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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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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销魂(下+番外)》作者:龙由九

  13-23
  "倾雨!倾雨!"我几步跨进院中,微喘着向驻步廊边的杜倾雨和韦段戎跑去。
  他俩回头望我,眼神略显沉着。
  我笑着,捧起手中的物件道:"瞧瞧!我可不是笨手笨脚的,这柳船做的怎么样?明日可以拿去送惜卿了!"
  "销魂……"杜倾雨犹豫一下,慢慢拿过那柳船端详着:"果然精致。"
  "真没想到,这么个小地方居然有'魏秋柳'。"我夺过,径自说道:"果然跟传说的一样,比起初春的柳枝还柔嫩,实在难得;惜卿就喜欢这柳条编的水船,不轻浮,又雅致,飘在江上--不是有首诗说……"我不由得冥思苦想。
  "……万里烟波接素秋,银缸耿耿泛中流,自从一点光明后,逐浪随波未肯休。"韦段戎却在一旁接了下去。
  "你也知道?"我惊讶地问。
  韦段戎深深看着我,片刻,叹口气,低下头去。
  "销魂!"杜倾雨突然拉住我的手。
  我回她个和煦的笑容:"咱们明天去看惜卿吧,你们不是说休息三天吗。明天就是第四天了,咱们去看惜卿吧!"
  "销魂,你要怎样说出来好吗?见你如此,我们实在……"杜倾雨说着竟哽咽住。
  韦段戎也抬起头:"销--我那天说的话不是要责备你,只是希望你醒悟些、珍惜自己些。你若不痛快,尽管找人发泄,就别再难为自己了!"
  我愣了一刻,目光暗自流转:"你们怎么了?我不过想去看惜卿--倒是要拖到什么时候,你们说就是了!"
  杜倾雨收敛咽泣,默然注视我:"好,不拖了,明天一早就去。"她松开手,与韦段戎交换个眼神,便不多话。
  "就照倾雨说的,明天吧。"韦段戎附和着。
  我憋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转身要去,又停住,于是侧脸道:"你们两个--真是的!"

  月如银漳,丝丝缕缕滑落寒窗;我宽容衣带,轻步走入院中。
  清凛的夜气在身旁肆意流淌,冷虽冷兮,独好冰淳。
  默然抖出握在袖中的柳船,我无声地念一句:惜卿。

  在院墙下的暗渠边停驻,目光随山顶引落的浅流细水眷缱,点一星凝蜡,把水船擎在波面。
  不舍--
  我的泪、只在幽暗中垂落;而我爱、故怨新残。

  惜卿,你怎能不怨我?你不说、不是你不怨,只是怨的太深,自己也迷惘了。
  但,千云戈
  --自从一点光明后,逐浪随波未肯休。
  你看这里流势孱弱;此之外,驾水过千山、入天堑;
  我以命求上苍:天负我随千万遍尽,独与你的缘,神挡我诸神,仙阻我屠仙,上穷碧落之险颠、下堕黄泉之绝恶,我定叫死生相许、好和如东海不涸。

  再屏气、合眸、指掌僵挛,决然放去……

  梦里若有青舸过,勿疑玉枕犹湿痕!

  次日一早,杜、韦二人果然护着我到了惜卿坟上。
  惜卿的坟住在燕支上半腰上,默然于秋草荆枝包围中,虽然孤索,却没有寻常墓冢的死寂和哀怆,倒真像个尘埃落定、了无牵绊的隐者,温着眼、静观人世风云起落。
  我连掬了三捧黄土--
  一谢:你我之前缘;
  二责:我负你已无可回转;
  三化:鸿蒙初定此昔别。
  而后抚着碑上无谥无号无姓无谱的几个字--惜、卿、墓,目光越发浓稠。
  杜倾雨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无语翻出杜展臣此前给她的锦盒,打开,里面是张杏黄色的绢纸。
  "惜卿,他来了,可这符也无用了。"杜倾雨说着垂下泪来。
  我打量此番光景,沉声问:"这是什么?"
  杜倾雨一抹泪痕,淡淡道:"是同身符--三年前求的。"
  同身符?似乎略有耳闻,听说是沼仓国的巫盅,用在男女间,痴情弥久不变。
  杜倾雨拿起符咒,眼中沉落两滴,殷了那杏黄。
  "取心血,封二十四经络,入阎池,洗落三魂七魄的执着,经一百二十一天熬炼才修得……"她喃然道。
  "是惜卿……"
  "是我哥。"
  我愕然。
  "本是为他和惜卿求的,可看着惜卿,他终究下不去这损寿折命得来的绝咒;只是惜卿知道后,常为此吓得魂不守舍,生怕那天中了咒、就忘了你。"
  惜卿--你痴什么!
  杜倾雨又点起火折子,犹豫一下,终于燎着;烧到正中,她松手,那半张妖动着焰热的杏黄、就这样随风而去、渐飞渐远……
  我懵然如出世,眼底只有两波渺茫。

  日落日升,再与杜倾雨、韦段戎踏上归途,我已脱胎换骨。
  死、生的选择终于落冠,那巍然向前的是条我从没走过的险路;我既不知道自己的实力,也揣度不出天意,此番只有涉身全力相博,是成、是败却全不能回头了。

  "倾雨,我要见皇上。"车行在崎岖的幽路上,我随颠簸道出所想。
  杜倾雨诧了一刻,若有所思,而后问道:"你想好了?"
  "嗯。"我答的肯定。
  "好,这事跟段戎说了,他自会安排。"
  我凝着眸子,扭头看她:"求你告诉我,皇上倒底要我做什么?"
  杜倾雨沉默着,却不答话。
  我痴痴等待,动也不动。
  好半天,杜倾雨才狠心说道:"你要归顺皇上,就是跟千云戈断绝、从此敌对--"
  我知、却不分辨什么,只是越发镇定自若。
  杜倾雨终于不再踌躇,硬声指点着:"皇上要的,是恬曷寺的'地宝'……"

  恬曷寺掌管全国土地,权职分散十六州,并设十六副"执令疏"、疏内灌盅,以控制下属司勤官,进而渗透其地格方圆的大统。
  这十六副"执令疏"就藏在恬曷寺的坤圆斗中,那封印是五行之气、混沌精蒙所成,所谓的"地宝"便是解这封印的法器,书名叫"滂忝"。
  滂忝本应在天子手中,但千云戈操握大权多年,这东西想必还在均赫王爷匿下。

  我不禁了然:以上次见驾的光景看,朝中五大盟派,彗升武苑自然已是听命皇上;其他几派,除了白褚坞旗下、正尹府士曹延甄是千云戈的娘舅,总归还不致叛离外,其余的都难辨立场--甚至休维寒主持的逐鹿书府,也是态度模糊。

  休维寒深情于娘,想必也是为了她、才肯周旋于朝野多年;此番把千云戈夹在当中,休维寒也定是有所顾忌,所以必伺机而动,为求保娘性命;这样一来,楚汉所归,也是犹慎权益了。

  花享街的人脉消息网络由宫中仪式部总管太监肖笙控制着,这个人我只见过三四次,看上去倒没什么特别,场面上也鲜有其传言;这自然有其身份特别的缘故,但另一方面也让我揣度不出此人深浅--竟是把暗火。

  再说恬曷寺,实乃五派之重,掌握了"执令疏",也就是掌握了十六州,所以皇上才如此看重,非先取此一龙脉,才敢公然和千云戈作对吧。

  于是别来无话,我就这么回到长都。
  哪知,更骇人的风波已张扬着恶浪浊涛,等我入漩。

  我们趁着日暮时分,前脚才进倾雨阁内室,便有人急匆匆地赶来找杜倾雨。
  离去前,来人深瞥了我一眼,目色中意味复杂。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敏感,但就是觉得不对,坐在书几旁独自失神想着,胸口竟越来越闷。
  "杜宣!"终于再耐不住,我非把这悬疑先解开不可。
  杜宣闻声赶来,恭敬垂在一边问:"公子有什么事?"
  杜宣是杜倾雨的家奴;知道我被人伺候惯了,杜倾雨特意挑了个最伶俐的仆侍给我,并碍着我现在的状况,吩咐只叫我"公子"便可。
  "倾雨去了哪里?我突然难受得要命,烦你快去叫她来看看!"我皱着眉--难受是真,只不过没那么严重。
  杜家世代为医,就是仆人也知一二,想必我现在面色好不到哪里,杜宣略张望一下,道:"二小姐去大爷住处了,公子哪里不舒服,我先叫别人来看看吧,等二小姐回来怕是耽误了。"
  我眼珠儿一转,心里思量着,可还是照说不误:"大爷住哪里?我看倾雨走得急慌慌的,怕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这个……小的不知。"
  "你是不知大爷住哪还是不知道什么事?我这病岂是谁都能知道的,既然你家小姐不在,我就先捱着吧。"
  "这……"听我说完,杜宣犹豫起来。
  "行了,你……你……你先下去吧……"我显出不济的样子,仿佛再过一刻就要昏了似的。
  "公子!"杜宣已没了镇定,忙上来看顾,却是手脚慌张,不知该不该扶我:"要不,我先去问问高管家,也好确定下二小姐什么时候回来。"
  我"忍住"辗喘,点点头。
  杜宣转身跑了出去。

  我狠狠咬下自己的嘴唇,一道血痕就这样淌了下来……
  再等高管家带人过来时,我已经"奄奄一息"快没性命了。

  于是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杜倾雨便赶了回来。
  让我没想到的是、杜展臣也来了--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培信带着均赫王府一干人也来了!
  我压住满厢疑惑,冷眼看着;可不得已,也只有伸出手让杜展臣为我查看。
  --总之败漏就败漏,反正事情、不、简、单。
  "没什么大碍,可能是受了累,化碟也控制的很好。"杜展臣放开我,略有不甘愿地说道。
  杜倾雨再三打量着,问:"倒底哪里不舒服,你仔细着跟我哥说,千万别大意。"
  "这会儿好多了。"我避开杜倾雨的目光,虚声道。
  这时,培信也走过来,望着我,目光戚戚的,却带着踟躇:"七少爷可好些了?"
  "还好--培二叔怎么也来了?"
  培信看杜倾雨一眼,颇为犹豫。
  杜倾雨别过头,虽看不清她的脸色,但我直觉着必有什么隐情。
  这时,杜展臣在一旁极轻地冷哼一声,幽然道:"七少爷病了是假,要询问些什么才是真吧?"
  我翻身起来,敛住声色,既不管杜倾雨的惊讶,也不顾培信的为难,径自道:"没错,若真有什么事瞒着,还望众位告诉我!"
  杜展臣眼中泛出一道冷恨,硬声道:"也不必瞒你!你那均赫王爷快死了而已!"
  有如当头一击,我身子登时虚了下去,诧了半晌,才缓缓去看培信。
  培信不敢和我对视,嗓子里吭哧许久,才支吾着:"七少爷--这……万不敢瞒你,只是知道你病着、怕你急……"
  "怎么回事?"我语气反常地平静。
  "是……是……你走了王爷一直不从销云阁里出来,也不让人进去。两天前夜里,不知怎么的就起了把火,本来已经把王爷救出来了,可王爷他……他明明已没多少活气,看见那个什么'妒鸾鸟'叫得渗人、直往那销云阁里闯,便又急了,摇摇晃晃就往里头奔……等我们再进去把王爷拉出来,他就……就抱着七少爷的紫晶竹……不省人事了……"培信说着垂下泪来,看我一眼,又继续道:"这两天已请了无数大夫,都看不出什么端倪,后来还是芫儿提醒才想起来:王爷脸上划了几道口子,想必是那'妒鸾鸟'--芫儿说,七少爷告诉过,那'妒鸾鸟'啄了人会中毒,我们也不敢声张,只知道紫晶竹是杜姑娘给七少爷的,所以……"
  所以--就来求倾雨阁解救,但均赫王爷是杜家的死仇;所以一个杜展臣、一个杜倾雨,都在救命的关口使起报复。
  我扭头去看杜倾雨:她咬着唇,恨,自然是恨的,恨得要死;可这法子终归不太光明正大吧?故而也并着羞气;再遇着我的目光,又是千头万绪、难辨由头的不愿面对。
  心口的疼、只一刻,过后便是麻木了;我静静躺下,再不露一点儿声息。
  --身后几个人都必是暗流汹涌吧?
  我等着,盼着,也纵着……
  终于杜展臣甩袖而去了,培信不知该追不该追地上前几步,可还是没出了我这屋子,痴了一刻,倒也平静下来。
  不多会儿,杜倾雨突然恨恨出了门,少时又折回来,把个奶色印花的小瓶子丢到我胸前,冷利地道:"拿去给你那均赫王爷!"而后旋风似的撒气去了。
  我拾起来,摸索两下,起身对上培信:"让人先看好了再给王爷服药--"
  培信小心地从我手上接过,略微沉着一下,恳切地问:"七少爷--不回去看看王爷?"
  我盯着他,颓弱下来:"不去了,你们小心伺候着,不用我说也该知道怎么应对;让大家都谨慎些,来历不明的人千万不许进了二门。"
  培信答应着,又问:"七少爷的病……"
  我猛然甩头,眼底透出威厉:"不但我这病,便是这解药如何得来的也都给我瞒好了,你们只管仔细伺候王爷便是!"
  培信一怵,马上恢复恭然:"七少爷放心,培信都听七少爷吩咐。"
  于是不再多话,培信带着人离开了。

  熬到夜深,已不知多少思绪、在我脑子里野马般飞过。
  叹一句:这就是我的命了。
  若没有这些人、这些事也许好些,但我不喜欢。
  有了这些人、这些事实在生生耗费死人,可我不喜欢却愿意。
  --这、还能怎么办呢!

  于是观望窗外,总算都入梦了。
  我起身披件宽大的衣裳、提着锦鞋,绕过外屋酣睡的杜宣,直奔后院。
  才穿过墨荆藤下,便见一道黑影挡在我的面前。
  "你也太大胆子了!"是杜倾雨压低了声音斥责着。
  "你让开,免得把你也连累了!"我瓮声说道。
  "怎么?连我也不信?"
  我退后一步,幽然看向杜倾雨:"不是不信--是怕你身不由己!"
  杜倾雨憋着气、一动不动,片刻,才微嗔:"这天底下,谁对你好谁最倒霉!"
  我刚要争执,却打住了,只道:"我就是这样,任谁说也是这样!"
  "那他呢?"杜倾雨不由得讽刺。
  锐气少挫,我倒没有多少不甘:"我就是这样,谁让我服气、由着谁,又有什么!"
  杜倾雨竟放缓了口气:"也好,皇上未必就服不住你--你沿着更房边上的小路走,过两棵老榆树,有道暗门,是不锁的;倾雨阁的下人们素来五更便起了--"厄然息声,杜倾雨驻足片刻,终于在夜色中隐去了。

  一路把这绝代姿容裹个严实,我在均赫王府偏门的下马石边藏身打量许久,终于壮着胆子、按下石牙子上的机关。
  心里忐忑着:芫儿!求你千万在销云阁中!求你身边千万没什么嫌杂人等!求你千万别当是错合!
  保佑我!
  --我不信天不信地,可是我的神,你若真是我的--保佑我!
  ……
  门开了,我欣喜若狂奔上去,发现来的却不是芫儿。
  "七少爷?"陈松挑灯观望半天,终于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我一愣:"怎么是你?"
  "销云阁的顶灯一直在晃,几天前我们清理那地方的时候就知道是个机关了,今天轮我守夜,所以就过来看看是谁,哪知道……"
  我了然,又向他身后看去,问:"还有别人跟着你么?"
  "还有四个护卫在里门,七少爷你这是……"陈松说着不由得冥思起来。
  "你把那几个人谴开,我要见王爷。"虽然知道有些强人所难,我还是笃自说道。
  陈松犹豫一下:"七少爷,王爷他--"
  "我都知道了,你不用顾忌。我有要紧事见王爷--他到底怎么样了?"
  陈松叹了口气:"总是心病还要心药医;身子纵好了,可要是还像前些日子那般,就是天皇老子、能救他几回呢!"
  想不到陈松能说出这话,我心里忍不住一揪:而今这般,是非对错早辨不出来,可我们还得活着,把这梦似的夙命继续下去;得失,是谁也管不住的,能求的不过各自好过些,不至于曲终而散时、为太多惨痛压折了圆满。
  于是默然相对片刻,我赫然说道:"陈松,你能说这话必然没有跟我、跟王爷见外,以后难免要劳烦你,我凭我的性命向你保证,我活一日,便为王爷挣一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陈松怔怔片刻:这乌朦朦的门扉下,竟闪过两颗星亮--倒是一望泯恩仇,灵犀自点通!

  压抑着、压抑着、压抑着--
  还是压不住。
  我太想太想太想……见你,以至于暗中勾画了太多假设,真见到你时竟不会反应。
  可心底的波澜早把这场相见淹没:
  我只看得见你、嗅得着你、尝得出你、听得到你、触碰不够你
  --尽管你此刻沉憨梦中。

  我的……
  我该和你说什么呢?
  说,其实我应该很久以前就爱上了你,所以才不停抗拒,想在这抗拒中找到你心里真实的位置;
  说,其实你为我做的一切,不知不觉中我是喜欢的,只不过一直不愿承认、所以才会表现得残忍;
  说,其实我也快让这孽情销透了心魂,可我不堪的经历、我尴尬的背景、我孤独而懦弱的天性使我没胆量争取;
  还是说,我跟本不在乎世俗、不在乎权贵、不在乎别人眼中认为重要的东西,只想你陪着我,直到天地的尽头?
  睁开眼,
  我的,
  告诉我该说些什么,
  好吗?

  于是捧着你伤痕错落的脸,我深深吻下去--
  睁开眼,
  好吗?
  于是在你消瘦了的身上细细摸索,把熟悉的触感传给你--
  睁开眼,
  我的。
  于是握住你的手、宽厚而有力的手,带领它在我身上回味--
  睁开眼!
  于是倒在你经常为我暴躁的胸膛,眼泪不停想叫醒你--
  睁开眼、求、你!

  "七少爷……"麝兰远远地杵了半晌,终于迟疑地开了口:"那药不会有什么不对……"
  "不会!"我定然打断她,隔了片刻,才和缓道:"倾雨要害他,不给解药就行了,何必枉作小人。"
  麝兰沉默半晌,又道:"外场上的事,顾峥虽不和我多说,但这两天,看他的样子,似是--七少爷要涉险?"
  我不答,也不知道如何答。
  险吗?都是我没经历过的,只闻一字为"险",却不知要怎么评解。
  "七少爷,你听我一句--就回来吧!王爷、他是真的离不了你……
  你不在的几天,他都快把自己作尽死了;要不是真的心灰意冷,他怎么舍得烧那销云阁?便如此,也记着你颇爱紫晶竹,虚弱的那样,也拼进火里去……"麝兰说着,已经哭得辨不出语意声色。
  我心里一阵滞痛,迷了魂似的就要缴械投降--
  回来!
  回来!
  回来回来回来……

  陪你。

  可是--

  不、行。

  你为爱我已变得残缺、溃弱,长此往复,我不知、还能不能与你厮守。
  此生,你耗费太甚、我也未必富余周全,十面埋伏、四面楚歌;而下,是拼活、是挣命,妄性沉迷,徒落个爱别离、求不得。

  况,你真爱我么?
  --别怪我狭隘。
  为娘,你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了第一乱臣贼子;
  为我,你死生都闯过,只是,强橹之末,你能否再誓爱、争回天下?

  我要你爱我、我要你只有我,也要你因此更强胜无敌、高居尊上。
  哪一日,纵--
  你背着罪名、我背着骂名,一并天长地久下去,也必得坦荡无羁。
  偏畸如你我,卸下唬人冠冕,哪一处真能容不伦的燕侣?
  所以,必不是这世道胜了你我,必然是你我操控了八荒六合;
  才任性驰骋,圆了死生相许,盟定千秋。

  我错过--
  我混沌、我可恶、我极端、我稚弱、我不通世理……
  然,这一会,信我。

  再抱紧你,贴着心;
  你或不知道,但心必然知道。
  我时候不多,要说的却太多;
  但有一句,你死也要记着--
  这天底下,你输了什么都行,独输了我,我一定是、永不放过你!


  "……我时候不多,要说的却太多--总之,会有一辈子,把我攒着的话都跟你说……"
  听着千云戈均匀的心跳,话语中静无涟漪。
  "……但有一句,你死也要记着……" 指腹蜿蜒在棱角突兀的脸庞、声音渐变得强硬:"这天底下,你输了什么都行,独输了我,我一定是、永不放过你!"
  不等说完,我已更埋进他的胸膛,恨不能把那片温热全卷进五脏六腑……
  ……执着到不能再执着了,才惺忪着起来。
  我不敛醉眼,吩咐道:"麝兰姐姐,你拿王爷的私印给我用用。"
  麝兰不明就里地怔着,片刻,默然去了。

  一直看我翻出信纸、盖上私印,又将一切收藏回去,麝兰再没有多话。
  我把印台还给她,巍然对上那沉冥的眸子,无言片刻,终于道:"麝兰,若真论起来,我对不住你--可你是明白人,好、歹咱们都强求不得。所以我也只有盼着老天别再负你,若是日后,你落在两难中,大可不必委屈自己--"
  麝兰脸上越发肃穆。
  我一眯眼,决然道:"这不光是成全你,也实在不想白搭了无畏付出!"
  麝兰咬着唇,大约仍不得要领,但还是笃定地点点头。
  于是,回眸再搜掠一遍横陈榻上的宝,我挽住千万心澜,绷直身子、大步离开。

  亦真亦幻,竟、几乎听见麝兰模糊难辨的惊喜:
  王爷你醒了……

  我微震,脚下一虚、却着落得更加踏实--终于,扬着脸,饱握着双手、桀衅而去。

  等陈松偷偷开了偏门、四处张望一回、侧身示意,我突然顿住脚步。
  "陈松!"我低声唤他。
  "快走吧,七少爷,待会天怕要亮了!"陈松催促着。
  我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陈松,你听我说--"
  陈松定住,静待我发话。
  "你能不能抽出些日子,帮我办件事?"
  陈松沉默片刻,问:"要多久?"
  "从长都到广陵往返大概要多少时候?"我放开陈松。
  "马快的话,有个七八日便可,若是……"
  "好,你明日来城外瑶觞亭取马匹,这封信……"我说着翻出折好的信封递给陈松:"务必送到广陵休家祖宅,给一个叫--厄澜的人!"
  陈松缓缓接过,目光却始终不放开我。
  我不由得别过身:"实话说,我也没见过那个人。我不管你怎么周转,这事关系重大--"猛然对上陈松的脸,我宽声道:"我要你非办成不可。"
  陈松一个抱拳,笃誓般应着:"七少爷放心吧!"
  点点头,我再不延迟片刻;跨出门槛,如个无常、漠然奔赴使命。

  两天后,皇上便召见了我。

  这回见驾却是在千氏王宫、天子的寝院。
  迎头对上那和蔼如先的龙颜,我挺直身子一笑,马上大大行了个正礼,卑躬屈膝道:"砻琛参见皇上、愿皇上万福!"
  "起来吧!"皇上说着,极亲切地过来扶我,并顺势拉住我的腕子不放:"我这番苦心,可是把你换回来了。"
  "砻琛惭愧!"我不由得换上自悔。
  "你我兄弟,何必如此--砻、琛……一时间还真是习惯不来!"
  "是砻琛罪过,请皇上责罚砻琛!"我说着又要下跪。
  皇上大手一撑,硬是把我止住:"诶!"
  "皇上不怪我?"我闪烁着眼眸,沁出些泪湿:"皇上好意待我,砻琛谢过皇上--只是砻琛怪自己太痴,当初没有悟透,今日竟是万箭穿心般、惨不愿为人!"
  "哦,砻琛--所谓'痴',倒是何意?"皇上放开我,玩味着。
  我攒紧了脸,凄然片刻,强止住泪水,喃喃道:"砻琛……放不下三王叔!"
  皇上的眼,渐眯成两道细锋,钉住我不放开丝毫。
  杵在一旁的韦段戎早失了镇定,额角跟着渗出汗来。
  "是吗?"半晌,皇上终于沉哦出一句。
  "砻琛罪该万死,请皇上责罚!"我说着双膝木然着地,再不抬起头来,只凭泪水砸落大理石的地面。
  "那朕--送你回均赫王府如何?"
  "砻琛只求皇上责罚,没脸回去!"
  "你当真这么想?"
  "我骗得了皇上吗?"
  皇上冷笑一声:"那好,你要朕怎么罚你!"
  "愿是极刑,怎么罚凭皇上定度!"
  皇上凝视片刻,走到龙案边坐下,径自执起张折子,悠然道:"那朕,就罚你--把'地宝'给朕讨回来!"
  "皇上!"我哀鸣一声、昂起头。
  "怎么,这不算是极刑吗?"皇上揶揄道。
  我忍住哽咽,倒抽口气:"皇上执意如此?"
  "难道有什么不妥?"
  "没有,只是砻琛怕--"
  "怕什么?"皇上问得轻佻,却不看我。
  "砻琛怕情难自禁!"我字字咬定。
  "情之一字,最是伤人--你肯定你会情难自禁了?"
  不敢迎对皇上的深机,我踌躇片刻,低声道:"砻琛--不知。"
  皇上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跟着说道:"那好,你就去试试,朕不为难你便是。"
  "那……"我向前稍挪、稠声问:"倘若--成了如何、不成又如何?"
  皇上一敛形色,起身、再三打量着我,不露痕迹地说:"不成么,你就让朕囚你一辈子;若成了,你想要什么?"
  我屏住呼吸,而后双手抱握在头顶:"求皇上让我得进得退,有所容身!"
  "好!"
  我闻言,如有灵犀,深深一拜、极尽威仪:"谢皇上龙恩!"

  漂亮的人物我见过不少,可如眼前人这般的,却是鲜有。
  只见一身贴烫的素白鹅脂绫走马袍,青靴点翠,玉带摇辉,一头绝好的乌发齐整地束在耳后,被个"离霜红"的盘丝蛟琵琶冠固成饱满的半圆,余的部分极随意地垂着。
  再看那容貌,也是赛比神仙,真是:皎玉生肤,珍葩袭艳,眉黛如锋,目璨犹星,鼻廓雕致,唇嵌宝樱,忍凝眉、蕊宫失色,纵弯眸、碧宇迭惊。
  我与那人四目相对,都忍不住失了神,直到韦段戎插言进来。
  "主子?"韦段戎在我身旁轻声唤着。
  我一诧,先那人一步回过神来。
  "韦大人,这位想必就是皇上失散许久的兄弟、砻琛王爷了吧?"那人换张笑脸,柔声细语问道。
  "正是。"不等我开口,韦段戎径自答道。
  "王爷果然人品过人,掬魂失礼了,王爷见谅!"他说着深跪下去行了个礼。
  我上前一步,忙扶他起来:"不必多礼--掬魂?敢问阁下是……"
  掬魂一展星眸:"掬魂疏忽--我是皇上的侍读,原姓乔,名四淳,只是皇上嫌叫得碍口,就赐了个'掬魂公子'的浑号,王爷叫我掬魂便可。"
  "掬魂……"我默念着,心中忍不住泛出丝异样。
  掬魂又是一笑:"王爷想起什么了?"
  我敛住声色,温言道:"没什么,这名字--皇上果然文韬高妙,阅人不俗;掬魂公子侍于君侧,想必辛苦了,砻琛敬谢万分!"
  掬魂反手扣在我腕上,略一挺身,道:"王爷何必客气,掬魂此番,真是恨不能早几年认识王爷--掬魂这名字,若说起来,还要拜王爷余荫……"
  我不等他说完,慌忙抽回手臂,恭然道:"掬魂公子哪里话,我与公子也是相见恨晚,今日在宫中耽误太久,实在身有不便;公子不嫌,咱们改日约个时候,好好聚聚,砻琛此番先告辞了!"
  掬魂俏生生望了我片刻,终于道:"那好,掬魂恭送王爷!"
  我再掠一眼他背后的幽陌寒塘,缓缓退后,转身、携着一脸肃杀的韦段戎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我只低头默想;韦段戎坐在身边也是不言不语。
  快到倾雨阁后门的时候,突然抬头,竟对上韦段戎忧思的脸。
  "段戎?"
  "销魂……"他沉声想说什么。
  我纵容地一笑:"刚才还叫我主子,这会儿怎么又是--老也改不过来。"
  "你想我叫你主子、王爷?"韦段戎迷惑着问。
  我别过头,褪去形色,沉默片刻,道:"随便你吧,只是场面上注意些就行了--另外,那个掬魂公子……"
  "这个人你小心为妙。"韦段戎气语坚定地说。
  我晃他一眼,再不多话。

  傍晚的时候,顾峥来了。
  杜倾雨因为救了千云戈的事,心里气不过,这些天一直不理睬我。倒是韦段戎,不知是受了皇命,还是念及交情,常要过来看看。
  此刻,我与顾峥、韦段戎三人围成一桌,把酒问盏。
  我笑着问顾峥与麝兰的婚事,顾峥也不为难,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
  "这么说,初八就是正日子了?"我放下酒杯,淡然看着顾峥。
  "嗯,虽然也没个几天,可王爷身边总离不了人。要不是这样,今天她也要来了。"顾峥呷口'白虎醉'说道。
  "那你可要替我跟麝兰姐姐道喜,我怕是不能当面恭贺她了。"
  顾峥笑起来,摇摇头:"你呀。"他看一眼一直默不作声的韦段戎,挑挑眉,回头问:"今天去见皇上了?"
  我一怵,略有些黯然:"嗯,早晚也要去。"
  "那我就放心了。"
  我的目光在顾、韦二人身上流转,突而变得凝重:"顾峥,那日你说'以后是我的爹娘兄弟';段戎,你也说'此生决不辜负我',我固然偏畸,但都没有当你们是外人,我问一句:日后我有求之处,你们会帮我么?"
  他俩愣了一刻,都盯住我不放。
  "五儿,我帮你,什么时候也是帮你的,但你得答应我件事!"顾峥说着握住我的手。
  我不躲闪,泰然等候。
  "你得好好活下去。"顾峥一字一句道。
  我扬起唇角,微微一笑:"这自然,今后,谁要我不好过我也断不依他的!"
  顾峥了然地松开手。
  我又去追寻韦段戎的答案;韦段戎却攒着脸,不肯说话。
  尴尬一刻,突然有人推门进来,我不由得循声望去。
  "你们可真是,在我这里喝酒,连声招呼都不打!"杜倾雨娇嗔着,就往里走;身后还跟着个丫头,手里端些酒菜。
  "要不请我也行,反正倾雨阁是给老爷少爷们玩乐的地方,付了银钱,我就下去。"杜倾雨立在桌旁,目光松松散散扫在我们几个身上。
  "快别这么说了,坐下喝酒是正事!"顾峥说着便向杜倾雨身后的小丫头示意,那丫头伶俐地放下酒菜。
  杜倾雨忍不住骂那丫头:"我可没说话呢,你倒勤快!"
  "行了,你何苦为难个丫头!"顾峥说着又一挑头,那丫头红着脸退下了。
  杜倾雨不客气地坐下:"好,既然说喝酒,今天就不醉不归!"她看似跟顾峥说话,眼睛却不住往我身上瞟。
  我暗自好笑,只管低头喝酒,却不表态。
  杜倾雨斟了酒,举杯就要起兴。
  我霎时转头对上韦段戎,执意问:"段戎,我刚才的话,你怎么说?"
  韦段戎腾然起身,蹙着眉,略有些缓息不定,屋子里的气氛紧跟着凝固住。
  我也起身,不依不饶盯住韦段戎,而后笑了:"这么难答吗?你劝我的时候何等巧舌如簧?是汉子,一句话,说完了也别耽误倾雨好酒兴。"
  杜倾雨举着的酒杯停在一半,持重看着,刚要说什么,却被韦段戎赌气的话绊住了。
  "我是说过不辜负你,可我也不会辜负皇上,你今后要做什么随你,但我劝你别任性妄为--"他说着终于回头看我,眼中满是忧愁:"……直把自己也赔了进去!"
  "好!为你这话,我敬你一杯!"我说完一仰头吞下杯酒,可被那辛辣所恼,眼中竟泛出酸湿。
  韦段戎紧紧抓住酒杯,也是一样、酒入喉肠,而后一抱拳:"各位,我先行一步!"
  看着韦段戎离去,杜倾雨气结半晌,却不理我,反向波澜不惊的顾峥使气:"你--这么个冷血无情的人,对他好有什么用--以后,我看非让他活活逼死!"
  "你气什么,"顾峥依旧平静:"谁不是在逼谁呢?何况--他不这样,也不是我的五儿了!"顾峥说着竟悠然一笑。
  杜倾雨冷哼一声,狠狠丢下酒杯,甩门而去了。

  我笃自垂头不语。
  顾峥的手慢慢抚上我的脸庞:"你可才答应我……"
  "顾峥!"我微微仰头,循着他手掌的温热:"我……"
  "别说--我还能给你什么、还能给你什么……"顾峥似醉了般喃喃问着。
  "快死了似的……"两行泪滑落脸颊,顾峥慢慢放开我,闭上眼:"就这么,能待你一日是一日吧!"
  我再也控制不住,探身抱住顾峥:"你不怪我?顾峥,你说实话,别怕我难受,你说--你真的不怪我?"
  "傻子,谁舍得怪你!"顾峥的手指在我发间穿梭,又道:"别担心,尽管做你想做的,没人怪你--要怪,只怪他们自己不舍、怪老天让他们遇着你。"
  "可我总是--总是对不起别人,我总是要伤人的心……"我不甘地追问着。
  顾峥搬起我的肩膀,凝眸看着我:"五儿呵,你才真是个孩子--谁说伤心就不是天底下最美的东西?"
  "顾峥……"
  "他们若再不为你惊动丝毫,那才是你真的对不起人了!"
  我不懂,不懂顾峥的话;可直觉中,那些茫然无措,像春藤上的约定,已在此后花开的季节做好昭示……

  休维寒派人来请我的时候,我正在休府附近的银汉宫。
  两天前我就派人支会过修维寒,要找我,就到银汉宫。
  估计以休维寒的心思,事情已被他猜个八九不离十,可即便如此,他也早失了时机阻止一切。
  蒋银翡--银汉宫的老板,最讨厌的就是自己的名字,说是听着一股子铜臭,所以执意让我叫他'弄缕',我好笑,可还是恭然从命。
  要说,他也是个水晶玻璃似的人,只是爱得紧这些女子们的玩意儿。我搞不懂他的纤细和妖娆,却被他的放肆吸引住了。
  说来好笑,我们的相识,是被他骂来的,一如现在,他叉着腰,全不顾休府干事的恼怒和尴尬,硬是一张利嘴把人堵在门外。
  我呷着茶,戏看够了,便笑着过去,拉住他道:"行了,这些人不是来难为我的,我去去就回。"
  他瞪着眼睛愣了一刻,忽地撇开我:"你不早说!腚上长了万年胶了、才摸爬起来,倒害我跟群登徒子们浪费口舌!"
  我忍住笑,再看那休府干事,脸上早是红白不定,火气呼之欲出。
  "是是,有劳弄缕兄,我才从那万年胶中解脱了--你自去把我那汗巾子给我鼓捣好了,不然我明天带人砸你个暗无天日!"我巧笑--而后变得狠恶,这等人,就得这么糙着对待。
  蒋银翡闻言倒笑了,把我推出去,道:"行了,你去吧,赶明儿我就告诉你那纨珠雀丝的袍子怎么打理!"而后没事人似的甩袖子进去了。
  我哼了一声,甩一句"狗屎"给他,便跟着不知所措的休府干事奔往休府。

  还是有些意外--我娘跟我半点不像。
  我一下子诧住,本以为千云戈当初看重我,是因为我娘的影子,可现在看来却很是不解。
  娘的确很美,已近四旬的年纪看不出半点衰老之态,身骨也较寻常年轻女子风流许多,只是不经意间总流露出一丝病态和哀怆,虽略挫了些丰姿,但也衬出一种极至的凄绝怜惋,更让血气男儿忍不住呵护,也就无怪千云潇、千云戈、还有而今的休维寒为她执着了。
  休维寒在一旁冷着脸,看也不想看我一眼;倒是我娘,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目光在我身上胶着、又逃开,最后终于被两潭水雾掩去深浅。
  我心里发滞,情不自禁就想跑开;越发用力地咬着唇,渐觉出血腥来。
  无言。
  竟是如此。
  我把拳攥紧--快撑不住,但默默喊着:千云戈千云戈千云戈……
  帮我!
  于是:"娘……"我身子一倾,重跪下去。
  娘一震,赶忙上来要抚我,可手伸到一半却怔住,再搭上我的双臂时,唯有勉强扯出些笑意,点着头道:"好,好,起来!"
  我逆着她,在地上不动。
  娘略有些急:"快起来吧!"
  "孩儿不孝。"我只吭咽说道。
  娘松开我,退后一步,若有所思。
  片刻,她望一眼休维寒,忍不住说:"琛儿,休大人于我有恩……"
  "孩儿不孝。"又是一句。
  娘哀然望着休维寒,泪水盈眶。
  休维寒气虚地合上眼,片刻冷决地起身,恨恨道:"你不用逼厄澜,这事关系她性命,我不会如你所愿的!"
  我抬头对上休维寒狂怒的脸,镇定地说:"休大人,你当真能救的了我娘吗?若是可以,为何二十年了都求不来解药?"
  "琛儿,别再……"
  "你住口!"休维寒大吼一声要逼退我。
  此刻,我倒不怕了--休维寒,这是你的低限吗?如此,我倒放心了。
  淡淡一笑,我依旧道:"休大人息怒,我并无他意,只不过--要尽些孝道罢了。"
  休维寒眯起眼睛打量我,片刻,硬声道:"说!"
  "想必我娘的毒也快到三玄了吧?"
  休维寒脸上又掠过丝冷利。
  我不在意有没有回答,径自道:"再没有解药,后果如何,休大人比我清楚。二十日之内,我把解药给你。"
  "条件呢?"休维寒愣了一刻,便不再看我。
  "我要你辞官退隐!"
  休维寒后退一步,打量着我,目光逡巡再三,终于咬牙道:"果然是后生可畏!"
  "那咱们就说定了?"
  休维寒略一犹豫,转而对上母亲愧色的脸,终是一叹:"一言为定!"
  我起身,不再多说什么,走出几步要离去。
  "琛儿!"娘突然叫住我。
  "娘亲还有什么事?"我停住,却不回头。
  "你……"娘略有赧涩:"你信中所言都是……都……"
  "都是真的,娘不成全也行,那就斗的过我再说。"
  又是无言。
  "那--没什么事,我先告退了!"
  拖着如山的双腿,我逃出休府。

  我掐算着时日,整整十天--休维寒就从左辅官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位上退下来,纵满朝文武与"慈怀"圣主如何挽留都不能回转,还真是够不简单。
  休维寒这个破绽卖的乖巧又无辜,既让人惋惜,又实在推脱不过,既不是什么牵扯官品道德的忤逆之事,却也足够严重到自愧而退,恐怕这样的空子,一般人要寻也难。
  说的动人些,是左辅官大人行事过于慎密,耽误了朝廷与汀宁州势力最盛的冉家交好的机会;说的刻薄些,也不过休维寒太过老道、滑头,贪心不足反失了算计。
  总而言之一句话,休维寒风光下野了。
  事实上,皇上的势力早深入朝野。
  千云戈这些日子虽有些疏离朝政,但明面上看起来,国政大权仍在均赫王爷手中,休维寒曾是他的左膀右臂,这一走,千云戈元气有损,自然也要花些精力好番操持。
  这些都不在我关注中,唯独让我挂心的是七天之后的谷神大典。
  到时候,十六州司勤官都会参加。祭礼上千云戈必要请出滂忝、开封印、入坤圆斗、拭蛊执令疏,这个时候也是我帮皇上得偿所愿的最佳时机,办法我已经想出来,却要人配合,可这个人……
  唉,千云戈,只看你我的命了……

  "起来!"蒋银翡使劲把我从榻上拉起,一双让女子惭愧的素手心疼地在那垫子上摸索:"娘的,我绣了三年的'百鸟朝凤'你敢这么糟蹋!你小子找死!"他吼着,脸上的狰狞一点不配那秀气的五官。
  我咬一口梅子,把个镶丝琅珏碗挪给他,道:"吵什么,这可是专门给宫里献的'珞珊梅',你尝尝!"
  蒋银翡一巴掌打在我手上,更加不善:"你瞧瞧!这红一块、紫一块的,还要得了?"他一指戳在我额上,又道:"我怎么认识你这么个祸害,快让老道把你收了去才好!"
  "只怕老道还嫌我牙碜,不肯要我呢--若说,也得是你这么个玉人似的,老道才喜欢!"我说着轻佻的话,在蒋银翡脸上就是一掐。
  蒋银翡腾然红了脸,翻身狭制住我就是一阵乱拍:"你说什么么?说什么……跟爷爷我也卖乖!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怪道人家说均赫王爷家里的七少爷成了精!我看你真是道行不浅!"
  我本来笑着求饶,可听他说到"均赫王爷家里的七少爷",心里便忍不住狠狠一颤,愣了片刻,再去看,蒋银翡早自知失言,僵住手脚、不敢动作。
  "看什么出了神?我真是道行不浅,把你也魔住了吗?"我浅笑着调侃,却忍不住心酸。
  "五儿……"
  五儿--不知为什么,他和顾峥一样爱叫我五儿。
  "我……"
  头回看他窘涩的样子,还真是有些可爱,我于是笑得更坏,把沾着梅汁的手在他脸上磨着:"呵呵,还真是秀色可餐,不是你这脾气,说不定我忍不住就要了你呢!"
  "你又胡说八道什么!"蒋银翡一恼,推开我跑出几步远。
  我略一起身,看看他,也不再多话,直躺着望天,心思却不知飘向了何处。
  过了一会儿,蒋银翡终于走过来,挨着我坐下,默然看了片刻,道:"你这些天心里不舒服,我知道。"
  "是吗?"我漫不经心地问。
  "五儿--"蒋银翡欲言又止,终于叹了口气:"这世道是怎么了,好好的不许人活命!我也不知、你惹上的是些什么人,可你不过孤孤零零的一个人,为什么还不求自保呢?"
  我扭头看他--为什么不求自保?我当真是自身难保了吗?
  我不知道。
  这条路走下去,我害怕,日日害怕、夜夜害怕,我看不见你、听不到你、触摸不了你。
  顾峥说我是孩子;
  段戎说我被惯坏了;
  倾雨嫌我冷血无情;
  可是你呢?
  你呢你呢你呢……
  你现在在哪儿?在干什么?和什么人一起?
  你知道我的心吗?知道我将要做的事吗?知道我的恐慌、我的忧虑、我的无助、我日日夜夜、醒着梦着对你的思念吗?
  我怕这番险战未成正果,我们却变了;
  怕我拼了命也挽不回你;
  更怕有朝一日,你不爱这样一个我--怕到害怕想下去……
  可这日子,你不在我身边的日子,却日日三秋,蚀骨蚕心呵!


  突然院子中一阵风响,蒋银翡一惊,眼珠儿打个转,俯下身子、竟向我压来了。
  "弄缕!"我微骇,拽住他。
  蒋银翡毫无预警地吻住我,在我耳边厮磨着,发出阵阵呻吟。
  "弄缕……你……松手!"我想推开他,却被扣得死死的。
  "五儿!五儿!我想你好久了,我不要怎么着,让我亲亲你就行!"蒋银翡忘情地大声叫着。
  我觉得不对,才要挣扎,可心里一诧,对上蒋银翡暗示的目光,才了然地配合起来:"弄缕,小声些,这里大白天人来人往……啊!"娘的,这家伙还真咬!
  "好,那我抱你进去!"蒋银翡说着起了身,一把揽住我的腰,抱我向里屋走去。
  入室,上床,落下帷帐,我俩早累得气喘吁吁。
  "你他娘的,还真咬!"我小声埋怨着。
  "唧唧歪歪什么,脱衣裳!"
  我瞪他一眼,可还是顺从地宽衣解带,并不时媚声道:"轻点儿……啊……弄缕……弄缕……"
  蒋银翡忍住笑和我一起:"五儿……宝贝儿……你真美极了……"
  而后衣衫落地。
  "有个人,想见你;可这些天银汉宫周围都是埋伏……"蒋银翡压低声音道。
  "谁?"我战战兢兢问。
  蒋银翡:"五儿……嗯……抱紧了--彭舆昊。"
  我蓦然:"啊……不行……弄缕……轻点儿--恐怕,还有个人吧?"
  蒋银翡狡黠一笑:"那就不是我的事了。"
  我沉默。
  "五儿……抬腰……对……对……"
  "好!"我定然道。

  我昏昏欲睡--娘的,从银汉宫回来已经心力憔悴,偏这个时候又要见驾。
  打个哈欠,发现轿子已经到了皇上寝院门口。
  韦段戎上去跟宫人言语几句,院门开了。
  迎着我的竟是上回遇着的"掬魂"。
  "王爷辛苦!"掬魂行个礼道。
  我努力提起些精神:"掬魂公子言重了。"
  "皇上在里头等着王爷呢。"
  我一弓腰,寥表谢意,才要抬脚进去,突然停住,回头对掬魂笑道:"掬魂公子以后不必这么客气,我这王爷还当的名不正言不顺呢--公子愿意,叫我砻琛即可。"
  "掬魂不敢!"他恭然说着,脸上却没有丝毫输人的气势。
  我不多言,扭头去了。

  皇上竟然是在书房弄画。
  我行过礼、站在一旁看了许久,也不见他稍微分神过来,于是忍不住有些气恼。
  似乎察觉到我的情绪,又过了一会儿,皇上终于抬头看我一眼,问:"销魂可会作画?"
  "皇上--"我才要说什么,觉着不对,暗自一想,逐渐明白过来:"皇上怎么忘了,现在哪还有什么'销魂',只有个砻琛罢了。"
  "哦?是吗--倒是朕忘了。不过觉着'销魂'这名字很适合你。"
  我小心翼翼打量皇上半晌,道:"这么晚,皇上召我进宫,可是有什么事情?"
  皇上这才停了勾画,凝神看我,又把笔丢进墨盂中,缓步过来:"你那边的事都打点好了?"
  "差不多了,只不过到时候,一些琐碎事情确定了便可。"我正色道。
  不知不觉,皇上已到我近前,他垂下头,几乎贴上我的身子:"那就好!"
  感觉一股压人的气势袭来,我不禁绷起颈背,向后退去。
  皇上突然抚上我的脖子,微凉的手指细细滑过,惹起一阵寒战。
  "皇上!"我有些失声地躲着。
  皇上的手在一处加重几分力道,眼神也变得迷惘,喃喃地:"你当真愿意帮朕夺回'地宝'?"
  "皇上!"我一下甩开他,心里早嘭嘭乱跳,于是气躁地说:"这不是皇上想的吗?"
  皇上一震,记起什么似的笑了,转身过去,又道:"可不是--亏了你提醒朕。"
  我心里盘算着,实在看不出皇上的心机,干脆不想纠缠下去:"若没别的什么事,那我就不打扰皇上了。"
  "别急,"皇上侧脸看我:"你我兄弟,还没有对饮过吧?"
  我不语。
  只听皇上大声吩咐:"掬魂!"
  "奴下在!"掬魂竟极快地推门进来。
  我心里一惊,暗想:他不会一直在门外吧?
  "备些酒菜到碧销宫,我与销魂要好好叙叙!"
  "不用了!"我断然驳回皇上的话,口气之急、之重把三个人都怵了一番。
  自知失态,我勉力收住慌乱,又道:"今天实在太晚了,皇上束砻琛身子孱弱,不胜酒力,让砻琛回去休息吧!"
  "不。"皇上面无表情,一个字,竟万分使坏。
  我再压不住恼怒,抬头,眉一挑,冷利道:"我要回去,皇上束我失礼了!"说完我扭头便走。
  皇上也不拦我,只是蔚然看着。
  走到门口,掬魂抢先一步挡在前头。
  我挑他一眼,脸上已是肃杀:"让开。"
  掬魂站着不动。
  "让开!"我又道,"一个小小侍读也敢拦我?"
  掬魂悠悠一笑:"砻琛不也说,你这王爷当的名不正、言不顺,你若不是王爷,那比较起来……"
  "掬魂!"皇上纵容地喝住他。
  我回头,对上那张深机无数的脸,不由得笑了:"皇上这是干什么呢?不当我是亲兄弟也罢了;可大半夜的把我拦住不放,难道是要行些不轨的事?"
  冷笑一声,皇上倒不恼:"朕就喜欢看你这副刻薄样子--只怕这才是真正的销魂吧?怪不得把个三王叔迷成那样,个中滋味不知要怎么品才够!"
  听他轻薄的言辞,我只觉一股寒气袭上来,但依旧故作镇定:"皇上要奚落我,也该选个好时候,那'地宝'一时半刻还不是皇上囊中物吧?"
  "哈,朕真有些后悔呢--销魂,你说朕现在反悔来不来的急?'地宝'朕志在必得,但大可不必假于你手!"皇上说着,步步向我逼近。
  我瞪向他,目光越来越犀利,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般,却是无言以对。
  "怎么,恨我?那你,先可劲儿恨吧;总之,朕已经打算囚你一辈子,以后还有更多乐子,得你和朕一同享用呢!"他欺上身来,唇齿在我鼻尖轻碰,呼吸喷吐其上,惹得我阵阵发恶。
  我仍是不语,只见他一手又抚上我的脖子--在刚才重挫过的地方,于是顶持不住、向后仰去。
  "这么美的脖子,真不该留下这些污秽的痕迹!"皇上越发生恨,使劲一掐,我险些叫出声来。
  于是咬住唇,心里一阵预感不好--蒋银翡!
  那印子是蒋银翡留下的,皇上想干什么呢?不会对蒋银翡不利吧?
  "叫出来!朕听说你叫的好听极了!"
  我定住心神,敛气、拼尽体力推开他,几步夺门而出。
  "抓住他!"皇上一个踉跄,不等站稳,已大声喝道。
  掬魂飞身上前,一扬腿,中了我左肩,我虚晃着、倒在地上;掬魂又提我起来,手一甩,硬把我丢在皇上脚下。
  "果然不老实!本来想让你在皇宫中好好享用,现在看来,不把你锁起来也难让你驯服!"皇上说着、打横抱我起来,向内室走去。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你放手……"
  我越挣扎,皇上力道越重,不觉地,已经过几道门,看守的宫人全然无视皇上的举动,一个个奴颜婢膝、只知听命。我吓得心快跳出来,死死推执着,却更加虚弱无力。

  丢我在銮榻上,皇上不知从哪翻出条手臂粗细的铁链子,晃悠着走向我,脸上笑得可恨。
  "卮镏铁,你听说过吗?据说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固不可摧的了。"皇上到了近前,猛然扯过我的腰肢。
  我疼的轻叫一声,努力向后退去。
  "疼了?"如是问着,却没有停下半点动作。
  终于知道了抗拒也是无用,我干脆麻木、随他。

  像个宠物一般被锁在銮榻上,我静的出奇。
  皇上一把搬过我的脸,看了片刻,警告道:"你别给我玩什么花样,我早晚叫你乖乖听话!"
  我扯出一抹诡异的笑--你、他、娘、的,真是畜生!
  皇上眼中的寒意伴着疑惑层层袭来,我巍然对着,像个木头人似的。

  "三王叔以前是不是也这么对你?呵呵,而今你倒会说'放不下他'!别急,咱们的日子比你跟他要长多了!"
  ……
  "你跟了三王叔多久他才动你?还是说--他用了什么法子让你就范?"
  ……
  "你不言不语没关系--我想些办法,你看如何?"
  ……
  皇上孜孜不倦说着,却越来越维持不住镇定。
  "哗"的一声,蒋银翡送我的落雨飘春衫就被扯开,我微颤了一下,尽量不让自己被惊动。
  皇上压上我,扯开发冠,零乱的气息不遗余力拍打在我脸上。
  衣衫尽数褪去,他手忙脚乱在我身上摸索着。
  我合上眼,彻底放弃。
  忽然,我扭头对上他急欲的脸,安静地哀求:"皇上,把解药给我行吗?"
  皇上停下动作,愣了一刻,气闷地说:"放心,朕舍不得你死!"
  "皇上,把解药给'我'。"
  他终于略有所悟。
  "我可以帮你夺回'地宝',也可以心甘情愿被你囚着,你说的没错,我跟了他不过四年,不长不短,养只猫狗想必也会有些情意,何况是个大活人;而今我能说'放不下他',保不准哪日我也放不下皇上,还只盼--皇上待我千万比三王叔多体贴些,即便哪天腻了也给我个善终!"
  "你说什么!我怎么会……"皇上忍不住狠狠抓住我的肩膀,可话到一半却停住了。
  "你怎么会?会什么?会体贴我、还是会腻?"我不无讥讽地问。
  皇上松开手,不知想到什么,竟翻身起来,看我一眼,又见褪下的衣衫已破碎的不成样子,于是默然脱下外衣,披在我身上。
  我们都不说话。
  好半天,他才起了身,背对着我道:"解药我给你,但'地宝'的事你就不用多管了,朕自有对策。"说完,他信步离去。
  "皇上!"我挣向前唤他,"你要从三王叔手上夺回'地宝',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
  皇上一顿,略有些鄙薄:"你以为你是谁?古来王权之争都是鲜血和阴谋历练出来的,你经过么、见过么?弑过亲、还是犯过天谴?真是不知好歹!"
  疾步离去、如阵风似的,也卷走了我仅存希望。

  失望自希望而来,希望也必自失望而来。
  我自然不会难为自己,做什么徒劳无益的蠢事。
  --有时候觉得自己清醒的过头、反没什么人情味儿,可怎么好呢?
  对敌人,最好的法子就是别让他如愿以偿,气虽气、不甘虽不甘、苦楚虽苦楚,可我偏是个越受压制越要出头的怪物。
  所以此刻,任那个阴阳怪气的掬魂如何挑拨,我也不会随了尊驾心愿。
  没错:我遭人纵陷,算计尽失;我受制人手,朝夕不保--然、那又如何。
  绝食?我舀了勺紫米薇荷粥,极尽娇俏地送进口中,巧笑、心里却骂:去你大爷的!
  "真是皇上让公子来看我的?"我不住吞咽着问。
  "怎么?没皇上口御难道掬魂敢擅闯?"他倒答的机智。
  我不看他,自顾自地说:"怪事,皇上要饿死我,干什么还让掬魂公子来送吃的,况且这般妙品--不是我说,均赫王爷那么疼我,竟都没有赐宴如此极美过。"
  掬魂略一失色,忍不住有些气急:"谁说皇上要饿死王爷了?王爷纵忘不了均赫王爷,也不该这样轻薄皇上的心意!"
  我咯咯笑起来:"你这左一个王爷、右一个王爷,说的人头都昏了!我不过好奇问问,说错了,跟公子赔罪便是,你急什么呢!"
  掬魂语塞,起了身,半晌才夹着丝恨意讽刺:"以前只知道王爷人品过人,哪料想,说起话来更让人惊讶,怨不得爱慕者如乱蝶狂蜂似的呢!"
  我变了脸色,才要发话,只听外面看守的宫人一句"皇上驾到",转个念头,忙把刚才的苛难暂且收回。
  "皇上万福!"掬魂的心思早移到皇上身上,行过礼,还依旧跟随皇上不放。
  我默默看着,动不了,索性也就不动。
  皇上向掬魂点了点头,道:"你先退下吧。"
  掬魂脸上流露一丝失落,但还是恭然从命。

  "销魂可好?"皇上远远站着,望了一刻,终于问道。
  我放下食具,卧在榻上,道:"有什么不好,还不是天天如此。"
  皇上闻言笑了,几步过来,挨着我坐下,又牵起那只缠着冥玑的手,品玩着道:"好漂亮的腕子--倒把冥玑也比的无色。"
  我由着他,这几天总不过如此,反正他也不会太过;抗拒实在不明智,何况--都是男人,谁怕谁!
  "三王叔还真肯用心,这么难得的东西也为你求来,销魂怕是早有触动、为之倾心了吧?"
  "皇上,"我涎着脸,扭头看他:"你就没有些正经事做了?何苦戏弄我,老这么着,我还真当皇上对我动了情、妒怀吃味儿呢!"
  "怎么,难道你一直没当朕对你动了情、为你妒怀吃味儿?"皇上不无调侃地问。
  "真是这样倒好了,那我不是可以拭宠而娇?又何必像个畜生似的被人锁在这里!"
  "呵呵,原来你是在怨朕。"皇上说着揽我入怀,牵动那链子,惹来阵阵"哗啦"之声。
  我略有抗拒,但咬着牙,终究没有异意。
  皇上的手不安分地在我肋上游走,下巴窝在我颈弯中,低喃道:"这么弱的身子,倒有多少本事;什么时候朕稳坐江山了,你可好好露一手让朕瞧瞧--果然柔韧……"
  "皇上,"我按住他就要解开腰带的手,屏气道:"明天就是谷神大典,皇上不用准备吗?"
  "不碍事。"他无所谓地说着,而后扯开我的手臂,继续刚才的举动:"今晚朕留宿如何?朕答应你解开这锁链,以后也不束着你。"
  "这是威胁?还是交易?"我冷冷地问。
  "朕不喜欢你这么说话--尤其这时候,给朕,销魂……"皇上的声音渐变得迷乱,只听"咔"的一声,那所谓固不可摧的桎捁便重重滑落,皇上的吻也顺势厮磨于颈上。
  "皇上,你真不要我为你夺回'地宝'?"我仍是不死心。
  "别说话--恼了朕,你可承担不起……"
  任他强势的胸膛逼至榻上,我肩膀一凉,轻薄的衣衫便褪到肘间;被铁臂固着,只看见微动的头颅在胸前允舔。
  "那解药呢?什么时候……嗯……"我被他一个用力、忍不住轻吟起来,可还是问:"解药什么时候……"
  皇上无奈地撑起半个身子,看我片刻,说道:"好,就先让你心里踏实了--谷神大典之后、朕就把解药给你;不过,你别玩什么花样;朕虽然舍不得你死,但也不会把你惯的上了天,何况,你也不想有人因你遭受连累吧?
  再者,'地宝'的事,你就不用再费心机了,朕说了自有对策,你听话便是--以后跟着朕,千万要学乖些,朕不是三王叔,会任你左右,明白了?"
  我仰头看他,玩味着,却不答。
  皇上扭住我的下巴,嗤笑道:"算了,没了那股子妖劲儿,也不像你,我倒看看,你什么时候肯俯首称臣!"
  而后,如兽扑来,在我身上攻城略地。
  "皇上!"我猛地叫住他,"三王叔床帷间……可比你……高明多了……"
  皇上顿了一刻,于是报复般、更加紧了肆虐。
  我如溺深潭,指甲深陷掌心--
  千云戈、你个乌龟王八蛋!

  昏过去的时候,皇上仍在我身上动作;再朦胧着醒来,已是鸡叫三遍。
  皇上坐在床头不动,我辨不出他的意图,只候着他默然去了,才缓缓睁开眼。
  不会这么被降服吧--我问自己。
  不会。
  不会。
  不会……
  再三铭记,却依旧无力,于是一下都懒得动,合目恍惚着。

  直到掬魂又来送早膳,我才斜着眼看他。
  我未着衣,只任锦被很随意地压住胸口以下,头发零乱地铺在榻上,颓着脸,露出白晃晃的手臂和半条小腿,到处都是情欲过后的痕迹。
  掬魂见状一下子懵了,等反应过来,脸上早羞红一片,更不敢再多看我。
  我觉着好笑--明明也是个神仙似的人,跟在皇上身边,难道还清白?
  "掬魂让人先帮王爷梳洗吧--"他瞥我一眼,嘴唇抖了抖,终是夹着丝憎恶退下了。

  我捧着越发美味的御膳,总算没了胃口,转头望向阴着脸的掬魂,忍不住问:"掬魂,你几时入的宫?"
  掬魂惊讶地抬起头,似乎没料到我会搭言,又似乎不屑与我交谈似的,但拖了一刻,还是恭然道:"回王爷,掬魂九岁入宫,到而今五年了。"
  九岁、五年,现在也不过十四,可已经这样绝世丰姿,想必日后也是个让人伤透心魂终不悔的,只是不知、皇上到底藏不藏的住你。
  喃然苦笑--自身都难保了,又替别人瞎操什么心呢!
  "王爷--"掬魂犹豫着唤我。
  我回过神,淡淡看着他。
  "掬魂有一句话,顾不得冒昧了!"
  "哦?什么话?"我问得轻飘。
  "禽兽尚且不致血亲相奸,王爷自该知耻而退!"他激愤地说道,一张粉脸也跟着抖动起来。
  我笑得妍媚,却不言语。
  等了半天,掬魂的耐性终于耗尽,他狠狠甩袖,不再看我:"掬魂卑微,也不愿被腌臜了品性,束我不奉陪了!"
  "你清高什么,那天不是你帮着皇上非把我囚住的吗?我若该羞耻,你也是元凶了!"
  "住口!"掬魂恼羞不已,早失了分寸:"我以为、皇上……皇上只是要囚住你狭制均赫王爷,早知道如此……我决不让你靠近皇上半步!"
  我若有所悟,转念一想,倒有些欣喜,于是起身向他走去,并敛着声色道:"可是晚了,你知道皇上和我做了什么吗?"
  掬魂憋红了脸、不答。
  我径自道:"我们行的是周公之礼、夫妻之实,并且你也听皇上说了,他还要这样囚我一辈子呢!你嫌我腌臜,可皇上偏对这腌臜喜欢的紧!"
  "你胡说!必是你妖惑了皇上,才引他作些违腻纲常的事!人人都说你是妖精,你还要诬陷皇上!"
  "你还真是高看我,这里是皇宫,此处更是皇上处所,我纵有天大的本事又能拿皇上怎么样?他自已不愿意,我还强的了他!"
  "胡说!一派胡言!你……不要脸的娈宠!"掬魂大声骂着,猛拽过我襟口,挥手就是几巴掌。
  血气蜿蜒而下,殷红了衣裳,脸上热辣辣的却让我更加清醒:"气成这样,你是真担心我误了皇上、还是看皇上迷我嫉妒了?"
  "你--"他一把将我推在地上,触动了昨夜的伤口,我忍不住惊挛起来。
  "你等着,我决不让你再祸害皇上!"狠狠撇下句话,掬魂霹雳般摔打着去了。
  我气喘不定,渐觉出险意,可仍不得要领,缓了半天,才勉强起来。

  掬魂走了没多久,我又愣愣坐回榻上--这下不是皇上束我至此,倒是我自己委昵了。
  想着又何必,反正门外七八个看守,我能跑到哪去?况且皇上要谁留下来,谁能跑的掉呢。
  突然,门外吵嚷起来,只听有人喊着"抓刺客",而后便是兵器交锋的声音,我刚要起身去看,一个人影便闪了进来,我只掠了一眼那蒙着黑布的脸,颈上一疼,顿时失去知觉。

  头沉沉欲烈,总算艰难地睁开了眼,只见四周昏惑一片,面前有火光闪动,模模糊糊,却看不清楚。
  "啪"的一声,一个巴掌摔在脸上,力道之大、几乎断了头颅。
  我更加难受,喘息间再抬起头,两个乌愣愣的人影已在面前。
  "贱货!你也有今天!"一个嘶砾的女声咒到。
  我想活动身子,却发现手脚都被死死固住,错一错都难。
  "落到我手里你就求着快些死吧!"那个声音又道。
  "姑姑,这个淫娈实在可恨,必要让他生不如死才能解气!"
  我一震--竟是掬魂!
  于是努力抿了抿眼睛,终于看清楚些--
  这地方一见就知是刑室,阴森森地让人发怵,虽然没什么多余的东西,却依旧能臭出腐朽和血腥,加上墙面、地上斑驳无数,越发显得狰狞。
  "掬魂,你要干什么?"我抖嗦着怒喝。
  "你说呢?"掬魂不冷不热地说。
  我盯住他不再说话--也是,都这样了,还能干什么?
  可我不信他能从守卫们那里把我掳来。他年纪轻,见识却不少,还不至于因为早上的冲撞就鲁莽行事吧?
  "少跟他废话--我听说这妖精也算个倾国倾城的,怨不得爷们儿们都让他勾搭了去,你说要是毁了他这倾国倾城,又会如何呢?"那女人又道。
  我怕的想逃。体肤之痛一直是我最怕的,不是因为惜命,是受不了那份折磨,于我,更会惹起心中的纤细脆弱,带来数不清的伤怀。
  本能地向后,却只有头能稍移。
  那女人向我走近,我认出她便是劫我的人,脸上依旧蒙着黑布,那双眼睛却格外残横。
  "姑姑……"掬魂向前一步竟有些踟躇。
  我早失了镇定,奋力叫道:"掬魂,你敢伤了我,皇上决不会放过你!"
  掬魂闻言又变得冷利:"哼,皇上怎么知道是我掳了你?我可是带人替你去挡刺客的!"
  "你到底想怎样!"
  "不想怎样,只是帮皇上除了你这个祸害!"
  "我是祸害你是什么?你跟皇上难道是清白的?"我已经口无遮掩。
  "住口!"掬魂上来又是一巴掌,而后搬过我的下巴道:"皇上怜爱我、器重我,你当我和你一样、是靠着副淫荡的身子过活?勾引了自己的叔叔不够,连同父的兄弟都不放过,你还真是贱的要命!"
  "行了,不给他点儿厉害也辜负了他这份放荡!"那女人说着拔出把匕首,锋尖在我身上滑过,若起阵阵寒战。

  "这是冥玑?"女人的刀尖划到我左腕上,突然停住了,话语中妒恨如狂,慑得掬魂也不禁一震。
  "没错儿,不知他怎么唬得那均赫王爷,这么宝贝的东西也给了……"
  "混帐!"不等掬魂说完,那女人的匕首已要把冥玑挑开。
  我大骇,拼了命似的挣扎,可捆住的手腕却只能在原处磨蹭:"别动它!别动它!求你!你……你……你来划我的脸吧!那东西只认我,你拿了也没用!"
  女人闻言,如魔似兽的眸子猛戳了我一眼,而后、蛮力、扬臂……

  我的手……
  白玉雕琢的手,纤巧玲珑的手,柔脂般媚人的手,千云戈万分宠爱、万分迷恋的手--在一片血光中、孤助无援地滑落,冥玑徇情一样随之而下,浸着糜红,凄绝无边。
  那一声惊痛哽在喉咙中,精气逆转,山压下来似的,我逐渐失去意识。
  昏厥前,只见冥玑妖娆地从眼前飞过,落入对面的火盆,任无情的恶焰吞噬,而它却在那煎熬中、越发璀璨……
  哈哈哈……烧了它……烧了它……烧了它……
  我再无法抵御身侧狂颠的气息,终于,陷入久违的炼狱……

  我怕血。
  十三岁开始就怕。
  那年,王府的马夫宝林险些将我强暴,第一次让我因男生女相羞愧不已。
  我人小,也懦弱,却不甘任人欺侮,心底的恨、暗无天日,越来越变得诡异,我于是做了让人发指的事。
  迷魂丹。
  我把这暗门子中惯用的幻药 骗那一直对我言听计从的孩子吃下后,半丝愧疚都没有;自然,我也没料到结果的惨重。
  伤在儿身,疼在爷娘心--那么小,我就会用这歹毒的法子报复人,所以凭谁说我是妖精、是祸害,其实、都不算冤枉。
  只是那一幕,血淋淋的一幕,从此成了我心底的魔障。
  我怕血。
  看见就惊怵不已、恶梦缠绵。
  人常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看来果然。
  对于报应,我一直不屑于故,可今日,瞧瞧,这不是来了。

  于是再醒过来,女人的匕首已经抵在我眼角--剜目断臂,小柱儿,你泉下有知吧,有人来替你讨债了。
  我竟能直直望着女人,丝毫不躲避她接下来的暴行;我、准是疯了。
  突然,有人破门而入,声音之响烈,总算让我从迷迭中顿出,也惹得身边两人愕然回首。

  竟是他。
  我笑了,我的王爷,你总算来赶来救我。
  千云戈飞一样闯入,不等站稳,便声如雷动:"销魂!"
  虚弱地扬起抹洒脱,一阵锥心的痛却在周身散开。
  "销魂你--"
  看见什么了,我的王爷?倨傲如你,万不该失措成这样。
  "千、云、戈!"那女人咬牙切齿道。
  "放开他,沈孤瑛!"千云戈龙行虎步就要上前。
  "你敢再迈一步,我要了他的命!"女人的匕首不知何时、早卡在我喉上。
  千云戈电击了似的立时停住,颤着声音道:"你放了他,你我的恩怨跟他无关,你要怎么样尽管说,我全答应你就是!"
  "哼!你倒心疼他!越是这样我越不饶他!千云戈,今日我虐待他,不是因他触犯了我什么,偏是因为你的不知好歹!"女人说着,刀刃已割入皮肉,我疼的冷汗徐徐。
  "不!"千云戈大吼一声,毫无预警深跪下去:"沈孤瑛,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是我对不起你、我错了、我该死,你来杀我、折磨我、怎么都行……"
  我惊震不已,心上的疼竟比刚才还甚--我的王爷,万不要这样……
  如死了似的,两行泪颓然垂下,我却坚定道:"起来,千云戈!"
  女人看着千云戈,目色由惊诧到妒恨到惨痛,最后归于平静:"千云戈,我要你死!"
  千云戈滞了一刻,起身抽出佩剑,道:"好!"
  我无力摇着头,全然不顾那刀锋又嵌入多少,生平、却是从未如此惨烈过:"你敢死……你敢死……我生生世世都恨你!"
  女人又要说什么,可未容张口,又有人闯了进来,她不禁略有些分心。
  "大胆逆贼……"来人原是要喝千云戈,可见这架势却语塞了。
  随后,皇上也被簇拥着走了进来,他拖开众人,眉一挑,问:"这是怎么回事!"
  掬魂自知失策,脸色吓得刷白,咬着唇不敢直视皇上。
  "掬魂!"皇上厉声道。
  "奴下在!"掬魂抖嗦着忙跪了下去。
  皇上撩我一眼,眼睛蓄怒般眯了起来:"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掬魂抖的越发厉害,身子低垂,支吾半晌,却说不出话。
  女人见到皇上,气势也削减大半,拧眉怔目,一动也不动。
  "你们真是胆子不小,都忘了自己是谁!"皇上气极威斥。
  女人脯伏半天,终于斗胆道:"千云戈,我要你死--你不死就是他死!"
  深望--四目相对,我们交换着太多劝阻与宽慰,终是各不相让,无疾而终。
  "沈孤瑛,你先放了人,有什么朕替你作主!"
  女人冷哼一声:"皇上,求你别再相逼,你我都是要他性命,何必在乎早一时晚一时!"
  "你敢!"皇上竟上前一步:"他死了,'地宝'便不知所踪,若是真有差池,你沈门全来陪葬也不够!"
  女人略有犹豫;皇上倒趁机中和:"不如这样,三王叔,你交出'地宝',朕让沈孤瑛放了销魂,你也不想再看他受什么磨难吧?"
  我恨的生生咬碎了牙--趁人之危!皇上,要么今日我命绝于此,要么日后你别落在我手上!
  于是倒不怕了,笑,再努力笑笑:"皇上,你也太高看我了,'地宝'换我?你仔细看看,我可是断了手,以后怎么伺候爷们儿?快让这妖妇杀了我才好,反正这么个残身,我也不想要了!"
  "销魂!"倒是皇上气结地喝了声。
  "均赫王爷不会答应你。我早让他赶出王府,我们的情意也是一刀两断!他凭什么救我?难不成还是为我上了皇上的龙床!"
  "你!"皇上憋红了脸。
  再看四周,早是一片惊诧。
  我咯咯笑个不住:"这有什么?我虽淫贱,还不至于敢作不敢当,皇上堂堂一国之君,论胆量倒不如个淫娈,可是让人笑话--恐怕天下人还不知道吧,我跟皇上不光苟且,还是同父异母的弟兄,更加乱伦纲常,不杀了我,不但皇家蒙羞,就是皇上……"
  "你住口!"女人一反常态,有所顾忌地打断了我。
  我扭过头,对上她焦灼的眼:"你怎么还不杀了我?均赫王爷才不会随了你的愿!"
  "住口!"她狠狠捏住我的喉咙,却不下死手。
  千云戈脸上似着了火,烈烈然片刻,终于又跪下去,深叩首、声音碎的硌人:"皇上成全,罪臣愿交出'地宝',任皇上惩治!"
  "千云戈!"我不顾一切挣脱女人的狭制,气的眼眶欲裂。
  皇上略微转缓,斜着眼打量他。
  浑不觉我的抗拒,千云戈径自道:"皇上放了这个人,让他自由了吧!"
  皇上不屑地哼了声:"让他自由?是他自己作的,出了这王宫,你当他还能活命!"
  千云戈闻言,头颅失控地顿在地上、半天才勉强抬起身,哀哀望着皇上:"罪臣死不足惜,请皇上保他周全!"
  皇上厄住声息,又一看我,拧着脸、沉声道:"看他的造化吧!"
  "好,请皇上移驾恬曷寺,罪臣必在坤圆斗前兴祭礼、交出'地宝'!"千云戈站起身,回头看我,脸上莫名地恬静。
  "沈孤瑛,朕命你放了销魂,今日之事既往不咎;若是不从--朕要你沈门上下没一个活口!"
  女人默然片刻,一双眼渐变得破碎,努力压抑、却依旧滑落道道清痕:"千云戈!千云戈!千云戈……"临虐在我身上的手颓然垂下,两声难辨的哽咽后,她奋力将匕首--没入、自己的胸膛。
  四周的吓得再没有半点声响。
  女人硬是撑着,但终于不济、倒在地上。
  千云戈的脸搐了搐,步步维坚走过去,揽过女人的腰,把她抱在怀里。
  女人笑得凄媚,原本残恶的眼竟无比和煦,仰头望着,目色涣散在天顶……

  她爱他。
  --爱到恨不得杀了他、毁了他、彻底颠覆了他。
  一霎那,我挫痛惊醒、无法再恨,只觉得心被生生扯掉一块,空洞并着滞痛肆意膨胀--快把我炸裂。

  女人吟哦着难解的浊音,粲然消殒。
  千云戈轻缓地褪去她脸上的遮挡--那是张经历了多少摧残的脸……
  深深浅浅的伤痕错落其上,扭曲了原本的形状;
  鼻梁塌瘪并且歪斜,一道墨黑的断口一直蜿蜒到唇上,撕裂了安分的菱形;
  左颊上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破洞、已将逝者最后的坚持昭然若揭:
  巧笑倩兮,恨碎牙关,血不枉誓,一涸永央!

  千云戈放下女人绵软的尸身,在那耳畔喃然一句:别怪我。

  剑光交错,身上的束缚已除;我看着千云戈,半天才攒出些力气。
  "我动不了了。"我道。
  千云戈提臂、把我夹在胸前,大步就要走出刑室。
  "不!"我拒从着。
  "销魂?"千云戈不解地看我。
  "冥玑!"我挥起那条残臂,指向火盆。
  千云戈了然地过去,剑锋一挑,那妖娆的灵物便狡黠而出--竟然没有半丝破损。
  千云戈拿下,犹豫一刻,递给我道:"不要带了,好好收着吧。"
  我默默接过,攥在手中,重重点了点头。
  千云戈不再耽搁,携着我一同出去。
  身后,那血袖漫无止境、在我俩过往的天地中飞扬。
  到处腥风骇浪,只有皇上的声音远远传来:今日见者赐死,皓封三世……

  恬曷寺。
  风云大变,电闪雷鸣--江山不日易主。
  十六州司勤官并朝廷重臣列列林立,恬曷寺诸位法师围在封印前,祭典之势赫然陈设,气氛十分凝重。
  千云戈放下我,一句话不说,走向封印。
  住持玄欢法师暨首向前:"均赫王爷,此刻八荒之脉未开,擅入封印,必遭险境,王爷三思!"
  "不要紧,凶险要不了人命!"千云戈甩下句话径直向前。
  我聚精会神、绷直了身子,全然不觉皇上已到我身侧。
  "销魂!"他在我耳旁吐息道。
  "三王叔是有意自损,你不拦他?"
  我扣紧牙关,一动不动。
  "其实,朕没想这么快要他性命。"皇上不无感叹道。
  我万分不解:一个片刻就能赐死无数亲党的人,为什么竟能如此泰然?难道成大事的人必要有一颗铁石般的心吗?
  虚弱,并且悲绝,我无视皇上的滋问,眼睛丝毫不从千云戈身上挪开。
  皇上若有若无冷叹一声,终于拉开与我的间距;而同时,千云戈也策剑割开自己的虎口,把血注入八荒之脉,霎时,封印中有所惊动。
  几位法师面面相窥,终于都忍不住道:"王爷,此术太险,王爷赶紧收势还可挽回!"
  "千云戈!"我终于大叫着跑出几步。
  千云戈顿了一下,闪身进了封印。
  我开始后悔,来的路上竟答应他听话--听话,就是你去送死,我惨怆地置身事外?若如此,我不答应,随你要怎么罚我也不答应!
  我奔命一般向封印跑去,扯动了臂上的伤口,阵阵嗜骨之痛没入体躯脏腑。
  "快拦住他!"皇上叫了一声,几个人愣了片刻都来挡我。
  我尽量伶俐地绕开,可离封印几步远时还是被人绊倒。
  身子着地,已叫不出疼痛;伤口眦裂,也顾不得血崩;任人拉扯、压制--奋力、奋力、疯了似的奋力;我挣着、扭着,一只手扒住封印入口的锒关,另一条残臂也抵在金框上,终于,后襟一声撕裂,我挣脱了围困,狼狈跌入封印。

  极乐--强光之中,空无一物,连自己都看着恍惚。
  极苦--身受异处,针芒遍布,刺痛无刻不在,死生难辨。
  这就是封印?
  我早没了意识,行尸走肉般晃动着身躯,方向也再认不出。
  千云戈--不知是我在叫还是心在叫。
  越发没了气力,那空漠简直要把我化了。
  突然有人拉住我。
  "销魂!"他叫着。
  "千云戈……"我低喃。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千云戈!别走!"我用尽最后力气缠住他。
  他僵硬的身子渐渐松弛,双臂加重拥住我。
  ……
  不知今昔是何昔--睁眼,他在--只是、刹那白头,唯有尊颜。
  "千云戈!"我吓得挣开。
  "别动!"千云戈稳住我、低头看去:"你我也算结发白头了!"
  我循着他,只见披散的头发,一缕乌黑、一缕缟素,打结纠缠成一脉。
  忍不住淆然泪下--
  我们结发了?
  我们白头了?
  好快,快到不用再疑虑,可快得也让我不甘。
  "以后,就是你的下一辈子--明白了?"他戚然低语,而后挥剑,结发白头韶极而衰,憔然断落。
  "不!"我伸手去抓,一个踉跄,扑空倒地;再摸索到那丝缕黑白,结已松了,孤零零的手无论如何系不上那闲碎的葱饶。
  我哀求着看他,他却已向深处走去。
  "千云戈!"我叫他,"千云戈……"
  他再也不应,并渐行渐远。
  ……千云戈……帮我一下,我系不上……
  ……千云戈……我好疼,你看看我……
  ……千云戈……我动不了我动不了,你快来扶我……
  ……千云戈……我的手真的疼,你过来陪我……
  ……千云戈……
  ……千云戈……
  ……千云戈……
  --厄然止声:千云戈,我再也唤不回你了吗?

  再见天地清明,你我已如生死相隔。
  冷眼看着,那熟悉的身影、沧桑的白发、和落在心上一步一烙的行走,我无法分辨:是梦吗?那荒绝太真实;是真?你却太虚飘。

  我被人架到皇上身边;千云戈疲惫地跪在皇上脚下。
  "皇上,'地宝'在此,请皇上治罪!"千云戈颔首道。
  皇上凝视千云戈手上两颗樱桃大小的珠子,示意玄欢法师过来验证。
  我颓下身子,突然、挥开狭制的众人,赶在玄欢法师之前夺过那珠子,仰头吞入腹中。
  千云戈大骇、皇上大骇、玄欢法师大骇、在场的都骇得失去镇定。
  "销魂你--"千云戈忍不住起身、扳住我的肩膀。
  我推开他,怒斥:"千云戈!我恨你!
  我娘从小遗弃我、十几年杳无音讯,我不恨她;
  我被那些老爷们压在身下、丧尽尊严,我不恨他们;
  沈孤瑛下毒害我、断了我一只手,我不恨她;
  皇上趁我之危、强行凌辱,我不恨他;
  我只恨你只恨你只恨你!我恨不得你死!"我骂着扑过去一阵抽打,仍不解气,把他压在地上,又道:"先不是有个沈孤瑛吗?你有本事也毁了我,你花了我的脸,把我囚起来用刑,逼我跟她一样自行了断……"
  千云戈怔然片刻,不得要领地抓住我的双臂:"销魂!销魂!销魂……"
  "谁是销魂?你把他杀了、陵迟了、喂了虎狼,骨头都不剩丝毫!"
  "销魂!"他又道,眼如深潭似的,几乎把我吞没。
  皇上终于看不下去,匆匆走过来、扯开我,恨恶地喝着:"行了!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我喘息不定,咬着唇,不再出声。
  "跟我回宫!"未等说完,皇上已拽着我大步离开。
  "皇上,那'地宝'……"玄欢法师踟躇向前。
  皇上顿了一刻,撇下句话:"朕自有安排!"而后再不停留须臾。
  我扭头狠狠盯住千云戈,如有灵犀般,竟听到决然一句:
  我必不输了你……
  若触,终于辇尘而去。

  最后又是昏死过去,很不情愿地、却倒在皇上怀里。

  我经历一场长梦,但是记不得了。
  唯有一句话,从梦里徜徉到梦外,醉掳了我的心。
  他说:我必不输了你……

  我爱你。
  而今你再怎么鄙弃也再拦不了、我爱你。
  从沈孤瑛心碎绝望的自尽中,我看见了一切,也许除了经过和结果,我和她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仍不知道将来如何,仍然会惶惶终日,可我有我想要的结局,所以我活着,等你。

  醒来的的时候,好像还在睡着,朦胧中有人说话。
  "……地宝已经乱了他的经脉,他又带着化蝶的毒,束我直言,皇上,此时若取出地宝只会让他消耗过损,连累性命。"是杜倾雨的声音。
  "朕几时说要取出地宝了?让他带着,他费了那么多心思,又是逼休维寒蛰隐,又是处心积虑得这地宝,还不都是为了帮三王叔保住势力?朕拿了地宝,横竖都是要他性命。"
  "可皇上,你不是一直想夺回……"
  "就先这样吧。一个人都服不了,朕还能踏踏实实拿着地宝?"
  "皇上……"
  "行了--他那只断手,可保管好了?"
  "皇上放心,已放在'乩蚕镜'中养着,我哥也托了不少医行的人去寻药仙邹寒箴了,一有消息便来禀报。"
  "嗯。"
  ……
  "皇上?"
  "好了,朕先去了,这些天恐怕要让你操劳。"
  "皇上不必多礼。"
  "那……朕走了--你不用送,看着他就行!"
  "倾雨恭送皇上!"
  我慢慢睁开眼,虚弱中仍掩不住一丝怅然。于是抬起那只断臂,再三自勉,终于送到眼前--伤口早被包扎好,看不出半点血痕,但秀白的小臂下光秃秃的,再没了往日的动人和伶俐,我抽搐一刻,还是淌下泪来。
  "销魂?"杜倾雨突然掀开帐帷,探身进来。
  我忙藏起羞人的伤残,低着头不愿看她。
  杜倾雨默默注视一刻,叹口气,道:"醒了就把药吃了吧,你这身子可经不得再糟蹋了!"
  我依旧不语。
  杜倾雨端了药来,坐在我身侧,伸手要扶,却被我躲过了。
  "你这是怎么了?"她打量一刻,宽解道:"好了,快吃药吧,有什么脾气也都等好了再发泄。"
  "你是气我还是气谁?好不容易才平安回来了,怎么又要闹!"见我还是缄口,她终于有些急了:"你再这样,我就灌你了?"
  "你这是要干什么?"杜倾雨一恼,把药摔放在小几上,起身便训斥:"天下怎么有你这样的魔王?好心不当好心,竟会起妖蛾子折磨人玩儿!你说,看着一个个的都跟你伤心难过,你高兴是不是?你给我起来说话!"她说着,用力把我提起来。
  虚晃晃的,我只是喘,更不言语。
  杜倾雨见状垂下泪来,哀然放下我,道:"我怎么不跟惜卿一起去了呢!活着也是遭罪,何苦!"
  我只听她提起惜卿,心已经弱了,又闻一句"何苦",不禁感怀自己的境遇,于是怆然看着,也惹来了泪酸。
  我颤颤抚上她的袖子道:"倾雨……我好恨……"
  杜倾雨擦干了眼泪,抓住我的手,道:"恨什么,你不过比别人波折多些,哪里就值得这么较真儿?"
  "可是……"我想说些什么,可还是开不了口,于是诺诺地,只说:"倾雨,我那只手……"
  "你放心好了,大家都在想法子帮你续回去。这天底下高人多的是,决不让你留下什么遗憾的--我知道你素来受不了瑕疵,可人活着,总得经一事、长一智。你就是太极至,才总会伤人伤己,我看,这未必是什么坏事,何况又不让你一辈子这样。"
  我看着她,痴痴问:"手臂断了、还有续回去的么?"
  "当然了,我哥说药仙邹寒箴就曾为短腿之人安接回去,好了、跟一般人没什么两样。你别急,我哥已经四处差人去找那邹寒箴了,想必用不了多久,你就又跟从前一样。"
  "那心断了呢?"我情不自禁又问。
  "心……"杜倾雨迟疑一刻,若有所思,但还是说:"那要看你了。你是想断还是不想断呢?"
  "倾雨……"我叹一声,侧过身去:"他最喜欢我的腕子,老是说,老天爷也做不出这么漂亮的腕子;任是什么宝贝,他都鄙夷,说配不上;每回他发痴,就捧着我这腕子看上半天--那时我还不屑,想他老魔症什么呢……"说着说着,我再不能继续,拼命压抑,还是泪如泉涌。
  杜倾雨不住安抚,哽咽道:"你放心……放心……"
  --可是我放不下心,能维系我的仅剩了一句"我必不输了你",以前的一切被他狠心勾销了,我没有前世,没有今生,只能仰望来生。

  杜倾雨突然搬过我的身子,笃定道:"你一定要保重自己,不然,可是把大家都辜负了!"
  我垂着泪眼不愿看她。
  杜倾雨竟又向里错了错身,狠狠握住我仅剩的那只手,说道:"你敢不珍重,我第一个不饶你!"
  我只觉骨节被她硌得生疼,叫了声"倾雨",她已经抽回手去;低头再看,一个胭脂盒子正没入掌心:"倾雨?"
  "收好了吧,丢了,你这小命也……"她骤然噤口,不再言语。
  略一思量,我顿悟:"是'化蝶'的……"
  "是。"杜倾雨赶忙打断我。
  "可你……"
  "是顾峥让我给你的--皇上疑心他,所以不许他来看你。可他在外头,日日为你忧心。我说句心里话,单是他肯为你放手,就比那均赫王爷体贴你几倍,你纵不念着别人,难道要他也跟你受罪吗?"
  我厄然不知所答,握住化蝶的解药,实在耐不住狂浪般的悲怆。
  杜倾雨见我如此,也不再多说,反劝慰道:"好了,你要难受,又是我罪过。"
  "他打哪儿弄来这东西呢?"我仍是不解。
  杜倾雨闻言,不由得别过头去,脸上万分不愿答对。
  "倾雨--顾峥他怎么了……"我只怕他又做傻事,忙虚晃地撑起身子。
  "你别急……"杜倾雨安抚住我,犹豫一刻,终于踟躇着开了口:"是均赫王爷先给了他的。"
  我颓然倒下--是千云戈,竟然是千云戈……
  这么重要的东西,他怎会平白无故给顾峥?难道是他早料到了什么?
  接连几日的事渐渐浮上心头,我似乎嗅出些嫌疑,但仍是缕不清楚。
  千云戈虽然一直忌讳顾峥,想必也知道顾峥对我之意不逊其下;非到万不得已,他决不会假于顾峥之手,可见他心里是早有定数。
  他不亲自给我,是弃我之心笃定、还是怕自己再没了机会?
  以他的脾气,是到死都不会甘愿服输,能让他决心放手的--是我?
  他知道什么了、还是跟谁做了什么交易?
  他不会一早就想献出地宝了吧?
  一阵头痛绞得我浑身抽搐,我咬着牙、恨不能现在就去找他问个清楚。
  "销魂?"杜倾雨不禁慌了:"你怎么了?"
  我摇头不语,半晌才强作无恙,哀哀望着杜倾雨道:"倾雨,我有句话……想问你。"
  杜倾雨一怔,忍不住躲闪:"你别说了--我也有难处。"
  我依旧望着她,目色越发凄凉。
  杜倾雨起了身,走出几步,又猛一回头,支吾道:"他--还好好活着;我只能跟你说这么多……"而后,悄然离去了。

  见休维寒倒远比我想的容易,皇上甚至不容我见驾就答应下来,我被韦段戎及一干镶銮禁士小心护着来到休府,没费周折便入了内室。
  千云戈势败,想必休家朋党都收敛不少,不过好在休维寒一早下了野,当年助千云戈谋反又无实证,怎么都治不了罪,这枚棋子总算是保了下来。
  只是休维寒与千云戈、与我有心结,此结不解,以后必有牵绊--而我此行,就是来解这结。

  "休先生,销魂有礼了。"我弓身,说的恳切。
  休维寒打量着我,眉头总算舒缓些:"不用客气了,坐吧。"
  我不推让,听命坐下,扫了眼周围的人,道:"休府里守备森严,你们不用过迂,都退到廊外吧。"
  韦段戎似是想说什么,但一抱拳、终于顺从:"那好,有什么吩咐,王爷言语声就行。"
  而后,闲杂人离去,只剩了我和休维寒。
  我立时起身,到休维寒脚下、深跪下去,沉声道:"望休先生恕销魂上次胁迫之罪。"
  休维寒瞥我一眼,别过头去:"你不用跟我来这套,我弄这些把戏的时候还没你呢!"
  "销魂是真心跟休先生赔罪--而且,我带了'化蝶'的解药来,虽说与休先生约定之期迟了两天,但总算不晚,请休先生不要推辞!"我说着恭然奉上化蝶的解药。
  "这--"休维寒略有犹豫,停了一刻,还是接了过去,又问:"这解药是你也得了、还是单有这一颗?"
  我低头,缄默半晌,道:"不管怎么样,总是我答应了休先生的,先生自管收着就是了;先生若还有嫌恶,销魂就先告退--替我问候母亲便是。"说完,我起身就要离开。
  休维寒一把拽住我:"你也不用再使心机,你想什么、我清楚;放心,我那日既和你做下这交易,便会履行承诺,我休维寒还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哦?休先生跟我承诺什么了?"
  休维寒松开我,定然道:"现在皇上把均赫王爷关在统法司大狱里,我离朝之后,所有亲信也被调遣得七七八八。虽然朝中已无我置缘之地,但以我休家多年的根基,暗中还是可以托人打点,暂时保住王爷性命,一等有了时机,再把王爷救出来不迟。"
  我闻言暗自欣喜,面子上却依旧平静:"如此,就劳烦休先生了。大恩不言谢,休先生是个聪明人,销魂举动瞒不了休先生,只盼有朝一日,王爷若再争天下,休先生能鼎力相助。"
  休维寒看了我片刻,瓮声又道:"我有句话,望你能开通--"
  "休先生有什么尽管说就是。"我眉一挑,直了直身子。
  "恕我直言,王爷实在难当天下;他揽政这些年,虽然以强势震慑四方,行的却不是开明之举,又屡屡为一己私欲、荒唐行事--想必你也有所见闻;当今圣上,明珠蒙尘多年,而今终坐定江山,虽诸事未曾大纠,但也是锋芒初露,我看着倒像个圣主。我虽答应你要帮王爷,也望你能看开些,你与王爷又哪里是真在乎权贵呢,倒不如得偿所愿便罢手了好些。"
  "休先生此言不错,可先生自己也说,王爷屡屡为私欲而荒唐,但他何止是荒唐,他是--把自己都要尽毁了!"我说着忍不住垂下泪来,哽咽着、却依旧道:"销魂此举确不是贪慕权贵,是想让他死而复生!先生若为难,销魂不会勉强,但销魂求先生成全!"
  休维寒面有难色,沉哦道:"销魂,你何至私心如此?你可知道,一将功名万骨枯,你虽心系一人,那别人家的生死又怎么算?"
  "于我,只他一个罢了,别人--休先生,我问你一句,若今日你我对换,要你负天下人而成就一个人,你肯不肯?"
  "这--"休维寒困窘着终答不出。
  "既如此,先生又何必劝我'一将功名万骨枯'呢?那负天下人的罪名我甘愿承担,只是千刀万剐了也再不愿他受半丝委屈!"
  "好,言尽至此,我不多推脱了--销魂,你果然比厄澜高明许多,他若不是你的、这天底下也没人敢承受了!"
  "谢休先生不计前嫌,肯为相助!"我又一拜谢,道:"那我就先告辞了!"
  "等等!"休维寒起身拦住我,赧然片刻道:"销魂,厄澜总究是你娘亲,她听说你……受了伤,一直难过,你可否……"
  "休先生待我娘果然体贴--我与娘亲分开多年,先时怨她,现在自己也在劫难中,才知道人常身不由己;是做儿子的该尽孝道,我本就不孝了,若还不能略尽薄力,还算个人吗!"
  "那--你随我来。"休维寒说着先行一步,我尾随他,来到娘的住所。

  "琛儿!"娘见了我,惊讶一刻,忙挣扎起身。
  "娘!"我几步过去、安抚住她道:"娘身子不好,安心躺着就行了!"
  娘抖抖嗦嗦就去摸我的断臂,我略有难意,小心躲闪开了。
  "琛儿,让娘看看,娘听说你受了伤,快让娘看看……"
  "娘--没有什么,你看我,这不是很好……"
  娘怔怔垂下泪来,抽泣道:"是娘不好,当年娘不离了你,也不会让你受这么多罪!"
  我想劝慰,却实在找不到言辞,哽了一刻,终于说:"娘要难受才让儿子不好过。以前种种,我虽然不知详细,但命既如此,也无怪他人,娘只管安心养病,也好让儿子放心!"
  娘默然看了我片刻,虚怯地问:"琛儿,你当真不怨娘?"
  "不怨。"我答的肯定--当真不怨,确实不怨,一来无可回转,二来,若不是这样,我也遇不着他。
  娘这才如释重负,沉思一刻,羞赧地说:"其实上回见你,我就想告诉你,我和千云戈早没有瓜葛;若是以前,我或者痴心妄想,可--上回他来广陵看我,我就该知道,他若不再恨了,也就再不羁恋。虽然、知他是为你,我心里万般冲撞,可--你们若真能互相善待,也算了了无数冤债。"
  我闻言无语--不想说,却也希望娘你知道,我再不会让任何人用任何缘由夺去他,因为没了他,我或者残留世上,但与魂殇黄泉无异。
  鼓足勇气,我终于道:"娘,以后别再叫我琛儿,四年前我就是'销魂'了--他给我起的名字!"
  娘愣了一刻,点点头,喃然念着:"销魂……销魂……"

  接着几天,杜倾雨一直在宫里照顾我,韦段戎偶尔来探望,总不过唉声叹气、劝我保养。
  我不再执扭,也更多珍重起自己。
  自我住进宫中,虽行走上略有限制,但一切吃穿用度都不曾怠慢过,甚至比在均赫王府时还要讲究,伺候我的宫人也都谨慎、仔细,没有冒昧过半丝。
  只是皇上--凡我醒着的时候都不见他,可我确信他来看过我;说不清楚为什么,我的屋子、我的床榻、甚至我身上,似乎都有他经过的痕迹,不过是超乎五味之外,无法具详罢了。

  这样,一直到了十二月中,天已经大凉。

  一日上午,我偎在千春椅上正翻看皇上差人送来的唐戏名牌,不觉出了神。
  突然宫人通禀说杜倾雨和韦段戎来了,我也不整装,便叫他们进来。
  他俩顾忌皇宫规矩,见面总要虚礼一番,我先还不许,后来也略觉着不好,干脆随他们去了。
  见了我,杜、韦二人都有些怪异,分别坐了,又只是看着我,并不说话。
  我不解:"你们这是遇上的,还是商量好了一起来?"
  杜倾雨道:"还不是一样--你今日好些了?"
  "什么好不好,总不过如此。"我漫不经心答着。
  自从吞了地宝,那东西总在我身体里作怪,又加上化蝶的毒、手上的伤,虽有冥玑护着,我也是一直虚弱、多恙,好一日、歹一日的。杜家世代为医,皇上又肯为我耗费,名贵药材吃了不少,却也只能控制些许,除不了根。
  "销魂,今日我们来,有件事要跟你商量。"韦段戎并不苛难我的随便,笃自说道。
  我立时警醒起来,生怕事情与千云戈有关、且不吉利,于是绷紧身子,定然等着。
  "前朝的唯铭王爷回到长都了--他想见你。"韦段戎小心翼翼地说。
  我愣了一刻、才反应过来--千云淇?他怎么回来了?
  见我不回话,韦段戎又道:"他知道了你身上的伤病毒盅,已经面见过皇上,想带你回乌奴山平鸿宫医治,皇上的意思是、要你自己决定。"
  我看看他俩,问:"他能医的好我么?"
  杜倾雨犹豫一下,回答说:"若真说起来,当今彗升武苑及其下的韬棘派,原都是出于平鸿宫,就是沈孤瑛也是师承平鸿宫已故宫主洛禅心。唯铭王爷这些年一直跟随现任宫主裘瓮澈习武;杜家虽然跟平鸿宫交情不深,但对平鸿宫的武学及医道还是颇为羡赏的。
  我不敢说有十分把握,但的确比这样耗着胜算大些--况且,你那断手虽养在'乩蚕镜'中,可这'乩蚕镜'也是毒物喂出来的,固能保残肢不朽,可拖一日、你将来就要多受一分苦难,所以--"
  "那平鸿宫离长都有多远?"我又问。
  "快马的话,有个五六日便到。"杜倾雨回答。
  "五六日?那该很远了吧?"我忍不住喃然嗟叹。
  "销魂!"杜倾雨起了身,看我片刻,哀然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可你在此拖着,是在耗命呵!若连命都没了,你们纵能挣开这些羁绊,你拿什么跟他厮守?"
  "这事你再容我想想。"我蜷起身子,见杜、韦二人各有难色,于是又说:"总不差这几天,我必尽快答复你们就是了。"
  他俩无奈,却不好再多说什么,空坐了一会儿便要退下。
  临走,杜倾雨想起什么,道:"唯铭王爷说想见你;你答不答应,他总归一番好意……"
  我思琢片刻,叹口气,又望向窗外,似有似无说道:"见不见有什么的……"

  我总归没答应见千云淇,倒是他来见我了。
  本来还吩咐宫人托词拒绝,可就在这档,千云淇倒自己进来了。
  "你……"我看着他擅闯,憋红了脸,万分尴尬。
  千云淇依旧冷冽,却不再那么难以靠近,他走进我,坏笑着道:"怎么,你这是在编什么借口打发我?不如说来听听,说的过去,我就心甘情愿被你打发了!"
  我哼了一声走进内室,千云淇也不客气,悠哉游哉、便随我进来。
  "几个月不见,你就把自己弄成这样,早知道不如随我去了!"他讽刺道。
  "你有什么话快说,说完了就走,我没功夫跟你耽搁!"我更不善。
  他盯着我看了片刻,道:"也没什么话说,我记得我走的时候跟你说过,你若跟他生离死别就来找我,你为什么不来?"
  "这可是你说的,我又没答应。"
  转过身、不看我,千云淇又道:"那你这次答应吗?"
  我轻笑:"怪事,我又没求你救我,你好心什么!"
  "我说了不放过你。"千云淇侧脸道。
  我有些恼,目光积怨片刻,别过头、不理他。
  "你不说话,我就掳你走了!"千云淇说着就要上前。
  "你敢!"我一拍桌子,威喝:"你再敢胡来看我饶的了你!"
  千云淇霎时停住:"你急什么?又不是第一回被我掳了,你敢说一点不喜欢我掳了你去?"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烦你都来不及!"我冷恨道。
  千云淇默然片刻,稠着声音:"那好,上回我走,你说,我要的、你给我,此后别来扰你,你可记得?"
  "记不记得怎么样?"
  "记得,今天就照你说的,你给了我,我就走。"话未完,千云淇已走到我身侧。
  "你休想!"我本能地想躲,才退后半步,就被千云淇擒住了腕子。
  "上回可以,为什么这回不行?"千云淇说着把我攒在怀里。
  "你放开我!"我吓得不住挣扎,苦于身子太弱,怎么也抵挡不开。
  "我偏不放!你答应我的就得兑现!"千云淇说着打横抱起我,向软榻走去。
  我恼羞之极,泪水早不知不觉肆溢:"你敢……千云淇……你敢我要了你的命!"
  千云淇已经把我放在榻上,双臂撑在我身子两侧就往下落,可还有半尺距离却停住了,看着我,声色出人意料地柔和:"你既然都不想活了,为什么不成全我?"
  "谁说我不想活了!"我趁机、狠狠打了他两掌道。
  千云淇也不抗阻:"那为什么不跟我回去医治?这么着跟寻死有什么区别?"
  "我……"我哽住,静下一刻,略有些明白他的用意了。
  "你要不答应,我就拿了你原来给我的东西,然后就走。"
  我失语片刻,再看他,竟窘得厉害:"你先起来再说--压得我难受!"
  "不行,你先说你答不答应!"
  我又犹豫一下,颓然道:"我答应你就是了。"
  "好,那咱们明日就上路!"
  "什么?"我诧然--这么快?
  "怎么,你又不答应了?"
  我咬咬牙,终是说:"好,明天就明天!"
  千云淇这才离了我,远远瞥过一眼,摔下句话便去了--
  明日一早我来接你!

  我放不下心--还是骗不了自己。
  有休维寒暗中维护,想必 保千云戈一时安好绝不成问题。但、世事难测,他的性命,我赌不起。
  于是用尽解数、再三央求,我终于知道了皇上的行踪;夜才深下去,我便准备好了、悄然没入碧销宫。
  被宫人拦了我不怕,今天纵发生什么我都不怕,因我誓必成功。
  终于被我闹得不行了,皇上才准我进去。

  只是万没想到,掬魂竟也在这里。
  我们相见、都忍不住诧了一刻,可掬魂看我却失了先前的锐气,眼中掠过一丝自卑便躲开了,再不抬起头来。
  顾不得许多,我行过礼,便求皇上给我一刻单独相处。
  皇上笑得诡异,却道:"你大可无视掬魂,现在咱们就算独处了。"
  我再看掬魂--他头垂的更低,美虽美兮,却有种憔败之感;固然知道因上次的事,他难免受责罚,只是没有大伤,倒是什么让他如此萎靡不振呢?
  "皇上!"时间宝贵,也没功夫为掬魂费心,我于是谦卑道:"那销魂就斗胆说了。"
  皇上不理我,依旧弄着折子。
  "恳请皇上别难为三王叔丝毫!"我说着跪了下去。
  皇上略顿,道:"恳请、别难为、丝毫……你还真会说话,销魂!"
  "销魂知道没有任何籍口求皇上开脱,可还是免为一请!"我加重声气,连自己都觉得虚脱。
  "既然知道没有籍口,朕又为什么答应你!"
  "皇上--"我说着慢慢起身,暗自抽出袖中匕首,便往自己心口刺去。
  皇上一下察觉,猛然丢过砚台朝我手臂砸来。
  匕首歪了一下、还是半割在胸膛上。
  我又要刺入,皇上大叫一声"住手!",我停下了。
  血已经殷透了衣襟,我忍着疼,固执地看着皇上;他疾步过来,气极地夺过我手上的匕首、远远丢在地上。
  "你给朕滚!"皇上吼着、扬手逐我。
  我不动,依旧倔犟地站着。
  "来人!"他回到宝座上,侧过脸去。
  三个宫人进来,见状,都有些失措,忙跪下等待王命。
  "把这个人给朕拉出去!"
  宫人答应了,便来拉我。
  我不抗拒,依旧疼的要命,但还是断断续续道:"如此……销魂,懂了,皇上替我转告五王叔……明日不用来了……替我收尸便好……记着……把我和三王叔……葬在一处!"

  之后的事,我全然不知了。

  夜里被恶痛恼醒,发现又躺在自己的住处,于是把头埋在枕间,咬着唇,落下泪来。
  "唉……"只听一声无奈的叹息自寂静中传来。
  我止住泪水,小心望去--像又不像……
  回身朝我走来,暗色中总算看清--是皇上。
  "可把你怎么好呢!"皇上走到近前,喃然道。
  "皇上……"我声细如蚊。
  "你求朕的事,朕答应你;但你要保证非把自己医治好了不可,你回来之前朕必不动三王叔毫发。"皇上沉声说道。
  "当真!"我欣喜若狂,就要起身,可扯动伤口才知道疼的厉害。
  皇上忙稳住我,看了看又道:"还有,以后不许威胁朕,朕最讨厌人威胁--你拿命相逼,朕恨不能要了你性命……"
  我才要认错几句,却觉着他这话奇怪--"拿命相逼"和这"要了性命"……总归是懒得计较,只卑顺道:"销魂知道错了,等销魂回来,任凭皇上责罚!"
  "你也不用说这话,倒是哪回真罚得了你,还不是让你……"皇上说着,却停住了,于是又叹一声,不再说话。
  我注视皇上片刻,仍忍不住,于是诺诺问:"皇上,掬魂他--他没什么吧?"
  皇上轻笑:"他害你丢了只手,你还问他;难道你不恨他吗?"
  我一时无言以对,拧住眉,暗自思索--恨吗?真是奇怪,我居然一点不恨。我知道自己决非大度之人,可对掬魂却只有叹惋,没有别他。
  "你放心,他再也做不了乱,朕已经罚他一辈子不许出碧销宫。"皇上又道。
  我抬头对上皇上晶亮的眼,终不知该说些什么。

  --但、或是好事,也或是坏事。
  好事者,于他那么个绝代姿容,再不能入世招惹尘埃了,多少人免去劫数、多少人卸去悲哀;
  坏事者,命终究是自己的,光彩如君、灵动如君,却是出师未捷身已没,那此后的死寂与空怆,断去双翼的、你能否承担?
  你不是我,不能经我的万险千难;我不是你,也不能解你的形只影单。
  唯盼着垂恩者慕怜,肯稍微赐福一些吧。

  我忍痛起了身,幽暗中格外淡定:"皇上也以体惜我之心、体惜掬魂些吧,同病者自然相怜。"
  皇上不语,于是再辨不出七情六欲--夜,已快去了……


  早知道这么疼,当时就下手轻些--我举着断了手的那支胳膊,在自己伤得不轻的胸口附近犹豫。
  碰也是疼,不碰更想把那疼从胸口拿开似的,左右为难。
  明日又要赶路,不知受不受得了,千云淇那家伙若知道了……
  不过,皇上总究答应了,也算舍身取义--义,什么义……
  明日要不要去休府跟娘道个别呢?道别也没意思,两个人、四只眼,都不舒坦,倒是折腾什么……
  不知均赫王府怎么样,上次也没去看销云阁--竟让他烧了,以后回去可要住哪儿呢,反正东苑我不喜欢……
  ……
  一夜被那伤口连累,胡思乱想着天已经泛白,我才要小心翼翼翻个身子,突然想到件事,直吓得忘了呼吸。
  顾不得许多,我披件绵袍就奔碧销宫,一路、不知喝退多少宫人。

  到了、还是被拦住。
  宫人再三劝阻,都说皇上仍睡着--可这事不解,我也断不敢走。
  大约是吵醒了皇上,我总算被传了进去。
  内室中,皇上正青着脸穿戴,身后的銮榻上躺着个人,被帷幕遮了,只看见条手臂。
  "你又闹什么,朕一早还要上朝,你是要折腾死人才甘心吗?"皇上系着衣扣,愤懑说道。
  我自知莽撞,忍不住垂下头,可依旧道:"皇上,有件事不说清楚了,销魂实在不放心离开。"
  "什么事?"皇上瞪着我问。
  "我说了,皇上可否恕我无罪?"
  皇上默然片刻,道:"说!"
  "皇上,"我前进一步:"昨天皇上答应我的事,销魂不信皇上!"
  皇上的脸登时寒了下来,眼神不由得狠厉:"不信?不信你现在还来干什么?"
  "皇上,上回你也答应我,让我去夺地宝,成了便给我条退路;可你终究是食言了;这次,你让销魂怎么信你?"
  皇上看着我,突然笑了:"呵呵,这天底下,只怕也独你敢这么问朕了!你自己想想,地宝朕都让你带着跑了,难道还唬你不成!"
  "地宝对皇上重要,对我没什么意义,那东西我拿不拿也无所谓。我要皇上给我起个誓,皇上是天子,天子犯错、要遭天谴!"我说得决然。
  皇上沉下声色,半晌终于无奈地叹口气:"好,你要朕怎么起誓?"
  我一咬牙:"皇上若伤三王叔丝毫,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另外再坐不得天下!"
  "你!"皇上怒极而起,指着我、气息渐重。
  这时,他身后的人突然撑起身子;我不由得一晃--竟是掬魂!
  "王爷这是何必?王爷不信皇上,可信掬魂?"掬魂幽然问道。
  我一时惊讶,见掬魂模样也猜出七八,于是倒语塞不能言。
  掬魂也不扭捏,径自道:"王爷若信掬魂,掬魂以命为均赫王爷作保,他若有闪失,我这命也不要了!"
  我垂着头仍不说话。
  皇上怒气消了些许,又沉声道:"你今日都这么说了,朕若再食言,岂不成就了你的话?那朕天子颜面何在?这、你还不信吗?"
  "难道你非要朕起那刻毒咒人的誓?你待三王叔情切,可把朕当了……"
  "我信皇上便是。"我终于低声说道。
  皇上依旧含痛看着我,片刻才自銮榻前的小阁中取出个莹黄的瓶子,伸给我道:"这东西是朕原许了你的,你拿去吧!"
  我不解地愣了一刻,终于过去,也不敢直视皇上、便接过;打开,竟和千云戈托顾峥给我的解药一样,于是问:"是化蝶的解药?"
  "嗯,本来想今日送你走的时候给你,你既来了,就先拿去!"
  "皇上……"我有些惭愧。
  "行了,朕也要休息--你回吧。"皇上说完扭过头,却是再也不动。
  我悄然退去,又掠掬魂一眼,终究辨不出滋味了。

  来接我的,除了千云淇,还有彭舆昊。
  我咬咬牙,恨他道:"你可把我耍得厉害!"
  彭舆昊赔着罪,却逃不过我一句:"你既帮了唯铭王爷,就算是欠我一回,下次我一定连本带利讨回来。"
  彭舆昊哭笑不得,只好应了。

  临出宫门,我原本担心、皇上因为早上的事,不肯再见我;哪知他竟被杜倾雨、韦段戎围护着来了,就连掬魂也尾随其后。
  我看皇上一眼,心中自然有不忍有内疚,但碍着众人又不好说话;纵然闲话半天,却总不忘打量皇上声色。
  皇上也不理我,倒是掬魂看出些端倪,临末,幽幽然附送我一句:"王爷诸事不必太过心重--总归是人无完人,又各有苦衷,开解些,大家都会好过!"
  我收下他这话,记在心上,终于随同早不耐烦的千云淇、彭舆昊去了。

  车行到均赫王府,我忍不住叫停,千云淇不屑,可还是由着我。
  几步奔上石阶,我看着打上封条的朱门发呆,怔怔地,就要落下泪来。
  "五儿!"突然身后有人叫我。
  回头--我知,是顾峥。
  不惊讶,你也是料准了,所以才来;于是几步上前,紧紧抱住他,号啕大哭。
  顾峥虽安抚,却不阻止,只按着我的头发,道:"以后我就照顾不到了,自己要珍重!"
  "顾峥,我好的了吗?"我抬头问他。
  "自然。"顾峥答的肯定。
  "那他呢?"我又问。
  顾峥略一思索,笑了:"自然。"
  我收住咽泣,不觉竟十分心安,低头沉默半晌,才问:"顾峥,你见过他?"
  顾峥脸色稍变,迟疑片刻,瓮声道:"嗯。"
  难以启齿,可还是追着:"他--他说什么了?"
  顾峥看看我、凄着眼:"他说,说--不后悔此生造的孽。"

  --造孽。
  造孽……
  不、后、悔、
  当真吗,
  那你怎么舍得放开我?

  "五儿,"顾峥握住我的肩膀,切切哀求:"你就忘了他吧,忘了他、你还有好长一辈子,你们总究是……"
  我抚落顾峥的手,执扭着:"我不!他把我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我也缠着他,缠着他--到他把造的孽还清了为止。"
  顾峥还想说什么,咬住嘴唇、终于收了回去。
  "王府的人都怎么处置了?"我忍不住又问。
  顾峥叹口气,沉声道:"不过是发配的发配,另有一些,充作军奴了。"
  "那--麝兰姐姐她……"
  "她无碍,我们已成了亲,她也就留下来。"
  叹一声,却都是繁华散尽,往来成空,能保住微身的、也算一番幸运吧。

  顾峥终于再三叮咛着,送我上了车;遇着千云淇,两人对视一刻,又都躲开了。
  刚要走,突然一匹快马冲我们奔来,等到近处再看,却是休维寒。
  我若有所思,才要上前说话,只见他抱着个人,仔细扫了扫--却是娘。
  "你……你给我的是什么解药!"不容我说话,休维寒先怒气冲天喝道。
  我愣了一刻,觉着事情不好,也有些心慌,忙说道:"还不是化蝶的解药,我娘她……"
  "若是化蝶的解药,她怎么吃了反不见好,而今连气息都快没了?"
  我被他问住,不由思量起来--解药是千云戈给了顾峥、顾峥给了杜倾雨、杜倾雨最后转交给我,这中间的三个人都不会对我使诈,而解药交到我手,也一直保管得严密,决不会被掉了包。
  我于是忍不住问:"你确信她吃的是我给你的解药?"
  休维寒不禁更恼:"我能连这都错了?"
  "我是说,中间有没有经过他人之手?"
  "没有!"休维寒答的肯定。
  这可难住了我;顾峥也跟在一旁攒着脸苦想。
  "我瞧瞧!"不知什么时候,千云淇竟走到近旁。
  我这才见了救星似的,拉住他道:"对!那毒也是出自你们平鸿宫,你看看我娘这是怎么了!"
  千云淇瞥一眼,我才记起自己失言,但总归火烧了眉毛,哪里有时间粉饰。
  "可否先将人放平,我也好查看。"千云淇淡淡说道。
  休维寒犹豫一下,还是把娘挨着马车放下了;他不似刚才那般慌乱,可那份担忧却依旧不减。
  千云淇在众目之下为娘诊了脉,又从袖子里抽出根银针、没入娘颈后,不多时,他叹口气道:"可能是误食了'魈遒'。
  化蝶本是平鸿宫的禁毒,纵是平鸿宫,现在也没人敢再炼。我也是听我师傅说、才略知一二,想必这毒发的经过你们都知道,只是这解药--说来歹毒。
  解药叫'魍魉',毒发的时候用,半个时辰就可大好;但与'魍魉'相对的就是'魈遒','魈遒'看上去与'魍魉'无异,只是闻着略微发酸。中化蝶的人若误食'魍魉',不但不能解毒,还会促使成蝶长得更快。
  依脉象,她应该是昨夜四更前后毒发--"
  休维寒点点头。
  "按理,应该撑不过八个时辰,现在约莫有三四个时辰了,若无解药,恐怕是……"
  闻言,休维寒登时傻住,半天才扭头看我。
  我虽自知无愧,但还是被他骇住,忍不住退了一步。
  "休先生……"我无助地摇着头。
  休维寒的眼、像要杀人一般,又伤得万分悲凉。
  我动也不动,半天才想起来,于是忙爬进车里,翻出皇上早晨给我的解药,惊喜道:"别急!皇上早上也给了我一颗解药,你们看这个是不是!"我说着忙递过去。
  休维寒大力推开,恨道:"你装什么!她总还是你娘,她都不争了,你还不肯放过她!"
  我愕然,竟忘了辩解。
  倒是顾峥扶住我,道:"你别错怪好人,我想,五儿给你那解药是均赫王爷手里那颗--"他说着看向我。
  我默然,算是认了。
  顾峥又道:"那是均赫王爷亲自交给我、让我转交他的,再说,刚才唯铭王爷也说了,这毒平鸿宫都没人炼了,他去哪里找'魈遒'?可不是诬赖人么!"
  休维寒这才清醒些,低头默想,却依旧没有好生气。
  这时,千云淇早冷哼一声,夺过我手中解药、揣进怀里,径直上了车,对始终观望的彭舆昊道:"上路!"
  休维寒不禁又急了,上去便拉千云淇:"你既知道这毒的解救办法,刚才他拿的、也必识得出真假;你好歹看看,若真是解药,不也能救她一命!"
  千云淇厌弃地甩开休维寒,冷冷道:"我为什么救她?刚才那药是真的,我早辨过。但天底下现在就这么一颗,也是给那人的!"他说着瞟我一眼。
  我又是一诧,心里渐变得茫乱--魈遒是谁做的手脚想必大家都明了,这也许就是当年沈孤瑛最后的算计。
  然、亡者已逝,再怨徒劳。
  而今,摆在眼前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无法孝感动天、从容生死,我禽兽不如--但、我真的还不想死!
  娘,我不是不想救你;原以为不论如何,皇上也会救我,所以千云戈的解药给你无妨;哪知是造化弄人,你、我总免不了这场取舍。
  我不想死,顾峥会护着我、千云淇会护着我,可能除了休维寒,所有人都会护着我--但为什么这么不安,为什么快要承受不住?
  身子轻飘飘的,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是本能吗?
  我竟道:"千云淇,救我娘--不然我不随你去!"
  "我不。"千云淇轻松一句,却没有半丝回旋。
  我不禁虚晃起来,闭上眼、好半天才稳住心神,推开一直扶着我的顾峥,咬牙向前。
  顾峥又来帮持,被我打开了。
  "五儿,你去那儿?"顾峥跟着我问。
  "去找千云戈。"我不停步。
  "你去哪儿找他?"顾峥急了、拉住我。
  我又挣开,再不说话。
  顾峥还是紧跟着不放。
  走了几十步,突然身子向上一挑,越过几家房院,我又被千云淇掳回马车旁。
  他不看我,却说的字字生响:"我可不会跟你讲理,你不听话,我就来强的。"
  我笑了,伸手去摸他的脸道:"真俊!千云淇,你想不想要我?"
  千云淇身子一绷,我的手顺势滑下去、握住他的要害。
  千云淇一慌,险些松手把我掉在地上;再低头看我,脸已经红得喷火。
  我撒娇似的打在他胸口:"讨厌!你不要,我可想要了--干脆去找顾峥!"话未完、我就要下去,反被千云淇勒得更紧。
  "你少跟我耍花腔--我说不救她就不救她!她几时当过你娘?再说--光有有解药也没用!"
  我愣了一刻,又嘻嘻道:"就是,你何苦救她?我本来就是没爹没娘的杂种,让他们死绝了才好。他们死绝了,我不更好让千人骑、万人跨的!你这主意好!真--好--"
  千云淇的脸色越发冷利,瞪我一刻、狠狠放我下来,身子压到那只断臂,我疼的叫了一声。
  彭舆昊略有些看不下去,刚要说什么,却被千云淇恨极的眼神吓回去了。
  舒缓半天,算是起来了,我招摇着就往外走。
  顾峥又拦住我:"五儿别闹了--"
  "好,也不求你们开恩了!"那边、休维寒已死心,怔着泪,边说边抱起娘,朝马匹走去。
  我只当没看见,仰着脸问顾峥:"顾峥,你说过总会帮我的!"
  顾峥低头,半天不语。
  我撒气:"原来顾峥也骗我!"说完我又要走。
  顾峥一把拉住我:"我帮你--你要我怎么帮你?"
  我环住顾峥的腰,贴在他胸口,满脸醉态道:"顾峥,只有你最好!你永远待我最好!我最喜欢你!你不是跟镶銮禁士团的人交好吗?"我说着看了千云淇一眼,只见他极轻的颤抖一下。
  我继续道:"虽然那回为了救唯铭王爷,你强我和你上了床,但我不怪你。"
  "五儿!"顾峥略有些慌张。
  "真的!"我说着又看千云淇一眼。
  千云淇别过头来,先是看我、又看顾峥,脸色渐变得吓人。
  我又道:"你和镶銮禁士团好,现在就带我去好不好?那里面有多少男人?我想让他们一个、一个上我……"
  "五儿!"顾峥再听不下去,一下甩开我。
  我停了一刻,侧目:休维寒已经携着母亲、策马离开。
  娇笑,却感觉要哭出来:"真的,顾峥,我想让天底下的男人一个一个上了我,我快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让他们把我干死、玩儿死、折磨死……"
  顾峥抽搐一下就要上来抱住我,却被千云淇抢先拉到一边;他脯伏着、盯住我看。
  我抖了抖唇,终是决然:"我也不懂,为什么每回都要我来承担?我不行了、我不行了、我不行了……
  你们都说要我,却没一个肯为我负担一些,我再不想这样,我宁愿断手、断脚、哪怕断头,我再也不想这样!"
  泪、还是冰、还是血、还是毒、还是别的什么--肆意、蔓延着我;合上眼,又贴入宽厚的胸膛……
  这回是谁?
  "我救她!可是……"
  眨眨眼、痴看着,明明就在近前,却分不清楚。
  "光有解药也不行,要一脉之亲作'髓引'方可--便不用沈孤瑛的解药,我也有办法解你的化蝶,可是以你现在的身子,这'髓引'……实在太险!"
  "千云淇?"我问。
  "销魂……"他竟沙哑了声音:"太险了!"
  "会死吗?"
  "也许。"
  我沉静下来--静到连自己的存在也感觉不到……
  "我想见千云戈。"我道。
  千云淇愣了一刻,问:"只是想见他么?"
  "还有--"我挣开千云淇,"帮我救他。"
  "好。"
  "跟他说--我想要、那个盛气凌人的均赫王爷。"
  千云淇不语,僵硬地拉住我仅剩的手;我任他牵着,再抬眼看去--
  不知何时,皇上已带人来了。
  "销魂,不许!"皇上几步过来、便要抓我。
  千云淇却飞快把我护在身后,与皇上对峙。
  "五王叔,你想让他死?"
  "他自己选的。"
  皇上瞪着千云淇,而后威慑道:"朕说不行!"
  千云淇冷笑,回身拥住我飞上墙头。
  "追!"一声龙吼,又是刀光剑影。
  千云淇打伤卫士,夺过匹马,带着我向前奔去。
  韦段戎带着人马在后面紧追不舍。
  渐渐,我们竟赶上了休维寒和娘。
  休维寒看着,愣了一刻、却不说话。
  千云淇驾马靠近,桀傲道:"你答应我件事,我就帮你救这个人!"
  休维寒一诧,但马上恢复如初:"什么事?"
  "把千云戈带来十里坡、展渡寺,交给堂明方丈,要快,过了两个时辰,我保证你要的人活不过今天!"
  "好!"休维寒赫然相应。
  千云淇腾出只手,用力一揽,娘的身子就滑到他臂下;他招式快,一个动作还没看清,我和娘的腰肢便同他绑在一起。
  休维寒勒马,反向而去了。
  我们的坐骑、终于不荷重负,倒了下去。
  韦段戎又带人上来,千云淇用尽解数招架,但负着两个伤者,又要忙于应对,纵他功夫再好,也逐渐有些不支,韦段戎一干人逐渐占了上风。
  我只觉自己像个布偶,在千云淇腰间甩来甩去,不时与昏睡的母亲碰上。
  --竟是第一回这么近看着母亲。
  我说不出感觉,仍是那张脸,仍是暗示往昔绝色的容颜,突然就没了防备,像把我化进去一般,再分不出彼此。
  终于,韦段戎的剑架在了千云淇肩上,我们已是四面受阻,无可退路。
  "唯铭王爷,得罪了!"韦段戎面无表情说道。
  千云淇拧着脸,眉宇间杀气越聚越重。
  我有些预感不妙,强撑着困顿的身肢,望向韦段戎,虚声道:"段戎……"
  韦段戎看我一眼,目色凝重下来:"你不用求我,那日我已跟你说过,你和皇上我都不会辜负,我今天是来救你!"
  我心里一沉,绝望之情席卷而来,垂下头、就要认命之时,突然听到极快的几道剑风划过,再抬眼望去,跟着韦段戎来的十几个卫士已经倒在地上。
  "段戎--"我惊诧。
  韦段戎背对着,那寒剑竟无血迹,银蛇般伶俐地眩舞一下、便又收回鞘中:"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但你既执着--就走吧。"
  哀哀对着那矫健的背影,我终于在颠簸中盍下那抹虚黑。
  段戎……

  "销魂!"
  我转醒过来,高兴地拉住身边人:"千云戈!"
  "是我。"那声音哽了一刻道。
  我恍恍眼睛,终于看清,原来是千云淇,不觉有些失望。
  "他一会儿就到,休维寒已经去找他。"
  我痴了一刻,又问他:"我娘怎么样了?"
  千云淇略有迟疑,但还是说:"她、时候不多--你当真要……"
  我定然看着他,叹口气:"还能怎么样呢--算了!"说着、我突然坐起来,洒脱地整理衣妆。
  "你帮我看看,头发乱吗?"
  千云淇面带忧色,拉住我的独手:"我来帮你。"而后,默默帮我梳理起来。
  不多时,他正过我的身子,仔细打量着,冷决的脸不由笑了:"好看,真的。"
  我回笑着,又问:"那这衣裳呢?"
  千云淇起身,先是皱眉,后又顽劣道:"不好看--穿在你身上才好看。"
  我漾起脸--再笑一会儿、再多笑一会儿,真好。

  真到做"髓引"的时候,我还是有些局促,并再三问千云淇、会不会疼。
  千云淇觉着好笑,道:"怪事,死都不怕的,还怕疼?"
  我已经没心思听他调侃,看着安详如睡的娘,心道:千万别太疼--之后咬牙、便进了气场。
  千云淇尾随而入,点了 "入魄"、"走髓"、"移骨"、"召血"四门,我终于再不能动。

  初、只是酥麻麻地浑身发痒,接着便全身震动起来,渐渐,疼痛越来越烈--疼、真的好疼、疼到我忍不住骂娘,可我娘就在身边,还奄奄一息,只怕骂也无用。

  这疼,好像漫无边际,好像要把我彻底吞吃,我终于感到一种极至的疼痛--从未遇到过的、再没有比这更甚的疼痛,但、给人的感觉却不是悲伤与绝望,反而很美、反而炫目、反而无比陶醉……

  此后就像玉碎成灰,躯体幻灭,疼、也到达颠峰,一下子海阔天空。
  于是,那一刻,我看到了他。
  销魂……
  于是烙在生生世世的夙命中……

  那景,
  依旧停在结发厮守的刹那,依旧不改白头偕老的永央,依旧保持相互拥持的执着。
  但是、好困……
  就在他周身的极光中安睡,似乎是做了许多梦,却暂忘、谁在温暖中给我引导……


  像玉碎成灰,躯体幻灭,疼、也到达颠峰,一下子海阔天空。
  于是,那一刻,我看到了他。
  销魂……
  于是烙在生生世世的夙命中……

  那景,
  依旧停在结发厮守的刹那,依旧不改白头偕老的永央,依旧保持相互拥持的执着。
  但是、好困……
  就在他周身的极光中安睡,似乎是做了许多梦,却暂忘、谁在温暖中给我引导……

  销魂、销魂、销魂、
  我不许你走。
  总之,不管用尽什么法子,我不许你走。
  那天的话,我收回,你再没有下辈子,只有一辈子,到天地之终了,你也只有一辈子,你的一辈子,全是我一个人的。
  所以你得给我回来。
  我不管你喜不喜欢、愿不愿意、还要经多少磨难,你给我回来。
  你说、要那个盛气凌人的均赫王爷,他需得你在才行,你不在,他也永远不再。
  五王弟不许我上乌奴山陪你,他定是要抢走你。可我不怕,谁也抢不走你,我们的身子都受了一种叫'灵犀'的毒,务必要相生相克、相伴携永的,别人谁都休想介入。
  销魂,不要紧,不过几个月,几年,几十年,或是几百年、几千年,你尽管去治你的病,我都等着你。
  不过你得快些,非得快些,我等不及的。
  不能守在你近旁的日子,我去成就你的愿望,做个盛气凌人的均赫王爷。我保证,你早一日好过来,我就早一日如你所愿。
  而今,我暂且容你调皮,你累了,睡吧--我先亲亲你行吗,我想极了你……

  我有好些话要跟你说,好些事要告诉你,你虽睡了,可能听见我说、是么?
  若不是也愿你早些复好,我真恨不得、让此距乌奴山如天涯海角、永没尽头。
  你暂且听我说,但以后好了,你也要对我说;我保证什么都不再瞒你,你也不许瞒我,咱们以后的日子都得这么过--你不说不行,我就算你答应。
  ……
  好,亲亲……
  既然你答应,我就开始。

  先说什么呢--我们一起的日子,似乎都不甚了解,就从起初、那些你或许不知道的事说起。

  我第一回见你,你五岁。
  初春,天气还冷的时候,你病得要死;厄澜为给你治病,才大意了,被苦心搜寻她五年的我逮着。
  她和你一样聪明,居然在我眼皮下藏了五年--五年,我满世界找她,却没料到、她就在我抬眼足以看到的地方出出进进;但她也许不敌你聪明,因为后来终于觉得,厄澜让我迷恋、让我怀恨,却从没像你这样让我为难和无奈。
  那时我也恨你,看着厄澜为你沦落风尘、为你心憔力悴,我恨的发狂,恨到几乎挫你成灰--别生气,亲亲;要是早知会有今天,我那时一定把你抢来,好好对待,不让你以后也会恨我。

  后来厄澜屈从了,要求只有一个:我永不能伤你。
  我惭愧,没有遵行诺言,不但伤了你,还终于把你伤得不清--亲亲,真的别怪我,以后全都给你补偿,你怎么讨债我也不躲。
  于是如她所愿,我让你以为她死了;最后带走了她,抛下了你;真后悔。
  而后的几年我没再管过你。
  你十一岁那年,休维寒设计,从我的报复中夺走厄澜;我盛怒不已,竟又想到你这筹码,于是让人把你找回。
  --于我、你本是要挟厄澜的人质;但再见你,我却不能自持。

  销魂。

  我在中堂远远瞥见你的第一眼,想到的便是这两个字。
  那时候,你像水晶做的,剔透、明洁得让人想毁了你,我真气的要命,为什么你如此出尘?你什么都不曾知道,什么都不曾遭受,我忍不了。
  我报复着,让王府的人狠狠使唤你、故意刁难你,可你仅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除了比别人灵透些,根本无法自保。
  也怀疑,怎么当初那么执着于折磨你;到底说不清,可再选一遍--千万别恼,亲亲,我还是非得这么做。

  但很快我就不安,因为有人比我还关注你--
  顾、峥、
  这人到现在都让我恨的牙痒--亲,以后不许你和他好。
  他在意你、我自不高兴,可终究减免你不少苦难,我倒能容忍;于是就这么过了。

  亲,有时候不想你这么艳惊世人,我很想你普通一些,碌碌无为一些,多依赖我这均赫王爷一些,但你的光彩还是掩不住;我不敢、说不出为什么,可我就是不敢冒然把你据为己有,好像我多年的立场会因此颠覆,好像我所有的初衷都要一笔勾销,你是致命的--所以我由着人将你糟蹋。
  先是王府的马夫,后是无数的男奴,最后顾仁凤都要把你送做娈宠。
  他说的冠冕堂皇,是为你的伤天害理;但我知,实是他怕自己亲生儿子把持不住,作出逆理的事,所以越快要打发掉你这 '祸害'。
  而我终于说不出反驳理由,任你去了。

  亲亲,再亲亲,亲亲不完……
  每次想到你此后的经历,我都如坠梦魇、惊痛不已。
  亲亲,亲不够你,要是能把你这伤彻底去了,我拿什么换都不可惜。
  然、如何也不能回转,让你沦落,我恨透了自己

  若说你的事我全知道,你信吗?
  我知道杜海年怎么侮辱了你,知道你在杜府怎么拼命挣扎,知道你怎么让十二个护院糟蹋了两天两夜,知道你恨的要死。
  我不过伸伸手就能救你,可我实在太混。明明自己也快受不住煎熬,却依旧不知为什么固执--其实我骗你,我知道,开始就知道,只不过太犟、不愿承认。
  我怕自己爱上你。

  我恨顾峥还有一条:他于你的关心不逊我丝毫。
  你的遭遇,他一定早也知道,所以才不顾一切、拼命要接你回来。
  终于有人肯救你,我暗自高兴;可我太不高兴那人竟是顾峥,对你非分之想的顾峥。
  我有意刁难,让他跪了七天七夜,才准他去接你。
  而他接回了你的人,你却变了。

  那样死寂的眼神,那样恨透的气息,那样幽暗、深不见底的伤惨,这怎么是你?
  一下子,我像让人抽掉呼吸、勾去魂魄;太阳地下三个时辰,日光白灿灿的,我却坠入万劫不复般,找不到回来的路。
  鬼使神差,我叫了最好的大夫、让人用最好的药、把你安顿在最舒适的地方、派人最细致温柔地照顾你,我甚至不那么推拒顾峥接近你--亲亲,我不想为自己开罪,对你,我总是罪无可赦。
  我想你过的好,再不受惊吓;想把你当宝一样,碰在手里爱护着;更想你变回以前干净、单纯的你,不管日子多劳苦,扬脸对着一切时,绝没有那份无助和凄凉。

  亲亲,你说我怎么做怎么做怎么做?
  其实已没什么可做,否则你不会去寻死。
  碎瓷割断你喉咙,血延得到处都是,像要把你吞了似的--我半夜跑过来,抓着你的腕子,你要去了,唯独固在我手里、硌人又苍白的腕子显得真实,此外都与幻境无异。
  亲亲,以后再不许你走,你走到哪里我都会追着你。

  我多想留住你,而我的挽留倒像尽毁了你。
  干净的你不见了,剔透的你不见了,纯白的你不见了,自洁到不惜损命的你不见了。
  当我看见你在王府的几个厨子身下淫糜承欢时,我恨不能杀了你。
  于是,盛怒之下,我又答应顾仁凤、再把你送给杨延睿做娈宠。

  亲亲,你告诉我,真是你自己情愿的吗?亲亲,我不信,肯定不是。
  你爱自己,珍惜自己,你聪明,看透了一切,你骄傲,没人能将你折服。
  你怎么甘心流连在那些肮脏下流的淫徒们当中,让他们毁了你那么宝贝的天性?
  我真正不懂你了,更不敢再多靠近你,直到你跑至我身边、求我放了你。
  傻亲亲,你真傻,你以为逃不开的仅仅是倾世的姿容吗?你以为断了只手,折了条腿就能从此风平浪静吗?
  你最要人命的是那颗谁也攀不上去的心,既然你看不透,我就帮你。

  我拆了酥雨楼,治了杜海年、治了糟蹋你的十二个畜生、治了杨延睿、治了所有欺负你的人,甚至有一个、还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
  我从不觉得他们冤,这天底下,谁欺负你、都该生不如死。
  我以为把你的耻辱勾销了,可为什么你还是惊怵和不安,为什么你对我更加躲避,为什么你好像更失了活气?
  我真正快疯了。
  亲亲,我要你,只要你,我不想再煎熬下去,你让我要彻底疯了。
  于是蛮横地束住你,明知是血亲也要占据你,不管你怎么冷待也发狂地缠紧你--我就是不要你离开,就是不要别人再染指你,就是要你苦也好、悲也好、伤也好、愁也好,一样不露,全收进我怀里。

  亲亲,你怪我吗?
  我许你怪我,但我不会改变丝毫;甚至你生生世世恨我,我也要这么跟你厮磨。
  因为要是没有你,我活着究竟干什么?

  所以,我甚至在自己身上种籽珏。
  别人都知道,籽珏是冥玑的引子,可招来那天赐的神物。
  但更让我忠于此道的,却是、我要把籽珏转给你,这样我们就会因圃身相合而息息相连,只要冥玑作效,体察你的境况,那我也必和你一起感应,不论你在不在我近旁,我都能最先知道你的安危祸福。
  虽然这过程真的难捱,但亲亲,托你保佑,我居然成了,我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了你身上,从此,你再别想甩开我。

  你肯定不知,真的把冥玑给你那天,我多高兴,我暗自叫着你名字--我给你的名字,几千遍、几万遍,我恨不能把你容在骨血里、狠狠地要你。
  亲亲,你真的恨过我吗?
  我想是。
  虽然我对不起你,虽然我强制你,虽然我做过无数伤你的事,但除了恨,你老实告诉我,可有别的什么?
  四年多,你总是推拒我给你的一切,任我多少真心实意,你不是丢在一边视若不见,就是拿来当作笑话,就连我抵万死求来的冥玑、你也一样不屑于故。
  我真被你气的快死去--亲亲,再亲,狠狠亲你,恨不能吃了你。

  我也想温存些待你,可一到你面前就失了持重,莽夫似的不讲道理。
  亲亲,若说,这些不该怪我,是你太坏。
  你一早就操控了我,知道怎么让我高兴、怎么让我难过、怎么让我忧愁、怎么让我发火,你就是知道得太清楚,有时反蒙骗了自己。
  我知你放不下四年前的不堪经历,时刻都警惕别人刺探你的本源。你看着顺服,却从未真正顺服,就像时刻小心谨慎的猫儿,稍有异样、便伸出爪子反抗。
  亲亲,无妨,你要尝试多少次才信、我都陪着你,你尽管使出招数,要是我甘愿被你误伤、能换来你最后的安心托付,无妨,只要你不伤了自己,做什么都随你。

  亲,我羞于开口,也不愿你知道,但我们说好要坦诚--若我说、我也想过离弃,你怪我吗?
  聪明如你,我早知,有些事瞒不住你。
  但是亲亲,你眼里、一贯盛气凌人的均赫王爷也怕,真的,那种怕,到了骨子里,时刻刺痛着,特别是你不停追究时,我总有快死的错觉。
  你第一次咳血,我痛悟:耽搁着、必会逼坏了你,可我如何开口?
  难道说,我因妒恨你娘所以抢了你我担心你的极至勾引我所以纵陷你我本是你的王叔但霸占了你因我当年的报复你而今中毒深矣命不久长、然、我爱上了你请你爱我不管生死咱们要一起--亲,不是我不想说,当初,我太痛、太愧、太悔,没有力气说。

  而此刻我却要说:我逃过,在缕不清爱恨的时候。
  我重新回到原点,看着也曾让我迷恋不已的人,霎那,幡然醒悟。
  她是我求不得的固执,时间能磨平这固执,而你却是越远越思念之极的惦记、越伤越刻骨铭心的痛楚。

  我不肯耽搁一刻、回来了,亲,我早败给你,你忍不将我收留?
  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但别让我排在你众多爱慕者之后,等得太久。
  若你非要我等,我会等,但我讨厌你花时间、给那不怀好意的苍蝇。
  亲,要死了似的,我那么怕你丢了我;要死了似的,我越来越挽不住你。
  知你仰慕自由,希求体惜,可放开双手,我没一刻可以安心。
  我常恨极你处处留情,我只要你足以、你也只要我难道不好;我也恨你太过聪明,越是全都看透、才越拿你无可奈何;我更恨自己宠你到逼绝自己,明明就在眼前,却全要为你、步步后退。
  为什么,顾峥、五王弟、皇帝小子,还有那死了的文惜卿,你施爱不断、四处流连?
  真想问,亲亲,我呢?我在你的哪里?
  我待你、不及他们所有吗?
  为什么还有他们?以后你只有我、不好吗?
  亲亲、亲亲、亲亲、亲亲……
  别让我再为你妒狂,我控制不住,生怕伤到你、更把你卷进陷阱。

  但我还是弄丢了你。
  不知你执扭什么,这均赫王府、这销云阁、这夜夜相伴的灯烛、这无数缠绵的鸾帐,难道真能一下子割舍?
  亲亲啊亲亲,你实在狠心。

  你走了我还有什么可做,你走了我何必入世为人?
  我不信,停在你走的那一刻,好像你只是出去玩耍,或者在园子里听风忘了时候,或者不过赌气有意发作脾气,好像、真的不过如此。
  可是--
  一天,你不回来;
  两天,你不回来;
  三天,你不回来;
  四天,你不回来;
  五天,你不回来;
  六天,你不回来;
  七天,你还不回来;
  八天,你仍旧不回来;
  九天、十天、十一、二天,你都不回来;
  既如此,我留着销云阁、留着沉鸿榻、留着沉迷此中的自己,何用?
  --烧吧,烧吧,可劲地烧!

  我的亲亲:喜欢紫晶竹和妒鸾鸟--亲亲,为什么喜欢?
  不是感怀那份痴情吗?不是心疼那份苦守吗?
  你懂痴情和苦守的凄惨,为何不解我的心结?
  我要留下这痴情和苦守给你,我的亲亲最是聪明,他不会悟不透。

  果然,亲,你回来了。
  你的话我无言以对。
  亲,我不知你为我承担这么多;我恨自己,明明活过你两倍,却不及你通透万千分之一。
  亲,我明白了,你的心我都清楚,我必不输了你--只是,你要做的事让我担忧。
  你未曾活在权术之中,更不曾亲历争天下的惨烈,我怕你卷进这险恶--江山社稷,我陪得起,你、我却陪不起。

  于是暗中与那蓄势而发的权者、做下交易,滂忝,换你置身事外。
  于是你的巧心算计打上封条、扼杀襁褓--哪知,还是失策一步,害苦了你。
  我终于怀疑,到底能否保全你?
  终于觉得,羁恋反是害了你,既如此,死生何别?

  可是上天怜悯?
  竟也给我余生中,携你结发白头。
  足以--我得销魂,安又何求!
  白头,为你白了头……

  亲,从没看过你那么生气,气到要震碎了自己。
  我不懂,真的不懂,难道我又错了?
  我错了什么让你至此?
  以前我不放你,你恼恨、你苦痛;这回我终于肯放你,为什么你不超脱、却积怨更甚?
  我已不是以前的均赫王爷,你叫我拿什么给你?
  我说必不输了你,其实我骗你,我的心,已经必输,只是仍不肯忘了你。
  亲亲,人说死后都要过奈何、饮梦婆--我不,我一定生生世世都要记着你,下回再见着你,我就当真、不、放、你。

  以为我才真是你此生的祸害;没有我,此后、你总会好过。
  不曾想过再见到你,似是运转时来,却难料更痛不欲生。
  前一刻你依旧娇颜傲世,后一刻你便黯无生息。
  亲亲,亲亲,亲亲我的销魂……
  我活着绝见不得你死,所以你不许死。
  你要盛气凌人的均赫王爷、要什么我都给你,就是不许你在我前赴死!

  亲亲销魂……
  亲亲,你知么,虽然那么多人、都忍不住想捧着你、疼爱你,其实你才最厉害。
  四年,你在壁垒中作茧自封,那份孤独与凄楚,除了不能戳破,我唯有看着心疼。
  但你总能欢笑人前,随遇而安,承担本不该你承担的重荷,亲亲,你真的叫我爱不释手、又五体投地。
  所以亲亲销魂最厉害,你定能醒来,那时,就是你我一生一世。

  亲亲,亲亲,亲亲……
  我不能再送,但你我圃身相合,你在哪里、经历什么,我都感同身受。
  所以为我,你定要快好起来。
  我是总会等你的,只是、别让我等太久。
  盛气凌人的均赫王爷,可不喜欢、等的太久。
  亲亲销魂,销魂亲亲……

  一阵风,轻轻撩开翠色的帐帘,半室阳光把素雅的摆设点得明媚;床榻正对窗子,从那大敞四开中、正窥见院子里一棵古虬蜿蜒而上,看不见尽头。
  我觉得喉咙有些痒,不由哽咽一声,想动、却是不能。
  不强挣,我安静等着。
  半晌,终于有人进来,到我近旁,一咧嘴,笑得灿烂:"醒了?"
  "嗯。"我似有似无答了声。
  "可是醒了,拖得三师叔恨不得又犯戒!"他走向供桌,倒杯水,又过来坐下:"喝吧,必是渴了!"说着,轻巧地扶我起来。
  "舆昊……"我勉强扯出一句。
  "行了,你还说不利落呢,好歹也是睡了两个半月!"
  我顺从地咽下几口甘甜,总算舒服一些,便虚弱地问:"我这是在哪儿?"
  "还能是在哪儿,天底下,也只有平鸿宫能让你再醒过来。"彭舆昊放下杯子、冲我眨眨眼,又笑着去了。
  我依稀记得自己在一片绝痛中涣散了意识,然后就看见……
  --看见千云戈,再之后的事记不清楚,倒有人一直在耳旁说话似的,那意思睡里分明,醒来倒不能大懂。
  "你醒了,我也好去答复三师叔,免得他又瞎担心--略等我会儿,我去给你寻些吃的!"彭舆昊转身就要出去。
  "舆昊……"我吃力地叫住他。
  他一扭头,问:"怎么了?"
  "你说,犯戒,千云淇、犯什么戒了?"
  彭舆昊脸色略收,仍是嘻嘻地:"没犯什么戒,师公只不许他出了司疏墁罢了,要不他能不来看你?"
  "他……他为什么犯的戒?"我又问。
  "行了,要操心也等好了,总改不了这'活明白'的毛病,我去了!"说完,彭舆昊便幻形似的,不见了影踪。
  我大概真是越睡越贪,昏昏沉沉,合上眼,又被周公拉拢走了。

  已不知,是第几次到了这里。
  如冥冥之约似的,常是心神一恍,便倾入佳境。
  这地方空空透透,静无一物--分不清天、也触不见地,只茫白一片,边际都没有。
  但却觉得熟悉,像几百几千年前就来过,还曾许下旖旎的承诺,和着谁的执着、一遍遍遭遇着纠错交叠的痴缠。

  我笑得自若,向习惯中的那处行去--他果然在等我:背对着,看不见脸面,穿一件玄色长衫,与头顶垂落的华发合成极佳的对衬。
  "销魂!"相隔两步远,他已经回过头,脸上带着安详和纵容。
  我过去,靠着他坐下;不容有缓,他揽我入怀,看看,又不舍似的吻在脸颊。
  "你好了?"他问。
  "嗯。"我淡淡回答。
  "可好了,这辈子,总算有了着落。"
  "你是要走了么?"我问。
  他沉默着,并不回答,略有些粗糙的手指在我鬓角徐徐摸索,惹起阵阵轻痒。
  "还不急,等你全好了吧。"他说的沉醉。
  我抓住他的手,起身看他,对上那双温柔的眼,终于道:"你不用这么记挂我,以前的事,我都知道了--可是没有怪你。"
  他目光依旧,只是亮亮的,更多了丝眷溺。
  "你信命么?"我继续问,不等他答、又径自道:"我不信,可我觉得,你就是我的命,我也是你的命,既如此,以前种种,又算什么?"
  "销魂……"他呢喃。
  我松开他,问:"还是你后悔了?"
  "没有。"言轻意重,他不禁握紧了拳。
  "好,既不后悔,生死与共、祸福同生!我的磨难也是你的磨难,我的不堪也是你的不堪,我的伤、我的疼、我此后的种种都是你的,你敢要吗?"
  他直视我片刻,道:"敢。"
  我心里一阵狂喜,压抑那漫溢的幸福,更昂起脸、艳傲道:"那你的也要给我,我不许你再不甘、不许你再自责、不许你再哀怜……"
  "销魂!"他叫了声,猛地搂紧我。
  "还有--不许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敛!"话未完,他已堵住我的唇,肆意胶着起来。
  我追随他,深深吻着,感觉流转唇舌间的犹如彼此的灵魂,那样激荡、电火齐发般,璀璨得要人性命……
  "爱你,销魂……"他终于喘息着、放开我。
  "爱你,千云戈……"我同样不肯示弱。
  艾艾不舍,目光激撞,终是他先起身,拂过我手臂,道:"回去吧,早些休息!"
  我反手抓住他:"你还会来看我?"
  "会。"
  "好,我等你。"我渐渐松开他。
  只觉我们间的距离越拉越远,他的影子、终于幻淡,在无尽的空冥中……

  ……
  睁眼,纱帐中依旧孤身蜷卧,而枕旁、却好像绽放着熟悉的温绵,我细细摸索,一遍又一遍,终于握紧心口上的冥玑,满意地笑了。

  真正能下地行走,是八天以后。
  彭舆昊并不时常陪着我,来了、多半就是喂药。
  我不知他喂的是些什么东西,不过的确让我恢复得极快。
  大多时候我都是一个人待着,虽然安静得过头,却从不觉得寂寞难捱。
  另有一个平鸿宫的哑仆照顾我起卧需要,但也不常在我屋子里,只是随叫随来;他不会说,却能听懂,待我也算细致周到。

  这日,彭舆昊终于扶着我下了地。
  听他说,我一趟就是两个半月,千云淇擅自带我回平鸿宫,本是犯了戒律,但总算求得现任宫主裘瓮撤破例救我;只是连累自己要受罚,一年也不许出那专为行律准备的司疏墁。
  我固然不知道平鸿宫的规矩,可这几日,看那哑仆行事作风,也多少猜出、此地绝非教条散漫之所,千云淇为我受罚,想必是极为苛厉的。
  于是、心中倒有些不忍,几次三番跟彭舆昊说了,他却只是看着我笑,连分解的话都不说一句。
  此外,我更想知道……那人的境况,碍着千云淇,终究有些不好开口;可彭舆昊也真是恨人,我便不说,然、多少回巴望的眼神,也早显露个明白,谁知他偏就装傻,直把我气的越发刁难。

  才被引着走了四五步,我便想挣开彭舆昊;彭舆昊也不执扭,放开手、由着我颤颤危危向前。
  第二脚才迈下去,还是身骨太虚,晃都来不及,便要栽倒。
  落地之前,彭舆昊才坏心地捞我起来。
  我心慌地喘着,略有些懊恼,推开彭舆昊、赌气道:"谁让你扶?摔了我愿意!"
  闻言,彭舆昊登时放开我,我站不稳、倒在地上,彭舆昊俯视我揶揄:"那就摔!可劲儿摔!可不该多摔你几回!"
  我勉强摸爬起来,也不理他,扶着桌椅一步步移到门口。
  出了中堂,那哑仆正在院子里修理花圃,见我出来,便停下恭然看着。
  我愣了一刻,才发现、这哑仆的样貌竟是我从未见过的丑陋,五官都像错了位似的,怎么看怎么奇怪。
  他见我盯着他,脸上不由发窘;意识到自己唐突,我忙调开视线,一步三晃、艰难地向院中的古虬走去,到了,便在那盘枝错结上找个平坦的位置,坐下了。
  仰头向上,那曲折的枝干依旧没有尽头,像把天都穿破了似的,我突然泛起痴念头--若爬上这树顶,是不是就能俯窥人间?
  那、我的均赫王爷,你此刻在何处行走呢?
  于是不由得笑了,混不觉、远处两个人已经看得发傻。
  浮想连连、终于从那虬枝顶端滑落下来,我回了神,才发现彭舆昊已经站在面前,看着我,脸上再不是惯有的玩笑。
  "再过两天,师公就要帮你接回那断手了,不过因为一直养在乩蚕镜中,时候太久,毒也浸得很甚,恐怕要吃些苦头。"彭舆昊难得体贴地说。
  我看着他,不置可否。
  "不过,三师叔已经求了师公,让你上青冥颠、离寒洞中调养,一个月左右就能把毒全去了,只是--那地方普通弟子入不得,只有'究法苑'的双秀可以朝夕探望,传些化毒的心法给你,这一个月,要全靠你自己了。"
  我笑笑,问:"什么时候帮我接那断手?"
  "两日后。"彭舆昊答的爽快。
  我点点头,又笃自思量起来--
  娘的身子应该已经大好了,不管千云戈做了什么打算,休维寒理应帮衬他的;
  裘瓮澈早把地宝从我身上取出。听说多亏有冥玑的气伦牵制,才没让那么烈的法物把我折腾死;若是一般人要封地宝,都得经过七七四十九天运练,才能在'恙晦'穴入定下来,而我贸然吞下,要没个控制,那地宝必然于经脉里肆意横行,非到周身大败而死不可。
  可便如此,我也不悔--于是巍然道:"舆昊,你能不能帮我把那地宝送去给--给他?"
  彭舆昊一愣,而后了然,却依旧不忘调侃:"给他?哪个他?"
  "千云戈。"我说的戾气--真他娘的,懒得跟你墨迹。
  "我不去。"
  "你--"我压不住恨恶,猛然扭头、狠瞪彭舆昊。
  "别说没到'秋禁'我下不了山,就是去了,他也不要!"彭舆昊说着走到虬枝背后,侧倚着说道。
  "你怎么知道他不要?"
  彭舆昊冷哼一声:"两个月前三师叔就交代了、送去给过他。他偏说,要不是看你为这东西费了不少心血,就凭它把你折腾得不浅,他早就该把这'劳什子'碎尸万段了。"
  若有所触,我不禁惘然:又是为我、我的王爷,又是为我!为我你还要做多少荒唐事呢?你实在该怨,可心里却窃喜、并甜的想哭--我必不遗余力、助你强大,不然以后的路,咱们非是一损俱损、一败俱败了。
  我收住泪酸,吸口气道:"不用管他,你只想办法帮我送去,就说我非要他收下的,他不收,我这手也不接回去了。"
  "你还是省省,哼,你们两个都这样--他说你偏要他收,他就还只手给你,你又说这话,我不夹在当中让你们耍弄。
  更何况,倒是他的话有理,你纵什么都想帮他,但太不顾惜自己,这回是罚你;另者,他不靠地宝就一败涂地了?那还是皇上厉害些,能让你带着地宝就跑出来,到而今也没向你讨要过,你可不是太耍无赖吗?"
  被彭舆昊噎得说不出话,我又失起神--可真是,到头来竟成我枉做小人。
  但依旧不解、口气也没消减丝毫,我不服输似的又道:"那怎么开坤圆斗?难道把执令疏封在里头再也不管了?"
  彭舆昊终于错出大半个身子,脸上倒有些无奈了:"笨!说你笨你又鬼机灵,说你机灵,你还真笨--那不过是解封印的法器,真正有用的还不是执令疏,这天下能让这么个小东西困在里头吗?
  何况,执令疏本也该是以防万一的后备;都是这几朝太把这东西看得重,又服不住人心,才要拿盅胁迫人。你想想,谁愿意被胁迫呢?本也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自己心里没个稳妥,不会服人,才非仗着这东西不可!"
  我不由得诧了一刻--这个彭舆昊,整日嘻笑怒骂,想不到还有这份心胸。于是别有用意看他几眼,我倒缓和起来:"是了,这么一说,可不是当权的人太痴,害的我也糊涂。还当这是什么宝,早知道我也不煞费苦心。"
  彭舆昊翻了下眼皮,又吊儿郎当起来:"可不是,你这不是自己给自己罪受!要我说,你这下半辈子也该醒悟些,何必非可着一个人死耗呢?天底下出类拔萃的男人多着呢,我三师叔真说起来,比你那均……"
  "彭舆昊!"就知道他狗嘴不吐象牙,我喝了声,还是臊红了脸:"你胡说什么?我这辈子非是男人不要了?你什么时候也学别人似的这么混帐!"
  被我斥得有些羞愧,他倒收敛一些,可还是不肯罢休:"我三师叔是真心待你,你为什么不肯给他些余地?我虽不常在平鸿宫里,可三师叔哪曾对第二个人像待你这样?
  你当他上回为什么让镶銮禁士团抓去?那是有人拿着你跟他威胁,他这才毁了自己七成功力、独闯镶銮禁士团的!若不是你,他早在平鸿宫做了尊主,安享清平了,哪用一回回往俗世里羁留!"
  "拿我跟他威胁?我好好的,谁拿我威胁他?"
  "还不是有人带着你半条血袖子,说你关在镶銮禁士团,他一急,哪有心思多想,可不就落了别人算计!"
  火气一下窜上来,我才要发作、便颓弱下去--这可真中了顾峥一箭双雕之计,但倒底怪谁呢?难道真是我太多情,才害苦了一个又一个?
  --多情?似乎谁跟我说过,虽记不清,而今看来竟有些入道,唉……
  以后还是收敛些,别再为人、为己招惹麻烦。
  不容我转过念头,彭舆昊又道:"这还不算,那天听说你又为救他,辱没了自己,他早恨得要在身上戳上几刀,不是我拦着,还不知怎么样呢。
  你只看他在你面前没事人似的,他又为什么非要宫主罚他一年?原本一个月就够了!那是他自责不敢见你;他这样待你,你怎么就不开化呢!"
  我张口结舌半晌,终于叹口气:"我也不知怎么跟你说--他待我的心、我知道难以偿还。可我只一个人,哪能应对一个又一个?
  况且……这事,比争个天子宝座还难分解,总之是、大家谁也勉强不来。"
  彭舆昊停了半天,才又说道:"你是肯定要跟千云戈一辈子了?他从前怎么待你、你都知道么?"
  我愣了愣,勾起心里一丝涟漪,又说不出由头,只觉关系千云戈与我,但模模糊糊,失了忆一般,就是辨不清详细。
  见我不语,彭舆昊继续说:"送你来的路上,千云戈可把前因后果都跟你交代个清楚,但想你昏着,必然都不记得。我就帮你记一回……"
  话说到此,院子外突然三声钟响,埋身在花草间的哑仆醒味一刻,忙过去开门了。
  我与彭舆昊也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紫衣的消瘦男子、由五六个人随着,俊逸非凡地走进来。
  彭舆昊忙行个礼,恭然道:"师公!"
  我惊讶地打量来人--师公?眼前的男子看着不过二十出头,他若是彭舆昊的师公,那不就是千云淇的师父、平鸿宫的宫主,裘瓮澈了?可这么年轻,怎么可能?
  我的木然不动让彭舆昊有些看不过,他撩我两眼,终于忍不住到我面前、使着眼色:"这就是我师公、而今平鸿宫的宫主,你的命也是他救回来的……"
  "舆昊。"不等彭舆昊说完,裘瓮撤已清声打断,目光在我身上洒落,有如静夜中恬淡的满月,让人那么心安并且沉醉。
  我被他不染纤尘的气息吸引,痴看着,更忘了说话。
  "销魂?"裘瓮澈和声叫我。
  我淡出遐思,对上他澄澈的眼,乖顺道:"是,销魂多谢宫主救命之恩。"
  裘瓮撤脸上依旧平静,朝我走来、打量一番,又问:"身上好些了?"
  "嗯。"我点头答道。
  "走路还有些不便吧?这是'九参露',专门活血养筋的,你睡前在关节处擦些,用不了几天就可大好了。"
  他说着从紫袖中取出个绿玉瓶子,拈在莹白的柔指间递过来--只见紫纱绽金、绿玉饱露,衬上冰雪精琢的指掌,美的竟像幅绝妙的丹青。
  我见他举止已如仙人般飘逸,说话更是和谐润耳,心中早仰羡万分。接过那药瓶,相待也不由温煦起来:"真是让宫主费心。本来住这么多日子就叨扰不少,又劳宫主救命化疾,销魂不才、实在感激不尽。"
  裘瓮撤唇角微翘,似有笑意、又不露容色:"倒没听说,你是这么会说话的人。"
  我一怔,更有些活分:"宫主哪里话,我不过直言--宫主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裘瓮撤看着我,却不回答--相望、我们各有所悟,都忍不住笑了。
  "销魂,你娘可是叫厄澜?"裘瓮撤突然问。
  "是。"他问的唐突,我却不觉惊讶。
  默然片刻,他又道:"听云淇说,她先也中了化碟,又误食'魈遒',命系一旦,幸亏你撑着病身为她做了'髓引',她才大好;你娘有你这么个儿子也该欣慰了。"
  "宫主认识我娘?"
  裘瓮撤悠然一瞥,道:"嗯。真说起来,她是我表妹。"
  "哦?"我微笑着,听他娓娓道来--

  天底下倒底有多少孽情?
  我实在不知,仅我遇上的就已经不少。

  又是爱恨纠缠、帝王佳人,又是有人不甘、有人恋战,结局呢,成也传说、败也传说。
  固然听裘瓮澈讲这故事受用许多,然,于我却实在激不起什么。
  我们或者相同、或者不同,别人的故事始终也只是故事。
  别人的喜悲我们无法体会,而我们的祸福别人也不能浸味,不过相互宽解、各自经营罢了。

  裘瓮澈又安排好两天后的接治,嘱咐我多加休息,而后带着人走了。
  我朝他仙隐的方向,更发起呆来;突然背后一怂,险些就要倒地。
  扭头、正对上彭舆昊,懒得理他,我于是勉力起身、也要回去。
  "你--"哪知他一把拽住我肩膀,迟疑着说道:"刚才的话,我还没说完!"
  "什么话?"
  彭舆昊有些焦躁:"不就是千云戈以前怎么害了你的事!"
  我打开他的手,有些不悦:"奇怪,你这是替谁做说客呢?人家自己都不说,你倒没完没了!"
  彭舆昊的脸抽搐一下,不由得恼羞:"你简直不知好歹!倒是谁把你害成今天这样?谁让你遭了那么多罪、谁把你伤得快要……"
  "彭舆昊!"我喝住他,"这是我的事,好不好、歹不歹还轮不到你管!"
  "呸!要只一个你,我才懒得管,我是替三师叔不值!"
  我思量着他前后的言行,心里隐隐、若有所悟:"我知道我不配你管,你三师叔嫡仙似的一个人,我更不敢高攀了他;你真替他不值就让他醒醒,别再为个不值的人误了自己!"
  "你--"彭舆昊气的说不出话。
  我收住声势,又委怩他一眼,道:"舆昊,天底下的事哪能都划算得一清二楚?你所谓的前尘旧事、或者我没能都了如指掌;你说千云戈害过我、伤过我、让我受过罪,难道我不曾反过来一样待他?真这样一笔一笔都算清楚了,那不知该是几辈子以后了--"
  自触一刻,我又道:"倒盼着能几辈子都这么厮磨,只是人活着,为什么不多肆意在喜乐上、反为仇怨无辜耗费呢?
  我昏睡两个多月,中间经过已不记得;但我万分清楚,这两个多月绝不是空过;有人放了些东西在我心里,我有我的着落、有我的羁恋、有我一辈子要去赴行的允诺。
  真是此生多桀么--那才更要及时行乐,其余的、我管他那么多!"
  彭舆昊早被我说得痴了;我暗自笑笑,骂一句这他娘的行动不便,终于又一步三晃、摇进了雕门。

  夜里又遇见千云戈,这回,他一早便站着望我,目色中激靡着眷恋。
  我几步上去、抱住他,把头搭在他胸口,心满意足沉溺着。
  "我想你了。"我说。
  千云戈的浅笑呵在我领口,停了一刻,便被两片温润取代。
  "你想我吗?"我又问。
  千云戈吻得更深,不时轻轻厮咬,半天才低吟一声,道:"想,想疯了;恨不能天天赖在床上做梦……销魂……"
  我不再说话,闭上眼,感觉和他接触的丝缕动人--像要化了似的。
  ……
  "明天以后,我就不能来了,你自己保重。"千云戈突然说道。
  我仰头看他,双臂勒得更紧。
  千云戈啄一下我的额角,柔声道:"销魂最厉害,我纵一时不在,也必能看顾好自己。"
  我依旧看他,半天,更狠狠投进他怀里,小声道:"根本不是--你不在、我没一刻好的!"
  他笑了,却是苦味地:"我也是,可过了这一战……"
  我不让他说完,提身吻住他;他一愣,又反客为主。
  只觉阵阵甘甜弥漫了彼此,天地失色、仙神气衰,这无垠中只剩下纠缠不休的两幅心魂。
  ……
  "千云戈,我们再见的时候,我必带一个完完满满的销魂给你,你也得给我个完完满满的千云戈!"我赖在他身上说道。
  "不是要个盛气凌人的均赫王爷吗?"千云戈戏谑道。
  "那怎么够,我把整个都给你,你只给我个均赫王爷--你这如意算盘打的果然精明!"
  千云戈无奈地抚着我的脊梁,终于偷偷吐露:"傻亲亲,早就整个给你了……"


  两天后,裘瓮澈便用平鸿宫嫡传的'豢殷神功'帮我接回了那只断手。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适,由于养在乩蚕镜中,那断手竟比好的更娇嫩许多;只是断口处总要受针刺般的疼痛--我强忍着那疼,对裘瓮澈道:"这可真好,以后老的不能看了、就整个人放乩蚕镜中待几个月,又能返老还童了!"
  裘瓮澈竟宠溺地嗔道:"乱说,那不毒死你才怪!"
  看着他柔和的模样,我又忍不住发呆,心想:这人有多少幅仪态呢?虽然相貌也只是清秀,但那股子不落凡俗的气质岂是寻常人能比?他行的事,别人若效仿保不住显得矫情,可换回他来,又没一样不让人心旷神怡、叹为天人。如此的洁净,也只有养在这深山密林,免去俗世涤染吧!
  又跟裘瓮澈闲话几句,我便同哑仆一同回去了。
  临走,裘瓮撤又给了我止疼的丸药,让我免为修养三天,而后便可上青冥颠、离寒洞化毒。

  接着的一整天,彭舆昊又来了,他与哑仆一起帮我打点着上青冥颠的衣用。
  我眼见他俩出出进进、忙忙碌碌,倒底有些不忍;于是便也上去帮忙;又看见彭舆昊大小包裹绑了许多,都是厚实的冬衣、冬被,忍不住问:"带这么多冬天的衣用干什么?"
  彭舆昊敲一下我的头,仍忙碌着:"你说呢?那离寒洞冷的渗人,你又一个人住,不能起火、也没个取暖,不带多些,固然那寒气都是精髓,不会伤人,但冷总是不好受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些怕了:"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住吗?"
  "这还能说笑,那地方多少平鸿宫的弟子巴望死了也去不了,这可是便宜你了!"
  "便宜?"我闷声坐在榻上,忧虑道:"这便宜我可不想占。我最怕冷,又是一个人,冻死了也没人知道!"
  "行了!我都说了那寒气都是精髓,只会养人,冻不死的,不过冷些而已。"
  "就是冷才不好受--这事我再想想,你跟宫主说我晚几天再决定。"我说完就想息事宁人。
  彭舆昊把手中东西使劲一丢,恶狠狠道:"你再说一遍!晚几天,你当平鸿宫是千云戈开的,随你性子乱来!"
  我被他一激也有些不悦,寒着脸道:"说怎么了!我就是不想去!"
  "你--好,那就毒死你个狼心狗肺的!"
  我怒目渐锐,刀子似的撇在彭舆昊身上。
  彭舆昊浑然不顾,依旧骂着:"早知道、那些人何苦为你耗命,你不快死了不知带累多少人呢!说的倒是好听,我还真当你多在乎千云戈!"
  "我怎么不在乎他了!"不提千云戈还好,提了我便再控制不住。
  --如两个气盛的小娃儿一样,我们就这样扯着脖子嚷了起来。
  "你当真在乎他,这点苦都受不得吗?也不顾他,就要死要活,也敢说你真在乎!"
  "我就是……就是……"噎了半晌我也说不出,气势减弱,倒思量起彭舆昊的话来。
  而今,我怎能轻言生死?我与他的命既然系在一处,此后安危完缺都不是一个人的了,怠慢自己,我又置他何地?于是倒真有些为刚才的胡闹羞愧,不敢抬起头来。

  正在这时,院外的钟又响起来,早愣在一旁的哑仆犹豫着,还是跑出去开门了。
  来的是个翠衫的姑娘,一进门便冷着脸、拿出个令牌说要见我。
  哑仆淡然领她进来,见了我,她打量一刻,道:"我是二十四尊中行九的龙由九,奉宫主之名带销魂公子去见个人。"说着,她又拿出那令牌晃了一下。
  "见什么人,在哪儿?"不容我说话,彭舆昊先挡在前头问道。
  那龙由九愕然瞥了彭舆昊一眼,却仍旧对我说道:"那人叫韦段戎,说是销魂公子的朋友,有要紧事需见公子一面。宫主暂把他安顿在凤霜苑,让我这就接公子过去。"
  听龙由九滚珠落似的说完一通,我心里略有些担忧。
  上次韦段戎违命放我一马,不知皇上有没有罚他,而今他来找我--难道是有什么危机的事?
  我不由得警惕起来,哪敢耽搁,道声"请前面带路",便要随龙由九去了。
  彭舆昊却一把抓住我,又问那龙由九:"那人也没说什么事吗?"
  龙由九有些不耐烦,挑挑眉道:"我只是替宫主传话,别的一概不知,你要问便去问宫主。"说完,白彭舆昊一眼,大步出了房门。
  我挣开彭舆昊就要跟随,哪知他又拽住了我。
  "你干什么,人都走了,快松开我!"我急声道。
  彭舆昊却不顾:"也不知是什么事,你去了、我哪知你回不回的来?"
  "我为什么不回来?"
  "谁知道,你脑子一热,自然什么都干得出来!"
  "你--"头回被人这么论断,我实在有些着恼:"你管我那么多!"
  "我就管,三师叔暂时不在,我替他管制你!"彭舆昊蛮横道。
  "你再胡言乱语,我让宫主把你也关进去!"我呵斥。
  "哼,你有命关我再说吧,死活都不知呢!"
  "彭舆昊!我再说一回,放开我!"
  "你上青冥颠我就放,你不上我就不放!"
  "这是宫主的命令,你胆子当真不小!"
  "少拿宫主压我,你说,你上不上?"
  我真正气结语塞了,脯伏着想,天底下怎么还有这么缠人的混蛋。
  "上不上?你倒是说话!"
  我让他憋得只想打人,不知哪来一股劲儿,用力一甩被他拽住的胳膊,顺势便把他带个趔趄;晃晃腕子,我恶毒道:"我为什么不上?你死了我都死不了呢!"说完便挥袖而去。

  再见韦段戎,我们不禁都有些感慨,却是相互看着,更不知该说什么。
  我记起他待我的许多点滴,虽不如顾峥一干人、总是容着我,但也是处处为我维护。若说真有谁能在我的耍赖、刁难中依旧洞察秋毫、坚持立场,韦段戎必是那极少当中的一个。
  "你的病可都好了?"他望一眼我接好的手臂,体惜地问。
  "差不多了,后天就上青冥颠,说是要用那离寒洞中的精寒之气、去了乩蚕镜的毒,这便都好全了。"我浅笑着回答。
  韦段戎宽慰地点点头,又道:"那我们就都放心了!"
  心里一动,我还是略有触怀--"你们"的关爱实在让我万分惭愧:执着如顾峥、义气如倾雨、深谙我如你段戎;我倒底何德何能、蒙"你们"错爱,一回回伤了"你们"的心,却不曾被"你们"放弃;我这么个没良心的,"你们"为我倒是咎由什么?
  于是叹口气,我戚戚地想要张口,韦段戎却已体察到了似的,忙打断我:"销魂--苛责自己的话大家都不想听,你要说另说别的吧!"
  "段戎……"
  "行了,这回不单是看你来,是皇上有事找你。"韦段戎略收敛声色。
  我忍不住绷紧身子,虚声问:"什么事?"
  韦段戎笑了:"不是什么难为你的事,是皇上想让你帮个忙--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外面的时局?"
  我摇头:"我都睡了两个多月,而今也才醒了十多天,何况在这与世不通的地方,如何知道外面的时局。"
  韦段戎沉默一刻,目色中还是有些抑郁:"那--均赫王爷要连通沼仓国对付皇上的事、你知道么?"
  闻言,十指攥紧衣襟、直诧得我心头一阵痉挛--这怎么会?有休维寒辅助,他何以糊涂至此?
  若是与皇上争位,顶多算是个佞臣,可串通外国,那就是叛徒、是走狗、最没尊严的东西;他便再行事荒唐,也不该做这徒蒙骂名的错抉!
  "你也不用先担心成这样,这事只是探子们暗中得的消息,确不确实也难保;不过皇上不想如此,想必你也不想如此,所以……"
  "皇上想让我去劝他?"我了然。
  "你明白就好。他们之间便争个你死我活,那也大不过天,毕竟有血姻;可均赫王爷一旦和沼仓合谋,后果如何……"
  我忙摆手打断韦段戎,强稳住心神、道:"这我都清楚。我也不知、这些日子倒底发生些什么,总之,我会想办法。只是--希望我若帮皇上拦住这事,均赫王爷败落之时,皇上万不要太难为他!"
  韦段戎盯着我看了半天,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却是恳求般问道:"销魂,你何以偏心至此?你不让皇上难为他,难道你不是在难为皇上?
  其实在统法司大狱里,皇上本就没想杀他,不然、凭他有几个脑袋也不够掉的;皇上已经打算放他一马,他又行出这事来,你还叫皇上别难为他--不说于情于理,皇上多难振服朝纲,就单论将心比心、你叫皇上情何以堪?"
  我垂头、又如何不知这番辜负?
  再深望一眼韦段戎,他早从我的滞绸中洞悉一切,于是叹着、对我说:"好吧,只要你能让国治不遭分裂,均赫王爷的周全、我韦段戎向你保证。"
  "段戎……"我叫一声、站起来,满身上下,除了恨,没有别的。
  我恨我的自私,恨我的薄情,恨我的多桀,恨我的无力,更恨段戎之辈对我的纵容。
  老天,这也算你惩罚的戏码么?一次辜负,便要永远辜负;一次愧疚,便永不得超脱。
  我求的、不过与所爱携伴人间;纵为害过他人,但劫难也早承受不少,你倒是要刻薄我到什么时候?
  或者我本也不信你,你才生出许多事端--但我还是不信,随你怎么折磨,我倒要看看,我这多病、多颐的身子,你能不能压跨,到最后我能不能得偿所愿!
  于是咬着唇,我赌咒半晌,才犀利道:"段戎,你的好意我心领,但不能老让你们为我妥协--这回就争我和他的命吧,若是不能成仁,我们一同没了也是应当;只求大家以后别再为我作难自己,那就是我此生造化了。"
  "销魂!"韦段戎终究有些不舍,可怵于我的执着,也只好作罢。
  沉默半晌,韦段戎又问:"现在若为这事分神,你的病……"
  "不碍的,那青冥颠又跑不了,我中的毒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要命,拖拖也没什么。"
  韦段戎怔怔看着我,眼中竟头回泛出泪湿:"销魂……你怎么、怎么就这么苦!"
  我先是讶异,后又笑了,可不是,我怎么就这么苦!
  韦段戎终于拎起身旁一个湘绸的包裹,道:"这次顾峥、倾雨本来也想来,但人多反容易招嫌疑,他们这才就算了。
  可都记挂着你,这里头是倾雨给你的养心丹:虽你的化碟已去,但倾雨说你心脉天生比别人弱些,就是平日里也得好好保养;另有顾峥收拾的你的一些旧书:抄封均赫王府时,他在你住的地方特意给你留下了,说这都是跟了你多少年的东西,现在你身边没个体己的人,就让这些书陪陪你吧。"
  我一阵欣喜,一阵心酸。
  喜的是旧物重纳,人虽孤单,倒底还有些寄托;悲的是物是人非,聚散分离,人常无可奈何,沦落蹉跎。
  缓步走去,我抱住那包裹,无语片刻,才道:"段戎,你代我谢过他们--也谢过皇上。"
  韦段戎这才展开眉头,轻笑道:"我说你这么多古灵精怪哪里来!你可看的都是些什么天书!"
  我愣了一下,了然:可不,那些仙非仙,尘非尘的文章,多半是我感怀身世畸零的发泄,没这经历的人又怎么能懂?
  倒底笑着和韦段戎道了别,约好后天接我下山,去追讨我与千云戈的命运。

  那夜之后,千云戈果然再没有来。
  我真想找他问个清楚,断不信他千言万语的承诺到头来竟是这样付诸,更不信、以他与休维寒联手会轻易落入如此昭然的陷阱,也不信我们命薄至此、已"败坏纲常"不算、现又得忍负叛逆忠义的罪名。
  --千云戈呵,你不说也无妨,好歹给我个示意、让我踏实便可。
  你若要我信你,纵天下人都弃你,我也绝不推拒;可你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你倒底打的什么算盘,难道非得有意瞒着,让我担心焦虑吗?
  于是空捱了一夜,心里积塞无数怨结,恨虽恨他,仍忍不住小心分析、刻意盘算起来。

  在榻上直赖到晌午时候,我依然不得要领。
  打量屋外明媚的天光,竟像和我隔了个世界--后天是约定上青冥颠的日子,我只有到时再跟裘瓮澈说明一切、离开这里;否则先让彭舆昊知道,又不知要闹出什么;过了后天,便熬不过一月之期的'秋禁',双秀也不会答应送我上青冥颠,彭舆昊纵有不满、可只能作罢;我留在平鸿宫无用,任他拦、还能拦个几回?

  正盘思着,却不觉昨日来的龙由九已进到内室。
  "销魂公子!"
  听闻有人招呼,我贴顺地回头,一见是她,忙从榻上翻下,来不及整装、便行礼道:"龙姑娘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都不知道,真是失礼!"
  龙由九挑我一眼,撇撇嘴道:"我让哑仆叫你,谁知他敢跟我拿大,只叹气、动也不动一下!"
  我颇疑惑,哑仆从来知礼顺矩,没有逾越过一回,这事段不像他作风,于是赔上笑道:"哑仆从来顺从,想是没明白姑娘意思,所以耽搁了!"
  龙由九轻屑一声,也不再分辨什么,道:"又有人要见你,宫主叫他在昨天的地方候着,此刻我带你过去吧!"
  眉一皱、我觉得蹊跷,于是忍不住问:"这又是谁?"
  龙由九想了片刻,说:"他告诉了一句,我没听清,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无奈,只好又随她去了,心里不住念着:千万别再出岔子!

  这回见的人更让我惊讶--竟是陈松。
  不容我说话,他那里已经拜下:"刘瞻见过销魂公子!"
  我微诧,知他有意隐瞒身份,便配合起来。
  直到那龙由九走远了,我才几步过去,道:"你怎么--怎么也来了?"
  "七少爷!"他仍不忘我的身份,一个弓身,又低声道:"是王爷叫我来的。"
  我立时瞪大了眼,忙拉过他:"他现在怎么了?"
  陈松沉思一刻道:"没怎么,就是让我来给七少爷送些东西--再取些东西。"
  "东西?什么东西?我听说他要串通沼仓国对付皇上,这倒底是怎么回事?"
  陈松泰然望着我,问:"七少爷相信王爷会串通沼仓国吗?"
  "当然不信!"我顺口便说,话一出,才察觉自己太绝然。
  陈松嘿嘿一笑:"那不就得了。"
  我松开陈松,依旧不解:"可这倒底怎么回事,他便笃定了没有,别人都这样传说,你让他以后怎么立足?"
  "七少爷--"陈松迟疑一刻,又凝神道:"王爷叫我问七少爷要那地宝。"
  我心里早分不清头绪,思琢一下,不由得问:"要那东西干什么?上回给他、他不是不要吗?"
  "上回是要不得。"陈松答的利落。
  "要不得?为什么要不得?"我追问。
  陈松叹口气:"总之王爷叫七少爷保养身子,别的就交给他--难道七少爷还不信王爷?"
  我被问了个哑口无言,才记起、这个陈松,看着不言语,可真要争执起来,也是牙尖嘴利、不容人半丝回旋;于是先由着他,不再急迫:"好,可这东西我一时没带在身上,现在回去拿未免让人怀疑,不如你多留半日,先在这儿歇息,晚饭时候我再来给你。"
  "那就照七少爷说的!"
  "好--另外,你千万别到处乱走,有人以前可见过你!"我说着忍不住想起彭舆昊那个人精。
  "陈松谨遵七少爷吩咐!"他又一拜,而后从身后拿出个盆口大小的檀木盒子,递给我道:"这是王爷让交给七少爷的。"
  我接过,问:"什么东西?"
  "七少爷打开看看!"
  我照他说的打开:里面竟是件金银缕交错纵横的软甲,看着厚实,伸手摸去却柔韧非常、舒适无比;那做工也是一流,半点不露针线裁剪痕迹,就连经纬都对和的没有出入。
  "这是什么?"我又问。
  "这叫'经寒宝甲',御寒最佳,王爷说--"陈松话到一半又收住。
  我更被引得急躁:"说什么?你老老实实的,不然我……"
  "说七少爷从小就怕冷。"陈松说着忍不住笑了。
  这有什么--我才要骂陈松无聊,突然回转过来--从小?我又不是他带大的孩子,什么从小从大的!这话不仅说得奇怪,连意思都显得暧昧。
  我略有些懊恼,哼了一声倒懒得计较;又把那'经寒保甲'收了,问:"送我这东西干什么,我又不用!"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王爷只说七少爷从小怕冷……"
  "闭嘴!"我闻他又要重复,赶紧打住:"王爷还说什么了?"
  陈松好番思量,我急的直想敲他几锤;半天,他才道:"王爷说--"
  "说什么!"
  "说让七少爷--保重。"
  "还有呢?"
  陈松摇头,道:"没了。"
  我才要纠缠,又平静下来,左思右想,虽然仍然不解,心里却没那么不安了。
  千云戈看样子不像真要里通外国,这固然已经稳妥不少,但、他倒底是要干什么呢?现在又来要地宝,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迷药!
  我不再多话,扫了陈松几眼,便要跟他别过。
  哪知他抢先一步问道:"七少爷没什么话要跟王爷说吗?"
  我犹豫半天,终于沉声道:"你把那句'放心'也给他带回去吧。"

  离开陈松、我前脚才进屋子,彭舆昊便从里头窜了出来。
  我吓得几乎把那'经寒保甲'的盒子摔在地上,于是呵斥道:"彭舆昊,你干什么!"
  "我还想问你干什么去了!"他气势不逊于我。
  我怔了一刻,不知他为什么又发疯,便有意错开他,笃自向里走去。
  彭舆昊一把拉住我,看了眼我手中之物,问:"这是什么?"
  "多事儿!" 我挣开他、又要挪步。
  "你去见谁了!"他再次拉住我问。
  "彭舆昊,你太过了!我去见谁你管得着吗?"
  "你现在可是在平鸿宫,又是我三师叔的客人,我只是……"
  "呵!我才发现,你不仗着你嫡嫡亲的三师叔,连话都没的说了!"我揶揄道。
  "你说什么!"彭舆昊一掌打落那'经寒保甲',竟然恼了。
  我骇了一刻也没了耐性:"可不就是,整天就是三师叔长三师叔短的,你三师叔比你爹娘老子还亲!"
  "你……你不说你自己,你跟千云戈不也是……"
  "我跟千云戈?怪不得你见我越发了像见仇人--说来说去,你跟千云淇原来和我们一样。"我轻狂地笑着,眼神却在彭舆昊涨红的脸上狠撇下去。
  彭舆昊一下子傻了,杵在原地、眼珠子都再转不动。
  我拾起'经寒保甲'终于摆脱了他。
  哪知过了片刻,彭舆昊竟冷冷问道:"你倒底上不上青冥颠?"
  我理都懒得理,倒了杯水,一口一口呷起来。
  "你倒底上不上青冥颠?"他回过身又问。
  我实在烦的要命,干脆戏谑道:"不是你自己想去吧?你早说,我还不稀罕呢!"
  "你倒底上不上!"彭舆昊突然大吼起来。
  我一愣,看着他,心想:他不是知道什么了吧?
  未经回神,岂料彭舆昊竟'扑通'一声,跪倒我面前,拽着我的衣袖摇晃:"你倒底上不上上不上上不上!"
  我吓得忙要挣脱,彭舆昊却落下泪来:"……你上不上……我三师叔……你若有个好歹,我三师叔他活不了的!"
  我痴然看着如此执着的彭舆昊,一下子,全都明白了。
  --可又是……造孽……
  于是叹口气,我边思量边说:"本来,我是没打算上青冥颠--可,你要答应我件事,我便如你所愿!"
  彭舆昊,别怪我……
  彭舆昊愣了一刻,问:"什么事?"
  "我要地宝!"
  "好!"彭舆昊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而后起身,便要离去。
  我略有些懵,反应过来忙拉住他:"彭舆昊!"
  他回头看我,眼中平静无波。
  真是、人生自古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你待会儿把地宝拿给我,明天就不用过来了--我想一个人静静;另外……你若闲了,多去看看千云淇--论理,我该叫他声'五王叔'。"我终于说完,松开彭舆昊,低头不动了。
  半晌,才看见彭舆昊矫健的步子,风一般飘出我的视线。


  彭舆昊一走,我整个人都颓弱下来:一来大病初愈,孱弱依旧;二来残肢新续,余毒作乱;三来就是连着两日,与韦段戎和陈松的相见,实在扰得我心绪难宁。
  直到彭舆昊拿了地宝来,仍反复问着我会不会上青冥颠,我已经虚恍得快要投降。
  "舆昊,你都不问我为什么要地宝吗?"换个话题,求你,只要别再问我上不上上不上上不上就行。
  彭舆昊愣了一刻,不耐烦道:"这本也是你的东西,我不过暂帮你管着,你爱怎么是你的事--你可不许耍赖,地宝我给了你,你答应我的……"
  "我知道了。"我闷声道。
  彭舆昊打量我片刻,又有些恼:"看你这不情不愿的,你叫我怎么信?"
  "彭舆昊!与其在这儿劝我,你不如去好好开解你三师叔--再说,千云淇哪有你说的那么懦弱不堪,要是我不活了,他难道也去跟我死?你这不是太痴迷了!"我有些不悦。
  "你怎能……"嚷到一半,彭舆昊却停下了,低着头,若有所思;好半天才扯出声叹息:"我怕啊……"
  "怕什么?"我不解地看着他。
  彭舆昊站起身,向窗边走去;下午的天气阴得厉害,屋子里一片晦黯,只有窗间透漏些许灰白的天光,映在彭舆昊突兀的玄色人形上,格外沉郁。
  "我怕他像我十二岁那年……离开就不回来。"彭舆昊苍然一句,声音虽轻,却点了心穴一般、让我半晌不能言辞。
  看着他,倒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更是几户言难休,都是人生在世,有什么法子?
  我起身向彭舆昊走去,差开两步远停下,道:"你打认识我,就是为他?"
  彭舆昊默认。
  "恨我?"我又问。
  "不恨。"他答的绝然。
  我点点头:"其实你也是聪明人,为什么看不透--哪能处处为人做嫁衣裳,况且,既看重他,你敢保有人比你待他还好?"
  彭舆昊突然回头看我。
  "你先时还说千云戈怎么伤我、害我,我为什么不怪他?他行的事难道还不算自私残忍?可他更想要我,更想要了我之后好好待我,他想的不是别人,是我、也是他自己。"
  "那你要是死都不动心呢?就像……就像我三……"
  "那也只看造化--我不是想说千云戈与我如何,是想你明白:人活一世,要自己为自己争气。
  你瞧瞧我,一辈子已是百转千折,我先也是自甘堕落,所以苦心--舆昊,那苦与其说是别人逼的,倒不如说是自己作的!所以而今我再不要听命。我的命、我仍是定不下丝毫,可纵这样,我也绝不让别人再搬来弄去!"
  听我一番情切之言,彭舆昊脸上平静许多,对望片刻,他才道:"好,我记下了!"而后便大步离去,刚到门口,又突然停下:"皇上和千云戈都派人来过?"
  我朝他看着,却不回答,他终于--潜身而退了。

  我决定不跟韦段戎下山。
  地宝我给了陈松,也没再追问什么、便让他走了。

  下午开解彭舆昊的话,并非处心积虑许久,只是看着他的痴、不由为自己前后遭遇拆解,是要点醒他,但何尝不是要点醒自己?

  千云戈要做什么随他,他不说必有他的理由;我既然决心与他偕老,信任尚且做不到,那仍在作祟的前途险战、我们又如何得胜?

  况且,千云戈要叛国是假,里面另有隐情是真--
  韦段戎纵不帮我、也绝不会设计我,不然那次便不会冒险放了我。所以他对我的言辞信实,只是这言辞背后的机关却不简单。
  而看陈松的光景,千云戈又不像境遇艰难,似乎还有些纵着谣言的意思,想必他是有所谋划;但地宝这么贵重的东西,他只派个陈松来拿--这多少是有些大意。
  另外就是皇上--他真的信千云戈要里通外国吗?千云戈虽把我看得重,但关系权谋,皇上连真假都不能断定,便叫我劝千云戈,这也太随便了些;况且他知道我必是无论如何都会帮千云戈,所以,他此行也必是另有意图、深机无数。
  最后,再说千云戈送我这"经寒保甲",分明是要我上青冥颠;他意思明确,又叫我"放心",我便有所疑惑--可思前想后,还是照他说的做好。

  一来,这事绝不简单,我尚且有恙,贸然参与进去,说不定不能帮衬、反要拖累;二来,有休维寒在,千云戈的安危应该不是问题,他又计划一场,我去了无用,也难保不添麻烦;三来,若是有人算计千云戈,我这一动说不定更落了圈套,平鸿宫虽与世隔绝,但出师了江湖上几大门派,所以论地位、论势力,无论发生什么,总还能保我周全。

  于是打定注意,我便决心明日照原计划行事--随双秀,上青冥颠。

  晨时,青冥颠下,双秀与裘瓮撤先我一步赶到。
  见我只有哑仆陪着,裘瓮澈不禁问起彭舆昊,我随便应付过去,又回身看去--
  此之前,上有青冥之长天,此之后,却无绿水之波澜,但天高地远魂争苦,梦魂休过关山难,我爱,就等着我……
  再回身,那几个人、已经看着我愣了。
  略有些迟疑,我上去问:"几位,咱们何时上去?"
  裘瓮澈极轻地叹了声,终于道:"就走吧,别拖了。"
  哑仆递过我的衣用,眼神动作竟有些不舍。
  我头回安慰般对他笑笑:"托付你的事,就有劳了!"
  哑仆痴了一刻,忙点点头,而后便垂着眼、退到裘瓮澈身后。
  道别,负重离去。

  "销魂!"裘瓮撤在身后突然叫我。
  扭头--他字字淡定:"天高凭君翱,地阔随子栖!"
  缄默片刻,我终于上了那集纳天地精华的圣所。

  双秀上青冥颠,如履平川,可换到我,便没那么轻易。
  把我安顿在离寒洞中,她们交代几句,天已经黑了。
  离寒洞是亘古的砚冰石所成,洞内银光朦朦,四季不变;洞穴深处,堕落一座砚渝池,池顶石壁正中,开了方车马大小的缺口,离寒洞之精便聚集此处。
  照双秀的说法,我需每日月出之时在这池中浸泡,凭那凝砚之水洗去一身残毒;我好奇,便问若遇上无月之夜怎么办;双秀只是看着我笑,并不作答。

  于是又与双秀道别,我在洞府深处、一个便于安身之地倒卧下去
  --好累。
  --好冷。
  本该被这一日的消耗弄得疲惫,此刻却清醒万分。
  我终于觉出那寒冷的怪异--虽刺激得周身难过不已,却有无限精力不停灌进来似的,越发让人精神焕发。
  --可现在不宜精神焕发,还是昏昏欲睡更好些。
  抖到不能再抖,我终有些负气,却是懒着,不愿翻动包裹内的衣用。
  只盯着看身上的经寒宝甲,不由得竟痴了--我这样的身骨,配这神秀丰姿的宝甲、该也不错……
  于是起来跑到砚渝池旁,在黄澄澄的滟水中默然自顾--
  漂亮!
  这经寒宝甲,裁得像战服,本就是英气十足,威风凛凛;我虽身子单薄,但多穿了几层,现在倒撑出些健硕,若再配上把宝剑神刀,说是个将军也有人信吧?
  想着、居然就笑了出来,声音在空旷的洞府中绵绵流荡,如幻似梦。

  要是千云戈看见这样的我、会怎样?跟从前当真是两个人一般,说不定他也不能认出。下回见了,倒要试试,看他还说不说我柔媚风骚--若穿上这身、驾上馀雪,呵,不知该多洒脱!
  以后我也再不要长衫宽袍;恐怕什么祸水、什么妖颜都是那衣裳惹得。怪不得有人说"不爱红装爱武装",可不是,好好一个人,都让那"红装"掩盖没了,哪有什么真色风采?
  我若从小长在爹娘身旁,说不定、现在也是个武士侠客,早云游天下了--若是那样与千云戈遇上……
  我清了清喉咙,又一抱拳,模范起千云戈的声音:"敢问--这位侠士尊姓大名?在下……在下均赫王爷千云戈,幸会幸会!"
  "嗯……均赫王爷?我没听过,凭什么告诉你我的尊姓大名!"我张狂道。
  "本王神威盖世……"好想也算:"智勇双全,你居然不认的--实在不像话,抓回府里,看你不老老实实!"
  "哼,就凭你!本侠士功夫了得,我劝你跪下给我磕头认错,这回--我就放了你。"
  "好,那我们就比试比试!"
  于是,刀光剑影;
  于是,千云戈败在我剑下;
  于是,甘愿追随身侧,终生做我的侍者。
  呵呵,这故事倒好,总算是他让我给赢了--此后:自然一同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偶尔遇上险难,我们也相互帮衬……

  妙虽妙--
  可总像是、少点儿什么。
  理应他身受重伤,而我救了他,所以他才要对我以身相许--
  以身相许?是有点儿怪,就算是:情定终生。
  可开始我决不喜欢他,到后来才被他打动,所以……
  我想得恨不能笑倒在地上,忙又跑去打开包袱、翻出笔墨,准备记录下来。
  突然,一页墨纸从顾峥给我的书册间掉落,打开--竟是那篇江淹的《别赋》。

  道是--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叹:为分别,你我都憔悴了心魂;浮生一日日过,人前也总得不负了根本;但卸去重重世俗身份,我们谁不是裸露着最疼痛的伤痕,在幽暗中苦寻解药?
  你是我远处的灯,看得见,够不着,所以灰心难过,但、愿你不论如何亮着,愿此别不是长别,我若能摸爬滚打着过去,你就许我永爱。

  又道--
  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

  仰头,月已初华,我缓缓褪下衣装,向砚渝池迈去--凉!
  凉到彻骨都不够,却没有麻木。

  叹:生离死别,你我不知经历了多少。也许你我本就是天地不容,但既不曾绝灭,仍是苦苦争着,也必有一番花开花落。
  我们非是同生,此前也各有经历,可已然相汇、岂还能分开?若说非要渡了千万聚散分离、凄凉惨淡,才能携手永合,你可愿担这劫难、可愿与你共难的人--是我?

  凉,便凉吧。
  我咬紧牙关,终于狠心没入那极冰之池:刹那莲花成台,魂飞广寒……

  再道:暂游万里,少别千年。

  叹:红尘难拂,人间多绊。
  你曾问,可在意人言所畏?我不答,只是那刻、看见了你的无助和无助下孩子般的倔强,我不信人心能刀枪不入,你即便再高居人上,忍不为我更伤?
  而今至此绝地,孤独无依,宛如出世,倒是--纲常算什么、道义算什么、伦理算什么、血亲算什么?我忍着这极至的空虚与哀愁,默然绽开旷世无双的哗变,美如亡、璨如荒。
  若不遭折,再入芸芸众生,我宁愿让繁绕的人情世故将我羁缠,因它也将你羁缠,我怎能不和你一同沦陷?

  终是道: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苦,好苦,我依旧怯弱,要是我又坚持不住想要退缩,你能否为我积蓄一份坚强?
  无妨,我爱,你若苦到不能坚持,我也必为你打开满心无畏的谷仓。

  这一叹:愿能收敛、前尘后世所有的破绽,塑一道地竭天枯也蜿蜒不尽的红线。
  想你,再无别他。

  ……

  几日住下来,我竟也习惯了离寒洞中的生活;双秀早上送来我每日所需,偶尔也传些如何擅用凝砚之水、极月之华和这洞中精神的心法要诀给我,我伤处的疼果然渐好。
  更让我稀奇的是,砚渝池顶空、夜夜月色不掩,且本该经月而变的那轮皎洁从来都是满盘。
  我万分不解,又去问双秀,她们还是笑笑就算了,并不回答。
  我只好收回这疑惑,自然对平鸿宫中的人早有了解:虽然规矩严格,却从不违逆本性,所以他们既有自己的原则,又显得随心所欲。于是对那谜底也就作罢。
  只是自进入这离寒洞,我就从未出去过;不是平鸿宫的人不许,而是我自己不想。
  不知自己在守着什么、或是坚持什么,总之是,宁可在洞中闲的乱晃,也决不踏出半步,甚至连出口的地方都不去光顾。

  这日,秀锦才放下手篮,见我歪在一旁发呆,竟问道:"公子,你怎么也不出去,日日都困在里头呢?"
  我没料到她会和我说话,依旧愣着,半天才回过神,惊讶地瞪着眼,道:"姐姐说什么?"
  "我说,你怎么也不出去,只在这里闷着。"秀锦又说。
  我一时语塞,支吾着:"嗯……许是怕冷……"
  秀锦不解地看看我,终于又不说话,和着秀帛飘然而去。
  我又呆了,头脑空空,半天却只有秀锦那句'怎么也不出去'不停回荡,懊恼地叫了一声,还是继续失起神来。

  千云戈果然再也不来了。
  起初以为,他总会感应到我而今的孤独寂寞,忍不住来看我;那知那夜的话,他决不只是说说而已。
  固然、知道他必是有事绊着--可这诺大的离寒洞、这一眼望去空无一物的飘虚、这狠绝到几乎让人放弃一切冰冷、这永远看不出隐晴圆缺的寒月,日复一日的重复重复重复……
  处处都是一样--昨天跟今天一样,今天跟明天一样,明天又跟永远下去的每一天都一模一样。
  洞里没有朝夕,时间仿佛停住,世间一切都不再,没有任何东西是在继续。
  太静、太空、太不真实,就连对自己、都快感觉不到丝缕的变化,我要被这极至逼疯了!
  就是这样你也不来吗?我不想恨你、甚至连埋怨都不想,可我满心的盼望渐成尸骨,我却越来越抓不住,而你只稍微怜悯就能救我,这番不甘,你让我怎么遗忘,怎么一带而过便成无足轻重?
  不该怨却是怨了,不该恨也是恨了,不该难过、不该落泪、不该报复--可我终忍不住。
  于是脱下层层御寒的衣服,把能砸的、能毁的、能出气的全造乱一番,仍不解恨,光着脚、便跑了出去。

  才出离寒洞还不觉,越跑才越知道冷的厉害,小腿早抽了筋,四肢没一处不僵硬,终于顿倒在地,却是一动都不能。
  我在眼底略结成霜的泪虚中仰头看去,无意间竟到了极颠,风吹着,明明不大,却好像要把我卷走--卷走是不是好过些?我彻底丢了你是否才在意?
  我要你我要你我要你我要你,我……受不了,求你。
  抖抖嗦嗦,若是睡了也罢--以前不开心可以睡去,以前难受极了可以昏迷,那时的危险却成为现在的期盼,只因为连糊涂一刻都太难。
  我去不了,又定不下,像在半空,什么、也把持不住。
  ……
  "销魂……"突然有人叫我。
  我一个寒战--是你吗?
  "销魂……"又是一声。
  我更加安静地等着。
  "销魂……"
  不负我望。
  极力回头--脖子几若结冰般,动起来铿锵错响。
  水蓝的大襟飞起,再向上些!
  马上就好……
  却--
  一霎那又倒落下去。
  不是他。

  "销魂公子,你怎么在这里?"秀锦停住脚步,愣了一刻。
  我如旱漠中的鱼,双唇张合,似要说什么、却又无声。
  不容秀锦走过来,我已撒气般、一掌拍在地上,撑起半身、仰天嘶鸣。

  声入苍庐
  --忽而,斗转星移,月华收,朝日启。
  一束菊光渗透重云,正落在颠峦至高的缝隙间,如洒仙籽、沐天泉,丹娆苏醒,展瓣荼糜,血一样的娇骨在长风中激舞,震碎无数冥顽心中的结石。
  怒放
  高处不胜寒,却如此骄傲地享受着世间第一抹晨光,染醉身边荒芜孤绝的风景--动人是为它,却不止于它;它不要,谁都可向它施与,然不知,贪享间、它已报答了韶华。
  合眼,原是这样。

  "孤宠!"后赶来的秀帛突然叫了一声。
  "销魂公子倒是有福之人。"秀锦说着已向我走来。
  我依旧盯着那艳慑天涯的丹株不动。
  秀帛打量我半天,道:"秀锦,你是说要把孤宠给……"
  秀锦笑笑,径直朝那丹株走去,一个翻身便单臂勾住险颠一角,伸手便要摘来。
  "住手!"我与秀帛竟异口同声喝道,而后各自惊讶,又都看向秀锦。
  秀锦迟疑,暂没有下手,又扭过头,道:"这东西与他有缘,本就该给有缘人。"说完,巧手一敛,那碗口大的红香便捻于掌中,随轻盈的身子飞落下来。
  秀帛绷着脸不再多话;秀锦走过来,看看我,道:"这花叫'孤宠',非遇极日极月极时才开,能祛百毒、养根本,今日你在此遇着,便应了那'孤宠迢迢难期,若妍一字为缘'的宫令,而今你可拿这个化解身上的残毒了。"
  抬头看着秀锦手中的丹株,我竟还能僵着身子起来,只是动作得万分狼狈:"孤……宠……"声如弱烛,若有若无,风欺我,遍卷残音。
  于是,吸气、默然,向天问:孤宠?

  "孤宠?"陈松的身子随马车一颠,眉头也皱了起来:"可是平鸿宫传说的圣物?"
  我微微一诧,回过神,问:"你怎么知道?"
  陈松笑了:"不过是道听途说,本来以为是骗人的玩意儿,没想到竟真有这东西。据说,那是好几朝以前……"刚说到这儿,马车突然停住。
  我身子稍震,忍不住挑帘,向那护卫长滋问:"又怎么了?"
  "七少爷……"
  不等护卫长说完,我的眼神却凝住了:"哑仆,你怎么在此?"我不解地问。
  哑仆满脸是汗,不知这一路是怎么来的,浑身上下脏的厉害;见了我竟有些压不住的欣喜,又跪下磕了个头,便疾步走来;可还未到近前却被两个护卫拦住。
  "你们放他过来,不碍的!"见状,我忙吩咐道。
  哑仆再次上来,从怀里抽出封信递给我。
  我略一停搁,接过,打开细看。
  原来这哑仆--唉,算了,既然裘瓮澈都为他求情--于是我思量片刻,叹口气,道:"好吧,你既愿跟着,那就跟吧;不过……"
  跟着我,你可不一定能安享太平。
  哑仆立时显得局促,一张丑脸抖了抖,红的不见本色。
  我只得作罢,见他两手空空,又问:"你没别的什么东西了?"
  哑仆摇摇头--我却点头,道一句"也好",便催促众人,又往郡州、均赫王府去了。

  "七少爷?"新来的丫头碧桃在屋外叫了一声。
  "什么事?"我头也没抬问道。
  "休维寒休先生在外头求见呢。"
  我这才停了手中的书信,回身看去:"休维寒?他不是跟王爷去长都见驾了吗?"
  "休先生说他辞了官,所以早回来了。"碧桃垂首道。
  "那你先请他到中堂坐坐,我一会儿就去。"
  "是,七少爷。"碧桃答着退下了。
  我隔窗、看她直出了院门才一溜烟跑了,终究觉得有些好笑。

  回到"均赫王府"已经一个多月,又快到盛夏时节。
  千云戈几乎造了个一模一样的"销云阁"给我,只是他自己却一直没有回来。
  不知他跟下人们交代过什么,大家见了我都像见了判官似的,顺从固然顺从,可实在无聊透顶。
  郡州--总归不比长都繁华,但也是西南重城。只是没了昔日旧友和那些相邀相乐的时光,认识的不过几个王府老人儿,于我多少有些寂寞。
  不过,好在寂寞中我倒开始筹划着自营些生计--箍弄古玩字画。
  郡州虽稍偏,文士风气却重,我若开了行当,得利还在其次,主要是、又能交上几个彭舆昊之徒作朋友。
  这事我只在信中对彭舆昊说过,他却问,有千云戈还不够吗?

  答是:并非不够。
  我们多少磨难都经过,彼此分量如何早有定数;但过去一年多的桩桩件件、也越让我明白,人和人的感情同样需得松快些,太缁缕必究只会更伤了大家。
  一如我的心重刻薄、一如千云戈的霸道自负、一如我的多疑刺探、一如千云戈的擅妒好怒,极至是太易碎的东西,我们偏偏想守着心里的人长长久久一辈子。
  我不敢说此前那些生离死别是否敢再过一回,但仅是想想,都觉得心惊胆战--让我看他受苦、或让他凭我落难,我们都承担不来,所以为这份厮守,必得学着妥协包容。
  另外,我们此生都已做不成寻常人,所以倒不想强求,依旧我是原来的我、他是原来的他,顺其自然,适其本性,也不违背天意和彼此的情意了。

  "休先生,到底是要到朝堂外去寻自在了?"我把着个朱玉屏扇赏玩,悠然道。
  想起几次和休维寒相见,都是各藏阴谋,从未像今天这样惬意过。
  休维寒摇摇头:"谈不上什么寻自在,不过不找麻烦罢了。"
  我忍不住笑了:"也有让休先生怕成这样的麻烦,那我得听听、到底是什么了!"
  "销魂--"休维寒看着我,目色温煦。
  销魂--呵呵,倒是休维寒第一次这样叫我。
  "王爷大概再有五六天也回来了--我本想让厄澜一同在郡州安定下来,可还是觉得……"
  我对上他略有窘色的脸,揶揄道:"这也不用跟我说,哪有儿子管娘的,倒是送出去的娘亲泼出去的水,休先生跟娘商量就行了!"
  休维寒愣了一刻,竟有些慌乱:"这……我跟厄澜……我们根本……"
  我不怀好意地等他出糗,他倒不说了,于是眼神一转,又道:"休先生到现在都没娶亲,不会还是个……"
  "销魂!"他喝了一声站起身来。
  好玩儿,也有让休维寒惊惶成这样的事,以后拿捏住他,倒可占多少便宜。
  休维寒又平静下去,落座,面无表情道:"若说,真有什么非让我躲着的麻烦,你必是第一个!"
  "哪里哪里,休先生抬举我!"我敬谢不敏。
  休维寒看我片刻,眼神沉着许多:"销魂,你就没什么要问我、问王爷吗?"
  "王爷和休先生就没什么要告诉销魂吗?"
  他无奈地笑了,默念:"你哪里像厄澜的儿子!算了,我不多说,有什么你还是去问王爷--我这就先去了。"说完,起身准备离开。
  "休先生!"我叫住他:"你和娘还是要落居广陵?"
  "是,厄澜在那里住的习惯,离郡州也不远,闲了往来一下倒很方便。"
  不远,这便是我此生与娘亲最好的距离--不远,但也不能太近。
  于是了然点头,我又问:"休先生这是要回去见我娘吧?什么时候动身,我也好去送送!"
  "罢了罢了,你不刁难已经感激不尽!"休维寒服输般抱个拳,而后道别离去。

  我算计着千云戈回来的日子,叫人把府上收拾了,又在外面买下座不大的别苑,只带了哑仆一个、并些自己的东西,便搬了进去。
  接连几天,也一直忙着开珍宝苑的事,满郡州跑了个便,一来选铺子,二来联络行家,三来借机认识一些同道朋友,日子过的紧紧巴巴。

  这日晌午,我正在城南书院街的泊舟馆里、与几个士子讨论一回魏晋书法,正在兴头,馆外突然一阵吵嚷。
  大家稍停,决定歇息片刻把那骚扰捱过去,哪知四五个官家打扮人突然闯了进来,士子们都慌忙站起来,簇成一堆,我在人群中向外望去--为首的,可不就是那盛气凌人的均赫王爷。
  我也不言语,只等他在人群里搜寻,看见我,冷哼一声、攒着脸便过来了。
  "销魂公子,别来无恙啊?"他咬牙切齿道。
  "托王爷福!"我娇笑。
  "哼!不敢!有劳销魂公子府上坐坐,本王有事请教!"千云戈丝毫不客气,听着是请,可分明就是在威迫。
  我目色一敛,变得冷然:"恐怕今日不便。"
  "销魂你……"千云戈要恼,可终于压制住、闷声道:"本王诚意相求,请公子赏光……"
  见他做了退步,眼神一转、我也不再刁难,叹口气,道:"既如此,我怎么好拂了王爷盛情。"
  在场众人看着我俩说话,早吓得傻在一旁。
  "那就有请吧!"千云戈示意随从让开路,我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一直候在门外的哑仆见了我,正要上来服侍,千云戈已经死拽着我的胳膊向大门口走去。哑仆见势不妙就要追来,我使他个眼色,他不知所措地跟着,却是不敢妄动。
  千云戈三两下把我塞进马车,哑仆终于奈不住,吭哧数声上前寻我。
  我挑开帘子道:"哑仆,你先回家!"
  "滚!"千云戈一把推开哑仆,上了车,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响声渗人。
  哑仆倒在地上,终于被我放下帘子隔距。
  马车左右拐了几道弯儿,而后、便向均赫王府飞驰而去。

  看得出,千云戈现在极想把我狠劲儿揉捏一番。
  然而、也算他十分"进益",进门半天,仍只是绷着身子--尽量不手脚乱晃、尽量不走来走去、尽量不吼声雷响。
  "你到底又闹什么?"他的话几乎变成哀求。
  我心中暗笑:王爷宝贝儿,爱极了你这明明气极、却又不敢对我发泄的样子。
  我很坏很坏很坏……
  却是你亲自选的,所以--别怪我装作无辜、并且问着:"我闹什么了?王爷不看看是我在闹还是你在闹!"
  "你--"他前进一步,凶相又多泄漏一分:"你倒是为什么要搬出去!"
  瞟他一眼,我仍是板着脸:"那王爷说说,我为什么不能搬出去?"
  "你住口!"千云戈挥臂拨掉个宝昭瓷的垒花梅瓶,星星红屑撒了满地,一副风雨初虐的险象;"你敢再叫--敢再叫--"
  "叫什么?"我明知故问。
  "我不是你的王爷!"
  "王爷……"大约是听到碎响,碧桃不知好歹地走了进来,见到这番光景、早吓得说不出话。
  "滚!"又是一声--可怜的双斗玲珑盏……可怜的几天都会做恶梦的碧桃……
  我侧目凝视千云戈,心想:点到为止,不可太过。
  于是缓和一下,我倒像累了似的坐上玉椅,努力寻找个舒服的姿势,而后道:"好好,你不是我的王爷,你是我王叔嘛。王叔息怒,销魂知……"
  "销魂!"千云戈突然哀怆一声,鼻音中带出伤痛的腥弥。
  我所有的戏弄立时胎死腹中,鳖着嘴,半晌说不出话。
  "你是要我怎样才肯罢休!"怔怔然,千云戈眼中竟蓄满了泪水。
  我一下子慌了手脚,三思着刚才的经过--天,我说了什么把你难过成这样。
  不敢注视他,却是心虚地起来,诺诺道:"千……云戈!"
  千云戈不解恨地候着,终于深吸口气,走了过来,拉住我问:"不气了?"
  "啊?"我不解。
  "我知道,你怪我什么也不告诉你,便暗中与皇上合谋;皇上小子对你做的事的确该死,可这回,沼仓国趁我失势竟强迫我叛国,多亏他里应外合才救了我,况且--"千云戈说着,不禁失起神来。
  我总算明白了那时千云戈叫陈松来的目的和这前前后后的玄机--原来如此。
  叹口气,他继续道:"这回皇上又分我朝中四成兵力,要我镇守西南,这是他大度;他有意与我分羹天下,我又如何不帮他?再说,我不帮他,就是帮沼仓,我千云戈再谋逆、也还不至到卖国、反了自己祖宗……"
  "别说了!"我忙打断他,"我不是为这个气你。"
  千云戈迟疑地看着我,眼神辗转不定。
  我抬头对上他瞑邃的眸子,痴一刻,问:"千云戈,分开的日子,你可曾梦见过我?"
  他一怔,竟有些笑意:"你问这干什么?"
  我用力拨过他身子,固执依旧:"你告诉我,你梦见过我么?"
  千云戈低下头,轻声道:"梦过。"
  "经常梦吗?"
  "嗯。"
  心里一下子豁亮起来,如有所悟:"我也是,特别是昏睡那段日子,我好像天天梦见你、夜夜梦见你;你信吗,那梦就跟真的似的,我真的摸到你了,我还闻到你头上龙骨簪的香味,真的……"说着,我轻轻卸去他的头冠--
  果然和梦里一般,早生华发……
  "我知道。"千云戈捏住我的手,慢慢十指合拢,把我包裹。
  可弥漫心头的却不是指掌间传来的温热,反是浴火般的痛苦难捱,我追问:"可你为什么又不理我?为什么把我一个人丢下?那地方冷极了、空极了,我每天像死了似的,因为什么都没有--你知道什么都没有,就像副行尸似的一刻不停捱着是什么滋味吗?"
  "我……对不起,销魂。"千云戈一把将我搂进怀里,心有余悸地不停安抚。
  我心里已经笑了,没有怪你,我爱;只是憋着口气,想要发泄而已。

  我尝到了寂寞,知道了苦味;我看到了天地失色,透悟了承宠之孤极、美极。
  然而没有什么会因为我的苦、我的孤独而改变,只有让自己宣泄人间,容纳这浮世的给予,也不枉费了风华与情怀。

  再看着他--我该怎么安慰你为我的无数疼爱、不舍和自责?
  抚上那白发,丝丝缕缕都绞缠着我的心脉。
  "云戈,爱你。"我终于说。
  他依旧在刚才的情绪中沉湎,突然惊醒似的对上我:"你……"
  "爱你。"
  千云戈再次抱紧我,手臂像烙铁,几乎将我化了。
  我感觉出他骤然加速的心跳,和全身上下无法自控的颤抖,压在我颈弯的贴烫渐渐积蓄成泻闸的温湿。
  "爱你……"说不够,而后:"所以让我搬出去。"
  千云戈再次惊住,他猛地扳过我,几乎不会说话:"为……为什么?你不是说、你说爱我……"
  "是,所以我才搬出去。"
  "为什么?不行!我不许!"他孩子似的执扭着,脸上已躁得凌乱。
  我沉默片刻,想挣开、他却把我攥得更紧,于是随他,道:"云戈,你为我生气、为我难受、为我自毁、为我心疼、为我牵挂、为我不舍……你为我的一切、我都喜欢极了,真的--喜欢我的一举一动都让你那么在意,喜欢你为我牵肠挂肚;但是我也爱你,可能很久以前就是的。
  我曾有过很多种难过,可而今,最让我难过的是--看着你有难在身,我却那么无能为力;我想给你更多一些,可是我太穷。"
  "你……你不穷。"他固执地说。
  "我穷。我想,要是我能有皇上的心计,或者有千云淇的武功,或者有--有顾峥的执着,再或者有你的不顾一切,那该多好。我脆弱,胆小,好报复,小心眼儿,又善变……"
  "行了,你哪有你说的……"
  "有!你们都对我好,所以看不见我的不好,我不好极了,坏透了……"
  "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千云戈狠劲晃我一下,脸上攒成一团。
  我哽哽嗓子,倔犟道:"不说也是--反正我不想再作你府里养的少爷,要么你放了我,让我自己难过一生,要么你让我自立门户,成就些事业。
  我或许一辈子也比不上你们,但是我有一份立场,有一份力量,下回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决不会什么也给不了你!"
  千云戈几次想插话,都被我坚决挡住,最后盯着我看了半天,眼神渐幻散成滟潋--
  终于稠着嗓子、仍有不甘地:"那也不用非搬出去呵,你走了我怎么……"他再三犹豫着,道:"你想做什么都行,就住在府里不是也一样,我以后都不限着你--这回是真的,我发誓还不行?"
  我慢慢挣开他,终于羞赧道:"不是你--你……你怎么都明白不了!在你身边--我必是、必是管不住自己,又要一懒就什么都依赖你。"说完,偷瞥他一眼--
  他痴了一刻,竟得意笑了。
  "你笑什么?"
  "啊?"他仍是笑,而后拉起我的手,亲一下、放在脸上:"你要赖、我让你赖一辈子好了!"
  我抽回手:"我跟你说正经的!"
  千云戈才要说话,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为难起来:"销魂--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什么事?"
  "那地宝--我给了皇上。"他说着,目光一直在我身上打探。
  "什么?"我惊叫,脸一冷、转身背对他。
  "销魂……"他的手伸过,却犹豫着不敢碰我。
  努力憋着--别笑,而后道:"哼,你们早算计得头头是道,独把我蒙在鼓里--"
  又瞥他一眼--急了?急了就好。
  "要想把这事抵押过去,你也别再跟我废话,让我搬出去我就不记恨你!"我说的狠绝。
  "真的!"他一乐又扯过我。
  天天天--我满心怀疑看着他:"你听明白没有,我是说你得答应我搬出去住!"
  他一震,想了又想,叹口气,终于道:"好吧,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也不拦了--可你不能住的太远。我听人说了你现在的住处,那地方不好,又小、来往又麻烦。你先回来住几天,我另让人给你找个好住处再搬不迟。"
  "你找?到最后只怕又找到你府里来了!我住着那里极好,搬来搬去麻烦,再说我要开的新铺子离那里也近……"
  ……
  ……
  ……
  "……以后,你两天回来住一次,我让人接你送你。"千云戈盘算着。
  "两天?我是打算七天回来……"
  "七天?不行!七天--你想熬死我?"千云戈登时打断、坚决反对。
  我也迟疑了:"那……五天总行了吧?"
  哼--千云戈不满地冷冽一声,却不置可否。
  "四天?"
  "三天--再没商量了。你不答应、我也不让你出去!"他绝然。
  三天就三天--我叹气:"好吧。"
  闻言,千云戈盯着我上下打量,像怕上当似的:"你等等,我再想想--"
  ……
  ……
  ……

  半年以后。

  "哑仆,你怎么站在外头?"我才从'瑞戈轩'回来,就见哑仆在家门外徘徊。
  他犹疑片刻,终于瞥了眼朱门。
  我跳下马车,就去开门--天,这可还容人进去不容?
  "千云戈!"我厉声大叫。
  半天,千云戈才从里面错身出来:"销魂,你怎么才回来?我叫人做了些小菜,都快凉透了!"
  我更恼:"你赶紧把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我拿走!"
  千云戈倒厚着脸笑笑:"行了,大冷的天,你先进来--也不说,你这房子跟漏子做的似的,待一会儿都冻人!"
  我让他挫得干憋屈:"你不是要去契州半个月?这才不过七八天。"
  "还说--那哪是人待的!整个一个荒山野林,我可知道你为什么不跟我去了--你先进来,这么着不冷!"他一把拉过我,拽着就往里走。
  小心翼翼,辗转半天,我们才进到屋里。
  我看看不算大的房间:暖炉、手炉、香炉、千层帐、混雪衾、漾春瓶、惜寒灯、护心椅、紫金屏风……还有一大桌子花花绿绿,生是挤了个乱七八糟。
  于是又气的不浅,扯开他道:"你倒是要干什么,还让不让人安心过了?"
  "你又怎么了?"千云戈不解。
  "你--你把我这里弄得像个杂货铺似的,还问我?"
  "杂货铺?什么杂货铺?"
  "你瞧瞧!"我说着,上去掀开一床香软。
  "销魂,"千云戈又挨近我:"你不跟我一起住,也别这么俭省,大冬天的,也没些保暖的使用,冻坏了要看大夫的!"
  我赌气坐下:"少拿大夫吓我!我过的好好的,有什么俭省不俭省!再说,冷了我自己会不知道?"
  千云戈也粘着我坐下:"你知道,就是没我知道的清楚。"
  "你……"我瞪他--这混蛋加十级的家伙,越来越知道怎么答对我。
  "行了,我先亲亲,想死我了……"他说着,贼脸先凑过来。
  我赶紧挡开:"躲开我!大白天的,你发什么……呜……"
  ……可怜的……我的……嘴唇……还有……舌头……
  ……
  ……
  ……
  --明天我不会无齿了吧?

  两个时辰以后。

  千云戈真是--才风尘仆仆从契州回来?
  "起来,重死了。"类似苟延残喘……
  "等会儿……"千云戈抽息道。
  "那你--先出去。"
  "再待会儿,就一会儿……"话未完,狼牙又咬在脖子上。
  "千云戈!"我叫了声,再不能容他得寸进尺:"出去!都等了 三会子了!"
  "最后一会儿、最后……"他束住我不放。
  "不行!"敌不动、只有我动。
  "别动!"他死死按着。
  "不--行--"我刚要推开他--不好……
  千云戈也猛地抬头看我,无辜地:"跟你说了别动。"
  有点心虚,我问:"那……那怎么办?"老天爷疼我一回……
  "那……你说……"
  "你先出去。"我低声道。
  "啊?销魂……"少来!
  "你先出去!"我催促。
  "出不去了……"千云戈无奈地看看我,朝拜般低下头,轻碰我的唇颊。
  "啊……"
  我昂头,身子一颤--又来了……
  ……
  ……
  ……
  次日,我懒在床上,看着千云戈让一早赶来的随从伺候着穿戴整齐,心里还是有些不甘。
  "今天晚上我让人去接你。"他坐在床头道。
  "不用。"我转过身--他大爷的--酸、疼!
  千云戈拉起我的手:"怎么了?今天正好第三天了!"
  "你还说!"我扭头瞪他,"昨晚上算是提前结了,今天没有!"说完、又回过头。
  "你--开始又没说提前的也算,不行不行,哪有你这么赖帐的--再说,上回你犯寒,差了两回还没补呢!"他说着推搡我两下。
  "躲开。"我拨开他的爪子,"要我去也行,你得答应我件事。"
  "什么事?"他又凑上来,嘻笑着问。
  "你睡东苑,我睡销云阁!"
  "不行!"千云戈说着揽过我来:"咱俩都睡销云阁--我只搂着你睡还不行。"说完又是狼吻……
  --一拳打过去……
  "就这么定了,晚上见咱们!"他撇下一句,而后旋风式地不见了。
  "哑仆!"我大叫。
  果然,他又回来。
  "你叫他干吗?"他愤愤问道。
  "你说呢?"
  "让他离你远点儿!"
  我觉着好笑,他一个王爷,几次三番跟个哑仆吃味儿,真不知为什么。
  "你不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他说着扳过我下巴。
  "你知道什么?"我戏谑。
  "哼,别看他那个鬼样儿,又装得老实,其实最滑头的就是他!"
  不会吧?我惊讶,哑仆、滑头--差着天和地呢。
  "不然,怎么皇上算计没留住你,五王弟'体贴'你没留住你,那个顾峥死心塌地地也没留住你,单他一个留在你身边儿了?"
  看着千云戈固执的样子--似乎,我也,有那么,点儿,相信--可转念再想:是这样吗?
  哑仆,在平鸿宫还好;可换到这人世上,我若不留他,他能去哪儿?
  于是无奈笑笑,我又问:"那你呢?"
  千云戈愣了一刻,松开我,倨傲道--死活也不放过你!

  ――――――――全文终――――――――


番外1
  攒金丝,镶玛瑙,凤凰巢里忙织鲦;
  紫龙抖落鳞如雨,瑶池七蕊饰珠裙;
  忽而玉人出仙泉,姬娥不美争妆奁;
  云做衣裳风裁腰,启明点鬓盘碧绦;
  天帝疏朝为一眇,迟去流纱湎屐尘;
  若觅此尤知痴名,万劫不悔道销魂。

  穿过重重叠叠、无数的深宫廊回,轿子停在东角歧园儿别致的天宝门前,打头的黑衣护卫恭然一声:"王爷,到了。"
  那轻若无物的金轿中,悠悠然传来个傲慢的哼嗔。
  好半天,盘丝绣的帘子内、才伸出半只白玉般纤腻的手,候着的宫人痴了一刻,只见水晶润透的指甲拂帘一挑,仙变似的,出落个绝色美人。
  "王爷,皇上在里头候着呢。"那黑衣护卫又道,脸上情不自禁地、便露出宠溺的笑。
  宫人窘了,不知该不该去扶,低头只看美人的锦鞋,身子僵化一般。
  直到美人的鞋不怀好意地踩在脚上,那失了魂儿的人才又记起眼前的境况;抬头,只掠到个不肖的眼角儿,知道自己失态,忙收拾仪行、跟了上去。
  黑衣护卫拦住他,道:"你们都候着便可。"
  而后,为那美人开了门,目送着怡人的身姿神游中去,这才又关了翡门,肃然守候。

  这屋子不比皇宫中别处的辉煌,倒更像个雅士的居所,只见:窗低纱透,梁悬贞蔓,四壁铺墨,地走青毡,几木古朴,摆设自然,那其中,更有个翩然君子低头弄画,乍一看,还真是室静兰香,气洁德馨。
  美人一脚迈在槛内,先是停住,摘星似的一双睿眼打个转,扬头道:"皇上哥哥,别来无恙?"
  弄画的人强忍住笑,又怕笔端不稳,只好停下,温色道:"盼星星、盼月亮,三年多、才把你盼来,销魂可真不是一般的薄幸!"
  "哼,"销魂进来,有意轻佻,便娇诮:"我这么重的罪过,不罚岂不辱没了天子?所以今日,销魂愿凭皇上发落!"
  "哦?"皇上暗中算计着,朝销魂走去:"这可是真的?"
  "销魂难不成还敢欺君?"
  皇上笑笑:"你不敢欺君、却敢犯上,罚了你,朕还怕自找麻烦呢!"
  销魂泰然自若,听皇上说完并无任何反应,只从里袖抽出卷圣旨,恭然放在皇上龙案上,道:"这圣旨皇上还是收回吧,皇上厚爱,销魂和三王叔受不起。"
  皇上一瞥,声音不由得沉下三分:"怎么,这里面的样式不好,还是太难了?你不是说过,三王叔床帷间比朕高明许多?"说着,他走到销魂身侧,贴在耳边:"朕都试过了,妙的不得了!"
  "哦?皇上跟谁试的?是单跟一个人呢,还是跟一群人?掬魂跟没跟皇上一起谙习此道?"销魂不羞不恼,慢条斯理地问完,终叹:"拿圣旨传春宫画儿,皇上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份儿呢,单是这别致,皇上已然前无古人了,销魂真是五体投地、自愧不如。"
  "不然怎么能把你招来?三王叔是铁了心不让朕这辈子见你!"皇上说得倒有些负气。
  "不是不让,是离得太远,销魂身子不好,怕来了也病恹恹的,让皇上看了难受。"
  "你不用说什么借口——怎么老是记不住,跟朕说实话就这么难?"
  销魂看着皇上冷味,知他责怨不浅,忙笑道:"瞧皇上说的,我就是个混话篓子?说什么皇上也不信,都这样了,皇上还何苦要见我?"
  皇上滞了一刻,讪讪退到龙案旁,叹一句:"算了,看你并没什么不好,朕也就安心。"而后扭头,笑得有些颓难:"几年不见,你倒真大了不少,再不是那个只会使性子的娃娃模样儿了。"
  销魂嫣然:"皇上也越发尊贵威武了呢,不比庙里供着的神帝差些!"
  "哼,几句话又把我比木头人儿,你这爱刺弄人的毛病可没改——三王叔怎么才肯让你进宫见驾的?朕三年圣旨也去了无数吧?倒是这张最厉害,下回我知道了。"
  "皇上,"销魂慢步过去:"你要见销魂,何必非用圣旨?那是君下之间,销魂当然不见了。皇上若只托素纸一张、简言数句,像兄弟般的,销魂哪里会不见?"
  皇上默视他,喃然:"兄弟般的?呵呵,销魂倒分得清楚。"
  销魂不想拘泥,于是又问:"皇上来单是见见我就行,还是另有别的什么事?"
  皇上叹气,转身在案前坐下,掠销魂一眼,道:"你随便些,站累了自己坐。朕找你,确实有几件事。"
  销魂也不客气,在小桌旁坐了,解乏般松松歪在上头,那佼好的身姿不由得又是一番惑人的庸散:头搭在掌上,眼半眯、唇微启,玲珑的小鼻子调皮地抽息两下,又拿恍人的腕子在腿上有一下、没一下砸着,权当消遣——宛如只古灵精怪的猫儿,直诱得皇上又看呆了。
  "皇上倒底有什么事儿就说吧,销魂必是知无不言。"销魂散漫说道。
  皇上收回些心神,又是不甘,再三瞟望销魂,才道:"也没什么大事——一是与沿边固京世子 启樊末须
交换商路的事,本来交代三王叔去办,哪知竟给卡到一半儿,上不得上、下不得下,怎么你一出马,就那么顺利?我问三王叔,他说也不知道,所以今天还请赐教。"
  销魂不经心地一笑,悠然道:"我当什么事儿呢,皇上是问这个——若说,我也只是借段姻缘罢了。"
  "借段姻缘?你又借了谁的姻缘?我还当你风流的性子真给三王叔磨去了呢!"皇上醋意说道。
  销魂看皇上一眼,心下了然,却不拆穿,只道:"我给皇上解围,皇上还这么说我——我虽借了人家的姻缘,却不是让自己消受,若说,真是一举多得呢。"
  "哦?怎么个一举多得?"
  "头两个月,我本与那启樊世子见过。他来瑞戈轩修一张琴……"
  "什么琴?"
  销魂失神笑了:"没想到,这世子也是个多情种子。
  那琴叫'同生',专给爱侣们做的,用时必两人一同操弦才行;做琴弦的也乖僻,传说是固京大彦皇帝与癸臻皇后曾用过的'月应双剑'炼成,共十六脉劈锦红线,有'月老红系'的意思。
  他找我修的,正是那琴弦。"
  "这又怎么了?难道他就因你帮着修好张琴,便把那么重要的商路给了我们?启樊再糊涂,也不会算不过这笔帐。倒是你——没跟他……"皇上说着,干咽一口,却不说了。
  销魂闻言冷下脸来:"皇上不想听算了,我也没那闲心给人当消遣!"说着便要起来。
  "你唉!"皇上也忙站起来:"朕几时说不想听了,不过好奇而已,你坐下。"
  销魂赌气不理。
  "你不坐,那让朕抱着你——也不知三王叔可把你养胖些!"说着,皇上便走过来。
  "皇上几时变得跟妒妇似的了?你再三王叔来去的,我不仅离了王宫,也不在这长都中耗了!"销魂说着坐下,却是不悦。
  皇上收回脚步,又愣了,恨意道:"朕可不该跟个妒妇似的!朕本也没想再跟三王叔争你,他何苦三年不许朕见你?朕放了你们,难道连心里想的人见见都不行?分明是你们一气儿耍无赖!"
  销魂被皇上说的有些惘然,痴着目光,竟不知该说什么。
  "你要的,多过分,朕便是不愿意,又哪样没答应过你?你自己说,三年朕一百八十二道圣旨就换回你七封信、三百四十九个大字,连待掬魂你都能说一句'怀君妙品',你可曾对朕说过半句思念之言——朕便不是你爱的……"皇上早已过去抓住销魂双肩,话到此,却低靡下来:"你就不能当个……当个兄长慰藉一下?"
  "皇上……"销魂忍不住叹道:"你怎么……怎么还是不解!"
  "朕不解?朕不解什么?朕自当不比三王叔能为你死为你受万苦——但、朕有朕的报复,否则朕不一定比他差!"
  销魂默然,候着他安稳些、才道:"也有这么比的?皇上别怪销魂直言。销魂知道,三年前我就那么走了、皇上心里恼火,你必是责怪段戎放了我吧?"
  皇上一怔,却不屑答话。
  "不然你也不让段戎一个人冒险来乌奴山了。皇上,我这些朋友都是待我极好的,销魂不怕说一句,他们哪个若因我被皇上迁怒遭祸,我必是来找皇上报仇的——所以三年不见,不是三王叔不让我来,是我怨皇上!"
  皇上不敢信地看着销魂,半晌才点头道:"原是为段戎!"
  "不错。"销魂说着正起身来:"段戎来找我,是真当三王叔要叛变的,且来的仓促又大意。皇上此举多少算计我不都说出来,单一样,你用段戎之举迷惑沼仓,他单枪匹马一个人有多少凶险皇上想过没有?"
  皇上不语。
  "皇上待销魂好,却好的自私;你身边多少人效命于你、忠心于你,难道你心里想的只是算计?
  再说一句没良心的,皇上真爱我么?我看不尽然,虽然以前大权在三王叔手里,但皇上总是这皇宫上下的主子,哪个敢跟你说个不子?皇上当销魂也不过那些嫔妃们一样,只是销魂不从你,又有三王叔的关系,所以皇上好胜,才不肯放过销魂。
  我倒问一句,皇上爱我什么呢?"销魂盯着皇上,半丝不动。
  皇上若悟若赧,又是不甘,半天也答不出,只攒眉、脯伏不定。
  销魂目的达到,便不逼人太甚,缓一下,又道:"也许这话只是销魂妄自揣度,辜负了皇上的心。但销魂只是希望皇上醒悟些。
  不错,皇上治国,的确是个谋者,这两年国泰兴隆,人人都夸皇上是难得的圣主。但我看也只是谋者,还说不上明君,不为别的,就为你算计的太甚。
  就说这回这春宫画儿,皇上是有意只给我看吧?我若不来还继续送这劳什子到王府不是?可见你就诡诈,这东西若让他看了,他还能反你信不信?你知道我怕他再惹事,所以拿着这个威胁我——我若是你爱的,你怎么舍这么待我?
  你要跟三王叔比我也不怕辩驳你,三王叔做过多少伤我的事?但没有一样打心眼儿里就是要算计我,你说你没了报复未必不如他,但我信他,必不比你差!"
  "销魂……"皇上哀然,却无可反驳,心里乱着,大不知销魂这样看他,更也怀疑起自己的本性。
  销魂却一鼓作气,仍要继续:"另外,有个人,皇上为什么到现在也不知道珍惜?"
  皇上本已无心再听,闻言,顺势便问:"什么人?"
  "掬魂。"
  "掬魂?"皇上不解。
  "掬魂。"销魂定然,又道:"这些年我们也往来过几回信件,他从不主动,且也不上心,可只言片语,我看得出,他苦极了;我曾求过皇上以待我之心体贴掬魂些,皇上还记得?"
  "朕……朕对他——是他自己看不开。"
  "他为什么看不开?"
  "不知道。"皇上说的搪塞,片刻,又忍不住道:"他大概、大概恨朕以待弄臣之术待他。"
  "皇上,我可否见见掬魂?"
  皇上犹豫一刻,点头道:"好吧,他也一个人也太寂寞了——朕而今已经不拘着他,是他自己不肯开朗些,你要朕怎么办?"
  销魂忍不住叹道:"想当年,多意气风发的一个人儿,又那般姿色……"
  皇上突然有些不解,看着销魂,问:"销魂,你——似乎大不一样了……"
  销魂扭头,又笑:"是么?不过快活多了,人情世故懂得多了而已。"
  "人情世故?"皇上默念——这个人以前几时在意过人情世故?是好还是不好,他却说不清。
  销魂极兄弟义气地拍下皇上肩膀,生把皇上吓了一跳——他竟也会这么随意跟人打交道?这还是以前那个浑身是刺儿、碰下就扎人的销魂?
  销魂却道:"刚才的事还没跟你说完,你当我是怎么让启樊伏贴了的?"
  皇上正失神,听他问,才反应过来,便道:"怎么着,你说便是。"
  "他找我来帮他续上那弦,我一看那断口,不是无辜断的,却是剪子绞的,便猜出大概。只是续上是必不行的,只有换弦,本来我不想跟他耽搁,那劈锦红线世上无双,我去哪里给他续?
  亏了到底没有当面拂他,也就正赶上三王叔与启樊交涉商路之事遭中断,后来打听了才知道,与启樊有情的原是郡州药行会主孙咸丘的小儿子孙晁安,所以我说借段姻缘乃是说这个。"
  "哼,又是个忘情的。"皇上忍不住嘲讽:"他这就答应交换商路了?这也是个见色忘本的人。"
  销魂也不反驳,只道:"他也只是答应再磋商,但总比僵在那里没商量强。"
  皇上不置可否,却极为不屑。
  销魂打量着,不咸不淡地:"人人都见那些大人、王爷人前威风,做的事那件不关系天下、听着骇人?谁知道,背过人去,还不是一样家务事难断——独皇上看得开明,所以可以当天下、可以洒脱权术……"
  "销魂!"皇上听出不是好意,立时喝住。
  销魂却道:"皇上,你跟我说过秦人亡国,你说是失了算计所致,但我斗胆问皇上一句:没有人情世故,皇上你拿什么去算计?"说完,也不理皇上的愕然,径自出去了。
  皇上心里遭了一击似的,缓解许久——果然,他能逼沈孤英助他大业,算计的是沈孤英对千云戈的爱恨不解;他能逼销魂就范,算计的是销魂为千云戈的维护;他能逼千云戈心甘情愿交出地宝,算计的是千云戈对销魂的宠爱;他能逼韦段戎冒险去乌奴山找销魂解救,既算计了韦段戎对自己的忠诚、也算计了他对销魂的不辜负,桩桩件件,当真是他算计太多吗?

  皇上赶到碧霄宫时,掬魂已经和销魂说上话了。
  本来掬魂还能勉强维持些谦礼,见了皇上却颓弱下来。
  销魂见两人光景、了然,于是大谈起在郡州经营铺子的新鲜事,还不时说些与千云戈的恩爱,掬魂越听越没心思相陪,本来对销魂就有戒心,此刻更有些恼恨。
  最后终于道:"我实在不舒服了,陪不了王爷,王爷恕我招呼不周吧。"
  销魂打量他半天,惋然道:"真是,本来那么个神仙似的人,现在憔悴成这样,可惜、可惜——掬魂,你比我还小几岁呢,怎么倒比我老的还快?"
  掬魂心里一恶,要恼却生生压住了:"掬魂哪里敢比王爷,王爷倾世的容貌人品,再过多少年也是一样。"
  "是么?那就托你吉言了——怪不得皇上到现在也还不忘了我,一百八十几道圣旨催我来着?"销魂问着便去寻皇上的神色。
  皇上一窘,忙道:"销魂,你也累了,哪有才来就不闲着,你今日在哪里休息?"
  "怎么?皇上还想留我在宫里不成?那今天晚上就等着抓那擅闯王宫重地的均赫王爷吧。"
  "销魂!"皇上又使眼色道。
  销魂倒更风浪了似的:"再说,看了皇上圣旨上的那些春情画儿,也不知皇上安的什么心,我住下,不是自己往狼窝里钻?"
  "销魂!"皇上终于大声喝道。
  再看掬魂,脸色已经冷决僵硬,别过头,却是气儿都不喘一个。
  "你今儿来到底安的什么心!"皇上干脆也不遮掩,径直问起罪来。
  "不是皇上让我来的?还说三年不见,盼星星……"
  "行了!"皇上已不知是怨还是求。
  那边掬魂肩膀一搐,销魂看得分明,果然不再说话,只朝掬魂走去。
  "你干什么?"皇上拦住他。
  "你还问他?你自己看看去!"销魂道。
  皇上扭头,只见掬魂身子绷得紧,气未消,粗手粗脚便翻过来,一下子愕住——掬魂脸上竟挂着泪花,凄凄哀哀的,衬得整个人都碎了一般。
  皇上终有些不忍,问:"你……你这是怎么了?"
  掬魂不答,甩身就要离开,却被皇上一把抓住:"你闹什么脾气?销魂说话随便些,你又何苦计较!"
  掬魂只是瞪着皇上,仍不言语。
  皇上几时被掬魂造次过,立时不悦:"你是哑巴了还是怎么了?宫里的规矩也忘了?"
  掬魂拧了片刻,终于跪下去:"皇上恕罪,掬魂对皇上不敬,请皇上责罚!"
  "责罚?好,你既要责罚朕便顺了你,来……"
  "皇上!"销魂这时却过来了,"皇上,这就是你答应我的体贴?"
  皇上触怀;掬魂不解——这两人一对望,又都去看销魂。
  销魂倒底有些怯意,声色便有些不稳:"罢了,我也懒得管你们闲事,今天多有得罪之处,还望皇上和掬魂公子见谅——只是以后,再别拿销魂当幌子,彼此消磨了!"说完,又偷看一眼,疾步去了。
  皇上与掬魂愣在原地,半晌,才各自回过神来,对着,却都不言语。
  "今日——"皇上终于先开口道:"正是十五元宵节,你——一个人待的闷就来乾贞宫等朕……朕和妃嫔们开心一会儿便回去。"
  哪知掬魂却倔:"臣不闷,皇上自己乐就行了。"
  "你——"皇上强压住火气,瓮声道:"那你可想家里人?要么,朕准你一天回去看看?"
  "皇上怎么忘了?掬魂的娘,九年前就死了,那里本也没当我们母子是人,我回去自取其辱吗?"
  皇上心里针轧了似的,对着瘦弱如随风倒的掬魂,一下子竟怜惜得心疼——掬魂,也还是个孩子的模样,可自小,倒吃了多少苦头?初跟自己的几年,还仗着宠爱,神采兮兮,可为了销魂,自己又辱没他多少?销魂苦,可销魂也说同病者自然相怜,掬魂难道就不苦吗?而今这样、倒真是要把他尽毁了!
  "那算了,我让御膳房做几样你爱吃的,送到碧霄宫来,朕晚上过来找你吧。"皇上竟难得地温柔起来。
  掬魂盯着皇上半天,咬着唇,终道:"谢皇上恩赐——也谢垄琛王爷肯为求情,掬魂改日必亲自去答谢。"
  皇上闻言,心里更疼,不觉间,销魂已成了他们的壁垒,掬魂的心,倒是何时才能解开这夙结?
  于是不敢多看、不敢多说,皇上逃也似的,离开了碧霄宫。

  且说这边,均赫王爷的行宫正闹得厉害。
  "谁让你去找他?还嫌吃亏不够?"千云戈气得胸都快炸开,虽声色不好,对着销魂却不敢大怒。
  销魂眨眨眼,知道他吃妒,却不忙着解说,只慢慢解了披风、沏茶、喝水——还没喝到嘴里,杯子便被那恶爪夺过,狠劲儿往桌上一放,响得吓人。
  "你今日别想给我搪塞过去!我大冷天儿、满长都地给你找芋子葫芦,你倒去会旧情!你这些年本事了?可不把我放眼里了?"千云戈全没了镇定,张牙舞爪、半点儿不像个均赫王爷。
  "千云戈!"销魂喝道。
  千云戈稍有收敛,却仍不解气。
  "总是这样,胡思乱想的,我不想跟你说干什么去了,但你要再瞎猜疑,咱们这路也到头了!"销魂绝然道。
  千云戈一震,而后冷却下来,目光渐渐、恨得要把销魂生剐了一般,稠声问:"你说什么?"
  销魂答的镇定:"我说,你再这么瞎猜疑,咱们这路就到头了!我不想再过这日子!三年,你说你那日放心过我?咱们是居家过日子,老是这么猜来猜去,不如分了,各自好过。"
  "你——"气疯了似的,千云戈狠起一掌,见销魂仰头望着、动也不动,终是力道陡转、突然拍在自己胸口——直震的、血殷殷涌出唇角。
  "千云戈!"销魂大叫一声,立时跳起,见那血线下淌,早要稳不住心脉,身子晃着,却硬收住脚步,虚弱且狠绝道:"你想我死就痛痛快快地说,不用这么着拐弯儿末角!"而后、如风般猛出了门口。
  千云戈咬着口中腥甜,盯住他去的方向,脯伏不定——

  这屋子里的东西,终究是:命不久已……

  却是元宵节,却是家家户户都喜庆的日子,却是外面炮竹焰火都叫嚣的时刻,为什么都不肯快活些?
  销魂打下午就静卧在床上,水也没喝一口,转个身,却觉出些饿了,心想总这么空躺也不行,于是起身吩咐哑仆弄些吃的。
  等了半晌,哑仆却不回来,他略有些急,忍不住就要下地去看,刚穿了鞋,便听有人推门进来,一抬头,竟是千云戈。
  只见他绷着脸,却不抬眼,径直朝销魂走来,放下手中饭菜,硬声道:"你吃吧。"
  销魂瞟他两眼,问:"哑仆呢?"
  千云戈不答。
  销魂感觉不好,忙站起身,加重声气又问:"你把哑仆怎么了?"
  "我能把他怎么了?"千云戈赌气坐在床上。半天,才道:"我给他些银两……"
  "你把他打发走了?"销魂失了色。
  千云戈见状,不仅又气,喝着说:"是,我把他打发走了!他滚的越远越好!"
  "你——"销魂憋得说不出话,转身便往门外走。
  "销魂!"千云戈一下慌了,几步上去,便拉住他:"销魂!你别走!我……我没赶走他!我没赶走他!真的!"
  销魂停下看着千云戈,眼中的恨却不减,且喘得越发厉害。
  "销魂……"千云戈难受地一把抱住他:"我不惹你生气了,你别走……"
  销魂见他难过如此,怔怔地,也落下泪来,却是哽着,半个字都不说。
  "销魂,你不走了是不是?"千云戈执扭地问。
  销魂瞪他,半天才挣扎开,喝道:"走!我往哪儿走!你是把我享用够了就想撇开是不是?直说,何苦费这么多事!"
  "销魂!"千云戈叫一声又把那难驯的人儿抱在怀里,安抚道:"你别气了,我听说你去找皇上火大了些——可你怎么说要跟我断了呢?"
  "不然怎么样?"销魂仍不顺气,"难道真让你折磨死不成?总是这个也防、那个也防、昨日也防、明日还防,你防的不是别人,我看出来了,你这是防我!既这么着,我何苦让你防着?找个没人地界儿,苦想着你一辈子,也比让你嫌疑着好!"话说到此,却是忧柔得快碎了。
  卡云戈哪里还敢有半点埋怨,早愣着,只顾的落泪。
  销魂又要挣开,千云戈却把他匝得更紧,痴声道:"我知道了、真知道了,你别走——你总是这么好,别人都对你好,我怕——怕你哪天就让人……"
  销魂渐变得安静,看着千云戈略有伤痛的眉眼,不由得一叹:"咱们这是要过一辈子呢,若连个信任都没有,我不为难这姻缘,你想想,保得住你哪天受不了亲手毁了它么?"
  千云戈一下诧住,想着销魂的话,这才真的怕起来——可不是吗,销魂纵一辈子不离不弃,若自己受不了呢?想想要跟销魂分开他便头疼欲裂、再不能继续。
  于是深望销魂,无言、无言、无言……终是道:"我不……再也不了……你给我些劲儿,我没劲儿了……"
  销魂浅笑,双臂勾住他:"傻子,你这就没劲儿了?岂不是辜负了良辰美景?"
  千云戈眼神闪闪,才明白过话中之意,破天荒、竟红了脸,突而又遮掩般躁起来:"谁说我没劲儿了?我……"他说着打横抱过销魂,便往软床上走去,口中依旧不依不饶:"你瞧瞧,我这是没劲儿的样吗?我让你看看!"
  "等……等等!"销魂推拒着。
  "不行!"话未完,千云戈已把销魂压在身下。
  "门!"销魂大叫一声。
  千云戈这才记得刚才闹得连门都敞着,可转念一想,竟倨傲道:"怕什么?兔崽子们都外头玩儿得高兴!爱看让他们看去!"说完狼吻便狂扫一气儿。
  销魂硬下心、回应起来,耐不住千云戈在他腰眼上搔弄,咯咯笑个不住,又拉开千云戈在下面造次的手道:"别急,我新知道几个好玩儿的法子,咱们试试?"
  千云戈一懵,立时扯开销魂衣裳,急欲道:"我也知道几个,先试我的!"
  而后,颠龙倒凤,哪不肆意……

  再说碧霄宫,却是依旧冷清。
  掬魂看着下午皇上差人送过的玩意儿,眼中寒气一片;终究觉得耻辱——倒不如皇上仍作践他的好,生生拜那人所赐,最后的颜面也没了。
  傻想着,不觉皇上已到了身边。
  看着掬魂的伤简直能掳一把出来,皇上竟也痴了。
  这都怎么了?毁过一个还不够,还要再毁一个吗?都是水晶玻璃似的人,哪不容易伤着、损着?
  于是叹口气,皇上道:"掬魂……"
  掬魂回过神,见是皇上,诧一刻,忙跪下去:"掬魂不知皇……"
  "行了,你不用再做这套——"皇上说着便拉他起来,只觉那身子僵着,被他一碰,忍不住微微发抖。
  "你怕朕?"皇上盯着掬魂问。
  掬魂拧着眉,不答。
  皇上愣了会儿,叹道:"你还记得,你说过,一辈子都陪着朕么?那年你……十岁。"
  掬魂仍无语。
  "怎么就那么倔呢?这些年朕也没有再拘囚你,你倒是还恨朕进犯了你吗?"
  "掬魂……不敢。"掬魂终于赧然开口。
  "不敢……不敢是真,可你的确恨是不是?我又何苦再为难你,把你留着,只是害了你,既这样,明日我叫人给你收拾了东西,再多拿些银两,你出宫吧!"
  掬魂听了这话猛地抬头,看着皇上,眼中泪水抖闪,由绝望变得发狠,而后猛力挣开,便往云柱撞去——只差一点儿,终于被皇上拽住,却是力道太大,把两人都带倒在地。
  掬魂仍不罢休、手脚挥舞,皇上只得狠狠压住他。
  这时宫人赶来,见这情境都要帮忙,却被皇上喝退了。
  皇上把掬魂攒在怀里,低头看去,那苍白的脸死了似的,终于气息也不出。
  "掬魂!"皇上哀然叫道:"你到底要朕怎么样!你到底要怎么样!你说,你说出来朕都依你。
  掬魂却不动。
  皇上起身,咧着他襟口便提起来:"你说话!"
  掬魂铁了心,任皇上怎么摇晃都没反应,皇上终于恼了,一下把他丢在地上,上去便扯开掬魂衣裳。
  "你恨朕进犯你不是?朕让你一辈子恨,除非你哪天本事了、杀了朕!"
  三五下,掬魂已是身无寸缕,心死了,倒还落出泪来,湿了皇上啃咬、委怩的脸,皇上抬头,怔然片刻,道:"你倒要怎么样,说出来,行吗,真要朕为你也碎了心吗?"
  掬魂一震,看看皇上,终问:"我是什么?"
  皇上愣了片刻,似乎有些明白,却不大解:"你……你是朕的掬魂……"
  "我恨透了这名字!他是销魂,偏我就是掬魂,你放他自由自在,却为他把我拘起来?我恨不得他死,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住……"皇上要怒,却又忍住,再看掬魂,终于悟了,倒问起自己——掬魂、掬魂、掬魂……到底是什么?
  当年收掬魂在身边,确也是因为他绝色姿容、又聪明通透。对销魂的心早不知何时萌起,只是不知不觉,竟把这个对他没半丝杂念的孩子当成替代,总是贪婪地攫取需要,而今更因销魂把他伤得如此,若说掬魂曾对不起销魂,那自己于掬魂的对不起不知更甚多少——他欠掬魂的没还,所以掬魂不走是吗?掬魂不走是要讨这债吗?
  皇上忍不住又问:"你是恨销魂还是恨朕?朕知道你把朕看得高,恨我只会转嫁他人,其实你恨的不是他,是我!"
  掬魂闻言,却笑了:"恨你?恨你!对,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不停说着,泪又下来。
  皇上看痴了,情不自禁吻了下去,那温柔及细致竟是从未有过的,掬魂恨了一刻,狠心,终于回应起皇上,并越吻越深……

  ……意乱情迷处,掬魂只听一声声忘情之呼——销魂……猛地一震,竟又笑了,抱紧胸前厮磨的头颅,身子打的更开,努力让他入得更深……
  更深处,似乎看见那人在对他笑……
  于是,狠下了诅咒:等着我,也销了你的魂……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番外2
  天人也疑凡间好,朝有鲜尘暮挽炊,
  敛尽重云惊万象,不恋琼茫恋烟火。

  十月初五?雾广陵

  那人果然还是要走。
  我越来越无力——不是为了旧爱终成尘封,乃是此刻他们都要将我淡忘。
  一失足成千古恨——我没有千古,甚至连千日都不敢奢望;但这余下的日子,真要在空洞中诞下不得已的恨来么?
  维寒看看我,知我者,君也。
  "不如就先住下,正好厄澜也想销魂了;我派人去郡州,这一日半日足以把他接来,你们一起待个几天、再一起回去,不好么?"维寒好意劝道。
  那人还在犹豫——看是维寒求他,其实心思从我而来——真说丢人,我不更甚。
  "算了,云戈也是公务在身,总归不方便。" 我口是心非说着,实在装不出大度的样子。
  那人终于撩我一眼,目色沉静:"我只怕销魂不肯来,他现在忙着买卖,半刻也走不开。"
  "哼,看来,以后我们都得求七少爷赏些脸了——真难为他,大禹也只是三过家门而已!"维寒有些不悦。
  我忙向维寒使眼色,再看那人,却是不恼。
  气氛尴尬间,我不敢随便说一个字,越发虚脱,只有僵着身子强撑下去。
  "好吧,我写封信,你让人带着去,他来了我再跟他一块来住——这两日多少还有些公务,就不叨扰了。"那人终于松了些口。
  维寒却不领情,冷哼一声又道:"我们派去的人,只怕还拐了七少爷呢!王爷快别写信了,赐道密令给个体己的手下,岂不好跟七少爷交待!"
  "维寒!"我忍不住央求,因为的确,是我要求他们靠近我些,为这一"求",失些尊严,我值。
  维寒无奈望我一眼,不甘地放弃了立场——谢你,维寒,我也只有些廉价的感激。
  那人的脸红了一刻,踟躇着,道:"那……我派陈松去吧,他跟销魂熟些,也侍侯惯了的……"
  维寒甩袖子去了,只剩我和那人。
  默了片刻,那人还是有些失措,却十分有礼:"既这样,就等销魂来了……"
  "云戈!"我再忍不住,这一声,有释然,有分解,有笃定,也有些埋怨:我真让你们推拒成这样?前尘旧事,早不想提,关系已经简化,只是你们——为什么还不肯认呢!
  那人犹豫再三,终于抬头看我,眼中的歉意竟刺得我心悸。
  "厄澜,你——你不用这样。"
  "不用怎样?"我问得委屈:你也爱过我的,是我糊涂弄丢了你,而今为他,我认命,但是你们何苦排挤我?
  "我……其实,销魂早想来看你,只是一直脱不开……"
  我盯着他:说,说,为什么不说了;你也知道这话的残忍、知道它的可笑?于是哀然转身,望向死水寒溏,心竟好像沉掉。
  "厄澜……"
  ——留得残荷听雨声;老天尚不狠绝至此,倒是人自己不肯饶恕。
  "你不想他来——算了,好没意思,巴巴叫人来了,倒惹得尴尬。我只问一句:你是恨过我的、是么?"
  那人唇角抖抖,似有激言,却又消淡:"不是恨,是意气。"
  哦?不是恨哦……
  "厄澜你为何不解……"那人更进一步:"先前是我不对,折了你一生,但我没悔过——为他也是为你。
  你或者一直以为我粗直,不懂你们的纤情幽意,但……这些年,我是把自己没耗费过的心、都动用上了,我看得、不比你们差一些——
  那时我与大哥争你,待你,也是真心的;你为我安危、为我争天下做了牺牲,是我愚顿,错误了你太多,可想想,不这样,怎能辨得清彼此心意?
  你大概一直以为,我不肯原谅的是你的失身和背叛,但你我若真能不离不弃,这些算的了什么?你或者怪我这么说无情,但这是实话,愿你别扭下去——此之前已是凄惨,此之后就给自己条活路吧……"
  一晃,出世又入世……

  我一直不懂两个男人怎么相濡以末,从来以为他们只是暂迷罢了,迷——总有醒来的一天。
  而今,我却不得不向那个被我唤作"儿子"的人投降,那人狂风怒浪的天性,倒真让他收拾个干净,且便是迷,这一下子、已是永迷。
  为人娘亲,即使再生疏,也有些固执的付出,曾以为自己也算成全他们,可现在看来,倒不知谁在成全谁。

  再扭头,我竟笑了:"好好,那我这娘亲更要见见儿子——这么厉害一个人儿,真是我生的?这辈子也算有件成就呢!"
  那人不明就里愣片刻,突兀道:"我这就叫人去,你放心,你们也该多见见……"

  而后道别,似是眼花,那人竟走到幻境仙雾中一般,消化了身影;我望着,觉出些鲜活的气息,不禁兴奋,寻了半晌,维寒已叫我去晚膳了……

  十月初六?阴郡州

  我实在气的够本——那小王八怎么如此不听话,早知道,真不该生他出来。
  一大早被他的"出逃"折磨不浅,现在又要闹绝食——绝食,饿你个三天三夜,给你什么也吃了!
  倾雨在旁边不住安抚,眼睛却一直往我瞟来。
  哼,才不管!
  ——爹都不叫一声!
  "墨儿,听话,不然你爹爹就生气了!"倾雨殷切说道。
  墨儿也不争闹,只抱着头、蹲在床角,死活不肯活动一下。
  倾雨半晌已要急出泪来,冲着我道:"你也不劝劝,他这么饿着怎么行!"
  我悠然呷口茶,并不急着回话,直到对上倾雨微怒的眼,才事不关己般道:"他不吃谁还能强他,这是不饿,有什么行不行!"
  "你——有你这么当爹的!"
  我看看他俩,更懒得说话,于是起身就要走开。
  "你去哪儿?"倾雨忙追过来。
  "我在也无用,铺子里还有事,先去一步。"抱拳、我又要离去。
  "你——"倾雨一把抓住我,怔怔地、落下泪来:"好,我也懒得管了,我这就回长都,去陪惜卿和我哥!"
  真是触霉头——女人,怎么闹来闹去都是这套。
  不禁想起几个月前到我铺子里逼婚的岳府大小姐,听说大户人家的女儿本都是贞静淑德,怎么抢起男人也这么风浪,害我险些就入赘做了"倒栽婿",这事让千云戈大动肝火,那岳家赔尽颜面不说,连在郡州的买卖都跟着动荡。
  ——更害我被千云戈狠狠折腾一番,差点儿就随了他愿,真当不成"瑞戈轩"的东家。
  "倾雨,他不吃必是暂时不想吃,你何苦强人所难——等他饿了,自会找你要饭食,你这是何苦!"虽百般不愿,我还是小心劝道。
  "胡说,他这两日在路上就没怎么进食,哪有人几天不吃不喝的,他好歹是你亲生的,你就不心疼么?"
  "哼,你看他打进这个门,哪叫过一声爹爹,他看我、是当仇人的,你见过这么对爹的儿子么?"我甩开倾雨,不禁也有些恼火。
  "墨儿……"倾雨犹豫一刻,心酸道:"他毕竟才见你,认生也是有些,日子长了,他哪会不认——况他才七八岁,还是个孩子,你就不能体谅些?他从小就没了娘亲,我哥这一去,更生带了他半个魂儿去,你是当可怜也好,真疼爱也好……"
  "行了。"我也有些听不下去,这无父无母的遭遇,我何尝没经过?虽然到底也不知道爹亲娘爱是什么滋味,但想来终是人生遗憾,岂能再让这么小的孩子——还是我的血脉,也遭受一回。
  我叹口气,无奈道:"可他不吃、也不说话的,我能怎么办?我若耗在这里,能让他回转,那——那我跟着耗就是了。"我一躁,索性回去又坐下,打量远处瘦弱的小人儿,莫明的,竟真有些不忍了。
  倾雨擦擦泪,默然过来,哀喃又道:"墨儿从小就跟我哥亲,惜卿一去——更是只缠我哥,若不是我哥他……"想起逝者,倾雨仍哽咽不住:"或者一辈子也不告诉你墨儿了!"
  我怵然望向她,忽而一刻,心里竟愤懑非常,想要发作又没有借口,半天、只好作罢。
  再去看墨儿,一种奇怪的情愫已涌了上来——骨肉之亲,这便是骨肉之亲么?我缓缓过去,靠着墨儿坐下;他诧了片刻,忍不住向里挪挪。
  "墨儿……"我念道,伸手抚上他额头。
  墨儿呆看着我,突然甩开我的手,几下爬到最深处。
  我若遭一击,但总归收住情绪,不由问道:"倾雨,你哥分明知道墨儿是我的孩子,他不是恨我?为什么待墨儿……"
  "那还有为什么?难不成把他丢出去?你已经是个苦命的了,又造这孽干什么!"
  "那他为什么还待墨儿那么好?便不忍作践,也实在没道理宠爱。"我不知想证明什么,固执问道。
  倾雨若有所悟,顿了半天,才道:"销魂啊……"
  我扭头,问:"你是不是觉得,我这爹爹当得太差?"
  "差不差还说不上,只是这牵扯家世、亲系的事,哪能计较多少清楚明白呢?墨儿虽不是我哥亲生,可既然默认了,该做的便不能搪塞,虽然担份责任担份苦,可人不就是被这些束着,才能踏踏实实在这世上!"
  踏踏实实——是么,我眼光流转,心里仿佛到了开花结果,饱满的收成终于落定,沉甸甸的,却压得舒服、惬意。
  突然,哑仆敲门进来,引着我向门外望去——竟是陈松。
  我犹豫着,终于无计可施,便道:"陈松,你进来!"
  陈松依命,行过礼,见到倾雨和深帐中的墨儿,略有分神。
  "你不是跟王爷去广陵办差,怎么自己回来了?"我问。
  陈松忙收回注意,道:"是王爷叫我来接七少爷,说是七少爷娘亲想念七少爷了,趁着王爷也在广陵,想一起过去聚聚。"
  我心里一沉,面子上却平静——这个千云戈!背着我竟去见娘,这两人,不知又商量了什么!
  心有芥蒂,我随口搪塞:"这事说的这么急,我也没个准备,而今铺子里正忙,你叫我如何走得开?你回去告诉王爷,就说我一时去不了,他自己尽兴便可——另外,替我给我娘还有休先生问好。"说完,起身,我又转向倾雨。
  "倾雨,你和墨儿先住下,有什么就跟哑仆说,我出去给你们备些用度,去去就回。"瞥陈松一眼,我也懒得避讳,于是又朝墨儿走去。
  我站得挺拔,巍然道:"你头个爹爹已经没了,难受也没用,他活着也不想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以后我就是你亲爹爹,你不听话,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听话。
  待会儿我回来,你若还不吃不喝,晚上我就让鬼婆子来治你——他不但治了你,还要到地府里打杀你先个爹爹,你就看着他被你带累吧!"
  墨儿总归是个孩子,听我此言,脸色不免有些难看,小脸抖着,就要落下泪来。
  倾雨忙过来,锤我一下、恨道:"平白无故你吓他干吗?"
  "哼,我可是说真的。"我边说边去看墨儿,果然,他双手死死攥着,眼看就要梨花带雨——梨花带雨?不过也是,这孩子,只怕长大了……
  唉,又是惹人伤心的东西。
  倾雨嗔怨着,已去安抚墨儿。
  我正要离开,看见陈松还在,便道:"陈松,你陪送我一会儿!"
  陈松应了、与我一同出去。

  我与陈松无言,半天,他看看我,才道:"七少爷,王爷说,这回务必请你过去看看,终归是儿子和娘,老不见,别人不说当娘的,只会怨儿子不孝。"
  我冷哼一声瞥眼陈松:"王爷几时学的这话?不孝?我就是个不孝的,他不喜欢,尽管去找孝顺的!"
  "七少爷……"
  我别过头,一副置之千里外的姿态,其实心里已敲起鼓来。
  总不知为什么,我信千云戈待我绝无二心,也信娘已不再多情,但,一想到他们曾经温情爱意,心里就万分不自在。
  落居郡州的几年,我也去见过娘几回,每次都是匆匆来去,见了未免也是尴尬,说不上几句,便草草散了——散了,还总要别扭几天;千云戈体谅我的心病,所以从不难我,反时常柔温开解。
  这回倒叫我务必过去,固然知道他也不会落什么圈套给我,可事情跟娘扯上关系,就是显得诡异和使坏。
  "七少爷……"陈松却不肯罢休,仍是要说:"恕我直言,看刚才光景,那孩子是七少爷的……"
  "陈松!"我喝了声、猛然回头,不由得冷笑:"告诉你也无妨——那是我的孩子,与杜家儿媳文惜卿生的,此前一直养在杜家,而今才接来;这事,本来我也没想瞒着王爷,墨儿既是我儿子,我自然抚养他,王爷也干涉不了!"
  陈松也笑了,看着我道:"七少爷倒不必和陈松说的这么清楚——陈松只想说,父母待子女的心哪有不同,七少爷自己不也是……为什么不体谅一下自己的娘亲?"
  我登时无语,滞了半天,也不知如何答对,倒是心有所触——以前这话不是没听人说过,总不过"可怜天下父母心"云云,现在真落在自己身上,才有些入怀,道理一样,只是那滋味,又怎能只字道得清。
  于是一下午心事重重,办事也就无精打采。

  才跟陈松出了宝玉斋,相中一块香梁玉包给墨儿,哪知便有瑞戈轩的伙计容哥儿急火火来找我,不等到了面前,已呼喝起来:"七少爷、七少爷!"
  我踹他一脚,道:"大庭广众的,乱叫什么!"
  "你……你快回家吧,哑仆满身是血,刚来铺子里找你不在,似是……似是……你家里出什么事了!"
  我惊诧,着急想着,却实在猜不出所以然。
  倒是陈松还算镇定,道:"怕不是小少爷出了什么事吧?"
  我听了心猛地一沉,又恨陈松胡猜疑,瞪他一眼,也顾不得许多,便大步往回赶。

  果然让陈松说着,墨儿翻墙又要跑,被倾雨一喝便掉下来,正磕到头,流了一地血,呼吸也没了。
  倾雨本是医家出身,也很通医道,可一来身边没带多少药用,二来心里慌乱,所以倒有些应对不来,只得让哑仆赶来找我。
  我已没心思听她哭哭啼啼自责不断,嗔道:"哭有什么用,还不快去找大夫来!"
  哑仆此刻倒机灵,听我说完,便跑了出去。
  我把墨儿抱在怀里,发现他瘦的过分,头上的血渍又衬得小脸儿分外惨白,心里不禁难受起来。于是一边安抚、一边用净巾子给他擦拭,越看越辨出些自己的模样,又不禁记起自己早年寻死觅活、受尽挫折,更是悲切。
  泪珠在眼眶转转,却赌誓一般,生咽回去——墨儿啊墨儿,你若有个好歹,爹爹这辈子也赔给你,不叫你再一个人受尽伶仃;你若好起来,爹爹必疼爱你,让你开开心心过一辈子,你要的,爹爹拼了命也找来给你,只盼,你再别吓爹爹;爹爹此生也极是艰难,好容易跟自己喜欢的人过上几年快活日子,你忍心让爹爹再落进伤痛中?好墨儿,爹爹的好墨儿……

  守了近两天,墨儿也不见醒,那伤处包了,也看出些好的迹象,只是呼吸时弱时足,反反复复。
  我看着心里发怵,却不敢多说,只怕倾雨太过自责,把自己逼出病来。
  大夫也是请了不少,都只说淤血所致,无法一时痊愈,唯有慢慢等——等,这字儿听着就让人害怕,这一等、就没了尽头,一丝确信都把握不住。
  我片刻也不敢离他,生怕稍有大意,他便趁机没了,直熬得自己越发虚脱;哑仆也是陪我耗着,且更小心我的脸色。

  "销魂!"
  这日下午,我半趴在床边,捧着墨儿的手发呆,突然听到有人叫我,木了一刻回过头去——可不正是千云戈。
  我心里憔悴,已没多少活气儿应他,又回复过来,看着墨儿,一霎那,泪水便忍不住往下掉落。
  不多时,千云戈已在身后拥住我,宽厚的胸膛紧紧贴着,丝丝温热渗进我寒透了的心怀,他的脸也不停在我颊上磨蹭,轻声安慰道:"别急,我已经叫人去寻郡州方圆二十里最好的大夫,马上就能有救了!"
  我只是垂泪,并不说话。
  千云戈又道:"瞧把你自己消磨的,你去歇息,我守着就行了。"
  我摇摇头,道:"墨儿要是治不好……"
  不等我说完,千云戈突然吻住了我,这吻不深也不持久,却极尽温柔,再分开,我盯着千云戈半天,终于抱住他,把这些天的眼泪,全发散出来。
  千云戈抚着我的背,也不说话,只是颇有耐性地吻去那数不尽的泪珠,终于把我也给厮磨不住,一拳打在他胸口,他不由惨叫一声。
  "疼了?"我慌忙问道,疑是自己出手没轻重。
  他装得更甚,又把我的手往他胸口按去,发现被他骗了,我接连又是几拳;直到他把我抱得再动不得、温润的嘴唇儿也在颈子上不住胶着。
  我突然心里一窒,不由得问:"云戈,墨儿他……"
  "你放心,我保他决不会有事——不过……"
  "不过什么?"我别有用意,却不敢大问。
  "他好了可不能跟我抢他爹爹!"
  "你——"我一急,扭过头去,鼻子正和千云戈磕在一处,一阵酸疼。
  "瞧你,想我了不是,可把你急的!"他说着就来捏我鼻子。
  我忙挣开,才要气他几句,突然默住,小心问道:"我想把墨儿……留在我身边;以前有杜展臣,现在杜展臣也没了,倾雨来年就要嫁人,带着墨儿……"
  "行了。"千云戈又搂住我:"不用说这么些,我堂堂均赫王爷——容的下你,自然也容的下他。"
  我眼里又一阵发酸,痴痴望着他,终于了然、放心。

  果然撑了几天,我累得厉害,才被千云戈催着躺下,便酣然睡去。再醒来,已是傍晚时候。
  想起墨儿,我赶忙下地,三两步奔到里屋,只见一个医者风范的人正细细捏着枚银针,在火匣子上烤了,搁置须臾,就要往墨儿太阳穴上没入。
  "大夫!"我吓了一跳,大声叫道。
  那人停下看我,有些不明就里。
  "你怎么不多睡会儿?"千云戈起身过来。
  "这是……这是针灸?"我问。
  "正是。"那人答的自然。
  "能治好么?"我又问。
  "十有八九,化了淤便可好了。"
  "那……"我还是有些心虚,知道千云戈必然会寻最好的法子医治墨儿,可看着那么长的针就要伸入墨儿头颅,我还是止不住害怕。
  千云戈体贴地握住我的手,道:"放心,刘大夫自出师还不曾失过手,他肯相救,墨儿必是无事。"
  我点点头,直把另一只手也跟千云戈握住,才大着胆子,看那刘大夫为墨儿医治。
  ……
  送走刘大夫,夜已深了,墨儿的呼吸终于匀称下来,脸上也多了些血色,看着是大好的迹象。
  我在千云戈身边靠着,把我唯一的血脉看个不住。
  千云戈终于有些不满,推推我道:"都看这么半天了,还没够?"
  我不语,只觉的一阵心慌。
  养个孩子,说着容易,可单想想便觉得难了。
  墨儿一时不愿与我亲近,又是大病初愈,我这当爹的,到底收不收得住他?这孩子脾气秉性,到现在也摸不透,他与我、与千云戈到底能否相处得来?还有这将来,他也该做个有出息的人,不管干什么,总不致辜负了自己和亲人——亲人,若有一日,他知道了、我和千云戈是这样的"亲人"又会怎么想?
  真是过了千山、还有万水,哪里的道路都不易行。
  "销魂!"千云戈扳过我,筹着眉道:"你是只看他不看我了?我今天才从广陵回来。"
  我焦虑一刻,道:"云戈,你这辈子就没孩子了?"
  千云戈一愣,道:"可不是。"
  "你不想要个自己的孩子?"
  他打量我,目色凝重起来:"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好歹你也是均赫王爷,连个子嗣都留不下,也让人笑话……"
  "你……"千云戈一急、竟狠狠捏住我的胳膊,疼的我险些叫出声来;"你少给我胡思乱想!我要留子嗣,除非公鸡会下蛋,你给我生一个!"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努力挣开他。
  "我胡说!我看是你胡想!你别把这些有的没的都往我身上安!"
  "谁往你身上安什么了?我不过担心你百年之后没人尽孝,反正我有了墨儿,你——你一辈子断子绝孙……"我说着,知道自己话太过了,便不再继续。
  千云戈脯伏着看我半天,终于叹口气,无奈说道:"我百年之后不是还有你吗?难道你不管我?"
  我有些心虚,哽着嗓子:"我?保不住我还要比你早走……"
  "不许胡说!"千云戈一把拽过我,像听到大骇人心的事一般,威吓。
  我被他猛一下子诧得不敢再说,对望着——如此,还有什么不明白?
  于是径自钻进他怀里,不无惆怅道:"对,你百年之后有我,我百年之后有你,咱们都有彼此了,还求什么!"
  "那墨儿他……"他踟蹰着开口。
  "我是他爹,养他、爱护他是该尽的责任,可他的路也得自己走,难道我管的了一辈子?看吧,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安心地说,这一刻竟都足够了。
  "销魂,有件事——我说了……我说了你不怪我吧?"千云戈小心翼翼问道。
  我觉着好笑,仰头看他,贼贼打探。
  "你看我干吗?"他显得心虚,却更没好声气。
  "呦,不让看啊?不让看刚才你勾我!"我学着无赖,往他脸上摸去:"说,什么事儿,不然爷爷我饶不……"
  "你!"他恨得几乎把我压在床上,碰着墨儿,竟闻到低低一声呻吟;我扭头,只见墨儿皱了皱眉,一副梦里不满的样子。
  我们忙收住嬉闹,合身看去。
  "厄澜和维寒明日要来郡州看你!"半晌,千云戈终于说道。
  我愣了片刻,扭头看他,奇怪的,竟不似从前那么排斥了;于是漫不经心道:"来就来吧,反正我这院子再多住几个人也不挤。"
  千云戈痴痴笑了……
  总觉他笑得不怀好意……又辨不出什么……
  瞪他……
  瞪他……
  再瞪他……
  终于不屑于故,冷哼一声……


番外3
  忍折衫 鸿已没

  凤尾龙香拨,自开元霓裳曲罢,几番风月?
  最苦浔阳江头客,画舸亭亭待发。
  记出塞、黄云堆雪。
  马上离愁三万里,望昭阳、宫殿孤鸿没,弦解语,恨难说。

  辽阳驿使音尘绝,琐窗寒、轻栊慢捻,泪珠盈睫。
  推手含情还却手,一抹梁州哀彻。
  千古事、云飞烟灭。
  贺老定场无消息,想沉香亭北繁华歇。
  弹到此,为呜咽。

  -------赋琵琶

  宝蟾红鲤嬉,更暮白涟漪乖俊,黯泄风情。
  独坐画栏英姿惋,胜世靡惆何染。
  峰眉敛、犹握狰延。
  踏碎鬼圃恨还绵,看残枝,不过轻空浅,今夕断,更长攀。

  无处堪叹落长衫,此身卑、未敢染指,却铭永眷。
  梦里依稀人幽厌,不忍玉魂微怨。
  解衾寒、知是夜晚。
  仍当心骨合君偏,宁自折腰成全逍遥。
  云飞扬,子午天。

  午扬衫头回见他,是在孝尉帝二十三年的中秋花宴上。
  那时,午扬衫是平安王爷千云汀的清客——平安王爷的清客,当得都不简单,平安王爷好男色。
  午扬衫很清楚自己的境况,平安王爷风流成性,虽不薄幸,也不长情。
  他一非倾国倾城,二非风月池中尤物,三非才智超群独领风骚,不过靠着床地间讨好、谄媚博得龙子一时之欢,这样的机会,不狠捞一番日后只怕再没如此幸运。
  本来靠着这层关系,处心积虑来参加中秋花宴的午扬衫没有料到——此行,竟陡转了一生。
  或许不遇着,此生也好不到哪里,可遇着了,好不好,他却再无法评说。

  孝尉帝的五王子,皇上最疼的小儿子,也是后宫最有威信的怡芳妃的亲生子——唯铭王爷,千云淇。
  午扬衫一见那人,眼睛便再挪不开。他惯于风月场中厮混,哪里信什么情定三生,但看见千云淇,他便知道,这个人,必是他此生的劫。

  想着费些周转,好与那人相识,哪知,那人竟是块冰岩,半分也靠近不得。
  午扬衫心中有些恨,可依旧不休。
  一晚上,他小心周旋在权臣贵胄当中,心思却没一刻离开过千云淇。
  只等千云淇趁乱溜走,午扬衫也再耐不住,跟着就出了宴场。
  行到一处幽暗假山,午扬衫竟跟丢了。
  焦急之时,那夺了他心神的男子突然跳出来,卡住他喉咙便抵在假山上。
  当时的姿势暧昧非常,午扬衫一面叫不好,却一面动起色心。
  千云淇却没什么反应,只冷森森问:"你是什么人、跟着我干什么?"
  午扬衫听他说话便不再怕,只是不想太快结束这番接触,于是故意装得不胜此况,吭吭咽咽、挤出些泪湿。
  想必午扬衫那时也算楚楚可怜,不然千云淇的手不会收力几分。
  午扬衫倒借机自荐:"我是平安王爷的手下,今日陪我家王爷来参加花宴——不想与唯铭王爷有缘……嗯……"话到此处,喉咙上的劲掌又重一份。
  午扬衫看出千云淇的不齿,可更像刺激他,于是强道:"在下仰慕王爷人品风采,所以……嗯……所以想……认识……"午扬衫再说不下去。
  千云淇眼中有些恼火,停一刻,狠狠将午扬衫摔在一旁,头也不回,走了。

  午扬衫心里一滞,而后笑得鬼魅;他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从小就是,他不要的,怎么被人糟蹋、霸占都无所谓,但若是他要的,拼了命,也非得到手。
  午扬衫和千云淇的争缠就此起鼓开场。

  午扬衫几近偏执地搜罗起千云淇的消息;当然,神有神道,妖有妖途,午扬衫不靠明的靠暗的,为此他不过多和几个酒色淫徒风流几回,何况他也不亏,回回都是肆意尽兴。
  可搜罗着,午扬衫被个惊天秘密吓得不浅——千云淇不是孝尉帝的亲生儿子。

  怡芳妃是孝尉帝乳母的女儿,从小也是伺候孝尉帝长大。
  皇上成人前的男欢女爱自然恩落周围的宠信,怡芳妃便是第一个受天子雨露的女子,孝尉帝对她的宠爱虽不浓烈,但总归与别个不同。
  可宫里,多威信过人终不敌一脉龙根,怡芳妃一直没能为皇上产下子嗣,日子久了,威信还是威信,只难免多些丝讽刺和心酸。
  万般无奈,怡芳妃收买了宫中产事房头脑,诈诞龙子,这便是千云淇。
  为稳住天子心中位置,怡芳妃更不惜自取金十二天骨,炼得延年丹药,助孝尉帝长寿人间,君王哪有不感激万分?
  自此,怡芳妃身份更是不同,连皇后的气势也超出几分。
  强打出头鸟,怡芳妃求的太甚,竟忘了过甚造人妒,皇后并着几宫大妃已暗中阴谋、设计纵害,等着怡芳妃掉进陷阱。
  这一切,怡芳妃都被蒙在鼓里,皇上更是浑然不知。
  千云淇子凭母贵,作为最得势的王子,眼看就要成为下任国主的命定,恰在这个节骨眼儿,一波恶浪却张扬着向他扑来。

  若午扬衫不曾遇上千云淇,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但午扬衫不是自欺的人,他知道,千云淇,是他拿命也要救的,虽他一个小小清客,势单力薄、无能担待。

  午扬衫在皇宫清明园内再次遇上千云淇。
  这回他远远看着,更把这人放进心骨里——不单心里,午扬衫只觉,千云淇的命已没入他经脉骨血;心,怎够充盈、容纳那样一个生命。

  千云淇是寂寞的。
  他坐在"朱鲤碧芰"池旁,对着满天月色黯然神伤。
  午扬衫不知他为什么伤,只觉那伤要把长空玉盘也给碎了,总之风月无边,千云淇的心事更加无边。
  他眼看千云淇疯了似的捣毁那园中珍草奇木,恨意比一池溟水还满溢——午扬衫久违的动容席卷上来,他逃不了,也再不想逃。
  候着千云淇肆虐够了,午扬衫想走开,突然千云淇便到了他面前。

  千云淇的脸依旧冰冷,此刻更揉碎无尽暴怒,他一把拽住午扬衫,几乎要折了那细弱的胳膊。
  午扬衫疼出了汗,可再疼也不支一声。
  千云淇终忍不住质责:"你倒底想干什么?"
  午扬衫不答,他固执地盯着千云淇——午扬衫一定不知,在他一生,所有美好都被无可奈何的堕落蚕食一空,只剩下这晚固执的目光,像为他镀上层神辉似的,把他衬得美不方物。
  千云淇诧了一刻,像躲怪物似的逃开了,临走,扔下句:"不该你管的少管!"
  午扬衫心有所悟,不由更担心起千云淇。

  千云淇知道自己不是孝尉帝的亲生儿子,九岁便是。
  怡芳妃的腐朽、愚顽,众嫔妃的尔虞我诈,所谓异母兄弟间的明争暗斗,还有宫人趋炎附势的卑鄙无耻,都让他厌烦透顶。
  他无力挣脱,命总是危在旦夕——母妃只是利用他;"父王"宠爱的是有血缘的千云淇,并非真正的他;他的亲生爹娘为此受累,早死无葬身之地;一旦身份败漏,那结局只有万劫不复。
  他恨透这王宫里的一切,他恨、他恨、他恨……

  所以,孝尉帝要传位给他时,他万分推拒。为此怡芳妃狠狠教训了他,那是让他难以启齿的羞辱。
  他对谁也不肯温柔,因这世道没怜惜过他,他也不必为任何人物世俗耗费情绪。
  他当然要像个王子似的尊贵人前,只是背过这些,谁知他夜夜饮鸩、惨不堪言。

  午扬衫拼尽一切要把千云淇解救出去,千云淇却不领情。
  他知道只凭自己、或只凭平安王爷千云汀,都不足以扭转这场陷害;于是他离开了平安王府。
  临走前,千云汀颇为惋惜地叹:"可惜了你一片痴心,竟为个无情的人!"
  午扬衫一阵冷汗,自以为行的慎重,哪知还是落人把柄。
  千云汀见状却好意笑了,道:"你放心,与我无关的我不会多事。"
  午扬衫就这样心惊胆战离开了平安王府,他不知道,那个一直流连花间的多情王爷心里竟有了不甘——这诺大的皇朝上下,位高更孤寒,能得一知心更难过蜀道之难。

  从此,午扬衫日夜陪男人们床事,只要他攀得上,只要略有些用途,无论长幼、美丑、喜好如何,肯帮他的,都能做他的入幕之宾。

  千云汀素来潇洒情爱,只是这回也忍不住报复。
  在他一番使坏安排下,千云淇见到了婉转承欢人下的午扬衫。
  午扬衫吓坏了,不是不耻之事被千云淇发现觉得羞愧,而是千云淇看他的眼神,几乎将他整个慑碎。
  那种疼,到了最深之处,死一般极至——但午扬衫更感到千刀万剐般的甜美。
  千云淇待他总归与别人不同、
  千云淇从没对人有过这等眼神、
  不管那是片什么样的天地,总之,千云淇心里有他午扬衫。
  那一刻,午扬衫在别的男人贯穿下,更加动情,或者连千云淇也不知,他动情不是男人把他干得欲仙欲死,而是他心里那株枯木——终于开过花。

  再短,开过花便足够。
  午扬衫怎不想要更多,但他清楚,他所能求的,最多也不过这么多。

  千云淇同意了和午扬衫上床。
  条件是——午扬衫必把他从皇宫繁华深处的腐败中解脱,让他自由。

  午扬衫笑了,他爱的人终融会他的心意,没让他的付出成为枉然——不管那理解中尚有多少不解,总之,他如愿以偿。
  他要的不就是这个人?
  他不会装清高,一辈子不动千云淇丝毫、只要千云淇感激。
  不管是心还是身,他爱的,能要多少便要多少。

  千云淇的生涩还是让他不敢大意。
  他怕伤了千云淇、也不舍伤了千云淇。
  过去都是他被别人干,只这回,他最爱的人在他身下,等着他干。
  他轻轻脱去千云淇的衣衫,轻轻把千云淇压倒,轻轻抚摸那干净的身子,轻轻吻去颤抖的恐惧……
  食指抵在千云淇幽穴的时候,他看见千云淇针刺般抖动一下,而后合上眼,再没了动静。
  ——不能等,多等一刻都怕自己放弃,于是迫不及待、闯进了千云淇的身子……

  那眼角的泪似乎也是他俩一起的。
  他大概知道千云淇流泪时的感觉,又辨不清,因为自己的泪,他也一样模糊……
  ……
  快意到颠峰时,他发现,千云淇竟也射了——一霎那,愕然……
  他们如此默契、却是无缘。

  千云淇一直也不知,午扬衫到底如何才帮他解脱。
  只是那一夜,千云淇逃得很惨。
  他只记得无数道剑锋围指午扬衫,旋转、眩晕……
  霎时银光闪烁、高起又落下,璀璨之极,之后再看不清其它……

  醒了,他便在平鸿宫。

  十六年苦修,千云淇一直追随裘瓮撤;他从不问裘瓮撤午扬衫下落,裘瓮撤也从不能化解他苦心经营的报仇雪恨。

  报仇,仅于千云淇、午扬衫和千云汀之间。

  千云汀要杀千云淇。
  千云汀杀了午扬衫。
  千云淇要杀千云汀。

  十六年,千云淇再次回来——还是世事无偿。

  平安王府的储仓,竟是藏污纳垢的地方。特别是夜里,陈年那些不用的废弃,而今散发腐朽的气息,而比这腐朽还可恶的,是男人们的凌虐。

  小小的身子,雪白的身子,几乎撑不住一头饱满乌发;鹅脂般纤腻的脖子向后仰去,泄露一片青红的痕迹——即使惨不忍睹也是美的,美到把这肮脏的处所更丑恶下去,美到把那可憎的群魔更狰狞到底。
  老天怎么忍——那么美的东西,这样被糟蹋?

  救了他也死死记住了他,不想放手、纵着他昏迷,可又是那人——害过他的那人。

  午扬衫的身子被装在硕大的瓷坛子里,除了头颅什么也不露。
  千云淇咬碎了牙。
  换。
  手上的娇弱,换那已无人形的恩党。
  千云淇用力抓着怀里的纤弱,若来一阵痛吟。

  午扬衫的目光却是平静,没任何欲求——随便你,爱怎么就怎么,无所谓的。
  然他只有放下万难搁浅的软骨香肌,一刻,轻极变重极。

  离开的路上,午扬衫仰头大笑,救了我,救了我,救了我……
  救了我就想一刀两端?
  休想。
  于是,盘龙关口,陡峭的悬崖,纵麻木的残身用力一歪,便看见——无底之渊、烈烈风过,一片强光,而后堕落……

  午扬衫……

  叫我……
  千云淇第一回叫……
  午……扬……衫……

  千云淇没想到还会见到他。

  彭州桃李搂。

  小和尚推着碾子大小的坛子走了进来,仔细看,坛口出落颗光秃秃的人头。
  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便不看佛祖情面,也没人敢造次那畸零的人瓮。
  化缘。
  化不开缘。
  相视,似乎几百年前便如此对望,诧一刻,收敛太多遗忘的枝梢。
  原来如此。

  还会相见?
  答曰:若再相见,就守到永远。

  之后,他在红尘里再羁恋一遍,终不得……
  回首,
  还会相见?
  或者也只是誓言。

  可终于相见。
  空空的,他的身子,等着长到你身上,共用一副手脚……

  宝蟾红鲤嬉,更暮白涟漪乖俊,黯泄风情。
  独坐画栏英姿惋,胜世靡惆何染。
  峰眉敛、犹握狰延。
  踏碎鬼圃恨还绵,看残枝,不过轻空浅,今夕断,更长攀。

  无处堪叹落长衫,此身卑、未敢染指,却铭永眷。
  梦里依稀人幽厌,不忍玉魂微怨。
  解衾寒、知是夜晚。
  仍当心骨合君偏,宁自折腰成全逍遥。
  云飞扬,子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