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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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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之际 第五部 应天长》 作者:醉里挑灯

第五部《应天长》 作者:醉里挑灯

1 受伤
  空气里弥漫着各种花的香味。夏季,在人们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踮着脚尖悄悄溜进了北京郊区的一座小小四合院里。
  温和的风,微凉的夏夜,原本应该是一个安详静谧的美好夜晚。可惜——
  可惜,载誉而归的新科世界冠军正志得意满的在四合院里横行。大晚上的,随时都可以听见他大声的傻笑,惊到了无数的飞鸟夜虫。
  客厅里,趴在沙发上和罗卿郁拆局的曾弦翔呻吟着把毛巾被捂到头上,嘴里喃喃自语:"天啊,赶紧来个雷把他打收了吧!实在是丢人现眼……"
  对面的罗卿郁翻着白眼回答:"你就忍忍吧!现在不让他发泄,憋在心里憋出了毛病回头再总体抽风的话,估计棋院里就没活人了!"

  十三点式的笑声于是一直持续下去。直到——
  "常哥?"王立浚吃惊的看着在自己房间里忙碌着的夏子常:"常哥你在干嘛啊?"
  夏子常笑笑,手下不停:"看不见啊?整理行李咯!明天就要回杭州,林老师给的几本新谱还没收好呢!"
  "你……"王立浚一下子愣住了。太多的话一下子聚集到了胸口,他一时什么说不出来。只能带着些愤怒,带着些迷惘,茫茫然的看着那个四下里忙活的人。
  他问:"为什么还要走?我不是已经得了冠军吗……"
  在少年人和棋风一样的直线思路里,他一时搞不清楚状况。
  我拿到了那个最高的位置,我已经这么强大,我已经可以击溃所有的恶意,我已经能够保护我所有的兄弟。我不是已经可以为所欲为了吗?可是,你为什么还是要走?

  正在收拾东西的夏子常顿了顿,转身。
  只是,原本有些严肃的脸在看见那不可置信的表情后,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笑着摇摇头,走上前来摸摸少年的头。
  "你啊……"他说。顿了顿,终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于是只好一径的微笑下去。

  王立浚终于慢慢清醒了,眼神渐渐聚集,最终凝成了针一样的寒意。他拍开夏子常的手,定定的看着前方:"常哥,你一定不能走!我一定不会让常哥走的!"
  说完,好像和谁生气一样,转身冲出门去。
  留下夏子常一个人呆呆的对着空房子发傻。良久,他终于清醒过来,叹口气继续着刚才的工作。
  "年轻真好……"背后有人这么说,听不出什么情绪。
  夏子常无奈的叹气:"说你多少次了,不要每次都一副老气横秋提不起精神来的样子啊,小猪……"
  窗外,罗卿郁懒洋洋的趴在窗台上。淡淡的月光照在胖胖的脸上,映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和提不提起精神来,是没关系的。"小猪漫不经心的笑笑:"所以,我才不会去做小王那十三点现在去做的无聊事。"
  "你又知道啦?"夏子常无可奈何的看着他:"那你说小王那死孩子干嘛去了?"
  罗卿郁打了哈欠,然后,他下面的话让夏子常瞬间变色了。
  他笑着说:"那有什么难猜?小王那十三点肯定是找棋院的领导闹去了呗!要闹腾着不让你走嘛……"

  抿着嘴在路灯下疾走,夏子常的侧脸给出了一个坚硬的剪影。那几乎是严厉的表情极少见的出现在了他温和的脸上。
  他身后三步左右,罗卿郁不紧不慢的跟着,悠悠然的笑:"常哥,你也不用生这么大气啊!小王虽然十三点了一点,但是也没做错什么大事啊……"
  "小猪!!"
  "……你不想回来吗?你不想我们吗?"
  夏子常停下来,他抱住身后青年的肩膀,定定的看向对方的眼睛里去。眼神,清澈而坚定,好像很多年来一直都没有改变。好像他一直是那个夏子常。
  他说:"小猪,常哥当然想回来!但是,常哥要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回来!"
  既然,棋是自己一盘一盘输出去的。
  那么,我当然要靠自己,一盘一盘赢回来!
  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没有人帮得了你,没有人救得了你!
  你,只能依靠你自己!
  不然的话,即使拿到了一切,也毫无意义。依靠别人的成功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样的人,怎么配执棋?
  这是夏子常心目中,一个棋士最基本的要求。
  很明显,罗卿郁完全认同。所以,他沉默了。
  良久,罗小猪揉揉鼻子,"噗哧"笑出声来:"哎呀,常哥真是老年人!和你在一起说话就老是这样,一下子就严肃到不行!"
  他挠挠头笑嘻嘻的:"其实,哪里就到那一步了?别说小王就一个世界冠军,他就是和李秀哉九段一样有几十个世界冠军去和领导讨价还价也是白绕啊!那些人,宁可永远没有冠军也不能容忍有人挑战自己的权力嘛!"

  "不是这个问题!"夏子常完全不无所得,依然板着脸:"小王这样,不对!"
  "和别人无关,和对方无关。单纯小王这样的行动,不对!"
  棋士,只是执棋的人。
  棋士的战场,只能是纵横十九道。
  政治,官僚,利益,勾心斗角。所有这些,和棋和棋士,都是无关的。
  棋士的胜利,其意义只在于对于棋道的探索,在于在棋道上的修炼。仅仅如此!
  以此为筹码去讨价还价,这种行为本身,就是对棋道的背叛和侮辱!
  罗卿郁咬着嘴唇,看着脚下:"小王是关心则乱。你别这样说他……"
  叹了一口气,夏子常摸摸他的头:"我知道。他还小,还不太懂事。我的话是重了点!但是,这种事情,总是要有人告诉他才好!"
  "那我待会儿和他说,你别老板着脸训人!"
  "好!"


2 经济
  "为什么不行?!给个理由!冠军我也拿了,处分小猪也认了!究竟为什么常哥必须去杭州服刑?"
  王立竣从牙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的咬出自己的质问。暗淡的光线下,年轻漂亮的面孔因为竭力压抑着心中的怒意,几乎显得有些扭曲了。
  他的对面,慈眉善目的长者一派神定气闲自在的打着蒲扇,丝毫不为这怒气所动。甚至,他还能微笑一下。
  "小王啊!"长者开口:"你看你看,年轻人呢,就是容易冲动。同事们之间感情好是好事。可是,也不能因此盲目讲哥们儿义气,不顾原则嘛!"
  "让常哥回国家队怎么就不讲原则了?以常哥的实力,进国家队难道还委屈了这个名额不成?"
长者笑了一下,笑容里的那种暧昧的揶揄让王立竣几乎要勃然大怒了。那人却好像完全没看见他的脸色,咳嗽一声,慢吞吞的回答:"小常在国家队呆了这么久,这个小常的实力呢,棋院也是很知道的啦!再说啦,得到冠军的是小王你嘛,我们也是赏罚分明的呀,怎么能随随便便奖励无关的人呢?这不利于鼓励其他同志的斗志嘛……"
  "常哥,不是无关的人。"王立竣冷冷的看着自己脚下的泥土,似乎不想把视线放在眼前人的身上。他淡淡的说着,尽管他明白眼前的人不会懂,或者,根本不想懂。
  果然,长者微笑着问:"是吗?"
  "没有常哥的指导,我拿不下这一局。"王立竣尽量心平气和的回答。
  不出所料,领导又笑了。那种自以为了然的笑容。
  王立竣再次握紧了自己的拳头,竭力克制住自己。
  对面的人用一种哄孩子的口气安抚着新科的冠军:"诶,小王啊!难得,年纪轻轻就取得这么大的成绩,还这么谦虚,不揽功。不错不错,前途无量。不过呢,"
  预料之中的口气一转:"小王啊!你要认识到,首先,这个冠军是你得来的,所以你是有很大功劳的。其次呢,还有很多人在你夺冠的路上对你有很大的帮助,不光是小常一个人啊!就比如说,我们的后勤部门,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让棋手们没有后顾之忧,他们难道没有功劳?再往大里说,这个冠军,难道不正是由于我们国家这些年的发展综合国力增强后的必然结果吗?那如果这样一个一个都来要奖励的话,我们棋院,可能奖励不过来哟!"
  领导好像被自己的幽默逗乐了,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王立竣目瞪口呆的听着这一番天外飞仙般的高论,一时之间竟然无法开口。
  领导因此很满意。他歪着头想了想,决定给眼前新科的世界冠军一个面子:"不过呢,小王你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这样吧,我答应你,一旦教练组出缺,棋院会优先考虑小常的。这样,可以了吧?"
  "……教练组?"短路中的王立竣,一时之间做不出正确的回复,只能傻傻的重复着对方的话。
  "对啊!"好像是被自己的想法激动到了,领导语音也提高了一个度:"虽然看来下棋不行,总是千年老二,但是做指导也还是可以的嘛……"
  "……"

  "王师兄,原来你在这里啊!林老师找你呢,快快快……。"气喘吁吁的曾弦翔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跳了出来,一脸的惊讶:"哎呀,柳主任您也在啊?那什么,柳主任您好,柳主任再见。柳主任您忙,我们师兄弟就不打扰了……"嘴里一边说着,一边用力的拖着王立竣,把他扯离了领导方向,及时制止了某种震惊棋院的暴力事件发生的可能性。
  最后再回头看了一眼某个角落,曾弦翔忧心忡忡的拖着某个不合作的暴力人士向四合院走去。一边走,嘴里一边冷冷的骂着:
  "你倒是痛快了,你想过下来的事情没有?"
  王立竣梗着脖子:"下来?有什么下来?我先揍那混帐一顿再说!我还不信了,他敢把我怎样?!"
  曾弦翔冷笑:"是,他是不敢把你怎样。他只不过是把在你受的气统统从常哥身上找回来罢了!你想做英雄,只管去做!敢连累常哥给你当炮灰的话,信不信我今晚就剁了你!"
  王立竣于是沉默了。
  曾弦翔朝着夜空冷冷的笑:"哈!综合国力增长?果然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啊!所以说,常哥没有冠军,难道是因为前些年这群人把国家都吃出经济危机来了?"

  老旧的路灯下,无精打采的黯然光线拉出了两道长长的影子。乌云一样密布的蚊虫哼鸣着盘旋在两个人的头顶上。
  夏子常垂着头,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就站在那里,不说也不动。
  罗卿郁紧紧握住身边人的手,紧紧的盯着他的脸,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他的掌心,是冰冷的汗水。
  五分钟后,夏子常抹了一把脸,抬起头来。
  没有泪水,有的依然只是苦涩的微笑。他说:"小猪,陪常哥去水边看月亮?"

  月亮很好,圆圆胖胖的,跳到池塘里,挤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鬼脸。
  罗卿郁的头枕在夏子常肩膀上,抱着他的腰,静静的听着夏子常说话。初夏的夜,还是太冷了。所以,他们必须抱在一起,互相取暖,好让自己至于不冻僵,如同之前的每一次。
  "从十六岁开始……。我还以为,我已经习惯了。"夏子常淡淡的声音,带着些微微的自嘲:    "原来,还是会受伤,会感到难过啊!"
  "想哭吗?"罗卿郁很沉稳的问。
  "想啊!"夏子常微微的笑,月光下忧伤的笑容,一瞬间让路过的夜风碎成了碎片,让人不忍再看。
  "可是,我哭不出来……"
  在漫长的岁月里,夏子常的泪水被一次一次的失败蒸发成了一颗小小的晶体,藏在内心最软弱的地方。总是在酸痛,总是在受伤,只是,再也流不出来。
  所以,他只有笑。
  温柔的,得体的,苦涩的,忧伤的,微笑。

  "我们不下棋了吧?"罗卿郁似真似假的建议着。
  如果每一次的棋局都只是给黯淡的生命中再多加一道伤痕,如果围棋只会带来痛苦。这么痛苦的事情,为什么要继续呢?
  夏子常笑着摇摇头,拍了拍怀里的人:"小猪舍不得,我也舍不得……。"
  灼热的爱着这痛苦的源头,一步步行来,遍体鳞伤。如同扑火的飞蛾,以自己的痛苦作为献祭,一次又一次走向那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终点。浑身鲜血淋漓,内心却依然灼热,有着外人无法理解的快乐。
  这样爱着围棋的男人,是幸福的,也是不幸的。
  所以,舍不得,无论如何也舍不得。

  "你会去当那个教练吗?"
  "以后也许会吧!"
  "不是现在?"
  "不是现在!"
  "为什么?"
  "不争胜的棋,也就失去了棋的最根本意义了吧?不能赢棋的宗师,听起来,好像挺可笑的吧?"
  "果然还是想赢啊……"
  "下棋的人没有不想赢的吧?"
  所以,即使年华渐渐老去,即使所有的人都冷淡的嘲讽着自己,即使每一次的失败都会刻骨铭心,还是要抱着求胜的心,一局一局的下下去。
  直到,再也无法执子。

3 回家
  晨光微露,草叶上滚动着浑圆的露水,映出了渐渐明亮的天色。
  微凉的晨风里,夜的味道尚未散去。
  三个青年,肩并着肩,站在棋院的大门口,再一次送别他们的大哥。三个人,都很沉默。
  夏子常笑着在每个人头上都敲了一下:"干嘛呢!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给我打起精神来!"
  曾弦翔抽了一下嘴角,表示他合作的笑了一下。王立浚却使劲揉着鼻子,低声嘟囔着:"常哥,你一定不能走!"
  夏子常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两天,王立浚四处乱走,不停的念叨着的,就是这句话。
  常常,夏子常收拾行李或者在厨房做菜正忙的时候,他会闯进来。然后一脸严肃的盯着夏子常,说:"常哥,你一定不能走!"
  语气郑重,态度严肃,几乎像某种信仰一般。

  然后,就到了今天,到了这个离别的日子。
  但是,即使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还是在天真的认真的相信着,只要足够努力,凭自己的意愿,就可以扭转这冷酷世界的法则。
  所以,夏子常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摇摇头,宠溺的摸摸眼前人的脑袋:"傻孩子……"
  王立浚低着头,脚尖踢着一些小石头,不肯说话,不肯回答。
拍着他的肩膀,夏子常扭头看向异常沉默的某头妖怪猪:"常哥走啦!不要惹是生非,小心常哥不在,别人欺负你。你现在是师兄了,要好好照顾小王和小曾……"
  罗卿郁想说什么,却又忍住,最终只是闷闷的点头。

  夏子常顿了顿,复又开口:"你们三个,网棋,也不要下的太多。网棋能锻炼人对棋形的敏感程度,也有利于训练对时间的运用。但是下的多了,随手的坏毛病也就来了……"
  絮絮叨叨了很久很久,对面的三个人,一直用心的在听。没有人嫌弃他啰嗦。即使其中有些话,他翻来覆去的讲了不下三遍。

  然而,即使这样,很快,夏子常也再也找不到想要念叨的事项了。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一笑,背起行囊。
  笑着向三个师弟挥挥手,他转身,大踏步的走向太阳升起的方向。越走越远,越走越远,虽然频频回头招手,最终,还是消失在了一片阳光之海……。

  他的身后,有三个人眼睛一眨不眨的目送他的身影远去,变小,最终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了阳光里。
  有好一阵子,三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就那样一动不动的站着。
  ……
  ……
  ……

  "王师兄,罗师兄,我终于知道以后下不动棋以后,我该干什么了。"最先打破沉默的,是曾弦翔。他用一种谁也无法模拟的淡漠的口吻说着似乎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哦?"回答他的,是不怎么感兴趣的罗卿郁。
  "我是很喜欢下棋没错。但是我想,我大概是做不到像常哥那样,被人怎么踩还是要坚持着爱棋,坚持着要下棋的吧?所以,等我对棋院没什么用了,我就去三里屯那里开个围棋酒吧好了!只要能下棋,国际大赛或者是酒吧业余,也没什么不同吧?"
  我才不要被人拿着所爱要挟,侮辱,欺凌!我要掌握着自己的命运,谁也不要想来命令我!
王立浚和罗卿郁看着他,一时无言。
  最终,罗卿郁轻轻的笑了起来:"了不起,小曾!有追求!到时候我去投奔你好了,下一局一百块,你抽三成!"
  "罗师兄你真没经济头脑,你是世界冠军啊,怎么也要1000块一局才好!"
  王立浚"呵呵"笑着表示赞成,随即提出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小曾,那你要有很多钱才行!"
于是,三个小坏蛋蹲了下来,开始认真的计算需要的资金,并且绞尽脑汁的思索筹措的方法……。


  韩国,汉城
  一回国,李诚熏就病倒了。
  这一场病,来势汹汹。
  因为年轻好胜,也因为经济原因,李诚熏所参加的比赛和各类活动的强度和密度几乎是前无古人。平日里仗着年轻,身体底子好,无所顾忌不知保养,所积累下来的恶果终于以这一次的富士通杯的惨败为诱因,猛烈的爆发出来。
  苍白面孔的青年,先是出现了严重的胃溃疡,反复的呕吐,身体几乎脱水。然后,各类并发症出现了。几乎是世界末日一般,身体上所有的零件都出现了这样那样的病痛。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李诚熏浑浑噩噩的躺在病床上,看着日影流逝。连时间的概念,几乎也已经泯然成了一个模糊的概念。
  看着病床变哭红眼睛的妹妹,他甚至连伸出手去安慰的力气都已经没有。

  当李诚熏再次能从床上坐起来,能够清楚的思考的时候,时间已经是半个月后来。他瘦成了一把柴。伸出手来,病号服的衣袖空空荡荡的,挂在他皮包骨头的瘦弱胳膊上。看起来无比惨淡。
  对着洗手间镜子里的自己,李诚熏苦笑。
  容颜枯槁,发色枯黄,长长的乱蓬蓬的头发已经遮住了眼睛。镜子里的人,简直像是从非洲逃难出来的灾民。
  还好,没让前辈看见这样的自己,他想。

  自打他住院以后,李秀哉曾经来探望过几次,但是都被他拜托妹妹给挡了驾。不想让喜欢的人,看见这样没用的自己。
  所以,几次之后,李秀哉大概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后来的日子里,只是拜托朴立恒老师来探病的时候转赠一些探病的礼物。李秀哉本人,倒是再也没有出现过。

  总算能站起来了,李诚熏暗暗的给自己打气,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快点像个人样啊!这个样子怎么行呢?
  当时,还说过要保护前辈这样的大话来着……。
  等等,保护?
  因为长期的病痛折磨,在他脑海里被模糊掉的那种不明不安,突然一下子卸掉了面纱,活灵活现的跳到了眼前。
  他一惊!
  跌跌撞撞的跑出洗手间,喊着自己的有些惊慌的妹妹:"美妍,去!赶紧去给我买这两周以来所有的《朝鲜日报》!特别要体育版!"

4 沉沦
  最后一缕阳光终于消逝在密密麻麻的楼群之中,漫天的彩霞的颜色快速的流失了。光线越来越暗,黑夜很快就要降临。
  在这黄昏的最后时刻,李秀哉站在自己公寓的百叶窗后,凝神看着天边那最后一丝凝固而晦暗的色彩。暗红色的天光被百叶窗的窗格分割成了一条一条,流淌在屋子里。
  靠窗的大桌子上的棋枰上,密密麻麻的云子反射出血腥的光。这光线染红了旁边乱七八糟堆放着的报纸。在这血迹一样亮色映照下,报纸上面黑色的大大的字体触目惊心,似乎每个字都开始缓缓流动。
  嚣张的,恶毒的,肆无忌惮的……

  "仁者无敌"
  "李秀哉九段的棋似乎走入新的境界,希望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呢!"
  "即使你是刚入段的少年,只要你能坚持到最后,你总能等来李秀哉九段的昏招。"
  "李秀哉九段的官子,终于成为了他最薄弱的一环"

  李秀哉,再不是媒体的宠儿。
  一统天下的围棋帝王,了不起的国家文化使节,在一瞬间变成了民族罪人。
  连篇累牍的恶毒报道,在这半个月内已经是司空见惯。好像是很多年积攒下来的恶意,终于有了一个突破口。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就这样被放了出来。它的能量大到了惊心动魄!
  一时之间,口诛笔伐不绝于耳。

  李秀哉平静的面对这一切。他保持了自己一贯的绅士风度,丝毫没有失态。
  不论面对多么恶意的提问,他始终心平气和的阐述着自己的看法。语调平和,态度沉稳。他直视提问者的眼睛,既不畏缩,也不咄咄逼人。
  一如既往的不动如山。
  这显然让媒体和公众十分不满。
  他们期待看到,一向平静的李秀哉九段痛哭流涕的认错,或者愤愤不平的申辩,或者失去理智的怒骂。
  然而,都没有。
  李秀哉九段恒定如常,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样的厚脸皮,让媒体和公众一起愤怒了!
  于是,攻击升级了。

  从最开始的指桑骂槐样的鄙视——"这真的是曾经的围棋第一人吗?","在国际大赛上频频失手,甚至连四强都没有进入的李秀哉九段,就不能抽出一点评点别人的时间来检讨一下自己吗?"
  迅速进化到了激烈得类似人身攻击的怒骂——"李秀哉杀死了韩国围棋"、"韩国围棋从这一刻开始沉没"、"李秀哉为什么不能保持一种尊严的态度去死呢!""这根本是韩奸,他根本不配做一个韩国人!"
  甚至,连他的家人也被波及到了。
  某一个早晨,秀哉家里经营的珠宝店,被人砸坏了所有的玻璃。而在很近的街口巡逻的警察宣布,没有发现肇事者。
  由于这最后一件事性质过于恶劣,在朴立恒老师和李家家人的强烈抗议并提交诉讼的威胁下,新闻界终于稍稍做了收敛。

  在一片阴阳怪气的评论声中,韩国围棋最繁忙的赛季开始了。
  紧锣密鼓的种种头衔战和联赛轮番上演。
  李秀哉跌入了地狱一样的连败之旅!
  他输掉了一场又一场。在半个月之内,几乎没有赢一场棋。

  仿佛是某种魔咒的开启,秀哉在一地的沉寂里平静的发现,他的内心出现了缝隙。
  小的,谁也看不见的缝隙。
  然而,他就是知道,它们在那里。
  在曾经无比强大毫不动摇的明镜台上,有了瑕疵。
  于是,小小的动摇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的趁虚而入了。在外表,并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对。他依然是强大而淡定的神佛一样的存在。
  他的序盘他的中盘,朴实无华却滴水不漏。
  然而,在决定胜负的时刻,往往会有一个瞬间,他再也掌控不了自己的身心。他发现他无法找回过去明镜止水的心境。
  他看不清楚。
  他开始急切。
  他会犹疑。
  于是,昏招。
  然后是,败亡。

  一次,两次,三次……
  渐渐的,他开始怀疑。
  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之后,他看着自己的手,悄悄的问自己:我真的能行吗?我真的可以下出最强的棋吗?
  我,老了吗?

  当他不再相信自己,他便再也无法下出李秀哉那样平静无波的棋了。
  从一道不起眼的裂缝开始,看似坚如磐石的黑白之际的高塔,终于崩溃,支离破碎,再不见当年的辉煌灿烂。
  李秀哉将近十年来的丰功伟绩,在一个瞬间化为尘土。
  他淡淡的站在一地断壁残垣里,向自己辉煌的过去告别。
  然后,转身迎向下一次的失败,再不回头。

  他开始比往常更加勤奋的复盘打谱。原本不爱出门的人,现在更是在没有比赛的时候连楼都不肯下。
  一天,两天,三天……
  他以一种疯狂的态度平静的摆出一局又一局的败亡之局,急切的想要找出破解的方法。他想要改变自己,改变自己的棋风。
  如果真的过时了,那就改变自己从头再来。
  如果过去的一切已经失去,那么就再凭自己的双手赢回来。
  他这样告诉自己。

  只是,没有用。
  他依然持续的输下去。
  也许是因为不适应新的棋风,也许是因为对自己的不自信。
  十年以来,第一次,李秀哉的成绩差到了惨不忍睹的地步。

  随着他的连续失败,媒体们似乎终于感觉到了"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的满意,于是可以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宽容的,悲悯的姿态开始嘲笑他。
  "李秀哉九段的棋似乎走入新的境界,希望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呢!"
  "这就是所谓的仁者无敌吗?"
  "即使你是刚入段的少年,只要你能坚持到最后,你总能等来李秀哉九段的昏招。"
  "李秀哉九段的官子,终于成为了他最薄弱的一环"
  ……
  ……
  ……
  对着满纸的刻薄,李秀哉并没有心思去理会。
  只是,他淡淡的想,大概,我只能到这里了吧?
  子常,对不起,我到底还是要失约了。我努力过。但是,还是,不行!辜负了你的一半运气……
  他无心的摆弄着手里老旧的钢笔,茫然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内心世界。
  在那里,黑白之际的高塔刚刚崩溃,而李秀哉正向无边的黑暗里不停的下沉……。

5 混淆
  纷乱的开幕式现场,所有的长枪短炮都对准了正在风口浪尖上的那个人。
  闪烁的镁光灯伴随着尖锐的提问,背后隐藏的是无穷无尽的恶意。
  透过人群的间隙看着那个人,李诚熏紧紧的咬着自己的下嘴唇,他怕一个不注意,自己也许会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
  为什么,你会这么的平静呢?
  从你的棋里,我分明已经看见了一个崩坏到四分五裂的世界。
  可是你,只是这样安静的坐在这里。
  拒绝抱怨,拒绝投降,拒绝求助。
  就这样镇定的,尊严的,沉默的迎接一个灭亡,就好像正正站在雪夜的荒原上,迎接世界末日的神祗。

  之前,李诚熏曾经私下拜访过李秀哉。
  然而,所有准备好的安慰之词,在见到本人后,却统统只能悄悄咽了下去,再也说不出口。
  李秀哉平静的接待了他,甚至微笑着和他谈及报纸上的是非,连眼神都没有变一下。

  李诚熏于是知道,李秀哉,拒绝同情。
  即使在这样一个崩坏的世界里,他骄傲的拒绝了他人的走近。这,也许是他最后的尊严。小的,几乎有点可笑的尊严。
  然而,李诚熏只能撤退。
  他不是被选中的那个,他走不进李秀哉的世界。
  除非,他胆敢冒着毁坏这个世界的危险。而他,不忍心。
  所以,他只能撤退了。
  只能站在安全范围之外,焦灼的、无力的看着李秀哉在一片恶意之中,挺直了后背,慢慢的走近一片黑暗中,一点一点,化成碎片……。
  从某种程度上讲,爱上李秀哉,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
  和他相比,你永远是那么的无力……

  "碰"!
  所有的人吃了一惊,暂时停下了对李秀哉的围剿追杀,转头看向桌子的另一边。
  那里,瘦骨嶙峋的李诚熏冷笑着,把桌面上的东西统统扫到了地下。
  "不好意思,正在生病,坐得太久了,手滑了!"
  青白的面孔上,有着讥诮的笑意,尖锐的如同杀气的愤怒从他整个人身上传过来,和单薄而萎靡的身体看来颇不相称。
  现任的韩国围棋第一人就用着这样的笑意,驱散了人群。
  他冷冷的目光注视着,直到最后一个无关的人退场。
  然后,弯腰,大咳特咳,好像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一样的剧烈。
  脚步声,走近。
  随后,一只温暖的手落在了他的背上,轻轻的拍打。
  李诚熏微微勾起嘴角。只是,笑意还没有拉开,就被又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

  当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李秀哉局促不安的站在他面前。很明显,是拿不定主意先道歉还是还是先致谢。
  所以,李诚熏抢在他开口之前忙忙的说着:"真是讨厌啊,这些人!一点都不知道照顾病人……"
  李秀哉顿住,定定的看着他。然后,低头,轻轻的致谢。额前的发轻轻的垂下,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睛,猜不出他的表情。

  两个人并肩走出会场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了。
  这样并肩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却丝毫无法融入。外界的热闹,和他们是无关的。
  某种程度上说,走入黑白世界的男人是摒弃了现世,同时也被现世抛弃的。
  年复一年,他们坐在纵横十九道织就的结界里,忘记了怎么和现世打交道。
  能懂他们的,也只有彼此罢了。
  只是,李诚熏沮丧的发现,到了这个地步,李秀哉依然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存在。明明伸手就可以触摸到的人,却远的好像在异次元。
  真的好想靠你近一点,再近一点。
  然而……

  在再一次被李秀哉落在后面,而李秀哉本人却茫然无觉后,李诚熏定定的看着前面那个孤寂的身影,咬咬下嘴唇,他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一个几乎不像李诚熏能做成的决定。
  他快步跑上前去。

  "……北京?"
  被从沉思中打断的李秀哉茫然的抬头,看着眼前这张年轻漂亮却稍显萎靡的面孔,一时搞不清他在说什么。
  "对啊!就是北京嘛!"李诚熏的口气非常轻松,轻松的非常不真实:"一个企业出资的商业邀请赛,虽然从经济上来看不值得一提,不过偶尔出国放松一下也是好事吧?前辈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就帮你和我一起报名了?"
  "可,可是……"
  "哎呀,不要可是啦!我连去哪里玩的计划都列好了,难道前辈不乐意和我一起去吗?一个人出国还是会有点介意啊。前辈就当帮我个忙好吗?"
  "……"
  "……"
  当年轻人那双平素锐利无比的眼睛含笑看着自己的时候,有一种轻微的感动从心中升起,为着这并不高明的体贴。所以,李秀哉最终轻轻的点了点头。
  于是,相貌漂亮的年轻人在万家灯火的背景下,笑了开来。
  毫无心机的清澈的笑容,在一个瞬间,几乎让秀哉也跟着微笑起来。
  年轻真好,秀哉这样想,然后微微的苦笑了一下:好像是某个在北京的家伙常用的台词啊,被他传染了……。
  然后,他轻轻的但是诚恳的对眼前的年轻人致谢:"谢谢你,诚熏!"

  淡褐色的眼眸里,有着某种柔软的东西,让看见的人一瞬间心就化了。
  所以,李诚熏只好红着脸侧过头去,磕磕巴巴的回礼:"没,没有的事啦,前辈……"
  顿了顿,他好像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轻轻的开口:"要致谢的其实是我,没有前辈的话,我也许就没有机会站在这里了。虽然,前辈你好像完全都不记得了……"
  "诶?"
  "对您来说,也许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是对于从火灾现场捡了一条命的我来说,却真的是没齿难忘……"
  "火……灾?"
  "嗯!也难怪前辈你根本不记得了。很多年前的三星杯十六强赛的晚上,有人误碰了火警。您在踩踏的人群里救起的那个小孩子……"
  "可是……"
  "我知道您完全没印象了。老实说,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我还因此而生气呢!因为就是为了去看您下棋,才哭着拜托妈妈挤出费用来住那么高档的宾馆,然后遇见那种事情。可是,您居然一点都不记得我了。回头想想,自己真是无理啊,毕竟那么多年的事情了……"
  "我想起了那时候的事情了。可是,我认为你记错了,李诚熏九段。当时救您的人,不是我。"终于,在李诚熏的话告一段落后,李秀哉抓住了说话的时机。
  他歪着头,蹙着眉,仔细的回想着。
  然后,忍不住有点坏心的微笑起来:"虽然可能会打击到你也不一定,可是,诚熏,当时救你的那个人,你也认识的……"
  "……认识?"李诚熏还在上一个打击中没有回过神来,所以,他只是傻傻的重复着李秀哉的话尾。
  "是啊!"李秀哉忍不住的笑了起来:"是罗卿郁六段啊!"
  ……
  ……
  "不可能!"在确切的理解了李秀哉的话意之后的第一秒钟,李诚熏下意识的就跳了起来,激烈的反对着:"生死大事,我怎么可能记错?一定是您记错了。罗卿郁六段的样子可不像是会在火场里救人的人……"
  "可是,确定是你记错了啊,诚熏!"秀哉非常无辜的摊摊手:"当时的我,也被踩中了。我本人还是托了夏子常九段的福,才捡回一条命的呢!"
  "那个人,韩语非常流利,没有任何口音……"李诚熏还在绝望的垂死挣扎中。很奇怪,那时的记忆,一片恐慌中连对方的脸都记不清楚,却非常清晰的记得对方抱着自己说:"别怕!"
  那个人的双手有利,那个人的怀抱温暖。那个人虽然并不多话,却始终保护着素不相识的自己。

  "听夏子常九段讲,除了韩语之外,罗卿郁六段的德语英语法语都是可以流利交流的程度。你知道,他在13岁的时候智商测试已经是169了……"毫不留情的打击掉对方微弱的挣扎,李秀哉有些愉快的眯着眼睛笑了:"原来我是托了罗卿郁六段的福,受了诚熏这么久的照顾啊?实在是……"
  "不,不是那么回事……"
  "诶!诚熏,在感谢之余,本着前辈的身份还是要建议你,这次去北京的话,好好和罗卿郁六段道谢吧!"
  带着某种类似欢乐的情绪,李秀哉一边挥手告别,一边离去了。
  他没有回头,所以,他没有看见身后年轻人的眼神。

  李诚熏定定的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眼神是从来没有过的坚定。
  即使是因为一个错误而开始的爱恋,然而,我确认,在这一刻,我爱的是您,而不是别人。
  现在的我,还无能无力,无法阻止您的崩溃。所以,我会把您送到可以防止这一切发生的人身边去。即使,那个人是我的情敌。
  但是,请您,再等等我好不好。
  很快,我就会赶上您,以平等的姿态站在您的身边,替您挡去所有的风雨。
  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走进您的世界。
  漂亮的年轻人,在路灯下垂头,这样默默的祈祷着。下意识里,他回避了某个可恨的名字!

6 意外
  这个季节,北京中午的太阳已经颇为毒辣了。还好,大门口有几棵高大的槐树,殷勤的洒下了浓密的绿荫。绿树掩映的小小四合院,安安静静的,好像传说中的桃源,只有鸣蝉和风声在耳边。一枝艳丽的石榴,带着火一样的热烈的花朵,伸出青砖墙的外面来。
  带着某种类似于急切的心情,一路风尘仆仆而来的李秀哉,在终于站在大门口的这一刻,突然踌躇起来。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行为——
  真的,可以吗?
  真的,必要吗?

  替他做出决定的,是李诚熏。
  年轻人毫不客气用力拍上了黑漆的大门,"叮叮匡匡"的声音,一下子打破了夏日午后的静谧。
  几分钟后,大门"哐当"打开了。
  一头五颜六色的头发伸出来,看也不看人揉着眼睛瞎骂:"叫魂啊叫魂啊?大中午的自己不睡觉还跑来祸害别人……"
  话没说完,眼睛突然在瞬间睁大。半秒钟之后,惨叫一声:"鬼啊~~~~~~~~"
  连门都来不及关,跌跌撞撞的消失在院子里。留下李秀哉和李诚熏面面相觑。

  半分钟后,门里边传来了类似煮粥一样的响动,窸窸窣窣。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突然,"哐当"一声,大门被彻底打开了。
  以妖怪猪为首的中国棋院三剑客T恤笔挺,做严肃认真状开门迎客。不远处,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姚景程以扇掩面,却掩不住笑的发抖的身体。连林振玄房间的窗帘,都若有若无的动了一下,拉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

  中韩两国顶尖棋手,以眼神气合数个回合之后,妖怪猪狡猾的脱先了。
  就见他咳嗽一声,转身对自己的两只师弟开口:"我要和李秀哉九段单独聊一会儿……"
  话音未落,背后的两只已经如饿虎扑羊般扑将上来,完全无视李诚熏的挣扎反对,拖着人就跑到了院子的另一端。
  歪着头看着自己的师弟们驾轻就熟的绑架举动,罗卿郁笑了一下,轻飘飘的来了一句:"小曾,一点钟的和三天后的就可以了。"
  曾弦翔一愣,几秒钟之后回头,冲自家大哥点头:"明白,保证完成任务!"

  罗卿郁于是微笑着转头,看着眼前的人:"李秀哉九段,愿意进来坐坐吗?"
  "我,我只是……"
  "常哥人不在北京!"罗卿郁依旧微笑着,轻而易举的打断了他的犹豫。然后侧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李秀哉看了他一眼,压下心中的狐疑和失望,面无表情的走进了院子。

  这里,就是夏子常生活的地方。
  秀哉细细的打量。小小的院落里,青砖铺出了小径,弯弯曲曲的蔓延到门边。竹枝搭成的葡萄架上,细小的葡萄已经成串。高大的槐树,遮出了满院凉荫。泼辣的石榴,增添了几分俏色。
  好像,还不错!
  他心里这样想。

  罗卿郁坐在他对面,托着腮,笑眯眯的等他发呆完毕。完全无视了不远处正支楞着耳朵听热闹的自家师傅。
  "您说,夏子常九段,不在北京?"良久,李秀哉终于回过神来。他低声的问,脸上微微的泛红,下意识的躲开了罗卿郁的目光。
  那目光,太过灼然,让他十分不自在。
  罗卿郁丝毫没有收敛自己眼神的意思,他轻笑一声,斟了一杯茶推给李秀哉:"是啊,三星杯之后,常哥就被发配到杭州去了嘛!有小半年了,李秀哉九段不知道吗?"
  错愕!
  然后,李秀哉的手,在桌子下面紧紧握成了拳。
  然后,他听见自己以一贯没有起伏的声音问:"因为他没有拿到冠军吗?"
  罗卿郁笑了一下:"差不多就那么回事吧!本来,如果他这次能拿个冠军的话,也许能回来……。"
  "……罗卿郁六段,是在责备我吗?"李秀哉的声音很冷。
  "哪里!"罗卿郁满不在乎的揉揉鼻子:"他拿不到冠军是他自己没出息,我哪里敢去怪任何人。我只是——"
  他笑笑,继续漫不经心的接下去:"我只是希望向李九段解释,常哥现在人在乡下,不太方便上网,所以没能及时知道你的处境而已。希望你不要因为他没有及时反应而怪他……。"
  有那么一刻钟,李秀哉难堪到想立刻起身离开,再也不要和眼前的人多说一句话。
  他为什么要接受这种隐形而刻薄的责难和嘲笑呢?
  走了一千里路,从汉城到北京,自己送上门来让别人来欺辱……。
  他在内心冷笑着唾弃自己的傻,脸上,却还是一片的平静无波,静静的直视着对面那张胖乎乎的脸。

  良久,罗卿郁笑了起来,他低声的对自己嘟囔着:"算啦!愿打愿挨的,我在这里当的什么恶人呢?"
  然后,他抬起头来:"李秀哉九段,我看了你最近的谱。我觉得很了不起。"
  他突然这样转换话题,李秀哉一时很不习惯。愣了几分钟之后,很认真也很冷淡的回答:"请不要用这种事情来取笑。"
  罗卿郁愣住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叹息着,笑着摇摇头:"原来,是这样吗?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吗?"
  他顿了顿,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开口:"你自己下的怎样,你自己不确定吗?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失礼,但是李秀哉九段你难道真的被那些鬼扯的记者蒙住了眼睛,再也看不见自己的棋了吗?"
  李秀哉于是沉默了。

  他的对面,罗卿郁挠挠头,有些为难。他一会儿抬头看着天空,一会儿盯着葡萄架出神,最后恶狠狠的瞪着自己看热闹的不良师傅。
  不良师傅笑的见牙不见眼,那表情,十足的欠扁!
  罗卿郁很明白的读懂了那表情后面的潜台词:"看吧看吧,欺负人欺负过了吧!我看你怎么收场!"
  所以,他恶狠狠的盯着,指望盯出一个解决办法来。

  最终,他还是负气的往身前的桌面上一瘫,死狗一样哼唧着:"好啦,刚才欺负人是我不对!可谁让你跟李诚熏那家伙说要他压制常哥十年来着……。"
  李秀哉有些迷惑的看着眼前垂头丧气的小胖子,一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半晌,隐隐约约有些了解,却也只是苦笑着摇摇头,并没有解释的欲望。

  原本伸长了脖子等待的罗卿郁于是有些恨恨然。他咬着茶杯泄愤:"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啊!你说一句'我没说那个'会死啊!"
  这举动,让他显得十分的孩子气。
  看着三国棋界公认的大天才少有的失态,李秀哉失笑,刚才的坏心情去了一半。
  他低低的开口回答:"没什么必要吧?明白的人总是明白的。何况——"
  他顿了顿,语气里有着谁也无法模拟的骄傲:"我也并不需要罗卿郁六段的原谅!"
  "你这个人就是这一点最讨厌!"罗小猪越发恨恨然,不知从哪里摸出纸笔,愤愤的乱涂着泄愤:"什么都不说,以为人人都是肚子里的蛔虫!"
  看他这个样子,李秀哉抿唇忍不住泛起了坏心眼的笑,太难得了,罗卿郁的吃瘪啊,真的好想欺负一下子看看……。

  只是,这个愿望还没来得及实现,被气喘吁吁的王立浚打断了——
  "报——,八百里加急,猪哥,您要的东西到了!"
  罗小猪一把扯过信封,掏出了里边的东西瞄了一眼,满意的点点头:"成,你去吧,看好那个傻缺,别让他又跑来当飞利浦!"
  "扎!"王立浚甩了一甩想象中存在的马袖,转身奔向院子的另外一个角落。
  "这种时候,小王还是很好用的……"罗卿郁满意的嘟囔着,把刚才手里涂涂画画的破纸塞进信封里,然后把整个信封推给桌子对面的李秀哉。
  李秀哉有些狐疑的拿起来:"这是——"

  他瞋目结舌的看着手中的往返飞机票:"你们并没有拿我的护照……"
  罗卿郁恢复了他一贯懒洋洋的死样子:"是啊,有时候买机票并不需要那个。关键是看谁去买了!"
  根本无视李秀哉的震惊,他自顾自的说下去:"你们来参加的那个比赛,是四天后的下午。坐三天后的红眼睛航班完全来得及。纸条上是常哥在杭州的地址。下了飞机直接交给出租车司机。估计你到的时候他应该在家里。还有,"
  他笑笑,托着腮歪着头,似真似假的口吻:"我是认真觉得你最近的谱不坏……。"

  好一阵子,李秀哉才能从一地的震惊中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复杂难言的看着眼前人:"我该说感谢吗?"
  "不必,"罗卿郁懒洋洋的挥挥手:"反正我也不是为了你……。"
  "那么,就这样吧!"李秀哉小心的把信封折起来,收在怀里。起身,冲对面的人点点头。
  "如果只是为了不想承我的情就故意不去的话,那可有点傻的离谱。"
  李秀哉眼皮一跳,一个微笑在唇边泛开:"罗卿郁六段总是这么敏锐而直接吗?"
  "我是怎么样的人无关紧要。要不要让别人影响自己该做的事情才重要!"依旧半死不活的趴在石桌上,罗卿郁慢吞吞的回答。
  重新从怀里掏出信封,再看一遍,李秀哉终于下定了决心。于是他微笑着点头:"那么,我就承罗卿郁六段的好意了。"
  罗小猪满不在乎的挥挥手:"不客气。至于李诚熏九段,您不用担心他。我们会好好的照顾他的。"
  心里对诚熏很诚恳的说了对不起,然后为他未来几天的日子默哀后,李秀哉微笑着起身……。


7 结界
  盛夏的杭州,四下里都是一片明晃晃的日光。西湖如同一面巨大的镜子,让这刺目的毒辣更加的难以忍受,忍不住就心烦意乱。
  薄纱裙飘飘的女孩子们,皱着眉头,撑着漂亮的阳伞,聊胜于无的遮挡着日光。男士们却不得不忍受着衬衣的长袖,看着汗一层一层的渗出来,晕出片片湿渍。
  在这酷热的蒸笼里,有一个人,西装革履的站在大太阳下,显得说不出的突兀。来来往往的人群,忍不住都多看两眼这个怪人。
  是李秀哉。
  他依然穿着那身招牌的黑西装,从头到脚包的严严实实。即使因为风尘仆仆而面有倦色,衣着打扮却还是一丝不苟,不见纷乱。
  丝毫没感觉到自己成为路人注目的目标,他只是专注的、默不做声的打量着眼前的这栋老建筑,在揣测着到底是罗卿郁六段写错了地址,还是出租车司机搞错了地方。

  这是太过老旧的一栋楼房,似乎每一块砖都渗出阴阴的水意,厚重的青苔爬满了视野,连扑面而来的空气都是阴森。
  夏子常,住在这里?
  怎么可能?秀哉压抑着自己内心的不安,刻意的嘲笑自己。某种隐隐的,类似于自责的情绪悄悄的在心底最深的角落蔓延……
  最终,他还是下定决心,慢慢的走了进去,好像走进了一个异世界。
  阴暗,潮湿
  走廊上的每一扇门都挂着竹帘。帘子后的门,有的开着,泻出流动的热浪。
  李秀哉在这黑黑的走廊中,慢慢的走着,力图连脚步声都收敛到无。
  每一步,都好像更接近某种他所排斥的真相。

  掀起那架竹帘的一个刹那,强烈的日光骤然奔腾而来,无声的嚎叫着刺向他的眼睛。让习惯了黑暗的秀哉的眼睛,几乎瞬间失明。
  在一丝一缕缓慢找回的视野里,他看见的是——虽然窗明几净,但的确是一间小小的太过寒酸的房间,四下里拥挤的家具之外,地板上剩余的地方刚刚够铺下一张竹编的被擦的油光锃亮的凉席。
  凉席上,一张棋枰,一盘西瓜。
  对坐厮杀的两个人,一边打着扇子一边落子,汗如雨下。
  夏子常大笑着在拍下一子:"衡姐,你就再别顽抗了!你的龙活不了的,西瓜是我的了……"
  下午四点的太阳,正正从窗户里斜射进来,照在他的脸上。
  眉眼飞扬的漂亮面孔,说不出的生机勃勃意气扬扬。漂亮的,几乎让人移不开眼去。坐在他对面的美艳女子莞尔而笑,递给他一杯凉茶,眉目之间是无尽的宠溺和纵容。

  虽然清贫却怡然自得,太过美好的一幅油画。
  美好的,让李秀哉完完全全的感受到自己的多余。
  他突然明白,自己进入了一个结界,一个名为"夏子常与李秀哉无关的世界"结界。
  在这里,一个更加真实的夏子常沉沦、崛起、微笑、哭泣。
  每一次站在自己面前之前,在这个世界里的夏子常已经努力了很久。
  而在他的奋斗之中,汗流浃背的微笑的陪着他的,并不是自己。

  他就这样呆呆的站着,心里翻滚着一些莫名的念头。直到——
  "秀哉!"夏子常跳了起来,一下子没控制好重心,重重的跌在席子上,嘴却还是克制不住的大大的咧开,好端端一张清秀漂亮的脸被笑的傻到惨不忍睹。
  = =|||||
  李秀哉有片刻的无语,为自己刚才感性的情绪,却还是忍不住微微的笑了起来。
  于是,两个人,一个站在,一个躺着,傻傻的对视,微笑。
  楚衡看着他们,忍不住用扇子掩口,轻轻的笑了起来。
  李秀哉有点不好意思,咳嗽了一声,想说点什么。
  夏子常在他之前爬了起来,跑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秀哉,你热不热?"
  万里奔途后的见面后,听到的第一句问候就是这样一句傻话。李秀哉竟然觉得,似乎也还不错。
  尽管依然在怀疑"自己存在的必要性",却始终无法抗拒这样的温暖。被现实推离,却又带着渴望一次次的靠近。一而再,再而三的饮鸩止渴。对于这样的自己,秀哉渐渐开始讨厌起来。

  然而,无论对于自己的观感如何,被某个啰嗦的傻瓜抓住手的时候,你是没什么机会伤春悲秋的。所以李秀哉现在就被拉着坐在了凉席上,强制的脱掉了外套,然后塞了一片西瓜在手中,听着夏子常的唠唠叨叨:
  "秀哉你真是的!杭州今天是38度啊,穿成这个样子,你也不怕中暑啊。衣着严谨是好的,可是也要有个限度啊……"
  对面的女士笑的眉眼弯弯,却一直含笑不语,只看不说。这让李秀哉分外的不自在。他咳嗽了一声,竭力做出不在意的样子回答:"还好,没什么感觉。"
  "所以说,秀哉你不仅是面瘫啊,连对热的敏感也丧失了的说……"
  "喂!"
  眼看两个人又要陷入低层次的吵架循环当中,女王大人摇着扇子不紧不慢的出场了:"秀哉,刚到杭州的吧?旅馆还没搞定吧?小常,你赶紧帮忙,去和秀哉一起订个房间。花港那里我记得有个旅馆不错的,景色也好!"
  "花港,不是离这里有点远吗?不方便吧?"夏子常有点迟疑。
  "嘁!"女王大人抓紧了扇子,忍不住在没人看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你反正也住在一起远点近点有什么关系?棋院那里我替你请假就好了。"
  "住,住在一起?为什么?"
  实在忍无可忍的抽了某木头脑袋一扇子,女王大人不得不咬牙切齿的替他想借口:"因为这两天我让商场的人来装空调,房子没法住人,我本来打算让你去棋院睡沙发的!那么这两天小常就麻烦你了李秀哉九段反正酒店里什么用具都有也不用打包了衣服什么的你自己去买就这样再见!"
  一口气说完,也不管听话的两位是什么表情,从柜子里抓起一把钞票塞到夏子常怀里,再埋头把两个一起礼送出境。一气呵成之后,这才瘫倒在凉席上——见过钝的,没见过这么钝的!真正累死!

  好一阵子才缓过气来,楚衡苦笑着摇摇头,慢吞吞的爬起来。
  "哎呀!看小孩子谈恋爱,真是麻烦啊……"抿口茶水,摇着扇子,发着牢骚。
  "所以,就为了看这场热闹,你才变身圣母的吗?"帘子一闪,有人大大咧咧的坐在了她的身边。
  楚衡变色。
  季平岚连忙举手声明:"我看着那两只羞羞答答的下楼打的走掉了才进来的,绝对没让他们看见!"
  楚衡冷哼一声,没有回答。
  "说嘛说嘛,别一见我就冷着个脸。我到现在都还没明白,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季平岚嬉皮笑脸的蹭噌坐在自己身旁的女人。
  楚衡不可奈何的看着他:"你倒是脸皮厚,适应能力强,一下子就不把自己当外人。"
  "诶!这话说的,我多少年前就这样了,你不是现在才发现吧?"厚颜无耻的某人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咕咚"一大口灌下去,用的正是刚才楚衡的那只杯子。
  楚衡脸红了一下,终于忍了下去——发飙反倒显得太过计较,她忍!皮厚不过眼前的人,她只有忍!
  "喂!别以为装死我就忘了刚才的问题。"季平岚得寸进尺中:"怎么好像很高兴看着自己老公出墙啊?要是这样,那我有没有机会?"
  楚衡终于忍无可忍,把一壶茶浇到眼前人的头上,面无表情的回答:"没有机会。"
  以一种唾面自干的自得其乐的精神,季平岚自己拿了毛巾慢吞吞的擦着脸上的水,笑眯眯:"我这个样子出去,对阿衡你的声誉不利啊……"他拖长了话音,眯着眼睛笑:"不如趁着等衣服干的时候,阿衡告诉我,你想干嘛好不好?"
  使劲瞪着他,最终无可奈何的笑出来:"随便你吧!"
  她抱着腿,微微的笑着,眼睛看向不知名的什么地方:"我啊,我想让那个受了太多苦的孩子得到他想得到的一切……"
  "只要他要,只要我有!"

  这样微笑着的楚衡,看不见身边的季平岚脸上瞬间划过的阴郁。而季平岚也瞬间收拾好了自己的表情,他笑嘻嘻的问:"那你直接就把那两只送做堆算了,自己当的什么炮灰呢?"
  "你觉得可能吗?"
  ……
  ……
  如果一切只是相爱就可以解决的话,世界该多么轻松美妙啊,哪里来的那么多的不得已。而夏子常,在所有人好心纵容下,现在还是不懂得。
  "我宁愿,他永远不懂得,即使有人因此而受苦……"
  只要那个人不叫"夏子常",就好!


8 答案
  "秀哉,在生气吗?"
  灼热的城市从窗外飞快的划过,车厢里冷气开的太足,空气里有着某种冰冷的沉默。李秀哉扭头看着窗外,一声不响。
  夏子常有些局促不安,僵持几秒钟之后,终于小心翼翼的开口。
  秀哉没有回答,心中有着淡淡的倦。
  从北京的四合院开始,自责、心痛以及因为被隐瞒而感受到的伤害,在内心中起起落落,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而这种种的情绪,在杭州的一间西晒中的小小房间里,"哗啦"一声碎成了片。
  在夏子常的怡然自得面前,李秀哉之前的种种心痛似乎瞬间转变成了一个笑话。
  秀哉的内心,不可遏止的升起了某种愤怒,就好像,自己遭受了彻底的愚弄。
  只是,连这愤怒也是毫无道理的,简直是在无理取闹!
  于是,在突然之间觉得心灰意懒。所以,他一句话也不想说,任凭夏子常紧张的在他身边问长问短。

  他只是蹙着眉,默默的回想——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两个人的相处的模式变成了这样,他愤怒他心灰他绝望他挣扎,然后,就是夏子常的无尽道歉。之后是和好,然后就是下一次的争吵。
  好像一个无限死循环,不停的在李秀哉的生命里轮回。
  而最具讽刺意味的却是,每一次李秀哉的失态几乎是完全没有立场的莫名其妙。夏子常,绝对不应该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负载自己这样的负面情绪。然而,每一次,都是夏子常在道歉。
  这样的子常,这样的自己,十足的让人厌恶!
  手托着腮,茫然的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十年来第一次,李秀哉认真的开始考虑某些事情,试图做出某种决断。
  只是,尖锐的痛从身体的最深处攫住了心脏。他疼痛的无法呼吸。
  你看,只是想象一下,就会疼成这个样子,如果真的……。带着淡淡的嘲讽,李秀哉对内心的自己说。
  最终,所有的负面情绪终结在一个温暖的触碰里,他被这温暖从虚无缥缈的世界里,带回了人间。
  暖暖的,干干的,夏子常的手。
  带着一点点的担忧,握住了李秀哉的手,夏子常连声音也是轻轻的,生怕惊扰到眼前的人。
  刚才那个人的样子,无端的让人觉得难过。沉默不言的侧影,几乎透明。夏子常生怕,一个不在意间,眼前的人就会碎掉,然后被风吹到他再也到不了的地方。
  所以,他轻轻的却坚定的握住秀哉的手,希望能够给自己一些安心的保证。那手,冷的像冰。
  在三十九度的天气里,李秀哉浑身冰冷。只有掌心能够接触到一点点的温暖,让他不至于冻僵。所以,他没有抽回手来。
  依然没有说话,只是,上一刻从内心深处泛出的寒冷,的确慢慢消退了。
  沉默的两个人,就这样在一片安静里搞定了所有的入住事宜。

  服务员关门退场的第一秒,夏子常爆发了——
  "对我不满意要明说!都说了我笨,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在生什么气?!"
  他愤愤然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坐在床边,看着那个人的气鼓鼓的样子,秀哉在内心有着一点点的快乐,想哭又想笑。只是,表面上,还是保持着不动声色的样子,冷冷的"哼"一声,慢吞吞的回答:"我哪里敢生气?我站在什么立场上生气?虽然说了是一辈子的朋友,但从北京到杭州也不过小事一件,哪里需要事先告诉?过来拜访走错了地方也是我自己笨,怎么好怪别人……"
  立刻,夏子常的气势就好像吹的过涨的氢气球,"朴"的一声,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张口结舌的站在屋子中央,几次想给自己辩白,却始终不成功。
  最终,还是负气的一下子扑到床上,把头埋到枕头里,哼哼唧唧:"那……那么丢脸的事情,你叫我怎么说的出口?"
  "你在我面前,丢脸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慢吞吞却毫不留情的回答。
  "你真讨厌!"夏子常含恨咬着枕头,把它想象成某人的代替品。
  某人冷冰冰一板一眼的回答:"讨厌不过你!根本就不把人当朋友,整天在那里瞒这个瞒那个……"
  理亏的夏子常于是无话可说的抱着枕头在床上打滚,最终,还是抬起头来,很不情愿的开口:"虽然,于情于理我都该道歉。可是……"
  "在杭州下棋的夏子常和在北京下棋的夏子常,对秀哉来说,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就是在杭州下棋却不告诉我的夏子常,根本就不是那个说事无不言的朋友!"
  "你打劫啊?"
  "要你管?我劫材足够!"
  "哼!"

  别扭半天,夏子常终于爬起来,和李秀哉肩并肩坐着,求和一样撞撞他的肩膀:"三星杯的时候嘛,输的太难看。棋院的领导大概觉得有点丢人,要我道歉我又不肯,所以……"
  即使只听着这些遮遮掩掩的消息,李秀哉大概也能够知道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想想那么久以来,眼前这个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所受到的委屈……
  秀哉有着片刻的难言和淡淡的心疼。
  然而最终,他也只是轻轻的问:"很,难熬吧?"
  夏子常沉默了。
  几分钟后,他缓慢但坚定的摇摇头。
  看着秀哉不解的神情,他挠挠头笑了:"其实,如果秀哉早来一个月,我的想法或许会不同。但是,现在我认真觉得,杭州,也不错!只要有棋下,哪里,都不错!"
  "……一个月前是什么想法?"
  "一个月前啊!"夏子常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时候啊,真是沮丧啊,沮丧的近乎绝望了!甚至都再也不想下了。想着,如果不下了,就好了吧?如果怎么下都不能赢,那就不要下了。"
  他笑的有点不好意思:"幸亏有秀哉在,不然……。总之,我真是一个运气好的家伙。"
  "我?"李秀哉有些茫然。
  "嗯!",
  "秀哉记不记得我的那个电话?就是那个约定好要下网棋的电话?"
  ?
  看着对方茫然的样子,夏子常忍不住笑了起来:"果然,对于秀哉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但是,"
  他突然严肃的看着眼前的人:"但是,对于我来说,秀哉当时的话,的确是救命良药啊!所以,谢谢你,秀哉!"
  被这样郑重其事的感谢着,李秀哉脸红了,他有点不自在的别开视线:"有没有那么严重啊?我都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了?"
  夏子常嘻嘻的笑着,不以为意:"秀哉说,我们下棋,和别人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自己努力而已……。"
  ……这样吗?
  自己,真的说过这样的话吗?
  李秀哉陷入了沉思之中。
  片刻之后,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一切问题的答案,自己早已知道。身处局外的时候,可以看得多么明澈透析,可是一旦身入局中,也还是茫然和慌乱。
  这就是,所谓的"知易行难"吗?


9 待客
  浴室里有隐隐的水声传来,夏子常抱着肩膀想了想,掏出了手机。
  "小猪,你老实说,你是不是瞒着常哥什么事情?秀哉是不是出什么事情啦?"
  电话这边的罗卿郁揉着鼻子哼哼唧唧:"能有什么事情?就你瞎操心!不相信我,你自己去看嘛,真是!"
  "你又不是不知道,杭州修地铁把光缆挖断了,我上哪里看去啊?"
  "哼!那你骂我什么?你凭什么说我不给你通风报信啊!"罗小猪很是不满。
  夏子常犹豫了一下,终于慢吞吞的回答:"在日本的时候我就在怀疑了,当时还以为是自己多心了……"
  他顿了顿,终于很认真的问:"小猪,你们几个,是不是都有点针对李秀哉九段啊?"
  "……"
  "我和你讲,你这样不对。你看,李秀哉九段呢,是个很好的人,而且又和常哥是朋友。欺负李九段呢,第一,很不友好,第二,常哥会很难过,第三,……"
  "停!"罗卿郁揉着头,苦着一张脸:"我错了,常哥,我真的错了。以后再不敢了。求你再不要念了……"你再念下去,我都有杀人灭口的冲动了。
  "哦,"夏子常很乖的停下来,挠挠头,继续问"那你告诉我,秀哉到底怎么啦?他的样子很不对劲。秀哉一直就是太能忍耐的人,一般的事情绝对不至于让他这么失态。我其实一直很担心秀哉的个性。小猪,我和你说,李秀哉九段……"
  "他就是输了几场国内的头衔战,再没其他的了,我拿师公发誓还不成吗?"奄奄一息的罗小猪同学快哭了——拜托,你这是长途电话费好不好,我不要在电话里听你把你家李秀哉九段的有点当经文一样反复的念啊……。
  "头衔战啊~~~~"夏子常挠挠头:"输的很惨吗?"
  "惨不过你当年!算什么大事啊!"罗卿郁嗤之以鼻。
  "谱呢?"
  "你不是吧?你怎么不让我给你背桃花源记啊?还谱!那么多,谁记得住!"罗小猪抓狂。
  "小猪……"
  "……"
  "……"
  "好啦!败给你啦!"
  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沉默的对决,夏子常完胜。罗卿郁心不甘情不愿的愤愤然:"人就在跟前,还让我给你背谱!不争气,没用,烂人!"
  一边骂一边无比迅速的背出一张谱来,恨不得让夏子常一点都听不清才好。
  李秀哉的一个勺子刚刚打出,夏子常立刻打断了罗卿郁的滔滔不绝:"小猪!"
  "又干嘛?"
  "你不该瞒常哥的,秀哉的情况……。"话语里,分明有着极力克制的隐隐怒气。
  在北京的罗小猪同学嘴一撇:"你骂我?"
  声音轻轻软软,如同撒娇一般。但是仔细听来,分明风雨欲来。
  夏子常一惊,忙忙的回答:"没有!绝对没有!小猪别多心……"
  "你就有!你就是大偏心!好心帮你看着你还凶我!为一个外人凶我!烂人!你去找你的李秀哉九段当兄弟去!我不要你了!"
  分明是无理取闹,说到最后却也已经隐隐带着哭音。
  夏子常吓得手足无措,赶紧指天画地的保证,东拉西扯,哄了又哄,把这小祖宗哄得稍微像回事儿了,这才敢挂电话。

  北京的四合院里,凉风习习。
  月光下的石桌上摆着一盘棋。姚景程和李诚熏正在对弈。一众闲人兴致勃勃的旁观。
  只是现在,连下棋的两个人都停下来,所有的人都瞅着抱着手机煲电话粥的罗卿郁。姚景程和王立竣明显是看热闹的,林振玄的表情却有些难以琢磨。
  至于李诚熏,他不懂中文,所以,只好转头悄悄的问曾弦翔:"可以问一下吗?罗卿郁六段在干嘛?为什么……"为什么会显得如此活力充沛表情丰富,和平常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大相径庭。甚至,有一点点的可爱……。
  啊呸!李诚熏立刻在心里唾弃自己:鬼上身了吧?那种人?可爱?
  在他还在纠结的腹诽进行中时,现任李诚熏短期翻译的曾弦翔同学推了推眼镜,微笑:"在和常哥通电话而已。罗师兄和常哥的感情一向很好。"
  夏子常吗?又是那个男人!
  李诚熏的眼神不自觉的暗了暗。

  说话间,罗卿郁已经挂了电话,嘟着嘴晃悠过来。他瞄了一眼棋盘,然后笑了一下:"那今天就先这样吧!姚老师,您不是说明天要早起先去安排女队那边的事情吗?李诚熏九段,天也不早了,你们今天也够辛苦的,早早休息吧!"
  姚景程瞅了他一眼,笑着摇摇头,起身去了。
  李诚熏莫名其妙的看着这盘正正厮杀到最酣畅处的对局,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他在仔细的琢磨昨晚的对局的时候,遇见了曾弦翔,才明白了罗卿郁的意思——

  眼看着不相干人物都退场,三个小坏蛋立刻头碰头,开始商量如何做坏事。
  "小猪!你说你对那傻缺那好干啥?明明就是他害的常哥,你还不准我去练练手!"王立浚的练手一般范围很广,从打架斗殴到棋盘掐架再到往茶水里掺醋,都在此列。
  罗小猪懒洋洋的趴在桌子上,翻个白眼:"出息!就那么个傻缺,还值得拿来练手?当没看见不就完了?你很闲吗?很闲陪姚老师熟悉应氏杯规则去!"
  "……才不要!和姚老师下八个小时,你不如让我去死!"
  "那你还说什么?我要打外围赛,正烦着呢!小曾自己的事情也一堆。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劳力?"
  "……哦。"这是心不甘情不愿的王立浚。
  "而且,常哥刚才又啰嗦了五分钟,要好好照顾这一位。下一次电话过来你要是能忍常哥半小时的唠叨,你现在就去揍扁他,我一点意见没有!"
  夏子常半个小时的唠叨?
  曾弦翔王立竣脸色发青,一起迅速的摇头。
  "所以嘛,"罗小猪心满意足的哼唧着:"我泱泱大国,在不能取得更大利益的前提下,当然是要保持风度了。给那小子看看什么叫中华文明,哼!省得天天坐井观天都不知道月亮是哪里的圆!"
  "小曾。"
  指点江山的妖怪猪一挥手,小弟曾弦翔立刻上前一步:"到!"
  "你既然拿了那厮的钱,就好好当翻译吧!"
  "那钱……"曾弦翔有点犹豫:"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罗卿郁鼻孔朝天:"虽然小王没出钱,但是那机票票面可是足额的。李秀哉九段也就算了,有傻缺愿意充英雄来填档,为啥不要?不给小王是因为这厮根本存不住钱,你不是要开酒吧吗?拿一毛算一毛!再说了,不是让你给那傻缺做翻译吗?劳动所得啦!合情合理合法合社会良俗,绝对和谐!"
  "那好吧,虽然无聊了一点,不过既然是打工的话……"
  "无聊?"罗小猪有些玩味的"哼唧"着笑了:"小曾,你有时候啊……"
  他摇摇头,随即走到刚才那盘残局跟前,指点着:"仔细学着点,看姚老师是怎么玩死那个笨蛋的!"
  "不,不可能吧!那毕竟是韩国第一人啊!而且几乎是三国间的第一人了。姚老师虽然厉害,但是毕竟……"
  毕竟年龄大了,已经过了黄金时期,而且久疏战阵。
  罗卿郁轻轻的笑了一下:"规规矩矩下,姚老师当然下不过他。在任何一个局部,算路的深度和计算速度以及攻击的力度,现在的姚老师都不是李诚熏的对手。"
  "那?"王立竣和曾弦翔面面相觑,一时不解。
  罗卿郁坏笑了一下,大摇大摆在姚景程刚才的位置坐下:"不过,你们别忘了,姚老师可是出了名的阴险……。算了,光说没用。小王,你模仿一下那傻缺的下法。"
  带着满脸的不解,王立竣开始了他狂暴的屠龙之旅。
  而罗卿郁,似乎在所有的正面战场溃不成军。
  然而,面对着黑棋的全面进攻姿态,白棋似乎在整个棋盘上开始了乱七八糟的游击之旅。时而取地,时而取势。似乎构思混乱,根本没有完整的作战方向。
  接触战,一战则退。
  战至不利则脱先。
  然而,在一系列眼花缭乱的转换之后,王立竣和曾弦翔愕然的发现,黑棋,再无任何优势可言。
  "这是……"曾弦翔有些敬畏的喃喃。
  "发现了?"罗卿郁眯着眼睛一笑:"这就是所谓的大局观。不争一城一地的得失,着眼于全盘,绝不以己之短攻人之长。形势不利的时候,就积极的转换。控制住地与势之间的微妙平衡,几次下来,他一直门儿清,但是你就晕了。姚老师他们那一代,把这种玩法发展到了炉火纯青。而且,姚老师的这一手,比起林八段来,还是差了不少的。"
  王立竣脸色肃然,嗫嚅着:"我以为这种下法……"
  "你以为这种下法早就过时了,现在是暴力围棋的时代!"罗卿郁"嗤"的一声笑出来:"真不愧是史上最强业余棋手!你真的以为现代围棋的中兴之地日本,那里的人都是白痴吗?"
  "可,常哥的确……"
  以日式大局观式的围棋打底的夏子常,的确很少能下赢暴力围棋的代表者。
  罗卿郁的脸色阴了阴,他缓缓的吐了口气,半晌才笑笑:"如果我说,常哥的棋力,在大赛的赛场上从来没有发挥到超过自身的七成实力,你信不信?"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他是个滥好人,从来没有相信过自己有了不起的实力吧!"
  一时之间,三个人都沉默了。

  良久,曾弦翔终于回过神来:"那,罗师兄你干嘛不让姚老师和李诚熏九段下完?"
  杀杀现任第一人的锐气,多好?
  罗卿郁瞥了他一眼:"干嘛要下完?留着那傻缺自己乐去!我才没好心到给他指点迷津呢。要是应氏杯上,和姚老师还是这么下,嘿嘿……"
  "这样吗……"曾弦翔托着下巴沉思:"应该还有更好的利用的办法吧……"
  "小曾……"
  "什么?"
  "求全则辱,凡事留点想象余地吧!"
  "才不要!除恶务尽!"
  罗卿郁有着瞬间的无语,随后有气无力的挥挥手,表示随便他处理了。

  王立浚于是"嘿嘿"一笑:"猪哥,常哥刚电话里除了念要照顾那个傻缺外,还说啥了?他和李秀哉九段到了几垒?"
  "这个嘛……"罗卿郁抱着肩膀冥思苦想:"他肯定不会和我说到了几垒啦!不过呢……"
  "不过什么?"两双八卦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
  罗卿郁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打电话的时候,常哥在房间里,而李秀哉九段在洗澡……"
  曾弦翔和王立浚意义深刻的对视一眼。
  王立浚摸着下巴邪魅一笑:"有浴室的房间,必然是宾馆……"
  罗卿郁接一句:"现在是晚上。"
  曾弦翔推了推眼镜,笑得老实诚恳:"所以,到底是事前还是事后呢?"
  ……
  ……
  ……
  "小曾……"
  "什么?"
  "不要用那么老实的表情笑出这么猥琐的笑来,效果很可怕……"


番外 半缘修道半缘君
  清晨醒来的时候,内心有着一种恬静的满足感。
  浑身懒懒的,四肢百骸都充溢着舒适的温暖。所以,不想起床。
  他眯着眼睛看照在床头的那一缕晨光,清澈明媚,依稀能看见小小的灰尘在里边起伏。
  隔着门传来低低的声响,是锅碗瓢盆,很是热闹。
  李秀哉于是抿着嘴笑了,有一点点的快乐,有一点点的不好意思。
  慢慢的爬起来,走向厨房。
  不出所料,早餐已经快准备好了。
  寄着粉红色围裙的那个人,背对着门口,正在集中精神煎蛋。喷香的味道溢满了整个厨房。轻轻的走过去,猛然拦腰抱住:"早上好!"
  个子比他低,够不到颈窝,只好额头抵着后背来回的蹭。
  做饭的人明显一惊,马上关了火。随即拍着他的手,无可奈何的责备:"小心油溅到……。"
  秀哉轻轻的笑,不回答也不肯松手。
  夏子常于是往后靠,放心的把重量交给身后的怀抱,摸索着抱住自己腰的手,反复的摩挲。
  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
  安静的,好像天堂。
  这是一个普通的早晨,和以往那些年的每一天一样。只是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却依然感觉到幸福的不可思议,好像某种甜蜜温暖在心里再也盛不下,想要泛滥出来一样。
  所以,需要拥抱在一起,分享,体会。
  什么都不用说,他想说的,他都懂。
  清澈的阳光从厨房的窗户洒进来,正正围绕着这两个大清早起来就抱在一起的傻瓜。一种黄金般的色泽,闪耀在两个人的头发上……


  "比赛,要加油哦!"微笑着递给秀哉一碗粥,夏子常云淡风轻的说。
  李秀哉慢慢的撕着手里的面包,没有回答。他微微抿着嘴,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夏子常于是苦笑:"拜托,从四强被打出去的人是我好吧,不高兴的人应该是我才是!"
  "谁让你那么不争气!连新人也会输!说好的十周年纪念,在应氏杯会师的……"
  "喂!我那不是被罚了四点吗!那小子的下法有点奇怪,我有点不适应嘛!"
  "还是你没用!"
  "……喂,我生气了!"
  "生出来告诉我一声是男是女!"
  无可奈何的看着无理取闹的恋人,夏子常只好苦笑着摇头:"好啦!轻视新人是我不对。今年不是还有其他的比赛吗?在三星会师也可以啊……"
  李秀哉撇撇嘴,算是接受了这一说法。
  "不过,说起来,就十年了吗?时间过的真快……"夏子常抚摸着中指上的戒指,微微有点出神。
  "是啊!认识二十周年啦……"
  一时,两个人都沉默了。
  往昔的种种,那些快乐的、悲伤的、绝望的、兴奋的往事,如云一般划过两个人的眼前。经过了这么多事情,还能紧紧把手握在一起的两个人,在这一刻内心真诚的感谢上天。
  谢谢天,我们没有错过。
  谢谢天,我们可以一起这么多年。


  "三星杯,不可以再出任何纰漏哦!不然绝不原谅你!"咬着面包的李秀哉九段,非常有气势的给自己一生的对手和朋友下了命令。
  "知道啦知道啦!今年的状态其实还是挺好的嘛……"
  "那有什么用!到现在也还没有在决赛会师!"李秀哉有点负气,也有点沮丧。
  这一年里,六大赛进行过半,夏子常和李秀哉各自进决赛并夺冠两次,成绩不能说不好。但是很不巧的,两个人刚刚错身而过,每次决战的对手都不是彼此。
  在二十年前天元赛上认识的两人,走到一起也有十年的时间。所以两人从年初开始就约定好,要在世界大赛的决赛上一见高下,来纪念这有意义的一年。可惜,老天似乎故意不愿意让他们如意,每次都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最终,在前不久举行的应氏杯四强赛上,势在必得的夏子常,被一个籍籍无名的新人打下马来。
  对此,两人只能说是无限纠结。
  而这一年剩下来给这两人的,只有唯一的三星杯了。也之所以,李秀哉近乎孩子气的下了死命令。


  "诶!不说那个啦!"夏子常笑着拍了拍恋人的肩膀:"三星杯的事情,三星杯再考虑。现在需要考虑的是,既然对手不是我,秀哉一定要把那个奖杯拿回来,绝不可以给别人!这也是十周年纪念的纪念品之一吧!"
  "那种东西,家里堆的都快放不下了吧?"
  每年,这两个人总能轮流的抱回来几个各式各样的奖杯。再加上个子国内的各种比赛得胜的奖杯,日积月累之下,专门用来装这种东西的房间显得颇为拥挤。
  "实在不行,可以让小猪去卖嘛!他对这个有经验的……"
  ……
  ……
  "也好,反正留着也是占地方。"
  两个人于是就这一项家庭收入进行了好一阵子的讨论。


  早晨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李秀哉,整装待发。
  今天,是应氏杯决赛的第五番。被初出茅庐的新人逼到了最后一番棋,不能不说还是有点小小的介意的。
  只是,抬起眼来,看着在厨房忙碌的那个身影,他微微的笑了。
  怎么可能,让一生的朋友失望?
  说好一起在这黑白之际里携手并进,我自然会做到最好。
  然后,在这里,静静的等着你到来。
  等着你,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走向更高更远的境界。


  "秀哉……"
  "什么?"有些奇怪的看着夏子常微红的面孔,李秀哉转身问。
  "你嘴巴上,有米饭粒……"
  脸一红,李秀哉抿着嘴笑:"那你帮我擦掉吧!"
  夏子常也红着脸,慢慢的凑了上来。
  唇微微的触碰,温暖的、小心的、抚慰的。好像有太阳的味道,李秀哉迷迷糊糊的想。
  嘴微微的打开,一切正要开始……


  "门口门口!注意影响!"埋伏了好一阵子的罗小猪拖着他家那口子从楼梯上冲了出来,努力做一脸鄙视状,可惜,闪闪发光的双眼出卖了他——他分明看戏看的十分之爽。
  李秀哉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
  夏子常把他的脸按在自己怀里,然后云淡风轻的回答:"影什么响?你自己不和谐,就看不得别人恩爱啊……"
  "啊呸!你才不和谐!"罗小猪大怒,拖着自家那口子就要在门口上演限制级。
  理所当然,被脸红到滴血的李诚熏同学一巴掌轰到一边去了:"懒得陪你发疯!你要是敢,我……"
  "你什么你?只有这个绝对不能让你!输给老年人根本是耻辱啊~~~~~"
  罗小猪同学再接再厉扑将上来,李诚熏同学半推半就,眼看这俩个小不要脸的就要在自己门口上演活春宫,夏子常只好捂着脸,拖着自家的人就走。
  随便随便,爱干嘛干嘛!
  比不要脸,他们两个绝对比不过身后那两只。
  他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看着自己面红耳赤的专属司机,李秀哉轻轻的笑:"算啦!和那两只较真,你也不怕累死!"
  "懒得理他们!"夏子常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他恨恨然的几乎想咬方向盘泄愤:"我在自家门口告别吻都不行啊啊啊啊!"
  "告什么别?你还不是要送我过来,然后自己去看棋吗?"
  "可毕竟是你自己上决赛沙场嘛,我这次是看客。不告别一下,心里总是不安定。"


  车停在了停车场。
  李秀哉四顾无人,突然凑到驾驶座上的某人面前,啄了一下他的嘴角:"那!我的保证,我绝对会把那个奖杯拿回来给罗卿郁九段换钱的!别太担心了……"
  夏子常一惊,然后笑开,轻轻的吻回去:"那,这个是我的回礼,我保证把三星杯的奖杯抱回去。"
  "那你也得能进决赛才行。"
  "你可以慢慢的看。不过,应氏杯,我可在今天就能看到哦。输的话……"
  李秀哉脸一下子红了起来:"懒得和你说!你等着看我屠龙吧!"
  他飞快的下车,快速的跑进了赛场。
  留下了一脸莫名其妙的夏子常:"洗一个月的碗不算很严重的惩罚吧?怎么就吓成这个样子?"


  这一天,向来以后发制人独步棋坛的李秀哉九段少有的下出了暴力棋谱!这一盘棋,从头杀到尾,几乎步步咄咄逼人。
  最终,李秀哉执黑,中盘屠龙,不计点战胜了对手,再一次捧起了应氏杯。
  拿起奖杯那一刻,满场欢呼雷动。
  然而,李秀哉看见的,只有坐在第二排的那双温柔而含笑的眼睛……


10 迷津
随着曾弦翔的最后一手摆出,李诚熏的双唇抿出了一个极端严厉的弧度。他的双手握紧,手背上,青筋冒了出来。
  有那么一个瞬间,曾弦翔甚至怀疑,他似乎看见了眼前人在发抖。
  然而揉揉眼睛再看时,却只看见了那个一动不动的冷冰冰的青年。他受伤的独狼一样,锐利的目光狠毒的死盯着棋盘。
  推了推眼镜,曾弦翔不动声色的站了起来:"那么,李诚熏九段,我就在院子里打谱,要是有什么事找我的话,出声就行了。"
  迈着几乎可以说是欢快的步子,他推门离开了。
  他的背后,李诚熏定定的坐着,不停的摆弄着云子,甚至没有抬头。

  一直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房间里都没有丝毫的动静。安静的,好像没有任何生物的存在。
  看着围着餐桌虎视眈眈的三人,再看看那把空空的椅子,林振玄挑挑眉毛,不过什么话都没有说。
  姚景程却没那么客气,他咳嗽一声,强自压下笑意:"靠克扣午餐来虐待客人?中国棋院可没这个礼数……。"
  沉默
  ……
  ……
  ……
  五分钟后,在四道几乎要杀人的目光的胁迫下,曾弦翔不情不愿的站起身来,朝屋子里走去。

  李诚熏,还和曾弦翔离开的时候一样,就那样低着头,不停的摆着。似乎过去的几个小时只是一个短的不能再短的时间,他连移动一下都没有。手边,摆着一杯茶,早已冷透。
  面对这样的李诚熏,曾弦翔一时有点无措。
  踌躇半晌之后,他终于哼哼唧唧的叫了一声:"李诚熏九段……"
  没有得到任何回答,李诚熏依旧快捷无伦的落子提子,充耳不闻,连落子的手都不曾顿一下。
  若有若无的歉意,瞬间被蒸发到了异次元,曾弦翔内心愤愤然,刻意提高了声音:"李诚熏九段!"
  李诚熏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停下了手里的工作,茫茫然的抬起头来,满脸的迷惑,似乎一时有些搞不清状况。
  曾弦翔有着片刻的无语,以及,绝对不肯承认的淡淡懊悔。
  于是,他扳着脸,竭力礼貌而冷淡的开口:"大家都在等你,一起吃中饭!"
  李诚熏的脸红了一下,随即迅速恢复成平静无波的冰冷的样子。他点点头,站起来:"不好意思,久等了!"
  嘴上说是不好意思,话音却平板,竭尽全力不让眼前的人感受到有丝毫的歉意在。他就这样大踏步的走出门去,留下曾弦翔一个人眯着眼睛细细的打量着眼前的这盘棋……

  餐桌上,菜色很丰富,看得出主人待客的诚意。
  只是李诚熏九段却吃不下。
  吃不下的原因在于,罗卿郁六段正正坐在了他的右手边。
  罗小猪同学,似乎是左撇子。
  右手执筷的人和左手执筷的人,每每胳膊撞在了一起。
  如果这还不够讨厌的话,罗卿郁的吃相足够打消李诚熏任何一点想果腹的欲望。
  洋洋洒洒,连泼带洒,十足的狼狈不堪。
  吃面条,他大声的吸溜。
  吃花生米,他使劲的吧唧。
  连吃个菜心,他都可以一半含在嘴里,一半露在外面,口水滴答。
  不时还要吸两下鼻涕,用抓了鸡腿的油汪汪的手揉揉鼻子。

  李诚熏看着,忍不住的犯恶心。实在是佩服姚景程和林振玄的视而不见,至于对居然还可以奋起拼抢的王立浚和曾弦翔,他简直要膜拜了。
  还好带了泡面,他这样安慰自己。

  可惜,罗卿郁似乎觉得这样还远远不够。
  在李诚熏为了礼貌起见,想夹某种蔬菜做做样子的时候,他总会发现,有一双筷子刚刚快他一秒,出现在目的地。
  然后,目的物就不翼而飞了。
  下一刻,理所当然的出现在罗卿郁嘴里。
  看着抢菜之前,刻意使劲舔筷子的某人,回忆起刚才似乎出现过的筷子头相碰,李诚熏的胃开始不听使唤的排山倒海……

  "碰"!
  正在热闹的几个人吓了一跳,抬头看时,发现姚景程把碗拍在了桌子上。
  他微微笑着,说不出的和气:"小猪,要注意餐桌礼仪哟~~~~"
  □的波浪线后,三个人一起激灵灵的打了个寒战。
  再开始动手时,每个人举止斯文都可以去国宴做礼仪演示。
  = =||||||||||||||||||

  李诚熏恶狠狠的盯着身边的人。
  他想:居然是被这种人救了命?!真的会是被这种人救了命?
  这样想着,他突然大声的开口:"罗卿郁六段,我想知道一件事!"
  慢条斯理用筷子优雅拨出鱼刺的某人一口打断:"食不言寝不语,李诚熏九段,请注意餐桌礼仪。"
  = =|||||||||

  "远来是客,再说讲究礼仪也不在这一会儿。不知道李诚熏九段想知道什么呢?"能这么强词夺理加唯恐天下不乱的,自然是妖孽姚景程。
  在小徒弟的帮助下搞明白了状况的妖刀大人,酒足饭饱之余,开始要满足自己精神上的需求了。
  罗卿郁冲天空翻了个白眼,装没听见,继续埋头苦吃。
  而拿到了特赦令的李诚熏转过身来,定定的看着眼前的人,异常严肃的开口:"我想知道,十年前,在汉城大酒店的踩踏事件中救我的人,是罗卿郁六段吗?"
  在曾弦翔翔实的翻译过后,现在不止是姚景程了,甚至连林振玄的眼神里都有了闪闪发亮,类似于好奇的光彩在。
  至于王立浚,他一早就"嗷嗷"的嚎出来:"真的真的真的?当年猪哥还有这么助人为乐活雷锋的时候太了不起了……"
  罗卿郁没什么反应,他依旧慢吞吞的吃饭。
  一边的曾弦翔踢了踢他:"罗师兄,李诚熏九段问你话呢!"
  罗卿郁慢条斯理的擦擦嘴,抬起头来,迎向数道好奇的目光,毫不捧场:"问什么问?十年前我就没去过汉城!不信去查棋院的进出境记录去!"
  "呃,对啊,李诚熏九段,应该是你搞错了吧?"王立竣有些迟疑了。
  李诚熏拧着眉毛,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确切的时间,是九年零一个月又四天!三星杯本赛第二轮!这样,你有没有想起来一点!"
  来之前,因为排斥这种最讨厌的境况,李诚熏曾经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去调查,力图证明李秀哉的记忆错误。即使不是被前辈救了,也希望救自己的是个好人。抱着这种莫名的心绪,他向周围所有的当事人核实,去查当年的参赛资料,去查那些纷繁复杂的记录。
  然而,调查到最后,他终于从失望到了绝望。
  当年救他的人,只能是罗卿郁,那个可恨的男人。
  如果可以选择,李诚熏也许宁愿被踩个一下两下,甚至断手断脚,也不愿意被这个人救的吧?
  只是,事实毕竟是事实,与自己的主观愿望是没有关系的。
  所以,不论多么不情愿,当年接受了别人的恩惠,当面致谢应该是最基本的礼数。而对于李诚熏来说,一件事,如果必须去做,那么与其拖着痛苦,不如速战速决为好。
  抱着这样的心绪,李诚熏以疑问开口,想要顺理成章的引出自己的致谢。
  只是,出乎预料,他的提问得到的是断然的否定。
  当年的事情,另一方的当事人坚决不肯承认有这件事的存在。
  这让原本别扭着需要不断说服自己才能继续开口道谢的李诚熏勃然大怒了!他不想做,这没错!但是他既然要做了,对方居然还拒绝,这人简直……。
  怒火攻心之下,李诚熏开始在心里反复盘算,怎么样才能给出更多的证明,逼迫着对方承认,并进而接受自己的道歉。因为想得太过入神,他的脸上惯例的浮现出了一丝冷笑来。这让他显得有些阴险,不像是要来报恩,倒像是来寻仇一般。
  罗卿郁依旧是那副死样子,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面对面的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住了。

  兴致盎然的看着这场热闹,姚景程轻摇着扇子,心下无比欢乐。于是,带着一点点他自己绝对不会承认的幸灾乐祸,他开始不紧不慢的煽风点火:"如果说是九年前的三星杯嘛,那倒是有可能。那回不是小猪第一次进世界大赛的本赛吗?"
  曾弦翔眼睛一亮,双手一拍:"姚老师你这样一说我想起来了!"
  他"啪啪啪"的冲向了自己的房间,再冲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本子的脊上标着一个"X"。
  "哗啦啦"的翻着本子,他兴奋的嘟嘟囔囔着,还不忘中韩双语的解释着:"绝对没错,绝对没错,常哥说过的,啊哈!找到了,就是这个!第x界三星杯,罗师兄进十六强,常哥进决赛。决赛前,常哥住在李秀哉家里,因为酒店出现了伪火灾事故。事故中,常哥和罗师兄以及一个路上捡来的小孩挤在茶水间躲过了一劫……"
  "你的记录出错了!"罗卿郁面无表情的指出。
  "不可能!我的数据绝对正确!"曾弦翔激烈的捍卫着自己情报工作的尊严。
  "常哥没在茶水间,他跑出去救李秀哉九段去了!"
  "你胡……呃,你说什么?"这是傻掉的曾弦翔。
  "你承认了?"这是一脸不相信的李诚熏。
  罗小猪眼光好像漫不经心的瞥过曾弦翔,只是,在目光交接的一个瞬间,那里边几乎含着有狠毒的成分在。这让曾弦翔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还好,他没什么继续的举动。
  他只是漫不经心的看向李诚熏,有些无趣的回答:"小曾说有,那就是有吧!我不太记得了。"
  李诚熏气结。只是,在深呼吸几口后,他竭力平复了自己的心情,一板一眼的低头致谢:"非常感谢您当年的救命之恩,谢谢!"
  瞅着低头的青年认真的姿态看了一会儿,罗卿郁好像有点发呆。
  半分钟后,他才恢复到平常的死样活气的样子,懒洋洋的回答:"那时候傻嘛!年纪小,不懂事,以后不会了。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您今后的做法,与我无关,我也没兴趣知道。只是,承了别人的恩惠,一定要报答,这个是我做人的原则!尽管我本人和您一样,都恨不得当年的事情没发生才好。但是,既然已经这样了,您如果将来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的话,我一定竭尽全力!"
  再次低头行礼后,李诚熏大踏步的离开了饭桌。他要趁自己还控制得住自己的时候,离开这个可恨的人。
  他的背后,罗卿郁眯着眼睛想着些什么。
  良久,微微的笑了。

11 纯真年代(上)
  在李秀哉模糊的记忆里,那年的杭州,那个夏天,是一个最纯真的年代。
  纯真如同水晶的男子带着孩子气的喜悦,和自己肩并着肩坐在单人床的床头。
  那个男子眼含着笑意,低声的和他说着一些平淡的话题。
  他看着他,笑着,说着 ,比划着。
  近在咫尺的距离,黑色的瞳仁里,映着灯光,闪闪发亮。清澈的如同水一样的眸子里,有的,全是李秀哉的身影。就好像,他才是他的整个世界。
  恍惚间,李秀哉似乎看见那个在很早以前就被折断了翅膀,打落到凡尘的男子,如今带着淡淡的温润的光华,一步一步重新走上前来。然后,再次坐在了自己面前的位置上,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没有血泪,没有憎恨,没有怨愤。
  有的,只是无尽的平和。
  所有的辛苦,好像只是随时可以拂去的尘埃。
  他,是怎样做到的呢?
  秀哉有着一瞬间的疑惑,以及,随之而来的淡淡羡慕:真是了不起……。
  在这样的时刻,遇见了这样的他。完美的,如同一个轮回。就好像,在向过去的那些岁, 月的一个告别。
  秀哉在内心揣测着这重逢背后的寓意:
  接下来,应该就是无尽的坠落吧?
  燃烧尽了的恒星,终于会变成陨石和灰烬,它慢慢的下落、崩溃、四分五裂……
  缓慢的毁灭过程里,它大概会带着一种平和的绝望,看向那些依然活着的昔日伙伴。然后,带着最后一丝尊严,从容赴死。

  "秀哉?"
  胡思乱想被打断了,眼前出现了一张担忧的面孔。
  李秀哉一惊,下意识的往后跳,几乎掉下床去。还好夏子常早有准备,一把搂住了他的腰,将他从掉落的险境解救了出来。
  "你啊!看来是真的累了……"夏子常挠挠头,有点无可奈何的笑了:"行了,熄灯睡吧,我不啰嗦了……"
  秀哉的脸红了,讷讷的不知说什么好。
  夏子常皱皱眉头:"要不,我还是回那张床上去吧。这么挤着,你怕休息不好。吹一晚上而已,哪里至于就感冒了。"
  李秀哉摇摇头,拍拍枕头,躺了下来。
  被困在里边的夏子常叹口气,跟着躺了下来:"真是的,什么宾馆啊!居然让空调对着床吹……。"
  秀哉没有说话,骤然无限趋近的温暖人体,让他有些紧张。咳嗽一声,却始终找不到什么话说。
  "先将就一晚吧!明天早上换房间。秀哉,你过来一点,小心掉地上啊!"
  再朝前一点点,几乎碰触到他的胸膛,秀哉一惊,下意识的就要缩成一团。
  夏子常无可奈何的叹口气,捞着他的腰,半强迫的将他揽近:"你怎么越发后退了。床这么小……。"
  被拥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秀哉觉得,自己的身体和他的,几乎完美的嵌合在一起。
  如此的贴近!
  恍若天堂!
  某种安全的错觉,渐渐从神经的最末梢泛起。如最猛烈的麻药,让秀哉有些熏熏然。在一个瞬间,几乎忘记了痛楚。虚无的甘美的狂野的种种幻想,挣脱了理智的枷锁,开始肆意的奔跑:
  抱着自己的双臂如此的有力,就好像可以遮住所有的风霜,可以陪伴自己一直到天荒地老……。
  如果可以一直赖在这个怀抱,是不是就可以再不受伤?
  □□低谷,千帆过尽之后,会不会有这样一双手握紧自己,笑看斜阳?

  "秀哉。"
  "……什么?"
  "秀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吗?"
  "是的,再痛苦再漫长的等待,也有结束的那一刻。所有的煎熬,事后看来,也不过是必要的磨练。"
  "要是熬不下去了怎么办?"
  "那就回头看看,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可是……"可是,你已经要大踏步的赶上前来进而甩开我,走向另一个终点了,我一生的朋友。
  夏子常没有回答。他摸索着,终于找到了秀哉的手。然后,紧紧的握住。
  垂眸看着秀哉的眼睛,清澈的眸子里,有着深沉的情感:"秀哉,我在这里。无论什么时候,只要秀哉需要,我就在这里!"
  对视的两双眼睛,一双有着薄薄的冰和不易察觉的绝望,而另一双,蕴含着无尽的勇气和坚定。
  几秒钟后,秀哉别过眼去,掩饰掉自己的表情。然后,他往前靠了靠,更加靠近那个温暖的怀抱。
  他说:"睡吧!"
  虚妄也好,假象也好。
  现在的我,无法拒绝这样的温暖和希望。
  只有一晚也好……。

  听着耳畔均匀的呼吸声响起,李秀哉这才敢移动一下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僵的身体。
  他抬眼,于是看见了一张恬静如婴儿的睡颜,唇边带着心满意足的淡淡笑意。
  不知不觉间,秀哉的嘴角勾起。
  "傻瓜。" 他低低的说。伸手,想去捏那个傻瓜的鼻子。犹豫了一下,最后只是轻轻的触碰了一下他的鼻尖,然后,慌慌张张的缩回手来。
  那个触感,带着微微的凉意。
  他好像有点上瘾,再次慢慢的伸出手去,轻轻轻轻的,摩挲着这种面孔的轮廓,带着一点点的怯懦的膜拜的神情。
  我爱你呢,子常。
  他低低的说。
  好像被自己的胆大妄为吓到了,他慌慌张张的缩回手来,抱住眼前人的腰,闭着眼睛开始装睡。
  他以为自己会彻夜不眠,会辗转反侧。
  然而,出乎预料,很快,他就沉沉睡去了。带着许久以来不曾有的安心和平静……。

  清晨,罗卿郁坐在院子里,挠着头琢磨今天该去哪里玩。
  然后,他就看见了那个碍眼的家伙。
  李诚熏脸色苍白憔悴,一脸死气的坐在石桌旁边,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棋盘,快捷无伦的不停的摆弄着。
  显而易见,即使昨晚曾经上床,他必然也睡的很不好。
  被完全不放在眼里的人击败的挫败感和崩溃感,如噩梦一般缠绕着他。在找到一个破解的办法前,李诚熏是没法好好休息的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李诚熏是个瘾君子。
  在棋的世界里,他以一种几乎病态的方式,沉溺其中,完全不想抽离。
  极端、彻底、非黑即白。
  这就是李诚熏眼中的世界。
  所以,他在彻夜的通宵未眠后,一脸憔悴的端正的坐在石桌旁,寄望清晨的空气和露水能给他以灵感。

  德行!
  罗卿郁在心里罗卿郁在心里暗暗啐了一口。
  眼不见心不烦,他决定另找一个地方去发呆。
  理论上讲,罗卿郁并不是一个记仇的人。因为他实在太懒惰。懒得去绞尽脑汁去设计,更懒得努力去实施设计。
  所以,我们必须完全公平的说,不管再怎么不待见,只要李诚熏不在眼前晃悠,罗卿郁是不会主动上前去找他的晦气的。
  当然如果正好顺手的话,那么整整也无妨,餐桌上的事情就是一例。

  于是懒惰的罗卿郁六段现在决定避开讨厌鬼,免得一看见他就手痒想欺负人。
  刚一转身,背后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大咳。
  听着真闹心!
  罗卿郁在心里咂舌,真是讨厌鬼!生病也不知道找个合适的地方。
  再偷偷回头看一眼,那傻缺居然还在一边咳嗽一边摆,丝毫没有罢手的意思。
  不过就是下棋而已,一个两个的要不要搞的这么抽风啊?
  他有点苦恼的抓着自己的头发,再瞄一眼空荡荡的院子,几秒钟后,下定了决心。


12 纯真年代(中)
  一个阴影映在了棋盘上。正咳的昏天黑地的李诚熏余光瞟见,原本剧烈的咳嗽又加剧了几分,咳的几乎窒息。当终于能勉力压下自己的动静,喘过气来的时候,他再一次看见了那个可恨的人。
  胖胖的脸上是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手指快速的敲着石桌:"你不用摆了,这样的下法,你一辈子也赢不了姚老师。"
  "你!"一口气噎着,李诚熏就差一口血喷出来。
  罗卿郁似乎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伸手从棋钵里拿出几枚云子来,随手拍在了棋盘上。
  如魔术一般,攻防瞬间异位,上一刻还被李诚熏舞动的生龙活虎的黑大龙眼看之间就困死在方寸之间。
  原本苍白的面孔顿时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李诚熏在石椅上的身体摇摇晃晃,似乎下一刻就会倒下来。
  然而他仰起脸,不肯让人看见他眼眶里多余的液体。他竭力模仿着李秀哉的冷淡自持,最终却还是愤怒的冲眼前的人大吼出声:"很得意吗?有什么了不起!我肯定会赢的,我一定有办法赢的!"
  出乎预料,罗卿郁很痛快的点头承认:"没错,你当然能赢。"
  在李诚熏错愕的眼光里,罗卿郁若有若无的指着棋盘上的某处,面无表情的说:"只要,你不要再那么坚持那么蠢的下下去,你的确有不少的机会……。"
  李诚熏愣愣的看着棋盘的某处,若有所思。
  一时之间,盛夏的庭院里静悄悄的,只有微凉的晨风拂过。

  良久
  李诚熏抬起头来,准备再问点什么,想确认自己的推测。背后突然有人很和气的和他打招呼:"早上好啊!李诚熏九段。"
  他回过头去,是微笑着的曾弦翔。中规中矩的回礼,再扭头。
  他禁不住一愣!
  刚刚还歪歪扭扭的坐在石凳上的罗卿郁,现在已经站了起来,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莫名的,李诚熏几乎认为自己看见了某种名为狼狈的表情划过眼前人的脸上。
  没等他再说什么,师兄弟两人已经哥俩好的勾肩搭背的离开了。
  莫名其妙的盯着两人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李诚熏摇摇头,继续埋首到棋局中去了。
  刚刚,罗卿郁似乎想告诉他点什么。
  似乎,是某种很重要的事情。
  真的,会是自己猜测的那样吗……。

  在外人看来十分亲密友爱的师兄弟二人,这一刻的对话,却绝对和友好不搭边。唇枪舌剑已经热烈到了只差一点点就是掐架的地步了。
  "还好意思说常哥和王师兄圣母?瞅瞅你自己……"曾弦翔抽着鼻子,大大的"鄙夷"两个字写在脸上。
  罗卿郁似乎有点发急,抢白:"我?我什么我?我怎么了!你自己说要多打击那傻缺的!"
  "是哦!"曾弦翔冷哼一声:"可不是打击吗!就差打击到手把手教人家怎么破掉姚老师的发球局了!"
  "……你就好好熬夜看大师杯吧,看姚老师待会儿发现了怎么收拾你!"
  "你少在那里转移话题!我就不明白了,你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的,到底想怎样?"
  "哟喝!猪哥想玩什么姿势啊,小曾你这么不配合?意大利吊灯?"
  ……
  ……
  ……
  嬉皮笑脸耍宝的,当然是头发乱七八糟的王立浚。
  只是,他开口前没翻黄历,正好撞到了棋院两个最可怕的家伙心情最不爽的时候。
  于是
  ……
  ……
  ……
  血腥的镜头持续了十分钟,王立浚最终半死不活的倒在自己的卧室。按老规矩,还是曾弦翔负责帮忙上药。
  揍人揍的理所当然的两个胖子,在短暂的熄火之后,开始争先恐后向第三人叙述事情的始末,竭力鄙视对方的行为,以图把第三人拉到自己的立场来。
  头晕眼花的王立浚在五分钟之后,终于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很猥琐的托着下巴:"嘿嘿"的笑:"小曾,你得了吧!还小猪好心指点傻缺。你认识小猪多少年了,还说这种很傻很天真的话。小猪这种除了好事什么都做的家伙,怎么可能没事献这种殷勤,肯定是有什么后手……"
  "不好意思,我还就献了,怎么样?!"
  王立浚的下巴掉了。

  五分钟后,他终于在曾弦翔的一记狠手后哀号出声:"为为为为什么,小猪你为什么对那个傻缺那么好啊啊啊啊~~~~~~"
  懒洋洋的看着自己抽风的大师弟,撇着嘴的小师弟,罗卿郁似真似假的笑眯眯:"因为啊,他把李秀哉九段送给常哥,我不想常哥承他的人情嘛……。"
  "你不想占他便宜,你可以自己献身让他占你的便宜嘛,为啥……嗷呜!"
  后面的惨叫声是因为被笑眯眯的师兄武力镇压了——罗卿郁同学用报纸卷成筒子,顺手将眼前喋喋不休的家伙抽飞到了墙壁上。
  眯着眼睛打量着被小师弟从墙上撕下来的纸片状的大师弟,罗卿郁提供了他的补充理由:"而且,好歹也算是个一流的棋手,被小王殴打一次就再没法□的话,未免有些浪费。这样的话,这日子也未免太过无趣了,是吧?"
  在那笑眯眯的可怕眼神之下,曾弦翔只好含恨狠狠的点头,内心使劲吐口水。
  至于王立浚,那厮早就两眼冒红心的又无限的堕入了他与生俱来的强者崇拜情节,估计现在正在筹划如何把眼前人扑倒然后拜师的大计……。
  = =
  满意的看看自己的劳动成果,罗卿郁点点头离开了。
  确定他即将关门的第一秒钟,曾弦翔大声的和王立浚咬耳朵:"说了那么一大堆理由,其实还不是看人家颜好?色鬼!"
  "小曾!不许你这样想小猪!"王立浚的声音非常严厉。
  "干嘛干嘛?"怕你不成,曾弦翔对着眼前试图摆师兄谱的某人使劲翻白眼。
  "那傻缺颜哪里好?能好的过我吗?!小猪对我也没怎么样啊……"王立浚一脸陶醉的捧着自己的脸,对着墙上的镜子搔首弄姿。
  曾弦翔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没把手中的膏药全贴到这张脸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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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纯真年代(下)
  古刹清幽,梵音袅袅。
  深林秀树,遮天蔽日,千年古刹隐隐露出飞檐一角。檀香缭绕,一丝一缕,如同那些过往了的沉重岁月。光影交错之间,变幻神秘的结界就此织成。
  带着几分敬畏之心,李秀哉将手中的香插入了硕大的香炉之中。于是,那烟便如同有了生命一般,袅娜轻盈的盘旋着,上升着,最后消失不见了。
  远远的,不知哪间殿宇里隐隐的传来了梵唱,若有若无,虚无缥缈……。
  秀哉痴痴的看着,有几分失神。

  耳边轰然一声钟响,"嗡嗡"之声绕梁,不绝于耳。
  他一惊,抬眼看向身边的人。
  夏子常垂眸,双手合十,正在祷告些什么。
  风过,香烟突浓。如画的眉目在一片氤氲里,渐渐隐去,然后消失了。就好像,他从来不曾在身边,永远只在遥不可及的某个远方。
  秀哉垂眸苦笑,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烟已经散去,只留一个看着他微笑的子常。

  馥郁的花香,在太阳的熏蒸之下,越发猛烈。不时几声蝉鸣,扰乱了一片沉寂。
  这个夏天的午后,李秀哉和夏子常两个人,安安静静的并肩在寺院的一个殿堂和另外一个殿堂间行走着。
  脚下的青砖上,覆着厚厚的苔。
  两人就这样一步一步行来,参拜了每一尊佛像……。

  然后,来到了罗汉堂。
  灵隐寺的罗汉堂,秀哉闻名已久。
  黄铜铸成的五百罗汉,各有各的故事。每一位尊者,都有他的签文。在曲曲折折的罗汉堂中,五百尊神态各异的高高在上里,你可以选定某一尊,然后获得他的签词。
  签词里写的,大抵就是你的命运了,类似于抽签,据说非常灵验。
  至于选定的标准,有的说是男左女右,有的说是数够年龄。而,流传最广的说法,则是"心动"。看到哪一位尊者,心中一动,则你和他有缘。
  最终,秀哉选定了第肆佰壹拾伍尊——金刚尊尊者,而夏子常选定的是第貮佰零柒尊——无边身尊者。
  罗汉堂的大门边,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坐在桌子旁边,脑袋像小鸡啄米一样,正一点一点的打盹。
  秀哉和子常相视一笑,摇摇头,就准备一起离开了。不过是随性之举,这签,也不是一定要解的。
  才走没两步,背后却传来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两位施主留步!"
  两人错愕,回过头来时,那老和尚分明一副半睡半醒的迷糊模样,却还是一手揉着眼睛,一手使劲冲他们招着。
  夏子常好奇,拉着秀哉走了过来:
  "师傅,原不想打扰您的,反正我们两个也不是特别着急这个的……"
  "不可不可!"老和尚嘟囔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付眼镜来戴上,在抽屉里埋头翻着:"两位施主是有缘之人,哪里可以这么怠慢。"
  嘴里说着,手里递给两人一人一张卡片。卡片的正面,印着罗汉的画像和名字。反面,是四句偈子,应该是判词。
  仔细看时,正正是他们俩人刚才各自选中的罗汉。
  夏子常一惊,抬头看那和尚。和尚却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老好人像,完全看不出什么深浅。
  他上了心,忙忙低头看自己的判词。
  词曰:性格粗放世少有,天生其材屠龙手,遭时不用心理安,举杯暂饮三杯酒。
  这词,自然算不上上好,往最好里说,也不过是个中中。不过,倒很是贴切,活脱脱像足了自己的那种倒霉劲儿。
  夏子常笑了一下,再伸过头去看秀哉的,却是:绿水青山何其多,听罢渔谣听樵歌,城市嚣喧留不得,耳目身心受折磨。
  皱皱眉头,子常转头和那和尚商量:"大师,我们再去数一次成不成?"
  那和尚大笑起来:"焉有此理?施主岂不闻'再卜则渎'吗?你二人,批来就是这个命数,改不得的。"
  "改不得?换不换得?"夏子常突然一笑,上挑的凤眼里写满了狡猾淘气:"反正是我们二人这两张签对不对?"
  他一把抓过李秀哉手里的签,然后把自己的那张,拍到了李秀哉手里。
  "到谁手,跟谁走,我的了!"
  李秀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老和尚却哑然失笑了:"这位施主真是有趣。只是,你可想好了?你这中中之签换给这位施主,他也不过得个中下,你得了这下下之签,可是个无法可解的死局了!"
  "无法可解,就不解!大不了重新再下一局。"夏子常扬眉一笑,说不出的眉眼舒展:"反正,我本来就是一个运气一直不好的家伙,不在乎多这一点!"
  "换回来!"终于找到说话机会的李秀哉看起来好像有点生气了,他板着脸冲夏子常嚷嚷。
  "才怪!"夏子常笑嘻嘻的做个鬼脸,不理他。李秀哉在面子允许的条件下,竭尽全力的想把那张卡片抢回来。理所当然的,没任何效果。
  在李秀哉的万般阻挠下,夏子常终于小心翼翼的把那张不吉利的卡片塞回到自己的钱包里。
  看着打打闹闹的两人,老和尚好像有点愣神,定定的盯着这两人看。
  好一阵子,终于回过神来,摇摇头,从自己手腕上卸下一串念珠来,递给秀哉。
  看着秀哉不解的眼神,他笑了起来:"既然这位夏施主坚持,我看李施主你就依他吧!你我今日相见,也算有缘,这串珠子也算跟我多年,送给施主结个善缘吧!"
  "……不是,应该给他吗?他拿了下下签的。"
  "本应如此。只是,夏施主身边有福泽深厚之人,必能逢凶化吉。反倒李施主你……。"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夏子常闻言,连打闹都来不及,生怕老何是临时改了主意,忙忙的抢过念珠戴在了秀哉的手上。然后,这才想起抬头致谢。
  老和尚好像觉得很有趣似的,笑着拍了拍他的头,然后一边大笑一边离去了。
  留下两个人站在那里,面面相觑。

  傍晚 北京 四合院
  罗卿郁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和李诚熏在对局。曾弦翔和王立浚两个人大呼小叫,不停的给李诚熏出着主意,完全无视对方脸上忍耐的表情。
  吵吵闹闹之下,四合院里显得格外热闹。
  姚景程在葡萄架下坐着,远远的看一眼闹腾的要死的几个人,微笑着摇摇头,重新低头看眼前的对局。
  在计时器的读秒声里,他快速的落子提子。
  ……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站在了他的背后,默默的看着。
  姚景程并没有发现,他太过专注了。
  很久,没有这样投入而快乐的摆棋,他一时无暇顾忌到周围的一切。
  "……你,真的要去参加应氏杯?"
  犹豫了良久,那人终于慢慢的开口问,声音,粗粝的如同沙子。
  姚景程的背影明显一抖,手中的云子"啪"的掉到了地上。
  两个人之间,一片沉默。
  当他终于转过身来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已经是完美无暇。
  "可不是吗?"他轻轻松松的回答,夕阳的阴影下,他的眼神显得很飘忽,虚虚的找不到一个现实的落点,好像游离出了现实世界之外。
  面对这样的目光,林振玄的瞳孔缩了缩。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姚景程已经笑了起来,真正的云淡风轻:"可不是吗?"他顿了顿,接着轻轻的说:"对不起,过去一直太麻烦你了。以后,不会了。我终于找到正确的路了……。"
  林振玄想,他应该淡然的点头表示同意才是,长久以来的烦恼终于消散了。只是,涌上心头的为何不是如释重负?
  他喉咙有点发紧。
  姚景程微笑着站起来,走向院子里的一群坏小子:"小曾,走,陪老师到女队那边去。今天白天骂她们骂的够呛,现在只怕在哭鼻子呢!"
  他慢慢的走出了那一片阴影,走到了天光之下。
  红红的火烧云,映亮了他的面孔。


14 夜色
  傍晚,地面的水气被夕阳最后的热力蒸腾了起来。空气好像是湿漉漉的毯子,裹在人身上,气都喘不上来。
  夏子常拉着李秀哉来到了著名的楼外楼。
  暖黄色的灯光下,洁白的瓷器闪着耀眼的光。满座喧喧,刚刚被冷气降下去的温度几乎立刻又被人群升了起来。
  每一桌,都堆积着美味和笑脸。
  快活,热闹,然后,带着点点的奢靡……。
  两个人运气不错,在二楼的窗边找到了座位。窗外,就是夕阳下,波光粼粼的西湖。
  穿着旗袍的服务生微笑而殷勤的打开菜单。夏子常于是摆出东道主的架子,开始介绍这里的名产。尽管,大多数他自己也只是只闻其名。而唯一的一次光临这里,还是因为师弟的请客。
  只是,李秀哉实在是两眼一摸黑,完全不知道从哪里点起。只好苦笑着:"你帮我点好了,我来付账。"
  "喂!我生气了哦!来杭州还让你付账,你诚心寒碜我啊?"
  夏子常大呼小叫着,十分不满。
  抿嘴一笑,李秀哉捧着一杯龙井慢慢的品,随便他发疯。
  夏子常已经开始挑选菜单上那些最有名也最贵的菜,瞎点一气。
  李秀哉坐在灯影里,看着他笑:这个人,这么多年,还是这么的孩子气。时间,好像从来没有在他身上留下打磨的痕迹。
  他快活的看着菜谱,摆出一付阔佬的神气,满不在乎的点着一个又一个昂贵的菜式。心满意足的笑容,令看着他的人也觉得幸福起来。
  所以,李秀哉以一种宠溺的眼神看着他,嘴角微微勾起来。
  "这个……"点菜正点的兴高采烈的人突然踌躇了。偷偷抬眼看了一下对面人,脸微微的红了。最终,还是没有狠下心来点那道龙井虾仁。
  翠绿的龙井,玉白的虾仁,烹出的,想必是秀哉喜欢的清淡而芳香的味道吧?
  只是,他负担不起。
  三百多块钱一道菜,在这大厅里的很多人看来,也许是公道又实惠的价格吧?
  这样想着,夏子常便有些黯然,为着自己的没用。
  细白的瓷杯,被推到了自己的面前。碧绿的茶汤里,映出了自己微微抿嘴的模样。夏子常于是抬头,看着那双微微带有褐色的眼睛,笑了。
  "好茶。"
  "的确不错。走时记得送我两斤。"
  "好啊!难得你喜欢。"
  "我还喜欢我那张签呢,还来!"
  "才怪!"
  "你要不要这么奇怪啊!还信这种东西……"
  "秀哉不信吗?那你还急什么?"
  "喂!"
  "好啦!"一直嬉皮笑脸的夏子常,突然严肃起来:"所谓迷信迷信,迷了也就信了!很多事情,也许真的只有相信,才会成功。"
  李秀哉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相信,并不是无源之水。无条件的相信,也许是世界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东西吧?
  正这样想着,耳边突然有人在说:"就好像,不管怎样,我绝对相信秀哉是最强的棋士!"
  声音坚定,如同信仰。
  秀哉忍不住大笑起来。
  夜色下的西湖,别有一种朦胧的美丽。
  李秀哉长长的叹息。
  内心深处,那些看不见的郁结,好像开始一点一点的松动。然后,破裂……。
  听说,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把锁,只是,钥匙却并不在自己的手中。
  在这个杭州的仲夏夜,属于李秀哉的那把久未打开的锁,在夜风里,在两人都不主意的时候,被夏子常的微笑打开了。带着铜锈,"吱吱嘎嘎"的砰然开放。
  一瞬间,在秀哉的眼里,整个世界突然带上了不同的意味。
  那些早已明白的道理,好像真的进到了自己的心里去。
  长久一段时间以来,他第一次感到了澎湃的生机,和某种强烈的冲动——好想下棋,好想获胜!
  望着四下里的桨声灯影,他忍不住想要赞叹:好美丽的景色,自己居然一直在错过。
  看着他眉眼终于舒展,夏子常轻轻的笑。
  两个人在湖边的栈道上慢慢的行走。
  风拂垂柳,凉风习习。
  清亮的月光映在水上,沾染上了荷花的香气。一切,美丽的如同一个梦境。
  "走了半天,累了没?"
  李秀哉一笑:"好像有一点。"
  只是,路边的长椅上,全是一对一对的情侣。两人一时之间找不到休息的地方。
  子常抓抓头发,跑到树丛边的空地上,脱下外套,然后冲秀哉招招手。
  李秀哉浅笑,慢慢走过来,挨着他坐下:"明明是我比较大,为什么感觉总是你在照顾我呢?"
  "因为,我比较帅嘛……"夏子常理所当然的回答。
  = =|||||||||||||||
  "你如果说你比较没神经,我是会承认的。"
  "秀哉,你这是嫉妒!红果果的嫉妒!"
  "我虽然最近比较倒霉,可也还没落魄到要去嫉妒被师弟抢了先,自己只有一堆亚军的人吧?"
  = =||||||||||||
  有时候,我真恨这家伙呀!——by内心流泪的夏子常。
  嘟着嘴生了半天气的夏子常,左等右等等不到秀哉道歉,很是有点沮丧。
  "你真讨厌!"
  "哦!那可真荣幸!"李秀哉不动声色的欣赏着眼前人的气急败坏,心情越来越好。
  不过,夏子常注定是生气生不了很久的人。
  才五分钟,在李秀哉的刻意引导下,两个人就又开始讨论起近期的对局来(夏子常你个没出息的,活该你一辈子被人欺负!——by 恨铁不成钢的罗小猪同学)。
  "真漂亮!"
  看着湖面上月亮的倒影,秀哉有些入迷。
  "其实,坐船到三潭印月那里,会更漂亮!下次来的话,我们一起去坐船!"
  "……下次。你还要在杭州呆多久呢?回不去了吗?"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估计,应该是很难回去了吧。"夏子常坦白的说,他的神态非常自然,既不沮丧,也不卑微。他只是很平淡的叙述一个事实。
  这是,认命吗?
  秀哉突然心痛,为着他的平和与执拗。于是,他半真半假的建议:"不如,来韩国投奔我怎么样?"
  "才不要!"预料之中的干脆利落的回绝。
  "喂,我认真的!"
  "我也是啊!"夏子常一脸认真的看着他:"我是国家培养出来的棋手呢,怎么可以……。那样做,不是很不合适吗?"
  李秀哉于是一脸坏笑:"所以,你认为杨思敏九段她……"
  夏子常大惊,几乎要跳起来:"你你你,你不要挑拨我和敏敏姐的关系啊!她那个和我这个,怎么是一回事呢?"
  "原来不是吗?"
  "当然不是……"
  一阵呻吟,在离两人很近的地方响起。
  如同被雷劈中,正在大声申辩的夏子常突然变哑了。他和李秀哉无言的对视了两秒。终于,在又一阵□的呻吟响起之际,两人一起红成了热锅上的虾。
  夏子常慌慌张张的跳起来,拉着李秀哉就想跑,恨不得瞬间离了这片鸳鸯地。
  只是,他的动作太过猛烈。李秀哉刚刚起了半身,被他一扯,立刻失去了平衡,眼看就要朝前摔倒。
  夏子常见状大惊,扑了过来垫在他身前,指望能抑制他的下跌之势。
  可惜,救人的人,身板明显没能抵抗势能化成动能的冲击。
  于是,可怜的夏子常同学就成为了李秀哉同学的肉垫席梦思。
  更为不幸的是,跌倒的姿势过于巧妙。
  在下一秒钟,两人的眼睛都因为吃惊而瞪到了最大——李秀哉的唇正正的压在了夏子常的唇上。
  李秀哉,二十五岁,韩国围棋的曾经第一人。
  初吻发生在仲夏的某个夜晚,西湖边。
  起因,是意外。


15 戏谑
淡淡的茶香若有若无的环绕在鼻翼,撩拨着秀哉的心猿意马。他有些无措,有些窃喜,也有些尴尬。
  然而,所有的一切感想,在看着被他压在身下的夏子常那错愕的表情时,全部转化成了某种恶质的情感。
  抬起头来,李秀哉笑的眉眼弯弯。
  他并没有立刻起身。相反,歪着头思索了几秒钟后, 在夏子常惊讶的眼神里,他看见自己逐渐放大的面孔,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然后,他再次印上了对方的唇,甚至,轻佻的咬了咬那柔软的唇瓣。
  夏子常明显被吓呆了。
  五秒钟之后,才惨叫出声:"秀哉,你你你你……"
  "我怎么啦?"李秀哉满不在乎的爬了起来,顺手再拉了一把震惊到呆掉的某人。扯着他离开这是非之地。
  目瞪口呆之际,夏子常乖乖的被某人人诱拐到某背光之处。
  看着他发呆的傻样子,李秀哉暗暗发笑。他在心里暗自盘算着,现在把这家伙卖掉的话,会不会还能让他来数钱呢?
  所以,他抱着肩膀,笑吟吟的等着对方回神。心情,好到不行。

  夏子常的回神,是以脸红为开端的。
  先是,淡淡的粉色从颊上泛起,然后层层晕染越来越深,几乎可以烧起火来。
  随即,脸红范围渐次扩大,从脸颊一直蔓延到后颈。
  李秀哉看的兴味盎然,叹为观止。
  等到连耳朵都红透了,夏子常终于可以磕磕巴巴的开始兴师问罪:"刚……刚开始那个,是,是我不小心啦!但但,但后面那个,是,是怎么回事……?"
  "后面哪个?"秀哉一脸悠闲,坏心眼的问着。
  "就,就是,就是那个嘛……"夏子常几乎要冒烟了。
  李秀哉终于破功,抱着肚子大笑起来:"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
  "喂!"夏子常明显气急败坏。
  "好啦!"李秀哉擦擦笑出来的眼泪,拼命忍笑站起来,大声的慨叹:"真的是,好清纯啊……"
  "你你你你,你有脸说我?"夏子常恼羞成怒了:"你才清纯!我至少都结婚了!你呢?我至少比你有经验!"
  "有些经验啊!"李秀哉慢吞吞的回答:"并不一定要结婚才会有啊!"
  夏子常被吓了一跳,慌慌张张的问:"你你你你,真真真真……"
  秀哉再次忍不住爆笑:"所以说你清纯啊,结婚六年,连接吻都不会的在室男……"
  "你才在室男!你才不会接吻!"男人的尊严被挑战后的愤愤然,终于让夏子常怒火熊熊燃烧起来。
  他双手放在李秀哉肩膀上,愤恨的宣称:"不就是接吻吗?你看着……"
  "喂……"李秀哉还来不及惊讶,就看见眼前的人扑将上来,赌气的贴住自己的唇……
  只是——

  他不得不再一次笑场,几乎瘫倒在了夏子常怀里:"你不要告诉我这六年你就是这种方式和你太太接吻。天啊……。"
  "有什么不对!衡姐说,接吻比起那个那个,"脸一下子红透的夏子常眼睛开始乱飘,就是不敢看眼前人:"是更重要的事情,所以这样很好!"
  看着一脸莫名其妙的夏子常,李秀哉忍不住笑着摇头:"算了,就当我做好事吧!"

  "那,所谓的接吻呢,是要这样的……"
  带着某种戏谑的心情,他仰头,轻轻的贴上了对方的唇。
  那唇,很温暖,有着淡淡的茶香。
  他温柔的摩挲着,如同对待一件最珍贵的珍宝。轻轻的,用舌描绘着这唇上的每一条纹路,勾画着唇形。
  夏子常不知所措,这是他未曾体验过的经历。他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才好,脑筋在瞬间负载太大,短路了。于是他乖乖的站在那里,一任秀哉的摆布。
  下来,该是什么呢?秀哉努力回忆着他平时看的那些剧集,开始还只是模仿,慢慢的,似乎就变成了本能。
  他开始自然而然行动。
  眼前,就是他在心里默默珍爱了很多年的人。他站在无光的角落,默默的看着他,渴慕着他,压抑着自己。
  然而,如今,他完全在自己的眼前了。
  这个诱惑,实在太大。秀哉的眼睛里,有着高热的火焰。
  然而即使如此,他也还是温柔的。
  他温柔诱惑着他,温柔的引导着他,急切的感受着他。
  夏子常被这温柔弄得有些失神,他顺从的微微张开了口。
  不需要更多的邀请,秀哉急切的闯了进去。热烈的侵占着他口腔的每一部分,掠夺着,占有着,纠缠着……。
  这缠绵激烈而持久,两个人如同想要完全融入对方一般厮磨着。
  子常开始喘不过气来,他的双手无力的搭在秀哉的肩上,不知是该推开他还是抱紧他。
  很坚定的搂住他的腰,秀哉没有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他的手已经伸入衬衣之下,开始急切的抚摸着那光滑紧致的肌肤。
  秀哉的手微微的凉。手抚过之处,冷的几乎让子常打个哆嗦。然而,紧接着,冲天的火焰开始随着秀哉的抚摸在他全身游走。
  某种他不熟悉的情感和期冀在体内叫嚣起来——想要更多。这期待,让他浑身紧绷,却又同时几乎脚软的无法支撑自己。
  这让他很慌张。
  黑暗中,好像有他所不明白的什么东西打开了大门。
  他不由自主的朝那个方向走去,带着急切的期待,也带着一丝丝的害怕。
  只是,那个人是秀哉。
  他信任他。
  所以,他任凭他带领自己,走向某个他所不了解的领域……。

  远远的湖边,一场激烈的冲突突然爆发。
  一个女人尖叫着冲到一对携手游湖的男女面前,边哭边骂边厮打。轰然一声,过往的人群嬉笑着聚集了,指指戳戳的笑这看热闹。
  吻得天昏地暗的两个人浑然不觉,只顾抵死缠绵。
  只差一点点,也许就会演变成某种更高程度的牵绊。
  然而,口哨和哄笑声里,一句凄厉的哭骂飘到了秀哉耳边。
  那个女人在哭,她说:"嫁给你这么多年,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要和这个狐狸精……。"
  秀哉一顿,像是三九天被丢到了冰窟窿里。他开始发抖,再也无法继续。
  "秀哉?"迷迷糊糊的夏子常终于回过神来,有些不解的看着眼前的人。也许,也有因为骤然停止的不满也说不定。
  然而,李秀哉只给出了他一个模糊的微笑。试图替他整理好被自己撕扯的乱七八糟的衬衣。只是,一直不能成功
  夏子常一把扯住他的手:"秀哉,你到底怎么了?"
  那手,在微微的发抖。
  秀哉于是只好笑,大笑,刻意让自己显得满不在乎的笑:"现在,你知道谁是在室男了吧?"

  借着这虚弱的笑声,他在内心鄙视着自己:刚才,自己究竟想干什么?
  居然想就在这里,就这样,侵占了眼前这个人。
  不管他的意愿,不管其他的人,甚至不管围棋,把眼前的人牢牢的抓在手中。即使他哭泣,即使他哀求,也绝不放手。
  如果这样还不行的话,毁掉他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弄脏他!
  毁掉他!
  占有他!
  刚才在心里,竟然真的只有这样的想法在反复的回荡……。

  李秀哉,厌恶且恐惧这样的自己。
  怎么舍得?
  怎么舍得伤害你一丝一毫。连想,都是一种罪恶。
  那是他生命里最初的光和热。
  年复一年,他默默的收集着和夏子常的点点滴滴,然后放在内心深处最高的那个神龛里。只有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才敢拿出来,再三的回味。这时的他,嘴角是上翘的。
  而就在刚刚,他做了什么呢?

  夏子常莫名其妙的看着秀哉瞬间苍白了脸色。对朋友的担心马上压倒了刚才心中的某种他自己并不愿意去直面的疑惑。
  所以,他半搂着秀哉的肩膀,希望能给对方一点支持。
  也许,在心底,他很高兴有这样一个借口,可以让自己不必去深究那令他浑身发抖的颤抖和情感到底是什么。
  某种模模糊糊的预感警告着他,不要太过好奇,不然他也许会永远失去秀哉这个朋友。
  而这,是他绝对不敢想象的可怕结局。

  一片沉默里,两人回到旅馆。
  这一次,李秀哉坚决的要求换了房间。
  躺在各自的床上,两个人还是如同平日一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久以后,耳边深长的呼吸告诉李秀哉,夏子常已经堕入梦乡。
  他转头,痴痴的看着那张英俊的脸。
  "子常,再见。"
  是时候回去了。再不走,他不敢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一次来,他的所得已经远远多过他所敢做的最狂妄的猜想。然而,竟然还是不知足。人的心,果然就是这样一个怪物。永远嚎叫着更多。
  而子常,已经没有东西可以给他了。
  而再这样下去,他必然会伤害到子常。自己,也会变成自己原本最看不起的那种人吧?
  所以,趁一切还没有脱序之前,离开这里吧!
  子常,再见!
  谢谢你给我的一切美好回忆!
  我会坚守在棋枰的这一边,等待你的到来,再不会轻言放弃。
  因为,这已经是我们唯一可能不违背道德不用受自己良心谴责的交集。而我,舍不得你。所以,我无法放弃。
  因为棋而爱上你,因为爱你而更加无法放弃棋。
  这是一个打不尽的摇橹劫,而我身陷其中,已经不再去想因果和轻重。

16
"诚熏看起来气色不错,是因为有救命恩人照顾的原因吗?"
  飞向汉城的飞机上,李秀哉含笑问。
  李诚熏没有注意到他的话,专注于偷眼打量身边的人——气色,好像还好。只是,依旧看不出到底在杭州究竟有了怎样的进展。
  微微叹了口气,心底有点沮丧:自己,在前辈面前好像是透明的。但是对于自己,前辈却总是如此的高深莫测。
  这样的自己,怎么能有资格站在前辈身边,甚至说大话要保护他呢?
  这样可不行,要加油!
  在内心这样碎碎念着的李诚熏抬头,不期然,被李秀哉脸上那暧昧的笑容吓了一跳。
  "前、前、前、前辈……。"
  秀哉微微抿着嘴,有点坏心眼的刻意自言自语:"哎呀哎呀,我都不知道北京是这么好的地方啊!看起来,我们诚熏都不想走了呢!还是说,那里有什么舍不得的人呢?"
  "前辈!"李诚熏有些愤愤然:"前辈,你不要这样取笑我呀!明知道我在北京被那群坏人欺负的很惨的!"
  "是这样吗?"秀哉的笑容越发暧昧了。
  诚熏气嘟嘟的看着眼前人,平日里清冷的面孔出现了少见的生动,细长的双目微微的上挑,原本禁欲的面孔上,竟然微微流泻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
  骤然脸红,诚熏忙忙的把脸转过去,结结巴巴的回答:"就,就是这样啦!哼!那群家伙……。"
  "唔,能让诚熏这么介意的人,看来有必要好好调查一下了……"
  不对!
  不对!
  在感到别扭尴尬之外,心里的那丝违和感越来越重。
  瞬息之间,李诚熏心里警铃大作——前辈,从来不是这么喜欢多话和打趣的人……。
  顾不得脸红,他慌慌忙忙转过头来,仔细的观察着眼前的人,试探着问:"前辈看起来,心情也很好的样子嘛?"
  "这个'也'字,用的很巧妙啊……。"
  "前辈!"
  看着李诚熏气恼到通红的面孔,李秀哉轻轻的笑了。他把双手垫在脑后,靠在了座位上:
  "诚熏,谢谢你!"
  轻轻的向热心的后辈致谢,不等对方说什么,他自己淡淡的接了下去:"我大概,做出了一些决定吧。虽然结果怎样,谁也不能提前知道,但是,总要试试才好!"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势在必得。
  有的只是如清风明月般的娓娓道来,好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然而,偏偏就是这样浅淡的话语里,有着一种让人无法抑制去信服的力量。
  淡泊,坚定,自信,不动如山。
  就是这样的李秀哉,在他少年的时代踩过一个又一个的天才,缔造了自己的帝国。
  李诚熏的内心,莫名的激动。
  他想,他正在看着一个王者归来!

  在中国的商业赛中,李秀哉的成绩并不能算好。所以,回国后自然又是被报纸小小的抽打了一顿。
  只是,这一次,秀哉连看报纸的时间都没有了。
  一下飞机,他就奔向了自己的公寓。那里,有着无尽的棋谱之海在召唤他。
  他彻底不再下楼,连吃饭都是靠叫外卖解决。
  打谱,打谱,还是打谱!
  每天早上一起床,简单的梳洗之后,就端正的坐在了棋盘之前,这个姿势,一直保持到夜深。
  有很多次,在终于结束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几乎找不到自己的身体了。
  强大的精神沉溺棋间,不吃不动不言不语。然而,□已经超过极限了。
  浑身麻木的他,呆呆的坐着,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等待着知觉带着针扎一样的刺痛慢慢的回到自己的身体。
  他缓慢的站起来,然后如同尸体一样的倒在床上。
  再睁眼,又是天光之下,棋枰之侧。

  疲劳厌倦的时候,就上网去下网棋。
  他不挑对手,随便找个9D切上一盘,或好或坏,总有大批的人观战。而他也并不在乎。他的胜率并不高,但稍微有点常识的人就能看出,他开始尝试一些新的着法。
  曾经有一阵子,他也曾想着换个新ID,不要被人认出来比较好。
  可是奇怪的是,只要他找人下棋,不论用什么ID,三天之内一定会被海对岸的人传遍整个服务器。
  几次下来,他也就懒得掩饰了。
  自然,曾经的韩国第一人李秀哉九段不务正业,沉迷于网棋这种低端的游戏,又是一次新闻的焦点。
  他被拿出来和声称从来不下网棋的李诚熏做了对比。
  "所以,心无旁骛,不搏二兔,这才是第一人易位的最根本原因吗?"有家报纸这样深沉的感叹着。
  对此,李秀哉难得的笑了一下。因为,他突然想起,很早以前,当自己从师傅手里夺得第一个头衔的时候,当时对自己的报道,用的也是同样的赞美。
  当然,那次被拿来当反面教材的,是他那个人称"老不修"的师傅。

  在那段日子里,唯一能让李秀哉离开房间的,只有比赛。
  他参加了所有的比赛。
  不论是头衔战,还是商业赛,或者是表演赛。
  不论赛事大小,不管奖金高低,也不计较对手。
  对于他的一反常态的高调,不论是媒体还是民间,都抱着一种狐疑的态度。他们,都在猜度他的用意。
  为了奖金吗?在最后退场之前大捞一笔作为退休金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
  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参加媒体的节目不是更好?钱更多,而且不伤体面。现在的李秀哉,在所有的比赛里,都下的让人心惊胆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什么样的勺子,然后,输棋。
  那么,是为了证明自己吗?从低段的手里夺取胜利,给自己积累信心。之前也不是没有人做过。可是,他的战绩并不能说是优秀啊?
  在一众人等带着微微恶意的好奇围观中,只有极少数的人发现了问题。

  "所以,"某局很微不足道商业赛的观局室里,朴立恒惬意的抿了一口杯中的绿茶:"秀哉这小子终于拿出当年的那股子劲头来了呀!"
  "朴老师?您是说……"兼任网站解说员的崔明基带着点试探的意思看向这位前任的围棋皇帝。
  朴立恒"呵呵"一笑:"小子,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啊!今后,只怕你们的日子又要难过咯!"
  "哎呀!您也看出来啦!"崔明基不好意思的挠头一笑:"老实说,最近在棋院的院生中间,大家对前辈下法非常的在意啊!经常讨论的……。"

  在不知不觉间,李秀哉的棋风,改变了。
  稳妥,精细,滴水不漏,这样的谨小慎微之外,他的棋里开始有了某种说不清的东西。宏大的气魄,大胆的构想以及凶狠的搏杀,所有这些以前并不常见于李秀哉行棋中的元素,如今在每盘棋里都有着或多或少的体现。
  只是,好像并不能保持一种稳定的状态。

  "虽然还没有形成他之前的下法那样完美的体系,但是……。"朴立恒笑着摇摇头:"秀哉他,是一个总能让人吃惊的孩子。从很久以前就一直这样了。每次以为他不行了,到此为止了,但每次他都能站起来,然后走到比以前更远的地方去。有的时候,会忍不住想,这孩子,到底有没有极限呢?也有时候会想,干脆自己给他最大的压力,看他能做到什么地步好了!老实说,我真的很期待这次以后的秀哉……"
  崔明基心有戚戚焉的点头:"其实,不管媒体那群白痴怎么说,棋院里倒有一大半,是因为崇拜着前辈的功绩,这才开始学着下棋的人啊!"
  "总之,小子们!你们可要努力了!今年的应氏杯,估计会很看!"朴立恒用这句话给这番讨论做出了结论。
  他站了起来,准备去到现场去给自己的弟子保驾。
  这一局棋,秀哉已经拿下。
  正在手忙脚乱做结语的崔明基忙里偷闲的行礼致意后,回了他一句:"是啊!估计会很精彩!中国那边,连传说中的妖刀前辈都要出战了呢!"

  朴立恒一怔,登时立在了当场。
  屏幕里,这一局棋已经尘埃落定。
  无数的记者和镁光灯冲向了自己心爱的弟子,他微微困扰的皱着眉头。
  然而,朴立恒只是立在当场,一动都不动。
  良久,他终于缓缓的开口问:"消息,确实吗?"
  "什么?"忙得昏头的崔明基抬起头来,愣了半分钟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他点点头:"中国棋院传真过来的参赛选手名单,院长因为不敢相信,怕是同名同姓的人,特意打越洋电话求证了的。夏子常九段、王立浚九段是指定的本赛选手,而姚景程九段、楚衡九段、罗卿郁六段、曾弦翔四段是从选拔赛打起来的外围赛选手。"
  "外围赛……。"朴立恒喃喃的念着。
  然后,他忽而一笑:"想不到,骄傲如你,也有不得不打外围赛的一天啊!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他转身,大踏步的离去了。
  当天,前任的围棋皇帝向韩国棋院正式申请,获得了应氏杯的外围赛选手的预选赛参赛资格。
  一周以后,韩国棋院向应氏杯组委会提出的参数人员名单出炉。
  外围赛参赛选手中,朴立恒,赫然在列。
17
夏子常接到那个电话的时候,人还在机场。
  刚刚送走了李秀哉,心情未免有些低落。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他一时有些茫然。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埋首于棋间这么多年,自己何其有幸,竟然拥有了这样一个朋友。
  每一次的聚散匆匆,每一次的来来往往,每一次的纹枰厮杀,每一次的把酒临风……。
  有一个人,就这样不知不觉的融入了自己生命中。
  朋友?兄弟?
  不,不,还在那之上,比这些都还要重要。
  李秀哉,是夏子常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存在……

  来来往往的面孔里,没有了那张漠然的脸,世界竟然一下子空旷起来。每一个角落挤满了人的候机大厅,竟然没有一个人能让夏子常感觉到一点点的温暖。
  突然,很寂寞。
  在这个杭州盛夏的下午,夏子常前所未有的意识到,李秀哉在自己生命中重量。
  然后,他接到了那个电话。

  "夏子常九段,你人在哪里?赶紧回棋院~~~~~~"是杭州棋院的院长,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立刻!赶紧!"
  "什么事?"刚刚脱离恍惚的夏子常,有些搞不清状况。
  "总之立刻过来!打的!棋院报销!"
  压下心里的狐疑,他匆匆忙忙的赶到了棋院。
  然后——

  "夏子常九段!应氏杯组委会……这么多年……本赛资格……恭喜~~~~~"院长激动的满脸通红,手舞足蹈的说着一些完全没有联系的词。
  完全摸不着头脑,夏子常只好求助的看向一边的楚衡。
  楚衡抿着嘴微微一笑:"刚刚应氏杯的组委会通知我们,本届应氏杯,你被指定为本赛的选手。"
  夏子常愣住了。

  应氏杯,被称为围棋中的奥运会,在国际大赛中具有超然的地位。
  这,除了因为它四年才举办一届和奥运会的周期一样之外,另一个原因在于它高昂的奖金。应氏杯亚军的奖金,比六大赛的冠军奖金,还要多些。
  但与高昂的奖金相应,应氏杯的规则和其他的世界大赛相比,也可以说是独树一帜了。
  比如说,用时。
  比如说,贴目数。
  比如说,不承认和局。
  比如说,猜先后可自选黑白。
  在这个棋界三国鼎立的战国时代,仅仅以一个世界大赛为依托,单独的发展出一套被称为最为科学的规则体系,应氏杯的影响力,可见一斑了。

  也正因此,应氏杯的组委会,有着远超一般世界大赛组织者的权力。
  这权力的表现之一,就是他们可以指定本赛选手。
  应氏杯的本赛选手产生,有三种途径。
  一,棋院的推荐选手
  二,从外围赛打入本赛的选手
  三,应氏杯组委会的指定选手

  只是,为什么,会指定自己呢?夏子常在狂喜过后,开始疑惑。
  组委会的指定,一般会有两种情况。一是给那些曾经为围棋做出过杰出贡献的年长的选手,一是给当年或者前一年比赛中表现抢眼的选手。
  自己,好像哪一种都不沾吧?
  看着他一脸的迷糊,楚衡笑着摊摊手:"不要问我,我也是一头雾水呢!不过,"她笑着朝他身后指了指:"这位先生也许愿意来解释一下。"
  ?
  夏子常疑惑的回头。
  有一个男人,从角落里不紧不慢的走了过来。
  走得近了,这才看清。
  来人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到纹丝不乱,一副金丝边的眼镜之下,显得很是精英。
  他伸出手来,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幸会,我是组委会派来处理这件事的助理。"
  夏子常伸手和他握握,有些惊讶,有些犹豫。
  "夏子常九段好像并不是很想接受这个指定?"来人的话,有些咄咄逼人。
  夏子常吓了一跳,他慌慌张张的挠着头,舌头打结,试图解释:"请,请不要误会!我并没有不尊重组委会决定的意思……。"
  "那您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意思是,"夏子常好像终于冷静下来,他默默的想了半秒钟后,慢吞吞的回答:"应氏杯,在最近的三届之内,从来没有把指定的名额给过两年之内连亚军都没有得过的年轻选手,也从来没有为一个指定名额,派专员过来的先例……。"
  一瞬间,专员大人好像有点狼狈。然而,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推了推眼镜,他很沉稳的回答:"派我过来,主要是因为中国棋院方面声称,夏子常九段并不是棋院的编制内的棋手,棋院方面对这件事无法操作。我过来,就是为了协调这些关系,保证夏子常九段可以正常参赛。至于说资格的认定……。"
  眼镜男好像微笑了一下:"老实说,夏子常九段近年的战绩的确不怎么好看。"
  夏子常有些难堪,却强迫自己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坚决要求得到一个确定答案。
  "一点都没变啊,这么顽固……。"眼镜男小声的嘀咕着。
  "什么?"
  看着对方迷惑的神情,眼镜男恢复了冷漠的表情:"不,没什么。只是,您在刚刚结束的富士通上的那几局棋,让组委会很震撼。"
  "……这样吗?"
  眼镜男突然不耐烦了,抱着肩膀,咄咄逼人:"拜托你,至少请尊重一下我的劳动!为了协调这件事,我从台北到上海再到北京再来杭州,坐了这么久的飞机,我并不是来看西湖风光的。而组委会的先生们,我自信比你更有眼光!"
  夏子常倏然脸红:"给您添麻烦了!那么,我知道了。我会按要求参赛的。还有什么手续需要办吗?"
  眼镜男板着脸递给他一打表格,看着他填完之后,拿过来仔细的检查了一遍,满意的点点头,收了起来。
  "那么,打扰了!"

  看着他这就要走,棋院的院长大人终于回过神来:"这,这就要走?要不,留下用个饭吧?大热天的,怪辛苦的……。"
  "我要尽早回去向组委会汇报,见谅!"来人冷漠的摇摇头,大步的走开了,留下了杭州棋院的几位站在当地,面面相觑。

  "这么多年了,杭州终于也有了本赛的选手啦!我我我,我告诉大家去!小楚小夏,你俩别走啊,待会大家一起去吃个饭,放心,我请客!"
  院长丢下夫妻两口子高兴的跑开了。

  楚衡轻笑着,拍了拍夏子常的背:"不错不错,连组委会的人都惊动了。小常要好好干啦!可别对不起这个名额。"
  "哦……。"夏子常乖乖的点头。随后,又有些不解的挠挠头:"衡姐,我好像没有得罪那位专员大人吧?为什么我觉得他很讨厌我啊……。"
  "讨厌你?"楚衡有些发愣:有谁会讨厌一个人讨厌到在四十度的高温下几千里的奔波,只为找到对方,却确认一个本赛的名额?
  "不知道啦,就是有这种感觉。难道以前在什么地方得罪过这位专员大人?"夏子常皱着眉头仔细的思索。
  楚衡翻出一张名片来:"冯继如,29岁,应该是才进入组委会不久的新人。你没什么机会得罪人家吧……。"
  "冯继如!?"夏子常一脸吃惊的叫了出来:"是他……。"
  ?
  没有回答楚衡的一脸疑惑,夏子常只是喃喃的念着:"原来是他?这么多年,他果然是在做着和棋相关的工作吗……。"
  一时之间,很多年前的那个傍晚,那个被自己以屠龙方式赶出国少队的少年形象和刚才的眼镜精英交叠起来。
  某种类似于愧疚的心情,在夏子常的心里淡淡升起。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冯继如,嗯,这是一个酱油角色,他在前传里有点戏份。
他的存在,其实才是学棋的人的常态——自小学棋,却没有那么幸运可以一辈子下棋。所以对于夏子常这样的棋手,他大概是羡慕而且妒忌的吧。

18 战前(下)
蘼芜姑娘,那个,我就是那个给你发帖的人啊。
因为大家都知道啦,灯我其实是一个cp乱战的爱好者。所以,我想看看黑白里的各种组合的支持率,捂脸,我幼稚我知道。
所以,是说,能不能发个投票贴,让有兴趣的人过去投投看呢?
先说,这个绝对不会影响本文的走向。基本上,从第一章出现,这篇故事的最后一章就已经决定了。
谢谢你啦!
  看也不看的落下最后一子,罗卿郁满脸无所谓的从面如土色的对手身边站了起来。
  六轮循环赛后,中国棋院的第一个外围赛选手资格,产生了。时间,是上午十点五十,离本轮比赛落子刚刚一小时五十分。
  溜达到曾弦翔那一桌瞄了两眼,再跑到角落里看看姚景程,罗卿郁在若干难言的眼光中若无其事的走出来对局大厅。
  刺眼的日光下,他揉揉眼睛,然后冲站在院子里的那个青年"嘻嘻"一笑:"常哥,回来啦?"
  夏子常抿嘴一笑,手臂大大的张开:"回来啦!小猪!"
  胖嘟嘟的青年于是在阳光下奔跑,奔跑着撞进了那个久违的怀抱。
  温暖的如同阳光,淡淡的茶香萦绕在鼻端。所有的纠结,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罗卿郁,也还只是刚来棋院的罗卿郁,抱着自己才华横溢的哥哥撒娇……。
  在夏子常的怀里,罗卿郁笑得天真而真实。那个笑容,好像是初夏的早晨阳光下的第一朵野花。他心满意足的如同拥有了一个世界。
  一边站着的王立浚悄悄转过头去,不想让人看见他眼睛里的水分。
  半晌,王立浚咳嗽了一声:"怎么样?不会又被踢出来了吧?"
  这当然是玩笑,他刚才已经在观局室里收到了战报。
  不出所料,小猪一脸的鄙视:"担心你自己吧!小心本赛第一轮被丢出来!"
  夏子常笑嘻嘻的掐着他的脸:"怎么说话呢?我还不至于第一轮就碰上小王嘛!"
  "常哥,你偏心!"王立浚哇哇大叫着抗议。
  罗卿郁大乐,扯着夏子常:"不理那个十三点,咱们玩去!我刚看啦,小曾和姚老师都赢飞了,不用看啦!"
  "衡姐怎么样呢?"
  罗卿郁大奇:"不会吧?衡姐居然也来凑热闹啊?"
  夏子常笑着点头:"衡姐说,教育后辈这种事,也不能让姚老师一个人出风头啊!所以,杭州棋院的院长一起给了我们两个人的假……。"
  "嗷呜,不妙!"王立浚惨兮兮的抱着头泪奔:"怎办怎办怎办~~~~~~~~"
  看着一脸莫名其妙的夏子常,王立浚含泪喊出他的悲愤:"老大回来了,我的头发怎办啊啊啊啊!!!!!!!"
  于是,又是一场大笑。
  年轻的兄弟们,在夏日猛烈的阳光下,打闹成一团。
  "小常。"冷淡而不合时宜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打断了兄弟间的嬉闹。如同冰柜一样的强力降温作用,气氛骤然冷淡。
  夏子常讪讪然丢开手下正在欺负的师弟,走到来人面前,恭恭敬敬的行礼:"林老师……。"
  "很忙吗?"林振玄斟酌着措辞,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责难。
  夏子常慌忙的摇头:"没!林老师要我做什么?"
  "把行李收拾好后,就来我房间一下吧!"压下一声叹息,看都没看其他的人一眼,林振玄转身离开了。
  夏子常立刻紧紧跟上,明显还是很紧张。
  直到他们走的没影了,王立浚这才松开一直扯着罗卿郁的手:"你好歹懂点礼貌成不成?别老这样……。"
  罗卿郁一脸的冷笑:"我怎么样了?"
  "你!"
  "把人丢开的也是他!现在想捡回去的也是他!天下的便宜都被他占尽了!怎么我笑一下你也有意见?"
  "你!"
  "我什么我?"
  "你又不是林老师!你怎么知道他的辛苦?林老师自己也有自己的为难和立场,你为什么不站在他的立场为他想想?"
  "不好意思,我从来没有圣母属性。我干嘛要替他着想?天下人那么多,我一个一个想得过来吗?重要的人照顾好就够了!"
  手一挥,他打断了王立浚下面的争辩:"懒得和你吵!我回去睡觉了!"
  王立浚气得跳,最终还是嘟嘟囔囔的跟在他背后,试图说服他。两人一起,慢慢走远了……。
  林振玄的房间
  一座棋枰,夏子常和林振玄分坐两端。两个人迅捷无伦的摆出一些变化来。
  屋内,一时只有落子声。
  只有对局的时候,夏子常坐在林振玄对面才不会僵硬。他沉迷于黑白的世界,再无暇顾忌其他。下意识的遗忘了,坐在他对面的就是他一心希望不要让其失望的老师,自己最看重的人之一。
  就好像以前的那些岁月又在慢慢回转,夏子常又变成了那个生动的、计较输赢的小孩子。
上风的时候,轻轻抿着嘴笑。
  为难的时候,打横啃着扇子。
  落子的时候坚决,长考的时候皱眉。

  这样的夏子常……。
  林振玄觉得自己的嗓子有些发哽。
  "老师?"
  迟迟不见他落子,夏子常有些狐疑的抬头。
  林振玄借着端起茶杯,掩盖好自己的表情。沉默了半天,才能继续开口说话。
  他说:"这几局,你有什么感觉?"
  夏子常皱着眉头,仔细的回想,最后慢吞吞的回答:"气魄很大,厚势,均衡,非常了不起的下法!只是……。"
  "只是并非无懈可击。"林振玄淡淡的接上:"对付这样的对手,你觉得自己有几成把握?"
  夏子常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您这样说,让我怎么回答呢?"
  林振玄于是了然,他几乎露出一个微笑来。
  "这是,李秀哉九段最近在网上的对局。"
  "秀哉?"夏子常一惊,他重新低头仔细打量着刚才的对局。然后,抬头,有些犹豫的问自己的老师:"如果是秀哉的话,会不会是另有想法……。"
  "小常!"林振玄的声音下意识的严厉。
  夏子常一惊,立刻坐直,有些忐忑的望着他。
  林振玄叹了一口气,努力把声音调回到一个不那么严厉的波段:"李秀哉,近半个月来,在网上和小王小曾的对局结果,是全负。"
  "怎么可能?!"夏子常错愕,一脸的不可置信。
  "小王的话,他的棋风和秀哉的正相克,这也就算了。但是小曾……。"
  "对啊,就是小曾。"林振玄淡淡的回答他:"所有的人,都认为小曾的资质远不如李秀哉吧?"
  夏子常脸一红,讷讷的不知怎么回答。
  "小常,有很多事情,老师想对你说……"林振玄顿住了,"抱歉"两个字缠在舌尖,却怎么也吐不出去。
  最终,他只是淡淡的叹息:"今时今日的你,我不认为会输给任何人。你只要不认为自己会输,你就不会再输了……。"
  夏子常有点不好意思,他不知道该如何接口,只好揉揉鼻子,听老师继续讲下去。
  "刚才的棋风,你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但是只要一听说是李秀哉的下法,你就会去猜想,他是不是还有别的想法或者后手。只要有这种想法在,你就先损了一手棋。因为,你在顾虑一些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东西了。"
  "小常,你要记住,"林振玄最后这样为自己的话做了总结:"你算不清的地方,对手一定也算不清!不论他是谁!"

19 怪癖
跟随着人流艰难的从车厢里爬出来,夏子常把行李放在地上,一边揉着被勒的酸痛的肩膀,一边盯着车厢出口,等着其他几个人出来。
  王立浚一脸晦气的蹦过来:"常哥常哥,累死啦!"
  夏子常笑笑,从肩上的包里翻出一瓶矿泉水递给他。正准备说点什么安抚的话,眼前的人已经被身后的人一脚踢开:"睡卧铺还睡累了是吧?常哥扛着行礼,你光着手,你还好意思说累!"
  胖胖的曾弦翔一把抢过夏子常肩上的包:"就跟你说啦,常哥!这么多人,多打几个包好啦,不用搞得那么累呀!"
  夏子常笑笑:"东西一多就容易丢,再说了,就这两步我还扛得动啦!小猪呢?"
  "来了来了!"胖嘟嘟的罗卿郁揉着眼睛跑过来:"快走快走!王宝和大酒店怎么也得半个小时吧……。"
  他好像背后有鬼催一样,抓起地上的大包裹,腾腾一阵猛冲,后面几个人赶紧跟上。
  王宝和大酒店,是近几届应氏杯惯例选择的开闭幕式的举行酒店。
  各国棋手,理所当然会选择这里下榻。
  夏子常给小猪和自己,王立浚和曾弦翔各订了一间双人间。想想,再给楚衡和姚景程、林振玄各订了一间单间。
  看着服务生低头含笑的办理服务,夏子常挠挠头,再左右看看,然后很不好意思的低声问:"那个,不好意思,请问一下,韩国棋手的房间已经确定了吗?"
  服务生很有礼貌的抬头,正准备回答一句什么。
  夏子常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冷哼,然后就听见有人冷冷的问:"李秀哉九段和朴立恒九段的房间是哪两间?"
  服务生愣了愣,下意识的就回答:"李先生的房间是16xx,朴先生是10xx。"
  妖怪猪走上前来,脸色不善:"麻烦,把刚才的订的房间,换两个单间到10楼去,至少要一个双数房号的。"
  ……
  ……
  电梯里,夏子常小心翼翼的看向身边气呼呼的妖怪猪:"那个,我没要问朴老师的房间号啊?"
  "嗤~~~"王立浚捂着嘴拼命看向眼前的门,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罗小猪冷笑:"可不是吗?你要了你家李秀哉九段就万事如意了,哪里会管别人 ……。"
  听着话音不善,夏子常慌忙转换,自打富士通后,小猪他们对着李秀哉好像有着莫名的敌视,夏子常常常感到无力。
  "好啦!李秀哉九段可没得罪你,别拿人家嚼舌头了。你为啥非要把姚老师和衡姐换到朴老师一层啊?方便他们复盘?"
  罗小猪朝天翻个白眼:"你就是笨死的!"
  他推了推完全没有必要戴上的墨镜,拒绝回答这个降低他智商的问题。
  莫名其妙的夏子常只好求助一样看着在场唯一一个看起来比较正常的师弟。
  曾弦翔没有辜负他的希望,他笑嘻嘻的回答:"常哥,用脚板想也知道那两个房间是给姚老师和林老师的嘛!衡姐肯定不会高兴看见的……。"
  "为,为什么?"
  "因为,有些事情,是女士不宜观摩的嘛~~~~。"小曾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和王立浚交换了一个颇有深意的眼神。
  夏子常激灵灵打个寒颤,决定放弃追问。直觉告诉他,下面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好话。
  把行李丢到自己的房间,罗卿郁立刻就拖着夏子常冲进了楼下某间双号的房间。
  看着被自己惯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弟弟突然开始勤俭的收拾房间,夏子常一时有些适应不能。
  呆了半分钟之后,他慌忙跑上来帮忙。
  嘴里嘟囔着:"小猪小猪,你站到一边去。你想怎么收拾,跟常哥说,小心别把手划了!怎么突然想收拾旅馆的房间啊……。"
  罗卿郁擦擦汗,笑了一下:"你又不是不知道,姚老师那个人,别的没有,毛病特别多。出门下个棋,那忌讳快赶上皇帝了……。"
  夏子常恍若大悟,连连点头:"对哦,以前就听说过的,但是我来了以后姚老师都不怎么下棋了……。"
  小猪笑着摇摇头:"天天看着,多少也能看出来点。难得他肯出来了,就让他顺心点吧!"
  夏子常看看他,小猪胖乎乎的脸上是少有的认真的表情。于是夏子常微微一笑:谁说我们家小猪不懂事?不知道心疼人?
  ……
  ……
  ……
  ……
  半个小时的天翻地覆之后,夏子常揉着腰,看向罗小猪:"怎么样?还差点什么?"
  小猪擦擦汗,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来:"等等哈,让我再查查……"
  "房间里不能有书本,因为书和'输'同音,不吉利。"
  "ok!我已经把所有的书都做好记号搬到咱们屋去了。"
  "房间里的饮料只能有白酒和开水。"
  "我查查看。这又是什么讲究?"
  罗卿郁笑了一下:"他那个人,只喝白酒,放点洋酒在那儿嫌坏了他的风水。"
  "房间号码?"
  "ok!"
  "今年是单数年还是双数年……"
  夏子常有些无语的看过来。
  罗小猪抓抓头发,傻笑:"这个,好像不归我管,他自己看着办。"
  再下来的条目越来越不像话,听得夏子常一个头两个大。
  比如,不能在下棋的时候遇见作"书记"的人,因为"书记"="输棋"。
  比如,不能碰见穿睡裙的女人。
  比如……
  "我说,这样真的有助于赢棋啊?"夏子常瞋目结舌的看向自己的师弟:"难得你竟然还记得住……。"
  小猪"呵呵"一笑,把本子收好:"他在给自己找精神力量啦!不管!他玩的高兴就好!"
  "这么多年,他还是这么怪癖没变……。"门口,突然传来一句怪腔怪调的中文感慨。
  夏子常和罗卿郁一惊,回头看时,却是朴立恒。
  他定定的看着刚刚被折腾成一团狼藉,然后又从狼藉中折腾回来的房间,眼神有着莫名的伤感。
  罗小猪回过神来,懒洋洋的一挥手:"哟!好久没见,朴老师。夫人随行了否?"
  朴立恒狡猾的一笑:"棋手下个棋,太太来干什么呢?你说是吧?"
  "来防止先生爬墙玩嘛!免得年纪大了摔断了腿脚啥的……。"
  "诶,太太也是通情达理的人,看着先生的初恋对象被青梅竹马甩了,一定不会介意先生上去安慰一下的嘛!"
  眯着眼睛看了一眼他的背后,罗卿郁似笑非笑的回答:"哎呀,那我可不知道啦!不过——姚老师,您终于来啦!看看房间满意不?"
  朴立恒猛然僵硬!
  慢慢的回头,他身后,姚景程提着行李,满脸木然的等着进门。再远一点,是面无表情的林振玄。
  罗卿郁于是忍着笑,拖着一脸懵懂的夏子常立刻离开了这是非场所,跑到楼上去找王立浚和曾弦翔去说八卦。
  = =|||||||||||

20. 逝水
扇长一尺二分,以竹为骨,被握在细瘦苍白的手中。
  扇子被一分一分的展开来,于是就看见了京元纸做成的扇面。原本雪白的颜色,被岁月侵染,泛出了黄色的古意,古润苍细。
  扇面,是空白的,只在最下角,有一方小小的红印。
  寂静的对局室里,只有清脆的落子声回荡。
  斜斜的坐在棋枰前的男子,一派闲淡适意。只是,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这让他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左手执子,右手握扇。
  手中的折扇一格一格缓缓打开,再一格一格慢慢合上。
  时间,就在这个不经意的动作中,缓缓的流去……
  星.无忧角的小林流开局,上来就狠捞实地的作风,以轻灵机巧的招法诡异的砍入对方的大空……。
  在对局室里观局的林振玄默默的注视着屏幕,不言不动。
  很多年以前,他也曾经在这个位子坐着,做着一样的事情。
  那个人的棋风,在这么多年之后,居然还是那样的轻灵妖异。好像,惨痛的岁月,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的痕迹……。
  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有一个瞬间,林振玄几乎兴起了这样的错觉。
  然后,他举起自己的手放在眼前。
  修长的手指,苍白的手掌。
  在室内明亮的灯光下,他眯着眼睛细细的看。于是,就看见了那丝细细的红线,从手指缝间蜿蜒流下……。
  他冷冷的笑了,打碎了自己的妄想。
  发生了的事情就是发生了,居然还在这里做这样无谓的期待,实在是可耻……。
  不论多么美好的过往,过去了,终究是过去了。
  时间如同永不停止的河流,卷携着所有一切向前奔腾而去。站在河岸边的人,永远无法留住,无法挽回。
  就好像,屏幕里依然是那个人执子,而陪他在这里观局的,却早已换了人。
  夏子常一动不动的盯着屏幕,不时从身旁的棋钵里拿出云子摆来摆去。他仔细的观看,他认真的赞叹,他全心的投入在这黑白的世界里。
  看着他,林振玄微微的笑了一下。他几乎要把手伸出去,摸摸眼前人剪的很短的头发。如同小的时候每一次想要夸奖他的时候一样。
  然而,他最终只是动了动手指,便收回了手。掌心,握紧,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时留下来的温暖。
  只是,这些年,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
  他问自己,突然感到一片的茫然。
  "老师?"
  抬头,是夏子常担心的面孔。林振玄默默的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他一板一眼的指着棋盘的右下,轻轻的说:"胜负,快决出来了吧?"
  夏子常微笑着点头:"嗯。姚老师的腾挪,真是漂亮。"
  诚如此言。
  由于姚景程捞取了大量的实地,对手不得不支撑起左下的阵势来勉强支持。并以此为靠,向姚景程的黑棋发起了疯狂的猛攻,以图收复失地。
  然而,姚景程的治孤手段简直让人叹为观止。他异常灵巧的躲过了白棋一波又一波凶狠的攻击。让自己的大块在这暴风骤雨中,获得了安定。
  随即,突然反戈一击,瞬时将右下的白棋鲸吞。
  白棋至此,投子。
  姚景程轻笑一声,站起身来。
  不过一件普通的白色衬衣,穿在他身上,居然有飘飘然出尘之态。
  "刷"的打开折扇,他摇摇晃晃的走出了对局室。
  走廊上的工作人员,很恭敬的行礼后,让到一边。在他的背后,很多人在窃窃私语,不时敬畏的看一眼这位几乎是传说中的人物。
  走廊的转角处,一个穿着大红色波西米亚长裙的女人踩着三寸以上的高跟摇曳生姿的晃了过来。
  姚景程一手捂脸,立刻转身,只想装没看见。
  对方当然不会让他如意。"啪"的一扇就抽了过来。
  "不错嘛!小妖,还没老!"
  姚景程觉得异常丢脸,非常想把这女人拖到角落里去,给她加一件衣服。
  当然,只是妄想而已。
  所以,他只能竭力压抑着自己,低低的吼着:"你这是什么打扮?想想你的年龄,女人!"
  "我的打扮怎么了?"楚衡看看自己的一身的热辣装扮,很是满意的耸肩:"我老公都没说什么,你有意见?"
  "……我敢有什么意见?我说,"姚景程咬咬牙,欲言又止。
  "怎么?"
  "你该不会是靠给对手眼睛吃冰激凌赢下这一局的吧?"
  "你去死!"
  传说中的妖刀大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女人打的抱头鼠窜,碎掉了众粉丝一地的玻璃心。
  "中国,再没有人了吗?居然让这么老的文物来下国际赛……。"轻蔑的日语在不远处响起。
  正在打闹的二人顿了一下。
  随即,楚衡趴到了姚景程肩上,两人一起看向那个说话的人。
  很年轻的一个棋手,一脸的蔑视,冷笑的看着眼前的两人。
  "怎么办啊?被嫌弃了呢……"楚衡轻笑着问,用的,是很流利的日语。
  "能怎么办?"姚景程懒洋洋的笑着,摆弄着手里的折扇:"好像是你下一轮预选赛的对手啊,阿衡~~~。"
  楚衡的下巴搭在他肩膀上,笑嘻嘻的回答:"好像是啊!记得是大田名人的儿子,屠了他怎么样?"
  "这样,不好吧?"姚景程摆弄着他的扇子:"我比较喜欢你用宇宙流,最后收官憋死他……。"
  "宇宙流之后拼官子?"楚衡笑着摇摇头:"你还真是……。"
  虽然这样说着,她却已经从姚景程身后走出来,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气得浑身发抖的年轻人。
  "刷"的一声打开折扇,直直将那个"诈"字推向年轻人的眼前。楚衡微微的笑着:"小子,记得回去告诉令尊,赢你的人,叫楚衡!"
  她收回扇子,轻轻的掩着嘴"吃吃"的笑:"这样,你也许可以少挨两戒尺。"
  傍晚的夕阳照在她身上,某种类似于杀意的气势从她身上弥漫出来。
  这个女人,在这一刻艳丽的惊人,也冰冷的吓人。

21 奔流
宇宙流,顾名思义,是不重边地实利,而将视线投向整个棋盘中央天空宇宙的作战布局流派。
这一流派的出现,在棋道世界里的影响,不啻于一次地震。它为之前一直执着于边地争夺的棋道带来了更为丰富的思想,更为广阔的眼界。
也因此,它被称为"两百年也不会消失的流派"。
但事实上,使用宇宙流,并不是"为了取得外势,将所有棋子落于高位"这样简单。相反,宇宙流的精髓,是以棋手强大的攻击力和绝佳的局面平衡感为支撑,以获取中腹的大模样作为手段,自然流畅的进行攻击。
因此,宇宙流的创始人武宫正树先生更愿意将这一流派称之为"自然流"。
也因此,棋手间流传着一个笑话:宇宙流,浪漫、充满想象和激情。它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不好赢棋。
也是因此,在国际大赛的赛场,宇宙流出现的次数渐渐减少。
这一年,在应氏杯预选赛的最后一轮,有一位红衣的女子,执黑,下出了天衣无缝的宇宙流名局。
投子的一刻,来自日本年轻的名人,心如死灰。
出身自围棋世家,而即使在英才辈出的家族里,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长辈的赞许,同辈的钦羡,以及来自各处的崇拜的目光,组成了他生活的常态。
内心里,不是不自负的。
尤其是,他刚刚在国内的头衔战中,成为了最年轻的名人。
所以,他拒绝了原本是囊中之物的本赛名额,执意从外围赛打起。希望能够缔造属于自己的神话。
而他,的确有猖狂的资格。
只是,很不幸,在外围赛的最后一轮,他遇见了一个平生最恨别人在她面前比她还猖狂的女人。
围棋,是男人的国度。自古以来,可以打破这一垄断的女子,屈指可数。
所以,当执黑的女子草草挂角之后,构筑出三连星的时候,大田和之心内的蔑视油然而生:果然是妇人之见,只喜欢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
棋枰之上,宇宙流宏大的模样已经初见雏形。
只是细看之下,这模样虽然壮阔,却空虚单薄的让人叹息,处处在漏风。
冷冷一笑,"啪"的一声,大田和之傲慢的把手中的云子拍落在棋枰上——白18,跳起,正正开始冲击黑子的薄味。
似乎是非常恰当的应对。
然而,楚衡的应对却巧妙到令人拍案——黑19,挤。
有此一手,黑棋已经便宜占尽。
白如欲接,则黑有了靠的先手。白如欲低挂,就需要担心黑的镇头。
真真成为了两难之局。
好在,实战中楚衡见好就收,平稳补棋之后,就不再这里多做纠缠了。
她的重点,始终是在天元。
棋盘的中心,那里是自古以来被棋手们忽视的宇宙。
被人抢得先手的大田和之,心情大恶之下,开始放手一搏,强硬应对。
于是,以下的进行中,形成了激战。
冲撞!扭断!搏杀!
白棋的应对,固然有鲁莽的嫌疑,只是到了这个地步的确已经无路可退。他如果放任楚衡的黑子封住腹空,则必败无疑。
所以,白棋放出了胜负手,将整个棋局拖入了乱战,冀图乱中打入,侵消黑空。
看似乱来的招式背后,其实藏有极其复杂的后继变化。
他悄悄的屏息,如同挖好了陷阱的猎手,等待猎物的来临。
大田和之,日本最年轻的名人,被称为日本的明日之星,绝对不是浪得虚名。
只是,这一次他的精心筹谋,却是为他的对手搭建了最完美的表演舞台。
接下来的行棋,变成了楚衡一个人的表演赛。
就见她宛如御风而行,在整个棋盘之上纵横挥洒,指点江山。磅礴的行棋,如同行云流水。
对于大田和之的阴险打入,楚衡的黑子应对于轻灵的近身攻击。
进而,借着攻击之势,巧妙的引导着对方,让对方随着自己的节奏起舞。转眼间,借由攻击,大空堪堪将要围出。
大田和之自然也非泛泛之辈,他敏锐的抓住了左下角唯一出棋的头绪,狠狠一断!
这个架势,倒像是冀图螺丝里做道场,想在中腹经营,借径求活。
对此,楚衡很好脾气的放任了。
当然,不能说完全放任。她只是很严厉的冲断两手,最大限度的限制了白棋在中腹所能借用的材料之后,就放手不管了。
由着大田和之去折腾。
到了这个地步,如果是王立浚来下,他十有八九会选择硬杀。
如果是夏子常,他大概会如影随形,四处限制对手的行动。
如果是罗卿郁……。
好吧,如果是罗卿郁,一切预测都是没有意义的,他也许会以"真不好玩"为借口,立刻推枰起立也不一定。
然而,现在执黑的是楚衡。
曾经被人称为"近身柳叶刀"的楚衡。
她只是微微一笑,笑容冷酷如刀锋。
她手中的云子,落在了最不可思议的一个位置——"三.三"!
点角!
波澜壮阔的宇宙流,在那一个瞬间,摇身一变,变成了最注重边角的实地流。
地与势之间的转换,在这一个瞬间达到了完美的平衡。
顺势而行,自然为之。
这,就是宇宙流的真谛。
这也就是为什么武宫正树先生,更愿意称之为自然流的原因。
如果楚衡继续坚持之前的思路前去挂角,毫无疑问可以扩大原本就不小的模样。
只是,这样一来,危险性就大大增加了。
因为模样里边是如此的空虚,随时都可能被掏。
而楚衡现在的选择,弃空而取地,蚕食白大龙,让黑子已经稳稳立于不败之地。
以下的进行,基本上与胜负关系已经不大了。
楚衡以一种完美到天衣无缝的方式,完成了收束定型。
黑,胜三目半。
同一天结束的其他几局比赛中,曾弦翔和李秀哉没有任何悬念的进入了决赛。但是另外一件有趣的事情是,除了楚衡之外,居然还有三位会走动的活化石进入了本赛。这导致了本届应氏杯外围赛棋手的平均年龄大大超过了以往任何一届。
而本赛的第一轮,居然会有一场活化石的内战。
所有的人,都开始兴致勃勃的期待,期待着一个属于过去的神话被破灭。

22 将暮
预选赛最后一轮最迟结束的一局棋,是一场韩国的内战。
经过了漫长的厮杀之后,获胜者,是李秀哉。
这是一盘纠结的对局,在扑朔迷离的对战之后,开局大亏的李秀哉,以一种沉稳而坚实的步伐一步一步缩小了差距。
最终,不多不少,半目获胜。
因为只是预选赛,又是一场内战,即使秀哉的对手是颇被期许的新人,这一局棋的关注度也并不是很高。
记者们早已散去了,连工作人员,也只是寥寥。
宽阔的对局大厅,一时显得有些空空荡荡的。
复盘过后,对手很有礼貌的向秀哉行礼,然后离去了。秀哉一个人坐在那里,揉揉眉心,继续出神的看着眼前的对局。
他歪着头,仔细的思索着,慢慢的检讨着自己的得失。
最终,在工作人员的欲言又止里,他苦笑着摇摇头,站了起来。
针扎一样的刺痛猛烈的击中了他的腿神经,秀哉一个趔趄,几乎立刻要跌倒。
身后,有一双温暖的手稳稳的扶住了他。
有人在大声的叹气:"拜托你,不要起的那么猛啊!"
秀哉一惊,然后忍不住微微的笑了。他并不回头,只是淡淡的问:"怎么不过来陪我复盘?"
他背后,夏子常轻笑了一下:"我觉得秀哉自己摆的那些变化很 有想法,似乎并不需要我的掺合呢!"
李秀哉刚想回答一句什么,大厅里的灯光开始渐次关闭,室内越来越暗了。
夏子常笑笑,扶着他,两个人肩并肩走出了大厅。
走廊里,已经是一片暗昧的灯光。
"怎么样?要不要去吃螃蟹?我请客!"
"……组委会安排有宴席吧?"
"那,现在秀哉有两个选择。一,去和一堆吵吵闹闹的人吃不知所谓的奇怪菜肴。二,我们找间卖上海菜也卖韩国菜的馆子,我请客。"
听着泾渭分明的两个选项,在回答之前,李秀哉忍不住微笑了 一下:"喂,你这个样子说,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夏子常嘻嘻一笑:"有哦,你可以去吃官方的宴席嘛。不过好心告诉你,里边有好多鸡肉哦……。"
没好气的推他一把:"走啦!很得意吗?不要让我知道你忌口的东西!"
"那也得你找得到才……"夏子常的话音突然被砍断了,他猛然转身,定定的看向一个方向。
秀哉不解,推推他:"怎么啦?"
子常摇摇头,将他拦在身后,警惕的看向某个黑暗的角落;"谁在那里?出来!"
……
……
没有任何动静。
"你看错了吧?瞎紧张……"秀哉有些好笑。
夏子常摇摇头,抿着嘴,拉着他快速的行走。
几分钟,两个人已经站在了华灯初上的大街上。
熙熙攘攘的人流和明亮绚烂的灯光,和刚才阴暗的走廊相比,简直像两个世界。
直到这里,夏子常才松开了李秀哉的手。他的手心,已经满是汗水。
淡淡的感动,只是,依然习惯于做出嘲笑的姿势:"喂!你最近很神经质哦……。"
很少见的,夏子常并没有反驳。相反,他好像有点忐忑的样子:"我不知道。但,刚才那里,真的是很不舒服……。"
秀哉定定的盯着他看。
良久,他微微垂下眼睛,嘴角却抑制不住的向上拉出一个弧度:"子常,是在担心我吗?"
"喂……。"夏子常有些结舌,想申辩,却又不知道从何辩起。
李秀哉于是很流畅的接了下去:"你放心!最近的网棋也好,现实里下的比赛也好,虽然对着中国选手的成绩还不算好,但是,对国内的强手,已经基本上找到了自己的调子了。"
"这样吗?"
"嗯。中国棋手长于序盘,往往序盘一过,就占有了绝对优势,这个,真的很让人头疼啊!"秀哉淡淡的笑:"不过,这种优势,也并不是坚不可摧的,对不对?"
夏子常认真的看着他,最终还是轻轻的笑了:"果然,和我想的一样呢!"
"诶?"
"秀哉,果然是最强大的棋手。我原本还担心……。"
"担心我连本赛都进不了?"
"哪有?"夏子常嘴硬的抗议,眼神却有些飘忽。
顿了顿,最后还是在李秀哉戏谑的眼神里,心不甘情不愿的回答:"如果只说实力的话,秀哉进入决赛甚至拿冠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但是现在各个世界大赛赛程的安排,的确对年轻的棋手们更有利……。"
各个世界大赛的预选赛,为了节省资金,也为了紧凑时间让比赛更加好看,往往是一天一轮,绝无间隔。
连着几天的高强度的对局,到了最后,即使实力尚存,身体只怕也力不从心了。对于年长的棋手来说,尤其如此。
而李秀哉的身体,一向不怎么好。
所以,夏子常的担忧是有其道理的。
终于听到了答案,李秀哉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他淡淡的笑:"还好,你只是说我老了,没说我已经完了……。"
"喂!你要不要这么曲解别人的意思呀?"
李秀哉一笑,完全不理他的嘀嘀咕咕。他有些感叹:"这么多年,第 一次打外围赛,感觉,还真的好奇怪呢!"
"秀哉……。"
"子常之前,也是这样的感觉吧?好像,有点理解你的心情了。"
"秀哉!"
"啊,不说了,就这家饭馆吧。记得是你请客!"
小小雅致的单间里,酒足饭饱的两个人瘫在椅子上,讨论起白天的对局来。
看着夏子常一手一手的摆出白天所诞生的名局,李秀哉浅笑着摇摇头:"我其实一直很迷惑,为什么武宫正树先生这样的下法,还可以赢棋?"
华丽眩目,好像根本只是为了好看的棋型在落子,违背了既有的规则,居然还是可以在十九道的杀伐中取胜。对于步步为营滴水不漏的李秀哉来说,的确是一个难以理解的世界吧?
夏子常停手,也淡淡的笑了起来:"所以说,围棋这个世界,其实是一个太广阔的宇宙。我们知道的,远不如不知道的多。"
"也因此才更加有趣吧?"
"不要拿那么冷漠的口吻说出这么令人兴奋的话来啊!"夏子常抱怨:"分明,秀哉兴奋的眼睛都亮了!"
所有未知的广阔的空间,对于在一地孤寂中的求道者来说,是类似于救赎的存在吧?他们的动心忍性,他们的艰难困苦,在从未知世界中挖掘出新的宝藏的那一个刹那,得到了最好的报酬。
而就为了这一个刹那的狂喜,无数的人年复一年的沉浸在这纵横十九道里。而其中的大多数,甚至是终生不曾有这样的幸运,可以见人所未见。
从这个角度说,夏子常和李秀哉是太过幸运的孩子。
他们有着最好的天赋,他们有着最强的对手,他们彼此鼓励扶持追赶着,度过着他们最好的年华。
有那么一刻,他们曾经站在顶峰,或者接近顶峰的地点,看着其他棋手也许汲汲一生也无缘得见的广阔的境界。
所以,即使终有一日年华老去,被打落凡尘的那一刻,在他们心中,也绝不会为自己曾经的选择后悔。
有的,只会是感激。
谢谢,我曾经来过……。

23 自在
  晃晃手中的白瓷杯,杯底的酒液荡起一点点的涟漪,若有若无的香味飘荡在小小的空间。
  房间里的两个人都有点酒意了。
  夏子常托着腮,看着坐在对面的人,笑意迷离:"八强战啊,不知道我们两个谁能进入四强呢?"
  李秀哉半趴在桌子上,似笑非笑:"承蒙你对我的信心……。"
  "什么话?"夏子常挥着手,好像要挥走空气中并不存在的苍蝇:"秀哉的实力,我什么时候都不敢小看啊!"
  "唔,总要先进16强才有别的想法吧?16强战,最有可能的对手,可是你那位宝贝师弟。富士通上,我可是完败!"
  "小曾啊……"夏子常歪着头想了一样会儿,然后吃吃的笑:"如果抛开作为师兄的立场的话,我会押你赢。"
  "哦?"秀哉斜斜的瞥他,等着一个欠扁的解释。
  果然——
  "你是一个惯于杀熟的家伙!"
  强忍着想要把对面的家伙一脚踹到黄浦江里的欲望,秀哉尽量平板的回答:"谢谢你的高看。如果真的惯于杀熟,我倒是很想宰掉你另一个弟弟……。"
  "……小猪?"夏子常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才想明白李秀哉明指的人。
  然后,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倒在桌子上。
  "喂!"李秀哉有点生气:"就算是百世一出的天才,你这种态度也很过分了!"
  夏子常笑得咳嗽,一边笑,一边连连挥手:"不是,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起白天的比赛了……。"
  ?
  看着李秀哉不解的表情,夏子常忍着笑,一手一手的摆出一局棋来。

  看着执白者那飘忽诡异的棋路,这是谁的对局不言而喻了。
  秀哉一震,使劲摇摇晕晕的头,试图把多余的酒精甩出去。
  他睁大了眼睛仔细的看着,只是——
  "罗卿郁六段,太轻率了吧?"李秀哉忍不住的叹息,很多处地方的回应一看而知就是随手。
  "谁说不是?"夏子常苦笑:"一早上看得我胃疼,落子和飞一样,活像有鬼在追他,根本就不动脑子!下来就被姚老师抽了……。"
  李秀哉瞅着他,似笑非笑:"操心的还挺多的嘛,小心老得快!"
  夏子常有点郁闷的看了他一眼:"你要不要老这么欺负我?"
  嘴里嘟囔着,手下也不慢,一手一手的摆出。
  眼看着局面就急转直下,白棋的大龙已然奄奄一息。
  李秀哉笑着摇摇头,到了这个地步,只怕是神仙来了也难翻盘了。
  夏子常诡异一笑:"不光是秀哉你啦,白天的时候,李诚熏九段也是这样说的……。"

  白天,李诚熏在观局室里死死的盯着这一局棋。
  "罗卿郁六段到底在搞什么?"他有些不可置信的低声嚷嚷,盯着那条半死不活的大龙,恨恨然的捶着桌面。
  一边的崔明基同样感到不可思议,他摸着下巴:"白龙,没有活路了吧?但是,"
  他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的接了一句:"但是,那是罗卿郁六段……。"
  罗卿郁这个名字,意味着一切可能。
  李诚熏很想吐糟,但是最终还是咽了下去,竭力让自己公允的发表意见:"除非,他能在这里先做一手交换,否则,以我的水准,是看不出他的龙有逃脱的办法的……。"
  崔明基摇摇头:"宋宗泽二段人称'盘上悟空',虽然不是绝顶强手,但是小心敏锐,绝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
  两个人戚戚嚓嚓的小声热烈的争论着,莫衷一是。
  只是,处于争论焦点的那位同学,却好像丝毫没有紧张感。不仅如此,他似乎比平时还来得悠闲自在点。
  落子飞快,喝喝茶水,不时还打个小哈欠,说不出的闲淡自在。
  他是真的不在乎胜负吗?
  还是,隐藏着一击必杀的致胜手段?
  所有的人都疑惑了。
  包括他的对手。全面处于上风的宋宗泽开始越下越慢,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唯恐一个不注意就中了大天才的陷阱。
  罗卿郁花五秒钟落子,宋宗泽就要花五分钟去想,再花五分钟才敢落子。
  终于,罗卿郁不耐烦了。
  再一次落子之后,他站了起来,溜溜达达的走到别的桌子上去看其他棋手的对局。
  看一看,笑一笑,再走到下一张桌子。
  宋宗泽一落子,他就跑回来,看一眼,再丢一颗棋子上棋枰,就走开了。
  背着手,满屋子的瞎溜达,那个架势哪里是和别人进行生死对决的棋手?简直是高考考场里的监考!
  看着对手如此的成竹在胸,宋宗泽越来越紧张了。
  他几乎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的研究着对方的意图。
  偏偏,罗卿郁这几手走的完全不通!
  他不停的卖掉了自己的先手,根本是一副要找台阶投子的意思。
  宋宗泽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罗卿郁会投子,但是既然搞不懂罗卿郁的意图,他也只好见招拆招跟着罗卿郁应。
  几个回合下来,在观局室里观棋的李诚熏和崔明基一起惊呼出声:
  "天啊!"
  "卑鄙!"
  趁着宋宗泽亦步亦趋的随着自己眼花缭乱的乱战舞动于棋盘之际,罗卿郁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速度,走到了那个唯一可以让白大龙起死回生的交换。
  随即,反戈一击!
  白,中盘胜。
  宋宗泽脸上的颜色变换,极为精彩,眼看就要晕倒。
  "罗卿郁六段真是的……。诶,诚熏你要去哪里?"崔明基揉着鼻子苦笑,扭头想和自己的同伴发表下感言,却发现刚刚还端正的坐在自己旁边的人,愤怒的一跃而起,冲出门去。
  一把揪住刚刚出门的胖子,李诚熏因为愤怒涨得通红!
  "干嘛?"罗卿郁有些莫名其妙的瞅着眼前这个疯子。
  "你不觉得你做的完全不符合棋道精神,很过分很卑鄙吗?罗卿郁六段!"李诚熏气得浑身发抖。其实,他本人并不是多么迂腐多么执着于棋道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的人。只是,这一次,他突然觉得无法忍受。
  无法忍受,眼前这个人,用这样的方法赢棋。
  他明明,有着自己羡慕到死的天赋。
  他明明,有着一千种更眩目的方法赢棋。
  为什么,他要选择这样的方式?
  侮辱了自己,轻慢了围棋,简直不可容忍!
  "我不觉得!"罗卿郁的回答相当之简单明确。他不停的撕扯着,妄图从眼前的疯子手里拯救他的衣袖,想赶紧溜之大吉。
  正常人,不和神经病计较。
  可惜,他理所当然的失败了。
  李诚熏抓着他低吼起来:"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下棋?有没有想过,宋九段要是不理你的心理暗示怎么办?"
  罗卿郁赶紧捂着耳朵,躲开他的咆哮,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我本来就是溜达给他看的,他要是不上当,那我就回去睡觉呗!反正,那棋,我溜达不溜达的,都快完蛋了……。"
  这个时候的罗卿郁和李诚熏,完全是站在两个世界的人。
  所以,李诚熏无法理解,罗卿郁对于棋的爱,是藏在玩世不恭的面孔下的。
  漫不经心的对局,却灵机一动的领悟。
  他竭力将世间万事统合在一个规律之中。然后,依着规律,着出最为流畅的一子。
  各式各样的应对,千变万化的对局。
  重要的,也许只是过程,并不是一个结果。
  所以,在他的概念中,并不是每局棋都是重要的。很多无趣的对局,并不需要悬命以对。
  罗卿郁,是求道者,不是战士。


24章:
应氏杯本赛的第一轮,李秀哉遇上了崔明基。
  作为暴力棋风的先行者之一,被称为"血手"的崔明基本人,倒是以脾气温和闻名于韩国棋院的。
  相对于李诚熏的凌厉,李秀哉的淡漠,没有什么怪癖的崔明基在棋院的人缘相当之好。加上他又是一副热心肠,记者也好,业余棋手也好,只要提出请求,他很少拒绝。所以,在新闻界的口碑,也能很是不错。
  看崔明基的棋,十分痛快淋漓。
  大砍大杀,大胜大负。
  绝对不玩什么玄而又玄的境界或者意识。
  他的棋,少了一分华丽,多了一分朴实。
  这是一个努力认真的棋手。或许不那么眩目,却绝对拥有实力。
  也正因为如此,他的棋其实更好懂一些。所以,在民间的人气,居然也仅仅只低于李诚熏而已。
  只是近来一段时间,崔明基和李秀哉的对局,成绩一直不是很好。
  不论是在网上,还是现实里。
  李秀哉,似乎慢慢找到了应对暴力棋风的钥匙。
  对此,崔明基曾经苦笑着和同门抱怨:"一旦李秀哉前辈找到了自己的步调,神仙来了也未必能赢他吧?"
  诚如此言。
  在这一天的对局中,崔明基狂风暴雨般的猛烈攻击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现实的好处。
  执黑,以错小目开局的李秀哉以一种惊涛拍岸般的巨大气魄,寸步不让的正面迎击崔明基的狂暴。
  仅仅二十余手,两人已经在右上角进行了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拼争!
  李秀哉的黑子,将崔明基的白子全面封锁在了里边,纹丝不露。
  对此,崔明基报以凌厉一"挖",断然要将黑棋一分为二。
  不过,在李秀哉的巧妙腾挪之下,此举收效甚微,并没有达到崔明基自己期待的效果。
  被围在里边的白子已是苦活。
  相反,李秀哉的黑子在外围已经成势,更有甚者,居然和下方的黑棋摇摇呼应,隐隐有成大模样之势。
  看着盘上的局势,崔明基苦笑一下,无可奈何的落子——白子,跳进了黑势,孤军深入了。
  然后,在崔明基惊讶的眼神里,李秀哉对于这赤裸裸的挑衅做出了精妙的回答。
  他跟着一跳。
  既不是攻击,也不是防守。
  莫测高深,其后隐藏的变化,足够让人脑筋打结。
  犹豫了半晌,崔明基最终还是没有敢赌胜负。他改在了左下角出动,想以左下角的实地作为补偿。
  在这个地方,李秀哉对于局势平衡的把握仿佛又让人看到了那个不动如山的胜负师。
  对于局势的判断精准,对于局面均衡的控制和把握,冷静的权衡着,一如一个高高在上的旁观者。
  李秀哉,就这样冷静的放弃了角地,行棋于中腹,拔掉了崔明基刚刚打入的一子。
  双方形成了大转换,黑棋略微优势。
  至此,中午封盘。
  推开了碰都没碰一下的午餐,秀哉在餐室里静静的坐着,仔细的思量着刚才的局面。
  四下里一片安静,没有人胆敢过来打扰他。直到——
  "诚熏,我是真的吃不下!"秀哉抬头,看着面前这个面色不善的青年,苦笑着解释。
  李诚熏绷着脸,重重的把手里的牛奶拍在他面前,然后坐在了对面。
  秀哉只好一边摇头苦笑,一边以喝药的姿势嫌弃的抿着杯子中腥味四溢的液体。
  为什么,一个两个,都喜欢逼他喝这种讨厌的东西呢?
  他在心里暗暗腹诽。
  "……加油。"
  "什么?"秀哉有些迷惑的抬起头来,太过于认真的抱怨,他漏听了李诚熏前面的话。
  "没,没什么!"漂亮的年轻人一笑,露齿了白森森的牙齿,好像是荒野中的独狼:"请您加油吧!期待和您在决赛中会师!"
  说完类似于狂妄的打气的话,年轻人站起来离开了。
  秀哉摇摇头,微笑了一下,也站起身来。
  他决定提起去对局室里看看,反正,中午也是不想睡觉了的。
  他慢悠悠的走着,心思有些游离,不时会撞上走廊里的盆栽或廊柱。
  在走廊的拐角处,他遇见了林振玄。
  微笑着点头行礼后,他退到了一边,恭让对方先行。
  林振玄点点头,回礼之后慢慢的走了过来。
  就在两人错身而过的时候,秀哉突然听见有人在——
  "李秀哉九段?"
  声音有些犹疑,似乎不太肯定。
  "我是。"秀哉转头:"请问有什么……"
  秀哉的话被打断了。
  一瞬间,他因为惊恐而放大的眼眸里,映出了一个面容苍白的年轻人!
  青年人好像是从某个异次元,突然蹦到了现世。眼睛里闪着发烧一般灼热的光。
  比那光更为晃眼的,是被他握在手中的那团刺目的金属。
  那是一把匕首,在阳光下划过一道冷厉的光泽,切割开了时空。
  秀哉听见那年轻人在喊:
  "李秀哉,你这个只会赢自己人的懦夫,为了韩国的光荣,请去死吧!"
  一瞬间的空白。
  他不明白自己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遭遇了什么。
  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的站在那里,定定的看着那匕首一寸、一寸刺向自己。
  动弹不得,好像浑身被绑住了一样。
  周围人惊恐的尖叫好像存在于另一个世界,模模糊糊的传进他的耳朵里,没有任何的意义。
  他呆呆的看着,完全没有办法理解这一切。
  在匕首刺过来的最后一刻,完全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一样,他抬起了自己的左手。
  那利刃,定定的砍向了他左手的手腕……。
  "哒"
  "哒哒"
  "哒哒哒哒哒哒……"
  猛烈的撞击感后,并没有感受到预先想中理应来到的痛苦。李秀哉错愕的抬起眼来——
  刀刃,砍中了他左手上的一串念珠。
  破碎的珠粒,噼里啪啦的开始满地掉落。
  错愕的受害人,错愕的凶手,错愕的围观者。
  这一刻,大家全部都静了下来,呆呆的看着这类似奇迹的场面。
  然后,秀哉感觉到了大力的撞击,他跌倒在了地上。


算计
呆呆的看着身前的人,秀哉一瞬间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年轻的行凶者,满脸的歇斯底里,绝望的哭喊着:"反正你也赢不了,为什么不把机会让给崔九段?你到底想干什么?一点自尊都没有!你还要让给外国人多少个冠军……。"
  终于回过神来的保安一拥而上,拖着他走远了。
  宾馆的服务人员带着惶恐神色,劝散着人群,极力企图降低着影响……。
  一片熙熙攘攘中,没有人顾得上安慰受害者。
  自始至终,有一个男人,半跪在地上,用他并不高大的身体,挡在了秀哉和行凶者之间,坚定如山,一步也不肯退。
  "……林振玄老师,您没事吧?"终于回过神来的李秀哉扑上前来,惶恐的问着。
  纷乱、惊慌、震动,纷至沓来,太过强烈的感情让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只能无措的一遍一遍的询问着。
  林振玄轻轻摇了摇头,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在下一刻绷紧了全身。
  "老师——?"错愕的声音来自于走廊的尽头,夏子常脸色苍白的站在那里,似乎看见了世界的末日。
  下一刻,他开始飞奔。
  几乎是瞬间,就出现在了李秀哉身边。
  他惊慌的拉着林振玄的手,磕磕巴巴的的问:"老师,您怎么了?"
  林振玄感觉到,拉着他的那只手,冷汗涔涔,还在一直发着抖。
  所以,他竭力微笑了一下,试图安慰眼前的大孩子:"大惊小怪!我只是不小心跌了一跤,还好李秀哉九段在,扶了我一把。不然就不是脚腕扭伤这么简单了……。"
  "……真的吗?"狐疑的神色,但是冷战的确开始消退了。
  "那还有什么假的?也不知道代老师向恩人道歉!真是笨啊!"林振玄微笑着打趣自己的弟子。
  夏子常微微红着脸,转头向李秀哉致谢:"秀哉,真是谢谢你哦……。"
  "我……"
  "诶!子常,你上午的棋虽然局势很好,但是不要大意啊!快点去对局室吧!我再坐一下,马上就好……。"
  林振玄截口,打断了秀哉尚未出口的解释,顺理成章的下达了命令。
  "可是……"夏子常犹豫的看着自己的老师和朋友。
  "快去!"林振玄好像要发怒了,狠狠的推了他一把。
  夏子常一个踉跄,只好一步一回头的向赛场走去。一边走一边在交代:"我去我去!老师您别老坐在地上,对身体不好的……。"
  当夏子常的身影刚刚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林振玄像枪一样坐得笔直的身体,立刻萎缩下来。
  李秀哉大惊,想要扶他,却摸到了一手的温热。
  他惊骇,几乎立刻要大叫,叫回夏子常,却被眼前的人抓紧了胳膊,制止了。
  "李秀哉九段,请不要告诉小常。"林振玄的声音微弱,却很坚定:
  "我并不是为了你才这样做的。只是,如果你受伤,那孩子会很伤心吧?而我,这个不称职的师傅,能替他做的,只有这个了。如果,你要感谢我,请千万不要告诉他真相,不要惊动他。这场比赛,对他很重要。谢谢……"
  "请您不要本末倒置,我不认为任何一场比赛,会比人的性命来得重要!"李秀哉的声音,几乎带着怒气了:"请您不要这么残忍,因为我的缘故这样,这样……的话,我,我,我……。"
  林振玄竭力微笑了一下:"放心,我不会死的。你打这个电话,会有人来照顾我的。你还是进赛场吧……。"
  秀哉依言打了电话,却没有依照林振玄的建议立刻去现场。尽管,电话里的人已经说会尽快赶到现场。
  依照林振玄的意思,李秀哉把他扶到了比较僻静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然后,他手足无措守在一边,不停的站起坐下,不时试图的帮助林振玄止血。
  不想辜负他的好意,林振玄于是微微的笑着,竭力保持着清醒。
  尽管,这随着血液的流失越来越难。
  刚才的年轻人,第二次扑上来用匕首乱刺造成的那个伤口,在一片混乱中,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
  只是,这并不能让伤势减轻。
  每一次的呼吸,都感觉到生命离自己更远一点。
  身体轻飘飘的,好像很快就要失去重量。
  不会就这么结束吧?林振玄这样问自己,属龙的人,被人这样屠龙,可真是不怎么幽默。
  如果真的就这样退场,不知道算不算得上"一事无成"四个字?
  也许,会很轻松吧?
  只是,
  只是,
  只是,他还没有看到他养大的孩子拿到那个冠军,他还没有对那孩子说一句对不起,他还没有……。
  好多好多的事情舍不得。
  而最舍不得的那个人,即使在这一刻,也不敢轻易的想起。
  所以,林振玄就带着少有的微笑,和蔼的和李秀哉搭话。试图安慰对方,也试图安慰自己。
  他微笑着叹息:"李秀哉九段,你啊,你这样,会让我感觉到很愧疚的……。"
  "愧疚?"秀哉不解。
  "对算计你感到愧疚。"林振玄很耐心很安详的回答:"我的看法,和刚才那个年轻人有些不同。放你进入下一轮,对于子常的威胁,绝对会大于崔九段。所以……。"
  所以,林振玄刚才只是坚持让夏子常离开,而不介意让李秀哉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林振玄淡淡的笑着,带着某种冰冷的神情:"赶紧去对局室吧!在这里呆的越久,你的胜算越小。"
  "我不!"李秀哉冷淡的回答:"您想做什么是您的事,而我该做什么,是我的选择。"
  "傻孩子……。"林振玄叹息着笑:"这样一来,你上午微弱的优势,可就全部付诸流水了。当然,我是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李秀哉拒绝回答。他只是执拗的半跪在椅子边,试图用一块手绢帮忙止血。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知道陈易江九段带着医生赶到了酒店。
  他站起来,向陈易江深深的鞠躬:"林振玄九段,就拜托给您了。比赛结束后,我再来探访。"
  不等对方答话,他转身,大踏步的离去了,竭力克制着,不让人看见他内心的怒火。
  当然,他是最没有资格发火的一个,他是受益者。
  然而,在他的内心,只是反复的愤恨的大吼:"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在前所未有的愤怒之下,他越走越快。
  在到达对局室的时候,离规定的开赛时间,还有五分钟。
  急救车上,陈易江面陈如水,冷冷的看着被医生护士用一堆管线埋起来的人。
  "很得意吗?"
  林振玄的笑容虚弱:"也不是。这一次,倒真的有八成是意外。"
  "可以把这样的意外都利用起来,连自己都算计进去,你……"
  "我要睡一会儿,到时候叫我。"
  "你!"
  "放心,我还不能死。至少这次不行。不然那个老实孩子会内疚的……。"林振玄的声音越来越低了,在最后闭上眼睛之前,他含糊的说了一句什么。
  那声音如此之低,以至于陈易江不得不凑到很近才能听清。
  "不要告诉景程,他还有比赛……。"

26

接不归
闭上眼睛,慢慢的吐出一口气,随之吐出的,还有烦乱如麻的心绪。
  再睁开眼睛,他就又是那个冷静不动如山的李秀哉,那个上帝派来下棋的棋手。
  只是,冷冷的打量着局势,往日里淡漠的眼神终于出现了刀锋一样的锐利。
  "我会赢!"带着冰一样的愤怒,他告诉自己:"我会一直赢下去,不管谁在阻挠!不管站在我前面的那个人是谁!"
  行礼过后,下午的对局开始了。
  很明显,中午休息的时候,崔明基对局面做了很彻底的思索。
  上来之后,他几乎是想也不想的落子如飞——先弃掉边上的数子,随即跳入了黑棋的模样中——他要屠龙!
  上午的短兵相接,崔明基并没有捞到任何的好处。如果再将局面引致简明收束的话,必然是白棋的局面比较差。
  基于这样的判断,崔明基开始了他的屠龙之旅。
  对此,李秀哉只是挑了挑眉毛。
  中腹可供黑大龙腾挪的空间十分充裕,而白棋本身又弱点多多。这样的背景下,想屠了他李秀哉的龙,可没那么容易!
  一场屠龙与治孤的对攻,就此上演!
  事后看来,这个地方秀哉的应对,是大大的失误了。
  他的每一手棋,在这个局部看来,都是最佳手。
  然而,恰恰是这一个一个的最佳手,让他掉入了崔明基的陷阱之中。
  数十手之后,秀哉拈着云子的手,突然抖了一下,原本准备落下的云子,硬硬收了回来。
  同一时间,一直放在膝盖上的左手,瞬间青筋暴起!
  再看一眼棋盘,他拿起摆放在一边的毛巾,擦了擦额头。
  大意了……。
  秀哉在内心苦笑,居然就这样被骗了过去。自己,还真是心思浮动。
  崔明基的目的,本就不是屠龙!
  攻杀只是手段,他真正的打算,是围空。
  这数十手对攻一过,明基的处处搜刮已经积少成多,竟堪堪显示出了逆转的架势。
  李秀哉,竟然被人在官子阶段逆转了!
  这简直不可思议!
  局势,再次走向一片混沌。
  现在看来,这一局棋应该是半目胜负。而李秀哉,微微劣势。
  网络上,大量的人涌进了直播这盘棋的直播室。
  短短几分钟之内,两人的胜负赔率变成了二比八。
  没有人认为,之前状态大恶的李秀哉,被人从官子逆转的李秀哉,还有机会翻盘。
  大家带着或叹惋或悲悯的表情,等待着看一个王者的倒下。
  李秀哉,在这里停了下来。
  他需要一些时间,来击退内心尖锐的怒气和汹涌的沮丧。他更需要精准的判断出局势,找出翻盘的神之一手。
  所以,他停了下来。
  计时器的屏幕上,荧光数字无声的跳动。
  五分钟
  十分钟
  十五分钟
  一个小时。
  一个尖锐的声音骤然响起,所有的人悚然一惊——
  李秀哉花费了太多的时间长考,保留时间已经耗尽,他进入到了读秒阶段。
  他还有两分钟时间考虑落子,否则,四次以后,就是超时负。
  秒表倒数到十五的时候,李秀哉慢悠悠的拈子,依旧是不紧不慢的划过棋枰,在类似于心脏跳动的节奏里,秒表飞速的向零点奔去。
  只是,堪堪在最后一秒,它被定住了。
  然后,所有的观棋室里,所有的网络讲棋的高手,一瞬间全部沉默了。
  李秀哉的云子,完全不合逻辑的落在了右下角。那里,是白棋的大本营。
  在所有人还来不及怀疑,来不及猜测,来不及细想的时候。
  伴随着计时器快速的跳动,李秀哉如行云流水般的弈出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妙手,宛如鬼魅!
  以此往下,李秀哉竟然硬生生的凭借着精确的计算,无中生有的在绝不可能出棋的白棋角部,生出一块棋来。
  更有甚者,居然还以这块棋为武器,与白棋进行了一场短兵相接的对杀!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魔术!
  冷汗,开始在崔明基的额头上冒出。
  年轻的九段奋起反击,他紧紧抿着嘴,以最严厉的手段对黑棋进行着攻击。
  最终,这块凭空跳出来的黑棋因为慢一气被崔明基所杀。
  然而,由于这块棋的存在,黑棋再从外围收气的时候,白大龙的尾部,接不归!
  原本半目胜负的含糊局势,瞬间差距被拉大到十几目!
  回天无力。
  崔明基苦笑了一下,投子。
  李秀哉,第一次以外围赛选手身份,进入应氏杯十六强。
  八强赛,他的对手,是曾经让他完败的中国新秀,曾弦翔。
  崔明基的云子刚刚落回到棋钵,李秀哉就迫不及待的跳了起来。
  向满脸莫名其妙的对手点头致歉后,他慌慌张张的冲出了对局室,连守在门口的夏子常向他打招呼都没看见。
  医院住院部的护士冲他皱着眉头,却还是好声好气的向他解释:"记录上没有这个人入住的信息啊。您搞错了吧?"
  一着急起来,汉语越发的不灵光,他磕磕巴巴的坚持着:"不会的!陈易江九段电话里说就是这里,麻烦您再查一下。会不会是录入遗漏了?"
  耐心终于告罄,护士板着脸冷淡的回答:"这不可能,我们医院的系统绝对不可能出这种错误。"
  "但是……"
  "好啦!年轻人!"排在秀哉后面的一个大婶终于不耐烦了:"你不要耽误其他人的事情好不好?护士小姐说没有,那就是没有!有这时间,你还不如去查查太平间有没有一个叫林振玄的人那!"
  "你!"
  "我什么我?要是没急救过来,当然不会送住院部啊!"
  被推到一边去秀哉脸色瞬间惨白,他的嘴唇哆嗦了几秒钟,却发不出任何音节。
  如果这还不能冻结他的全身的话,下一秒钟,他听见了夏子常的声音。
  夏子常一脸忐忑的站在五步之外,问他:"秀哉,怎么回事?林老师,和,和太平……,那个,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看着子常竭力克制着不安的面孔,秀哉发现,自己在上一个瞬间漫天的害怕竟然被无边的惊慌所代替。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在杀人现场抓住的凶手。手里,还拿着那把血淋淋的凶器。
  而苦主,现在正一脸茫然的看着他,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终于,还是接不归。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们,再也无法回到以前了。

27


"秀哉?!"
  眼前的人,脸色苍白得如同日光下的鬼魂,摇摇欲坠,似乎下一秒就会消散在空气里。夏子常心下一惊,几乎是下意识的就走上前去,扶住了对方的肩膀。
  秀哉一震,条件反射一样要推开。对方却似早已料到一般,牢牢的抓住,让他再也挣扎不得。
  就这样,两个人在医院的大堂里僵持住了,姿势十分之怪异。

  "小常,你怎么来了?"错愕的声音,是陈易江。
  从最初的惊讶恢复过来之后,看了一眼相互拉扯的两个人,陈易江轻轻的敛眸,竭力不让眼中一晃而过的笑意被眼前的两个年轻人察觉。
  他轻轻的咳嗽了一下,一本正经的半解释半说明的开口:"你师傅有点不舒服,多亏李秀哉九段,送诊的及时,所以没必要住院。今天就可以回宾馆了。你们来的正好,来帮忙收拾东西吧!"
  因为太过惊讶而说不出话来的两个人,就这样顺理成章的被拉了壮丁。

  "所以,老师遇见了早年得罪的人,被对方袭击,因为秀哉的帮忙所以没有受任何特别严重的伤害?"夏子常蹲在一地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不可置信的看向病床上的人,连手里的活计停了下来都没发觉。
  病床上,林振玄捧着一杯茶,瞅了一眼蹲在地上收拾东西的两人,再抿一口茶,慢条斯理的回答:"唔,虽然不完全正确,但大体上就是这么回事吧!"
  一直埋着头做事的李秀哉手下一顿,突然抬头,想开口说什么。却在看见病床上的人微笑着,有意无意的把食指放在了嘴唇上。
  耳边,听见夏子常不依不饶的问:"哪里不正确?老师为什么不让秀哉告诉我啊?"
  "这个嘛,"林振玄慢吞吞的再喝一口杯中之物,满足的眯眯眼睛:"被人捅了一刀,虽然因为卡在了肋骨之间没能深入腹腔,但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没有任何特别严重的伤害吧?"
  "老师!"夏子常的口气里,分明带着愤怒了。
  林振玄却听而不闻:"至于说为什么不让李九段告诉你,那当然是不希望影响你的比赛状态嘛!对着'棋之虎'宫本慈郎先生,你也并没有什么必胜的把握吧?"
  "老师!!"夏子常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把什么努力的咽下去,他猛的站起来:"我先出去一会儿!"
  看着他几乎仓皇的飞奔而出,林振玄眯着眼睛,似乎带着点愉快微笑的表情。半晌,又歪着头看着一直蹲在地上,不发一言的另外一个。
  "不跟过去看看吗?"怎么听怎么不怀好意的声音。
  李秀哉于是板着脸回答:"请您差不多一点!我是很感激您的救命之恩。但这样戏弄别人也有点过分了!"
  "感激啊……"林振玄咕哝着,带着某种无法形容的表情半真半假的建议:"算了,也不能算什么大事。不过,如果我是你的话,我现在就去找子常。也许会有有趣的事情发生啊!"
  狐疑的看了一眼眼前的老妖怪,李秀哉终是无法释然,行礼之后走出门去。

  "欺负小孩子,很好玩吗?"一直站在窗边,背对着室内的陈易江转过身来,无奈的看着床上的人。
  "这个嘛,"林振玄一本正经的回答:"还是很不错的。虽然对方是太纯良的小家伙,让乐趣有点打折扣而已。"
  "没办法,"陈易江摊摊手:"不那么纯良的那个,被你欺负到了终于要撤退了啊……"
  林振玄于是沉默了。
  他垂着眼眸,看不出什么表情。
  陈易江耸肩:"后悔了就要早说。一辈子低头一次,也不算丢脸。"
  "这么多年,你招人讨厌的本事一点没落下。敏敏还真是辛苦了……。"
  "唔,她如果愿意为这个和我吵一架的话,哈,我不介意再招人讨厌十倍!"
  "你们还是……"
  林振玄的话,被刻意的打断了。
  "你说,那俩小子现在进行到什么地步了?"
  看着刻意转化话题的好朋友,林振玄压抑下一声类似愧疚的叹息,顺着他的意思回答:"啊,总要到超过一垒的地步吧?对于师傅的不满,和对着朋友的愧疚,总是要有一个出口才好!"
  "朋友啊~~~"陈易江玩味的笑着,随后有些好奇的看着自己的朋友:"你一定要周围的人讨厌你讨厌到死才甘心吗?想好了,那孩子也许是你最后一个亲人了!"
  林振玄一笑,并不打算就"最后一个亲人"这样明显歪曲事实的措辞进行争辩。他只是很认真很慢的回答:
  "太乖的孩子,学不会反叛,自然也就不会除旧建新。想成一代宗师,有个完美的师傅,是不行的。"
  李秀哉是通过打败朴立恒开始自己的王者之旅的,而夏子常,从来没有这个机会。
  林振玄沉入自己的思维中,握着茶杯的手,在某个时刻,青筋毕露。
  看着这样的林振玄,陈易江苦笑着摇摇头。

  另一方面,终于在楼顶平台上碰面的两人,并没有如同其中一位师傅期待的那样,上演几垒几垒的限制级。
  相反,拘谨的两个人默默相对,彼此好像都有点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僵持片刻之后,夏子常突然撒腿就跑,几乎不敢回头看。
  李秀哉一怔,然后就是怒火万丈,立刻撒丫子追了上去!
  三分钟后,超水平发挥的李秀哉同学将走投无路的夏子常同学逼到了墙角。
  "你跑什么!"李秀哉同学气势如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恶狠狠的瞪着眼前的人。
  夏子常低着眼睛,一副被捉奸在床的心虚表情,吱吱唔唔:"我,我没跑……。"
  "你再说一遍!"
  "我……。"
  ……
  ……
  嘴唇开开阖阖几次,最终却还是说不出话来。所以,夏子常只能用行动表示。
  他上前一步,抱住了李秀哉。

  在最初的震惊和僵直过后,李秀哉突然有了流泪的欲望。好像是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原罪,一个瞬间被人取走了。
  一再一再被逼迫,以至于几乎直不起腰来的身体,突然变得轻盈。
  有那么一分钟,他几乎有了置身天堂的错觉。
  然而,只有一分钟而已。
  因为,他感受到了来自夏子常的浓重的愧疚。
  所以,他保持着这别扭的姿势,轻轻的问对方:"怎么啦?"
  "秀哉,"夏子常踌躇着,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秀哉,不要怪林老师好不好?就算是看在……。"他的嗓子再次卡住了,不知道该如何继续。
  "……为什么这样说?"
  "……哪里有过了二十年才来寻仇的对头呢?"
  "所以?"
  "所以,那人原本想要伤害的,是秀哉对不对?"
  李秀哉默默,然后,轻声的回答:"因为这样,林老师受了伤,我,有什么资格还去怪别人呢?子常搞错了吧?"
  "不是这样的!"夏子常突然激动,他松开了拥抱着对方的手,抓着秀哉的肩膀,直直的看向他的眼睛:"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所以,"秀哉并不看他,眼睛看向别的地方:"所以,子常是在为我抱不平责怪林老师吗?"
  "不!并不是这样!"夏子常垂下眼睛,一瞬间,他感觉到了无法抑制的难过,甚至类似于悲伤了。
  "有人伤害秀哉的时候,我不在旁边,林老师替我照顾了秀哉。林老师受伤的时候,我明明觉得不妥,却还是自顾自走了。因为我不够强大,完全无法让林老师放心,所以,林老师他……"
  子常咽了下口水,他艰难的看向遥远的某个点:"从头到尾,整个事情,我看不出,除了我之外,还有任何人应该被责怪。"
  李秀哉默默的看着他,良久。
  最终,秀哉笑着叹了一口气。他摇摇头,把手放在了夏子常的肩膀上:"无论如何,一切都过去了。而且……"
  看着垂头丧气的夏子常,他有些坏心眼的加上了一句:"我终于明白王立浚九段经常说的'圣母'是什么意思了!夏子常九段!"
  "秀哉!"猛然的转换,夏子常的错愕持续了三秒钟,回过身来之后,就是在李秀哉的似笑非笑里,暴跳如雷了!


28 年华
  夕阳像一个红彤彤的大圆球,再不见白天时候的威力。酷热的一天,即将过去。
  依然充满了热浪辐射的楼顶天台上,有两个西装笔挺的年轻人很没有形象的席地而坐,肩并着肩,眯着眼睛一起看着日落。
  用肩膀撞撞左侧的人,夏子常递过去一罐啤酒。
  秀哉笑了一下,打开,和他碰一下杯,仰头,大大的灌下一口。
  罐子里的液体被四下里的热浪蒸着,早已没有了当初冰凉的温度。不过,在这两人,却是之前从没尝过的美味。
  "恭喜进入三十二强。"秀哉笑着,再和身边的人轻轻碰了一下。
  夏子常抿着嘴轻笑:"同喜同喜。"
  饮下一大口,再次举杯,对着阳光轻轻的晃了晃:"预先祝贺在八强战重逢!"
  秀哉笑着饮下,再调侃的看着眼前的人:"这么做师兄,很不厚道啊!"
  夏子常一笑,站了起来,走到天台的边缘,迎着落日伸出了手臂,好像要拥抱这最后的天光。
  流动的火焰在他英俊的面孔上跳跃,映出一个无比骄傲的笑容。
  "这一次,先押秀哉赢。我们家小曾,你过一年再来看!"
  这样飞扬自信的神采,他就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少年。定定的看着,李秀哉有些痴了。
  良久,秀哉微微转脸,咳嗽了一声,走到了他的身边,趴在栏杆上,探出身去,盯着那轮落日。
  顿了顿,他轻轻的开口:"曾弦翔六段,今天的谱很了不起。明天的比赛无论胜负,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夏子常淡淡的笑,带着掩饰不住的骄傲:可不是,能从敏敏姐手里屠龙的人……。
  曾弦翔,以一种沉默而坚持的姿态,快速成长着。
  没有罗卿郁的华丽,没有夏子常的绵泊,没有王立浚的锐利,那是一个从棋才到长相都无比平凡的孩子。
  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在一堆天才中间,以自己的努力和并不杰出的天分,磕磕绊绊的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很多时候,他是不甘的。
  更多时候,他是自卑的。
  看着这个小小的师弟咬着嘴唇,把眼泪逼回肚子,天真的笑给每个人看。夏子常心里,不是不心疼的。
  然而,他不敢把这怜悯露出来给那孩子看。
  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挫伤了那孩子本就脆弱的自尊心。
  对于那个孩子,最好的照拂,就是把他当做和罗卿郁王立浚一样的孩子看,不特别照顾,也不特别冷落。
  平等,是夏子常和罗卿郁王立浚能给曾弦翔的最好的礼物。他们以一种看起来简单实际却很困难的方式,宠爱着这个最小的弟弟。
  自卑又自负的曾弦翔,就这样在一种古怪的宠溺中成长了起来。
  然后,长成了现在这个怪样子==||||
  "在担心师弟?需要我明天放水吗?"秀哉的打趣将夏子常从沉思中拉了出来。
  他洒然一笑:"如果我说是,秀哉会揍我吧?然后回去又会被小曾他们一起揍。这么亏本的事情,你当我傻的?"
  "看起来是不怎么聪明!"
  "喂!"
  "实话而已。"
  斗嘴到了这个阶段,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夕阳下,瞅着彼此,竭力忍着嘴角的笑意。最终,不知道是先破的功,两个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夕阳下的笑声,传得很远很远……。
  内心,无比的轻松,无比的透彻。只有这个时候,这两个人才是脱去了种种外在强加在他们身上的种种身份,重新只回归到夏子常和李秀哉两个单纯的爱棋的人。
  两个人携手对抗走过的年华,如同一粒种子,被埋在了彼此记忆的深处。在不经意间,就长出了青葱的大树。地下,是茂盛的根须,将两个人紧紧牵绊。树冠上面,结着最欢乐的果实,成为彼此人生中最宝贵的礼物。
  "好像没有上垒啊……"陈易江抱着肩膀,看着斜上方天台上的两个年轻人,头也不回的对身后的人汇报。言语之间,是掩饰不尽的笑意。
  他背后,林振玄懊恼的咕哝一声:"默默唧唧,连赢棋都不会!太过小心了吧……。"
  "你教出来的!"毫不留情直指问题重点的,照例还是陈易江九段。
  "你不觉得阿衡是更直接的责任人?"
  "也是……"陈易江忽然一笑,笑得相当之暧昧:"阿衡今天被那谁打下马来。明天的比赛就是和小妖的对局哦……"
  林振玄明显有一秒钟的狼狈,他借着放茶杯掩饰过自己的表情。清清嗓子,这才开始一本正经的回答:"阿衡今天大意了。在大空围成之前,被朴立恒跳入了中腹。哼,打入和浅消,那个男人今天玩的还算漂亮……。"
  "谁说不是呢?"陈易江扼腕:"阿衡有的时候,还是太过任性妄为了。她的天分,完全没有必要坚持这样的下法……。"
  林振玄摇摇头:"宇宙流本身并没有任何问题。但是,过于执拗于形式,其实对于自然流反倒是一种违背。阿衡她……。"
  他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白天的比赛中,楚衡中盘负朴立恒。
  从头到尾,楚衡并没有得到任何像样的机会。可以说,她是落入了朴立恒的彀中了。并非朴立恒棋力比她强很多,只是她自己本人行棋过于艰涩,完全没有找到流畅的原调。所以,她被朴立恒牵着走,一步一步行来,直至中盘投子。
  柔风快抢,宝刀未老。
  "至少这个方面,这个男人值得尊重……。"林振玄喃喃,语调之中不乏羡慕,然而,更多的,却是对于自己的愤怒。
  不能再下棋的林振玄,何等可笑的一个存在!
  "不甘心的话,不妨下届比赛参加外围赛。"轻描淡写的声音,是陈易江。
  林振玄抬头,淡淡的笑:"的确,而且有人已经做了……。"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七个人中,最有悟性,也最有勇气的,始终是他!.
  渐渐暗下的天光里,两个男人沉默了。
  "所以,明天的比赛,你到底是去观局室,还是在自己房间呢?如果想要直接去对局室,也不一定不行哦!"重新开口,陈易江明显一副幸灾乐祸的口气:"你说,应氏杯组委会是不是故意的啊?头几轮就让老古董们自相残杀完毕,免得影响后面比赛的可看性。不过,也好,"
  他兴致勃勃的接下去:"好多年没有看见小妖和那个男人激情四射的对撞了!"
  故意含混而暧昧的措辞,理所当然的得到了病人如刀一般的一剜。
  看着对方还不知道适可而止,林振玄几乎是有些狼狈的丢出了自己的武器:"敏敏呢?去和阿衡喝酒去了吗?"
  陈易江脸上的笑容冻结了。
  林振玄讷讷,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补救。
  几秒钟后,陈易江伸手抹了一把脸,抹去自己脸上所有存在过的表情。他淡淡的回答:"我不知道。她输了棋,心情不好的时候,我永远找不到她。也不知道她和谁在一起。"
  白天的另一场比赛中,曾弦翔以沉稳到可怕的算路,屠掉了杨思敏的大龙。
  少年人,甚至没有用完自己的保留时间。
  杨思敏迭出的妙手,精巧的手筋,令人眼花缭乱的攻击。在曾弦翔难看的拼抢实地战略下,再无用武之地。
  她的算路,深度和广度,在对面的少年面前,再也占不到任何上风。
  第一次,岁月和青春如此血淋淋的在她面前揭示了她一直拒绝承认的真相。
  一个礼貌到几乎拘谨的后辈,认认真真的屠掉了她的大龙。
  惯于此道的盘上魔女,在投子的那一个瞬间,几乎一下子苍老了十年……。

29 残月
  "话说,今天老师之间的对决,好像是朴老师赢了诶!"啜一口啤酒,李秀哉不动声色的将话题转向了有趣的方向。
  瞄了他一眼,夏子常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那还真是了不起!"
  "是很了不起啊!"带着理所当然的神气,秀哉慨叹着:"虽然这样说,对尊夫人似乎有些不敬。但是,老师果然不愧是他那一代的围棋最强者啊,轻易的就捍卫了皇帝的尊严!"
  夏子常磨牙:"也得明天过了姚老师那一关你再来说这个话吧!"
  "积累到目前为止,老师对姚老师的胜负,可是十胜六负哦!"
  "可是,胜负的价值是不一样的嘛!姚老师的胜利可都是在比较重要的比赛里的。"
  "对局重要的是内容,不是比赛的大小!"
  "也不能这样说吧……"
  虽然这个比喻好像不那么恰当,但此时的两人,的确好像是炫耀着子女成绩的笨家长,沾沾自喜的自我表扬,顺便再不动声色的踩对方一脚。
  "十块钱!我赌姚老师绝对赢!"最终被激怒了的夏子常,不得不掳起袖子,以金钱来捍卫自己的尊严。
  李秀哉瞅他一眼,不屑一顾的扭过头去:"也好,反正十块钱你还输得起!"
  "呸!谁输还不一定呢!"
  幼稚的两个人就这样各自朝一个方向扭过头去,谁也不想搭理谁。
  不过,喝酒的速度倒是没有减慢。
  沉默中,落日终于沉到了地平线的边缘。相反一侧的天际,惨白的残月开始晕染出清冷的水光。
  背靠着背的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却也不觉得尴尬。相反,彼此的内心之间,是说不出的安闲自在。似乎,平日里在人前为了自卫而缩成一团的自我,在此刻,正懒洋洋的舒展开来。
  姿势不好看也没关系,不够沉稳也没问题。
  只因为,眼前那个人,是他。可以放心大胆的展示自己最糟糕的一面,而不用担心被嫌弃,也不用担心下一秒钟被传的满城风雨。
  如果说,在平日里,人前那个或温柔或冷漠的九段,属于大众。那么,眼下这两个懒散的家伙,则是属于夏子常和李秀哉自己。
  这样的舒展,这样的肆无忌惮……。

  "这么晚了,还不去帮林老师打包吗?"心里明明是不舍的,秀哉还是轻轻碰了碰后的人,提醒他该做的事情。
  夏子常撇撇嘴:"太阳彻底消失之前,我都不想和他说话!"
  他几乎有些愤愤然了:"老大一把年纪了,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算计别人也就算了,还把自己也算计到里头!天天让人操心!你说,我倒是怎么和姚老师去说?"
  忍不住笑出声来,李秀哉站起身来,转身向夏子常伸出一只手:"算啦!和老人家治什么气呢?多哄哄吧!"
  握着他的手,夏子常站了起来,抱怨着:"还好秀哉赢了,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拿什么脸来和你说话。"
  李秀哉笑着摇摇头:"也许,除了救命之恩,我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大大的感谢林老师也说不定呢!"
  "诶?"
  "尽力活到八强赛吧,夏子常九段,到时候也许你能看见一些不一样的东西……。"眯着眼睛,回想着白天的棋局,李秀哉有些愉快的微微笑了起来。
  若有所思的打量着眼前的人,夏子常含笑:"这么说来,我可以期待一个王者的归来吗?"
  "只要你能过得了安承文初段那一关。那一位,破了韩国棋院入段的最大年龄,而且不是以院生身份。且,甫一入段,就已经砍翻了诚熏,对我的成绩也很是不坏。现在,在国内,他被称为"史上最强初段",很受崇拜的!"
  微笑着看着少见的唠叨着的秀哉,夏子常眼中,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他拍了拍好友的肩膀,平淡的口吻里,有着不容置疑的自信:"那么,请等着我吧,李秀哉九段!"
  夜风里,相视而笑的两个人,被一轮残月镶嵌成了最美好的画卷。

  "诶!打断你和李秀哉九段约会的,是陈易江九段啊!小常,这样给师傅脸色看是不对的……。"
  百无聊赖坐在病床上,看着沉着脸跑来跑去的弟子,林振玄突然少见的兴起了恶作剧的念头。
  夏子常"啪"的一声,把手里的东西丢到箱子里:"您别又在那里顾左右而言他!自己的身体,自己不爱惜。您还希望我笑着说,干得好吗?"
  林振玄哑然,继而失笑。他笑着摇摇头:"好久了啊,小常……。"
  "诶?"夏子常狐疑的看着自己的师傅大人。
  "好久没和我顶嘴了吧?好怀念啊!"
  "不,不是……"夏子常一下子拘束起来,因为过于激动的感情而忽视掉的平日里的种种枷锁,似乎又开始一点一滴的飞回到他的身上。
  眼看着眼前的孩子似乎又要变成那个拘谨而不安的青年,林振玄忙忙站起身来,走上前两步:"就保持这个样子,不成吗?"
  容颜依然是花岗岩一样坚硬,眼神里闪烁的,却是不容置疑的焦虑。
  舔了舔嘴唇,林振玄垂下了眼皮,他几乎有些笨拙的开口:"小常,过去,林老师错了……。"
  夏子常愣住了。
  不真实的宛如梦幻。
  在心目,如同父兄,宛如神祗一样的存在,在低着头向自己道歉。
  他的嘴唇哆嗦着,开开阖阖,三五次之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他说:"林老师……。"
  没有别的话,所有的语言表达不出来的强烈而汹涌的情感,肆意泛滥的流泻于一个拥抱里。
  夏子常用力的拥抱自己的老师,他恍然发现,老师,已经变得这么瘦,这么矮了。
  老师,真的老去了。
  再不是那个他需要抱着腿,抬头仰望才能看清的神。
  他的老师,蓬勃的生命力,在漫长的十年中,慢慢慢慢的衰弱下去。从正午的烈日,慢慢消磨成了天边的残月。
  这一认知让他心酸。
  这一次,他在心里暗暗下着决心,这一次,一定要给老师那个盼望了多年的礼物!
  这样想着,他突然感觉到,被他拥抱在臂弯里的他的老师,身体蓦然一沉,滑了下去……。

30 无声


  尖叫的铃声,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医生和护士们慌张的面孔,老师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冲着自己大喊大叫的陈易江九段……。
  所有的种种,在这样一个夏天的夜里,混合着医院里特有的福尔马林的味道,交织成了夏子常二十多岁生命中,最恐怖的白色梦境。
  一片熙熙攘攘,声和光交错混杂,旋转,扭曲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身处中心的他被莫名撕扯着旋转、旋转,几乎,要被撕扯成碎片。
  那一刻,他甚至没有来得及感到害怕或者是伤心。
  茫茫然的张大了眼睛,他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脸严肃的护士匆匆而来,把站在路中间碍事的他踢到一边去,然后推着老师慌慌张张的向门外奔去。
  错身而过的时候,夏子常似乎看见了老师痛苦却竭力微笑的面孔,嘴一张一合的似乎想说写什么。
  他揉揉眼睛,再想看时,老师已经被一堆拥着挡着,再也看不见了。
  夏子常突然开始害怕。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的生命里有了"无法挽回"这个概念。
  他是沉默坚持的,即使从来不曾形之于口,在潜意识里,他始终相信,只要自己努力,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然而,这一次,事情完全脱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他甚至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对于未知的畏惧,让他在一个甚至出现了错觉,似乎,老师离开了就再不会回来……。
  锥心一样的疼痛从内心最深处骤然井喷,只在一个瞬间,就遍布了全身,疼得他几乎叫出来。
  他几乎没有理智一样冲上前去,想从一堆白色移动的人影中抢出他的老师。
  不给他们,谁也不给!
  就在这里,就我陪着你!
  我们浪费了那么多的岁月,才刚刚可以笑着谈心而已,为什么……。

  他不理智的行为,被人制止了。
  陈易江黑着脸,几乎想立刻抽打眼前的年轻人。看着对方死白一片的面孔,忍了又忍。再想想刚刚被推进去那个混蛋,他终于叹了口气,压着夏子常坐到了走廊上的长椅上。
  夏子常茫然无措。剧烈挣扎无果之后,他终于安静了下来,喘着粗气,愣愣的盯着对面墙壁上的一个点。
  时间,漫长的如同永恒。
  缓慢的,一点一滴的,夏子常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他缓缓的收回视线,看着自己的双手。双手颤抖不已。事实上,他全身都在发抖,如同在最冷的冬夜。
  陈易江不说话,冷冷的坐在那里。

  距离医院两个街区远的王宝和大酒店十楼,有一个房间,有四个奇怪的人,正在喝酒。
  两位女士,在床上盘腿而坐,隔着一座棋枰,遥遥相对。
  短发的那位,似乎有点消沉,脸色如水一般沉静。
  落下一子后,杨思敏抓起身旁的酒杯,一饮而尽。
  楚衡担忧的看了她一眼,却也只能无奈的摇摇头,依样拿起自己的酒杯,同样一饮而尽。
  姚景程叹息连连,把屋子里的酒赶紧再收拾的远一点:"你们两个,差不多一点啊!明天早上宿醉头疼,可有得受的!"
  "有什么关系?"杨思敏晃着手里的酒杯,眯着眼睛微微的笑:"反正,明天也轮不上我们两个老家伙上场……。"
  "喂!"姚景程气急败坏,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杨思敏九段,印象中,并不是这么输不起的人啊!"站在房间角落一直微笑着沉默的人,缓缓走到灯下来。斑白的鬓角,在灯光下无比刺眼。
  是朴立恒,他操着一口不甚标准的中国话,淡笑着:"还是说,年纪大了,计算力下降之外,器量也变小了?"
  杨思敏不怒反笑:"器量?我倒不知道凭着组委会赖皮来抢冠军的人还可以和别人说器量!"
  "多年前的旧事现在还提,越发没有器量了呀!"朴立恒笑嘻嘻的走过来,毫不在意:"当年的时候,大家或许不相上下,可是如今的强弱可是很明显了嘛!老话怎么说来着?活到最后的一个,就是最强的一个!"
  这一下,连楚衡都开始咬牙切齿了:"小妖!你明天要是不给我屠了他你就不要回来见我了!"
  姚景程苦笑:"拜托……。"
  一片喧闹里,杨思敏以扇子抵着自己的下巴静静的出神。
  良久后,她终于叹息的转向姚景程:"小妖,你真了不起。你的两个徒弟……。"
  楚衡笑嘻嘻的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怎么样?不错吧?我们家小曾……。"
  感慨的点点头,杨思敏歪着头仔细的回忆着白天的棋局:"本来以为,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孩子而已。谁知道,竟然有这样的狠绝的手段,和深邃的算路!"
  姚景程摇着扇子一笑,并没有加入到夸奖自己弟子的行列中去。他只是那么云淡风轻的一笑,所有的得意就这样不动声色的尽在不言中了。
  "这样说起来的话,明天和秀哉的对局,杨九段你看好谁呢?"朴立恒兴致勃勃的问。
  "秀哉,还是很强。但是,如果对手是小曾的话……。"
  杨思敏摇摇头,没有继续下去,而是转了话题:"现在开始觉得,在最巅峰的时候埋头只顾于自己的攻杀,却没有培养出满意的弟子来,是一个最大的失误也不一定……。"
  "那是当然的失误啊!"朴立恒自来熟的给自己拖把凳子坐下,得意洋洋着。
  楚衡白他一眼:"被自己的弟子打落的师傅,很值得骄傲吗?"
  "虽然就时间来说,太早了让我有点遗憾,不过大体来说还是很值得骄傲的呀!"
  显然,朴立恒的脸皮完全是楚衡感知范围外的物质,这让她十分之挫败。所以,她只能恶狠狠的盯着那个脸比头发年轻多的男人,恨恨然的发表宣言:"下次不要让我遇上,不然不会这么便宜你了!"
  朴立恒不以为意:"哎呀!那可麻烦了,下次你可不一定有这么好的运气进本赛啊!"
  姚景程微笑着看他们斗嘴,并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愿。
  看热闹看到尽兴的杨思敏眼珠转了转,突然瞄了他一眼,然后一本正经的开口问:"喂!小妖,那男人呢?怎么没见他人影?"
  姚景程脸色一黯,随即立刻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知道啊!他的事情,我一向都不清楚的!"
  杨思敏眯着眼睛细细的看他,好一阵子,才问:"想清楚了?真的放弃了?"
  姚景程自嘲:"不放弃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吧?反正,主动权从来也不在我的手上。如果,不能继续往前走的话,至少,"他的眼神渐渐锐利:"至少,撤退让我来说吧!"
  这是我的,唯一的,卑微的自尊。
  年少轻狂时的痴缠,那时总以为伸开手就可以拥抱世界。
  然而事到如今才发现,自己的力量如此卑微,有些事情不行就是不行。一再一再的痴缠,只能让双方难堪,让对方厌憎。
  如果是这样,那么,让我来结束。
  由我开始,也由我结束。
  我给你想要的清净无扰,也给我自己保留最后的一点点自尊。

  房间里,沉默了。
  沉重无声的气氛一时之间笼罩着四个人。
  最后,还是朴立恒出声,打破了这片粘滞的沉重。他笑嘻嘻的问:"哎呀!终于失恋啦!需要安慰否?我的胸膛永远向美人敞开啊!"
  ……
  ……
  ……
  "你去死!"异口同声的三个人,老一辈的群殴战至此开始。
  还好,房间里没有其他的人。所以,老一辈的传奇形象得以苟延残喘。


31残忍
  "手术……知情同意书?"夏子常哆嗦着嘴唇,一字一句困难的辨认着被递到自己眼前的那些纸张。
  白大褂的医生面容严肃,点点头。
  "林老师他……?"他吃力的吸着气,还是说不完整一句话。
  医生于是耐心的向他解释着单子上所写的那些冰冷的事实:"林先生的腹主动脉血管瘤,有破裂的征兆,医院的建议,是手术。但是,这一手术是有一定风险的,而且可能会有一些并发症。所以,希望家属在了解这些情况后,决定是否进行手术。如果同意手术的话,请在意见书上签字……。"
  轻轻的语句,在空气里飘荡,慢慢的织成了一张又一张的纱网,一层一层的裹将上来,勒住了喉管,勒住了心脏,生生让夏子常呼吸困难。
  他大口大口的喘气,却还是因为缺氧而感觉到耳朵嗡嗡在响,四下里的一切,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医生和陈易江的讨论一字一句的传入耳朵中,可是却还是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平时身体很好,并没有什么不舒服啊。怎么会突然……"
  "腹主动脉瘤,在出现破裂和接近破裂前部分患者是可以没有症状的。林先生之前有动脉硬化之类的毛病,或者有什么不良的生活嗜好吗?"
  "他也就是烟抽的多了点……."
  "抽烟,的确是易患因素之一。"
  "如果不手术,会怎么样?"陈易江试探着问。
  医生沉默了。
  陈易江于是苍白着脸,第一次,声音中出现了颤抖。他问:"我可以问一下吗?所谓的并发症是?"
  "内出血、血管意外比如主动脉静脉瘘,出现连续性杂音,高心排出量及心力衰竭,以及其他一些不可预知的情况。"
  "手术的时间?"
  "越快越好!病人已经因为疼痛而休克过一次,这是血管瘤破裂的前兆,一旦形成血栓……。"
  陈易江怔住了,他掏出了香烟,放在嘴里,却始终没有点燃。
  反反复复,不知道该不该签这个字。
  一旁的夏子常,却好像醒了。
  他抹了一把脸,慢慢的走上前来。
  "医生,手术的存活率,是多少?"他的声音低低的,眼神里,是说不尽的哀恳。
  年长的医生犹豫片刻,最终回答他:"40%。"
  听到这个数字,夏子常哆嗦了一下,只是,他还是强迫自己站直了腰,直直的看着医生:"林老师,他没有直系亲属。我,我算他的养子,我签,可以吗?"
  "可以。"医生点点头:"你在签字的时候注明这一点就好。现在,情况已经很危急了。"
  借了一支笔,拿起意见书,走到一边去签字。
  只是,他的手一直在抖,抖得他几乎写不出完整的一个字。所以,他不得不用左手扶住右手,一笔一划的写来。
  似乎花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把那叠纸交给了医生。沉重的,好像铅块。
  医生有些不忍,轻声的安慰他:"林先生的身体还算不错,完全恢复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夏子常点头致谢,他甚至已经没有一丝力气来发声。他扶着墙壁,帮助着自己发软的腿脚,让自己不至于倒下。
  医生怜悯的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他轻轻的问:"病人刚刚苏醒,在进手术室之前,您要不要去看看?"
  不等他重复第二遍,夏子常的身影已经冲向了病房方向。
  林振玄在笑着,虽然剧烈的疼痛从腹腔开始,疯狂的碾过他的四肢百骸,他却还是强迫着自己对眼前苍白的青年微笑着。
  他说:"怎么还在这里啊?你明天不是还有对局吗?"
  夏子常嗫嚅着,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林振玄于是生气了,抓起手边的东西就丢了过去:"还不好好去休息,你做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给谁看?我不记得我林振玄有这么懦弱的弟子!"
  只是,这一次,夏子常却没有被他的怒气吓跑,他只是走得更近一点,让他的老师更方便的发泄怒气。
  他低低的说:"老师,您别想赶我跑。我也不是以前那个您一生气就吓得发抖的傻瓜了。您让我留下,好不好?"
  林振玄于是颓然丧气,好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汗水在他鬓角流下,剧烈的疼痛折磨下,他再也发不出脾气。
  所以,他只能竭力微笑着:"从小就这么死心眼。可是,你留在这里能干什么呢?留着看我手术吗?"
  "我……"
  "你也不操刀,也不挨刀。你留在这里,到底有什么用处呢?你已经十年没有拿过一个冠军了。你还记得赢棋的滋味吗?错过这一次,你还要等多久?"
  "冠军没有了,我还可以期待下一次的大赛。可是……。"
  "你还有多少个十年可以蹉跎?"林振玄叹息:"你以为别人会站在原地等着你超越吗?傻子啊!每一次的比赛都是不一样的。错过的一次再也不要想弥补。身为棋士,死在棋上也是一种光荣。怎么可以因为无关的事情就这么随随便便放弃?"
  "……"
  "放心,去吧!还没看见你拿到冠军的奖杯,我就是死也不会甘心的。只把谱烧给我怎么够?我可要活着看我的弟子登顶。这里,有陈易江九段照顾我就可以了。"
  最终,夏子常沉默的点点头,慢慢的走了出去。
  他的背后,手术室的灯亮起,紧张的准备工作开始了。
  夏子常,始终没有回头。
  在王宝和大酒店的花园里,夏子常坐在一个背阴的角落,用手捂着脸,一动也不动。
  内心已经痛楚到了麻木,现在只有一丝丝的酸涩从无尽的疲惫中渗透上来。
  他静静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是一个受难者。
  最终把手拿开的时候,脸上和手心,都是干涩的。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也还是掉不小眼泪。
  只能一任自己的情感,全部被封锁在内心之海。
  酒店的房间里,床头灯亮着。
  罗卿郁裹着夏子常的睡衣倚在床头,在看一本不知所谓的大厚书。
  看见夏子常进来,他挑挑眉毛,什么话也没说。
  夏子常也没有了说话的力气,重重的倒在床上,双眼大大的睁开,盯着天花板出神。
  皱皱眉头,罗卿郁抓起手边的高脚杯,对着亮处晃了晃。
  灯光下,美丽的液体折射出了宝石一样流动的颜色。
  猩红的光影里,罗卿郁似笑非笑:"加了安眠药的红葡萄酒,常哥,来一杯?"
  夏子常扭头,默默的看了他半晌,猛然爬起来,抓住杯子一饮而尽。
  然后,他撕掉自己的外衣,爬到被褥之间去,双眼紧闭,双唇紧锁。
  看了他一阵子,罗卿郁笑笑,打了个前台电话,预定了明天的晨早叫钟。再撒拉着鞋向门口走去。
  "你不问?"
  罗卿郁靠着门框,回头,胖胖的脸上依然是平淡的笑容:"你既然不想说,我又何必问?"
  蒙昧的灯光里,这笑容几乎带着点妖气了。
  顿了顿,他淡淡的说:"你先睡吧!我去和小王小曾他们借几个手机,别担心明早起不来!"
  夏子常没有回答,裹了裹被子转过身去。
  罗卿郁轻轻给他关上门。
  没有任何解释的抢走两个师弟手机之后,罗卿郁靠在电梯的门口想了想。
  "这样,不是有点不公平吗?"他笑着摇摇头,做了一个决定。
  手指,按向了十六楼,李秀哉的房间所在的楼层。
  李秀哉的房间,应该是在走廊的尽头,罗卿郁默默的根据回忆,快步的走了过去。
  只是,在他能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之前,他遭遇了不可预知的古怪事件。
  目标人物房间门口对面的走廊上,有沙发和茶几。
  现在,有人长久的坐在那里,用烟蒂把烟灰缸都堆满了。
  漂亮的年轻人显然是有什么事犹疑不下,走到门边,却又在按下门铃前收了手,重新踱回到沙发,再取出一根烟来。
  看到走廊那边出现的人,李诚熏一惊,手里的烟没夹好,掉到了漂亮的地毯上。他手忙脚乱的低头去捡,再抬头,却发现罗卿郁小心翼翼的以自己为中心大大的绕开了一圈,消失在走廊另外一头。
  李诚熏于是很郁闷,不知道这个人来这里干嘛?
  总不会是专门来看自己的吧?(李同学,你真的想多了,他怎么知道你会在这里?)
  另一边,罗卿郁也相当之郁闷,一边走一边敲着脑袋碎碎念:"脑残狠过*,傻缺是病,千万可别传染……。"

32杀伐
  "老师他,怎样了?"
  或许是沾染了清晨的寒气,电波中传来的夏子常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凉意--平静、寒凉、毫无波澜。
  电话这端的陈易江皱皱眉头,平静的回答:"手术很成功,没什么问题。好好比赛吧!"
  "……请您不要对我说谎,告诉我实情。"
  依旧是平静无波的声音,里边却多了某种难以描述的东西,几乎类似于咄咄逼人的质问了。
  惊讶并烦恼于对方的敏锐,陈易江下意识的的敲着手边的桌子,不知该如何作答。
  夏子常并不催促,他只是沉默的坚持着。
  良久,陈易江终于犹疑的开口:"他……,医生说有些并发症。"
  "……"
  闭了闭眼睛,最困难的部分一旦说出,后面的话也就顺理成章的流畅起来:"手术只花了半个小时,但是,从昨晚开始,他一直没有醒。医生说,如果今天再不醒的话……。"
  电话那端传来一声沉重的喘息,好像是某种濒死的动物。
  电话这端的人立刻停住了讲述,屏住气息,等待。
  然后,他听见了沉重的反复的呼吸声,频率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突然!
  陈易江以为自己听见了一声强硬被下去的抽泣,但事实上,他听见的只是夏子常被压抑到变调的嘱托。
  夏子常说:"老师那里,先拜托您了。比赛一结束,我就立刻赶过去。"
  说完,他挂掉了电话。

  西装笔挺的棋手们沉默的鱼贯而入。
  应氏大厦的对局大厅,在四年的清冷之后,终于又等来了这批以棋为命的斗士。
  明亮的灯光下,连木质的地板似乎也要泛出温柔的光彩来。
  夹杂在人流当中,夏子常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抑制住浑身的颤抖。
  好像是一个囚犯,手脚被捆绑着,连走出小小一步这样的动作,也无比的困难。
  喉咙梗着,浑身忽冷忽热,他的眼前模糊一片。
  有一个瞬间,他几乎想就这样溃败,就这样放弃一切,什么都不要管了,转身离开,跳上出租车,奔向老师的身边。
  他尊重如父亲的老师,正在生死线上徘徊。
  而他,夏子常,却只能在几个街区之外的大厦里,面对不认识的对手,进行一场无声的杀伐。
  情感上,这简直是无法接受的境况。
  然而,他强迫自己,一步一步走了进来。
  内心在哀嚎,内心深处的那个自己已经哭到泪流满面。
  夏子常,选择无视。
  他就这样冷酷的一步一步行来,一点一点的凌迟掉内心那个感性的自己。
  被称为史上最强初段的安承文,遇见的就是这样一个夏子常--冰冷、漠然、甚至带了点无机质的感觉。
  早晨九点半,比赛正式开始。
  星.小目的平平无奇开局之后,某种暗藏的东西开始在棋枰之上疯长。
  再一个小时,几乎所有观棋的人,把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一盘原本并不那么引人注意的对局上。
  应氏杯史上最为优雅的名谱,由此诞生。
  并不是说这局棋回复到六超时代的波澜不惊,恰恰相反,这场棋几乎是从头掐到尾。
  在擅长战斗的韩国围棋中长大的安承文初段,以巨大的力量在全盘处处点起硝烟。他的手法狠毒,他的算路清晰,他的气势磅礴。同时,他也不缺耐心和沉稳。史上最强初段,并非浪得虚名。
  然而,很不幸,他在这个时候遇见了夏子常。
  于是,他的种种好处,便几乎成了一个讽刺,好像一手一手,正正配合着夏子常,下出了这样一盘名局。
  执白的夏子常,以其清晰的大局观,构建了一场宏大而华丽的战斗,然后,如行云流水般,一步一步行来。
  而安承文,迫不得已,只能亦步亦趋,随之而行。
  行棋不过数十手,就眼见着夏子常在左上取势,左下取地,取舍之间,次序井然,竟然活脱脱是一个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架势。
  看着对方仿如艺术般天衣无缝的经营,安承文完全束手无策。不得已,只得忍气吞声的在棋盘右边构建自己的模样。
  看起来,似乎是个相安无事,各自闷声发大财的局面。只是,夏子常不肯如此拖沓。
  安定自身之后,他异常机敏的跳入了右边。
  这一手,目标明确,就是要侵消黑空!就如同夏子常在傲慢的宣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这简直是欺人太甚!
  以力量见长的安承文初段,积蓄的怒气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他恶狠狠的将一枚黑子拍进了黑空之中。
  黑36,镇!
  气势万钧,如欲横扫千军。
  年轻人冷冷的笑着,睥睨的看着对手,那个传说中永远缺乏2%勇气的男人。
  前辈,在适当的时候就应该退位,否则,只能是自取其辱。
  他这样想,然后他以惨痛的代价学到了他学棋历史上最惨痛的一课。
  靠!
  扭断!
  借力打力!
  夹!
  精巧到了极致的一系列腾挪,完美的宛如最珍贵的艺术品。在那一刻,几乎所有看棋的人都低低的吸气。
  这一刻的夏子常,完全当得起"惊采绝艳"四个字!
  安承文初段,目瞪口呆的看着最后的那手四路夹。第一次,在内心深处涌起了深深的挫败感和对对手的尊重之情。
  白棋至此,满盘皆活。
  以力量见长的安承文初段,被人借力打力的牵引着,在小半个棋盘上徒劳无益的奔袭,最终,头晕眼花之下,连自己的边空,也岌岌可危了。
  到此为止,即使夏子常完全收手,保守的保住已有战绩,基本上也是一个稳赢的局面。
  然而,一贯沉稳而保守的夏子常九段,在这一局里,积极主动的让人瞋目结舌。好像生怕棋局进入平稳的收束一般,他在打爆了黑空之外,竟然还腾出手来制造出一个大劫争来!
  安承文初段愤然应劫!
  纷纷纭纭,眼花缭乱。
  再数十手棋一过,他愕然发现,自己,正正缺少一枚劫材。
  自己的一切,也许在数十手前,就已经落入了那男人的彀中。他冷酷的等待着自己的失误。
  面如死灰的安承文这样想。
  对应着棋盘来说,他的想法,不能不说是很有道理的。
  原本是黑棋的边空,又是黑棋的进攻。然而,一番乱战之后,竟然全部变成了白棋的地盘。
  这是何等奇异的一幕!
  早早搞定自己对手的罗卿郁和王立浚,在对局室里看得心满意足,在这一刻,忍不住齐齐拍起手来。
  而夏子常并没有到此为止,他以下的着法越发眩目的令人眼花缭乱起来。
  就见他在中腹腾挪三子,便逼迫得安承文原本厚势的一块两眼黑棋堪堪变成了苦活。黑棋至此,简直可以说是惨不忍睹。
  观棋的罗卿郁笑得一脸不怀好意,抽着鼻子和王立浚显摆:"看见没有?棋就该这样下!别说不贴目,白棋倒贴目都行!省得麻烦!"
  王立浚"嘿嘿"笑着回答:"快投了吧?让常哥请烤肉好还是冷面好?"
  罗卿郁抱着肩膀,对此破费思量。
  然而,王立浚和罗卿郁都想错了。
  安承文,坚决不肯投子。
  尽管,他已经没有了任何争胜的空间。
  他在边角的地方,挑起一些根本无谓的争端,甚或是,根本无意的打将。
  纠缠着,拖延着,磨蹭着。
  "茅坑流!"
  异口同声的罗卿郁和王立浚互相对视一眼,然后扭过头去。彼此眼中的厌恶显而易见。
  在完全没有可能胜利的条件下,死都不投子。
  期待着对方犯错,然后,靠对方的错误赢得比赛。
  日本和中国的棋手,对于这种赢棋的方法,非常不屑,所以给它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然而,韩国的棋手对此则是讥笑:胜利就是胜利,有什么区别吗?自己不小心,赢不了棋,找的什么借口?
  事实是,在大优情况下,对着死都不肯投子的对手,焦躁几乎是必然而平常的反应。
  而一旦焦躁,不再心如止水,那么,很可能就会看不到对方暗藏的恶毒小手段。
  然后,被对方反戈一击!
  然后,溃败。
  不是很光荣的胜利,诚然。
  然而,因此而溃败的棋手,也可以说是本人的修炼尚未达到化境吧?
  不说这些是是非非。
  正在对局的人,的确是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分明着急结束战斗的夏子常,在起立坐下几次之后,几乎是带着恶毒的眼神看着胡搅蛮缠的对手。
  几乎有些充血的双眼,让人怀疑,下一刻也许他就会掐着对手的脖子,逼着对手投降。
  安承文丝毫不为所动,他悄悄的布置着自己的陷阱。
  对手的心动,就是自己的机会。
  他,是很善于等待的。
  只是这一次,他注定要失望了。
  他的对手看起来心乱如麻,落子的手几乎都在发抖。然而,他的应对堪称完美无缺。
  他弃掉两颗废子,在外面一扳,堪堪护住了边空,坚决不让黑棋渗入。
  至此,黑棋再无任何机会。
  对局,进入了垃圾时间。
  安承文再苦苦纠缠了一个小时,最终,不得已投子.

33. 不动
夏子常跌跌撞撞的冲出对局室时,时间,是下午两点。
  这时,李秀哉和曾弦翔的对局,才刚刚进入中盘。
  观棋室里的王立浚瞄了一眼波澜不兴的战局,眼珠转了转,起身,准备出门。谁知一步迈出尚未站稳,立刻就被一只妖怪猪绊了一跤。
  "罗小猪!你干嘛?!"王立浚有些恼了。
  罗卿郁似笑非笑的瞅着他:"我还想问你呐!师弟和超一流选手对局,你不盯着看,想干嘛去?"
  仰天打了个哈哈,王立浚哼哼唧唧:"就那两人的速度,估计不到七八点不会收工,我出去活动一下腿脚你也有意见?"
  "我哪里敢有意见?"罗卿郁撇着嘴冷笑,扭头看向屏幕:"有意见的人在那里呢!你有种就溜,别指望我给你打掩护就是了。"
  恶狠狠的瞅着那头猪两分钟,王立浚终于心不甘情不愿的"扑通"一声坐下,嘴里嘟嘟囔囔:"欺软怕硬,不算好汉!林老师这几天也没瞅着看啊,怎么不见你叽歪?!"
  罗卿郁瞄他一眼,想说什么,又忍了下去。顿了顿,最终还是冷笑着回答他:"林八段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你拿什么和人家比?等你混到那个份上,再来胡作非为吧!"
  王立浚恨恨然:"不就是嫌我独自去找常哥玩吗?找得什么借口,说得什么废话?你想去自己也可以去呀!"
  罗卿郁根本连鄙视的眼神都欠奉一个,熟练的切换着电脑,同时盯着几盘棋仔细的看起来。
  王立浚撇着嘴自己生了半天气,终于忍不住好奇心凑了上来……。
  不能怪王立浚不耐烦,曾弦翔和李秀哉的这一场实在是太过沉稳了一局。
  曾弦翔的路子,原本就是最为朴实的一种下法,加之,本人个性又过于谨小慎微,力求每一手都是绝对正确的应法,所以棋局往往会被拖到最后一秒。
  至于李秀哉,更是出了名的"正道",每一手都是正手中的正手。
  这样两个人对局,不用说,你不用期待看见什么样的妙手手筋。
  就好像看着两个高手比拼内力,没有惊喜,有的只是不动声色,步步为营。
  棋行至29手,尚是星定式中局部变化的必然次序。
  局势,两分。
  执白的李秀哉,在第30手轻轻一跳,扩张了自己的势力,同时限制了曾弦翔黑棋的发展。
  这一处,若被曾弦翔飞镇,则是右边和下边的黑阵巍然成遥相呼应之势,白棋必然大大不妙。
  对形势的判断,李秀哉的嗅觉似乎并未退步。
  王立浚打个哈欠,碰碰身边的人:"怎么样?"
  罗卿郁淡淡的回答:"是我的话,我现在比较想执黑。"
  王立浚于是嘿嘿的笑:"八强里有四个是咱们兄弟,也很壮观吧?搞不好,决赛都是我和常哥啊!"
  冷笑一声,罗卿郁对着另外一盘棋努努嘴:"你还是先过了那傻缺那一关再想别的吧!"
  在那里,李诚熏正在残忍的屠戮自己的对手。
  盘面之上,血流成河。
  "切!"满不在乎的揉揉鼻子,王立浚带着三分睥睨天下的狂傲:"对杀?你觉得我会怕谁?"
  回头瞄了他一眼,罗卿郁笑了笑,正准备说点什么。下一刻,却被人打断了。

  "好点!"盯着屏幕的王立浚击节而叹:"小曾这家伙,很拼命那!"
  屏幕上,曾弦翔的手,刚刚离开棋枰。
  黑31,干脆直接!在大踏步的撑开了下面的模样之外,还虎视眈眈的窥伺左边的白棋。

  "如何?"王立浚揽着罗卿郁的肩膀哈哈大笑:"咱们家小曾,可绝非泛泛之辈啊!"
  语气间,是说不出的骄傲。
  "不坏!可惜,距离顶尖,还有一线之隔。"罗卿郁的回答却显得有些沉郁了,他的眉头淡淡的皱起,眼神有些飘忽。
  "啪"的一声,王立浚重重拍在他的背上:"拿过去的经验来套未来的可能性,我和你说,没劲啊!"
  瞅他半晌,罗卿郁终于笑了起来:"说得也是。不过,李秀哉九段,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就是了。小曾还要努力。"
  "那是过去的李秀哉九段。"王立浚不以为然:"过去的他,真是让人感到绝望的强大存在。优势的棋,绝对不会逆转,自始至终滴水不漏。现在嘛……。"
  他漫不经心的笑笑:"我不觉得他还能保持过去的明镜止水,而且他的形式判断和官子的确不如过去的水准了。这也是事实。连他自己都注意到这一点,所以一直在尝试新的棋风。"
  "虽然这样说,"罗卿郁笑笑,在身边的棋枰上落下一子:"毕竟宝刀未老。"
  白38,吊。
  这一手侵消,火候正正好,直可谓炉火纯青。
  对此,胖胖的曾弦翔咬着手指头想了半天,最后选择了打入。一方面是寄望破空,另一方面,他也是想看看李秀哉应法,再决定下面怎么行动。
  和曾弦翔预期的一样,李秀哉的应对略显保守。于是,年轻的小胖子开始得寸进尺——自黑41往下,曾弦翔以一系列漂亮的手段,干脆利落的破掉了黑角,捞尽实地。
  不知不觉间,黑棋的实地变得十分可观了。
  电脑这边的两个傻师兄相视而笑,为自己的小师弟的积极主动。
  现在,棋枰上局部的定型,白棋选择厚实,黑棋则选实地。李秀哉和曾弦翔可以说是各得其所,但似乎曾弦翔的黑棋更为好下。
  接下来,曾弦翔的行棋更为主动。
  黑53,直接就明目张胆的冲入了白阵去叫板。
  秀哉皱了皱眉头,略作思索后,坚持着将棋下厚。他在右上角进行了一系列的交换,希望能够压着狠捞实地的曾弦翔按自己的步调走到比较平稳的局面。
  在这里,曾弦翔出乎预料的不配合。
  他坚决不肯顺从,黑61,扳!抢先落在了李秀哉预定落下的点。
  秀哉无奈,叹了口气。
  白62,只得一断!
  局面,就此进入激战。
  事后看来,这里,就是关键的胜负处。
  战斗,由曾弦翔主动选择。
  战斗,发生在李秀哉白棋的模样里。
  战斗,从来不是李秀哉的强项。
  所以,王立浚和罗卿郁都暗暗松了口气。这里,绝对是李秀哉的风险更大。
  然而,当对局进行到87手,战斗暂告一段落的时候,王立浚的脸色,赫然变了。
  黑棋,固然打破了白棋的模样
  然而,白棋的中腹,变厚了!
  观战的王立浚和罗卿郁并没有发现李秀哉有任何的妙手或凌厉的招式出现,然而,在不知不觉中,李秀哉沉稳的扭转了局势。
  这一场激战,看似白棋做出了让步,其实已经占到了不小的便宜。
  再先手抢到黑88的一拐,在这个局部,白棋已然优势。执白的李秀哉通过这一场攻击,赢得了厚势,异常成功。
  被李秀哉取得了这样的优势,曾弦翔逆转,只怕不易了。
  而曾弦翔下来的应手,只能让自己的局势更加不利。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走得太过稳重了。
  在局势不利时,不为一时意气,沉着应战,不逞血气之勇,这当然是一种良好的素质。
  然而,在对局中,这样的应对往往却是败亡之道。
  如果是王立浚或者李诚熏这样的对胜负异常敏感的棋手,在这种情况下立刻就会明白,现在唯一的正解,就是下出最强手,开始搅局。
  而棋差一着的曾弦翔,选择了稳妥。
  于是,就是他自己,将棋局送入里李秀哉的表演时间。
  李秀哉把他独步天下的官子功夫发挥到了淋漓尽致。四处搜刮之下,优势,越来越大了。
  两人在后半盘的实力差距,一点一点的显示出来。
  到了这个地步,曾弦翔终于惊醒。
  他开始了自己痛苦的反击之旅。
  黑101,碰!
  既然无法扭断白棋,黑棋只好选择围空。曾弦翔选择了最佳的一个点。
  然而,白棋在李秀哉的沉稳筹谋之下,安全行进,到了112手的时候,甚至反割下了黑棋的一条尾巴,大涨16目。
  黑棋,并没有占到多少便宜。
  曾弦翔开始着急了。
  他频频放出无理手,寄望能够扰乱视线。但是,李秀哉冷静而锐利的反击,让他这一点的期待也落了空。
  黑棋,进一步受损。
  至此,白棋全盘优势不可动摇。
  再坚持十数手,曾弦翔,投子。
  观棋室里的王立浚和罗卿郁沉默以对。
  良久,王立浚淡淡的开口,竭力不动声色的语调里,掺杂着无法掩饰的敬佩:"这就是李秀哉九段的实力吗?不管对手如何挑衅,也不为所动,冷静客观的做出准确判断。"
  然后,独步天下。
  罗卿郁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双手插在口袋里:"绝对和善,从善如流,和气的让你尽可能的走到你想走的棋,不和你争,也不和你抢。最后,只赢你一点点,就够了。"
  "走吧!"王立浚有些郁郁,看了一眼被钉在棋枰间的小胖子:"复盘还要一阵子,咱们去买点酒去吧!小曾一直不舍得喝旅馆冰箱里的……。"

34和解
  在炽热的太阳下奔走,柏油路上的暗沉的反光,刺得他几乎流泪。川流的车流带来了扭曲的热浪,整个世界蒸腾的如同一个虚像。
  奔跑在这蒸笼一般的炽热了,夏子常却还是觉得冷,他觉得自己的心缩成了一团,瑟瑟发抖。
  医院里的中央空调,瞬间让汗湿的衬衣冰冷了下来,贴在脊背上,他硬生生的打了噶寒颤。
  几乎发抖的手,推开了那扇决定生死的门——
  苍白,寂静
  有人静静的躺在床上,液体无声而耐心的涓涓滴滴,流入身体里去。
  一个瞬间,夏子常几乎惊恐到想掉头而去。
  如果,他没有看见那个苍白的笑容的话…….
  平日里绝对不苟言笑的那个人,这时吃力的扭过头来,粗粝如岩石的面孔上,是一丝淡得不容错看的笑意。
  "小常,"他的声音虚弱:"赢啦?"
  夏子常没有回答,他扑上前去,抱住了自己老师的脖子,好像他还是那个爱撒娇的十四岁少年。
  很多年很多年来,他已经没有这样亲近他的老师。
  敬畏、失落、伤心,然后是,淡淡的怨。
  他们就这样渐行渐远。
  林振玄在夏子常的心里,渐渐成为神祗一样只可仰望的存在,再不是那个可以撒娇可以抱怨可以任性的老师。
  如果一切平稳的收官,也许两人以后的日子里,都会保持这样一种状态吧?
  然而,
  突如其来,那么可怕的一瞬间,天翻地覆。
  几乎失去的痛楚,以一种惨烈却干脆的方式,打碎了岁月蒙在心上的灰壳。
  师徒两个人,在这一刻,相互谅解了。
  "抱够了就起来吧?你老师的伤口小心开线……。"
  陈易江含着淡淡笑意的声音提醒了夏子常。他慌手慌脚的跳了起来,一叠声的问:"老师,您怎么样?有没有……"
  林振玄不得不赶紧制止住他的过分紧张:"没事啦!不要听你陈老师吓你。说说你的棋吧?我都还没来得及细细看呢!"
  "诶?"夏子常愣了愣,忙忙的答应下来:"好!林老师,您躺着别动,我去和医院借磁铁棋盘。"
  说完,慌慌张张的跑开了。
  "真的想看那小子的那盘棋?"陈易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怀好意:"你刚刚不是已经在电视看过了吗?"
  林振玄翻个白眼,完全不想理眼前的人。
  陈易江不以为忤,抱着肩膀笑嘻嘻:"小妖那盘棋,可是正杀到兴头上哦。后悔的话,遥控器就在你手边……。
  "诶?遥控器?"捧着磁铁棋盘进门的夏子常刚刚听到尾巴,很高兴的跑过来。
  亮光一闪,吊顶的屏幕开始上演一出出悲欢离合。
  再一调整,硕大的棋盘出现在了屏幕上。
  讲解员兴奋的满脸通红:"天啊,这真是太壮观了……。"
  再几手,夏子常终于忍无可忍的关掉了讲解,微微红着脸看向自己的老师:"林老师,咱们先看朴老师和姚老师这一局行吗?我……。"
  林振玄犹豫了一下,最终无视陈易江的似笑非笑,点了点头。
  不能怪夏子常的急切,这实在是太过精彩的一局。
  当妖刀遇见柔风快枪,妖异灵动的招数便如眩目的烟花,从棋枰上肆无忌惮的迸发出来。
  曾经是围棋史上天赋最高的两个人,在那么久的沉寂后的再一次相遇,不负众望的给出了最眩目的一份棋谱。
  以至于夏子常只在讲解人嘈杂的废话声中,看了一眼,立刻就目眩神移了。
  他几乎不能呼吸,屏住气,再不舍的移开眼。
  执黑的朴立恒选择了小林流开局,姚景程应之以两连星。
  重边角,占实地。
  姚景程的策略很是明白。
  但,即使你知道如此,却也不得不随之起舞。
  朴立恒苦笑一下,抬眼看棋枰对面的人。
  依稀记得初次见面时,两人都还年少。他记得那人一身雪白的西装站在八重樱下,以扇遮着唇角,森冷而尖锐的笑意从眼睛中流泻出来。
  他说:"你就是朴立恒?老师说的那个天分尚在我之上的人?"
  现在想想,他那时的表现逊毙了。
  一方面是惊讶于围棋界的传说楚老先生居然对自己有这么高的评价,更重要的,只怕是已经败在少年凌厉的气质之下。
  那之后,他们之间有过无数的对局,彼此间已经熟悉得超过最好的朋友。
  却还是,没有能成为朋友。
  那人,一向是目下无尘的。他们之间,除了棋,再无其他。
  看着自己的弟子和夏子常的这么些年,朴立恒有时候,竟然会有一丝丝遗憾的感情涌上心头。
  "啪"的一声落子,打碎了他的追忆。
  朴立恒再抬头,依稀看见了对面人眼中的不耐。
  于是,他忍不住失笑:这么多年,还是这个脾气。
  这么精彩的一局,最终,还是要走向终局了。
  激烈的扭断
  残忍的厮杀
  狡猾的陷阱
  冷血的等待
  如天外飞仙般的飘逸的刀,对上了诡异迅疾如鬼魂般的枪。
  在四个角上硝烟弥漫的一场争棋的名局,不时就有最漂亮的巧手妙手迸发出来,惹得无数观局的人色变。
  只是即使这般精彩,却也总有结束的一刻。
  在数十手前,朴立恒就已经再无可能获胜。
  先是征子不利,被人硬生生提掉一大块。
  接下来,他原本冀图将局势导入乱战,在中腹反戈一击,却发现那个人坚定将精力放在了边角实地的争夺上。
  于是,他恍然记起,又一次喝酒的时候,那人笑嘻嘻的对他说:"中腹?那种大而虚的灯笼你也要?只怕吃不下吧?"
  他记得,那时候那人喝得有点熏熏然,清酒甜甜的味道抚着他的后颈,让他一阵战栗。只是那话中的内容,则更是让他悚然而惊。
  而正如姚景程的预言,中腹的大空,朴立恒没有吃下。
  他的中空刚刚围起一点模样来,就被对方一剑西来,生生破了金身。
  然后,就是他巧妙的一点一点的占地。
  朴立恒,早已经没有了争胜之处。
  而他,却在坚持着一目一目的落子。即使,他早已看见那个人眼中的不耐和蔑视。但是,他不肯投。
  在他,围棋也是他的信仰。
  即使被讥讽为"茅坑流",他也要坚持到最后点目。
  不到最后,谁知道他会不会等到自己的机会?
  为了棋型的好看,为了所谓的风度,在还有机会的时候投子。这样的事,朴立恒做不来。
  他不是出生于贵族一般的日本,他只是诞生于草莽的韩国。他是一个穷小子,他不需要风度,他只要胜利。
  这样的朴立恒,让姚景程的不屑渐渐隐去了。
  原本坐的歪歪斜斜的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直了起来。
  他端正的盯着棋盘,约束着自己的不耐。
  这样的对手,他即使不欣赏,却尊重。
  所以,让我用最彻底的手法,终结这一局。
  终盘,点目,棋型惨不忍睹朴立恒,大败二十目半。
  他的脸色有着难以言喻的惨淡。这一局,他尽了全力,自问那绚烂的才思并不下于他风华最盛之时。
  却还是,不行。
  天分,还真是最残忍的存在。
  一只手拍在他肩膀上。他悚然一惊,抬头,确实姚景程的似笑非笑:"晚饭,要不要一起吃?顺便检讨一下这局棋?我觉得这一局很不错……。"
  于是朴立恒笑:"真巧,我也这么觉得。"
  多年的老对手,在这一刻含笑相对,竟然有了惺惺相惜的味道。
  屏幕的这一边,有人把没有打点滴的手在被子下面紧紧握成了团。
  有人饶有兴味的盯着他看。
  然而,林振玄什么都没做。他只是闭了闭眼皮,干涩的对自己的弟子开口:"啊,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吧!小常,我也有点累了。"
  夏子常于是慌里慌张的收好自己毫不掩饰的赞叹,从刚才的对局里回过神来。
  他红着脸回答:"啊!好!林老师您好好休息,我晚一点就告诉大家,让姚老师带着大家来看您。"
  "不必了。"
  "诶?"
  "我也有点累了。今天就不用来了。你也不必告诉他们了,省得他们瞎操心。"
  "可,可是……"
  "诶!小常,没记错的话,你明天要对阵的对手就是你姚老师吧?让他知道了,可能会影响他的状态啊!这对他不是很不公平吗?你也希望和最强状态的姚老师对局吧?"
  "但……。"
  "没什么但是拉!早一天迟一天有什么关系呢?"
  "……哦。"
  不和生病的人较真,夏子常这样想,所以他妥协了。他没有想到,这一刻的小小体贴,让他日后有了无穷无尽的后悔。
  这一刻,他只是脚步轻快的向酒店走去。
  从病房出来,那因为太过震惊而一直被压抑着的喜悦像水底的泡泡,开始一个一个的泛上来。
  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他竭尽全力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内心的波涛。
  脚步,越走越快,他简直等不及想要找人分享他的快乐。这巨大的,失而复得的快乐……。
  在他身后的病房里,不那么快乐的一场交流正在进行。
  "果然是偏心啊……。"陈易江感叹着:"弟子就不怕被影响,他就不行。"
  林振玄看着窗外,没有回答。
  陈易江摸摸鼻子,有点无趣的自己找话:"虽然你的弟子性格废柴了点,你也不用为了逼出他的潜力就这样欺负他吧?"
  "你错了!"林振玄淡淡一笑,扭过头来:"那孩子,从富士通的那一局棋以来,就再也不需要我的激励或者鞭策了。"
  他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他一直是个好孩子,一直那么努力,却总是在临界的一点,缺了点血性。而我这个师傅,这十年,除了添乱,好像什么忙也没有帮上。最终的破茧,他还是靠的自己。"
  他自己,把自己逼到了极致,以命为赌,下出了最强的谱,然后,就是觉醒!
  以最强者作为砥砺,痛苦的摩擦着自己的生命,然后,绽放。
  "今天的谱,到最后,还是有点急躁了,不够完美。他应该,远远不至于此。易江,我们大概有幸看见另一个传奇的诞生。"
  陈易江沉默了,良久,失神的笑笑。他拿起自己的外套:"虽然不甘心,但是的确很期待。我要回去陪敏敏晚餐,你先睡一觉吧!"
  "记得带床头柜!葡萄架倒了的话也不必急着回来。"
  陈易江右手比了个粗鲁的手势,转身离去了。
  暮色渐渐浓重的房间里,林振玄微笑的闭上眼睛。

35 狂喜
  时间,慢慢的流逝。光与影交互着、牵扯着,一切都在茫茫然的旋转。
  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了。
  残酷的本赛第二轮,决出了最后的结果。
  没有冷门。
  除了姚景程作为代表,为老一代的棋手稍微捞回点颜面之外,年轻的棋手们占了十六强的主力。
  夏子常、王立浚、罗卿郁、李秀哉、李诚熏……。
  三国公认的强手,基本入围。
  尘埃落定后的空气,都带着倦怠和疲惫。
  三国棋手三三两两的聚集在餐厅里,慢吞吞的嚼着口中的食品,不时讨论一下当天的对局。
  但对很多人来说,这太过勉强了。
  很多人疲劳到了,连咀嚼都已经是一个机械的动作,完全不知道口中食物的滋味。
  各处小声的说话声,给沉闷的空气里更增加了一份压力。所有的人,几乎都恨不得立刻完成这件苦差事,回到自己房间去,倒头大睡。
  突然——
  "秀哉!"
  犹如蜜蜂房里放进了狗熊,名为沉闷的气氛,骤然被搅动起来。原本在文火慢吞吞吐泡的粥,突然猛烈的开始翻腾。
  一种名叫"八卦"的因子,宛如狂热的兴奋剂,打入了在场的每个人心里。
  大家骤然从昏昏欲睡中情形过来,兴致勃勃的开始期待好戏上演。
  风风火火闯进来的那个人,满头大汗,连衬衣都湿透了,他看起来异常的狼狈。
  然而,某种让人一望而知的巨大喜悦在他的脸上,不,全身上下燃烧着,映着夕阳,"噼里啪啦",电流闪过,几乎耀花了所有在场人的眼睛。
  然而,大家眯起眼睛,坚持着想看完这场热闹。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不顾在场所有人的惊愕,一贯守礼的夏子常九段,就这样竭力抑制着自己的兴奋,一把拖了正在韩国棋手堆里就餐的李秀哉九段就跑。
  而也许是惊吓过度,一贯刻板的李秀哉九段居然没有提出任何抗议,更不用说挣扎了,就这样非常配合的跑了出去。
  餐厅里边一片寂静,好一阵子,才轰然一声炸响,棋手们以一种高雅的不八卦的形式,冷静克制的开始讨论这一八卦以及其背后的内涵。
  风从耳边刮走,四下里的人群窃窃私语,突然无限拉远,成了可有可无的背景板。
  李秀哉在瞬间被震撼,下一刻,他发现自己和夏子常一起在原本安静的走廊里狂奔。
  绝对的不合礼仪。
  绝对的粗鲁无礼。
  绝对的……暧昧。
  无论哪个理由,都足够他打掉拉住他的这只手,或义正词严或冰冷的拒绝和对方一起发疯。
  然而,他没有。
  先是,他被子常眩目的快乐耀花了眼睛。
  接着,被掌心的温度弄失了神。
  所以,在终于回过神来的现在,他也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然后抿着嘴角,微微的笑了。
  随便他吧,看他将要把自己引向何方。
  对于夏子常,李秀哉一向是纵容的。何况,他本人也很好奇。
  夏子常拖着李秀哉,奔上了酒店的最顶层的天台。
  二十层建筑的最顶端,风猎猎的在吹。融金的落日渲染得漫天富丽堂皇。
  然而,这一切和眼前的人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夏子常,抱着李秀哉的肩膀,酣畅淋漓的大笑。
  从来没有见他如此的失态,从来没见他如此的痛快,如此灿烂,几乎要燃烧起来。
  那么明亮灿烂的笑容,一个瞬间,连整个天地都会照亮。
  不带一丝杂质的,纯粹清澈的笑容。
  李秀哉发现自己的心跳,突然有些奇怪。
  夏子常紧紧的拥抱他一下,再推开,扶着他的肩膀,几乎要跳起来,他在大笑,笑得几乎能看见眼泪,他嚷嚷:"秀哉!林老师他没事了,他好了!"
  好像一个瞬间,整个世界都甜美起来。
  秀哉默默的想,他抱着子常的肩膀,为着他的狂喜,内心也开出花来……。

  中国棋手的某一桌
  罗卿郁王立浚曾弦翔在夏子常出现的第一秒,非常有团队精神的各自掏出了自己的墨镜戴上,一派镇静。托墨镜君的福,这几位的眼睛完全没有受到那金星乱晃的光芒影响。
  所以,现在,他们也开始以自己的方式理解这一突发事件。
  "所以,你们觉得这万丈的圣母光辉是怎么回事?"王立浚吹了一声口哨,宣布讨论开始。
  曾弦翔推了推自己的墨镜,仔细的辨认了一下桌子上的盘子,夹了一块子肉到自己碗里,这才清清喉咙发表自己的意见:"我觉得吧,大概是想和李九段讨论一下他为啥要欺负自家师弟的问题。那么圣母的光辉,分明是要为谁人打抱不平嘛……。"
  背后,有点"窸窸窣窣"的声音,不过谁都没有在意。
  王立浚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天黑还早,垫高枕头去吧你!你看见那脸上的表情没有?那是苦大仇深秋后算账的意思吗?自我陶醉也该有个限度。"
  "要不,难道是传说中的私奔事件?"曾弦翔一下子激动起来:"哇呼!居然没有带相机啊啊啊,我是猪啊啊啊,居然错过了这么重要的历史时刻……。"
  "得了得了,"王立浚挥着手,像挥苍蝇一样挥走了萦绕在自己耳边的噪音:"就常哥那点胆子,就是私奔也是半夜,还敢光天白日的抢亲?"
  曾弦翔于是很不满意,冷笑一声:"那依着你,那算怎么回事?"
  王立浚抱着肩膀,也很是费思量:"按理说吧,常哥,不应该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所以叻,我倾向于认为是有什么突发事件。比如说,应氏杯组委会准备黑幕一把让他俩在决赛在相遇,来个巅峰对决十年JQ啥的……吧?"
  话音越来越小,最后终于连自己都不敢肯定的消失在罗小猪的冷笑里。
  只是,心里还是不服气的,小声的嘀咕着:"是你自己说那个什么冯敬如是常哥的发小和第一个暗恋者来着……。"
  罗小猪恨铁不成钢的拿筷子尖戳着面前的两只:"一个两个,怎么都这么笨呢?迟早有一天会笨死!"
  看着两只师弟不明所以的表情,他叹了口气。
  伸手,在脸上一抹,一下子抹出一个狂喜的表情,然后问:"这什么意思?这什么意思?"
  "……老子捡了700块?"
  "肯定比那要高兴啊!"罗小猪双手一挥,再做少女祈祷状握在胸前:"这又啥表情?啥表情?"
  "呃……。"
  "呸!还不明白吗?这综合起来,难道不是赤裸裸的……"罗小猪顿了一下,突然换上深情的语调,低沉而激动的开口——
  ……
  ……
  "秀哉,我有了……。"
  方圆三桌之内,一片寂静。
  然后,所有的人都把嘴里的东西喷了出来,开始捶着桌子爆笑。
  于是,再一次,罗卿郁以其天才的构想,捍卫了他在惹是生非三人组里的龙头老大地位。
  因为四下里闹成一片,几个人也就没注意到背后某桌的动静。
  高大的盆栽之后,几个老妖怪围桌而坐,已然笑得趴在桌子上动弹不得。
  姚景程揉着肚子,抬头看一眼楚衡,低头再狂笑一次。连杨思敏都笑得几乎瘫在陈易江的怀里。
  陈易江一方面惊喜,一方面要忍笑,一方面还要拍她的背,一时之间,手忙脚乱。
  只有朴立恒,竭力保持了端正的坐姿,竖着耳朵,听着前面那桌的小坏蛋们继续在那里胡说八道。
  现在的讨论已经进行到讨论孩子的来源和后续问题。
  就听见罗小猪以不可辩驳的肯定口气在下断言:"所以,综上所述,没什么可怀疑的。孩子,肯定是衡姐的啦!"
  王立浚揉着肚子,一脸正经的表示抗议:"说不通,要是衡姐的,常哥他应该上楼去找衡姐圣母,找李九段干啥?"
  咬着手指头深思着,曾弦翔提出一个替补意见:"会不会常哥自己都搞不清是谁的了?"
  "口胡!"罗小猪同学拍着桌子表示愤怒:"你逆我CP也就算了,居然敢拆我CP!不知道3P是我的天雷吗?"
  "常哥去找李九段,那难道不是因为一生的对手,一生的朋友需要最早通知自己人生中最大事件吗吗吗吗?"
  "所以,悲伤的李九段现在正在一边默默内心流泪,一边帮助孕吐的常哥复盘吗?"
  因为王立浚的最后一个猜想太过有爱,众人默默沉入冥想中,对此场景做了约六秒钟的脑补。
  于是,背后一桌的老妖怪们得以空出耳朵来,自己对这件事发表一下看法。
  "我说,别看我。"楚衡女士神定气闲的啜了一口茶,声明:"绝对和我无关。最近准备比赛,我都两个月没压他了……。"
  ……
  ……
  ……

  在楼顶上,比餐厅里的不良讨论粮食不知道多少倍的谈话也正在告一段落。
  "我们的对决,又进了一步呢,秀哉!"狂喜过后的夏子常,慢慢的沉淀下自己的情绪,对着夕阳慢吞吞的开口。
  "……是啊。"李秀哉站在他身边,出神的看着天边:"是啊!好像,又回到了那年的天元赛……。"
  他和他之间,永恒的主题,就是在棋枰旁边等待对方。永远不会失约的对手,永远不会让自己失望的朋友。
  "你今天的对局,很有内容。"秀哉轻笑,云淡风轻,再没有什么烦恼。
  "彼此彼此,秀哉,好像更强大了。"子常站在扶栏旁边,夜风猎猎的吹,白衬衣似乎下一刻就会化成他翱翔九天的翅膀,他的脸映着夕阳,有着温柔的笑意,只是如刀锋一般的战意却从双眼流泻出来。
  他低低的说:"这场对决,我很期待呢!李秀哉九段。"
  这么多年的对局,这一次,我们,会下出名局吧?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名局。
  全新的你,和全新的我。
  站在他身边,李秀哉完全没有表情,不动如山,安静的回答:"我也一样。所以,请努力的进入八强吧,夏子常九段。"


36 蹁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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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怎么没看见你林老师?"摆弄着手里的折扇,姚景程貌似有些漫不经心的问。
  现在是十六强赛的比赛现场,离比赛正式开始还有一点点时间。
  正在凝神的夏子常内心一窒,下意识的避开了对方的眼光。他低下头去,轻轻的回答:"老师他,好像一直和陈易江九段在一起。"
  "……"
  这场对局的两人,都是那个人求道路上的弃子呢!
  这样的比赛,连看都不愿意看了吗?姚景程这样想。在嘴角拉出一个讥诮的微笑来。
  自己,还真是可悲呢!
  明明已经决定要放手,却还是在这一刻忍不住的惴惴,忍不住的黯然。
  他瞧不起这样的自己!

  狠狠的握紧手中的折扇,掌心中终于有了充实的感觉。
  至少,我还有棋。
  他这样想。
  绝不要输!如果连这个都输掉,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所以,绝对不要输!不管坐在我对面的那个,是谁!
  抬头,定定的看着对面的青年,眼神,是刀锋一样的锐利。

  主裁站了起来,宣布比赛开始。
  八对选手彼此行礼后,开始猜先。

  姚景程猜中,他选择执白。
  执黑的夏子常没有立即着子,他静静的盯着空白的棋枰出神。
  姚景程并不催促,他垂眸,慢条斯理的捧起面前的茶水。嘴角,依然是那丝变幻莫测的笑容。

  观局室,杨思敏皱皱眉头看向楚衡:"你那个小老公搞什么?不至于低级到玩这种心理暗示游戏吧?"
  楚衡一笑:"应该不会,那孩子老实着呢!"

  十五分钟后,屏幕上的夏子常动了。
  他的目光沉稳,他的动作缓慢而优雅,然而——

  星.小目之后,夏子常的第五手既没有去守角也没有去挂角。
  他选择了直接隔五在三线拆边,直接将右边的黑棋连成了桥梁的形状。
  "高中国流?"楚衡皱皱眉头:"小常是决定取外势?他明明知道小妖是更喜欢实地的……。"
  中国流布局最鲜明的特点是:以星小目的配合为基础,以快速的步调向边上扩展地盘,在围空速度上压倒对手。当对方不得不进入黑阵时,则通过攻击来取得主动。
  但是,比起三连星的布局,高中国流的布局又石不那么极端的取势,它在一定程度上兼顾了势地。
  但是,相应的,原本意在将局面复杂化的这一布局方式在近年被进行了比较彻底的研究。在大多数棋手心目里,这种布局方式其实已经缺乏变化了,显得有点"被动"。
  以这样一种布局方式应对心思灵动妙想不断的姚景程,夏子常究竟是怎么想的?

  而姚景程的想法,则更是让人有些不知所措——他竟然选择了小目. 三三,这种近年几乎绝迹的方式狠捞实地的方式来应对。
  三个看棋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一对师徒到底是想干嘛。

  下面的进程倒也没有辜负众人的期待。
  姚景程轻灵飘逸的刀,在棋枰之上,倏忽来去,鬼手迭出。
  而夏子常的棋,却多了一种恢弘的气势。浩然宏大,却又不动声色。

  白棋,以其特有的妖异飘忽的方式来去。很快,就要在一条边将连成一片。
  夏子常停了下来。
  用扇子轻轻的敲打着掌心,他在犹豫。

  "阿衡,你怎么看?"观局室里有人问。
  有人微笑着回答:"我的话,当然是打入。但是,"她摊摊手:"现在执棋的人不是我,不是吗?"
  现在打入,当然是有气势的一种做法。
  但是,同时也会使局面最大的复杂化。
  夏子常的局势,并不差。比较稳妥的做法,还是铺地板。

  "女人啊!"有人在旁边大声的慨叹:"你永远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有时候,她们对龙的欲望,简直不可思议……。"
  杨思敏淡淡的笑:"我明白了,我下次会转告夫人的。"
  朴立恒嘻嘻一笑,完全不以为意:"我夫人对此,其实是无所谓的啊!"

  杨思敏刚想回嘴,却直直吸了一口气。
  然后,她回头看着楚衡笑:"把老公调教的好像不错啊!"

  屏幕上,黑子,打入强硬!
  激战序幕就此拉开。
  混沌的乱战自此肇始。
  海量的计算铺天盖地而来,压迫的观局的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低低的叹一口气,朴立恒把眼前的棋枰推开,专注的转向闭路的屏幕。
  在那里,一场令人眼花缭乱的精彩战争正在上演。
  激烈,但并非短兵相接。
  两方以一种华丽而意境悠远的方式在对决。
  事后看来,这盘棋的序盘更像是日本围棋全胜时期出现的名局。
  棋理、棋型、悠远的意愿、宏大的构思以及全面的大局。
  眼睁睁看着,好像有一方即将崩溃,但险象环生之际,总有峰回路转之着。
  自强硬为始,以转身为终。
  好像是比拼内力的两大高手,互有忌惮,却又完全不遗余力。
  一决生死的场面最终均擦肩而过,既精彩无比又遗憾无数。总让人有那么一点点的心痒难耐。

  然而,这种华丽而悠远的感觉只刚刚持续到序盘结束。
  序盘大转换刚刚完成,夏子常的招法骤然一变,中腹强手妙手迭出,端底狠厉无边。
  这一场中腹大战,夏子常手法舒展,却又绝对实用。
  在这暴风骤雨一般的一系列组合拳之下,姚景程不得不一退再退,待得他自补一手,安定局势之后,抬头再看时,盘上局势已经沧海桑田。

  好苛烈的下法!
  这真的是那个娴熟优雅却永远缺乏一点血性的夏子常?他冷冷的抬眼,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
  抬手,落子。
  白90,二路托。
  白92,轻吊。
  蹁跹轻盈,让人忍不住击节——只有姚景程,才能下出这样的棋!
  相形之下,黑91,93就显得有些过重,有点笨拙不堪的意思。

  观局室里,楚衡杨思敏相视而笑,朴立恒却一怒而挥子。
  "华而不实!"看着吃惊的盯着他的两个女人,朴立恒的脸色几乎有些发青:"他在自取败亡之道!你们仔细看看,这两手交换,黑棋的所得……"
  虽然难看,黑棋这两手,的确是借着攻击的同时,隐隐将棋盘上方的控制权隐隐的握在了手中。
  再不出十数手,这里只怕就会变成黑棋的后花园。

  朴立恒长叹一声:"这么多年,还是改不了这个死爱漂亮的毛病……。"
  对局室里,姚景程分明也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策。
  脸色瞬间惨白,他紧紧的咬着自己的嘴唇,死死的盯着棋盘。

  胜负已定,几乎所有的人都这样想,包括夏子常。
  所以,他选择了在左下角凭借弃子,然后围定中腹的策略。
  他认为这是最简明的取胜之道。
  适可而止,一向是夏子常的棋道哲学。
  何况,对面的人是姚景程。

  于是,一场最华丽的表演就在夏子常的眼前上演。
  "啪"的一声,姚景程阖上手里的扇子。
  他透过金丝边眼镜的上空,冷冷的讥诮的看着对面的年轻人,一如很多年以前下指导棋时对方犯了不可容忍的大错误的时候一样。
  的确,夏子常在这里犯了不可容忍的错误。
  不论是因为轻敌,还是因为心慈面软,现在的夏子常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姚景程以几乎匪夷所思的手法,挥师右上角。
  曾经让三国棋界俯首的妖刀在这一刻终于显露出了他令人惊恐的光芒。在一个小小的角地,白子极尽了翻江倒海之能事。
  手起,刀落!
  原本铁板一块的黑角,被白棋的先手搅得如同残垣断壁。
  机敏,转身!
  白子居然在这里还围住了数目小空。
  这一出一入之间,夏子常的亏损大得简直超乎想象!

  所有的人一片愕然,嘈杂的观局室瞬间如死一般的安静。
  这就是,和自己纠缠了这么多年的厉害家伙。朴立恒在心里默默的想,那么眩目的才华,简直是让人不得不嫉妒。
  黑子,回天乏术了吧?
  杨思敏冷淡的声音。
  楚衡难言的摇摇头,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她静静的屏住呼吸,等待着夏子常的投子。也许,心里已经在酝酿安慰词也不一定。

  然而,那个温柔倔强的年轻人又一次出乎了她的预料。
  夏子常在最初的震撼之后,只是用敬仰的眼光看了一眼眼前的前辈,然后——"啪"!
  他坚定的落子。
  以此开始,黑子开始了它长距离艰苦卓绝的追赶。
  如野草一般坚韧顽强的一目一目的,稳健的追赶起来。
  他心静如水,没有惊慌,也没有烦躁。
  只是心平气和的一点一滴四处搜刮。

  十年前,李秀哉用自己的成绩告诉世人,官子,是左右棋局胜负的钥匙。
  十年后,夏子常终于用自己的方式找到了最好的一把钥匙,而且学会了使用它的方式。
  水滴石穿,绳锯木断。
  一点一滴的蚕食,
  一目一目的缩小差距,
  量变
  然后,是质变!
  这成了当天结束最晚的一局棋。
  从早晨十点开始的对局,一直到晚上八点才结束。
  点目的结果,夏子常,胜半目。

作者有话要说:蘼芜同学看过来,嗯,我想要你那半阙少年游的授权,可以吗?
印在出版的书封面上,也许
谢谢啦


37 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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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局室里的光线,似乎有些过于明亮了。黑的白的光,刺痛他的眼睛。让他不得不闭上眼睛,以躲避那如同一个个讥笑般的反光。
  痛苦
  郁结的刀割一样的痛苦,在他的心上如沸水一般反复滚动着。

  再睁开眼睛,他竭力端正了自己的仪态。
  伸出手来,在关键的胜负处,和对手复盘。
  只是,那手,微微的抖。
  十几分钟后,复盘完成。
  他中规中矩的向对手行了一礼,然后猛得站起身来。他想尽快离开,一秒钟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呆。
  屈辱的感觉弥漫在每一寸的空气里。

  突然的眼花,四下里的一切骤然在头顶上盘旋,姚景程几乎一个趔趄。
  下一刻,他紧紧的扶住了桌子的角,以凌厉的眼神瞪着对面的人,成功冻结了对方援手的企图。
  静静的等待几秒钟,让眩晕的感觉过去,他勉强自己昂起头,大踏步的离开了。
  即使失败,姿态要漂亮。
  姚景程,拒绝怜悯,拒绝帮助。

  夏子常静静的坐着,垂着眼眸。
  直到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再也听不见了,他这才抬起头来,慢慢的伸出自己的手,对着光看。
  最初时候,他仰着头看着那个传说中的人物,内心只有崇拜。
  后来,一次一次的在指导棋中输给那个人,内心除了挫折,还有不甘。
  再往后,看着对方灵动夭矫的棋,在内心深处甚至会生出绝望来。
  到了后来,即使巅峰不再,即使屡屡输给自己,但对方在棋上的成就和天分,依然永远是让自己低头,甚至不敢生出一脚高下的心来……。

  从来不敢想象,自己竟然有幸拥有这样一场对局。
  竟然!
  他看着自己的手,几乎有些不敢置信。
  喜悦后知后觉的慢慢爬上心头,他的嘴角渐渐渐渐上翘。最终,笑出声来。

  只是,这喜悦并没有持续很久。
  再摆了摆刚才的棋,夏子常突然一拍脑袋:哎呀!
  自己真是一个不孝弟子!
  他慌慌张张的掏出手机来……。

  "姚老师……"夏子常有些尴尬的站在门口,看着屋子里堆积如山的啤酒罐和几个歪七扭八的老妖怪。
  乜斜了他一眼,姚景程似笑非笑:"不回去好好打你的谱,跑这里干嘛来?不至于没出息到要找我炫耀吧?"
  "姚老师,"不敢看他的眼睛,夏子常吞吞吐吐:"那个,林老师,有点不舒服,住院了……。"
  刹那间,震惊划过每个人的面孔,但很快隐没在各自不同的表情下面。
  每个人,好像都戴着面具,看不出什么底细。
  所以,夏子常只是尴尬的站着,盯着自己的脚尖,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瞬间的变色之后,姚景程紧紧握住了自己的双拳。狠狠压下冲动,他强迫自己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然后,冷笑。
  他摆弄着扇子,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无所谓一点:"哦?是吗?"
  "那个,姚老师,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探望一下?"原本在内心里觉得必然如此的事情,突然在这一刻变得不那么确定了。所以,夏子常小心翼翼的发问。
  "探望?"姚景程呵呵一笑,转身给杨思敏斟满酒杯:"有必要吗?"
  我已经,决定割舍过去。
  所以,敏敏阿衡,不要那么忧心的看着我。或许会心疼,或许会不舍。然而,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再也不要回头。
  姚景程,从不是举棋不定的人。

  "是没多大必要。"有人从门口走了进来,胖乎乎的脸上,一付似笑非笑的惫懒表情。
  夏子常好像看见了救星,忙忙的拖了他过来,下一秒却又被他话里的意思吓得满脸苍白。只管直直的盯着他看,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罗卿郁没有理他,还是那付半死不活的样子,斜倚在门口:"被人捅了一刀,你这会儿赶过去,也就赶得上收尸。去不去都一样。"
  姚景程恶狠狠的瞪着自己的弟子,好像是深仇大恨的敌人。
  罗卿郁不以为意,他甚至微笑着,手里转着一串钥匙,和自己的老师对视:"协和,你认识路吧?1419房间。"
  下一秒,有人猛的站起来,跌跌撞撞的冲出了房间。
  "姚老师!"夏子常慌忙跟着跑了出去。
  罗小猪于是微笑着把钥匙丢给楚衡:"衡姐,能不能麻烦你一下?恋爱中的人智商为零,你还是去照看一下比较好。"
  楚衡看了他几秒钟,优雅的起身,慢慢往外走:"小猪,太聪明的孩子可是会招人讨厌哦……。"
  "啊!"罗小猪不以为意的挥挥手:"那个,无关紧要啦!反正我从来不是讨人喜欢的角色。对了,车钥匙回头还给小王就可以了。好像是他哪个叔叔伯伯的。"

  刚刚还满满当当的房间,瞬时之间,人走了个干干净净。
  只有杨思敏一个人,依旧不紧不慢的喝酒,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罗卿郁歪着头想了一下,就大摇大摆的走到她面前,坐了下来。
  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闷着头,不声不响的陪着眼前的长辈喝着。

  "我以为,你很讨厌他……。"
  静静的房间里,短发端丽的女子安静的问。
  罗卿郁回答的很沉稳也很肯定:"我是很讨厌。"
  "……那么?"
  "但是,我的喜恶不重要。从来不重要!他喜欢不喜欢才重要。"
  罗卿郁并没有确定的指出谁是谁,只是说话的两个人谁也不会把两个"他"搞混。
  "……"
  "所以,阿姨,你也早点看清楚自己的想法比较好吧?"罗卿郁一口喝掉杯中之物,站了起来。
  拍了拍自己膝盖上那并不存在的灰尘,他貌似无意的加了一句:"我觉得自己不幸福也就算了,还非要拖着身边的人都不幸福,有点残忍。阿姨你说是吧?"

38 38 妥协
剧痛袭来!
身体缩成一团,林振玄紧紧咬住嘴唇,竭力不让自己呻吟出声。
冷汗,瞬间冒了出来。几乎是立刻,背后冰冷一片。
他颤抖的伸手,想去按床头的铃。
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又痛得让他哆嗦了一下。
他想,他一定是疼得出现了幻觉,居然看见了那张苍白而惊恐的脸。
麻烦大了。
林振玄这样想,然后很快沉入了黑暗之中。

当他再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又被一群白衣的医生护士围了起来。他们低声的交谈着,不时弯下腰来给自己做些不知名的检测。
果然,是幻觉啊!
林振玄这样想,小小的失望。
然后,他惊讶的发现自己的手里,握着另外一只冷汗涔涔的。
视线凝固,慢慢,一点一点上移。
于是,他又看见了那张苍白的脸。
他看起来有点狼狈啊,林振玄这样想。平日里纹丝不乱的头发,乱七八糟的纠结着。金丝边眼镜后,再没有冷厉和嘲讽,有的只是害怕和一点点的水分。
两个人就这样被一群白衣天使围着,手拉着手,默默对视。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有护士小步跑过来,低声的和医生嘟囔着什么。
医生于是微笑着抬起头,看着床边的家属:"检测结果出来了,不是肠粘连,没有必要二次手术……。"

医生和护士们什么时候走的,姚景程不知道。
他只是安静的看着眼前的人,他想,这一次,真的是一败涂地。
刚刚,这个人因为疼痛陷入昏迷的时候,自己坐在走廊上捂着脸,一直一直在发抖。
他低声的,颤抖的对身边抱着他的女子说:"阿衡,我不争了,我什么都不争了。只要他能醒过来。他说怎样就怎样吧……。"
女子没有回答他,只是紧了紧怀抱,冀图用她的体温温暖自己。
只是,这怎么够?
他现在冷的,根本无法呼吸。
如果,你一切安好。
那么,我可以大踏步的转身离开,即使疼痛,即使不舍。随着岁月流逝,那些好的坏的,终究会化成模糊记忆里的一片朦胧。
不论多么深刻的印象,最终也会被时间之河洗成一个模糊的剪影。
然而,在这一刻,死亡的威胁就这样疼痛的一刀一刀,在心门之上,重新刻印出那些竭力去遗忘的过往。
以及,也许下一刻就会失去的惊恐与绝望。
于是,姚景程只好束手就擒。
明明,只差一步,他就可以走出这个互相折磨的怪圈,重新再去开辟一片精彩。
那个狡猾的男人,却在这里,生生的拖住了他的脚步。
那男人不爱他,却也不许他离开。
而他,已经再无选择。
在看见那人一身冷汗的蜷缩在病床之上时,那窒息一样的疼痛,嘲笑一般的告诉他,他徒劳的逃离。
先爱上的先输,这一局,他已经一败涂地。
所以,他不争了。
带着某种灰烬一般的绝望,他发着抖,告诉他的姐妹他的决定。

一片安静之中,林振玄有些迷惑。
眼前的人是他熟悉的,却又是陌生的。
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绝望的一个姚景程。绝望的好像放弃了最后一线生机,垂头等待死亡的羚羊。
什么地方出错了,他这样想。
在他迟钝的头脑还没有理清头绪之前,那个人静静的走到了床前。
半蹲半跪,他把脸埋在被子里,平静的开口:""我就是贱,就是放不下你。讨厌也好,怎样也好,拜托,不要再这样吓我了"
没有惊愕,没有不解,在最初的震撼之后,一种酸痛的感觉慢慢从心的某个角落萦绕起来。
他慢慢的握紧拳头,告诉自己:还好,还有时间……。
林振玄这样想,竭力不让自己的绝望泄露出来。他定定的看着床头的人,不知不觉里,目光越来越柔和了。
他试探的伸出手,摸摸眼前人的头发。
手下的人一僵,立刻抬起头来。没有彻底湮没证据的泪水的脸上,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林振玄于是微微的笑了。

"陈师兄,你是故意的吧?"楚衡抱着肩,看着病房里的这一场闹剧,
"你觉得呢?两个人都很开心,这不是很好吗?"
楚衡静了静,拒绝看身边人的脸,她只是冷静的回答:"这样对小妖不公平。"
"世上的事情,哪里有那么多公平的呢?人生在世,最多不过百年,开心,不就好了?"
"如果这开心是拿自尊来换,那不如不要。"
"这样一个结局,伤了你哪一块自尊?"陈易江的口气里终于有了隐隐的怒气。
楚衡于是笑,她转头看着眼前的男人:"陈师兄,你最好保佑那男人这次的心血来潮能稍微持续的久一点。小妖,再经不起折腾了。"
"没人要折腾他!"
"可不是?连小云都是自取其辱,活该而已。何况小妖这种送上门给人折腾的傻子?"
"你!"
楚衡一把抓住空中袭来的手,她眯着眼睛淡淡的笑:"师兄打女人打的真是顺手!可惜,"
她不动声色的手上加劲,如愿以偿的看见了对方越来越惨白的脸:"可惜,我不是敏敏。"
摔开男人的手,不出所料,对方的面孔是死灰一样的白。
他低低的问:"她,和你说了什么?"
"你放心,"楚衡带着三分恶意三分怨毒看着眼前的男人:"敏敏什么都没说!可是,我自己长着眼睛!"
"我原以为,师兄你不过是和那个男人关系比较近,小云那件事和你的关系其实是不大的。还向敏敏姐给你求过很多次情呢!你说可笑不可笑?"
"你怎么下得了手?"她突然怒气沛然,大踏步的走向前:"她本来就是体质不好,一点点的伤,就能留很久!那么娇弱的人,你怎么下得了手?!胳膊上的伤我都可以忍了装没看见,脖子上的那些痕迹算怎么回事?打人已经满足不了你,你现在想要下死手吗?!"
陈易江的嘴巴开开阖阖,不知道说什么好。
脸上,是死灰一片的颜色。
楚衡冷笑着,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陈易江,陈师兄。小妖他自己不争气,我无话可说。但是,你最好不要让我知道那个男人又在玩什么花样!还有你,你最好自己收敛一点。"
"不然,我不保证我做出什么事情来!"
"那一年,我没保护好我妹妹。到了如今,你以为我还会眼睁睁看着你们再来一次?"
面上笼着严霜,她一步一步远离了这间病房。
留下门外的一个绝望的男人,捂着脸,坐在门口的长椅上,一动不动。

39 纷纭
酒店的楼梯间可实在不是什么吉利的地方,夏子常这样想。
  看着眼前微笑着的姚景程,大夏天的,他竟然感觉到了彻骨的寒冷。
  "小常,"姚景程继续微笑,推了推眼镜。
  夏子常打个哆嗦——搞不好,下一刻自己也许会被分尸。
  怀着这样悲壮的预感,他咽下一口口水,战战兢兢的回答:"是,姚老师?"
  "不错嘛!"姚景程笑呵呵的用折扇拍打着自己的掌心:"这么大的事情,瞒的这么水泄不通。本事见长啊……。"
  "那是……。"夏子常觉得自己的眼泪就要下来了,忙忙想辩解一句那是谁的主意,却在下一刻看见对方的脸色时,生生的刹住了车。
  姚景程,铁了心要整人的时候,你说什么都没用。省省力气,逆来顺受吧!
  一个瞬间,夏子常的内心划过的,是漫天彻底的后悔:让你蠢让你蠢!哪次两个老师掐架不是你当炮灰,怎么就这么记吃不记打呢!
  姚景程的刻薄言语攻击,在一个瞬间漫天袭来。
  骂死敌将这种事情,绝对不是小说的夸张,夏子常这样想。他本人,现在就很有自挂东南枝的想法。
  下一刻,救星出现。
  伴随着夸张的踢门声一起出现的,是女王大人华丽的高跟鞋。
  楚衡倚在门框上,笑眯眯的瞅着眼前的一幕:"小妖,迁怒可没意思啊!"
  "我就是迁了,怎么样呢?"理直气壮的姚景程连眼光都没有从夏子常身上离开,活像盯上了青蛙的一条蛇。
  楚衡于是只好摇头叹气:"不怎么样!"
  一边说着,一边慢吞吞的走近。
  "小常啊,待会跑快点。找到小猪,然后,这两天别离开他身边三寸吧!不然,衡姐也保不住你……。"
  "什……?"
  他的疑问被打断了。
  被女王大人卑鄙偷袭的棋妖大人惨叫着被压到了墙上,呈被人非礼状。
  女王大人好整以暇的转头叮咛:"还不快跑?"
  夏子常于是囧着一张脸,在惨若强x现场的嚎叫声里连滚带爬的跑开了。
  "阿衡,很看不起我,对不对?"
  夏子常的脚步声刚刚消失,姚景程突然停下了挣扎,他轻轻的问。
  楚衡笑了笑,也松了手:"谈不上,你自己的事情,你觉得好就好。只要你别逼着我和你一样去喜欢那个男人,我是无所谓的。"
  "……真的吗?"
  楚衡笑笑,双手交握,放在脑后:"其实,还是有点郁结。做错事情的人最后还能抱得美人归,完全不符合'苍天饶过谁'嘛!"
  "……你又在看《江湖夜雨十年灯》?"
  "对啊!我喜欢看那张脸嘛!"
  "你的眼睛,真的该去医院了。"
  "老实说,我真觉得那位主演比那男人要合我眼缘。"
  "……"
  楚衡最终还是一笑,拍拍无言的姚景程:"你既然做了选择,至少要让自己开心一点才是。别人怎么想不重要,自己怎么感觉才重要。日子,是要自己过的,不是给别人看的。"
  "一起学棋的七个人,到了现在,有一个能稍微舒心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对不起。"
  "等那男人来和我说吧!你就算嫁给他,也不能连这个也替他啊!不过,"楚衡笑了笑:"心里不平衡可以,欺负我老公可不行。你的,明白?"
  夏子常并没有按照他家女王大人的指示找到小猪同学。他在半路被人拦截了。
  朴立恒带着一丝伤感的笑意,问他:"夏子常九段,现在有没有时间陪我这个老人家去喝一杯呢?"
  犹豫了,夏子常最终还是点点头——那是秀哉的老师,而且,他看起来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秀哉他,需要一个冠军。"吧台旁边,朴立恒把手中颜色艳丽的液体对着迷离的光线晃。
  关系昏暗的酒吧里,他似乎有点酒意了,撑着脑袋,说起话来都有点含含糊糊的:"现在是他最困难的时候啊!男人的勇气和信心,其实是靠成功滋养的。"
  夏子常静静的听着,听着朴立恒细细的描述李秀哉这一个月之内在韩国国内的遭遇。
  他详细的描述着每一场的失败。
  那从棋局上所看到的崩溃到四分五裂的世界,以及平静到让人心悸的李秀哉。
  然而,最终他只是沉稳而安静的开口:"我和朴老师的看法,不同。"
  "哦?"朴立恒的口气听起来说不出的意兴阑珊。
  夏子常静静的看着他:"比起冠军,秀哉现在更需要的,是找回自己的棋!"
  "所以,"他垂眸,看向自己手中的酒杯:"我能答应朴老师的是,我一定竭尽全力,和秀哉下出一场名局……。"
  "正直到残忍的小家伙。老师我这么卑鄙的事情都做了,也不见你稍微怜悯一下。"朴立恒好像突然去了酒意,他咂咂舌头,有些不满意。
  夏子常一下子笑了出来:"可是,您的目的,原本也不是希望我让棋啊!"
  "但是连干扰心神这样初步的目标都没有达到,未免也太让人失望了。"
  理直气壮的说着这么无耻的动机,这样的朴立恒往往让夏子常无力。
  所以,他也只好苦笑着回答:"诶,虽然我会保证尽量不要说给秀哉听。不过您这样次数多了的话,我怕我一时漏嘴啊。万一秀哉知道了,只怕会生气哟!"
  "切!从小到大,就是这么不可爱。白白长了一张漂亮脸蛋。"
  "常哥没在!"
  看着上门来找老公的女王大人,罗小猪同学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发问:"姚老师人呢?"
  楚衡淡淡的笑:"倒贴上门去当包子啦!"
  她瞅着胖乎乎脸上那副便秘一样的表情,"吃吃"的笑了起来:"很意外?你把他打上缎带送出去前应该就有这样的觉悟吧?"
  "我曾经以为,至少可以对他的智商有所期待……。"细细听来,话语一字一顿,每个字后面都藏着咬牙切齿。
  楚衡耸肩:"恋爱中的人智商为零,你自己说的。"
  再看一眼郁结的小胖子,她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算啦!既然已经这样了,小猪,你还是好好祝福和期待你师傅就这样笨下去吧。笨一点比较容易幸福吧?"
  罗小猪没有回答,他只是当着楚衡女士的面,甩上了门。
  然后,大踏步的走向自己的床铺。
  一步一步,都是愤怒。
  门外的楚衡女士耸耸肩膀:"诶,又说随便他,他随便了又生气。这么别扭的徒弟,小妖也真是辛苦呢!"


  40霜刃

  天空灰暗,厚重的云层沉甸甸的压在城市的上空。
  盛夏的这个早晨,在一片压抑沉重的微光里,来临了。燥热的温度,凝滞的空气,暗色的天空,世界好像是一块渐渐开始凝结的树胶,渐渐死寂。
  突然
  一线狰狞的金属线,扭曲着撕破了天际。轰隆隆低吼着的千军万马随即而至。狂暴的风好像是被从口袋里放了出来,在街道和楼宇之间暴走,恶狠狠的撞击着一切阻碍自己前进的障碍。四下里一片"噼里啪啦"。好像是看似平静的油锅里滴进了一滴水,一切都骚乱了起来。
  在最后一声低沉的雷声响过之后,暴雨终于如约而至。
  整个世界都被包进了一个巨大的茧,再也看不分明。
  静静站在落地窗前,夏子常近乎痴迷的看着窗外。雨水,鞭子一样抽打着玻璃,再匆匆的顺流而下。
  那是一种,至刚至柔的一种美丽。
  他把掌心贴在玻璃上,用心的感受外面那个暴力的世界……。
  九点整,第x届应氏杯世界职业围棋锦标赛的八强赛,选手入场。
  应氏杯大厦十九楼,通往对局室的大门就此拉开。
  在八名参赛选手眼前展开的,是一条铺就了白色羊毛地毯的长长的玻璃长廊。
  长廊的另一端,就是对局室。
  暴雨冲刷着长廊的幕墙,分明是异常粗暴的举动,却听不见一丝响动。浅暖的灯光下,白色的地毯如同云端。
  蓦地,一道电光从玻璃的幕墙上切过,迅疾拉出一个阴暗冷笑的剪影。
  只是,依旧是一片寂静。
  八名选手,就这样安静的在暴雨中鱼贯而过,走向自己的战场。
  带着一点几乎温柔的笑意,夏子常微微向自己的对手弯了弯腰。然后,拉开座椅,坐了下来。
  他的对面,李秀哉以同样的姿势回以一礼,轻轻的坐了下来。
  对视,微笑。
  某种温暖的感动,在彼此心里最底层微微一荡。
  再同时抿嘴一笑,错开眼神,微微低头,各自收敛心神。
  再一次,我们的,对局。
  好像生命的一个轮回,完美的几乎让人想哭。
  希望,这一次可以下出名局。
  两个人在心里都这样暗暗的想。
  九点半,主裁宣布比赛开始。
  小心翼翼的打开那个复杂的棋钵,李秀哉抓起了一把白子,看向他的对手。
  夏子常含笑放上两枚黑子。
  猜错,交换位置。
  面无表情的拈起一粒黑色云子,李秀哉的眼神,在这个刹那,骤然改变!
  渊渟岳峙,不动如山。
  最深沉的智慧之海,最平静的表面下,有着最狂暴的智力的浪潮。你再也看不清楚,他的任何想法。
  坚定沉稳,高深莫测。
  这就是曾经的三国第一人,李秀哉的气势


41 龙吟
  那一天的暴雨,始终没有停下。
  天空好像一个受伤的妇人,扭曲着,嚎啕着,展示着自己的伤口。狰狞的电光撕破了暗黑色的云层,亮锃锃的如同猛兽的牙齿。随后,便是雷声滚过。
  以这亘古洪荒般的长夜暴雨为背景舞台,在所有人的粹不及防之下,李秀哉和夏子常下出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对局。
  酣畅的,如同窗外的如注暴雨。
  在两连星对两连星之后,两个人的应对,似乎是要打出最常见的一个定式。
  只是,事情真的会如此发展吗?
  李秀哉的回答,会是怎样呢?
  夏子常的白6,小飞收角。
  如果按定式,那么该是李秀哉的黑7飞角,然后再拆,稳妥的进行。
  秀哉有着瞬间的犹豫,定定看向棋枰。
  在那里,纵横十九道,似乎瞬间延展成了一个宇宙。
  孤零零的几颗孤星在宇宙的角落里闪着光。
  接下去的行进如同幻灯一样的在他脑海中划过,虚拟的一子一子,似乎已经缀上了星空的每个角落
  黑飞,白尖,黑拆二……
  均衡的,稳妥,规则……无趣!
  眼神如刀光一闪,在这一个瞬间,李秀哉的战意汹涌而来,如同雨季的河流暴虐的冲刷着干涸的河床。
  他猛烈的把手中的云子拍向了四路,带着某种宣泄一般的快感。
  罔顾定式,他要更快的围空。
  比起慢吞吞的铺地板,李秀哉选择了更快更有效率的布局方式。
  夏子常原本已经伸向棋钵的手突然顿了顿。他眯着眼睛看着这一手,然后,轻轻的笑了。
  好热血的做派!
  热血的,几乎不像世人认识的那个李秀哉。
  然而夏子常却知道,秀哉的血性,永远是被他自己沉眠在血液的最深处,然而一旦被逼至绝境,那几乎本能一般的爆发出来的力量,常常让夏子常心潮汹涌而让对手惊骇乃至惊恐。
  真好!秀哉!
  夏子常垂眸,抿了唇微微的笑:这样才是你,那个注定为棋而生的李秀哉。
  一次一次被击倒,然后,不管怎样的痛苦,总是能自己站立起来,击溃时间和世间加诸于自身的种种枷锁。
  然后,龙啸于天。
  这真好!
  夏子常想,自己正在看着一条苍龙的惊醒。
  来吧,让我们下出名局。
  夏子常这样想,白色的棋子落向了棋枰右边。
  白8,挂角
  黑9应
  白10,脱先了。夏子常又跑去挂角。
  随着李秀哉的黑11落下,第一场大战在右下角打响。
  这时的序盘,才仅仅只是初具规模。
  曾经作为日式围棋的忠实拥戴者的夏子常和曾经靠着收官稳稳的抢夺胜利的李秀哉,在这一场对局里,近乎刻意的改变着自己的棋风,力图下出和往常的自己不一样的新鲜的棋来。
  靠!
  扭断!
  碰入!
  招招大胆,手手新颖。
  仿佛是事先的约定,又或者是自来的灵犀,两个人配合默契的不断弈出新手。积极主动的将局面导向复杂化和激烈化。
  再也看不见流水不争先的平和冲淡。局面之上,错综复杂,暧昧难明,一片肃杀。
  只连这杀气也是明亮的变化的。
  不是李诚熏的血腥,不是罗卿郁的诡异,不是王立浚的大刀阔斧。
  那是一种含蓄的张扬,一种引而不发的锐利。如宝剑在匣,却剑意微漏,杀气吞吐之间,手法自如!
  没有简单粗暴的直线进攻,没有意气用事的暴力对殴。
  有的,只是如行云流水一般天衣无缝的顺势而为。
  在这一局棋里,杀戮,成为了一种艺术。
  作为六超之一,被称为"美学"的那位日本老前辈,在事后拿到这张谱的时候,甚至激动到了哽噎。
  这是,真正的"艺"!
  在这棋局上对舞的两个人,在这酣畅淋漓的对攻之中,忘记了自己。
  计算、判断、转换。
  大脑飞速运转着,眼睛只能看见一粒一粒落下的云子。
  一子落下,则已沧海桑田。
  一子应出,则瞬间物是人非。
  最强手对最强手
  激战对激战。
  势如飞瀑自三千尺跌下,惊心动魄,却又浩瀚宏大。
  算路的对撞,妙手的对抗,火花四射之际,已令人目眩神移,再移不开眼去。
  从中午过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挤到闭路前,关注这一局。
  观局室里,空气紧张的如同一根被拉紧了的弦。
  不是就如爆竹被点燃一样,"嗡"的一声爆发出来,有人冲出人堆,开始在棋枰上摆出刚刚看到的变化,有人在旁边参详。更多的人,站在屏幕前,屏住呼吸,猜测这两位棋士的下一手。
  靠近窗边有一张桌子,人员相对稀少。
  罗卿郁坐在雷鸣电闪的玻璃窗前,一板一眼的默默落子,不时一笑,抬头看看身边的两个人。
  远远的,李诚熏看着这一桌,神色有些复杂。
  他犹豫了半晌,终于在一个闪雷之后,下定决心,走了过来。
  没有任何招呼,没有任何解释,他就这样坐到了罗卿郁的对面。
  罗卿郁抬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李诚熏于是拈起白子,砰然落下!
  黑59,先手逆袭,黑棋消劫!
  罗卿郁顿了顿,仔细盯着棋枰,半晌没说话。
  这一手的时机掌握的可谓天衣无缝,白棋刚刚拔花的优势,似乎,就这样被轻而易举的抹消过去了。
  一旁的曾弦翔一下子屏住了呼吸,直直的盯着棋枰看,不知道罗卿郁会使出什么妙手来化解危机。
  然而,让他有点失望的是,罗卿郁,只是很稳妥的一"尖"。
  黑棋于是获得了宝贵的时间来处理右上。
  李诚熏抿抿嘴,有些孩子气的笑了,带着点得意的成分。
  罗卿郁没有说话,他只是淡淡的盯着屏幕。
  在那里,夏子常刚刚异常强硬的一"托"。
  罗卿郁身边曾弦翔的头发,笑了:"小曾,注意看,下面会很精彩。"
  这一局部的最强手好像是一枚核弹,引发了一场乱战。
  劫争,开始。
  火花四射的短兵相接几乎让所有的人窒息。
  这两个人在极短的时间里,下了二十余手。
  毫无破绽,完美无缺。
  一场终极完美的战争,就这样呈现在大家的眼前。
  以劫争为武器,白棋在右上角两挂夹击。
  黑棋不为所动,冷静的贪婪的去抢棋枰下端的实地。
  最终打劫的结果,因为两个人都没有出错,似乎是一个妥协的结果。
  黑棋得到了下边接近30目的庞大实地,而白棋则在右上争得了连走两手棋的机会。
  也许是皆大欢喜?
  不!当然不!
  夏子常的狡猾在这里得到了很完美的诠释。
  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真正的目的,原本就是要争这两手。有了这两手,夏子常在右上角的江山,在瞬息之间从风雨飘摇变成了稳如泰山。
  夏子常微微的笑着,对此,他很满意。
  秀哉可以完全罔顾围棋的理论,在禁区里一再的抢夺检测,那么夏子常就可以计谋百变,在种种的陷阱假象背后,疏忽来去,鬼神莫测。
  李诚熏,沉默了。
  轰然一声雷响,闪电狰狞的光线扑上了桌边人的面孔。木然的表情下,是不容错认的暗潮汹涌。
  最终,罗卿郁笑了笑,托着腮看向窗外。
  他说:"小曾,看见没有?那就是龙翔于九天的吟啸……。"

42 大巧
  白48连扳,白50"刺"!
  造劫成功!
  凭借着劫争,白棋在右上角连走两手,对星位的黑棋进行夹击。如飞燕展翅一般的漂亮棋型,优雅的横亘在棋枰之上。
  双飞燕!
  观棋的罗卿郁还没来得及喜上眉梢,迅速就变了脸色。
  白68,左边夹攻,过缓!
  王立浚苦笑一声,摇摇头:"常哥真是一个温柔的好人。"

  温柔的本格派棋手,行棋处处不为己甚,不肯赶尽杀绝。
  或许是为了美学,或许是性格不够霸气。
  不管怎么说,正在厮杀之间,这样温柔一手行来,李秀哉立刻就是一"尖"!
  这一手,是十分厚实的好棋。
  不仅如此,这一子落下,等于埋下了伏兵,刀刃隐隐,既是上可以封,右可以击,可谓一石三鸟!

  罗卿郁一下子笑了出来。
  他揉了揉鼻子,自言自语:"了不起的胜负嗅觉,不愧为胜负师。所有的要点,大场都被他抢到了。常哥啊,可要加油了。"
  话是这样说,却没有丝毫紧张的意思在。
  接着,就看着屏幕上白棋无可奈何的一跳,然后黑棋打,白棋抢空。
  双方针锋相对,丝毫不肯让步。
  就这样,到了上午封盘的时候。
  这时的境况是,白棋还有两块没有活净,而黑棋的姿态却十分之生动。

  夏子常,不利吧?
  李诚熏有些疑惑的看着对面的人。那张悠然自得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任何处于逆境的沮丧或紧张。
  难道?
  他悚然一惊,赶紧低头看棋枰,力图找到被自己忽略掉的隐藏手段。
  只是,无果。

  罗卿郁只是微笑着站了起来,并没有解惑的意思。
  如今的夏子常,只怕是不会把这种程度的不利放在心上的。胜负师的气质,最重要的一点,大概就是放下。
  放下优势下的自大意识,放下劣势下的懊恼。
  心平如水,智圆如石。
  安安静静的看着棋,只看着棋,找到最好的手段。一点一点,控制局势。
  很多年以前,当夏子常还是一个惨绿少年的时候,他的棋繁复华丽,他的心激昂跳脱,他以一种少年人特有的锐气和想象力,跳入了一流棋手的境界。
  十年之后,在失败的炼狱里,在痛不欲生的砥砺中,他的棋已经成长为厚重而绵泊,正如同养育他的这片土地。千百次的失败,如刀锯加身的痛苦,然后,是一次次的成长。所有这些,构成了现在的夏子常,以及,现在夏子常的棋。
  如果,你肯细细去品,你会发现,那看似平淡的厚重里,有着令人窒息的华丽和气势。
  一如,最苦的乌龙茶的回甘。
  也许世事就是如此,繁花到了极致,便是平淡。
  下得出这样的棋的人,他的心性是专注的,或者说,是冷酷的。除了棋以外,再无大事。他已经不会再去患得患失。
  放下,然后,豁然开朗。
  一片广大的从未被涉足的领域,就这样展现在他的面前。
  这样的夏子常,罗卿郁微笑着想,会走到什么地步呢?
  真的是,好期待啊!

  下午棋局的进行,一点都没有辜负罗卿郁的期待。
  续弈刚刚开始不久,在所有的目瞪口呆之下,厚实的一拐之后,夏子常的白棋猛然冲进了黑阵。
  白88,断!
  "好狠的手段……"李诚熏喃喃。
  的确够狠。
  全盘最狠的一手,他想都不想,就这样落下。他再次要打劫!
  这,真的是那个棋风绵软的夏子常?

  无论如何,这样激烈的手段,让李秀哉异常的不适应。
  他在这里停了下来,开始长考。
  李诚熏默默的坐着,看着闭路里的那个人,双手汗津津的。
  前辈,会怎么应呢?他这样问自己。
  如果是自己的话,当然是会选择以硬碰硬的方式,立即开始对砍。
  但是,那是李秀哉……。

  但是,即使是李秀哉,也有不得不应的劫。
  这个劫,实在是关系太大,两个人都必须一争到底,谁也不能后退。
  所以,长考的最后结果,也只能是一断。
  劫争,于是再次开始。

  棋局下面的行进,似乎进入了夏子常的表演时间。
  李秀哉并没有任何恶手出现,然而,在夏子常的如海一般澎湃而广阔的构思面前,却显得异常的拘谨而无力。
  朴实的行棋,真正显得黯然无光起来。

  棋枰之上,升腾起了一条横亘大半个盘面的无双巨龙。
  赫赫生威,睥睨四方。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咆哮的巨龙以一种凛然到蔑视的姿态,冲入了黑子牢固控制的阵地。
  狰狞,暴力,似乎要毁灭一切!
  无论这狂暴的力量在内心引起了多大的波澜,李秀哉面上的表情依然是木然的。
  他只是用湿毛巾擦了擦脸,然后,轻轻的落子。

  这一子落下,观局室里的李诚熏吃惊的站了起来,手里的云子,"噼里啪啦"全部掉在地上。
  没有人责备他的失礼。
  事实是,所有的人都被惊到了。
  在这里,李秀哉做的这一手交换,只能有一个目的——他要屠龙。
  他亮出了自己的刀刃,凛凛然砍向了夏子常的那条威风八面的巨龙。

  棋长三尺,无眼可活。
  夏子常的巨龙,又何止三尺?!
  真的,可能杀得了吗?
  李秀哉会不会是在时间的压力下做出了错误的抉择?
  所有的人都在一个瞬间屏住了呼吸。

  于是这一场名局的最后一场精彩的攻防战拉开了。
  黑131,二路扳!
  白132,愤然挡扳,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你来我往,刀光剑影。
  落子如飞之下,观局的人渐渐眉头越皱越紧。
  吃力,非常吃力!
  完全跟不上这两人的思路和速度。更可怕的,在这样的情境之下,两个人居然都是毫无破绽。
  一系列的交锋之后,棋型,成了"大头鬼"。
  白龙,似乎差一气就要被杀了。

  一片沉默之中,有人暗道好险,有人默叹可惜。
  只有在靠窗这一桌,罗卿郁淡淡的笑了起来。
  "活了……"他说。
  李诚熏狐疑的看着眼前的人,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激烈的反对。
  胖胖的手指,拈起一粒白棋,缓缓划过棋枰。
  屏幕之上,夏子常的手,开始做同样的事情。
  "哒"
  屏幕内外,同时落子于一处。
  李诚熏的脸色,瞬间惨变。
  白148,尖!
  白龙,安枕无忧了。

  黑棋,已经不堪收拾,棋型几乎是惨不忍睹。
  王立浚笑笑,站起身来:"去哪里庆祝?"
  罗卿郁懒洋洋的看了他一眼:"洗洗睡吧!这么大雨。"
  棋局,似乎已经结束了。

  然后,曾弦翔尖叫了一声。
  所有的人转向这个胖乎乎的青年,只见他一脸的惶恐,指向闭路。
  那里,李秀哉的手刚刚离开。
  黑159,一路立下。
  白棋,眼位被破。

43 黑暗中
  所有的人面面相觑,难道,逆转了?
  可怕的李秀哉,难道又施展出了传说中的逆转术?
  原本准备离开的人,像被施了魔法,牢牢的站在当地,死死的盯着屏幕。

  夏子常安安稳稳的坐着,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
  他甚至举起了茶杯,抿了一口早已凉去的竹叶青茶。
  借着这个姿势,他悄悄瞄了一眼自己的对手。
  李秀哉的脸,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来。
  夏子常于是暗暗的笑了:了不起的大棋士!
  只是,虽然有了这样的妙手,我却不会让你随便如愿。

  接下来的行棋,夏子常一改前半盘的狂放作风,小心谨慎到了让人动容的地步。
  步步坚实,手手精准。
  李秀哉的杀伐,如同瑞士钟表一般的精准。
  而夏子常的应对,则如履薄冰一般的小心。
  苛烈的屠龙和出色的治孤。
  两个人配合着,最终走出了最强的变化。
  然后,夏子常的大龙,安然活出。
  177手,李秀哉投子。

  对局室里,一下子涌进了大量的记者。
  刺目的闪光灯下,夏子常一时看不清秀哉的表情。
  他听见秀哉在低低的说:"这一局棋,从头到尾没有什么像样的机会,所以,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他的内心一片黯然,却无法如同心中所想一般,拨开眼前的人群,握住那个人的手。
  想告诉他,没关系,我们还有下次 。
  想告诉他,其实,你下得很漂亮,只是我的运气较好。
  想……。
  然而他所有的想法,也只能压抑在心底。内心焦虑着,还要带着面具一样的微笑,柔和的回答着眼前重重的着调的不着调的问题。

  观局室里的罗卿郁默默看着这一幕,然后笑了一下。
  在暴雨和闪电的背景下,他慢吞吞的站了起来:"后天的对局,我很期待。"
  他这样说着,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神采飞扬。
  坐在对面的李诚熏,愣了一下,然后紧紧握住自己的手。
  来吧,走到决赛来,我会告诉你什么更值得期待。他这样暗暗的想。

  当所有的记者散去的时候,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了。夏子常看着默默坐在棋枰对面的那个人,想说点什么,却突然发现词穷。
  那个人坐的如同标枪一样直,丝毫看不出鏖战一天的疲惫。
  他微微垂着头,看着棋枰上的那一场华丽的厮杀。
  额发掉落下来,挡住了眼睛,看不出什么表情。
  夏子常讷讷。
  然后,他看见,那一直微微抿着的唇,拉出了一个轻轻上翘的弧度。
  "很不错的对局,是吧?"秀哉抬起头来,脸上并没有任何浓重的失意。相反,淡淡的笑容在眼睛里闪烁,某种不明所以的情绪沉浸其中。
  夏子常愣了愣,然后笑了起来:"可不是,秀哉下的真好!刚刚几乎被你吓出一身冷汗……。"
  "那么,来复盘吧!"
  "好!"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房间里只能听见快速的落子声和低低的私语。
  在广阔的房间里,这轻轻的声音,撕扯着空间,将无尽而宏大的时间分裂成了一小格一小格。
  就这样流动着,从过去,到未来……

  复盘最终的结束,不是因为两人穷尽了所有的变化。
  而是李秀哉突如其来的眩晕。
  "啪"的一声,手里的棋子掉落在棋枰上。
  秀哉忙忙的道歉,试图捡起来。却发现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他在座位上摇摇晃晃的,如同汪洋里一条船。
  "秀哉!"
  夏子常大惊,下一个瞬间,他已经冲到了对面,抱住对方的肩膀。
  然后——
  好像约定好了一般,所有的灯光一起熄灭了。
  还没有来得及惊骇,听见黑暗中有人跑来跑去的喊话:"暴雨引起的供电线路故障,备用电源需要十五分钟,大家不要乱走,小心出现安全问题。"
  于是,黑暗中的两个人维持了类似拥抱的姿势,一动不动。

  "好点了吗?"有人问。
  "嗯,果然是老了呢……"有人在笑叹。
  "不要这样说啊!"有人长长的叹息,抱住肩膀的手微微用力:"我们,还要一起下很多年。直到再也下不动为止。这样服老,可怎么行?"
  "啊……。"有人轻轻的把额头放在眼前人的肩膀上,感觉着对方源源不断的体温:"虽然这样说,有时候,还是会觉得累。让我再靠一会儿吧!"
  "嗯!累了的话,暂时走开也没关系,去做别的事情也没关系。只要秀哉肯回来,我总是在这里等着你!"
  "其实,还是想下棋的。即使挫折,即使茫然,最后,想要触摸的也只有棋子啊……。"类似叹息一样的轻叹。
  "我知道啊!"轻轻的揽着他的肩膀:"秀哉,是为棋而生的人啊!"
  我,也是为了和秀哉下棋,而一直努力的人。
  只是,这话,才不要告诉你!

  黑暗里,静静沉默了几秒。
  秀哉感受着这来之不易的拥抱,近乎梦呓一般低低的开口:"我,会赶上来的。只是,这一次,子常可能需要等的久一点。这样,没问题吗?"
  "完全没有问题啊!记得吗?一生的对手,一生的朋友啊!你以为我是在骗人的吗?"
  不,我只是以为你在骗自己。
  誓言这种东西,原本就是为了打破而存在的。
  而如果不把自己骗过去,天真善良的好人如何可以说得出最假的假话?
  可是,现在看起来,我好像错了。
  你,居然是真的真的想要维持年少时让人发笑的誓言呢!认真的,让我忍不住想笑起来。
  然而,这眼中的酸涩是怎么回事?
  只是幸好,现在没有光。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一片黑暗中,李秀哉默默的感谢上苍,让他遇见了夏子常。

  然后,灯就亮了。
  恍然如梦的光明里,夏子常温暖的手搀着李秀哉慢慢的走出了这梦境一般的对局室。
  背后,拉出了互相搀扶的长长的影子。
  榧木的棋枰,闪着暗暗的光。

44白夜
  碧绿色的水,温暖而柔和的环绕在自己四周,如同一块暖玉。
  身体感觉到不到重量,随着水波自在的游走。
  懒洋洋的,一动都不想动。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服。
  阳光,透过厚厚的水层,抚摸一般轻触着面孔,一点点依稀的温暖。
  呼吸产生的透明的泡泡,一串串的升上水面去,晶莹璀璨,如同珍珠一般。
  秀哉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他就醒了。
  天色,已经大亮。
  阳光透过窗帘,正正照在脸上。
  好久没有的酣畅睡眠,秀哉伸个懒腰,心情大好。
  又是新的一天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昨天送他回房的时候,某个人握着他的手,直直的看着他的眼睛,这样坚定的说。
  信心,就这样传染了。

  下楼去到餐厅,中国棋手的某一桌已经是鸡飞狗跳,热闹到不行了。
  秀哉不由的笑了一下,和正在拉架的某人对了个眼神,微微点头致意,转身走到了韩国棋手的一桌。
  这里,明显冷清的多。只有李诚熏一个。
  秀哉拉开凳子,坐在了他对面。
  李诚熏抬起头来,明显怔了怔。然后,扯出了一个笑容,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就又沉浸到自己的思路里边去了。
  寂静无声的早饭,就这样进行下去。
  直到——
  "李诚熏九段,接下来的事情,只好拜托你了。"领队的金在其六段,走了,郁郁的说了一句:"这样说,当然是很不负责任的说法。但是,"
  他苦笑了一下:"相信李诚熏九段身为韩国棋界的第一人,应该明白我不得不这么说的原因吧?"
  "因为我们刚刚丢了三星杯和富士通,国民终于对我们这些人不满意了。"李诚熏冷笑着回答。
  "如果只是民众还好,现在的问题是,赞助商已经很委婉的表示了不满。如果再这样下去……。"
  "金在其六段,你不认为现在这个时候对李诚熏九段说这个,很不合适吗?"李秀哉有些生气了。
  "可……。"脸涨得通红的金六段分明认同这种说法,然而,有些话还是不得不说的。
  李诚熏却突然笑了一下,他定定的看了一眼秀哉,然后举起手来,带着一丝傲慢的神态,打断了几乎争执的两人。
  "金六段,很早以前我就说过,围棋,到底是一个人的运动。"
  "诶?那,那就好!"金六段因为惊喜,面孔泛出光来,对着秀哉不那么支持的目光,又有些脸红。于是,他匆匆行了一礼,走开了。

  "诚熏,其实有的时候,没有必要这样好强的。"李秀哉摇摇头,看着眼前的后辈。
  刚刚还看起来心绪不佳的李诚熏现在扬了扬眉毛,快活的开口回答:"没有啊!我只是这样想,就这样说了。难道说,前辈不相信我的实力吗?"
  秀哉很有些不赞成的看着他,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李秀哉的眼睛,一向是平静无波的。只是在这样近的距离看起来,却很容易发现那褐色的眼眸后,隐藏着的某种柔软的东西。
  被那样的眼神凝视着,李诚熏的脸慢慢烧了起来。
  他借着夹菜,低头躲过了,嘴里含含糊糊的回答:"前辈,也要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
  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后,他把面前的盘子一推,有些垂头丧气:"好啦!真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前辈。老实说,我其实还是有点不安的。"
  "……"
  "王立浚九段的力气,很让人敬畏。"
  "……的确。"秀哉沉吟,看了一眼远处那张桌子。五颜六色的头发,即使在人群之中,也非常好辨认。
  "但是,"秀哉的手指轻轻的扣着桌面:"但是,只凭力气,还不足够下出名局。"
  "可是,"李诚熏笑了起来:"这就是我和前辈的区别啊。前辈追求的是名局。而我,只要胜局就够了。"
  秀哉模糊的微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前辈,不相信我的话吗?"
  "不,不是这样的。"看着气鼓鼓的青年人,秀哉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我知道诚熏你大概真的认为自己是这样想的吧?"
  "诶?"被这绕口令一样的说法搞的很迷糊的李诚熏,直直的看过来。
  "只是,诚熏你,比你自己想象的更爱棋。"
  "那么,"李诚熏有些试探的看着对面的人:"前辈给我的建议是?"
  "啊,不要去想那些胜负了。多想想看,怎么下出更好的棋来吧!"
  "我……还是不太明白前辈你的意思。"李诚熏有些迟疑。
  "在我看来,诚熏你,在技术层面,不能说没有任何问题,但是,能抓住你的问题的人,只怕非常非常少。但是,技术以外的层面,诚熏有没有想过呢?"
  看着似懂非懂的后辈,秀哉很认真的讲了下去:"我一直觉得,除了胜利之外,棋还是有别的东西的。那是除了技之外,其他的,更高远的一些存在。因为这些东西的存在,棋才成之为这么玄妙而迷人的东西。抓住了这些东西,或者说,开始追求这些东西,也许就是向更高的境界迈进的阶梯也不一定。所以,诚熏不妨问问自己,棋,在你眼里,是什么呢?然后再想想,你想下出什么样的对局来呢?胜负什么的,不妨先放到一边去吧!缺少一两个世界冠军,倒也不至于让整个韩国围棋界没有饭吃。"
  听着李秀哉少有的不负责任的言辞,李诚熏先是一愕,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前辈,你真是的……。"
  秀哉没有笑,他很认真的看着对方:"我很认真的。诚熏你的资质,如果只困于胜负之中的话,太可惜了。"
  就好像执迷于白昼之中的那轮惨淡的月亮,却无视了光明万倍的太阳一样可惜。
  身为前辈,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种遗憾发生。

  所以,他们指点,他们棒喝,他们引导。
  于是,一代一代,关于棋的道和艺,就这样传了下来。

  这一天中午的时候,突然出了一点变故。
  组委会的人突然找上门来,和两边的领队以及棋手商量。
  也许是因为两个世界冠军导致国内围棋热回潮的缘故,央视体育部突然表示希望现场直播应氏杯的比赛。
  棋院方面当然是求之不得,应氏杯组委会更是喜不自胜。
  只是现在问题就来了,央视提出要求,希望半决赛的两场三番棋可以错开时间,方便直播不至于撞车。
  所以,现在组委会的人找上门来,开始说服工作。
  夏子常和罗卿郁倒是很好说话,只要一开口,便立刻表示服从安排。
  但是在韩国这边,却遭遇了不少波折。
  在再三的扯皮和讨价还价之后,事情最终还是以类似皆大欢喜的方式解决了。
  半决赛三番棋第一场,王立浚vs 李诚熏
  安排在四天之后,每天一局。
  结束之后,就是第二场,罗卿郁vs夏子常。
  时间顺延。


45


风华
  如果不去下棋,哥哥会选择做什么呢?
  棋枰之侧,准决赛开始前的最后几分钟。
  原本应该是凝神沉思的李诚熏,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妹妹问自己的那个问题。
  吃着粗粝的食物,穿着破旧的衣服,却不得不奔走于各个道场之间,交着昂贵的学费,竭尽全力,想要留在那个黑白的世界里。
  很多次,一筹莫展到绝望。
  整个家庭的无限贫困,支撑着自己的梦想。
  看着父母迅速苍老的面容,看着妹妹粗糙的小手,真的没有愧疚吗?
  没有那么有一分钟,想要放弃吗?
  李诚熏拒绝去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昂着头,倔强的,执拗的,愧疚的,却还是头也不回的向黑白的世界奔去。
  每一次的对局背后支撑着的,也许是父亲佝偻着背在灯下的劳作,也许是母亲揉着眼睛的活计,也许是妹妹冻红的小手。
  所以,他不能输。
  李诚熏,比任何人都渴望胜利,因为,他有不得不赢的理由!
  背负着那么沉重的行囊,李诚熏不能摔倒。
  因为,一旦摔倒,他未必会有力量再重新站起来。
  现在想起来,那应该是某一个冬天的夜晚吧?
  他抛开了棋谱和棋枰,给妹妹满是冻疮的小手涂抹着膏药。
  手,微微的抖。
  额前的刘海垂了下来,暗暗的灯影里,看不出什么样的表情。
  然后,妹妹怯生生的问他,哥哥,是非要下棋不可吗?如果不下棋,哥哥想要做什么呢?
  李诚熏的手顿了顿,长久的没有回答。
  就在女孩子已经放弃了的时候,她听见了一个低低的声音,好像来自心底的最深处。
  细细弱弱的童音,低低的说:"对不起,美妍。可是,如果不下棋,我无法想象我还能做什么,为什么活着……。"
  裁判的声音打断了追忆,花哨而夸张的对手已经坐到了他的对面,笑嘻嘻的看着他,等着猜先。
  李诚熏定了定神,抓起了云子。
  居然想起了那么久以前的事情,果然是受了前辈那句"你比你想象的更爱棋"的影响吧?
  诚熏在心里淡淡的笑了一下:前辈,你现在在观局室里吗?
  请你,仔细的看着我。
  看着我,怎样赢下这一局。
  王立浚猜中了黑棋,先行。
  他选择了自己最爱的"星.无忧角"的布局。
  王立浚的行棋,一向大刀阔斧,势大力沉。
  李诚熏的步调,却是倏忽来去,锋锐无边。
  好像是彼此斗气,又像是互相配合,两个人的落子速度都异常的迅速。
  棋局的进行,相当的迅速。
  至于内容,似乎是当前最流行的一个定式。
  直到第13手。
  白12,打入!
  黑13,肩冲!
  奇峰突现!
  完全的新手!
  不止是对局的李诚熏,连观局室里的诸位,都有一个瞬间的错愕。
  序盘,就出现了从未见过的最强手。
  李诚熏,该怎么应对呢?
  空气,空前紧张起来。
  李诚熏的应对,当然是反击!
  几乎类似于条件反射一样的最强手,在错愕过去后,拍上了棋枰。
  然后,王立浚的嘴角微微翘起——李诚熏,已然中招。
  行至黑19,李诚熏悚然而惊——因为王立浚变招而引起的乱局,在这一手之后,居然又被还原成了定式形。
  而在此之前做的那个交换,白,大损!
  王立浚以气势为先,狡猾的引诱着李诚熏的好战之心,然后,布下了这个陷阱。
  李诚熏就这样傻傻的,一步一步走入了对方陷阱,走出了恶手。
  至此,黑棋布局大成功。
  紧紧的咬着嘴唇,李诚熏脸色一片死白。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开始憎恨这么无用的自己。
  闭了闭眼睛,他想,我要立刻冷静下来。
  那人那一天的那一句话却莫名的划过脑海。那人问:"诚熏,你想下出什么样的棋来呢?"
  我想下出的棋吗?
  我啊,
  我想——
  眼睛瞬间睁开,强烈的战意,甚至让坐在对面的王立浚微微的一愕。
  李诚熏冷冷的拍出了他的一子!
  针对黑21张开的模样,白22,侵消!
  当机立断,毫不含糊!
  我就是要下出这样坚决而绝不退缩的棋来!
  充满着野性和生机,只要棋局还在进行,一切就都有可能。
  这就是,李诚熏的棋!
  你可以不欣赏,但我要你臣服!
  战斗,就这样在右下打响了。
  双方大打出手。
  一手一手,简直如同星球对撞。
  在观局室里的夏子常简直怀疑自己能看见飞溅而起的火花。
  罗卿郁笑了起来:"实在精彩!"
  完全依靠计算来行进的一场中盘大战,两人把各自的特点发挥到了淋漓尽致。
  妙手迭出,强手纷纭。
  如同漠北最辣的烧刀子,火辣辣的流过每个观局者的心底。
  震惊,悸动,然后是兴奋!
  好像那漫溢着生命活力的杀气,在这一刻,充盈了每一个观局者的身心。
  对局进程已经慢了下来,双方都在频频长考,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
  在这种气氛里,王立浚拍出了第25手。
  黑25,跳出。
  罗卿郁愤然拍案而起!
  虽然安全,但是过缓了。
  王立浚的内心,还是有了一丝犹豫。这一丝的犹豫,断送了一击必胜的绝佳机会。
  于是,他只好看着李诚熏带着几乎是讥诮的笑容,缓缓的向中腹跳压。
  白棋,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迅速整理棋型。
  原本是黑子主动攻击,白棋轻灵躲闪的局势,在这一刻开始,缓缓走向了双方的中点。
  势均力敌,局势,再次混沌化了。
  王立浚咬了咬嘴唇,克制住内心的沮丧之意。
  他迅速的调整了一下,随即重新进入到攻击模式。
  乱战,即将开始。
  双方剑拔弩张,在一触即发的紧张中又保持克制,谨慎地相互牵制。
  然后,好像是听到号令一般,黑棋大飞一罩,战斗打响!
  依旧是白棋难下的局面,然而,拿白棋的人,是李诚熏。
  三国最强战斗者之一的李诚熏。
  出手强硬到了几乎无理的地步,他以一种拼命的架势,开始了这场漫长而复杂的战斗。
  两个最强的斗士,谁都不肯后退。
  那么,他们注定要打到鲜血淋漓。
  最终,王立浚吃掉了李诚熏的棋筋。
  同时,中央、左边和下边的黑棋联通了。
  而李诚熏则吃掉了右边黑棋,大大得利。
  看起来,依旧是个各有所得的局面。
  只是,全盘看起来,依然是王立浚的好调。
  黑子中央扳头,左边一拐之后,黑全盘厚实,再不见一丝漏洞。
  相反,白棋则处处薄形。
  赢了!
  王立浚想,他擦去了内心的一滴冷汗。果然是个彪悍到了变态的家伙,居然被逼到了这一步。
  他决定要稳妥一下,保持住现有的优势,再杀下去,万一一个不小心,就是惊天逆转。
  然而,王立浚忽略了,坐在他对面的人,是李诚熏。
  那个最善于乱中取胜的李诚熏。
  他怎么可能允许对手稳妥的保持着优势直至终局?!即使疯狂,他也要下出最强悍的手段,一定要将局面搅到一团泥浆才好。
  所以,面对着下法稳妥的王立浚,李诚熏以一种蛮横无理的态度开始侵消。
  这是一种□裸的无赖态度,好像是在喊:"来啊,不爽来打我啊!"
  王立浚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愤起对殴。
  决定胜负的战斗在此打响。
  原本看起来绝对不可能完成的白棋治孤,就这样一手一手变成了现实。
  然后,白128,尖!
  黑棋右上顿成非常薄形!
  无数的人尖叫着:"这简直难以置信!"
  然后,更难以置信的事情出现了。
  李诚熏的第132手,竟然是拼命一跳!
  连正在讲棋的朴立恒九段,都已经瞋目结舌了!
  然而,正是凭借着这两手"难以置信强硬的棋",李诚熏度过了难关。
  随后的战斗里,王立浚表现极为顽强,一直拼命追赶。
  甚至,有几个瞬间,大家都以为他会再次逆转。
  然而,也只是几乎而已。
  王立浚,在打劫的时候,找了一个损劫。
  这是他犯的最后一个错误。
  之后的收官,已经与胜负无关了。
  镁光灯亮起的时候,王立浚默默的退出了观局室。
  他背后,风华绝代的少年,意气风发的一笑:"王立浚九段是很强的棋手,不过,抓住了他弱点的我,更强大!"

46 心动

  深蓝色的巨幅幕布在不远处小心的抖动着,刺目的白色灯光直直打了下来。在房间的几个角落,有一些摄像镜头安静的运转着。
  王立浚觉得有点心烦意乱。
  抬头看了一眼,根本没有人在注意他,所有的人都在认真于自己手头的工作。
  灯光有点热,云子的反光未免刺眼。
  他这样想。
  再偷偷看一眼对手,只看见一张石头一样毫无表情的脸——肃杀、冰冷。
  越发心烦意乱,似乎自己只是无理取闹一样。
  忽然想起开赛前,正在调试机器的络腮胡大叔笑嘻嘻的拍着他的肩膀说:"小伙子,没事!想怎么下就怎么下!当我们不存在就行!"
  他也咧嘴回以一笑,感激于对方的体贴。
  只是,原先以为并不难做到的事情,现在居然会觉得焦躁起来。
  所以,还是自己不够成熟吧。
  不是帆动,不是风动,仁者心动。
  这时候的王立浚还不明白,理智和情感有时候可以是背道而驰的两条线。理智上明明知道,没什么好担心的,"该怎么下就怎么下"才是最好的解决之道。但在情感上,还是无可挽回的受到了心理暗示。
  他,开始不安了。
  背后似乎有一整个国家的眼睛,都在看着他。
  等着看,他,这个中国围棋的第一人,会有怎样的表现。
  这和及时传棋谱到网络上,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如芒刺在背的感觉,让王立浚的心,动了。

  九点半,应氏杯准决赛,王立浚vs李诚熏 第二局开始。
  因为央视的强力介入,在三国擂台赛结束十年后,再一次,有一局棋在千万人的注目下,落子了。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一局,就是决赛的提前上演。
  两国第一人的对决,也许放在决赛更为合适。
  在这一局里取得胜利的人,基本上就已经将冠军收入囊中了。
  因为,另一对准决赛的对手,是罗卿郁和夏子常。
  尽管罗卿郁有三星杯的冠军在身,尽管他的棋才让三国里每一个棋手都小心翼翼如临大敌。但是,无论是国内赛还是国外赛,甚至是在棋院内部的练习赛中,他对着夏子常的胜率却是不可思议的低迷。
  或许是棋风相克,或许是心理原因,也或许是因为两人一起长大,彼此间太过熟悉。夏子常对付罗卿郁,很有心得。
  这一组,大家默认会出线的人,是夏子常。
  被公认为棋风绵软而不可信任的夏子常,连续近十年有n个亚军的夏子常。
  这一次,也还只会是为他人做嫁衣的夏子常。
  无论是王立浚还是李诚熏,对其胜率都高的可怕的夏子常。
  所以,王立浚和李诚熏中间的胜利者,默认就是最后的冠军。
  这也是为什么央视没有等到决赛而是从准决赛开始进行直播的原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今天的对局,从一开始,两个人就都下得无比谨慎。
  执黑的王立浚甚至从第3手就开始长考,足足十五分钟,一动不动。
  只是,这样的谨慎,并没有带来任何新鲜的变化。
  从白10变招,二间高挂开始,战斗就已经被提上了日程。
  随着黑11压,白12长出,乱战,不可避免的在开局阶段就拉开了帷幕。
  随着双方的角力,右上角被搅和的一塌糊涂。
  □裸的直线攻击,凶狠,血腥!
  这是两个斗士,在用自己的智力对撞,原本最文雅的一项运动,在这里竟然隐隐有了不可思议的杀气。
  曾弦翔在一边默默的看着,心下有惊叹,有崇拜,也有沮丧……。
  正在和夏子常摆棋的罗卿郁却站了起来。他打了个哈欠,冲迷惑的两人摆摆手:"我先回去睡一会儿去,完了来叫我。"
  "罗师兄!"曾弦翔的口气有些严厉,他责备的看着自己的师兄。
  罗卿郁回头,傲慢的笑了一下:"小曾,不是每一局棋,都值得去看。像这样的棋,"他的手指向电脑的屏幕,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蔑视:"完全没有必要浪费时间!"
  "小猪!"一向老好人的夏子常也有些生气了。
  "我有说错吗?"罗卿郁耸耸肩:"这样的满盘乱砍,棋理在哪里?道在哪里?美学在哪里?我可不是为了下这样的棋,才执子的!"
  一边说着,一边慢慢远去了。

  良久,迷惑的曾弦翔才能开口,他问:
  "……常哥?"
  看着眼前胖乎乎的青年,夏子常苦笑了一下:"虽然,小猪的说法很过分,但是,他有他的道理在。只有厮杀,好勇斗狠的,我不认为这是棋的真谛。"
  "可是,只要能赢棋,用什么方法,有区别吗?我们,不是常常嘲笑日本的棋手抱残守缺,为了保持优美的形状,宁可眼睁睁的看着棋死吗?"
  "真的能赢吗?小曾。不要因为常哥的经历给了你错觉。杀棋,固然是一种下法。然而把它当做为克敌制胜的唯一法门,却太狭隘了。
  事实是,完全不顾棋理一味逞强的,在我看来却又和日本的棋手一样,走入了死胡同啊!虽然方向完全相反。
  露骨的直线屠龙,只有在特定的条件下才能成立。无论条件,满盘乱砍的,只怕在砍死敌人之前,你自己就死的很难看了。
  即使侥幸胜利,这样的胜利,很有意思吗?
  这话,也许由常哥说来没什么意思。但是,常哥是真的认为,棋,在输赢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正是这些东西,决定了我们是谁,我们是怎样的棋手。"
  "所以,常哥还是更喜欢日本棋手的做法吗?你觉得韩国棋手的做法是亵渎吗?"
  "不,不是这样的!"夏子常挠了挠头,有些为难的组织着语言:"小曾,在我看来,近代的围棋在日本的推动下,已经走入了一个相当高的高度。然后,为了维持这个高度,他们设立了种种的规范。然而,一旦这些规范定了,棋的发展也就被限定了。因为没有了更高的发展,那么,他们就开始在现有的框架里,日复一日的精致而僵硬起来。然后,韩国棋手出现了。他们完全无视成规,打破一切的规定,带着野性和血性,给几乎僵死的近代围棋带来了新鲜的血液,让他迅速进化成为现代的围棋……。"
  看着少年依旧不是很明白的表情,夏子常笑笑:"打个不那么恰当的比方,就好像日耳曼人之于罗马帝国。他们破坏了旧有的文明,但是,他们也带来新的生机,新的发展契机。"
  "可是,日耳曼人,让欧洲的文明至少倒退了数百年。"少年有些意难平。
  "就是如此!"夏子常拍着他的头,有些兴奋的意思:"新旧的交替之间,新的把一切旧的完全摒弃,导致了一切从头再来。这,难道不是一种浪费吗?为什么不能从旧的那里拿到有用的东西,然后和新的热血结合,快速的向前走呢?为什么进步之前必须要先后退两步呢?不是和野蛮人对抗,就必须把自己也退化成野蛮人的地步吧?"
  "……也许是因为,简单吧?"从一堆僵死的规则里找到有用的东西,多么麻烦!不如推倒一切重来!
  "所以,"夏子常笑着摸了摸曾弦翔的头:"小曾可以按自己的理解,走自己的路。是选本格呢,还是——"
  他手指一挥,指向屏幕:"还是力斗!也许,并没有高下之分也说不定?总要下下才知道……。"
  在屏幕上,直线的屠龙与治孤的对决,正在赤裸裸的上演。

47 零封
  随着王立浚的黑19长,黑21拐出,这一场彻头彻尾的杀局骤然激化!
  王立浚竟然从序盘开始就下了死手。李诚熏当然不甘示弱,以强打强,最强硬的应对着每一手。
  王立浚的剑沉,李诚熏的刀也够狠!
  没有丝毫迂回,完全直线!
  比的就是胆魄,比的就是算路!
  策略,走开!
  境界,那是什么东西?
  以年轻人的热血为引,这一刻,在棋枰之燃烧起了熊熊战火!
  夏子常微微皱着眉头,几不可闻的低低一叹。
  "小王简直是混蛋!这样,也配执棋吗?
  同一时刻,在医院里的林振玄怒气沛然,几乎掀翻了眼前的棋具。
  坐在床边的姚景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不言不语的蹲河蟹词语去。低头,慢慢拣拾他丢掉的棋子,一粒一粒。
  林振玄觉得自己可能出现了错觉,因为他看见姚景程的手,似乎在微微的抖。
  只是,这怎么可能呢?
  如果对自己的话不满,姚景程最通常的做法,不是讥笑或大怒吗?
  然而姚景程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垂着眼眸,动作优雅。
  林振玄于是沉默了,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没有了针锋相对,没有了恶意讥嘲,他的愤怒盘旋在空气里,平白只营造出一片焦躁。
  姚景程的沉默,类似于哀伤。
  林振玄不喜欢这样的气氛。
  这样的沉默的哀伤,让他心慌。似乎那个人这一次真的走到了他再也触摸不到的地方。
  究竟,哪里出错了呢?
  他努力的想,却始终不得其解。最终,也只能刻意和缓了口气,类似自言自语的唠叨:"其实,也不是完全一无是处。嗯,至少,至少,气势上不落下风……。"
  辛苦的给自己的弟子找着优点,林振玄没有注意到,一直埋着头的姚景程突然一顿,几乎忍不住就笑出来。
  "诶!气势有什么用呢?再不补活,他那条黑龙可以立刻上吊了。"
  "谁说不是!臭小子,仗着自己力气大,就会乱来。总算来了一个能治他的人了!"唯恐这来之不易的和谐气氛溜走,林振玄忙忙的接口,几乎有些刻意了。
  姚景程转头,看着他,轻轻的说:"你不必如此的。我说过,我绝不会再抛下你一个人的……。"
  他的声音很轻,林振玄几乎听不到。
  看着对方迷惑的神情,姚景程敛眸轻轻笑了一下,弯腰,替他把刚刚因为发脾气踢乱的被子盖好:
  "没什么。医生说你不能生气,不然容易让伤口破裂。孩子们的事情,回来教他们就是了,别和自己身体过不去。"
  "……哦。"
  "看棋吧!"
  ……
  ……
  ……
  "小王果然是个混蛋!到了这个份上还不知道反省!"
  "……"

  也不能怪林振玄发脾气,王立浚这一局,实在是太过轻率。也许是受了上一局失败的影响,他下得越发强硬,几乎不肯留任何的转圜余地,行棋完全没有任何弹性。
  先是不顾自身弱点,逞血气之勇,强要对杀。
  李诚熏不为所动的一飞之后,黑龙登时气短。
  于是该断之处无法断,委委屈屈的补活一手后,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白得了先手。
  无可奈何之下黑53冀图封锁白棋,却被李诚熏的白棋轻巧一断,整个右下的白棋竟然安然活出。
  李诚熏的治孤,断然成功!
  至白70一手挖,黑棋已现薄味。
  到了这个地步,按道理,应该是王立浚放缓脚步,整顿棋型之后再待机会。因为,通盘看起来,黑棋并不差。
  然而,王立浚不肯。
  一旦右下方作战不利,黑棋几乎是如直觉一般,纠结了所有兵力立刻冲向了上方。
  他要强攻!
  在战斗中失去的,必然在战斗中重新找回来。
  这是王立浚的座右铭。
  一手点刺之后,王立浚的着法让曾弦翔目瞪口呆!
  "常,常哥,"他磕磕巴巴的问身边的人:"他,他,他要引征?那是'活羊头'啊!"
  正如曾弦翔所言,王立浚在征子断然不利的情况下,强要引征,即所谓强扭"活羊头"。这根本是极损实地的非常规着法!
  "小王,还是要屠龙啊……"夏子常轻轻的把一个叹息咽了下去。
  话音未落,已经图穷匕见!
  黑99,罩!
  如此之凶狠!竟然是罔顾满盘薄棋,要鲸吞整条白大龙!
  李诚熏,停了下来。
  接下来的,会是又一场精彩的对杀吗?
  所有人这样期待着。
  五分钟过去了
  十分钟过去了
  十五分钟过去了
  李诚熏,终于动了。
  白100, 点角!
  正在讲棋的朴立恒九段甚至来不及做出公允的姿态,在网络里击节大叹:"机敏!诚熏的棋,现在只怕不会再有对手了……"
  而正在和曾弦翔摆棋的夏子常猝然变色,沉吟良久,终于投子。
  看着对面曾弦翔期待的眼光,他摇摇头:"你清楚的,小曾,这棋到这里,小王的机会,已然不多。"
  诚如此言,白100手点角之后,104手先手立下。
  王立浚开始为他的鲁莽付出代价了。他不得不罔顾满盘缺陷,先行挡住白棋的步伐。
  左支右绌之下,异常狼狈。
  但到了现在,已经是势如骑虎,箭在弦上。
  王立浚,只能放手一搏。
  自此以下,黑子招招凶狠,铁了心要屠龙。
  与此相对,白棋弈得轻盈飘逸,竟是一个以退为进的架势。
  王立浚的重剑,失去了它的锋锐,只能在一地腥风血雨里,看着江山易主。
  李诚熏用深邃的可怕的算路,牢牢把握着局势,再不曾见,一丝机会。
  至白136,李诚熏挤断了黑棋。
  王立浚无法兼顾两处断点,黑棋玉碎。
  棋局到此,嘎然而止。
  应氏杯半决赛三番棋第一场,王立浚被零封。

48 安慰
  完败。
  即使心高气傲如王立浚,在投子的那一刻,心里浮现的,也只能是这两个字。
  同样是对杀,同样是凶狠而坚决。
  然而,从头至尾,他没有取得任何像样的机会。
  不知不觉中,李诚熏的棋里边,好像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正是这些东西,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头一次,王立浚意识到,自己和三国第一人李诚熏之间,有了明确的实力差距。
  不是随手,不是昏招,不是心理压力。
  都不是!
  他甚至没有了任何可以安慰自己的借口。
  这一认知,如同一块滴着水的毛毯,瞬间把他从头到脚的紧紧裹住,再也看不见一丝阳光。
  惶恐,甚至是绝望,混合着痛苦,如同潮水,绵绵不绝的涌过来。
  他哽咽着,渐渐不能呼吸。
  只差一个瞬间,各路记者也许就能拍到中国现任第一人泪洒比赛现场的趣味照片。
  只是,在那之前,有人扒开人群,揍翻了低着头,拼命抑制眼泪的某人,然后,拖着他离开了。
  因为只是败者的退场,虽然出人意表了一点点,但除了被记者包围着的李诚熏,并没有太多的人注意到这一小小的插曲。
  从记者群包围的间隙,李诚熏在第一时间就明确无误的认出了那个胖乎乎的身影。
  他会怎么说呢?
  带着点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得意和期待,他一边敷衍着记者,一边偷偷的瞄着那个人。
  理所当然,罗卿郁只是揍翻了自己的师弟拖着走人,完全无视了鲜花锦簇包围下的胜利者。
  再一次,被无视了。
  紧紧握住拳头,指甲扎进了肉里,却丝毫没有感觉到疼痛。
  无论胜利还是失败,在那个人的眼里,自己始终是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存在。
  强烈的不甘心涌上心头,伴随而来的还有屈辱。
  于是,所有采访的记者观察到,准决赛的胜利者在一个瞬间,突然满脸通红,几乎带着点愤怒的神气。
  在第二天的报道里,这被解释成了胜利的兴奋以及对于决赛渴望的斗气。
  罗卿郁当然不会有那个美国时间注意到李诚熏的种种。
  他现在正忙。
  忙着和两个师弟争啤酒抢西瓜。
  在五星级大酒店的花园小径的深处,神奇一幕正在上演。
  三个小流氓,坐在路边上,身边横七竖八的摆满了啤酒瓶子以及被砸的七零八落的西瓜。
  西瓜汁水横流,混合着倒掉的啤酒瓶子里流出的液体,现场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狼藉!
  = =+++
  和现场异常相称的,是肇事的三个小流氓现在的德行——满脸的西瓜汁,贴在脸上的西瓜子,喝得四处流淌的啤酒,以及被各种液体侵湿的T恤和衬衣。
  这付派头,放到四道口,基本上不用开口,来往过路的良民们只怕已经小心翼翼的抱紧自己的提包,捂好自己的口袋了。
  可惜,这里是五星级酒店的花园,没什么人可以参观,所以三个小流氓连抢酒都有点提不起兴头来。
  恶狠狠的大喝一口燕京啤酒,王立浚啐口吐沫:"还是北京好!上海连个可以蹲的马路牙子都没有!怎么对着来往美女吹口哨啊?!"
  曾弦翔冷笑一声:"马路牙子?上海有啊!问题是,你敢去吗?人生地不熟的,就算不遇上欺实马,遇见一城管也够你心脏病突发了!"
  王立浚哼唧着不说话了,回头看看埋头啃西瓜的小猪,心头越发不平衡,踢他一脚,哼哼唧唧的问:"拖我出来干啥?安慰么?礼品捏?"
  罗卿郁冷笑一声,把手里的西瓜皮一丢:"你还有脸和我要礼品?瞅你那下得叫什么玩意儿?!"
  "罗师兄!"曾弦翔慌忙开口,却还是来不及阻止。眼见着王立浚的脸色青灰转白,然后涨得通红
  他"噌"的站起来,一脚把脚底下的瓜皮踢开:"搞了半天,猪兄是来看热闹的!看够了没有?看够了小弟能走了不能?"
  "不能!"罗卿郁回答的干净利落,王立浚咬着牙想扑上去抽他。
  "你自己觉得你下得怎么样?"没有嘲讽,没有责骂,罗卿郁收敛了刚才的冷笑,安静的看着自己的师弟。
  因着这安静,王立浚也渐渐平静下来。
  良久,他把头扭向一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
  "烂!"
  烂得一塌糊涂的臭棋!
  刀刀见血,却稀里糊涂的死在自己的砍杀之中。
  难看透了!
  除了一个"烂"字,他不知道怎么形容。
  咬着嘴唇,刚刚被刻意转移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那惨不忍睹的一局。有一刻,他甚至怀疑,自己根本不配执棋!
  巨大的挫折感让他咬紧了嘴唇,因为他不想在师弟的面前哭出来。
  罗卿郁站了起来,把黏黏的手在衣服上蹭了蹭。然后,慢吞吞脱掉了外套,一下子兜头盖在了王立浚脸上。
  "喂!你发什么疯……。"
  "罗师兄!"
  师弟们的叫声,被罗小猪轻而易举的镇压了。
  他轻轻的笑了一下:"三年还是四年前呢?我都不太记得了,那一次,富士通决赛,常哥又输给了李秀哉九段。一出赛场,姚老师就脱了他的外套盖在常哥脸上。那姿势,帅毙了!我早就想模仿一次了!"
  正在挣扎的王立浚,突然停止了动静。
  半分钟后,他低低的开口问:"姚老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为什么啊?"罗卿郁笑了起来:"因为有两个自费跑到东京来看比赛的热情棋迷呗!"
  ?
  看着师弟们不解的脸,他笑笑:"常哥一出赛场,那两个人就挤了上来,一脸的悲痛,一脸的愤怒,抓着常哥的手问,夏子常,你赢一场行不行?就一场!是不是钱不够?我加到十万块行不行?只要你能赢李秀哉,我给你十万……。"
  "……"
  "所以说,小王啊!虽然很难看的输了,但只要想想至少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出现在自己的头上。是不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呢?"
  罗卿郁"嘻嘻"的笑着,一脸的满不在乎:"所以,痛苦可以,但是后悔大可不必了!"
  ……
  ……
  "……你这也算是安慰人吗?"
  "唔,你说是,那就是吧!"
  "你好好说一句话会死啊!"王立浚出离愤怒,刚刚积攒来的一点悲秋伤春的感情,就这样迅速被蒸发去了外太空。
  "切!史上最强业余棋手,能有这样的成就就已经是出乎预料了,还要安慰你什么?"
  "你怎么不去死啊啊啊啊啊!"
  鸡飞狗跳的打闹,由此拉开帷幕。
  笑眯眯的曾弦翔选了个好地方,坐下,一边喝酒,一边看热闹。


49 执迷
  乱战之後,地面之上没有破碎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兄弟三个,就在这一地狼藉里,席地而坐。重新开始,认真而仔细的探讨刚刚的那一局败亡之棋。
  一点一点,重新走回到鲜血淋漓的现场。
  一步一步,重现我曾经犯过的愚蠢错误。
  痛苦!羞愧!自责!
  强烈的感情奔涌而来,王立浚的手几乎在发抖。
  然而,他的应对,依然是明晰的。
  不管多麽痛苦,只有面对它,才有克服的可能。
  作为一个棋士,在学会赢棋之前,先要学会输棋。直面失败的勇气,是王者和凡人之间的最大差别。
  何况,我有我最亲爱的兄弟们陪著我。
  我们,一起!

  复杂的纠结的暴力的棋局检讨就这样进行下去,不时还会有全武行的形式出现。
  只是那流著鲜血的伤口,的确是在慢慢愈合了。
  最终,罗卿郁丢掉了手中的云子,他叹了口气,抬起头来:"小王,战斗是没错的。但是,战斗之外,还有别的东西在。"
  王立浚犹豫著,沈思著。
  良久,他试探似的问:"……收官吗?"
  看看罗卿郁的脸色,又忙忙的补充一句:"或者小猪你说的是序盘?"
  罗卿郁摇摇头,站了起来,脸色有点神色不定:"我不知道怎麽说好。但是,不是的。不是这些确定的手段或者定式什麽的。在那之上,别的东西!"
  "小猪,你能不能用我能听懂的话讲解?"
  "或者这麽说吧!按哲学的说法,万事万物都有它内在的不变的规律。只要按照这个规律去做事,那麽就会很容易的成功。反之,不管你多麽用力也只是惘然。棋也是一样的。对手能赢,也许并不是因为他下的比你好,他的实力比你强,也许仅仅只是因为他比你更靠近了棋的规律……。"
  "……你知道我从来不爱看书。"这是一脸菜色,见书就困的王立浚。
  "呃,罗师兄,那个,政治其实是我所有功课里最差的。"这是扭扭捏捏的曾弦翔。
  深呼吸一口气,把一句"没文化,真可怕!"的怒骂压回肚子里,罗卿郁困扰的挠挠头:"总之这一件事,我和常哥始终无法达成一致。因为按我的理论来说的话,一局棋,在头十手就可以决定所有的变化,而十手之後,所有的著法都只是唯一的。但常哥的看法是,无论走到哪一手,所谓绝对的正解都是不存在的。永远有变数,永远有变化。区别只是有人可以发现,而有人不能。有人可以利用,而有人不能。所以,"
  罗卿郁笑著摊摊手:"所以,你们看,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所谓的序盘中盘对杀以及收官这些具象化的过程之上,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但是这些东西是什麽,是什麽样子的,如何运行。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不同的想法。我也不知道谁正确。"
  "但是,如果连这些东西的存在都没有发现,只是局限的看著一盘棋的话,那明显是还没有入门。是吗?"王立浚紧紧的盯著他。
  "大体就这麽回事吧!"罗卿郁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垂著头思考的两个人,下一刻被已经走远的妖怪猪一句话打回了原型。
  罗卿郁说:"地上的东西,你们俩负责收拾干净哈!别让人家说咱们下棋的没素质!"

  欺负完师弟的罗小猪同学,大摇大摆的晃进了酒店大堂。
  然後,他突然停住了,定定盯著某一个角落里的一张桌子。
  灯光昏暗,却也足够他认出那位大人物的脸。
  歪著头想了半分锺,借著灯光的掩护,他悄悄坐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侧著耳朵,细细的听。
  "小常,你这次,也算是创纪录了啊!了不起。"
  很好听的声音,语调温和,不疾不徐。沈稳又理所当然,泱泱一派气度,很好的展示了人上人的做派──礼貌周全的高高在上,和蔼可亲的俯视。
  罗卿郁在内心冷冷的笑著,於是错过了夏子常的回答。
  待他凝神再听的时候,却听见那人在轻笑:
  "小常,你对棋院的决定,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只怕也是有不少的意见吧?"
  百花争鸣嘛,大家还是可以说说想法的,言者无罪!
  何等的宽容!
  一切都是你的错哟!我们,现在可是很宽厚很纵容的呢!有什麽意见,说出来听听好了。
  只是,礼下於人必有所求,摆出这麽一副雍雍穆穆的嘴脸来,想干什麽呢?
  夏子常的声音好像戴上了面具,中规中矩,礼貌客套而疏远。
  每个回答都是天衣无缝的得体,好像是在打定式一样。
  太极推手一样的谈话就这样进行了下去。两个人都在客气的废话之间,维持了自己的风度。
  先忍不住的,自然是大人物。
  他咳嗽了一声:"小常,你现在,对著王立浚九段,成绩还是不太好吧?"
  "目前为止,好像是三连败。"夏子常老老实实的回答。
  轻笑了一声,手指敲著桌面:"这可真是有点麻烦啊!小常,你的下法,是不是有什麽需要改进的地方呢?"
  "……"夏子常抿紧了嘴角,微微垂眸──他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大人物似乎也没有穷追猛打的意思,他只是叹息一声:"小王啊,真是可惜了。原本可以是我国选手会师决赛的。"
  "我不这样认为。"一板一眼的声音,平静温和却理所当然的说著不招人待见的话。
  想象著他微微蹙起眉毛,一板一眼的样子,偷听的罗卿郁忍不住一笑。
  果然,就听见夏子常下面很平淡的接下去:"小王这两局,是完败,通盘没什麽像样的机会。很明显,李诚熏涨棋了。"
  "这样吗?"大人物转著茶杯,沈吟良久:"那麽大家也别兜圈子了。小常,你对著李诚熏,有没有获胜的把握?"
  "……没有下前,我不知道。"即使带著难堪,夏子常的声音依然沈稳而缓慢。
  "那麽,你上次赢他,在什麽时候呢?"
  "我不记得了。"
  "小常,"大人物的声音严肃起来,他一下子坐得很直,定定的盯著对面人的眼睛:"虽然我相信,只要是比赛就会有冷门出现。但是,很多现实的考量,让我们不能把宝押在冷门上!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不是很明白。"夏子常的声音带著点厌倦。
  烦躁的用手指敲著桌面,大人物揉著自己的额角:"小常,你可以说,为了你的棋道,你一步也不能退。但是,站在更高的一个角度来看的我们,需要考虑更多的东西!比赛的影响,对国人士气的影响,对以後围棋比赛的投入以及转播的影响,以及相应的今後的围棋环境的影响!从你的角度来看,你当然没错。但是,从大局来看,你不觉得你有点自私吗?你们下围棋的,都讲究大局观。哪能一直纠结在局部呢?"
  "无论是在大局还是在局部,有些规则是必须要遵守的。比如,不能下假棋。"
  "所以,你还是不肯接受棋院方面的建议了?和三星杯上一样?想想看,如果不是罗卿郁六段出人预料的一鸣惊人,你上次的那个决定,会造成多麽严重的後果?!"
  "……"
  长长的沈默。
  罗卿郁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握住,紧张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会,怎样选择呢?
  上一次一模一样的情境里,在上一次巨大代价的背景下,你会,怎样选择呢?
  "对不起……。"
  不是没有挣扎的。
  夏子常也只是一个凡人。
  他也会害怕,也会犹豫,也会想选择一条不那麽艰难困苦的路来维护自己的理想。或许,本质上,他还是一个乖孩子。他也想让所有的人开心。
  然而,夏子常之所以为夏子常,只是因为,他在犹豫之後,依然会听从自己心的呐喊,走上那条对他来说艰苦,却正确的路。
  所以,他只能缓缓的摇头,不看人也不逃避。
  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实在无法考量诸位所考量的种种。也许,为了未来更多的人来看棋、来下棋,让小猪进入决赛才是比较好的选择。
  然而,我还是无法做出让棋这样的事。
  不是为了逞强,也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或和谁怄气。
  我只是,做不到。
  从执子的第一天起,我的老师就教给我,作为一个棋士最基础的准则。
  违背了这些,我不信我还有信心可以执棋。
  违背了这些,取得了胜利,真的有意义吗?
  也许有吧,然而设若如此,棋也就变得完全无可忍受了。
  如果是这样,那麽我宁愿永远再不去下棋。因为,那已经不是我心目中的棋。
  所以,还是只能对不起,让所有人失望了。
  我做不到。
  下面的比赛里,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尽量击败对手。
  一局一局,属於自己的,真实棋局。

  "年轻人啊!"大人物摇摇头,一脸痛惜的表情:"有个性,有坚持当然是好事。但是,过於执迷了,就不好了。因小失大,有什麽意思呢?"
  "我不觉得,对於一个棋手而言,还有什麽比认真下好每一局棋更大的事。"
  叹息一声:"你这样说,那谈话也没有什麽必要进行下去了。那麽,我来代棋院来告知一下你相关的决定吧!四强,就重新调回北京棋院来。如果进入决赛,那麽对不起,不论结果怎麽样,考虑到领导们的水平,估计还是无法指导你,一切就还是维持现状吧!"
  夏子常几乎不可置信的抬头看著眼前人:"这是,在谈判吗?"
  "不,这只是决定。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小常,其实我们也很为难的!你自己再想想看吧!"
  这样说著,领导站起来离开了。
  夏子常低著头,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好一阵子之後,对面又有人坐下。
  夏子常有些意外,抬头。
  於是,他看见了那张面无表情胖胖的脸。
  一瞬间,复杂的情感划过面孔。
  然而,最终他也只是说:"小猪,我不管你听到什麽,听到多少。你最好好好下好下面的几局。我,是绝对不会让你轻易过关的!"
  罗卿郁盯著眼前的空杯,有一阵子没有说话。
  几分锺後,他慢吞吞的开口:"我明白了。本来,你不说,我也会的。只不过,这一次多了一个必须要胜的理由罢了。"
  ?
  罗卿郁抬头,眼神里带著某种傲慢的冰锋:"常哥,我要你回来!回北京来!"
  所以,这次,我可以容忍让那群脑残得意。
  所以,我非胜不可!
  夏子常一笑,不置可否。
  他摇了摇手里的玻璃杯,刚刚加进去的冰块叮当作响。

50烟花

  "我曾经,很期待那个孩子的……。"
  观局室里,朴立恒看着屏幕,微笑着放下手里的茶杯。
  袅袅的茶烟里,李秀哉的表情显得有些模糊。他弯弯腰:"老师的眼光一向精准。"
  "精准吗?"朴立恒咋着舌头:"可是在三年前,曾真的以为自己看错了呢!"
  抓抓头发,看着面无表情的弟子,朴立恒笑了起来"所以,今天这场对局正好可以验证一下自己是不是老眼昏花呢!"
  "……您,您是在说罗卿郁六段吗?"一直恶狠狠的盯着屏幕的李诚熏茫然回头,刚刚抓住话尾,忙忙的发问:"您在那么多年前三星杯的时候,就发现了罗卿郁六段的棋才了吗?他那么早的时候就下得这么奇怪了?"
  ……
  ……
  ……
  师徒两人,瞬间无语,别有意味的看着眼前漂亮的年轻人。
  李诚熏有些莫名其妙,左顾右盼,想知道自己到底刚才说错了什么。
  身边,崔明基已经笑到直不起腰来了:"诚,诚熏,你啊,你也太过在意罗卿郁六段了吧?"
  "我,我哪里有?!"李诚熏瞬间脸红,忙忙的反驳:"不是老师和李秀哉前辈在说他吗?"
  "老师和前辈谈论的分明是夏子常九段好不好?"崔明基又一场大笑。
  一下子,李诚熏脸红到了充血的地步。崔明基在旁边看着,生怕他下一秒钟就会因为脑溢血而亡。
  还好,这么不幸的死亡方式没有来得及降临到韩国现任第一人的头上。
  屏幕上,对坐的两人,行礼。
  所有的笑闹的人,一下子停了下来。带着某种兴奋到类似膜拜的心情,静静的等待。大家都在期待,一场名局的上演。

  猜中了黑棋的罗卿郁,拈起一粒云子,以少有的严肃表情,抬头看向对面。那里,有微笑着的瘦瘦的青年。
  很多年以前,他就是这样微笑着坐在那里。
  似乎,时间什么都没改变。
  罗卿郁顿了顿,有一个瞬间的恍惚。
  然而接下来,胖胖的身形,还是一滩泥一样瘫软在了沙发里。
  某种奇妙而诡异的气氛,在这一刻,开始蔓延。
  注定,这不会是一场寻常的对局。

  错小目,开局!
  一场绚烂如烟花的对局,由此肇始。
  在这一场对局里,夏子常的行棋,宛如行云流水,异常的自由奔放。好像清浅却又绵泊不绝,看似温厚却蕴藏着可怕的力量。细细品来,巍巍然如一品黄山,观之忘俗。
  罗卿郁的行棋,却轻灵妖异,如风似月,步步诡谲妖异,神鬼莫测。却又不失沛然大气。一路潇洒行来,顾盼风流。

  这样的两个人
  这样的一局棋
  世俗喧嚣进去,尘世烽火远去。
  对坐着的,只是两个棋士。
  下棋,也只是想下而已。
  胜负,不再是唯一的目标。
  对局,在这里演变成了一场对话。
  对撞的,是思想。
  闪耀的,是才华。

  观棋室里很多人沉默了。很多人默默的问自己,有多久,没有看到这样的棋了?这样清逸出尘,丝毫不带血腥的棋?
  就连厮杀,也是雅致优美的。
  完全不同于血淋淋的暴力棋局,棋的美在这一刻显现的淋漓尽致。

  观局室里,朴立恒叹了一口气:"虽然很不服气,但是,面对着能留下这样谱的人,总会忍不住就自卑起来。"
  李秀哉没有回答,他只是漠然的看着那一手一手的优雅。
  李诚熏却愤然抗议:"这种华而不实的下法,有什么意思呢?围棋,说到底,是争胜的游戏,不能胜利的华丽,难道不是一个反讽吗?"
  朴立恒扭头看着他,眼神复杂。良久,微微的笑了:"说的也是,不下下看,谁知道高下?诚熏,加油吧!决赛,无论对谁,我都希望你能证明你自己。能证明,韩国的围棋,即使不好看,却足够强大。"

  这一局棋,夏子常自第四手起,就抢先挂角。
  罗卿郁的黑棋第五手占角!
  白第六手继续挂!
  双方都是非常信心十足的样子。
  而屏息而待的所有观众也的确没有失望,从第7手开始,夏子常和罗卿郁的下法脱离了所有的常规。
  随行就势,依心而为,走向了一片从未走过的森林。
  神秘,美丽,莫测,却又危机四伏。

  黑7,尖顶!
  白8,小飞挂小目!
  如果根据棋理,这是非常吃亏的非常规手法。然而,夏子常这一手下来,却多了些掺杂不明的味道在。
  新的理解,颠覆,然后前进。
  就是这样一个螺旋上升的过程,围棋在一步一步的慢慢前行。只是,并不是所有的人有胆量有实力来吃这个螃蟹,所以,更多的人选择了亦步亦趋,在现有的框架中跳出最美的舞蹈来。
  但很幸运,这一次的两位棋手明显不是这个类型。
  他们在思想碰撞之际,自然而然的想要叩问一个更宽更广的世界。
  优劣姑且不论,新的想法的确在这一局里层出不穷了。

  白10,拆四!
  异常潇洒的步调,夏子常骨子里的那一份奔放洒脱,此刻显现的淋漓尽致。
  只是,效果呢?
  罗卿郁牙疼一样捂着脸,随即抿嘴一笑,"啪"的落子。
  黑子选择了扎实取地。
  夏子常选择了激烈一跳,开始扩张左边模样。
  罗卿郁于是得到了他的表演时间。
  起手,狂放诡谲,却偏偏掩饰不住那一派意态风流。
  就见黑棋倏忽来去之间,影影重重,看不清个思路,却渐渐牢不可破。原本是飘逸如晨雾的行棋,居然走成了如铁钳般牢牢的钳制住了白棋两边的态势。若有若无的侵消之下,白并没有获得成大空的趋势。
  至此,黑棋占据主动。

  第一次,落子如飞的罗卿郁真正下起了慢棋。
  他仔细的思量,他慢慢的落子。
  他竭力的控制着自己行棋的步调。
  然而,他还是比一般的棋手下的要快得多。
  而夏子常则一派奉陪的架势,落子速度并不比他慢。
  到中午封盘前,两人已经堪堪过了近百招。

  行礼后起身,夏子常慢慢走向门边。
  他的身后,罗卿郁托着腮,盯着那一局棋看,一动不动,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再回到对局室的时候,罗卿郁已经改变了姿势,几乎趴在了桌子上,手里摆弄着一次性的纸杯,默默的,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知道在寻思些什么。
  夏子常叹气,换了杯子倒水递给他,一起递过去的还有从餐厅里拿来的面包。
  罗卿郁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接了过来,大口大口的嚼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却还是盯着棋盘看。

  下午续弈刚刚开始
  罗卿郁的黑棋骤然发力!
  黑119,跳!
  一颗孤子跳入了茫茫白空,竟然摆出个立地成佛的架势来。
  何其过分!

  然而,在医院的某间病房里,有人抿着嘴微微的笑了。
  "了不起的手段!"林振玄真心实意的赞叹。
  看似过分的手段背后藏着的,是异常严厉的后续手段。
  这一刀,正正插在了夏子常的要害之上。
  只要一个闪失,就会万劫不复。
  将棋局最大复杂化,避免了所有的定式之后,迅速整顿棋型,然后找到对方的弱点,随即出手,如电一刀!
  何等强大的天赋!
  何等深远的计算!
  罗卿郁依旧托着腮,盯着棋盘,只是这一次,透出了懒洋洋的味道。

  夏子常,陷入长考。
  折扇轻轻拍打着掌心,他的脸上一片沉静温柔,看不到焦急也看不到欣喜。
  有的,只是平静。
  这样的夏子常,会下出什么样的棋呢?

  夏子常给出了精彩的回答——挥师而下,脱先!
  异常精彩的兔起鹘落之后,罗卿郁的黑棋如预想般打穿了白棋的左边大空。
  但相应的他也付出了绝大代价,夏子常的白棋割下了黑棋中原数子。
  默默的计算着,仔细的观察着。
  然后,罗卿郁努力向背后一靠,脸上显出点沮丧的神情来。
  这一场沧海桑田的大转换,黑棋亏了。
  棋局已经转为白棋好调。

  咬着嘴唇,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罗卿郁仔细的寻思着局势。
  最终,他决定侵消白棋的中央。
  在这里,夏子常展现了魔术一般的手段。
  他表演了一场华丽的弃子。
  那是一场,很多年后,还被奉为经典的弃子作战。
  对抗着才华横溢的对手,他那飘逸而意境深远的棋风,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表现。
  宛如梦幻般的手段,就这样,一手一手,带空断下了上面的黑四子。
  这简直是太过漂亮的一组组合拳!
  白棋,胜势已定。

  罗卿郁尝试着收了会儿官,却始终没有看见任何逆转的希望。
  撅撅嘴,投子了。
  三番棋第一番,夏子常执黑中盘胜罗卿郁。

  皱着眉头看着棋枰,罗卿郁迅捷无伦的开始了复盘
  "这里有些丧心病狂了吧?"
  "其实也还好,这一手不好,但是你的形式也没亏多少。想要追的话……。"
  "我不长了,我反打呢?"
  "那还是我的好……。"
  讨论,就这样进行下去。

  当暮色四合,所有记者都散去的时候,兄弟俩还是端坐在棋枰两旁。
  夕阳里,影子被拉的老长拉长。
  轻轻的讨论声也已经停止了。
  两个人,谁都不说话。

  良久。
  夏子常伸出手去,摸了摸对面人的头发:"小猪,太想赢了,可能反倒会捆住你的手脚哦!我可是绝对不会留情的。"
  小猪撇撇嘴,歪着脑袋在他掌心里蹭两下,然后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眼前的人,默默半晌。
  然后,他抽抽鼻子,笑了。
  "下得真漂亮,夏子常九段!下一局,我等着你……。"


51 公正
  胜利带来的,未必一定会是喜悦。有时候,很有可能就是烦恼。
  比如现在,就有人一脸烦恼的堵在了走廊上,拦下了说说笑笑的兄弟俩。
  罗卿郁一看来人,脸立刻拉了下来。也不说话,立刻拉了夏子常就向另一个方向走。
  苦笑一下,夏子常决定在大赛前不要为难自己。
  现在的他,的确不怎么想和雷秘书说话,即使这有违他一贯的谦和礼貌。
  雷秘书"哎哎"了两声,忙忙的想追上去,却被另外一个人拦了下来。
  比起说是拦,也许说是劫持更恰当一点。
  一头五颜六色头发的青年,一脸的似笑非笑,轻轻松松的拎着他的领子,走进了楼梯间。
  "小王,你放手,你干什么你?!你这不是耽误事吗!"雷秘书好容易挣脱下来,擦着头上的虚汗,看起来有些气急败坏。
  "别去找常哥的麻烦。"王立浚轻笑了一声,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
  "你!"
  "一次两次的,"王立浚声音里带着淡淡的厌倦:"你们不烦,我都烦了!拜托你们一定要拖棋手后腿的话,玩点新鲜花样行不行?"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知道那个万年老二进决赛就是等于是给对方送菜……。"
  阴险的面孔突然憋得通红,扭出一个无比丑陋的表情。
  他的眼神里终于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惊骇。
  布满整个视野的,是那张桀骜不驯的漂亮面孔。铁钳一样的手,卡在脖子上,让他呼吸困难。
  整个背贴在墙上,脚不停的哆嗦,几乎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到了真实的杀意。
  一滴汗水,从额头上蜿蜒留下,如同蜈蚣爬过,滴入了眼睛里,涩得如同针扎。
  下一秒,他也许就会哭叫出来。
  然而,在那之前,年轻人微微眯了眯眼睛,松开了手:"下次不要在我面前说起那四个字。不然,我脾气可不太好,不怎么能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雷秘书瘫倒在墙根下,他嘴唇哆嗦着,试图说点什么来充门面,可是发出的,只有嘶嘶声,如同一条绝望的蛇。
  歪着头打量了他一下,王立浚笑笑,转身离去了。
  在门口,他又遇见了熟人。
  冷冷的对视三秒钟,他侧过头去,大步的离开。
  "小王!"背后有人叫。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了下来。虽然,依旧没有回头。
  他的背后,有人长长叹了口气:"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这脾气,收收吧?"
  "不好意思,生就的脾气,天不收地不管!"这是硬邦邦的回答。
  "你啊!"背后的人无奈的摇摇头:"看在你爸爸的面子上,我这里当然能帮衬的一定会帮衬。可你也要想想,你爸爸年龄也大了,也不能护着你一辈子。你也该好好为自己打算一下吧?真心想做这一行的话,人际关系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老和那一帮人混在一起和领导对着干,能有什么好下场?"
  冷笑一声,王立浚转过身来,眼神里是说不出的傲慢:"那还真是惭愧!让您白废了这么多多余的心力。我家老爷子那里,一点都不会感激你。你要是立刻把我赶回家,他说不定还高兴一点。"
  眼前的大人物笑了一下,带着点不以为然的味道:"孩子话!年轻人啊,总是在年轻的时候不懂大人的心思。你自己想想看,就凭你在棋院里这些年的作为,你真的以为你爸爸一点举措没有吗?太天真了吧?"
  "有,还是没有,有关系吗?"杀气在这一刻弥漫了全身,王立浚却已经看不出什么表情:"我的棋,在我的手里就行了。其他的我不关心,你们爱干什么爱想什么,我更没兴趣管。我一直奇怪,你们这些人,为什么总把力气和心思全用在这种地方?如果用这种勾心斗角的力气去下棋,只怕冠军也有好几个了吧?"
  "不过,"他突然微笑了一下:"我忘了,你根本不是棋手啊。你从来没有执过棋,所以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愤怒冲上了头顶,大人物第一次出现了类似愤怒的表情。然而,几乎是立刻,他又恢复到了仙风道骨的老姿态。
  "算了,"息事宁人一般,他用哄孩子的口气开口:"真不知道老首长怎么就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既然坚持不让我去管,那就按你的意思吧。反正今年棋院在围棋这边已经有两个世界冠军了,多这一个少这一个,也没什么差别……。"
  王立浚踢翻了脚边的垃圾桶,昂着头,从他身边走过。
  曾弦翔回房间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
  开门,他皱了皱眉头。
  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酒香。检查了一下冰箱,发现里边已经空了。
  克制着满心的不悦,他依着味道找到了阳台上的王立浚。
  面前横七竖八的堆着海量的易拉罐。
  默默打量着,曾弦翔站在那里,既不前进也不退出。
  两个人,一站,一坐,沐浴在这清凉的月光下。四下里,弥漫着淡淡的酒香。
  "我曾经,最痛恨我家那群亲戚。仗着老爷子的威风,四下里惹是生非。"王立浚开口,语调平稳,毫无波澜,听不出任何酒精的影响。
  "谁知道,"他"哈"的笑出声来:"谁知道,到了今天有人才告诉我说,我能这么嚣张,还不是因为老爷子在罩着我!结果,到了最后,我也只能成为我最讨厌的那一种人吗?就因为我有一个了不起的老爸?"
  曾弦翔默默的看着他,最后还是坐到了他对面:"你又不能改变别人的想法。难道要为了这个去自责?"
  "自责?"王立浚古怪的笑了一下:"我是不甘心!"
  他把手里的易拉罐捏成了奇怪的形状,手背上青筋直冒:"我tmd的真不甘心!不管我多努力,不管我有多少成绩,只要说起来,就是那谁谁的儿子!凭着老爸的势力……。小曾,我真的不想要这个身份。这真的不公平!"
  "是不太公平,可那又怎么样呢?"曾弦翔看着月亮平板的回答他:"世上比这不公平的事情多了去了,你又能怎么样呢?"
  王立浚动动嘴唇,却吐不出一个字。
  的确,年岁渐长,眼睛里看过的世界,除了棋的黑白之外,更多的都是深深浅浅的灰。公平,有的时候更像是一个梦想。
  他这样的,其实已经是幸运,更多的不公正,每天每天都在身边发生。更多的人,欲哭无泪,就这样眼睁睁的被生活打败。
  比起他们,自己的委屈,真的不算什么。
  然而……。
  "我刚来棋院的时候,棋下得那叫一个烂。"曾弦翔好像是很无所谓的在说别人的事,王立浚却立刻竖起了耳朵。
  很少听见曾弦翔谈起自己,他更多是一个倾听的角色。
  "除此以外,开口就是方言,努力说普通话,却不注意就带出了方言的尾音。我知道,除了你们三个,他们都在背后笑我,瞧不起我。"
  曾弦翔笑了一下:"大家明明说的热火朝天,只要我上去插一句嘴,立刻就会冷场。刻意和大家搭讪问的傻问题,从来都被人装听不见。就我一个人,站在一片沉默里,好尴尬,好傻……。"
  王立浚沉默的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慰。
  "让我帮忙的时候理所当然,想拜托别人的时候是想也不要想。每个人都认为这是自然的,我就该得到这样的待遇。不管怎么陪笑脸,怎么讨好他们,都不行。"
  "开始的时候,我也会恨。我也不想生在偏远的乡下,也不想那么晚才开始下棋,也不想没有名师指点。你们凭什么这样对我?除了有个比我好的爹妈,你们什么地方比我强?我准备了很多本子,记着每个人的弱点和坏事。每写一笔,就恨恨然的想着,该怎么利用这个去报复回来。"
  "……但是你最后还是没有。"
  "嗯,没有啊!"小曾挠挠头笑了起来,好像是因为说到自己丢脸的事情了,脸红红的:"因为那些本子最后被常哥发现了嘛!"
  "嗯?常哥给你念大日如来圣母咒了?"想想那个情景,皱着眉头的王立浚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呃,也差不多吧!"曾弦翔做个鬼脸:"常哥对我说,小曾,你不要恨他们。这对你没什么好处。换个立场想想看的话,弱小的人对比自己更弱小的人,往往是会看不起的吧?因为,这会让他们感到优越和安全。你想想看,如果易地而处,你会不会一样看不起他们呢?"
  曾弦翔笑了起来:"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比他们都强了,那我搞不好做的比他们还过分呢!"
  "这么一想,我就明白了,也就不那么难过了。"
  "于是你被圣母咒感动了,也进化成为圣母一枚。"王立浚不以为然的喝了一口啤酒。
  "怎么可能?"曾弦翔一脸的嫌弃:"我只是明白了,除了极少数,人和人的相处,就是一个丛林,弱肉强食。不想当S,就只能当M。我当初被那么对待,谁也不能恨!要怪,只能怪自己不够强。要恨,也只能恨自己无能!想得到100%的公正,就必须有200%强大!"
  王立浚于是沉默了。
  曾弦翔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总之就是,敢欺负你的,你就欺负回去。除了关心的人,其他人说话你当他是排泄气体。自己活得high才最重要。公平那种东西嘛,只要你够强,它自然会来的。"
  "小曾,我发现你今天晚上特别哲理。"
  "我还有更哲理的,想不想听?"
  "哦?"
  "明天自己去前台把酒钱付了,别指望我跟你aa!"


黑白之际 第五卷 52 飞翔

一生这麽长,世界这麽大,总有那麽一些人,想让你温柔以待。
即使你别扭如罗卿郁,也是一样。
如果盘点罗卿郁和夏子常的孽缘,那将是一个非常漫长的故事。好在,罗小猪同学的智商让他早早就明白了"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的道理。所以,在他的吃吃睡睡的哈皮人生里,对於和夏子常的关系定位这种复杂问题从来是一笑而过的。

可不是吗?
夏子常,就是那个在罗卿郁偷懒的时候,会板著脸在耳边絮絮叨叨的家夥。
夏子常,就是那个做了坏事要被老师责骂的时候,硬著头皮去顶缸的家夥。
夏子常,就是那个会省下零花钱给自己买零食吃的家夥。
夏子常,就是那个除了下棋和做家务意外,笨的什麽都不会的家夥。
夏子常,就是……。

对於罗卿郁,夏子常就是如同空气和呼吸一般的存在。
不需要时时刻刻强调,却不可远离的,不可或缺的存在。
就好像现在,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坐在他的对面。
然後,两人一起,下出名局。
带著这样柔软的几乎不像他的想法,罗卿郁微微的笑著,摆出了两粒云子。
猜错。
於是,便如老天成全一般,执黑的夏子常和执白的罗卿郁联手,奉献了这一场绝无仅有的名局。

星小目vs 两连星的寻常开局之後,一场前所未有的华丽却激烈的对局,上演了。
这一局棋,罗卿郁的行棋,轻灵飘逸的几乎到了妖异的地步。也许,正是因著夏子常的悠远磅礴,三国中公认天分最高的罗卿郁被逼迫著,激发出了最大的潜力。

保留著最多的变化,针锋相对的最激烈应手,陌生却妙味无穷的步调。
华丽的,一如梦境,抑或是一场舞蹈。
很多年,不曾见过这样美丽的对局。
韩国的棋手,发现了一条通往胜利的最快捷径。
於是厮杀、重复的屠龙、暴力的围棋席卷了三国棋界。
然而,在勃勃生机之外,日复一日,棋局变得功利,变得枯燥,胜利才是唯一的目标。

观局室里,朴立恒指著棋枰,淡淡的对身边的人说:"秀哉,看好。也许,这两个孩子是可以重新让棋飞翔起来的人……。"
"老师,您这话是什麽意思呢?"
李秀哉还没有来得及有任何的反应,旁边的李诚熏已经几乎跳了起来。
他带著些愤愤不平的意思看向头发花白的年长者。
"什麽意思啊?"朴立恒带著微微的笑意:"秀哉之前,曾经有一个时代,我把它叫做创世时代。那时候的人,好像是做梦一样的下著棋。那时候并没有现在这麽多的定式。有的,只是无尽的想象力。那时候的棋啊,好像是在天空飞翔一样,华丽而毫无羁绊。那是真正的艺术。"
看著一脸莫名其妙的後辈,朴立恒笑了起来:"然而,小林光一老师出现了。他用他朴实无华却正确无误的棋风,打倒了所有华丽的前辈。於是,大家开始学习他的下法。然後,围棋就从飞翔落到了实地上。大家都老老实实的一步一步的铺著地板。再下来,秀哉出现了。秀哉的下法,比小林老师更进一步。更为稳妥,更为小心,更为缓慢……。"
"如果说小林老师是行走的话,那我的下法,该是爬行了吧?"秀哉淡淡的笑著,带著一点点的戏谑,评价著自己的棋。
"虽然不怎麽好听,但的确是一个合适的比喻啊。"朴立恒老师挥著手,打断了李诚熏愤愤不平的抗议:"以坚实的步伐,拖住对方天马行空的步调,不断巩固著自己,然後以绝对精确的下法,击败了华丽却漏洞百出的对方。这就是秀哉的下法。"
"老师,您不喜欢前辈的下法吗?您觉得他们的下法更好更对吗?"如此纠结著的,自然是一脸郁郁的李诚熏。
李秀哉莞尔一笑,忍不住想开口安慰眼前的年轻人。似乎,自己才是被评价者嘛──他不怎麽厚道的这样想著,为什麽眼前的年轻人却是一副受到伤害打击的表情呢?
"诶,不是那麽回事!"朴立恒老师已经大笑著开口了:"棋风的话,这种东西没有什麽高下吧?谈不上喜欢或者正确之类的吧?只是,"
他摆弄著手里的棋子,半真半假的看向眼前的年轻人:"只是,大家都在爬行的话,不是很无趣吗?哪种下法看起来最可能得到胜利,於是大家一窝蜂的扑上去压抑著自己的特点去学别人的下法。这样,不是很单调很没意思吗?有人在飞,有人在走,有人在爬行。形形色色的下法,各种各样的可能,然後,才是无尽的胜负。这样的世界,才跟更有趣一点……。"
似真似假的长篇大论,结束在了一声吸气声里。

朴立恒一把推开了挡在前面的人,定定的看向屏幕。
在那里,美奂美仑的序盘刚刚结束。
白62,正正一跳!
罗卿郁,打入了黑空。
原本右边是被夏子常的黑棋吃定的几颗残子,在跳入的白棋呼应下,竟然登时翻身,眼看著就要把右下角据为己有。
更妙的是,这一子落下,更威胁到了下方的黑棋。
典型的一石二鸟!
黑棋现在落到了一个应与不应都很为难的微妙境地。
天平,似乎开始慢慢朝著罗卿郁的方向倾斜了。

看著这一手落下,夏子常似乎微笑了一下。
他用扇子轻轻敲著掌心,陷入了沈思中。
五分锺後,他的手伸向了棋钵。
在落子前,他甚至抬头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罗卿郁。脸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

看到那个表情的第一秒锺,在闭路旁边观战的李秀哉下意识的直起了腰背,几乎屏住了呼吸,定定的等著他这一手落下。
那个表情,烧成灰他也不会认错。
那,就是夏子常自我得意的欠扁表情。记忆中,第一次真正面对面看见那个表情的时候,就是中韩天元对抗赛。
伴随著那个笑容落下的,还有夏子常的鬼手──四角穿心。
这一次,他会带来什麽呢?李秀哉这样暗暗的期待著。

夏子常,没有辜负李秀哉的期待。
黑63,挤!
几乎就在那个瞬间,罗卿郁牙疼一样咧了咧嘴。有些负气似的,瘫倒在了沙发里,开始了他的第一次长考。
"了不起!"
观局室里,已经算清所有变化的李诚熏喃喃自语。
黑棋这一挤之後,白棋被压迫著必须要去一靠。
非常损实地的一手棋。
然而,如果不这样下,直接去扳的话,黑棋会打吃。那麽白棋接,黑棋再一挡──白棋瞬间走投无路!
到了这个地步,上面和下面的白棋大块,必然要死其一。

所以,即使不情愿,罗卿郁也只好嘟著嘴,在这里先靠一下。
因为在这里的委屈,後面的行棋,白棋几乎有点火气十足的意思,几乎走到了直线对砍的路子。
而开局以来就清逸高雅的黑棋居然也就以牙还牙的正面对抗起来。
这让观战的众人稍稍有些失望──在那麽华丽的开场之後,最终还是要走回到暴力围棋的老路上去吗?

黑白之际 第五卷 53 无暇

事後看起来,那一场暴力的对砍更像是两人心照不宣的作秀。
简单粗暴的直线攻杀,只不过是某种最显眼的幌子。瞒过了看客的眼睛,彼此之间却心知肚明。
在那幌子的背後,各自揣藏著某种真正深奥幽玄的手段,杀机暗藏。

医院的病房里,姚景程微微的笑了起来,带著某种骄傲的神情。
"俩个臭小子,欺负大家都是傻子吗?"
林振玄咳嗽一声,转过头去:"很复杂的变化。不知道……朴立恒有没有看出来?"
他竭力保持著面色如常,只是耳朵微微有些泛红。
说出那个名字的一瞬间,他悄悄侧著眼睛看了一下眼前的人。
只是,让他失望是,姚景程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他只是安静的回答:"朴立恒的话,我不敢保证。但是李秀哉九段只怕是早就觉察到了吧?"

诚如此言!
李秀哉紧紧抿嘴,几乎抿出一声叹息来。
良久,他轻轻的开口,近乎自言自语:"罗卿郁六段,真是一个可怕的人。"
"前辈,你的意思是?"正在和崔明基争论某手攻杀的优劣的李诚熏错愕的抬头看著他。
秀哉微笑了一下,伸出他细长苍白的手指,指向棋枰的右上角:"诚熏,你太过沈迷於了厮杀了。"
以至於错过了真正的目的。
"那里……?"李诚熏凝神,细细的思量,手指在空中比比划划。
蓦然,他手一顿,眼睛骤然睁大。
"不可能!"他几乎惊叫出声:"这不可能!"
看著崔明基不解的眼光,他一把抹开面前棋枰上的云子,飞快的摆了起来。
"明基,你看这里。右下角,是战斗最早开始的地方!到了现在,四个角的战斗都已经近乎对称的完成了。好像局面还是很均衡的样子,四个角都是黑取实地,白取外势。"
"是这样没错啊!"崔明基有些不解的挠挠头:"所以我们刚才讨论的结果不是战斗要向中腹蔓延了吗?那里的战斗决定了这局棋的胜负。"
"错!"

李诚熏以一种几乎咬牙切齿的表情,恶狠狠的把一枚白子拍上了右下角:"那如果这样呢?!"
"天啊!"崔明基倒吸了一口冷气,愣住了。
几秒锺後,他终於回过神来:"他在一百手以前已经算定了这个手段吗?这也太……"
他揉揉鼻子苦笑了:"所谓的天才吗?"
一百手以前,战斗刚刚开始的地方。
在那里,罗卿郁以一种狡猾到不可思议的方式,埋下了深水炸弹。他几乎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白棋在这里,藏有精巧的手段。可以一举劫杀黑棋!
而他不动声色,他引而不发。
他冷静的引导著棋局走向可以将这个手段效力最大化的局面。
可以说,其後的近百手战斗,不过是为了这最後一击做出的华丽铺陈和最好的掩护。
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果然是,可怕的让人沮丧的存在。

说话间,屏幕上的白棋已经是一跳,扑入了黑空之中。
炸弹,引爆!
绚烂的烟花骤然从棋枰之上绽放开来,生死之战打响了。
夏子常呼吸一窒,他不得不应。
一手一手,几乎是在罗卿郁的引导之下,局部,成劫!
朴立恒微微的叹了口气。
"真是一个厉害的家夥啊……。"他这样说,口气里不无羡慕之意。
"未必!这个劫对双方都很重,这个时候引发劫争,未必他一定能占到多大便宜吧?"李诚熏的话,明显有著严重的口是心非。
崔明基於是苦笑著摇摇头:"诚熏,你知道棋院里,大家都怎麽称呼罗卿郁六段的吗?"

"劫王!真正论到打劫,罗卿郁六段只怕不会输给任何人吧?"

罗卿郁下来的表现,给崔明基的话做出了最精彩的注脚。
就见他在取舍之间,自如来去,胜似闲庭信步。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几粒废子,到了他的手里,几乎成了杀人利器。
步步紧逼,咄咄逼人。
手段偏又极端漂亮,简直令人眼花缭乱。
至191,黑棋不得不提劫,痛苦不堪。

可就是到了这个地步,罗卿郁居然还是不肯收手。
就见他在出手如电,一路,扑!
观局室里的众人一愣,然後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一手落下,黑棋只好无可奈何的一粘。
黑子刚刚的消劫之举,居然被白子利用来了再次开劫!
虽然不甘愿,但除了硬著头皮上去打劫,黑棋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劫争於是就这样持续下去。
看上去,似乎是白棋遥遥领先的局面。
两次的劫争之中,黑棋痛苦不堪的挣扎并没有抵挡住罗卿郁白棋的奇思妙想。
全盘薄味处处,看起来岌岌可危。
棋局似乎很快就可以结束了。

罗卿郁嘻嘻一笑,拍下了第270手。
白270,打吃!
经过又一场的转换,白棋已经将左边黑棋分断,左下黑棋被迫劫活。
这一手落下,就是要将下方的黑棋赶尽杀绝之意。

这一子落下,林振玄长长叹了口气:"还是太毛糙了!"
"误算了吧?平时太懒的下场……。"姚景程苦笑,替林振玄拉拉被子,人也朝他那边凑了凑:"说了他多少次,就是不改。"
"唔……。"身边的热量,让林振玄有点失神,他不知道该怎麽应,只好含糊的答应著。

夏子常轻轻一笑,立刻落子
黑271,粘!
罗卿郁这才发现事情不妙,忙忙的重新仔细盯著棋枰,细细重算一遍。
然後,沮丧的瘫在了椅子上,啃著手指头郁结。
黑271之後,白棋如果执意杀气,一长之後,黑棋就会打吃。
白棋自身骤然气紧,根本不可能分断黑棋。
夏子常,精确的利用了罗卿郁一个瞬间的失误,给罗卿郁挖出了一个大大的陷阱。
於是下面的行进,让罗卿郁非常不爽。
为了减小损失,也为了安顿局势,白棋不得不提子。
而借著这个机会,黑棋的下面和左面安全联络,得到了安定。

"机敏!"朴立恒轻轻的拍手,意有所指的瞄了一眼自己的弟子:"夏子常九段真是了不起的对手啊……"
李秀哉装没听见,眼睛直直的看向屏幕。
良久,他摇摇头,显出一点沮丧的神情。
"实空还是落後,夏子常九段只怕快投了。"他这样断言。
李诚熏和崔明基点头称是,四个生死大劫打过之後,夏子常虽然捞回了一点面子,但是实在是亏的深了。罗卿郁只要先手抢到大官子,那麽这场比赛也就结束了,再无争胜之处。

只是,罗卿郁会选择这样结束吗?所有人的心底,都有著这样的疑问。
答案,很快就出来了。
当然不会!
他几乎是想也不想的放弃了大官子,跑到左上角去惹是生非。

医院里的姚景程无可奈何的一笑:"他倒是玩的高兴,可怜一下我们这些旁观的人吧!"
林振玄拍拍他的手,竭力做出自然的表情:"这麽大的棋也敢赌,这孩子,到底是对自己足够自信呢,还是对棋足够的爱呢?"
姚景程愣了愣,为著这近乎亲昵的举动。
他定定的望著眼前的人,一句话也说不出。
直到林振玄不自在的扭过头去,咳嗽一声,打算引开话题,他这才如大梦初醒一般,忙忙的接口:
"都不是啦!估计是纯粹的任性,太过追求完美的任性。"
"哦?"林振玄平板的声音似乎掺入了某种意味深长:"好像某人吗?"
"这……。"姚景程一下子窘住,这样的林振玄不是他所熟悉的,他不知道如何应对,一时之间有些惊慌失措。
於是林振玄有些坏心有些心满意足的欣赏著他少见的呆若木鸡表情,连屏幕上精彩的攻防战都没有让他移开视线。

屏幕上,为了争胜负,无可奈何的夏子常只好抓住了这一线几乎是罗卿郁让出来的机会。
正如罗卿郁希望的那样,主动开劫!
第五个生死大劫,就此打响。

韩国观局室里,崔明基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笑著对李诚熏说:"诶,如果我是夏子常九段,我会忍不住想打坐在对面那个家夥也不一定。"
李诚熏竭力板起脸来,想说一些什麽来反击崔明基这不够严肃认真的发言,然而最终他也只能笑了,摇摇头:"被人强扭著,压迫著开劫,实在是少见的不爽啊!"
"诶,然而,罔顾明明摆在眼前的简单速胜之道选择这样一条麻烦的路的罗卿郁六段,也实在是很容易让人不爽的人啊!"
叽叽喳喳的两个人的讨论,结束在朴立恒老师话里。
朴立恒缓缓的说:"那个人要的,从来就不止是胜利。他想要的,是完美无暇的名局。这个,就是我们之间的差距吧!"
所有的人沈默了。
韩国棋手只会求胜
日本棋手一味求道
夹杂在两者之间的中国棋手选择了中庸之道,试图两者兼顾。而在眼前这个天赋异禀的人手里,也许,真的能做到?

屏幕上,精彩绝伦的劫争终於也走到了尽头。
罗卿郁比夏子常,正正多出一枚劫材。
一枚目前还不存在的劫材。
黑棋提子,白棋可以立下,无中生有的给自己再造出一枚劫材来!
苦笑一下,夏子常手里的云子落了下去。
中盘,黑棋投子!

罗卿郁抬头一笑,天真的如同一个孩子,说不出的意气飞扬。
这个笑容通过镜头,经过线路,完整的呈现在了隔壁的观局室。
李诚熏,沈默了。
接著,他看见,一贯沈稳有礼的夏子常九段绝对不符合礼仪的伸出手来──在自己对手的脑门上狠狠的弹了一下。
"坏蛋!"他宠溺的说。
罗卿郁嘻嘻一笑,摇头晃脑。
他收回两只手,想要在耳边比了个什麽动作,比到一半,突然醒悟,抬头看著某个方向。
於是,隔著屏幕,李诚熏和罗卿郁对视了。
单方的对视,当然。
因为,五秒锺後,罗卿郁只是很不高兴的耸耸鼻子,一只手伸出一个手指。
"一比一平咯!"他大声的骄傲宣称。
夏子常但笑不语。

李诚熏突然在想,如果不是发现了闭路的镜头,那个人的下一个动作会是什麽呢?总不会是比出猪耳朵来摇头晃脑吧?
他在李秀哉诧异的目光里轻轻的笑了起来,并没有解释的欲望。
只是,诚熏不知道,他的猜想已经无限制的接近了真相。
然後,这一场完美名局的谱就被送到了各位高手的面前。

54 期待
"……所以,诚熏,你大概是更喜欢罗卿郁六段的咯?"
  "扑……"
  在长长的论述之后,崔明基九段做出了惊人的结论。然后,就被神游天外,刚刚听到结论的李诚熏九段喷了一脸啤酒。
  静……
  ……
  ……
  三秒钟后,诚熏手忙脚乱的跳起来,抓起手边的餐巾纸对自己惹的祸进行弥补。手下忙着,嘴里一边道歉一边还在抱怨。
  "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明基,你在说什么奇怪的话啊?真是的,什么喜欢啊,谁会喜欢一个死胖子啊,我的理想对象是……。"
  "……诚熏,你偶尔也要认真听一下别人讲话吧?"崔明基顶着一头一脑的泡沫,哀怨的看向眼前的年轻人。
  "诶?"
  "我们刚才在讨论,半决赛的两位,谁进入决赛的可能性比较大,大家各自希望谁进入决赛。"
  "哈?"
  一众善意的取笑声里,李诚熏九段少有的涨红了双脸,尴尬而无措。
  这里是晚上八点,酒店附近的一家酒吧里。
  很有几名韩国棋手没有回国,留了下来,等着看这一场决赛。
  晚上大家到酒吧来放松的时候,话题自然就转到了白天的那局棋上。究竟谁进入决赛的可能性比较大,大家纷纷扰扰,莫衷一是。
  但共识是,如果是仅讨论胜负的话,夏子常九段进入决赛,对于韩国来说获胜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而崔明基同学因为对李诚熏同学的深入了解,所以做出了开篇的结论。
  "即使胜面没那么大,诚熏你还是更喜欢罗卿郁六段进入决赛吧?"
  正在他头上忙活的李诚熏手顿了顿:"如果这样说的话,我当然更期待罗卿郁六段进入决赛。不过明基,我认为,不论谁进入决赛,我的胜面都不会减小。"
  "你有这样的气势和信心就好。"崔明基点点头:"老实说,我的话,我也是希望夏子常九段进入决赛的。我没有诚熏那么强的荣誉感,我只是希望韩国棋手拿到冠军而已。这次,必须……。"
  他喝了一口啤酒,摇摇头,叹气。
  李诚熏安慰的拍了拍他的手,什么话都没有说。
  "不过,这一次局势明显对我们有利嘛!也算老天帮我们了。" 朴世承挤了过来,冲两人挤挤眼睛。
  "怎么说?"崔明基好奇的看向自己的好友。
  朴世承比李诚熏略略年长,却生就了一张看起来总在笑的娃娃脸,因此看起来倒比诚熏年龄要小些。他是这一代里少有的以官子见长者,为人诙谐,和崔明基关系很是不坏。
  朴世承笑笑:"白天的时候那一局啊,很明显了!最后能进决赛的应该是夏子常九段啊!虽然我承认,绝对是罗卿郁六段的棋才更可怕些……。"
  "我不太明白世承你的意思。"李诚熏撅撅嘴,有些不太高兴的样子。
  "噗嗤"一笑,朴世承忍不住揶揄他:"哎呀哎呀,诚熏你这个样子真的让我觉得刚刚明基说的没错也不一定。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罗卿郁六段啊?"
  "谁……!"
  "诚熏你倒是轻一点啊!"
  李诚熏一怒,他手底下的崔明基立刻哀哀惨叫起来。
  忙忙的道歉后,李诚熏立刻处理完了手里的活计。然后,恶狠狠的一掌拍在了吧台上:"世承你不要说那么无聊的话!我只不过是认为,罗卿郁六段的棋才,绝对足够他进入决赛。而我,更期待和一个强者战斗,然后拿到冠军而已!"
  朴世承咋咋舌头:"虽然诚熏你这样期待,但是白天的时候很明显了嘛,罗卿郁六段和夏子常九段的下法,根本是彼此相克的。夏子常九段,对诚熏你的胜负或许不好,但是我查过,他对罗卿郁六段的胜率,高的吓人那!"
  "而且,"一边的崔明基抓抓头,补充:"还有一个大问题就是,罗卿郁六段在面对夏子常九段的时候,明显下得太过放松了啊!"
  "怎么明基你也这样说?"李诚熏有些烦恼,咬着嘴唇:"白天的那局棋你难道没有看到吗?那种打劫方式,那种想象力,那种算路,简直……。"
  沉浸到了白天的战局里,他忍不住激动到微微发抖。
  没有惊恐,只有无尽的期待,以及,兴奋。
  "可是,如果对着的是诚熏你,我相信他绝对不会有270手的误算。"
  李诚熏沉默了。
  反倒是旁边的朴世承却有异议:"说是这样说,但是如果是对着诚熏的话,他也不会下出这样漂亮的一局吧?"
  因为放松,所以放任自己的思绪,任自己的棋如天马行空一般,遨游宇宙。
  如果真的紧张到必须胜负,即使是罗卿郁,也会选择相对稳妥和安全的下法吧?
  那样,也就不会有白天那样令人击节的名局了。
  酒吧的门口传来一阵喧哗。
  沉默的李诚熏不经意的瞥了一眼,然后瞬间绷直的如同一张弓。
  "诚熏?"朴世承和崔明基不解,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然后苦笑。
  "真巧,还是真不巧呢?"崔明基嘟囔着。
  朴世承却戏谑的吹了声口哨:"这个,就叫做冤家路窄啊!"
  门口那里,一头五颜六色的头发正在和身边一脸不耐烦的两个胖子嬉笑着。
  中国第一人王立浚和第一怪胎罗卿郁正在争执究竟该由谁付账的问题。曾弦翔在一边打着哈欠。
  听着耳边的没营养吵架,他漫不经心的打量了一下酒吧内部。目光,在扫过吧台的时候顿了顿。然后,他侧头对正在争吵的两个人低声说了句什么。
  于是,吵架的两个停了下来,三个人头碰头商量了一会儿,转身就要离去了。
  李诚熏突然心急。他一下子推开了面前的酒杯冲了过去。
  "罗卿郁六段!"他大声的叫。
  三人组于是停了下来,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唯一的办法,请你尽量撑进决赛吧!不然,我胜了也是无聊!"他说完,扭头又走回到吧台那,再也不回朝这边看一眼。
  三星杯上,罗卿郁对他说的话,他终于还给他了!
  带着某种痛快的感觉,他激动的手都微微的抖。
  而,你当时给我的耻辱,我会在五番棋里,加倍奉还!
  "哟呵!猪哥可以啊,我都不知道你的粉丝遍及韩国啊~~~~"
  走向下一家酒吧的三人组里,王立浚嬉笑着。
  曾弦翔默默的看向罗卿郁的脸,带着几分担心的意思。
  当事人本人,却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死样子,只是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泄露了杀气。
  良久,他冷冷的笑了,甩甩头,好像是要把刚才的事情完全甩出脑海。
  深深的吸气,他抬头看向夜空。
  城市污浊的空气里,只有几颗惨淡的残星在天幕上挂着。
  这一刻,他突然强烈的怀念起北京的小小四合院。在那里,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的星子。
  "我会输给谁吗?"他轻轻的问,并不期待谁的回答。
  然后,很淡很淡的笑了。
  酒店,朴立恒的房间。
  复盘刚刚结束,李秀哉微微揉着太阳穴。手边递过一杯热茶,他忙忙的致谢。
  朴立恒摇摇头,眼睛却还是盯着棋盘。
  "这样的天才啊……。"他的口气里,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意味,绝不仅仅是艳羡。
  "夏子常九段这次,恐怕也只能到此为止了。"他这样说,扭头看向自己的弟子:"虽然很可惜……。"
  "我,和您的看法不同。"李秀哉安静的喝茶,头都没抬一下。
  "是,这样吗?"朴立恒喃喃,陷入了沉思。
  半决赛第三局,安排在后天。

55 云淡


过于紧张而呈现出的安静空气里,几乎能听见压抑的呼吸声。
某种紧绷气氛萦绕在这斗室。
夏子常默默的坐在棋枰之前,不言不动,似乎已经成为这棋枰的一部分。
很多年以来,他已经习惯了这样默默的等待。
等待下一场的战斗。
一切,好像静止了……。

门口一响,有人连蹦带跳的冲了进来,凝滞的气氛突然被搅动起来,再不复一潭静水。
夏子常抬头,扬眉一笑。
就看着那个不像话的臭小子团团转着,满屋子的找茶水。

当罗卿郁终于坐到了夏子常对面时,离正式开赛的时间已经不远了。
他揉揉原本就乱七八糟的头发,嘻嘻一笑,眼睛亮闪闪的。
"我要升九段了!"他这样大声的宣称。
"先赢了我再说吧!"夏子常这样回答。

比赛,开始了!
角落里,昂贵的摄影仪器静静的转动着,全国的各个角落,都有人静静的凝视着这一局。
从来不甘于平淡的罗卿郁和永远差了1%运气的夏子常,他们的决胜局。
错小目vs星小目的开局之后,一场小规模的攻防战拉开了帷幕。
折扇"啪"的打开,酣畅淋漓的那个"悟"字,如同活了一般,跳了出来。
细长而苍白的手指,把玩着几粒云子。
夏子常细细的思索,脸上的表情,安静沉定。

这个表情,随着电视传到了几个街区之外的某家病房里。
林振玄突然像被灼伤了一样,侧过眼去,再不敢细细的打量。
那是他的弟子,他一手从重庆带来的活泼的孩子。已经被岁月和失败磨砺成了这样圆润而温和的样子,当年刺目的光华,如今已经演变成了另外一种更为恒久也更为眩目的一种光彩。
然而,他却忍不住会想,这些年,这个孩子都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在他漠视他,疏远他的这些年里,这个孩子是以怎样的心情跌倒、爬起、微笑、坚持的呢?
自己,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推开了他。却又因为私心的不舍,不肯做到彻底。
林振玄生怕自己的期待会扼杀他,又生怕自己严苛的个性会伤害他。
就这样徘徊不定的半推半拉之间,那个孩子受到了最大的伤害。
然而,他一直在微笑,他一直在坚持。
他伤痕淋漓的往前走,往前爬,一如在一片荒野之中。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有的,只是食人的兽。
然后,就到了现在,他焕然一新的出现在众人面前,带着云淡风轻的微笑。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对于这样的夏子常,一直努力压抑着的愧疚之情,就在这个瞬间汹涌涌上了胸口。
他闭闭眼睛,看向身边的人。
姚景程专注的盯着屏幕,鬓角边,已经有了几缕银白。
蓦然一阵心酸,他突然伸出手去,抓住姚景程放在床边的手。
这一次,绝不放开。
愧疚也好,负罪感也好,憎恨也好,怨愤也好,都不能再让他放开眼前这个人。
他想对他好。
他再不想有自己重视和关爱的人,受到任何伤害。

姚景程吃惊的转头看向他,有些紧张的问:"怎么了?伤口又疼了?我去叫大夫……。"
他摇摇头,加大了手中的力气,制止了对方的轻举妄动。
"看棋吧!"林振玄说。
他扭过头去,手却没有松开。
姚景程微微踌躇一下,也就依着他,看向了屏幕。

屏幕上,已经行至黑17,战斗小告一段落。
夏子常的白棋行棋扎实,略占上风。
于是,嘟着嘴的罗卿郁只好老老实实的拍下了他的黑19。
黑19,正手中的正手,整形。
夏子常忍不住抿着嘴偷偷一乐:不错不错,识时务者为俊杰。
小猪要是还是坚持他那死要漂亮的下法,不补这一手。下面,夏子常就会立刻一虎。到了那时候,黑棋的形状只怕会非常狼狈。

然而,罗卿郁的修身养性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故态复萌了。
在接下来的行进里,他落子过于轻灵,坚决不肯老老实实的照顾实地的毛病表现的非常明显。
即使看见夏子常的镇头,也绝不肯平凡一"尖"。
对此,夏子常眉毛一挑,毫不客气的就是一"跳"。
先手,在握。
罗卿郁的黑棋被挤压到了一个小小的空间。
黑棋当然不忿,立刻反戈一击,对白棋报以老拳。夏子常于是几乎是带着窃笑的表情,慢吞吞的落子。
看在观棋室中的李秀哉眼里,觉得此人格外欠扁。即使他的着法如行云流水一般,也还是欠扁非常。
很明显,坐在夏子常对面的罗卿郁少见的和李秀哉达成了一致。他现在就很想揍对面那个看似忠厚老实的家伙一顿。
带着这样牙痒痒的心情,他眼睁睁的看着黑棋这一路高山流水,直到白32。
白32,扳!
至此,可以说白棋在这个角落布局已经成功,小占了一把便宜。

接下来会是怎样的行进呢?
李诚熏在观局室里默默的猜测着,他犹豫着,是该挂角还是该挺入左下呢?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
然后,他就看见了黑棋那莫名其妙的一手。
他一惊,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的崔明基已经嚷嚷起来:"这里征子不利啊!难道我算错了?诚熏,你看……。"
李诚熏没有说话,困惑的看着屏幕上那很快扭成了十字棋型。
"那孩子,对自己的才能很信任呢……。"叹息一样,朴立恒慢吞吞的开口:"让我们看看,他准备用怎样的手段来起死回生吧!"
言语间,在右下角黑白双方已经扭打成了一团。
罗卿郁积极主动,夏子常也不甘示弱的进行了反击。
电光火石之间,双方飞快的交换了几手。
就见罗卿郁突然一笑,手下,脱先。
黑43,挤!
"鬼手!"朴立恒击节称赞。
看着尚未完全明白的崔明基,李秀哉微微一笑,摆出了他的想法:"这棋,下面黑轻白重,黑棋在此,完全可以一战!"
李诚熏拍着手笑起来:"就是这样!接下来白棋肯定很苦恼,该不该应!在这里应的话,黑棋一断,刚刚右下的征子就可以成立了!"
醍醐灌顶一般,崔明基也忍不住笑起来,他低头再仔细看看:"那么,就是形成转换了?真亏他们想得出来!"

言语间,已经行进至第60手。果然如众人事先猜到的一样,黑提掉了右下,而白提掉了左上。
双方各自抢占到了一个大场,黑白各得其所。
看起来,似乎仍然是个均势的局面。

"白棋得利吧?"崔明基做出了自己的形式判断,有些犹豫的看着自己身边的几个人。
"虽然是均势,但是我的话,我现在想拿白棋。"李诚熏竭力客观的给出了他的评价。
"那么秀哉,你怎么看呢?"朴立恒看向自己的弟子。
李秀哉只是很简明的回答:"白棋较厚。"
"所以,我们都认为,这场转换是白棋的优胜吗?"朴立恒笑了起来:"不知道那个家伙和我们是不是一个看法呢?"
他有些走神的看向窗外。

56 逍遥
"所以,怎么样呢?小猪看来是又吃亏了吗?"林振玄微笑着看向自己身边的人。
姚景程愣了愣,然后几乎有些狼狈的匆忙回答:"嗯,也未必吧……。"
林振玄压下心中的一声叹息,竭力让声音平淡的理所当然:"小猪那孩子,认真起来的时候,还是挺让人头疼的。"
忍不住一笑,姚景程摆弄了一下棋枰上的云子,定定沉思了一会儿,回答:"是小常稍亏,现在白棋形式稍差。"
林振玄沉吟良久,最终还是无可奈何的点点头。

和韩国观局室里的意见不同,夏子常和罗卿郁都很明白,现在其实是黑棋的优势。尽管,是白棋看来比较厚。
夏子常停了下来,淡淡的打量着局势。
局势落后的时候,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让自己先安静下来。
只要方寸不乱,则万物不萦于心。
泉台清明,则明察足以见秋毫之末。
全盘的弱点,机会,形势,均衡,都必须仔细的重新考量。鉴定各方得失之后,找出可能性最大的一条路。
这种时候,棋手的敌人与其说是对手,不如说是自己。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夏子常最多败给的,就是这样一个敌人。
一次,又一次。
惨痛不堪的,鲜血淋漓的。
失败如同最犀利的刀具,在他灵魂最柔软的地方,刻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记。
在那么多惨痛的磨砺之后,最美丽的石头渐渐褪去了青涩喧嚣的外壳,露出了最温润也最坚硬的内核,内外明澈,一如琉璃。

然后,就得到了现在的夏子常。
他安静而抽离的打量着局势。
没有惊慌,没有急躁,没有愤懑。
眼神锐利,心思灵动,心境却平和。
微风徐来,水波不兴。
高高在上,仿佛是在另一个宇宙里,垂首。

所以,当白68一剑西来,开始破空的时候,姚景程和林振玄忍不住为夏子常击节而赞:
"好手段!"
这正是最好的侵消时机。
错过这里,让黑棋大空围成,只怕白棋再难翻起风浪。
对于白棋的翩然一剑,罗卿郁的黑棋自然也绝不肯示弱。就见他立刻气势汹汹的叫吃,一副要全歼这队空投部队的架势。
也许是迫于这种气势,夏子常并没有走出最强手,他略略有些退缩,于是落了后手。
他退,罗卿郁自然会进。
步步气势凌人,威风八面,很有点赶尽杀绝的味道。

"小猪,有点过。"林振玄小心翼翼的评价着,再瞄了一眼身边的人。
姚景程坐在床边,正在替他削苹果。闻得此言,顿了顿,眯着眼睛细细看了一下行进,笑着摇摇头:"还好吧?小常那么软,自然是趁火打劫欺负一下,占点便宜嘛!"
"唔,还是太轻浮了。太小看小常了吧……。"
"反正谁赢都好,"姚景程不以为意:"大夫说你要多休息,少生气。自家弟子内战,就不用那么着急上火了吧!"
"也不是那么说,棋就是棋,执棋的时候,不努力下出最好的一手,怎么配称棋手?"林振玄认真的有些固执了。
姚景程冲口而出些什么话,却被硬生生的压抑住了。顿了一顿,他竭力挤出轻快的语气:"嗯,也是。等下完了,找两个臭小子好好复盘抽打吧!"
又有……什么地方不对了吗?
气氛骤然转差,林振玄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哪句话。
最后,只好讪讪然的按姚景程的意见,扭头看向屏幕,仔细认真的观摩起对局来。

棋枰之上,已经是沧海桑田。
夏子常柔软的棋风,已经如蛛丝一般,死死缠绕住了罗卿郁的大刀阔斧。
刚刚的退让,也不过是有意识的战略性撤退。
落子惊风雨。
如魔似幻的十数手乱斗之后,黑棋虽然成功封住了白棋出头的机会,白棋却也砍破了黑棋的大空。
局势,渐渐回到了均势。

再两手,就见夏子常举重若轻,如拈花微笑般轻轻拿下逆收的大官子。
所有观局的人在此,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这样的流利,这样的机敏……。
罗卿郁伸向棋钵的手,一顿,停了下来。
他托着腮,半趴在桌子上,细细的打量着局势。
一直到中午封盘。

到了下午续弈,罗卿郁的第一手居然是空投右下角。
夏子常不禁错愕,看着他这天外飞仙的一手,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猪,开始着急了。
他放弃了最常规也是最稳妥的大飞,选择了最复杂的打入,想要劫活右下角。
拈起云子,"啪"的落下。
夏子常,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这一场劫争,夏子常选择奉陪到底!

兔起鹘落,瞬间到了103手!
103手,成劫。
而且,此劫对黑棋来说,近乎无忧。看起来,罗卿郁翻盘的机会到了。

大劫争,就此开始。
凭借着在右下角的反复提劫,两人在左上以及中腹进行了一系列堪称精彩的攻防战。
夏子常的行棋一变而锐利非常,咄咄逼人。
硬是压迫的罗卿郁左支右绌,十分的狼狈不堪。
基本上,从124手开始,局势就变成了夏子常的表演赛。
他艳丽浮华却刀刀致命的下法给人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罗卿郁的奇招迭出,精彩纷呈好像变成了一个背景。
在这个背景之上,夏子常长袖善舞,如高高在上的神祗一般,将局势牢牢控制在了自己的手中。
罗卿郁的机巧精变,遇到了夏子常柔和绵密的防守。
然后,就像永远翻不出五指山的孙悟空,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大好江山,一目一目被人蚕食而去。
却,束手无策。

第一次,类似于痛苦的表情,浮上了那张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胖乎乎的脸。
他紧紧蹙起眉头,企图找出一条回天之路。
然而,没有用。
他令人艳羡的天分好像第一次失去了作用。他依然可以在棋盘上下出任何人都无可奈何的精妙一手。
但是,夏子常对此却毫不理会。他按照自己的构想,步步行来,如涨潮时候的浪涛,缓慢而不动声色却不可逆转的,将一切都慢慢染成了白色。
劫争结束的时候,白大龙已经安然活出。
差距,进一步拉大了。

罗卿郁的最后一个机会,是左下角的白大龙。
他敏锐的不断放出手筋,试图鲸吞这唯一的战利品。
可惜,心思浮动的他,还是太急躁了。没有放出试应手,就这样□□裸的就地一扳。
于是,这瞬间的机会也就如白驹过隙般,被急躁冲走了。
夏子常,冷静的做活。
黑棋再不复有任何赢棋的可能。

李诚熏阴着脸,看着闭路屏幕。
他的手放在腿边,几次开开阖阖之后,终于深呼吸一口,放松了开来。
你实在,很令人失望!
不是赢了你的冠军,实在是让人觉得不那么痛快。
他猛的站起来,想要立刻冲到对局室门口,对那个败军之将进行最大的耻笑。
然而,李秀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妄想。

"诚熏,还在收官,你不看了吗?"李秀哉好像觉得有趣似的,微微抬起眼睛看着自己的后辈。
"收……官?"李诚熏错愕:"这种官子,有什么必要收?罗卿郁六段,也会收官吗?"
"喂!"崔明基苦笑了一下:"虽然他不喜欢收官,但是诚熏你这种说法也过分了。"

凭良心来说,其实李诚熏的说法并不算过分。
罗卿郁一向是最讨厌收官。
无关技术,纯粹是讨厌那种胜负已定的情况下,还指望靠着浪费自己时间浪费对手时间,捡对方的漏的心理。
所以,当罗卿郁六段开始在已经绝望的局势下开始收官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
这时,他的保留时间还有两个小时。

罗卿郁,以从来没有过的认真和执着收完了最后一个大官子。
在本次应氏杯比赛中,他第一次用完了保留时间,进入了读秒。
在收官的过程中,他也曾妙手迭出,逼的夏子常节节后退。
然而,这一切都已经与胜负无关了。
终盘点目,夏子常胜两目半。


57 自负


这一局棋,不能说罗卿郁六段发挥不好,只能说夏子常九段下的更加流畅。
沈默过後,朴立恒这样淡淡的说。
李秀哉安静的点点头,没有任何的附加意见。
李诚熏站了起来,拿起手边的外套:"虽然,乐趣少了很多。但是冠军提前到手,也好……。"
"诚熏,我的意见,你也许该去打打夏子常九段最近的谱了。"
李秀哉平静无波的声音在背後响起。
李诚熏回头,露齿一笑:"虽然很谢谢前辈的忠告,但是,没有这个必要!"
漂亮的年轻人,带著类似愤怒的情绪,大踏步的离开了。
在他背後的闭路屏幕上,一对师兄弟正在复盘。

投子的第一刻,原本愁眉苦脸的罗卿郁突然笑了起来。极其清澈的笑容,不带一丝阴霾,如云开雾散,再不见一丝沮丧。
他笑嘻嘻的揉著鼻子,看向对面。

"下得真漂亮,夏子常九段!"他这样说:"恭喜进入决赛!"
夏子常也笑了起来:"你下得也很帅啊!来,复盘吧!"

不同於第二局的精细深入,罗卿郁只在关键的胜负处摆了摆,就丢开了棋子。
他好像没骨头一样,瘫在椅子上,嘴里嘟囔著一些类似:"这里下得大大的狡猾。"或者"常哥,大坏蛋!"的废话。
夏子常轻笑著,低头收拾云子。

"常哥!"罗卿郁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
夏子常心下一惊,忙忙的抬头:"什麽?"
"李诚熏,他的算路绝对不会比我的更快。这一点,我有绝对的信心"罗卿郁胖胖的脸上,有某种类似严厉的神情。
夏子常定定的看著他。
最终,慢慢的点头,我知道了。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沈重。有几分锺,谁也没用说话。
夏子常忽又一笑,眼睛一挑,问眼前的胖孩子:"就算比你快又能怎麽样?"
"自大狂!!!!!!!"罗卿郁愤愤然扑上去厮打。
两个人,笑闹成一团。

晚餐的时候,夏子常看见了好久不见的李秀哉。
只是,虽然在一个餐厅里吃饭,彼此却是两桌 ,周围更有不少虎视眈眈的记者。两人只好眉来眼去,用手小小的比划著一些彼此都未必听得懂的意思。
王立浚偷偷的堆著小曾笑:"瞅瞅,常哥那脖子,都快赶上长颈鹿了。李秀哉九段的那引力常数,绝对不是一般二般啊!"
小曾很忧伤的推了推眼镜,回答:"比起这个,我更关心他的眼睛。你瞅瞅,那媚眼儿飞的,都快赶上对眼儿了,下周决赛,他不会看错行吧?"
对於这两个无聊八卦男的嚼舌根,夏子常自然是完全没知没觉。他一心一意的想比出一个复杂的意思来让李秀哉明白,又不敢动作太大,引来注意,累的一头大汗。
坐在旁边的罗小猪,实在看不下去,忍无可忍的在桌子底下狠狠的踹他一脚:
"没出息!想过去就过去,只管在这里寒碜人干啥?畏畏缩缩的,你丢人不丢人?!"
夏子常一惊而回神,愣了几秒锺後,低下眼睛浅浅的笑:"不行啊,小猪!"
他摸摸身边大孩子的头:"记者们都在那儿,等著抓秀哉的错呢!我是吃过媒体苦头的人,我不希望秀哉再受这种苦,他经不起……。"
低垂的眸子里,目光流转,温柔而不舍。
情至深者,不自知。
罗卿郁内心,无力的叹息。原本混闹的另两个臭小子,也安静下来。
大家静静的看著他,几乎有些难过了。

半晌,夏子常打起精神来。他从椅子背上拿过一个大口袋,变魔术一样掏出四个样子很精美的盒子来。
"喂,你们三个来帮忙!"他低声的吆喝,勾勾手指,四个人在餐桌上头碰头。
"那,这里有四个盒子。你们一人拿一个。待会儿吃完了饭,大家一起到韩国那一桌去,礼多人不怪。大家,明白吧?"
惹是生非三人组面面相觑:"常哥,你还真下本儿!"
"那当然!"夏子常得意洋洋:"隐藏树木最好的地方就是森林啊!人手一份的话,就算是记者,也不好意思说什麽吧!"
王立浚举手:"常哥,我可以问下里边是什麽吗?"
"寿司啦!"夏子常很是骄傲:"我和酒店的大师傅磨了半个小时,他才准我用厨房的!我和你们说哦,大酒店的厨房真的不一样哦……。"
……
……
……
"有时候,我怀疑,常哥脑子里除了棋和食物,完全没有任何正常的东西。"曾弦翔无力的对王立浚这样抱怨。
"谁说的,他至少还有'李秀哉九段不爱吃什麽'这样的常识……。"王立浚比个手势,同样死样活气的抗辩。
忍无可忍的罗卿郁同学终於拍案而起:"常哥你是猪啊啊啊啊!对付媒体怎麽可能靠躲!唯一的办法就是制造更大的噱头你懂不懂!"
夏子常果然不懂,懵懂的看著他:"……噱头?"
懒得和他多讲,罗卿郁抢过三盒寿司,丢给小王小曾各一盒:"你们两个,负责善後,务必把猪头和他家李九段给我丢到江滩去,有一个记者跟著就自挂东南枝去!"
夏子常正在手忙脚乱的保护自己的战利品,就见罗小猪同学拍著桌子,冲对面喊了一句:
"李诚熏九段,我向你挑战!向我证明你有进决赛的资格吧!"

……
……
……
五秒锺後,剧烈的镁光灯闪成了一片。金光闪闪的两个人,站在了灯光的聚焦处。所有的人,都在盯著他们。
李诚熏先是一愕,然後兴奋的血液冲上了头顶,满脸通红。
他几乎是立刻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张口就要答应。
旁边一只手拉住了他。
"诚熏,不要去!"李秀哉的眉头淡淡的打结──比赛虽然在一周後,但,被罗卿郁这样的天才打乱了心神的话,未必那麽快能恢复。
李诚熏犹豫了一下。
对面,罗卿郁却挑了挑眉毛,哼笑著:"不敢的话,当我没说。"
他刻意拉慢了语调,用中文和韩语各重复了一遍。
李诚熏於是怒气沛然,他推开了秀哉的手:"谁怕谁?你跟我来!"
怒气冲冲的准冠军,拉著三国最强天才,大踏步的走向自己的房间。其後跟随著的,是大票的鸡血一般兴奋的记者。
秀哉心头一急,立刻就要跟上去,想要阻止他的轻举妄动。
只是,才一行动,就被人拖住了。
回头,曾弦翔笑的温柔无害:"李秀哉九段,放心啦!罗师兄很有分寸的。也请你相信一个棋士的骄傲,他不会对李诚熏九段做什麽的!"
秀哉错愕,想再说什麽时,已经被小胖子拉到了依旧搞不清状况的夏子常面前。
王立浚嘻嘻的笑:"常哥常哥,猪哥和他钦慕者的私事你就不要多管了。难得没有记者,你就去和李秀哉九段去玩玩吧。那那,东方明珠的票我都买好了,结果我今天拉肚子去不了,浪费会被天打雷劈的。得了,快去快去!"
嘴里说著,手里也不由分说,把两个人连推带拉的丢进了一辆出租车。
看著出租车一骑绝尘而去,两个人开始严肃认真的讨论下一步计划:"怎样?看常哥还是看小猪?"
曾弦翔仔细的考量了一下:"常哥那个胆子,天塌了也不会在东方明珠或者外滩上滚床单嘛!可罗师兄那里嘛……"
两个不良人士心照不宣的相视奸笑了。


58总攻


  罗卿郁被拖进门的第一时刻,立刻转身,把尾随进来的两个记者踢出门去,然后恶狠狠的摔上门。
  再回头时,李诚熏已经摆好棋枰,正襟危坐。
  瞅了他一眼,罗卿郁大摇大摆的绕了过去,走到床边,扯开被子躺了下去。
  他的背后,李诚熏气得发抖。
  "……我以为,中国的棋手,至少还有一点棋士的骄傲,可以信守承诺。"李诚熏冷笑着,竭力克制住自己,尽量平静的开口。
  罗卿郁抬手,他语调平和:"随便你怎么说,我今天不会和你下的。今天和你下的话,对你没有任何好处,无论胜负。常哥和我,是两种风格。你还是专注于打他的谱比较好。"
  他顿了顿,复又开口:"虽然和我没太大的关系,但是为了公平起见,还是给你一个忠告吧!"
  李诚熏默默无语,但也没有开口反对,罗卿郁于是继续说下去。
  "常哥,他很强。"
  ……
  ……
  ……
  "就这?"李诚熏冷笑。
  "啊,听不听随你了。反正到时候也可以借口说太小看对方而大意输掉棋,也是一个不错的借口。"罗卿郁挥挥手,做出一个悉听尊便的架势,闭上眼睛。
  李诚熏在地上站了五秒钟,恶狠狠的准备摔门而去。
  他忍!
  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手刚刚碰上门把,背后有声音阴魂不散的缠绕上来:"门外都是记者,你确定要现在出去?"
  李诚熏冷笑:"怎么?不想让我出去,怕被人看见天才的真面目?"
  罗卿郁的声音依然懒洋洋的:"那种事情,无所谓啦。但是,一旦外面那群发现找不到他们要的新闻,估计就会开始找李秀哉九段了。顺便说一句,李九段现在估计和常哥在江滩上散步。"
  "……我为什么要成全你?"李诚熏的声音极为勉强。然而,罗卿郁知道,这是他妥协的前兆。
  所以,他笑了起来:"说不上谁成全谁吧?李九段,他现在需要这个,不是吗?"
  李诚熏于是沉默了。
  良久后,他终于开口:"我需要在这里呆多久?"
  "呆到那两只回来吧?"罗卿郁摊摊手:"外面虽然有小王和小曾的接应,但是记者这种生物,你知道的……。"
  李诚熏阴沉着一张脸,最终却还是没有提出任何反驳的意见,好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的立在那里。
  罗卿郁觉得有趣似的,撑起一只手来,枕在上面:"喂!我说,时间还早。你确定你要傻站着?"
  "……你会把床让出来?"李诚熏不抱什么希望的问。
  "当然不会!"理所当然到了让人想殴打的回答之后,罗卿郁嘻嘻一笑,让出一半地盘:"不过你可以上来挤一挤,这回,我不嫌弃你!"
  可是我嫌弃你!!!!!!!!!
  李诚熏在内心咬牙切齿。然而怒视五秒钟后,他突然大踏步走了上来,抢过自己的半边被子,鞋也不脱,负气的躺了上去。
  他房间,他的床,他为什么要让给别人?!!
  罗卿郁明显一惊,分明没想到他会真的上来,自己倒是有些手忙脚乱的意思。
  不过很快,他嘻嘻一笑,把一切都抛到了脑后,屋里,很快响起了起起伏伏的呼吸声。

  "怎么样怎么样?"王立浚和曾弦翔蹲在一群记者中间,守候在准冠军的门口,一边吃着寿司,一边打听着八卦。
  记者们因为正在为爆炸性头条激动着,也就没有注意到蹲在自己旁边的这两个帽檐压的很低的家伙。任由他们兴致勃勃的三八着。
  王立浚和曾弦翔蹲的无趣,慢慢也就撤了出来。
  "没听见什么动静,不会大家在盖棉被纯聊天吧?"王立浚咬着寿司,有些无趣的猜测着。
  "那也说不定在下棋嘛!"曾弦翔提出另外一个可能性。
  "没可能!"王立浚斩钉截铁:"这种事情,猪哥虽然无耻却也还是做不来。"
  "要是李诚熏九段被压的话,那肯定叫的惊天动地啊!难道说,被压的人是……?"曾弦翔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一边抚摸着皮肤上的鸡皮疙瘩,一边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四下。
  王立浚忍笑:"那也说不定哟!小曾你挑挑,把两盒里的红豆寿司都挑出来吧,给猪哥留着。"

  "常哥他们,现在在干嘛呢?"吃了一会儿寿司,曾弦翔有些无趣的问着身边的人。
  王立浚一笑;"那还能干吗?手拉手,逛街街嘛!按常哥那个cj程度,估计林老师他们生米熟饭做成好几回了,他俩也只能拉小手。"
  曾弦翔一笑,复又皱起眉头:"说到林老师,我们不过去真的没问题吗?毕竟是做手术啊……。"
  王立浚挠挠头:"我其实也没谱。但是猪哥说,耽误人家恋爱,会被马踢的。这会儿过去,会不会让姚老师鸡飞蛋打啊?"
  默默的脑补了两分钟鸡飞蛋打的姚老师,两个人齐齐打了个寒颤,然后一致决定安静的等待老师王者归来,才是对师长们的最大尊重。
  ……
  ……
  "所以,常哥,你们两个在东方明珠上玩够了吃好了就快点回来吧!"
  夜风中,有人这样哀叹。

  夏子常和李秀哉并没有去东方明珠。
  尽管夏子常手里有王立浚塞过来的门票和旋转餐厅的自助餐券。理由很简单,过江的隧道,又堵了。
  看着壮观的一字长龙,缓慢如爬行的动作之后,两个人很快达成一致——不用过去了。

  所以现在,两个人就并肩走在了南京路上。
  路的两端正在大兴土木,于是这步行街上的人倒不如以往的多。
  夏子常和李秀哉在明亮而温暖的路灯之下,默默并肩而行。
  身边,是一栋又一栋华丽而庄严的西式建筑。
  每一栋建筑,都浓缩了一段历史。
  每一栋建筑,都有着不同的美丽。
  路的另一边,就是大名鼎鼎的黄浦江。
  江上游船如织,五颜六色的灯光装点之下,光怪陆离却又有着某种颓废的美丽。
  对岸,在东方明珠的带领下,无数的高楼大厦点亮着如星河一般的灯光。
  洗练、刚性、带着某种金属一样的质感。
  浦东好像是外太空城市一样的美丽,和历史而厚重的西岸形成了有趣的对比。

  秀哉慢慢的走着,慢慢的看着,一时,有点入迷。
  身边有这个人的话,心境就会莫名的平静下来。不再寂寞,不再惊慌,不再压抑。于是,他就可以安安静静的看一些平日里总会被自己忽略掉的美景了。
  有你在身边,世界扩展了维度,万物拥有了颜色。
  子常不会催他,也不会多话,他们只是这样慢慢的走着,就好像一个天荒地老。

  最终,不知道在哪个路口转错了弯,他们拐上了一条更加冷僻的小道。
  一栋有着宽阔大理石阶梯的建筑立在路的尽头。
  两个人攀爬而上,在阶梯的最顶层坐了下来,休息一下自己的脚。
  不远处流动着的灯光,流光溢彩。在这里,却只有冷冷的几点荧光路灯。
  四下里,一片宁静。
  秀哉几乎怀疑自己听见了虫鸣。
  抬头,疏疏落落几点的残星。
  有趣而美丽的夜晚,几乎不像真的。

  一只饭盒递了过来。
  "饿不饿?"夏子常含笑问。
  李秀哉微微挑眉,戏谑的看着他:"你还准备的真周全,来野营的吗?"
  "原本是准备让你当早餐的。你不是说不太习惯小笼包油腻腻的吗?"夏子常老老实实的回答。
  没有再多话,两个人分吃了一盒寿司。
  夏子常的手艺,一向是好的。
  只是这一次,味蕾告诉秀哉,这是他吃过最美味的食物。
  微凉的夜风下,高高的台阶上,两个傻孩子,分着吃掉了他们一生中也许是最美味的一餐。

  "秀哉,喜欢刚才的那些建筑吗?"递给李秀哉一瓶矿泉水,夏子常轻笑着问。
  "非常美丽。"
  "而那些建筑,大部分却是这个国家遭受侵略之后,侵略者的手笔。某种程度上说,是耻辱的象征吧!"
  "……"
  "然而,当你凭借着自己的努力把耻辱洗去之后,不带任何意识偏见的看着它们的时候,你能想到的,大概就是最单纯的赞叹了吧?"
  "……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呃?"夏子常有些苦恼的挠挠头:"我想说,亚军也好,出局也好,下出糟糕的一局也好。所有这些的伤痛和耻辱,在你付出努力洗雪之后,回头再看时,也会变成勋章一样的存在吧?不要太介意一次两次的失败……。"
  望着远处的灯光,秀哉默默出神。
  良久,终于喷笑:"我觉得,你的勋章已经足够把你全身上下埋了……。"

  夏子常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秀哉!"
  "诶诶,我错了,不该揭人伤疤。"
  他顿了顿,突然敛了笑意:"你,还是没能回北京去吗?"
  "嗯,没有呀!"夏子常有些无谓的回答:"估计,以后也回不去了吧!"
  "……不会觉得难过吗?"
  "也许吧!不过,我现在好像有了更重要的目标。"
  "更重要的?"
  "嗯,我希望留下无数美丽的谱,给后代。胜负只是一时,后人能看见的,是谱。是那些精心构建,被岁月打磨出来的优雅的战斗。我希望,他们从我的棋里,看到不止是胜负而已。"
  ……
  ……
  "加油吧!"
  "我会的!"
  "那么,我可以认为,你这次会输给诚熏吗?反正你不介意胜负!"
  "才怪!"
  "认真的说,你有几成获胜的把握呢?"
  "不知道呀!"夏子常轻轻一笑,伸出双手,在蒙昧的灯光下细细的打量:"老实说,秀哉,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现在的我,究竟会下出什么样的棋,会走到哪一步呢!"
  ……
  ……

  手机铃声一响,罗卿郁一个懒驴打滚,跳了起来,惊醒了身边的李诚熏。
  看看他睡眼惺忪的样子,罗卿郁犹豫了半秒钟,最终还是把自己的那个饭盒丢给他。
  ?
  李诚熏疑惑的看着他。
  "任务完成,这个是谢礼!"
  说完,丢下一脸迷惑的李诚熏,他大踏步的走出门去。
  小心翼翼的研究了半天,心一横,李诚熏带着某种壮烈的情绪拿出一个寿司来。
  一口咬下,眼睛瞬间睁大:真~~~~~~美味!

  罗卿郁出门,正好碰上了蹲在门口的师弟两只。
  两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向他,满满充满了崇拜。
  "猪哥,无论压人还是被压,实在是体力惊人,可敬可佩。来,吃个寿司补一下!"
  罗卿郁一把抢过寿司,帅气的一甩外套,居高临下的看着眼前两个混蛋,冷笑:
  "老子是总攻!"

59漏算


  深深吸入一口,他屏住了呼吸,想象着那烟雾在他的肺里四下游走,渐渐充满,然后,被吐了出来。
  随着烟雾吐出的,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心绪。
  细长的手指弹了弹烟灰,他眯着眼睛,盯着那明明灭灭的火。眼神,如最凌厉的刀锋。
  周围,人来人往。不时就有人借故停下来,偷眼打量着这位世界冠军。
  被观看的人,并没有表示出任何不满。不,也许即使有任何情绪,也会立刻被冻结在了那张漂亮却锋锐的面孔上吧!
  旁若无人的吸完最后一口,李诚熏熄掉了烟蒂。
  他挺直了腰背,整理了一下衣服,大踏步走进了对局室。
  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我会赢,他这样告诉自己。强烈的求胜欲望,让他的血液好像沸腾起来,在身体里滚烫的奔驰着,他几乎能听见那"突突"在蒸腾声。
  带着这样的战意,他冷冷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对手。
  那个温和的男人,只是微微一笑,垂下眼眸。
  好像丢了一块石头到水潭里去,不但没有水花,连涟漪都不曾泛起。
  败到尽头,已经连自尊心都没有了吗?
  李诚熏在心里这样冷冷的笑,再不复抬头。
  不是每个对手,都值得尊重。

  带着这样的心情,执黑的李诚熏选择了邻小目,近年少见的一种开局方式。
  对此,夏子常选择了两连星应对。
  黑5小飞挂之后,夏子常白6突然跳到了右上角——一间挂。
  对此,朴立恒的评价是:"颇为积极主动。"
  而姚景程则是笑着摇摇头:"更重要的目的,大概是要打乱李诚熏九段的布局意图吧?"
  身边,王立浚和小曾正在大呼小叫上蹿下跳的照顾着刚刚出院的林振玄。
  "枕头枕头,林老师您再加一个枕头靠着,小心伤口啊!"
  "林老师,那是茶!千万不能喝茶啊啊啊!那是刺激性的,我给您倒白水。您要什么您尽管说话,千万别自己动啊,我胆小!"
  "林老师……"
  "林老师……"
  ……
  ……

  忍无可忍的罗小猪抓起一把棋子丢过去:"你们两个,给我消停点!客人在呢!"
  可怜的林振玄老师于是终于得到了休息,长长出了一口气。
  王立浚和曾弦翔撇撇嘴,冲着一边的朴世承、崔明基、李秀哉点点头,算是招呼完毕。
  这种场景,李秀哉因为常见有些习以为常了。可怜的朴世承和崔明基受惊吓过度,一时间,连嘴的合不拢。在李秀哉的一再催促下,崔明基这才回神,忙忙的看向屏幕,开始履行他的网络讲解职责。

  屏幕上,黑白双方在右上角上一触即分。
  白12抢占星位之后,黑13出乎预料的一跳。
  李诚熏,打入了。
  这一手一出现,王立浚抱着胳膊"嘻嘻"的笑了起来。嘴里嘟囔着:"心有灵犀啊心有灵犀,回头找他喝酒去……。"
  曾弦翔冷冷的"哼"了一声,推了推身边的罗卿郁:"罗师兄,怎样?"
  揉揉惺忪睡眼,罗卿郁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的回答:"早呢!这会儿谁知道?等着看常哥怎么应吧!"
  完全不理会旁边两位韩国棋手憧憬好奇的目光,他头一点一点的打起了盹。昨晚打游戏到太晚,现在还是有点犯迷糊。

  诚如罗卿郁所言,李诚熏打入之后,夏子常在右上角补了一手之后,双方很有默契的移师左上角了。
  在这里,双方以快打快,进行了十数手的交换,依旧是个均势的样子。
  李诚熏的黑25,跳起。
  非常理所当然的一手。
  封住白棋,只此一手!此一手落下,黑棋的棋型异常舒展,充分可战!
  崔明基看着自己的评语,点点头,正准备把这样的评语发到网上去。
  冷不丁背后有人笑嘻嘻的和他说:"我觉得吧,你这个评语有点遗漏。"
  崔明基一惊,回头看时,刚刚明明还睡的口水滴答的罗卿郁正正趴在他的椅子背上,笑嘻嘻的盯着电脑看。
  "……请问,罗卿郁六段,我漏了点什么呢?"
  出于对天才的敬重,也出于一贯的礼貌,好好先生崔明基同学微笑着询问。
  "唔,漏掉了二路上那一立之类的东西……。"
  "……二路立?"崔明基盯着棋枰,嘴里嘟囔着。
  然后,眼睛瞬间睁大。
  "天啊!"他几乎脱口而出:"天啊!"
  屏幕之上,夏子常的手几乎是顿也不顿的直接扑右上角而去。
  白26, 立!
  有此一手,黑棋在十余手之前的打入,损了。
  李诚熏也愣了一下。很明显,他漏算了。

  对于非职业的棋手来说,漏算也许就是一个眼花,一个疏漏。说起来,好像是运气稍差而已。只要稍微认真,立即就可以避免的低级错误。
  然而,到了职业棋手这里,漏算意味着,技不如人。
  你的算路,就是不如别人深。
  你就是没有完全平衡到全局的局面。
  让286去计算银河才能应付的项目,不漏算才是奇怪。

  就比如这次两人的对攻。
  夏子常对于开局就出现的即兴新手,居然可以在一个瞬间完全计算清楚所有变化,再把棋局的推进演进到十数手之后,然后,做出了他的选择。
  而李诚熏如果想要不漏算,那么他必须比夏子常的算路更加深远,猜到夏子常的应对之策,然后加以防范。
  但是,很遗憾,他失败了。
  于是,在开局的这一系列的经营中,小损。

  李秀哉轻轻的叹了一声:"诚熏,还是有点急躁了!"
  "那也未必哟!李秀哉九段!"笑眯眯答话的,是王立浚。
  他拖着小曾走了过来,在棋枰旁边蹲了下来,眯着眼睛细细的瞧。
  "虽然打入失败,但是常哥脱先的话,李诚熏九段是先手嘛!"嘴里这样说着,他依旧是笑嘻嘻的拈起一粒黑子。
  瞬间,眼神如鹰隼般犀利。
  "啪"的一声,黑子落下——黑27,二路夹!
  激战,点燃!

  屏幕上,一如大家预料般的战火,就此爆发。
  白30,异常强硬。
  黑白双方,在左上角扭打了起来。
  行至黑49,告一段落,依旧是双方可战的均势。
  双方都不乏妙手,但是一时倒也没有分出胜负来。

  所以,当黑51再接再厉进行攻击的时候,很多人都以为,再一场战斗就要拉开了。
  但是,夏子常的应对,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再次脱先了。
  白52跑到左下角去大飞守角。
  李诚熏当然微微凝神后,决定不理他。
  黑53,小飞。

  "怎么感觉有点落空啊?"王立浚抱怨着,在棋盘上摆来摆去。
  朴世承笑笑:"王立浚九段是觉得这样的攻击子效不大吗?"
  借着曾弦翔的翻译搞明白了对方的问题,王立浚挠挠头笑:"也不好说,但是是我的话,和常哥对砍的时候,我是不会这样下的。常哥这样虚飘飘的下法,一拳打下去,感觉完全没有着力,反倒被他给借力打力了……。"
  朴世承若有所思:"其实,很早以前我就发现了。夏子常九段最近的下法,很有点像中国功夫中的太极啊……。"
  一直慢吞吞喝茶没有说话的李秀哉突然一顿,然后,敛眸,茶杯遮挡着的嘴角,微微弯起。
  背后突然如来神掌降临,拍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就听见自己十年不正经的老不修师傅在哈哈大笑:"秀哉,得意就要大大方方的显摆给大家看啊,自己偷偷得意算什么呢?"
  瞬间脸涨的通红,他磕磕巴巴的反驳:"老,老师,您,您随便说什么奇怪的话啊?"

  "真的是奇怪的话吗?"
  朴立恒准备再接再厉调戏一把自己的弟子,却冷不防旁边有人懒洋洋的开口:"朴老师,姚老师说林老师怕吵,说要礼送您出境呢!"
  姚景程摇扇而笑,对假传圣旨的弟子没什么意见。
  朴立恒于是只好悻悻然的摸了摸鼻子,嘴里嘟囔着:"小气!"重新又坐回到老年人那一桌。
  "我也想和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一起讨论啊!"他这样抱怨。
  "没人请你坐这里。"回答的是漠然不动的林振玄。
  "生病的人呢,就该老老实实的回病房去,别随便给别人添麻烦。"朴立恒对着天空吹着口哨,说着怪腔怪调的中文。
  "不请自来的不受欢迎的客人没什么资格这么说!"
  老一辈的唇枪舌剑就这样进行下去。

  "押林老师的放左边,押朴老师的放右边,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在曾弦翔和王立浚的大力倡导下,五分钟内,崔明基和朴世承已经能从发现老师的真面目时的囧着一张脸,到现在悠游自在的下注了。
  "五分钟到了,明基,世承,你们俩,赶紧赶紧,拿钱出来吧!"王立浚小声笑的嚣张:"掐架这种事情,不是我说,朴老师对上林老师,那是未够班啊未够班!"
  "朴老师也真是的,吵个架都输人,实在是太丢脸了啊!"崔明基抱怨着,往外掏钱。
  朴世承却眼睛一闪,压住王立浚要往过拿钱的手:"最后这一分钟分明不能算林老师赢,是姚老师帮忙吵的。这是和局!"
  "切!人家这叫夫妻连心,你懂不懂?夫妻原本就是一体的。再说了,你看,姚老师是自由人嘛,他愿意帮谁也是自由的嘛。"曾弦翔反驳:"大不了下次去韩国的时候,你们把朴老师的夫人也接过来嘛!"
  朴世承有些不乐意,歪歪头,最后还是把手拿开了。
  于是,下一轮的赌局又开始了。赌下一个五分钟掐架的两位,谁能胜出。

  满屋子里,只有两个人还直直的坐着,定定的盯着屏幕。
  他们对坐在棋枰两侧,不时摆下一子。
  "罗卿郁九段,不参与这次的赌博吗?"秀哉有些好奇,落子的间隙微笑的看向对面的人。
  罗卿郁垂头,替崔明基把网站的解说敲好发上去,这才抬头。
  "比起那个,我觉得,这局棋也许更有趣一些。"
  两人相视一笑,转头看向屏幕。

60 复杂
黑55,小尖
黑57,挂角。
罗卿郁皱皱眉头:"这里,李诚熏九段的思路有些混乱吧?"
李秀哉凝视良久,叹口气,点点头:"有子常52手的大飞在,他这样挂角几乎对白棋构不成任何威胁。"
顿了顿,他接上:"刚才那一手漏算,在诚熏的心理上,只怕还是有些影响。"
罗卿郁没有回答,他只是拈起一粒白子,放到了棋枰上。
白58,夏子常补了一手棋。
犹如画龙点睛,刚刚还好像是均势的局面,在这样一个瞬间,白棋突然全盘生动起来!
正在吵吵闹闹的两拨人,一下子停了下来。
因为不可思议,所以哑口无言。
安静。
极度的安静。
良久,罗卿郁抬头一笑:"现在看来,白棋乐观。"
夏子常的布局,完全成功。
依靠着精确的算路,宏大的构思,夏子常在这一场看似开局就有斗殴出现的争棋中,在对手的不知不觉里,布局成功。
李诚熏穿行于崇山峻岭之中,迷惑于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战斗里,而夏子常,早早在山顶之上指点了江山。
……
……
……
"中国的棋手,果然长于序盘。"朴世承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敬意。
崔明基却大声反对:"但是,李诚熏九段的长项,可是中盘的战斗啊!序盘的失利,未必是终盘的失利啊!"
王立浚"嘻嘻"一笑:"崔九段,要不要打个赌?我赌常哥绝对中盘胜!"
崔明基还没来得及答应,屏幕上李诚熏的应手已经让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黑59,三三!
果然非常李诚熏!
他要在夏子常漫天席地的铜墙铁壁中掏角了。
说是铜墙铁壁也许有些夸张,但白棋在这里的防守的确不弱。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至黑67活角的时候,黑棋的步调明显太过迟缓了。
"几乎都不像是诚熏的棋了……。"崔明基皱皱眉头,明显不太满意的样子。
李秀哉却安之若素,他摇摇头:"诚熏,大概是为了保持实地的均衡。"
"但是,现在的确是白棋更加简明好下的样子。"朴世承一针见血的指出。
三个人于是一起沉默了。
至黑75,黑棋在白棋的压迫下,依旧是个惨淡求活的架势。
黑角被一压再压。
夏子常的行棋,绵绵密密,滴水不漏的缠绕过来。
汗水,出现在了李诚熏的额头上。
他双手抱着肩膀,开始了第一次长考。
罗卿郁露出了几乎得意的笑容。
一边的王立浚和曾弦翔又开始兴奋到伺候林老师玩= =。
李诚熏的再次落子,在四十分钟后。
期间,他曾经跑到对局室外面呆了很久。再回来的时候,带着一身的烟味。
也许是香烟纾解了他的紧张,当他那一子落下的时候,甚至连一向冷静的李秀哉都兴奋的泼洒了手中的茶。
黑77,再不顾边角,径直跳入了中腹!
落点和时机,完美无暇!
绝妙好手!
这一手一出,黑棋左下被压迫求活的角很有可能和左上的黑棋大块连成大片活出,对左下和左上的白棋进行反攻倒算!
罗卿郁一愣之后,笑了出来。
他揉着鼻子喃喃的着:"我还以为他会在星位下面开拆。要是这样,我就先回去睡一会儿去!"
王立浚低声给依旧不明所以的小曾低声解释着:"星位开拆是大场没错,但如果那样,黑77被常哥走到的话,只能说,李诚熏也许有机会,只是,战线就被无限拉长了。"
曾弦翔仔细的看着,良久,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那边,罗卿郁已经招着手聚赌了:"来来来,大家不妨来猜一猜,常哥的下一手会是哪里!五块钱五块钱!"
他这样说着,已经从钱包里掏出钱来,放在了桌子上。
众人轰然一笑,各自开始叽叽喳喳。
现在的局势是,夏子常的局势虽然优势,但如果他真的让上下的黑棋连起来的话,估计也只有起立了。
为了防范黑77,比较常用也比较规范的下法,是一镇,看住它。
只是这样的话,白棋就是全面后手,下面的着法只怕要看白棋的脸色了。
夏子常会怎么样应呢?
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姚景程突然一笑,慢慢走过来,丢下一张百元大钞。
"我赌小常会关!"
他细长的手指拈起一粒白子,拍上了棋枰中腹。
"关?那不是形成交换了?!"有人在嚷嚷
也有人在默默的思索。
一时之间,有些纷纷乱乱。
一直在安静观看的李秀哉突然抬头看向姚景程:"但是,这里的这个交换,黑棋便宜。"
姚景程耸耸肩,轻笑着看他:"所以?"
"所以,我跟您一样吧!"李秀哉忍不住也笑了起来。他摇摇头,拿出自己的钱包,掏出一样的一张,压在了姚景程的钱币上面。
罗卿郁撇撇嘴:"你们这样,让别人怎么押啊?真是……。"
这样说着,白78已然落下。
正正落在了刚刚姚景程落下的位置。
白78,关!
交换,成立。
李诚熏的应对,凶狠而迅速。
黑79,跳!
然后,一场让人眼花缭乱的棋战,上演了。
扭断,对杀,做劫!
就像是在螺丝里做道场,两人竭尽所能在有限的空间里腾挪。
厮杀到了这里,精致的,宛如一件艺术品。
凶狠、精细、滴水不漏……
少有任何一场战斗中,融合了这么多几乎是相悖的因素。而出乎预料,他们居然融合的如此和谐。
因为这样的矛盾和融合,下至白88,盘面已经走向了无限复杂化的局面。
算路算到头疼的王立浚,捂着脑袋,满屋子打滚嗷嗷乱叫:"烦死了烦死了,常哥就是讨厌鬼!"
"到了现在,已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迷宫样的复杂局面。对于双方来说,只怕都是步步如履薄冰。可以说是陷阱处处,关键是要看双方怎样把握了。"
微微笑着敲下这样的句子,罗卿郁退出了网络。
时间刚刚好,屏幕上,对坐的两人,行礼,封盘。

61 半目(上)

  黑89,靠!
  所有选择中最强硬的一手。
  这就是,李诚熏思考一个中午后,得到的结论。
  他竭力遏制住内心的热望,冷淡的看着他的对手。
  他会走到哪里呢?
  会是这里,还是那里呢?
  陷阱重重,杀机四伏。
  数十种应法里,只有一种是正确的。
  他,会掉入哪个陷阱呢?
  李诚熏注定要失望了。
  白90,长!
  夏子常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立刻就选择了唯一正确的应法。
  李诚熏不得不承认,可以和李秀哉争锋十年,虽然屡屡下风,但眼前这个男人,有他的过人之处。
  咬着嘴唇,他恶狠狠的拍下了自己棋子。
  你来我往之间,已经行至白100。基本上,之前的数手都是必然的招法。
  一时之间也还看不出个明显的优劣。
  变数,出现在101手。
  黑101,打!
  强横,霸道!硬要拔掉夏子常一子之外,还对棋枰上方的那条白龙虎视眈眈。
  "诶!到底是诚熏。"崔明基笑着摇摇头:"虽然我被称为血手,这样过分的棋,我还是不敢行的。"
  好像一条霸王龙冲进了果园,摇头晃脑之下,眼看就要世界颠覆,万物狼藉。
  为了安全起见,也许是先避其锋锐,先补好自己的院墙吧?
  通过互联网观棋的人里,不少人这样的想着。
  可是,夏子常,会怎样做呢?
  观棋室里的李秀哉屏住了呼吸,微微挺直了腰背。
  好像有某种荒谬的预感一样,夏子常在这个时候抬起头来。他微微的笑着,抬眼看着镜头的方向。
  隔着屏幕,两个人目光相接。
  然后,轻轻的敛眸,夏子常给出了他的答案。
  白102,断!
  石破惊天!
  李诚熏脸色瞬间惨白,他站了起来,向后踉跄两步,好像是无法直面这神之一手的刺眼光芒。
  双手神经质一样,紧紧抓着衣服的下摆。
  手背上,青筋直冒。
  然而这失态,也只有一个瞬间。
  紧紧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他又是那个狂妄而冰冷的不败少年了。
  再冷冷的看一眼棋枰,他大踏步的离开了对局室。
  观棋室里一片安静。
  良久,朴立恒叹息一样的开口:"好可怕的算路……。"
  李诚熏的肆意妄为,未必没有破绽。
  然而,以往他的破绽都被掩藏在凌厉的气势之下。对手们,被他杀到手忙脚乱,也就不再有心力去追究他那小小的不完美。
  毕竟,刀锋之下,保命要紧。
  然而,现在李诚熏的对面出现了一个对手。
  他居然能在凌厉的刀锋之下起舞,在李诚熏气势最盛的攻击之下,敏锐而冷静的找到那唯一的破绽。
  然后,找到了华丽的破解之道。
  一击,致命!
  白102之后,黑101就变成了全局最大的恶手。它直接为102的引出铺好了台阶。
  到黑103无可奈何的打吃之时,白104正好顺势而为,消除了自己的隐患。这样,白棋等于是足足省了一手棋。
  李诚熏回来的时候,靠近额头的头发上,有水滴滴下。
  他抿紧了嘴唇,没有任何表情,就这样冷淡的坐到了夏子常对面。
  起手,落子。
  下面的十几手,双方都下得强硬异常。
  对于李诚熏,他已经退无可退,如果再有一点点的损失,就要立刻起立了。
  而对于夏子常,他不能有半点松懈。一时的一个疏忽,就有可能导致瞬间的逆转。
  就这样凶狠的行进至黑115,夏子常的白116却又让大家吃了一惊。
  白116,跳出。
  过于稳健的下法。
  曾弦翔和王立浚面面相觑:难道,常哥的老毛病又犯了?最后的最后,心慈手软,把到手的胜利送出去……。
  罗卿郁有些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事实是,白116跳出之前,理应先打一下,这样下,会比较严厉。
  理所当然,李诚熏几乎是立刻扑上去补好了自己的断点。
  机会,好像是溜走了。
  只是,现实真的是这样吗?
  夏子常很快给了他解答。
  白118,打吃!
  李诚熏几乎是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严厉的一手。
  刚才在下方的放弃,不过是个障眼法。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落入了不能两全的境地。
  上方的三子棋筋和下方挺头的一子,二者夏子常必提其一。
  不得已,他只得反打,提掉了白棋一子。
  双方飞快的交换了几手。
  为了保护上方的大龙,李诚熏再也无法走到下方的长了。
  就算到了这个地步,夏子常还是没有放过他。
  再几手,就见步步为营的夏子常,小心谨慎的提掉了他的棋筋。
  黑125几乎丧心病狂的一飞,于是白126顺理成章的一断。
  至此,白棋取得了明显的优势。
  只要在上面的争斗中取得了先手,下面一夹,黑棋必然是溃不成军。
  朴世承叹息一声,开始收拾电脑。
  崔明基却死死的盯着屏幕,指望着奇迹的出现。
  是李诚熏九段的话,也许会有奇迹也说不定。
  在韩国棋院里,棋手间流传着这样的私语。
  和李诚熏九段对局,不到最后一分钟,你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所以,崔明基还在期待奇迹。
  奇迹,似乎就真的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了。
  在提掉三颗棋筋之后,夏子常好像厌倦了正面的冲突。
  开始对四处挑衅的李诚熏处处忍让,连李诚熏的得寸进尺都完全没有激怒他。
  他只是安静的,柔和的,优雅的平衡着整个的局面,不时做出些小的让步。
  坚决不肯让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的对砍上演。
  李诚熏九段,要翻盘了吗?
  一直沉默观战的姚景程突然笑了起来,他摆弄着手里的扇子,问:"小王,你刚才那个中盘胜的赌,还打不打?"
  "打啊,当然打!"王立浚迫不及待的跳起来,瞬间脸色一白,战战兢兢的问:"姚老师,难道您是说,常哥,他,他他要……。"
  那个不吉利的字还没吐出来,他脑袋上立刻挨了一记扇子。
  "呸!真不吉利!"姚景程脸色很是不好:"老大的人了,怎么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话不该说呢?"
  "那您又说要和我赌?"王立浚揉着脑袋,委屈的不行。
  姚景程冷哼一声:"我是说,你赌中盘胜,我押终盘,半目胜。"
  "……半目?"
  "不可能吧!!!!"王立浚嗷嗷的叫着,兴奋到不行:"这种棋,下到这个地步,常哥才赢半目,太猪头了吧???"
  话音,结束在另外一记扇子里。
  他于是老老实实的掏出了五块钱,放在了桌子上。
  姚景程抿嘴一笑,放上自己的赌注,就退回到了林振玄那一桌,安静的看着屏幕。
  ……
  ……
  "你认为,小常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吗?"林振玄粗粝声音,如砂刮过,他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认为,是!"姚景程安静的回答。
  屏幕上,已经行进到185,黑棋开始做最后一搏。
  力大无穷的暴力行棋将整个盘面搅成了一团浆糊,再也看不清楚。
  李诚熏如同浑浊池塘里的肉食性鱼类,在一团混沌中等着自己的受害者昏头昏脑的撞到自己的嘴边来。
  然而,他只能失望了。
  他的对手好像是有着红外线的夜视仪,在处处危机和陷阱的这一团乱七八糟里,简明而正确的走着那条唯一正确的路,缓慢而优雅的慢慢走向终点。
  终盘,夏子常胜半目。
  尽管,这一场对局中充满了血淋淋的对砍,惊天的大转换,最后的胜负,却仅仅只有半目。
  那样的厮杀后,得到这样的胜负,一切简直好像是一个恶劣的玩笑。
  这一次,运气站在夏子常那一边。
  如此,而已。
  很多人这样想。
  只有在观局室的某张桌子上,三张沧桑的面孔上,有着失神和惊喜。
  只是,他们的猜想是正确的吗?
  只能等待下一局了……。


62 神照
  "3到J,顺子!"豪气的甩出手里的牌,曾弦翔得意洋洋的推了推眼镜,片刻后却又若有所思的开口:"今天常哥那棋,有点怪啊!"
  "要不起,过!"王立浚瞄了一眼自己的牌面,然后嘻嘻的笑了起来:"何止有点怪!他根本是在从头到尾的耍着姓李的玩嘛!小猪,哦?"
  一脸的高深莫测,罗卿郁欲言又止:"其实……"
  "怎样?!"八卦二人组瞬间燃起了熊熊的求知欲,目光闪闪的看向自己的师兄。
  "其实,"深沉思索的师兄长长叹了口气:"我本来不想这么赶尽杀绝的。只是虽然有心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4到Q,顺子,通杀!你们两个长工都给我爬三圈。"
  王立浚瞠目结舌:"你不是吧?这,这都可以?猪哥你出老千的吧???"
  "愿赌服输啊!要不要这么没品?"
  这里是酒店20层的走廊上,夏子常和罗卿郁房间的门口。
  为了让棋手们不为无关的事情分心,更好的集中精力于比赛上,酒店在棋手集中居住的几个楼层的楼梯和电梯处特别设置了保安,防止无关人等入内。所以,楼层的走廊现在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
  只是,即使如此,这样穿着睡袍盘腿坐在走廊里,也还是一道相当奇怪的风景。
  惹是生非三人组显然对此毫无所觉。或者说,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的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之处。
  一阵子鸡飞狗跳之后,三个小坏蛋重新团团围坐在了一起。
  打打闹闹里,谈话很快又转向了白天的那局棋。
  "王师兄,你说,常哥在戏弄李诚熏九段?"曾弦翔小心翼翼的问,眉头小小的打结,显然有些小小的不赞成。
  "哇唬!本来就是嘛!几乎是通盘大厮杀的局,到最后居然是个半目的胜负。常哥在中盘的时候,领先十几目不止嘛!结果又全部放开了让李诚熏那厮追,让他以为有希望的时候,生生把他噎死在半目。你说,这有多帅!我做梦都想这么玩一次啊!"
  "这样,不是很不尊重对手吗?常哥不是这样的人啊……。"
  "不懂了吧不懂了吧?尊重对手,那也得看人……嗷唔,猪哥你干嘛踢我?!"
  手里洗着牌的罗卿郁一脸的似笑非笑:"我看踢你能不能把你踢的稍微精明一点!"
  他转头,对着曾弦翔笑笑:"小曾,你是要做大棋士的人,别理小王的胡说八道。"
  "猪哥!怎么说话呢?"王立浚有些愤愤然:"和着我就不能当大棋士了?听我的话就不配当棋手了?"
  曾弦翔拼命的拉扯他:"得了得了,你小声点,别惊到常哥了。罗师兄,你什么意思啊?你解释一下啊,虽然你很诚恳的看着我们,你不说我们怎么知道你什么意思……。"
  "给我闭嘴!"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几乎化身唐僧的师弟,罗卿郁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曾弦翔委屈的盯着他,嘟着嘴。
  盯着走廊尽头的那盏灯出了一会儿神,罗卿郁终于微微笑着转过头来:"喂,你们两个,还记不记得,棋经十三篇上说的围棋的九品?"
  王立浚微微的张开嘴,明显有些跟不上思路:"呃?九品……?芝麻官?周星驰那个?"
  条件反射一样捂脸,曾弦翔恨铁不成钢的给了某十三点一肘子:"你给我闭嘴,少在这里丢人!"
  生怕那十三点再丢出什么丢人的答案来,曾弦翔赶紧清清嗓子,正色回答:"我记得的。好像是,呃,一入神,二坐照,三具体,四通幽,五用智,六小巧,七斗力,八若愚,九守拙。差不多这样吧?"
  罗卿郁笑笑:"记性还不坏!"
  说完,就埋头专注于洗牌,再没有下文。
  眼巴巴的望着他的师弟两枚,被噎得想问又不敢开口,肚子里好像吞下了二十五只猫——百爪挠心,那叫一个难受。
  "还不明白?"洗完牌,看着抓耳挠腮的两人,罗卿郁有些悠然的笑了:"你们两个啊……。"
  他摇摇头,耐着性子开始讲解:"一局棋,即使是在完全相同的局面下,不同的棋手也会有完全不同的应对策略。屠龙或者收官,也不过是个人的选择罢了。这没什么稀奇的。只是,哪种选择是对的呢?用什么来判断对错呢?"
  "这还不简单,谁下赢了谁就是对的嘛!"王立浚挠挠头,有些不解。
  "虽然我们一直在鄙视韩国人为了赢棋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但是的确,很多时候判断应手的对错,棋手的高下的唯一标准就是赢棋吧?"
  小曾撇嘴:"赢也分三六九等好吧?!"
  "没错!就是这样!"罗卿郁笑了起来:"小曾你抓住重点了。胜利和胜利是不一样的。靠着茅坑流把比赛拖入垃圾时间捡漏的胜利,和一直牢固的控制着局面直到终局的胜利,或者凭借着石破惊天的妙手瞬间扭转局面获得的胜利,至少在我看来,价值是不一样的。"
  "那么,常哥白天的胜利算哪一种啊?"
  "那还用问,当然是把对手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最帅的胜利啦!"
  "不是的。"罗卿郁摇摇头:"小王你总是觉得常哥好像想要把李诚熏怎样怎样一样。可其实,常哥搞不好他什么都没想!"
  "你又知道啦?你是他肚子里蛔虫吗?"
  "你到底有没有仔细看白天的对局?"罗卿郁有些不耐烦了:"那样高高在上的下法,可能是一个心里纠结这种俗事的人能下出来的吗?"
  "高高在上?"曾弦翔有些不解。
  "对。看完那局棋,第一印象就是,高高在上。白棋掌控着整个局面的运行,不论黑棋如何的挣扎和鏖斗,都逃脱不了白棋的控制。"
  "可就像王师兄说的,常哥明明在中盘还领先十几目的,后来下得那么软,几乎是故意让对方追一样。要是罗师兄你说的没错,常哥一直控制着局面的话,那常哥难道不是故意放水,让李诚熏九段空欢喜一场吗?"
  曾弦翔撅着嘴,很不满意的样子。
  罗卿郁于是有些焦躁:"当然不是!领先是一回事,获胜是另一回事。只要对方没有投,你说你领先多少,也不过是纸上画的一张饼。棋手,最重要的一个才能,就是要把优势化为胜势。保持着领先直到终局。"
  "那也不一定非要采取那么保守的下法啊!常哥完全可以屠龙的!"
  "才怪!全面压制住对方的时候,脑子有水的人才会去选择屠龙呢!对方就等的是一个翻盘的机会,没事都想搅合的平地起风云呢,你还走上门去送给对方机会?只要你杀心一动,行棋之际,必然会留下弱点。对殴这种事情,第一难看,第二,即使是小王,你问问他,他要是稳赢的时候,会不会去屠龙?"
  王立浚嘻嘻笑了一下:"要是收官就能赢,一般情况下,即使收官烂到我的地步,我也还是会去收官的。"
  "收束,然后定型,将棋盘缩小,避开对方的锋锐,减小对方惹是生非的余地。必要的时候,通过精确的计算,退让也可以,吃亏也可以,就是不给他再战一场的机会。"
  "这样?可是常哥以往不是……。"
  曾弦翔有些欲言又止,小心翼翼的瞄了一眼抛着扑克玩的罗卿郁。
  以往的夏子常,往往是在大优之下,不断地退让退让,最后被对方翻盘。
  也正因为此,有太多的人笑话他的棋风绵软。
  出乎预料,罗卿郁笑了起来,他拍了一下曾弦翔的头:"所以我说,这一局,真的是高高在上啊。你们发现没有?常哥的计算,根本是滴水不漏。他早早就看清楚了所有的变化。不,也许应该说是他通过全盘的施压,逼迫着李诚熏九段只能走出常哥想要的变化。李诚熏也许发现了,也许没发现只是通过直觉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所以他今天的无理手出得格外多,整盘棋下得格外凶。简直是指着常哥的鼻子挑战,想打架呢!"
  曾弦翔咧嘴一笑:"可是,常哥都不理他!"
  "当然不理他!是你你理不?分明已经不战而屈人之兵了,脑残了才去自己损兵折将的自己找抽呢!李诚熏想要地,给他。想要外势,也给他。随便你耍狠,你爱怎样就怎样,我只要保留有我自己能获胜的半目就可以了。"
  "所以说,其实是李诚熏自己找不自在了?"
  罗卿郁摊摊手:"其实就是这么回事。李诚熏不肯投子,常哥不想和他打架,大家各凭本事。你自己功力差一筹,自然只能半目负。你如果真的够强,大可以像以往一样,把常哥编的网统统撕破,让他的控制失效,反败为胜嘛!"
  "你这么一说,我就好像明白了。"王立浚若有所思:"但这个,和你开头说那个什么九品,有什么关系啊?"
  "我只是在好奇,"罗卿郁轻轻的笑:"现在的常哥,到底是到了入神呢,还是到了作照呢?很期待啊,后天的对局。"
  "入神是什么样?"
  "入神啊,入神就是——'变化不测,而能先知,精义入神,不战而屈人之棋,无与之敌者'。"
  曾弦翔听的悠然神往:"那,作照呢?"
  "作照大概是入神饶半先的水准。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可以'至虚善应'。"
  ……
  ……
  良久,罗卿郁拍了拍王立浚的肩膀:"总之,小王,你最好还是听听林八段的话吧!"
  王立浚默默。
  林振玄如木石一般的声音,这一刻在他脑子里回荡——
  虽然现在暴力围棋大行其道,但即使是杀棋的名局,也绝不会是一味的屠夫一样的乱砍。
  杀,只是手段,绝不能变成目的。
  孩子,不要迷失在自己的力量里啊!
  围棋,从来就不会是力气大的那个获胜。
  围棋里,最重要的东西,我认为是平衡,掌控了局面平衡的人,永远可以赢得了自己需要的半目。
  "你们三个,大半夜的不睡觉,在门口当门神啊?"身后的门,无声的打开了。
  夏子常笑眯眯的站在门口,擦着湿淋淋的头发,看着自己的三只活宝师弟。
  "哎呀,常哥,你真聪明,一眼就看出了我们的本质啊!"王立浚一跃而起,嬉皮笑脸的抱着他的腰蹭来蹭去:
  "你看你看,小猪负责挡鬼神,小曾负责砍妖怪,我嘛,负责揍人渣。绝对优秀的门神三人组啊!"
  夏子常愣住了。
  瞬间的了然,瞬间的感动。
  他觉得自己眼睛里有点多余的水分,不得不垂下双眸。
  直到,能重新恢复一贯的温和微笑。
  直到,他笑着拍拍王立浚的头:"好啦!去睡吧,常哥没那么不中用的。收拾个把妖魔鬼怪什么的,不在话下啊!"
  大家于是嘻嘻笑着说了晚安后,各自回房了。
  应氏杯的决赛第二局,就在一天以后。
  夏子常篇
  命运的轨迹,如同丝线。
  确定的,只有起点和终点。
  两个点之间,有着无尽的空间和意外。
  在这大千的世界里,有无数的丝线,错综复杂的纠缠在一起。
  每一刻,都有轨迹交错。
  每一刻,都有轨迹断裂。
  赤道上的蝴蝶,轻轻扇动一下翅膀。地球上某个角落里,原本不相关的两个人也许就会从此白头偕老。
  一切,皆有可能。
  夏子常揉着胀痛的额头,一时有些发呆。他搞不清自己怎么会陷入这样奇怪的境地。
  浑身赤裸,青紫交错的痕迹,浑身像被碾过一样的酸痛。
  而他的身边躺着一个年轻人。
  同样的浑身赤裸。只是,嘴角带着微薄的笑意,还沉在最深处的睡眠里。平时那漂亮而锋锐的面孔,这时看来,也有点点的稚气了。
  随着酒精的一点一点挥发,被挤出脑海的关于昨晚的回忆,开始点点滴滴的涌入。
  "你这样的任性,真的是不毁掉韩国棋界不甘心吗?可以不可以稍微考虑一下大局?"
  严厉的斥责,硬邦邦的直接砸到即将进入赛场的年轻人身上。
  年轻人挺直了腰,嘴角抿出一个严厉的弧度。
  他几乎要冷笑了,却还是倨傲的保持着沉默。
  夏子常站在走廊拐角的地方,有点尴尬。
  无意中卷入这样的是非中,实在非他所愿。只是现在走出去的话,无论说话或者不说话,只怕会让整个事件更为尴尬吧?
  他这样纠结的默默的站着,低头看着地面,直到——
  视野里出现了一双黑色的皮鞋。夏子常一惊,慌慌张张的抬起头来。
  映入眼帘的,还是那张冷冷的讥笑的面孔,只是这一次,夏子常轻而易举的从那狂妄的面具后看到了狼狈。
  内心里,突然就涌起了对眼前人的无尽同情。
  年轻,张扬,激烈,黑白绝对。
  这些夏子常从来没有有幸拥有过的特质,看着它们在眼前的年轻人身上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夏子常的内心,多多少少是羡慕的。
  是的,他很欣赏眼前的年轻人。
  尽管,他自己永远做不到。
  尽管,他明白这个年轻人其实是看不起自己的。
  然而……。
  "我很期待,今天的比赛。"夏子常顿了顿,最终抬起眼睛来看着那双桀骜不驯的眼眸:"能和李诚熏九段交手,是我的荣耀。希望,我们都拿出自己的最佳状态。"
  年轻人明显愣了愣。
  夏子常没有再说话,他点点头,微笑了一下,进入了对局室。
  所以,他没有注意到背后那若有所思的眼神。
  李诚熏没有让夏子常失望。
  凌厉绝美的攻击之下,让整盘棋打暴力厮杀几乎像是一场视觉的享受或者一场智力的盛宴。
  飞快的落子,气势万钧的对杀。
  一如之前的每一次对决。
  李诚熏,永远是棋盘上的王,即使他已经到了穷途末路。
  或者说,背后就是万丈深渊的刺激,更加激发了他骨子里最嗜血的一面。
  这一场棋,从一开始,就笼罩在一场腥风血雨里。
  夏子常的形势一直看起来很苦。白棋的唯一活路似乎就是在外围,黑棋不够厚实。
  所以,夏子常以一种非常精巧的手段试图治孤。
  而这并不激烈却柔韧绵长的抵抗,彻底激怒了李诚熏。
  黑57,紧气!
  他要强杀白棋中央巨龙!
  对此,夏子常足足愣了五秒钟。他抬头再看看李诚熏,发现对方一脸冷淡。
  几乎要摇头叹息一般,他顿了顿,终是落下手头一子。
  李诚熏,登时愣住了。
  以攻对攻,夏子常,反倒先断下了下面的黑棋。
  下面的大块对杀起来的话,是黑棋慢一气。
  咬牙,忍了又忍,他不得不先去整顿自己的左下。
  借此,夏子常的白棋鲸吞了右下的角部。
  这一战,白棋大大得利,说是奠定了成功基础也没什么不对。
  优势之后,夏子常并没有像之前每一次一样适度的退让。
  相反,他下得异常硬朗。
  实地领先,依然继续抢空。
  而正因为行棋过于激烈,他给了李诚熏最后一次可乘之机。
  李诚熏一下子就抓住了下边的白棋没有活净的弱点,无所不用其极的开始了他的攻击之旅。
  白龙一下子变得危急万分,踉踉跄跄,步履维艰,从下边跑到上边,居然还是没有码出两眼。
  于是最终变成了黑白两条大龙各自缠绕绞杀的错综复杂的局面。
  双方鏖斗七十余手,局势一片混沌。
  突然!
  夏子常出手如电,白棋,点入!
  第x届富士通四强赛的比赛中,最早结束的一盘,夏子常九段执白以巧妙的次序点杀了李诚熏九段的一条大龙。
  白,中盘胜。
  "其实,嗯,这里如果你不强杀的话,我的龙,其实很危险的。"微微的笑着,男人指着棋盘上的某点,温和的对他说。
  李诚熏抬眼看看眼前的人。那人的眸子黑白分明,清澈的如同水晶一样,透着一股子笨拙的认真。
  对于自己这样的观感,他在内心苦笑了一下:果然是慌不择路了,竟然不肯放弃任何一点的好意。
  夏子常并不标准的韩语在耳边絮絮下去:"还是受了影响的吧?这里的屠龙,太过乱来了。明显无理嘛!"
  这个人,明明是这么恪守礼节到迂腐,却还是这么直白的说出不招人待见的话来。到底是笨呢?还是坦白呢?
  李诚熏忍不住笑了起来,即使他现在真的心绪不佳。
  眼前的男人不是他喜欢的类型,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他轻蔑的对象和假想敌。然而,就是到了刚刚,他才发现,在自己四面楚歌的现在。居然,唯一肯诚恳的对待自己的,只有这个男人而已。
  比赛之前的打气也好,现在的复盘也好。这男人总是一直一直的诚恳的说着大白话。既不虚伪的安慰,也不暗藏着幸灾乐祸的怜悯。
  他只是絮絮的,坦诚的,坦白的说着一些温厚的话语。
  这让事发之后一直冷然沉默以对的李诚熏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如果是眼前这个人的话,他可以试着解说。他这样想。
  然后又想起从明基那里辗转得到眼前人的外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真的是,好圣母!
  夏子常闭了嘴,有些担心也有些迷惑的看着眼前笑得前仰后合的人。
  看着这样的眼光,李诚熏的内心,在长久的阴霾之后,居然有了小小的愉悦之情。
  于是,他笑着摇摇头:"诶!我没疯,夏子常九段。我只是觉得,您好像忘了,我一向是以出无理手而闻名的啊!即使没有这次的事情,我也还是会这样下的。"
  "但是,"夏子常咕哝着,明显不是很满意:"你现在分明不在巅峰的状态嘛!比如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仔细的看着对方指着的地方,李诚熏仔细的摆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变化。
  你来我往之间,时间悄悄的过去了……。
  摆出最后一个变化,李诚熏苦笑着把手里的云子丢进了棋钵里。
  他摇摇头:"简直不敢相信。我计算了所有的变化,想出了所有的应手,怎么会漏看了你在这里的点杀手段!简直像是视觉的盲点!"
  "所以说……"夏子常似乎很想老调重弹。
  "不!"李诚熏笑着摇摇手:"不是的!这一场,的确是夏子常九段下的太好!我甘拜下风。"
  "……"夏子常有些钦佩的看着眼前微笑的年轻人:"果然,不愧是李诚熏九段。对棋的态度,比在棋上的技艺更令人敬畏。"
  李诚熏一笑起身,拿起自己的衣服:"我都不知道该因为态度认真被夏子常九段承认态度认真而高兴呢,还是该因为被夏子常九段小看技艺而伤心呢!不管怎么说,能在最后一场比赛里,下出这样的对局来,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夏子常明显震了震。
  "……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他的口气明显犹豫:"你这样退出,对棋界也好,对你自己也好,都是太大的损失啊!"
  正在往出走的李诚熏笑了起来,他摇摇头转过身来:"夏子常九段,真是一个心软的好人!只是,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那究竟是怎样?李诚熏九段为什么不肯解释呢?我不相信李诚熏九段是媒体说的那种为了金钱无所不用其极的人。"
  李诚熏的笑容一下子冷了:"不好意思,在我来说,金钱的确是很重要的。"
  "但是……。"夏子常明显有些苦恼,他盯着眼前的年轻人看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现在,离剩下几局棋结束大概还要一阵子时间。李诚熏九段,愿不愿意一起去喝点什么?"
  饶有兴味的看着眼前的人,李诚熏歪着头想了半秒钟,笑开了:"那实在是太荣幸了!"
  现在是上午,只是酒吧里依旧非常昏暗。
  客人稀少,只有那有气无力的音乐还在空荡荡的空间里飘荡着。
  "我还以为,最希望我退出的,是夏子常九段呢!"李诚熏"吃吃"的笑着:"好不容易从对前辈的连败纪录里逃出来,现在又遇见了我。夏子常九段,很沮丧吧?九连败?十连败?"
  夏子常明显也有酒了,他苦笑着甩甩头:"十一连败!你少算了前天的表演赛。"
  "唔,对啊!为什么呢?为什么不希望我退出呢?"年轻人喷着酒气,趴到了他面前,仔细的看着他的脸,试图找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哎呀!"酒精明显带走了夏子常的涵养,他挥挥手,有些不耐烦的回答:"这个和那个,明显两回事嘛!"
  "哦?"
  "对于一个棋手来说,在棋上有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只有对手不断强大,交手起来才更有意义,更有味道。尽管我以前败给李诚熏九段很多盘,但我还是希望你始终强大下去,敦促我不断地去努力,争取打败你!"
  "结果,"他冲着空间挥舞了一下手臂,一副失望的样子:"结果,现在你说要退出!这对于我来说,是失去了一个好对手,对于棋界来说,会再也看不到你的棋谱,这是一个多大的损失,你知道吗?"
  "我都不知道,在夏子常九段看来,我是这样有价值的存在呢!"李诚熏嘻嘻的笑着,好像十分满意。
  他又往前凑了凑,到了一个十分暧昧的距离:"真高兴,有人在这个时候,对我说这样的话!"
  他的眼睛亮闪闪的,好像是夜空里最亮的星星:"好像他们就只会说,李诚熏,你为什么不参加韩国的联赛?李诚熏,你为什么不向棋院缴纳在中国的对局费30%?李诚熏,你为什么输了lg杯?"
  愤愤然的再灌下一杯酒,漂亮的年轻人打个酒嗝:"从来不给我安排时间,只会在我比赛时候下绊子,要钱的时候却这么理直气壮。我偏不给!"
  带着点负气,漂亮的年轻人这样宣布着。
  "但,但是啊,有时候,的确需要考虑一下集体的嘛……。"夏子常微微的反对着。
  "集体?哈!"李诚熏一下子笑了出来:"那些和我一起喝酒抱怨棋院,回头就向棋院举报然后投票要制裁我的家伙们吗?我为什么要考虑他们?"
  ……
  "夏子常九段,你问我为什么要保持沉默,不为自己辩解。可是,对着这样的家伙,我凭什么要向他们辩解?是他们该向我道歉才是!朴老师和李秀哉前辈批评我,我没话说。朴老师为了韩国的围棋来回的奔走,在赞助商之间低头,为了棋赛辛苦的要命。结果对我这个砸场子的人,看不顺眼也是当然的。可是,其他的人凭什么?坐享其成还在背后捅人刀子的家伙们,凭什么嚼我的舌头?与其这样,那不如大家一拍两散!我什么比赛都不要下了,你们也不要想从我这里拿钱!"
  听着青年任性的回答,夏子常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还好,李诚熏也并不需要人的安慰,他只是找到了一个安全而舒服的人。把自己这一阵子的委屈统统讲出来。
  然后,到了明天,他就又是刀枪不入的李诚熏。
  酒入愁肠,就更易醉。
  最后,摇摇晃晃的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走进了旅馆的房间。
  把李诚熏放回到床上后,夏子常准备离去了。
  这个时候,脱序发生了。
  在一片天旋地转中,夏子常被压向了床铺。
  几乎还是个大孩子的漂亮年轻人,几乎是一边哭,一边诅咒的要强吻他。
  夏子常听得分明,李诚熏嘴里念着的,分明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只是,却还是没有推开他。
  为什么呢?
  也许是,因为那时候的眼泪吧?
  又或许是,因为自己根本只是个烂好人吧?
  平常坚强的有如魔神的狂徒,这个时候脆弱的如同玻璃一般。
  明明哭着,还是要假装出倔强的表情。
  嘴里喃喃着:"丢下我也没关系,我一个人也不会输的……"
  手下却死死的抱紧他,不肯丝毫的放松。
  怕冷、怕被拒绝、却更怕被发现。
  他就这样一直用一种假装的强悍伪装着自己,冷冷的把自己隔离开来。
  原本完美无缺的保护符,在这个时刻,开始出现了裂缝。
  夏子常担心,如果他现在推开这个年轻人,下一刻,他也许就会碎掉。
  所以,他犹豫了。
  然后,着这片刻的犹豫,让他付出了绝大的代价。
  苦笑着的夏子常,于是发现,从一开始没有严厉制止的结果是,事情脱序到了他完全无法制止的地步。
  年轻人的身体原本比他好,酒醉之后更是多了一股蛮力。
  哭泣并没有让他降低对自己的压制,相反,夏子常现在是一动也没法动了。
  一直到了最后剧痛袭来的时候,夏子常也只能苦笑着对自己说:麻烦大了。
  ……
  ……
  初露的晨光里,夏子常一边揉着额头,一边走向浴室。
  事情走到这一步,无论如何,是自己的错误比较大吧?对方年轻,心情不好,又喝醉了。自己,可是几乎完全清醒的状态。
  第一次知道,这种事情在现实里居然是完全可行的,而不是王立浚小说里的魔幻情节。苦笑一声,只是,完全没有那些漫画小说里的浪漫就是了。
  从头至尾,完全就是上刑。
  突然!
  他顿住脚步,严重的问题袭上心头——
  自己这个,算是婚内出轨……吧?!
  一阵眩晕袭来。
  明晃晃的"人渣"金字招牌从天而降,砸得他金星直冒。
  26岁的人生中,夏子常第一次,对于自己的评价低到了宇宙的最低谷。
  几乎是呆若木鸡状挪进了浴室,遭受重击的脑袋终于开始缓慢的运行。
  已婚男人的出轨,基本上是十恶不赦的行为。
  背弃了誓言和责任的自己,基本上只有去死一条路了。
  然而,死亡的地点这件事是颇需要商榷的。
  如果就在这里解决,势必牵连到李诚熏九段。甚或连昨晚的事件都会一起暴露于众人眼光之下。这样,原本处境困难的李诚熏九段,只怕会更为为难吧?
  所以,也许只能考虑在中国棋院自己的地盘。
  那么,衡姐那里,只怕是要当面致歉的吧?下跪致歉,然后去自杀,这是必要的步骤。
  遗书,只怕是要留的。虽然没有多少遗产,但是至少要剥离不相关的人的责任,避免给身边的人带来麻烦吧!
  遗书的措辞……
  围绕着自己的死亡事件,缜密的逻辑推理就这样进行下去。
  夏子常同学对于自己的身前身后事,作出了详细的安排。XD
  当李诚熏同学终于从很久没有的沉眠中醒来的时候,被床前的男人吓了一跳。
  那男人带着某种悲凉的笑意,低头致歉:"关于昨晚的事,李诚熏九段,实在是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样补偿您!但是,我会以我的方式,作出道歉的!"
  眯着眼睛,花了三秒钟时间回想了昨晚的事情,确定自己绝对没吃任何亏之后,再抬眼看看已经被收拾的异常整洁的客房以及放在床头的早点,李诚熏,忍不住爆笑了。
  第一次,遇见这么好玩的人。
  原本以为是乱七八糟的一件意外,似乎很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李诚熏篇>
  李诚熏斜靠着门扉,兴致勃勃的看着眼前的闹剧。
  "……所以,因为酒后乱性,所以做出了如此xxoo的事?"沉着脸,楚衡摆弄着手里的菜刀。让人忍不住怀疑,也许下一刻,她就会拔刀而起了。
  "衡姐,对不起!"夏子常低着头,周身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中。他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做了对不起衡姐的事情。衡姐怎么处罚我都是我罪有应得。我会去自裁的,请衡姐不要脏了自己的手,遗书放在……。"
  话还没说完,楚衡已经一跃而起,挥舞着菜刀,砍向——
  正在看戏的李诚熏九段==
  "我老公你都敢上,你活腻了是吧?"楚衡脸色狰狞,手下更是虎虎生风。
  李诚熏不敢大意,一边逃窜一边回话:"他自己愿意的,看不好自己老公的女人是自己失败好不好!"
  "衡姐衡姐!"夏子常一身大汗,忙忙拦腰抱住:"是我的错,不要迁怒其他人了……。"
  恨铁不成钢的恶狠狠的瞪着自家没用老公,楚衡怒气冲冲的一掀帘子,进屋去了。
  留下莫名其妙的夏子常九段,战战兢兢又莫名其妙的站在院子中间。
  等她再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张纸。
  "老娘休了你!"怒气冲冲的把纸甩到夏子常怀里,楚衡明显气不过,使劲戳着他的额头泄愤:"养你这么多年!你说你丢人不丢人?酒后乱性都是受!老娘实在丢不起这份人了,你爱干嘛干嘛去吧!还遗书,你秀逗了吧?这时候,你该去找律师告对方性侵害好不好?!!"
  "衡姐,我……"
  打断夏子常的辩解的,是李诚熏懒洋洋的回答,他分明看戏看的十分之爽。
  "抱歉打搅一下,昨晚的事情,基本上属于你情我愿,不存在侵害问题。"
  瞪,我瞪,我狠狠的瞪。
  在楚女王杀人视线之下,李诚熏九段怡然自得的露齿而笑。
  "就不知道你们这样,李秀哉九段怎么办呢?"凉凉的问话,来自于一早跑过来看戏的姚景程九段之口,他分明十分之幸灾乐祸。
  有一瞬间的狼狈,李诚熏突然想起了那张平静无波的面孔。
  心钝钝的痛。
  然而,他闭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依旧是锐利的视线,分明是有了决断。
  "那也和您无关了,不是吗?现在的问题,难道不是我和夏子常九段之间的问题?"
  "……和我?"明显抓不住重点的某人迟疑:"我和李诚熏九段之间,不存在任何问题吧?"
  "谁说不是呢?"李诚熏笑了起来,为自己一瞬间做出的决定,也为了自己今后的人生:"不存在任何的问题!今后,就请多多指教了!那么,今天就把行李搬出来吧?"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一边的小猪懒洋洋的嚼着泡芙替他解惑:"常哥,衡姐和姚老师把你嫁给李诚熏九段了,以后好好孝敬公婆吧!"
  "等下!我我我,我……"
  完全无视当事人的抗辩,罗卿郁同学扭头看向另外一位当事人:"虽然说吃到嘴就负责也算美德之一,不过,上一顿饭还没付钱之前就去白吃另外一顿可实在不怎么值得赞赏。"
  大摇大摆的走到夏子常身边,抓住他正在挥动着的手,紧紧握住,李诚熏挑衅一样看了回去:"李诚熏从来就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今天来之前,我或许还有疑惑,但是现在,请放心的将这个男人交给我吧!"
  "什什什么叫……"
  继续无视当事人意见的家长于是用不怎么高尚的轻佻语气问:"那么,我可以认为,李秀哉九段,正式出局了吗?我家小常虽然废柴了一点,可不能给人当妾啊!"
  李诚熏有一个瞬间的犹豫,随即大声的回答:"就是这样!"
  他顿了顿,好像是替自己解释一样,微笑着低声说:"爱人这个东西,其实就好像降落伞一样。在最需要的那个瞬间如果他在不在的话,那么他以后也就不必在了。"
  在我最最危急的那个时刻,你不能站在我的身边。
  因为你有你的立场,你也很为难。
  不可以公开和棋院作对,你希望可以替我转圜。
  这些,我都知道,我也深深的感激。
  然而,你可能还是忽略了,李诚熏,也还是一个人类。
  在被人背叛的时候,也会痛。被人孤立的时候,也会难过。被人侮辱的时候,也会愤怒。被逼到绝境的时候,也会绝望。
  在我最痛最绝望的时候,你没有在我的身边。
  在我身边的,是这个看起来毫无是处的温和的男人。
  他安慰我,他激励我,他推开了所有的冷笑和讥嘲走了过来。
  那一刻的我,就好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找到了木板,除了抱住,绝无选择。
  所以,我选择了这个男人。
  说到底,其实也是我自己的自私吧?
  长久的看不到任何回报的爱情,在自己跌入低谷那一刻,所有隐藏的绝望就一起袭来。
  在那一刻,我选择了放手,放弃了清冷的笑颜,选择一个温暖的怀抱。
  选择一个,可以扶持着我,无论高潮低谷,无论世人褒贬,都可以站在我身边扶持着我,给我温暖的人。
  带着这样的决心,李诚熏拖着依旧一头雾水的夏子常,大踏步的离开了四合院。
  从这一刻起,他和他的人生,发生了巨大的转折。
  他身后,那个温和的男人还在喋喋不休。
  "那个,李诚熏九段,衡姐和姚老师还有小猪他们都喜欢乱开玩笑的,你不要理他们说什么啊!"
  "我真的没事的啊,你不用这样拖着我啊!"
  "我说,这事实在是太荒谬了啊,你不要陪着他们发疯啊!"
  听起来,实在是好吵。
  李诚熏挑挑眉毛,看来,有必要让这个烂好人搞清楚状况。
  所以,他停了下来,丢下行李,转身。
  那人丝毫没有危机感的持续喋喋不休中,然而,下一刻,这废话连篇被全部吞进了喉咙里。
  扯着他的领带,拉低,李诚熏恶狠狠的咬上了忙碌的嘴唇。
  世界,瞬间清净了。
  另一只手用力,轻而易举的把比自己高很多的傻瓜压在了墙上。
  保持着这样的压制状态,李诚熏开始肆无忌惮的享受自己的猎物。
  昨晚模糊的记忆里,只留有不可思议的美味印象,他希望再次确认自己的选择。
  他没有失望。
  男人生涩的反应足以挑起他最狂暴的欲望,美味的让他好想一口气吞下去。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平板、无用的已婚男人,就这样勾起了他体内沉睡良久的情欲。
  唇齿相依,他不断的想要深入,想要更多。
  浑身好像有火要燃烧起来,有什么东西想要爆裂一样。
  撕咬着,探索着,他恨不得立刻就把身下的男人拆吃入腹。
  夏子常依然是懵懂的眼神,他还是不明白,一切为什么会脱序到了这个地步。
  然而,他也没有时间搞清楚了。
  在上方的热情攻击之下,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头脑也快要变成了一滩浆糊。
  缺氧了。
  他这样迷迷糊糊的想。
  这里是在路边。这个念头让他惊醒,伸手,想要推开身上的人。只是,双手却那么的软弱无力,最终也只能搭在对方的肩膀上,好像一个邀请,一个诱惑。
  李诚熏呻吟一声,强制自己抬起头来。
  对方迷惑的眼神让他发疯。
  然而,没有丝毫的兴趣在路边上演活春宫。所以,他有些粗鲁的替夏子常整好衣服,拖着他冲向了路边的旅馆。
  门被甩上的第一时刻,夏子常已经被压倒在了门板上。
  嘴唇被撕咬着,牙关被打开,有人在急切的探索着他的一切。
  "我,我,我……"他笨拙的试图制止他还没有完全理解的这一切。
  李诚熏于是顿住了,他抬起头,眼睛有些发红:"我会宣布自动禁赛一年。"
  被这个消息打击到木的某人,给了对方为所欲为的机会。
  "可,可……"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双方几乎要赤裸相见了。
  背后的门板,冰冷的温度刺激着他的神经,前方却有一具几乎烧起来的身体,这鲜明的对比,让他越发磕磕绊绊起来。
  "说是禁赛一年,可是复出后,会恢复到什么样的水平,谁也不知道。也可能,再也不会有比赛下了,也就没有收入,还会被平时看不起的人踩。搞不好会落魄致死也不一定。这样,嫌弃我吗?"
  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的摇头:"不,不会!"
  "那么,我们继续吧!"
  "可……"
  "还是嫌弃我?"
  "没有!"
  "那么,证明给我看!"
  "……至少,不要在这里。"无限死循环的对话后,夏子常终于出现了逻辑的混乱。他已经分不清楚"嫌弃李诚熏九段"以及"陪李诚熏九段上床"之间,有任何必然的联系。
  最后,自暴自弃的抛出了最后的底线。
  年轻人于是一笑,如同最美丽的朝阳。
  夏子常轻易的被迷惑了。
  "如果是为了保护这样的笑容的话,也许,可以吧?"他这样问自己。
  有了昨晚的经验,他深深的呼吸一口气,希望不要还有那么的疼痛。
  出乎预料,这一次,年轻人却异常的温柔。
  "那,那是什么东西……"体内缓慢推入的感觉,让他惊叫起来。
  不习惯,羞耻感,还有,隐隐的焦躁……。
  "可以,让你快乐的东西。"这个笑容,有着一丝邪恶。
  他无措,想要扭动,却被紧紧压住。
  "不要逼我!"
  对上那双几乎发红的眼睛,他再傻,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夏子常几乎被吓住了,他傻傻的僵住,最后,轻轻的抱住了对方的肩膀,希望可以减轻彼此的压力。
  肌肤相接的地方,有着热力传过来。
  激动,兴奋,还有某种安心的情绪。
  这一切,如同一种催情剂,刺激着李诚熏的感官。
  真奇怪,他想,之前从来没有这样仔细看过这个男人。
  他的凤眼,真是漂亮啊!
  带着迷离的水雾,几乎让人生起凌虐的欲望。
  然而,还是舍不得。
  这是,他选择的将要共度一生的人。
  他缓缓的推进着手指,探入那个神秘的领域。
  享受的看着对方一点一点失控,因为自己而渐渐沉迷。
  最终,还是按耐不住,对着那薄薄的嘴唇,吻了下去。
  同时,腰间一挺。
  对方的尖叫被他吞了下去,一只手抚慰的在他背后游走,抚摸着那汗津津的平滑,越来越慢,越来越情色。每一次的抚摸,都会带来一阵的颤动。
  另外一只手,紧紧的抓住了他的前端。一下一下,好像把身下的整个人掌握在手心里。
  他享受着这控制一切的幸福占有。
  然后,开始缓缓的动。
  身下的人,无声的,战栗的迎合着他,给了他最大的奖赏。
  每一次的深入,都好像到了天堂的最高处,然后从云端跌落。
  目眩神移。
  四下里好像无尽的黑暗,透着甜腻的香味。
  然后,无尽的烟花散发开来。
  很棒的性爱,酣畅淋漓!
  如同遇见了合意的对手,以最舒服的方式进行了一场厮杀。
  长久以来的郁结,好像随着汗水,蒸发出了体外。内心深处涌动的,那是一种完整,一种安心,一种完美。
  完全的不舍,一次又一次的冲刺。
  直到,精疲力竭。
  他重重的倒在了床上,枕边,有一张同样疲惫却担心的面孔。
  那人问他:"你还好吗?"
  李诚熏于是微笑了,他凑上前去,吻吻那薄薄的嘴唇,然后抱住对方的腰,把自己陷在了那个暖暖的怀抱里,闭上眼睛。
  "就是你了!"他低低的说:"就这样,一辈子吧!"
  没有等到回答,他就这样沉沉的睡去了。

 <李秀哉篇>
  "明天的比赛,不要太意气用事啊!"夏子常在厨房忙碌着,嘴里碎碎念着。
  李诚熏勾勾嘴唇,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丝毫不顾忌男人手下的活计,他恶狠狠的吻了上去。
  淫靡的水渍声,在这一刻弥漫。
  "真是啰嗦啊!"微笑着替对方整理一下衣领:"虽然不会再有国际比赛下,但是能下的比赛,我一场也不会输的。对我没有信心吗?"
  夏子常微窘,轻轻的摇头。
  一周以后的今天,他依然不太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了这一步。也不太明白,到底自己为何会和李诚熏九段成为了这样的关系。
  但是,一如他一贯的乐天知命的性格,他也放弃了对既成事实这个乱七八糟的线团找出最初的线头来。
  李诚熏,需要夏子常这个存在。
  他接受了这个起点,于是对于现状也就愿意消极的保持下去。
  棋院那里,无论是楚衡姚景程还是小猪小王,一概以夏子常出嫁的态度对待他,而李诚熏,真的是做出一副居家男人的姿态来。
  这让夏子常不时会有疑惑,难道,真的是多年的婚姻,是和眼前的这个男人?
  只是,那爆裂般的性爱,分明不是他往日的经验和记忆。
  熟悉了以后才发现,李诚熏是个极端没有安全感的人。
  每晚每晚的性爱,对他来说,几乎是一种心灵上的抚慰。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有人还没有抛弃自己。
  他在这件事上一直很激烈,好像是强烈的需要确认一般。
  这样的李诚熏,每每让夏子常怜惜。
  某种类似于爱怜的感情,总在精疲力竭的性爱之后,缓缓泛起。
  无论如何,如果一件事,大家都接受,自己也没觉得什么不好,那就最好还是维持下去吧。
  夏子常这样对两人的关系下了定论,也就心安理得的享受起这样的日子来。
  "那,你明天没事吧?"李诚熏想起了什么一般,试探一样的问。
  "嗯,没有进决赛嘛,没我什么事了。"夏子常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
  这样的笑容,让李诚熏心中一暖,又凑上去吻了起来。
  "去看我比赛?"咻咻的交换呼吸的间隙,诚熏这样问。
  说是问,其实和做了决议差不多。
  "可是,比赛不是在韩国吗?"夏子常有些反对:"飞机票很贵的,而且还有住宿问题。"
  "我拿下冠军的话,机票钱完全不是问题吧?至于说住宿,"李诚熏压低了声音,口气暧昧:"你难道不是和我住一间吗?有什么问题?"
  夏子常几乎无法克制的脸上一红,条件反射一样嘟囔着:"谁,谁要……。"
  "我退出前最后一场比赛,我还是很希望你在台下坐着的。这样,比较安心。"
  这样诚恳的眼神,类似恳求的口吻,夏子常无法拒绝。
  所以,他顿了顿,也只是叹息着说:"我明白了。"
  亚洲杯,李诚熏退出前的最后一场国际比赛,开幕式。
  李秀哉有些疑惑的看着坐在对面的年轻人。
  他好像,并没有受到停职的影响。没有颓唐,没有绝望,甚至没有逼到绝境处的反击。
  相反,某种类似圆融的感觉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诚熏似乎,找到了好的调整之道呢!
  李秀哉这样想,微微的笑了。
  总算,可以比较放心了。今天也可以下出名局来吧!
  他这样期待着,并没有告诉对方这些天来的奔走。
  富士通比赛的开幕式上,年轻人分明是想靠近的。
  那个时候,他很难受吧?
  只是,秀哉想,那个时候,他能做的,也只是推开他。
  他记得的,青年姗姗来迟,迟疑的目光在全场逡巡,视线和自己相对时,李诚熏分明眼神一亮。青年几乎带着某种急切的神情走到了自己的身边,拉开椅子,想要坐下。
  然而,李秀哉却默默的走向了棋院的董事。
  那个时候,李诚熏脸上的表情,他终身难忘。他,还是受伤了吧?
  但,李秀哉坚持,那个时候,那是唯一的选择。
  不和棋院把关系搞到过僵,不让老师难做。然后,再奔走于赞助商之间。无尽的饭局,无数的赔笑和指导棋之后,他终于给那个青年争来了一线生机。
  总算,不负所托。
  秀哉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他是真心欣赏这个后辈,无论如何,不希望他在这里停止。
  对于对方的告白,他只是听听就算。他的心里,一早就住下了某个傻瓜,再空不出地方来给其他人。
  但是,被人以这样的心情深爱着,即使不能回报以同样程度的爱恋。内心里也是感激的,所以,在能力范围内,他愿意尽力帮助这个年轻人。
  无聊的讲话和节目很快就过去了。
  被叫到台上摆出种种pose供大家拍照的李秀哉照例神游天外,却在一个瞬间,突然有些微微发愣——
  他怎么会在这里?
  夏子常在人群中,微微仰着头看着。视线对上秀哉,他微微的笑了,举起手中的酒杯,点点头,一饮而尽。
  李秀哉满心的疑惑不解,以及某种淡淡的喜悦。所以,他没有感受到身旁李诚熏周围骤然变冷的气氛。
  等到秀哉下台的时候,人群已经乱成一团了。
  他四下里寻找,却还是无法从喧闹的人群中发现那个身影。
  眼角有什么影子一闪,他惊喜,转身,却正正看着夏子常被人拖着离开了大厅。
  他们两个,为什么会在一起?
  李秀哉有些疑惑。
  不会,起什么冲突吧?
  心里这样想着,脚下也就跟着追了出去。
  "什么嘛!我才一会儿不在,就这样迫不及待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吗?"
  "什,什么眉来眼去啊?"
  "你敢说你没有?!"
  "我是没有啊……唔"
  奇怪的对话被奇怪的声音打断了。
  秀哉紧赶两步,然后——
  他看见了何其荒谬的一幕!
  口口声声说着爱他的男人在他的面前深深的吻着他爱了十年的那个男人!
  好像什么人在耳边尖叫,世界呼啸着旋转着,在他身边爆炸成了碎片。
  秀哉简直怀疑那些尖叫来自自己的口中。
  然而,事实上,他只是一下子把手中的玻璃杯掉到地上。脸上,却是一贯的面无表情。
  只是,即使如此,也足够打断那两位正在纠缠的……情侣?
  应该是情侣吧?
  夏子常一脸的困窘,脸胀得通红,讷讷的说着:"秀哉……",好像恨不得钻到地里去的感觉。
  李诚熏却傲慢的昂起头,直直的看向秀哉。那目光,有坚定,有紧张,更多的,是炫耀和坚持。
  ……
  ……
  ……
  "这种事情,还是回房间吧!在这里不合适。"秀哉很佩服自己,在这种时候,还能保持着这样平静的语调。
  "组委会和棋院,好容易才答应只给诚熏一个警告处分的。不要因为这种事……。"
  李诚熏微微一愕,眼神中闪过挣扎。
  然而,踌躇过后,他还是大踏步走前两步,深深的鞠躬:
  "非常感谢!为了我的事情,您费心了。但是,浪费了您的好意。已经不需要了……。"
  ……
  "我决定去中国下围甲。去重新开始!"
  秀哉默默的看着两人紧紧拉在一起的手,最终也只是点点头:"啊,如果你已经决定了……。"
  他转身,一分钟也不想多呆。
  身后却有人在急急的呼唤:"秀哉!秀哉!"
  是夏子常,他不知说了些什么,安抚了自己年轻的恋人,然后急急的追了上来。
  他说:"秀哉,有没有时间?可不可以一起去喝点什么?"
  秀哉顿住脚步。
  "……所以,事情就演变成了这个样子。"吞吞吐吐以及无数的停顿之后,夏子常终于把事情的大致轮廓勾勒了出来。
  "这样的事情,秀哉不能接受,也是正常。秀哉,会看不起我吗?"他低头,紧张的几乎不敢呼吸。好像囚徒在等待法官的判决。
  ……
  ……
  ……
  长久的沉默后,是一声压抑的叹息。
  "是不是,任性的人,最终总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李秀哉问,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诶?"
  "如果诚熏可以的话,我为什么不行?我究竟为什么像个傻瓜一样等这么多年?!"
  "秀哉?!你……。"
  秀哉淡淡的笑着,抓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没错,我和李诚熏九段,对你,是一样的想法。只是,远我没有他那么有行动力。这样,你满意吗?"
  夏子常讷讷:"我,我从来不知道……。"
  "是!"秀哉觉得这一辈子的失控也许会在这一刻用完:"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是一直无辜的或者假装无辜着。只要我不说,你可以永远不知道!"
  他起身,大步离开。
  够了!已经够了!
  这样的丢脸,一生一次,已经太多。
  在继续丢脸到事情无可挽回之前,他选择离去。
  "我果然,是个差劲的男人……。"有些失神的坐在床边,夏子常喃喃。
  正在摆棋的李诚熏抬头看他,搂住他的腰,在颈边蹭蹭:"终于有觉悟了。这是对白天抛下我的道歉吗?我没这么容易打发哦……。"
  夏子常苦笑的摇头。
  他摸摸年轻人剪的短短的头发:"诚熏你,真是年轻啊!你真的明白你要什么吗?"
  "当然!你在怀疑我吗?"
  "啊!叫过我的名字吗?"
  "什么?"
  "不,没什么!早点睡吧!明天的比赛,对秀哉,你还是要小心的。"
  "你果然……"
  "什么?"
  "不,没什么。"如果,连你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感情,我可不会好心到提醒你!李诚熏在内心冷冷的笑。
  亚洲杯快棋赛,决赛。
  李秀哉,中盘屠龙胜李诚熏。
  中餐,居然是三个人一起,在韩国街头的某家西餐馆。
  一片诡异的气氛中,李诚熏先开口:"虽然,前辈您赢了这场比赛。但是,夏子常九段,我是不会让给您的。"
  刀叉在盘子上碰撞出一个响亮的声音,夏子常有些惊慌失措的抬头。
  "诚,诚熏!"
  李诚熏满不在乎的擦擦手:"我又说错吗?前辈分明是恋恋不舍的样子。就像下棋一样,我讨厌那种安全的下法,不如下出最强手来,大家对杀看看!"
  "正合我意。"李秀哉冷静的放下手里的刀叉,修长的手指交叠在一起:"我也厌倦了等待好友这样的角色。"
  他朝夏子常轻轻的笑了:"我没有期待可以一局棋就可以决定子常的未来。何况,子常,他有自己的意志。只是,我现在进行追逐的话,想必李诚熏九段是不会反对的?"
  "当然不。"李诚熏的回答自信满满。
  "啪"的一声,这一次不是不小心,夏子常将刀叉拍在了桌面上。
  "够了!"他的脸涨得通红:"诚熏!还有秀哉!"
  李诚熏微笑,刚刚想要抚慰他,却被一只伸出的手掌制止了。
  "到此为止吧,诚熏,拿我当幌子,也该有个限度。很明显,到了现在,诚熏,也已经并不需要我了吧?那么,我可以走了吗?你们的游戏,我不奉陪了。我一直是一个很笨的人。这样的游戏,我真的玩不来。能在李诚熏九段最低潮的时候,提供一些帮助,我并没有什么不满。但是现在,请允许我提前退场!"
  他卸下餐巾,想要离开。
  只是,手被李诚熏拉住了,动弹不得。
  "游戏是什么意思?"
  "也许游戏不是一个合适的用词,是我激动了。"夏子常有些悲哀的笑了:"只是,诚熏,你还太年轻。你还不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哦?"李诚熏冷笑了:"被人暗恋十年而不自知,暗恋别人十年还可以当友情的人,有什么资格对我这样说?"
  "暗恋,和爱,是不同的。"一字一顿,夏子常有些困难的开口,他避开了秀哉的眼神:"诚熏,你当时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听你说话的人而已,那不是爱。你爱的人……"
  他咽咽口水,困难的挤出字句:"你爱的人,是秀哉啊!诚熏,每次,每次,那个时候,你喊的名字,都是秀哉。你从来,喊不出我的名字吧?"
  李诚熏愣住了。
  夏子常于是苦笑:"我这么说,并不是要抱怨什么或者想要什么的意思。只是,诚熏,弄清楚自己的心之后,就应该去找正确的对象了。无所谓和我这个老头子纠缠,浪费青春。"
  ……
  ……
  "……所以,鉴于你的圣母体质再次发作,我又被当做前情人暗恋的对象打包出去了吗?"
  李秀哉冷冷的声音响起,如冰击玉,激起一室的波动。
  他分明在努力压抑着怒气:"夏子常,你把我当做什么?你要把自己当做什么?方方面面替诚熏想得那么多!你把自己的幸福放在哪里?我活该喜欢了你,就该被你当做礼包一样送来送去吗?"
  "不,不是。"
  "那么,既然和诚熏分手,太太那边早已离婚了。为什么不肯考虑我?"
  ……
  ……
  "秀哉最喜欢的人,真的是我吗?"
  "……你是在质疑我说谎吗?"
  "不。"一直垂眸的夏子常突然抬起头来,定定的看向自己的好友:"我相信秀哉是真的喜欢我。但是,"他顿了顿,几乎有些无奈的苦笑了:"秀哉,你真正爱的人,是我吗?"
  抢在对方反驳之前,夏子常急急的说了下去:
  "秀哉会陪着我喝酒,会陪着我复盘,会听我发牢骚。但是,秀哉为之难过,为之奔走,为之向讨厌的人低头,为之焦急心痛的人,是谁呢?"
  "……这是两回事。"
  "是吗?"夏子常轻轻的问。
  他说:"也许吧!然而在我看来,朋友和爱人的界限,也就只是那么含糊的一条。如果拿这条含糊的线来界定的话。秀哉对我,更接近一个朋友的范畴吧?只是一个更好更亲密的朋友。"
  李秀哉冷冷的笑:"我不会想和朋友上床。"
  如此直白的嘲讽让夏子常涨红了脸:"秀哉,你不要这样。这不像你!"
  "那在你看来,我应该怎样?微笑着,站的远远的,保持着绅士风度,按你的意思,做一辈子的朋友?对不起,我刚才说过,我厌倦了这样的角色。"
  "不要任性的说这种话!"夏子常有些生气了:"你为什么不肯仔细的想想看,我的话有没有道理!你只是习惯了我而已,说这是爱,不是太草率吗?秀哉真的确定自己对李诚熏九段毫无感觉吗?那样的焦急的奔走的秀哉,真的只是为了对后辈的提携吗?"
  "……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吃醋吗?"李秀哉的脸上漾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夏子常虚荣的摇摇头,苦笑:"秀哉,拜托,我今天真的没有力气和你吵嘴。你和李诚熏九段的事情,自己解决吧!不要再拖我下水了。"
  "你为什么总是不肯相信,我爱的人,是你。不管我对诚熏是什么想法,但我能确定的是,我对你的感情,不是友情。"
  "……辜负过一个誓言的我,没有那种资格。"
  秀哉,你那么好,那么完美,你值得更好的。
  如果在十年前,在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时候……。
  李秀哉忍不住要叹息了。
  然而,他说不出话来。他无法说服这个傻子。
  三个人,就这样僵持着。
  良久,李诚熏笑了。
  他轻轻的摇摇头:"真是一团混乱的麻。前辈,你讨厌我吗?"
  "……并不。"
  "所以,夏子常九段的话至少有一部分是正确的了?"
  "……也许吧!"
  "那么,愿意考虑三人一起的生活吗?"
  "诶?"
  "什么?"
  "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无法完美解决吧?那不如让时间来决定。三个人一起,怎样?"

63 祈愿
  团团围定,水泄不通。
  刺眼的白色灯光下,镜头、话筒、长枪短炮统统指向被围在中心的那个人。
  嗡嗡的机器转动声里,不时就有一个声音高起来,提出一些五花八门的问题来。
  偶尔,还会有几个声音同时响起,互相打断。
  然后,一切就都安静下去。
  所有的人,都在倾听。
  夏子常笑得很温柔很害羞的样子,声音很低很柔和。
  他说:"嗯?为什么会半目获胜?我觉得,是运气好吧?"
  ……
  ……
  在隔壁的中方观局室里,罗卿郁盯着屏幕一撇嘴:"呸!老实说一句是你自己下得好会死啊?烂人!"
  王立浚"嘻嘻"一笑,拍拍他肩膀:"你算了吧!就常哥那脾气,还自己夸自己?只怕就是别人夸他,他也要先谦虚五分钟才勉强接受!
  曾弦翔笑着点头表示同意。随即,很疑惑的问:"朴老师他们,今天不过来啦?"
  "再过来的话,记者们的舌头只怕又要痒了吧?"姚景程轻轻笑着,替林振玄端过一杯茶水:"李诚熏九段如果能很漂亮的拿下小常,那么他们怎么做都是有道理的。反之,就需要步步小心,处处都可能落人话柄了。这种事情,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不独中国啊!"

  诚如此言,就在隔壁,以朴立恒、李秀哉为首的韩国棋手,济济一堂,正襟危坐。
  观局室里,气氛前所未有的紧张。
  朴立恒凝神看着屏幕上对坐的两人,表情有些凝重。
  他点点头,复又摇摇头,最终长长叹了口气:"秀哉,我现在也不知道前天晚上给李诚熏九段那样的建议,究竟是对,还是错!只是,希望一切不要是我们预料那样吧!否则……。"
  他难言的摇摇头。
  李秀哉神色不动,他只是低声回答:"我认为,老师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其余的,只有看诚熏自己了。"
  "你认为,他到了那个境界吗?"
  "我不知道。"
  秀哉干净利落的回答,斩断了朴立恒任何追问的可能。所以,他也只能低低的叹了口气,看向屏幕,眉头微皱。

  前天晚上,朴立恒的房间。
  灯下,三人围坐,对着一副棋枰。
  快捷无伦的复盘,如蜻蜓点水一般进行着。
  朴立恒始终皱着眉头,若有所思,直到——
  "老师?"秀哉抬眼看着他,有些不解。
  "啊,啊?什么?"朴立恒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看见面前的两个年轻人忧心的眼神,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诶呀,年纪大了,就是容易走神。诚熏,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李诚熏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实在不好意思,我只是觉得很羞愧。居然这样糊里糊涂的输给了那个棋风软得一塌糊涂的男人而已。实在是,运气太糟了一点。那么大的厮杀,居然最后输了半目。"
  "诚熏……"朴立恒有些欲言又止。
  顿了顿,他最终只是开口:"后天的对局,我的建议,不要给夏子常九段任何的机会,尽量从序盘开始,就扭着他厮杀吧!"
  "这……?"李诚熏有些不解,他求助的看向一旁静听的李秀哉。
  "尽早对杀吗?"秀哉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师,再仔细的端详着眼前的棋枰,最终还是下定决心,点点头:"我同意老师的意见。中国棋手的长处,往往在于序盘。诚熏不妨试试看,尽早打乱夏子常九段的步调。"
  "这样吗?我明白了!"带着一丝不解,李诚熏爽快的点点头。随即,起身告辞了。
  屋子里,只剩下沉默的师徒两人。
  ……
  "秀哉,我希望我的预测是错的。但是姚景程九段,他和我得到了一样的结论。"
  "您指的是?"
  "坐照和入神!"朴立恒自顾自的笑了一下:"哈!这样传说中的境界,连当年的楚嗣宇九段也只是在一段短短的时间内略窥门径,未必那个臭小子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达到吧?"
  "哦!"秀哉答应了一声,不知道该回什么话好。所以,他只是定定的盯着棋枰的某个角落发呆。
  半晌,他试探着问:"如果真是那样……。"
  "那么诚熏一点机会都不会有!"朴立恒冷酷的回答。
  "那您刚才的意见?"
  "哼!"朴立恒笑着:"只有一局棋而已,也许只是错觉或者是巧合而已。哪里那么容易就出神入化?我可不希望诚熏就被这种虚妄的东西吓住了。肆无忌惮的诚熏,才可以下出最强的棋来。一旦,他对自己有一点点的犹疑,那么,面对着夏子常,他只有崩盘!"
  "所以,"喝了一口茶水,朴立恒这样总结:"所以,这种事情,诚熏不必知道。他只要坚信自己无敌天下,勇往直前就好了!"
  李秀哉凝神细细的思量,最终也只是叹口气:"我没有见过老师您说的境界,所以无从判断。但是,仅从白天的对局来看,诚熏,很可能一直是在夏子常九段的陷阱之中的。所以,无论如何,从序盘开始战斗,应该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也许是唯一的应对之道!"
  朴立恒这样为他们的对话做了总结,顿了顿,最终还是忍不住好奇之心,问自己的弟子:"如果,我们的猜测是真的。秀哉,会很高兴吧?"
  没有刻意抑制,一丝微笑就这样泛上了清冷的唇边。李秀哉低头,轻轻的回答:"是,是很高兴。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不会为难,不会惊恐吗?哥斯拉级别的对手产生了哟!"带着一点复杂的心绪,朴立恒调笑着自己的徒弟。
  "不会啊!"秀哉微笑着回答,非常理所当然:"其实,我很希望,坐在他对面的那个,是我。"
  越强的对手,越能激发出沉睡在骨血里的战斗欲望。
  有了最强的敌手,作为一个棋手,是无上的幸福和光荣。
  更何况,这个敌手是你!
  太棒了,几乎是按捺不住,体内跃跃欲试的激动。
  在这样的心绪之下,秀哉并不想克制住内心的愉悦之情。所以,他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一如他兴奋而透澈的心情。
  他说:"老师,我是真的高兴!太高兴了!老师,您能理解吗?"
  压抑住体内的长长的叹息,朴立恒把手放在了自己弟子的肩膀上。
  "我明白。"他说:"我明白的。"

  在这一刻,被称为老不休的朴立恒诚心诚意的向围棋大神许愿:
  神啊!请您看看这个纯洁的孩子。这个心比水晶还单纯的孩子。这个您派下来下棋的孩子。
  请您看顾着他
  请您保护着他
  让他的心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单纯,这样的快乐。
  他太单纯,他太容易满足,然而他又太过执拗。
  这让这个孩子那么容易受到伤害。
  在我有生之年里,我当然会尽我的最大力量保护他,给他一个除了棋之外什么都没有的世界。
  然而,一旦我离开,请您慈悲,给他一个可以代替我保护他的人吧!

不争

64 不争
  在朴立恒复杂的心绪里,应氏杯总决赛的第二场,正式开始了。
  执黑的夏子常选择了星小目开局,而执白的李诚熏应以两连星。
  这样,四手以后,黑棋可以有很多的选择。
  可以挂角,继而下成小林流。
  也可以开拆,下成中国流或者高中国流。
  但出乎预料,夏子常的黑5,异常稳健的选择了的守角。
  这是要,铺地板吗?
  以一种平和而稳当的方式来圈地,来对抗李诚熏九段的锋芒。未尝不是一种选择。

  只是,李诚熏怎么肯让他如愿。
  既然夏子常愿意保守,那么李诚熏自然激进!
  白6毫不客气的抢占了无忧角下面的星位下边,正面狙击了黑棋一切发展的可能。

  夏子常于是移师左上,在这里,双方很平易的打出了一个定式。
  随即,李诚熏的白子跳起,与刚刚落下的一子呼应,锋芒毕露!
  面对着咄咄逼人的对手,夏子常却不置可否,他跑到了右边,开拆!
  李诚熏如影随形,立刻跟进。眼见着他一子落下,登时抢占了这一带的最好点,更有甚者,还保留了飞镇的严厉手段。
  黑棋,会怎样应手呢?
  罗卿郁饶有兴味的托着腮,手指在棋枰上轻轻的敲击,发出节奏的"哒哒"声。
  然后,当黑一子终于落下时,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黑15,点角。
  夏子常,再次脱先了。

  "罗师兄,你笑什么呀?"曾弦翔有些迷惑的看着他:"常哥今天这棋,我怎么有些看不懂呢?"
  "那有什么看不懂,"王立浚在一边回答他:"点角,就是要抢占实地嘛!"
  "我当然知道常哥的战略是抢占实地,"曾弦翔翻个白眼:"只是,你不觉得他处处在规避战斗吗?这样下去,会不会……?"
  看了一眼旁边忌讳超多的姚老师,他把不吉利的话统统咽了下去。
  罗卿郁却没有发火,他只是悠悠然一笑:"小曾,你看过兵法没有?"
  "你是说,不战而屈人之兵?"曾弦翔喃喃,却并不信服:"那也只是一种说法吧?在棋里,真的行得通吗?"
  话音未落,围绕着夏子常点入的一子,一场小规模的战斗打响了。
  扭断!打吃!打劫!
  李诚熏的手段也许并没有什么新颖花哨之处,然而,他却总是能选择出和局面最相应,最能发挥出威力的手段来。
  这,就是李诚熏的过人之处了。
  因此,行至30,白棋可以说是志得意满。
  黑棋的实地数量少得可怜。

  曾弦翔于是越发有些忧心忡忡起来。罗卿郁摇摇头,但笑不语。
  接下来,眼看着黑白双方好像是比赛一样,轮流跳向中腹。
  随后,就见白棋一"托"。
  曾弦翔色变,手中握着的棋子几乎有些拿捏不稳——
  如此毒辣!
  竟然是要赶尽杀绝!

  苛烈的杀气如飓风一般席卷了整个棋盘,就连迎面而来的空气,都几乎可以闻到血腥的味道。
  然而,执棋的夏子常却丝毫没有任何的波动,他只是很沉稳的一并之后,叫吃。
  李诚熏自然不肯束手就擒,他干脆利落的正面迎击了这一场斗争。
  双方,于是再次纠缠在了一起。
  确切的说,是白棋刻意的将黑棋拖入了战斗的泥沼之中。

  寸土寸血的短兵相接,仅仅持续了十数手。因为交战的一方明显战斗意志缺乏,很快就偃旗息鼓了。
  但是,就是在这场黑棋步步退让的战斗结束之后,曾弦翔很惊奇的发现,虽然白棋看起来依然是厚实好下,但是,相应的,黑棋却也捞到了足够的实地。更为便宜的是,黑棋保留了先手。
  所以,夏子常完全没有理由不满。
  看着目瞪口呆的小师弟,罗卿郁揉揉鼻子笑了起来:"看见了没有?"
  他带着一点点谁也模仿不来的骄傲,指着屏幕,竭力克制住自己兴奋的表情:"小曾,你明白了吗?这就是所谓的'惟其不争,而天下莫与之争'!"

  "是说,常哥,现在不去和人争,棋上也可以赢了吗?是这个意思吗?"曾弦翔一愣之后,兴奋得跳了起来。
  "这说不通啊,这和往日里学的棋理不符啊。怎么可能……。"王立浚在一时之间几乎语无伦次了。
  "不!"罗卿郁笑着摇摇手指:"也许是反过来也说不定。"
  "反过来?"
  "后者是因,前者才是果。"
  ……天下莫与之争,所以才不争。

  在一片沉默之中,夏子常以一手小飞抢到了这个局部最后一个好点。
  暂时看来,李诚熏在这里是捞不到多少好处了。
  无可奈何抑或是理所当然之下,白棋脱先,在右上挂角。
  夏子常的应手很巧,在低路上的这一子,是很严厉的一手攻击。
  但是除此以外,借着这一子的攻击,黑棋对白棋进行了搜根。
  有了这一子的存在,李诚熏的白棋再怎么凶狠,也有点类似浮萍,飘飘荡荡,很是不稳。
  李诚熏不得已开拆,寄望在中腹构建厚势。
  夏子常一手飞来,异常紧凑。
  有此一手,只要夏子常在中腹走强,李诚熏的厚势基本上就成为了镜中花,不会有任何实效。

  对于局势严重不满,导致了李诚熏的怒下杀手。
  就见白棋54凶狠异常,但是,也过分异常。
  夏子常的黑55于是如冰冷的刀刃,如凌风破空而来,异常强硬的斩断了他的退路。
  现在,李诚熏面临着顾此失彼的难局。在夏子常的通盘紧逼之下,想同时处理好两块棋,何其困难!
  最终,权衡再三之后,李诚熏咬着牙,选择了先安定右边一方的方针。

  既然如此,夏子常对于李诚熏让出来的上方领地自然是却之不恭的笑纳了。
  就见他单关跳起,将整个上方的领地纳入了自己的影响力之下。
  这里,如果夏子常可以吃尽,那么必然是一个黑棋实地领先的局面。
  这样的局面,李诚熏自然不乐见。
  所以,他放出了试应手,试图搅局。
  夏子常很稳健的一长,不给他任何借机生事的机会。
  双方于是再次达成妥协,进行了一次暂时看不出得失的转换。

  也许是因为开局的不如意,也许是体内最深处的危机意识猛醒。
  在下面的行棋中,李诚熏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凶狠。
  三国乱战第一人,终于表现出了和其地位相符的实力。
  他以一种精巧却阴狠的手段,开始了全盘的搅局。
  妙手迭出,且毒辣异常。
  几乎是步步都会让黑棋感觉到不舒服。
  至白74,黑棋处心积虑积攒下来的半盘优势几乎完全化为乌有了。
  局面,再次混沌,似乎,走到了细棋的局面。
  夏子常的作战,失败了吗?

65 半目(中)
  白棋在右边一系列的转换中,大有所得。
  黑棋似乎是处处下风的局面。
  韩国方面,许多棋手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不愧是诚熏啊……。"崔明基感叹着。他感觉到了后怕,在26度的空调房里,他的后背依然被厚重的汗水湿透了。
  朴世承点头表示同意:"没有这样破釜沉舟一样的战斗力,想要击破夏子常九段绵密的网,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如果再拖入收官,只怕只有安乐死了。"
  一室欢欣鼓舞。
  只有朴立恒的眉头,依然紧紧的皱着。
  良久,他低声对自己身边那个一脸漠然的弟子说:"我只希望我看错了。希望他没有发现。"
  李秀哉坐得笔直,他皱着眉头看向自己的老师:"您是指……?"
  "那手'虎'……"
  秀哉仔细的看着屏幕,再默默的低头计算:"那一手,并不是最好的手段。就目前来说,我认为……。"
  他的话被打断了。
  无数的人,惊叫着站了起来!
  屏幕上,黑棋一剑西来,从最匪夷所思的一个落点,破空!
  何等的奇思妙想!
  夏子常几乎是正正落在了所有人的盲点之上。
  朴立恒倒吸了一口气,他看向自己的弟子:"秀哉,你刚刚说的,就是这个手段吗?"
  迟疑了一下,李秀哉摇摇头:"不,他的应对比我设想的要好。诚熏,只怕难了。"
  诚如此言。
  李诚熏在这里停了下来。
  年轻人漂亮的眉头微微皱着,第一次,在比赛中露出了类似痛苦的表情。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二十分钟后,李诚熏选择了打劫。
  即使事后看来,这也是最好的一条路。
  一旦出动,白棋明显以逸待劳。
  黑棋如果简单出逃,则白可在下边顺势成地,不费吹灰之力。
  如此行进至120,依靠凶狠的抢夺,白棋实地明显占优了。
  但与此相应的,黑棋的左下角尚有一些暧昧难明的余味在。
  而白棋的右边也有断点,略显薄弱。
  一时之间,局势好似十分之混沌,谁也看不清楚。
  随即而来的行进中,白棋开始腾挪,而黑棋选择了外部得利。
  只是,稍微有点违和的是,李诚熏的白棋,开始连走本手。
  细细推详的的话,这些地方,面对着黑棋,白棋绝对是只此一手的选择。只是,如此的老实本分,实在有些不像那个狂妄乱行的李诚熏。
  行至149手,再次形成转换。
  大体看来,局部是黑棋占了便宜,但白棋获得了先手,也不算太亏。
  双方差距尚未拉开。
  在这一刻,只怕所有观棋的人没有想到,这一场奇异的战斗,即将在瞬息间决出胜负。
  在看似还要漫长进行下去的对局里,每个人的心,都像是被吊在了钢丝上,晃晃悠悠,再没一个落地的时候。
  然而,在长时间的担忧和心悸之后,那痛楚也渐渐麻木起来。如同隔着厚厚的布,钝钝的传来类似疼痛的感觉。
  所以,黑151,像是一根钢针。
  锐利的疼痛瞬间击中了神经的中枢,类似于战栗的感情在许多的心头滑过。
  夏子常的棋才,以最疼痛的方式,让每一个人警醒而且战栗了。
  李诚熏的白150先手抢占了大场,似乎局部优势在握。看得出来,他在努力的均衡局势。
  然而,他在一切努力,在夏子常的黑151面前,都再也没有任何用处了。
  黑151,再次破空!
  绝妙!
  此手一出,姚景程长笑一声,"哗"的打开折扇,长久以来时时浮现在脸上的焦虑,彻底再不见一丝踪影。
  而一向容颜不动的林振玄,甚至激动到了拿不稳茶杯。
  紧接着,就见黑153、155借机发力。斗转星移之间,几乎是在一个瞬间,白棋已然不再乐观。
  如果这还不能让李诚熏绝望的话,一系列的次序,直至夏子常的157手,基本上可以认为是一套令人眼花缭乱的组合拳。
  李诚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黑棋的中腹以一种完全不合乎逻辑常理和想象的方式,以一种可怕的力度,骤然膨胀!
  白棋在上边布防的数子,至此无疾而终,再没有任何用处!
  夏子常,胜利在望了。
  然而李诚熏不肯罢手。
  和以往每一次不利的时候一样,李诚熏开始搅局。
  面对着夏子常的时候,李诚熏有这种自信,只要自己不投子,他就总有机会赢回来。那个男人,是一个永远缺乏耐心胆量和运气的无用的人。
  李诚熏,绝不会输给这样的人!
  白160,胜负手!
  不出所料,那个男人又开始退缩了。
  李诚熏咬咬嘴唇,犀利的目光如同荒原上的独狼。
  他恶狠狠的盯着对手:退吧!一步一步,退出你的优势吧!
  然而,出乎预料的事情发生了。
  夏子常固然开始了步步退却,避免了正面的作战。然而,撤退途中,给李诚熏也留下了不大不小的麻烦。
  为了避免差距进一步的扩大,李诚熏不得不保留了最激烈的手段,而先手处理这些麻烦。
  这让李诚熏在行棋之际,着实有些憋气。
  比如,白168,如果按李诚熏的意思,他是很想叫吃的。
  但打量一下局面,想要确保中腹三子的安全,他就绝对不能留着自己的断点不顾。所以,只有忍气吞声,先补一手棋再说。
  如此,慢慢行进下来。
  一直皱着眉头观战的李秀哉,突然长长叹了口气。
  "诚熏,依旧输掉了。"他这样低低的和自己的老师说。
  朴立恒一惊,抬头再看时,屏幕里夏子常的行为正正为李秀哉的判断做出了完美的注脚。
  在漫长安全的行棋之后,黑183,如奇峰突起,痛快淋漓之极!
  瞬间就砍在了李诚熏大块的要害之上。
  秀哉屏住呼吸,他觉得自己几乎听见了那条龙痛苦不堪的哀嚎声。内心,忍不住一片灰白——诚熏,输掉了。
  他应该为夏子常感到骄傲的。
  那么漂亮的手法,那么沉稳的控制着局面。
  从头到尾的完胜之局。
  那个男人,那个他期待着的对手,终于一步一步的走向了早该属于自己的荣誉桂冠。
  然而,在这个时刻,他却忍不住彷徨起来,为着一个年轻后辈的失败。
  那是,代表了韩国围棋的最强水平。就这样毫无推脱余地的被打得一败涂地。
  韩国围棋的未来,会怎样呢?
  那个眼神里总闪耀着桀骜不驯的年轻人,会怎么样呢?
  他没有得到答案。
  棋局就这样继续进行下去,直到第249手。
  终盘点目,黑,胜半目。


66运气


  瞬间的安静,同时出现在观局室和对局室里。
  夏子常抬头,带着些茫茫然不解的神情,打量着四下。
  没有蜂拥而至的记者,没有闪亮刺眼的闪光灯。
  有的只是,对面那个年轻人,一瞬间泫然欲泣的面孔。
  然而,就连这个,也没有持续超过一秒钟。下一秒,他又恢复成了那个狂妄悖逆,目空一切的纹枰恶魔。
  他的下巴高高的抬着,他眼神依旧犀利而不屑。似乎在告诉你,没错,你是赢了。但你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夏子常忍不住怀疑,他刚刚看到那个表情,也许只是存在于自己内心深处的幻觉。

  接着,一拥而入的记者骤然将气氛喧嚣到了最□,让他再没有机会分心去想自己的对手。
  终于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的记者们,开始以加倍的激动和嘈杂扑向了胜利者。
  "又是一个半目获胜,请问,夏子常九段,你是刻意为之吗?"
  "夏子常九段,恭喜你获得了第二场比赛的胜利,尽管两次都是以最微小的差距。你认为这两局获胜的原因,是运气多些呢还是实力多些?"
  "夏子常九段,请问,你有信心零封李诚熏九段吗?"
  "夏子常九段,请问,你怎么评价你的对手。你认为他今天在最佳状态吗?"
  "夏子常九段……"
  "夏子常九段……"
  纷纷扰扰的问题,善意的、恶意的、好奇的,都涌向了最中心那个年轻人。
  他含着微笑,仔细的倾听着每一个人的提问。
  然后,仔细的思索,认真的给出自己的回答。
  他的声音并不大,低低的,柔和的。只是,每个回答,都经过仔细的考虑,字斟句酌,绝对没有敷衍。
  他说:"我并没有想刻意的控制比赛的结果。当比赛对手是李诚熏九段这样的棋手的时候,妄图控制对局,难道不是一种狂妄到了无理的行为吗?我不认为,我有这样的实力。我只是努力,比他占的地更多一点,即使半目也好,如此而已。"
  "至于说两次都是半目,嗯,大概是我本人并不是很喜欢争棋的缘故吧?最后收束的时候,如果计算出退让也不影响胜利的时候,我大概还是会退让的。我其实,是一个比较喜欢稳定而多过惊险的无趣的人吧!"
  年轻人笑了起来,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嗯,也许是因为和王立浚九段他们比,我比较老了的缘故?"
  "李诚熏九段,是很了不起的棋手!说他是三国最强的棋手之一,大概也是当之无愧的吧?至于说李诚熏九段是不是在最好状态,嗯,我不太好评价。不过,我的确每次和他下棋都很吃力!"
  "我认为,我的两盘胜利,运气的成分大一点。"说道这里,一直微笑着的夏子常突然有些严肃起来,他直直的看着镜头:"所以,请不要说有没有信心零封这样的话了!棋,是要下出来的。胜负,都有它的偶然性。棋手的价值,也并不是只体现在一局棋的胜负上。只看重胜负的话,棋也会变得浅薄起来,失去了它原本的道!
  所以,这样的说法,对李诚熏九段,也对我自己,都是一种不尊重……。"

  当听到夏子常嘴里吐出"运气"两个字的时候,观局室里的王立浚面无表情的站了起来吐糟。他说:"别拦我,我出去吐一会儿去,常哥真tmd虚伪啊!"
  曾弦翔嬉笑着,想要回他一句什么。然而,夏子常下面的话,让两个人一起敛了笑容。两个人垂头默默的听着,带着内心的那些震撼。

  良久,罗卿郁揉着鼻子嘻嘻的笑了起来,打破了一室的沉重。
  他说:"我说你们两个,也别太走火入魔了。学什么也别学了常哥的圣母啊!常哥那烂人,你丢个猪头在他跟前,他也要挖空心思先想出猪头的好处,再慢慢批评你的。自己该怎么想,该怎么做,就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就好了!尊重棋的方式有千千万万种,你们可千万别学电视里那个的最圣母的那种好吧!那可是无底洞,太吓人了!"
  "哄"的一声,观局室里一下子笑开。
  原本因为夏子常的话而略略沉重的气氛,一下子又变得轻松起来。
  姚景程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弟子,宠溺的小声的对他说:"你啊!自己不学好,还想带坏师弟不成?"
  罗小猪翻着白眼回答:"我这是为了防止他们矫枉过正好吧?一个一个都成了常哥那样好欺负的脾气,我还不得累死?!再说了,学好不学好的,说话就有用?还不是要看着前面的人怎么做,后面的人才跟着样子学?身教远胜言传,不是你教我的?有常哥在那里杵着着,脑子不呆不傻不残的,看一眼就该知道自己该干嘛了!至于呆傻残的,你说了就管用了?!"
  姚景程笑不可抑,伸手就抽了他一扇子:"我才说了一句,怎么就惹出你这么一大篇道理来?!还不赶紧去准备一下,小常晚上做东呢!"

  罗卿郁撇撇嘴,起身往洗手间走去。
  然后,他在迷宫一样的应氏大厦里,迷失了方向。
  然后,他在某一个奇怪的转角拐弯之后,开始言语恶毒的诅咒作者这个后妈所强加给他的坏运气。
  在某个角落里,有人在面对着墙,强烈压抑着抽泣。
  长长的吸气声,如同一个长长的刮子,在他内心刮来刮去。搞得他十分之不舒服。
  眼不见为净,他这样想,于是拔腿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只是,被他诅咒的坏运气依然没有放过他。
  一个不留神,他踢到了垃圾桶。
  巨大的声响之下,原本默默向隅的人,猛然一惊,几乎是有些惊慌失措的回过头来。
  于是,面无表情的罗卿郁和眼圈发红的李诚熏,就这样正面相对了。

  很难说这一刻到底谁更为不满,但显然是李诚熏一方有着更强烈的负面感情。
  比如羞愧,比如憎恨,比如……。
  所以,他几乎要真的哭出声来。
  每一次,在这个人面前,自己都是这么狼狈。
  明明是想炫耀自己的强大,然后让对方来膜拜的,然而总是落得类似小丑的下场。
  这样巨大的落差,让一向作为天之骄子的他,几乎有了活不下去的错觉。

  然而,虽然他没有注意到,但诚熏对面的那个人,的确也有自己的困扰在。
  无论是否转身离去,这个场景都实在是尴尬到爆掉。
  想了又想,罗卿郁决定走上前去。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所以,罗卿郁决定直面让他一直敬而远之的傻缺。

  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终于,几乎要错身而过了。
  李诚熏的手里,在这一刻被拍入了一件东西。
  他错愕。
  低头看时,发现那是一块脏兮兮皱巴巴的手绢。何其眼熟,似乎就是三星杯上那一块,到如今也没有洗过。= =
  罗卿郁没有解释,就这样慢悠悠的走向前去。

  "你是在同情我吗?"
  猛然转身,李诚熏恶狠狠的盯着那个矮墩墩胖墩墩的身影高喊。声音里,带着刻骨的仇恨。
  罗卿郁顿住了。
  他转身,一脸的似笑非笑:"你需要别人的同情吗?"
  "……完全不需要!"带着一点的负气,一点的骄傲,李诚熏这样的宣称。
  "那你问什么吗?"
  "你!"
  "对了,顺便说一句。"不等李诚熏发作,罗卿郁突然来了这样一句。
  "什么?"虽然明知这样不妥,李诚熏还是忍不住集中精神,屏住了呼吸。
  "胜负这种事情,你要在意,它就是天。你要是不在意,他就什么都不是!"
  "身为胜利者的人,当然怎么说都可以!"
  "不好意思,坐在你对面的那个,被你李秀哉九段两个连手,sm了快十年。"
  "……连胜负都不要,你们究竟是为了什么在下棋?!"
  "我的话,大概是为了好玩吧!"罗卿郁悠悠然的笑着:"至于常哥嘛,那个傻子大概更喜欢求道啊,完美的谱啊之类的东西吧?"
  这样说着,他不再作停顿,慢悠悠的向前走去。留下若有所思的李诚熏,低头默默的思索。

  再拐两个弯,热热闹闹的中国棋院众人出现在眼前。
  王立浚那十三点又在上蹿下跳的在某个温和老好人面前说着什么,曾弦翔在一边抿着嘴微微的笑。
  罗卿郁于是也笑了。
  他大声的喊着:"常哥大猪头!"扑了上去。

67 完美

比赛结束的那一刻,李诚熏脸色死白一片。
在对手离开后很久,他还是那样死死的盯着那局半目输掉的棋局,一动不动。
他的嘴唇发着抖,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到一丝活气。
这让匆匆赶来的李秀哉朴立恒,几乎有些吓到了。

良久,李诚熏站了起来,有些摇摇晃晃。
他力图礼貌周全的向李秀哉和朴立恒行了一礼:"朴老师,前辈,让你们见笑了。不好意思,我去洗个手,请等我一下,回来帮我复一下盘好吗?"
然后,就这样迅速离开了,唯恐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劝走了老师,李秀哉默默的在棋枰的一侧坐了下来。
刚刚结束的棋局,就在身侧横亘着。
黑的白的云子,以它们的语言诉说着这一战的惨烈。
他静静的看,手指间把玩的云子,和手指上薄薄的茧摩擦,带出了一点点温暖的触感。
凝眉,沉思。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是轻巧的落子。
于是,随着云子的起落,世界便有了一场又一场天翻地覆的变化。
灯下,棋枰,青年。
时间的河就这样奔流而去,带来了一局又一局的玄妙厮杀。
只有他,这个执棋的人,好像是静止了,一直呆在原地。
安安静静的等待,然后,不知不觉里,流年暗换。

门口突然传来了响动,秀哉抬头。
李诚熏快步走了进来,神色依然不能说好,只是那种锐利的朝气,好像又在他身上复活了。
秀哉于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前辈,难道以为我会一蹶不振吗?"李诚熏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秀哉一惊,抬头看时,年轻人正似笑非笑的瞅着自己。
刚才的打量,还是落入了他眼里吧?
秀哉叹了口气,淡淡的回答:"是会有些担心。我也下过逆转的五番棋的……"
所以,我知道那精神压力会有多么巨大。

"我很高兴!"
"诶?"
"我很高兴,前辈,自己承认是在为我担心呢!我终于不是一厢情愿的傻瓜了!"
李诚熏仰头,笑得如同一个好不容易抢得了心爱之物的孩子,阳光灿烂。
对着这样明澈的笑容,秀哉禁不住一窒。
他讷讷,答不出话来。
李诚熏于是笑着接下去:"虽然很高兴前辈终于把我的事情放在了心上。但是,还是要让前辈的担心浪费了。"
带着点点傲慢,他接下去:"我相信,最终会赢的,会是我!因为我是最强的,我是李诚熏!李诚熏,怎么可能会输?"
这是,我的信仰!
这是,韩国棋手加在我肩上的信任。
所以,李诚熏,不可以输。
所以,所有的人,看见桀骜不驯的李诚熏,然后相信我就可以了。
至于我的失落,我的绝望,我的痛苦,你们不必知道,也不需要关心。

对着这样的李诚熏,秀哉只有叹气。
他摇摇头:"诚熏,有的时候,不必这么逞强的。"
"这一局棋,也不过是一局棋罢了。你只要,下出自己心目中最强的棋,就可以了。输赢什么的,没那么严重。"
"输赢不重要啊……"李诚熏露齿一笑:"和那个家伙说得好像一样啊!前辈你真的是这样想吗?"
"嗯,我是这样想的。下棋当然是想要胜利的。但是下棋又不止是为了胜利。在那之外,有别的东西在。不过,那个家伙是指?"
李诚熏脸骤然红了一下,慌忙的掩饰:"不,不,没什么啦!一个无关紧要的家伙罢了。只是,您说,输赢不重要这样的话,传回国内,只怕又有讨厌的事情了呢!"
秀哉停了停,然后淡淡的回答:"没有意义的事情,也就没有惧怕的必要!"
一种无声却坚定的力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这让李诚熏沉默了。

然后,灯下的两个人,低头,开始了漫长的复盘。
不时,会有一些低语和讨论。
接着,就是落子声……。

不知多久以后,终于有人把手中的云子丢回的棋钵里去。
"夏子常九段这样的下法,居然还可以赢,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李诚熏的话语里有着浓浓的不满和不服。
"居然可以为了保持棋形的好看,一再放弃最强的着法。老实说,我这一局开局实在糟糕,如果是我去执黑,根本不用下到终盘!"
皱着眉头细细打量着这局半目胜负的棋,李秀哉低声回答:"他的启蒙,是日式围棋。"
本格,柔和,均衡,讲求棋理。
李诚熏冷嗤了一声,显然有些不以为然。
秀哉想说点什么,想了想,最终还是垂头,指点着棋枰之上一些地方低声开口。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很明显看得出来,他在追求完美。为了避免乱战让棋局出现瑕疵,他在退让。所以,诚熏,后天的比赛,你不妨在这些地方发力试试。"
"……这样吗?"李诚熏歪歪头:"的确是不错的应战方法。"
李秀哉垂眸,把自己的担忧压进心底。
夏子常,现在唯一剩下可供李诚熏利用的弱点,也许就是他的追求完美之心了吧?
差距,已然拉开。
诚熏人在局中,或许没有那么早的感觉到。然而,旁观的朴老师和自己,早已是心知肚明。
而这话,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说给眼前这个年轻人听的。
未战先怯,剩下的一局,唯一的机会只怕也要飞走了。
然而,让这孩子完全心无防备的走上战场。
如同让持着冷兵器的战士去直面火器,这,是何等的残忍!
万一被打击到信心完全崩溃,只怕,以后能不能再执棋都会有疑问。
内心纠结着这样的问题,秀哉不期然的想起了老师离去前说的话。
"秀哉,这样做,你可能会觉得我这个老头子有些残忍吧!"朴立恒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然而,诚熏所处的位置,就意味着他必须承担起这样的责任来!后天的对局,是韩国的唯一机会。我们,只有赌!什么都不知道,也就不会害怕。对于完全凌驾于自己之上的对手,知识只会增加困惑和恐惧而已。我不认为,诚熏有什么必要知道。"
"但是,这样的话,如果第三局还是……。那,诚熏他……。"
柔和的灯光下,朴立恒的脸终于显露出了冷酷的棱角:"即使再也不能执棋,即使围棋生涯就此结束,他也只能被蒙着眼睛丢上战场!他必须为了他背后的那群中坚的韩国棋士,挡住夏子常的攻击。这是身为第一人的义务!而如果,他就此倒下的话,那也只能说明,李诚熏,也不过如此!"

"前辈,这样给我指点的话,在夏子常九段那边,不会为难吗?"
李诚熏不怀好意的面孔,突然凑近,秀哉一惊,立刻回神。
看向恶作剧一样的后辈,他浅浅的笑:"即使如此,有些事情也还是不得不做的?"
"前辈,当我是义务和包袱吗?"有些不满,李诚熏撅着嘴,格外的孩子气。
李秀哉失笑:"哪里,怎么说,我也是韩国的棋手啊!至于说子常那里,"他顿了顿,低头抿嘴一笑:"他不会介意的。"
李诚熏,禁不住黯然。

"夏子常九段!"
背后有人叫他。夏子常回头,却发现并不是认识的人。
朴世承六段,世界大赛的常客,被称为是"官子皇帝",公认是李秀哉官子工夫的接班人。
只是,和自己并没有什么交集吧?
夏子常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仔细看了夏子常九段和李诚熏九段的两盘对局。夏子常九段下的,很了不起!"
这是对方的开场白。由于依旧没有表明来意,夏子常于是保持着沉默的微笑,等待他的继续。
"虽然朴老师和李秀哉九段并没有说什么,但是,我认为,夏子常九段应该是终于突破了自己的瓶颈,走入上升轨道了吧?在此,先恭喜了!"
"啊!哪里……。"
"但是,即使如此,夏九段难道不会觉得自己做的过分了吗?"客套过后,娃娃脸的青年立刻单刀直入了。微笑的表情,和气的语调,词锋却咄咄逼人。
"这……。"被这样干脆利落的直白攻击后,夏子常习惯性的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恕我直言,您的实力其实已经凌驾在诚熏之上了,想赢多少都可以了吧?那么,请您不要再用半目戏弄诚熏了好吗?就当是对于一个棋士的尊重!"
"失礼了!"说完自己想说的话,朴世承礼节周到的鞠了一躬,没有给夏子常任何反击的机会,他快步走开了。
留下目瞪口呆的夏子常九段,站在原地,愣愣的回想刚才的对话。

"世承,你刚才的话,失礼了啊!"在走廊的拐角处,朴世承遇见了朴立恒。
朴世承行礼,嘴紧紧的抿着,不做回答。
朴立恒于是叹息着拍拍他的肩膀:"有的时候,我宁愿你说的是事实。宁愿夏子常是在戏弄诚熏。然而,事实上……。"
他摇摇头,一脸郁结的走开了。
"朴老师,您是什么意思?"朴世承紧走两步,赶上前去。
"如果他是戏弄诚熏,至少证明,他心目中还有挂碍的事情。心中有了挂碍的人,总是会有弱点的……。"
低声慢慢的说着,两个人慢慢走远了。

另外一边,大受打击的夏子常九段,在很久以后才行尸走肉般,一脸呆滞的走回自己的房间。
罗卿郁正躺在床上,一边吃点心一边看电视。
夏子常坐在床边沉默了十五分钟,嘴里喃喃自语,颇有点鬼上身的架势。
罗卿郁朝天翻着白眼,完全懒得理他。
再十五分钟,夏子常的眼睛终于有了焦距。
他一把抓住罗卿郁的猪爪爪,急切的问:"是不是真的很过分啊?啊?小猪,常哥是不是真的做了很过分的事情啊?"
罗卿郁一巴掌拍开他的铁掌,揉着手腕,没好气的回答:"你抽什么风啊?什么过分啊?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你说啥啊?"
"就,就是那两盘棋嘛。因为一直都在想怎么样才能赢,所以都没有注意到别的事情。两个半目,对任何一个棋手来说都是很难堪的事情吧?我是不是真的很过分啊?"
罗卿郁眯了眯眼,终于把注意力从电视节目上转移了过来。
"怎么突然这么问?"他很和气的问。
因为过于和气了,所以夏子常九段的警觉雷达完全处于休眠状态,立刻滔滔不绝起来:"因因为,下棋的时候,一直很兴奋,觉得在那么强的对手手里赢下一局多么令人高兴,所以,完全都没有考虑到对方的心情啊!然后,今天遇见了朴世承六段,然后他和我说,我是在戏弄对手。虽然认真来说,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考量。但是能引得别人这样想,必然是因为我这样的做法有问题……嗷唔,小猪你干嘛!?"
面无表情的罗卿郁同学,现在正抓着一个枕头,劈头盖脸的痛殴夏子常。
可怜的被殴打人,左躲右闪,一肚子的莫名其妙"小猪,你你你,你干嘛!"
"出息了呀!居然还开始给对手做心灵鸡汤了是吧?才赢了两盘棋就自大了是吧?!"罗卿郁愤愤然,手下越发狠。
"我,我才没有!"夏子常被打得满屋子乱窜,抱着头申辩。
"你没有你抽的什么风?还难堪?!难堪他不会下得好一点啊?被姚老师那样狂胜50目就不难堪,被你胜半目就难堪?!谁家脑子秀逗了订的规矩啊?!自己技不如人还好意思难堪?!你能控制住局面,能半目胜,是你的本事,不服气自己上来殴啊!你摆你的架子追求你的完美,对方要是够强,利用这一点搞死你,你就是个笑话。对方会不会觉得你难堪?
切!半目胜怎么啦?不准啊!把应氏杯决赛当餐厅呢?还点菜呢!不准半目胜,必须屠龙胜。有没有搞错啊?切,输了的还有理了是吧?也就是看着你这猪头好欺负,你让他到姚老师面前叽歪一个试试?
你说说你,丢人不丢人!明明赢了棋,还被输棋的当傻子骂,居然还给我回来检讨!我今天打死你算了,省得丢人现眼!反正你拿了冠军,也只会切腹自裁,让人家不好意思了嘛……"
"小猪我我我我错了,你别打了行不行?!"


68 淡漠

当那个年轻人走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夏子常轻易的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杀气。
冰冷而激烈,如同刚刚出鞘的刀剑。
然而,很奇怪。
这样年轻昂扬的斗志,在他的内心却再也激不起一丝回应。
如同一口古井,照尽天下风景,却再无一丝波澜。
明净,安宁,甚至带著苦涩後淡淡的滋味,如同嚼著一片老参。
漫长的岁月里,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淬炼之後,夏子常以一种缓慢却坚持的步调,一步一顿,终於走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
然後,低头,他看见了不一样的风景。

如果是在十年之前步入这样的境界,以年少轻狂的少年心性,他也许会兴奋如狂。少年人的锐气被成功所激励,必然会激发出雄霸天下的王者之气。
那样,我们也许会看见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夏子常。
然而,他已不再是那个青涩而狂妄的少年。在流逝的岁月之河里,他锋锐的棱角被磨去,他以一种温柔而忍耐的姿势坚守著。不变的,惟那颗求道之心。
在这样的心境里,他以一种平静而感恩的态度,看到了前所未有的风景。
同时,在这一刻,他终於感受到了刻骨的孤独。
茫然四顾,从十五岁以来第一次,他的前方再也看不到那个一直追逐的背影。
四下里,一片虚空。
他的棋,变成了一个人的战斗。
这一刻起,他所能追求的,只剩下完美。
竭尽全力,以一种流水一样的姿态,追求出最美的棋局。

猜中了黑棋的李诚熏,选择了三连星的开局。
这样激烈而快速的行棋方式,李诚熏显然已经决定背水一战。
对此夏子常的应对可谓中规中矩,在占据了两个星位之後,他选择了挂角。
随後,在这个角部,两个人快速的交换了几手。
李诚熏放弃了将棋走厚,选择了快速进行的步调。
不过,如果就此论断他求胜心切沈不住气,未免就过於偏颇了。
因为,接下来的几手,分明本分又沈稳。
李诚熏克制住了自己的嗜杀之心,猎人一般不动声色的开始等待自己的机会。
然後,有趣的事情发生了。
正是一向温柔厚道的夏子常,出乎预料的拒绝了好战的李诚熏九段递出的橄榄枝。
白22,没有按照常规在左上守角。
相反,他挑衅一样的空投到了黑棋掌控的右边领域。
凌空打入!
这一轻佻之举,立即挑起了李诚熏九段最激烈的反击!
布局的方向,就此完全改变。

李诚熏选择了稳健而踏实的著法,坚决不肯让夏子常的白子就地成活。
对此,夏子常巧手一"点"。腾挪之外,还暗含了试探对方应手的意味。
对於这个试探,李诚熏应以"挡"。
他想先守住右下角再做计较。

这是很明智且正确的决断。
只是,事後看来,这手棋并非上佳。
他的防守未免薄弱。除此之外,还给夏子常留下了在边上捣鬼的余地。
他这一缓,夏子常几乎是立即脱先,著手整顿自己的下边阵地。
这样一来,李诚熏就有必要在进攻之前,先在右边多耗费一手棋。这在子效上,很是不利。
趁此机会,白棋轻盈的连续跳向了中腹。
至此,白棋的布局作战可以宣告成功。

李诚熏,会怎麽应对呢?
作为三国乱战的第一人,李诚熏的选择果然没有让观战的大家失望。
他选择了一系列自损实地的极端著法!
云子拍在棋枰之上,声音清脆。
微微颤动的云子,见证了年轻人的决心和信念。
他要强攻中央的白棋!
为此,他宁愿付出实地的代价。

白棋一长之後,黑棋瞬间一镇!
攻击,似乎就要开始了。
然而,夏子常分明另有想法。
就见白棋干脆利落的跳出,稳稳的占据了要津。
那里,是黑棋可以发动进攻的最好的一个点。
黑棋於是不得不自补一手。

"诚熏一直下得很被动啊!"观局室里,崔明基叹息了一声,摇摇头。
李秀哉低声回答:"虽然如此,但诚熏非常冷静,下得也很好。这一手,最大限度的减小了对方利用的可能……。"

以这一手为靠,黑棋开始从外围向中央的白子施加压力。
夏子常迎难而上,很稳健的在中央出头了。
於是,黑49,胜负手被放了出来。
李诚熏好战的风格以及嗜杀气质,在这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
此手一出,黑白双方同时面临了绝大的考验。

白50,大飞,果断抢占了好点。
所有看棋的人都兴奋起来──夏子常,主动应战了。
棋局,被导入到了复杂的中央对杀势态。
底下棋局的进行,其精彩程度也的确超越了观众的想象。

黑51,引狼入室!
绝对的有想象力,绝对的自负!
李诚熏,要强杀大龙。

夏子常在此顿了一下。
他眯著眼睛打量著棋枰,内心暗暗的赞叹:黑棋的这一手,看似狂悖。然而在这嗜血的面孔之下,已经不知不觉的给对手设下了陷阱。
这,就是李诚熏的过人之处。
以杀力闻名於世,然而在大开大合之间,其实往往有凶狠而诡异的小巧杀招隐藏其中。
就比如这一手小飞。乍一看,似乎是屠龙的序曲。
然而,若是因此紧张,为保稳妥的一粘的话,那麽白棋就上了大当。
黑棋一挡之後,就可以愉快的围空。那麽即使不杀这里的白棋,在实地上,黑棋也会重新夺回原本已经失去的优势。
原本言之凿凿的屠龙,於是变成了漂亮而实用的*。

略略沈吟了一下,夏子常非常精准的冲出。
黑棋,再无隙可乘,只好无可奈何的一挤。
至此,黑棋不但不大可能屠龙,自己打入的几子也是岌岌可危了。
然而,李诚熏毕竟是李诚熏。
黑59,跳起。
在救回中央两子的同时,兼顾守护了上边断点。
这是局部攻防中,最好的一手应手。李诚熏几乎想也没想的就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对於这个结果,夏子常并不是很意外。
他很沈稳的落下了自己的一子。
白60,治孤。
这里,是他早已瞄准好的要点。
这一子落下,李诚熏的脸色惨然而变。

69半目(下)


  深深吸一口气,李诚熏强迫自己在瞬间冷静下来。
  他是出鞘的利刃,冰冷、锐利。
  不染上敌人的鲜血,绝对不会撤回。
  以一种森冷的气势,他拍下了他的应手。
  黑61,夹!
  观战的朴立恒倒抽了一口冷气——何其凶狠,却又何其沉稳!
  李诚熏的棋,在什么时候开始融入了这样的气质呢?
  看了一眼身边坐得笔直的弟子,朴立恒低声一叹:"秀哉,诚熏他,开始成长了。作为前辈的你,也很高兴吧?"
  "啊……"李秀哉低声的应,视线并没有从屏幕上撤离。
  所有的人,连呼吸都已经下意识的降低,生怕一个不小心,影响到了屏幕中的两人。

  黑61,以一种惨烈的方式,开始了他的攻击。
  也只有这样的决绝,黑棋才有可能抓住瞬间即逝的一线机会,去破掉白棋的眼位。
  随着这一手落下,某种飘忽而不确定的东西,弥漫全盘。
  夏子常会怎样应对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人们看向那个一向温和得几乎有些软弱的青年。
  青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几乎是完全没有考虑一样,立刻选择了立下。
  接下来,黑棋严厉一断,理所当然。
  只是这样的理所当然却将棋局带向了李诚熏没有想象到的方向。他迎来了夏子常的妙手。
  白64,并!
  次序绝妙!
  这两手一出,刚刚还气势汹汹的黑棋,几乎是登时被白棋压顶,眼看着就要被封锁在天罗地网里。

  吸气声四下里响起,周围的年轻棋手们低声"嗡嗡"的讨论着,试图给李诚熏找出破解之道。
  只有李秀哉微微的皱起了眉头。
  他有些困惑:夏子常的应法,过于胸有成竹了。
  似乎,李诚熏不论如何应对,都在他的计算之内,完全没有任何的意外发生。
  这样的话……。
  耳边传来了崔明基的惊叫声,李秀哉心下一惊,慌忙看向屏幕。
  那里,李诚熏选择了立下。
  黑棋,成为愚形。

  "诚熏他,还是太着急了啊!"崔明基喃喃。
  朴世承怃然的点点头。
  "不,不是这样的。"凝神半晌后,秀哉低低的反对。
  看着后辈们不解的神情,他在棋枰上摆出了自己的变化。
  黑65如果李诚熏不下的话,那么下一手,夏子常的白棋必然会去抢占。
  而如果这里被白棋抢到的话,再下一手,白棋就有了打吃的手段,并借此,一举鲸吞此地的黑子。
  所以,李诚熏如果还想保持着自己的实力杀棋,那么只能自己主动把棋走成愚形。
  不得不如此……吗?
  崔明基和朴世承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看见了某种类似恐惧的情绪。
  第一次,对于夏子常这个人,他们开始有了"绵软"之外的认知。

  棋局,就这样进行下去。
  一片令人窒息的混乱砍杀里,夏子常奇兵突出!
  白70,挖!
  黑棋的断点,终于成为了李诚熏的致命伤。
  夏子常挖断黑棋之后,这一带的白棋便如龙归大海,再无一丝滞碍。
  李诚熏不得已,只得舍弃一边,选择从另一边打吃。
  夏子常倒也没有穷追猛打,一接之后安定了下方。
  得到了喘息机会的李诚熏于是拔掉一子,保住了中央阵地的暂时安稳。
  双方至此,达成了第一次妥协。

  接下来的行进中,实地落后的李诚熏的表现不负他三国第一人的称号。
  他的嗅觉异常敏锐,频频抢占要津,让夏子常的筹谋每每落空。
  更有甚者,在防守之余,只要有喘息的机会,他立刻会做出最为顽强的进攻!
  坚韧,坚忍,却又凶狠!
  和以往的那些摧枯拉朽的对杀相比,这一次的李诚熏步步维艰,隐约下风。然而,第一次,李诚熏的棋里,有了前所未有的韧性。

  中方观局室里,罗卿郁愣愣的看着棋局进行。
  良久,拍了拍王立浚的肩膀,有些难言的叹息。
  "小王,快点长大吧!"
  不然,你可能会再也追不上这个家伙了。
  回答他的,是王立浚冷冷的一哼。

  像是感觉到了这种韧性,夏子常明显加快了行棋的步调。
  白82,空投敌营。
  孤军深入到了那片茫茫的黑空中去,张牙舞爪,一副嚣张的姿态。

  对于如此明显的挑衅,一向嗜杀的李诚熏却停了下来,开始长考。
  崔明基和朴世承面面相觑,完全没有看出其中的奥妙。
  时间,就这样慢慢的过去。
  十五分钟后,李诚熏终于做出了他的选择。
  黑83,跳起迎击来犯之敌。

  "这一手,不会过于冒险吗?"崔明基有些不太赞成的样子。
  朴世承摇摇头:"诚熏真的是要在自己的空里开战吗?我总觉得他另有想法的样子。"
  凝眸,仔细的看着,李秀哉没有回答。
  这时,在屏幕上的夏子常,也停了下来。

  中方观局室里,罗卿郁笑了起来:"那小子,真是亡命徒啊!"
  "猪哥?"
  "哼!找死!真以为常哥会怕你啊!"没理一脸疑惑的王立浚,他得意洋洋的哼哼着,拍了一直很沉默的小曾一把:"去去去,别在这里装死人脸烦人,去买酒去!"
  "罗师兄,你,你是说?"
  "说什么说,赢下来了!"

  "不得不如此。"韩方观局室里,李秀哉淡淡的说着,口气里有着淡淡的苦涩:"诚熏,应该已经是做过大量的计算了。然而,以我的水准,我还是没有找到破解之道。诚熏,现在是不得不破釜沉舟的一赌了。"
  "您是说……?"
  "嗯,这一手棋的目的,本来就不是杀棋。看起来气势汹汹,其实是诱敌的骗招罢了。现在,就要看夏子常九段上不上当了。"
  "然而,如果不如此,就这样按着夏子常九段的步调走,诚熏几乎是毫无可能追上的。"

  屏幕上,夏子常的长考结束了。
  他选择了一挡。
  这一子落下,即使是隔着屏幕,也能轻易的看出李诚熏的身体骤然松弛下来。

  韩国观局室,李秀哉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好险!幸好……。"
  真的是好险。
  夏子常在反复的思考后,决定去挡住那粒诱敌之子。
  李诚熏,于是得到了一个再次将对局拖入乱战泥潭之中的机会。
  然而,如果夏子常稍微大胆一点,不挡而尖的话,下面一系列的顺序之后,白棋就会全盘处处皆活,而黑棋已然是个实地完全不够的模样。
  白棋,错过了一次速胜的机会。

  夏子常九段,在诚熏的凌厉气势下,漏算了吧?
  朴世承和崔明基擦掉各自头上的冷汗,在内心深处暗暗庆幸。
  朴立恒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诚熏,他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然而,我却有些难过。秀哉,你怎么看?"
  李秀哉摇摇头,没有回答。
  李诚熏的这一手诱敌之招,真正看准的,是夏子常的追求完美之心。
  所以,面对着这样的诱惑,夏子常根本放弃不了。
  所以,他只能放弃速胜的道路。

  中方观局室
  那手挡落下的第一秒,罗卿郁"蹭"的跳了起来。
  "刀呢?!刀呢?!"他怒吼着,熊熊怒火几乎要烧掉观局室的屋顶:"谁都不要拦我,我要去砍死那个混账!!!!!!!!!!!"
  慌得王立浚忙忙抱住他的腰就地打滚:"猪哥,冷静,冷静,冲动是魔鬼……。"
  "简直是混账!明明赢定了的棋,搞这种幺蛾子,他怎么还不去死啊啊啊啊啊……。"
  "那,那,那什么,常哥,可能是下昏了。那个,漏算……"
  "漏个头!"不提还好,这个话题一旦提出,罗卿郁几乎立刻想要挣脱桎梏冲进对局室砍死某个冥顽不灵的某个混账:"到了这个地步他会漏算才算见鬼!他刚才那手要是碰,我都还可以说他是漏算,那分明是中了对方的计!结果你看看这手挡,根本就是心知肚明对方想干啥,自己还凑上去配合的德行!他根本是嫌速胜那个顺序不好看!那么要求完美怎么不去死啊啊啊啊啊啊~~~~~~~"
  一口气怒吼完,罗小猪同学一把揪住王立浚同学的领子,另一只手"噼里啪啦"摆下一系列变化:"哪里不完美,你说哪里不完美?!啊?要他这么折腾我,你说你说你说啊!"
  眼看着可怜的师兄被人揪住领子用咆哮马教主的音量喊到奄奄一息,曾弦翔犹豫再三,终于决定开口救人。
  他怯生生的举手:"那个,全部落在下三路,是不太好看……。"
  静
  ……
  ……
  ……
  五分钟后,哥斯拉恐龙瞬间袭击了中方观局室。也正因为如此,对局室得以避免了血案的发生。

  在惨案发生的同时,李诚熏的黑棋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扑了上去。
  黑85,断!
  乱战,开始。
  全局局势再次进入到了迷雾般的复杂状态。

  中央的战斗只稍稍持续数手,两人有志一同的转向了右下角。
  在这里,夏子常以一种非常精巧的手段试图做出劫争来。
  只是,遗憾的是,李诚熏坚决不予以配合。
  就见他凌空一夹,极端巧妙的避过了对方的直线攻击。

  夏子常撇撇嘴,心下多多少少有些不满。
  然而,这种情况,明显在右下角折腾不出什么动静来了。
  李诚熏很冷静,判断非常准确。即使棋形难看,他也坚决不肯冒进。在自己优势的地方,绝对不给对方一线机会。
  这是李诚熏的策略。
  夏子常无奈之下只好折回到中腹。

  决斗的战场,最终还是只能是中腹大战。
  反复激烈的扭断之后,这场精彩的对局终于进入到了决胜负的阶段。
  夏子常的白棋如穿花抚柳一般,不断的腾挪,让人眼花缭乱如饮佳酿。
  李诚熏的黑棋则锋锐阴狠,杀气森然铺面。
  一边是风光旖旎,一边是血气滚滚。两厢交错之下,这场对杀看起来颇为有意思。

  与此同时,整个盘面极端错综复杂。一时之间,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黑棋步步为营,小心谨慎的补好自己的断点,以图和白棋在中央一战定江山。
  相应的,白棋频频抢占要津,抢先一步在中央动手。
  于是,这一场中腹大战,由夏子常引发。
  李诚熏一如既往的狠厉,计算精准,取舍之间极为精当。
  他刻意的在中央放弃了一些薄处,以此赢得宝贵的先手,高高跳起,将夏子常的狠辣进攻手段,扼杀在萌芽阶段。
  虽然被对方抢了先手,夏子常倒也并不是很在意
  他于是又跑到右下角去紧黑大龙的气口。
  李诚熏很是有些狼狈,几乎是跌跌撞撞的回防。
  虽然是出乎预料,李诚熏的应对并不坏。
  黑125,拐。
  他冷静的紧住了白龙的气,这样下去,如果不延气对杀的话,是白龙慢一气。

  对于这样的危机,夏子常却好像突然变迟钝了。
  他不再理会右下角,再次折回了中央战场。
  李诚熏愣住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样的好运气。
  在这样关键的对杀里,居然敢停一手棋。夏子常,下晕了吗?
  生怕对方后悔一样,他凶狠的把云子拍上棋枰,开始了他的屠龙大业。
  夏子常依然埋头不理,沉浸于自己的中央大业。
  中央的情势,依旧是一团浆糊,并没有因为他的经营能有任何的改变。
  相反,他的着法好像是典型的乱上添乱之举。

  情势,就这样微妙起来。
  刚刚还硝烟四起的战场,在一瞬间居然变得无比和谐。
  大家各自埋头经营,再不闻喊打喊杀之声。

  再数手之后,李诚熏眼看着就要屠龙。
  桌面之下的手,紧紧的握着。指甲几乎要掐入到肉里。
  我赢了,他想。
  不过过程如何惊险万状,他终是拿下了这一局,在韩国人最需要胜利的时候。
  他抬头,以一种锋利到傲慢的眼光,紧紧盯着他的对手。

  夏子常若无所觉,他慢吞吞的捻起了云子。
  微凉的云子,在他的手指间几乎发出光来。
  带着几乎是膜拜的心情,他慢慢的将手伸向了棋枰。
  白128,点入!
  ……
  ……
  ……

  甚至连李秀哉,在这一刻都愣住了。
  这一手点入,带着点天外飞仙的浪漫,却异常精确的点中了黑棋中央大块的唯一弱点。
  和前面的经营相呼应,李诚熏的中央,只怕再无一线生机。
  夏子常,以右下角作为代价,换来了在中央的这一场不动声色的围剿。

  李诚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然而,棋局上的局势,明明白白告诉他这一切的真实。
  要,投子吗?
  他咬咬牙,恨恨的对自己说,不要!我才不要!
  咬紧牙关,他按自己最初的设想,恶狠狠的对着右下角落下了最后一手。
  这就是李诚熏,即使明明知道对方是再无生路的陷阱,他也会以最大的能量冲击去,力图将陷阱踏破。
  不到最后,他绝对不认输。
  白大龙,于是被屠。
  作为交换,夏子常的下一手,提掉了李诚熏中央的黑大龙。
  一切,尘埃落定。

  这一局棋,真正的最后结束,是在数十手后。
  尽管胜负已分,双方还是一板一眼的收了官。
  最终点目结果,夏子常,胜,半目。


70 冰封


夏子常曾经以为自己会喊出声来,为著这些年所经历过的种种委屈。
他也曾以为自己会兴奋道泪流满面,为著这艰难跋涉後终於达到的目标。
然而,出乎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的预料,什麽都没有。

充塞在体内的巨大压力,在那一个瞬间,突然烟消云散,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让人怀疑它们是否真的存在过。
一种平静到了空白的情绪笼罩了他,淡漠的几乎是如同任何一个普通而平常的下午。
盼了那麽久的世界冠军,终於到手了。他本人,却好像突然没有了实在感。他的视线,穿越了现下的种种,飘忽的回忆起了那一次次的功亏一篑……。
一次次的惜败,一次次的耻辱,一次次的失望。
如同一圈又一圈的发条,将他捆绑到紧张的无法动弹。
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
他抬起头,看著那些来时的路。
云消雾散,当时种种的绝望忧伤,困惑压力,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当时汲汲营营的冠军,拿在手中,也没什麽大不了的。
只不过,多赢了几局棋,而已。
为什麽,没有早点领悟到这一点呢?
如果早点明白这一点,也许……。

他制止自己再想下去,无意的假设,只是浪费时间。
他心平气和的看著冲进来的记者,微微的笑:
"这局棋下得不够好。"
他这样说,平静自然,毫无自矜。
温和的笑颜,就这样借助著电路,在一个瞬间传遍了全世界。

韩国观局室里,一片寂静。
所有的韩国棋手心里,好像被厚厚的寒冰覆盖
每个人心里都这样偷偷的问自己:屏幕上的这个人,到底,有没有极限?每一次看似不可思议的杀招,都被他不动声色的引向了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每一次,看起来,都好像是刚刚好比对手多一点点力气而已。然而,当你真正增加十倍力气,却发现,他还是比你高出了那麽精确的一点点。
不多,半目而已。

中方观局室里,同样有了瞬间的沈默。接著,冲天的欢呼声骤然被引爆!
每个人都以最大的音量喊了起来,为著那个太过辛苦的青年。
命运之於他,未免太过刻薄。
而他,却一直保持了这样温暖的笑容。
林振玄在第一时间扭过头去。他不愿意任何人看见自己的失态。
他的孩子,那个一直微笑著坚持著的孩子,终於,登顶了。
在那麽多的泪水苦涩之後,他终於拿到了配得上他的那个荣誉。
一瞬间被骄傲和狂喜击中,然後犯上来了巨大的酸楚。
手心里,有人不动声色的塞过来一条手绢。
他抬头,身边的人眼神却并没有看他。清俊而锐利的脸上,有著竭力克制的高兴。姚景程一直看著屏幕,没有回头。
温暖却有著淡淡的不满,林振玄无法分辨自己的心绪。所以,他只好悄悄的擦去了自己眼角多余的液体,刻意的清著喉咙。
"这只是一个开始。"他粗粝的声音里,有著不难辨认的颤抖:"这是起点,而不是终点。从这里开始,狂奔吧,去拿到那些早该属於你的荣耀吧!去夺取所有你能夺取的东西,你构建属於你自己的世界……。"
他这样大声的说著,好像这样,这些话就可以穿过电路传递给屏幕上的那个孩子。

那孩子还是在微笑著。他向对手行礼之後,轻轻的对著记者们点点头:"这一局,我的运气很好。"
完全无视记者们奇怪的脸色,他笑著离开了大家的视线。
几分锺後,房门一响,新科的应氏杯冠军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
"林老师,我赢了。"
他端端正正的坐在林振玄面前,很平淡的叙述著这样一个事实。就好像他不是刚刚拿下围棋世界最大的一个奖杯。
被这平静所打动,所有的夸奖和贺喜,突然变得无比苍白。
所以林振玄只能微微的点头:"我看见了,辛苦你了。"
曾弦翔扭过头去,偷偷的哭了。
没有人注意到他,每个人都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在记者们散去後不久,朴立恒和李秀哉来到了对局室。
李诚熏,依然没有离去。
他还在复盘,试图给自己找到一条胜利之路。
朴立恒皱皱眉头,坐在了他的对面。
无声的复盘,就这样进行下去。
李秀哉一动不动的站在棋枰旁边,默默的观看。
很久很久以後,光线渐渐黯淡了。李诚熏终於丢下手中的云子,他大大的打了一个哈欠,笑著抬起头来。
看著这样的笑颜,不光朴立恒,连李秀哉都忍不住一愣。
李诚熏於是笑出声来:"什麽嘛!朴老师,前辈,难道你们认为我会被打击到一蹶不振吗?"
他笑著摇摇头,摆弄著手中的云子:"失败的确是一件讨厌的事情。但是,失败了就不敢再去赢棋的话,李诚熏也未免太没用了吧?!"
"有这样奇怪的对手在,前辈,我真的觉得很兴奋呢!居然用这样绵软的下法打败了我,这真是太有意思了不是吗?围棋,真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这样说著的青年,眼睛亮晶晶的,有著让人不敢逼视的神采。
秀哉於是微笑了,他低声回答:"的确,你永远不知道你会遇见什麽。"
只是,我并不同意你对夏子常九段的评价。这句话,他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因为,爽朗著笑著的年轻人突然压低声音,好像想要分享一个了不起的大秘密一样,带著某种神秘的表情对他们说:
"虽然是个下法一无是处的怪人。但是,前辈,我居然从这样的对局里发现了和以往不一样的东西呢!前辈,你相信吗?我居然又可以再往前看了!"

李秀哉和朴立恒对视了一眼,各自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叹息。
上天待诚熏,果然不薄。
在这样的惨败之後,居然丝毫没有影响信心。
甚至,在那之上,根本是在不知不觉里,李诚熏就突破了棋手上升到一定高度後必然会纠结期间的瓶颈。
夏子常的破茧,花费了将近十年。
而李诚熏,仅仅耗费了三局棋,和一个瞬间。
以後的棋坛,会是什麽样子呢?
年长的两个人开始有了热切的无尽期待。


71 悠闲
  第x届应氏杯,以一种过于戏剧性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不论胜利者或失败者,既然已经成为既成事实,大家心下反倒是安定了。之前那种有意无意的默默对峙气氛,不知不觉里消散了。
  彼此偶遇后,打招呼的笑容真诚程度直线上升。而因为记者团的逐渐离去,谨言慎行的拘谨也慢慢的融化了。比较相熟的棋手之间,已经开始勾肩搭背的开始叙旧。
  也有韩国日本的棋手,约上一两个作为东道主的中国棋手,大家兴冲冲的一起杀去购物。一时之间,一片和乐融融的景象,剑拔弩张的对峙,好像还在昨天。如今看来,却已恍然如梦。
  李诚熏甚至在韩国棋手里中间都不能算是好人缘的存在,所以,他自然不可能有善解人意的中国朋友。于是,纪念品购买大业,只能独自去完成了。
  上海是一个很大的城市。
  李诚熏同学一句中文都不会讲,而他的英文发音非常杯具。
  两个小时后,彻底晕头转向的李诚熏同学站到了李秀哉九段的房间门口,一脸的沮丧。
  他低着头,很明显十分为难。
  要不要敲门呢?为这种事情,麻烦前辈的话……
  可是,如果不去问,难道……?
  使劲甩甩头,把脑海里刚刚浮出的那个荒谬的可能性用力甩出去,李诚熏准备给自己做一轮心里建设。
  就在这个时候,门善解人意的打开了。
  李诚熏吓了一跳,后退一步,于是就看见了穿戴整齐的李秀哉。明显,是要出门的样子。
  "前辈,有事要出去吗?"看着李秀哉好奇的眼光,李诚熏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李秀哉含笑点点头:"嗯,和一个朋友约好了去喝酒。"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所谓的朋友是哪一只,李诚熏在内心撇了撇嘴,竭力压抑住内心的不悦,期期艾艾的开口:
  "那,那如果是这样的话,前辈,前辈,有件事,可不可以拜托你?"
  看着一反常态,扭扭捏捏起来的李诚熏,即使是李秀哉也忍不住好奇起来。
  "请问是什么事呢?"
  开口之前,李诚熏的脸反复红了三四次,最终,还是磕磕巴巴的把他的要求完完整整的说了出来。
  "总之,总之,就拜托您啦!因为美妍她,特意要求了的。所以……。"
  李秀哉眨了眨眼睛,好容易才明白了韩国第一人的请托。然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让自己不要放声大笑。
  "唔!"他故作严肃的冲青年人点点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明白了。我会尽力的。"
  铃声刚刚一响,门立刻被拉开了。
  "秀哉,先坐一下,我得把房间里的书收拾一下,放回到姚老师的房间去。"笑眯眯的夏子常把他拉了进来。
  小心的绕过地板上的一堆堆的书籍杂物,李秀哉坐到床头,转着眼珠看着夏子常跑来跑去的忙乎。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
  "罗卿郁六段呢?"
  "跑出去玩去啦!那几个坏小子,不添乱就是帮大忙啦!"
  "是去买纪念品了吧?比如零食什么的吧!"
  "怎么会?"夏子常手里忙乎着,有些不以为然的回答:"上海的那些点心啊,我全都会做。他们才不会浪费这个钱呢!"
  "说到这个,"李秀哉暗暗一笑,别有用心的问:"我们去江滩玩那天,你到底做了几个寿司饭盒啊?"
  "四个。怎么了?当时是担心单独拿给你吃太显眼嘛。不过后来也没用上,估计都被小猪他们几个自己吃掉了吧?"
  "果然如此!"李秀哉大笑起来,笑得抱着枕头在床上滚来滚去:"你麻烦大啦!"
  "诶?"
  "你家那个弟弟,拿你做的那个寿司去勾引我们诚熏来着。现在诚熏满世界在找那家寿司店,说是好吃,一定要带给父母和妹妹尝尝看。说是,要是找不到的话,哪怕拜托领队和中国的领队问呢!你比赛期间不务正业的事情,可是要曝光咯!"
  李秀哉嘻嘻的笑着,很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在。
  夏子常愣了一下,咕哝着:"怎么会这样啊……。"
  随后,又挠挠头,笑了起来:"那个,也还好吧!什么大事啊,我再做一份,秀哉你拿去给他好了。别说是我做的,省得他不好意思。"
  "哦?很用心嘛!"斜着眼睛看着眼前的烂好人,李秀哉的口气有点酸溜溜的:"我的份有没有?"
  "你要啊?"
  "为什么不要?!"李秀哉回答的理直气壮。
  一回生二回熟,酒店方面当然乐意给新科冠军面子。
  夏子常好脾气的和各位大厨一一合影之后,厨房就变成了这两人的控制领域。
  李秀哉负责斜靠着门口望风加说闲话,夏子常负责和面、蒸饭、拌馅、捏寿司、捏点心、烘焙等等等等。
  就见他手下如风,如魔法一般,原本四散在各处的原材料,在他那双巧手的挑弄之下,渐渐变成了变成了喷香的点心、漂亮的寿司、各色各类奇怪的小吃。
  李秀哉,自然是第一个品尝者。
  他捧着一个白瓷盘子,坐在门口,一边吃一边笑:"你还下什么棋啊,直接去参加国际烹调大赛吧,绝对比下棋拿的冠军多。"
  夏子常板着脸,没好气的拿勺子挥他:"少在那里说风凉话,吃东西还堵不住你的嘴!看清楚点心的形状!低糖的那个点心,你记清楚了,那是专门给爷爷奶奶的!"
  看着他气急败坏,李秀哉自然又是一阵大笑。
  撇了撇嘴,到底怕他呛到噎到,夏子常调了一杯奶茶重重放在他手边。
  "你啦!要不要老是这么小瞧我?我好歹冠军了,连句祝福的话都没有。"手下忙着活计,夏子常背对着门口的人,嘴里碎碎念着,有点愤愤不平。
  李秀哉顿了顿,放下了手中的点心。
  他轻轻的走到那个忙忙碌碌的人背后。拥抱一下,会怎么样呢?他问自己。
  他的背很宽,抱起来的话,会很有安全感吧?
  然而——
  笑着摇摇头,李秀哉只是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夏子常吓了一跳,几乎把手中的东西掉了一地。
  "你又吓我!不要悄无声息的走到别人背后啊……。"
  他弯腰,想要去处理这一地狼籍。却被眼前的人拉了起来,强制着和他对视。
  李秀哉的眼睛,是棕褐色的,有一些些的灰,带着一点点的柔软和湿润。
  被这样的眼神凝神注视,很容易就心慌起来。
  现在的夏子常,就是这样。
  他很轻易的出现了脸红和心跳加速的症状,却不知所以。
  所以,他只能讷讷的问:"怎么啦?秀哉?"
  李秀哉就这样定定的看着他,良久。
  "李秀哉九段,恭喜夏子常九段,终于拿到了世界冠军,而且留下了了不起的谱。"
  再开口,却是这样的贺词。
  夏子常微微愕然。
  随即,一笑:"夏子常九段谢谢李秀哉九段。这么多年,有你作为目标我才可以坚持下来。"
  然后,两个人相视而笑。
  许多的话,都再不用说。
  "子常,这次换你,要等我一下。"那天,最后说出这样话的李秀哉,带着满满的战意。他的眼睛自信,他的微笑明亮,再不复上一次的黯然。
  夏子常于是咧开嘴笑了:"那还用说?!亚军不是秀哉的话,冠军也会无聊起来吧?"
  "自大!"
  "实话!"
  那天最后做出的成果,每种东西都分作了三份,各自用褐色的草纸包好,再蒙上红色的方形蜡纸,很是惟妙惟肖。
  "你就和李诚熏九段说,这个是在城隍庙的某个摊位买的,一时也找不到到底是哪家了!"夏子常把大大的两个纸包递给李秀哉的时候这样说。
  李秀哉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为什么搞的你好像作贼一样啊?!"
  "你还说!"
  抱着两份点心的李秀哉和抱着一份点心的夏子常于是在一片糕点的香味中告别了。
  他们下次的相见,应该就在一个月后,东洋证券杯的赛场之上。
  这是一个繁忙的赛季。
  夏子常哼着小曲推开了房间的门,不出预料,罗卿郁王立浚曾弦翔三个人正围在床上打扑克。
  "别玩啦!你们啊,稍微也要上点心啊……。"夏子常无奈的摇摇头:"来吧,来吃东西吧!"
  王立浚欢呼一声,还没来得及抢,就被小猪抢了先。
  就见罗家小猪同学,左手一把抢过过饭盒丢给眼巴巴的小曾实地,右手抓起枕头恶狠狠的揍自家没用的师兄:"别人吃过边角废料就用来打发我们是吧?你当师弟都是叫花子吗?"
  没用的师兄于是在房间里做抱头鼠窜:"你你你,你冤枉好人!"
  "呸!"
  "罗师兄别打常哥啦,这儿好多你爱吃的海鲜点心啊!"
  下一刻,打人的家伙化作扑食的恶狼。
  房间里,瞬间就只剩下三个家伙吃东西的咀嚼声。每个人的腮帮子都撑得鼓鼓的,手下还要继续扩张领土。
  夏子常恨恨然的看着这三只小混蛋,心下到底意难平。
  "哼!满意了?"他揉着刚才被敲的很痛的脑袋,脸色不善的去掐某只猪的胖脸蛋
  "……好啦,算我冤枉你了。"这是猪不甘不愿的回答。
  "坏蛋!"
  "好啦好啦!常哥,大人不计小猪过,咱们回去就一周时间,还要折腾一下围甲呢!"打圆场的人,自然是王立浚。他吃的十分之高兴,于是愿意大方一把,援助一下自己的死对头。
  夏子常于是微微的笑了起来:"是啊,围甲啊!终于要开始了。我们,会有好多局的棋要下了!"


  第五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