劝了。

  锦绣叫人端来茶水点心,与姚姨娘说说笑笑,不时地听姚姨娘哭两声,真的当成了戏园子的雅座。

  姚姨娘坐立难安,只盼着自己姐姐能自己哭完了算了。

  过了许久,太阳渐渐大了起来,大中午的晒得人头晕,姚小巧就那么坐在太阳地儿里唱哭,后背的衣裳已经见塌湿。

  坐凉亭里的锦绣却还是爽朗的,她这样喜滋滋的看,仿佛姚小巧唱哭是出最美妙的昆戏。

  姚小巧哭道:"那是我亲宝贝啊——不能被人说我不疼他吆——今天不还我清白我就是不起来喽——我不能起啊——怎么能被人诬陷了呀——人穷志不能短啊——"

  锦绣噗哧笑了。人穷志不能短。

  姚姨娘也听见了人穷志不能短,更看见了锦绣笑。过了一会儿,她也笑了,笑得很欢快,坎肩上的红穗子跟着一颤一颤的,仿佛很喜庆似的。姚姨娘越笑越大声,越笑越颤抖,最后,都笑出了眼泪。

  姚小巧吓得不哭了。

  姚姨娘突然扑到姚小巧的身上狠命扑打,边打边笑。桃红色的衣服滚在土里,占一层干黄,她疯了一样。

  姚小巧不敢说话,只能顺从的被姚姨娘从地上揪起来,一瘸一拐的被拉扯着走向别院。

  锦绣站起来,她听着姚氏姐妹渐渐远去笑声和嘶哑的恳求。她不笑了。

  锦绣在家里待不了几日便得回去处理几笔生意。

  她禀明了父亲,打算带着锦英回纪家小住。同去的还有三少爷锦川和他的奶妈。

  又过了小半个月,锦绣正忙着打点行李。

  姚姨娘来纪家了,同来的还有她的姐姐姚小巧。

  姚姨娘脸色苍白,人也似乎是瘦了。跪在地上哭着跟锦绣赔不是,骂姐姐给程家丢脸,她只求把儿子还给她。那姚小巧到没有再哭,只是战战兢兢的跪在姚姨娘身后。

  锦绣扶起了姚姨娘,当日便安排了锦英和锦川回家。

  送别的时候,锦绣淡淡的对姚小巧说:"人穷志不能短。"

  姚姨娘羞得满脸通红,落荒似的拉着姚小巧上了马车。

  一切妥当,锦绣带了招娣和徐奉,启程前往杭州。

  陌路不识

  初夏,杭州。

  一行人在亨德客栈前下了马车,招娣忙着招呼搬工卸运行李家什。南方天气闷热,锦绣拿着帕子直喘气。

  街对面有一家绸缎店,店门口生一株大柳树,翠绿丝绦遮挡下的面铺一片荫凉。锦绣为了图个凉快进了绸缎庄。

  庄里安置高雅,设有茶座供客人歇息饮茶。锦绣刚在茶座上坐下,便有伙计端了布样过来给她看。

  正是晌午,连蛐蛐都在打着瞌睡。店里清静,只有三两个小姐由男人们陪着,安静的挑选布料。

  "小姐穿绿色好看,宝蓝色也好。"一个穿青色长衫摇折扇的公子哥儿,斜倚在窗口,似笑非笑的对着锦绣说

  坐在他身边挑布料的女人轻戳他:"不长眼睛咯,那明明是位太太,嫁了人的女人你也要调戏,下流胚子。"

  公子哥儿也不反对,只冲着女人嘻嘻一笑,自顾自的吃茶去了。

  那种对什么都不在意的神态,那双自始至终吊儿郎当的眼睛……锦绣身子一绷,头疼起来。

  纪瑞峥。化成灰她也认得。

  初到杭州,锦绣大病了几天,躺在床上一直打不起精神来,茶不思饭不想。

  招娣以为她中了暑。

  这日锦绣下了床,突然说想吃豆腐盒子。招娣赶忙跑了好几条街,去了杭州城最地道的鲁菜馆买回来几样菜。

  "南方人少食面多是米饭,别说小姐,就是我也总觉得吃米饭总也吃不饱,非要啃个白面馒头才能踏实。杭州人馒头也做的小,十个也不顶咱们一个……"

  "难为你了。"

  "不是应该的嘛。少奶奶少有这样的时候,我少有机会能献献殷勤。"

  锦绣笑。"我犯懒了。懒了好些天。也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

  招娣摇摇头,说:"那倒也没有什么事儿。咱们在这地方不熟悉,什么事儿也到不了咱们身上来。就是听说灵隐寺的菩萨灵,我便去拜了拜,又听说西湖的水好看,我便去逛了逛。倒是徐师傅,路上晕车晕得一塌糊涂,睡了一觉隔天就好兴致了,到处逛游,听说还跑了些山地。……是了,客栈里还住了位姓戚的客人,说是登州老乡,来了好几次要拜访您。您身体正弱着,我便说过两天着。他便以为我这是托词。又说是什么这位是个大人,登州卫的指挥佥事,张居正大人的门生。真是笑话,咱们太爷是连总兵都要好过的,还稀罕他什么一个小指挥不成……"

  门外有细细的南方口音喊:"招娣姐姐?"的f033ab37c30201f73f142449d037028d

  "哎!"招娣摆了筷子,出门儿和店小二耳语了几句,便笑着回来了。

  "正说着呢这不就又来了,这姓戚的倒是性子急。少奶奶您要见还是不见?"

  锦绣擦了嘴:"朝廷的事儿虽难缠,可谁叫咱们在登州还有几条船停着。见吧。"

  锦绣本以为戚继光是个大胡子老头子,谁知道来的却是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不比锦绣大多少。想必这位是袭了家里的官职的,锦绣心里有了数,不大把他放在心上。

  "我陪内人来杭州探亲,南方人吴侬软语的听得我头晕脑涨。前些日子在下面吃饭的时候,突听见有人说鲁中方言,心里一喜。再一打听才知道竟有老乡与我同住一家客栈。我与内人说,异乡逢知己,两眼泪汪汪,我定要来拜访拜访。只是不知这家的主人竟是程家大小姐……失礼失礼。在下常年在军营,不知道程小姐已经出阁了。敢问小姐,不,太太夫姓何家?"

  锦绣眼皮一耷拉,岔开话头:"戚大人客气。既是同乡又何必拘泥这礼节。令夫人是杭州人?"

  "原本祖籍是的。可是年数已久,只有几个远亲在。要不,我们又何必住旅店。"

  戚氏健谈,对杭州城的见闻颇多,说起闲话来到也有趣。锦绣心计深,面子上听着乐,心里却不由得想其他的。果不其然,他话头说来说去,终于说到了正题上。

  "小姐如今做了太太也还是忙生意?真是不得了。这年头买卖好过,有钱能顶起个天。不像我们这吃朝廷饭的。"他眼睛瞟一瞟锦绣,见她不动声色,便长叹一口气:"唉!如今倭寇骚扰海域,渔民颇受祸害,我登州士兵日夜操练只盼朝廷一声令下便奋勇抗敌!……可惜国库紧张,造军船的钱迟迟拨不下来。水兵练得好也不能在陆上干等着呀。"

  锦绣心里笑他这个弯儿转的生硬,嘴上顺着问:"我原听过一些海上有强盗的言语,没想到竟是真的?"

  "确有此事。以前只是试探,见朝廷始终不放开海线的封锁,这些日子越发猖獗,倭寇开始公然上岸打劫商人、渔船。我敢保证,如不整治,少则一年,多则五年,过不了多久鲁浙一代的海岸就要被洗劫一空。可惜,目前国库紧张,拨款手续繁琐。加上内阁对海战根本不通,拨来的战船根本不能满足海战的需要。"

  戚继光上前:"不瞒您说,我这次来杭州,一是观察浙皖的海面,二是为了登州军线筹钱。筹钱就要找一些该找的人。咱们在登州打仗能接济咱们的人便是鲁商。这鲁商只有三家可提,一是济南纪家,二是枣庄于家,三就是鲁中程家了。"

  锦绣摇着头笑,庆幸这戚大人不知道自己的婆家是哪个:"戚大人应该看得出来,如今我已嫁为他人妇,程家的生意不归我管了。"

  戚继光突然俯首作辑:"要知道,我戚某人若还有二策是不会来为难您的。于家小气,无论如何都借不出钱来;我听说纪家大少爷为人仗义,眼下人在杭州,我便千里迢迢从登州卫跑到了杭州。可惜……纪家大少爷倒是豪言壮气义薄云天,手里却没有半个实钱……老天有眼,我走投无路的时候,竟能在杭州偶见程家大小姐!真是大幸!求您也是我最后一线希望,我迫不得已。不管您是否出阁,您也总归是程老爷的掌上明珠,是鲁商中的佼佼者,只要您出面,那还不是一句话的功夫!"

  笑话,他纪瑞铮也就只拿得住女人,至于自己荷包里的钱有多少个那还得看她程锦绣给多少个。

  戚继光目光恳切,锦绣轻轻的笑。

  ——他纪瑞铮办不到?很好,她程锦绣办得到。

  午后的阳光穿过花架子,洋洋洒洒的铺了一窗子的碎光。光斑盈盈,中心是白,白外头围一圈橘黄,橘黄缓缓得晕染开去直至变回窗格子的朱红。

  徐奉边念帐边拿余光看锦绣。

  她似乎没有听进什么去,只是自顾自的望着窗子上的光斑出神儿。肩上挂了一件宽大干净的绿披肩,手里一杯铁观音已经泡过了火,蜜色的汁液渐渐变深,深成枯黄。小风吹来,锦绣突然起身,行直窗外,俯身花丛中。

  徐奉嘴里嘟囔着账目,眼睛偷偷飘进花丛里寻找那人。

  一阵索索声,她直起身来,手里掐了一支小小的花苞。嘴角是笑,带着突来的无限爱怜,她拿着花苞隔着窗子向徐奉招手。

  突然的,她又美了。美得仿佛一阵琴声,是玉葱手指划过丝弦的清奏响在他耳边。

  他越来越不懂了。

  "今年的山茶开的一定好。"她把花枝搁在桌子角上,顺手端起已经凉透了的茶水:"接着说。"

  徐奉把账本翻过来,从头开始念。

  "我说——接着念。"

  徐奉说是,然后手忙脚乱的去翻找刚才的条目。

  "嘉靖三十一年,云南,普洱购价。"锦绣提示。

  "是是是。……年,云南,普洱茶砖一百斤,武夷散茶两斤……"

  "行了。"锦绣蹙着眉,自行拿了徐奉的结算来看,看了两页翻至最后,才又笑了。"徐师傅你知道我要的是这个账面,杭州何家的营生帐!怎么不早说,非得把那些啰嗦的废话念个没完。"

  "少奶奶不说,小的不敢念。"

  锦绣撇了他一眼,仿佛嘲笑。"徐师傅你得知道,我为什么会看上你?"

  徐奉摇摇头。

  "因为你算盘打得好?"

  徐奉点点头。

  "笑话,我账房里从来不缺能打算盘的人!"锦绣摇头,"我看上的,是徐师傅您够规矩,够谨慎,最重要的是您有手段,您够得上唯利是图。咱们做生意的,万事利为先。您是天生做生意的人。……何乃之的茶叶店值三万五千两?"

  "是。如此算下来是的。"

  "刚刚抵去侯掌柜的债罢了。我到以为,茶叶店不只是这个数。"

  回头看见徐奉望着花苞出神,便顺手拿起给了他。

  "我听说徐师傅去山上了?一身茶叶香。"1

  "是。"

  "何家茶行去过了么?"

  "回大少奶奶,去了。"

  "说来听听。"

  "何家生意不算大,这两三年才开始发达的。茶行有三家,天津、徽州和杭州各有一家。茶号,也就是茶叶厂有一家,就在杭州。何家的茶叶主要是靠杭州的龙井。其他的像是毛尖之类行情并不看好。至于他们的龙井,那就又得看他在杭州的茶号的营生。"

  "杭州这家茶号?"

  锦绣手指尖摸索着下巴,蓝黄玉镯子卡在胳膊肘上,雪白的皮肤被压出一道肉色的印子。

  徐奉低下头。

  "有件事儿得麻烦徐师傅办。纪家在登州卫是不是还有四条船?"

  "是。"

  "全数送给登州卫指挥佥事戚继光。"

  徐奉一愣,"这,少奶奶……怎么突然间要把船送人呢?每艘船都是铜板加固,每艘都能值个万把两银子。这是一笔大数目!"

  "登州卫受倭寇骚扰,纪家愿为国效力。"锦绣打趣

  "少奶奶,纪家是靠海盐、海运起家,已经逾百年,这样全部给出,怕老爷不同意。这商船一没,咱们海运生意上千丝万缕的往来就得断一大半。"

  锦绣瞪了徐奉一眼,说不上是诧异还是惊喜。正好招娣进来,忙使个眼色叫她把门关紧。

  "徐师傅功课倒是做得好哇。那你也应该知道朝廷禁海,咱们的海运说白了就是走私。且不说见不得光,即使见得光——现在已经不是早些年了,如今纪家海运生意已经近乎停滞,盈利不足以填补亏损。几条海船就停滞在浅滩,海水侵打,海船要定期维修不说,还有船上的水手要白养着。如今又有倭寇打劫海船,一不留神就会劳财送命。倒是眼看朝廷要放开茶规,不如把纪家的精力放到茶叶生意上面来。我听说徐师傅这两天跑了些山地,那您就该是看茶园去了。您看了茶园就该知道现今的茶叶买卖是怎样的行情,过不了多少时日茶规一放又会是怎样的行情!我们做生意的,是该守着那些没落的、见不得人的海船?"

  徐奉和招娣面面相窥,欲选豕,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我知你要说什么。正好我也有话说。徐师傅想过没?如果咱们这笔茶叶生意做成,买下茶山,茶季一来,就得大规模的南货北运。这运货的大笔的银子要花到谁家去?这是其一。其二,锦绣不是忘本的人,我不会把纪家水上的生意底子扔掉。我们正可把海运换成河运。徐师傅,你知道通惠河已经修成。如今,大运河从杭州到北京都可航运,其枢纽的临清站又在山东。我想我们本在临清就有些商铺,如今就更容易在临清打下一片天地。我们虽有船,但是黄河干旱,船只难以运行,四只海船又庞大彪悍,根本不能从水路去临清。就算是变卖,眼下倭寇猖狂,谁会买那硕大的海船?倒不如送个人情给朝廷。然后我们从临清附近重新购买船只。自行开一片水路。茶叶运输有了,水运生意也留下了。你说是不是?徐师傅?"

  徐奉听得两眼放光,老老实实的点了头:"是。"

  锦绣笑:"我就说嘛,徐师傅是天生做生意的人,懂得唯利是图。去给吴掌柜的发一封快马加鞭的信,把我的意思说清楚。叫他务必把事办了。"

  徐奉告辞,招娣也正要走。

  "招娣。"

  "是,少奶奶。"

  招娣是个佳人,桃花脸丹凤眼,绿裙子蓝襦衫。

  他说,小姐穿绿色好看,宝蓝色也好

  锦绣沉默半晌,只是揉着她棕色的腰带,绸缎之间发出细软的沙沙声。

  "跟我去买些衣裳料子罢。"

  声东击西

  绸缎庄里,锦绣选了蓝和绿,湖水一样的颜色,温柔的几乎把人溺死。

  锦绣问招娣:"西湖水好看吗?"

  "好看着呢。那个绿啊,水和草地绿成一片,像是能挤出水来似的。是咱们北方见不到的景色。"

  "那倒是要去看看。"

  "可不是,少奶奶精神头也好起来了,是该出去透透风,看看人看看街。也别净忙着生意。"

  "说的是……这棉布,真是滑腻。比咱家的好呢。"

  伙计上来招呼道:"太太好眼力,这是松江布!最好的棉布料子!"

  锦绣笑:"棉布料子也有最好?"

  "自然,松江的棉,湖州的丝!咱店里都全。眼下囤货太多,太太你若是拿的多,咱们再给便宜!"

  锦绣:"好极了,我正有买大宗布匹的打算,不妨叫你们当家的也出来谈谈。"

  伙计忙不迭的进内屋去叫人,招娣想再给锦绣挑些丝绸料子,却发现她已经不上心了。一双丹凤眼神盯在几块素棉布上,火辣,炽热,就像闻见了鱼腥味儿的猫。

  休养了一两天,锦绣身体大好,精神也有了,慢慢得也就把那日看见纪瑞峥的事撂倒脑后去了。招娣见她又在屋里呆了几天,不知筹划些什么,言行举止上似乎是很兴奋。招娣也不敢打扰。

  这日,锦绣要出去,

  结巴乔五一身臭汗跑回来的时候,锦绣正上了马车准备去何家的茶叶店。

  "打听到了?"

  "打,打听到了。"

  "说。"

  "何,何乃之之,是为了一个□,女,跟别人争风吃醋,打起来了,了。"

  "□?"

  "是。打,打伤了人,告进了官府,府。是大少爷给他周□的。"

  "我知道了,回去歇着吧。"锦绣招呼马夫这就走。

  "是是,少奶奶。徐师傅叫您等等等他……"

  "我自己去也一样。"

  锦绣的马车上了路,乔五嘴里还不停:"……等他,一起去,去。"

  招娣笑着从客栈门口喊乔五,他还站在街中央不弃不舍:"他他说,他账目清楚,跟着方、方便。"

  "行了,她知道,你快回来擦把脸。"招娣哭笑不得,好不容易把乔五拖到客栈门口,正巧,徐奉汗流浃背的回来,下马就问少奶奶呢。

  乔五忙上前:"去茶叶店店了,我告诉她了,说说……"

  话未来的及说完,徐奉便回头就追上去了。

  乔五话又未说完,一脸不悦,嘟嘟囔囔。招娣上来宽慰,摸着他的虎头和虎脑,颇有心疼。

  十个结巴,九个是学出来的。乔五本也不是结巴。原来的时候乔五除了憨厚有耐心外,简直一无是处,是乔家六兄弟中最不受纪家待见的一个。先天不足,只好后天努力,时候一长,竟也叫他摸索出一件本事,那就是打探消息。他最拿手就是一句话说不完整,让听的人着急,恨不能替他把话都说了。人一急就说话就不经大脑,不知不觉说了些不该说的。这种情况下,乔五很容易就能得到小情报。

  久而久之,这世上就没有他打听不来的事儿。

  久而久之,他也就成了一个真的结巴。

  锦绣刚下马车,徐奉就跟过来了。

  有时候锦绣也搞不明白徐奉到底是严谨还是木讷。仿佛非要事事亲为,才能放下心。说了不必跟来的,却还是追随着来了。骨子里也是个犟脾气。

  追到的时候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我账面……清楚,……方便少奶奶……随时问。"

  "何必呢。叫自己忙成这幅德行。"锦绣先进茶叶店给他讨了一杯茶。

  掌柜的看锦绣穿的钗环裙袄皆属上等,自然不敢怠慢,锦绣说要杯普洱,他就泡了一杯上好的普洱给了她。

  徐奉不敢让锦绣端茶给他,急忙上前抢了茶杯自己来。锦绣不勉强。这会儿她眼里看得更多地是茶庄的桌椅板凳,茶叶的品种成色。

  货种很全,从龙井到祁红都有。红茶黑茶发酵的好,绿茶炒制也颇新。街是繁华的街,店面位置也醒目,客人络绎不绝。往里瞅,似乎还有雅座单间。再往柜台里头看的时候,里面已经站了位年轻人。

  年轻人出来柜台,迎上锦绣,周到殷勤。

  "在下何乃之,是这里的老板,不知道有什么可为太太效劳的?"

  锦绣看见了何乃之,她也就知道锦英为什么喜欢他了。白粉脸,细长眉,人生的高挑单薄,看上去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倒是和风月小说里形容的主角儿一个模样。

  "想买些茶,听说你店里的普洱陈的好,就来瞧瞧。"

  何乃之微微一笑,伸手把锦绣往雅座间里引,举手投足显得斯文:"太太听错了罢,我们店里最好的是龙井。"

  "是么,刚才那杯普洱可是醇的很,得陈了那么几年了。本来,家父爱普洱,我还想能在这里买得找好普洱呢。"

  听着锦绣的话里话,何乃之脸上的笑微微不自然:"说笑了。我请太太来品尝我们店里新上的雨前龙井,刚好炒制了小半月,正是最香的时候。"

  一边儿说着,三人就进了雅座。茶桌上列了大大小小的茶壶茶罐,拇指大小的茶杯也有数十个。锦绣不再作声,只管坐着看何乃之冲茶。他手指白皙,关节粗大,像是做过了粗活又养回来的手。茶冲好了,他请她饮,她便饮。

  "好茶。没有让你白吹捧。"

  何乃之自豪的笑开了,又请徐奉喝。

  徐奉却皱皱眉,啧啧嘴:"倒是清香,可我更喜欢刚才那一口。"

  何乃之挠着下巴颇有兴趣:"喜普洱?师傅可方便告诉我您的属相是什么?"

  徐奉老老实实的回答:"猴。"

  何乃之佯装掐指计算:"这位师傅是午夜的猴。大起大落,命有贵人相助。一朝如意可成大器,若是一步走错也会贫贱一生。"

  锦绣不信:"你倒是会看相?徐师傅可是一把好手,将来必然是大器,你那后半句,可别看错了。"

  徐奉忍不住用余光看锦绣,带着微微的心虚。

  何乃之不反驳,自己又冲了数种茶,一一倒在葱管粗细的小杯里,又摆在锦绣面前:"跟一个算命师傅学的一手,以茶看人,十个中有□个是准的。太太请选一种茶。"

  锦绣摇头:"不必了,我爱喝铁观音。"

  "属牛?"

  "你怎知道?"

  "纪家大少奶奶是清晨的牛,正在早出耕耘。您是——任劳任怨,劳碌一生。"何乃之把蜜色的铁观音放下,又端起另一杯:"瑞峥喜龙井,是只晌午的猪,吃饱了没事儿干,晒太阳。他是——一生衣食无虑,只管谈风月,忧国民。"

  看他不动声色的认出自己,锦绣本来是有气的,但听他说起纪瑞峥,形容惟妙惟肖,也忍不住乐了。想想他与纪瑞峥交好,又认识锦英,认得她程锦绣也是情理之中。

  "你既然知根知底儿的,自然明白是什么样的人。刚才算那些可不算数。"

  "闹着玩的。算得准不准,各自心里都有数。"何乃之笑几声,便收起顽皮,"嫂嫂这次来杭州可是忙生意来了?"

  "海盐生意不景气,我这次南下,准备做些大宗丝绸的买卖。"

  "早就听闻鲁中程锦绣的名号,知道这次嫂嫂接手了纪家,免不了来一番大刀阔斧的整顿。"

  说到这,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何乃之缓身站起来朝锦绣行礼:"我舅舅的事,给嫂嫂添麻烦了。我若知道他那些钱都是那么不干净,我是一定不会容忍的。只不过,现在为时已晚。虽然我有心想还清他的债务,只可惜我小店面一时间凑不起三万两银子,如果嫂嫂能宽限几天,我何乃之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这话锦绣听着不舒服。本来这件事情是她占理,言语之间冷嘲热讽都随她便。但何乃之先请罪,再求情。这一番话说得坦坦然,愣是把两人关系掉了个个儿了。现下她变成了被动。

  "若三万两是滴水,那你所谓的涌泉是多少两呢?"

  何乃之语塞,忙解释这是措辞不当。

  锦绣也不理他,把茶杯一搁,起身就走。何乃之急忙上前拦着,"我不信嫂嫂这样绝情。"

  "少来这套!亲兄弟况且明算账。何况你我算是哪门子的叔嫂!"

  出了茶叶店,徐奉正要上马,被锦绣喝住,拉他一起进了马车。

  徐奉头一次和锦绣同坐,觉得紧张。马车跑起来,两人难免有衣裳布料的摩擦。不一会儿,他手心已满是汗渍。

  "今日起,去查棉布生意都有谁做,营生怎样。有必要的话,你最好亲自去跑跑松江和湖州,看看那里的织户是什么样子,棉花什么价,成色如何,布匹又是什么价。湖州的丝绸也要看。"

  "茶叶生意呢?"

  "先放一放,何乃之跟他舅舅不大一样,我总觉得他有几分能耐。眼下迫于纪家的财大气粗,他不敢硬抗,他还得来跟我示好。趁着局面没有僵化,你去把丝棉生意打个底子。"

  "是……"

  锦绣侧眼看他脸色不好看,只当他又晕车

  "我车上可没有醋。"

  "没有没有,平坦路上还舒服。"

  "松江路程不近,你一路又要劳苦了!这样让你奔波,你心里怨么?怨我一天变一个样,先是茶叶,又是运河,又是丝棉。你都不知道那个是真的。我又偏不把底儿亮出来,还非要把你折腾来折腾去。"

  "不不,都是我份内的。怎样都应该。"

  "那就好。徐师傅你要知道——无商不奸。"锦绣语重心长,徐奉点头。

  他偷偷看锦绣,恍惚间,他觉得两个人,明明连衣裳都厮磨在一起了,为什么他看她的脸却还是那么远。

  她眉毛蹙着,喃喃自语。

  "连你都摸不着头脑了,我还怕他们摸得着我吗?"

  韶华恨晚

  徐奉启程去松江的当天,何乃之就来请锦绣的客。

  本不该答应的。何乃之欠着她的钱,锦绣要是答应了,那就是给他好脸色了。但锦绣又想到了锦英。自家妹妹的终身大事还压在肩上呢,怎么就忘了。

  于是答应了何乃之做东去茶山吃饭游玩。

  约在西湖边上的一个馆舍,三层竹楼俯瞰水景。锦绣在竹楼底下看见何乃之的时候,他腰板挺得直直的,不卑不亢。根本不像是个欠了钱又来求她的人。招娣见了他,也上前微微俯身行了个礼。何乃之见了招娣颇有惊讶。

  随后上了三楼,他行主人礼,做主人事,殷勤地把黄竹筷子递到她的跟前,顺带着寒暄几句,谈吐得体。锦绣心里也觉得他是个讨女人喜欢的样子,只是纳闷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人又怎么会为一个□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何乃之与招娣算是熟稔。

  "得有个五六年了,那是纪夫人还在时候,招娣就已经是纪家最能干的丫头。那时候,瑞峥还小,死活要跟纪老爷讨她都没讨过来。现今却把她给嫂嫂了您,可想纪老爷对嫂嫂是有多么疼爱了!"

  招娣看一眼锦绣,并不搭话。她垂首站立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踏实,借口去催菜,出了包间。

  何乃之目送招娣出去,这才说:"嫂嫂这次来杭州,见过瑞峥了吗?"

  锦绣稍作沉思:"没见过。"

  "相必也是。他若是知道你来,就不会大老远的又跑回济南去了。"

  如果知道她来……锦绣手指微颤,他不知道她来——他果然不记得她。

  是啊,他甚至把她当成别人的老婆来调戏。

  她强颜欢笑:"他回济南了?"

  "是。有位姓戚的大人来找过他,是登州卫的一个什么指挥。那戚大人走之后瑞峥就一直坐立不安,说是国祸来临,他要如何如何。嫂子知道,瑞峥最爱的就是附庸风雅忧国忧民,这事儿过了没几天,他就回济南求钱去了。说要救国。我当时就劝他:过年过节他都不爱回家,这突然回去了,却是要钱去了,纪老爷定气个半死。"

  锦绣冷笑

  何乃之也笑:"是呢,回去可没他的好果子吃。可惜错过了,如果知道嫂嫂在杭州他又何必千里迢迢跑回济南。他这个人向来不听劝。就像那回为了青楼姑娘跟人家争风吃醋一样,脾气一急,就动起了手,我上去劝也劝不动。最后出了事,还得给他扛下来。其实他也怕纪老爷知道这事,只好我给他顶着,对外只说是他帮我……菜来了,趁热,趁热。"

  招娣带了菜上来,一时间也热闹了。于是,三个人也都不再说话。的7143d7fbadfa46

  各把各的心事埋进了菜里。

  知道锦绣是来做丝绸生意的,吃了饭,何乃之特意带锦绣去探访织户。

  山里多露水,进去是要穿草鞋的。何乃之只备了两双草鞋,招娣就只好留在竹舍里。

  招娣正巴不得避开。她给锦绣绑了裤腿,穿上了草鞋,目送他们二人远去,她这紧绷的心才稍稍放松下来。

  六月的西湖,是人间的仙境。绿色的山头一座挨一座,紧密相连,水气模糊了天与山的界限。满眼尽是烟水萦绕的苍翠,连呼进来的气,都是绿的。

  路上湿重,草鞋上的泥巴越沾越多,起初的时候还觉得踢踢踏踏的煞是好玩,再走远一些,腿就重的抬不起来了。两个人走一段,就得停下来坐在路边磕泥巴。

  何乃之手快且熟练,拿了锦绣的草鞋往石头上轻轻磕几下,泥巴就噼里啪啦的被甩个干净。

  "小时候经常做这些。没有钱,做不了马车轿子,都是走几里泥巴路去别人家上学。"

  "陪读?"

  "是啊,给有钱的少爷公子们做做伴,自己也能读些书。"

  "读了多少年?"

  他长叹一口气:"十年寒窗。"锦绣点头,这就对了,锦英是喜欢书生的。

  "怎么不读了呢,想做生意?"

  "如果有钱我也会读下去的,然后考个功名什么的。可是我没钱,我太想有钱了。我盼望着像那些少爷们一样不愁吃穿,吟诗对句,花前月下。我没有有钱的爹娘供我过那样的日子,只能靠自己。在钱上头,考功名就没有用,有钱的官都是贪官,我要有正当的钱我就得做生意。想等我有了儿子,请的起先生教他读书,然后舒舒坦坦的考功名没有后顾之忧。只不过,从一无所有起步实在太难了。幸亏有舅舅撑着我,我才能有今天。"

  他把轻快的草鞋放到锦绣的脚下。他那双手——受过了苦又富贵起来的手,很像她父亲程津南的手。同样是草根出身,从身无分文到腰缠万贯,凭的是对生来贫穷的不甘和对富足的渴望。

  锦绣笑了,笑得很远。

  "嫂嫂讨厌我舅舅么?"

  "谈不上。"

  "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的亲人,也是恩人。那笔钱,我一定会还给你们的。"

  山脚下零散着十多户人家,自行组成了村落。

  锦绣看过几家的手工,又问了当地棉花蚕丝的价格,心里并不满意。她的心还是放在了松江一带,希望徐奉能带个好消息回来。

  回头打探何乃之的去向,终于在个老屋后面找到了他。他正在与人寒暄,锦绣就只好等着。

  一位婆婆看见锦绣独自站着,便上来询问是不是与何公子同来的。

  锦绣说是。

  婆婆便笑语盈盈,说话又多了层意思。同锦绣讲述何乃之小的时候瘦,吃不饱。

  "……我们家种的丝瓜绕枝子绕过了墙,结了瓜,何乃之就偷偷摘了吃。还不敢多摘,只敢摘过了墙的。"婆婆的手皮粗糙,搓着锦绣的手说:"乃之是吃过了苦的孩子,懂事的很。如今发达了也不忘当年的丝瓜之恩,时常会来看我们,陪着聊聊天。亲儿子也没他回来的多。这位小姐,乃之可是个好孩子。谁嫁他谁有福。"

  锦绣忙说错了错了。

  "不要害羞,婆婆是过来人。都知道都知道。"

  锦绣红着脸推让,何乃之忙跑过来解围。

  "阿婆,这是我嫂嫂,嫁了人的!"

  婆婆愣了一下,变得沮丧。

  "啊?嫁人了?你怎么不把握住!世上好姑娘都让人抢走了,你可不得打光棍么!……"

  何乃之拉着婆婆回了老屋,又安顿了一会儿,才出来接锦绣,两个人往村外走。

  "她年老了,脑子不好使,有些疯癫。但人是没有恶意的,嫂嫂可不要见怪。"

  "没事。"她笑着说。

  她今日的心情是好的。

  纪瑞峥果然是被他亲爹给打出来了。松木拐杖正抽在他脑门上,红肿了好几天也褪不掉。

  被轰出家门,也没有安身的地方,在自家墙角底下等了两夜,那朱红大门愣是丝纹不动。他咬着嘴唇,泪已经在眼眶打转。好罢好罢,亲娘死了就真没人疼他了。好罢好罢,天下之大还没有容身之处了么?他回陕甘去投奔他弟兄去,他回苏杭去找他的相好的去!他才不希罕那个叫程锦绣的老姑娘呢!

  第三天纪家老爷就心软了。亲自下了床、出了大门来找他的不孝儿子。可这时候墙脚门后哪里还有人影子?

  纪老爷气的打哆嗦,又是一场大病躺下了。

  纪瑞峥回到杭州的路上还是心怀不满郁郁寡欢的。一到杭州,何乃之就说是请一帮人来给他接风洗尘,他才稍稍舒坦了些。

  定了一间馆子,就在西湖边上,三层竹楼。

  纪瑞峥看了这地方觉得眼熟,后来想起来好像还是他借钱给何乃之盖的这馆子。仿佛是有这么档子事吧?不大确切了。

  上了三楼的包厢,满眼是人,果然热闹,熙熙攘攘互相招呼。

  瑞峥拉过何乃之来问:"不是说给我洗尘么,怎么有些人我看着眼生?"

  "有些是生意上的人,你若愿意也可以结交些新的朋友。"

  "敢情我走了小半月,你也变得铜臭了?"他鄙夷的说,然后又一脸坏笑捅捅何乃之,低声问:"怎么净是男人,没有些景色照着,饭也吃不香呢。"

  何乃之会意:"待会儿你就知道了。我把整片西湖的景色都给你搬来了。"

  瑞峥大喜,开心的入座等候去了。

  没一会儿,有几个小厮跑进来,分别朝自家的主子报告同一件事情:"来了来了,马车到下边了!"

  这在座的都坐正了,没坐的也入座了。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作了眼神交流,纷纷向纪瑞峥点头。

  纪瑞峥觉得蹊跷,只想到脑门儿上的肿还没消,不由得伸一只胳膊挡了。

  何乃之忍不住戳了他一下使了个眼色。纪瑞峥在这边领会了半天才隐隐领会到——来得是苏杭的花魁?给他纪瑞峥独享的?

  是嘛,要不然这么隆重呢。这是整片西湖的景色呢。

  他就放下胳膊来抱拳,朝在座的各位都点点头。表示一下他的不客气了啊,独吞了啊。

  众位都笑了,桌上喜庆成一团。

  很快地,门吱呀开了,有个女人推门进来。

  瑞峥把眼睁得大大的——

  方下巴,高个子,穿青色白纹缎衫,蓝色洋皱褶裙子,衣裳端庄讲究,进了门站在原处安静的笑。

  瑞峥倒抽一口凉气,他不信花魁是这样的!

  那女人环视四周,看见纪瑞峥就直径走了过来,坐在他身边。浓眉,凤眼,那双眼睛虽不动声色,可纪瑞峥就是觉得坐立难安。纳闷这是哪门子花魁。

  对面有个人端酒站了起来开始说话,纪瑞峥一听他那一趟子话,就直想跑路。

  "程锦绣!济南纪家的大少奶奶!终于来了,来来,咱们先敬她!齐干一杯!"

  "来来。端一杯!"

  "来,纪少爷也站起来呀!来!"

  ……

  锦绣落落大方,一只手捏了酒盅站起来,见那纪家大少爷惊魂未定,另一只手悄悄拉了他一把。

  锦绣也没想到纪瑞峥来。何乃之说是给她惊喜,请了些他自己认识的丝绸商人来认个脸熟。她想这些人里面不乏有些颇有来头的,她来,是带着生意经来的。推了门进来看见绿了脸的纪少爷,她心里也绿了。笑容突然就僵在脸上,两只脚也灌了铅似的走不动了。

  杯酒觥筹之间,她一边打着生意太极,一边用余光看他。

  他也正在看她,眼神飘忽不定,嘴巴鼓着。也不知道那嘴是因为生气嘟起来的,还是因为饭菜太多塞得太满。

  锦绣不理他,他也不来招惹。各自有各自的应酬,只有当酒端起来,有人说你们夫妻一起上的时候,他们才互相合作,笑语盈盈,把酒言欢。

  纪瑞峥不胜酒力,几个回合就结结实实的趴下了。再过一阵子,几个老板也爬下了,最后,连何乃之也挂了。

  除了上座那个滴酒不沾的,锦绣算得上功德圆满,放倒全数

  她也已经晕头转向,还有些亢奋。她对着那清醒的人笑:"北方人向来彪悍,酒这回事,是你们苏杭老板们拼不过的。"

  他也笑:"大少奶奶豪迈,果然是女中豪杰。"

  女中豪杰?

  在酒桌上她不是女人,她只是生意人。

  没出阁的时候就是如此。逢年过节或是结账的日子里,姑嫂妯娌们在内厅花架下设宴家常的时候,锦绣一定是坐在前厅男人们的酒桌上。与男人应酬,游刃在酒里乾坤。

  程家的长女是当男儿看的。

  所以啊,她没有女人的幸福。

  当她的那些闺中玩伴们一个个嫁作人妇,一个个生为人母的时候,她却还是独坐书房与账本算盘为伴、只身店面铺行与掌柜师爷为伍。

  她想要得一些生活的琐碎和妯娌间的龌龊,竟是那么的奢侈……

  她醉了,有些失态。

  她朝上座的人告辞,走出去了。下了楼梯,才想起来她还有个丈夫。只得出门找乔五来背。

  酒桌下躺了一地的男人。各家的小厮们纷纷进来寻各家的主子,乔五寻了半天才寻到自家的少爷。背他出了竹楼,正碰上锦绣在下面呕吐。脸憋得通红,洋褶裙子上也沾了污秽。

  竹楼前来往的人群朝锦绣指指点点。南方人细致文雅,视这样邋遢的女人为怪物。

  乔五背着纪瑞峥上前轰赶,行动笨拙。

  招娣一手端一碗水,一手一个劲的给她拍打,却久不见再吐出东西来。招娣只得蹲□子去低头探视,却发现她已经眼珠红透,似是哭了许久……

  风流公子

  嘴巴微张着,睡得沉。长得也算是白净漂亮,他要是瘦点儿也算是个翩翩佳公子,只是日子过的太滋润了,那身软肉是如何也褪不掉的。

  锦绣印象里,他那幅身子骨永远站不正当,透出一股子慵懒。他躺着比站着好。……也许他死了比活着好。

  她恨?对,她应该恨他了。

  鼾声均匀,镂花的紫檀木床架子总是不会突然倒塌的。月光白亮亮的照在锦绣的额头上,毛茸茸的胎发上的细汗,碎珍珠一样的闪烁。这样一个晚上,寂静,闷热,黑暗。酒后得躁动让她难受地想哭泣。

  她永远都不能忘记新婚的当晚,他那样随意的扯下她的盖头,出现在她被红色晃花的眼睛里。

  那是锦绣第一次打量她的丈夫——大眼,薄唇,即使是穿了喜庆的大红也是一幅吊儿郎当的模样。

  她本没有爱的人,又何惧一段没有爱的婚姻?既然这是她的丈夫,她也就不再计较好坏。她又不是追求儿女情长的人。

  这是她的命。

  她盯着新郎,之前姑婆在她耳边细授的男女之事现在又想了起来,她本来是紧张害羞的,望着他如秋水的眼睛慌了手脚。

  然而新郎却撇了嘴:"果然是个老姑娘。"

  ……

  她被当头浇了冷水,一时间懵了。

  他说:"保重。"然后就出了家门。

  再也没有回来。

  锦绣摔门出去。客栈里静悄悄的,只有脚踩在木地板上的蹬蹬声在楼上楼下回荡着。

  跑回自己的房间,把头埋进膝里,这才偷偷的哭出声来。

  那日绸缎店里见着他,他就已经不认得她了,他把她当成别人的太太去调戏。今日见他,他既不知道她是他的妻子,也不记得他曾经与她搭过讪。

  他说,小姐穿绿色好看,宝蓝色也好。

  青色白纹缎衫,蓝色洋皱褶裙子,锦绣猛地站起来,一样一样的往下脱,衣料发出咝咝的撕扯声。也许是站起来时起的太猛,脑袋一下子晕眩,千百条思绪涌进来,在她缜密的头发丝低下闹哄哄的打架

  不。她不是怨,也不是恨。

  她只是可怜自己,她想到纪家的下人们用怎样怜悯的眼神看她,她想到纪家的掌柜们用怎样不屑的碎话挤兑她,她想起了纪老爷对她的万般疼爱何尝不是因为他愧对她?

  原来她是这般可怜

  她今天才知道。

  第二天纪瑞峥起床的时候已经是晌午。

  头疼的要裂开,心里抱怨着昨晚睡得是什么枕头,又硬又冷。

  "招娣,少爷醒了。"锦绣把衣物家什裹进箱子里,合上箱子盖。两页铜锁便爽快地合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咯嘣"声。

  "程……锦绣?"

  锦绣回身,朝他笑着点头,"醒啦。以后喝不了那么多就别强求。"

  他打量四周:"在搬家吗?"

  "你不是在城东有间宅子么?我搬过去。现今都知道我们俩夫妇同在杭州,总不能一个住客栈一个住宅子。让人猜疑。"

  他嘴唇一掀,像是有话说。看招娣进来,就把话咽进了肚子里。半笑不笑的,算是答应。

  招娣给他请安,端来洗脸水侍候他起床。他便温和的问了些招娣这几年的状况,笑语间显得很亲切。锦绣见招娣应应付付的,知道是自己在场她有所忌讳的缘故。只等乔五拿了箱子,锦绣也退了出来。

  纪瑞峥在杭州城东的宅子布置得颇为雅致,把江南水乡的韵体现很是那么回事。

  院子不大,房子有五六间,花厅书房连在一起,短短的回廊相接。回廊外边就是几颗竹子,青翠亮眼惹人爱。

  锦绣指挥着把箱子行李搬进去,忙里忙外满头大汗。纪瑞峥只管靠在门廊上发呆。

  "我有笔生意要耗大周折,所以住进来这些日子里,恐怕连花厅带书房,都要占用。"

  他一个嘴角上扬,眉毛蹙起来,"你习惯对人发号施令,是么?"

  他的话扎了她一下,她说:"不。因人而异。"

  他点点头,手里拨拉着折扇。那样子虽不太明白,但也不太想问下去

  她深深的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书房里有两条普通红木做的大书架,密密麻麻堆满了书。书架是不寻常的大,高几乎有一丈,锦绣怀疑它与屋顶之间是没有缝隙的。横跨书房两头的长,每头只留一人通过的空间。锦绣穿过去,书架后面的墙上挂满了字画,墙下堆满了蒙尘的纸张书籍。

  锦绣读书少,但是她对书向来是怀着敬仰的。纪家的大书房也是有些书的,纪老爷把它给了锦绣使,锦绣却不舍得。生意上往来的人大多杂乱,还有些低俗鄙陋的,锦绣怕他们晦气了那些学问,只得另辟了一间小房处理生意。好生的把那大书房给留着。现今,虽然看见这里的书更多,但因为都是纪瑞峥的,锦绣心里就有点笑他铺张浪费。

  如果何乃之自小有他这样的条件,又是另外一个样子了吧?锦绣摇摇头,最近几天想着纪瑞峥的不好,就想起何乃之的好。

  "你习惯对人发号施令,是么?"纪瑞峥那样问。

  锦绣摇头苦笑。她想,她的身边要是有个像何乃之那样可以和她坐在青山绿水里侃侃而谈的人就好了。

  从书架后面出来,她便只把她的账薄算盘放在了书桌附近。

  刚坐好,便听见外面有人女人说笑。从窗子里望出去,看见三两个的陌生女人正下了轿子,与纪瑞峥亲热打闹。

  有个穿了月华裙的,阵风吹来裙子四散,说不出的鲜艳风流。

  "好相公,明明正要好着,怎么就突然跑走了。许多天不见,叫人家想死仔。"

  他咧嘴笑着,朝女人的腰上掐了一把,"走了这些天,可有没有唱一些相思的曲子来解闷?"

  另一个女人推他:"还说呢,天天以泪洗面,茶不思饭不想,直想耐的好。就差把琴拨烂,把嗓子唱烂!"

  招娣正站在门廊前。这会儿看着他们几个人推推攘攘进了花厅,心里直忐忑。她知道这少爷自小就是这副德行,但那总是没成家的时候。如今他也不怕锦绣心里不舒坦?匆匆给花厅里上完了点心,就赶忙跑进书房来看锦绣。

  只见两个大书架中间,她正埋头苦算,算盘打得啪啪响。对外面的吵闹丝毫不理。

  招娣舒了一口气,悄悄退出来。知道锦绣忙起来又会忘了吃饭,便悄悄去厨房包了些大馅饺子。只等她什么时候忙完了想起来饿,就赶紧下水一煮,捞了就能吃。

  看好了店面,锦绣就请了些茶号老板来家里细谈。

  谈生意自然不能囫囵着谈,要循序渐进。送走这个,才请来下一个。从早到晚,花厅里就没有空着的时候。她时时待在里面与不同性格喜好的人□,话语里或是殷勤奉承,或是威逼利诱,软硬兼施。

  纪瑞峥对她占着花厅老大不满意。

  他的那些相好们来了一两回都碰见了锦绣的客人,就再也不来了。

  她们风月场上的人,最懂的世道人情。看见花厅里坐的或是有脸面地位的老板,或是光顾过她们的客人,有些还是老主顾——都是财神爷,在外面见着了都要尴尬的装作不认识。当然,最好连照面都不要打。

  这天,纪瑞峥眼见锦绣刚送走了一位客人,得空在那里歇息。他赶紧去跟她理论,要找个说法。还没说两句,就有下人来说徐师傅回来了,正从亨德客栈那边赶过来。

  锦绣大喜,满脸红光,抬脚就去门口迎接。又见纪瑞峥也跟着出来,她只得打发他:"你若是去青楼,不就没了这烦恼了。何必把人往家里引。"

  "上次何乃之为了佳娘争风吃醋,打了人。我正跟他在一起,连我在内,两个人都叫人记恨了。这风声还没过去,我自然不能去。"

  他说地到诚恳,也不害臊。

  锦绣鄙夷:"不是你争风吃醋打了人,何乃之给你扛的么。你怎么好意思?"

  纪瑞峥大眼睛纯洁无辜:"我怎会吃醋?我早已就包了湘佩,又没想包佳娘,我吃哪门子醋!"

  锦绣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够了!不必把你的风流账说的这么清楚!你若愿意,单盖间房子把湘佩娶进来不就有的玩乐了!"

  她带着气跑到大门口,纪瑞峥也一路跟着。过了半天,才将信将疑的问:"我要把湘佩娶进来,你真的答应?"

  "答应。"

  "你不计较?"

  "我不希罕!"

  他又安静了,靠在门上半天不说话。

  两个人就一直在门口站着,等了大半个时辰,太阳快下去的时候才看见徐奉的马车出现。锦绣跑着迎上去问长问短,徐奉一脸喜气,看上去是带了好消息回来。

  看见锦绣跟别的男人热闹亲近着一路走进了书房,纪瑞峥突感到一点儿寞落。

  难道她和那账房先生是相好?那他们夫妻倒也般配。

  他蹑手蹑脚,也进了书房,从红木架子上抽一本书出来,佯装在读。灯光从书本间的空隙透过来,他从那空隙里看过去……清清楚楚地能看见两人的身影,锦绣正在书桌前读一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纸,那账房先生垂手站立在她身侧,恭敬的,且满脸喜气。纪瑞峥偷偷摸摸看了一会儿,想自己在书架后面她也看不见,遂大方的把耳朵贴过去听。

  锦绣语气里难掩欢喜:"甚好。比我想的要好!"

  "是。少奶奶英明。这确不像是茶叶——每次货运到北方,船只再从北方返回的时候都是空船,白白费了一趟。南方多织户少棉花,棉花就北货南运;北方多棉花少好的织成品,棉布丝绸便南货北运。丝棉生意上,我们每一个来回都能翻数倍的价钱出来。果然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虽然怕一两年之后会有别的商家来抢甜头,但总是比茶叶稳当。只要今年能拿住茶叶的暴利,咱们就有本钱作这趟生意了。"

  "徐师傅,……你当真聪明。每次只稍点一下就能无师自通。如今,怕是你知道我的意思了?"

  "小的大胆猜测,眼下是——对外是说丝绸棉布,内里是茶叶。其实最后,还是棉布。"

  锦绣沉默一会儿,才笑了。笑声沙沙,煞是好听。

  "徐师傅,我当真没看错人,有你在身边我少费了许多周折。以前纪家的生意里面,海盐占五成,茶叶占两成,海运占两成,余下的是杂碎买卖。现今,我们得改一改,今年年前,茶叶是主。改年不管茶规变不变,都把丝绸棉布就提上来代替茶叶的分成。茶叶虽暴利,终究季节性太强。朝廷在茶叶上的官文规定又时常变动,不如棉布来的稳当。收购了何家这笔,茶叶就可停一停。江南这么大,织户逾千家,不怕没有买卖做。你走的这些天,茶行的店面货源我已经谈妥。近日开张。杭州的茶叶店就这么两三家,多是小店面,没有多少资本撑着。只要咱们茶行一开张,就往下压价,一定要在朝廷的茶规开放之前把何乃之压垮。"

  ……

  "你要压垮乃之?"

  锦绣回头,看见纪瑞峥从书架后面出来颇有讶异:"你一直在听?"

  瑞峥眼珠子转了转,拿起手里的书:"我来拿本书。"

  锦绣嫌弃的说:"拿了书就出去吧。别忘了把门带上,书架太高,后面容易藏鬼祟的闲人。"

  瑞峥脸红了一下,他原本是想跟进来她一下的,谁知道听了这些。他又挺起胸膛来试问:"我从来没想过纳湘佩进来。你饶了乃之好么?"

  徐奉第一次跟纪少爷打照面,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眼下听见说纳妾,第一个反应就是看锦绣。锦绣使眼色叫他走,他便知道是锦绣还是要面子的,家丑不外扬。也就恭敬的出去了。

  "你就是用十个湘佩来换,我也要定了何家的铺子。"

  "乃之是我兄弟,我不能眼看着他倾家荡产。"

  "他的家产是建立在纪家的头顶上的。我不是欺负他,我是要回本就属于纪家的银子,这是他欠的银子。"

  "他的店铺才值多少钱。家里那么大,难道就缺他那份么?他做生意不容易,到今天才有点儿家产,你要是拿了去,他下半辈子怎么活?你放他一马?"

  难道她不知道么?难道她就忍心么?难道就他一人对何乃之好么?她也想对他好的。可是她不能。"我放他一马,谁放纪家一马?纪家一族上百人,纪家垮了的话你让一百号人喝西北风去?"

  他摇头不解:"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锦绣长出一口气,坐在一桌子的账簿面前,显得疲惫。

  "纪瑞峥,你以为现在的纪家还是原来那个霸占着鲁浙海岸的纪家?那个能负担起你挥金如土铺张奢侈的纪家?早就不是了。纪家的内里已经死了。剩下的不过是一副好看的皮囊,靠一点儿银子撑着里里外外一百多号人的开支。它早就外强中干了。"

  油灯忽闪中,他蹲下来,在她红木椅子旁边仰头盯着她看。他脸颊半明半暗,荧荧反光:"我不懂。锦绣你告诉我怎么了?"

  她第一次见他认真,也第一次见他恐慌。他们正式见面也不过是在几天前。可是,更早以前他们就已经是夫妻。是拜过天地与高堂的,吃过交杯酒挽过同心结的。

  他的脸,对她实在是既陌生又熟悉。

  锦绣苦笑:世上的事情真是够荒唐。两个那么不相干不同类的人,偏偏绑在了一起,她还要担负起他的命运。

  "纪大少爷,知道你们家做的是什么生意吗?海盐、海运和茶叶?对。谁管你是真的知道还是刚才偷听到的,反正是这三样。我给你讲也没什么,毕竟你是纪家的后。你听的懂就听的懂,听不懂就全当我自言自语往外放放心里话。"

  他捏着下巴点头,她仰在椅子背上,缓缓道来:"海运,说白了是明着走私。不管走私还是海盐生意,靠的都是和朝廷的一碗关系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爹原先生意做的好,全靠朝廷里有个生死之交,是户部的□。人都是要老的,你爹老了,他也老了。三年前,他遭人弹劾,回家养老去了。本留下个儿子在朝廷里继续照应的,却不料也犯了一桩案子被关了大牢。这一下,纪家没了靠山不说,你爹为保他儿子出狱还花了大笔钱。你别问我到底是谁,里面的来龙去脉我不比你知道的多。朝廷里没了人,根本做不成海上生意。海盐要和朝廷分成,海运要朝廷里有人罩着,至于茶叶生意……被侯掌柜的坑了大半,所剩无几。本来嘛,如果你够孝顺,能听你爹的话去考个功名,或者结交些达官贵人说不定这海上生意还能做的下去。可惜你只知沉迷花前月下,又自以为行侠仗义是绿林好汉,不但没帮一点家里忙,反而每年还要花了大把银子出去。纪瑞峥,你心里有没有一点数?你知道你家还有几个实钱吗?你知道你爹欠了多少笔帐吗?纪家没有了收入还得还死要面子铺张浪费,打肿脸充胖子。时日一长,别人也不是傻子,等人家看出你纪家内虚的时候,要债的就蜂拥而入,挤破你纪家的大门,要了你爹的老命……"

  锦绣把脸埋进手里:"你爹把家底交给我的时候,我当场就吓了一身冷汗。我简直想回家,我凭什么替你们纪家背这黑锅。我好好的瓷器生意不做,来做这见不得人的海运走私?我算是知道你爹为什么非要我嫁给你了!他把整个烂摊子都甩给了我!"

  她越说,心里的难过便随着话往外涌。她停一停,把那口不如意给咽下去。瑞峥伸手把她抱进怀里,轻轻拍打她的背。

  锦绣厌恶的推开:"我要救纪家,就只能要暴利,用最快的时间赚最多的钱!在要债的上门钱把那窟窿给填平了!你懂吗?别这么慈悲的看着我!你自以为讲义气,懂风流,以为躲进这书堆里就远离了钱财的恶俗?纪瑞峥,带着你的自命清高喝你的西北风去吧!"

  屋里头说话声停下来。油灯灯芯太长没有修剪,火光忽闪不定的,看不清楚人脸。只人影子一晃,似乎是锦绣踢了纪瑞峥一脚。纪瑞铮没还手,只是垂首站着。

  门声一动,屋外的人立马躲进了回廊边上的竹丛里去。

  锦绣穿过回廊,回了厢房。纪瑞峥跟着她走到门口,在门口站住了脚。站了许久,站到月上高杆了,才又回了书房。

  又过了会儿,确定没声响了,徐奉这才从竹丛里出来,悄悄走了。

  意乱情迷

  五更的天刚蒙蒙亮,锦绣起了床洗脸。镜子里的人,眼睛还是肿的。今日要去自己的茶行看看店面的整修,这样子可不要被人看出来的好。发过了牢骚,生意还是得做。她不能让那纪瑞峥左右了情绪。茶行要尽快开张,商场如战场,一不留神就死无葬身之地。

  院子里响起马蹄声,细细的,似是瑞峥在说话。他起这么早,倒是蹊跷。打开窗子,只见那冤家上了马,踢踢蹬蹬出门去了。一阵清晨的寒风涌进了屋子里,冻了她一个哆嗦。

  招娣端了早饭来,手里还托着一块包着的帕子要递给她。锦绣擦过脸,从脸盆架那边走过来接了。一摸,才知里面是碎冰,凉丝丝的。

  "你倒是个人精,什么都看得见。"

  招娣笑着摆好了碗筷,往碗里盛热粥。"你莫怪少爷,他是反叛惯了,孩子脾气。这都是平日里,要到了大事上,他还是能出主意的。"

  锦绣嘲笑:"比如跑回济南去要钱?"

  招娣语塞。

  锦绣又问:"我倒不知道他也能起五更,刚才看他骑马出去了,是做什么去了?"

  招娣摇头。

  锦绣吃了两口饭又想到:他不会去讲义气了吧,难不成要跟何乃之说些什么去?不会。他应该还不至于那么傻。

  再吃几口饭,沉默了半晌,心里的情愫还是压不住,锦绣想去找何乃之。

  "待会儿徐师傅起了,吩咐他今日上午去咱们的茶行看一趟,检查店面,择日开张。"

  "徐师傅这些日子劳累的很,他又晕车,我怕他身子骨撑不住。我看还是叫他歇息的好。"

  锦绣想了想,觉得对:"也罢,改日再看吧。那你现在去叫乔五,让他去何家通告一声,说我要去拜访。"

  招娣听到锦绣要去何家,心里慌了一下。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怎么?"

  "……要不我去茶行看一看好了。"

  "招娣,你别说笑了。你懂得店面好坏?"

  "……上次在绸缎店做的衣裳该好了,我正可以顺便去拿。"

  锦绣觉得她有些怪异,但也说不出那里不对,眼下也只得摆一摆手让她去了。"拿衣裳就成了。要是非想去茶行,就带些糕点去,慰劳一下那里施工的师傅们。"

  招娣答应着,出去吩咐乔五了。

  待锦绣敷了眼睛,乔五就回来报说何乃之去了西湖茶山,少奶奶要去,就直接去茶山。

  锦绣答应着出门,到了门口又总觉得忘了什么。遂又坐回镜子前涂了些香粉口脂,这才出去了。

  南方的天气阴湿不定。

  锦绣前往杭州西湖的茶山,马车翻过山腰的时候突地下起了雨。马夫硬着头皮赶了几步便陷进了泥水里,车轱辘卡的死死的,怎么也走不出那水洼。

  "少奶奶,走不动了。这该死的南方天气。"

  马夫咧着嘴嘟嘟囔囔的,锦绣撂了帘子往外看。黑云齐聚,狂风大作,雨越下越大,个个都像是大秤砣一样,砸在身上生疼。

  任凭马夫鞭打,马匹也寸步难行。山顶上一个响雷下来,几匹马吓得嘶鸣狂躁。

  出来的时候明明是大好的艳阳天,连雨伞都没准备一把。

  锦绣叹口气:"招娣不在,就是事事都不周全。"雨水哗啦啦的浇在脸上,粉脂掺了水,顺着脸颊滴滴答答。

  "大少奶奶,何家也不知道咱们过来,下了雨也没人来接。咱们总不能陷在这里呀。"

  "乔五?"

  "是,少,奶奶!"

  "带人去竹楼通个信,说困在路上了。"

  "知道,道嘞。"

  锦绣下了马车,一脚就踩进了泥里,稀泥没了脚腕,再抬起脚的时候,绣金缎鞋上的牡丹花样全挂上了泥巴。深一脚浅一脚的再走几步,鞋就彻底成了泥船了。

  雨滴不见小,马夫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去推那马车,车轮子也丝纹不动,只在泥里越陷越深。

  真叫人丧气。

  她站在雨里,觉得是站在瀑布底下。水从头上泼下来,浑身湿透透的,胭脂水粉早就冲洗得干净。昔日茶山的秀丽景色,今天也全泡在了水里,不见得好看了。

  那日他和她走过的那条泥路,今日也寸步难行了。

  自今日以后,他和她都不会并肩同行了……

  山路蜿蜒中,有个小影子在大雨磅礴中跳跃前进。

  马夫们喊说有人骑马来接了。她的心嘣嘣跳起来。带着斗笠的身影好生熟悉,马匹也熟悉。

  她落汤鸡一样的站在泥巴里笑,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成了锦英。她似是看见了风月小说中的男角儿金榜题名荣归故里。他坐着八抬大轿从山后一路上来,豪气冲天,高高在上……

  纪瑞峥下马,先帮马夫们推马车。

  他久混在苏杭一代,对付这里的雨水湿泥很有一套。折了许多树枝铺在泥里,打好了平台,不一会儿马车就走出了泥洼。

  这才回头找锦绣。只见她面无表情的站在他身后。

  她今日穿的薄,一件白丝长衫外面罩一个黛色短袖,现下全湿嗒嗒的裹在了身上。他瞅了瞅那些马夫,立马把蓑笠盖在了她身上。

  说实话,那身段比起湘佩来可差了点。哎,罢了,好歹也是个女人

  收拾妥帖了衣裳,有丫鬟给端了一壶热茶上来。

  碧螺春的叶尖朝上,一片片如针垂立,用越窑青瓷盛着,说不出的风雅别致。纪瑞峥伸手掏了一碗,美滋滋的踱步到窗前看雨去了。

  锦绣看了茶叶就知道:"何老板没有来是吗?"

  "他这就过来,人就在附近。小姐稍等。"

  "咦——"窗边的人发出怪声,引得丫鬟看过去。"什么小姐?她不是你们老板的情人,她是贱内。"

  "噗——"锦绣呛得一口茶差点吐出来。

  他瞪着大眼睛:"怎么?"

  锦绣摇头擦嘴。她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会被叫做"贱内",来得太突然,给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丫鬟识相,端着茶盘出门去了。

  瑞峥头靠在窗棱上接着看雨景。很入神的样子。

  他那样子怎么会想到说那两个字?太不搭调,锦绣摸着茶杯想。茶叶香热,茶杯滑腻,原来,能裹着毯子坐在有屋顶的地方也是福气。茶杯,锦绣端详。

  "你知道这茶杯么?"

  "青瓷。"

  "还有呢?"

  "李白用过?"

  "……"

  "怎么了?"

  "没事。是你送他的?"

  "不记得了。"

  丫鬟闯进来,神色慌张。托盘里是一套普通细瓷,她把茶壶上桌。

  锦绣伸手取了盖子,见里壶面是铁观音,便道:"你们老板回来了?"

  丫鬟一愣,只得点头:"在更衣,换了湿衣服就过来。"

  他这样精明的人怎么会忘记她好的是铁观音。必定是来了。

  丫鬟还要换锦绣手中的茶杯,锦绣却不许,她也只好悻悻地走了

  "这么说,你今日来也没见着何乃之?"

  "见到了,说了会儿话,他就匆忙走了。你来做什么?"

  "……怕你站在他那一边。"

  "呵,我一不懂生意,二没有实钱,能帮他什么?"

  锦绣沉默:"棋逢敌手,我也很珍惜他。纪瑞峥,如果我做足了这笔买卖让纪家熬过难关,我会再把他的还给他。你会愿意我放手去做么?"

  "当真?"

  "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们生意人,信用至上。"

  纪瑞峥扬着嘴角走过来,手里提着茶杯向锦绣示意,两个茶杯发出清脆的磕碰。

  锦绣眼睛真诚,他看得信任。

  "其实,我与何乃之交情一般。"他说着喝了茶,出门去:"我去给你叫乃之那家伙,换衣裳这么慢。这要是佳娘还不急死!……"

  锦绣真诚的眼睛耷拉下来。刚有的一点共识,就这么生生被他气回。

  外面雨声激烈,她想到纪瑞峥刚才在窗前看得有滋有味,便把躺椅搬到了那里看景色。其实……根本没甚好看的。雨太大,密密麻麻的把视线封了个严实。也不知他刚才独自对着这窗子陶醉什么。

  是个怪人。

  他与何乃之交情一般,那他那日跟她求放过何乃之一马做什么?

  锦绣拨弄着茶杯。

  突然的,想起了许多事情:招娣似乎害怕见到何乃之?何乃之为一个叫做佳娘的女人争风吃醋伤了人?程锦绣,你也为他意乱情迷了?

  ……

  何乃之进来的时候,锦绣正在窗前看雨景。叫她一声嫂嫂,她回身冲他点头。

  他的眉、眼、唇、鼻,都比她脑子里的淡一些。

  不过如此罢了。

  刚才在山上她是那么盼望他出现,现在看见了,也不过如此。

  感情真是来得快,去的也快。她若是尚在情丝里,面对他是不能这么心平气和的。可是,有些机缘错过了就是错过了。现在她已经心如止水,清如瓷玉。

  锦绣笑着举起茶杯:"唐代秘瓷,青瓷中的极品,雨过天青,澄莹如玉。何老板好大的手笔。"

  "不愧是程家的大小姐,好眼力。"何乃之干笑几声,忍住心里的慌乱。

  她程家是以瓷器起家,她怎能不知这套秘瓷的价值。他太大意了,只知是纪瑞峥来,便以奢华讲究的玩物伺候着,谁知这程锦绣会突然来访。

  "别的不敢,唯独瓷器我是懂门路的。也许就像你对茶叶一样爱不释手。……不论手里有多少钱也不肯把那笔钱的帐还回来。"

  "嫂嫂这番话我就不懂了。"

  "明白人莫装糊涂。你是真的不知我来的目的吗?"

  "嫂嫂来,不是做丝绸生意的?"

  "你说呢?"

  "三万两实在不是小数目,我要筹备出来,少说也要一年半载。锦绣,同做生意的,你明白我的店面要凑那笔钱是很困难的。"

  锦绣笑,一年半载?她可等不了。"你许久没有和你舅舅碰面了吧?还是碰了面他也没敢告诉你?三万两是那普洱,还有三万两是你舅舅中饱私囊的。总共是六万。要知道,你若是不自己掏出来,等到我动手,这六万就又得翻一番了。"

  要他拿出六万?

  何乃之觉得锦绣转变的太突然,前几日,他们还是把酒言欢的朋友,今日竟翻脸不认人。他上前一步,面露酸苦:"锦绣?"

  锦绣后退一步。

  "我应该想到的。我说你这次南下,怎么纪家的老掌柜一个也没有跟着,反而只有一个半生不熟的账房为你操持。原来你是下了决心要我的茶叶店?你怕老掌柜们会念在与舅舅的私情下不了手。你只得用一个半吊子的新手来帮你打发。我该想到的,谁知道却被你迷了心窍……"

  何乃之大步上前,一把握住了她的腰。

  "你真下得了狠心这么对我?"

  他的手里带了什么,麻酥酥的感觉从他的手流遍她的全身,锦绣猛地推开他。

  "锦绣?"

  "我是有夫之妇!"

  何乃之冷笑:"有夫之妇?他碰过你吗?像我这样看过你吗?像我们那样倾谈过吗?锦绣,我不信你心里有他,你该有我!"

  "胡说!"锦绣红着脸推他。

  他手里拉着她不放,目光如炽,嘴里喃喃着她的名字。

  她乱了,她生平从未遇到这样的情况,她从未被男人这样拉扯,心跳如兔,手脚颤抖。

  他一步步上前,眼看两人眉眼之间只有寸把距离。

  锦绣手中的茶杯突然脱落,跌碎,崩裂。

  ……

  唐朝秘瓷,青瓷之最。如千峰叠出来的翠,如雨洗过天的青,如淘澄后玉的莹。

  心痛之意涌上他了脸面——他心里最爱是财。

  锦绣笑了,她差点又上当了。

  她抽出自己的手,退至窗前。曾经她也以为他是一个好人,一个亦敌亦友的至交,棋逢敌手对她也是难得。现在她想透了,棋逢敌手是真,其他的都是假。她程锦绣商海沉浮这么多年,险些栽进他的温柔乡里。

  他都能叫自己意乱情迷,何况是锦英呢,何况是招娣呢,程锦绣,你还是轻敌了。

  "锦绣……"

  "够了,戏演完了。"

  "这怎么能是戏?"

  "莫再打诳语了。何老板,程锦绣是个老姑娘,但也不是没人要的老姑娘。自小到大来我家提亲的人从来不断。我知道这是为什么,不是因为程锦绣相貌如何,性情如何,而是因为程锦绣是摇钱树。"

  "锦绣,你怎能这样想我?"

  "你若是,我也不怪你,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本性如此;你若不是,我心里谢谢你。就到这里罢。我丈夫还在外面呢,麻烦何老板叫他一声,我们该回家了。"

  一屋子的情义被她急速冷却,她只管回过头去看窗外,不再理屋内的人。

  过了许久,才听见他静静的走了。

  是的。她是动了情的,即使知道他是在骗她,知道他不是好人,她也打心眼里佩服他有手段,有门道。

  他关门的声音像一道散戏的幕帘,划在了她与他之间。她想,好了,出来了。不过是一场戏罢了,戏散场了,梦也结束了。好在她出来了。

  瑞峥在外面敲门问能不能进来。

  锦绣还没搭话,他人就已经进来了。她只好又转过头去看窗外。

  已经只是些雨丝,细细洒洒,烟雨蒙蒙。这里又是温柔美丽的江南水乡了,锦绣嘴角含一丝儿笑,她也又是程锦绣了

  想了一会儿,方回过神来想起进来的人至今未说话。

  瑞峥正倚门站着,歪头看她。

  锦绣逗他:"相公?"

  逗他,他也不理。只是头歪的更厉害了,看她的眼睛更使劲了。

  ——被雨水冲过的黑发,蓬蓬松松的披在肩上,给她下巴的棱角投下了一抹温柔的影子。身上盖的绿毯子、手里捧的玉瓷茶碗、脸上挂的含齿笑与身后那片江南水景化为了一体。

  现在,他相信,她是那一整片西湖的景。

  空城一搏

  何乃之从竹楼出来,径自去了杭州城里。轿子在一所大宅子门前落下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院子虽不大但也收拾整齐,凡是富足人家有的这里也有了。几个丫头婆子在院子里安静做活,见何乃之来了都规矩的行礼。

  方文相正在与自家十来岁的儿子下棋,两三个妻妾站在旁边看着。现在看见外面来了人,只得停下了手。老婆孩子都与何乃之行礼,何乃之却脸色难看的只是拱手打了个招呼:"方叔叔。"

  方文相知道他有事,遂挥手叫内人们都退了下去。待客厅里只剩两人,何乃之坐稳当了,便把事情大概说了。

  "都怪我大意,只以为是纪瑞峥来,吩咐丫鬟拿那茶器给他用了。谁知道程锦绣也来了。她是何等精明的人,一眼就看出那是秘瓷。她做惯了瓷器生意,怎能不知道那秘瓷的价钱。这下好了,我有钱买秘瓷来把玩,倒没钱还纪家的债?她自然起疑心。全泡汤了。"

  "你何止有钱买玩物,不是我说你,她来之前你不赶紧招呼着,可是干什么去了?"

  "我,我在茶叶店里呢。"

  "你在茶叶店?你定是去找佳娘了罢?"

  "叔叔,别这么想我呀,我是在茶叶店!"

  方文相整整衣襟,轻哼一声:"今日李掌柜路过茶叶店去探望你来着,你人并未在里面。"

  "兴许,……我那时出去了。叔叔,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今日一过,那程锦绣就要动手了,你知道她出手狠辣,你要帮我才是!"

  "你自己不小心,要我给你收拾着烂摊子!你知道你茶行对面那家铺子是谁的么?"

  "……不知。是谁的?"

  "是程锦绣的!今日李掌柜看见了她的贴身丫头去铺里送粥饼,本好心去你那里通知一声,叫你提防,你人却跑到青楼鬼混去了!不是我说,你也太大意了。那程锦绣早已经动手,且大大方方的开了铺子,只是你不知道!"

  何乃之呆坐着,一时难以接受这消息。

  方文相叹一口气:"那日酒桌上我看那程锦绣就知道她不好惹。你以为她真是大酒量喝倒了一桌子男人?哼,她有些酒量是不差,可也大不到那程度。那些敬来的酒,看上去她都是来者不拒,其实暗地里每三杯里才饮一杯。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里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手段的老辣比当年的程津南更胜一筹。这样一个人物,你怎么能这么大意!本以为你能从她感情上拴住她的……你看你!你以为她是她那傻妹妹不成?"4

  何乃之懊恼,抱头啜泣:"就差一点,我就拿住她了。"

  "你拿住她?她那茶行已经完备,没几日就可以开张,你当真以为她是在你手心里的吗?"

  "我万没想到她是冲着我的茶行来的!她说她是来是丝绸,我还特意调查了一番。那日带她去看织户,辛阿婆是一直跟着她的,程锦绣问的那些话,确实都在点子上,是个要做丝绸买卖的人!她没有理由去做那些假!我派人跟踪,她也确实让那姓徐的去了松州!她怎么又打了个回马枪开了茶行?"

  叔侄二人沉默许久,都想不透是个什么情况。

  突然何乃之打了个机灵,激动地站起来:"莫不是朝廷里有动静,茶令要放,她来赶个好势头?"

  "纪家要赶着势头,直接花大把的银子买几座茶山好了,何必打你那小生意的主意?"

  何乃之上前,作一番神秘的模样:"叔叔不知。我舅舅在纪家那么多年,隐约听了些风言风语,似是纪家今不如前,内空也不是不可能的。所以程锦绣才非要我这爿买卖。如果纪家真是剩了个空壳的话,那我欠她的这笔钱,就是她扳回纪家财力的唯一筹码!"

  方文相半信半疑:"纪家那么大的底子,不是说空就能空的!即凡是空了,那程锦绣不会回娘家去搬笔银子回来吗?怎会拿你的生意当盘菜?再说那茶令一事,拿不准是不能乱下筹码的!你做茶叶生意这么熟了,你都没有听过的消息她程锦绣怎么会知道?她什么时候在朝廷里有这样的人了?"

  何乃之思索一番:"前些日子有个姓戚的来与纪瑞峥借过钱,听说他是张居正张大人的门生。会不会是他露出的风声?"

  方文相吓了一跳:"那钱借出了没有?"

  "那倒没有。你知道纪瑞峥手里是没有实钱的!"

  "那程锦绣呢?给他钱了吗?"

  "没有。纪瑞峥不知道程锦绣来杭州,两人错过了。纪瑞峥跑回济南要钱没要着,碰了一鼻子灰回来,我才安排他们两人见面的。"

  方文相听闻,这才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那就好。我仔细找人去打听这事,最好我们能先一步拉拢到张大人的关系。茶叶上也不知道她要出什么手段,你好生应付着。"

  何乃之听话的点点头,上前笑语:"外甥我的本利小,怕是应对不了纪家的财大气粗,要靠叔叔支撑着……"

  "这你放心。你舅舅的托付在我肩上,我也有责任照顾你。"

  何乃之这才舒心,给方文相殷勤的斟满了茶。

  方文相语气也缓下来:"话说回来,你舅舅现在人在哪里?"

  "在济南躲着呢。他去纪老爷门前求人情,被赶了出来。想必是程锦绣早下手把舅舅的前路后路都给封死了。说是纪家大权已经全托给程锦绣了,她的话就是纪老爷的话。别人不能忤逆了。纪家还有些掌柜的倒是与舅舅交好,只是眼下各自经营的生意都不景气,亏损甚多,若这时去求情都是去硬着头皮去讨骂,等这阵子过了再说吧。"

  方文相叹口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要是我手下的掌柜做出那等事情我也恨不能乱棍打出去……"他看看何乃之的脸色,又说道:"算我欠他的……我会帮你的。"

  何乃之笑:"不只为我,也为了叔叔报当年那一箭之仇!当年程津南把叔叔挤出瓷器生意一事,让我听了都难以下咽呢!"

  方文相不再多说,似笑非笑的再扯了些其他的话。

  没一会儿,方文相的儿子挂念那盘没下完的棋,又出来问了一回。何乃之不再多坐,也就告辞了。

  从竹楼回来的第二日,纪家的茶行便开张了。恰逢大雨将停,艳阳当空,街道房屋都说不出的干净新亮。鞭炮放得震天响。

  按照锦绣的吩咐,茶行的各类茶叶均以低于何家一半的价格出售。一时间,店里顾客蜂拥而入,几乎踏破了门槛。

  本来,都以为这半价的茶叶是为了庆开张,谁知道过了几日,价格还是丝纹不动。这才知道,那财主纪家要打茶叶的主意。

  没几日,杭州城几家精明的茶行便纷纷关了大门躲躲风头。只有何家每日守着空铺子还不有所动静。

  锦绣与纪瑞峥各坐在花厅一角里清闲的写字,徐奉在回廊上急得来回踱步。

  何家有几日不动,徐奉有几日睡不着觉。他们带来的银子撑不了多少天。

  锦绣倒是不急。只要他没有动作,纪家靠着薄利多销笼络一大把客人,将来的茶叶生意就没有他何家的甜头了。

  瑞峥在临蔡襄的字,临了几个,就张望着看看锦绣写了什么。她那里尽是密密麻麻的,细细的纹路。

  "原来娘子练的是瘦金书。"

  锦绣敷衍他:"相公错了。专心练你的怀素去吧。"

  不过是她写账本的,怕下笔太重模糊了字迹符号,习惯用极细的笔头记录。她写得算哪门子瘦金?

  "哈,娘子错了,这是蔡襄。怀素境界太高,不是我等凡人之辈可模仿的。话说回来,娘子喜欢草书否?"

  锦绣捡一个点心朝他扔过去:"你还没完了!"

  瑞峥伸手,当空接住:"不喜欢算了,别糟蹋粮食。"说罢一吃着点心,一边朝外张望:"有人来了。"

  来的人是自家茶行的伙计,徐奉见了连忙跳下台阶迎上去:"是不是何家有动静了?"

  伙计摇摇头:"祁红和龙井没了存货了。"

  徐奉急出了汗:"胡家的茶叶厂里没有了?"

  伙计点头:"已经没有了。"

  锦绣起身,亲自上来招呼他:"那就去找袁老板。我与他说好了,往后再缺什么货找他去拿。"

  伙计赶忙跑走了。

  锦绣知道徐奉初经这种商斗,心底紧张。只得拍拍他的肩膀,细声劝他:"莫着急。我谈下了五六个供茶的茶号,杭州城有咱们使不完的茶叶。就算是杭州的使完了,咱们再去谈苏州;苏州的使晚了,还有徽州还有云南。放心好了。"

  徐奉虽紧张的打颤,也还是点头听了。

  锦绣正劝着,身后一个阴阳怪调响起来:"对相公这么粗鲁,对帐房却这么温柔。娘子你……"

  锦绣生怕他说些什么下流话,急忙抢过话头:"那也好过相公去风月场!"

  看她动怒,瑞峥只嚼着点心吃吃笑。

  徐奉红着脸尴尬的站在边上,正手足无措着,又有伙计跑进来了。

  "又是怎么了?"

  伙计气喘吁吁,一脸喜色:"回少奶奶,回徐掌柜——何家降价了!"

  何家降价了。

  徐奉大喜,转眼就忘了刚才的尴尬,激动地握住锦绣的手。

  锦绣也喜:"这下好了,吩咐下去,从今以后找些人,每日偷偷的买何家十担茶叶。徐师傅,我们茶叶再降一半!"

  几天的功夫,杭州城的茶叶市场闹翻天。

  眼见着对面纪家铺子里人满为患,自家铺子却冷清了许多天。何乃之不得已扔下了店铺,坐轿子去了方家。

  何乃之说了形势,方文相背着手来回摇头,显然是不同意他随纪家降价。

  何乃之却是下定了决心:"纪家一定是空了,要不然程锦绣干什么这样逼我?我一定要和她斗一斗。"

  "你确定吗?她使得这手段靠的就是背后有银子支撑。我不信她没了靠山还敢用这招!万一纪家财力还在,你怎么能降得过她?你岂不是以卵击石,自找死路?你那些小资本很快就会赔完的!"

  "所以要叔叔拉我一把!有了叔叔资助,纪家很快就面露虚弱。他们撑不了太久的!"

  方文相犹豫半晌,何乃之拉住他袖子:"叔叔相信我。我舅舅在纪家那么多年,对纪家了如指掌,他估计错不了。"

  纪家一降再降,何家如影随形。

  夜已经深,纪瑞峥睡了一觉起来,看见书房灯还亮着,不由得过来看看。

  那账房先生倒是垂手站着没敢动,这回换成锦绣在来回踱步。

  徐奉小声嘟囔:"何家每日买出门的茶叶有数十担,纪家每日从何家低价买进的茶叶也有十担上升到二十担。折合他们的出价,等于何家每日都能亏损近二十担茶叶。但是小半个月过去了,何家依然撑着不倒。"

  锦绣一手手背盖在嘴上,另一只手托着手肘。满脸焦急,来回的摇头:"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何乃之不可能有那么多钱!他哪里来那么多钱?……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她头上别了一只垂了蓝珠子的簪子,随着她摇头,来回的晃。在油灯底下,蓝幽幽的。

  徐奉满面愁容:"……可是我们的银子快不够了。再撑下去……撑不了多久了。"

  锦绣不理他,只自己像中了邪一样自言自语:"我不信……何乃之的家底不会超过十万。一定有人再后面帮他……一定有人,一定有人……"

  瑞峥看她满脸焦急,眼下脾气一定暴躁的很。遂只敢轻声地、试探地问一声:"要我帮忙吗?"

  锦绣看是他,理也没理,继续自言自语。4

  他正识趣的准备回房,锦绣突然大喊了一声:"站住!"

  他吓了一跳,一动不敢动站在原地。

  "你与何乃之那么熟,你知道他还有什么交好的生意人没有?"

  瑞峥摇头:"其实,我与他不是很熟。你也知道,我们只是风月场上的伴,他的生意我从不理会……"见锦绣失望的回到书桌前,他才又接着说:"但是他那个要好的叔叔我也见过的。"

  "当真?"

  见锦绣两眼冒金光,他才满意的把手一背,头一歪:"你也见过的。那日酒宴上,坐在上座的一个高大胖实的老头子。"

  锦绣有了印象:"是,我见过,还与他搭过两三句话。只不过当时我醉酒中,没有再多说。原来那是他的叔叔?倒是个什么叔叔?"

  "是个开当铺的,不是什么亲叔叔。他姓方,叫做方文相。"

  锦绣又放了手背在嘴上,来回踱了几步,徐奉的眼睛也又跟了她几个来回。

  "这名字听起来怪耳熟的,不是个大宗主,就是个故人。徐师傅,还得麻烦你去查查这方文相是个什么人。带着乔五,乔五对这个在行。"

  纪瑞峥看见书桌上有苹果,顺手拿来啃:"乔五长得真慢,见年不见,个头还是那么丁点儿。"

  锦绣与徐奉交待完了,转头又问瑞铮:"你说那次与何乃之争风吃醋,被他打了的是谁?"

  他含着苹果,闷里闷气的说了两个字也没说清楚,锦绣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才笑着把嘴里的苹果吐了:"吴原。魏蜀吴的吴,中原的原。"

  "徐师傅,再加上这个吴原,一起查明白了。"

  徐奉点头答应。

  "好了,天色这么晚,你早些歇息去吧。"

  "少奶奶呢?"

  "我再想一会儿,也去睡了。"

  瑞铮看着徐奉应着出去了,便又阴阳怪调起来:"娘子,你的账房先生对你很是关心呵"。

  锦绣没搭理他的话,瑞铮也就无趣的坐着,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过了许久锦绣才又问他:"怎么想起来帮我?你不是想让何乃之的铺子好好留着吗?"

  "我说过,我与他并不是很要好。最近也觉得他人品有所欠缺,不想护着他了。"

  锦绣心里一颤:"他人品怎么不好了?"

  纪瑞铮想了一会儿,盯着锦绣:"他打佳娘。一个男人要是连女人都打,那他算不得什么好东西。你说与他棋逢敌手?"

  锦绣低下头去:"他是个有手段的人,在生意上,他是个人才。"

  纪瑞铮点点头,若有所思:"那我们之前那个约定算了罢。把铺子咱们自己留着。这几天,我突然觉得让家里富足也是件好事情。"

  "怎么?"

  "至少,再有海战的话,我能为国家募捐一些钱。比如戚大人再来找我,我也不必只空有豪言壮语。"

  锦绣不作声,只在心里暗笑。

  瑞铮看她笑,把头仰在椅子把上,嚼着苹果,似笑非笑的看她。

  "嘿,锦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一定高兴。"

  "什么?"

  他笑得坏:"叫我亲一口,我就告诉你。"

  锦绣瞪了他一眼,扭头就走。

  他连忙翻下椅子拦住她:"逗着你玩呢。别忙着走。"他笑嘻嘻的把啃了一半的苹果扔回书桌,苹果在盘子里打了个转,稳稳停住了。"我知道你缺钱,哦好,我缺钱,我们家缺钱。我这几天仔细想了想我以前借出去的那些钱都给了谁,突想到一处人家。就是那于家。我与那于家四少爷有过交情,一年前他欠了一笔钱急着要还,我就给垫了一万两。当时他说的是把他家的十尊白玉菩萨押给我,还立了字据的。我没放在心上,拿了字据便走了,至今也没去取那白玉菩萨。现今想起来了,你也许能拿着这条子去把那一万两拿出来应应急。"

  锦绣一听,喜的抓他胳膊:"字据还在?"

  他咧嘴:"疼。"

  锦绣松了手,讨好着捧起他胳膊来吹,他这才满意的从怀里把字据摸了出来。

  纪瑞铮的确随性,连字据懒得妥善保管,现在成了皱巴巴的一团。锦绣端着字据详看:"还好。项项都写的明确,这字据是好的。于家赖不了。"

  "这些钱够吗?"

  锦绣摇头,带着主意笑:"一万两当然不够。谁要这一万两,我要的是这十尊白玉菩萨。我以前见过这玉菩萨的,足足每尊值个六七千!好在于家的四少爷和你一般荒唐,才押给了你。"她回头又冲他绷起脸来:"你剩下的那些帐,我以后慢慢跟你算。总会两清的!"

  瑞铮只是笑,也不介意。

  "不过,只事情有一样不好办——这于家老爷是出了名的小气,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如今你这笔单子叫他吃了个大亏。只怕他赖着不答应!你能叫于家四少爷偷偷送出来么?"

  瑞铮摇头:"那于家四少被朝廷缉拿,自打我给了他那一万两,他就跑路去关外了,再也没回来。"

  知己知彼

  那冤家也真是个人才。竟能把这世上不着调的人都结识个遍,什么地痞流氓,骗子逃犯的。

  锦绣拿着苹果,站在书架子前,瞄准了果盘,"嗖"地一声,苹果砸在桌子上,弹了几下,又掉到地上了。锦绣掐腰站着吐气,有这么难么?昨日见他轻轻一扔,果子就稳当当的落进盘子里去了。

  罢了,罢了,还得她爬到桌子底下去捡苹果。待她蒙一头灰从桌子底下爬出来的时候,招娣正站在书桌前面看傻了眼。

  "好奶奶,你干什么来着?"

  "拿了苹果,却失手掉到了桌低下去。我得捡出来嘛?"

  招娣皱着眉头,上前拿手里的帕子给她打灰:"至于吗?看这身上,好好的凤尾裙子经不起这又跪又磨的。"

  "你是心疼我还是心疼这裙子?"

  "人是活该自找的,这裙子可没罪,可怜的被你糟踏。"招娣噘着嘴埋头弹灰,碰着了顽渍就得好一阵较劲儿。

  锦绣呵呵笑了。

  "少奶奶,你笑什么?"

  她今日心情好,茅塞顿开,自然笑出来。"我笑你这絮絮叨叨挑挑剔剔、连个线头灰尘都计较的德行,倒像我的一个亲戚。"

  "哪个?"

  锦绣正要说,下人来报说徐师傅和乔五哥回来了。她便卖着关子去了花厅,引得招娣一路好奇一路跟着。

  徐奉和乔五立在花厅,毕恭毕敬的站着。锦绣笑着招呼他们在梨木圆桌前坐下来。招娣一看架势赶忙去冲了几杯茶水,上了几盒点心。

  徐奉看看乔五,开口道:"方文相有家店面颇大的当铺,就在这杭州城里。他起家时候也不是很长,他本是杭州人,年轻的时候在我们鲁中做过生意的。后来生意没做好,折了本钱,又回来杭州与人合伙做了当铺。"

  锦绣一拍手:"怪不得。如此说来我倒是记得他了。他在鲁中作过生意的!许多年前我刚插手家里瓷器生意的时候,我爹与人争夺一所窑厂的生意,那对家好像就叫方文相。生意到手以后,那输了的对家老母还来我家哭穷过,我脑子里颇有印象。后来就不再见了。可他怎与何乃之有瓜葛?"

  乔五张嘴要说,徐奉抢了个先:"方文相鲁中生意失手,连回杭州的盘缠都没有了,当时正遇上了侯掌柜。是侯掌柜给他凑了笔安家费,他才能回杭州继续生意,与人合伙做了当铺。这些年他那些合伙的人都下云南去了,只留他一人不出苏杭。他便凭着积囤下的钱财人脉,买下了整爿当铺。如今独自经营着,生意不过不失。"

  锦绣哼了一声:"侯掌柜怕又是拿了纪家的钱去做的人情!到有能耐!"

  徐奉看锦绣生气,便又上前来讨好:"至于那吴原,却正得我们的心意!少奶奶可知那吴原是做什么的?是织户头子,做着半拉棉布生意。少奶奶看,是不是可为我们所用?"

  锦绣心思并不在吴原上头,她一手担着头想了会儿,再站起来的时候竟显得踌躇满志:"我们从头捋一捋。"

  那高昂的模样,让在座的都沾了些斗志。

  她把昨日瑞铮给字据的事情说了。徐奉喜出望外:"那可是于家的家传宝贝。怎么欠给我们了?"

  锦绣摇头不提这茬,只说其他:"且说于家。凡是鲁商都晓得那于家,以山货生意起家,算得上是一方财主。虽有钱,却小气。从不借钱,从不欠债,从不赊账。说起于家,他们抠门儿的名气比他们有钱的名气大。"

  乔五呵呵憨笑,他们乔家兄弟私下也是这么说于家的。

  锦绣团团乔五的头:"这么小气,又怎么肯吃亏把那白玉菩萨给我们?好在,小气归小气,他们还又死要面子。做个事情最讲究形式。婚葬嫁娶,谁家也没他家繁琐,恨不得连一根麻绳都跟人计较怎么个栓法。"

  乔五又连忙附和:"我三,三哥,就就给他们家拴过麻绳绳,真是计较死人。非要你打个什么花样的结。打打的不对,就,就不给钱!"

  锦绣笑:"对,这是于家。昨夜我思索了一夜,想着怎么能要来那十尊白玉菩萨。又想到,世上万物相克,总有一物能克住于老爷,总有一人是他们小气又爱面子的人怕的。于是,我便想到我的一个亲戚。她正是于家的克星。"

  招娣这头明白了。她一想明白这克星是谁,便忍不住笑了,笑得徐奉和乔五一头雾水。

  锦绣戳一下招娣:"这是家丑,不方便多说,但这这白玉菩萨我们全当它十拿九稳好了。那我们再说方文相。此人我不是很熟识,亦没打过交道。可我听我爹说起他做生意的样子,是位畏手畏脚的人。他生意做坏了,能叫自己老母去哭穷;别人出门谋财富,他却成了惊弓之鸟,足不出苏杭。亏过一次本后,他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想帮何乃之的忙一定不是他本意。他只是碍于侯掌柜当年的恩情,出手相助表示一下意思就成,要是让他倾囊相助,那是不可能的。所以眼下我们不妨拴住何乃之,重点从这方文相下手。拿住了方文相,那就是抽了何乃之釜底的薪。到时候,何乃之只能把茶山拱手相让。"

  徐奉:"少奶奶想拿什么去抽这薪?"

  锦绣笑颜:"借于家的矛去攻方文相的盾。徐师傅这么聪明,还没想到?"

  徐奉想了会儿,才恍然大悟,连连拍手说妙极,这回何乃之是非输不可。

  这头招娣和乔五却怎么都想不出。招娣倒是不急,只要结果是好,她并不挂心是什么方法。倒是乔五,只急蹦上蹦下团团乱转。惹的锦绣和徐奉笑。大伙嬉笑中,招娣回头看了锦绣一眼,正赶上锦绣瞅她。她一阵慌乱,立马低下头来。

  纪瑞铮从外面回来,看见花厅里人人喜气,窃窃私语。便知道是有好了好苗头。便也不再进去打扰,自行拐个弯儿,哼着小曲回厢房了。

  锦绣回了书房,提笔给程津南写信。简明告知了于家的事情,麻烦姚大娘去要。

  她知道,即凡是父亲的话,姚姨娘是唯命是从;即凡是姚姨娘的话,那姚小巧是最在意的。想那姚小巧在程家哭一天就能拿走五千两,那她纠集十来个婆子去于家哭两天,就不信闹不回那十尊菩萨。再加上她那能吃苦的精神,能任凭太阳再大也得哭足一晌午。锦绣对姚小巧还是信心满怀的,只是谁想到她程锦绣也有重用姚小巧的时候。

  信写完了,叫乔五连夜送去鲁中程家。希望那十尊菩萨能赶上他父亲月初外运的一笔瓷器。即保险又快速,能赶在纪家山穷水尽之前把救命菩萨运过来。

  忙了半天,见招娣端着托盘来了,才知道又该吃饭了。

  锦绣吃饭向来快速,不细嚼不细咽,囫囵着图个饱就好。招娣就站在边上看她吃。等到她吃完,也没等多少会儿。

  "你有话说?"

  "是。"

  锦绣擦着嘴,低头整理案子,"招娣,少奶奶没有那么刻薄。你有些小心思自个留着也不是不行。没有必要非说出来。懂么?"

  招娣杏仁眼一忽闪,咬着嘴唇点头。

  锦绣安慰她:"去吧。"

  招娣收拾了碗筷,抬脚往门口走,没走两步却把托盘失手跌了,盘碗跌碎了一地。

  锦绣下了一跳。

  只见招娣肩膀抽搐,再回过头来的时候已经是满脸泪水。

  她小步跑回来,跪倒在锦绣面前:"我不想再瞒。少奶奶这等眼神儿怎么回不知道我的小心思。我只想把底子托出来给奶奶看。要打要罚随您的便,我只图个心里舒坦。"

  锦绣只管写账目,也没理会。

  招娣低头絮絮的说:"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我才十四岁大,跟在夫人身边才一两年。……什么都不懂。那本不是他的错,他是被何乃之灌了酒。姓何的早就在打我的主意,他使手段给我喂了药,却阴差阳错进了少爷的房。才……出了事情以后,他跟夫人要过我几次,想要给我个名分。可是夫人不肯,老爷更不肯。毕竟少爷还未娶正房,这早早的纳了妾,恐将来的媳妇心里有芥蒂。少爷年轻气盛,一怒之下跑出了家门。日后,他的风流名声也就起来了。招娣有自知之明,知道少爷离家并不是因为我,我那事情不过是在这当口上推了他一把。他正好能圆了自己的心意。……前些日子见到了,他还问我怨不怨他,我不怨。少奶奶,我不怨。我怨也怨自己傻,我怕见着何乃之,我怕那姓何的向您说这档子事情。我想来想去,何不自己跟您说了,省得他恶人先告状。"招娣揉着眼睛哭,"我,也不知说的清楚不清楚……少奶奶……"

  招娣抬头看,只见锦绣笔下忙碌,听见招娣不说话了,这才知道说完了似的。她点点头,应付的嗯了一声:"知道了,下去吧。"

  招娣忐忑着站起来,犹犹豫豫的往门口走,走了两步,见地上的碎碗还在便伸手去捡。锦绣突然叫了她一声,她一紧张,正好划破了手,一道血印子顺着手纹往下流。

  "催一催乔五,叫他立即启程别磨蹭!"

  "是,少奶奶。"

  招娣收拾了地上的狼藉,出去了有一会了。

  锦绣又填了几项,不小心醮多了墨,下笔一颤,墨渍就滴了下来。

  她愣了一会儿,忽地把毛笔扔进砚里,弹起来又打翻了墨盘。墨汁溅了一桌子。

  她把脸埋进手掌里叹气:程锦绣,再叫你旁敲侧击啊。看你敲打出来的是什么陈年老帐!这个乱世春秋,连招娣也送了个意外来给你。

  吃过了晚饭还不见锦绣,纪瑞峥觉得有点怪。正好招娣来收盘碗,逮住她便问。

  招娣一听"少奶奶"三个字,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是吃过了午饭就出去了。

  "去哪了?"

  "去找上回说的,跟……何,何公子打架的那人去了。"

  "找他?做什么?"

  "不大知道。不过,看她身边带着徐师傅,估计是去谈生意了。听说那个姓吴的是个做棉布生意的。"

  纪瑞峥一听,呵呵笑了:"你们少奶奶这次得讨苦头吃了。"

  招娣不明白。

  "那可不是个讲理的东西,他不但跟何乃之有过节,我帮着何乃之的时候,他也是被我摆了一刀子的。他记仇得很,怎么可能回过头来就跟我老婆谈生意了呢?"瑞峥边说边打哈欠:"去之前也得跟我打声招呼啊,对付姓吴的,我最有招了。"

  "徐师傅跟着呢,想必没有事情的。"

  纪瑞峥"哼"了老大一声:"没他跟着还好,他跟着更坏事。你们少奶奶不被他赶出来就万幸。"

  招娣听了不再说什么,只是细细索索的收拾东西。纪瑞峥走到花厅门口背手站着,仰头对着海棠月亮吟诵了几句什么,反正招娣也听不懂。

  又等了会儿,院子门口传来吵闹声,几个小厮提着灯笼进来了。锦绣披着一件斗篷,遮了脸,跟在后面。再旁边是徐奉,一路上捧月亮似的捧着锦绣。

  看见纪瑞峥站在花厅门口,锦绣犹豫了一下,还是进来了。

  摘了斗篷,露出了脸,招娣吓坏了——一块鸡蛋大的淤青正在锦绣的右脑门上。

  "怎么了?怎么了这事?好奶奶,疼不疼?"

  锦绣疼得咧嘴:"刚才还不觉得,现在只觉得火辣辣的。"

  徐奉满脸歉疚:"都怪我都怪我,那姓吴的说话不好听,我跟他顶了两句,谁知道他是那么无赖的一个人,两句话没说完,他就急起来,脱了鞋就扔了过来。正巧少奶奶来拉扯我,那鞋帮子正好就磕在少奶□上了。"

  纪瑞峥听了,忍不住呵呵笑起来,直到一屋子的人都气呼呼的回头看他,他才艰难的收住了笑。一手捂嘴,一手拍墙,憋得脸通红。

  锦绣回头气急败坏的训徐奉:"算了!明知道是无赖你还要跟他争。这哪是有道理可讲的!要是真动起手来,怎么斗得过他们?大丈夫能屈能伸,以后好好管住自己的毛躁脾气!"

  徐奉不敢再惹锦绣生气,连连点头。

  "这吴原,是没法指望他和咱们联手了,眼下,只能祈求那十尊白玉菩萨能平安来杭州!"锦绣起身,被招娣扶着往厢房走,经过纪瑞峥的身边,又回头冲着徐奉说:"那可是托咱们大少爷的福!"

  瑞峥正面看见了她额头,忍不住又笑了。

  屋里只有两个人。

  招娣从来没觉得这么尴尬过。锦绣似乎是忘了那件事,也许是压根没到心里去。她只顾着对着镜子看淤青,连招娣在这屋子里都不留心。

  其实,一直是这样的,只是她太多心了。

  安排锦绣□,擦好了药,正要出门告辞了,锦绣拉住了她的手。

  "招娣。"

  招娣"哇"的就哭了出来:"少奶奶,你骂我吧,你打我吧,你说我什么都好。你别这样不当我是人……"

  锦绣一愣,她本想问问明日起床怎么能遮住这淤青的。眼下看招娣哭得跟泪人似的,只能连忙拉过来哄。

  "别哭。我不怪。都是过去的事,谁也改不了,我就算是怪,又能怎么样?何况我并不往心里去。哪怕有一日,把你纳进来也不是不行。你这么精明,你知道他有多少相好的我都不当回事儿,他想把她们都想纳进来我也无妨。何况是你这样一个好人,你若是真跟我做了姐妹总好过那些外人。你说我心里会怪你么?我不怪。好好的,啊?"

  锦绣话说得窝心,招娣听的心里热乎乎的,不住的点头谢恩。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纪瑞峥推门进来了,手里晃荡着两个小瓶子。

  "我来看咱们身先士卒的巾帼英雄。"

  招娣红着脸,慌忙的给二位告了安,踮着脚出去了。

  纪瑞峥大大方方的一□坐□:"娘子?为夫的来给你擦点药。"锦绣瞪他一眼,气的一骨碌钻进了被子里去。

  "你不出来,为夫的可就把手伸进去了?"

  锦绣一听,一骨碌又坐了起来。

  纪瑞峥胜利的咧嘴笑,低头开药瓶子。

  锦绣无奈:"我已经擦过了。"

  "你那算什么?世上治跌打的极品药在我这呢。……你要以此类推到这是因为我是被打的多了,用药用出来的经验,那也没错。"他向来不害臊,脸皮厚过墙。说话的功夫把药油在掌心暖热了,两只大手一搓,就往锦绣头上按。

  锦绣被他按的脸朝天,仰着脖子不舒服。

  "我累了,你快快的完了事让我睡吧。"

  他另一支手托上她脖子:"你睡吧,我压完了叫你。"

  倒是体贴。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完,锦绣便迷糊了过去。

  只是他压完了也没叫她,锦绣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大中午。

  她是起惯了五更的人,中午起床对她来说可是作孽。只能忙乱的穿了衣裳,就往店铺跑。

  釜底抽薪

  乔五回杭州的心情颇好,马匹再颠簸,腰骨再酸痛也是开心的。

  在鲁中程老爷对他照顾有嘉,吃得好睡得好,人人见了都称他为乔五爷。他乐不思蜀。这份高帽回了纪家可就没得带了,他就得被人呼来唤去,只叫一声乔五了。想到这,他还不大情愿回纪家呢……

  快抽自己一个嘴巴子!他要不在纪家被呼来唤去,以后出门又会有谁叫他乔五爷?他得高兴的回纪家去。

  一路上马不停蹄,到了杭州小院正是晌午。远远的只见花厅里人来人往,热闹的很。

  纪瑞峥把双腿担在桌子上,仰头念一本什么经。

  锦绣路过他的时候,好奇瞅了一眼,发现竟是《道德经》。他也有道德?锦绣抱着胸又走了。

  瑞峥一只眼睛看书,一只眼睛看书后面经过的人。徐奉和锦绣两个人来来往往,在反反复复的踱步。招娣虽然脚站着不动,可那眼神儿是随着锦绣来回走的。

  现下,只有他一个人是安生的。

  锦绣又走到他的书后,他便偷偷的看她。她着急的时候喜欢半抱着胸,一支胳膊在胸前,托着另一支一只胳膊的肘,手被支到与脸同高,手背就贴在嘴上。嘴唇红润,时启时闭,偶尔会自言自语,来回的重复几句别人听不懂的话。

  只是那胸,被她这样抱着,都压扁了吧?

  纪瑞峥啧啧摇头,锦绣身形一动,他立马举书就挡。挡了半天,却看见锦绣跑进院子里,原来是乔五回来了。瞎激动一场,只怪自己想的太入神了。

  乔五掏出一封信来递给锦绣,封皮写了"吾女锦绣亲启"几个大字,方正严肃的笔迹正是出自她父亲程津南之手。

  开了信,里面有两封折过的纸张。一封信是程津南写的。薄薄一张纸简明说了要回白玉菩萨的经过。那宝贝会照锦绣说的,随他这月初一一笔珍贵瓷器一起运来苏杭,在某日某地找人去接应。

  另一封是锦英写的,洋洋洒洒好几页。打开就看见了"何乃之"三个字,她便合了信,笑着告知大家那菩萨是十拿十稳了

  徐奉和招娣在这等了大半天,锦绣却寥寥几句就说完了事,让他们听起来很不过瘾。

  乔五也不高兴:"少奶奶,您,您就说说好戏嘛!您,您要不说,说,她们听得多不痛快啊,啊。这么着,您要是是不说,我可就说了了啊。"乔五回头冲着徐奉招娣:"那过程可叫精彩,精彩了!你们知道那姚大娘,大娘么?可,可是泼辣到家了。那姚大娘,姚大娘是程家家的……"

  锦绣照着乔五的脑袋就打了一巴掌:"碎嘴子,莫再说了。小心我拿针线把你嘴给缝起来!"

  纪瑞峥坐在一旁忍不住开口:"我也好奇呢,于家既然那么小气,是怎么把白玉菩萨给你的?……求你别让那乔家小五开口了,他说话我听得心堵得慌。"

  徐奉和招娣连连点头。

  锦绣拗不过,想着且再让那姚小巧出一回风头好了。遂打开了锦英的信,挑出有关的地方来说给他们听。

  大体是说收到信以后,程津南先拿那字据去了枣庄于家好好谈了一回。那于老爷果然是闭口不认,还声称已经与于家四子断了父子关系,字据是无效的。程津南怎样谈都谈不拢,于是就得让他们家的亲戚出马。"

  念到这,锦绣看一看他们:"那亲戚就是叫做姚小巧,我家二房姨娘的姐姐。她是难得的能人。"

  那能人的能耐她是知道的,眼下看信里说起来,她还是哭笑不得:"她的能耐便是纠集了十五六个婆子寡妇去于家大门哭骂去了。一哭就是一整天,哭得整个枣庄都知道于家赖纪家帐不还。那于老爷忍不住出门来与我亲戚讲理,说道:'你是那纪家什么人,是谁找你来我这闹事情的?你这没主的寡妇,敢干预我们家的事情?可小心我找官府的人来绑了你去。'"

  锦绣眼睛看了下文,忍不住笑。纪瑞峥看她笑得怪异,自然警惕,立马端坐了身子起来。

  锦绣继续学道:"我那亲戚听了,一跳脚就指着于老爷的鼻子骂起来:'我是什么人?我是纪家的人!你觉得咱们离纪家远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个近关系还怕吓着你呢!你知道那纪家大少爷么?那风流小子可不就是咱的相好。咱们来给相公讨个说法也碍着哪条官文了?有本事就找官府来,咱们字据写的明明白白,有本事去公堂上说理,谁怕谁?别看咱们守了寡,那□还不能有了?喜欢那年轻小哥儿也碍的着于老爷您的事?您别心里不痛快,今日咱们还就说明白了,像您这样一把胡子的糟老头想稀罕咱们,咱们还不稀罕你呢!'"

  锦英信里写得细致,锦绣学的又像,惹得一屋子的人笑。乔五拍着大腿,一个劲的猛点头。只有那纪瑞峥听见说自己的相好不禁捉摸了半天。

  锦绣明白,锦英写那些话不是为了让大家听个乐的,她是在不停的怪姚小巧不要脸.连自己的姐夫也拿来糟蹋,让姐姐莫怪之类之类。

  锦绣倒不在意了。她刚嫁进纪家的那年,心里是有苦的。可是这两年也已经熬过来了,如今来杭州与纪瑞峥再处些日子,仿佛是都想通了。她觉得与那个纪少爷真是两条路上的人,言语不通,喜好不同。两个人不过是面子上的夫妻,他过他的风流日子,她做她的生意买卖,闲来无事,把两人拿出来调侃一通倒也颇有乐趣。

  低头再看锦英的信,其他的大都是关问何乃之的,相思之意涌上纸面,锦绣只得把信折起来。

  "连老天爷也帮咱们。咱们运气好,正赶上月初是于家老母的七十大寿,请了许多有脸面的人来吃酒筵。于老爷恐怕姚小巧再这么闹下去,若是一直闹到了他母亲寿筵那天,岂不是丢人丢大了。正着急着呢,我爹就又次登门造访,给了于家一个台阶下。最终,于老爷还是铁青着脸把那白玉菩萨给了咱们。"

  锦绣起身,又把她爹瓷器到货的时间地方跟徐奉嘱咐了,便要回厢房去独自看信。

  纪瑞峥拦上来,不好意思地拉着锦绣,面露难色:"那姚小巧长得什么样子,高矮胖瘦的你形容一下。我不是负心,只是真地想不起来我曾跟她相好过。是在她嫁人前还是守寡后相好的?我不是故意负她的。"

  锦绣盯着他好一会儿,方才说:"她是鲁中出了名的瓜子西施。细柳眉,樱桃口,腼腆多情,乐善好施。是个可怜的风流佳人。"

  瑞峥听了眼睛放光,也更加迷离,他实在是想不起这位佳人。

  锦绣含着笑走了。

  招娣蹲在地上笑得直不起腰来。

  纪家越是没了动静,方文相心里就越是忐忑,总觉得大事就要不妙了。

  人家茶价也不再降,门面冷清了也不打理,只有何乃之赔着本往外卖茶叶。卖多少就得赔多少。赔的银子可是他方文相搭进去的。

  这日在家坐不住,想来想去,想到自己多日没管的当铺,便过来看看。

  铺子里看上去是一切正常的。客人不多也不少,掌柜的、验货师傅和小伙计们各司其职,稳妥着呢。他心里放松了不少,至少自家的根基还在,好在一切都是好的。

  掌柜的见东家来了,立马迎出来。一面问候,一面帐薄茶水伺候。

  方文相一面寒暄着一面随意打量,悠哉悠哉,斯文缓慢。翻了几页,便看见一处银两数目颇大:"李掌柜,这是哪里的?"

  李掌柜看了一眼,笑着说:"是一尊白玉菩萨。上好的和田羊脂玉打磨出来的,造像端庄慈祥,没有半点瑕疵。您放心,我检查过的,是笔好货。当了六千两银子。"

  方文相点点头,想了一会儿,又问:"杭州城谁家会有这样的好货?这人家可是得结交结交。"

  李掌柜听了,进了后面问了两句出来回话:"老爷,是那纪家的。"

  方文相一听,只觉得自己的预感果然不差,大事不妙了。

  "就说是纪家的?这货是谁接的?细细跟我说了!"

  里面一个小伙计听了,赶紧出来回话:"昨日的人是我接待的,送来的人是纪家的一个结巴,经常跟着纪家少奶奶出入茶叶店。我认得他。他说着白玉菩萨是他大少奶奶要送过来的。没有说别家。"

  伙计看方文相半天不语,犹豫一会儿又上前说:"今日早上又送来一尊,还没来得急入您手上的帐本呢。那菩萨与昨天的一个模样,没有半分差错。听老师傅说,这菩萨怕是一对。合着来当,价格更高,也不知为什么非要分着当。"

  方文相听了,缓了许久才拍桌子叹气:"那程锦绣知道是我在后面了!她知道是我在撑着姓何的……我说她怎么好几天没动静,原来她要开始找我算账了!"

  李掌柜在方文相身边时间长,知道些风头,现下立马问方文相要不要把这菩萨转当了.

  方文相摇摇头:"你今日转当了,她明日就会来赎东西的,反咬你一口。且先留着。看她还要怎样。"

  隔日,纪家来当了第三尊白玉菩萨。

  再隔日,纪家又当了第四尊。

  然后是第五尊。

  第六尊。

  ……

  每日都来当一尊。

  方家当铺每接一尊白玉菩萨,这心里的不安就多一分。不几日,也就人心惶惶了。

  这日,方文相心不在焉的,被他儿子连连赢棋。

  又开局下了一半,李掌柜的就拿着账本来找方文相问怎么办了?九尊白玉菩萨压在店里,银子都掏给了纪家。当铺没有了银子周转,怎么还能开下去?

  方文相摸摸自己儿子的头,叫他回了房。

  "老爷,咱们还原以为那是一对,可是谁知道当起来没完没了?咱们已经把大半的钱都压在这菩萨上了!他们再来,咱们能不接货吗?"

  方文相捧着头,愁眉苦脸:"当铺不接客人的东西,开来做什么?叫人笑话,不如合那程锦绣的心意,关了罢了。"

  "可是……唉!今天那结巴又来了,到了铺里就随手把那白玉菩萨一扔,等着拿我们的银子。小赵上前去打听,那结巴一脸不屑的说,这算个什么,他们纪家有九十九尊这样的菩萨,还有九十九尊这样的罗汉,一直闲置着没用。如今少奶奶当家,嫌这些东西不实用,不如挑家像样的当铺当了。又怕你们一气儿撑不住,只能一尊一尊的当,当完了你们这家还得找下家。累死了他乔五爷……老爷你听听,这狗仗人势的奴才说的话,若是他家真有九十九尊菩萨又九十九尊罗汉,那咱们当铺可撑不下去!"

  方文相只觉得精神劳累,正愁闷着,外面有人来报,说是似乎是纪家茶价又降,何老板来讨银子救济了。急着要见老爷。

  方文相怒气的一摆手:"不见。说我病了!"

  "叔叔得的是什么病啊?连外甥都不见了?"何乃之大跨步进来,谁也拦不住。他虽憔悴,可是一双眼睛犀利的像只贪婪的鹰。

  方文相嫌弃的瞪了他一眼:"来了也好,我把话放给你——我这里被程锦绣拿住了,没有银子资助你了,你来也白搭!"

  何乃之笑:"叔叔不要被她的装腔作势吓倒。纪家一定是内空了,撑不住的……"

  "内空内空!你一天到晚说空了,你哪只眼睛见她程锦绣没银子了?你哪只眼睛见了?我告诉你,我这两只眼睛看见的是那程锦绣从我这里掏走了一笔有一笔的银子!我看见的是你一味的拿这话来从我这骗走了一笔又一笔的的银子!我方文相招谁惹谁了?你们两边抢茶山,还得我从中间往外流银子!"

  何乃之上前哄他:"叔叔,你不能把我当外人!我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你忘了那程津南当年怎样把你挤出鲁中,你身无分文,我舅舅……"

  "哐叽——"一声,方文相把整张桌子撂翻在何乃之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骂:"别说好听的是给我报那一箭之仇,你姓何的没良心我是看透了!天天来我这里的了便宜又卖乖!我不就欠了你舅舅一百两银子么?我□我往你茶铺里填了整三万两了你还想怎样?还叫程锦绣在我这扣了九尊白玉菩萨……我这几年老老实实屯这些家当容易么?"

  方文相气得蹲在地上抹眼泪,回头却看见小儿子站在门帘子前吓呆了。他赶紧擦了眼泪,挪着自己的老身板过去哄他。那小儿子没见过这场面,忍不住大哭起来,惹得几个老婆丫头也来到客厅外面。

  方文相一边抱着儿子,一边挥手叫她们走。回头见何乃之站着不动,面无表情,也不知他心里想什么。方文相怕太得罪他也不好,只得又软下来说了几句话。

  "我不是你何乃之,没立家业,没有老也没有小,没有老婆孩子要养,我跟你拼不起这份险。眼下李掌柜的也在,正好明日让他去你铺子里把帐结了。你老老实实把欠纪家的还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凡是纪家衰了,也还是你我比不过的。这事儿,我不干了!"

  方文相领着儿子回里屋去了。李掌柜的见事已至此,便朝何乃之行了个礼,说明日再见,也就走了。

  剩下何乃之在客厅中央站着,有下人过来问他要不要轿子,他也不理。后来又在那倒地的桌子上踹了几脚才离开了。

  唯才所宜

  盛夏的茶山比起初夏更显得苍翠。

  锦绣心里压住的那些事情开始蠢蠢欲动起来。何乃之破落全是因她而起,她回去要怎样跟锦英说呢?

  回程的路湿泥颇多,走起来噼里啪啦的。她拉紧帘子坐在马车里,紧紧闭了眼睛,佯装听不见那声音,闻不见那湿气,也就看不见那山水人物了。

  正走着,突然马车就停了下来,有人过来撩起了帘子。

  "锦绣,你睡着了么?"

  锦绣睁开眼,看见纪大少爷的头突然的从窗户木楞中间探了进来。一张俊脸,尘仆仆面带喜色。

  "没有。你怎么在这里?"

  "我带湘佩出来玩,远远的就看见你的马车了,过来打个招呼。你做什么呢?"

  "我来看茶山。秋茶要下来了。"锦绣说着推开他的脑袋往外看,见到了那个爱穿月华裙的女人,婀娜多姿,坐在纪瑞峥的身后微笑。

  "这是湘佩,你们见过吗?"纪瑞峥问。

  锦绣那日透过窗户见过她的,眼下只是摇摇头:"没有。"

  湘佩呵呵的笑,声音清脆甘甜,吴侬软语煞是好听:"久仰大名喽,锦绣。瑞峥经常在阿耳边说耐!来的客人也会说起鲁中程锦绣,是响当当的人物!下次耐来阿那,阿给耐弹琵琶听。虽不像耐谈生意,谈两句就噼里啪啦的掉银子,但也是会让你听着舒服仔。吆,锦绣,你这额头是咋了……"

  瑞峥拉过湘佩,又把整个大头塞进来:"锦绣,我以前给乃之银子买下的那竹楼你记得么?如今竹楼要易主,牵扯了我进去,我听的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个情况。你今天要还有空,就去谈下来吧。我不去了。"

  锦绣点头答应。

  瑞峥笑着驾马而去,湘佩在后面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挥手告辞,像是一对热恋中的夫妻。而她程锦绣,不过是个路过的熟人。

  锦绣让马夫在前面拐个弯,往竹楼那边去。

  高山远水,清风朗日。

  她独自坐在车厢里笑。笑的,和那山水一样的远。

  方文相沉郁了许多天,这日吃过了晚饭,正想着怎样去跟那程锦绣求求情,麻烦她赶紧把那九尊白玉菩萨拿回去罢了。他当铺干巴巴的开着,却没有足够的现银可算怎么回事。

  正想着呢,下人来说,有一位姓纪的太太来访,问老爷见不见。姓纪的太太可不就是那程锦绣么,方文相一阵慌乱,赶紧的说请进来请进来。

  那程锦绣穿一件雪青色竖领长衫,外罩一件绣金珍珠白的比甲,从头到脚裹的严实,一身北方女子的打扮。她带着笑脸进来,欠身问好,礼貌周到。眉眼间少了女人的娇媚,却也多了一身女人少有风骨气魄。

  那风骨,是与男人相抗衡的硬朗。

  按岁数辈分锦绣理应坐在下面,眼下方文相对着她且恨且怕,手里拉着她,硬是要把她往上座上请。

  "方叔叔定是对我心存敌意。这番承让,难道是要折煞我吗?"

  她说的这么直接,倒让方文相措手不及。他赶忙摇头:"哪里会。佩服,我佩服还来不及。"

  "您不必这么客套。我们虽不面熟,可是商场上的你来我往中你我算是旧相识了。从我爹开始,又到这次商战,也算来往颇多是半拉子熟人。"

  方文相说是。

  锦绣含笑:"我今天来是诚意道歉了……我程家父女在无心之中对方叔叔多有得罪。以前,我爹那笔生意让方叔叔窘迫,实在是过意不去。这次来苏杭,家信中说起叔叔,家父心里也颇有自责。锦绣在这里替他跟您道歉了。"

  锦绣说着就要给方文相行礼。

  方文相一面扶起她,一面心里不爽快:不是他心胸狭隘,实在是你程锦绣那九尊白玉菩萨堵得他难受。

  锦绣坐定了又说:"要说起锦绣的不对来,就是这次商战。侯掌柜愧对纪家在先,纪家取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还得用手段。真是煞费周折不说,还牵连了叔叔进来,实在是情非得以。徐师傅?"

  徐奉上前,把手里用绸布裹着的檀木盒子交给方文相。方文相让了一番,还是接过来了。把盒子打开一看,便大惊失色了。

  里面白玉盈盈,菩萨慈悲含笑,不又是一尊白玉菩萨还能是什么?

  "还请方叔叔笑纳。全当是我们父女对您赔的不是,您收下了就当咱们两清了。"

  方文相被这程锦绣搞的坐立不安,言左言右都不是。只能重叹一口气,哭丧了脸:"大少奶奶,你这是挖苦我来了!"

  锦绣摇头笑:"方叔叔,纪家一共就这十尊白玉菩萨,全数压倒了您这里来,你不说谢谢,反倒说是挖苦,真是让锦绣为难。"

  "纪家只有十尊白玉菩萨?"

  "是。还是慌乱之中得来的。锦绣如此不择手段,要拿下何乃之的茶行,茶号,还有茶山,全是因为纪家要翻身,靠的就是这点资本了。叔叔要是撑着那何乃之,把我这第十尊菩萨拿了去,那么恐怕现在,是何乃之在数我们纪家剩下十几万两银子,而不是我程锦绣赚到这笔茶叶。好在叔叔仁慈,就像这菩萨,有慈悲之心,不亡我纪家。"

  原来那何乃之说的是对的?方文相愣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看看锦绣,想想自己,几天来的忐忑竟终于放下了,他觉得如重释脱,仰天大笑:"好你个程锦绣!竟赢了一场赌博。"

  "锦绣真的是背水一战。劳累只有自己知。"

  锦绣说的真诚,方文相点头领会。0

  他知道了这真相,输了那盘棋也并不可惜。哪怕输的人是自己,这轮心惊胆破的商战结束对也他是欢愉的。他一生只图富足安稳就够了。尘埃落定,随他去吧。

  他叫了人来奉茶,言语间对锦绣放松了下来。

  "叔叔真是不较成败的坦荡之人。"

  方文相摇头:"后生可畏!大少奶奶不仅有手段,还有敢孤注一掷的气魄。这些是我所不能的。今□不来找我,我也是要去拜访你的。"

  "为什么?"

  方文相把桌子上那尊白玉菩萨拿起来:"你那九尊菩萨,可憋坏了我的当铺了!连带着这一尊,我是收不起的。少奶奶拿回去吧!"

  锦绣推开:"这十尊东西,是寄托在叔叔这里的。"

  方文相奇怪。

  锦绣端坐好了,开始说正事:"我既然把纪家底细和盘托出,自然是要与叔叔携手共进,荣辱与共的。方叔叔,你我本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如今锦绣是主动要求来做朋友了,就看叔叔愿不愿意交我这个朋友。"

  方文相听出了点意思,点头问:"结交纪家,是方某的荣幸。我一爿小小的当铺,能与你们做什么呢?"

  锦绣摇头道:"不关当铺。叔叔知道我这次来杭州是做什么的?"

  "我眼下所知:你是打着丝绸买卖的幌子,来收茶叶。"

  "是,是来收茶叶,可也不是打着丝绸的幌子。我收够了茶叶就要做棉布的买卖了。锦绣贪婪——茶叶要,棉布也要。"

  方文相没有料到这一招,忙上前问怎个要法。

  锦绣遂把茶令要放与棉布生意的双重利润大概说了一遍。又把自己的想法说了:方文相那压住白玉菩萨的钱算是入股,只负责打理江南一代的织户,航运行销全有纪家担当。赚了钱,纪家分大头,方家分小头;赔了钱,纪家独抗,方家分文不掏,只管把那白玉菩萨扣在手上。

  方文相行事谨慎,是酒桌上滴酒不沾的人,几年下来笼络到的人脉都是谨慎信用的。算是朋友不在多却在精的人。锦绣少涉足江南,人脉不开,根基不稳,她与方文相算是取长补短。

  听完了,方文相频频点头,含笑沉思。他是小心的人但也毕竟是见钱眼开的商人。既然自家是只赚不赔的买卖,有足户不出苏杭一带,他也乐意为锦绣在江南打底子。

  两人言语间越来越投机,相谈甚欢。

  夜色渐深,锦绣只能起身告辞。

  方文相一直送她到街口,看她的马车远去。

  程锦绣果然是生意场上的人精——她手里攥的是茶叶,那眼睛瞅地却是丝棉;她不仅要眼前的暴利,也要给自己留长久的后路;她知道狡猾处世,更懂得诚信为本;她深谙兵不厌诈的战术,也精通知人善任的道理。

  何乃之与她比起来,毕竟是棋差一招。

  徐奉最后一次去收银子时,何乃之就坐在他铺子里,白粉的脸面愈加苍白。目光阴郁,望着狼藉的店面出神。见徐奉进来,他便恶狠狠的瞪了一眼,满是鄙视,满是仇恨。

  徐奉看见了也不做声,只是背手站在那里。等伙计们收完了帐,全都出去了,他也还是站在那里。

  何乃之这才又抬起头看他。

  徐奉笑得诚恳:

  "你怎么能忘了她是程锦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生意场上谁也别想扳倒她。就凭你?"

  何乃之愣了一会儿,最后也只是冷冷的哼了一声。

  徐奉笑着卷着账簿回纪家。一路上脚步轻快,说不出的欢乐。

  徐奉回到纪家,只看见五在把箱子往马车上捆,招娣抱着一摞衣裳跟在锦绣身后,便知道是出了事情。

  招娣问:"不告诉少爷吗?"

  锦绣脚下生风,一住也不住:"谁知道他人去了哪里?我没有时间去找他。眼下青楼打人的风声过去,他摘花采蜜、招蜂引蝶的正高兴呢。你叫他离开苏杭可不是要了他的命!他那幅德行回家,老爷不被气的病重加深才怪呢?等我看好了情况,再叫他也不迟。"

  "少爷今天是去那什么吴原那里了!我猜他是为少奶奶出气去了。"

  锦绣听了转过身子来,招娣喜出望外。却见锦绣蹲下去把地上的衣裳捡起来塞进她怀里,转身进了书房。

  徐奉上前问招娣怎么了。

  招娣一脸悲戚:"济南来了急信。说是老爷病重,要大少奶奶回去。我心里琢磨着,这准是二姑爷不懂人事又把老爷给气着了。老爷不让大少奶奶回去的,怕耽误这边的生意。是三小姐偷偷发的信,我看家里怕是乱翻天了,就等着少奶奶回去收拾呢。少奶奶也不告诉少爷一声……"

  "是徐师傅回来了么?"

  徐奉说是。

  锦绣打开书房的花棱窗子,招手让他进去。徐奉赶忙进了书房,锦绣已经穿戴整齐,一副要出远门的模样。

  "少奶奶,非要走的这么急吗?"

  锦绣点头:"你也听招娣说了。那信是纪家的老三发的。三丫头是庶出,亲娘去得早,自小孤僻,不爱说话,不爱与人打交道。长大了也是天天的与世隔绝,不问家务事。这次老爷病重都把她吓着了,可知道严重程度。我非得回去不行。"锦绣拿了几张单子交与徐奉,"虽然我走的急,也好在这边的事情都差不多了。只剩下些尾巴,你拿主意收拾了就是了,不用再来烦我。"

  徐奉接了单子很是惊讶:"少奶奶,我不跟着您吗?"

  锦绣穿上斗篷严肃的摇了摇头:"我带你出来是要你挑大梁的,你时时跟着我算什么?你得留在杭州,等着第一批秋茶叶下来,跟着它们由运河北上。在这之前,我会把运河的船只打理妥当,你尽管放心。你到了临清,就不必再管了。我会派吴掌柜去接替你,他对北京西安的商行熟络。到时候,你回来再帮我打理丝棉生意。懂么?"

  "懂的懂的。"

  锦绣匆匆朝外面走去,她步子快,薄薄的黛绿色的斗篷,随风撑起来,撑出一面扇子的形状。上了马车,她边将那扇子捋成了一绺,边嘱托:"徐师傅,你是我一手带起来的人,你生意做好了我脸上也有光,做坏了,我随你一起没颜面。"

  徐奉点头:"少奶奶放心!"

  等招娣上了车,锦绣又从马车窗户里伸出手来,按在他肩膀上:"总之一句话:你在杭州就是我在杭州。你放手去干,出了差错我给你顶着!"

  徐奉眼眶湿润,又一次重重点头。

  锦绣笑着放下车帘子,乔五便驾马启程,一行人连日赶往济南。

  家门风波

  纪家的二小姐纪瑞容,一年半前嫁给了同乡的穷书生洪子卿。

  差不多是锦绣嫁进纪家的同时,她嫁出去的。前些日子她喜得贵子,锦绣人在苏杭并不知情,纪老爷怕扰了她的生意也没告诉。锦绣等人到了济南境内听说纪府上摆满月酒,才知道瑞容生了孩子。

  瑞容生性斯文,听话乖巧,最受纪老爷疼爱。两年前,瑞容因巧合认识了来他们家送地租穷书生洪子卿。两人一见钟情,很快的就像风月小说的才子佳人一般私定了终身。这件事情纪老爷本来是不肯答应的。他怎能眼看用手心捧大的女儿嫁给一个连衣食都不能自给自足的穷书生?后来也不知是这二小姐用了怎样的手段说服了纪老爷,还是如愿嫁出去了。

  可惜风月小说只教人怎样相恋,不教人怎样过日子。

  富家千金变成了穷书生的小媳妇,嫁出去的纪瑞容对这样的生活措手不及。洗衣煮饭,农事女工,样样都得自己来。从零做起,难免会手忙脚乱。心有怨言,有时回娘家也会絮叨两句。纪老爷对女儿很是心疼,每次回来都给她兜里揣满金银才让走。隔三差五的又去洪家探亲,留下锦缎玉食。且一直让人游说洪子卿还是来做上门女婿的好。

  洪子卿对此颇有怨言。他身上是有股书生的酸臭脾气的,他教训瑞容道:宁可饿死,也不吃嗟来之食。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他洪子卿就是他洪子卿的人。她这样的身在曹营心在汉,真是让他洪子卿受了其大的侮辱。受不了他洪家的贫贱生活,他愿意写一封休书,让她安安稳稳的回自己家做小姐去。

  瑞容听了这话,从此再也不敢回家,也不要纪老爷的东西。

  纪老爷便觉得是被那洪子卿断了自己和女儿的关系,一气之下就病倒了。当时正逢清明,大小事务堆在一起,纪家乱翻了天,亏得锦绣主持大局才算稳妥了。

  瑞容夹在中间为难,天天以泪洗面。后来还是亲戚们百般□,洪子卿和纪老爷才各让一步,过了一段太平日子。

  又过了个小半年,瑞容生了个儿子。

  纪老爷一直都想抱孙子,却总也抱不上。瑞峥风流成性,常年不回家。锦绣嫁进来一年多了,也没怀上个孩子。好不容易宝贝女儿生了儿子,他得了第一个孙子,即使是外孙子,他心里也高兴的不得了。他说纪家轮到了"怀"字辈,想让这外孙子承他们家一个"怀"字。

  洪子卿听了又不干了。这孩子姓洪,又不姓纪,凭什么承你们家的字。

  纪老爷身子弱,听了这话,把持不住又躺到了床上。

  喜事就又被闹成了愁事。

  本来锦绣这次去杭州,图的就是纪老身子还算好,家里里外都能压得住场子。眼下纪老爷一病,就又乱了套。

  纪家家族太大,这树根一烂,就枝散叶枯。家仆奉银没人发放;掌柜们没法报账;一些有心计的马夫和管家也开始谎报开销,偷偷往自个怀里搂银子;婆子们瞅着没人的时候偷了不起眼古董花瓶出去变卖;就连几个大点的丫头仗着家里没人管,也敢撒开性子顶嘴了。

  这日,三小姐瑞棋起床洗脸,嫌洗脸水烫了一些,大丫头岳莲春就给她脸色看了。回头跟其他姐妹学舌道:"不过是个庶出,早死了娘亲最不受待见的一个,还想让咱们怎么伺候才算好!要东要西的,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瑞棋年纪小,生性孤僻又敏感多疑,听见了这些话,忍不住难受。一气之下,打了包袱就要离家。@

  府里没人管理,她一人在院子里跑了半天也没人出来问个为什么。越想越难受,眼看就要走到大门,乔六突然间跑了出来。瑞棋忙躲到树后面。

  乔六拉开了朱红的侧门,两辆马车奔了进来。

  车上的家什颇多,动起来咣啷咣啷的,一看就是出远门的回来了。乔五坐在马车前面,拉住马缰跟他家老六笑着说了什么,然后扔了几个花生给他。老六笑呵呵的,借了花生,朝马车行礼。马车里的人摆摆手,乔家兄弟连忙收了笑,变张沮丧的脸出来。

  一声清脆的鞭响,两辆马车咕噜咕噜的往府里面跑。路上激起层层黄土,去势勇猛,风尘仆仆。

  她的嫂子程锦绣回来了。

  这下纪家又有着落了,瑞棋站在树后面,犹豫着到底走还是不走。

  纪老爷的屋子外头,几个婆子正坐在门廊上嚼舌头。有个十三四的小丫头端了药来问怎么喂,婆子们嘱咐了两句,就让她自己进去了。

  又说了两句,老远的就看见管事的周妈妈跑了过来,她拖着一身肥肉可是累得不轻。

  "快进去,别闲着了!"周妈妈把手绢挥的呼呼的,"程锦绣回来了!"

  "怎么会?真的么?周妈,你别看错了。"

  周妈妈双手推着,恨不能用胳膊全给她们拢进屋子里:"没错!我听人说那乔家小五赶着马车进来了!不是程锦绣回来了,还能是谁!"

  几个婆子将信将疑,被周妈妈推嚷进屋。刚在纪老爷炕前站好,还嘟囔着呢,就听见外头传来了利索的脚步声,锦绣一步跨进来,稳稳的站在了门口。

  她一面把斗篷揭下来,一面笑:"吆,周妈妈喘气喘的这么厉害,可是累着了?"

  周妈妈打哈哈:"大少奶奶,这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也没提前捎个信,怪叫人挂念的"

  锦绣只是把斗篷搁进她怀里,人影一闪,走到纪老爷的炕前探□来。

  她轻轻喊了声:"爹?"

  纪老爷眼皮一颤,睁开来:"是瑞容么?"

  "是我。锦绣。"

  纪老爷看见了锦绣,失望的把眼睛闭上了,过了会儿才又睁开:"你不是在杭州,怎么跑回来了?生意呢?"

  "放心,我谈妥了。"

  纪老爷拿干细的手指攥了锦绣一下,表示心宽。"锦绣,好孩子。你回来我就放心了。我怕是不行了,你可赶紧把这家里都拿住,攥稳喽。我一撒手,你就得顶上来。"

  "爹,您身子会好的。"

  纪老爷说起话来颇费力气,气若游丝的说了几句就累了。锦绣叫他歇着,不再打扰,站起来问旁边的小丫头那是什么药,有什么疗效。

  小丫头摇摇头,表示不知。

  锦绣怒言:"家里没有懂事的人了么?怎么叫一个什么都不懂得丫头来照顾老爷?"

  周妈妈眼珠子一转,赶紧上前:"大少奶奶,这事情是我的。我刚才呀,是出去送大夫来着,叫她看了一会儿。我送完了大夫,就紧赶慢赶的往回跑。谁知道这丫头还是自作主张,把药端来喂了。真是马虎,真是马虎。"

  锦绣是刚从大门口过来的,怎会不知她在说谎。她拿过丫头手里的碗,头也不抬:"吆,又是周妈妈您呐。这什么时辰了?都中午吃饭的时辰了,大夫这个时候过来了就该请人家在家里吃顿饭的。哪有这个时候了还把人送走的?叫人家笑话纪家没礼貌。我想也没走远,周妈妈还是在把大夫追回来吧。正巧我也跟大夫细聊聊。"

  难不成她还要自个跑到大夫家里去请?她这老身板怎么受得了?周妈妈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正有苦说不出呢,锦绣又催她。

  她只好又晃着肥胖的身体跑出去了。

  锦绣端着药碗:"这是哪里来的破烂瓦罐?也能给老爷盛汤药?"

  一个婆子上前:"回大少奶奶,原来的那个瓷碗不小心摔了,临时顶上来的一个。"

  "谁摔的?"

  婆子支支吾吾:"太忙乱,也不知道谁摔的,大家伙都一心盯着老爷,没注意呢。"

  "一个上好的细瓷碗少说也得半两银子呢,你们一月月钱才多少?不知道?不知道好说呀!老爷这屋是谁管,就从谁俸禄里扣!谁管的屋少了东西,就谁给我拿银子赔回来!"

  锦绣拿了斗篷就往外走:"我临走前叫韩总管记了本帐,家里瓶瓶罐罐都有在案。你们跟他说一声,赶紧给我拿到书房来!我得核对核对。"

  屋里鸦雀无声,几个婆子眼神不安。

  锦绣走到门口又住了脚,捂住头自言自语:"哎呀,刚回来还是怪累得。也罢,明日再看吧。"又回头严厉的跟婆子们嘱咐:"可别忘了,告诉他明日拿过来!误了事情找你们算账!"

  婆子们舒口气,连连答应着。

  锦绣从纪老爷那回了自己的厢房,她这样不声不息的突然出现,一路上吓坏了不少下人。

  闲聊的扔了干果,多嘴的掉了下巴,纷纷奔走相互告知——程锦绣回来了。看他们有多慌忙,就知道这府里有多乱。

  锦绣回到屋子里,招娣已经在等着,看见她回来就上前报告:"缺了不少。我只是草草的扫了两眼,也没细究,有些屋子我也不是都熟悉。但也能察觉的出来:除了老太太的祠堂里供着佛祖没人敢动,每个屋子里都缺了点什么。少奶奶,我回来的时候听有人碎嘴,说您在韩总管那里有本帐记着,可是真的?"

  锦绣摇头:"我胡说呢。咱们去杭州之前,我净为了生意周折,哪有心思管这些。我吓吓他们,看他们能自个还回来多少。下人们手脚不干净,是哪个府里也避免不了的事情。"

  "那,能还回来么?"

  "不图全收回来,但是这个教训的给得足足了。还能叫下人欺负到主人都上来的?放任下去,他们还不造反。"锦绣拉了招娣的手:"这还得靠你。你七岁进纪家,夫人在的时候你就里里外外都熟悉了。实在不行,你就累点,给我列个大概的单子出来。我再杀个鸡儆个猴,估计就能拿回大半来。"

  招娣点头:"我试试好了,也不晓得能记住多少。"

  "你再记不住,可就没别人了。好了,奔波了许多天,累都累死了,你今天先歇了吧。"

  招娣答应着:"我先把洗澡水给您备好了吧?"

  锦绣"嗯"了声算是答应。

  等招娣备好了洗澡水,回来找锦绣她却又不见了。

  洪家有三亩田地,夏收麦子秋收玉米,怎能算穷苦?只是人丁淡薄劳力不足罢了。

  洪家二老只养了一个儿子,还是个细瘦书生干不了多少农活,凡事都得是他双亲二老来做才成。

  眼下秋收,洪家老母在田地里掰玉米。她不过四十多岁,身体壮实身手麻利。从日升掰到日落,累得满身大汗,刚要在田埂间坐下歇息,就看见远远的来了两顶轿子。除了天上掉下来的一个金子做的亲家,洪家没有富亲戚。来的不是纪家还能是谁。

  一个年轻妇人下了轿子,在田埂头上驻足,伸手抓了一颗玉米拨了皮来看。

  洪大娘点着脚走过来:"谁啊?"

  "是洪大娘吗?"

  "吆,哪里的俊媳妇?我不认得呢。"

  "我是锦绣,瑞容她哥哥家的。"

  洪大娘一听,忙迎上来握锦绣的手:"呀,是大少奶奶啊,快屋里坐。……你看,我这手脏,掰棒子来着,把少奶奶的手也沾脏了。"

  山东乡下人,管玉米叫棒子。锦绣反握住洪大娘的手,顺着她说:"没有没有。大娘见外了。累了么?累也高兴吧?我看今年棒子收成好着呢,粒大数足。可惜熟了,要是嫩着呀我可得掰几个下来带回去吃。小时候常啃着吃,现在想想都馋。"

  锦绣装着流口水的样子,逗得洪大娘开心:"少奶奶,早说呀!可惜时候过了,我要是早知道就好了。你等明年啊,明年夏天我挑几个胖的给你送去。"

  "好呀。我可等着呢,大娘你可别怪我馋。"

  "几个棒子,少奶奶看上了是它们的福气!"

  锦绣回头朝轿夫们使个眼色,就搀着洪大娘王屋里走:"别叫我少奶奶,怪别扭的。叫我锦绣!"

  洪大娘推推却却,两人进了屋。

  轿夫们放下轿子,进了洪大娘的玉米地。

  洪家屋子有两间,外间是洪子卿的父母睡,里间是洪子卿小两口的。瑞容听见外面的说话,就知道来了人,穿戴好坐在炕沿上等着。洪子卿就坐在前头的桌子上读书。

  孩子睡熟了,锦绣进来就悄悄说话。瑞容和洪大娘都笑她:"不碍事的。孩子小,听不见。"

  锦绣觉得奇怪,不聋不傻的长着耳朵怎么听不见?后来想到自己一直没有孩子,心里不是很好受。不明白,但也没吱声,只是轻声地和瑞容说家常。洪大娘抓了两把桂圆核桃来让锦绣吃,又坐了会儿就出去了。

  锦绣闲聊一会儿,就开始往正题上绕:"乖孩子,真胖,叫什么名字?"

  瑞容看看洪子卿又回头跟锦绣说:"子卿说,叫他东官。"

  "怎么叫这个名字呢?"

  "'东'字辈的。来年子卿要乡考了,再取一个'官'字图个好兆头。"

  "不是我说,兆头这些都是不能信的事情。且不说这个,就单说你把自个的盼头加在孩子身上,万一没高中,这回头再叫孩子的时候可不是把伤心事往外头提吗?即凡是在名字里加盼头,还是叫东怀好。回头叫起来,是带着娘的孝顺的,你说是不是?"

  瑞容没敢说话。

  洪子卿一直是像木头似的坐着的,这会儿听见锦绣说这个了才开口"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今日来又是为了这事情。你们纪家也太贪,不只贪金银,连人家孩子的名字也要贪。"

  瑞容拉一拉锦绣的手,暗示她别一般见识。

  锦绣没理,大方的接过洪子卿的话头:"洪秀才你说话不讲理。纪家要是贪金银,何必把我们二小姐嫁过来?你们洪家有金还是有银啊?眼下你不孝顺还不叫你老婆尽孝,你们读书人都是这个德性是不是?"

  洪子卿把书一扔站起来:"我哪里不讲理,我哪里不尽孝?"

  瑞容忙劝锦绣:"家里来个人就得跟他吵闹一番。嫂子,你可是明白人,你怎么也这样来闹他呢。嫂子……"

  锦绣私低下用手使劲攥瑞容,面子上还是一脸的好斗:"你母亲在外面秋收忙碌,你却在里面自在,你说你尽孝么?你岳丈病危在床,你不去探望也就罢了,还不让瑞容去探望。你不尽孝罢了,还不让老婆尽孝。你这是两头不孝呐。"

  洪子卿肩膀高耸,气的一动一动的:"我娘是让我好好读书,考功名的。做大事的人不能拘于这些农活俗事,我,我学的是治国平天下,不是这些鸡杂狗碎的事情!"

  "人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你还得靠你母亲养活,你拿什么来治国平天下?"

  "哼,韩信能人胯下之辱,我今日……"

  "去你娘的韩信!你有那气度么?你连你岳丈的请求都不答应,你小肚鸡肠自私自利,以为捧了本书就不吃五谷杂粮了?有本事你天天喝凉水过日子去呀!我知道,你们读书人瞧不起我们这些为金银卖命的。可惜啊,我还瞧不起你呢。程锦绣一介女流都能靠一双手养活一家人,你一个七尺男儿还得让老母养,没羞!"

  洪子卿听见锦绣开口骂"娘的"就傻了,锦绣再伶牙俐齿几句他就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了。

  轿夫在门口喊:"少奶奶,都收拾完了。"

  洪子卿一听就跳起来:"你干了什么?你都收拾了什么?我娘呢?"

  锦绣没理他,回头朝外面喊:"进来吧,接二小姐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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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锦绣!"

  三四个轿夫进来,跟瑞容做个辑,就背起她来往外走。瑞容反应不过来,不知道她那好说话的嫂子为什么使这样的手段。

  洪子卿看了,两眼泛红跑着追了出去。洪大娘听见里面乱赶紧来看。

  追的,跑的,喊的,哭的,洪家门口热闹起来。

  洪子卿怎么能追的上那轿夫,一个甩手他就跌到了。瑞容直哭着喊相公。洪子卿爬起来要去追,却看见锦绣抱着他儿子站在玉米垛前。

  那本来空荡荡的天井里什么时候堆起了满当当的玉米?

  他娘要忙活小半月的农事,在程锦绣那里不过是一顿话的功夫……

  锦绣就站在玉米垛前面看着他:"洪秀才,你要是想让瑞容尽孝,你就放她跟我走。你要是不让,那我就硬抢。之后也别拿什么休书来吓唬人。既不关瑞容的事也不关我爹的事,是我程锦绣抢的人,要怨怨到我头上来。你要想去官府告我我也奉陪。程锦绣是个低贱商人,今日我还就来给你算一笔明白帐:你这孩子的名字取了东怀,那我爹就能睁眼下床多吃半碗白米饭;瑞容要是跟孩子回去看看他,他就能多活一百天。为了这笔帐,我愿意做这棒打鸳鸯的恶人。"

  洪子卿不说话,洪大娘看看锦绣再看看自己儿子,面露难色。

  锦绣跟洪大娘告辞,上了轿子,探出头来:"纪家的门朝你开着,你若愿意就随时来看看他们母子俩。你若不来,等我爹病见好了,我会亲自把她们送回来。"

  洪子卿从玉米堆里站起来,起拍拍□头也不回的进了屋里。剩下洪大娘替他连连点头。

  锦绣放了帘子,叫乔三起轿。

  姑嫂之间

  出了洪家村,孩子开始哭闹,锦绣看不了他只好下轿交给瑞容。

  瑞容盘腿坐在轿子里满脸泪水,接过孩子撩了衣裳就给他哺乳。锦绣觉得尴尬慌忙把帘子关上,出来看见轿夫们并不知情才把脸上的红给淡掉。

  等了一会儿,瑞容隔着轿子对她说话:"嫂子,你上去吧。孩子让我抱着,我不哭了,也不闹。你什么也别说,我跟你回家就是。"

  那口气出奇的生硬冷漠。锦绣第一次听瑞容这么跟自己说话,心里多少难过了一下。但又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对书生夫妇是自己千万年也用不上的人,得罪了也不怕。

  遂回头上了轿子,继续往纪家去。

  连日的奔波,锦绣实在是累了。上了轿子就迷瞪起来,睡了一会儿轿子停下了,她睁开眼才知道天已经黑了。

  远远看过去,纪府里里外外是提着灯笼疾走的人,普兰色的夜里,一盏盏橘黄的灯笼此起彼伏。锦绣拉开帘子来问怎么了。

  "大少奶奶,仿佛是咱家丢了人了。在找人呢。"

  "丢了谁?"

  有个小厮跑来接轿,对着乔三耳语几句,乔三慌忙过来报:"是三小姐!"

  锦绣脑袋一懵,气得直哆嗦。下了轿子就发脾气:"怎么走丢的?"

  那小厮道:"回大少奶奶。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就找不到了,房里的大丫头以为三小姐贪玩误了饭也正常,就没多想。可到了晚间还没见着三小姐,这才着急起来。连忙跟人说了,大伙来找。"

  "她贪玩?她性子闷着呢,大门不出二门不进的,什么时候淘气贪玩过?"锦绣气得连轿子也不坐,骂着下人往府里跑。

  瑞容听见这事情,也探出头来好几次,她自己许久没回家,遇上这事也没有主意拿。只能坐在轿子里跟着锦绣走。

  "她的大丫头是谁?先给我捆了拖到柴房去!"

  乔三听了上前劝道:"大少奶奶,这不好吧?那丫头叫做岳莲春,是周妈妈的亲侄女。"

  "那个周妈妈?"

  "就是咱们家婆子们的头目,原来大少爷的奶妈,现在在老爷房里管事的周妈妈。"

  锦绣听了,更没好气了:"不是还好,活该倒霉她周妈妈!两笔账加一起算,我叫她在咱们家为非作歹,没了老虎她还把自己当猴子了?我先拿他开刀!"

  她自己嘟嘟囔囔,乔三听了个糊糊涂涂。一路进了纪家大门,锦绣让人安顿瑞容住下。自己留在门口询问那一直跟着的人:"都找了哪了?"

  "少奶奶,府里基本都找遍了,连柴房伙房都找了,关了门的仓库也打开来看了,都没看见。乔大头已经带人出去找了,说是先去几家亲戚家看看,在往客栈酒馆里瞅瞅。三小姐人小,估摸着走不出济南城。"

  "她那种性子不会去投奔亲戚。若是投奔了也一定会有人捎信回来给咱们的。她少出门,别人也不认得她是咱家的人,叫乔大去客栈哪里的看看倒是真的。"

  小厮答应着,赶忙找人去给乔大传话。

  锦绣连同几个管事的人,去小书房里等着。

  夜色越来越浓,外面的灯笼已经换了好几次火。瑞棋才十四,虽然还是小孩子脾气,但身段已经发育了模样又长得清丽,出了大门万一受人欺负了可一辈子就毁了。锦绣越想越害怕,急得直来回跺脚。

  门外想起脚步声,锦绣以为是乔大回来了急忙迎出去。却看见回廊里迎面走来的是一个老嬷嬷。

  老嬷嬷面色清冷,说话嘶哑,对着锦绣行个礼:"大少奶奶。"

  锦绣认了半天才认出来这是太夫人身边的人,天天吃斋念经陪着的。锦绣一心都在瑞棋身上,家里满满都是事,心里寻思那天天念经的老太太又来凑什么热闹?

  这嬷嬷跟着太夫人修行多年,清心寡欲,众多家丁在院子里来来回回也不能让她多看一眼。所以锦绣虽心烦,也得耐着性子缓缓的问:"老嬷嬷好,您这是怎么出来了?"

  她双手合十,回锦绣的话:"祠堂里有个娃娃在哭,太夫人叫我出来找大少奶奶去领人。"

  太夫人的院子在纪家的最西北角上,古老的松柏环绕,香烛的烟云弥散,是全济南最清静的地方。老太太吃斋念佛有二十年了,除了过年的时候让家里的老小来拜个年团聚团聚,平日里很少与人往来。加上院子里的佛祖观音肃穆庄重,也没人敢来顺手牵羊,更何况是嬉笑打闹。

  瑞棋看见她嫂子回来后,就一直犹豫要不要离家出走。后来就一路溜达到了她奶奶的这块院子。心想这是个好地方,平日里没有人来,连最歹毒的丫头也不敢在这里大声说话。她何不先在这里住两天看看风声,要是她那嫂子心疼她她就回去,要是真没人管她了她再离家也不晚。

  太夫人这里人少,又安静,很少有人出来走动。她在院子里躲了一下午也没人发现,后来肚子饿了便悄悄溜进祠堂吃了几个供果。正吃着,听见远处有叫喊音,细听后知道是在找自己,就慌忙躲进了摆放供品的桌子底下。

  太夫人的院子是净地,大家在外面找了半天也没敢进来打扰。瑞棋一躲就是一晚上,蹲得腿也累,胳膊也酸。夜深了,想也没有人再来了,她才掀起桌布出来透气。

  夜里,静得可怕。祠堂里的几个天王像。在月光下,张牙舞爪,凶神恶煞。瑞棋少来者祠堂,突然看见了那造像吓得扔了布角,眼泪直往外流。

  又冷又饿的,躲在桌子底下哭着哭着就又想到了许多伤心事:亲娘早死,亲爹不宠,还得受丫头的脸色。越想越伤心,越哭越大声。抱着双腿,恨不能把头夹在膝盖之间。后来哭得累了,一个人正窝在桌子底下哽咽。院子里就传来了许多人的脚步声,还有明晃晃的火光,有人进了祠堂。

  瑞棋秉住呼吸,往里面缩了缩。

  一双金线梅花勾边的绣鞋停在了她面前,灯笼被放下来,桌布被人缓缓抽上去,一个女人蹲了下来。

  满脸疲惫,油亮的头发散了鬓角,一双浓眉紧皱,眼里泪水直打转。她一把拉过瑞棋抱在怀里:"好妹妹,你要吓死嫂嫂么!"

  瑞棋只觉得脖子上有滚烫的眼泪滴落,心里一热,大声哭出来:"嫂嫂……"

  锦绣轻拍她:"以后不许这么吓唬嫂嫂了!你真叫人操碎了心!"

  瑞棋扑在锦绣怀里,积攒了多日的委屈都化成了泪,止不住的往外流。

  锦绣带着瑞棋去给太夫人谢恩。

  跟来的老嬷嬷只说太夫人身子乏,见没事了就睡下了,不用再去打扰了。

  锦绣知道她的这个奶奶生性怪异,当下也就答应着,又给老嬷嬷道了谢,才领着瑞棋回去。又怕瑞棋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还是被伺候不周全,锦绣便叫人把瑞峥的屋子收拾出来,叫她挨着自己住下了。

  这一夜,瑞棋对锦绣又亲了一层。

  早上起来,锦绣先叫人把那岳莲春拖到柴房外,当着上上下下大大小小一百多下人的面打了她二十个板子。

  然后又叫了招娣来,把瑞棋的事情详细的说了。招娣在纪家十几年,最懂得这类事情怎么办。等瑞棋醒了,招娣带她回去,亲自教训了她房里的几个丫头,又把一个自己一手带起来的丫头安插进去,这才算是完了。

  锦绣早上从纪老爷那里请安回来,招娣过来就把事情跟她说清楚。锦绣听了免不了夸她几句。然后又叫她去拿几罐上好的创伤药送到周妈妈那里去。

  "就说是我给的。告诉她:不仅当下用得着,以后也用得着。"招娣领会她的意思,答应着去了。

  瑞容就住在她出嫁前的屋子里,离着纪老爷的那里很近。锦绣从她门前经过,正碰上瑞容出来晒尿布,身上穿着她原来做姑娘时穿的一件牡丹花样对襟红袄。

  锦绣打量她——那脸蛋还是个娇贵小姐的脸,可那双托着尿布的手已经粗糙了。

  "嫂子。"

  锦绣点点头算是问好,正要走瑞容又拉住她:"嫂子慢走,进屋来说说话。"瑞容把手里的东西随手一搁,拭干净了手就牵着锦绣进了屋子。

  昨天硬拆散他们夫妻,锦绣今天看见瑞容还是有些别扭。所以瑞容拉她□上坐她也不去,就对着瑞容在一只紫檀木鼓敦上坐下了。

  屋子的东西还是瑞容以前做姑娘时的,从格局到摆设都一变也没变。瑞容匆忙住进来却没在桌椅被褥上见着半个灰尘,可见平日里这里也是经常打扫的。瑞容知道父亲对她的疼爱,心里颇多感慨。

  两人先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说纪老爷的病情,又说了说瑞棋。

  "昨日夜里我听见动静了,可是瑞棋找着了?"

  "是,她躲到奶奶的祠堂里去了。半夜自己吓哭了,才被我们找到的。"

  瑞容点点头:"我和三丫头素来不亲热,出了事情真是一点忙也帮不上。嫂子辛苦了。"

  锦绣看着瑞容,没有吱声。

  彼此思量着,一阵沉默后瑞容又开口问:"嫂子觉得瑞容不孝么?"

  锦绣点头:"咱们姑嫂间我不说那些好听的话。你说你这样能算是孝顺么?只顾着自己,有了丈夫就不要爹了?"

  瑞容面露惭愧。她昨天躺在床上,听见外面找瑞棋闹到半夜,又想到自己的婚事也给家里添了不少乱她已经自责了,更体会到锦绣的不容易。她本来就是伶俐懂事的人,所以今天才主动向锦绣示好。

  "我知道了,想通了。嫂子放心,我定会好好待在家里,等爹的病好了。眼下,我跟你做主:这孩子就叫东怀。嫂子,你说行么?"

  锦绣喜出望外:"好妹妹,你可当真?"

  瑞容说的恳切:"当真。我总是听子卿的,这次我一定让他听我的!"

  "妹妹,我就知道你是最懂事的一个。你能这么识大体真是让我宽心。"锦绣感激地握住她的手,"嫂子才不孝,要是我能早有孩子,我是不会这么难为你的。我谢谢你了!"

  瑞容下了床,坐在了床前的脚踏上握着锦绣的手:"嫂子可别这么说,不好也是我哥哥不好。你的操劳我都看着了,你要是不孝,那我们纪家兄妹几个哪还有颜面!……嫂子,你怨我哥哥么?"

  "罢了。我没那个福分,这样也挺好。不是世间的每一对男女都能终成眷属的,瑞容你是少数。我不大计较这些东西,嫁谁都一样。"

  瑞容不知道锦绣与她哥哥在杭州朝夕相处过一段日子,眼下她只知道纪家要对得起锦绣。她想到了自己的风流哥哥,便认为应该让锦绣也体会到她与洪子卿之间的那种情感才是。

  "嫂子,你这么好的人,要是我哥哥知道的话,他是会喜欢你的。"

  锦绣嘲笑般的哼哼两声:"我一不会唱曲儿,二不会跳舞,我不指望他那双风流眼能在我身上停下来。"

  "嫂嫂,你别当笑话,我说的是真的。外人都觉得我哥哥除了有一肚子花花肠子之外什么也没有,可我知道不是。我哥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怎么说他那是别人没眼光,我是最知道他的。自小他看着我长大,教我读书习字,他肚子里的墨水多着呢……嫂嫂你知道么,像子卿那样狂妄的人也说,他最佩服的人就是哥哥,恨不能有他一样的理想抱负。"

  理想抱负?锦绣想来想去,想到除了玩乐,那纪瑞峥也就对姓戚的大人热乎,难道他的抱负也是"治国平天下"?也不像,也没见他想做官啊。他不考功名也就算了,单就他挥霍的那些银子也能买个老大不小的官职来做做了。可是他天天的除了游山玩水招蜂引蝶,也没干什么正事。倒还不如何乃之呢。

  瑞容聪明,看了锦绣的脸色就说:"你嫌他风流是么?他是一个好人,他风流归风流,他人不坏,从来也没想过去害哪家的闺女。他从小就懂得体贴人照顾人。你别看他吊儿郎当的什么都不在乎,其实他又倔强又有心思,善良的紧!"

  "是。他的善良都用到别的女人身上去了!他的心思倔强要是有半点,当初又何必来我家提亲。"

  瑞容听了这话心里一酸。

  想来是昨天洪子卿夫妇的难舍难分,锦绣多少有些动容了。话说出来,她就后悔了:"胡说了,胡说了。忙昏头了我都。他过他的快活日子我一点也不计较,瑞容,我真不计较。不说了,我还有些事情要办,得走了。"

  瑞容连忙拉住她:"嫂子慢走!"

  锦绣回头扶她:"快起来,你这身子金贵。"

  "嫂子要觉得过的不好,说起来也都是我的不是。"脚踏比鼓敦低了一大块,瑞容仰着头对锦绣说得真切,锦绣听得糊涂。

  "嫂子知道我爹为什么答应我嫁给子卿的吗?"

  锦绣摇头。

  瑞容低声说:"是因为我哥跟他说:'只要你成全了瑞容,我就成全你。'就是,只要我嫁给自己想嫁的人,我哥的婚事就全听爹爹的。他是最懂女子的,怎么会愿意让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嫁给自己?他是为了我才愿意结着门亲事的。我哥生性逍遥,时而好阮籍嵇康,又时而好阳明先生,老大不小了也不肯成家,这下为了我才答应任凭我爹安排了婚事。嫂子,我哥不是把婚姻当儿戏的人。他不回家,是他心里的结还没解开。嫂嫂,你别太怨他,你要怨就怨我吧。"

  锦绣想了一会儿,也就点点头答应了:"我没怨。命里的事,没什么好计较的。吃了晌午饭记得再去看看你爹,把孩子的名字告诉他,他定会高兴的。"

  瑞容还要说,锦绣百般推辞出了她的屋子。

  快步往自己院子里走,锦绣只想倒在床上蒙着被子歇歇。她头疼病又犯了,脑子嗡嗡的响。

  以逸待劳

  小丫头的手面茭白,紧紧地攥了两个玉锤在锦绣的肩上上窜下跳的,敲得快了,玉锤就晃成了两只嗡嗡的绿色大蜜蜂。

  轻轻的脚步声靠近门口,在门前驻足。丫头抬起一只胳膊来对来的人打了个手势,那人又看看一动不动的锦绣,明白了,点点头就往外走。

  锦绣把脸从被子里侧出来:"招娣?"

  "是,"人走到了花棱窗子外面了又返回来,"我还以为大少奶奶睡着了呢。"

  小丫头停下锤子,锦绣坐起来,整理衣角,绸缎料子最怕褶了。

  "迷糊了一会儿,正巧醒了。"

  "吆,我吵了您了。"招娣走进来,把手里的本子夹在咯吱窝下,腾出两只手来给锦绣收拾衣裳。把褶角翻出来,把褶皱摸匀了,一边整理妥当了,一边就打发丫头下去。

  锦绣看丫头走了才叹口气,翻过身子把背朝着招娣:"快给我揉揉,叫这丫头垂死我了。"

  "下手重了?"招娣扔了本子给锦绣轻揉。

  "下手倒不重,就是太死心眼了。我一没留神睡过去了,她就一直给我锤着,我睡得昏沉,等她一停手我醒了,才觉出肩膀上这个酸。真是实心眼,不叫停就永远不知道停,手下没分寸。"

  "少奶奶放心,等会儿我去训她。"

  "咱已经把老的们都得罪了,小的就宽容些,知道么?"

  "知道,我就说说,不能叫她下次来还这么一直锤下去啊。"

  "我已经知足了呢,我宁可喜欢这些实心到榆木的,也不喜欢那面子上一套背地里一套的,不叫人喜欢。"

  招娣哄她:"奶奶辛苦了。回头我好好调教他们。保证调教出来的是实心又不榆木的。"

  锦绣笑了,侧过身子,看见本子被招娣随手放在黄花梨木桌子上,就伸手拿过来,"这是你记的单子?"

  "是,可能没有十分全,但一定有个□分全。"

  锦绣翻开来,就皱了眉头,倒不是单子里面列出的瓶瓶罐罐有什么问题,实在是这抄单子的人写的字太叫人头疼。看得出写字的人已经努力把每个比划都写的大小一样,单个看还行,但是这些个方块字凑在一起就大小不一七上八下的。

  "这是谁给你抄的?"

  招娣语气略显羞涩:"是,我自己写的。"

  锦绣颇为讶异:"招娣,你会写字?"

  "小时候,大少爷教过的。会一些平常字。"

  "难为你了,是我撵了大半的人手,没人帮你抄,害得你自己写。"

  "少奶奶哪里的话。我很少能写字,偶尔写一些还觉得自己突然有学问了呢。看着这本子我可高兴了,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这好几百个字是我自己写的呢。"

  锦绣走到书桌前坐下:"写写字不是坏事,我以前倒是不知道你会写字,现在知道了得好好奖赏你。"她从案子上找了一本魏碑的摹本给招娣:"你比划均匀有力,适合临碑帖。"

  招娣看看帖子,笑着摇头:"不用了,这本我有。大少爷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这样的帖子也送了我一些,我都收着呢。"

  锦绣愣了一下,又笑了:"吆,我这人情还做晚了。不及你大少爷体贴。"

  招娣脸一红,低下头去:"少奶奶,看您说的,想给您省本书您还这么奚落我,早知道我就扯个谎收了就是了,哪用得着跟您说这大实话。"

  锦绣笑着去端茶水,发现水已经凉了,招娣从她手里拿过来,讪讪地说:"我给您换茶,我再给您敬茶,我给您赔不是。"

  锦绣捣她一胳膊:"你还跟我较劲了?信不信我把你也撵了?"

  "别别,好奶奶,我可不敢,我真给你倒茶去。"招娣捧着茶杯托盘细步走出去,腰身婀娜,步子里迈着娇美。

  是刚睡醒的缘故还是怎么的,脑筋绷得有些紧,锦绣捏捏眉心。

  最近把府里的闲杂人等清扫了个遍,这些日子过的繁忙又琐碎。她手段强硬,下人们有怨的也不敢出声,一些年纪大的,在纪家待了多年的仗着资历不听招呼的已经被锦绣撵了不少。撵的人多了,收进来的新人也多,难免家务生疏,要从头调教。这些事情还得全靠招娣。

  她管不了这么多事,过些日子,徐奉带着茶叶北上回来,她就得着手丝棉生意了。得尽快把府里整顿好。

  招娣托着茶碗回来,当真就要行大礼给锦绣请罪,锦绣气的骂了她两句,她才罢了。

  俩个人核对了单子,细数了前些天一些婆子们偷偷还回来物品。

  锦绣看完了气的拍桌子:"周妈妈怎么一件都没还回来?"

  招娣低头跟她嚼耳朵:"少奶奶,我听人说,周妈妈跟韩总管走的很亲近,她是不是知道咱们根本没有那些家什底子,所以无动于衷的。"

  "那韩总管,提起来我也气得慌。我回家那天就叫他来找我,他拖了三五天也没见人影。后来见着了,那身上的酒味隔着一里地都能闻见!我得想法辞了他。周妈妈这里扣走了多少?"

  招娣低头看:"老爷屋里有一个玛瑙烟嘴,两只水果供盘,一只甜白暗花瓶子,一只青花压手杯;二小姐屋里一只装胭脂的纯金盒子……少奶奶,我还记得有一只鸡毛掸子,以前的时候小姐贪玩,叫人在把手上裹了一层金皮,如今也不见了,这个也要算么?"

  "算!怎么不算!全给我算上!一会儿就拿着单子去找她算账,要么赔回来,要么从月奉里扣,扣足了钱再把她撵出去!"

  "是。"

  锦绣生完了气回头又问:"怎么会在鸡毛掸子上裹一层金皮呢?"

  招娣想了会儿:"很早以前了,二小姐还是孩子的时候,少爷和二小姐玩耍,仿佛是把什么东西打碎了,大少爷就叫二小姐收拾,二小姐不干,说除非这鸡毛掸子是金子做的她才会摸,要不然,她才不碰这些肮脏东西。大少爷听着好玩,就真叫人裹了个金皮在把手上送给二小姐。"

  锦绣哼哼:"真是自小有钱给惯出来的!不知道钱来的难。"想了想,又笑了:"如今那二小姐在洪家,不是也得摸那没金子的鸡毛掸子么。"

  招娣赔笑:"就是嘛,小孩子都不懂事,年纪大了就明白了。少爷如今不也收敛了嘛,自从少奶奶在杭州待过那段日子后,少爷的开销都很少了。"

  "那是还算他有良心!"锦绣瞥一眼招娣,每提到瑞峥她就有点娇羞。锦绣思量着,拉了一张椅子来给她,招娣推推却却不敢坐。

  晌午过后,昏昏困困的时间也就过去了,屋外头开始人来人往。新的面孔,旧的面孔,表现出来的都是殷勤,心里存着的是什么就不知道了。锦绣站在招娣面前,觉得这世界上能偎依的人实在是太少,能托付的人实在是太少

  静了一会儿,锦绣突然开口:"招娣,你少爷这样的人,你倒是也喜欢他?"

  招娣一听,先是红了脸,又是吓掉了魂。自从上次在杭州把那段前尘往事抖出来,她在锦绣面前就总是提心吊胆,好不容易回到纪家做了些事情觉得是将功补过,心里稍稍安稳了,现在锦绣又这样直白的问出来,真是叫她求死不能求生不得。

  锦绣捧住她肩膀:"傻孩子,我问你实话你就实话说啊。"

  招娣一个劲摇头不敢说话。

  锦绣把她按进椅子里,好声软语的说:"招娣,你是我的好妹妹。整个纪家和我最亲的不是瑞容,不是瑞棋,也不是老爷,是你。你忠厚又伶俐,聪明不耍心眼,又晓得看人脸色替人解难。招娣,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什么也比不了你的好。赏金赏银还怕你嫌弃,想放你歇几天我又离不了你……你愿意么,只要你要愿意,等瑞峥回来我就跟他说,让你做我的妹妹。"

  招娣听了愣了半天才扑通跪下:"少奶奶你别折煞我,我哪敢有那个想法,我甘愿伺候你一辈子,你是少奶奶,我怎么能是你的妹妹……"

  "自我嫁进来,你就在我身边,你不能跟我说着些虚话,你知道吗?你回去好好想想,我等你个信儿,什么时候愿意了就跟我说一声,我替你做主。"

  招娣心悸尤存,半推半就,一边寻思一边起身。

  锦绣虽不肯定,但估摸着招娣是愿意的。

  招娣聪明能干,对纪家下面熟识,对上面忠诚,有着从许多年前她就建立起来的威信。她是锦绣最想要得一个帮手。招娣要是给瑞峥做了二房,锦绣是只有愿意没有不甘。

  那日之后,招娣明显的事事当先,替锦绣挡去了许多麻烦事。锦绣心里清楚,招娣出马比自己亲自上手要来的省时省力。她放手让招娣去整顿,自己乐得几日的空闲。

  也就是几日的空闲。

  没多久,徐奉便从苏杭回来了。

  锦绣同吴掌柜一起前去临清接徐奉

  当日客栈里落脚,锦绣又一遍把生意嘱咐给吴掌柜,吴掌柜连连答应。

  "吴掌柜,您别怪我一遍遍说,千嘱咐万嘱咐的把您当新手似的。您办事我向来放心。只是,这船上的茶叶是纪家的底子了,我的身家性命都在这上面,您叫我怎能不挂心。"

  吴掌柜:"应该的应该的。咱们生意上亏损了这么长时间,现今能峰回路转,全靠大少奶奶英明,咱们都佩服着呢。"

  锦绣后退一步,向吴掌柜欠身行了个礼,吴掌柜的急忙上去扶她:"使不得使不得。"

  "吴掌柜在纪家的日子,比锦绣的岁数还要长。老爷重病,不管其它掌柜们怎样猿心马意,您都是忠心耿耿一如当初。锦绣初来纪家的时候,也只有吴掌柜您看得起,只有您愿意帮我。老爷时常跟我说,年轻人还是容易气盛,难免犯错,遇事要多多请教您才是。"

  吴掌柜听罢,含笑推辞:"少奶奶,我哪里敢……"

  "前些日子,我听说吴掌柜家的婶婶身子虚弱,常常头晕血气不足。正巧,为老爷煎药买材的时候多买了一些人参药材,听说是补血养气的。于是我送了一些去府上。希望吴家婶子的身体能早日强健起来。"

  他面带郁色,也不过是微微点头,"谢少奶奶。"

  锦绣见自己话说到这份上,他还是不为所动,也就不再多说,便要回房休息。还没迈出门槛,吴掌柜突然又叫住她。

  "少奶奶在为家里韩总管的事情烦心吗?"

  锦绣并不避讳,坦然点头:"家里乱,与他失职脱不了干系。"

  "老韩与我是同时来纪家的,二十几年的情谊不比寻常。他这些年,老来糊涂做了不少错事。请少奶奶看在他以前也曾为纪家鞍前马后的份上,能网开一面。他最爱面子,少奶奶手下留情。"

  锦绣若有所思,只是点点头。

  吴掌柜俯身给它行大礼,一把倔强的老骨头终于显得有些激动了。

  "少奶奶放心,此去北京,一切包在我身上。"

  看他誓言眈眈,锦绣明白了她给错了好处,他那里,朋友似乎比老婆更上心。

  她思量着,出去了。

  北方的秋天,已经是树叶满地的景象。

  徐奉站在船头远望。

  他从江南一路行来,从翠绿行至枯黄,一个季节的改朝换代,在他眼皮底下发生。

  在香油店的时候,从夏到秋,那是多么漫长的变更。而现在,这变更竟然让他在这半月的水路航行中快速经历。这是他以前不曾见过的。

  江南半年的历练里,有太多的事情是他以前不曾见过的:如山一般的白银由他出手,成仓的茶叶由他安排,眼花缭乱的富贵商人由他应酬。

  这些,哪里是那个正日站在香油店柜台后面的小伙计能经历的?

  一望无尽的江水中,千桅白帆划水而行,他伫立在船首感慨万千。他毕竟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的野心在一点一点的滋长。

  ……

  她说,徐师傅你是天生的生意人,会终成大器。

  她说是,他就是。

  生意场上半年的征战里,他行走其间,他游刃有余。他越来越清楚,他是天生的生意人。他早就该过这样的生活——一笔笔成交的生意给他带来巨大的□,是之前的人生从未体会过的。

  她永远是对的。

  江岸码头上人来人往,水手和搬运工熙熙攘攘。人群中,他一眼就看见了她。孔雀绿的斗篷在秋季的微风中摆动,人站在码头上,神情一如既往的沉稳安静。

  一如他初见的时候。

  水纹荡漾,船只向着码头越驶越近,她的身影容貌也越来越清晰。

  他目不转睛的望着她,想要离她更近一点,更近一点。就像这船只总会在码头靠岸一般,总有一天,他也能亲手触摸到她。

  步步高升

  在临清逗留半日,徐奉做了些细致的交接后,吴掌柜顺水北上。

  锦绣带着徐奉也连日赶回济南。

  启程当日,锦绣怕徐奉晕车,吩咐下人去给他买匹马。

  徐奉看锦绣眉眼间有些许疲惫,也不想多给她添乱。连忙推辞了,说是这些日子来,他坐船都不怕了,何况是坐个马车。

  锦绣听了,给了他一个笑。

  徐奉得了一个笑,当下开心了好几天。

  回到纪家,他已然是徐大掌柜,不再是那个小小的账房先生了。下人们看徐奉的眼神也变得恭敬。前门的头乔大还往他屋子里送了些干货水产

  徐奉隐约觉得乔大有求于他。

  果然没过几天,乔大便来请徐奉去喝酒。徐奉也没有推辞。

  这天到了院子里,乔大老远就迎上来,到了眼前先是对他双手一拱再说话。声称徐大掌柜辛苦,为纪家里下汗马功劳之类之类。说着话,便往屋里头引。屋里有三个炕一张桌子,正是徐奉初来纪家时住过的屋子,也是在这里,他认识的乔大。

  想想,他们也算是旧相识。

  三杯酒下肚,客气话也说完了,乔大拉着徐奉的手开始说正事。说的不是别的,就是这纪家要换总管的事情。

  "我乔大今年四十出头了,生于纪家长于纪家。四十年了,算起来,不比韩总管资历轻。如今韩总管也不大管事了,我看少奶奶那样的性子是一定会换了他的,与其换别人,不如换成咱们兄弟,你说是不是?"

  徐奉听着,本来是只笑不语的。他知道锦绣喜欢少说话多做事的人,乔大这话唠的本性实在难讨她的欢心。他也犯不上为了乔大去惹锦绣不高兴。

  见徐奉心不在焉,乔大不由得提一提好处什么的。

  后来,徐奉听着听着,也想到自己在纪家外面的生意上风风火火,在里面确实没有亲近的人。只有乔五算是有交情的,那乔五年纪又小,还不得什么都听他哥哥的。既然眼下乔大来有求与他,他不如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事成之后,乔大定会报答,日后有个什么事情,也可以内外罩着。

  想到这一层,徐奉也开始支支吾吾,只引得乔大不住的求他,把好处越许越大。

  两个人再"嗞溜"了几盅酒,脸上都开始泛红光,彼此推心置腹,兄弟情深起来。

  隔了些日子,徐奉来到书房里和锦绣报账,隐隐约约就提起了乔大的事情。

  三小姐瑞棋也在,正捧着一本书安静的看,听了也只是抬头看了看锦绣,没有多说。

  锦绣向来不大喜欢乔大,徐奉说起,她也没搭理。

  徐奉还要再说,锦绣就岔开话题问起方文相。徐奉不敢再说,只能谈生意。

  "眼下已经谈妥了两百织户,都签了契的,稳打稳两百户。其余的,方文相还不敢保证。"

  "方文相说有两百,那就一定有两百了。不过……吴掌柜来了信,茶叶翻利比咱们事先想的还要好,这笔钱咱们是赚到了,所以丝棉的生意一定要做起来。眼下两百户可不够,你催催方文相,务必在明年开春前谈下五百户。"

  "少奶奶放心。"徐奉又问,"那咱们江南的茶山呢?"

  "年前就可卖掉。不必养着它们过春。"

  "可是少奶奶,我觉着,不如把茶山再留一年,茶叶利润如此之高,我算着,明年咱们若是还做茶叶,是比丝棉要赚的多的。咱们何不再图一年的好处,来年再卖。"

  听了这话,锦绣抬起头好好的看了看徐奉,她这一看,徐奉不免坐立不安,有些紧张。

  "茶叶之所以利润高,还不是因为风险大。纪家不行的时候,我可以死马当活马医,冒一冒风险。一旦纪家步上正规,再大的利润我也不会去冒险。你不能拿着一家老小的生计去作赌注。"

  徐奉言语里透着不甘,他上前一步:"少奶奶,咱们不是在朝廷有人了吗?眼下咱们手里已经攥稳了茶山,风险一事已经不足提及。咱们眼前只有利润……"

  锦绣凤眼一瞪:"我是为什么不让纪家再做海上生意的?海盐不能做,海运业不能做!茶叶也一样!官场上风云突变朝福夕祸最不可靠,我程锦绣才不愿意看见我这头辛辛苦苦打下的家业,却因别人而空了。这次和戚继光,不过是彼此行个方。,以后的生意,离朝廷越远越好!徐师傅,你跟了我有些时候了,不应该再让我教你这个。"

  见锦绣动气,徐奉低头退了回去,不再言语,只是默默站立。

  她终究是高高在上的程锦绣。他配不起的程锦绣……她的训斥他只能聆听,他们中间是隔了一个富甲一方的纪家的。

  ……

  见他面色不好,锦绣想徐奉总是她刚刚带起来的人,火候稍欠,时候长了也就明白了。如今他也已经是她的左右臂,不能太不给他台阶下了。想他今天来说了两件事,她都给他驳回去了,他未免有些沮丧。

  她又重新想了想乔大的事情。她虽不喜欢乔大多嘴多舌的性子,当下纪家倒是挺需要个对她坦诚地人来管事;乔家一门兄弟六个,为乔大马首是瞻,乔大作了总管,他那些弟弟们自然拥护,人多了,乔大自然容易在总管的位子上站主脚,也比其他人更快上手。

  越想,锦绣不由得越觉得:乔大是这个节骨眼上最好的人选。

  "我知道你挂念着那白花花的银子。我也说过唯利是图才能做成生意。但是,月盈则亏,盛极必衰。万事都有个度,懂得自制生意才能长久。"锦绣语气软下来,"叫乔大做西园的管事吧,管得好了,再来替韩总管的位子。"

  徐奉替乔大说道谢,锦绣再嘱咐两句生意上的事情,就让他走了。一直到他走,他的脸色都是沉郁的。

  瑞棋捧着书本,从架子后面出来冲着锦绣笑。

  锦绣原以为她手里拿的是什么诗词小说来着,现在瑞棋走过来,她才发现那是她蓝皮百线的账本。

  "我说呢,我书房里哪来的书让你看,原来是看这些没意思的东西了。"

  瑞棋歪歪头:"没意思?可有意思了。嫂嫂是稀罕这些东西不让别人碰吧?"

  锦绣走到黄花梨木圆桌子前坐下,拉过瑞棋:"这有什么稀罕的,别人不能看,我妹妹还不能看么。我只是没想到你这般漂亮模样没有去看小说,到来看账本/只不过,看了什么可别说出去。有些是不能说的。"

  瑞棋歪着头有些不好意思:"看小说长大了就像瑞容一样,看账本长大了才能像嫂嫂一样。"

  她歪头的样子和瑞峥有些相似,锦绣摸摸她的发髻,柔声说:"像嫂嫂这样没什么好的,你二姐那才叫好。有男人疼得女人才叫好。"

  "我看瑞容才没有叫洪秀才疼呢,都是她死皮赖脸的对洪秀才好,洪秀才对她说话都吆三喝四的。"

  "你不懂,长大你就知道好了。"

  "我不懂,我就知道嫂嫂这样好。你没看刚才那徐掌柜被你教训的那熊样。嫂嫂多威风,永远都不用看别人脸色,连我爹都得看你得脸色。全家人都得怕你。"

  全家人都怕她……是,全家人都怕她。锦绣觉得鼻子有点酸,她问瑞棋:"那,你怕我么?"

  自小是在别人脸色中长大的孩子,瑞棋怎会看出锦绣面上的悲色,她把头拱进锦绣的怀里:"不怕。嫂嫂身上有娘亲的味道。我愿意跟嫂嫂亲近。"

  一颗泪珠子落到瑞棋的袄上,发出"啪嗒"的声音,声音厚重。瑞棋知道,那是很大的一颗泪。她也知道锦绣不会愿意别人发现,于是她就那么拱在锦绣的怀里,装作没听见。

  纪老爷身子日渐好转,每日里看见瑞容和他的外孙子就开心,眼下连白面馒头也能吃下。能下床后,第一件想到的事情就是给这外孙子办个百日宴。

  瑞容知道了直喊作孽,安生了没两天,这一桌宴席说不定又得把洪秀才惹急了。只能跑来求锦绣出主意

  听她说着什么"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模样越发的像洪秀才,锦绣觉得有趣。

  "不碍的。老爷病还不稳,不如办件喜事来冲一冲。你想多了。"茶盖刮过了茶叶三四次,锦绣停了笑,"洪秀才也许久没见找东怀了,他那么死要面子,你怎不想他还正愿意借着百日宴来探探他儿子呢?"

  自从锦绣把她母子带回纪家,那牛脾气秀才就连个信儿也没有,只有洪大娘来送过几回棉衣裳。洪大娘言语间对媳妇孙子挂念的紧,拐着弯的劝娘俩回家让儿子瞧瞧。碍着亲爹的病,也碍着锦绣的话,瑞容是咬紧了牙关没有回家。人是在纪家,可心里也是想着丈夫的……

  乔大进来对锦绣报说周妈妈的帐清了,挨了板子在柴房等着呢,请大少奶奶发个话。

  锦绣听了,就又跟瑞容嘱咐了两句,放了茶碗就出去了。剩下瑞容出神,想着想着,不由得露出扭捏的笑意。

  没隔几日,百日宴的请帖陆续发出去了。

  鲁中和枣庄那边照例都有一份子,照例两家也会来个姑婆婶子送份贺礼表示表示。正是秋后结账的时候,家里都在忙碌,这种宴席不过是走个场子,锦绣嘱咐鲁中娘家不必来人也行的。

  所以她万万没料到,枣庄于家来了整整三辆马车的人。

  灯火阑珊

  程家起家晚,富足的时间短,程家的人出来总会带些鲁莽,所以于家不像程家;纪家立业早,富贵三代,纪家的人举手投足间大都有着高傲和金贵,所以于家也不像纪家;于家的人,有着别家没有的书本纸墨的气息,那气息要从从他们吝啬的铜板方孔里仔细的嗅,才嗅得出来。

  夫人、二少奶奶、还五小姐,外带六七个丫头家丁,三辆马车停在了纪家大门口。

  锦绣迎上去,扶着于夫人下车。于夫人的年纪看上去比纪家老爷还要大一些,头发大半都白了,也掉了个稀稀拉拉。那小小的发髻上叉着重重的垂金珠发钗,不大协调。她看见眼前来的这位年轻媳妇,就知道是锦绣了。

  "是老大瑞峥家的?"

  "是,于家姑妈好。"

  纪老爷的上一辈人,是跟于家连过亲的,七拐八拐的,能算上一点亲戚关系,锦绣这样叫,显然是示好。于夫人听了自然笑意挂上了脸,一手被五小姐扶着,一手按着锦绣,下了车。

  于二少奶奶已有四十多岁,锦绣又得迎上去叫嫂嫂,那边五小姐十六七岁不曾出嫁,又得管锦绣叫姐姐,六七个下人们也跟着给锦绣见礼。团团转的招呼完,又把于家带来的三大筐的枣子安排好,一行人,这才熙熙攘攘的往里进。

  于夫人年纪大,爱絮叨,一路上把带来的鲜枣干枣,山枣酸枣说了个遍。等到过了垂花门,进了正厅,这话仿佛才说了个开头的样子

  纪老爷一心想张罗外孙子的宴席,却毕竟是体力有限,跟于夫人叙了叙旧,就回屋歇着了,只留锦绣招呼。于夫人仿佛有话还要说,却又觉着锦绣年轻,对老一辈的事情不熟悉,眼下犹豫着,看看她们家的二少奶奶,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本来,锦绣想于家八成是为了那十尊白玉菩萨来的,若是如此倒也还好,她做惯了生意从不怕这些,但现今瞧那母女三人的模样又不像是。

  趁着去备饭菜的空当,锦绣赶忙去瑞容那把事情说了,瑞容一听就明白了。她是女儿不是媳妇,说是远亲也能亲在她身上,不比锦绣。

  吃了饭,于家的人由瑞容陪着去见过纪家的太夫人,礼遇周数的又折腾了一个下午。等晚上瑞容回房,锦绣迎上去问。

  瑞容摇头笑:"她们虽没明说,那意思是想要给他们家四少爷提亲。"

  锦绣一愣,也笑了:"瑞棋?"

  "可不是。"

  "可瑞棋还不满十五呢。"

  "十五就该嫁了呵。"

  瑞容说的理所当然,锦绣懵了一下。她算嫁的很晚的,她怎么忘了呢,怎么能拿别人和自己比……

  锦绣把起茶壶佯装添茶,又说道:"她们是想见见瑞棋是么?"

  "可不是。见的觉得好了,大概就准备提亲了。"瑞容又说是嫂子要是觉得成,就应该找个机会大家叙叙,找几个纪家的老亲戚来陪着于夫人说话。瑞棋要是也觉得行,那就行了。

  十月天里泛舟大明湖,这事情恐怕也只有纪瑞峥干的出来。

  湖水凉的紧,风也冷的紧,于仕铭缩着脖子哆哆嗦嗦的拿着半个葫芦,一瓢一瓢的往外舀水。他提亲路上逃跑已经是很没面子的一件事情了,现在还给纪瑞峥当跟班,以后回陕甘,可叫他如何挺起胸膛做人。

  回头看纪瑞峥正在船尾熟练的摇着浆,行走水上如同旱土,一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模样,于仕铭就更觉得忿忿不平。

  他把葫芦一扔,一□做在木板上,准备打击纪瑞峥。

  "怎么突然回济南了?想媳妇了?"

  这话仿佛一阵风,瑞峥一脸的□与得意都在一刹那间被吹去了。

  果然,于仕铭暗喜。正暗喜着,没一会儿,瑞峥想到什么好事情一般,嘴角竟然又咧开了。而且越咧越大,最后露出雪白的牙齿,自顾自的傻笑起来。

  于仕铭把葫芦往瑞峥身上扔:"中邪了?"

  瑞峥伸手挡去葫芦,接上刚才的话茬:"我不是要去登州么?打水仗自然要熟水性,回家练练水上活。"

  "放屁!苏杭没水,就济南有水?"

  瑞峥显得神秘:"别管我,你比我潦倒。"

  "放屁!你才比我潦倒。我至少还没迈进火坑,半路逃脱了。纪大少爷你就不一样了,深陷困境有两年了吧?我这次回家,听我爹说起哪白玉菩萨的事情来了,他奶奶的,别说,你老婆还真能干,就掐准了我爹的死穴了!我以为这世上只有我才能治得了我们家老爷子的,没想到啊……"

  说起于老爷,于仕铭伸手扣扣后背,心有余悸:"我这背还是酸呢,整整二十棍子!老爷子真下得去手……话说回来,一棍子五千两,倒也不亏!说到哪了?哦,你老婆。瑞峥,真不是我嫌弃瑞棋,当真是瑞棋那模样性子我实在娶不得,娶得也休不得,休得也爱不得,就像你当年说程锦绣来着,是不是?"

  瑞峥想了老久,才确定这话当真出自自己的嘴。他严肃的对于仕铭摇了摇头,撇嘴:"扯淡。"

  "就是……扯淡?谁扯淡?"于仕铭眉毛一挑站起来理论,瑞峥举起船桨准备招架。可是当于仕铭站在船头,目光越过瑞峥的肩的时候,抬起的手和开口的嘴巴就那么呆住了。

  瑞峥知道有事情,正想回身去看,却听"噗通"一声,船上已经没有了人。水里的于仕铭打个手势,黑鲤鱼一样摆摆尾巴,迅速游走了。

  那般水性,不去登州可真是可惜……瑞峥摸着下巴颌沉思,他得想办法把于仕铭骗到海上去。

  如果于家的书香味从那木讷的于二少奶奶身上还看不太出来的话,那就看这边五小姐于思非好了。

  思非眉眼极细,嘴唇薄且窄,那五官生在她白如新雪的脸上,就如最淡的水墨晕染出的画页,倒是显得清闲。她双手放于膝上,与锦绣并坐在船头,静而不呆。

  锦绣打量她,觉得和她那斯文摸样一比,任谁都会被显得粗俗了,何况是自己这种出入市井杂侩的人。

  于二少奶奶王荆吃过了酒,由瑞棋陪着出来透气,看见思非和锦绣同坐,便朝她们点点头,又招招手,叫思非过去说话。

  瑞棋脸颊通红,似是有人跟她说了提亲的事情。锦绣拉她过来同坐:"中意么?"

  瑞棋摇摇头:"我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于老四了,哪里知道中不中意。"

  锦绣笑:"那,想嫁人么?"

  瑞棋看着锦绣,露出几分孩子的执拗:"我要嫁个瑞峥那样的人,做一个嫂子一样的人。"

  锦绣生气的用手指戳她的头:"笨!没开窍!"

  瑞棋晃晃脑袋,头上的珠花跟着调皮的抖了抖,看着锦绣只是笑。两人安静了,一阵风吹来,还夹杂着几个字眼,刮到了姑嫂之间。

  "不要太亲近"、"没福气的女人"、"抛头露面"、"粗俗"、"难登大雅之堂"……

  呼吸突然屏住,锦绣直勾勾的望着船舱呆住了。

  在说她呢?

  布帘子里面露出的裙子角,可不是于家少奶奶的。瑞棋站起来要往船舱里去理论,锦绣一把拉住她。

  "嫂嫂!"

  锦绣面带笑意:"看,我说你什么来?你笨,不开窍。听听别人口里面嫂嫂的模样,你再说那番话也不迟。"

  眼泪在瑞棋眼里打转,气急败坏的,一□坐在了甲板上。

  锦绣过来哄她,在她耳边悄悄的:"不是王荆惹不得,是王家惹不得。你想和嫂嫂一样,你先得知道什么要忍,什么不要忍。这回,我们先忍了,好么?"

  瑞棋忍住恼气,咬了嘴唇。

  锦绣抱着她刚站起来,那边于二少奶奶和于思非陪着于夫人出来了。

  于夫人看见瑞棋,一脸关心:"吆,闺女怎么哭了?"

  "不小心跌了一个□墩,磕疼了。"锦绣怪罪的给瑞棋掸土,"别哭了,叫人笑话!"

  于家母女一听,忍不住笑了起来。甲板上热闹成一团。

  秋天已经过去,大明湖上人烟寥寥,只有远处一只小舟在飘飘荡荡。树叶都落光,不见了绿色,环水的山头均是一片乌黑。

  她们这只大游舫在湖面上显得突兀。

  锦绣把绛红色的斗篷裹紧了些,余光看见于夫人把几个吃剩的核桃往怀里揣。于家在纪家吃喝行住数十天不说,还得陪着她们附庸风雅,游湖玩水。也不想想她们带来的只不过是三筐枣子罢了。锦绣叹口气,她是生意人,总是忍不住要换算这些亏损得失。罢了罢了,用那十尊白玉菩萨来补贴吧。只是盼着,于家要是真要提亲的话,聘礼可不要下的太寒酸。的b706835de79a2b4e80506f

  于夫人攥着核桃指着前面,正要说话,锦绣便听到了背后的"噗通"落水声。

  回过头,只见前方的小木船随着水波晃动了几下,船上的人对着水面发了一会儿呆,再回过头看见游舫的时候,愣住了。

  青黛的长袍,下角被他捞起来卷塞在腰带下。袍子穿在他身上显得松垮,迎风飘荡起来,便吹出他结实挺拔的身段。

  他看清了船,双腿支成弓状,摇起船桨掉了个头。推着水,顺着风,他急速向她们驶来。

  木舟细小,船桨划出一道道漂亮的白浪,宛如一个从龙宫出来的翩翩佳公子。引得游舫上的夫人小姐们一阵叫好。锦绣不禁也注意起那划船的人。

  瑞峥越划越近,直冲着游舫过来,眨眼间,木船在旁边打个弧璇,他把桨往游舫的锚绳一勾,连人带船就稳稳当当的停在了锦绣眼皮底下。

  "锦绣!"

  锦绣脸上的笑僵了。怎么会是他?

  "哥!"瑞棋兴奋的蹦了个高,跑过来船边探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瑞峥笑着摸她的头,又冲着她身后的于家母女点头,给于夫人问好。

  于夫人见是瑞峥也颇为惊讶,她打趣笑说:"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乡下人?又黑又瘦的,我们可不认识!"

  瑞峥挠着脑袋不好意思:"没媳妇儿疼,相思害得呗。"

  于二少奶奶咳嗽一声,锦绣瞪他一眼。游舫比小船高出半人,瑞峥懒洋洋的趴在游舫的扶栏上冲着锦绣傻笑。

  于夫人又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今晚上我们在汇波楼吃宴,你可是过来啊?"

  "不了,于夫人。"

  锦绣听了,探下头去轻声说道:"叫于姑妈。"

  瑞峥一听,眨巴眨巴眼睛,不大情愿。

  于夫人并没在意,她客套话说完了忍不住要问心挂念的事情:"瑞峥,你可见过我们家老四?"

  "老四啊……"瑞峥漫不经心的重复着,拿眼睛瞥瞥锦绣,锦绣给他使了眼色:"叫姑妈"。瑞峥颇为享受那眼色,仿佛她给他抛去的是媚眼。他丢下于夫人一个劲的拉她:"你过来我这里,过来我就叫。"

  锦绣怪他没规矩,后退一步离他远远的。

  瑞峥捞了几下没捞着她手,只得笑嘻嘻的回头继续和于夫人说话:"老四怎么没见过啊,我说没见过那是骗您呐……不过,你看,我可好久没跟锦绣相处了,容我带她去别处玩会儿,再给您送回来好么?送到汇波楼。"

  于二少奶奶边咳嗽,边给于思非使眼色。

  于夫人看看瑞峥那狡猾的劲头,一心挂着自己的儿子,便点头答应,推使锦绣过去。

  锦绣本是不会去的,她是纪家的门面,她走了谁陪于家娘仨。可是回头看见与二少奶奶的那嫌弃模样,又看看于夫人那急切模样,才知道,人家娘仨本不在乎她的。留下到没有去了更让她们高兴。

  船夫给搭了梯子,锦绣再说些话嘱咐瑞棋几句话,也就顺着梯子爬下去了。

  于夫人伏在栏杆上冲着瑞峥追问:"瑞峥,我们家仕铭呢?"

  等锦绣在船头坐下来,瑞峥拉开浆,离游舫有段距离了才回答:"你们家老四,刚刚跳下水了。你是看见的,于……姑妈。"

  过了几个山头,人烟更加荒芜,除了黑的山和白的水,再也无他物。

  瑞峥划得快,船桨撩起的水浪四溅。水在小船里积攒的多了,瑞峥便停下来,伸手拿葫芦去舀水。

  锦绣快他一步拿到,头也不抬:"划你的船吧,我来就行。"他稍愣了一下,锦绣拿葫芦往外舀了几瓢水,也发觉了。

  他笑着站起来:"我是从来不让女人干这种粗活的,谁知道你手这么麻利。"

  锦绣听他这么说,再抬头看他,他也并没有要她歇着的意思。他总是这样,说的话总不像是他心里真正想的。她也就笑笑:"这算什么,我还赶过马车呢。程家的第一笔瓷器,是我和我爹从窑里运出来的。我赶着马车。"

  "那你会女红么?"

  锦绣一愣,摇头:"不会。"

  "会烧菜么?"

  "不会。"

  瑞峥笑道:"看,还是不会。你会的都不是女人会的。"

  这话锦绣听的不舒服,她今天一天都不舒服。又起风了,她扔了葫芦,把绛红色的斗篷裹的紧紧的,坐在船头想自己的心事

  瑞峥就在她身后,仰着头,背着手。少见的,显得有些沉郁。

  他们各看各的,彼此无话。

  即不觉得尴尬,也不觉得无趣,比起游舫上的热闹聒噪,这一时的静谧,让两个人都喜欢。

  已近黄昏,斜洒的日光底下,天和水都化成了烟云。他们的一叶小舟就这样顺水而行,来去自由。那情景,让人想起纪家书房里,一位宋朝名仕的山水画卷。

  他是黑白山水间一位离世隐逸的弄舟人;她是卷轴上方一颗鲜红俗气的拓印图章。

  他们各自性情不尽相同,放在一起,却又是说不出的相应得彰。

  "如果有一天,纪家败了,程家也没钱了,你愿意同我过这样的生活么?浪迹天涯,贫贱一生。"

  仿佛是从天而将的词话,让锦绣坐在船头好一会儿没动,她以为这是错觉,以为是水光微眩叫她听错了罢。

  回头,看瑞峥的眼睛还是在天水远处没有收回,仿佛这话不是对她说。

  "锦绣?"

  他是在对她说。

  锦绣疑惑着,觉得应该做些什么来让她不慌张。于是她拿起葫芦开始舀水,一瓢接一瓢,刮的木船嗤嗤作响。

  他早不问她呢?到现在才这样说。她心里有些喜,有些忧,有些宽慰。程锦绣还是有人爱的呵。

  水总是会被被舀尽的,她总是会回答的。

  "不。我不会让程家败,更不会让纪家败。我是程锦绣,我不会女红,不会烧菜,我从来都做不来这些。恐怕我连生孩子也不会。现在,我是程锦绣。可一旦离了生意,我就什么都不是了。"她抬头对他说:"瑞峥,去找别的女人跟你浪迹天涯罢。我不怪你,真的。"

  荒芜的山水,让人心也跟着荒芜起来。

  他依然看着远处,静静的点头:"好。"

  划水声又响起来,一浆一浆的,熟练有节奏,再也没有水花溅入小船。锦绣知道,他是在带着她往汇波楼的方向去。

  楼前的灯笼成排高挂,远处看就像用橘子穿成的算盘,灯火照亮了半个大明湖。汇波楼的门里门外高朋满座,宾客的说语声高彻起伏,给平静的湖面生生的加了几层浪。

  瑞峥带着她远离了人间烟火,又行至烟火人间。

  小船从那成排的橘黄灯笼后面行过,在不远处的几棵大柳树下找到了瑞峥的马匹。

  他先上岸,把船的锚深深的扎进土里,又回来伸手扶她。小船摇摇晃晃,锦绣的手被他牢牢的举着,拉着,迈上了岸。

  他不肯去楼前停船,想必还是要走的,锦绣想。于是她在他面前站稳了想说句告别的话,却不知道如何开口。是呢,她说什么呢?保重,抑或一路顺风此去平安?

  两人只是相视而笑。

  他给她庸碌繁忙的生活带来的小小惊奇就这样无头无尾的结束,如他的突然出现,而后迅速离去一样。很快的,瞬间就消失的。她以后的生活又如往常一样了。

  "走了。"她说。

  她的手从他手心里抽去,整理着衣裳,向汇波楼那一排排的橘色灯笼中走去。

  干爽,滑白,指甲方方,修的干净,一点凤仙也没染过。他把手攥紧,企图让那双手的余温残留的更久一点。

  酒席上,这手在他背后掐了一把,他对她便从排斥到了厌恶;书房里,这手在他身上推攘一番,他对她便从厌恶到了惭愧;花厅里,这手朝他扔点心,理账面,打算盘,托腮细想……一颦一笑,他对她便越发的喜欢起来。他回来济南,心里是挂念她的,却不知道为什么这女人会叫自己挂念。

  只因这些事情,当时都不觉得,事后一点一滴的想起来,仿佛他那颗混世的心,渐渐有了一些牵绊。

  于仕铭找来他,催他快载他回去。他才回神。再往汇波楼的方向看,只见那暗红色的人影,已经到了楼门口了,正在跟什么人招呼着。

  踏入灯火阑珊的高墙朱门,她不曾回首,不曾驻足,更不知道,他就站在那黑夜最黑之处,凝望着。

  最终,他还是上了马,渐行渐远,继续去浪迹他的天涯,去游戏他的人间。

  浪子回头

  徐奉迎上来,怀里掏出来两封信递给锦绣。有封是西安来的,有封是鲁中来的。

  锦绣拆了吴掌柜的信,看了两页,正要跟徐奉说话,却看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影正悄悄的往楼里去。犹犹豫豫的模样,不是洪秀才还是谁?

  "回头我再跟你细说,"锦绣折起信,"刚才过来的时候看见了高老爷,一桌子的老主顾,你先去那边替我应承着。"

  徐奉答应,锦绣便跟进了楼去寻那人影。上了二楼,人就不见了,却听见偏厅里姑婆们说话的声音。锦绣想着不急找那穷秀才,应该先去给于夫人问个好,遂拐个弯先进了偏厅。

  这里比外面要安静斯文的多,瑞容正抱着东怀哄睡觉,锦绣过去先和瑞容说了话,看样子她并不知道洪秀才来了。

  招娣看见锦绣进来,便把准备好的托盘拿出来:"少奶奶,可回来了,趁着这会儿没事就在这屋子里先吃两口吧?"

  从早上起还没吃着安生饭,锦绣饿了半天,觉着也成。招娣便放了托盘去添椅子,锦绣便给桌上的于夫人问安。

  招娣搬椅子走到于二少奶奶的身边,却见她狠狠的拉了一把于思非,两人坐的紧紧的,方才的空位迅速被塞了起来。招娣搬着椅子,放也不是,搬走也不是。

  锦绣停下和于夫人的寒暄,只是看着招娣手里的椅子不说话了。背后里说她碎话的不是没有,可这般当着面子不待见她,当真也就只有一个姚小巧不长眼过。

  一屋子的人安静了下来,仿佛一层霜冻从屋梁上泼了下来,冻住了每个人的手脚。

  锦绣回头握住于夫人的手笑言:"我回来不晚,就是门口碰见几个管事妈妈了。我只是怕姑妈在湖上吹风受凉,都快入冬的天了,当心些是应该的,就想让人准备几件暖和衣裳。谁知道我们家那些妈妈们手脚慢的像老牛推磨,准备了几条毯子也要废老大劲。我去训问她们,还跟我说什么游舫上的怪事情。说是今日备了两盘子核桃,回来的时候一个不剩,却偏偏看不见核桃壳。真是怪了。莫不是家里哪个没见过事面的婆子揣了去?我就骂她们几个核桃也要稀罕,传出去我还怕被人笑话呢。咱们船上坐的哪有不长眼的婆娘,都是于家来的夫人小姐,那真是书香门第,大方豪气的人家。莫不记得当初借我们家那白玉菩萨的事情了么?真是咱家的贵人。所以啊,我就在门口耽搁了,其实瑞峥载我回来有些时候了,都是被这帮不长眼的下人们给耽搁了。让姑妈多等了,锦绣得罚酒啊,把酒给我端来。"

  于思非的脸先红起来了,毕竟年纪小,经不住锦绣这般泼辣的指桑骂槐。于夫人年纪大,倚老卖老惯了,被锦绣数落的没面子,也不得发作,还得拿出一副体贴小辈的模样来,腾出身边的地儿来叫锦绣过去坐。抽个空隙里,才拿眼神狠狠的挖了王荆一个白眼。

  一盅酒刚刚下肚,就听见外面的喊闹声。

  "大少奶奶在里头么?快出来啊。在那里面跟一帮娘们儿们有什么好坐的?程锦绣的碗筷,是摆在男人桌上的!出来喽,再不出来就是看不起我们高家的爷们啊!"

  徐奉踉踉跄跄的跑进来,对着锦绣拱手:"大少奶奶,外面的老爷们不买我的帐!直嚷嚷着请您出去坐,要不就是看不起他们。我实在是没辙!"

  锦绣的酒盅正朝着王荆要敬,听了这话眉头皱了皱,接着又笑,对着众位欠了欠身子,放了酒盅就出来了。

  出了偏厅,哪有什么高老爷。

  锦绣冷哼一声:"学的倒像,回头赏你。以后可以不用给我做掌柜,做戏子去好了!"

  徐奉红着脸跟在锦绣身后:"我只是帮少奶奶出出气……"

  "我用的着你!"

  "您,息怒。"他颔首跟着她,一路静静的。

  锦绣觉得自己应该感激他才对,却偏偏很生气。她的不如意总是不希望别人看见的。

  如今的徐奉不比以前,他聪明,开始懂得在怎样的时机做怎样的事情。开始揣摩她的心思,迎合缄默,收放有致。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