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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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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狐之歌》作者:枕戈 (3/3)

盯着她,"你说什么?和欧阳婼并称元洛第一美人儿?叫什么名字?!"
  他气势惊人,眼中似乎燃烧着静静的火焰,璎珞有些害怕,"似乎,似乎是叫做玉,玉什么,也只是听说,父王,您……"
  杨天仪圆睁双目,"是不是叫做玉冬?"
  "啊,对,就是这个名字!"璎珞如释重负,"那病秧子也不知道是跟谁生的野种,也跟她姓,叫做玉冥——啊!"
  "啪"的一个巴掌,却是杨天仪出手打的,璎珞整个人呆住了,那一向最不正经、唯恐天下不乱的哥哥,这次死死地沉着脸,俊俏的娃娃脸露出了阴沉表情,看上去再也找不到一丝稚气,淡淡道:"璎珞,不要那么说话,什么野种?母亲出身下贱就叫做野种?那么你,是什么?"
  璎珞呆住了。
  "要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杨天仪转脸对着表情罕有地复杂的父亲,躬身道:"父王别生气,孩儿越俎代庖,已经教训过了璎珞。毕竟她还小,不太懂事,您……"
  略显忐忑地注视着父亲阴晴不定的神色,璎珞张了张嘴,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却不敢再像刚才那样肆无忌惮向他们哭诉。心中虽然害怕,却不甚服气,她母亲确实不是贵族,但父亲可是堂堂宁王,就算不能做个名副其实的郡主,但是宁王子嗣不多,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只有一人,父兄哪个不是疼她疼的像个小公主?
  "好,我们出去吧。"杨磊忽然叹了一口气,伸手抚抚璎珞被打的那一侧面颊,神色温柔地对女儿道:"回去敷一下,肿了,就不是父王漂亮的小璎珞。"
  她扁了扁嘴,又是一阵抽泣,杨天仪见缝插针,带着妹妹走了出去,紫樱站在外面,自然是听见了屋里的动静,也不敢说什么,带着自家小姐回去上药。
  杨天仪将送回去,和声安慰道:"小妹,以后那样的话,再也不要说。哥哥刚才下手重了,但是我不打你,父王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璎珞一边仰着脸让紫樱冷敷,一边扭着嘴角,珠泪涟涟地问道:"为什么?就因为骂那病秧子野种?他是什么人?父王这么袒护他?"
  "他……"杨天仪对于那件关于玉冬和自家父王以及上代皇帝的恩怨略知一二,却也不敢断定,只含糊道:"父王只是生气你出言无状,也没什么大事。好了,安下心好好睡觉,明天哥哥自会禀明父王,去向杨轩给求求情,怎么说,宁王的面子,他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他亲密地搂了下璎珞的肩膀,便走了出去。
  回去宁王暂居的那处鸣凤楼,杨天仪在外面顿住了脚步,只见苏叶正好从里面出来,他迎了上去,"你不在里面给父王轮值,出来作甚?"
  苏叶将他拉到处隐蔽的墙角,轻声问:"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和兄弟们回来的时候,王爷的脸色很不好看。"
  "是吗?"杨天仪急急问:"是生气的样子吗?"
  "也不是。"苏叶沉吟,"就是很阴沉。拿着一个小小的物事看了又看,拿东西看着像耳环。有怀念,有伤心的意思……"
  杨天仪抿着嘴唇,这次凑巧碰见这样的事,乐子可大了。他性喜欢找麻烦,但找到自家头上可不怎么有趣,苏叶是他向来视为兄长的对象,但这件事在没有证实之前,还真的不好对他开口。
  叫他怎么说,自己那可能的庶出弟弟,现在在这个邹王府和自己的小妹共侍夫,还夺了妹妹的恩宠,让自己的堂弟要下狠手把妹妹的孩子打掉?真是怎一个乱字得!
  他已经毫不犹豫地认为这个可能的"弟弟"给自己堂弟吹枕头风,怕妹妹有了孩子日后坐大,便先下手为强,趁杨轩心还在他身上的时候铲除可能潜在的威胁,只怕病秧子的外表,也是一个极好的保护色。
  这么一想,他心里恶感就起来了。
  见他眉目间神色郁郁,苏叶纳罕地望着他,"怎么也跟着郁闷起来?到底怎么?"
  向来充满活泼泼生气的丹凤眼蒙上了一层阴霾,杨天仪从来不是懂得隐藏表情的人,但是不愿意的谁也不能强迫他,只轻声道:"等我明天证实了,再告诉你吧。这么大的事,原本也不可能瞒着你。"
  苏叶疑惑,却也并不追问,只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小世子虽然并没有其父刚柔并济的厉害手段,却是一个耿直率真,充满活力的人,他倒是真心把他当做弟弟一样,同时也相信他就是自己未来的小主子,因此向对他有些纵容。
  却也就在这个时候,一阵莫名的感觉袭上心头。
  先是周围的气体似乎全都躁动了起来一样,朝着一个方向涌流过去,他的呼吸一顿,几乎喘不过气,杨天仪也有所感觉,但是似乎没有他那么难受,只扶着旁边的墙踉跄一下,苏叶却浑身一颤,整个人几乎就要坐倒下来,杨天仪见他样,连忙过去扶他,问道:"你怎么了?"
  苏叶哪里还说的上话?他腰间那把上古青铜大剑开始铿锵作响,那是他家祖先流传下来的宝器,从来厚重钝沉,除非棋逢对手,才会有所反应,否则,只会是一件死物,时不时让苏叶在对敌的时候吃些兵器上的闷亏。但它偶尔锋芒毕露的时候却神威惊人,再加上又是祖传的宝贝,因此苏叶从不离身。
  此刻它在剑鞘中那般狂热躁动,像是有极其强悍的兵器在旁边煽动它的血性一样,撞击得剑鞘发出沉闷的声响,杨仪身后背着的长剑也是个宝器,这时也发出清冽的长吟,整个院落中驻守的他们宁王府的那些或是巡视、或是大宴归来、或是护卫轮值的骑士们,都同时发现他们身上带着的长刀、朴刀、长剑、大剑、甚至是弓箭,都开始不安分地躁动起来,那声音汇在处,十分惊人。
  苏叶发现,他们中有几个武技高超的骑士像是窒息一样从马上狼狈跌落,按着胸口半晌说不出话来,和自己的情况一样。那狂涌而去的气体似乎带走他们部分元气,越是修为高深,就越是感到不适。而相反,越是内力浅薄的人,越是没有受什么影响。
  院落中一阵小小的慌乱,好在过了一会儿,那种身边的灵气被疯狂吸取的感觉弱了下来,只是大剑越发兴奋,仿佛就要裂鞘而出,苏叶深深呼吸,按着自己躁动的佩剑安抚片刻,待它稍微平静下来,才闷着头直奔屋内,一边喊道"王爷恕罪",一边掀开帘子大步走了进去,一下子屈膝半跪在地,压抑不住心头的惊叹和兴奋交织的情绪,朗声对宁王大声道:"王爷!神器出世!"
  杨磊表情虽是沉着,但掩不去眼中那股骤然升起来的狂热火光,一下子直起了身体,将手中把玩的那枚耳环收入袖口,大步在屋里踱了几步,才道:"此行不虚!苏叶,把玉竹心叫过来,该是他出场的时候了!"

第二十九章 神器(上)

  地龙烧的温热的室内,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毡,浓郁的药香飘拂而过,床上的人纤瘦的身体仿佛就要没入那云朵样的被褥之中样,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下巴尖削,嘴唇却抹诡异的嫣红,衬着那雪白肌理,看上去却有一种奇异至极的美感。
  那人儿看上去也不过是个稚龄少年,年纪最多不会超过15岁的样子,一双弯弯长长的眉毛却紧紧揪起来,薄薄的眼皮下眼珠子剧烈地转动着,像是做着什么长眠难醒的连连噩梦,鼻翼翕张着,凌乱的吐息时不时吹拂而出,那浓密的长长睫毛像是蝶翼样,抖动的样子有种别样的凄沧感,仿佛马上就要振翅而去。
  他忽然大力地惊喘声,猛地睁开眼睛,只见那双诡异的眼珠子竟然变成澄澈明亮的琥珀色,直直地注视着屋顶的大梁,一瞬不瞬的样子十分怪异。
  端着饭菜轻手轻脚走进来的绯秋,第一时间看见那双美丽至极,也诡异至极的眼睛,不禁惊呼声,手上托盘跌落尘埃,"啪"的好大一声,趴在少年身边熟睡的杨轩立刻腾地惊醒,那双圆睁的琥珀色眼眸自然也映入他的眼帘。
  那琥珀色极其纯粹,像是凝固的火焰,又像是熔铸的黄金,美得叫人心惊,也诡谲得让人害怕。那样吸走人魂魄般纯粹的颜色,杨轩从未见过,他第眼只觉得那是双美得不类凡俗的死物,之后便惊觉自己渐渐被吸入那色彩的漩涡,几乎再出不来。
  灵觉从眉心蓦地一亮,杨轩回过神来,背后的绯秋早已陷入迷乱,动不动地紧紧盯视那双眼睛,他大喝一声"咄",女孩儿才清醒,却双脚一软,跪倒在地。
  杨轩压抑着心头的恐慌,伸出一手指他泥丸宫,却惊讶地发觉自己注入的真气犹如泥牛入海,再不复返。
  徐道子却慢慢闭上那双色彩奇异的眼睛,嘴里轻轻喘息,不停地在重复着两个字。
  杨轩记得他昏迷之前念的也是两个字,凝神去听,却是一直在重复着"轩河"这个词。
  轩河……轩河……
  杨轩只觉得在哪里听过这个词,是人名么?听上去,根本不可能是地名。
  他心里不知道翻搅着什么滋味,人生死攸关,昏迷未醒,却一直紧紧挂在心头,甚至梦呓的时候都难以忘怀的名字,对于徐道子来,这个名叫轩河的人,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他握着徐道子带着凉意的手掌,将那纤细冰冷的手指放在唇边,落下一个个羽毛般柔和的轻吻,时不时呵着气,只希望他能够暖些,再暖些,只希望自己的温度能够以这样的方式,传递到他的心中,让他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人在等待着他醒过来。
  徐道子紧闭的双眼又是阵颤抖,之后再次睁开,已经是正常的眸色,黝黑的眸子带着湿漉漉的茫然,转动几圈,映入眼帘的是握着他的手贴住面颊,一脸关切地注视着他的青年。
  他大约没怎么休息,脸上带着几分憔悴,原本忧心忡忡的双眼看见他醒来之后,便慢慢亮起来,那露骨明白至极的温柔色彩,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内伤初愈苏醒过来,心底还有几分茫然凄惶的徐道子下子击中,就在那瞬间,徐道子又是想要掉泪,又是想要微笑,他嘴角微微牵动,最后化作一个温柔的表情,哑声道:"五郎……去睡觉。"
  杨轩看也不看勉力站起收拾地洒的饭菜的绯秋,深深注视着少年带着关切的目光,俯身在他唇上落下吻,之后微微叹息将人半抱在怀里,柔声问:"你感觉怎么样?"
  徐道子身上并没有什么外伤,而经过九阴真元那阵疯狂地吸纳地元气,他的五脏六腑原本受过的切内伤,也都不药自愈,堪称因祸得福。虽觉得五郎如此着紧自己,令他又是不好意思又是想多享受会儿,但是扮虚弱去撒娇的事情徐道子从来不可能做,也无法想象要对五郎么做,因此他如实地道:"嗯,都好了,我没有事。"
  "真的?"杨轩稍稍松开他,手上的力道直是轻轻的,就怕把他哪里碰疼,仔细上下端详阵,似乎要用眼神将他从里到外穿透似的,看得那样仔细和小心翼翼,生怕漏哪里般,徐道子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眼睫毛,却望见杨轩肩头处处血污,惊声:"对了,你肩膀受伤了!"
  杨轩这回确认了之后安心不少,面上也有笑意,手托住徐道子腿弯,手将他用厚厚被褥包裹起来,连着棉被同抱到自己腿上,像是要将他嵌到自己怀中一样,低着头,把鼻子埋到他的肩窝,深深呼吸了几下,才道:"小伤口,没事。"
  "真的没事?"徐道子情知是那时五郎为救自己,情急之下根本无暇自保,才会受的伤,他扭动几下,就要从被被子裹得紧紧的空间内抽出手来查看五郎的伤势,却抬头看见对方专注地注视着自己举动的目光,那不再矫饰的眼神,令徐道子忽然福至心灵,五郎他……
  ……是不是,也……
  也……喜欢……喜欢我……?
  光是想到个可能,徐道子都觉得浑身燥热得像是有把大火在燃烧,甚至连呼吸都觉得不自然起来,更不要他现在就坐在人家腿上,舒舒服服窝在人家怀里……实在……实在……
  光是用念头想五郎"喜欢"自己,徐道子都觉得面上要喷出血来,心脏砰砰直跳,他心里叫苦不迭,想他老道多少年来潜心问道不问世事,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如同止水般宁静无谓的心境却是鲜有波动。偏生重新附上小狐狸的身体之后,渐渐被这小子所吸引,颗心到现在竟被他屡屡牵动,算是尝够凡人所受的那情爱之苦。
  可是,不对……不对。
  若五郎喜欢自己,他总觉得有些地方是不对的。
  这个不对的地方到底在哪,徐道子觉得自己几乎要想破头,也得不出个所以然,索性不再费个脑筋。
  这时,却听五郎踌躇的声音响起:"师父。"
  徐道子隐隐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似的,皱着眉毛躺在杨轩怀中,边尝试着再进行次内视,边心不在焉地应声:"唔?"
  "嗯,"杨轩将他要抬起的头按在自己怀里,似乎不愿意让他望见自己表情,好半晌,才慢慢道:"你……'轩河'是谁?"
  徐道子一愣。
  他终于知道自己到底忘了什么——他昏迷之时,一直感觉得到有一件东西,似乎被什么唤醒似的,一直在躁动不已的同时,以极其热切的感情呼唤着自己。那是异样怀念的亲密和一体的感觉,那是久违的蠢蠢欲动的……
  ……他的轩河……!对了……还有虎儿……
  他蓦然坐起,挣开杨轩的环抱,披着被子跳下地,杨轩眼明手快拉住他,冷声道:"你不想说吗?"
  "不是……"徐道子这回是真的急了,叠声道:"是……哎呀,虎儿,虎儿还在后山那里——"
  "你那只猫?"杨轩见他那么着紧,便不再追问,只是情绪还是不怎么好:"他自己回来。刚吃饱了,在外面那个厢房睡着了,你不放心的话,一会儿可以去看看。"
  话音刚落,将他又抱起来,回却是放上床,杨轩头也不回地道:"既然拿饭菜来,就放在桌上。"
  却是又去膳房领热菜热汤,却一直在门外徘徊,生怕打扰自家公子和主子爷亲密好时光的绯秋,听他传唤,自然是忙不迭地走进来,一边轻手轻脚放置食具的同时,一边偷眼觑向那边,主子爷冷着张有些疲惫的俊脸,正在小心翼翼给家公子套着厚厚的足衣,那股温柔劲儿,和脸色截然不同。
  绯秋斜着眼睛窥视,公子却一副讷讷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看起来气色比昏迷的时候好多——从这个方向看过去,怎么觉得公子好漂亮——呸呸,公子刚醒,自己怎么尽想些乱七八糟的?
  绯秋轻声道:"膳房给了肉松粥,还有江厨子特地做的桂花蛋羹,另外还有公子喜欢的荷叶蒸鱼、杏仁甜豆腐,现在正热乎着,爷,您看公子是不是该用膳?"
  打破僵局,却没人接的话茬,绯秋正忐忑,只听徐道子肚子很明显地"咕咕"叫了起来,他咽着口水,眼巴巴瞅着那些卖相精美的食物,不敢说话。
  杨轩帮他弄好,站起身来,拿起雪风裘衣将他包住,有些粗声粗气地道:"饿了就过来,没人不让你吃。"
  徐道子如蒙大赦,朝绯秋使了个感激的眼色,就在同一时间,另一阵刺耳的"咕咕"声,从另一人肚子里传来……
  绯秋再也不敢逗留,朝公子投去关切的瞥,便行礼退出去,将空间留给两人。
  徐道子清清喉咙,嘴里并没有干渴的感觉,想也知道那人肯定守着他、照顾他,根本没有顾及到自己,才会闹成副德行。徐道子顿了一下,轻轻抓住杨轩的手掌,"一起吃吧?一起吃,我慢慢告诉你。"
  杨轩这才挪动脚步,却也不愿意放开徐道子,搂着他的腰坐定,却是捧起一碗棕色的古怪药汁,无言地往徐道子面前一放。

  徐道子苦着脸,这药他知道是干吗用的,每三天就被大夫陈秋逼迫着喝一碗,滋味儿够可以的,想他"前世"什么都不怕,就最是惧怕那苦药的滋味儿,修仙之后他最满意的是,体质渐渐变得百病不侵,自然可以离那些药远远的。
  只是他现在体质却是不行,肚子里又多了那么个额外的小家伙……
  "不过是安胎药……"徐道子给自己打气,捧起来一饮而尽。
  他那苦的简直要滴出水来的表情看得杨轩黑漆漆的脸色也不禁露出一丝笑意,须臾却又冷漠下来,拿起勺子先给他舀小半碗桂花蛋羹,东西是甜的,正好解解那苦味。
  徐道子感激的望了他一眼,低头拿着勺子呼噜呼噜起来,不过才一晚时间,肚子里的小东西却似乎饿好久方才久旱逢甘霖样,兴奋地动弹了几下,徐道子哭笑不得,伸手轻轻安抚片刻,略带些歉意,他也就在这时,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已经不是一个人。
  他失去从前可以肆意行事的能力,他现在没有本钱,也没有资格将一个还未降临人世的孩子拖入自己的扭曲命运之中,至少,他要保证他能安然降生,至少,他要确保他能够有一个安逸幸福的人生,不要像自己一样,颠沛流离死无全尸,最终,侥幸借尸还魂之后,还注定要踏上不是手刃仇人,就是被仇人屠戮的注定好的结局。
  似乎感觉到他温柔的爱意,动弹不已的小手小脚安静下来,徐道子足足咽下了两碗蛋羹,接过杨轩递给他的热粥,抬眼望他,"你怎么不吃?"
  "我……不饿。"杨轩见他还是死死盯着自己,无奈,才也给自己舀了半碗粥,又在对方灼灼目光下咽进嘴里,放下碗,徐道子瞪着他,不满道:"五郎,你什么时候食量变得跟女孩儿一样?我从前没有跟你说过么,男孩子,不要吃的那么少,万一以后长不高……"
  "我已经'长高'了。"杨轩淡淡地道,徐道子一噎,确实,眼前的青年生的修长高挑,反倒是他这个身体,身高不出众也就算了,还货真价实处于成长期,才是应该被教训的那个。
  是啊……他已经,长大了。
  徐道子心里浮上了浅浅的失落,抿着嘴唇,大口大口喝着热粥,却听杨轩用冷静的声音发问:"你还没有回答我。"
  徐道子简短地道:"轩河,是我的'命器'。你应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给出的答案如此简洁明,杨轩也不禁一愣。
  命器,他自然知道那是什么,世间武器分为上中下三等,下等就是匠器,普通工匠锻造,顶多是锋利,没什么好的。中等是利器,不仅做工优良,而且使用方便,若是武技过人之辈,利器足以横扫片。上等是宝器,不仅必须得出自堪称大师级的锻造师之手,而且必须要有能和主人形成血契的灵气,是可遇不可求的逸品。整个离朝,就杨轩所知,不过存在那么不到十个宝器,都是上古流传下来的物品。
  至于命器,则是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和仙器几乎可以并驾齐驱的梦幻级武器,不仅必须使用极为罕见的材质制作,而且在冶炼过程中必须要有修真者愿意舍身祭炉,最后才能炼出附着浓郁灵气的成品,但还不能称得上是命器,顶多是顶尖的宝器罢了。
  所谓命器,就是超脱于三个等级之上的,还要能够自行择主、拥有傲气的宝器。是确认主人之后,和主人缔结"同生契",最后能够在主人手里收放自如呼唤随心,并且和主人血脉相连,使用的时候甚至能够令主人发挥出极其可怕的潜力,当然自身杀伤力也极度强悍变态的终极武器。
  他小的时候从未看见徐道子使用过武器,原来,他竟是命器持有者。
  杨轩涌起震惊而又释然的情绪,知道那并不是人名,他何止是松了一口气?
  正要安心接着再喝热粥,哄哄徐道子开心,却冷不防听见徐道子道:"五郎,既然有了,就让她生下来罢。"
  杨轩一口粥还未咽下,就生生呛在喉咙里,脸色一下子发青了起来,徐道子忙给他递水拍背,很是折腾一阵。
  正不可开交,一个故作苍老的声音带着调侃的味道响起:"小轩啊,你这回可是找了个乖巧大度本事的媳妇儿,出息了啊。"


第三十章 神器(中)

  徐道子浑身一僵,这人好高的修为,刚才以他这个身体狐族特有的灵觉,竟一丝一毫也无法察觉到屋子里竟还有第三个人的存在。而当这人出声话的时候,一股浓郁得近乎实体的灵气也笼罩着整个房间,一束神光如电扫过,徐道子竟打了个寒噤,他才深刻地感觉到自己体内似乎已经变得空空如也,一丝巫力也无法在筋脉中找到。
  高手!
  修真高手!
  修为境界和他"前世"不相伯仲的大乘期高手!
  徐道子身体发硬了,离他最近的杨轩自然也感觉到,以为他是不自在,才抬头无奈道:"金爷爷,您好歹打个招呼再进来成不成?"
  徐道子抬眼看去,半空中却是突兀地出现一个发须皆白的……老头子?
  不……除了发色和眉毛洁白如雪,那五官倒是看上去不过二十许人,不仅年轻,而且生的十分俊雅,通体的黑色长袍看上去反而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只是一双眼睛却是眸色怪异,看上去虽是黑色,却时不时闪动着赤红的光芒,若有若无的灵气在他周身像是水汽一样萦绕流转,嘴唇生的很薄,挂着一丝诡谲而带着些许邪气的笑意。
  徐道子暗自打了个寒战,刚才大约就是人用目光扫他眼,大约将他浑身有几根汗毛都看的一清二楚。他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自己的巫力再次销声匿迹,否则,绝对会被人看出来他是练巫者。
  这人绝对是个正道修真,虽然好像个性并不像般正道那样古板保守,但是,不管怎么样,在这些见到练巫者和妖族便喊打喊杀的正道修真面前,徐道子可不敢赌那丝毫的可能性,绝对的实力差距就在眼前,对方要弄死他,绝对不比弄死只蚂蚁要困难多少。
  而且那人似乎开始就心存试探,故意将自身的气势放射出来,否则徐道子与他实力差距云泥之别,根本不可能看出他到底是处于什么水平线。
  见徐道子毫无反应,从刚才的那眼也看不出异样,那个被杨轩称为"金爷爷"的男子轻飘飘落到地上,动作虽然不大,但是一根发丝都没有动弹。
  他轻轻地一步,就来到徐道子和杨轩身边,老实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大大咧咧拿起那盅肉松粥,一仰脖子,就淅沥呼噜喝了个痛快,徐道子眼睛都要瞪出来了,眼巴巴望着。
  这粥是五郎府里那个厨子的拿手本事,肉松软而不腻,米粒粘稠清香,用上好的肉汤做底,文火要至少熬上两个时辰才会有的好滋味。其间更是撒上甜脆的虾米和喷香的油炸小面块儿佐味,他都没舍得吃那么快,一眨眼,已经便宜了别人。
  正在哀叹,那人已经风驰电掣般喝完了放下,一道有趣探究的目光对上徐道子的双眼,登时徐道子又一阵地心虚,垂下头去乖乖地吃着五郎给他夹的鱼肉。
  "嗯,小轩,现在知道金爷爷的好处?"那男子似笑非笑,舌头砸吧砸吧,又老实不客气地将整盘荷叶蒸鱼挪到自己面前大快朵颐,"先前你不是还让陈秋那娃娃叫他上面那个'老不死'的过来?"
  杨轩知道这个老妖怪的性子,最是不服老,又是孩童个性。他气定神闲地哄骗道:"哪来的事?必是那陈秋记恨金爷爷您相貌比他要年轻过人不知多少倍,嫉妒之下,把我的话扭曲了。我是说,让他把金爷爷请过来,可能一时情急,他不小心把心里记恨的话说出口,却是害我背了黑锅。"
  他这话说的对方嘎嘎直乐,开心之余,手上筷子更是疾风一样,眨眼间将那盘蒸鱼也吃了个干净,徐道子眼泪都要下来,奈何他抢也抢不过,只能干瞪眼。
  杨轩自然注意到,连忙对着外面喊声:"绯秋,去膳房再拿些饭菜,加个人的份儿,不,加五个人……十个人的份儿吧。昨晚大宴宁王,似乎还有好几头烤乳猪,一并拿过来。"
  绯秋在外面听得惊疑不定,公子刚醒,胃口就那么大?还要求吃那样油腻的烤乳猪?
  虽然心里犯嘀咕,还是不敢怠慢地领命而去。却不知道,那几头烤乳猪是杨轩拿来搪塞这位金爷爷的,省的他和自己情人争夺,徐道子眼巴巴的样子,看得他又是好笑,又是好不心疼。
  听得他加菜的内容,那金爷爷哈哈笑道:"小轩,还是你懂得金爷爷的心思。哦,对了,你媳妇儿可是比之前的那些要有肚量得多,你看看,他可是真心诚意地要不要下狠手拿掉那娃娃的孩子,不像你那个侧妃,满面的笑容,肚子的不情不愿,装模作样得都看不下去啦。"
  杨轩太阳穴又开始发疼起来,他好不容易将话题岔开去,怎么兜兜转转又回到上面来?
  徐道子刚才那一番话是不是虚情假意,他自然是一清二楚。当初璎珞要哭诉的时候,他暗地里动手脚让没办法在徐道子面前些不该的话,好不容易遮掩过去,正要陈秋私底下拿药过去逼她喝了,断了这件事,却被那宁王又斜插了一杠,这下子,要怎么收场?
  徐道子微怔,片刻,抿着嘴唇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笑意:"五郎这么大的人了,一个儿子都没有也不过去。再说,莫杀生有违和,那可是亲生骨肉,又怎么下得了手?"
  "一个儿子也没有?这话说不过去。"那金爷爷摇摇头,忽然露出狡黠微笑:"小狐狸,你腹中这个,便是一个儿子。
又为何给自己孩子多留下这么一个竞争对手,他日更是一个巨大的后患,来威胁本该是唯世子人选的儿子?"
  徐道子一怔,自己这个孩子是个儿子?
  他倒是心里多少察觉得到是个小子,喃喃道:"果然是儿子?"
  这才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徐道子摇头道:"世子不世子,这个原也没放在心上。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再怎么不知晓人情世故,还是没办法坐视他就这么被生父扼杀在母亲的腹中。"
  他心底却是开始嘲笑自己的虚伪,"上天有好生之德",之前他不也曾经意图"谋杀"自己的亲子么,这句话,就属他最没有资格。但他却也是真心诚意地希望五郎能够开枝散叶,如果已经有了,又何必做的这么绝呢?
  在悬崖边,五郎那声撕心裂肺的叫喊,他并不是傻瓜,听不出那其中包含着深深的情意;他也更不是冷血动物,不会不知道五郎那么害怕的原因,正是他先前将他毫不留情抛下的后患。
  徐道子喝着残存的甜豆腐,虽然尝不出其中甜蜜滋味,但是脸上笑意却也并非作伪:"不要为一己私心决定一条性命的去留,我还是就这一句话。"
  那金爷爷放下筷子,神光凛凛的眼睛深深注视着他,似乎觉得他说出这话十分不可思议,只见他挠着下巴,忽然自介绍道:"我是赤金子,娃娃,也和小轩一样,管我叫金爷爷吧。"
  徐道子一愣,赤金子?似乎在哪里听过。毕竟在修真界,大乘期那可是只脚踏在飞升门槛的超强实力派人物,根本就是凤毛麟角。他那时不问世事,逍遥各处名山大川,偶有争斗,也都是别人挑起争端,基本上,徐道子对于所谓下大势或者门派纷争或者高手几何,都是并不关心的。
  只是,赤金子……这个名字,到底是在哪里听过呢……
  只见赤金子很是沉重地拍几下杨轩的肩膀,大有同情的味道:"小轩,媳妇,你也太大度。"
  杨轩脸色阴晴不定,这时候绯春绯秋两人带着众侍鱼贯而入,光是上菜,股阵仗都十分壮观气派,那原本的小圆桌也撤下去,换个巨大的青石桌子,打磨得油光水滑,铺着缎子桌布,却是冷伯阳和吴旭做苦力搬进来。众人虽然好奇房内怎么多了一个形容诡异的年轻人,但是观主子爷面色不太好看,哪里又敢多看一眼,布置好东西就轻手轻脚告退。
  徐道子却没有注意他的表情,只在心里逼迫自己不要多想那小姑娘璎珞的事情,于情于理,认真说起来,他才是那个横插杠的后来人士,如果连人家的孩子都要祸害——而且那也是五郎的孩子——那就不仅没有道理,而且没有理,一个不好,说不定还会成为他日后的心魔。
  杨轩一言不发,赤金子却是没心没肺声欢呼,扑向那热腾腾烤的金黄的小乳猪,手口并用,撕拉撕拉吃起来。
  徐道子就有些委屈,现在孩子的事情不是圆满解决么,他都没有怎么样,怎么五郎倒是副谁欠他积年老账般的表情——起来,他最近表情越来越明显——那到底自己怎么做,他才会满意?
  忽然杨轩将筷子啪地声放下,那极其坚硬的青石桌面,足足被他放下的木制筷子嵌入至少有两寸深,仿佛那桌子是豆腐块样,别的地方却是完好无缺,甚至连那薄薄桌布,也丝毫无损。
  徐道子唬跳,呆呆望过去,对方却再也不看他,拿起旁边侍们备好的丝巾慢条斯理擦擦嘴角,对赤金子微笑道:"金爷爷,吧,您又回来里,到底怎么回事?"
  赤金子嘴里大啖鲜美的脆皮,含糊道:"唔,神器,那个,唔,昨晚……那剑鞘所配的剑刃出世……"
  杨轩昨晚直守着徐道子,并未感觉到任何异状,听他个消息,眼神下子暗沉下来:"金爷爷知道在哪里吗?"

  "哈哈!"咽下口肉,赤金子大笑起来:"可是神器,就算出世,那也是择主之物。命中与它有缘,它自然会出现在面前,其他机缘就不可强求。不过,剑刃出世,多少会给剑鞘带来影响。昨晚结界已经有些松动,不去看看?"
  徐道子直茫然地听着,听赤金子话,显然剑鞘已经在五郎手里,而配对的剑刃昨晚出世——而,和他昨晚忽然突兀地感觉到轩河的呼唤,两者之间又有什么联系呢?……
  听"结界松动",杨轩的表情也微微变幻,他站起身来,原地踱两步,忽然朝赤金子躬身礼,"既如此,少不得走趟。"
  完,他不着痕迹看徐道子发呆的表情眼,赤金子眼珠咕噜咕噜转,嬉笑着大包大揽道:"有金爷爷在,管保妻儿平安。去吧,只是小心,不要泄露机就行。"
  杨轩总觉得他话中有话,一时却来呆不下去,二来无心多加咀嚼玩味,身形移动,整个人就凭空在房内销声匿迹。
  是他第次肆无忌惮在徐道子面前使用属于修真者的行动方式,徐道子又是怔,才醒过味儿,赤金子刚才那句"妻儿平安",莫不是在指他和他腹中胎儿?
  徐道子觉得面皮阵燥热,心里却又是阵烦乱,他没来由地肯定,杨轩要去的地方,他知道定不会感到愉快。
  不懂得掩饰脸色的徐道子,很明显地表情阴霾,紧皱眉毛地口口喝着汤,赤金子在旁边风卷残云,一边劝解:"你放宽心,现在体质已经没有什么问题。吃饱就睡觉,好好休息,不然,神器出世,可有的忙的。"
  徐道子一口汤险些咽不下去,放下勺子,瞪眼看他:"我……"
  "金爷爷什么都不知道。"赤金子"赤诚"地念叨这么一句,忽然又道:"轩河,那可是上古神器。娃娃,你身上,叫费解的地方,真不是一处两处啊。"
  那双火焰般的眸子注视之下,徐道子再大的负面情绪也真的只能化作三声心虚的干笑,沉默。
  片刻,吃饱喝足困意涌上,他揉揉眼睛,赤金子伸手摸摸他头顶,出奇地不再插科打诨,神情和蔼地道:"睡吧。睡醒,金爷爷带你去个好地方。"
  始终还是不习惯以后辈的身份示人,但是徐道子却感觉得到对方的清澈的善意,他丝毫没有防范之心地头,趴在床上,下子就睡着。
  赤金子边啃着那只巨大的羊腿,边看向窗外,眼中红光阵闪动,嘿嘿笑起来:"宁王个小兔崽子,又带那娃娃过来耍什么花枪?莫非真认为邹王府无人?"
  他冷笑了一阵,将那粗壮的腿骨在口中卡擦下利落地咬断,咯吱咯吱嚼成碎片,顺手将油腻在青蓝色缎子桌布上擦擦,叫声:"小狼崽子!"
  像是黑色的迷雾凭空聚拢而慢慢形成的个人,浑身黑色甲胄,紫色瞳孔闪动着莹莹精光,很是恭敬地半跪下来:"祖爷爷有何吩咐?"
  赫然却是夏长野。
  "你在这里看着狐狸娃娃。"显然赤金子对徐道子很有好感,难得地体贴回,"让他多睡一会儿,这个清心酣眠咒,睡得越久对他越有好处。待他醒了,再告诉我。"
  夏长野应了一声,却见赤金子脸邪笑地站起身,"我去宁王那里看看,看他这次除那玉竹心和薛家那小十七之外,还带什么有趣的娃娃过来。"
  话音刚落,赤金子伸手又隔空摄了一半只啃得满目狼藉的烤乳猪到手里,扯了一半块桌布权当擦手用的,一跺左脚,浑身星星的赤红火焰闪动,便化作轻烟消失。
  夏长野才直起身体,转脸望向床上酣睡的少年,目光闪过一阵矛盾迷茫,以及在他身上非常罕见的,一闪而逝的如水柔情。

第三十一章 神器(下)
  这美丽的女子轻轻蹙起娥眉的时候,那一股仿若凉风拂过水面,将映照其上的月光搅得支离破碎般的轻愁,相信不会有男子当面能够无动于衷。
  更何况那男子还是曾经声称对自己死心塌地的心上人?
  欧阳婼这样的女子,即使是幽怨,亦是含蓄而又优雅的。只静默着将手放在膝盖上,待在他身边悄悄陪伴,但是即使不发一言也能够轻而易举成为众人焦点的女子,就算心性再淡薄,心上人那么明显的心不在焉还是令她感到不安和不快的。
  提着裙角站起身来,裙裾是闪烁着微光的月华缎,随着的动作如水般拖曳在地上,十五岁那年,穿着一件湖绿色凤凰鸟羽纱长裙,在兰麝殿上曲"长纱曼",将当时还只是个吕王的杨栩迷得神魂颠倒,乃至于他后来将太子踩到脚下登上皇位,人皆传言是为美人倾城笑,而那美人,自然便是欧阳家的公主,舞蹈冠绝整个元洛城的欧阳婼。
  她并非普通待字闺中的平凡女子,空有一个如仙子般曼妙的皮囊。她的仁心善举惠民无数,以欧阳家富可敌国的财势,在举国上下都设泽民堂,人人皆称颂其是"菩萨美人",名声之大不下于当朝任何个功业彪炳的须眉子。
  因此杨栩登上皇位之后,便迫不及待向欧阳家求亲,其实并没有人感到意外。
  将自己反锁在房中整整两天两夜,无论家人如何劝也无动于衷。第三天的清晨,她自己打开房门,向皇宫遣来求亲的特使亲自点头应允桩任何人都乐见其成的婚事。
  她知道这样做,对欧阳家是最好的。离朝建国将满百年,欧阳家第一代家主欧阳戾协助离高祖杨苍开国有功,欧阳家因此被敕封为离朝四大享有国姓的家族之一,百年风风雨雨下来,欧阳族人在朝中势力早已盘根错节,现在更是由于她的善举,在民间声誉一直居高不下。
  她知道,自己若是拒绝皇帝的求婚,其后果,并不是拒绝一个自己不爱的人那么简单。
  从来天子身边无家事,她知道,自己选择跳入了一个再也难以挣脱的沼泽。但是家族的荣光,家族的命运,从小到大刻在骨血里的教育告诉她,那是永远都要以自己的性命去守护、去维持的东西。
  她明白的。
  个人的喜怒哀乐,不过是历史车轮辗转下注定激不起一丝尘埃的东西。要欧阳家成为离朝的中流砥柱,成为能够在风浪险急中留存到最后的胜利者。
  那日之后,她便决定彻底告别自己曾经那个不现实的梦境,告别那个春日温暖的日光下邂逅的小小少年,告别那个也曾经拥有颗不切实际做着幻梦的少心的自己。
  那些曾经在柔软光下发酵的甜美梦想,那些回忆中滴滴的欢笑和甜蜜,如果延续下去,将以注定的血腥和残酷为结局,情愿让这一切就么无疾而终,让那个和熙春风中骑着骏马飒踏而来,信鞭打落地纷飞红花的小小少年,最后能够带着脸灿烂可媲美阳光的微笑,自由自在地消失在两侧开满桃花的小路尽头。
  希望一直到最后,都能够将那样副情景深深深深地刻在自己最深最深的心底深处,小心收藏,时不时拿出来细细玩赏,让那隐秘的甜蜜和美好,带给自己被家族命运占据的人生,最后丝属于自己的欢乐。
  但是……但是……
  乱了,怎么这一切都乱了呢……
  怔怔望着直在出神的女子,那俊朗的面容已经有属于成年人的坚定棱角,少年时还稍嫌过于精致俊俏的五官,已经有凌人而上的锐利气势。尤其是那双从前看来只觉得深邃动人的眉眼,现在看过去,竟觉得犹如座崇山峻岭在那宛如巧匠精心凿刻般的五官中异军突起,叫人心里没有来由地就是一阵慌乱。
  她的视线也终于惊动了沉思中表情略显阴翳的杨轩,他抬起头来一看,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来打破僵局才好。
  回忆起从前和在一起的日子,他总收起在别人面前冷峻而少年老成的气度,会对尽情地倾诉心中各种没有对别人过的话语。那双纤细娇嫩的柔荑,带着温柔的温度在他面颊摩挲的时候,就是他住在皇宫中那终年不见日的琴宫时,唯有印象的欢乐时光。
  从深思中回过神来,眼前娉娉婷婷站着的美丽子,身湖绿色凤凰鸟羽纱长裙,却是他亲手从元洛带回来,放在处珍藏起来的,想不到竟被找到。
  现在看见身精心妆扮叫人惊艳的,他却罕有地不再那么为的美丽而怦然心动,残存在心头的感概,却也不过是那股挥之不去的物是人非的些微惆怅。
  随之萦绕心头的,竟鲜明地是另一人纤细而挺拔的身姿,那人却从来都不像样拥有灼人眼目的美丽,但是那举手投足间,月明风清样的清雅秀致,像是湖面摇曳的淡淡月影,初时并不叫人注目,可是,却是爽脆明白的,舒心自在的。
  那温暖柔情的爱惜呵护,那似乎深可见骨的旧日羁绊,那清澈见底的从不作伪的纯白色的情感,当他触摸到的时候,当他注意到自己心头真正蠢动着的感情的时候,那排山倒海而来的深深的眷恋,却早已在那人身上扎根安家,再也没有办法抽离分毫。
  而当他回过神来,蓦然发觉,那人的身影早已占据自己所有心神,占据所有可以思考的空间。眼下如此绝世佳人的美丽妆容,如此勾起他无数回忆的带着轻愁的微笑,却只能令他心头掠过一阵空茫的残影,那是往日青涩的情感,渐渐振翅而去再也无法挽回的痕迹。
  美得犹如明月般泛着粼粼水光的眼眸,总是像是带层令人怜惜的泪雾。但他知道比曾经的自己还要意志坚定,不,应该,是个能够狠得下心对自己残忍的子。
  对方探究而略嫌冷漠的眼神,欧阳婼不是感觉不到。当喜欢一个人,势必所有注意力都恨不得缠绕在他身上,将他的喜怒,都在自己心头放大十倍来细细钻研,用各式各样的原因来试图自己进行诠释,任何个没有外人看来没有依据的结论都能够主宰自己的情绪,令自己一时慌张得像个傻瓜,一时又紧张得像个呆子,欧阳婼觉得,自己不折不扣就处于这个状态。
  在这个比之从前更有吸引力何止十倍的心上人面前,她忽然觉得,甚至连表情的沉静都没有办法做到。
  慌乱地回想,自从答应了皇帝的求婚之后,自己似乎为了和他说清楚这件事,费了很大的心思。似乎一直在……一直在……一直在做什么呢?
  翕张着樱唇,欧阳婼竟愣在杨轩面前。如此失态的,杨轩只能暂时放开心头纠缠不去的那人,朝她走去,和声问:"你怎么了?"
  "我……"欧阳婼讷讷,握握手心,轻声道:"轩弟,……我好像不见什么似的,我这几日一直心神不宁,感觉做了好多怪梦……"
  心忖应该是神器出世之前的预兆,早就对结界有所影响的缘故,杨轩眼神微暗,安抚道:"是什么不见呢?说出来,我可以给能找找。"
  "是……"欧阳婼犹豫下,"是那张帕子……"
  她这么一说,杨轩怔了一下,问道:"哪张帕子?"
  " 你不记得了?"欧阳婼更是呆,仿佛真的十分震惊,眼神都有些凝滞,停片刻,才勾起丝带着苦涩味道的笑意:"那是……能……送给我……"
  杨轩一下子想起来了。
  他没想到还记得,更没想到她怎么会突发奇想要去找那张帕子。事实上,早在六年前欧阳婼成为皇后的那一刻,他早就将那帕子扔在她走过之后再也没有回首的地方。
  那张帕子是他给她买的,并不是什么珍贵的材质,只是普通的一块香罗帕。年少的他不知道给买些什么做15岁生辰的大礼,只能回忆着她最喜欢的诗句,在那块白色的帕子上题了字,并画喜欢的木棉花,现在回忆起来,少年时代那一笔一划的认真和情意,最终都付与了一汪无情的流水。
  后来她16岁那年出嫁的时候,似乎亲自一针一线,将上面的题字和图案重新绣过,并回赠了他。
  但是那东西能够有什么用呢,如果人已经不在身边?
  就算现在她身上这件流光溢彩的美丽衣裳是他后来带回,但是,那也是在得知她的死讯之后才做出的举动。
  不可否认,借助这件拥有灵气的宝衣,最终得以将她并不完整地重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心情确实有过短暂的伤感和雀跃,以及亲眼得见她"死而复生"之后的狂喜。
  只是现在,当一切都只差那临门一脚的时候,杨轩忽然觉得自己犹豫了。
  误以为他不说话便是默认不记得那张帕子了,欧阳婼一时竟连话都说不出来。
  她还想要将那帕子上的内容一针一线细细绣好,在大婚前送与他,以表达自己所有不出口的歉意的。
  ——现在……
  欧阳婼踉跄着退了两步,那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心意相通的信物啊,怎么他能够就么忘就忘,就好像……就好像……
  她将精巧案几上的茶盏扫落在地,瓷器破碎的清脆声响,将她从迷乱中惊醒,只傻傻望着地上的碎片,这才惊觉自己竟仿佛市井泼妇一样,疑神疑鬼地任由冲动情绪主宰自己做出如此不理智的举动。
  抬起眼睛看着似乎有些惊诧的对方,欧阳婼忽然低声喃喃起来:"轩弟,我在这里也待得有段时日了吧?"
  慢慢地,浅浅笑意浮现在她完美的面颊上,"陛下在等我……我得回去,大婚的日子就要到了。"
  误将对方的又一次沉默当做震惊,欧阳婼格格笑了两声,她忽然感觉到一股伤害所爱之人的快意,段日子以来,越发明显地感觉到对方的心离自己日渐远去——她坐立不安辗转难眠,再也没有办法装聋作哑。
  她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对着眼前更加牵动自己心绪的高大男子,轻声道:"轩弟,对不起,已经答应陛下,四月底就要入宫为后了。"
  杨轩怔怔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很显然的,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六年前,根本对后来入宫成为皇后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迫切的眼神直视着他,见他沉默,不禁咬紧牙关,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握住他的手掌,亲昵地在自己脸颊上磨蹭着:"我们离开里好不好?"
  杨轩一愣:"离开?"
  她已经平静得好像先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甜甜一笑,眼神中雀跃的波光仿佛真稚龄的孩,喃喃道:"不要生气,不要生气。知道的……是对不起。现在我们有了重新再来的机会,不要任由它就么浪费掉好不好?我现在已经不再是那个人的皇后,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子,和皇帝,和欧阳家都再也没有关系。你不要喜欢上别人好不好?你……你不要娶慧娘好不好?……"
  说着说着,忽然栗然一惊,抬头见他望着自己的眼神,只看见自己惶恐的表情映射在那双冥黑的眼睛里:"不……不对啊,……明明还没有和他大婚……我……"
  她忽然尖叫一声:"他过来了!他要来抓我了!救命,救命——"
  杨轩顿了一下,手上冒出浅浅金光,往她额头一点,柔声道:"没事的,什么都没发生。婼姐姐,你听听,这里很好,很安静,他不会过来的。"
  那金光恍如拥有灵性一样钻入的额际,欧阳婼狂乱的眼神猛地闪动了几下,整个人扑进他怀里。
  杨轩陡然觉得怀中钻入了一块冰,欧阳婼体温低的惊人,她魂魄本就并不完整,这件灵宝衣由于附着生前最强的执念,因此萧灵子和他返回元洛的时候,施法将的七魄收集聚拢,然而魂、地魂、命魂三魂,却少了天地二魂,因此她虽然能够借助落霞躯体以活人的形式复生,但是其实并不长久。
  她在他怀中簌簌发抖,一直在念着"好冷、好冷",杨轩一手握着的肩膀,另一手瞬间掐辟邪咒的灵决,啪的打入她的背心,欧阳婼浑身一颤,抬起眼睛看着他,那美丽的凤眼像是汪悲凄湖水,杨轩瞧得一怔,忽然欧阳婼用力将他推开。
  娥眉扭曲起来,额间闪烁着时隐时现的青光,戟指对着他,声音抖颤起来:"怎么又是?!杨轩,……还有脸出现在家小姐面前!小姐,不要害怕……小姐?"
  她回头四顾,伸手抱住脑袋,双腿发软,"糟了……我,我又把小姐丢了……小姐,小姐?在哪里?小冥?小冥呢?"
  杨轩定定望她,只能撤掉笼罩厅中的结界,门立刻应声而开,顾十九大步走进来,落霞怔怔看他,顾十九展开手臂,面上和熙微笑犹如春风拂面:"落霞,过来。"
  她动了动嘴唇,刚朝他走了两步,便身躯一歪,倒在了赶过来的顾十九怀里。

第三十二章 争端(上)

  她其实并没有完全昏迷,还残存着些许不甚清醒的意识,缩在顾十九臂弯之中,一会儿低喃着"不,不要过来找我",一会儿又是"小姐,小姐被我弄丢了",显然两个人的意识在落霞的身躯中开始混乱了起来,她语无伦次地抱着脑袋,窝在顾十九怀中,精神极其萎靡的样子,看得顾十九一阵揪心。
  将她慢慢扶到旁边的软榻上半躺下来,落霞似乎很是依赖顾十九,一直抱着他的腰部,也不抬头看人,只缩起肩膀,像是受惊的小鸟。
  杨轩默默看着她,他知道落霞对自己没什么好印象。
  顾十九一下下拍抚着她的肩背,一边耐心地安抚道:"玉冬小姐已经安然无恙,年放心吧。"
  她的睫毛轻轻颤动,忽然轻声问道:"明天,明天带去看她好不好?我很想她。"
  顾十九一怔,他抬头注视着杨轩,对方面色沉冷,眼睛微微闪动了一下,还是很干脆地点头。
  顾十九颔首,便低头接着劝慰:"可以的。你先睡一觉,养足精神吧?否则,玉冬小姐看见年脸色不好看,还以为我怎么你了呢!"
  他开玩笑的口吻显然令她轻松不少,尽管她还在低声地不知道呓语些什么,终究还是慢慢地伏低身体,在软榻上睡着了。
  顾十九低头看着,淡淡地问:"结界是不是出问题了?"
  杨轩不答反问:"你这几天可有感觉到什么异动?"
  "看来是出问题了。"顾十九点点头,一派清淡从容的脸色也阴沉下来:"我当初就跟你说过,这个办法不是长久之策,以那把神器的剑鞘作为这个转天大阵的镇阵之物,如果一直能够维持也就算了,但是师父早就告诉我,这根本就不能长久。只到神器出世,神器主人一旦取回剑刃,剑鞘也会一并收回。到时候年告诉我,这个崩坏的转天大阵,该如何维系落霞身体的完整?
  "那你还打算怎么办?"杨轩双手抱胸倚着墙壁,"当时你从宫里找到落霞的时候,她其实已经气绝身亡了吧?"
  顾十九瞳孔微缩,一丝痛楚从他眼中划过。
  "不知道我是不是还必须恭喜你?"杨轩微笑起来,"落霞死前,不是还将她从皇帝那里弄到手的东西放在和你约定的地方了吗?冲虚那老头子应该满意了吧?那盏续魂灯……也真是佩服落霞,竟然能将个宝贝从我那从来吃人不吐骨的二哥手里弄出来,看来,爱情的力量果然很伟大。"
  顾十九从来不是口舌便给的人,听他这么一通冷言冷语,不禁结舌,心里火气早就腾一下冒上来了:"杨轩,如果不是玉冬小姐在你手里,再加上萧灵子与我有旧,你以为我会把落霞的身体带给你做那欧阳婼重生的容器么?我宁可再也看不到她,也不愿她的身体带着另一个人的灵魂,和年在一起双宿双飞!"
  "真心话?"杨轩嘿然一笑,只是一双眼睛看不见丝毫笑意:"年拿玉冬做借口?怎么不说自己心怀内疚,明知落霞已经回乏术,还用还魂丹将她强行复活,忍受样不人不鬼的痛苦,最后还是免不了那注定的结局?"
  "……是,我是感谢你。"顾十九面容微有些扭曲,咬牙道:"确实……如果不是你用那把剑鞘为引,就算空有还魂丹,她也不可能在没有转天大阵的情况下被我强行召回濒临破灭的魂体。但是……你难道就没有心?"
  杨轩一愣。
  "我有悄悄去看过他的。"顾十九没有说这个"他"是谁,但是杨轩却是眉间微微一动,没有说话。
  顾十九带着讽刺的笑意摇摇头:"看来他在身边过得很好,显然,是喜欢上你了吧。"
  杨轩静默,顾十九看他不说话,不禁冷笑:"不过也是,你邹王爷好手段,看看,那欧阳婼,曾经那么多人梦想中遥不可及的高岭之花,还不是对能死心塌地?就算魂魄不全,还是死死记得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日子。还有那一帮妻妾,哪个不是拼命地要引起年的注意?"
  他说完这些话,惊觉自己说了什么内容,不禁口喧一句"无量天尊",低下头:"僭越了。"
  "无妨。"杨轩面色平静:"还是真心话听着爽快啊,我说顾师兄,你成天这么压抑着自己,这么强求着自己做一个不沾荤腥,不问感情的清净自在的出家人,我看着都替你难受。"
  "呵。"顾十九面上忍不住露出一抹苦笑:"杨师弟,你可折杀我了。你可是我青湖派未来的少掌门,贫道可当不起你这一声'师兄'。"
  杨轩皱眉,他似乎总能从他身上看到一些令自己不由自主厌恶的东西,现在他可算明白那是什么。
  那种和"他"如出一辙的"出家人"特有的薄情,美其名曰可以是淡薄世俗,说难听是根本就没心没肺,当然,这并不是他没有感情,而是有时候,他那股过于无所谓的劲儿和淡泊世事的样子,实在是叫人痛恨。
  心里不禁又是一阵疼痛,杨轩站起身来:"那么,年还没有考虑清楚么?"
  见顾十九还要说些什么,杨轩做了个阻止的手势:"不要说多余的话了。现在这个身体内尚且能够并存她们两人的魂魄,但是你要知道,落霞已经是'死去'的人,就算你强求,还魂丹的效用还是只能再延续两个月而已。抓紧最后的机会,好好善待她吧。"
  顾十九缄默,他垂着眼帘,带着怜惜的目光望着落霞沉睡的面孔。
  杨轩走出房间之前,却听他说了一句:"我……答应。"
  最后两个字宛如费尽他浑身力气一样,杨轩回头,只见顾十九用只手罩着额头,长长的袖子垂下,阴影笼罩了他的表情,声音细如蚊蚋,听不出情绪,那一瞬间,杨轩竟怜悯这个男子起来。
  顾十九接着轻声道:"还魂丹效用一过,落霞的身体……可以归欧阳婼。"
  杨轩道:"你想清楚了?"
  顾十九放下手掌,闭了闭眼睛,"……想清楚了。既然落霞……已经无法挽回……"
  杨轩点点头,没有再看他,只望了一眼即使是熟睡中,双手依旧环着顾十九的落霞,淡淡地想,顾十九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了师门嘱托,宁愿将自己心爱的女子送入皇宫去充当皇帝的玩物,还让她以性命为代价,为他盗来那盏续魂灯。
  但是自己呢?
  杨轩嘴角勾起浅淡的笑容,只是眼中找不到一丝笑意。
  走出房门,满眼都是灿烂缤纷的粉色桃花。这个转大阵内可以逆转季节和气候,即使现在已是隆冬,但是阵内依旧鸟语花香,他遥望远处桃林,以封存在那里的那把剑鞘为引,辐射出去的整个结界内都是一片绚烂春光。
  落霞那等于是活死人的身体,受不得外界邪魔的干扰和侵袭,转天大阵不仅可以保护她的躯体完好,而且还能够将她和欧阳婼的魂魄短暂地封在阵里,算是赤金子的得意之作。
  只是,落霞残存的魂魄将在还魂丹的效用消逝之后烟消云散,而欧阳婼由于魂魄完整,因此,只要在落霞真正"死去"之前,将余下地二魂召齐,便可以令欧阳婼借助落霞的身体,真正活过来。
  根据萧灵子传来的消息,他那另一个身份在宫中已经得到那张太师的初步信任,续魂灯的另一个"对"——掠魂灯——不出意外,他那个二皇兄应该将欧阳婼的地二魂封印在了里面。
  只要萧灵子在落霞"死前"
,将掠魂灯也拿到手,那么以转天大阵为基础,以掠魂灯和续魂灯为媒介,施行收天阵法将欧阳婼所有魂魄聚齐,便可以使她真正复生过来,以活人的形式,甚至可以抓来几个人祭阵,夺取他们的阳寿,令欧阳婼活得更加长久。
  而这一切的关键……是那个主阵人。
  收阵法属于上古阵法,甚至赤金子和冲虚那群老妖怪也是一筹莫展。但是,杨轩知道,那人知晓如何布阵,他就曾经在年幼的自己面前,强行用这个阵法召回自己死在大火中的亲生母亲。
  杨轩伸手抚摸着那匹朝他打着响鼻走过来的爱骑,这匹马是他那个名义上的"母后"唯一赠与他的东西,浑身毛色是水亮得犹如深夜缎子一样的黝黑,只有两只耳朵和四蹄是赤红和雪白交杂的颜色,是罕见的贺末族"神马"一脉,奔跑起来迅疾如风,可以日行百里毫不疲倦。
  虽然他和并没有什么"母子之情",但是匹马和他却是一见投缘。说来也怪,脾气暴烈的神马唯独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才会那么温顺乖巧。
  杨轩抚摸着它的鬃毛,喃喃道:"夜色,,你说他会谅解我么?"
  马儿宛如听得懂似的,侧着大头蹭蹭他的下巴,又打了一个响鼻,棕色的瞳仁一瞬不瞬望着他,杨轩哑然一笑,亲昵地拍拍它的脖颈,纵身一跃,跨骑上去,双腿夹,名叫"夜色"的黑色骏马便绝尘而去,化为一道黑色的电弧,眨眼间便消失在了这个阵法结界内。
  在不远处那片桃花林内。
  还睡眼惺忪的徐道子才刚刚醒来,便被赤金子揪起,一阵风似的从温暖的被窝里被带到这个地方。
  杨轩纵马而去的同时,徐道子面前出现的一面水镜也出现了他拨转马头离去的样子。
  那面水镜看起来十分奇特,像是一面薄薄的水面被立起来,表面有凹凸不平,货真价实的水在上面荡漾流动,忠实地将杨轩从刚才到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反映在里面。
  徐道子身边的赤金子啧啧两声,"看看,看看,小轩小子,风流手段一等一的好。我还当他让老道布下这转天大阵是为哪般,没想到,还是为了金屋藏娇啊。"
  话音刚落,收回那面"水镜",他又皱眉道:"不对啊,这小子是么感情用事的家伙吗?为了那女娃娃,不惜冒着暴露实力的风险让萧灵子入宫盗宝?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徐道子盘腿坐在他身边的树杈上,反驳道:"五郎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
  "我说,"赤金子咋舌道:"能娃娃到底怎么回事?若说你不喜欢他,可是你肚子里分明有他的孩子。若你喜欢他,怎么我老道从一开始见到年,不管是他那姓高的侧妃,还是那叫做璎珞的妾室,或者是这个看起来才是他真心喜欢的旧情人,你都好像无动于衷的样子?"
  徐道子眼睫毛轻轻一闪,赤金子那句"老道"听在他耳里,平添几分亲近,他也难得地开了口,说出真心话:"五郎他……并不高兴。"
  赤金子一愣。
  徐道子微微一笑:"他生于天子之家,三妻四妾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从我和他在一起开始,极少见他真心笑过。"
  略显惆怅地轻叹,徐道子道:"他对他的侧妃并没有感情……这是我一开始就发现的。金……金爷爷,你应该知道,和我……"他顿,惊觉失言,便改口道:"和你们修道之人并不一样,凡俗中人,如果对人世并无羁绊,那么,活着也和死了没有两样。"
  徐道子转脸望着杨轩远去的方向,"我……我不忍心他样。先前我以为璎珞是他现在喜欢的对象……但是我错了。"他顿顿,牵起嘴角:"你也看到了,他对欧阳婼是真心的。如果她的复活能够令他的感情重新充沛起来,我……"
  他低喃道"我就可以放心地走了",虽然声音细微,但赤金子何等修为,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他虽然愣住了,但是眼珠一转,忽然嘿嘿笑道:"可是他不像是不喜欢年的样子啊?刚刚他上马之前,很是犹豫了一阵呢。"
  徐道子呵呵低笑:"哦,是啊,他并不是不喜欢我。"
  心里却想着,他确实是喜欢自己。只不过,并不是师徒之情以外的任何感情罢了。
  他一觉睡醒,神清气爽,也忽然想明白之前一直想破脑袋也不明白的事情。那就是五郎对他的感情,不是没有,也不是不深,只不过,不是那种……
  不是那种,可以为之生为之死,独一无二,深可刻骨的"爱情"罢了。
  见他表情有些冷淡下来,赤金子眼珠子一阵咕噜咕噜乱转,心道,小轩,这回可踢到铁板。
  罢,我老道就看看,你有没有本事留住人。

第三十三章 争端(中)

  没有察觉他的小心思,徐道子收回思绪,抬头疑惑地望他:"说起来,金爷爷,你带我过来做什么?就为了看看他?"
  "当然不是。"赤金子嘿嘿一笑,拉住徐道子的手,嘴里叽里咕噜一阵念叨,徐道子紧接着便觉得脚下一空,地面竟凭空陷入三尺,面前平地隆起,形成一座形貌怪异的山坡。
  徐道子对这个法术并不陌生,这是当初他也经常用的地决之一,只不过,他"前世"的道力是水性质,没办法用的么纯熟而已。
  看来赤金子的道力应该就是土性质,否则没办法这么轻而易举。
  土性的大乘期高手……
  还在思忖,眼前风景一阵变幻,徐道子只觉得自己被人用力一拽,须臾,便踩到一块石子地之上,睁眼一看,已经是到那座山坡之上,徐道子却觉得自从上到里,一股压抑的气息便令他心神不宁。
  前面一个巨大的玉质高台,约莫有十丈高下,像是一面竖起的墙壁。中间镂空,放着一个物事。旁边居然还站着表情莫测的夏长野,朝他微微颔首,赤金子在他不远处朝徐道子招招手,示意他过去。
  他定定神,往前举步走去。
  说来也怪,越是走近那处玉质的高台,越是觉得心里悸动起来。远远看去那座高台镂空处似乎摆着一个黑金剑架,上面平放着一把……
  不对,这不是剑。
  那只是……
  徐道子脚步情不自禁地加快了。离得越近,他越看得清楚,那不过是一把剑鞘。
  剑鞘的样子,是银白色的,没有任何花纹矫饰。只是那股银白色像是蒙了一层黯淡的灰尘一样,没有任何耀目光华,骤眼看去只是一件平凡的死物而已。
  徐道子在看清楚的同时,停住了脚步。
  那简洁明快到极的线条,简单却给人一股不出的曼妙美感。剔透的材质似金非金,看得出极薄,做工极其巧妙。
  整个鞘身几乎有身高八尺的汉子的一半高,极细,不过两指宽,可想而知能够收纳其中的那把剑刃更是纤细至极,更不要说那比之一般大剑也毫不逊色的长度,这样狭长的剑刃,对于使剑功夫没有一定水平的人,恐怕连用都不敢用。
  而要将这样一把剑用得出神入化,甚而有将其变为自身命器的功力,更是令一般人想都难以想象的高手。
  夏长野观察着徐道子面上变幻不定的神色,他实在是难以想象,就是眼前这个身高堪堪够到他肩膀的小狐妖,会是这件神器的……主人?
  他早就疑心这个小狐妖的身份,据他这段日子以来和他相处的经验,一个疑惑始终在他心头盘旋不去。
  那就是,与其说他根本和之前玉盏楼那些人认识的那个怯懦和善的玉冥比起来判若两人,不如说,他和玉冥根本就是两个人。
  更何况,主子爷私底下和他相处的时候,也并没有在自己面前掩饰什么。一开始夏长野还在奇怪,这个狐妖顶多是预言中个重要的棋子,或者道具罢了。将他弄到手里之后,以主子爷的脾气,最多将他好吃好喝养起来,藏着不让别人知道他的身份也就不会再去管他才对。
  但是奇怪就奇怪在,主子爷对他的态度十分变幻多端。有时候极尽亲昵,有时候又会盲目冷战。说是恋人,还真不太像。主子爷不仅对他一口一句"师父",而且更多的时候,确实也是会向他寻求慰藉,心理上还会若有若无地表现出依赖他的样子。
  因此夏长野一开始对个玉冥是有些敌视和抱有旁观者清的心思的。无他,只因为个少年似乎渐渐成为了主子爷的弱。而一个能够登上大舞台的领导者,并不需要这样一个人待在他的身边。
  抱着探究和一丝淡淡的好奇,以及并不认可的观感,却在他在元洛的时候,从容面对那一次次怪异袭来的暗杀之后,有了些微的转变。
  原来,这个小狐妖看起来虽然娇弱,还体质多病,但是,胆气还是足够的。
  一直到那次在玉盏楼中,那个皇帝对主子爷发动的一场凶险至极的围剿。
  面对张远之的高超法力,自己的巫术和妖力完全没有还手之力。但也就在那一次天罗地网的围击绞杀中,就是这个小狐妖,硬生生催动了他那微薄的巫力,发动了那么一场壮观的法术——他后来才从祖爷爷那里知道,那个叫做借命术,是修真者的伎俩之一
——靠着那场借命术,将主子爷从重重包围中救出来,而他,却失手被擒,若非萧灵子和主子爷里应外合,顺带还欠了一些那个叫做顾十九的家伙的人情债,自己根本无法自行脱离那太师府。
  这样看来,主子爷会尊称他一声师父,难道是想真的拜他为师吗?但是,以主子邹王爷的身份,若是真的要拜师,不可能一点表示也没有。走遍全天下,也更是找不到将师父养在自己内院的规矩,更何况,他知道,这只小狐甚至还有了主子的孩子。两人有时候相处的样子,更是亲昵热切,说是师徒,哪有这样的师徒关系?
  最奇怪的是,他还从一些征兆看出来,这俩人根本是旧识。
  可是,说是旧识,他跟在主子身边这些年来,也没见他出现过。那就只有在他追随主子之前才有可能了。
  但是他认识主子的时候,那玉冥才多少岁?要在那之前认识主子,并让主子尊他为师,简直是荒唐得比一只狐修道还要叫人咋舌。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解释才能得通了。
  那就是——他根本就不是玉冥。
  当自己问起的时候,他也承认得很爽快。
  他说他叫徐衍。
  徐衍……
  ……好生熟悉的一个名字。他觉得自己肯定在哪里听过的。
  因此祖爷爷让自己先守在里,等着他过来的时候,夏长野已有预感,这神器,绝对和这位徐衍脱不开关系。
  眼见徐道子面上露出似喜似悲的神情,夏长野心里咯噔了一下,他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就要触摸到这只小狐妖真实身份的一角。
  徐道子本来强作的镇定,也在认出把剑鞘的那一刻,面临崩溃。
  他傻傻地站在距离那个剑鞘五步开外,直直瞪着它发愣。
  那曾经洁白炫目得令元婴期以下修为的修真者都不敢直视的光泽,那曾经蕴藏着无数水精之力,几乎能将一整个海洋的元力都收容进去的上古神器,即使只余下一个鞘,却也不应该是眼下这样,委委屈屈地被放在一个黑金剑架之上,旁边玉石上阴刻着的那几串篆文便可以将其剑气全数封住,乃至于他这个器主,也得来到这个阵法内才能感觉得到的罢?
  徐道子几乎目眦欲裂,他不顾一切地催动起自身灵觉,去感应、去呼唤那几乎像是死去一样的剑灵,却绝望地发现,自身巫力早已耗得一干二净,却又哪里有能力发动灵觉去唤醒剑灵?
  回忆起那场惊动地的鏖战之中,他催动了生命本能精元之力,以性命为代价,以轩河剑将压箱底的那招"怒斩狂月"奋力挥出。
  那临死前的搏命一击之后,他分明感觉到轩河得饮鲜血的酣畅淋漓,那瞬间人剑合一,他的肉身破灭的时候,轩河剑灵按理来,也应该在那场足以毁灭地的浩劫中,和他一起化为齑粉。
  然而毕竟人算不如天算,在阴差阳错地借尸还魂复活之后,徐道子就曾经想过,既然他的灵魂还是完整的,那么,和他立下同生契的轩河剑灵,应该可以借助和他魂体之间微弱的联系,有复生的可能。
  至于剑体,他却是不担心的。那是洪荒太古之时,上古神明残留在人间的神器,顶多只会因为剑灵已殁而陷入沉睡,却不会真正面临毁灭。
  他的"怒斩狂月"夺星辰之威,对手亦是催动诛五行大阵,两股极其巨大的力量轰然撞击,产生的后果足以将半座仙云山头夷为平地。
  可是在那之后,不管徐道子怎么催动烙印在魂体中的同生契,也始终感觉不到剑灵的存在。徐道子知道,能够引动星辰之力夺地造化的轩河剑,绝对是他完成复仇不可或缺的助力,想要胜过现在修为绝对比之从前更上何等大步的张远之,凭借自己本身的修炼实在太慢。
  他一定要寻回轩河剑。
  当时最后的大爆裂之后,轩河剑即使是被滚滚气浪和高温烟尘带到了别的地方,肯定也是在仙云山方圆不过数百里之内。而巧之又巧的是,五郎带他所回的钟州城,其实,就属于仙云山的地域。
  世人皆不知道仙云山在哪里,修真界有三山五洲四十九洞共五十七福地之说,其中三山稳居五十七福地之首,乃是所有修道中人景仰的修行灵气最是旺盛,异兽奇珍最是繁多,盛产奇花异草,材地宝的好去处。
  而仙云山就是三山之一,可想而知,若是所有人都知道其所在,会引起修真界多么大的一场争夺福地的混战,如果不是仙云门内那些修为高深至极的老道们出手将整座山脉都隐藏到了一个庞大的阵法之内,还不知道要出多大乱子。
  ——如果不是出张远之个叛徒,就算是敌人来袭,也不可能在那么恰好的时机,以神鬼莫测的速度突破那牢不可破的结界,对仙云门发动噩梦般的突袭。
  在那一战之后,徐道子其实心里也没有底,已经被削平半个的仙云山,还能不能维持其守护结界的完整。
  而不管结界还在不在,钟州城毗邻的那座夙奉山,都是凡尘界要去往仙云山的必经之处,也是将仙云山和世俗隔开的一处天然屏障。世人传言夙奉山山顶终年冰雪不化,乃至于即使是盛夏,山脚下温度都低的不可思议,是因为山顶有雪姬仙子的神器夙奉寒鼎在镇守,因此才会出现样怪异的现象。
  徐道子却知道,那是由于流远师兄当年将夙奉山占为他自己的修炼之地,以他的极寒功力,硬生生将座山所有寒脉都挖掘出来方便他自己修炼的结果。寒气由冰雪所生,冰雪和水乃是同出一源,而轩河剑又是水性的神器。因此,徐道子猜测,很可能他的轩河剑,会落在座夙奉山上。
  徐道子原来是打算借助五郎所掌握的人手和力量,帮助他在夙奉山上寻找自己的命器,当然那也是在他将孩子生下之后,才能毫无挂碍展开的计划。
  却想不到,在他耗尽自己所有巫力的时候,可能曾有短暂的那么一段时间,性命在鬼门关徘徊了一次。就在样的时候,轩河剑灵也许感受到了主人的状态垂危,竟被生生唤醒,重新与当时还在昏迷中的徐道子取得了联系。
  而清醒之后,徐道子却再也感觉不到轩河的方位了。
  他知道剑灵还在,这就足够振奋他的心绪。
  但是……只有剑鞘。
  剑灵寄生的地方乃是剑刃,是无坚不摧的剑气所滋养而生的先之灵。剑鞘上,理应也有旺盛的灵气才对。
  但是,自己看到的这是什么?
  灵气几近枯竭的轩河剑鞘,在徐道子眼里,就像是横躺在他面前的一具尸体,他一下子心疼得无以复加,脑海中浮现起无数次那剑鞘躺在他手里的温润而血脉相连的触感,和那时一剑出鞘便不可一世的嚣张霸气。
  在他的心里,轩河剑并不单纯只是一个称手的兵器,而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同伴,是他最为坚不可摧的盟友,是永远都不会背叛他的知心人。
  ——是的,他并不止将轩河只当做一件死物。在他而言,轩河剑灵虽然并无形体,却不折不扣是一条性命,是一个和他生死与共的"人",是他最珍贵的战友。
  而现在这个"战友",却以最为落魄的残缺姿态,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徐道子的面前,他的心如何能够不痛?
  徐道子踉跄着上前,慢慢伸出双手,像是抚摸至亲的人那样,怜惜地在那冰冷的剑鞘上默默摩挲,那指尖传来的熟悉的光滑温润的触感,那以极其精细的手法篆刻出来的肉眼看不见的花纹如水一样从他指缝滑过,徐道子忽然望见有颗水滴落到那像是蒙层望不见的灰那样黯淡无光的剑鞘上,他才惊觉,自己居然落泪了。
  那泪珠一落到那剑鞘之上,徐道子瞬息间便感到整颗头"嗡"的一声,无数图像和声音庞杂无边地涌入他的脑海和神识,他耳边仿佛响起了谁的泣音,他一下子便了悟,那是轩河剑灵借着剑鞘,以他的泪水为媒介,在向他倾诉分离之后的痛苦和遍寻不著主人的悲伤无奈!
  也就在那一瞬间,徐道子立刻便知晓了,如今的轩河剑刃,到底身处何方。

第三十四章 争端(下)

  夏长野微怔,就在他的眼前,名叫徐衍的少年眼角滑落的那一颗泪珠,虽然和普通人的并无二致。可是那一刻他只觉得,那滴眼泪好似直直打中了他的胸口,原本以为早已平静下来的心湖,竟然由于这滴眼泪而泛起激烈动荡的涟漪。
  他并不知道徐衍为何落泪,但是,这样奇特的心绪……到底是……?
  夏长野紫眸闪烁,直直盯着徐道子,赤金子却大大咧咧地道:"娃娃,怎么哭了?"
  徐道子惊觉有外人在旁边,连忙抬起袖子擦擦那剑鞘上的泪水,才抹了抹自己面颊上的泪痕,强笑道:"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把剑……觉得只剩下一个剑鞘,真的……嗯,不知怎么的,就……"
  他只觉得赤金子那闪耀着红光的瞳孔像是一把尖锐的刀子,就要直刺自己的心肺,忽然惊觉自己直视他的样子确实和自己那小狐妖的身份并不符合,连忙低下头。
  只是一双手臂,却搂着那剑鞘,再也没有放开。
  赤金子一双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徐道子,忽然道:"这是轩河剑的剑鞘吧?"
  徐道子一怔,这老道看起来性格粗豪,却是粗中有细。这剑鞘看来在里封印着已有一段时日,他却仅仅凭借自己的只言片语,便推论出这把剑就是轩河剑?
  他嘴上自然不承认:"金爷爷,我可不知道这是什么剑。"
  赤金子眨了眨眼,"唔,娃娃,你真的很奇怪啊。"
  见他围着自己缓缓走了几步,徐道子搂着剑鞘,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却听赤金子悠然道:"传说轩河乃是上古神器。神剑有傲骨,与其缔结同生契的人,怎么也得是实力不下于我老道的大乘期高手。能对小轩那小子说过,轩河是你的命器。然而老道我看来,你根本手无缚鸡之力,莫巫力,连力气都没有几分。恐怕没有失去灵气之前的轩河剑,以你的实力,连现在这个剑鞘都举不起来。"
  老头眼珠转动着,缓缓道:"更何况……据老道所知,那轩河神剑的主人,乃是修真界一个来头极大的人物……你冒认神器,底气何在呢?"
  徐道子大声道:"金爷爷此言不然。命器可以与主人共存亡,自然也能够配合主人的实力和能力同成长。我与轩河剑缔结同生契的时候,立下的是最浅白的血契,因此可以承受。而且,我的轩河也不是什么上古神器,也许只是恰巧和你说的那把'神剑'同名而已。当然,更不是眼下这把……"他咬咬牙,在心里对轩河告了一声罪,"……更不是眼下这把一丝灵气也无的死物。"
  他万万不能冒着那万分之一被人将他和"徐道子"联系在一起的风险,去承认他的原身就是轩河剑的剑主狂道人。这赤金子也是修真中人,安知他与张远之背后那股势力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要是被发现真实身份,只怕在张远之那里的忍气吞声就全都白费了。
  赤金子嘿然一笑,不再与他争辩,点头:"那好罢,这不是你'的'轩河剑,那就更不是'你的'命器了。俗言道,这无主之物,乃是有德者居之。我老道那在山上和那群豹族的小崽子们玩得累,不小心一屁股坐下,就坐到这把剑鞘上。可见这合该是老道的机缘。既然与你无关,那么,就把它还来吧。"
  徐道子退了一步,他嘴里发苦,现在的他面对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老道,那是一点胜算都没有。还是先把剑鞘还他,之后自己找到剑刃再一并取回呢?可是,如果他没有看见也就罢了,都看见了,怎么可能还会让轩河——即使只剩下一个剑鞘——怎么可能让它再离开自己身边?
  徐道子咽口口水,"金爷爷……为了你转大阵,这剑鞘上残余的灵气也被吸收殆尽了。只要阵法结构不变,其实少去这个作为引子的剑鞘,代之以其他更有灵性的东西,也根本不会有影响。我……我实在喜欢个东西,能不能,能不能……"
  他心里一阵的别扭委屈。这个东西明明是他的,却还得低声下气恳求别人,还不一定能够拿回手里,真叫一个憋气。
  赤金子眼珠滴溜溜地转,忽然道:"也不是不行……"
  徐道子眼睛一亮。
  "我手上恰好还有一件宝器,代替这个剑鞘在里镇住整个转大阵不是不可以。不过呢……"
  徐道子就知道肯定还有下文,无奈道:"金爷爷,你不是那么不干脆的人吧?直接出来就好了。"
  赤金子哈哈大笑:"只要你答应老道一个条件。"
  徐道子问道:"什么条件?"
  赤金子很认真地道:"帮我找到这把剑鞘的另一半——剑刃。"
  徐道子心里一动,皱眉道:"找到那个做什么?"
  "呵呵,只是借用,之后自当奉送于年。"赤金子拍拍一直缄默的夏长野,不怀好意地眨眨眼睛:"狼族的灵觉可以帮得上年很多忙。"
  徐道子一愣,狼族?
  夏长野倒是很不客气地盯着他看,须臾,勾起嘴角:"我不是人类。你怕了?"
  徐道子心忖难怪夏长野总给他一种带着隐约未退兽性的感觉,摇头道:"我本身就是一个狐妖,怕你作甚?"
  赤金子嘎嘎直笑:"狐狸可不就是最怕狼?"
  徐道子迟疑道:"金爷爷,你让我找,恐怕得花上一段时日也未必找得到。"
  他是以进为退,为以后找到之后脱身找借口。赤金子看来却很干脆:"年也别搪塞,明人不说暗话,老道我算过,这个机缘还就落在身上。这个神器本身就会择主,我并不强求。只让你答应一件事,就是老道的小徒孙给年做帮手,你找到了,也要记得带着那完整的一把剑过来帮个小忙。之后,老道再也不会去过问这把剑。"
  徐道子猜想帮的忙应该和欧阳婼的复生法术有关,那本就是他想要帮五郎做的,因此很干脆地点头道:"好吧,如果真的找到了,依你又有何难?"
  显然根本就确定徐道子就是神器主人的赤金子露出一个老妖精般诡异的笑容,抚掌道:"爽快。如此,我这狼崽子,还有他手下那群小狼崽子,也都归你使唤。只要你找得到那把剑刃,想怎么差遣他们都可以。"
  夏长野朝徐道子躬身一礼,面上表情平淡,徐道子却从他眼底望见一丝奇怪的笑意。
  至于赤金子,他这是占了大便宜,脸上都要笑出朵花来。有了神器襄助,再加上顾小子弄到手的续魂灯,何愁他们青湖派大事不成?这下子,就是他那挑剔得要死、阴损得要死的那个掌门师弟,也没话好说了罢?
  徐道子却忽然道:"不过,我尚有一个要求。"
  赤金子一怔,忽然大袖一挥,"哈,不就是帮忙你和那两个女娃娃离开邹王府?简单,事情办好了,你们要去哪,老道就送们去哪。管保那小轩娃娃不知道你们的去处。"
  徐道子这回是真的惊讶了,讷讷不成言语。
  赤金子很是诡秘地笑起来:"嘿嘿,尽管放心。你这娃娃私底下过来这边悄悄看望那叫做落霞的女娃娃,老道不会说出去的。本来么,如果不是我这狼崽子,你也找不到个地方,说起来,可不是你的错。谁叫狼崽子不争气输给了你呢?"
  夏长野暗地里苦笑。这个祖爷爷自从他上次输在徐衍手里之后,嚷嚷着他丢了狼族的大面子,很是打磨折腾了他好长一段时间,这也是为什么主子将他调离这个少年。
  其最大原因,自然是为了要给他腾出时间来被这个老祖宗调教。至于宁王那些破事儿,其实主子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拿来做了一个借口罢了。
  他私心里确实也不喜欢在那种时期呆在这个徐衍身边,不知为什么,自己鼻青脸肿狼狈不堪的样子,实在不愿意被他看见。
  不过折腾也有折腾的好处,夏长野现在的功力可算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原本已经达到第五层境界"长风无阻"的玄月棍法,硬生生又突破至第六层——"流风无形",夏长野那根玄铁齐眉棍,也被赤金子以三昧真火重新淬炼过,已经隐隐有跃升到上品宝器的趋势。
  徐道子心里一凛,看来,这个邹王府内暗桩之多不可小觑,他明面上的身份不过只是五郎的一个娈宠,一举一动却都被人了然于心。不过,赤金子样修为精深的老妖怪,似乎已经注意他很久了?就算是监视,也可以由别人动手,自己上阵根本没有必要罢?
  却见赤金子忽然一声长叹,用同情的眼神望着自己:"不过,年要知道,眼下那个叫做落霞的你娃娃,却是个已死之人。就算还魂丹给她吊着命,也不过还能再'活'上两个月。怕只怕,你离开的时候,她已经是不成的。"
  徐道子默然,他心里百爪挠心一样,又是烦躁又是悲伤。刚才那个"水镜"上,他也把五郎和顾十九的对话听了个大概。怪不得那个身体生的和落霞并无二致,看来却根本就是她的身体。而那个平空而来的叫做欧阳婼的女子,却也和他一样,占了别人的躯体,只不过自己是借尸还魂,那欧阳婼却是被萧灵子用了法术招来魂魄,强行打入落霞的身躯。
  如果不是落霞的魂体已经残缺不全,再没有回之力,徐道子知道,不管再怎么心疼五郎,再怎么由着他来任性,自己也不会纵容五郎以另一个无辜女子的性命为代价,来成全他自己的一段阴阳情缘。
  可是现在,光是落霞自己那残缺的魂体也难以支撑起这个身体,欧阳婼的灵魂进驻反而提供了这个身体存活的生气,错非欧阳婼另外二魂不在此处,否则,现在这个身体就要易主。
  两人的魂体都残缺不全,却反而维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两个月内五郎能真的弄来欧阳婼另外二魂,不然,还魂丹效力一退,落霞魂飞魄散永别人世,欧阳婼剩余的魂体也没有办法支撑起这个并不属于她的身体,最后的结局只能是与落霞一并同归离恨。
  赤金子这番话,令徐道子不得不正视他从刚才知道真相开始,便一直在逃避的现实。
  他每次偷偷过来,都是在暗地里观察和顾十九过的怎么样。一开始他就隐隐怀疑这个女子也许是落霞母同胞的姐妹,才会和她生的毫无二致。后来他也渐渐发现了,这个身体,似乎进驻了两个不同的灵魂。
  人的魂魄,其魂有三,一为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其魄有七,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他慢慢察觉,那个叫做欧阳婼的女子,七魄虽全,三魂中却似乎少了天地二魂。而落霞则更是凄惨,三魂全无,只余下七魄中的五魄,只不过由于她是这个身躯的原主人,因此出现的时间才会略略多于欧阳婼。
  这一团糊涂账,在他今天听五郎和顾十九的对话之后,才稍微明白了原因。
  但是,若说顾十九是为了内疚和歉意,还有没来得及表白的情感,才强行逆召回落霞残存的五魄;而五郎是难忘过去,而想要复活自己的旧情人的话,那么,将欧阳婼剩余的地二魂紧紧捏在手里的那个皇帝,又是为了什么?仅仅只是出于和五郎一样的动机,想寻找时机复活自己心爱的皇后么?
  徐道子有些糊涂了。根据他对那个皇帝的有限的观察,对方似乎是性好渔色之人,而且,欧阳皇后死了没多久,堪称尸骨未寒,他就迫不及待纳那南宫静为皇后,这样的人,又会对一个病死的女子有多少真心?
  他脑海中,刚刚闪过一丝灵光,却见赤金子微笑道:"还有,老道还可以告诉男,你那叫做玉冬的娘被幽禁在什么地方。"

第三十五章 是非(上)

  徐道子心里砰咚一下子,他几乎是翻遍整个邹王府都遍寻不着的玉冬,问了五郎多少次都含糊其辞的玉冬,他根本就认为她已经不在这个邹王府内了。可是听赤金子的口气,却是关在了一个他不知晓的地方?
  脑海中浮现出,在那太师府中,危难关头,毅然决然挡在自己面前的白色身影。那时虎儿狂性大发,被逼的现出原形的白狐玉冬,却强自压抑着铭刻在骨血中本能地对神兽威压的畏惧,一下子将他推开,以自己的身躯作为他的屏障。
  他怎么能忘得掉,那犹如一座堑那样,挡在自己眼前的身影?
  那一瞬间,甚至白狐那原本有些暗淡的皮毛,都在那一刻焕发出奇妙光彩,像是燃烧出生命的能量一样,耀眼夺目到极。如此美丽的、守候着自己孩子的属于母亲的姿态,他又怎么能够忘得掉?
  徐道子强自压抑心头的激动之情,低声道:"如此,就多谢金爷爷……我,我能不能,去看看她?"
  见他无法掩饰的焦急和惊喜,赤金子眼底出现赞许的神采,颔首道:"这有何难?过几,让狼崽子带你去。"
  徐道子正要再次道谢,却见赤金子忽然像是被什么虫子蛰屁股一样,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吼道:"我草,哪里来的兔崽子竟然想要闯入我老道的一亩三分地?"
  只见他双目中红光暴闪,忽然嘿嘿冷笑两声:"薛家的小十七和那个姓玉的娃娃?老道我没去找他们麻烦,倒是先找上门来了?罢罢罢,先让我那几个孩儿和他们联络联络感情,老道我先去看看热闹。"
  话音未落,他一跺脚,便化作一阵艳红火光消失在徐道子和夏长野的眼前。
  之后,从半空中隐约传来赤金子的叫声:"狼崽子,你先带这个狐狸娃娃回去,小轩那边怕找他找的要翻天了。那把剑鞘也让他带着吧,过几日,再带他去看看那白狐狸,没什么大事,先不要找我。宁王那通人,有的我老道耍了,嘿嘿!"
  两人面面相觑,徐道子难得地露出一丝微笑,还甚是有趣地道:"狼崽子?"   夏长野勾起嘴角,反唇相讥:"'狐狸娃娃',怕也没有好听到哪里去。"
  两人会心一笑,曾经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莫名的提防和猜疑也在这一笑中化为乌有。夏长野微一躬身,无声无息地,一只有着长长的卷曲的毛发的银狼,一下子出现在徐道子面前。
  那银狼站起来几乎都有两人高,四只爪子上寒光闪烁,浑身毛发在日光下闪动着水银一样耀眼的光彩,只有面部有一处带着灼伤的痕迹,然而那双紫色的清澈瞳仁,看起来却异常绚烂。一眼望去,那极为深沉的紫色和极为纯粹的银色,以及那精悍利落至极的身体线条,无不充满着强悍的力量美感。
  银狼俯下身体,微微侧着大头一晃,口吐人言:"这样回去能够快一点。"
  徐道子第一次看见夏长野的兽型,倒也不禁为他的神骏模样感慨片刻,之后便抱着剑鞘,利落地骑上去,一人一狼化作一道白光,转眼间消失在结界里。
  也就在同一时刻,在他们离开的那座小山坡上,空气一阵扭曲,出现了三个浑身上下裹着黑色斗篷,根本看不清长相和身材的浮在半空的人。
  其中一人从黑色斗篷下伸出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掌,朝着那黑金色的剑架上探了过去,上面却仿佛附着什么尖刺一样,只听那人发出一声尖叫,急虎虎收回了手,这时另外两人也都看清,那剑架上竟然闪烁着若有若无的蓝色电弧,滋滋响了两下,就像是在示威,须臾又消失了。
  "奶奶的!"爆了一声难听的粗口,那人一把拉下罩着头部的斗篷,露出一张艳丽得有如烈阳花迎风绽放的面孔,此刻却狠狠皱了起来,赫然竟是九月。
  他跳着脚瞪着那黑得仿佛暗夜深沉一样的剑架,破口大骂道:"不过只是一个放剑的架子,还这么蜇人?老子摸一把还不成了?"
  他身边另一个黑衣人显然对小魔头不分场合发作的脾气感到很无奈,"堂主,乙尊他老人家嘱咐我等过来更换镇压转大阵的器物,您看……"
  嘴里又骂骂咧咧了几句,九月手上闪过一道青色的模糊光晕,手背上的灼伤眨眼间已经只余下i道青色印子,他还不甘心地道:"这世上哪有种道理?别说那剑鞘,就是这个放剑的架子,摸把都成这副鬼德行,可是你们看看,刚刚那小狐狸精,抱着那剑鞘像是搂着宝贝似的,可他不是安然无恙好得不能再好了?我九月再不济,也不会比那狐族的孱弱小皇子更脓包了罢?主子爷养我又不是让我专门坐着吃白饭的?"
  那个先前话的黑衣人显然更无奈:"堂主,这个,想不明白的事,咱们就……"
  九月瞪眼,"往往就奇了怪了,那个小狐狸,真他奶奶的有鬼,主子爷宠他宠的要死也就罢了,为什么就连这把鬼剑,不,还只是个剑鞘,为什么就连这个该死的剑鞘都对他另眼相看?"
  显然他是后面才过来,因此并不知道先前赤金子和徐道子的对话,否则,肯定可以猜出徐道子就是神器之主。不过,这么荒唐的答案,想必九月就算知道了也不会相信的。
  另一个一直沉默的黑衣人冷静的声音响起:"堂主,完成任务之后,不妨去问问乙尊他老人家。"
  "也是,还是坤一你有道道。"九月很干脆地放弃折腾自己的脑子,这方面他倒是和徐道子有的一拼。紧接着他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件物事,明亮天光下,清晰可见那是一把细细的箭矢,看起来非常平淡无奇,只是末梢那几片五颜六色的羽毛还算别致一点。
  九月动作倒是很小心,首先将它小心地放到那剑鞘原本放置的地方,便轻声念颂几句,只见那黑金剑架上忽然光芒大盛,只不过被山坡上蕴藏的强大结界封的死死,一丝光线也透不出去,否则,整个结界都要为这个变动而摇晃起来。
  九月掐起印决,低喝:"破!"
  那黑金剑架上的耀目蓝光忽然出现一个小小缝隙,他隔空摄起那箭矢,迅速地安放到那剑架之上,就在那一瞬间,那耀眼蓝光忽然扭曲了起来,过了不过几下眨眼的功夫,一切又平静了下来。
  九月显然也是松口气:"还好乙尊他老人家教印决,不然这该死的剑架没那么听话。好了咱们撤,宁王那边,不太平着呢。"
  那坤一和另外一人同声应诺,三人身影一阵模糊,便消失在空中。也就在同一时刻,那箭矢通体闪动了几下极细微的蓝光,整个山坡慢慢又重新隐没了,看上去,桃林内还是落英缤纷,景致静谧,却又哪来么大的一座山?
  却说徐道子那边。
  夏长野狼身的速度极快,一阵风驰电掣,便穿出重重结界,来到了徐道子所居住的曦园。恐怕这副样子引得府中下人惊慌,夏长野在曦园上空便幻化回人形,只苦了本来好好坐在那宽阔狼背上的徐道子,一下子整个人滑落了下来,他又巫力空空道力欠奉,眼见就要从几十丈的高空落下,夏长野却手臂一伸,一手搂着他的腿弯一手托着他的背部,徐道子反射性抱住他的脖子,两人便样徐徐从高空降落到曦园后院。
  夏长野脚一着地,便望见冷伯阳从屋子里大步走出,看见两人,他一下子便愣住:"头儿!呃……玉公子?"
  徐道子微微一挣,轻灵地跳了下来,望见冷伯阳掩不去的焦灼脸色,惊讶道:"你怎么了?"
  冷伯阳一下子想起什么似的,扑向徐道子:"玉公子,一终于回来了。快,快,那猫,你那猫,成精啦!"
  徐道子一怔,低喃道:"对了,虎儿!"
  他低声对夏长野道:"夏将军,我若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会去找你的。现在有急事,先行一步,将军自便!"
  夏长野颔首,便目送着他急急走了进去,看他经过门槛的时候还趔趄了一下,他心里一跳,正想过去,却对上下属疑惑的眼神,只好按捺下那种莫名的担忧,对冷伯阳点点头:"你在这里好好做,可不要丢咱们黑骑卫的面子。"
  冷伯阳愕然,在曦园做保镖还能怎么给黑骑卫挣面子?头儿话好没来由。虽然疑惑,还是恭敬地躬身:"自当不负主子爷所托,不让头儿丢脸。"
  夏长野边思索着徐衍那猫果然有古怪,一边似乎觉得有些心虚地,望望旁边的景色,便走出曦园。
  冷伯阳还是直勾勾瞪着夏长野背影。
  记得他们第一次过来这边接替头儿的保镖任务的时候,分明就感觉头儿似乎对那少年有点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刚刚落下的时候那两人暧昧的姿势,虽然看得出是头儿带着他行动,但是,啧啧,怎么就愣是觉得,头儿的眼神,对那少年的眼神,有那么一点不太……
  他猛然想到这些日子以来主子爷对这少年着紧的程度,不禁心里暗暗打了个寒噤。
  这……这么复杂的危险的古怪关系,他还是少猜测为妙。不管是真是假,以他们主子爷的脾气,想来就算是像煞星一样厉害的头儿,也讨不了好去。
  不提那正在自己折腾自己的倒霉保镖之一,徐道子一把掀开帘子,就直直闯了进去。
他一进正厅,便望见像是遭过飓风劫掠一样的狼藉满屋。歪倒的桌椅,凌乱的桌布和台布,摔得乱七八糟的花瓶和香炉,仰面朝的屏风,地上甚至还有汩汩涌动的酒液,徐道子翕动鼻子闻了几下,心疼得几乎就要痛哭出来:可不就是他珍藏的那些极品之一么!
  转念想虎儿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徐道子心里更是好比一把大火烧的四处都是,焦急地喊了起来:"虎儿!虎儿!"
  却见一个细微的声音响起:"公子,公子……"
  他往声音来处一看,倾斜着摇摇欲坠的案几下,绯秋猫着身体躲藏在里面,看见他之后,满脸的畏缩一扫而空:"公子!你可回来了……"
  徐道子大步走了过去,伸手作势要拉她出来:"绯秋,你这是做什么?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明显还是觉得那里面更安全一些,她抖着身体拒绝了徐道子的好意,轻声道:"公子,你……你那只猫,要成精啦!"
  这是第二个这么说的人了。徐道子这下子明白虎儿应该本身没有遇到危险,而是产生了什么没有办法解释的变化,才会引得他们恐慌猜测,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不禁好笑道:"他在哪里?"
  顺着绯秋颤巍巍指过去的方向一看,那可不就是自己藏酒的那个厢房么。
  徐道子绕过地上驳杂凌乱的碎片,一边大声地道:"虎儿!我回来啦。你生气了么?"
一边望着那洞开的门扉发愣,那扇门像是被一个巨硕的爪子把抓过一般,拦腰裂成了两半。对着上面鲜明的四个抓痕,他很是愣了一下,虎儿现在的体型,他能够抓出这么壮观的景象么?
  尝试着踏入房间,耳边传来窸窸窣窣仿佛有人在里面翻找东西的声音,时不时又夹杂着淅沥呼噜的吃喝声,徐道子第一眼望见守在房门一动也不动的罗旭,绕到他前面,才发觉原来罗旭已经是靠着墙晕过去了。身上没看出来有什么重伤,就是那鲜明的四道抓痕,与门口那个如出一辙。
  徐道子咽咽口水,尝试着又叫一声:"虎儿?"
  却只听见里间传来"昂"的一声,一个巨大的黑影带着惊人气势从里面扑将出来,朝着徐道子当头压了过去。
  徐道子睁大眼睛,他毫不怀疑,这一下要是压实了,以那庞大的体积,绝对会把他压得变成一块扁扁的面饼,哦不,是里面的馅。
  肚子里的小家伙安静了那么久,却偏偏挑这时候兴奋起来,舞动着小手小脚,就像是刚刚醒过来要活动筋骨一般。徐道子暗叫一声苦也,他动的那么厉害,却叫自己哪来的力气闪开?

第三十六章 是非(中)

  也就在那个千钧发的时候,徐道子却蓦然感到怀中一直搂着的剑鞘似乎传出了一阵温热的波动,一直钻入他的小腹,直直冲向气海。
  就在那一刹那,一双熟悉的臂弯将他揽到了怀中,徐道子却还在愣神,这股波动活泼泼仿佛蕴藏了一股神秘的力量,竟将他体内这阵子一直蛰伏不动的九阴真元激得又开始运转起来,却并非从前那股阴寒得令他无法消受的真元之力,而是一股仿佛融合了天地元气的温热感觉,在瞬间流遍了他的周身。
  他前阵子还疑惑那九阴真元吸纳的那一堆天地元气去了哪里,却原来是全都吞了进去,现在感觉到寄主有难,又被那剑鞘上一股不知名的力道一激,立刻以大江奔流的速度,将徐道子周身的各大要穴团团护住,在他的筋脉中尽情畅游。
  徐道子不禁发出一声舒服的嗟叹,他的筋脉经过那场劫难之后,却是把原来处处堵塞不通的气象都为之一变。如果说那大小筋脉原来是泥泞难行的羊肠小路,徐道子费尽周折,才不过在其间开辟出一条勉强可以让巫力通行一个小周天的通道的话,现在却是宽敞得可以跑马的平顺大道,那九阴真元内原本无法消受的庞大真元之力混杂那带了阳气的天地元气,在其间川流不息,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几乎以飞一般的速度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强化着。
  你让他怎么能不高兴,怎么能不舒服?
  原本几乎是放弃找回场子的想法,要重新再来一次的徐道子,知道自己莽莽撞撞将巫力耗得灯尽油枯的举止,竟误打误撞地将那闭塞不通的孱弱筋脉尽皆打通。从这一时刻开始,他将再也不是那个三步一喘五日一小病的少年,那至阴至纯的真元之力淬炼下,他的身躯岂止是以十倍的速度在强化?
  抱住他的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无法解释的变化,并不妄动,也不言语,只将他慢慢搂在怀里,一只手放在他后背大穴,小心翼翼地给他护法。
  徐道子闭着眼睛,再一次进入了内视。
  那在筋脉中奔涌的真元之气和地元气,混在一起,却像是液态流动的淡淡银光,带着一股男子清新而又熟悉的气息……很亲切,很温暖……
  徐道子随着"河水"溯流直上,每一道筋络都像是被暴涨的堤坝冲开的大路,比之原来宽敞不知凡几,还似乎充满生机和活力,不再像原来那般病气深沉。受过的那些阴毒的内伤却是尽皆痊愈,看得徐道子那叫一个欣喜啊。
  这就说明,之后他不管是练巫,还是探索以妖族的身躯来破荒修道的方法,都是可以尝试着进行的。而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地顾虑这个顾虑那个,就怕一个不小心,把这小妖狐的身体整垮了不说,他腹中孩子、血海深仇可怎么办?
  他顺着那些"河水"的流向,来到尽头,映入眼帘的,竟是一颗闪烁着星辰般光华的圆润大珠子。
  徐道子一愣。
  金丹?
  不……不对,他从前炼出金丹的时候,也曾经内视过。那金丹是周围围绕着他的本命元气和氤氲的紫气,被它们慢慢滋养而成长的。而不是眼下这颗银白色的珠子那样,被一阵阵白色雾气围绕着,星星点点仿佛星子一样的细碎光围绕着它,正在慢慢旋转着。
  再说了,他是妖,这个身体也并未修真,哪来的金丹大成呢?
  想着想着,他忽然灵光一闪:这不会就是妖丹吧?换言之,就是妖族的内丹?
  而且,那股活泼泼而又十分亲切的力道还一直顺着一并流过来的真元之气,围绕着颗"妖丹"旋转着,徐道子只觉得说不出的熟悉,他又是心里一动,这好像,是刚刚从外界传入体内……
  他失声惊呼:"剑鞘!……"
  也就这话一出口,徐道子内视的境界就被打破,他圆睁着眼睛,满脸的欣喜,瞪着手中依旧黯淡无光的银色剑鞘,忽然转脸对着抱着他的人,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阵,徐道子猛然欢呼道:"五郎!它还活着!"
  杨轩慢慢收回放在他背心的手,其实徐道子的话他没有仔细听,整个心思却都放在了这张笑逐颜开的面容上。
  那大大的眼睛圆圆的瞪着自己,里面充满阳光一眼耀眼的笑意,长长的睫毛扑闪着,那黑白分明的瞳仁,总是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泪雾一样的青色,看起来迷茫而又令人心动。
  即使是现在样,整张脸看起来都像是忽然发光似的,杨轩在那一刹那,几乎有种错觉,明明屋外是隆冬时节,却好像漫山遍野的花朵都在眼前尽皆绽放,鼻端甚至都嗅到了那春馥郁的芬芳……
  徐道子喜不自禁,他紧紧搂住对方的脖子,竟主动地凑过脸去,在杨轩的唇角重重地落下一个亲吻。
  "吧嗒"一声,徐道子嘿嘿一笑,松开双臂,又转脸向那只……还勉强算是猫的物体,毫不客气地伸手也将它的大头搂了过去,在猫脸上"吧嗒"一下,也亲了一口。
  却在那一刻,徐道子忽然喊叫起来:"虎儿,你如何竟然变得这么大只了?"   他才反应过来,松开早在杨轩一出来便呆怔住的,咳,姑且算是猫,叫了出声。
  随着他的叫喊,剑鞘铿地落地,徐道子连它都顾不得,几步走上前,伸出双手在那只"猫"身上四处摸索。
  是的,"猫"。
  经历过漫长昏睡而苏醒的虎儿,显然不复旧时模样。他原本化作猫型,是一只约莫有徐道子手肘那样长度,宽度顶多两个拳头的漂亮小黄猫。可是在邹王府天天好吃好喝作威作福,那个头早就飙升,体长已经达到徐道子手臂的四分之三,宽度更是横向发展到徐道子半个手肘那样,是只虽然不算大,但是绝对当得上"肥"这个字眼的大黄猫了。
  而现在呢?
  说是猫,可能都有勉强……徐道子真心这么想,如果不是它还维持着猫的外形的话……
  长度不用说,已经差不多相当于徐道子半个身高那样,就是宽度,都已经是徐道子一整只手肘还要多一些。虽然看上去并不是很胖,但是,这个尺码,府中那几只看家护院的黑犬,恐怕也有所不及吧……
  最诡异的是,看上去,这明明是一只温良敦厚,嗯,虽然眼神凶神恶煞了一点,但是认出徐道子之后,一眨眼的功夫,老母鸡变鸭,恶狼变犬……嗯,那清澈湛蓝的双眼,闪烁着的是多么纯良温和,可爱稚嫩的真的光芒,徐道子一下子就把众人曾经控诉的"这猫成精了"抛到了脑后,虎儿,怎么看那是怎么可爱嘛。
  他感动得又一把将虎儿搂在怀里,"虎儿,你长大了。"
  脑海中响起虎儿那似乎成熟了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声音,撒娇一样,"小衍,你去了好久,虎儿起来肚子好饿,找不到你,那些人只会骂我是猫精。"
  徐道子摸着他顶瓜皮上毛茸茸油光水亮的越发耀眼的金色绒毛,柔声道:"饿了?"
  眨巴着一双湛蓝得仿佛晴空万里的眸子,他张开嘴伸出舌头来回舔着徐道子幼嫩的面颊表示思念和亲切,徐道子侧着脸仿佛被他弄得有些发痒,脸上笑意不绝。
  忽然望见小衍身后那男子深沉可怖的眼睛直直瞪视着自己的嘴巴,虎儿唬的吓了一跳   徐道子也感觉到不对劲,翕动着鼻子嗅了嗅,酒气?
  浑身僵硬的虎儿可没有忘记,他在这间王府吃好的喝好的,全都是托了眼前这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年轻男子的福气。往常流水价一样往曦园送的美食几乎都入了自己的嘴巴,其中不乏什么人参灵芝天材地宝。
  鬼知道为什么区区一个人间普通的王爷府会有么多好东西拿来肆意享用,反正他只管闷头吃,而小衍肚量没自己那么大,最后还不是便宜了自己。
  他可没有忘记,好几次不小心撞见这个叫做五郎的家伙要和小衍卿卿的时候,那饿了好几顿的悲惨经验。
  别小看他还未成年,这等人类的事情不也和他们麒麟差不多,繁衍后代的冲动和需求嘛,有什么大不了。只是,小衍明明已经有了那五郎的孩子,为什么两人还这么夹缠不清,就实在是让他只小麒麟挠头不解了。
  不过,铭记在心头的只有一点,那就是……
  读懂了那五郎眼中闪烁的赤裸裸的威胁,分明是,"再舔口试试看,次不止是饿几顿的问题,小子皮绷紧"的意思嘛……
  虎儿浑身战栗,他肚子里正饿得咕咕叫,没奈何,几爪子挠翻了那个碍事的人类,顺着味道将小衍藏的密密实实的酒坛子都挖出来喝个精光了。只是,那可是酒,就算他是麒麟,根本不会醉,也还是,填不饱肚子的罢?
  慢慢收回舌头,不敢再贪恋小衍那柔嫩细腻仿佛新剥鸡蛋一样的面颊——小衍的皮肤似乎是越来越好了?——虎儿正要抱歉地暂时推开不知为何忽然对自己热情洋溢的小衍,耳边却传来小衍阴恻恻的声音:"虎儿……"
  耳朵一阵剧痛,徐道子无所谓地擦擦脸颊上的口水,放到鼻子前面一闻,更是火气上头,面上的表情扭曲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这些酒,你全都喝了?"
  徐道子一股气几乎顺不上来。
  他小心翼翼努力那么久,使尽各种手段啊,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和下人啊,才弄到手的珍品,就想着把孩子生下来之后,好好满足自己的酒癖的绝品美酒啊,就这么,被这个不知轻重的家伙……
  ……全……喝……了……?
  徐道子眼里闪动着刺目的蓝光,虎儿乃是麒麟,可谓先神兽,就第一时间地感觉到,似乎,好像,小衍身上,蕴藏了一股巨大无匹的力量,就要被这股冲火气全数激发出来了?
  他小心翼翼收起爪子倒退了三步,根本不敢直视徐道子那已经扭曲得看不出表情的脸孔,脑海中,闪过从前在仙云山的时候,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动了小衍珍藏的一坛老酒,竟被不顾同门情谊的小衍把浑身修为尽皆打散,不得不重头苦修了五十年的凄凉故事……
  也就在这时,另一个平静的声音在凝滞的氛围中响起:"师父,这满屋子酒,原来是你藏的?"
  一时间,万籁俱静,就连怒气攻心的徐道子,眼神也凝住了。

第三十七章 是非(下)

  经历了那么一件令人提心吊胆的险坠悬崖事件后,徐道子显然再也没有从前的自由。他的肚子已经不算太小了,就算穿着厚厚棉裘也能够看得见凸起的腹部。更何况这个玉冥人生的骨架玲珑,那小胳膊小腿的,看上去就是风大些都要吹倒。这样的身体,挺着那样一个肚子,徐道子确实也不怎么愿意见人。万一被人看见,不是一个"胖"字就能够解释的。哪有肥肉光是长到肚子上的道理?
  杨轩不仅将他的没被虎儿殃及的"珍藏品"全都没收了,而且吩咐冷伯阳和罗旭两人严防死守,每当徐道子眼泪汪汪不惜牺牲脸面去哀求绯春绯秋两个丫头给他弄"好货色"过来的时候,总是被这两人一人一个从中腰斩,弄得他郁闷至极。
  好就好在那轩河剑鞘回到他的身边,徐道子身上的筋脉又已经全数打通,虽然现在就实力来,他其实还是很弱小,但是,这样一幅几近于先之躯的身体,却有以后迈向更高境界的无限可能性。
  他惊讶地发觉,只要在打坐修炼的时候,将剑鞘放在膝盖上,十次总有一次,是可以感应到来自于剑刃那若有若无的联系的。但是,以他现阶段的实力,顶多只能隐隐约约感觉到剑刃大约在哪个方位,却没有办法知道具体的位置。
  是正北么……
  徐道子不期然想起他那香谱所曾经预示过的方向。正北,不仅有轩河剑刃,而且还有他仙云门幸存的门人。
  徐道子站在院子里,极目望去,钟州城的正北方,是那座雄伟的夙奉山,带着一身耀眼的银白色,矗立在刺目的阳光之下。他浑身上下灵觉全开,那清冷精纯的天地元气在他周身萦绕须臾,便从他的灵盖灌注而入他的身体。丹田处的妖丹滴溜溜地旋转着,配合着九阴真元的阴寒真元之气,将那本来已经极为精纯的天地元气过滤得更加纯净,化为一丝丝几乎等于是液态的被压缩到极的巫力,在他体内各大筋脉缓缓流转。
  在练巫者中,分为上中下三个品级,倒是比修真那引气、筑基、胎息、炼神、金丹、空灵、元婴、出窍、出尘、大乘、天人、混12个境界要来的简洁明。练巫者每个品级又分为三个等级,比如下品,就分为下品等、二等、三等,其余两个品级也么区分。
  徐道子觉得,自己才过这么几天功夫,浑身上下巫力大涨,已经几乎达到下品二等,现在就踏在等和二等之间的门槛上徘徊不定。而多少妖或者人,一旦练巫,想要迈进下品三等,就等于修真想要来到最初的引气阶段一样,不仅需要资质和实力,也需要时间和耐心。就等于是普通人要转变为修真者或是练巫者一样,是一种质的变化,这是急不来,也强求不得的。
  以徐道子的经验,练巫虽然比之修真要来的迅速快捷些,但是快到了这个程度也太离谱。不过,想来玉冥这个身体是九阴真元的持有者,再加上徐道子本身也曾经是一个修为高深的修真,巫道两派其实也有殊途同归的地方,徐道子前世也曾经涉及巫术,因此内外原因夹杂之下,进境才会这么快的吧?
  徐道子眯着眼睛伸出五指,在并不灼热的阳光下注视着那白生生的一双漂亮小手,左手握成拳头,无声无息地往院子里面那座假山上一块最大的黑石头轰过去。
  脚下忽然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毛茸茸的触感,徐道子慢慢收回拳头,另一只手摸摸那只大猫金黄色的皮毛,几乎将近百斤的大黄猫,竟被徐道子一只手搂住肚皮抱了起来,两手将他抱在怀里,一副举重若轻的样子。
  虎儿喵呜一声,伸出舌头舔舔徐道子的脸颊,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蓦地收回舌头左右窥视一下,见四下无人,才安心地又伸出舌头,在徐道子下巴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
  徐道子抱着他,感觉就像抱着一个毛发丰润的巨大手炉,热乎乎软绵绵舒服的紧,他眯起眼睛吸口气,轻声道:"虎儿,你是进入成长期么?"
  脑海中介于少年和孩童之间的清亮声音响起:小衍,上次好浓郁的那一股灵气,虎儿就进入第一次休眠。我们麒麟一脉,每次蜕变都需要经过三次休眠。还有两次,虎儿就可以从幼年期变为少年期啦。
  徐道子"唔"一声,低头看着在自己下巴有一下没一下舔得正开心的虎儿,暗叹果然还在幼年期啊,"虎儿,夙奉山上,可能有我们要找的人和要找的东西呢。"
  黄猫仰起毛茸茸的脸蛋,湛蓝色的大瞳仁专注地望着徐道子:小衍是说,你要带虎儿去那座山上吗?
  徐道子微微笑,并不答话,却听身后一阵急惶惶的脚步,他回头望,却是绯秋丫头,两只手拽着过长的裙裾,一路朝他的方向狂奔过来。
  徐道子右手托着虎儿抱在臂弯里,空出左手朝她招了招。
  他却不知道少女惊恐的眼中,自己的动作有多么危险和怪异。那只猫几乎等于半个徐道子那么大,浑身的重量却绝对比少年那看似轻飘飘只有一个肚子沉的身体要沉重多。眼下家公子那双纤细得好似稍微用力些都会折断的手臂却抱着那只可怕的猫精,还有心情空出一只手和自己打招呼?
  绯秋只觉得自己心肝都颤抖起来,一边朝着家公子叫喊道:"公子!公子!两只手抱着,那猫精……那猫,沉,你的手会扭到的……啊,不,把它放下来,别抱着它,是不是那猫扑上去的?"
  徐道子觉得好笑,于是听从了她建议,两手牢牢抱住虎儿,却见披着猫皮的麒麟抬起一对懒洋洋的蓝眼睛瞥眼狂奔而来的忠心侍女,女孩儿一下子被吓住了,停在离徐道子三步的地方,支支吾吾不敢上前。
  徐道子委实疑惑,他实在不明白这一干人等怎么会这么害怕虎儿,明明外形看起来,是多么可爱的猫儿,咳,就是体型大了些……
  看看绯秋那又是担心又是着急的表情,徐道子终于把猫儿放下,虎儿不满地喵了一声,还是在徐道子脚边绕着不走。
  只见得绯秋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一副欲言又止又不敢上前的样子,徐道子猜测着她有话要说,侧头问道:"绯秋,你怎么了?"
  "公子。"绯秋讷讷道:"那个……奴婢今天想要出去一下,行不行?"
  她们内院侍,向来应只能在主子居住的地方活动,除非主子吩咐,否则根本不能妄自行动,邹王府内规矩森严,没有人敢随意违反。绯秋也是和自家公子关系渐渐融洽,才敢大着胆子提这个要求。要知道在别的院里,别的夫人可没家公子这么好脾气。
  徐道子却很干脆地点头道:"好啊,你去吧。以后但凡有需要,都随意吧,很多事情,我一个人没问题的。"
  他暗暗挠头,小侍女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他还以为是什么大问题。
  绯秋听出他语意真诚,没有暗讽的意思,感动地道:"谢过公子,不过,绯秋不会坏了规矩的,公子放心。绯春还在里面煎药,奴婢去看望待产的表姐便即刻返回。"
  规矩?
  徐道子还没开始疑惑这个所谓的规矩是什么,耳朵便听见关键的字眼:"等等……你说,去看谁?待产?"
  "是啊。"绯秋认真地点头,"离这里不远的。表姐自己一个人居住,身边只有一个姐妹照料着,奴婢不放心。"
  徐道子一只手覆着隆起的腹部,今天那小子很安静,平常这个时候,应该都还在沉睡之中。六个月,已经是有些份量,徐道子眨着眼睛,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撇着脑袋,左看右看,不敢直视绯秋的脸,"那个……绯秋,待产,是不是,快生的意思?"
  绯秋一怔,觉得自家公子对这方面懵懂的样子很可爱,险些笑了出来:"是啊。"
  徐道子摸摸下巴,还是左顾右盼,"那,她,那个,几个月了?"
  绯秋认真思忖:"八个月二十天。虽然常言道十月怀胎,但是李大夫说,表姐那种情况,很可能快生了。"眨了眨眼睛,眼神不经意溜眼徐道子圆润的腹部,轻声劝道:"公子还是进去吧,绯春煎药快好了。"
  徐道子拼命回忆起自己救助那个生产的狐族少年的细节,无奈记忆却是一片模糊。
  嗯……到底待产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难道肚子会比现在要大很多的意思吗?现在已经很明显了,难以想象会大腹便便到什么地步……自己也会变成那样么?
  他好奇心一起,轻轻摩挲着自己的肚子,忽然道:"绯秋,我和你一道过去吧。"
  绯秋想起宁王大队人马还在府中,主子爷亲自吩咐过,绝对不能让他们看见公子,不禁为难地道:"这……"
  "带我去吧。"徐道子眼中闪动着好奇的光芒,对府中来什么人他是隐隐有所耳闻,但还是抱着一贯无所谓的想法,拉着小侍女的手,诚挚地注视着对方:"带我去吧。绯秋,如果你不答允,我也会跟在你后头的。"
  脚下的虎儿喵呜一声,绯秋为难的心先是在她家公子纯真的眼神攻势下溃散,之后又被虎儿这么不软不硬地威胁一声,只好默默点头。
  呃……其实,依她看来,公子一直这么懵懂着,虽然可爱,但是有些事情,还是弄清楚比较好……不然,对那个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其存在的小主子,将来也不好的是不是?再说,表姐所住的湘竹院北苑,就在曦园附近,只隔一处桃林,虽然向来两院人马王不见王,但其实是很近的。
  决心要顺便借李大夫之手给徐道子普及一下某些,呃,孕妇应该知道的常识,绯秋带着她家公子,通知正在忙碌的绯春,两人一猫便径自出了曦园的院门。
  虎儿屁颠屁颠也尾随其后,徐道子自然由他去。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罗旭自然记得主子爷郑重其事的吩咐,一根筋的他拽拽冷伯阳,就要跟着过去。
  冷伯阳却思忖着徐道子刚才的一个莫名的动作,站在假山面前以探究的目光注视着那块挨徐道子一个拳头的巨石。
  这个玉公子个性十分奇特,平素里并不像别的主子那样难伺候,基本上对他们的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别管他"。后来知道这个要求达不到之后,无奈地换成"不要总跟着他",冷伯阳就理解为要在暗处保护的意思,于是他和罗旭隐在暗处,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不敢有丝毫大意。
  要知道就是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公子爷,前几次就是一时大意,被这位小公子把他们甩的找不着北,王爷再几次处罚下来……咳,他后背的鞭伤还在隐隐作痛哪。
  刚才那一拳,无声无息,周围一丝波动都没有。冷伯阳向来以速度见长,对别人的动作异常敏感,要知道,就算是平时的动作,多多少少也会在空中带出细微的风声。可是这位公子爷,刚才那拳固然看不出什么门道,也并没有出现什么效果,但是,空中那股动作本应该带出的气流却消失了,不,或者说被隐去,以至于他居然察觉不出来。
  这并不是巧合两个字就可以解释清楚的。
  见得罗旭在远处朝自己招手,冷伯阳颔首,转脸望了一眼那块石头,伸出一根手指,在上面轻轻戳了一下。
  原本完好的巨石,约莫有一人大小,竟在一戳之下,化为无声无息的飞灰,湮没在空中,一阵微风,连碎屑都没有留下。
  冷伯阳瞳孔微微缩起来,慢慢收回手指,站在原地,竟然有些发愣。
  罗旭又催促一声,他抿着嘴唇,望着那缺了块门面而显得有些寂寥的假山,转身运起轻功朝罗旭的方向赶去。
  他速度极快,如同一阵清风,瞬间便和罗旭赶了个齐平,两人来到湘竹院北苑,随意地停在棵古松的枝桠上,居高临下,只见得公子和绯秋进了一个简陋的小院子,吱呀一声,木门关上了。
  罗旭忽然扯了一把冷伯阳,示意他往另一个方向望去。
  冷伯阳知道他目力极佳,便转脸一看,顿时有些惊愕。
  只见府中那位大夫李秀珊,施施然朝着公子爷所在的那座院子走去。这本也不奇怪,刚才绯秋不是说,李大夫会过来给她的表姐看看身体情况。
  奇怪的是,远远一个轻轿,也朝着这个方向过来了。
  轿子虽然式样寻常,但是在邹王府内院,有资格以轿子代步的人都是王爷的妾室。而且,骑着高头大马以护卫的姿态跟在轿子旁边的那个年轻人,面上带着一股不清道不明的华贵之气,虽然生的一张很好亲近的娃娃脸,但是,却是生面孔。
  罗旭低声道:"奇怪,似乎也是朝着湘竹院过来了。"
  冷伯阳表情凝重,那轿子粉色轻纱飘扬,四角缀着紫色的长长流苏,在冬日萧瑟苍凉的景致内是道旖旎的风景,叫人望之便情不自禁联想里头是坐怎生一位俏佳人。
  他认得那轿子。
  冷伯阳轻声道:"一会儿可能要有事情。"
  罗旭奇道:"你知道来的是谁?"
  冷伯阳颔首,不再说话,只开始全神戒备。

第三十八章 嗔怨(上)

  绯秋虽然设想过自家公子大概会有什么样的表情,但是……咳,这也太夸张了吧……
徐道子把一双本来就因为脸蛋小巧而显得颇大的眼睛睁得简直要把眼眶都裂开了,表情完美地将张口结舌和惊慌失措两个词语诠释得入木三分,木呆呆的样子,一时间房中十分静寂。
     呃……好……壮观……
  徐道子瞪着那坐在床上的年轻女子,第一眼留心的不是的相貌,而是那高耸的腹部,根本就已经不是衣物可以遮盖住的圆圆的形状,似乎还可以望见其中的脉动,徐道子心惊胆战地想,要是炸开来了怎么办?(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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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他发呆的当口,女子一边艰辛地用手撑着腰坐起来,一边转过脸来柔声问道:"谁啊?……小秋?"
  看见绯秋身后站着一个陌生的少年,瞪着一双大眼呆愣愣盯着自己的肚子,情不自禁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用责怪的眼神剜跟着自家公子起发呆的绯秋:"小秋,这位是……?"
  绯秋回过神来,连忙轻轻扯扯徐道子的衣袖示意他回神,之后一下子扑了过去:"兰苏姐姐,我来看你了。你最近可好?"
  徐道子在路上已经说过不准泄露自己身份,这里毕竟是湘竹院北苑的下人房,兰苏也是里头使唤的丫头之一,只不过身份比之一般侍女要高些,因此将近临产,还可以呆在里不用做活安心待产。
  只不过,现在这个王府内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玉公子可是大大的有名,主子宠的好像心尖儿一般,却严防死守地没几人见过这个拥有众多传言的主角。兰苏自然也听过,徐道子自己也有些自知之明,便要求绯秋将他带来的时候只是府内新进来的小厮就好,跟着绯秋四处走走熟悉王府事务,这次也是办事途中顺道而来的。
  听得绯秋一番解释,兰苏还很是好奇地上下打量一番徐道子。当绯秋不再挡在他身前的时候,得以仔细观察他的样子。少年身上袭白色的裘衣,看得出是非常保暖的材质,却又不显得笨重难看,流泄下来的袍裾末端沾雪花,那本是纯白无暇的雪色,竟似乎还要比之那裘衣的色彩要逊色三分。
  至于少年本身,那裘衣领口涌出的丰厚绒毛间,露出大半张还在好奇地窥视自己的脸颊。莹润的肌肤像是玉石样鲜妍光洁,深如子夜一样的几缕黑发垂落,黑的发蓝的双眼睛,闪动的并非恶意蔑视或者是黏腻猥琐的色彩,长的犹如扇子样的浓密睫毛动静之间,是一种纯粹只是好奇的善意。
  兰苏的警戒心放下大半,他的容貌足以令他对自己的姿色毫无觉察,他的神色分明又像是赤子样无瑕真挚做不得假。但是,这样的人,是不是下人,自己还是可以一眼就辨别出来的。
  徐道子感觉到对方的视线,不禁"啊"一声,微笑道:"兰苏姑娘是吗?……今天过来打扰了。啊,叫我玉冥就好。"
  "那我就托大叫你一声玉冥弟弟好。"兰苏勾起唇角,"来者是客,随便坐吧。我现在这样……不能好好款待了,真是失礼。"
  绯秋连忙插嘴:"没事没事,你不要动,我去我去。"
  说着便很是熟稔地,四处转悠烧水。
  徐道子睁着大眼打量了一下,这个小厢房就位于北苑的南面,是一间小小的倒座房,其余还有几个房间相连,不过都是门户紧闭,这个时间,下人都出去干活儿,四处没什么人声。
  这个屋子摆设十分简陋,扇木屏风就将里间隔出来,权作换衣洗澡休憩的地方。除了一张木床之外,还有两把椅子和一个小桌子,墙上挂了几副字画,徐道子望了一眼,画的是高山流水,倒也寻常。
  虽徐道子并不觉得怎么样,但其实,只要是女子闺房,其实并不应该这么简单朴素的。然而他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都没怎么接触过女子,深交的更寥寥,因此并不是很清楚这些事情。
  好在兰苏和绯秋都是北地女子,大防看得并不那么重,要不然,他是进也别想进来。
  兰苏扶着腰靠在床头,望着徐道子略欠身,坐在椅子上,才灵光一闪,为什么自己总觉得这少年哪里不对劲。
  ——肚子。
  他站着并不怎么样,只是好像上半身看起来有臃肿,不过一坐,兰苏就立刻看出来了,他的腹部有些突兀的隆起,人倒是不胖,不如其实是清瘦的,因此这个由于坐姿而明显起来的肚子,就显得有些怪异了。
  兰苏睁着眼睛,第一个念头是:怀孕?
  也亏她现在接近产期,因此对这个较为敏感。少年那肚子,如果真的是怀孕,就该有五六个月了。只是,男子,怀孕?
  光是这念头闪过脑海,兰苏都觉得有些可笑。
  也许是人家生了什么怪病也未可知呢。
  徐道子还在感慨,忽然感觉到对方看他,不禁咧咧嘴巴,才仔细望了一眼这姑娘的容貌,生的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嗯,虽不是绝色,不过也算是个漂亮姑娘。
  两人正相对无言,门轻轻敲响了两下,一个柔和的音在外面问道:"兰苏姐姐在吗?"
  兰苏连忙应声:"李大夫请进。"
  门吱呀一下开了,一个穿着厚厚藏青色棉衣的子提着药箱走进来,清秀面孔,眉宇间团英气,举止十分率性,倒有三分男儿气概。一进来便直奔兰苏床前:"情况怎么样?"
  兰苏微微笑,正要说什么,忽然轻"呃"了一声,这回连徐道子都看清楚,那高耸的腹部有了动静,几乎可以看见一只小脚丫子在踢动着,连连动了好几下,兰苏汗水都滴淌而下,可见并不轻松,那李大夫在旁边扶着的身体,一边拍抚着,一边笑道:"很活泼的小子嘛。"
  兰苏缓过劲儿来,又出了一口气,才伸手覆上自己的肚子,轻轻摸摸,并不说话,但是面上露出的慈和笑意,令徐道子看得呆了。
  在那一瞬间,徐道子觉得她真是非常美丽。不是那种皮相的姣好,而是从内而外透出的温柔的光辉。他眨了眨眼睛,忽然心里有些感触,一时默默不语。
  那就是……母亲……吗?
  他脑海中瞬间短暂的空白。虽然拼命回想,但是,"前世"的母亲,并没有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什么鲜明的印象。
  轻声询问了几句话,那大夫便笑道:"好生注意保暖,估计也就这几天的事情。让绯秋守在身边,有什么情况,尽快通知我,我即刻便能赶到。"
  烧水出来的绯秋奉上清茶,徐道子接过的时候顺口道谢,那李大夫这才回头一望,短暂地怔了一下,才疑惑道:"这位……"
  徐道子脚下动了一下,将虎儿躲在椅子下要钻出来的趋势按了下去,他可不想再吓到谁,而且床上那位将要临产,可尤其禁不起任何惊吓,面上却挂起笑容:"你好。"
  李大夫睁大一双眼上下打量他,忽然凝视着他的腹部,又仔仔细细瞧他的面孔,忽然露出一丝笑意:"我是李秀珊。这位公子……"
  徐道子忙道:"叫我玉冥就好。"
  "啊……原来是玉冥公子。"笑得意味深长,正要说什么,门外却响起一阵骚动,杂乱的脚步迅速接近扇门,紧接着有人在大力拍击着这扇本就陈旧的木门吆喝起来:"这么高的日头,怎么还有人赖在屋子里?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一个个莫不是以为自己成了主子?慧琴夫人给嫣儿小姐摆生辰宴席,都忙得不可开交,还有人在这里闲着?"
  绯秋顿时一呆,回头望着兰苏,"姐,不是……"
  兰苏明显是听出是谁的声音,应声:"刘大哥,你且稍等,我就开门。"
  说着便要下炕,绯秋连忙拉着:"姐姐,你这是干什么?你不是说,自从你有了孩子六个月之后,院里的活儿再也不归你管了么?怎么……"
  兰苏笑道:"是我的不对。今天是嫣儿小姐的生辰,年年都是整个湘竹院的大事。不管有病没病,不管有事没事,都应该去给小姐尽尽心力,道个喜,讨个吉利的名头。我孩儿,也想沾沾嫣儿小姐的光,以后能一世安安稳稳的,我也就放心。"说着说着,忽然声音轻些:"不要像他那个短命的爹爹……我不望他大富大贵,只要他能吃饱穿暖……"
  绯秋显然听不得这话,眼眶一下子红了,从炕上跳下来:"这帮杀才!我就知道,姐夫过身,他们就明里暗里地欺负你对不对!寒冬腊月,又是这个身子,别说做活帮忙,走到那北苑正厅堂那里都会要了你的命!我才多久没来?就这么欺侮人!"
  显然外面的人不耐烦,门敲得越发响了,绯秋一下子就要冲出去,兰苏拉不住,急的快从床上跳下来,徐道子看这动作危险,连忙拉住,那大夫却显然也不是个怕事的主儿,眉毛一竖,按住绯秋,沉声道:"开门!"
  说着利落地将锁落,啪地用力推开门,一股寒风正待呼啸而入,当门而立,却是结结实实以自己的身体挡住寒气,门外一个相貌寻常,两眼带着几分奸狡之气的中年男子看是她,本来要发作的脾气也弱三分:"……哎呀,哪阵风吹来了李大夫您呀?"
  李秀珊娥眉一蹙,叉腰问道:"刘三,年过来做什么?我是来给兰苏姐姐看看,能呢?不是说现在前面忙得很?你还有空来这边散心?"
  徐道子探头一看,不认识的人,又转脸过去,兰苏抓着他的手,显然很紧张,紧紧盯着李秀珊的背影。
  绯秋看来的人是湘竹院的二管事刘三,便冷哼一声,也知道轻重,这人在湘竹院中也颇能说上几句话,万一得罪他,以后兰苏的日子可就要难过。
  刘三眼睛一转,呵呵笑了起来:"李大夫,现在璎珞夫人和宁王派来的人都在前厅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咱们做下人的也想过去给嫣儿小姐道个喜,不大不小是个心意,躲在房间里做什么呢?还是慧琴夫人心慈,要是别的院的主子,想去还去不了呢!"
  李秀珊瞪他半晌,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思忖片刻,却不料兰苏出言打断道:"有劳刘大哥走这一趟了,兰苏现在就过去。"
  刘三倒也好声好气地道别,讪讪离开。他知道得罪不了这个大夫,至于兰苏,今天是没办法向软硬兼逼,不过以后生下孩子就是孤儿寡母,来日方长,有的是方法逼她就范。
  望着他的背影,李秀珊阖上门,有些忧心地道:"兰苏姐姐……"
  兰苏摇摇头:"我自己去就好,你们别跟着了,不然,有的是头呢。"
  李秀珊皱眉,现在也差不多明白了,这个刘三垂涎兰苏美貌,想要借这个由头让兰苏欠他情分,却没料到她会在这里。现在,兰苏还得挺着一个大肚子这么过去,不是分明自找难堪么?
  那慧琴夫人手下的白玲,以前就曾经因为兰苏的丈夫没有接受她而娶兰苏,一直记恨在心里。现在肯定是要借着这个机会,好好地让兰苏当众出丑呢!
  "……我没有关系。"兰苏两只脚踏上地面,脸色些许苍白,声音很轻:"我去去就回,没什么事的。"
  徐道子打从"宁王"二字入耳,便呆怔住了。
  他虽然看不明白些人的关系,但是,兰苏去了显然不会有什么好待遇,自己去还能照应着。更何况,他现在是以府中下人的身份走动,若能趁机结识宁王的部属……
  "李大夫,"徐道子扶着站起来的兰苏,忽然道:"我能不能跟着和兰苏姑娘一同过去?"
  兰苏一怔,注视着徐道子。
  绯秋瞪着眼睛,刚要大声叫嚷,可是"敌方阵营",那慧琴夫人对于公子的贸然造访可说不定会表示欢迎,那个璎珞更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上次王爷生辰那次,闹得那么不愉快,她家公子到底是急惶惶跑过去看人脸色做什么?再说,公子现在这样的情况……可禁不起任何好歹啊!
  徐道子知道她肯定反对,接着说道:"我不进去,就在外面等着,不行么?"
  湿润的大眼睛眼巴巴望着绯秋,她心肠一下子软了下来,刚要强迫自己再度变得冷酷,却听李秀珊高兴的声音响起来:"好啊,绯秋,你留在里守着,我们过去一趟,很快就会回来。"
  撇下干瞪着眼睛的绯秋,三人刚出房门,兰苏侧头看着徐道子,忽然轻声道谢,徐道子伸手擦擦鼻子,腼腆地勾勾嘴角,他并不完全是对兰苏这样一个怀着身孕的弱女子的同情,还参杂其他目的,心里羞涩,觉得当不起这声谢。
  走了一段路,经过几个垂花门,刚走到西边厢房屋檐下,便望见正厅堂前面院子里像是炸开了锅,下人来来去去像是火烧屁股,兰苏眼明手快,把拉住旁边走过去的一个侍女:"巧儿,这是怎么了?"
  这名叫巧儿的女孩儿看上去顶多十五六岁,见了她便睁着眼睛:"兰苏姐,你也来了?"
  兰苏努努嘴巴,问道:"这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巧儿才想起什么似的,很是诡异地压低声音:"哎呀,兰苏姐,你怎么不来早呢?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那个璎珞夫人呀,刚刚吃到不好的东西了啦!"
  兰苏一怔,不知道什么意思。
  巧儿声音更低:"好像是才一个月的身孕呢,喝了那东西,看起来是不妙啦!刚刚身边那个紫樱又哭又闹的,说是咱们慧琴夫人下的毒手呢!真是天可怜见,我们慧琴夫人可是吃斋念佛的善人,千百个人里面没有一个的,就这么被泼了脏水,哼,谁知道是怎么回事?"
  李秀珊眼睛微微一闪,笑道:"如此,咱们也去看看。"
  巧儿才见是她,忙抓住她的手:"李大夫,这么巧?快去给璎珞夫人瞧瞧,你是没看见那阵势,吓人的紧哪!"
  徐道子也嗅到其中诡异的味道,和李秀珊人一边搀着兰苏,跟着巧儿往厅堂正门走去。
  不过,他那对复杂诡谲的人们之间的关系头绪都没有的大脑,根本弄不明白这群人又像是兴奋又像是惊恐地在闹些什么,只是一头雾水地跟了过去,权当看看热闹而已。

第三十九章 嗔怨(中)

  李秀珊进去的时候,大厅里面已经乱成一团。
  她喊着"让让",一旁的巧儿眼中暗含着隐秘的兴奋,也嚷嚷道"李大夫来啦,大家让让",慌乱的人群分开,徐道子站在外面,都能够看见那一团粉紫色的衣裙堆积在铺了地毡的地面上,星星点点的血迹泅染了白色的地毡,看起来非常吓人。
  璎珞半躺在地上,一张原本犹如仙子般清丽的脸庞此刻似乎被极度的苦痛冲袭一样,苍白而又微微扭曲,脸颊上两行淡淡的泪痕,嘴唇蠕动着像是呻吟,也像是在说着什么,徐道子细细听去,却是不停地在重复"孩子"这两个字。
  身边半坐在地上的紫樱将她上半身扶住,一边朝着旁边站着的高慧琴哭诉:"我家小姐来的时候好好儿的,怎么现在成了这个样子?慧琴夫人,奴婢是一个下人,却也敢问您要句公道话:今天这件事,是我家小姐过来给嫣儿小姐道贺,在这里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才会这个样子。您告诉紫樱,这件事到底应该谁负责?小姐腹中,可是有了主子爷的骨肉!"
  她此言一出,周围大哗。
  窃窃私语的人们带着担忧和疑虑,慧琴夫人是这个湘竹院的主子,与他们的利益关系休戚相关,万一璎珞真的在这里没了孩子,主子爷怪罪下来,就算是慧琴夫人,恐怕也不得善了。如果孩子逃过一劫,最终生下来的话,万一是个男孩,日后成了世子爷,得知母亲遭遇,焉能安然无事?
  另外一些人们地位较高,或是在府中待的时间较为长久。他们缄默不语,间或交换一下神色。过去那些想要借着怀孕在王府内争宠或是夺位的女人们,没有落掉胎儿的,下场都是十分凄凉。但是她们死于非命的原因如出一辙,都是出了意外。除了嫣儿小姐,王爷再也没有子嗣,有些机灵的人心里已经有了隐约的答案,却不敢肆意猜测。
  虎毒尚且不食子,主子爷待人接物恂恂儒雅,容貌风神俊秀气度轩昂开阔,整个钟州城多少姑娘家打破脑袋想要嫁进来,怎么也不像是那般歹毒的人物。
  嫣儿身上穿着一件带着红色绒毛的棉袄,头发用带着彩色珠子的红色发绳扎了起来,看起来非常可爱,现在却拉着母亲的手,站在一边不言不动,小嘴紧抿的样子,像是吓坏了。
  高慧琴也不辩解,只淡淡地朝着旁边看去,见巧儿来了,问道:"大夫呢?"
  李秀珊排众而出,一看璎珞还半躺在地上,旁边一碗翻倒的汤水,蹙眉道:"还愣着干什么?有时间吵架没时间照看一下她么?还不赶快扶进屋里,我好细细诊治?"
  紫樱讪讪闭嘴,一边站着的年轻男子也不避讳,轻声道:"我来帮忙吧。"便将璎珞轻松地抱了起来,巧儿在前面带路,送到了一处厢房内。
  白玲撇撇嘴,朝高慧琴耳边低声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勾搭上了宁王那边的人。"
  高慧琴轻斥:"别胡说,那边可是璎珞的娘家人。何况,这个上官天仪未必真的姓上官。"
  白玲尾随着她跟了过去,她心思原本玲珑剔透,忽然醒悟道:"宁王世子杨天仪?"
  主仆二人原本就是深宫高墙内长大,对于些皇亲国戚本就如数家珍。白玲见高慧琴默认,不禁也有些警醒起来,璎珞此次前来,带着她的亲生兄长,到底意欲何为?
  李秀珊从屋里走了出来,走到一边接过侍手中的湿帕子擦了擦手,默默摇头,"不成了。"
  紫樱一下子冲了进去呼抢地起来,一副存心想把事情闹大的阵势。白玲霎时间灵光一闪,明白过来,微微勾起嘴角,安慰似的拉住旁边嫣儿的小手,冷笑起来:"啊,那你们意欲何为?那碗东西,不错,是我们湘竹院置办的给嫣儿小姐贺喜的生辰百花汤,但若是平时也就罢了,现在里人来人往,人手杂乱,保不住谁自己往里面下了什么东西,红口白牙地就想栽赃嫁祸,还专门在今天给嫣儿小姐找晦气,那人才真真是该死呢。"
  她这话倒是猜中了七八分,璎珞被陈秋逼得一筹莫展,父兄也难以在里给她出力。想要向徐道子求援,却不料徐道子竟不知出了何事,整个曦园拒不见客,杨轩镇日在里面守着,璎珞自然不敢强行进去。
  却在昨天,不知是不是过于忧虑惶恐,璎珞竟不小心在落了薄雪的石径上滑倒,孩子立刻就没了。
  她心神俱丧,又是怨恨父兄不顾及,又是伤心杨轩的无情,又是嫉恨凭借生了一个女儿而坐上侧妃之位的高慧琴。紫樱一边陪抹眼泪,却又出了一个阴损的主意,既然孩子没了,不如将这个事情趁着嫣儿生辰的由头,抹到高慧琴头上去。就算爷不心疼她和孩子,也应该会给她一个公道,煽风火得当的话,说不定会对高慧琴大起恶感。
  杨天仪来看她的时候,听了这个主意,觉得未免太失阴德。但是璎珞眼泪涟涟指责他和父亲没能给她出力,才会酿成这般苦果,他也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第二天以宁王派人给嫣儿道贺的身份,陪着小产后孱弱的妹妹去给一个无辜的女子找茬。
  白玲这话激得紫樱几乎要气晕过去,两人当即你一言我一语互相为了主子指责对方起来,杨天仪再心疼妹妹,但是知道内情的他,却也明白妹妹现下只是体质虚弱并无大碍,耳朵里又听着两个女子互相争执的尖声叫喊,只觉得一个头能有两个大,悄无声息地便退了出去。
  反正他是来做旁观者的,现在也差不多了,离开片刻应该无恙。剩下王爷过来之后的事情,就看这些女人各使神通了,他不宜掺合其中,露了行藏。
  而人群中的兰苏和李秀珊,则彻底沦为看客,不明就里地望着幕奇怪的戏码。李秀珊似有所觉,微微冷笑,后院争宠的勾心斗角,千百年来都是那出,个璎珞进府时间还是太短,还是不要太闹腾,兴许下场能够好看一些。
  杨天仪悄悄从走廊侧的轩窗翻了出去,却见一个少年坐在院中棵枯树乌黑的枝桠上面,黑不溜秋的眸子正好奇地从窗户窥视着里面乱成一团的情景,正好见他翻将出来,两人都是一愣,视线对上了一瞬。
  杨天仪第一个反应是:雪妖?
  没办法,这少年的样子看上去真的不类凡人。他身上那件白色裘衣将他裹得像个轻灵曼妙的精灵,左手扶着旁边枝桠,微微探头往边看的动作显得非常可爱,就像个窥视凡间的好奇小妖。尤其是那张精致的脸孔,一开始看过去只觉得灵气成,再仔细看,却是仿佛造物主细细描绘的得意之作,并没有自己妹妹那样清丽如仙的惊人秀色,却是淡雅秀致的清澈无垢,他背后一片空茫的雪景,将他衬得越发不像是凡人。
  对上他那双黑的有些发蓝的大眼睛,杨仪只觉得心里动,竟有些不知道怎么应付的意思。
  好在对方也没有让他应付的意思,只轻轻朝他颔首,接着便飘然从树上落下
  杨天仪看他上半身略略有些臃肿的样子,动作却如此轻巧,不禁有些奇妙的感觉,竟自己报出真名道:"我是杨天仪。"
  对方眨眨眼睛望他,也开口道:"我是玉冥。"
  徐道子见到这个年轻人,心里竟有些亲切之感,虽然他报出名字的时候,那微微仰着脸的样子带着不易察觉得到的倨傲和贵气,自己却不以为意。年轻人总觉得自己下无敌,这不是什么坏事,如果太老气横秋——就像五郎——那还有什么人生乐趣可言?很多事情看透了看乏了,留给自己的只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又有谁会去怜惜年呢。
  看了屋里那场凌乱不堪的戏码,徐道子蹙着眉毛心里有些不快,他虽然并不是很明白内情,但是,女人们如此大动干戈的架势,很显然都是为了讨得五郎的注意力和打压对自己有威胁的对象。
  他不快的,并不是她们的恶形恶状,不如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然后去争取,就算姿态再怎么难看的女人们,也有值得他学习的地方。他只是一时间,感到一股难以抑制的心冷。

  她们在迈向一个冰冷无情的结局,或者她们知道,或者她们不知道。徐道子觉得自己实在是好笑,先前不也清楚地知道,身为王爷,又不像他一般是个清静无为的出家人,女眷自然是不会少的。那么,为什么一直到了今天,自己才会如此露骨地感觉到了那种不快到了极点的寒意?
  不愿在外人面前露出难看的脸色,徐道子有些失神,只朝他点点头,便要离开。
  脚步刚迈出一步,徐道子自己却停了下来。
  等等,他……姓杨?
  他回转身体,嘴唇动了动,终于道:"你……姓杨?你是宁王什么人?"
  杨天仪也从对方的名字中嗅到了一股不寻常的味道。他表情冷下来,定定望着徐道子,"玉冥,玉冥……你是玉公子?"
  想起妹妹曾经形容过的"毫无姿色可言的病秧子",杨天仪不禁想道,女人的嫉妒心果然会蒙蔽双眼。眼前的少年骨秀神清,相貌虽及不上璎珞的美丽,但是那股空谷幽兰一样皎洁清朗的气质,实在叫人望而心动。尤其是那细致光洁得像是玉石一样的肌肤在雪色下竟似乎发着微光,还有那冥黑中透出浅浅苍蓝的眼珠子,杨天仪就从未见过有人生的比他更好看。光以这两样而论,以美少年来形容都不为过。
  他这却也是错怪了璎珞。徐道子这些日子以来,相貌一直在潜移默化地蜕变着,刚入府之时容貌平平的少年,如今却也称得上是清俊过人,这都是由于他处于天狐族的成长期所致。然而他深居曦园,极少出去见人。周围那些伺候他的下人即使留意到了也不会拿这个当话题,而杨轩心思深沉,倒也难说他是天天看,看惯了因此不觉得突兀奇怪呢,还是有所觉察,却并不讨论这个。
  杨天仪想起妹妹受的苦楚,不禁有些生气,他原本就一心觉得少年仗了杨轩的恩宠,故作病弱之态,从中作梗让璎珞必须落掉胎儿。不然,谁好端端的,知道自己的女人有了身孕,还在子嗣稀少至极的情况下,强迫女子将孩子落掉?
  有了这样先入为主的念头,他一下子就对自己先前那阵短暂的惊艳觉得不齿起来。
  本性是那样的家伙,气质和表相看起来却生似一个洁白无瑕的雪人儿,杨天仪一时间心里极其不忿。继而又想到这家伙还真的可能是自己的异母弟弟,更是觉得莫名地不快,听他问自己是什么人,有心想要给他一个下马威,便冷声道:"我是宁王世子杨天仪。大胆刁民,还不给本世子跪下?"
  这话一出口,杨天仪自己都有些意外。他本不是样见风起浪的刁钻人物,怎么对着家伙,一想到他以男子之躯以色侍人,心里就一阵阵地冒着火气?
  偏偏他遇到的徐道子还真是个将权贵视为粪土的家伙,如果不是对宁王有事相求,怎么会去管他姓杨还是姓朱,名字叫做羊头还是叫做猪脑。
  懒得和他计较,徐道子回身就打算离开,兰苏看样子应该无恙,他也没必要再呆在里。这个小世子看来不好打商量,无妨,他另找时间换个人好了,只要得见宁王,之后的事情他自己搞定。
  一回身,他心里忽然生出莫名警觉,还没把整个身体转过去,便又紧接着朝杨天仪的方向倒退了三步,定定神望过去,却是一个巧笑嫣然的人儿,倚在树下含笑望着他。
  他一时间竟有些许混乱:这个人……是男是女?
  大冷的天,对方一件春日踏青样的宽大罩衫,上面以银线绣了细致的云纹,这么清雅秀致的花样,那人穿起来却无端端给人一种显得艳媚入骨的感觉。随意披散的长发,小小的漂亮得简直不可方物的脸颊,比之徐道子"今世"见过的最美的那些女人们——玉冬、落霞、欧阳婼、璎珞,不仅毫不逊色,又由于这人还多了一股魅惑夹杂着纯真的甜美风情,看起来却比她们更是姣美动人。
  奇怪还奇怪在,就徐道子目力所及,对方的骨架还未长开,身量更是娇小玲珑,脸上还分明带了若有若无的稚气,看上去,那是一个最多不过十二三岁的孩子。
  他一对上对方那双猫儿一样慵懒深沉的杏眼,心里掠过一阵奇异的骚动,只消这一眼,他就明白了。
  对方,和他一样,是天狐族的人!
  此刻,他身后的杨天仪走上前来,口气不是很好地道:"玉竹心,你过来做什么?"


第四十章 嗔怨(下)

  那玉竹心艳红的菱唇勾了起来,柔声道:"世子爷,不要这么咄咄逼人嘛。莫非对着一个有孕在身的人,都不能收收那太子爷脾气?"
  这话显然听得杨天仪一头雾水,面上的表情还是沉冷沉冷的,"有时间在这里胡八道,不如做些有意义的事情。父王让去找找那出世的神器,到底有没有进展?"
  玉竹心呼地吹出一口凉气,笑眯眯道:"没有呢。你急什么?"
  徐道子却有些发懵,对方是天狐族,自然知道他们的特性。一语道破他怀着身孕,这个玉竹心,到底想要做什么?
  杨天仪却不想善罢甘休,斜着眼睛望眼徐道子,像是醒过味儿一样,撇嘴笑道:"他'有孕在身'?男子之身怎么可能会怀孕?白日说什么梦话呢?"
  徐道子却不想再和他们夹缠下去,朝着另一个方向就要离开。
  他却在踏出第一步的同时,感觉身上被一股冰寒诡异的气机定住,整个人竟似乎被无形的绳索束缚在了原地。这股气机十分熟悉,那股冰寒刺骨的感觉,他竟感到几分亲切?
  不是挣脱不开,却不想在这两个不知底细的人面前露了底牌,徐道子站在原地顿住的背影,却被杨天仪解读成他心里有些发虚了。想起妹妹虽然骄纵任性了一些,却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无端端受的那些苦楚,他们手足连心,他怎么会不心疼?尤其是眼前这个罪魁祸首,却一副施施然不知悔改的样子!
  思及此更是不忿,杨天仪望着他裹着裘衣略显臃肿的上半身,冷笑道:"你别说,这样子倒真的像是藏着掖着有了一个孩子一样。玉冥,年知不知道,我妹妹的孩子,就这么没了?"
  事关五郎,徐道子终究不能是一个无情之人,他回转身体,想起刚才屋里乱纷纷的景象,有些忧心地道:"真的没了?她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杨天仪恨恨道:"这回你满意吧?我妹妹花样年华,貌美无双,向来最得杨轩欢心。你是不是嫉妒有身孕,怕她以后生下孩子来恩宠更盛,才会使些旁门伎俩陷害与她?"
  徐道子听她的遭遇却是感到十分遗憾,又听见杨天仪最后一句话,不禁诧异:"旁门伎俩?"
  杨天仪冷笑,对方那双眸子清澈得犹如望见底的湖水,闪动着忧心遗憾和惊讶疑惑的神情。好一个戏子,如果他不是知道事实真相的话,还真的不敢诬陷他:"若非如此,杨轩怎会如此不留余地,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璎珞将腹中孩儿落掉?年真是好手段,虎毒尚且不食子,内却将杨轩给逼迫成样的兽类!"
  徐道子眉毛紧蹙,也是一股火气烧上头脑,沉声道:"什么兽类?五郎做事向来有他的分寸,莫说不定是他害的,就是他下的手,我也相信他有他的理由。能小孩子家家的,说话怎么嘴上缺个把门的?"
  杨天仪大怒:"你是什么身份?还敢么训斥于我?跪下!"
  他在历州身份也就一人之下,手握上万兵马的兵符,也自小随大军出征,胆色和阅历和同龄人不可同日而语。这么一怒,倒真有些山河变色的气概,换做一般人,即便是江湖好手,怕不被他喝吓得两脚发软?
  玉竹心倒真有些对这个平时嬉笑怒骂毫不掩饰的公子哥儿另眼相看,也想看看这个怀孕的小狐狸怎么应付世子爷的怒火。
  岂料徐道子根本不是正常人,他修为虽然现阶段还只在下品一二等之间徘徊,但是两世为人,别的不说,关于巫道两派,见识又怎么会真的只停留在这个层次?
  他直直对上杨天仪的眼睛,脚下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那种沙场淬炼出来的煞气,凝结起来是有如实质一样的杀气,普通人确实很容易被吓破胆。但是他心性异常坚定,脚下那步是为躲避实质上气机和煞气冲击而起的那股小小的飓风。
  玉竹心轻声"哦"了一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眼看杨天仪怒气更盛,看来是动了真火,就要给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一点苦头尝尝。
  徐道子却似有所觉,只觉得背后一阵发冷,紧接着一股大力从后背袭来,那速度根本就不是一个快字就能够形容,似乎根本就没有接近的过程,令他心里虽有警觉却根本规避不开,一下子被人抓着后领揪了起来。
  接着眼前的视野便一阵天旋地转,徐道子被人像是抓小鸡一样拎起,像是抛弃破铜烂铁一样,被人抓着在空中绕了几圈,待他头晕眼花便结结实实朝着那颗枯树扔了出去。那人更是阴损无比,将他的头直直对着树干扔,毫无疑问要是撞上了,他那颗小脑袋再也没法正常运转。
  罗旭和冷伯阳看来也是真的着急了,两人一下子从暗处一跃而出,冷伯阳动作快如疾风扑向徐道子,罗旭手上运了真气,势大力沉的一掌朝着那个偷袭徐道子的家伙挥了出去,气势虎虎生威,在冷风中斩出一道嘶嘶作响的热流。
  却听对方淡淡道:"手下败将,速速退下。"
  罗旭偌大一个身体,竟像是一捆破草般被人无声无息地打飞出去,那人一招得手,大袖一挥,冷伯阳正要接住徐道子的身形竟被他一下子扇了出去,眼看着徐道子就要直直撞到那树干!
  却听不合时宜的一声"喵呜~",一个金黄色的庞大物体刷地跳了出来,犹如一道金色的电弧,没有人看清那是什么物事,已经结结实实挡在徐道子和树干之间,徐道子撞到了那物事上面,发出"碰"的一声轻轻的闷响。
  这一系列变故看得玉竹心睁大眼睛,忽然幸灾乐祸道:"薛奉云,年可是闯了大祸啦。"
  徐道子天旋地转间已看清那是一个青衣人,广袖长衫,亦是穿的犹如身处盛夏一样,面孔虽然年轻,却给人一种不清道不明的阴郁感。那眼底黯淡不化的暮色将尚算俊朗的脸容渲染得生人勿近,此刻带了一抹轻微的讶异,注视着徐道子身后给他护驾的虎儿。
  是他……
  罗旭刚才首当其冲,胸口在那短短一瞬中了对方不知多少记重愈千斤的拳头,骨头都断了好几根,一时倒在雪地上说不出话来。冷伯阳身法灵便,一时之间竟没吃到什么苦头,只头上摔出了一片红肿,一边丝丝吸着气,一边往徐道子身边赶过去:"玉公子!"
  徐道子瞪着对方,身后虎儿翕动着鼻子,一双湛蓝的大眼睛盯着那个青衣人,警戒着绕到徐道子身前,形成拱卫之势。
  "玉公子,有没有受伤?"冷伯阳隐约知道徐道子天狐族的身份,刚才那个姣美少年说的那句没头没尾的话更是坐实了自己的猜测,不禁浑身冷汗都要下来了。
  璎珞夫人的孩子没了,这个玉公子却怀着绝对不止一个月的身孕。从主子爷对他的宠爱程度来看,只怕将来有了孩子,荣宠更是不会衰绝。这样一个预定的王府未来"女"主人,冷伯阳就算再不以为意,也绝对不能将他腹中孩子当做儿戏!
  徐道子朝他摆摆手,刚要说一句"没事",话一出口,便化作一声细如蚊蚋的呻吟,他只觉得腹中孩子像是忽然烦躁起来一样,猛地一阵天翻地覆样地乱动起来!
  徐道子喉间一阵翻江倒海,猛地扶着虎儿一阵干呕,整个人几乎就要伏到雪地上似的。他面色青白如纸,双手按着胸口干呕的样子十分可怖,冷伯阳额上冷汗翻滚,他不敢离开,就怕那青衣人薛奉云再对公子不利,可是如果再这么僵持下去,天知道会出什么大事!
  玉竹心轻叹一声,"你去找人来看看他,怕是动了胎气了。"
  冷伯阳瞥他一眼,这些都是宁王那边的人,他又怎么能信得过?
  却是杨天仪铁青着脸开口了:"他真的有身孕?"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玉竹心却知道是问他,颔首道:"我骗那做什么?我们天狐族,就算是男性,也有自身孕育子嗣的能力。"
  他难得正经,杨天仪望着徐道子,默然片刻,忽然对冷伯阳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找大夫过来?"
  冷伯阳挡在徐道子身前,一言不发,对方不像是玩笑或是诱敌,何况堂堂一个宁王世子爷,应该也不会真的和邹王府内院一个小小娈宠过不去。想明白之后,冷伯阳转身给徐道子笨拙地拍拍后背,缓过气来的罗旭硬是从地上爬起来,挡在徐道子身后,艰难道:"你……你去吧。他奶奶的不过一个薛奉云,老子还不放在眼里。"
  薛奉云眉头一轩,他脾气本就不是特别好,这一下气氛又紧张起来。只听玉竹心一声轻喝:"薛奉云,越活越回去了啊,你多大了,掂量掂量自己,有必要和一个怀孕的小孩儿过不去?宁王府是给了你什么好处,成天价把活儿往自己身上揽?"
  他面孔姣好,生的一团稚气,说话却老气横秋,奇怪的是,薛奉云真的消停了,只是淡淡扫了一眼虎儿,便站到杨天仪身后不再言语。
  冷伯阳终于放下心来,正要站起来,手腕却被徐道子轻轻抓住,他低头一看,徐道子仰着脸,调匀呼吸,露出一个微笑:"我……没事。"
  冷伯阳仔细观察着他的脸色,明显比刚才好了一些,但还是心里不安:"公子,你先进去屋子里休息。属下还是去把陈大夫请来给你看看比较好。"
  一个声却在不远处响起:"你们说,这个病秧子怀孕了?"
  那声音带着古怪的情绪,众人听在耳里,心里都生出一股冰冷的感觉。那极度憎恶中带着一股深浓嗔怨的味道,偏生又将些情绪揉进平淡的语气之中,显得怪异至极。
  杨天仪第一个听出是谁,不禁回头一看,窗边倚着一个绮年玉貌的子,也不知道不动声色站在那里听了多久,嘴唇都冻得有些发紫,只一双眼睛异常晶亮,直勾勾望着徐道子。
  那么深沉,那么浓郁的怨毒之色,徐道子看在眼中,只是蹙起眉头,好好一个年轻漂亮的少女,怎么会有这么深重的怨气?
  "杀了他!"
  璎珞忽然尖声喊了起来,伸手指着徐道子,一双美丽的瞳仁定定望着他,嘴里厉声道:"哥,杀了他!就是他,把我的孩子害死了!"
  这内院争宠的戏码玉竹心似乎看得津津有味,薛奉云低垂眼帘,眼观鼻鼻观心。只冷伯阳和罗旭极为戒备地守在徐道子身前,这个璎珞可是薛奉云主子的亲妹妹,难保杨天仪一时心软,做出什么决定。
  冷伯阳更是悄悄捏碎了手中的一枚红丸,一股无色无味的气体散了开去。
  见她神色之间有些不对,杨天仪惊疑不定,手指反射性地在刀柄上摩挲了片刻,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然而也就在这时,就在虎儿弓起身体竖起浑身毛发的时刻,众人将注意力集中在杨天仪身上的时候,沙沙的靴子踏在雪上的声音响了起来,当他们注意到的时候,披着玄色大氅的修长身影已经出现在了这个院落中。
  杨轩走路的姿势很稳,却片刻间便到了徐道子身边,他半蹲下身体,将还在发愣的徐道子抱到怀里,顺手摸了摸表现不错的虎儿,旁若无人地在将脸贴在徐道子面颊上,皱眉道:"没有什么事,就不要出来吹冷风。"
  将徐道子等于是用那件大氅裹到怀中的杨轩,不动声色地握着徐道子的手腕,真气早已在他身上各大筋脉走了一个周天,发觉除了身体有些发虚之外确实没什么大事,杨轩将他楼在怀中,垂着眼睛望着冷伯阳和罗旭,轻声道:"去戒律堂各领三十大板吧。"
  两人眼中却闪过狂喜的色彩,恭恭敬敬伏在地上:"是。"
  杨轩看也不看其他人,旁若无人般抱着徐道子就要离开。倒是徐道子觉得有些不妥,一边伸手揽住了五郎的脖子,一边回头,正好望见璎珞那平静得怪异的面孔,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喊:"你们站住!"
第四十一章 暗火(上)

  一路上杨轩一言不发,表情颇有些森冷的味道。徐道子坐在他的臂弯里更是觉得浑身不对劲,璎珞那怨毒的眼睛刺得他背后凉丝丝的,杨轩却仿佛将她的叫声当做那被灰尘沾染的残雪一样,毫不留情地踏在脚下,片刻也没有回头。
  徐道子回头看过去,璎珞站在窗前面色煞白,只有一双眼睛尤其乌黑,带着奇异的黯淡和死气,直勾勾瞪着自己。她身边却出现一双纤细白皙的柔荑,将她瘦削的肩头搂住,徐道子一看,却是高慧琴。
  她轻声开解了璎珞两句,一双温柔得犹如秋水的眼睛朝自己的方向看过来,徐道子心里一动,她的眼睛,像是暗藏着一股暗流,他还待看清楚一些,便已经被带出了湘竹院。
  徐道子被杨轩放到了床铺上,他看得出对方情绪不怎么好,自己心情也是糟糕。离开的时候虎儿自然也尾随而回,却在发觉气氛吊诡之后很是乖觉地停在房门外,绯春一碟心便让它屁颠屁颠跟着跑了,气得徐道子直咬牙。
  想起刚才那玉竹心不知道用的什么手段,将一句话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地传到他的耳朵里。徐道子一时间极度震惊,一直到现在,心绪还是纷乱异常,脸色也极不好看。
  杨轩将他轻轻放下后,坐到了床边,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端详着他的表情,面色也是阴晴不定。
  还是徐道子受不了,率先开口道:"五郎,你真的不要那个孩子?"
  杨轩直直望着他,深邃的目光像是要看到他的眼底,徐道子面上泛起几丝热意,还是抿着嘴唇:"璎珞腹中的孩子,是不是你下的手?"
  杨轩伸手要覆上他的面颊,徐道年子头一偏,屁股挪了挪,离他远了一些,杨轩见他气鼓鼓的样子,本来的气恼淡了一些,似笑非笑道:"你听谁说的?"
  "现在是我问你。"徐道子真的有些生气了,"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哦?"杨轩气定神闲道:"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
  徐道子略一犹豫,"我……想听告诉。"
  "那么,没有。"杨轩眼睛停留在他的腹部的时候,稍稍顿顿,"那件事,不是我做的。"
  徐道子抿抿唇,他肩膀总算不那么僵硬:"那,之前的逼迫璎珞落胎,也不是你的主意?"
  杨轩沉默了。
  徐道子背后靠上了那堵墙,抬头望他,杨轩站在轩窗一侧,投射而入的光与影模糊了他的半边脸,看不太清楚表情。
  "呵。"杨轩忽然嗤笑,"可惜没有成功。"
  徐道子不说话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发什么火,只觉得一股燎原大火从胸口灼烧而上,烧的他所有理智和寡淡都通通不翼而飞,脑海中短暂地晕眩片刻,只听得见自己的嘴唇像是有了意识一样,发出平静的声音:"年要杀死自己的孩子?"
  他低头轻抚着自己隆起的腹部,杨轩盯着他披散下来的黑发中间,露出衣领的一截雪白的脖子,有些心不在焉地道:"那又怎么样?"
  徐道子慢慢地挪到了床边,已经六个月的肚子,对身体来并不是很小的负担。他费力地弯着腰,先套上左脚的靴子,紧接着要套右脚的时候,一只熟悉的宽厚手掌握住了他的手腕,对方略显愠怒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你做什么?"
  徐道子用力一甩,他在火头上的时候从来没有大吼大叫过,因此很少有人知道他脾气其实并不好。杨轩有些不知所措,蹙眉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徐道子自顾自套着靴子:"我先出去走走。"
  他穿好了,正要站起来,忽然觉得脑子又是一阵晕眩,动作就停了一下,直到眼睛又能够看清楚东西,才发觉五郎紧紧抓着他的肩膀,一张俊脸怒意勃发:"外面冰天雪地,刚才你吃的苦头还不够?你到底在气什么?"
  徐道子不语,杨轩忽然道:"你是气我要将璎珞的孩子拿掉?可是,这和你之前要做的有什么不同?你又是给她抱的什么不平?发的什么火?"
  在话像箭一样,徐道子一下子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脑海中闪现出自己起初知道有身孕的时候,毫不犹豫地便向陈秋拿了落胎药来服用的回忆。若不是孩子根本不是寻常人类孩子,相信早已从世间消失,带着没能降生的遗憾。
  其后,他更是不止一次向五郎提出要把孩子弄掉,对方反应平平,也头答应过他,如果找到方法就会配合他,更从来没有因为从前的事情责怪他。徐道子忽然想到,这件事,
最没有资格责怪五郎的人,就是自己。
  见他脸色忽然煞白了起来,杨轩也是心头闪过一丝悔意,将他的头搂在怀中,把人带回床上坐好,轻叹一声:"以后,专心在曦园待着,少去些是非之地。一会儿我找陈秋来给你看看,也六个月了,刚才又摔了一下,万一出什么问题可就难办了。"
  徐道子忽然摇摇头,低声道:"五郎,虽然你嘴上不说,但是,其实心里是气我的,对不对?"
  杨轩抚着他的头发,和声道:"我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气你。况且,对我来说,孩子并不那么重要。不如说……"他思忖片刻,眼神慢慢暗了下来:"不如说,如果能斩断我的血脉,断绝杨家的烟火……"
  他最后那句话非常轻柔,像是含在舌尖打转一样。徐道子却全数听在耳里,不禁心里一颤:"五郎,为什么?"
  他推开那环绕着自己的温暖胸怀,心里一阵一阵抑制不住地发冷:"你为什么对自己的骨血这么冷血无情?"
  "那么你呢?"
  徐道子一愣。
  顺着他的手势将自己推开,杨轩心里也摇曳着黯淡的火光,他望着对方不知所措的表情,嘿然笑:"师父,你从来都是这样。"

  徐道子皱眉:"你为什么总是不回答我?"
  "你总是这样。"杨轩双手抱胸,倚着窗棂,并没有看徐道子,而是注视着门外另一个方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从来都是目然。你知道么,以前我小的时候,最喜欢你的原因就是这个。"
  重逢之后,杨轩一直以大人的姿态,成熟果断地处理着周围的事情。徐道子一次又一次试图在他身上寻觅曾经的踪影,却也知道他很讨厌自己将他当做孩子看待。他也确实不再是个孩子。
  因此这句话颇令徐道子意外,五郎竟然主动提起孩提时的记忆?
  杨轩脸上的表情带着淡淡的愉悦,声音也有些轻快起来:"我那时,多么羡慕,多么崇拜你啊。你是那么神通广大,两脚一跺就可以带着直上青天。从来嬉笑怒骂丝毫不顾及旁人,有了争执也从不惧怕,如果不是津津有味地在一边看热闹,就是在麻烦烧到自己身上的时候直接用拳头解决事情。我小的时候,做任何事情都有人在旁边加以干涉,梳什么头,穿什么衣服,写什么字,看什么书,从来没有一件是自己可以决定的。"
  徐道子心里泛起酸涩的胀痛,他想走过去,又觉得对方沉浸在回忆中的样子,是他不忍打断的美丽景象。他的一双眼一瞬不瞬望着他的脸,片刻都不舍得移开,嘴里轻声道:"五郎,所以,我带走你了。"
  "嗯。"杨轩淡淡应了一声,"……那场大火,自从你把我从那场大火中救出来之后,真的曾有过一段时间,是认为自己获得了新的生命。"
  "本来应该丧生于火场中的我,却侥幸地活了下来。而更让我觉得恍如隔世的是,你在我的面前,打开了一道通向崭新世界的大门。"杨轩声音很平静,"你带着四处偷酒喝;带着我看很多前所未有的风景;带着我到处寻找奇珍异兽奇花异草,还有应付时不时找上门来的莫名其妙的仇家。你的世界简单而又快乐,就像是一场五彩缤纷的幻梦,令我忘掉一切烦忧,师父,曾经,我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新生了。"
  "五郎……"徐道子急切地道:"你怎么能这么说?那不是一场梦,你对我而言,也不仅仅是回忆而已。打从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就……"
  杨轩接口道:"就如何?"
  "那时我就和你……异常投缘。"徐道子轻声道:"将你当做自己的孩子那样疼爱……我活了那么久,还是第一次有那样的感觉。"
  他并不将眼神对上五郎,心里却泛起一阵苦涩。
  五郎说错了。
  他也有不敢面对的、不愿承认的、不想看清的事情,并不像五郎说的那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从来都是一目了然。
  只因他也只是一介凡人。
  只因他现在才明白,自己也只是一介凡人。


第四十二章 暗火(中)

  从前修真界常,狂道人徐道子是个不折不扣的狂人,他正邪不分好歹不论,兴头上来,甚至可以当着皇帝老子的面撂他老娘的面子,甚至可以只身去青湖派找冲虚老道的晦气,就只是为了一坛酒王杜康撒手人寰之前酿的最后样坛竹叶青。
  他纵横恣肆压根儿无视凡俗规矩,凭借本身强大的实力,确实也没什么人管得着他。毫不客气的说,除了那些隐居在人间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散仙,或是偶尔带着任务下凡的大罗金仙之外,他的实力在人间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那群人之一。
  这样的他,如果真的会顾忌什么人,除里当初将他赶出仙云门的老头子之外,就只剩下师兄流远了。
  17年前,流远师兄闭关不出,恰在当时,白师姐身中奇毒命悬一线,非黎泽的千年雪莲不能解。徐道子得知之后,毅然决然离开样心想要教养长大的孩子直赴黎泽,历尽艰险采得雪莲而归。然而千年雪莲乃是几近成精的天材地宝,开花的时间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饶是心里着急,徐道子也只得耐心等待。
  等他采得雪莲,人世间已经过去龙15年。不愿破坏自己当初立下的毒誓,正准备托人带回仙云门,门中仙鹤却飞来示警,他才知师兄竟然已经迎娶还在昏迷中的白师姐,而就在大喜之日的第二日,门中陡然生变。
  而当他赶到的时候,大势已去。
  这段公案,回忆起来便令他痛彻心扉。再加上牵涉到门派秘事,他从不愿在别人面前提起。徐道子面色煞白,说到"将你当做自己的孩子那样疼爱"的时候,面前幼年的五郎可爱稚气的面颊,以及门人惨死的刹那疾呼的悲凉景象交织在一起。
  杨轩沉沉地望着他,"师父。"
  徐道子抬头:"嗯。"
  "你总是这样。"杨轩道,"谁也留不住你,对不对?你潇洒自由,来去如风,转过身,将所有人的眼泪抛到身后。……这个世界上,你有过真正在乎的东西吗?"
  徐道子怔怔道:"你……是这样想的?"
  杨轩动了动嘴唇,忽而笑了:"我觉得小时候的自己傻的可爱。"
  徐道子忍着喉间的酸涩,"五郎,如果你想要知道当初我为什么离开的话,我可以告诉你。"
  杨轩看着他,慢慢摇了摇头,"那能改变什么呢?"
  "如果你觉得我欠你一句道歉……"
  "没有必要。"杨轩忽然平静下来,走上前很是温柔地弯身将徐道子的靴子褪下,坐到他身边,轻柔地在他脸颊侧落下一个亲吻。
  徐道子实在不明白他到底要怎么样。他终于明白,五郎已不再是他可以看透的那个有着一张稚气面孔的可爱孩子,却也在明白的那一刹那,发觉自己已经把那个会跟在他身后叫着"师父等等"的孩子,扔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你……怎么了?"
  五郎的声音听上去十分诧异,徐道子盯着自己的膝盖,雪白的袍裾慢慢泅湿,一个个圆圆的湿痕啪嗒啪嗒地突兀出现,渐渐地,他连那湿痕也看不清楚,眼前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颜色。
  一双手掌将他的脸颊罩起来,温柔的亲吻在湿润的面颊上轻轻蔓延,五郎的声音终于回到平时那样宠溺而带着温暖的语调:"这样不好吗?"
  徐道子抽了抽鼻子,模糊地问:"好什么?"
  "你再也没有飞翔的羽翼了。"杨轩温柔地道:"你有了我们的孩子,失去过去所有的一切。而这个玉冥的人生,也都掌握到我的手里。师父,这次,你再也逃不走了。"
  徐道子不知道是该破口大骂还是先将他推开,只睁着泪涟涟的眼睛看着他。
  杨轩仔细端详着他,柔声问:"你怕我吗?"
  故意在每三天的安胎药中参杂散功的药物,曦园的四周不知道安插多少暗桩监视着他的举动。绯春和绯春早就露出身怀绝技的破绽,甚至只和他有过头之交的王府诸人,也都是只在他面前出现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找不到。
  徐道子心里有些微地发冷,是什么让他一直不愿意看清所有,只沉浸在赎罪和一心想要博得宽恕的情绪里;是什么让他像是信徒一样将五郎所有的言语奉为圭臬,从来也不想去明白平静湖面下汹涌的一切?
  就像一个掩耳盗铃的傻瓜!
  徐道子忽然明白过来,正是那场令他失去所有亲人的大劫,让他在失去身修为的同时,也失去从前澄澈明净的心,面对着张远之,他第一次明白恨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而再次与他有所亏欠的孩子重逢,他那空虚寂寞得无法形容的心,则再次找到一个新的出口。
  想要将这些年来亏欠他的补偿回来,变本加厉地纵容着他,宠溺着他,好歹不分地站在他身边。心甘情愿呆在曦园那处小小的院落,安心养胎,准备生下他们的孩子。甚至连那每夜都摆脱不掉的噩梦,也都甘愿为他搁置脑后,连那片刻都无法释怀的痛苦情感,也都甘愿为他摆到第二位,直到将孩子生下来为止,都不考虑复仇的事情。
  如果不是因为……
  如果不是因为爱他,愿意为他放下身为男子,甚至身为一个人的尊严,又怎么会做到这个地步呢?
  然而这一切,却只换来他温温柔柔的一句话。
  "这个世界上,你有过真正在乎的东西吗"。
  对方似乎从他的默认中获得什么认知,带着他泪水咸涩的嘴唇,来到他的嘴角,"怕我也没有关系。师父,你在我怀里,我不会放手的。"
  "……为什么呢。"徐道子有些怔愣,温柔的嘴唇吐着灼热的气息,在他的嘴角厮磨着,他的头皮都有些发麻起来,五郎喜欢的人,明明不是欧阳婼吗。
  杨轩顿了顿,并不说话,徐道子眨了眨湿润的睫毛,近在咫尺的人,熟悉的面容,刻骨的温柔,温暖的臂弯。然而此刻,他却在茫然地想道,自己似乎陷入了一个迷局,那些曾经以为明快简单的情感,刹那间被五郎那瞬间的犹豫,蒙上了一缕阴霾。
  徐道子想起那双美丽而带着怨毒憎恨的眸子,想起另一个女子隐匿着悲伤的眼神。他呆呆地想,自己和她们是一样的吗。
  杨轩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眼睛,忽然口气有些急躁地道:"我不想再看见你离开的背影。这次,就算你要走,也得是我愿意放手。"
  徐道子轻轻"呵"了一声,"也就是说,我和她们是一样的吗?除了一个师父的名头,我和璎珞她们是一样的吗?"
  杨轩嫌恶地蹙眉,将他搂在怀中,"你怎么可能和她们一样?师父就是师父,她们,只不过是内院中的人。"
  徐道子将脸埋在他的肩头,那些内院中的人,只有一个为他生下一个女儿。而自己,不仅住在这个内院中最幽深的地方,甚至还为他怀了身孕。如果他不是内院中的"女人",她们似乎更没有资格。
  他出神地望着倚着墙面的剑鞘,隐在一个小小的结界之中,除他谁也看不见。那失去剑气和霸气的轩河剑,正如同如今的他,都说剑似主人形,这不就是吗。

  徐道子忽然道:"五郎,你不喜欢她们吗?"
  杨轩轻抚着他的脊背,徐道子高耸的肚子抵在二人之间,忽然有了动静。杨轩似乎不管多少次目睹都觉得很是新奇,一双手滑下来将他的腰抱住,半晌才道:"师父,你不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吗?"
  徐道子正要出声,却被他打断,杨轩的声音带着菲薄的笑意:"我从来不觉得,一个人可以同时喜欢上很多人。那些所谓一次爱上很多子的花花公子,我觉得很有趣,不是么?其实,他只把她们当做新奇的收藏品,就像是任性的孩童一样,一个个去染指罢了。"
  徐道子抬头看他,杨轩伸出手指将他的泪水擦干,柔声道:"师父,你不会觉得,我娶多少人,就要喜欢多少人吧。那根本就是没有可能办到的。"
  徐道子怔怔道:"那你为什么要娶?"
  杨轩平静道:"我不会说什么自己是不得已类的话。都是懂道理知是非的人,如果是对双方都有利益的买卖,为什么不做呢?"
  看向徐道子被泪水洗过越发清澈的瞳仁,杨轩心里轻叹声,吻了吻他的眼睑:"没事,你不需要明白这些。我只是一个俗人,很多事情,错了也只得硬着头皮走下去。"
  徐道子实在不明白:"那为什么开始,明知道是错的,还要一直错下去呢?"
  杨轩微笑:"活在世上,如果一辈子都不想做错事,就不可能安然无恙在世间生存下去。师父,这些事情我不想和你说。只要你待在我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陪着我,跟着我,总有一天,也许我会原谅你。"
  徐道子抿着嘴唇,好一阵不说话,窗外阳光正好,天气却不像看上去那么温柔明媚,只要迈出大门,即使是带着些许温度的日光投射到身上,都掩不去那般刺骨的寒冷。就是北地钟州的隆冬,干冷而又毫不留情,却有着很能安抚人心的假象。
  徐道子听见自己问:"那么,你有真正喜欢的人吧。"
  杨轩嘴唇慢慢扬起略微拘束的微笑,像是带着些微不好意思,侧头看向一边,"是啊。"
  徐道子想起那张和落霞全无二致的脸,喉间一动,咽下一口口水,"你……可以告诉我,是谁吗。"
  杨轩眼睛转回来,侧头在他面颊又是一吻,像是开玩笑一样:"怎么,他来了你就要走吗。"
  徐道子已经知道了,他不动声色岔开话题,表示五郎不想告诉自己。他垂下眼帘,微微一笑:"等她回来,你要告诉我。"
  这里终究不是我的归宿。
  等她回到你的身边,你一定不会再需要我了。
  "爱人"和"师父"孰轻孰重,徐道子心想,自己也是明白的。好在,如果刚才玉竹心的关于狐族孕期的事情都是真话,那么,还有一个月,孩子就可以出生了。
  到时候,她正好可以做孩子的母亲,和五郎一起,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想想也觉得可笑,一个完整的家里,自然是不需要两个"父亲"的吧?
  徐道子轻轻抚摸着肚子,心想,会需要吗?

第四十三章 暗火(下)

  广阔的演武场上,以青石铺就的地面上累积的雪花被打扫的干干净净,干燥平滑的地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演武场由一块块长宽至少有丈二的巨大青石围作外墙,东西南北四个角落,四座黑色箭楼拔地而起,在白雪茫茫的冬季更是显得森严整肃,明显不是向闲杂人等开放的地方。
  场上有六个高出地面约莫一尺的台面,此刻零零星星有人在上面进行清理工作。演武场北侧,一个巨大牛皮战鼓旁,一字排开的兵器架上刀剑寒光迎着日光,灼人眼目,即使离得那么远,依旧能感觉到那上面森冷的刀兵之气刺骨逼人。
  朱夏从其中一个台子上跃而下,一个顶盔贯甲的二道黑骑卫朝他半跪而下:"云将,今日切磋已毕,是不是可以让兄弟们开始打扫整个场地了?"
  望着躺在地上哎哟哎哟直叫,被黑骑卫那群热血冲头的一道卫们打得话都说不出来的宁王府长矛骑士,朱夏嘴角划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解气笑意,很是干脆地道:"江河,你等会儿领些兄弟们到府阁去乐和乐和,让他们松活松活筋骨,这也是主子爷的意思。五日后还有一战,必须兄弟们顶上哪。"
  江河振奋精神,一双眼睛早已望见府阁内姑娘们那细腰葫芦般的玲珑身段,极其兴奋地直嚷嚷"谢过主子爷,谢过云将大人",一溜烟儿就要走人,刚迈出三步,又想到什么似的,踌躇地回身,"云将……"
  朱夏挑眉:"还有什么?"
  "那薛奉云……"显然是回想起对方就在这个演武场上,一人轻松撂倒罗旭和冷伯阳二人的景象,江河也是有些没底:"五日后,他也会出来的吧?"
  朱夏冷笑:"你怕了?"
  江河挺胸口:"黑骑卫没有孬种!"
  朱夏嘿然一笑:"那五日后你就等着看好戏吧。这十几天下来,弟兄们也把宁王那边的长矛骑士锐气杀得差不多了。他们想在五后一下子把面子扳回来?没门。"
  江河望着朱夏,兴奋道:"是不是除了云将之外,石将、火将、青将也会出来?"   朱夏摸着下巴,哼了一声:"薛奉云,恐怕还没有那么大面子。"
  说是这么说,想起对方鬼神莫测的身手,朱夏还是有些阴沉,继而脑海中闪现一张半仙半魔的脸容,嘴角又弯起一丝微笑。

  "好了好了,江河,再拖下去,我看好一些的娘们都被占走了。"朱夏打趣。
江河毕竟年轻,一声怪叫,便冲了回去,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宣布这个好消息的,不远处一群一道卫,都是些年轻人,一个个大声喧哗玩闹起来,兴奋得好似打了鸡血,更是衬得地上躺着被人救助的长矛骑士们凄凉惨淡,一个个躺在担架上被人抬下场。
  "年轻真是好啊。"正北角那处箭楼最顶端,就在冷风呼呼而入的铁窗一侧,黑色长案之后,宁王惬意地将身体往后靠了靠,那凛冽寒风吹到他身前约莫一尺距离,便被悉数化个干净,连他一个衣角都没办法掀起来。
  杨轩盘腿坐在他对面另一个长案之后,端着酒杯饮了一口,也是笑容可掬:"九叔叔,我这些孩儿们都是活泼不驯的性子,见笑了。"顿了顿,他侧头望向在一边给自己父亲添酒的杨天仪,弯着嘴角,和善地打招呼道:"涨位……"
  "哦,天仪啊。"宁王杨磊拍拍他的肩膀,大笑:"这孩子,就是调皮。一声不响地就偷偷跟了过来,看看,还记得你四堂兄吗?你们小的时候,不是交情很好的么,时常一起爬树掏鸟窝,还把府里的贡酒全都倒进马槽,弄得所有马儿发了狂一样……呵呵,五郎,你还记得吧?"
  杨轩面上自是微笑不绝:"九叔叔真是好记性。我却觉得很是面善,原来是堂弟。之前没有好好招待堂弟,就把我这邹王府当做自己家一样,请随意,不要拘束啊。"

  杨天仪不情不愿蹙着眉毛,还是挤出笑容,"四堂哥。"
  他这一声叫的仿佛从喉间硬挤出来,不自然到了极点。眼前两人绝口不提别的,一个拼命称赞黑骑卫那些一道卫们年轻神勇,一个认真夸赞宁王府的长矛骑士身手不凡,间中还夹杂着宁王不时对杨轩年少时寄住宁王府的回忆,杨轩不管记不记得都一应很捧场地表现得缅怀亲切的样子。偏生两人还一个生的年少英俊,一个成熟俊雅,坐在箭楼顶端这个陋室极不搭扎,却还是举手投足优雅徐缓的味道,看得杨天仪实在想不明白这是做给谁看。
  且不说他那狐狸般成了精般的父王,光是眼前这个恂恂儒雅的堂哥在他小时候打架的那股狠劲,杨天仪实在是被表现在眼前如此和乐融融仿佛贵族出游踏春一样的景象感到不适应到了极点。
  好不容易终于挨到夕阳西下,场上两方人马也走了精光,杨轩才一派风度翩翩微笑道:"如此,侄儿便吩咐下去,请九叔叔晚上务必赏光,尝尝我这府上江厨子的手艺。"
  "五郎太客气了。"宁王颔首微笑:"如此,我便先行一步,等会儿再过去劳烦了。"
  "九叔叔请。"杨轩伸手,也站起身来。
  望着杨磊一派轻松远去的背影,杨轩面上的笑意微微收敛,却也没有完全隐去,自己重又坐下,自饮自酌起来。
  夏长野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刚才宁王坐过的地方,也自己倒了一杯酒,咕噜咕噜喝了两口,出了一口气,才道:"主子,眼线回报,那个玉竹心,似乎是宁王带在路上解闷的娈宠。"
  杨轩食指敲着桌面,半晌才道:"嗯,这么说,当初在杨磊车内看见的那个人是他没错了。不过,娈宠……我真不知道九叔叔还好这一口?喜欢这么嫩的?"
  夏长野一本正经道:"非也,主子,杨磊虽然待他很是亲近,但是似乎并不与他同房过。而且,属下感觉不到杨磊是喜好子之人。最大的可能,这只是一个障眼法。"
  "嗯,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杨轩蹙眉,他想起了容貌还是宛如少女一般的玉冬:"天狐族的人并不能从外表上来推测年龄。我倒是听说除了薛奉云之外,杨磊身边另外还有一个异人,是一个巫术十分高明的巫师。"
  他脑海中想起徐道子对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他将他带离湘竹院的时候,分明感觉到传音之术的波动,只是运用者极其高明,将声音隐成一束极细的声线,只传予徐道子一人。杨轩想要截听,却又顾忌到旁边虎视眈眈的薛奉云。
  杨天仪只是普通的练武之人,修为一望见底。薛奉云又不是施为者,排除二人,只能是玉竹心。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徐道子回来之后一直闷闷不乐,杨轩心里其实是不太高兴的。
  他这师父一旦开始对他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杨轩就按捺不下去了。他可以忍受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对自己不痛不痒的背叛,但是却没有办法在感觉到徐道子对自己有所隐瞒的时候处之泰然。
  见他表情不豫,夏长野顿了顿,才道:"五日后……"
  "嗯。"杨轩掸掸袖子,"薛奉云是么。是个武修啊。"
  夏长野颔首,"黑骑卫里面,一道卫们把他传的很厉害啊。"
  "呵呵。"杨轩懒洋洋道:"了不起让朱夏去试试他水面,没什么大事。宁王却也把邹王府忒看得没人了,凭着一个薛奉云就想在钟州横行?"
  夏长野听着自家王爷那根本没把对方当一回事的口气,却也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起来。他们这王爷,虽然年纪轻轻,却很有在外人面前装模作样的一套本事。撕开那层表皮,根本隐藏的就是桀骜冷漠到了极点的性子,目下无尘,从没有怕过谁来。
  这也就是自己为什么愿意追随他的原因啊。
  "但是,也没有必要都拂了那九叔叔的面子。"杨轩沉吟片刻,"你让朱寒他们悠着点,也别输的太难看。了不起你出去收拾收拾场面,险胜就可以。既然九叔叔这么想在夙奉山上找那个神器,就让他找去吧,我们到时候也一起去,也让那些刚进去黑骑卫的一道卫们去开开眼界,知道二道卫那些前辈们是怎么晋升级别的。"
  夏长野颔首表示明白,杨轩忽然嗤嗤笑道:"倒是没想到随便派出去的那些一道卫新丁都把宁王府所谓精锐打得落花流水。本来还想给他们留面子,倒是本王思虑不周了。"
  夏长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也不禁大笑起来。

  隐约听见身后似乎传来笑声,杨磊脚步停歇一下,却听杨天仪忿忿:"输的这么惨,还叫我一起去看,父王,真他奶奶的憋气啊。"
  杨磊摇头:"这只不过是名义上的切磋。好戏还在五日后呢。"
  "倒也是。"杨天仪闷闷道:"有薛奉云和那玉竹心,咱们这边虽然是稳胜,但是其他人就……唉。"
  "何必去顾及些旁枝末节。"杨磊不以为然,"黑骑卫那帮人本就是出了名的骁勇,钟州这里穷山恶水,战事连连,他们自然与咱们富庶的历州养出来的府卫大不相同。"
  "重要的是,"宁王转脸教诲着儿子,"重要的是,获胜了,咱们就能要求上他那夙奉山一探。那神器至关重要,咱们得趁各方势力还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先下手为强,儿子,咱们武力既然没办法在总体上占优势,就要懂得让步三分示好的道理。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现在忍气吞声,涉及到自己身家利益的时候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中,拿到想要的东西就立刻功成身退才是正理。你可是未来的宁王,这个道理要明白,不要什么事情都逞血气之勇,知道么?"
  杨天仪讪讪,正要转移话题,却听杨磊忽然漫不经心地道:"你……见到他?"
  杨天仪心里一跳,暗骂玉竹心嘴快讨好父王,嘴上讪笑:"您是说……?"
  "没有必要指名道姓了吧。"宁王淡淡道:"你和你妹妹的事情,我就不想管那么多。不过,太离谱的,还是少做为妙。"
  杨天仪不情不愿道:"那个病秧子……"感觉到宁王的目光有些冰凉,杨天仪改口:"那个……玉冥,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模样,生得和您那副画像上的人有些相似,倒也没甚特别,就我亲眼所见,杨轩倒真是疼他仿佛至宝一般,难怪会逼迫璎珞……"想起那个无缘的小外甥,杨天仪咬牙:"妹妹受的那些苦,父王,您怎么好像无动于衷?"
  杨磊望着际,柔声道:"天仪,万事万物都是有因才有果。你光为你妹妹抱不平,手足情深,父王很欣慰。可是,这件事情,你也不要陷得太深,咱们毕竟只是过客而已。你帮得了她一时,还能帮得了她一辈子?"
  心里觉得自家父王这番话未免无情,杨天仪沉默。
  "想来她也不会来找我了。"杨磊有些惆怅地叹气,"这丫头从小就是倔脾气,一门心思钻起牛角尖的时候,谁的话都听不进去。现在娘也去了,还有谁管得了她?"
  他拍拍杨天仪肩膀,复又道:"你劝劝她,孩子没了可以再生,但是有些事情,一错就再也没有办法回头的。"
  杨天仪心里一动,对上父王沉静柔和的目光,不禁点点头。
  两人边说边走,从演武场侧门绕出去,却没注意到这个并非来时的方向,走着走着,竟越来越僻静。
  甬道尽头竟出现一座小小院落,屋宇建的不似北方的高墙大院,清幽精致的风格很是悦目。红色屋檐下悬挂银质风铃,门口一对无字对联,白茫茫的空荡在柱上显出有些奇特的幽玄感。几棵古松参,隆冬中灰绿的叶子挂了一些薄雪,一尘不染的青石地板显然时常有人打扫,一只巨大肥硕的金色猫儿在树下打鼾。

  宁王微微惊讶,继而微笑道:"这猫儿生的真可爱。"
  杨天仪被他那带着兴致盎然的神色吓了一跳,转眼看去,赫,这不是那天给病秧子挡灾的那只大黄猫?
  那体型,那个头,啧啧,真亏得他父王第一眼就看出那是猫。依他看来,这猫不成精也差不多了。
  等等,这猫怎么会在这里?
  杨天仪正惊疑不定,此时出来一个穿着红色袄子长裙的少女,一张俏丽小脸冻得有些红扑扑的,手里拿着扫帚显然要洒扫庭除,不料一见那猫,就像见了克星一样大喊起来:"公子!公子爷!您那猫精,您那猫精在外面!"
  片刻之后,一个少年慵懒的声音响起,"虎儿,别在那里吓着绯春了,快进来吧。"
  大猫却像人一般将大头侧到另一边,摆足"你不出来请老子老子就不进去"的老爷架势,看得宁王双目灼灼,显然觉得这猫太有意思了。
  杨天仪却是头开始犯疼,这声音……他们怎么到了病秧子的地盘来?
  他正要劝自家父王离开,此刻却出现了宁王更感兴趣的物事。
  一个少年裹着一件长披风,有些不情不愿地走了出来。
  他浑身上下除了那件黑色披风之外,一水儿的白色,头发也是用白色玉带扎起,懒洋洋地垂落左肩。他的皮肤白的近乎透明妖异,眼睛却黑的发蓝,那满头长发却像湖水一般透着温润的光泽。夕阳余晖下,他整个人就像是一尊正在发光的玉娃娃。极为纯粹的黑白两色中,淡红色的菲薄嘴唇勾一起抹无奈的笑弧,正是那声音的主人:"虎儿,我出来了。别气啦,跟我进去,这里好冷啊。"

  他似乎腰肢有些臃肿,在猫儿身边半蹲下来的时候显得有些吃力。
  无视儿子的神色,杨磊一下子对他产生了莫名的兴趣,他的脚似有意识一样撇下儿子走到院门,并没有刻意掩饰脚步声。
  少年显然听见有人过来,左手还放在大猫的头顶上,右手却握着那猫儿的一只爪子摇动着,维持着这个姿势,漫不经心地抬头的少年,和杨磊目光对上了。
  那双清澈得有如稚童般的眼睛,第一眼,杨磊便望见了自己投射其中的影子,心里一阵莫名的骚动。那亲切异常的好感,令杨磊不由自主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意:"你好,我是杨磊。"
  对方愣了一下,也抱以一个和善的笑意:"我是玉冥,你好。"

第四十四章 父子(上)

  徐道子敏感地觉察到手下猫儿毛发立了起来,垂下眼睛一遍一遍地抚着猫儿背部进行安抚,似乎效果不怎么样,便伸手轻轻将它抱起。
  他并没有觉察到自己那双纤细的仿佛一折便会断的手腕,抱着着猫精一般巨硕的虎儿,带给旁人的是多么惊悚的视觉效果。
  杨磊微微眯起眼睛,一旁的杨天仪则有些震惊地睁大眼睛,他没有记错的话,这少年上次被薛奉云像是拎小鸡一样扔出去的时候,可丝毫都没有显示出身怀武艺的样子。
  武者与别不同,一旦技艺在身,遇到攻击的时候有些反应是改不了,也骗不了人的。好比不由自主的躲闪和反击,就算控制住一些冲动,肌肉和皮肤下意识也会有哪怕一瞬间的紧绷。
  没有错,就算这个少年已经是个返璞归真的绝世高手,也不可能将人类身体的本能抹杀掉。这样就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本身绝对不是个武者。
  可是如果不是练武之人,又如何能够徒手将如此沉重的一只大猫拎起?单纯只是力气大吗?而且举重若轻的表现,如果没有经过苦练,又怎么可能实现?
  这种看上去明明很弱,却又屡屡令人出乎意料的家伙,杨天仪心里一阵不舒服,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样的人。
  见少年那纯良的大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自己二人,杨磊只觉得心里一阵微微地骚动,竟问了一个不入流的问题:"不重吗?"
  徐道子一愣,顺着他的眼神望向怀中毛发耸立的猫儿,才恍然地觉得,似乎身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少年,不应该随随便便抱起这么大的猫,方才干笑声,"是挺沉。"说完撒手,虎儿扑通一声闷响落到地面上,委屈郁闷地"喵呜"一声,蜷缩起身体躲到徐道子脚后跟,探出半张猫脸注视着面上带着和熙微笑的宁王。
  没了猫儿在身前的遮掩,宁王眼神流动,在少年隆起的腹部那处微不可见地流连片刻,徐道子被他看得有些困窘,不自然地弯起嘴角道:"不知您……"
  杨天仪只觉得气氛诡异的紧,连忙插嘴道:"我们只是走错路不小心过来而已,就离开。"说完转脸对着自家父王:"一会儿家宴,咱们可别让'四堂哥'久等了。"
  杨磊见儿子副急着要走,还故意板着脸孔强调声"四堂哥"的样子,不禁觉得有趣。伸手在杨天仪头上揉一下,他转脸对上徐道子,笑容越发和熙温柔,"如有冒犯,请小公子不要见怪。"
  徐道子"前世"乃是不折不扣的修道中人,身边又都是一群礼教不拘的人物,"今生"却又多半时间绕在他那宝贝徒弟身上,因此这样言语温和的美男子,他倒是第一回见,有几分新鲜,又有几分不知如何作答样温柔的言语,只能伸手挠挠头,笑笑,并不说话。
  杨磊像是想接着什么,看看身边儿子已经走出几步,也只能冲着徐道子最后点点头,转身并离去。
  徐道子不知为何,竟站在那里目送着他们离开,身边小小的压抑的惊呼才响起,少女从门扉后面小心地探出身体,做迷醉状:"宁王真是不折不扣的翩翩美男子啊!"
  徐道子愣:"宁王?!"
  他才恍然大悟,那上次气势汹汹的宁王世子,在那男子面前乖的好比一只驯服的良犬,若非那人年轻得根本看不出年纪几何的脸孔,他早就应该猜得出他的身份。
  杨天仪应该有二十出头,听他上面还有个庶出的大哥,就算只比他年长几岁,他们的父亲,不至少也有三十几岁,接近四十岁吗?
  但想起刚才那个言语温和的男子,那玉树临风的修长体态和彬彬有礼的形容举止,除却雍容气度令他比之一般年轻人更加成熟磊落之外,还真看不出已经是个接近四十岁的人。
  绯春向来就是个藏不住话的人,又赶上自家公子难得地似乎对这件事物产生兴趣,便兴奋地拉住徐道子进屋里,喋喋不休地不停申诉对宁王是如何如何倾倒宁王是如何如何优秀痴情的一个人物有幸看见宁王本人简直就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云云云云。
  徐道子听得一愣一愣,绯春不停地强调宁王对子女如何如何温柔体贴,对早逝的宁王妃又是如何如何地念念不忘乃至于至今未曾续弦,他终于听出了些苗头:"等等,绯春,你说他专一痴情?"
  绯春小脸兴奋地绽开憧憬梦幻的表情:"嗯嗯!"
  "我可不是这么听说的。"徐道子摸摸脚下打着转儿的虎儿,还是将他抱上膝盖,漫不经心地道:"去历州之前,他不是还有很多风流韵事么。"
  绯春似乎终于回想起来什么,面上笑容还未褪去,整个人都有些僵住了。
  才回忆起来,确实有那么一件陈年旧事。在宁王还是个少年的时候还没有封地,就居住在元洛城里。坊间传闻,宁王和当时的皇上为了一个女人争得不可开交,兄弟两人几乎算是反目成仇,据闻后来此女倒是选了宁王,却不知为何,也许是天子施压,两人最后也没能成其好事,只落得一个劳燕分飞的下场。
  这个凄美的故事的确非常能够刺激少女的眼泪,只不过,传闻那件旧事的中心人物,那个令王爷和皇帝终成陌路的绝世佳人,不巧,似乎便是眼前少年的母亲……

  这名妓女玉冬,倾国倾城,但再怎么才色兼备,由于身份低贱,仅能与那时的万家生佛欧阳婼小姐并称离国两枝最美的花朵。其实,仅仅从容貌来说,同时见过两人的人们也都传言,论姿色,玉冬才是当之无愧的离国第一美人。
  景仰地幻想过第一美人的儿子生的该是如何祸国殃民,但显然,第一次见到自家公子的时候,绯春确实有些……嗯,惊讶。
  不过,看久还不就那么回事?再说,似乎家公子,最近是出落得越发动人啊……
  徐道子只觉得刚才短促地惊慌过一阵子的绯春眼神变了,用一种类似于舔舐的奇怪目光将他巨细靡遗地从头望到脚跟,还发出意义不明的隐约笑声,不禁有些毛骨悚然起来。
  而大踏步走进屋里的杨轩,第一眼便见到小侍女对少年垂涎欲滴的神色,他脚步停住,皱起眉毛。
  总算绯春听得动静,回头看王爷主子阴沉的脸色,不禁脊背一凉,膝盖一软:"奴婢见过主子爷。"
  杨轩一个不痛不痒的眼神扫了过去:"下去吧。"
  哪敢再吱第二声,绯春再一眼,瞅见那精的象鬼一样的猫妖已经悄无声息溜出去了,连忙也撤退出去。
  这个主子爷,倒真是将小公子疼的像是心头至宝,占有欲又十分强烈,即使王爷没做任何说明,但是基本上曦园里的帮下人哪个不知道得好生伺候着这位主子。
  徐道子看他一眼,并不做声,只端起几上一盘糖糕点,拈起一块慢条斯理吃了起来。
杨轩接到手下的人来报,宁王与其世子居然误闯曦园,不禁大怒。他在曦园周围几乎算是布置水滴不漏的暗桩和护卫,怎奈冷伯阳和吴旭却还在由于护主不力的罪名,现下还在戒律堂受刑,而宁王又是何等样人,那些虾兵蟹将当不事,也难怪会出现这样的疏漏。
  一边暗下决心加强防备,一边风风火火赶过来,杨轩却又在门口踌躇片刻。不知怎么的,他有些不想面对已经见过那人的徐道子。梗在咽喉的话语,想问又有些不敢问。这么无能的自己,令杨轩也不耐烦起来,最后索性什么都不想,走进来却看见那小侍女直勾勾盯着徐道子的模样,令他心头火起。
  想要质问什么,又想要狠狠将那人搂进怀中,如果能够就那样把他镶嵌在自己心口该有多好?杨轩面上表情不变,心里却已经转了许多疯狂念头,徐道子毫不觉察地却开始吃起点心,看在杨轩眼中,自然又是另一番风景。
  徐道子吃完了一块,舔了舔指尖,又拿起一块恶狠狠地啃口,咂咂嘴巴,另一只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冰冷的茶水,却觉得手上有动静,转脸去看,却是杨轩很无赖地来到他身边,低头毫不客气一口在他手上的糖糕上,就着他啃过的地方咬了一大口。
  杨轩一边咀嚼,一边蹙眉道:"太甜了!"
  徐道子睁大眼睛望他,片刻才把头偏回去,没好气道:"我也没让你吃啊。"
  从杨轩的位置看过去,那流垂的乌发中片白玉扇贝一般的耳朵,很明显地染上抹轻柔的红晕,他不禁心头一荡,柔声道:"年还没有用膳?"
  徐道子手上的动作一顿,紧接着像是掩饰什么似的,将糖糕三下两下咽进肚里,刚要喝茶,却被杨轩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茶,立刻便有些动怒:"茶水怎么这么凉?么冷的,你就喝这个?"
  徐道子满不在乎地喝了一口:"无所谓。对了,你怎么今天有空过来陪我?"
想起自己已经足有十来日没有与他一起吃晚饭了,杨轩一边暗自心里决定专门拨个手艺精巧的厨师到曦园,另外好生整顿一下胆敢让主子喝凉茶的下人们,一边温声道:"这些天来,我事情一直很多。师父,你想陪我一起吃饭吗?"
  徐道子霍地站起,将盘子啪地放回几上,走到床铺上坐下,拉起被子躺下去盖住脑袋,闷声闷气道:"我又不是三岁毛孩儿,自己就吃不下饭!"
  杨轩更是觉得心头不舒服,走到床边也坐下了,不声不响地隔着厚厚被子抱住那裹得像是个春卷的人儿,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有心想要道歉,或是哄他高兴,却没办法像是以前应付那些个所谓红颜知己那样,使出甜言蜜语软硬夹缠的风流手段。
  他闷声不响地抱着徐道子的腰部位置,小心地不压住他,半躺在床上,竟有些出神。倒是徐道子先觉得气闷掀开被子,见他郁闷地把脑袋埋在自己腰侧,不禁有些好笑,伸手抚抚他的头顶,半开玩笑道:"五郎,你怎么不哄哄我呢?我看你应付那帮姬妾,倒是有些手段的嘛。现在,怎么像是个闷葫芦地不吭声?"
  杨轩不自然地转了一下脑袋,头顶那温热的掌心细腻柔软,如果是其他人,毫无疑问,在摸到他头顶之前定已经尝到苦果。可是眼前这个人,他的的确确兴不起防备的念头,而被别人摸着脑袋,感觉也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糟糕。杨轩脑海中掠过久远的回忆,难得地想起那个他曾经称之为"父皇"的人,汗湿的手心在自己头顶停留的触感,以及自己当时心里酸涩痛苦的感觉。
  徐道子顺着杨轩的头发,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摩着,却见对方脸颊贴上自己的腹部,忽然问道:"师父,这个孩子能像谁呢?"
  徐道子一愣,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啊?"
  好在对方似乎也没想要他的回答,有些像是自言自语地回答自己:"嗯,像你就好。如果他长得很像你,我一定会好好疼爱他,让他平安无事地长大。"
  徐道子手上一顿,眼帘垂下,轻声道:"我觉得像你也不错。"
  "不好。"杨轩执拗地抬起头注视着徐道子,固执的表情像是个孩子,"像我一点也不好,我不喜欢。没有关系,师父,他我定是像你的。"
  像你,你就不喜欢?
  徐道子不知道自己心里什么感觉,只是一阵不是滋味,忽然捧住他的脸颊,认真地问道:"你很好,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
  杨轩本来是半开玩笑地出那番话,不料对方却如此认真对待,心里忽然掀起一阵灼热,竟无法回答。
  徐道子像是喃喃自语一样,轻声道:"你的好多事,我都不清楚,也许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五郎,你可以更加信任我一些。如果你并不快乐,那我做什么能够帮到你的,你可以和说。"
  对着那热切真挚的目光,杨轩嘴角微微扬起,坐直身体,很自然地探过去,在他唇上落下个轻柔的蜻蜓水般的吻。
  "等我办成了这件事……"杨轩喃喃道,"我会把一切告诉你的。师父,然后我们就可以一直一直不用分开,和我们的孩子一起。……你愿意么?"
  徐道子微微动了动嘴唇,终于还是没有说话。
  杨轩并没有岔开话题,而是正面回答了,那就是,以后再说。
  有一点五郎倒是琢磨对了,那就是他确实不喜欢虚的东西。言语的承诺所带来的期盼,恰恰是徐道子最不信任和厌恶的。以后再说,对于徐道子而言,不啻是一个委婉的拒绝。既是拒绝,委婉还是直接,对于他说,并没有什么分别。

  也许就在这个时候,徐道子和杨轩,两人的心意开始背道而驰。
  太过小心翼翼的相处,带来的并非细水长流与日俱增的感情,而是原本纯净而没有杂质的情感上,日渐增多的裂痕和阴影。
  舔舔嘴唇,杨轩回味着刚才品尝到的馨香和甜美,忽然问道:"刚才有人来过了?
他那漫不经心的表情完全像是顺口一问。徐道子也不经意地回答:"来了两个人,是走错路了,很快又回去了。"
  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徐道子笑:"其中一人,上次在湘竹院北苑那里见到过。不过,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另外那人看上去比他大一些,两人容貌有相似,兴许是他兄弟什么的。五郎,他们是你的客人么?"
  迎着对方审视的目光,徐道子嘴角弧度不变:"说起来,最近似乎府上来了什么客人。就是他们吗?"
  见他派纯粹的好奇,天真清澈的眼睛根本不似作伪,杨轩原本悬在心口的大石稍稍降下,安抚地搂住他的肩膀:"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很快也就会走。等他们走了,没多久,我就可以一直陪着你,直到孩子生下来。"
  徐道子抚着肚子,侧着脑袋眨眼道:"对了五郎,天狐族的孕期比之人类要来得短暂。也许没多久,孩子就要出世了。"
  杨轩一听,倒是很高兴:"真的?"
  手下传来孩子踢动手脚的动静,徐道子蹙眉,"这些天顽皮的紧。"
  "呵呵,如此不甘寂寞,看来应该没有多久了。既然接近产期,要尤其小心,让陈秋每日过来看你好了。"杨轩一只手也覆了上去,嘴唇却在徐道子耳边梭巡着,弄得他痒痒着,肚子里的小东西又不怎么安分,很是苦恼地左右躲闪:"五郎,你怎么和他起来一闹我?"
  "嗯——。"杨轩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一会儿你要好好地用膳,今天也没法看着你吃。怎么的也得吃够们两人的分量才行。"
  徐道子刚想说什么,嘴唇微张,便被窥伺已久的另一张薄唇含住,舌尖长驱直入,徐道子声轻叹,却被堵在了喉间。

第四十五章 父子(中)

  起床的时候,徐道子揉了揉眼睛,手习惯性地往旁边一摸,冰冷的触感让他一愣,总算完全醒了过来,摇头自失地笑,正好被端热水进来的绯秋望见,心疼地望着自家小主子:"公子,昨晚……"
  徐道子坐直身体,若有所思地道:"这还是他第一次晚上不过来呢。"
  平日里也许白天没时间过来,饭菜也不在一起吃,但是,至少每天晚上都会过来的。有时候徐道子睡着没发现,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也不见人,但是五郎来没来过,他都能有感觉。

  如果醒过来的时候神清气爽,那就一定是五郎晚上尽职地充当抱枕,或者给他按摩活血过的缘故。
  绯秋还是忍不住,结结巴巴道:"王爷、王爷昨晚一定是和宁王他们家宴太晚了,怕惊扰公子的缘故,那个……"
  见一向口齿便给的绯秋都卡壳了,徐道子觉得小心翼翼的样子很可爱,微微一笑,用湿巾擦擦脸,精神了一些,才道:"谁来了?"
  明显不用在这个话题上再做文章令她松了一口气,担心地望望公子的脸色,不见阴沉,才放下心来,笑道:"是陈秋大夫。"
  "他前天不是刚来过?"徐道子诧异,继而又想起昨日杨轩的话,应该是他把人叫来的吧。便放下手中巾帕走出房门,恰逢陈秋放下手中杯盏,见他出来便站起身来,徐道子笑着摆摆手:"坐吧。"
  陈秋早已习惯那少年不经意间给人的淡淡的雍容和平和感,欣然听从坐下来,认认真真观察了一番他的面色,玉白的面颊上刚睡醒的浅浅红晕,满意地点头,"看起来你气色不错。"
  "我本来就没有什么病。"徐道子不悦地屁股坐下,动作得剧烈了一些,惹来陈秋一阵劝告。
  什么有孕在身要多多走动啦,什么保养身体不能马虎啦,什么受寒体虚是大事滋补万万少不得啦,什么药材补药搭配着吃效果最好啦……
  到了最后,甚至连产后保养坐月子都出来,徐道子听得耳朵起茧,连忙把手腕递出去:"那个,陈大夫,你还是给我看看脉象吧。"
  "对,这个得看。"陈秋终于闭上了嘴,半闭着眼睛给他看起脉象。
  半晌,陈秋移开手指,沉吟道:"玉公子,从脉象上看,你的产期确实快了。"     徐道子不以为然道:"快能多快?"
  "奇怪了……前几日看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莫非天狐族就是到临产的那个月才会脉象剧变?"陈秋打量着他的腹部,问道:"最近胎儿活动可频繁?"

  徐道子颔首。
  "可是看上去腹部并不是很大,和一般接近临盆的妇人并不一样啊。"陈秋自言自语,"胎儿顶多也只有一般情况下的六个月大左右。但是脉象又分明是即将进入临盆月份的样子……奇怪。"
  徐道子伸手抚抚肚子,想起兰苏那高耸得自己看着都胆战心惊的腹部,那才是即将临盆的大小,自己这个,确实袖珍了。他也有些担心起来,不足个月之后就要降生的孩子现在还这么小,生下来,还能健健康康地存活吗?
  见他这么问,陈秋想了想,"这样,公子,我给你再开些药方,我尽量每天都过来。你有什么不对,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告诉我,如果真的是要生了,那肯定有他的道理。也许天狐族人都是如此的,公子不用担心。"
  现在绯春绯秋们已经不会避讳徐道子给陈秋诊断的这件事了,绯秋灵巧地缠着陈秋问起平日里徐道子饮食起居有何忌讳之类,绯春则干起了她的老本行——拿起药方单子,熟门熟路地去煎药。
  陈秋叮咛完了绯秋,又关心地望着徐道子:"公子手脚可有酸痛滞涨之感?老夫手脚还算灵便,可以为公子舒筋活血一番,晚上就寝可以更加容易些。"
  "嗯,五郎做的还可以,谢谢陈大夫。"徐道子很自然地拒绝,在他看来,除了五郎,其他陌生人给他做么私密的服务,即使对方是个大夫,他也觉得不太自在。
  陈秋时间欲言又止的表情,徐道子并没有放在心上。
  送走了陈秋,绯春还在曦园自带的小厨房里煎药,绯秋似乎去忙碌早膳,徐道子觑了一个空,走出曦园。
  嗯,应该是这里吧?
  上次在两人身上留下抹微不可见的神识,没办法像以前全盛时期那样光靠神识联系便能尽知对方一切情况,但是追踪出所在位置还是可以的。他多少次劝五郎自己去湘竹院北苑那里完全是临时起意,与别人关系没有,但是冷伯阳和吴旭还是被斥为护主不力,现在还在戒律堂受罚。
  徐道子记得自己那时听是每人各罚三十大板,以他的经验,确实不是什么严惩,为何两人居然还在里呆着呢?
  徐道子望着眼前挺立的堵冰冷高墙,他目之所及,找不到入口在哪里。
  而且,以他的目力,只要稍稍将巫力运转到眼睛上,就能望见高墙之内,一股阴冷冰寒的灰红色的杀气和血气纠缠汇合,恰恰是大凶之地,可是看位置,和风水之类的无关。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这里实在是造太多杀孽。
  徐道子心里一阵不舒服,这里有个法阵,阵外之人不仅找不到这里的准确位置,而且也感觉不到这里的凶杀之气。错非他神识关系之人就在里面,以他现在的实力,还真没有办法发现这里。
  法阵布置者的手段非常巧妙高明,暗合天机,这个"瞒六象阵"至少也有大乘期的手段,徐道子脑海中闪过一个人——赤金子。

  这是青湖一派的看家本事,赤金子竟莫非是青湖派那些个不世出的长老之一?
徐道子栗然一惊,他似乎模模糊糊捉到一丝线索,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正在出着神,背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你怎么进来的?"
  他一听,声音简直就像在耳朵旁边响起一样,吓了一跳,转身一看,眼前无声无息站着一个人,徐道子第一眼看过去,似乎只能注意到对方那双湛蓝湛蓝的眼睛,像是明艳日光下熠熠生辉的湖面,却是刺骨的冰寒,扫的徐道子皮肤都有些刺痛起来。
  再仔细一看,却是一个身材高挑的青年男子,看上去比之五郎没大几岁的样子,身上穿着一件棕色的软甲,背后灰色的披风垂落。五官深刻,头发是灰白色的,竟赫然是一个异族人。
  明明寒冬腊月,但是那件软甲却是轻薄的样式,对方□出来的手臂上肌肉虬曲,整个人看上去高大健壮,俯视徐道子的样子,仿佛在看一只不起眼的小虫子。
  徐道子无声地感慨一下异族人身材就是巍峨强壮,却听对方又不冷不热地质问道:"你到底怎么进来的?"
  声音和语调有些生硬,但是遣词造句都没有问题。徐道子点一点头,忽然冒出一句:"你官话说得很好嘛。"
  感觉到对方无声下似乎就要爆发的怒意,徐道子暗自咋舌,好火爆的家伙,忙道:"我想进去找人。"
  对方审视的目光从上到下,徐道子肃立,又听见对方低沉生硬的腔调接着盘问:"你知道这里是哪里?"
  "不是戒律堂么。"徐道子无辜地回答。
  那双湛蓝的眼睛和虎儿多么相似啊,徐道子陶醉地注视着,蓝眼大个子显然被他盯得也有些起毛,摆摆手转身:"哪来回哪去,这里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来的。"
  徐道子义正言辞道:"我来找冷伯阳和吴旭。"
  对方脚步顿了一顿,上下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你到底是谁?"
  徐道子从善如流:"玉冥。"
  蓝眼大个子沉默了片刻,徐道子都觉得应该没戏,却听他突然道:"好,我可以送你进去。顶多半个时辰,你就要出来。"
  徐道子得见青天,自是欢喜道谢不提。只见对方利索地伸手拎徐道子领口,霎时耳边风声呼呼,徐道子回过神来,那堵高墙已然远在背后,转头看时,那蓝眼大个子也已经不见踪影。

  徐道子一看,眼前座通体漆黑的大门,旁边两副黑色石碑上的对联刺目异常,上联是"戟断惊飞鸟",下联是"萍飘乱浮生",乍一看,虽然对的并不工整,却一股狂狷肃杀之气凌人而上。
  徐道子目力惊人,一眼就看出是高手运内力于指尖,生生在刚硬异常的玄石上一气呵成刻下的,其中笔力运转之处高明无比,显见那人不止内力惊人,而且力道控制的手段也是细致绵密,徐道子对着对联微微颔首,便甩开步子走进去。
  大堂中空无一人,空旷辽阔得像是死寂的空城。徐道子连着走了三进,才望见一个辽阔的平台,矗立在处荒凉院落之上,上面木架高悬,冬日阳光下,烟雾蒸腾中,吊着两个已经不成人形的男子。
  徐道子有些吃惊,他一眼就看出就是那两人,足尖一点,小心地掠上平台,却见两人手腕被高高捆起,然而绳结捆缚的手法非常巧妙,几乎算是将两人全身重量都集中到食中二指之上。而两人脚下却是块烧的通红通红的巨大烙铁,那冷空气遇上块热度惊人的铁板,自然蒸腾出大团大团水汽,徐道子看见的烟雾正是由此而来。
  徐道子暗叹刑罚也挺阴损,绳结捆缚的方式,明显是松松垮垮,被缚的人只能用两根手指使力,否则就会掉下来。可那块烧的通红通红的铁板就在脚下,上面遍布倒刺,蓝汪汪的也不知道淬什么毒,掉下去立刻就得中招。
  两人蓬头垢面的那么虚弱,掉下去再使用轻功身法横移三尺离开铁板的位置,明显是不可能的。徐道子望着两人身上的伤口,三十大板?怎么看都不止。
  冷伯阳走的不是硬功路子,神智已经有些不清醒。罗旭身体强健,那些伤口显然对他来只是伤筋动骨而已,并未造成太大损伤,还能听见徐道子的动静,抬起脑袋望见他的时候,一时之间还以为自己看错。
  怎么玉公子会过来?
  罗旭张了张嘴,费力地用火烧火燎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公子……,您怎么来里……这不是您该来的地方,王爷答应……您来这一趟?"
  徐道子摇头,双足又是轻轻一点,来到罗旭身边,审视着他身上的伤口:"三十大板?你身上伤,我看远远不止。"
  罗旭无力地弯了弯嘴角,还是劝道:"公子,这里煞气太重,我不知道您怎么一个人进来,但是最好不要待久。"
  徐道子泰然自若地站在那块滚热的铁板上,"无妨。"
  罗旭眼神闪了闪,叹服、惊讶的神情出现在他从不懂得矫饰的脸上。徐道子摆了摆手,"不说这个了,我倒是听说了一件事。"
  罗旭见他面对自己身上狰狞伤口犹自面不改色,更有站在热铁上不痛不痒的功夫,早已对他刮目相看,"公子……请讲。"
  "最多不出二日。"徐道子扳着手指,"据说你们二人就要被五郎……,我是说你们王爷,委以重任要在围猎大会上放倒薛奉云一雪前耻,是么?"
  罗旭一愣:"公子如何得知?"
  徐道子道:"下人之间早就传的沸沸扬扬。不过,以你们现在的状态,我看,到那时候,你们只苍蝇也掐不死的吧。五郎倒是会刁难人。"
  罗旭苦笑:"公子有所不知,我们上次一败,已被逐出黑骑卫。后来在公子身边又护主不力,自当受些惩罚。二日后就是唯一的机会,若果我们可以赢了那场,还可以重新回到黑骑卫里。"
  到回去黑骑卫,罗旭双眼灼灼生光,徐道子一怔,"你真的那么想去那黑骑卫?"
  罗旭斩钉截铁:"钟州好男儿,哪个不是梦寐以求!"
  徐道子沉吟,忽然道:"既是如此,附耳过来。我别的不行,薛奉云倒是有几个法子对付他。"
  罗旭半信半疑,抬眼却见徐道子面上笃定镇静的神秘微笑,竟不由自主地放下心中原本要和薛奉云不死不休的消极念头,真的萌生出了一丝希望。
  徐道子知道他们是心甘情愿以受罚为代价换取翻身的机会之后,便不再打说服五郎提前释放他们的念头。在他看来,好男儿挺立世间,确实应该有所担当,因此只是稍稍面授机宜,便走了出来。
  他走出来的时候恰好半个时辰,果不其然,看见那蓝眼大个男子就在门口等他。徐道子心里已经暗自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做"虎儿二",险些就这么脱口而出招呼他,好不容易咽了下去,才挥挥手:"呃,我出来了。"
  对方又像是刚才那样,直接拎起他的后领,将他瞬息之间带出去阵外,徐道子双脚刚踏上实地,回过神来,只见对方直勾勾瞪了自己一会儿,有些若有所思的样子,沉声道:"你是玉冥?曦园的那个男宠?"
  徐道子一愣。
  对方忽然一声冷哼,"还没我妹妹生的漂亮。没胸没屁股,肚子还那么大。主子这回眼光真的不怎么样。"
  徐道子呆滞了,省的他说了什么之后,便瞪起眼睛,正要好好教训一番这个虎儿二,眼前又哪里还看得见他的影踪?
  "简直跟鬼似的……"徐道子气呼呼嘀咕,肚子里小东西似乎安抚似的,小手小脚轻轻动了动,徐道子不禁微笑,"没事,我不生气,呵呵。"
  他伸手覆着肚子,想想绯春药可能煎好了,皱起脸颊,回去肯定要被做好早膳又找不到人的绯秋臭骂一顿。这么一想,便加快步子赶回去了。
  路口一拐弯,徐道子看四下无人,正准备往脚下运起巫力,却猝不及防被一个人拉起他的右手,一个温和轻柔的声音响起来:"你怎么到这里了?"
  徐道子又是一愣,他今天怎么总遇见神出鬼没的人物?
  转脸过去,却是熟人。
  眉眼间仿佛蓄春日温柔的暖意,优雅舒缓的眉梢斜飞入鬓,一双和五郎有几分神似的丹凤眼。柔和俊雅的五官,得体华贵的衣着,徐道子有些怔愣,这不是宁王又是哪个?
  他反射性地抬头一望,莫非不远处那座朱瓦红墙的楼阁,正是宁王行宿下的地方?
    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四十六章 父子(下)
  徐道子打量着厅内美轮美奂的布置,迥异于上次给五郎庆生的那个缀锦阁,多半是北方的大气和简洁,此处的切摆设和器物,看起来都更像是还在那个温暖繁华的元洛城。
  他身不由己地被对方拉着进一间书房,小巧精致的香炉冒出淡淡紫烟,鲜红锦绣的金丝台布上,镶嵌着夜明珠的漂亮烛台闪烁着微光。柔软的矮榻上一本摊开的书背朝下放着,旁边西面的墙上一个巨大的书架上零散摆着些野史书籍。
  徐道子看他要拉着自己坐在那软榻上,不禁栗然一惊,直着身体站起,用力甩了一下手。
显然对方也没能想到他忽然发难,愣了下神,被他成功挣脱了。
  徐道子有些不自然地躲闪那双蓄满微微的失望神情的眼睛。明明是他太过于自来熟,怎么现在自己似乎反倒成那个不对的人?
  有些自失地盯着自己的手掌,滑腻柔软的手腕从手心溜走的感觉有些微妙,宁王抬起眼睛,颇有些可怜兮兮的神色,"你不愿和我坐在一起?"
  接近四十岁的人,装起可怜来的时候却分毫不显突兀,若对寻常女子,这招数当可通行无忌。
  徐道子心里微微一悸,有些孩子气地将手背到身后,咽了口口水,不知为何,他在这个人面前总有些不太放得开。先前不知道他是宁王的时候,徐道子短暂地惑于他的温柔,现在知道他是自己这个身躯可能的生身之父,又怎么可能不受影响。
  宁王仔仔细细望着他低垂的脸庞,先前这个少年打量室内华贵装潢的时候,显出几分单纯的好奇,清澈的大眼睛里并未带上分毫欣羡和贪欲,他心里微微一动,原本只是顺手将他带进来,想要问些话,看情势,却又倒有几分希望他真是自己的儿子。
  但是儿子……可能么?
  想起那人的音容笑貌,其实在脑海中早已模糊大半。但是,眼前这个少年给自己的那种清澈、纯净的感觉,其实和那人多少是有些相似的。
  难得地有些出神,徐道子被他这么一看,感觉更是不自然了。
  当然,这个人和他徐道子之间,本身关系都没有。是玉冥的身体将他们联系到一处。而现在心脏砰砰直跳的紧张的感觉,以及胸口阵接着一阵的窒息般的别扭和忐忑,还有那不细细体察根本感觉不出来的涌动着的喜悦,徐道子知道,这是属于玉冥的情绪。
  少年长于龙蛇混杂的勾栏院,四周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徐道子脑海中还有部分玉冥的零星记忆,知道他是个善良而又带着几分偏激,软弱而又有时候会不合时宜地倔强起来的个性。这样敏感的少年,在那样的成长环境里,背负着孤儿寡母的背景,又怎么能够开心的起来呢。
 徐道子不禁也有些出神,他记忆中忽然闪现出一个画面。
  穿着半新不旧的厚厚棉袄的小孩儿,就在大冬天,抱着脑袋缩在个偏僻的院落,身上沾满带着灰尘的薄雪,把脸埋在膝盖里,哭的声嘶力竭。
  那是属于这个身体的回忆,徐道子知道自己并未经历过。但是心脏涌上的阵痛,令他不禁有些呼吸急促起来。
  关怀的声音响起:"……你怎么了?"
  徐道子才发觉,自己竟不由自主地将手抱住脑袋,将整个身体缩到书房的一个角落。宁王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的身边,手上还端着热腾腾的茶盏,另一只手伸过来,似乎是要搀扶他把。
 徐道子反射性地伸手拍过去,杨磊手上的茶盏一下子被他的袖口掠过,哗啦一声,杯口倾倒出来的茶水朝着徐道子的身上泼过去,徐道子背后就是墙根,避无可避之下,被淋了一身。
   杨磊才反应过来,手掌斜止住茶水倾泻之势,急声问:"你怎么样?"
  徐道子一下子回过神来,丝丝地叫道:"好烫好烫!"
  茶水无巧不巧朝他的下三路倒下来,烫到肚子和膝盖、小腿,好在衣服还算厚实,肚子也就热了一下,然而下面裤子并不算太厚,茶水顺着小腿流到靴子里,徐道子啊地跳下脚,忽然身体一轻,整个人腾空而起,之后屁股一软,却是坐到那个软榻之上。
  杨磊蹙眉在他身前半蹲下来,边对着外面喊声:"苏叶!叫他们把冷水巾帕拿进来!"
只听外面一声应诺,徐道子觉得在别人的地头麻烦别人有不好意思。刚才宁王拉着他从侧门进来,他就觉得似乎有许多道视线若有若无萦绕在自己周身,却顾忌玉竹心和薛奉云可能就在此处,不方便用灵觉在里勘察。
  但是声吩咐下去,也就等于光明正大宣示他在里做客。
  徐道子动下身体,低声道:"上次不知是宁王,多有得罪。"
  "得罪什么啊?上次是们误闯,礼数可周到的很。"杨磊嘴上打着趣,手上可也不慢,将徐道子一只脚抬起来,也不嫌脏,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给他解着靴子,"你这孩子,太不小心了,我看看烫伤了哪里,用冷水敷一下,否则这么漂亮的皮肤,留疤就不好了。"

  徐道子缩一缩腿,发现对方动作看似轻巧温柔,实则无法轻易挣脱,再挣扎又显得自己矫情,身上又实在不怎么舒坦,只能无奈道:"多谢王爷。"
  右脚的靴子脱下来的时候,露出一只玉白秀致的脚掌,脚踝盈盈握,小腿肚子那里被烫红小片。杨磊蹙眉,恰巧这时一个灵巧的小厮端着冷水巾帕进来,杨磊吩咐道:"再拿一件衣衫和厚靴子进来,要厚些的。"
  小厮躬身放下,便领命退出去。
  杨磊沾湿绸缎巾子,对准伤处覆上去,正准备解另一边靴子的时候,徐道子忽然动了一下,不太自然地道:"那个……还是自己来吧。"
  杨磊轻轻拉高他裤腿,正容道:"年既是在我这里出的事,自然不能让你自己处理。"
  徐道子心里暗叹一声,这个宁王态度实在暧昧,既不像是要将他认祖归宗,也不像是要与他形同陌路。他明明记得,十五年前他游历紫霞山,从一群卫道士手里救下一个怀有身孕的天狐族的少年,给他接生的那个男婴,应该就是这个玉冥了。也就是说,玉冥的生身母亲,根本就不是玉冬。
  那么,和玉冬当年传出那般轰轰烈烈绯闻的宁王,如果真的和玉冬有暧昧的话,那么他这个玉冬的养子,其实根本与宁王关系都没有。
  所以他肯定,宁王一定是误会了,误会他是当年红颜知己给自己诞下的私生子。
  无端地觉得自己脚上那个胎记实在乍眼,徐道子望着自己左脚的靴子褪下,正在紧张,果然,宁王抬起他的脚掌寻觅伤处的时候,一下子就愣住了,双眼睛直勾勾地瞪视着他的脚底。
  只见左脚那白皙而透着浅浅粉晕的足心上,赫然竟是一块奇形印记占据大半脚掌。那印记鲜红似血,在那象牙般洁白柔润的肌肤上更是显眼异常,形状更是瑰丽无端,竟犹如只翱翔际的朱雀,振翅欲飞,引吭高歌的样子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杨磊彻彻底底愣住了。
  徐道子侧目望他震惊神情,越发肯定他绝对见过这个胎记。之前他和玉冬起被张远之关在太师府的时候,有些半疯的玉冬的洗漱问题一直是他代劳。他曾经给玉冬洗过脚,很是确定的脚上没有这个东西。而之前在他还是徐衍的时候,给那个奄奄一息的狐族少年接生的时候,正好见到少年□足心有这个胎记,这个玉冥是他所出,因此继承自他也没什么奇怪的。
  少年产后大出血,命不久矣的时候将还在襁褓中的婴儿玉冥托付给他,徐道子同情于他自然答应。印象中,少年阖上双目之前,眼睛一直注视着来时的方向,带着几分希翼几分绝望,轻声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终于与世长辞了。
  那个人的名字徐道子还记得,依稀是"贯之"什么的。少年轻声呼唤的样子太过于执拗哀伤,徐道子猜想那便是他的情人,孩子的父亲,便默默记下了,心里思忖有缘能遇见那人的话,当将少年死讯与埋葬的地方告知与他。
  匆匆将少年下葬之后,由于他是方外之人,并不方便亲自抚养,便将孩子托付给家猎户收养。只不知后来如何辗转,附身而来的时候,这个玉冥已经以玉冬儿子的身份,住到了玉盏楼里。
杨磊颤抖的手轻柔地抚抚徐道子的足心,弄得他有些痒痒,却屏息静气,窥伺杨磊神情。
宁王虽然言行举止神采斐然,风度翩翩,堪称徐道子生平仅见的温雅美男子,但他心里总隐隐觉得,宁王的个性并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般。而现在,就在刚才那一瞬间,掠过那向来温柔的眼眸中的那丝露骨的惨然和悲伤,徐道子才觉得,那才是他真正情感的冰山一角。
  徐道子怔之后,决定试试他,便故作不经意地叫了一声:"贯之。"
  宁王杨磊如遭雷击,手上一颤,怔怔抬起眼睛望他。
  这个反应,足以证明宁王同时认识那个少年和那个"贯之",徐道子一下子不知何以为继,讪讪闭嘴。
  却见宁王先是震惊,后是渐渐平静,再后来有些若有所思的样子,须臾便又恢复镇静,竟接着给徐道子用冷水冷敷,只是声音带丝沙哑:"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徐道子轻声道:"是……我爹,告诉我的。"
  "哦?"宁王的手微不可见颤抖了一下,拉高徐道子的裤管检查伤处,"爹……你爹,告诉你这个名字做什么呢?"
  "你认识我爹,对吧。"徐道子笃定地道,"你就是'贯之',对吧?"
  杨磊看了一下,基本上能检查到的地方都冷敷,剩下的都是衣物掩盖住,除非脱下来。他想也不想便伸手去解徐道子的腰带,啪的一下,徐道子的手牢牢按住,"你做什么?"
  杨磊见他不乐意,也不勉强,缩回手微笑:"我儿子还比你大些,再说我并不好男风,更没有豢养稚龄少年的兴致,你不愿我帮忙?"
  徐道子慢慢放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我只是不习惯陌生人和那么亲密。——你不好男风?"
  "怎么了,谁和你这么说吗?我喜欢男人?"杨磊声音很平淡,徐道子发觉,似乎自从看见自己脚上的胎记之后,杨磊一直心神不宁,先前温柔的态度虽然还在,但多少有些露出真正冷淡的个性,徐道子倒是松了一口气。
  杨磊有些锲而不舍地追问:"谁喜欢男人?你爹么?"
  徐道子端详着他的脸,摇摇头,"嗯,那看来我是猜错,你不是他。"
  杨磊一怔:"他是谁?"
  "我另一个父亲啊。"徐道子泰然自若道:"爹是爹,我还有另一个父亲啊,但是爹从不告诉我他是谁。"
  "另一个父亲?"杨磊忽然大笑:"孩子,人之身生于父母,阴阳交合才会有孩子的降生。爹不可能一个人生,该追究母亲是谁,而不是追究什么另一个父亲。"
  "我没有母亲。"徐道子脸色沉下来,"我有两个父亲。一个是爹,一个是未曾谋面的另一个父亲。是爹千辛万苦生我下来的,是他怀胎十月千辛万苦生我下来的,是他和另一个父亲的孩子。"
  他隐约窥见当年的情况之一,隐隐认定是杨磊对不起那个叫做"玉阙"的少年,便索性试他一试,果真,杨磊并不知道玉阙为他生下了孩子。
  "荒谬!"杨磊果然不信,他站起身来,尽管刚才还在给徐道子半蹲着身体检查伤处,站起来还是气势惊人,毕竟潢贵胄。
  "你不知道他是天狐族人吗?"徐道子轻声道。
  "天狐……我知道他是天狐。"杨磊有些语无伦次,须臾又镇静下来,很有些烦躁地踱两步,"那又如何?"
  "王爷有所不知。"徐道子道:"天狐族人,除了青春常驻,容姿过人,身怀媚术之外,还有一个世人不知的秘密,那便是男女皆拥有孕育后代的能力。"
  他说话的时候盯着杨磊的眼睛,果然望见一瞬间的慌乱动摇。
  "不……不可能。"杨磊反驳:"阴阳有序,人伦之道,莫非天狐族竟能逆天而行?"
"那便不可能吧。"徐道子一时间感到有些厌烦,他原本想要将玉冬的安全托付于杨磊,让他将带出去,现在看来,这个王爷风流债可是多得很,不止和玉冬有暧昧,更有可能和少年玉阙有过度春风,而且,他那两个儿子比之自己还要年长,还是王妃所出。
  那就只可能说明一件事,不管是玉冬还是玉阙,他都只是抱着轻率的心态玩玩而已。
而这个杨磊,似乎根本就对男男之恋不以为然,徐道子很难想象他真的和玉阙有过什么。莫非,他竟真的不是玉冥的另一个生父?
  但是如果不是,他又为何对于自己脚上和玉阙完全致的胎记反应如此地强烈,又为何默认自己就是那个"贯之"呢?

第四十七章 联盟(上)

  那日之后和宁王算得上是不欢而散,徐道子开始有些烦躁起来。
  一天后就是宁王那边的人和邹王边的人所谓的"围猎"大会,他本想趁着这个机会,让玉冬从那个禁锢的结界中逃离。
  当然,他自己不是不能将她带离这里,但是拖着这个即将临盆的累赘身体,虽不说不一定能安然离去,但是失败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他至今依旧不明白五郎为何还紧紧扣着玉冬不肯放,但是,只要落霞和玉冬一日不走,他便一日不放心。
  如果和宁王能够谈得拢,其实是最好的。他拥有足够的影响力和手段,带走区区一个玉冬当然不是问题。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得对玉冬有感情。
  只有用感情作为牵绊,才能让他在知道玉冬是天狐的情况下,还愿意保护不受外来的伤害。但是上次和宁王那一谈,徐道子清楚地感觉到,似乎还有什么隐情,是他没有弄清楚的。
 那少年玉阙与他遭遇的时候,早已由于长期的逃亡生涯而显得形容憔悴,疲惫不堪。可能一直以来也没有好好进补修养的缘故,还怀着孩子,就更是显得落魄堪怜,也正由于这样,他拼尽最后一丝血气将孩子产下,便再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支撑残余的生命。徐道子望即知他回天乏术了,偏偏他身上并没有带上活死人肉白骨的灵药,只能看他含恨而终。
  现在回忆起来,徐道子才恍悟,少年玉阙的模样,可不正是与玉冬十分相似?
  他向来有个毛病,如果不是对着长相特别有特色的脸(当然极美或极丑也算=
=),他就很难记得只见过两次的人生的什么样子。少年玉阙憔悴不堪,任是有天姿国色回也明珠蒙尘,徐道子这样的识人能力哪里看得出来他是美是丑。眼下他细细一回忆,才恍然大悟,怪不得直觉得玉冬的样子在哪里见过,原来是和那个玉阙生的相似!
  对啊,怎么先前没有想到这个呢?
  如果是亲人,这就能够解释为什么后来玉冬会收养玉冥,并且对外宣布是的亲生儿子了!只是,又是如何找到玉冥并将他带回去的呢?为什么所有人都深信不疑玉冥就是的亲生儿子?
  而玉冬和玉阙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姐弟?兄妹?……
  想得脑袋都木,徐道子狠狠地摇摇脑袋,面前为老不尊的某道士却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没招儿吧?断你后路,看你大龙还能不死?"
  徐道子扔手中黑色棋子,双手抱胸:"不玩了。"
  赤金子慢条斯理喝着杯中茶水,享受般地叹气:"唉,娃娃可别说话不算话,自己答应的,你输了一局,要听老道一个要求。"
  徐道子一愣,他刚才发呆的时候倒忘了这茬。
  "什么要求?"横竖不过是吃吃喝喝之类,徐道子显得还很不紧不慢。
  "当我徒弟。"
  "噗——"
  大半茶水被徐道子小半儿卡在喉咙眼儿,一小半喷到棋盘上,徐道子咳个不停,赤金子蹙眉:"娃娃,你高兴过头儿,就是这个样子?"
  徐道子听这话,咳得更是厉害了,好一会儿才止住。
  "……"徐道子好不容易缓过来,听他这话,敢情自己还得趴他脚下感激涕零啊,不禁又呛。
  "诶。"赤金子看他如此"兴奋激动",自己也有几分自满高兴,挠挠头,又以示友善地伸手过去在他背上拍拍给他顺气,徐道子渐渐平静下来之后,第句话就是:"我不要!"

  赤金子愣,"啥?"
  "我不想做你的徒弟!"徐道子义正言辞,忍不住又咳几声。
  "喂,你知道老道是什么人?"赤金子冷哼一声,他不折不扣老顽童个性,心想这娃娃没见识,自己就得给他拿出厉害瞧瞧,便想也不想,从袖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锦袋,灰扑扑的颜色,还打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小补丁。
  用献宝的表情挥一挥这个袋子,赤金子打量一下周围,似乎相中不远处的那棵倒霉的歪脖子树,走到那里,伸出右手,抓着树干不紧不慢地晃动两下,好似拔萝卜一样,将那棵树连根拔起,树根对准那个锦袋,塞吧塞吧,棵树装了进去。
  徐道子眨巴着眼睛,赤金子见他表情有些平淡,不服气地又将袋子展开抖了抖,身体不见作势,凭空升起三丈高,之后像是一只大马猴也似,蹲在一个逍遥阁内最为雅致精巧的一个亭子顶上。
  徐道子就看见他伸手捏着亭子顶上处檐角,跟刚才模样的动作,不紧不慢地晃动两下,亭子的根基发出轰隆轰隆的脆弱悲鸣,接着也被他用拔萝卜的架势,单手抓起,也塞吧塞吧,装进袋子里去。
  见徐道子依旧淡定,赤金子一下子来了火气,气哼哼盯着身前巍峨耸立的楼阁,摩拳擦掌地飞……
  ……没飞起来,徐道子把拽住他的鞋帮子,无奈道:"好了好了,这么神通广大的混沌袋,别尽装些有的没的。"
  赤金子眼睛一亮:"年还挺识货的。既是识货,我再给你看些好东西。"
  说着他又伸手到混沌袋内掏了几下,弄出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有貌似画卷的卷轴,有通体五彩缤纷还似乎有液体在内流动的珠子,还有大坨毛发状的诡异物件,其余还有什么精巧至极的小假山,翡翠瓶子,还有一件闪烁着若有若无紫光的纱衣……
  徐道子瞪着眼睛,他当然识货,这些东西哪件拿出来不是可以搅得修真界大乱的宝贝?山河乾坤图、定水珠、峨眉仙绫、撼绝羽峰、九州掠海神、紫霞仙衣……奶奶的,全都是一等的好东西。
  最重要的是,那山河乾坤图和峨眉仙绫,以及那件紫霞仙衣,分明是他们仙云门的东西啊!
  那又怎么到赤金子手里?
  徐道子万分确定,张远之带来的那些蒙面鼠辈,已经洗劫仙云门的藏宝阁,他拼尽最后一份力气,原本想与他们同归于尽,却没有想到,附身于这个小狐狸身上之后,却见到原本以为必死无疑的张远之.
  他既然能够从自己的临死前的搏命击中逃脱,就明其他那些蒙面人也很有可能都逃脱。既然他们有办法全身而退,就可以将那些仙云门的宝贝都安然带走
  徐道子并不知道那些蒙面人的身份,有心想要追查却无从下手。眼下这三件宝贝出现在赤金子手里,由不得他不栗然惊,莫非,这赤金子竟也是当年的那伙人之一?
  徐道子的表情实在苍白得诡异,就连粗枝大叶的赤金子都注意到,他伸手想拍拍他的肩膀,徐道子脚下一错步,赤金子拍了个空,微微诧异。
  赤金子微愣之后,倒是心里升起赞赏之意。这个少年见宝而不起贪婪之心,眼神澄明清澈丝毫没有占为己有的意思。天狐族生灵觉过人闻知十,他随手拍虽不是刻意为之,但是却也不是寻常人等可以躲闪得过。再加上他的妖丹异常清净醇厚,虽是自己摸索着修炼,却显得稳扎稳打,境界也非常难得,小小年纪就能在巫术道得窥堂奥,已然堂堂跨入下品巫士之列,可以是极为难得的奇材。
  他先前是想将他收归青湖派细细观察,不料时不知怎么的竟开口要收他做徒弟,现在细细琢磨,竟越看他越是顺眼。
  徐道子有些惊疑不定,这个老道是青湖派那群不世出的长老之一,修为惊人资历奇高,这些宝贝到他的手里,不管怎么说,青湖派就肯定与仙云门的灭门之案脱不了关系。
  到底青湖派在其中扮演个什么样的角色?还是只是赤金子人有问题,其实与青湖派无关?
  徐道子目光微微冷下来,直直望着脸赤诚看着自己的赤金子。
  他心里已经有所打算,只轻笑着问道:"我做你的徒弟?有什么好处啊?"
  他问的直爽,赤金子也答得干脆:"现在的青湖派掌门是我的师侄,只要你一进门,立刻就可以让他喊师兄。"
  呃……老道……
  "他师父还得喊我一声师哥呢,你放心,一旦进了我们青湖派,绝对不会让在你辈分上吃他的亏。"赤金子理所当然地嚷嚷,接着又诱惑道:"你看看,这些宝贝,你见过几件?都是一等的好东西,你只要叫我一声师父,我肯定会让你随便挑几件做见面礼。"
  见徐道子有些意动,赤金子忙接着道:"哦,还有,你肚子里孩子的爹可是青湖派少掌门,你们夫妻一起进一个门,岂不是又添了三分亲厚,以后同进退共患难,不,有福同享有被同盖,岂不快哉?"
  徐道子听后面这个词,脸上都一黑,片刻才反应过来,五郎什么时候成了青湖派的少掌门?
  正发呆之间,手上一沉,赤金子竟将茶盏塞到他手里,之后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又把夺去,美美地喝口,幸福地眯着眼睛,"娃娃,你的拜师茶老道喝了。从此,你就是赤金子的关门弟子啦。"
  徐道子瞠目,哪有这样赶鸭子上架的?再说,他虽然早已被仙云门逐出门派,但心中委实是还将自己当做仙云门人的。怎么能就么轻率地拜这个莫名其妙的赤金子为师?
 "好啦好啦,别这么看着师父。"赤金子咧嘴一笑,不雅地露出一排牙齿,可惜那张不说话的时候还带着几分邪魅意味的俊俏面孔,"拿吧拿吧,这些东西你看哪件顺眼就拿去,算是师父给你的见面礼。赤金子只收了这么一个徒弟,怎么的也不能太小气不是。"
  徐道子当然想立刻将那三件宝贝拿回来。但以他现在的实力,拿只能是招惹祸端,所谓怀璧其罪,他还不想冒那个风险,放在赤金子身边,显然更加安全些。
  他眼珠一转,毫不犹豫地道:"我要那个混沌袋。"
  赤金子倒也大方,"你挺识货。"说着他很大方地将那些华彩万千的东西袖子扫进混沌袋里,并递给徐道子:"喏,都给你,别说师父小气啊。"
  徐道子一愣,这个赤金子看来真的挺喜欢他,出手不是一般的大方,便也不矫情,点头收下了。
  见他神态自若,微微喜悦的样子衬上张甜美可爱的娃娃脸,赤金子忍不住伸手过去捏把徐道子右边脸颊上的肉,呵呵笑了两声,"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叫师父。等此间事了,师父带你回去青湖派看看,也别老待在里,憋得慌。"
  徐道子心里一动,他当然知道个老道收他为徒有几分是由于认定他是所谓的神器主人,踌躇片刻,他克服心里的别扭,抬眼望着赤金子乐呵呵的脸。
  他在心里告诫自己,自己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修为通天、纵横恣肆的狂道人,眼前这个赤金子,就算和"前世"的他修为境界不相伯仲,年龄只比他的"前世"大上些许,但是,就冲着他在青湖派的核心位置,自己认了这笔帐,怎么也不会吃亏到哪去。
  如果青湖派果然和仙云门灭门之案又牵扯,那么,还有什么比打入内部更好的调查方法呢?如果青湖派无辜,那么,以他在青湖派日后的身份,也可以调动很大部分的力量。徐道子些来也明白,张远之身边势力盘根错节,自己不可能单枪匹马就能将这个逆徒斩于马下,祭祀仙云门。
  要弄清楚当年真相,光有实力不行。
  要对张远之复仇不假,但是他身后指使的那股庞大势力,就么放过吗?
  ——除要有实力,还要有势力!
  还要带着我们离开,要远离五郎编织的无形的温柔情网,那稍稍挣扎便被数不尽的倒钩划得鲜血淋漓的残忍情网。
  而这一切的一切……
  徐道子咬咬牙,忽然绽开纯澈笑脸,看得赤金子一阵目眩。
  他轻声道:"师……师父。"
  某老道听得老怀大慰,多可爱的孩子啊,多可爱的声音啊,轻轻的,软软的。多可爱的徒弟啊,长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
  嗯,怪不得他们那些徒子徒孙个个还没怎么学会本事呢,都急着收徒弟。敢情就是享受啊。
  徐道子手脚利落地将茶重新泡了一遍,殷勤地递过去,赤金子一接,轻呷一口,霎时美得不知今夕何夕。徐道子何等本事,就算用的不是他珍藏的那些"神仙悦",水也并非什么好水,但是也足够迷得赤金子神魂颠倒。
  修道之人六根清净,所好之物不多,但几乎都对茶情有独钟。偏偏会品的多,会泡的少,徐道子这一手堪称绝技,瞬间原本味道还算可以的"绝顶",经过他的妙手盘桓,像是新生般换个滋味。
  赤金子舒服得浑身毛孔都散发开来,醇厚清越的茶香在鼻端和舌尖缭绕,眯着眼睛足足发呆半晌,才拍大腿:"绝!原来绝顶还能么好喝?"
  啧啧感慨阵,赤金子才醒觉,拍胸口大包大揽,"啊,徒弟,刚才你说什么?有什么事情,包在师父身上。"
  他话都带上三分讨好意味。这个徒弟,光这一手,他都是捡到宝了。满足了啊,唉。   徐道子眼看火候已到,便露出笑脸,趁机道:"我想求师父一件事……"


第四十八掌 联盟(中)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江河蹙眉,眼前这个少年背对着他,正要抬脚走进玄武堂,而这里梭巡来往的黑衣卫和黑骑卫,竟没有一个人能够发觉这个大摇大摆正要进来的陌生人,当然更没有一个人喝止他。
  少年顿住脚步,回过头来,江河短暂地愣了一下神,那张脸他似乎有依稀的印象。但是一时之间过于仓促,又实在想不起在哪见过。
  但是,这样出众的少年,如果见过,不应该一点印象都没有啊?
  少年望望他,微微弯了嘴角:"五……你们王爷在里面对吧,能否帮我知会一下,说是玉冥想要找他。"
  "是啊。"江河见他问的自然,不禁也回答得自然。话音刚落,他便醒过神来。      ——玉、玉冥?!
  瞪着眼睛,伸着手指指着对方,他和一干人等从元洛城回到钟州,不正是护送这个传说中现在最为得宠的娈童吗?
  当时虽然黑骑卫众人没说什么,但是见过这个少年的人都有些犯嘀咕,整个王府内院虽然姬妾并不是很多,但无不是上上之选,容貌、身段、才情、家世,哪个不是出类拔萃甚至样样俱全的?就算是并非绝色的慧琴夫人,那股子高贵典雅,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华贵端方,再加上又是内院唯一有所出的侧妃,高家在朝中的势力亦是令人侧目,也令她丝毫不逊色于艳冠整个王府内院的宁王之女。
  但是那存在感十分薄弱,身体亦是十分纤瘦的少年,不仅背景晦涩,而且身为男子却入驻内院,无不说明他的特殊。王爷并非不近男色,但是相对来还是比较少见,更从来没有光明正大纳过男宠。
  江河瞪着少年,抑制住想要擦擦眼睛的冲动。
  就算男大十八变,少年正好处于长身体的时候,这产生的变化也未免太大了吧?
是,和之前的样子确实还是相似,看得出来是同一个人。只是那时浅浅淡淡得好像暗淡无光的细致五官,现在竟生的明朗起来,眉毛乌翠,鼻峰秀挺,眼珠子黑白分明到隐隐泛着蓝色光晕的地步,嘴唇抹淡淡的绯红,衬得肌肤更加柔细白皙,看上去竟像是副鲜活起来的画卷,只不知是何因缘,令他发生如此惊人的变化?
  还有那显得有些突兀的肚子……
  徐道子以为对方没有听清,不禁重复一遍:"能否帮知会一下王爷,说是玉冥有事求见?"
  连着好几日根本没法见到五郎,徐道子有些着急。他想商量的事情,现在再也拖不得,五郎这么见的没影儿,再想和他商量也没有办法,只能自己找过来。记得赤金子说过,白天五郎一般都在这里,便过来碰碰运气。
  本想杀他个措手不及,却在进去之前,被这个袖口绣二道银边的青年拦住了。徐道子略感诧异,他的隐形之术用的精巧,虽以他现有的实力没办法用出更精深的技巧,但是,想要发现他的踪迹,一般练武之人根本不可能办到。
  徐道子上下扫了一眼沉着脸站在眼前的这个半大小子,不过十八九岁模样,武功如何他不知道,根骨却生的非常有灵气,修真的好苗子啊。
  却说江河知道他的身份,便有了底气,大马金刀往前一站,摇头:"玉公子,王府内院的人向来不涉及玄武堂的事务。请移驾他处等候,卑职可以代为通传主子爷您来过,但是,进去是万万不可的。"
  徐道子一愣,这语气,似乎这群黑骑卫都很是看不起内院的人,他上次就有所察觉了,看来果然如此。
  也不纠缠,徐道子颔首,"那你就告诉他我来过了吧。"
  转身就走。
  ……这是不可能的。
  他眼珠子转了转,在那年轻二道卫的目送下走出了玄武堂院门,转过墙角,从袖里掏出一颗白色小泥丸,心想多叫几声师父果然不冤,赤金子出手大方,连这种隐匿丸都给多了好几颗。虽然效用只能持续一小阵子,但是进去是足够了。
  听那小子的口气,五郎必定是在里面了。
  徐道子捏碎泥丸,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这回就从江河鼻尖擦过,泥丸的效用足够藏匿他的气息,年轻的黑骑卫果然都没有察觉。
  却在他如愿以偿踏入门口的时候,一股凛冽的气息似乎在他身上扫过,徐道子微怔,顿住脚步,再去感觉,又什么都没有了。
  思考不到片刻,徐道子便以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忽略了这件事,连着往里面走了足有四进,一直走到廊桥尽头,便望见一座尽是玄石堆砌的建筑,他隐约感觉得到里面那熟悉的气息。
  走到门口,里面的正厅果然有好几个人。上首位置赫然是几日不见的五郎,徐道子情不自禁望着他短暂地发了一会儿愣,对方神色冷峻眉宇沉沉,不说话的样子,竟一股上位者的威压扑面而来。原来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五郎是这个样子的吗?
  嗯……看样子他应该没病没痛,看样子也没什么变化,似乎瘦了?……唉,徐衍啊徐衍,不过几日没见,能有什么变化?
  徐道子摇头自嘲,站在墙根有发愣,泥丸效果未褪,他贸然现身似乎不好。要不要在前面转转,等现形了再去找他呢?
  一个他熟悉的声音响起来:"主子,外面萧灵子求见。"
  徐道子转头去看,正是亦是多日不见的夏长野,显得有些风尘仆仆,大步走了过来。
嗯,说起来,他还曾经答应过赤金子要和夏长野一起寻觅"神器",不过,他现在也算一半只脚踩进青湖派,要不要告诉他们,其实"神器"的方位自己已经察觉到了呢?
  杨轩本来正在听王府总管厉照板着声音汇报府内一些的事情,听夏长野所言,似乎有些意外:"他回来了?那让他直接进来。"
  萧灵子原也不是个客气的主,三步两步便跟着进来,还不忘抱怨了一下夏长野:"贫道都说王爷主子绝对不会介意贫道直接进来,夏将军还非要通传,真是小题大做。"
  许久不见的萧灵子依然一身层层叠叠得好比流云飞度的轻纱,手里抱着银色麈尾,眼角眉梢黛青的艳色微微带着笑意,满头银发飞舞,似乎夹带着一股风雪的气息,走了进来。
  那双泛着五色华彩的眼眸直勾勾注视前方,不过在场诸人都知道那双眼睛漂亮是漂亮,其实根本看不清任何事物。
  萧灵子一口喧声无量尊,对着杨轩稽首道:"主子,贫道幸不辱命。"
  杨轩微微坐直身体,"哦?看来你这次收获颇多?"

  "不敢当这个多字,"萧灵子语气微带倨傲,"但是,该到手的也到手了。"
  徐道子上次在那个转天大阵里面,借助着赤金子的水镜,自然知道萧灵子任务在身,在宫中取得另一个身份谋取张远之的信任,以趁其不备将那封印着欧阳婼地二魂的掠魂灯弄到手。
  张远之这人徐道子如今也算是明白三分,狐狸一般奸狡多疑,恶狼一般残忍善变。莫非萧灵子真能从他手里弄到那个东西?
  却见萧灵子神色自若地伸出手掌,白皙的手心上方,空气一阵细微的波动,"噗"地出现一朵极其极其微小的火苗,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紧接着那火苗越来越大,最后有拳头那般大小,旋转飘忽间,隐约可以看见盏形状精巧的器物在里面若隐若现。
  萧灵子手上忽然捏一个印决,弹指之间,一盏带着细碎光焰的小巧灯盏出现在他手上,那物看上去材质似金非金,形状就像一朵蜷曲的云彩,里面两朵青芒闪闪烁烁,萧灵子捧住,小心地递上去:"王爷,那两朵青芒就是欧阳皇后的天地二魂。"
  杨轩接过,放在手里,注视了一会儿,碰了碰"云彩"的边缘,望着那两朵青芒,面色说不上是喜是悲,只瞧着发愣。
  徐道子也有些发愣。
  他是知道欧阳婼就缺天地二魂便可复活,也早已下定决心要帮五郎这个忙,让他和挚爱的女子得以重聚,而非像现在这样的残缺不全的悲哀相守。
  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早。
  在场诸人都是杨轩心腹,也追随他已久了,多少有些明白他当年与欧阳皇后的那笔情债,此刻见他能够得偿夙愿,也都不由自主地为他高兴,齐声道:"恭喜主子爷。"
  杨轩抬起眼睛,弯起嘴角:"萧灵子,这可是大功一件。年去找朱寒吧,那件东西放在他手里,就说本王赏给你。"
  萧灵子微微一笑:"谢过主子爷。"
  杨轩将那盏掠魂灯放到一边,手上时不时无意识地摩挲一下,"明日围猎,夙奉山上的人马都布置好了么?"
  夏长野躬身:"都是新近升上去的二道卫,随时可为主子肝脑涂地。"
  "没那么严重,宁王那群人,还用不着他们肝脑涂地。"
  想到这件事,送走宁王那群人之后,自己便可以回到那个带给他温暖和安然情感的曦园,见到那个人,将他抱在怀里,吻着他的后颈汲取他特有的带着浅浅叶香的体味,杨轩就连眼角都带上了一丝愉悦的气息,看在众人眼里,却明显是为那位皇后的即将复活而感到喜悦不已。
  只夏长野似乎面色不豫,轻轻蹙眉。
  徐道子只觉得喉间发闷发苦,怔怔望着杨轩。
  "……长野,这件事就交给你全权负责,你调五十名道卫明日陪同上山围猎,——唔,名单你做好了吧?"
  "主子爷过目。"
  "不用,既然这事交给你全权负责,本王就不再过问这些了。"杨轩摆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事必躬亲也容易累着自己,他深谙其中松弛之道,自然不可能去过问这些。
  夏长野将名单收回,暗自警醒自己不要出什么纰漏,辜负王爷信任。
  "嗯——今天还有什么事情吗?"杨轩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灯的外缘。
  "是。"厉照上前一步,"迟些宁王那边有请,也说是家宴。主子爷现在正好过去。"
  "家宴?"杨轩从鼻子里哼笑出来,"罢罢罢,应付这几个人还不是应付,我去就是。"

  他站起身拿起那盏掠魂灯,以算不上多么珍视的态度交到夏长野手里,"让朱寒收好吧。"
  夏长野愣,"……是。"
  "等等,主子就过去了么?"厉照看这架势,急虎虎的样子,什么时候王爷主子和宁王他们交情这么好了?
  却不知杨轩想到这是最后一次应付他们了,心情愉悦之下想要早去早了。回头看自家总管着急的样子,杨轩嘴角勾起:"怎么了?"
  "呃……"厉照小心地选择着措辞:"璎珞夫人要和主子同去……"
  杨轩一怔,面色却也渐渐平静下来,望着门外天色,干冷的天气,蔚蓝高原的晴空,忽然似有所觉,转头向处墙根望去。
  分明没有人啊?
  也觉得自己是不是疑神疑鬼,杨轩回头看了一眼厉照,不禁笑道:"好,本王知道。就去她那里吧。"

第四十九章 联盟(下)

  回到曦园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
  杨轩踏进院门的时候,早已惊动绯春绯秋二人,杨轩有些惊诧,她们两人什么时候功力进境如此之快,竟能察觉自己刻意放轻的动静?
  殊不知几日徐道子愁色上脸,两人忠心耿耿,每日伺候他睡下便来到院门张望王爷主子是否前来,自然反应迅速了。
  绯春见他踏着夜色而来,欣喜地上前:"奴婢见过主子爷。"
  杨轩进屋里,朝着里面一看:"他睡了?这几日怎么样?"
  绯秋接过他脱下的大披风,忽然翕动了一下鼻子,却不说话。
  绯春见她这个动作,自己也嗅了嗅,继而老实地蹙起眉头,直勾勾地盯着杨轩,一脸不敢苟同的哀怨模样。
  杨轩才稍稍将注意力放到二婢身上,眉头一轩:"怎么了?"
  说着便要举步而入,徐道子好不好他一看便会知道。岂知绯春绯秋二人异常默契,伸着手臂便直直拦在他身前,杨轩看这阵势,以为徐道子出了什么事情,还真的有些着急:"他到底怎么了?你们让开!"
  绯春咬着下唇,忽然道:"主子爷是不是刚从璎珞夫人那处回来?"
  杨轩顿住脚步,想起两人刚才动作,才感觉到自己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女人香气,亦是不由自主地心里不快,也不再追究二人失仪,"你们两个鼻子还真灵敏。好,去送些热水过来,本王就在这里入浴。"
  绯春绯秋这才松一口气,两人想起杨轩刚才一瞬间的沉默带来的窒闷的可怕感觉,发觉各自都出身冷汗。
  却徐道子睡得并不安稳,肚子以明显的速度日渐长大,腹中孩子却日比日要更加顽皮,有时候动的厉害,他还会被惊醒。
  好不容易那小祖宗似乎闹够了,他才侧着身体,很不舒服地带着鲜有的满腹心事躺下,做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梦。忽儿是仙鹤示警的清啸萦绕不绝,忽儿是门人惨死的画面历历在目,鲜红的血几乎将整个栖凤坪染红,刺鼻的血腥味中,忽然升起冲天的大火,倒塌的房梁下,一动不动地将孩子护在纤细臂膀下的女子,狰狞的恨意将美丽的面容尽数扭曲,却无怨无悔地在火舌的肆虐下,将早已昏迷的孩子护得紧紧。
  他到的时候,那回乏术的女子只来得及叫一声"哥",便魂归离恨了。
  那个字轻柔无力,几近无声,只是从喉间发出的一个气音,在他听来却重愈千斤,砸在他的心头,烙出一个再也去不掉的血痕。他抱起孩子,那小小的背上烧伤一片,娇嫩的肌肤上焦黑的伤口触目惊心,徐道子茫然地抱着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箍在自己怀中。
  如果他不是来迟一步……
  一次又一次的,如果他不是来迟一步,很多事情,是不是就不再是现在这么破落凄惨的结局?那些曾经在他身边欢笑着的人们,那些曾经对他伸出臂膀的人们,那些将他与一个尘世羁绊在起的人们……!
  ……只有那个孩子。
  那个醒来后颤抖着紧紧依偎在自己胸口的孩子,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是他唯一的牵挂和依恋。
  徐道子浑身一颤,一双大手扶住他的肩头,他迷迷茫茫睁开眼睛,还是不太看得清眼前景物。
  最后还是那双手伸过来轻轻擦拭他的面颊,青年男子低沉而担忧的声音在静夜中显得尤其温柔,像是一股直接在心头涌动的暖流,"做恶梦了吧。"
  徐道子怔怔地:"……五郎?"
  "是我。"
  杨轩擦擦那被泪水浸得湿透的微凉肌肤,心里有些着紧。那蜷缩在被子里被噩梦侵袭得一直不安地抽泣着的人,低低的泣音听得他心里阵阵地发疼。才几日没有过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事情?
  ……莫非和宁王有关?可是据暗卫来报,他们并未相认啊?
  杨轩目光有些阴沉下来,却猝不及防被徐道子展开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害怕压到他的肚子,杨轩用一只手撑着床,另一只手回抱住他,拍拍他的背部:"是我。我在这里。"
   徐道子将他抱的紧紧,呼吸渐渐变得绵长,手上的力气却直没有放松。
  杨轩只觉得自己的心柔的像是一汪春水,将他抱在怀中,慢慢地令自己侧躺下来,双臂还是搂住那人圆滚滚的腰身,静夜无声,他的心中却翻滚着难以止息的热意和爱恋。
  再一下子就好,再一下子就好。
  杨轩放纵自己在他颈窝内汲取着温热的体香,许久才抬起头来,将脸靠近,四片嘴唇轻轻靠在一起。
  那甜蜜甜腻甜美的绝佳滋味,杨轩想,他是再也放不下怀中这个人了。
  ……
  也许是那抹一闪而逝的笑意过于愉悦,吸引了身边宁王的注意力,他笑道:"五郎可是有什么喜事?"
  杨轩才将记忆自昨晚那旖旎吻中移开,自然而然地勾起嘴角,应付的言语像是流水一般极其顺利地出口:"呵呵,今日有幸能与九叔叔麾下的长矛卫同行,可不就是一桩美事。"
  宁王若有所思地笑笑,"五郎太过谦虚。黑骑卫可是人人英勇异常,此番围猎,想必大有收获啊。"顿了顿,"对了,我还没有见到府上那位风神俊秀的玉公子,九叔叔很是好奇呢。今日怎么他没有来?"
  马车平稳地朝着夙奉山下驶去,后面迤逦开一队队顶盔贯甲的骑士队伍。宁王府的长矛卫们统地都是一身雪白,银白色的盔甲与战马,在雪地中行走的时候几乎与那白色的地融为一体,只有马蹄下扬起的烟尘昭示着他们的存在。而与之相反的,黑骑卫们还是一身黑色的战甲,马匹亦都是棕黑色为主,亦披上沉重战甲,行走起来却举重若轻。只手驯马的功夫,黑骑卫都胜长矛卫大截。
  而黑骑卫那身标志性的黑色,在一片银装素裹的群山绵延中,像是一条迤逦前行的黑蛇,不仅醒目,而且倨傲。虽然众人神情都被面上铁甲遮蔽大半,但是想必都是冷漠坚定桀骜的,不屑于用黑色以外的任何颜色掩饰自己,那是他们对己身实力的自信。
  薛奉云心里冷笑,没有错,黑骑卫骁勇善战,更是马背上的好手,来自温暖南方的长矛卫根本就不是对手。可是,来的这些人再怎么武技高强,区区凡人,又怎么斗得过修真者呢?
   那个神器,他薛十七拿定了。
  似是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玉竹心斜了他一眼,姣美稚气的面庞露出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又接着竖起耳朵,偷听屁股下面车厢内传出来的谈话声。
  "……不过一个男宠,九叔叔有心了。"杨轩淡淡地道,表情看不出端倪,心里却忆起自己出门之前徐道子居然也纠缠着要一起出来,他好不容易悄悄离开,却也心疼他总是闷在屋内,将自由出入王府的令牌给他。现在想起来,杨轩忽然觉得眼皮一跳。
  "男宠,哼,这么受宠的男宠,璎珞没见过几回呢。"依偎在杨轩身边的美丽少女撇着小嘴,漂亮的杏眼中闪过一丝怨毒,嘴上却像是撒娇一般地抱怨着。
  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面色还有些苍白,身体纤弱,漂亮的雪白狐裘中间,嵌着美玉的腰带拦腰束,纤腰柔韧盈盈握的样子,越发显得楚楚可人,不是璎珞又是哪个。
  "什么男宠?都嫁人了,不要那么说话,不好听。"宁王斥责,见女儿脸不服的样子,心里暗叹,转脸看向杨轩:"璎珞这孩子向来直率随心,五郎莫怪。看在她还在坐小月子的份上,凡事担待些。"

 杨轩微微笑:"璎珞向来性子是直些,不过却也率真可爱。九叔叔放心,她没闯什么大祸,本王自然不会计较。"
  他说到"没闯什么大祸"的时候,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璎珞,她心中咯噔一下,抿了抿红唇,原本紧紧挨着杨轩的身体轻颤一下,又强自抑制住自己。
  马车速度倒也不慢,六匹枣红色骏马四蹄生风,踏雪坡如履平地,似乎从王府出来没多久便出钟州城,又没过多久,便逐渐接近夙奉山地界。
  本已是隆冬,钟州城内气温已经是十分寒冷,但是越接近夙奉山,便越是天寒地冻,马车内条件很好,毯子手炉火炭个不少,璎珞还是冷得双唇发白,个劲儿往杨轩怀里缩。
     宁王注视之下,杨轩勉强忍住将推开她的冲动。现在还无意和这只老狐狸闹翻,以后更需要和他打交道。
  不过,自己以前觉得已算是赏心悦目的少女容颜,为何现在看起来却如此乏味,不仅激不起任何兴致,而且还有令他越发厌烦的趋势呢?
  想起暗卫报上来的璎珞最近的动静,杨轩的目光渐渐阴沉下来,不动声色之间,轻轻挣脱少女缠绕在自己身上的柔软躯体。
  对方温热鲜活的诱惑女体,现在对他来说,已经引发不任何本能的冲动。
  此时一个眉目如画的小少年一边嚷嚷着冷,一边掀开车帘子躲进来,动作极尽肆意,偏偏又生就副绝色容颜,令人无法真的对他生气。那弯弯眉眼,五官生得极其艳丽,年纪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却带着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妩媚和稚气交织的甜美。
  他边丝丝地吸着气,边蜷缩到宁王身边,杨磊边轻斥声"无礼",却边伸展双臂迎接他的身体,将人牢牢抱在怀中,盖上毯子包住两人。
  那宠溺的动作神情,看得在场诸人均是一呆。
  自从宁王行来到邹王府,璎珞还从来没有和这个传说中父王的随行宠见过面,便也不当一回事。宁王风流却不下流,年轻时也传过许多绯闻韵事,但听是不近男色的。因此真的见到自家温雅俊朗的父王真的和一个容貌姣好更盛女子的小少年拥在处,璎珞短暂的呆滞后,也气不打处来。
  真的不明白,凭什么又香又软的子竟比不过些不不的家伙?年头到底怎么,自己的夫婿也罢,自己的父王也罢,一个二个都是那么出色的人中之龙,却都耽溺于男色无法自拔呢!
杨轩侧头看去,微笑:"这位是……?"
  漂亮的小少年冲他露齿笑,明媚犹如春光遍野,"见过邹王爷。王爷叫我小竹就好了。"
  态度亲密自然却又不失礼节,更何况这张令人目眩的美貌,从他自信的笑容也可以看出,应该从来没有人会讨厌一样的小美人儿。
  杨轩却看也不看他,双眼睛对着杨磊:"这位是……?"
  明显根本没有将他刚才回答的话放在眼里,那小竹面色短暂地黑了一下,宁王不动声色看在眼里,暗自好笑,才答道:"这是玉竹心,本王的贴身小厮,五郎随意叫他小竹就好了。小竹,谁叫你这么说话?"
  虽是斥责,面上却笑意盈盈,哪像是真的生气。众人看在眼里,哪会将宁王的"贴身小厮"四个字放在心中,各自心里明镜也似,那分明是随行的男宠啊。
  玉竹心心里有气,面上却笑得更是欢欣鼓舞,正要想办法使坏,手臂上却被人狠狠拧了一把,他疼得"哎唷"一声,引得众人侧目,情知是杨磊干的好事,却又不愿声张,只能含恨忍下,心里又给姓杨的另一人记下一笔。
  此刻已经进入夙奉山地界,车厢顶上,薛奉云目注山顶皑皑白雪,表情渐渐凝重,不知回忆起什么,眼中似悲似喜,竟似有泪光盈目。


第五十章 临盆(上)

  这回夏长野拨出五十名黑骑卫的道卫随行围猎,自己虽然也在其中,却根本懒得事必躬亲,因此便让新近升上二道卫的江河随行带队,处理一些闲杂事宜。
  江河今年恰好十九岁,在黑骑卫的二道卫中,算是极为年轻的青年俊杰后起之秀了。被夏将军"青眼有加""御笔钦点"的他兴奋无比,面上虽然装得深沉难测,心里却一直乐颠颠地像是揣了只兔子。
 他处于队伍正前方,开始马匹四蹄生风,他春风得意,走得还算稳当。直到山脚下,进入夙奉山地界,气温陡然剧降,原本依仗内功而视若无物的寒风,此刻像是夹带一把把锋利的小刀,似乎可以从皮肤表层直刺入心底,江河打了个冷战,连忙将烈焰心法运转起来,浑身仿佛一下子烧了个火炉,才温暖起来。
  夏长野冷眼旁观,光是这一手便令他微微点头。这个江河出身武林世家,多的是奇奇怪怪的心决招数,只是大抵还是年轻,心性稳不下来,他有意将他带在旁边多加磨练,便让他负责这次的围猎人员调动。
  并不是特别担心这次的围猎,夏长野回头看向钟州城的方向,茫茫风雪,早已见不到来时的路。记忆中那个宁王世子杨天仪也并不是什么沉稳可靠的性子,好在还有一个苏叶留在府中,应该不至于出什么岔子。
  徐衍也拿到了那枚令牌,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只是……他的肚子那么大,而以他的个性,又不可能在行动的时候袖手旁观。夏长野暗自担忧,从陈秋那里得知,临盆的日子将近,左右不过是十日之内。这种关键要命的时期,王爷主子却也分不开身,他自己又没有立场去劝位爷,内院的事情实在太过敏感了。
  见到了地头,夏长野勒马停步,来到马车前,朗声道:"王爷,已经到了。"

  杨轩掀帘而出,身上搭着一件厚厚的玄色鹤羽大氅,头发利落地束起在脑后,一枚小小的玉冠戴在头上,被雪地映得泛着微光。
  美丽的少女忙不迭地也跟着他下马车,伸着纤纤十指想要给杨轩整理还未完全系上的大氅,却在双脚着地的同时冷得浑身发颤,一直候在另一辆马车的紫樱见主子冻着,连忙也跳下车,拿着一件披风给她披上。
  玉竹心冷眼旁观,轻声嗤笑:"你这个身子骨还想献殷勤,不带着丫头么,让她来不就得了。"
  他虽然说话的刻薄,但是却也坦白得可爱,夏长野听得暗笑,一瞥之下,那对主仆的脸色都煞白。
  璎珞又急又恼,死命瞪眼玉竹心,却没有想他想象的那样撒泼,只默默上马车。
  显然剜了那一眼令玉竹心也不太爽快,像是故意做给她看似的,懒洋洋地往身后宽大温暖的怀抱缩得更紧,伸着手臂环着宁王的后背,觉察到对方身上微颤,玉竹心恶作剧地笑笑,嘴唇凑到杨磊耳边,聚音成线,"宁王,我感觉到神器在哪里了。"
  杨磊不得不忍耐住被少年的身体磨蹭得如此紧密的怪异感觉,伸手配合地抱住他的腰,面上挂着亲昵的笑意,亦是用传音入密的手法:"可在夙奉山地界?"
  "嗯……"玉竹心眼珠子一转,"往上走吧。我的感觉是,可能就在山顶。"
  夙奉山山脚尚算坡度平缓,马车走段没有问题。但是再往上,就完全不是可以轻松游玩的地界,死都要跟过来的璎珞缩在车子里冷得瑟瑟发抖,宁王看女儿实在难受,再次好言相劝:"你回去吧,再往上去,马车也走不了的。前后几辆车子也要回去,你跟着走吧,你有份心就够了。父王相信五郎一定也看在眼里的。"
  是吗……他会知道她对他的良苦用心吗……?
  璎珞抿唇,默默点头,心里暗暗盘算。
  都过了那么久,从邹王府出来至少也有一个时辰,更不要说回去还得花这么多时间。那人应该得手了吧?现在回去,应该是可以避嫌的。
  和下车的杨磊告别,璎珞坐在马车上,静静瞧着已经翻身上马的英俊男子,依依不舍的眷恋眼神,却没有换得对方丝毫的回眸。
  直到马车走远,那人也根本没有回头一顾。璎珞直勾勾望着他的身影,直到马车转过一个大弯再也看不见他,身边的紫樱才怯怯道:"小姐……小姐,身子要紧啊。"
  她才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噤,璎珞咬着下唇,往那个方向再看一眼,才放下厚帘子,身上遍体生寒,接过小侍女递来的热汤,也并没有感觉到冰冷的心被温暖几分。
  她从来没有那么强烈地感觉到,那人对自己的隐藏在无言中的嫌恶。
  是,开始他的心就不在的身上。但是凭借美貌和直率性子以及得体的处事方式,璎珞自觉可以引起他对自己的兴趣,哪怕只是短暂的身体的吸引也好。长此以往,再为他生养几个儿女,何愁他的心不转移到自己身上?
  但渐渐地,发觉,那个为他生了一个女儿的侧妃,其实所拥有的,也只不过是那个虚位而已。她曾经自信满满地以为靠着家世背景和青春美貌便可以在这场争宠的游戏中坐上庄家的宝座,却在那个少年出现之后,这一切都乱了。
  乱了。他再也不会过来的宝安阁小坐,夜宿更是再也没有。
  乱了。为他怀上的那个孩子,在孩子父亲的漠视甚至敌视的默许下,就那么凄凉地化为那滩令触目惊心的血水,在雪地上艳红得可怕。
  乱了。他这几日来的短暂温柔还没有来得及构筑起令欣喜的空虚妄想,便在转眼之间,连个回眸都吝于施舍,叫她如何能不心寒。
  忽的想起什么似的,璎珞十指紧握成拳,满心满脑的怨毒悲伤中,陡然浮起一丝快意。
"紫樱,让他们把车赶慢点。"璎珞柔声道,面上灿若春花的笑意,紫樱见状,亦是意会一般地笑起来,忽然压低声音:"小姐,你不急着回去看……?"
  "嗯,急啊。"璎珞慢条斯理地用左手轻抚着衣服前襟,像是在打理褶皱,却更像是安抚着自己胸口涌动的兴奋之情,"不过……不可以,现在急不得,我知道的。"
  声音越发轻柔而恶毒:"要走得慢慢的,要让那个妖怪死得透透的,要让他一个都活不成。他也好,他肚子里那个孽种也好……"
  紫樱也微笑起来:"小姐,太好了。以男子之身受孕……"说罢她抖了一下肩膀,吐着舌头道:"嗯,这样的怪物,本就不应该存活在世上。"
  主仆二人相视而笑,璎珞抿着嘴唇,本是苍白的面颊上,已浮起兴奋的红晕。
  二哥,你也觉得男子之身怀孕,有悖理,颠倒阴阳对不对?更何况那个孽种如果生出来,还是个男孩儿的话,妹妹以后在邹王府就更是暗无日,再也没有出头的那。
  那就求你,临走之前,为你可怜的妹妹做最后一件事情吧。
  ……
  徐道子小心翼翼地下着梯子,身体已接近临盆故而十分沉重,况且这几日来孩子越发显得不太安分,好几次令绯秋们虚惊一场,因此他平日里举动也十分小心。
  苏叶托着他的一边身体,丝毫不敢托大。
  徐道子好不容易和他一起走完整个梯子,双脚踏上平地的时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笑道:"有劳苏卫尉了。"
  "不过举手之劳。"苏叶面上亦是带笑,只是目光有些复杂,眼前这个少年,和宁王府莫非真有什么隐秘的联系?否则,王爷又怎么会特意让他过来帮这个少年营救他的母亲?
  ……难道,真的像是世子猜想的那样,这个少年,是当年王爷风流的又一个成果?而那名妓女玉冬,竟真的为王爷诞下了一个血脉?
  早已下得楼梯的杨天仪见到他们,抱着胸口一脸不耐:"玉冥,你如果不行的话,就不要瞎搅和,无端端地拖累行程。天知道他们围猎什么时候完事,万一大队人马都回来了,你还在这里慢吞吞地拖延时间,那可就什么都白扯了。"
  徐道子靠着楼梯口的墙根站片刻,笑道:"这就好了,走吧。"
  杨天仪复杂的眼神在他高耸的腹部溜眼,像是想什么般翕动了几下嘴唇,最终还是化为一声冷哼,"年带路。"
  徐道子回忆着那日赤金子带他走的路线,望望四周环境,唔,应该从这里走过去是没有错的。
  此处正是邹王府的地下,面积十分巨大,徐道子他们走的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小格局。从宁王行所居住的鸣凤楼下去,赫然有一个隐蔽在后院水井内的暗道,徐道子沿着井里的梯子给他们带路,七拐八拐走了好一会儿。
  幸好钟州气候干冷,并不潮湿,因此地道内也算不上难走,只是一片漆黑,又顾忌到火把或灯笼可能触到机关或是引起什么不该有的麻烦,徐道子他们也就不用。
  杨天仪天生一副"猫眼",在夜里亦能清晰视物,自然是没有关系。徐道子巫力有所进境之后,于暗中视物更是轻松得不值一提。反而是三人中功力最为精深的苏叶,开始是看不见东西的。只不过他听力十分敏捷,反应亦非常迅速,脑子的推断力也是非比寻常,走了小会儿,也就行动自如了。
  徐道子掩不去面上的愉悦之情。他走着走着,竟嫌苏叶拉着他动作太慢,一把挣开他,埋头走在前面,在地道内穿行。
  终于他停在处拐角,扇厚实的铁门横亘前方,徐道子从衣襟内摸出今五郎临走的时候给他的令牌,抚摸着上面花纹的位置,对准,嵌进铁门上一处凹陷。
  刚将牌子按进去,整扇铁门便咯吱作响地升高起来,徐道子回头道:"成了,快进来,这个逾时不候的。"
  两人尾随而入,进了这个地方,眼前似乎突然亮堂起来。
  定了定神,杨天仪看去时,不过是一盏油灯,只是他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道中走得太久,才会觉得亮的惊人。
  就着这盏微光,杨天仪迅速地扫视这个狭小的房间。不,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一个比牢房高级些的牢笼,除了张木床之外,只余下一对桌椅,还有一个黑沉沉的柜子。大冷天的,竟没有生火炉,寻常人住在里,可不就是和坐牢没什么分别。
  只见那玉冥一进去,便直直扑向坐在窗前发呆的女子,半蹲下来,拉着她的手,似是觉得冰冷,还摩挲了一会儿,才轻声道:"娘!我来了!"
  昏暗的烛光下,即使是杨天仪和苏叶也微微惊艳起来。
  那女子虽然双目无神,却生的美丽无比,五官线条无不恰到好处,浓密得仿佛蝶翼的睫毛低垂着,在面颊上投下圈暗影,从额际到鼻翼到下巴的线条看上去简直完美得触目惊心。两人不禁在想,若果能够微微一笑,不知道又是多么倾国倾城的妩媚风情呢?
  两人平日里也不知见过美人凡几,却在邹王府上一次又一次开了眼界。且不说璎珞,那是他们从小看大的,堪称整个历州无人能出其右的绝色美人儿,一日比一日出落得更加水灵,最后嫁给杨轩做了个小妾。
  但是比起这个挺着大肚子的少年,璎珞似乎又逊一筹。少年玉冥生的虽说并非多么俊美无双,但是胜在肌肤骨质冰清,气质恬淡如仙,给人一种月下谪仙般晶莹无暇的美感,他的这种特质,又不知胜过多少仅仅凭借外貌而妄称美人的女人们。
  而这个当年引起元洛轩然大波,传闻中让他们王爷和皇帝反目的绝代名妓玉冬,却是纯粹的肉体的美丽。那身体匀称的线条,面部完美的轮廓,仅仅这么看去,都是一副无与伦比的画卷,又不知当年极盛时期,会是怎样令人遐想的一个绝代尤物。
  玉冥依恋地靠着她的样子,被昏黄烛光渲染出几分恬静淡然,这对母子,生的并不是很像,但他们之间的羁绊却是显而易见的。
  徐道子抚着冰冷的手心,玉冬垂着睫毛望着地面,还是没有反应。他心里一酸,又抚了抚的膝头,才站起身来,拉住她的右手,柔声道:"娘,我们不呆在这里。去别的地方好不好?再也不在这么冷的地方了,好不好?"
  玉冬还是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同样的状态,像是一具活生生的人偶。
  徐道子微微叹息,转脸看看苏叶,肃容道:"苏卫尉,拜托了。"
  苏叶颔首,也知道现在时间紧迫,上前抱起玉冬,当先撤出。
  徐道子随后走出这个房间,从铁门上取下令牌,轻轻摩挲片刻上面的纹样,才放进自己的袖口。
  准备跟上苏叶的时候,手上却传来温热的压迫,却是杨天仪粗鲁地抓住他的手,粗声粗气地道:"你这病秧子,走那么慢碍手碍脚,跟着我快点!"
  徐道子微怔,却被他拉着往前走了出去。


第五十一章 临盆(中)

  两队人马在夙奉山脚下驻扎,看上去黑白两色倒也泾渭分明。黑骑卫和长矛卫比肩而立,虽然夙奉山地界气候凛冽,却也没有一个人叫苦叫累,众人军容整肃,前方不远处,孤零零的一辆马车内,玉竹心翘着脚喝着热茶,摆足了看戏的架势。
  薛奉云忽的出现在马车内,毫不客气地从他手上夺过那杯茶一饮而尽,继而道:"年怎么还待在这里?"
  "我是男宠小竹嘛。"玉竹心哀怨地望着那杯空了的茶盏,伸手抓过茶壶对着嘴咕嘟了几下。   薛奉云蹙眉,"说正经的。"
  "你没看那璎珞小姐都回去了吗。"玉竹心翻了翻白眼,"我在这里就是这么一个身份,围猎这种事也参加就太奇怪了。你也好宁王他大爷也好都请放心,我玉竹心答应要帮的忙,便不会半途而废。"
  说罢他垂下眼睑,竟像是入梦似的。薛奉云一双阴阳眼却清晰地望见另一个□从他的身上跳出来,利落地穿过车厢厚厚的内壁,朝着宁王的方向飘去。
  薛奉云一看,眉头更是紧紧蹙起,终于也是腾空而起,轻巧地到宁王身边,正好望见杨磊笑眯眯地听邹王爷讲解此次围猎的规则与事宜。
  前方邹王杨轩骑在匹通体乌油油的骏马之上,但迥异于其他马匹,这匹黑马浑身毛色是水亮得犹如深夜缎子样的黝黑,只有两只耳朵和四蹄是赤红和雪白交杂的颜色,薛奉云一眼看出,这是罕见的贺末族"神马"一脉,奔跑起来迅疾如风,可以日行数百里而毫不疲倦。
  杨轩不见如何使力,声音却震荡四野,传到众人耳中却又显得柔和低沉,不动声色间露手,令本对这位年轻俊美的邹王爷存有蔑视之心的长矛卫们,都刮目相看。
  只听他徐徐道:"……想来大家并不清楚,这等时节还如何进行围猎,又围猎些什么。"顿了顿,杨轩嘴角微微勾起,"夙奉山地界,除了冰寒刺骨的气候之外,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换言之,在这里,可能有蛮族出没,也可能有各种大家并不清楚的野兽。冰天雪地的夙奉山,并不代表一片死寂,,希望大家注意。"环视一眼,除了黑骑卫的那些道卫们可能从前辈们那里听过告诫,因此还算认真聆听之外,那些身上穿着贵重狐裘,将严寒刺骨挡得丝毫不透的长矛卫们并没有怎么当回事。
  杨轩面上笑容加深,"……自然,各位是来自历州宁王府上的精兵悍将,小小座夙奉山自然不在话下。就在那里,"他伸手指,山顶皑皑白雪,在青天之下异常醒目壮丽,映衬着灼灼日光耀眼异常,"神器就在那处。只要谁侥幸找到,便可任意处置。"
  长矛卫们事先已被委以重任,宁王放下话来,只要找到神器,可以对宁王提三个任意要求,必倾全府之力满足。历州人杰地灵,何等富庶,宁王更是名闻下的逍遥王爷,财力极其惊人,堪称富可敌国。即使是当今圣上,也不得逊他三分。这等人物,只怕翻翻手掌,便可令寻常人等鸡犬升,名利双收。他的一个褒奖,谁能不心动?
  见他们摩拳擦掌,杨轩勒马,望了一眼夏长野,对方颔首,继而喝道:"围猎开始!"
  黑骑卫的儿郎们立时策马而上,长矛卫们也扬鞭驱马,虽说只有一百人马,双方都只出五十人左右,却激起一阵冰雪的狂飙,气势煞是惊人。
  江河冲在黑骑卫最前方,脑海中记起临行前夏将军的允诺,不由得一阵热血沸腾。
  饶是他自小资聪颖,是公认的练武奇才,却也在进入黑骑卫之后,经过六年结结实实的摸爬滚打,才险险由道卫晋升二道卫,其中艰苦和付出不足为外人道。而这个夙奉山的"围猎",更是每年都有的好戏,黑骑卫诸人只要参加,在"围猎"之后能够毫发无伤下来的人,便可晋升级。
  那真正是拿生命去搏回的筛选,也不啻于以肉身在沸油上结结实实滚圈的举动,每次就算不伤筋动骨,至少也得去皮去肉。江河第一次当上道卫的时候,曾经有幸被前辈带着参加过次围猎。那次之后,他揣度自己的实力,结果三年之后,才敢挑战围猎筛选。那次异常侥幸地通过,现在想起来,还有几分后怕。
  可是这次,夏将军居然许下承诺,这次围猎之后,可视表现晋升品级。从来没有听么多人一起参加围猎的,更何况这次众人都不是单枪匹马,而是拧在一处,去对付那些从南方安逸之地过来的长矛卫,可以说,只要一参加,晋升是十拿九稳的。
  江河新近升上二道卫,本来早已做好再花两三年去冲刺三道卫的心理准备,陡然来了这么一个天降馅饼,他怎么能够不欢喜。
  而与他一样欣喜的家伙,其实整个队伍中还有两人,正是冷伯阳和吴旭这两个三道卫的初哥。
  他们从戒律堂出来之后,便被秘密地调进了一只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明面上黑骑卫似乎占了赢面,但是,夏长野和杨轩都清楚地知道,等闲练武之人,即使是黑骑卫的这群精英也好,只有五十来人,对付对方的长矛卫是轻松愉快,但再来一个薛奉云,甚至还有一个不知底细的玉竹心,局面就显得有些扑朔迷离了。
  本已被剔除黑骑卫名单的二人,由于徐道子的缘故,再度获得重生的机会。二人后来又被徐道子捏着耳朵耳提面命了一番,再次望向宁王那边的阵容的时候,也开始底气十足起来。
  只要打败了那个姓薛的,就能够重返黑骑卫,甚至可以维持原来的品级不受影响!可是从未有过的殊荣,足以使二人兴奋不已。
  此时众人摩拳擦掌,扬鞭策马朝着山腰疾驰而去。冷伯阳和吴旭二人并肩而上,却在半山腰处,一处狭窄得只能骑人马通过的拐角处,看见一个人站在山壁上伸出来的半截枯枝上,青色的衣袂无风自动,很有几分仙气四溢的感觉。他背后,所有往条路过来的黑骑卫们,竟横七竖八连人带马躺倒一地,众人悄无声息地躺在雪地上,并无血迹,然而也不像是还存活的样子。
  吴旭一怔,霎时双目尽赤,低声吼道:"薛奉云,又是你——!"
  冷伯阳却陡然伸手拦住吴旭,吴旭满腔怒火和恨意无处发泄,恶狠狠地正要挣脱,却听冷伯阳沉声喝道:"他那里有鬼,冷静!!"
  吴旭被那冷静二字砸得心头颤,蓦然停住了动作,呼哧呼哧喘了几声,却听对方站在那看起来脆弱不堪的枯枝上,发出低沉冰冷的讥笑:"这次倒是比上回聪明了一些。"
  冷伯阳一怔,忽的一阵疾风无端刮起,他们二人头上盔甲被尽数刮落,露出二人面孔,薛奉云抚掌轻笑:"果然是年们。怎么,前两次还没输够,眼巴巴地又想过来挨揍?内们黑骑卫就真的缺人到这个地步?"
  罗旭只觉得胸口怒火又堪堪要被他激起,却在冷伯阳的示意下强自抑制,尽量控制自己不去看那些倒下的同僚中有多少认识的人。他只直勾勾望着薛奉云那双阴沉的眼睛,果然,即使是说着些状似得意之极的话语,他的眼中也没有任何欣喜的情绪。
  不如说,他的双眼至始至终都没有什么活气,那死气沉沉的暮气弥漫在黑色的瞳仁中,看久,给人一种可怕到骨子里的感觉。
  冷伯阳咽了口口水,回忆起徐道子告诉他们的,薛奉云的"弱点"。
  "怎么不说话了?"玩味地望着二人,薛奉云不经意地抬头望望山巅,黑骑卫还有那么几只漏网之鱼需要打捞,不过举手之劳,也用不着急急忙忙赶过去。长矛卫们雪白的服色已经与雪山融为一体,渐渐逼近山顶那处玉竹心所指的神器埋藏之地。
  胜利在握啊。
  薛奉云也懒得和这两人多说,手上掐印决,正要发力的时候——
  "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不孝子!"
  忽然一个苍老的声响起来,听在薛奉云的耳里不啻于洪钟大吕,直直击中他的心扉最柔软最鲜血淋漓的一处。他竟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时眼前幻象交织,回味过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竟在刚才那声之下心灵震荡,竟中了"百日魅"!
  鼻端若有若无的香气萦绕着,薛奉云眼前渐渐被一片漆黑所占据,最后眼中看见的是冷伯阳得意的笑脸,还有那句恬不知耻的赞美:"罗旭,你模仿得真的很像!他果然中招了!"
  是啊……中招了,这么无耻的伎俩……
  只是他死都不明白,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将他的底细摸得这么清楚?他那去世的父亲死得过于惨烈,一直是他心底不可言的剧痛伤口。他没有来得及将父亲从敌人手里救得性命,当他来到父亲身边时,迎接他的,只有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
  那刻,他的脑海中只有父亲在将他逐出家门时的那句话:"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不孝子!"
  啊啊……早知会是如此结局,他就不应该作出那个抉择!
  抱着脑袋濒临崩溃的他跪倒在躺在血泊中的父亲身边,一声又一声地,喉间发出低沉得有如野兽般绝望的嘶吼。
  不——不能就这么睡过去。神器,那把凝聚父亲毕生精力和血汗的轩河剑,他一定要拿到手去祭奠父亲,才有颜面跪在他的墓前,去祈求他原谅自己!
  中了那么大分量的百日魅,薛奉云必然就此一睡不醒。两人望着曾经不可世的敌手倒地,不禁面面相觑。
  没有想到玉公子竟真的神机妙算,这句话中到底潜藏什么样的玄机,令薛奉云这样可怕的家伙也为之恍神,继而不堪一击呢?
  见他从枯枝上坠落在雪地里,冷伯阳眼中闪过一道冷酷的精光。
  他在黑骑卫中这些年的淬炼,得到的经验是,尊严和面子,只在有条件讲究的时候才会拿到台面上来招摇一番。无所谓手段卑鄙下流与否,无所谓正面堂堂正正击败敌手与否,只要敌人倒下来,自己活下去,才是真正的硬道理。
  从腰间无声地拔剑而出,冷伯阳走过去,这么强悍的修真者他也不打算进行折辱,知道他是哪个门派的什么弟子,万一惹到窝蜂,他一介凡人,有的是无穷的后患。
  罗旭亦是会意,也拔刀走过去,却在那一瞬间,发现倒在地上的人,原本紧闭的双眼却睁开!
  他立即对冷伯阳喊声:"小心!"
  冷伯阳栗然一惊,眼前无数青白色的掌影,陡然铺盖地地朝他和罗旭袭来,像是一张无穷无尽的大网,充斥了整个视野,充斥他所见到的整个世界。
  ……
  徐道子回到曦园的时候,绯春绯秋掩不住脸忧色,团团围上去:"公子,你这是去哪了?现在这种时候,是随便到处乱跑的时候吗?"
  他动了动脚掌,带着歉意笑道:"让你们担心了。"
  绯春眼尖看见他脚上似乎有些不对劲,忙道:"快快,快坐下来。奴婢就去烧些热水过来给公子解乏。"
  绯秋亦是蹲下身来要给他解开鞋袜,徐道子忙按住,"绯秋,……我饿了。"
  "饿?说起来,公子连早膳都没有用吧!"绯秋瞪着一双明眸,"我的公子,您可坐在这里不要再动。我这就去给你拿午膳,我特地捂在锅子里,热乎的呢。"
  徐道子笑咪咪地道:"去吧去吧。"
  眼见得二人一步三回头地出去,徐道子这才放下心来,又来到窗前打开窗子,呼地跳进来一个人,正是杨天仪。
  徐道子看是他,连忙望他背后张望:"苏叶他……和我娘呢?"
  杨天仪看了看他,一屁股坐下来:"你就知道问他们啊?本世子可是为了回来给你报信,乏得很呢。"
  徐道子心里暗骂一声,连忙去斟茶倒水,讨好地递给他:"是,您辛苦了,请用吧。"
杨天仪接过茶,表情略显复杂地盯着杯中琥珀色的茶汤,忽然道:"听闻玉公子一手好茶艺人人称道,不知本世子是否有幸一试?"
  徐道子顿了顿,心中焦躁也只能无奈叹息,返身走回厢房内去取茶叶。
  杨天仪站在厅上,对着那壶滚热的沸水,呆立片刻,终于还是从袖中取出一包仅有半个手掌那么大的小小纸包,也不做什么动作,只怔怔发起呆来。
  徐道子由于接近临盆,身体沉重,因此步伐比较明显,走出来的时候,那足音惊醒了杨天仪,他手上一抖,那个小纸包竟漏出些许白色粉末,洒落在那新近烧开的滚水之中。


第五十二章 临盆(下)
  杨轩冷眼旁观,见得二人离开了,他才微微颔首,刚才那一下反击出人意料,速度又堪称风驰电掣,亏得二人反应迅速,虽然受了一些轻伤,但是却像是早有预料似的,朝着那招式的死角躲开。
  是受了什么指点吧。
  杨轩策马慢慢走到倒在雪地上,却仍旧维持着坐姿的薛奉云身边,尽管他意志坚定地在昏迷中也没有倒下去,但是,的的确确他已经失去意识了。
  放着不管的话,肆虐的风雪和刺骨的冰寒足以将他的元气去了大半。更何况他这个状态,也没有办法再将身后保护长矛卫们的结界维持下去。也许正是考虑到这一点,也为了赶时间,冷伯阳和吴旭两人才会将他放在这里的吧。
  杨轩回头对着一边的江河吩咐道:"叫个一道卫把他送到山下的马车里,留口气就行了。另外……"
  杨轩一望即知,那二十几名冲在最前面的一道卫再无幸理,他眸中闪过一丝幽暗的精光,对着另外一个随身侍卫道:"……就地掩埋吧,也记战功。"
  早在看见兄弟们躺在地上的时候已经有些失去理智的江河强自压抑怒火,听见王爷"特地"吩咐的"留口气就行",嘴角浮起一丝狰狞的笑意走了过去。
  杨轩与夏长野紧接着驱马朝着山顶奔驰而去。薛奉云布置的结界已然崩裂,再也没有办法阻挡他们。尽管宁王一行已经远在前方,但是他们的速度并不算快,而黑骑卫的战马都是经过特殊训练,马蹄铁上特地装备了抓地力十分强悍的倒钩,在有些坡度的雪地上跑起来如履平地。
  夏长野身后跟着余下二十几名黑骑卫,人人都被刚才同伴的死亡激得或多或少有些热血冲头,埋头沉默地向前冲。
  玉竹心轻飘飘地坐在宁王身后往下望,撇着菱唇"哼"了一声:"追上来了呢。薛奉云未免也太没有用了。"
  杨磊望着峰顶,看起来近在咫尺,但是马匹走了很久,似乎也没有接近多少,不禁蹙眉:"真的就在那里?"
  "倒也没有么远。"玉竹心跳下马来,很是苦恼地四周环顾片刻,低喃道:"奇怪……应该就在附近啊。"
  杨磊很快向周围的护卫下达彻底搜索的命令,继而问道:"你感觉不到了吗?神器的位置。"
  问得这么白,一点都不给面子啊。玉竹心翻翻白眼。
  他倒是知道神器和另一只小狐狸有些联系,因此在上次碰面的时候,便在那个玉冥的身上下个借灵术,在术法有效的期间,可以借用被施术的人的灵感,来寻找想要寻找的物事。
  可是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以血液和头发构建起来的借灵术忽然失去了效用。只能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他下的术法被人发现并且破除,另一个可能则是被施术者失去意识,遭遇重大的事故。
  玉竹心不认为整个王府内除了那个青湖派的老家伙之外,还有谁能够破解他的术法,更何况如果借灵术崩裂的话,他是会有强烈的感应的。
  那么……
  "主子爷?"夏长野眼见顶峰出现在视野中,也能看得见长矛卫们忙碌搜索的身影,正要狠狠策马狂奔,却在不经意的回首中,看见杨轩突兀地勒住马匹,竟突兀地转脸朝背后望去。

  夏长野示意黑骑卫们先行一步,驱马到了杨轩身边,默默望着他平静中透出几分阴郁的脸孔,"主子,这是最关键的一步了。"
  杨轩似乎在发呆,听见他的声音才"啊"了一声,"你说的没有错。"
  夏长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末了露出一丝几近看不出的微笑:"走吧。"
  "嗯。"嘴上应了一声,杨轩却没有动作。他身下的马儿也不焦躁,只不紧不慢地踏着蹄子。
  "主子?"
  "本王似乎觉得……"杨轩像是在思忖着措辞,眼睛却一直望着好不容易走过来的来时的路,像是要在白茫茫一片中看出什么新鲜花样似的,样子显得有点不太对劲,夏长野有些惊讶。
  杨轩握紧缰绳,不知为何,他刚才有一个瞬间,似乎听见那人在他耳边喊了一声"五郎",但是当他栗然一惊回转身体的时候,分明眼中只有一片皑皑白雪,荒凉寂寞,又哪里有那人的身影。
  ……想太多了吧。
  他应该是在王府里面舒舒服服烤着火,要不然就坐在温暖的马车里面看看外面的街市,自己曾经叮嘱过小侍女的,要出去的话,那辆最舒服的马车要给他用。而且外出的时间也有限制,明明过顶多一个时辰啊。
  夏长野疑惑地望着他,"王爷,您……"
  杨轩从思考中惊醒,收回略带迷茫的神情,点头道:"这就走吧。"
  他话音刚落,地面忽然传来轰隆隆的剧烈震动,一时间地动山摇,堆积的白雪在顶峰发出崩裂之前低沉的呼啸,先前上去的人们开始惊慌失措,战马嘶鸣声听上去像是无可奈何的细弱哀鸣,在地之威的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夏长野双目圆睁:"雪崩了!"
  杨轩一边安抚着开始躁动的夜色,一边心脏跳得凄惶起来。
  那处是神器所在之地。他没有来由地认为,那件与徐道子有关的物事,一定是感应到主人的不测,才会如此躁动示警,几乎就在第一时间,杨轩将萦绕在脑海的任何除了他之外的事物都摈弃殆尽,策马朝着山下跑了过去。
  夏长野吃了一惊:"主子,这并不是什么大雪崩,只是北峰南侧一些地方的雪块掉落而已。他们长矛卫没有经验,不懂得怎么处理。可是儿郎们应付些绰绰有余,可以从另一边绕过去,抢占先机啊!"
  杨轩只留下一句"剩下的你看着办吧",便头也不回,火急火燎般下山去了。
他刚下到山脚,才出夙奉山地界,便忽然背后疾风袭来,他回头一看,竟然是赤金子,带着一脸阴沉的表情,出手迅雷不及掩耳,将他从疾驰的马背上拽了下来。
  夜色见主人下来了,不知所措地停住脚步,杨轩回顾不上安抚它了,一看见赤金子便急急道:"他怎么样,是不是出事了?"
  "你这样太慢了。"赤金子没有回答,只抓住他,身形腾空而起,两人风驰电掣般朝着王府的方向飞奔回去。
  杨轩只觉得心脏就要跳出胸腔,也没有心思去追问事情如何,到了地方,立刻便冲进曦园的院门。
  曦园人来人往煞是热闹,绯春绯秋端着热水进进出出,面上焦灼的神情令他看了反而冷静下来。按捺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杨轩快步走了进去,无视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从别的地方借调过来的侍们此起彼伏的紧张问候,他掀帘而入,一下子便看见拿着药箱正往里走的李秀珊,这个府内唯一的一个女大夫。
  她一看见大步走过来的杨轩,很是诧异地扬起眉毛,这个总是要么挂着贵公子招牌笑容迷惑人心,要么冷着一张俊脸面无表情的邹王爷,怎么竟也有如此接近于平凡人的掩饰不去的慌张表情,动作还这么毛毛躁躁,这就想闯进房间里去?
  "等等。"见他真的要闯进去,李秀珊连忙拉住,紧接着一股巨力将弹开,杨轩连目光都吝惜于再给她,呼地过去了。
  李秀珊啪的倒在背后的椅子上,手臂磕到一旁的桌角,疼得她丝丝地吸着气。
  恶狠狠咒骂几声,她知道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踉跄爬起来,拿着药箱也进去了。
  饶是事先料想过事态的严重性,也从未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
  那少年躺在床上完全就是不省人事的样子,手臂软软地垂落下来,偏偏就在那高耸的腹部上,在场众人皆可望见里面的胎儿蠕动得有多剧烈,明显就是要生了。
  陈秋额际冷汗涔涔,这样的状况非常危险。胎儿即将分娩的时候,母体却在一开始就失去意识。如果没有母体的配合,即使胎位正确,也很难把孩子生出来,就算他没给妇人接生过,但是遵从王爷吩咐,为了给这位玉公子接生,可是做了很多功课。
  然而他所设想的分娩途中可能会遇到的种种困难还未发生,眼前便是这样棘手的情况!
  那失去意识的人显然并非正常的昏迷,胎儿如此剧烈的动静也没有要令他惊醒的迹象,只是眉头一直紧紧地蹙着,面色苍白如纸,眼睑下方甚至透着一股青青的色泽,陈秋看着越发胆战心惊,大人和小孩样的情况,怕只怕,一个都保不住呀!
  绯秋守在旁边用热水浸了帕子,脸色也是惨白惨白的,显然吓得不轻,但是已经缓过劲来的样子,给徐道子擦拭着身体的动作还算冷静。绯春则一直掐着徐道子的人中,嘴里喃喃地道:"公子,我说公子,您倒是醒醒呀!别么贪睡啦!快睁开眼睛,小世子要出来了呢!"
  自言自语了片刻,她蓦地回头看向陈秋:"陈大夫,公子这到底是怎么了,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被那双含泪的眼睛注视着,陈秋只能苦笑:"冷香丸给他好不容易喂进去了又反复地吐出来,偏偏整个人还昏昏沉沉的一点知觉都没有。脉象上看,很可能是中了毒了。"
  "中的是什么毒?"一个男音在耳边遽然响起,陈秋踌躇地摇着头,"……还得再看看症状。"
  他下意识地回答之后,才陡然回过神来,这个声音!!
  猛地回头慌张跪下:"属下见过主子爷!属下该死,玉公子中的是什么毒,恐怕还要观察一阵子才能下定论!"
  杨轩一张脸阴沉到可怕的地步,一听陈秋那么,便沉默了下来。
  他沉默的样子面无表情,李秀珊却打从脊背后面发起冷来。那种无言中的震怒和愤恨,那种死死盯着床上那个少年的时候眸中透出的偏执的执着,将她震得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在这个人的面前,她从来没有如此身体僵硬地手足无措过。自认胆量还行的她,什么时候居然么没有用了?
  而显然其他人也都被吓到了,整个房间内,除躺在榻上的徐道子时不时发出一声表示痛苦的细细鼻音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声响。
  杨轩定定望着徐道子片刻,毅然转身走了出去,一把走向坐在椅子上的赤金子,毫不客气地拉着他的衣领:"把紫金元丹给我。"
  赤金子眼中闪过一道狡黠的精光,"那年小子得答应老道一个要求。"
  "莫说一个,十个也答应。"杨轩低声道:"快点!"

第五十三章 新生(上)

  徐道子只觉得懵懵懂懂地,似乎浑身上下都被冰冷刺骨的海水浸透,眼耳口鼻,没有一个地方不觉得渗得慌,似乎那咸腥苦涩的海水还涌入五脏六腑,就要从喉间冒出来。
  他深陷于那浑浊的"海水"之中,总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在黑沉沉的水底奋力游了许久,但是却好像在一个地方来回打转,四肢都没有力气,还是看不见出路在哪里。
  大脑也是一片混混浊浊的,他只觉得很冷,彻骨的寒冷直刺心肺,身体一直在不停地哆嗦。那幽暗的"海水"之中,没有光亮,没有一个人声,像是一片静寂的死域,他想大喊几声制造出些声响,可是张开嘴巴,却觉得更是痛苦异常,喉咙里拼命地使劲,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一个圆圆的东西不知怎么的,似乎被小心翼翼地塞进口中,苦涩异常的味道。徐道子现在极度痛恨苦味,毫不犹豫地蠕动着唇舌,用尽浑身力气去拒绝。那东西还不消停,一个劲儿又钻进来,他索性紧紧咬着牙关,那东西来回几次无果,便也不再过来骚扰他。
  可是嘴里那股冷冰冰的苦味还萦绕不去,徐道子心里更是焦躁,他张着嘴无声地喊了几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些什么,只一门心思地厌倦无边无际的带着死气的幽黑,恨不得撕开这片黑暗,恨不得粉碎这片可怕的孤独,回到有着阳光和温暖的地方。
  啊啊……原来,自己一个人是这么可怕的啊?
  不不,我不是一个人的!
  徐道子拼命地无声地喊叫着: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我不再是那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一个人流浪在冷冰冰的街道上!也不再是那个被逐出仙云门的弃徒,只能一日复一日如同孤魂一样浪迹在绵延无际的旷野里!不不!
  脑海中纷纷乱乱,忽然闪现昏迷之前最后一幕情景,自己拿新沏的茶凑到唇边喝了一口,绵绵的茶香还没有在舌面上绽开的时候,一股从口中直直涌入腹部的剧痛就将他的意识尽数剥夺,闭上双眼之前,是杨天仪表情复杂的脸孔。
  是慌张呢,还是惶恐?或许还带着几分快意吧,毕竟,由于璎珞的缘故,他们一直都不怎么待见自己的。可是……
  会是他干的吗?总觉得,自己被这么讨厌,还是挺……
  ……挺意外的。
  不是不失落。只是那一刻,他竟似乎感觉到腹中那个小生命在拼命地挣扎着,把他踢得很痛很痛,但是心里却奇迹般地出现股怜爱之情。
  是,他并不孤独。
  那个与他同生死共患难的孩子,还需要他个不称职的"母亲";"他"甚至还没有机会能够看得见这个世界,如果自己就这么倒下的话,"他"该怎么办呢?这个可怜的孩子,跟着他受了那么多的罪,几乎没有是能够好好过的,至少,他要尽最大的力量,将"他"带到这个世间。
  但是真的好痛……
  那种无以名状的疼痛,带令他昏昏欲睡的酸麻滞涨,汇成一股巨大的力量,他几乎没有任何抵抗力的,就这么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记得自己是叫那个名字的。
  ……五郎……
  ……
  ……为什么不回答呢……
  ……
  ……肚子好痛啊……
  真的好痛,从来没有这么痛过。和刚才那种突兀强烈的痛苦有些区别,是一种滞涨欲坠的疼痛。
  很奇异,而且很古怪。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躁动着,就要挣脱出来似的,到底是怎么……
  ……
  对,是孩子吗?孩子……
  徐道子只觉得似乎有什么软软的东西贴上他的嘴唇,他蹙着眉头动动,无果,那软绵绵的东西如影随形,还带着一股熟悉的味道和温暖的香气。
  ……好香啊。
  情不自禁地张开双唇,试探性地开启牙关,迎入一股带着清香温热的甜甜暖流。那股香气虽然并不浓郁,却以非常强势的姿态迅速从口中蔓延开来,渐渐扩散到全身。
  很温暖,很舒服。
  黑色的冰冷的海水退却……
  ……徐道子……
  咦,谁在叫呢?
  ……醒……快醒醒……
  声音像是隔厚厚的海水传过来,听得并不是很清楚。是谁?
  ……醒醒啊……不想看见自己的孩子……不想看见他么……
  孩子?
  ……不准再这么任性!不准什么都不管就这么睡下去!醒来!你欠我的,还没有还给我!快起来!……
  啊!
  这个声音好熟悉!
  对……他并不孤独,他有孩子,还有那个人啊!
  徐道子动了动眼皮,睁开的那一瞬间,眼前还是一片漆黑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在那片漆黑之中,也还是有能够看清楚的东西。
  他露出欣慰的笑脸,费劲地又眨眨眼睛,那个直直,从重逢之后直直那么坚毅,那么成熟,那么像个大人的五郎,在刻不可置信般睁大的眼睛,看上去,还像是小时候那个彷徨无助的孩子,黝黑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专注到似乎有些偏执的地步。
  "醒……公子醒!!"
  番窒息般的静默之后,忽然响起孩儿们尖锐而又欢喜的叫声,徐道子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人,他费力地把头撇过去,可不正是绯春绯秋,守在床前,两双含着眼泪带着血丝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须臾,二人竟喜极而泣。
  徐道子心里也有些感动,他动了动嘴唇,正要说什么,腹部却又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这回痛的位置还和之前的不太一样,似乎更往下偏移一些,徐道子猝不及防,失声叫了起来。
  听见他的喊声,杨轩一下子更是握紧先前就攥在手心里的冰凉手掌,虽然表情没有变化,但是面色几乎也和徐道子样煞白起来,回头望着陈秋:"难道还有紫金元丹解不了的毒?!"
  刚才一直把心悬在喉咙口的陈秋苦笑起来:"主子,刚才属下已经弄明白,玉公子中的是'沉酣',一般来说,很少的份量都能使中毒的人立即毙命,死状如同酣睡。不过下毒的人不知道为什么缘故,只在茶中下很少的,如果不是公子情况特殊,毒性触动胎儿提早胎动,常人的话,应该只睡个几几夜就没事了。"
  徐道子呼呼地喘了几口气,一下子他终于低下头来,只见自己高耸的腹部上,时不时有高低起伏的剧烈动荡,那是……
  ……孩子,孩子要出世?!
  他用力咽了几口口水,绯秋连忙用棉花沾水擦在他的嘴唇上,不小心瞥见旁边王爷凝视着自家公子的时候,俊美的脸庞像是刹那间被柔和的阳光晒暖似的,那表情令她面颊红,想起刚才王爷以唇相就,用口将那融化的丹药喂给失去意识的公子的场景。
  思绪被徐道子的声音惊醒,才面红耳赤回过神来,都什么时候自己怎么还想些有的没的?!
  徐道子感激地望眼,杨轩看在眼里,心生不爽,把夺过绯秋手上的棉花,粗声道:"我来就可以了。"
  徐道子忍不住莞尔,感觉孩子似乎消停片刻,才轻声道:"毒性……有没有连累到孩子的身上?"
  他的声音沙哑细小,杨轩几乎只是读唇而已,心里泛起一阵尖锐的疼痛。不消说,他早就后悔,千万个后悔。
  早知道会有发生这种意外的可能,但是他太自信。
  他太自信于赤金子和暗卫们的能力,却低估了对方的手段。一个小小的障眼法,居然让徐道子从暗卫们的保护圈中逃脱,一个小小的事故,居然就将赤金子引开去,再回去的时候,已经是这种局面。
  到底是谁?是谁在其中插手?
  内奸?还是……
  死死盯着徐道子,杨轩紧握着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刚才望见他面色惨白,悄无声息地躺在床上的时候,整个人还穿着白色的中衣,几乎和同样雪白的被褥融为一体,就像是要凭空消失一般,就想要从人世间离去一般……
  谁也不知道,就在那一刻,他的心变得空落落的,整个世界里,只余下那片毫无生机的白色,整个人也是,脚下忽然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只觉得自己也要陷入那片白色的空茫之中,直到没顶。
  幸好……幸好……
  他将脸埋在徐道子的手心里,瓮声瓮气地道:"与其担心孩子,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
  徐道子感觉到手心似乎传来一股湿热。但是他全身上下似乎被一种怪异的滞涨感和麻麻疼疼的感觉占领,正要出声,张嘴却又迸出一声叫喊。
  好……痛!!
  一直默默地站在稍远的地方的大夫忽然排众而出,冷静地按着杨轩的肩膀:"请王爷冷静。既然玉公子醒,们就可以开始。"
  徐道子抬起眼睛望,整个人疼得都哆嗦起来,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陈秋瞬间还有些手足无措,听么,倒是冷静下来,开始吩咐:"绯秋,把架子抬过来,让玉公子的脚放上去。绯春,热水备用,让伙房烧多一些。李大夫,接下来,就拜托你的协助。"
  "没有问题。"李秀珊快步走过来,徐道子痛得迷迷蒙蒙的视野中,望见几个人开始围过来,痛得不得了的下腹部被李秀珊柔软的双手按压着,稍稍缓了一些,紧接着下裳被尽皆褪去,他睁大双眼,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双腿被抬高,以一种大大分开的丢脸姿势放到个特制的木架上,而陈秋则伸着手指来到自己的下身后面,他浑身颤抖,嘴唇也在发抖,却说不出一句话。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的上半身被微微抬高,搂到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熟悉的气息充盈鼻端。脸颊上,一双温暖的还带着汗意的大手轻轻摩挲着,青年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絮絮叨叨:"生孩子都是这样的。不要在意。女人总是比较细心对不对?让我们帮忙是有好处的。这里都没有外人,你看,都是自己人。还是你不喜欢谁?可以换人,换谁都可以,好不好?"
  徐道子低声道:"换人……就不必。……倒是你,倒是得轻巧,好像…………你生过似的……啊!痛!呃啊……"
  他突兀地全身后仰,杨轩紧紧抱住他,也紧张得浑身冒汗起来。
  陈秋这回真把所有职业精神都拿出来,给人接生,他可是开辟地第一遭,起初着实手忙脚乱。好在李秀珊虽只是辅助,但是给许多妇人接生过,起初的慌乱过去后,也就慢慢进入了状态,大声吩咐道:"陈秋,确认产道开了没有?"
  陈秋定了定神,只是玉冥这个身体,生后面有些狭小,年龄又只有十五岁,而且许多年来并不健康。他也不敢太着急,只小心地用手指确认着,"开了三指。"
  "不够,不够。"李秀珊额上也冒汗,先前这位玉公子一直昏迷着,那种状态不可能进行分娩,因此他们那时也只能尽心尽力去解毒。现在一看,兴许是先前捱了太久,产道内羊水已经开始绵绵不绝涌出来,速度远比产道打开的速度要快得多,这种情况也见过,而那些产妇无不是凶险无比。
  没有办法!
  手上用足劲儿,招呼声陈秋:"跟我一起做。"
  继而柔声对徐道子道:"玉公子,现在开始,可能有痛。坚持,好吗?为了小世子,为了王爷,一定要坚持,好吗?"
  徐道子痛得已经说不出话来,情不自禁咬着自己的下唇,把她的话听在耳内,反应了好半天,才几乎看不出幅度地,用力点头。
  "很好。"李秀珊见过许多女人生孩子,很多身板都比这个少年壮实多,也有一些生过好几胎的。但是一旦遇到种情况,没有几个人能够如同这个少年这般坚强自制,别没有大哭大喊涕泪横流,就是呼痛也是极为自控,就连看,也情不自禁怜惜起来。
  也正因为如此,王爷才会如此爱恋他吧?这种脆弱中的坚强,这种独特坚毅的美丽。
  李秀珊看着杨轩将他的牙关轻柔但坚决地扳开,不让他再咬伤自己的下唇,伸过去一边手臂让他咬在嘴里,随后另一只手牢牢搂住他,抬头望向自己,那乌黑的瞳仁内闪动着毅然决然的光彩。
  她读得懂,那是"一切以大人为先"的意思。
  真令人羡慕呐……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李秀珊伸手在少年的腹部上寻找着位置,头也不抬地对陈秋道:"开始吧。"
  手掌上用力朝下推挤,务必将孩子推进产道里面去。是一场艰苦的战役,而其中最为痛苦的,无疑是这个疼得浑身颤抖的少年。

第五十四章 新生(中)

  从杨轩进去开始,时间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
  赤金子在外面踱了几步,他也等得有些心浮气躁了起来。不过,以他的身份,进去是有些尴尬,还不如在外面守着,万一有什么事情不还得有人顶着么。
  啊啊,好紧张,好期待啊。
  不知道小轩和自己新出炉的小狐狸徒弟生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呢……一定很可爱吧,毕竟爹娘……呃不,毕竟两个爹爹都是漂亮人物,应该不会丑到哪里去。嗯嗯。
  就在赤金子那驰骋的想象力已经幻想到也许徐道子会直接生出一个小狐狸的时候,里面忽然传来一声叫喊。
  可把还沉浸在意淫里的赤金子吓了一跳,他脚下一滑,险些栽倒在地上。
  幸亏及时反应过来,站稳了身体,没在众目睽睽下出丑,来回送热水器具的侍女们可是早就用疑惑的眼神在悄悄扫射着他。
  赤金子瞪着里间的帘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正在思考要不要用神通去搞清楚怎么回事,脚下却总觉得不对劲。
  挪开脚掌一看,赫然是一个小小的纸包掉在地上,不过原来的位置很隐蔽,就在桌布里面,被他这么一脚恰巧踩到而已。
  赤金子捡起来,被他踩得皱巴巴的纸包内,似乎还有着什么东西。
  ……药粉?
  他闻了闻,表情渐渐凝重起来。
  纸包的背面,似乎还有什么图案的样子。赤金子翻过来仔细观察,如果不是阳光正好透过去,还真看不出空白一片的纸张上面会有图案。
  ……是什么?竹子……?
  ……
  此刻,在屋子里面,却又是另一种氛围。
  徐道子开始还撇开头不愿意去碰杨轩伸到跟前的手臂,却在波波绵绵不绝袭来的痛楚之中,下意识地张嘴咬下去。
  肚子上推挤着的那四只手,频频按压在他最无法忍耐的地方,每次用力地推抚,对他来说就好像是一场小小的酷刑,痛不可挡。开始还能忍着,提醒着自己不要咬伤五郎,最后那极致的痛楚几乎将他的神智尽数掠夺,徐道子已经没有办法思考,满脑子都是一个字,痛,很痛。
  孩子在不停地挣扎着,在那一下一下推挤中挣扎着寻找出口。开始还有精力想着这个样子好丢人啊晚节不保,后来徐道子完全一片空白,肚子上那两双无情的手掌每推一下,他的身体就情不自禁颤抖了一下,睁大的双眼直直看着上方,但是其实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痛到极致,最后他像是木偶一样,每痛一下,身体都会不由自主地抖动一下,但其实已经有些失去意识。大张的双腿开始酸痛无比,不过现在早已麻木。股间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后来才明白,那是羊水在往外流,而孩子,却还卡着出不来。
  几乎像是一场小小的死亡,徐道子睁着的双眼情不自禁分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杨轩对已经出血的手臂毫不在意,一双眼睛只牢牢注视着徐道子流泪的双眼,只觉得整颗心都要跳出胸腔,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整个后背都在发冷,张着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臂弯里抱着的身体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隆冬时节,尽管屋里烧的温暖,但是出汗还是不太可能的。然而徐道子那浑身上下止不住的汗水早已湿透里衣,沁入杨轩的身体,他自己也很是出了一身汗,紧紧抱住徐道子,面颊紧贴着他的面颊,嘴里只能喃喃地念道:"不痛,很快就不痛了。"反复地念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陈秋紧张得几乎整个后背都湿透了,一下一下地推着,开始,那少年疼得整个人都痉挛起来,抖得他们几个人几乎都按不住,若非王爷在这里,还真是没有办法。可玉公子痛成这样,王爷射在自己背上的眼刀子都足以将他扎成箭猪,心理压力这么大的情况下,他也很难发挥出正常水平啊。
  李秀珊额头也有些汗意,男子分娩不同寻常,首先是盆骨的宽窄程度其实并不理想。女子盆骨较宽,生产的时候孩子可以较为顺利地通过产道被娩出;可男子就不同,一般男子盆骨紧窄,并没有留有多少胎儿通过的余地。
  也许正因为如此,天狐族的孕期才会较般人短暂许多。毕竟才六个月大的孩子,再怎么样也不会大到哪里去,天狐族男子的盆骨也比人类子要宽些许,理论上来说,虽然过程艰辛一些,但是还是可以顺利生产的。
  但现在的问题是,玉公子先前中的毒将他的体力消耗了很多,羊水又流失得太早,现在即使和陈秋在帮忙,毕竟生孩子的还是那位主儿,主要是他自己得出力啊。
  可是看他痛成那样还一声不吭,大颗大颗的泪水啪嗒啪嗒不要钱一样往下掉,整个人都有些厥过去的样子,别说王爷的眼睛都是血红血红的,连自己心里都是又酸又痛,很不是滋味儿。
  李秀珊一边狠着心肠按压着,一边柔声重复着不知道几次的话:"玉公子,不要紧张;放松,用力;放松,用力;很好,就这样,有起色了,孩子就要出来了。你不想看见他吗?再加把油,很好,放松——"
  徐道子茫然地听着,茫然地跟着的节拍用力。
  可是,为什么这个酷刑还没有结束?简直就像是过了一辈子似的,这样的酷刑为什么没有结束?
  总觉得好累,好辛苦。痛倒已经不是很痛,只是那潮水一般的疲倦,像是要把自己卷入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再也没有泪水和疲惫的世界,那个世界甜美安逸,徐道子几乎受不了这个诱惑,眼睛也渐渐地合起来。
  李秀珊看他的状态,几乎吓得魂飞魄散,正在紧要关头,哪能就那么让他睡去?连忙提醒杨轩:"王爷,你怎么着都行,打也好骂也好,务必要让他保持清醒,这时候睡过去,大人小孩一个都保不成!"
  众人几乎都能明显地看出,邹王爷早已心疼得无以复加,将人紧紧搂着柔声劝慰着恨不得将玉公子捧在手心里含在嘴巴里,这时候要让他下这个手实在是有些勉强。但是杨轩毕竟是杨轩,听了其中关系厉害,马上就有了行动。
  徐道子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痛楚从手臂上袭来,将他活生生拽回残酷的现实里,他费劲儿地睁开眼睛,却是五郎在恶狠狠地拧着他的手肘,还只挑同样一个地方反复使劲儿,别提有多痛。
  徐道子眨好几次眼睛才看清这一切,不想哭,可是眼泪掉得更凶,几乎没有办法用意念来停止。
  为什么?你为什么掐我?我好不容易可以睡过去,好不容易不怎么疼了,为什么要把我这么弄醒?
  杨轩望着他,似乎心肠又软了下来,手劲儿一松,徐道子呼出了几口气,头竟然慢慢歪倒在他胸怀里,眼皮又不客气地阖上了。
  陈秋也急得喊起来:"看见孩子的头了,主子爷,别让他再睡了,下狠劲儿!"
  杨轩不用他提醒,徐道子闭上眼睛的样子太过于触目惊心,他手上毫不留情地用大力气,徐道子又慢慢醒转,只是似乎已经不太清醒,两只眼珠子茫茫然地转动了两下,仿佛已经失去活下去的力气。
  杨轩发狠,一边用力掐着他,一边在他耳边威胁道:"师父,你不想看你的孩子了吗?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如果你死了,这个孩子我绝对不会善待他的。不过就是出于一次意外的孽种,还是天狐族的后裔。若是你死了,我不会让他陪葬。我会给他几口饭吃让他长大,然后将他的身份公诸于世,将他扔出去自生自灭。你知道璎珞曾经被我强迫打胎过,我对自己的孩子一点感情都没有。你知道虎毒不食子这句话对我不管用,你知道我做不做得出来。"
  这番话委实太过歹毒,众人有些是心知肚明璎珞的事情,有些是根本就不明白怎么一回事。只是王爷主子这些话得太过逼真了,在场诸人都生生打了个寒战,不敢再说话。
  徐道子一个激灵,猛地睁大了眼睛,两只手掐着杨轩的手臂,蠕动了几下嘴唇,勉强发出细微的声音:"不……不可以这样。不要这么对待他。那是……你和我的孩子,你不要这么对待他。"
  他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充满了哀求的泪水,杨轩不为所动地望着他,"如果你不愿意,就给我醒过来。给我好好把孩子生下来,给我好好挺过去。你欠我的还有那么多,不一件件给我还清,你做鬼我也不会令你安宁。而首先,当然必须从你的孩子身上下手。我不会在乎他身上是不是流着我的血。我要孩子,那是最简单的事情,再娶一个女人就好了,甚至娶都可以不用娶。如果你死了,你的孩子的安全,不但不会保障,我还要亲自下手,让他一辈子都活得像是一个野种那样,抬不起头来做人!"
  "野种"这两个字令徐道子睁大眼睛,不,如果五郎真的这么对待一个可怜的孩子,那么,岂不是让自身的悲剧再次在下一代的身上上演?五郎,这是最后的净土,要让自己成为禽兽不如的人,一次又一次亲手轼杀自己的血脉,甚至是已经呱呱落地的孩子吗!
  他咬着牙关,开始跟着李秀珊的节拍拼命一样用力起来。
  不被期许的可怜的孩子。但是你放心,即使是这样,我也要将你带到这个世上,你要明白,并不是没有人爱你,并不是没有人盼望你的到来!
  虽然残忍,但是此刻,含着眼泪将一切看在眼里的人们都不得不心里暗暗钦佩王爷主子的手段。他对敌人从来毫不留情,但是对自己却是更加不留余地。这个视若珍宝的少年,他在他向自己伸出双臂的时候狠着心肠一手打开,逮住了弱点狠狠踩下去,见者应该无不齿冷。可是谁又看见,在他一边认真地说着那番话的时候,另一边手掌却狠狠握着腰间的佩刀,自虐一般紧握那异常锋利的刀刃,顺着刀背流下来的鲜血甚至将地毡染成漆黑的颜色?
  徐道子发狠一样恶狠狠地紧咬牙关,不管有多难熬都睁大着眼睛盯着杨轩,对方眼里那冰雪地一样的冰冷绝情仿佛成他支撑下去的最大动力。疼得狠了,牙缝间溢出一丝受伤野兽般深沉的呻吟,却旋即忍了下去,那隐忍的姿态,看得众人都在心疼的同时,敬佩得无以复加。
  李秀珊可以给那么多女人接生过,就算是最坚强的女子,也没有这个看似荏弱的少年来得令她震惊。他的倔强,他的隐忍,他的毅力,在这一刻,所有见证着这个场面的人们,都不敢易地处之,自己能有这么坚强的表现。
  寂静得像是空气都凝固,就这样,时间一点一点在这个房间里流逝着。
  终于……
  徐道子一次又一次地用着力,似乎在一条望不见尽头的道路上奔跑。他直勾勾望着头顶五郎的眼睛,望得久了,眼睛又有些发酸起来,也许刚才糊涂,被他太过逼真的样子蒙蔽了,但是五郎他知不知道,自己脸上流淌着的,已经不再是自己的泪水?
  那一颗又一颗,从自己头顶上方凝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里砸下来的,并不是自己的泪水啊。
  脸上还未干涸的泪痕和些水渍交杂在起,徐道子知道,之前累积的所有细微的不满和怨恨,所有对五郎的犹疑和猜测,在这一刻兵败如山倒。这个抱着自己的孩子,从来就是自己的软肋,更何况,他的爱已经在他身上扎根,从此再也腾挪不开。
  窒息一般的宁静,终于被一声响亮的婴啼声打破了。
  徐道子这时候才惊觉,原来自己咬在口中的并不是自己的下唇,而是五郎的手臂。那满满的血腥味,不知何时早已充盈了整个口腔。

第五十五章 新生(下)

  时间已经进入了二月份,最冷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虽是如此,整个钟州城还是没有回暖的迹象,雪倒是渐渐下得少了起来,但是冰冷的气候还是挺让人无奈的,至少对于宁王这个已经呆惯南方的人来说。
  厚厚的夹心小棉被子里包着的是一个小小的娃娃,薄薄的眼睑紧紧闭着,低垂的长睫毛看起来有些可怜兮兮的,脸上还挂着几道不鲜明的泪痕。娃娃的脸还紧紧皱着,像是受了什么大的委屈,一双小手紧握成拳头,放在脸颊两侧。
  姿势看起来似乎在警戒着还是挣扎着什么的时候不情不愿地进入了梦乡一般,睡着的样子还很有几分痛苦,看得罪魁祸首一阵嘿嘿奸笑,可怜的孩子更是蜷缩起来,仿佛睡梦中也不得安宁。
  徐道子进来便看见这样的场景,不禁轻声叹气:"孩子还很小,宁王殿下,您再这么摧残下去,迟早他会没办法长大的。"
  杨磊看见孩子他"娘"朝他伸出手,不甘不愿地犹豫了片刻,才把手臂里的温暖小身体交给徐道子,更加不平衡地发现,孩子进了"母亲"怀里,就像是闻到安心熟悉的气味似的,一下子整张包子脸都舒展开来,小小的嘴角还似乎露出了甜甜的笑意。
  可这个当娘的似乎却不怎么对孩子上心,只抱着晃了晃,便放进小摇篮里面再不问津,冷淡的样子,即使这些日子宁王已经看惯了,也有些不太适应。
  望着徐道子,杨磊颇有几分欲言又止的样子,徐道子望他眼:"宁王有事请说吧。"
  "为什么——"顿了顿,杨磊无声轻叹:"那毕竟是你的孩子……吧。"
  那所有人由于雪崩再度扩大而无功而返,杨磊回到邹王府内,发觉自己的儿子神色不怎么对头。难怪这次围猎他不像原来那样硬是要跟上来,想必留在王府内肯定有鬼。盘问一番,嘴巴还挺紧,顺带问了一边的苏叶,这忠心耿耿的属下只说成功地把玉冬救出并安顿好,回来的时候世子爷就在鸣凤楼。这么短的时间里,这臭小子能做什么?
  直到璎珞回来,立刻急急忙忙地打听曦园那边的消息,杨磊才有些明白过来,这两兄妹,想必是联手干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他也挂心那个小狐狸,第一时间听说他生了急病闭门不见,便马上赶了过去,还严词命令苏叶将惹祸的两兄妹看好。却是万万没有想到,差玉竹心进去打听的结果,居然是这只小狐狸临盆了。
  莫非玉冥说的,狐族皆可生育孩子的事情是真的?宁王一时惊疑不定,想起给玉冥看伤口的时候,近距离之下再也无法掩饰的大肚子,其实心里已经信了大半。
  直到后来终于见到那个皱巴巴的刚出生的小孩儿,杨磊已经是深信不疑。他只觉得脑袋里面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一时之间想起了无数纷纷扰扰的往事。
  少年玉冥说的那些事情,多年之前玉阙离开他的模样,现在想起来,可不就像是有了他的孩子么?
  杨磊一时间罕有地焦躁不安起来,多年不见,玉阙现在在哪里呢?他还好吗?听玉冥的口气,似乎那人还在牵挂着自己。那……他身边有人吗?这个玉冥真的是自己和他的孩子吗?
  无数个问题盘旋脑海,却一个字也打听不出来,,玉冥倒是十足十像极玉阙,嘴巴关得紧紧。
  听他说的那句话,徐道子沉默,他深沉的眼眸注视着躺在摇篮里面,由于失去母亲的怀抱而显得有些不安的小孩儿,淡淡道:"我知道他是我的孩子,我生的时候可没少费劲。"
  杨磊喝了一口茶,徐道子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这个宁王,到了邹王府已经有一个多月吧,怎么是待上瘾了?三不五时还悄悄瞒着五郎到这曦园边来看孩子,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见他露骨的眼神,十足十地不会藏心事,宁王不得不苦笑道:"别那么看着我,再怎么样,我也不可能会害你的,当然,你的孩子也是。我们毕竟是——"
  毕竟是什么?家人?如果真的是亲人,有人会对自己的兄弟下毒?有人会默许自己的儿子对另一个儿子做出这种事情吗?
  徐道子想起那盏加了料的茶水,毅然打断他的话:"看来你今天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什么事?"
  杨磊心里暗自叹息。那个蠢儿子啊,他个举动已经触犯到了小狐狸的底线,日后相处起来,肯定会有去不掉的疙瘩。明明已经告诫过他,不要搅和他妹妹那些事情,怎么这个孩子就这么容易热血冲头,不顾一切后果地行事呢。
  虽是有求于人,并且毫不留情地被人说破了,但杨磊依旧笑得光风霁月:"玉儿,你能不能……跟我去一趟宝安阁那边呢?"
  徐道子蹙眉:"不要那么叫我。宝安阁?"他侧头想了想:"听起来很熟悉。去那做什么?"
  璎珞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惜以性命相威胁自己的兄长帮忙除掉他。可是看起来,这个小狐狸却根本没有把她当做对手,就连她住的地方也不知道啊。
  杨磊神态自若地喝了口茶,把抱起躺在摇篮中的即将满月的小婴儿,轻轻拍抚,微笑起来:"不过是举手之劳,玉儿能不能帮忙呢?"
  徐道子定定望着孩子,再看了看那个手势不怎么熟练地抱着孩子的男人,心里忽然有些发毛,"去就去。把孩子给我。"
  一直等到了地方,徐道子眼看向那飞阁流汀的楼阁,华美精致的南方园林式建筑,心里顿时有了明悟——敢情是璎珞大小姐居住的地方!
  明白,也差不多知道宁王叫他来是做什么的。
  无奈地看着被不熟练的手势抱得皱着小脸,在睡梦中也颇为难过的可怜孩子,徐道子伸出手臂:"好了,已经到了。宁王可以把他还给我了吧。"
  为老不尊的人都没有要挟别人的时候该有的心虚和羞愧,神态自若依依不舍地把小婴儿递过去,却一把揽住徐道子的肩膀:"我们就进去吧。"
  徐道子几乎是没走多远,便来到里面一处宽阔的院落。里面亭台楼阁,布置得派南方园林格调,想必春天到了一定是姹紫嫣红,曼妙多彩。徐道子却没有心思多看,他抱着孩子没走几步,便看见院中半跪在地上的璎珞,痴痴地望着前面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的邹王爷,面上泪痕未干,很是楚楚可怜的样子。
  那小侍女紫樱,这回却也不敢使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架势,只垂着头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一旁站着的杨天仪本是派理直气壮,却在发觉自家父王和徐道子同过来的时候,气势也没了大半。
  璎珞发觉自家二哥有了反常,一扭头,却看见徐道子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过来,眼中闪过了一丝怨毒,正要说什么,手上抓着的人的裤腿却被毫不留情甩开,却是杨轩发觉徐道子带着孩子过来,连忙迎了上去。
  一句话也不说,先是解了自己的厚披风将徐道子连同孩子一同包住,不动声色地将宁王揽在徐道子身上的手推掉,杨轩才低头一边望着熟睡的孩子,一边轻声训斥:"还是大冷的天气,你的身体还没有大好,怎么就带着他一起出来?"
  徐道子抿唇笑了:"我闲来无事走走,听说你在这里,我就过来了。"故作好奇地往杨轩身后看看:"你这是怎么了?"
  杨轩回头望着跪在地上楚楚可怜的美人儿,眼中冷冰冰地一点温度都没有,转脸对着宁王道:"有劳宁王带着我家玉冥过来散心。不过,邹王府内家事,恐怕并不好让这么多人旁观。"
  杨磊听他不叫自己九叔叔,便知道这回定是铁了心要处理璎珞,望着张俏丽小脸哭得七零八落的样子,不禁叹道:"确实是家事,只是璎珞孩子从小被宠坏了,性格却也不算过于骄纵,反而率真可爱。若非孩子腹中胎儿流了,情绪不稳定之下难免冲动行事,五郎能不能看在些日子和你的夫妻情份上……"
  他有意无意提到那个无缘见到世界的胎儿,就是故意给璎珞找个行事的借口,却不料璎珞根本不领自己父王这个情,径自扑到杨轩脚下,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没做,肯定是其他人栽赃嫁祸,还隐隐提到了其他可能的人选。
  杨轩看来耐性也被磨没了,本来就想直接处理,但是徐道子来了,他就不好在他和孩子的面前这么做,直接将手里一个纸包扔过去,纸包啪地掉在了地上,里面白色的粉末洒了一地。
  纸包上散发出一股略显浓烈的熏香味道,璎珞整张脸都有些发白,是来自历州的珍珠极品香,整个邹王府内,只有这个宝安阁里面有。而这个香气,不是熏上了很长一段日子,是很难沾惹上的。那个纸包上味道如此浓烈,只怕在这个宝安阁里面不知道藏了多久。
  杨轩冷冷道:"这是昨晚暗卫在你的卧室里搜出来的,就在那个香炉里面藏着。要不要把陈秋叫过来,看是不是当初他中的'沉酣'?"
  璎珞一听,知道大势已去,别说这事真的和有关系,就是一点关系都没有,这盆水泼上身,哪有不湿透的。面色煞白,紫樱在旁边一看,连忙插嘴哭喊起来:"老爷!"
  一下子扑到了宁王脚下,紧紧抓住他的袖子:"肯定是有人冤枉了小姐,肯定是了!小姐一个姑娘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个邹王府谁不是看在眼里?这个,这个什么沉什么,如果真的是毒药,小姐又怎么能拿到手呢!更何况当时的情况谁不知道,玉公子中毒的时候,小姐还在回来的路上,这是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事情,一定是了,一定是不知道哪个人,看小姐孩子没了,还生着病呢,就想趁火打劫,要小姐的命啊……呜呜呜,老爷,小姐从小是淘气了一些,但是这样的事情又怎么做得出来呢!人命关天,那可是损阴德啊!老爷!求您帮帮忙,跟主子爷说情啊……"
  杨天仪站在一旁,双手紧握成拳,嘴唇动了动,杨磊怎不知道儿子鼎性,这是要坏事。不紧不慢地从后背拽了一把儿子的领子,柔声抚慰紫樱:"本王相信邹王必会秉公处理,不要担心。"
  紫樱没想到最后一番话压根就是坏事,一直着双泪眼,却只听璎珞收哭声,冷冰冰地道:"……没错,这事情是和璎珞脱不了关系。"
  "可是、可是小姐,这根本就不是我们下的毒啊……"这小侍女傻乎乎地抹着眼泪,还不死心。
  杨轩懒得再和她们蘑菇,若非要找了这个证据,也不可能费了那么长时间才算这笔帐。不是璎珞直接下的手,他知道,但是另一个人,现在却还没有办法处理。
  还得再等等……
  不动声色看了一眼呆立的杨天仪,杨轩直接吩咐暗卫将璎珞拘禁到戒律堂,璎珞在那瞬间像是失去所有生机一样,整个人都苍白沉默了起来。
  没有直接下令处死,绝对是托徐道子和孩子站在这里的福,不愿他们见了血腥不爽快,从某种意义来,宁王这招还是成功了的。
  就在经过徐道子身边的时候,忽然尖叫一声"我杀了你",整个人扑了过去,袖口中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刺了过来,徐道子生产之后才刚下地走动不过好几天,又抱着孩子,委实没有想到一直沉默的璎珞会忽然发狠,竟有些呆住了。
  杨轩眼中寒芒一闪,将徐道子和孩子抱住推到身后,隔空一掌拍了出去,璎珞整个人一下子倒在地上,嘴角沁出鲜血,手里匕首掉落,上面蓝光闪烁,可见是淬烈性毒药。
  其实杨轩还是留了力气,毕竟宁王父子都在,也算是给了他们三分薄面。
  暗卫们可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情怀,一把架起她,拖了出去。
  璎珞受了重伤,痛得没有办法说话,只那双怨毒的眼睛直勾勾瞪着徐道子和他怀中的婴儿,徐道子靠在杨轩怀中,瞬间竟有一丝荒谬的感觉。
  他什么也没有做,甚至还为了她的性命来回奔波,可是,却完全是吃力不讨好,对方心心念念的,恐怕是看他命丧黄泉才心安。
  ……难道这就是人性吗?
  就在这时,徐道子忽然觉得眼前一黑,反射性地抱紧了孩子,整个人向后,栽倒在温暖熟悉的臂弯之中。
  ……
  "到底是怎么回事?"杨轩脸都有些发青,自从上次徐道子险些难产之后,他一直对他小心翼翼,几乎是捧在手心里,就担心他再来一个闪失。现在又来了这一出,心里顿时起了几分凄惶,看着那个还沉睡在襁褓中的孩子,还没满月,小五官没怎么长开,但怎么看怎么可爱,杨轩碰了碰他的面颊,火气也下来了一些。
  陈秋小心地弓着身体号脉,恭敬地答道:"主子放心,这回没什么大碍,只是玉公子吹冷风有些受累,身子现在又比较虚,才会一时受不住倒下。一会儿属下再开些药膳食补的方子,等公子睡醒再吃一些就好。"
  "睡了……?"杨轩狐疑地看着他,"他这是……?"
  "只是受不得累而已。"陈秋忙接口:"让他睡吧,好好睡觉就可以了。"
  思忖这些天来,徐道子确实晚上屡屡失眠,杨轩才放下心来,又想起什么似的,不太自然地问道:"说起来,这孩子也总是贪睡……"
  "呵呵,这个主子爷大可放心。"陈秋笑道:"一来婴儿本就嗜睡,二来属下记得以前看过本奇书,上面有记载天狐族幼年期的样子。由于都不是足月生下来,所以所有天狐族的幼崽都会有段很长的休眠期,醒来吃完奶水就会又睡着,以补充没在母体内吸收完的养分。这个期间大约持续半年左右,就可以正式进入成长期,之后就像是一般的孩子那样,三翻六坐,七滚八爬,没问题的。小世子很健康。"
  杨轩才松了一口气,挥手示意他出去做事,整个人才放下所有心防,整张脸的轮廓都柔和不少,看着并排躺着的大小,慢慢低着头,在两张同样滑嫩细腻的脸颊上,各自轻轻地亲了口。
  此刻他有些出神,多么希望时光永远停留于这一瞬啊。
  注视着阳光照耀下,徐道子酣睡沉沉的面孔,杨轩抚着他的额际,说不出的怜爱之情,将他的心脏涨得满满。
  却也就在这时,房间外传来一个声音:"小轩,老道进来啦?"
  是赤金子?
  有些不舍地望着徐道子,杨轩应道:"金爷爷,什么事?"
  "她醒了,你的欧阳皇后。"
  没有注意对方略显戏谑和不满的语气,杨轩很是一愣,整个人站了起来,给一大一小掖了掖被角,才走出厅堂内。
  赤金子正翘着二郎腿在外面喝茶,见他出来,面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杨轩倒是单刀直入:"金爷爷,她醒了?怎么可能?"
  欧阳婼这样的情况,必须在落霞真正魂飞魄散之前,以转天大阵为基础,以掠魂灯和续魂灯为媒介,施行收阵法将欧阳婼所有魂魄聚齐才能使真正以活人的形式复生过来。
  现在这一切条件是齐全,但是,收天阵法属于上古阵法,没有人知晓如何列阵,因此主阵人却非徐道子不可。而他现在身体情况不容乐观,杨轩有心在期限之内,能让他多休息几日便休息几日。现在什么都还没有开始,怎么赤金子就说欧阳婼……
  "没有错,她苏醒了,魂魄完整,身体康健,是一个完美的大活人。"赤金子不紧不慢地道。
  "怎么可能!"杨轩蹙起眉毛,"收天阵法不是没有人懂吗?"
  "可是小狐狸懂啊。"赤金子手指轻轻敲着茶杯,微笑起来:"前阵子,他把那本阵法书给了我,很简单的东西,一看就会。他又说满月的时候是最佳时机,错过了还得再等一个月。老道恐怕落霞的身体支撑不了那么久,就自作主张。"
  杨轩一听,恐怕是徐道子瞒着他悄悄把阵法写了出来,难怪连续好几日失眠那么严重,晚上估计瞒着自己在偷偷写东西,一股无名邪火就要冲上脑袋,可是,他也弄不明白,自己究竟在生什么气?
  可是听说她复活了,心里不是波澜都没有的。那个和他几乎纠缠所有少年时光的女子……
  赤金子不动声色地道:"现在要见面。怎么样,去吗?"
  杨轩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一束乌发。那是孩子生下来之后,他偷偷从徐道子头上剪下来的,系着红色的丝绦,烦心的时候,摩挲着这束乌发,很有凝神静气的作用。
  "——好吧。"想着快去快回,这边应该一时也没办法出什么岔子,杨轩自顾自披上大氅,召来绯春绯秋吩咐几句,转头诧异道:"金爷爷,你不去?"
  "你们年轻人说话,有老头子什么事?"赤金子笑眯眯地摇头,"我老道就在这里等着,那小崽子挺好玩儿,等他醒了和他玩呢。"
  杨轩点点头,走了出去。却不知道这次,竟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徐道子那么宁静温和的睡脸。之后再重逢,却早已物是人非,斗转星移。
  赤金子看得他走远,叹着气摇摇头,"问世间情为何物?那等毒药,老道幸亏没尝啊。"
  这个小轩,又怎么会知道,为了给他复活那个女子,这只傻乎乎的小狐狸,是怎么瞒着他悄悄布阵灌输那少得可怜的巫力,最后还险些耗光了用来做老本的真元之气,才险而又险地将成功地唤回人世呢?
  如今他的沉睡,当然也不可能是因为失眠,而是货真价实地,将体内所有力量耗得灯尽油枯,堂堂进入了最后的化形期。
  赤金子毫不客气地走进卧房,床上却只有那个小小地躺在襁褓的婴儿,他掀开被子,果不其然,一只毛色纯白的狐狸趴在里面,酣睡不醒的样子,毛发还发着轻柔的微光,看上去十分漂亮。
  赤金子将这只狐狸抱起,发觉脚下一紧,那只消失了能有一段日子的大猫偎在他脚下,双目灵动,可见是又进入了新的成长期,怪不得先前不见踪影。
  "好啊,既然如此,你也和我们一起回青湖派吧。"赤金子眼珠一转,笑眯眯地也将它拎起,回头望了望那个似乎觉察到什么,忽然睁开一双乌黑发亮的眸子,放声大哭的婴儿,很是吓了一跳。
  "乖乖,别哭啊。老道不是故意带走你娘的。额不是,爹……哎呀,我是和他说好的,老道不能言而无信啊。"赤金子有些手忙脚乱,听外面闻声赶来的脚步声,一跺脚:"那两个丫头来了可就糟糕了。孩子别哭啊,最多老道答应你,以后我会让他回来看你的啊。乖,我们走啊。"
  当绯秋赶进来的时候,只发觉襁褓中哭得气都喘不过来的可怜婴儿,一双咕噜咕噜的大眼睛直直盯着窗外,小侍女将他抱起来,茫然地望着周围,余温犹存的被窝内,最后一丝温度已经被大敞的窗户外刮进来的冷风,吹得温暖都剩不下了。

全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