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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
(171)
Cbox! 碎碎念[留言板]
《黑白之际 第四部 破阵子》醉里挑灯
会议室,门外的标牌这样写着。
夏子常静静的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然后,轻轻的敲了敲门。
一分钟后,他坐在了圆形会议桌的尽头,远远的观瞻着另外一头的领导们。
领导们正在谈笑风生的喝茶,好像刚刚讨论完什么了不得的大问题,心情极好。
在夏子常走进来的这一刻,笑声突然停了一下,领导们之间交换了一下眼神,传递着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的意思。
接着,看起来最慈祥的那个老头子,清了清嗓子,和蔼地开口:
"小常啊,成绩还是不错的。而且,年轻人嘛,总是要犯点错误的,犯错误不可怕,但改了,就还是好同志……"
一瞬间,血骤然涌上了头顶!
夏子常觉得自己已经完全不能呼吸。
良久。
久到领导已经讲完了对夏子常的委婉批评,静待他的回应。
久到另一位领导咳嗽了一声,已经准备补充两句。
夏子常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他以一种极力的压抑的平静,问:"请问,我犯了什么需要改正的错误?"
"你这是什么态度?"有人沉不住气了:"输了棋还有理了?无组织无纪律,完全不顾大局,给国家荣誉摸黑……"
夏子常安静的抬头,没有什么表情:"是因为我下输了,所以需要改正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对方一滞,眼看就要恼羞成怒,却被第一个开口说话的人拦下了。
慈祥的老人叹了一口气:"年轻人啊,有些血性是应该的。但是呢,个人,是需要服从集体的。小常啊,你说,这么大的一个棋院,要是人人都和你一样耍个性,这队伍可怎么带?"
"我没有!"夏子常激烈的反驳。
老人挥了挥手:"诶,不要因为个人成绩,就无视规章制度啊!恃才傲物,这不好,很不好啊!不管怎么说,你这次呢,给大家带了个不好的头。所以,过两天开会的时候,你去向大家作个检讨吧。反正小罗拿了冠军,有些事情,我们在遵守规定的同时,也可以适当放宽嘛!你说是吧?"
从刚才的激烈一下子沉静如冰,夏子常只花了一分钟时间。
他仔细的听着领导的发言,歪着头思考。
然后,他开口:"我,遵守一切的规定,无论是棋盘上的,还是棋盘下的。如果因为没下好棋,输掉不该输的棋,需要去作检讨,我接受。"
老人喝了口水,双手交叉,慢吞吞的开口:"小常,你这个样子,让我们很为难那!你看,棋院正在筹备围棋联赛,要是再出一两件这样的事情,这事,只怕就悬了呀……"
夏子常错愕的听着这一切,脊背挺得笔直,僵硬的近乎发抖。
"所以,你看,要么,小常你在大会上作个检讨。这样嘛,对你好,对棋院也好。毕竟这么多年,你的功劳,我们心里有数。要么,既然棋院的领导你觉得无法接受,你自己申请去杭州棋院吧!"这是领导最后给出的选择。
夏子常的脸色死白一片,他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发抖……
……
……
"我明白了,我会自己写申请去杭州。"然而,最终,他还是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慈祥的老人很惋惜的叹了口气:"要不,你回去再想想?年轻人啊,不要争一时之气……"
"不,不必了。"夏子常起身,竭力挺直自己的背:"我想的很清楚。我也不是在争什么气。只是,我没有做错除了输棋以外的任何事情,为什么要检讨?"
他转身,快步离去了。
大会议厅,庆功大会。
领导们一个接一个的上去表达着自己对期盼已久的三星杯冠军的激动之情,热情洋溢的赞扬着罗卿郁六段的不怕艰难困苦的拼搏精神,最后再巧妙的提起一下自己的部门为这次冠军所作出的贡献,就在一片掌声里得意洋洋的下去了。
艰难困苦拼搏的罗卿郁六段,现在脑袋枕在夏子常肩膀上,昏昏欲睡。
王立浚无趣的一边和小曾偷偷的划拳,一边低声笑着说:"待会领导宣布奖金数额的时候,小猪总该清醒一点吧?"
小曾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不止小猪清醒了,连王立浚和曾弦翔也几乎一起跳了起来。
那个领导在台上轻轻的咳嗽了一声,慢条斯理的开口:"恭喜罗卿郁六段在大家的帮助下,获得了近十年来我国围棋的第一个冠军。这种拼搏精神,对于我国围棋事业的推广,肯定是一个极大的鼓动。所以,我们推荐罗卿郁六段作为今年的围棋推广大使,全国巡回演讲……"
到此为止,一切还算正常。
不正常的是下面一句——
"演讲大概在一个月之后结束,之后,罗卿郁六段将返回棋院,并暂时接替夏子常九段的一些工作,包括义赛和商业赛……"
下面一片轻轻的骚动,领导皱皱眉头,作了一个"静音"的手势,接着抛出了终极的炸弹——
"至于夏子常九段,为了更好的推广围棋事业,他主动申请去杭州棋院工作。棋院经研究后,认为对夏子常九段的这种不怕苦不怕难的精神应该表示支持,所以已经批准了他的申请……"
在最初一阵哗然声起前,罗卿郁已经瞪大了眼睛,忍不住要跳上台去。
然而——
"小猪,坐下!"夏子常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昏暗的灯光里,他的侧影如冰雕般的严厉。
罗卿郁张张嘴,企图说什么。
夏子常冷冷的接下去,没有给他任何打岔的机会:
"我作出的选择,我承受这个后果。这是作为一个男人,最基本的担待。不许你插手!"
在罗卿郁的抗议出口前,夏子常被请上台去作临别赠言。又或许,这是给他的最后一次认错的机会。
但是,无论如何,作出决策的人注定失望了。
夏子常安详的在台上,诚恳就这些年来自己的战绩做了检讨。
"……很惭愧这么多年,始终没有突破瓶颈。在此,一并致歉!"
他以这样的语句对自己的发言做了终结。
然后,挺直着腰,从讲台上走了下来,眼神黯淡,但神态中有着无可触碰的尊严和高贵。
台下,所有的棋手默默的,自动的让出一条路来,看着他慢慢走远。
完全没有人理会,台上脸色铁青的领导声嘶力竭的发言:
"……棋院和国家体委商议的结果是,奖励罗卿郁六段的父母一套住房和现金若干,感谢他们培养出了这么优秀的儿子……"
规则(上)
晚餐的餐桌上,气氛无比压抑。
罗卿郁固然是阴阳怪气,王立浚也是一点好脸色都没有。曾弦翔夹在两个人之间,大气都不敢出,无比的小心翼翼。
夏子常有心打圆场,却又无从说起,咳嗽了两声,最后还是低头吃饭了。
争吵爆发的引线,是一块排骨的归属。
罗卿郁手快,硬生生从王立浚的筷子中间,抢走了最后一块排骨。
如果在平时,王立浚也许只是惨叫两声"不要脸",意思意思完事。
可今天,他明显不想息事宁人。
冷笑一声,丢掉筷子,他话里有话的开口:"猪师兄真是高人,抢东西抢得得心应手!"
罗卿郁"啪"的把手里东西一丢,同样冷冷的笑回去:"你什么意思?"
王立浚明显没有示弱的想法:"字面意思!听不懂就回去翻字典!我可没好心到手把手把人教好了,再等别人反咬我一口!这年头,好心遭雷劈!"
"小王!"
"王立浚,你闭嘴!"
夏子常和姚景程几乎同时暴喝,却完全无法阻止王立浚的冷笑。
罗卿郁的脸色死白一片。他被这浓重的恶意刺得浑身抽痛。最可悲的是,他自己,在内心的最深处也在隐隐的认同这种指责。
然而,他是罗卿郁,自己不舒服的时候绝对不让别人好过的罗卿郁。所以,即使内心缩成了一团,骄傲还是逼着他挺直了身子,冷笑着反击回去:
"说得那么行侠仗义,怎么不去自宫?棋院那群混帐为了帮谁才在这里死命踩常哥?"
"小猪,不许胡说!"夏子常冲上去,一把捂住他的嘴。
罗卿郁发力,一把把他推开,滔滔不绝的说下去:"自己不争气,棋盘上赢不了,就靠那群老混帐使盘外招。靠盘外招都赢不了,就拼命踩别人。踩别人你就能上去吗?现在又来装的什么好人……"
"啪!"
恶毒的话语,终结在一记响亮的耳光里。
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包括打人的夏子常自己。他不可置信的看看自己的手掌,再看看小猪脸上的掌印。
小猪捂着脸,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人。脸上的表情,是从来没有暴露在人前过的脆弱和伤害……
眼睛里过于明亮的水气闪了闪,他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冲了出去。
王立浚脸色惨白,好像承受不住这个打击,双手抱紧自己,重重的坐在了地上。
姚景程终于回过神来,眼中戾气一闪,就要开口。
楚衡忙忙的拉着他往外走:"行啦行啦,交给小常处理吧!年轻人的事情,你个老鬼瞎掺和什么啊!"
姚景程被她拉的脚不点地,嘴里却还是冷笑着:"好,我就看他怎么处理。小猪要是有个一二三,我砍了他脑袋当球踢!"
嘁嘁嚓嚓里,两个人很快出门去了。
屋子里,林振玄想说什么,动了动嘴,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出去了。他走出了院子,向另一边的行政人员住宿区走去……
屋子里,夏子常呆呆的垂着头。他不明白,为什么片刻间,他的世界就分崩离析至此。
良久
屋子里,死一般的沉寂。
夏子常感觉到有人在拉自己。抬头,是曾弦翔怯生生的脸。
"常哥……"他欲言又止。
夏子常于是抹了一把脸,强挤出一个微笑:"小曾,你先回屋去一会儿行吗?常哥和小王说会儿话……"
曾弦翔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离开了。
夏子常于是走过去,坐到了王立浚身边。搂着他的肩膀,他感觉到王立浚在发抖。
"小王,"夏子常顿了顿:"小猪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往心里去……"
王立浚哆嗦着,不肯抬头,也不肯说话。
夏子常于是把他抱在怀里,淡淡的说:"说到底,小王,你觉得你自己做错了什么呢?是你找雷秘书去要求我让棋的吗?"
"当然不是!"王立浚猛然抬头,激烈的否认。
不出所料,年轻的脸上,是满脸的泪水。
夏子常于是叹了口气,抽出面巾纸给他,看着他一点点的擦着涕泪横流的面孔。
然后,他轻轻的说:"别人怎么想,怎么说,我们从来都控制不了。那么,到底为什么要为别人的错误负责呢?"
"可是,如果不是因为我……"小王嗫嚅着:"常哥,你恨不恨我?"
夏子常笑了一下:"如果不是因为你,也会有别人吧?总会有自以为是的人,一厢情愿的作些奇怪的事情,然后再安放上一个大名目,非要让人接受。可是说到底,如果有人为了一个漂亮花瓶去偷钱,难道这是花瓶的错,而不是小偷的错吗?丢钱的人,会去恨花瓶吗?"
"……常哥,我不是花瓶。"王立浚瘪瘪嘴,好像又要哭出来。
夏子常忙忙的替他擦眼泪:"我知道我知道,是我比喻不当。我家小王现在是中国第一人,最强的棋手……"
王立浚咧嘴笑了一下,然后马上又哭了出来。
夏子常吓得忙忙的抱抱他:"怎么啦怎么啦?"
王立浚摇摇头,抱着夏子常的胳膊,默默的流泪。
几分钟后,他终于可以不带哽咽的平静开口:
"常哥,被林老师挑选上作为徒弟,是我第一次因为自己的能力被别人承认。在四川棋院的时候,因为我家老头子的关系,他们都让着我。表面上谁都对我笑嘻嘻的。
可我知道,他们其实谁都瞧不起我,觉得我不过是靠着家里在横行的草包。
直到到了北京,认识了常哥和小猪小曾,才真的有人因为我这个人本身,对我好,或者欺负我。我真的很高兴的!"
年轻人静静的看着窗外的月亮,不带情绪的叙述着自己的事情。
他说:"所以,小猪说的事情,其实我一直有点预感,但是一直不敢去想。好容易有人可以这样对我,如果再被这些讨厌的事情毁了的话……"
夏子常笑了一下,手里的力量微微加大:"这么大一个男人了,怎么和小姑娘一样爱东想西想?你今天不说,我都不知道伯父是很了不起的人那!而且,我和你说,你太小看常哥了。常哥是那种是非不分的人么?为了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影响和自家兄弟的情分,你是侮辱我智商呀,还是看不起我情商呀?"
王立浚"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夏子常如释重负:"好了好了,可算雨过天晴了。我说小王,你这翻云覆雨的本事,可稍微改改哈!整天没事都会被你吓出病来!"
他顿了顿,又开口:"小猪的胡说八道,回头常哥让他向你道歉,你可别放在心上。不过,同样的,你开头说的那话可也不怎么中听。什么叫抢啊?关小猪什么事情啊?"
王立浚撇撇嘴:"知道啦!我回头向他道歉好啦!我知道不关他的事,我不是气不过么!"
夏子常笑了一下,站起来:"除此以外,你还要记住一件事,小王!"
看着对方不解的眼神,夏子常很轻也很严肃的说:"围棋,说到底是竞技。强者往上,是理所当然的,绝对不存在抢的问题!
所以,很久之后,如果出现了更强的棋手,我们可以去挑战,也可以不服气,但绝对不可以怨恨……"
……
……
"我明白了……"
王立浚,在他二十岁的一个初夏的夜里,得到了他人生中最震撼的一课。
关于棋,关于棋道。
规则(下)
房间里,姚景程烦躁的走来走去,不时瞄一眼窗外,低咒一句什么。
他焦燥的如同一只炸了毛的猫咪。
楚衡慢条斯理的喝着茶,笑眯眯的看着他。
第八十或者第九十个来回后,她终于喝了口茶,清清喉咙开口:"行啦!你晕不晕!来,坐着等吧!"
姚景程几个大步跨过来,重重坐下:"反正不是你家孩子!你乐得黄鹤楼上看翻船是吧?"
楚衡"噗哧"一笑:"这话没良心了啊,小妖!再说了,那胖小子真要怎么样了,我家孩子还不是一样要被你虐死!"
姚景程冷哼一声,没有答话,一口气灌下面前的茶,好像是要借此浇熄心头的火。
楚衡骇笑:"慢点,看烫着……"
重重的把杯子砸在桌面上,姚景程面沉似水。
楚衡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重新把茶杯满上。自己也抱起杯子,轻轻的抿着,淡淡的出神。
"联赛的事情,你多操点心吧!那些官老爷们,只怕是指望不上的。"楚衡慢慢的开口,打破了一室的静谧。
姚景程挑了挑眉毛:"他们要能靠得住,猪都会上树。自然是我们自己折腾了。"
"好端端的,没事糟践的猪干什么?"楚衡笑着摇摇头:"不过,有他们顶着,至少大家不用自己去街上拉赞助了。也算好事一件吧!"
顿了顿,她又开口:"那个男人……"
姚景程浑身骤然僵直,却始终没有开口。
楚衡于是接下去:"虽然很讨厌,但是,你们两个只怕还是要合作才好。我一走,你一个人怎么可能忙得过来?"
前半句的时候,姚景程撇出一个讥讽的微笑,却在后半句失色:"你要和小常一起去杭州?"
"那是当然的吧?"楚衡的脸色一片平静和理所当然。
姚景程沉默了,半晌,他困难的开口:"其实,棋院的规定只针对小常……"
楚衡拢了拢头发,笑了:"嫁鸡随鸡啊!何况,你不觉得吗?我从来没觉得他这么帅过!不支持一下怎么行?"
沉默了一阵子,姚景程终于点点头:"也好,你去的话,他的日子也许好过一点……"
池塘边,罗卿郁抱着膝坐着,呆呆的看着水里的月亮出神。
水波荡漾,月亮扭曲出奇奇怪怪的形状。
他揉揉眼睛,想要看得更仔细点。
背后,有人轻轻的走近。水面上,映出了夏子常为难的脸。
罗卿郁没有回头,他盯着水面看。
好一阵子,突然恶狠狠的丢下一块石头。浪花四溅,倒影再也看不见了。
夏子常于是叹了口气,坐在了他旁边,顺手给他搭件衣服——夜了,天气潮凉。
罗卿郁耸耸肩膀,那衣服就落到了地上。
夏子常默默的捡起来,看着,什么话也不说。
月光下,两个人就这么对峙着。
最先憋不住的,当然是罗卿郁。
"先打一巴掌再给一个甜枣儿。你以为我和你一样是圣母吗?"
他这一扭头,脸上的掌印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夏子常静了静,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药膏,捧着他的脸,轻轻的往上涂。
小猪不自在的扭了扭,不很坚决,也就由着他了。只是,心里还是不甘心,嘴里嘟囔着:"先作禽兽,后当圣人,烂人!"
夏子常苦笑了一下,慢慢的涂着,慢慢的说:"你啊,快点长大吧!以后常哥不在身边,不要太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小心别人欺负你……"
小猪低垂着眼,没有回答。
直到夏子常收起药膏,摸摸他的头发,罗卿郁突然抬头,务必认真的看着夏子常,说:"常哥,那个冠军我不要了。你不要去杭州,好不好?"
夏子常一下子笑了出来,抱着他,乱揉他的头发:"孩子话!这是你想不要就不要的吗?"
小猪枕着他的肩膀,看向水面的月亮:"当时如果知道是这样,我宁可输给李秀哉!"
罗卿郁以为他会听见怒斥或者说教,所以,他很守本分的等待着。
出乎预料,他等来的只有轻轻的一笑。
"那几局棋,下得很开心吧?"
"嗯?嗯!"罗卿郁先疑惑了一下,然后重重的点头。
夏子常轻轻的拍着他:"所以,这样就行了呀!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吗?"
罗卿郁于是沉默了,他明白夏子常话中未尽的意思——
随心所欲的下出最强的棋来,留下最精妙的谱。作为一个棋手,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吗?为了莫名的原因放弃比赛,难道不就是和棋院那群人一样了吗?
"可是,常哥,都不会觉得不平吗?被这样对待……"小猪沉默很久之后,终于问。
"不平吗?"看着远远的月亮,夏子常笑了一下:"无论好,或者不好,我们都是在这种制度下被培养起来的。因此,我尊重这种制度下的一切规则。所以,小猪你看,既然决定了遵守,那么当然要在任何时候都保持吧?在规则有利于自己的时候就遵守,在不利于自己的时候就抵赖,这不是很没品很虚伪的行为吗?"
小猪歪着脑袋想。
良久,他开口:"我明白了……"
月光下,少年胖胖的脸上,有着一种夏子常几乎无法直视的桀骜不驯:"我尊重常哥你的选择。但是在我自己,我从今天开始,不遵守棋院下一切的规则!不论是对我有利的,还是不利的!"
夏子常无言的摸摸他的头,叹了口气:"那么,你会很辛苦。"
"可是,我一定会很开心。"
"你既然决定了,我只能支持……"
罗卿郁于是嘻嘻的笑了起来,"扑通"一下,倒在夏子常的怀里:"常哥真是圣母玛利亚,从来都不见你抱怨。除了为别人发火,就不见你为自己争。自己不重要吗?"
夏子常没好气的弹了一下他的脑门:"瞎说什么呢?"
他顿了顿,然后继续开口:"自己,当然重要。然而,小猪,常哥不是一个聪明人。我的精力能顾及到的,大概只有这么大……"
他伸出手,在空中比出了一个小小的空间。
"而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下棋更重要。所以,与棋无关的事情,想的越少越好!我只看着棋就好了!"
说完这些,一坐一卧的兄弟两个人都沉默了。
夜风吹过,捎来不知道什么地方的花香。四下里,一片静谧。
半个小时后,夏子常推推怀里的人:"回去吧?"
罗卿郁揉揉眼睛,爬起来,哼哼唧唧的:"你先回去,我自己再坐一会儿。有些事情要想。"
夏子常给他裹好衣服,絮絮叨叨叮嘱着:"回头记得去给小王道歉,看看你说的那什么话?为几个闲人,欺负自己兄弟。天凉,早点回来……"
然后,离去了。
夏子常的身影刚刚消失,罗卿郁便重重的咳嗽了一声:"还不赶紧滚出来?"
不远的树后,王立浚拉着一脸紧张的小曾,哼哼哈哈的走了过来。
月光下,两人对视良久。
终于,王立浚很不自在的轻轻踢了小猪一下:"常哥让我向你道歉!对不起啦!"
小猪"哼哧哼哧"半晌,终于点点头:"算了,看在你是替常哥打抱不平的份上,原谅你!"
"喂!常哥还要你道歉呢!明明是你的错比较大!"
"切!"小猪哼唧一声:"常哥都为了你个烂人抽我了,你还想怎么样?是兄弟就不该那么小心眼!"
王立浚一口气堵在胸口,只觉得气闷。
小曾突然嘻嘻的笑了起来,他说:"罗师兄,你也说了亲兄弟要名算账哦~~~"
罗卿郁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终于心不甘情不愿的说了一句:"好啦!是我不对!棋院那群烂人和你无关啦!"
"你这也算道歉?"
"你不乐意听,我还不乐意说呢!"
"呸!"
很多年以后,兄弟三人都会含笑着回忆起池塘边的这个晚上。三个年轻人,打打闹闹之间,可能存在的一点点芥蒂,就这样随风飞去了……
远行
夏子常去杭州棋院的日子,最后被定在了一周之后。
雷秘书为了这件事很是忙了一阵子。他甚至自告奋勇的把夏子常的组织关系、档案、户口通通一起转了过去。手脚之利落,动作之迅速,简直可以用来作为教材反击bbc对于中国政府无效率的攻击。
夏子常耸耸肩,无可无不可——有棋下的话,哪里不是一样呢?
可惜,这个道理,有些人是不懂的。
对夏子常来说,唯一感到不安的,也许是楚衡的随行。几次,道歉的话挤到嘴边,又硬生生的被憋了回去。该怎么说呢?为什么要感觉到抱歉呢?他不是很明白,也因此分外的无措。
反倒是楚衡,笑嘻嘻的全不当一回事,精力十足的打包收拾。看那兴头,简直像是要去度假。
她现在每天精力充沛的跑来跑去,和棋院关系好的同事一一道别,把家里带不走的东西分发赠送,抱抱院子里的小孩子……
实在没事干的时候,就搬把椅子,坐到那株葡萄藤前微笑发呆。
姚景程有时候会走过去陪她喝一杯。两个人面容安详,频频举杯,并没有太多的废话。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接近了。终于,到了夏子常在北京的最后一个晚上。
房间里,一片少见的沉默。蔫头耷脑的罗卿郁在帮夏子常收拾行礼。
把一本书放进面前的箱子里,拉上拉链,歪头想了想,又再打开,往里边丢几件衣服,再关上。反复几次之后,罗卿郁终于不耐烦了。
他把面前的东西一推,气呼呼的坐在了箱子上:"我也要去杭州!"
正在低头打点的夏子常抬头笑了一下,没说话,继续低头干自己的事情。
罗卿郁嘴嘟的老高,扑过去,拉着他乱晃:"我说我要去杭州啦!你听见没有?"
夏子常只好停下手头的事情,拍了他一下:"又说孩子话!你现在是棋院的顶梁柱呢,好好给别的棋手作个样子出来!"
"我才不稀罕!"罗卿郁越发的不高兴:"谁爱当呆柱子谁当去!天天给人当画像看很好玩么?只有棋院那群,才以为这是什么肥差……"
拍了拍他身上的土,夏子常轻轻的笑:"好玩不好玩的,你都站到了这个高度。那你就有必须要作的事情……"
"那你叫小王作去!他的积分比我高多了,而且你看他带小曾不是也挺有模有样的么!我跟去杭州,好照顾你呀?"
夏子常一下子笑了出来,捏着他的脸使坏:"你会照顾人?你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我不在的时候好好下棋,好好和别的棋手相处,好好教好小的棋手,你就算帮常哥大忙了!再说,杭州又不是乡下,常哥也不是一直就在那里住到死了。等我拿了世界冠军就回来了不是?而且,你不是喜欢吃鱼吗?常哥到那里去写西湖醋鱼怎么作,等回来了一起作给你吃!"
……
……
……
"……还有东坡肉!"罗卿郁终于开始不情愿的讨价还价。这代表他已经接受了夏子常的解释。
夏子常于是如释重负,笑嘻嘻的揶揄:"东坡肉,不好吧?越吃越胖了。"
不出预料,罗卿郁的眉毛竖了起来,火药味十足:"你敢嫌弃?"
"不敢不敢,"夏子常忍笑顺他的毛:"我家小猪胖嘟嘟的,最可爱最聪明,谁敢嫌弃?"
罗卿郁还没来得及对这番话表示任何意见,窗外已经有人笑着开口:"常哥,你摸摸看你鼻子,长长了没有?"
是王立浚。
房门被推开了,"吭哧吭哧"走进来的却是胖乎乎的小曾。
他手里抱着厚厚一打资料,有点看不清路。跌跌撞撞的,途中几次遇险。
终于,有惊无险的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夏子常,他长长舒了口气,擦擦汗,笑着冲门外喊:"王师兄你倒是快点啊,慢死了!"
接着,在罗卿郁和夏子常的目瞪口呆中,一个会走动的大包裹晃晃悠悠的飘进了屋里。
接着,"哐当"一声,夏子常觉得地板都在震动,包裹落地了,露出了王立浚通红的娃娃脸。他一边擦汗一边冲曾弦翔嚷嚷:"累死了,小曾你个死没良心的,也不来帮把手!"
"你们这都是……"夏子常很有点嗔目结舌。
王立浚鼻子翘得老高,用下巴一点曾弦翔方向:"小曾,你先来!"
曾弦翔点点头,扶了扶眼镜,坐正,一脸严肃的开始讲解他的印刷品:
"这是我这些年收集的资料中杭州棋院相关部分。经过我的整理归纳去伪存真,编写成了杭州棋院攻略。内容共分六编十七章144小节……"
夏子常看着手中的目录,脸皮抽了抽——
第一编, 杭州特产及购买
第二编, 杭州及周边地图和交通路线。
第三编, 著名景点及传说。
第四编, 杭州棋院主要人物及其弱点爱好(这一章的题目用的是加黑的粗体字,格外醒目)
第五编, 各大比赛网选报名时间及报名费
第六编, 近五年来网选选手的棋谱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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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曾,有心了,谢谢你哈!"夏子常有些艰难的道谢。
除此以外,他还能如何?
反倒是小猪,很是兴致勃勃的翻看着资料,不时的发问,并勾勒出重点。
"倒是够详细,你花了多少银两打出来的?"
半米高的资料,是够贵的。
小曾很憨厚的笑了笑:"没要钱,我在雷秘书那儿打的。他那台新打印机,估计到明年的文具预算都被我打完了吧?"
"……什么借口?"
曾弦翔推了推眼镜,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口气回答:"这个嘛,小猪的三星杯攻略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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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打算拿什么去交差?"
小曾很温和的笑着,慢吞吞的反问:"呃,你们觉得,我把吴清源谱的封面撕掉,再拆成单页怎么样?"
"太浪费!"小猪斩钉截铁的表示反对:"你去到姚老师屋子里去翻,找本《围棋入门》来就足够了!反正他们一样看不懂。"
师兄弟之间就此达成一致之后,轮到王立浚献宝。
就见他眼光一闪,邪魅一笑,"噌"的打开了包裹。
"常哥,来来来。看,这个,Dior的香水。杭州那鬼地方,一到夏天蚊子就多,用这个驱蚊,再好不过。这个,Jacobs环保绿色的洗发水,完全可以拿去西湖洗头发没人告你污染水源。chanel的浴液,男女各一。常哥你尽管用,用完告我一声,我立刻给你寄过去。还有还有,D&G的晚礼服,Giorgio
Armani的燕尾服……"
= =||||
看着这一堆天上地下应有尽有的奢侈品,夏子常开始隐隐胃疼。
谁想到王立浚居然还有奇招——
"那,常哥,到了新地方呢,礼多人不怪。根据小曾整理的资料,我给杭州棋院的每个人,根据他们的喜好准备了一份小礼品,他们应该会喜欢的。不过因为小曾的资料不全,我只能准备到所有正式员工的,其余编外的扫地大叔,倒茶大婶他们呢,只好统一准备了几个盒子备用吧……"
言外之意,颇有遗憾。
小曾扼腕:"总之,还是我的情报收集工作有很严重的缺陷,以后会注意改正的……"
……
……
已经很完美了,小曾,真的。比起中国棋院,也许中国国家安全局更需要你。
夏子常正在字斟句酌,想着怎么委婉的拒绝了这堆可怕的行礼而不至于伤害到师弟脆弱的玻璃心的时候,一边的小猪丢给他一张薄薄的卡片。
"是什么?"夏子常觉得,今晚,他已经可以完全平静的接受任何打击了。所以,他心平气和的问。
回答他的,是小猪更心平气和的声音:"充了三千块的手机卡。你不是要和你家李秀哉九段越洋语音情书吗?"
比起回答里kuso的内容,夏子常更关心的是——
"你哪里来的钱?奖金是打到伯父伯母帐上吧?"
"……"
"喂!"
"……好啦!我把那个破奖杯卖了!"
夏子常一口血喷在墙上:"你!"
罗卿郁立刻先发制人:"那东西也只能占地方!留着干嘛用?不如换点有用的东西!"
看着王立浚和曾弦翔崇拜的闪闪发光的眼睛,夏子常一面揉着胃,一边放弃了说教的念头……
清晨,送行的人马分成了两拨,正在告别。
楚衡笑眯眯的揪着姚景程的领子在叮咛:"把心放开一点,做事也别太求完美。成就成,不成也别以为你欠了谁钱一样!"
姚景程受不了的挣扎出来:"你差不多一点吧?临走都不保持一下形象。"
楚衡"哈"的一笑:"形象?我有过那东西吗?保持什么?我和你说,好好替我的葡萄浇水,它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撕了你!"
言毕,正正容,冷冷的朝站在一边的林振玄点点头:"林八段,恭喜你愿望达成。"
转身大踏步的离去,她再不回头。
她的身后,姚景程眼睛看着远方,淡淡的问:"你不打算向她解释?"
林振玄漠然的回答:"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姚景程点头,表情很淡:"的确,没有必要。我们这样的,有什么必要呢?"
他轻轻的笑了一下,转身回屋去了,并没有看林振玄的表情。
时间就要到了,罗卿郁却迟迟不见踪影。
夏子常叹了一口气,背上了山一样高的行李,对着来送行的王立浚和曾弦翔笑了笑。
"小王,小曾,常哥走了。"
王立浚抽了抽鼻子,好像又要哭出来,却拼命忍着。
夏子常拍拍王立浚的肩膀:"你和小猪,是最强的棋手了。记着,不要再吵架了。游戏少打点,棋多下点,不准欺负小曾……"
王立浚拼命的点头。
夏子常于是笑了笑,挥了挥手,转身离去了。
王立浚和曾弦翔一直站在原地,定定的看着他,迎着晨风,走进了一片日光里,走向自己的征程。
登高
山顶的空气,带着微微的凉。天刚刚大亮,雾气散得并不干净。
罗卿郁坐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东方那片渐渐亮起来的云彩。露水已经打湿了衣服,他却还是一动不动。
光线越来越强,如同燃烧着的火星,灼痛着视网膜,他几乎失明。
下一个时刻,太阳一下子跳出了地平线,光芒万丈。
雾气,在一个间消散的无影无踪,整个山顶被微凉的阳光镀上了生机勃勃的颜色。
万顷的光明里,罗卿郁从背包里翻出了自带的干粮,慢慢的开始嚼。
那是昨晚夏子常专门赶工做出来的泡芙。
在夏子常没学会这门手艺之前,攒起零花钱买来的这种食品,往往是一块不剩的落到罗卿郁的胃里。因为,夏子常说,他不喜欢泡芙。
然而,只有到了今天,罗卿郁才明白,原来,泡芙真的不是什么好食物。每一口,都干硬苦涩,完全难以下咽。
他的味蕾知道这是甜味,然而,那么松软甜美的点心,在他嘴里,却只能感觉到苦涩。
一口一口,他强迫自己咽下。
罗卿郁站了起来,向着一个方向,极目远眺。
云遮树挡,理所当然的什么都看不见。
他就这样,在凌晨登到最高处,来送别自己最重要的兄弟。
如果,我没有看见你走。那么,我可不可以认为,你没有走?你只是去隔壁的谁谁谁家睡了一觉。只要我求助,你总会站在我身边。
一地阳光里,他一个人孤零零的站着。
罗卿郁,在自己23岁的生命里,第一次直面了失去和无能为力。
如同猛然被从温暖的窝里拉出来,面对着这冷酷世界的雏鸟,他的愤怒都显得那么软弱无力。
伸出左手接住一片阳光,他眯着眼睛细细的看着。然后,猛然握紧!
我会变得更强。
他在内心这样对自己说,我绝不要再经历这样的失去!
在一个瞬间,被姚景程和夏子常小心翼翼保护了那么久的,内心深处的那个小孩子,被现实逼迫着,长大了……
一个人在山间游游荡荡,他体味着这种极少见的感觉。
没有人看见,没有人叮咛,没有人挂念,没有人憎恨……
生命的重量好像一下子被拿走了,轻得几乎找不到自己的不存在。
于是,他一直晃到了夕阳西下。
因为他知道,这一次,山脚下不会有一个温暖的青年人,一边打着谱,一边喝着茶,怡然自得的等待着自己……
回到四合院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柳梢头了。
姚景程一个人坐在石桌旁,慢慢的喝酒。
罗卿郁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然后走上前去,拿出一旁的空杯,给自己斟满,一饮而尽。
是汾酒,火辣辣的爽快。
他挑了挑眉毛,于是再给自己和姚景程都斟满。
姚景程坐在树荫下,斑驳的月影落在脸上,看不清什么表情。
他只是轻轻的笑了一下:"咱们师徒两个,好像很久没一起喝酒了那!"
"那是因为你酒品太差,姚老师!"罗卿郁面无表情的回答。
"你啊!"姚景程有些无言的摇摇头:"偶尔,也要让师傅在口舌上瀛一次啊!太过挫折的老师,往往会作出很变态的事情的……"
罗卿郁酒杯顿了顿,然后抬眼瞄了瞄他:"我相当之怀疑。比你现在还变态,只怕是一个很有难度的活计……"
姚景程于是只好摇头苦笑。
"你说,你师父我,去当女队的教练去,怎么样?"好像是商量的口气,姚景程很平和的抛出问题。
罗卿郁头都不抬,干脆利落的回答:"好!"
"怎么就好呢?给个说法!"姚景程含笑。
"你也老大不小了,去骗个师母回来,当然好!"
姚景程一口呛住,忙忙的咳嗽了半天才缓过气来,没好气的敲打着罗卿郁的脑门:"我都不知道你这么想要师母!说吧,想要个什么样的?"
罗卿郁不动声色,抿了一口酒,放下酒杯:"以林八段为参照系,各项指数统统相反的,最好!"
姚景程于是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好好好,既然我家小猪都发话了,我就去给你找个师母来吧!"
"棋院那群,准备什么时候让我去坐台?"谈话还是继续下去,虽然话题拐向了奇怪的方向。
"这个嘛!"姚景程微笑着:"新科的花魁,总得让恩客们准备好银子,才好来卖初夜呀!"
罗卿郁脸皮抽了抽:"多面打?还有其他的没有?"
"唔,如果有特别有钱的大爷,估计你得单独特别服务。"姚景程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烦死!"罗卿郁把酒杯拍在桌子上:"也就常哥能忍。是我早一把火烧了棋院拉倒!"
"这个嘛,我劝你别打这个主意。真烧了,你就准备卖身给棋院赔偿吧!"
罗卿郁握着杯子出神,没有回答。
半晌,他终于抬头笑了笑:"还好,还有点时间,够了。"
"你打算干什么?"姚景程兴味盎然的看着他。
"我?"罗卿郁轻轻的笑了一下:"我打算拖着小曾小王去网上挂牌接客去。"
下网棋,在真正的棋手眼里,其实是不入流的行当。
虽然有职业棋手混迹期间,然而大多遮遮掩掩,羞羞答答。
罗卿郁要做的,就是携三星冠军之名,在网上以实名吸引更多的人来下棋。
而上网,比起千里跋涉,比起昂贵的学费,无疑是平民化到了几乎没有成本的地步。只要一台电脑,就可以学棋,就可以和超一流高手对局。
如果可以实现,这应该会促进国人对围棋的兴趣吧?可以亲手打倒最强大的棋手,这个诱惑,不可谓不大。
然而,必然会有铺天盖地的反对吧?姚景程用扇子敲着掌心,轻笑。
那些把围棋和棋士高高碰上远离人间的爱棋人士,只怕会痛心疾首。
他几乎可以想像到接着会泛滥的种种抱怨和怨愤。怨愤罗卿郁把一项高雅的不食人间烟火的竞技低俗化了。
在这些人眼里,也许围棋就该是日本那样,僵死的讲究着辈份,强调着房间的光线,桌子的高矮,落子的手势……
僵死的,如同作秀的木乃伊。
于是,姚景程长笑:"小猪,你们这三剑客要是敢把我漏下,小心我拿戒尺抽你!"
罗卿郁于是低低的笑了。
不远的某间屋子里,有人一动不动的站在窗边,定定的看着月光下相视而笑的师徒俩。他站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完全看不出什么表情。
晦暗的,如同一个影子。
斗室
杭州
西湖区曙光路东山弄小区的某栋楼房里,有夏子常的新家。
一楼的靠阴的一面,小小的房间。在塞进一张床和一个衣柜之后,餐桌只好去买了一张折叠的。不然,房间里无法同时站下两个人。
杭州棋院的院长把钥匙交给子常的时候,很有点局促。
不好意思的搓着手,讷讷:"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杭州的条件,比北京……"
这是实话。
杭州虽然被称为中国围棋副都,棋院的条件却简陋到了一定程度。
看着院长办公室里斑驳的桌椅,夏子常简直比院长还不好意思:自己的身份如此尴尬,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呢?杭州棋院如此对待,已经是意
外之喜了,还求什么呢?
所以,他只是一再一再的说:"已经很好了,太麻烦您了……"
于是,夏子常的杭州新生活,就这样悠然的开始了。
每天早上,踩着单车,载着妻子,绕过大半个西湖,赶到棋院去。
在棋院门口的小吃摊上解决早餐,然后慢悠悠的去看看棋院有没有什么工作安排。如果没有,各自找对手去下棋。
而因为对手往往太弱,一天经常是结束在夫妻间的对杀里。
暮色中,有时会骑车回去,有时则干脆推着车慢慢的走。一边走,一边讨论着某一场对局……
时间,好像就这样静止了。
安详,宁静,再没有争斗,再没有胜负。
不需要面对种种的苛责,不需要抗争各类不平和肮脏。
北京喧嚣的日子,几乎成了一个梦境,渐行渐远……
夏子常甚至开始享受起这种平静的生活。有时候,他甚至会偷偷的想,就这样一直下去,也不错吧?
刚开始有这种想法的时候,他会惊慌,像一个小偷一样把这想法藏到见不得人的地方去。
渐渐的,这想法冒出来的次数越来越多。
到了后来,他甚至已经可以心平气和的看待,甚至以一种期待的心情探讨着这种可能性。
有一次,他曾经和楚衡说过这种想法。
楚衡看着他的眼光很奇怪,像是失落,像是愤怒,又像是欣慰。
就在他惴惴不安的时候,他的妻子很温柔的开口:"啊,如果这是你的选择的话,我是没什么意见啦!人要活得自己开心才好!"
因为这个回答,他下意识里松了一口气。开始,渐渐的放纵自己。从八岁学棋开始,夏子常第一次,在晚上六点之后不再摆谱。
围棋,似乎成了讨厌的东西。
比起云子,他宁可去握炒勺。
的确,一顿美味的饭菜,至少可以让自己的妻子笑逐颜开。
而一场败局,除了给自己无尽的痛苦之外,还有数不清的人的蔑视和嘲笑……
棋院里电脑稀少,而夏子常从来不擅长于和别人抢东西。
所以,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
以三星杯冠军罗卿郁牵头,国内等级分第一人的王立浚、少年抗韩英雄曾弦翔积极响应的网络围棋热潮,铺天盖地的席卷了这个国家。而由中
方的姚景程和韩方的朴立恒大力促进的中韩共享的对战平台,也已经开始试运行。
一时之间,凡有井水处,皆有说围棋。
而夏子常是站在没有井的地方的。
他很少往棋院打电话,即使打了,也只是聊一下琐事,从不谈棋。
所以,他什么都不知道,平静而近乎快乐的享受着流放的日子。
如果不是那件事的发生,他的日子也许就这样下去了……
那一天,和平常也没什么不同。
只是到棋院的时候,院长问他:"小常,有空吗?能不能去附近的高中,代一节课外辅导课?"
杭州棋院,也许并没有北京棋院那么多高手。
但是,杭州棋院和各类单位的合作,却是国家棋院远远不及。
用杭州棋院院长的话说:"我们自己,可能再没什么希望升上九段,打国际赛什么的。可是,杭州这么多学棋的孩子,这么多爱棋的人里,就
不能出一个?"
每次听到他这么说,夏子常都会很感动,虽然过后又依然故我的放纵,但下次听到还是感动依旧。
所以,这种拜托,夏子常是不会拒绝的。
所以,他去了某重点中学的围棋社,应邀给学棋的高中生们讲解一盘对局。
因为堵车,他去的有点晚了。
气喘吁吁的跑到指定教室的门外,他停了下来,整理着自己的仪容。
房间里,有尖锐而刺耳的声音传出:"……想不到那个千年老二还挺大牌,哈哈!"
夏子常一愣,然后忍不住微微的苦笑起来:想不到,到了如今,他还是因为这样的恶意,这样的说法,感到刺痛……
没等他继续感慨,一个女孩子愤怒的声音响了起来:"闭嘴!讨厌鬼!不许侮辱棋手人格!"
"切!人格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有本事赢个冠军来看看呀!"
"小歌,小付,你们不要吵啦!大家自己人,不要为个不认识的人吵架呀!"
"小歌……"
"小付……"
里边吵吵嚷嚷,闹成一片。
夏子常站在门口,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该进去。
门突然拉开了,一个女孩子哭着冲出来,正正撞在了夏子常身上。
夏子常趔趄了一下,还是摔倒在地上。
女孩子像是吓呆了,傻傻的看着他,脸上还带着没擦干的泪水。
夏子常苦笑了一下,站起来问:"你没事吧?"
女孩子又呆了五秒钟,突然尖叫了一声,又冲进屋子去,拖着一个男生出来,指着夏子常对那男生尖叫:"兔子兔子,看到了没?夏子常九段
啊,活的夏子常九段啊!掐我一下啊,我有没有眼花啊啊啊啊~~~"
男生明显比女孩子沉稳的多,他搂着小姑娘笑:"我看见啦,是夏子常九段。我保证,你眼睛绝对没花。小歌,镇定点啦,别让夏子常九段笑
话你!"
然后,他向夏子常伸出手来:"夏子常九段,久仰。别在意刚才听到的话,小付有的时候就是嘴贱一点,心眼不坏的。"
夏子常微笑:"当然不会,虽然不好听,但大家说的毕竟是事实。"
小歌眼睛睁得大大的,听到最后这一句,突然涨红着脸开口:"才不是这样子的。夏子常九段,不是谁声音大谁就是大家!我认识很多棋迷,
大家都很喜欢你的。小付那坏蛋才是少数。"
夏子常笑了一下,并不很把小姑娘的话当真。
小歌越发着急了,忙忙的扯着小男生:"兔子,你说你说!"
被叫做兔子的男生扶扶眼镜,眼睛定定的看着夏子常:"夏九段,其实,我不会下棋。但是小歌和她的朋友们非常非常崇拜你。所以,我想,
被这么好的女孩子这么认真崇拜的人,总不是坏人!"
"哎呀,你说的都是什么呀?"
兔子笑了笑,继续说下去:"我不知道夏九段你平时都遇见什么样的棋迷。但是,小歌这样的,应该是很大一部分吧?只是,他们一向不怎么
说话而已。喜欢一件东西,谁会不停的说不停的说呢?只有讨厌,才会祥林嫂一样喋喋不休吧?所以,你会觉得棋迷都是很讨厌你的吗?如果
你这样想,小歌她们这样,真正支持你喜欢你的人,不是太可怜了吗?"
看着一本正经的小男生,夏子常竭力忍住了笑意,他很严肃的点头:"虽然很谢谢小歌和兔子的好意。但是,比较失礼的是,我其实,并不会
因为别人的喜欢和讨厌来决定是否要下棋……"
如果我不下了,也只是因为我不想下了而已。
小歌扑扇着大眼睛,满眼的崇拜:"果然和我想的一样,夏九段太帅了!夏子常九段,你一定可以赢得了李诚熏的!"
"这个很难说,他比我年轻。"
"可是,李秀哉九段,最近就一直在赢啊!"
夏子常突然顿了一下——
李-秀-哉
那个名字,
那个他刻意不去想,假装遗忘了的名字。
只在一个瞬间,刺透了他的甲胄。
封闭的空间一下子被放到了阳光下,他突然开始瑟瑟发抖,为了自己而感到羞愧。
然后,他拿出了手机,定定的看着……
两极
光线明亮的房间里,一片安静。
连呼吸声,似乎都经过刻意的压抑,显得轻而薄。
细长苍白的手指,拈着一粒白色的云子,缓缓的划过棋盘。安稳优雅,如同展翅的鹤。
李诚熏着魔一般,目光热切的追随着对手的一举一动。
即使,他知道,这一子落下,棋局也就终结了。自己,负半目。
"嗒"的一声,子落纹枰。
这一个瞬间,李诚熏甚至错觉,那云子竟是被那只瘦弱的手,除去了一切杂质,只剩苍白……
拈白了琉璃
三星杯后,又一次的国内头衔战。
挑战者李秀哉,以极其微弱的优势,打败了卫冕者,现任的第一人李诚熏。
行礼过后,是快速的复盘。
这木与石的相会,创造出了变幻无穷的奇妙宇宙。李秀哉完全沉溺于此,甚至没有听到耳边有人在呼唤。
这样的李秀哉,总是让人心折。
李诚熏定定的看着,唇边,是少见的温柔的微笑。
所以,他静静的等待,等待着秀哉自己回过神来。
,
五分钟后,秀哉轻轻吐了一口气,抬起头来。
然后,脸涨得通红,磕磕巴巴的道歉。
李诚熏笑着摇摇头:"前辈,太客气了,这没什么的。不过,可以的话,今晚可以给我个机会,让我请前辈吃饭吗?"
"诶?为什么呢?"
"这个嘛,"李诚熏顿了顿,笑着开口:"因为前辈最近的成绩实在是好的吓人。不论是我,还是明基允浩,还是其他的新晋的棋手,最近对着前辈几乎没有一胜啊!所以,想讨教讨教经验那!"
秀哉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你太夸张了。大部分时候只是运气比较好而已。"
"那么,晚餐?"
"那就不好意思,要你破费了!"
六月的杭州,已经有些热了。
夏子常推着自行车,茫茫然的走着。
他感觉自己好像在一片沙漠之中。往来的人流,一个一个模糊了面孔。他自己,便是这万千恒河沙中的一粒,随着时间之河,随遇而安。不关心自己来自何处,也不在意最终将停泊在哪里……
无用的,好像一个傀儡戏木偶。
他问自己: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找到答案之前,到家了。
他停了下来,怔怔的抬头看着眼前的建筑——古老、破旧、黑暗。
□在外的红砖,因为岁月的侵袭,渐渐变成了难看的黑色。黑洞洞的入口里,微弱的泛黄的灯光嘲讽的笑着,如同一个行将断气的妖魔。
带着臭味的空气,在走廊里盘旋着,慢吞吞的爬到出口,和外面空气里的花香混合成了一种奇怪的味道。沉重的,如同铅一样的味道,重重的压在夏子常瘦弱的身躯上。他忍不住哆嗦起来。
"神经病哦!挡在门口……"刺耳的女声在背后响起。
子常惊跳。
胖胖的女人提着大捆的泛黄的菜叶子,和同伴趾高气扬的大步走进去。经过夏子常身边的时候,她们的眼神如针,轻蔑而迅速的打量了一下这个年轻的男人。然后,转头,高声的谈笑:"我和你说哦,今天真的是捡了大便宜,才五毛钱一斤的哦!刚开始他还不肯卖,我花了半个小时和他讲的哦……"
声音渐行渐远,夏子常狠狠的闭上眼睛、再张开。然后,泄愤一样,冲进了自己小小的家。
楚衡到什么地方代课去了。
预料之中,房间里没有人。
在闷如蒸笼的房间里,他两步跨到床边,坐下,双手抓着头发,一动不动了。
晚七点,汉城
豪华的法式餐厅里,空调温度打的有点过低了。
李诚熏先是低头嘱咐李秀哉穿好西服小心感冒。然后,叫来了大堂的经理,很有节制的表示了抗议。
十来分钟后,温度回到了比较适宜的区间。于是两个人开始点菜。
"那么,蜗牛怎么样呢?配着红酒吃,味道最棒的!"李诚熏很热切的推荐着。
秀哉打了个哆嗦:"还是,换种别的食材吧?其实,牛排也不错的。"
李诚熏于是不怀好意的笑了:"原来,前辈害怕蜗牛啊?"
"这个,和害怕无关吧?只是单纯的不喜欢啊!"秀哉红着脸抗议,相当困窘。
"诶诶,前辈说的,总是正确的。"回应他的,是毫无诚意的回答和李诚熏欠揍的笑脸。
最终,两个人都选了六成熟的牛排。尽管,李诚熏本人对蜗牛并无偏见。
悦耳的钢琴声从某个看不见的角落流泻出来,每张桌子上,都有一盏小小的烛火。绿色的植物掩映下,不时有娉婷的身影穿梭。
"如何?环境还不错吧?很多情侣喜欢这种浪漫的气氛,所以愿意接受贵的吓人的价格啊!"
李秀哉有些不赞成的摇摇头:"诚熏,我记得,你的家境不太好吧?"
"那个啊?"李诚熏大笑了起来:"果然,前辈对金钱和对自己的价值一样,毫无概念呢!仅仅只是国内头衔赛的奖金,就足够支付我们全家过上这样奢华的日子了。更不要说那些国际棋赛。而且,我和前辈不一样,时间和价格都合适的话,我是会接一些商业活动的。"
李秀哉点点头,片刻后,又摇摇头:"虽然诚熏你的天赋很好,但是太分心的话,难道不会影响状态吗?"
"当然不会!正是为了保持自己的状态,才需要高强度的对局。如果没有这样的对局的话,精神只怕会在不知不觉中,慢慢的枯萎掉吧?"
"这样吗?"李秀哉若有所思。
同一时间,杭州
天色渐渐暗了,夏子常慢慢抬起头来。
他机械的换好衣服,走向共用的厨房,开始准备晚饭。
已经有点晚了,希望赶得及。
然而,厨房里已经有人在了。
打着赤膊的男人踩着人字拖,一边嚎着"死了都要爱",一边在"哗哗"的水龙头下,狂冲着几片菜叶子。
看见夏子常进来,他慌忙关上水管,有些尴尬的笑笑:"我才来的,没开多久……"
点点头,夏子常默默的去做自己的事。
油壶里的油,只有上次用的一半了。他皱皱眉毛,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男人挤了过来,神秘兮兮的对他咬耳朵:"那个啊,好像是隔壁的王阿姨用了哦。我看见的……"
夏子常忍耐的点点头,冲他笑了一下,表示感谢。然后,开始了自己的煎炒炖炸……
晚八点 汉城
"所以,秀哉前辈认为,成功的秘诀就是注意休息了?"李诚熏笑笑,显然并不很当真:"可是,除了这个之外,我觉得前辈的棋风最近的变化也很大啊!"
秀哉微微侧头,仔细的想着最近的一些对局。一边思考一边慢慢的回答:"以平稳的局面进入收官,然后凭借官子精确无误的计算,最终获取胜利。是我一向的做法。然而,新一代的棋手,并不允许我一直平稳下去。如果一直坚持的过去的步伐的话,我对于像诚熏你这样的棋风就会显得完全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因为不到收官,你就会屠了我的龙吧?"
李诚熏咧嘴一笑:"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谈起棋来,前辈就认真的不得了。即使只是原本用来寒暄的问题,前辈也总是竭力给出最真诚和正确的回答。我啊,就是最喜欢前辈这一点呢!"
秀哉微笑了一下:"我也是执棋的人。关于棋的问题,总不该被轻慢的……"
晚八点,杭州
夏子常给楚衡留了一张字条,一个人来到了湖边。
木质的栈道上,灯火明灭,意境悠然。
他一个人沉默的看着湖里那肥胖的锦鲤。为了争吃游人投下的鱼食,密密麻麻的红色的鱼布满了水面。整个水面,波光粼粼。
这些红色的鱼,小曾给他的资料里写道,传说是西施的化身。
西施为越而亡吴,最终也不肯和吴王妥协出逃。于是最终被吴王拿白绫裹了,沉湖。
曾经那么刚烈的人,到最后,也还是会为了两口鱼食,摇尾乞怜呀!
夏子常自嘲的笑着。
如果,那个女人一直停留在那个被沉江的时刻,这故事该是多么的完美!不要有这样讽刺的后续,一切就都完美了!
晚八点半,汉城
再次对李诚熏的盛情款待表示感谢后,李秀哉起身告辞了。
李诚熏一个人坐在烛光中默然片刻,然后微微的苦笑了:"告白,就这样被自然而完全的无视了呢!也不知道前辈是太聪明呢,还是太迟钝……"
他笑着,把秀哉留下给侍者的小费拿了起来,放在蜡烛上,慢慢的烧起来。
看着那火苗,他慢慢的着迷。
秀哉一个人慢慢在街上走,让夜风吹在他微微发热的脸上。
酒量,果然是不够看啊!他有些懊恼,不过红葡萄酒而已。自己果然和那个家伙说的一样,喝酒的时候,完全不中用啊!
电话铃响了起来,是来自中国的陌生号码。
他瞬间僵直,然后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接听起来。
"秀哉——"
破茧
月亮藏在云中间,晕出暧昧的黄色。四下里,黑漆漆一片。
红的绿的灯,来来往往的如织行人,好像是另一个空间。他站在灯光的暗影里,心下,只有一片孤寂。
寂寞而荒凉的黑白色世界里,冷冷的落子声也只激起了冰冷的回声,没有一点点的温暖。
这些年来,所有受过的伤,从记忆的最深处跳了出来,在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上灼热的刺痛着。而在那之上的,是对自己的蔑视,对背弃了围棋的自己,凌厉的蔑视。
寒冷如冰,尖锐如刀锋,深深刺入了心脏的最深处。
这个初夏,西湖边,寒冷的如同南极。
所以,夏子常抱住自己,瑟瑟发抖……
所以,他在下意识拨通电话之后,也只能叫出:"秀哉——",便已哑然。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太多的话语要说,所以只能沉默。
他渴望的看着,远处,那暗夜里的一点点的暖,无限的渴慕,渴慕着救赎。然而,过往的经历告诉他,那温暖是骗人的,救赎自己的,只有自己而已。
期待又犹豫,不信却渴慕。
夏子常如同一只坏掉的唱机,卡住了唱片。
李秀哉什么都没说,只是很耐心的等待。
他总是很耐心的,无论是在盘上,还是在生活中。
只要有必要,他会一直等下去。
于是,他等到了。
"秀哉,好久没联络了呢!"
竭力平静的语气后,有某种他不能确知的违和感。所以,他皱了皱眉头,淡淡的回答:"那是因为,某人好像很忙……"
他以为他下面就能听见某人嘀嘀咕咕半推诿半抗议的道歉了。
然而,没有。
夏子常只是轻轻笑了一下:"忙吗?瞎忙吧!虽然努力,却还是一团糟。从很久以前就这样……"
不详的感觉如乌云一般,越发浓厚了。
然而李秀哉只是安详的回答:"那也比什么都不做好吧?"
"秀哉真是了不起的人,"夏子常慢吞吞的回答,看着眼前的波光浮动,眼神阴郁:"而我……"
"子常……"
"哈!"赶在秀哉开口之前,他突然笑了起来,很自嘲的笑声:"虽然秀哉说,只要努力就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可是,有些事情,并不是努力就可以达到吧?也并不是非我不可的吧?"
"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李秀哉很冷淡的回答:"我下棋,和别人有什么关系?没努力之前,谁知道能不能达到?"
"然而,我真的,必须去下棋吗?"夏子常犹疑着,他看向天空,那里一片迷离,没有一颗星星。这么痛苦的,挣扎的,几乎无望的努力,真的有意义吗?
"那要问你自己!"李秀哉有点生气,声音于是尖厉起来:"这种无聊的问题,不要用来烦我!"
子常于是苦笑了:"秀哉,你还真是一点都不客气呢……"
李秀哉顿了顿,终于压低了声音:"我不知道你会达到怎样。但不论怎样,只要你还在下棋,我总是在棋枰这边等你的。"
夏子常没有回答。
两个人于是隔着电波,沉默着。
谁也没有挂电话。
良久,夏子常低声的开口:"最近,曾经想过放弃。"
李秀哉没有回答。
夏子常停了很久,然后接着说:"对不起,秀哉。还有,谢谢你……"
对不起,我居然想放弃当年的诺言。
谢谢你,让我重新找到最初的自己。
"这种含混的道歉和致谢,听起来很像悼词,完全没有任何内容。"李秀哉完全不为所动。
夏子常只好苦笑。李秀哉尖刻起来的时候,他总是只能苦笑。
虽然有些难堪,然而,心中的迷茫却的确如雾般散去了。他,重新回到了人间。
以一种全新的眼光打量着周围的一切,那种跃跃欲试的激情,那对于棋道的渴慕,好像重新回到了心中。如同旱季过后,春霖滋润着干裂的土地。匮乏的心,突然感觉无比充盈。他急切的想去摸那些黑白的云子。
谢谢你,让我重新活过来,秀哉。
舍弃了围棋的夏子常,只怕会如同脱离了土地的植物,慢慢的枯萎吧?即使这一切,发生在他自己并没有觉察的时候。
所以,夏子常抿着嘴轻轻的笑着:"那么,我说点有内容的吧!下个月的富士通,总决赛上见,好吗?"
汉城的星空下,李秀哉微微的笑了:"这你需要问组委会,也许在八强赛就可以把你踢出去了!"
"喂,你太过分了哦!"
"有吗?"李秀哉不动声色的回答:"顺便说一句,我最近对包括诚熏在内的年轻人,成绩还不错。"
"你这算炫耀呢,还是算提前心理打击对手?"心中的阴霾散去,夏子常微笑着问,带着微微的戏谑。
"哦,这个只能算是事实。告诉某个一直赢不了诚熏的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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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能赢李诚熏九段,李诚熏九段能赢我,难道就等于你一定能赢我?你以为这是小学算术吗?"
"难道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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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子常无力:"喂,你差不多一点啊!"
"偏不!你能怎样?"
夏子常囧:我能怎样?你老大从十八岁开始练就的毒舌大法,我能怎样?
"明天晚上,有空吗?"那边,李秀哉却突然一本正经的提问。
"明天?"夏子常有些疑惑:"有吧,怎样?"
"两国棋院作的共享网络对战平台,想不想试试?"
"呃?"夏子常有些苦恼的抓抓头发:"下周行不行?我都一周没怎么摸棋了……"
"真堕落!"李秀哉不耻。
"好啦好啦,我都知道要迎头赶上了,你还要怎样?"
"哼!"李秀哉很不满意的样子,想了想,才很不情愿的回答:"算了,就给你一周时间磨刀吧!反正一样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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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够了啊!"
……
……
絮絮叨叨的对话持续下去,直到——
"天啊!"夏子常惊叫。
李秀哉一惊:"怎么啦?"
"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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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还不赶紧去找地方躲雨,讲的什么电话?
"总之,秀哉,下周网上见,我一定会宰你的!"不等李秀哉回话,夏子常一边喊一边收了线,开始在漫天大雨里抱头鼠窜。
拿着"嘟嘟"作响的手机,李秀哉微微笑了一下:"想要宰我,你可要努力了。小子!"
夏子常浑身湿淋淋的冲回宿舍,楚衡吓了一跳,忙忙的找毛巾给他擦头发。
浑身冷的发抖,眼睛却异常明亮,夏子常微笑着:"衡姐,前一阵子,我真是没出息。谢谢你没有看不起我!"
楚衡的手顿了顿,然后又开始慢慢的擦,背着光,夏子常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她轻轻的说:"这些都无关紧要。只是,谁都可以看不起你,只有你自己不行!只要你自己不放弃自己,下不下棋的,我倒是觉得无所谓。"
夏子常笑着回答:"现在我知道了。谢谢衡姐!"
"要谢的人,恐怕不是我吧?"楚衡有点不怀好意的笑了。
"诶?"
"李秀哉九段,真是一个有魅力的人,对吧?"
"啊呀!衡姐……"夏子常一下子脸红起来,不知道说什么好。
楚衡大笑!
……
……
宿舍里,一天就要平安喜乐的过去。
探亲
西湖的早晨,有着薄薄的雾气。露水在草叶上滚动,闪着晶莹明澈的光。
脚步声渐渐接近,夏子常从薄雾里穿出,满脸通红,额头上全是汗水。
他慢慢的停了下来,弯腰吸了口气。然后,挺直后背,作了几个体操动作。
这是夏子常给自己安排的新的活动,每天早上绕着西湖跑步。然后,在岳飞墓前面坐一会儿,再买好早餐回宿舍。
如果身体兴奋起来,头脑就很少有机会可以去堕落。当你没有激情的时候,你可以先行动。行动会产生热情。不论外界环境怎样,只要你有足够的激情,那么,你完全可以不受它的影响。
这是很多年前,他的老师林振玄给他的忠告。
现在,他以自己的经历来验证这忠告的正确。
每天晨练的最后终点,是他侧坐在岳飞墓旁边。
有时候,默默发呆,有时候就嘀嘀咕咕的说出心中的种种困惑。并不仅仅是挖个树洞,把苦恼倒进去,然后自己一身轻松的离开。有时候,他会有些自大的觉得,地下躺着的那个了不起的人物,也许真的会有灵魂,微笑着倾听自己的废话也不一定。
所以,他的自语,更像倾诉甚至撒娇……
因为,从来没有人让夏子常有机会这样做,他习惯了自己承担一切。
有几次,他在这里遇见了上次在学校讲课时遇见的小姑娘小歌和她男朋友兔子。虽然对方红着脸一口咬定是巧遇,但是看看他们肩膀上的露水,就知道这话完全不可靠。
夏子常于是笑着邀请两人定期去自己家里下几局。一来省得他们大清早的来这里辛苦守候,二来,他还是希望在早晨这个时刻独处。
就这样,夏子常在杭州交到了新的朋友。尽管,小歌一口咬定,自己是棋迷。
楚衡有时候会笑话他:"小心那,小常,不要勾搭到人家小姑娘的玻璃心,就不好了……"
夏子常笑着摇摇头——小女生的憧憬和现实中的恋爱,距离只怕有十万光年那么远。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招人喜爱的香饽饽。
小歌的围棋,是自学的。
所以,对局的时候,手段往往完全无理,看得出来,根本没有经过计算。这种时候,她往往被夏子常宰得很惨。
但是,往往几十次里边有一次,她居然可以打夏子常一个措手不及。
夏子常有时候在对局的时候,会停下来,指导她,哪里不对哪里无理。
她很乖,一直点头。但是,回头还是这样下。
夏子常于是只好苦笑。
反倒是兔子,有一次在旁边插嘴:"可是,夏九段,堂堂正正的手段和无理的手段,是谁规定的呢?要是能成功,那就是好手吧?"
夏子常笑:"虽然如此,但无理的手段,往往是不成功的吧?"
小歌也笑着回答:"可是,偶尔还是会成功哟!只要我在对的时候使出,无理的手段,也会是好手段。只要夏九段算不清楚,即使是无理的手段,你也不会来压制嘛!因为你不敢确定的时候,一定会求稳的。反正我怎么算也算不赢夏九段的,那么,我不如赌一把!"
夏子常失笑:"赌一把吗……"
然后,他渐渐的沉默了。
小歌和兔子面面相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良久,夏子常抬头,微微一笑:"小歌,你真是聪明的孩子。我想了很久的事情,被你说出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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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一周后的对局,夏子常作了很周密的准备。
他向院长申请了一台电脑的使用权,然后每天试着下几局,熟悉网络。
只是,最新的棋谱这方面,只怕是没别的什么办法了。于是他叹了口气,打电话回北京,要小猪帮忙。
果然,小猪先是大大嘲笑了他一番。什么"果然王子要被公主亲吻才能清醒"啦,什么"李秀哉公主果然是魅力无穷"啦,什么"只有到这种时候才想到兄弟。兄弟果然是用来欺负的"啦,等等等等。夏子常被他折腾的没力气,只能有气无力的问一句:"我说,我下周要和李秀哉九段对砍,你要是不想常哥死的太难看,赶紧把他最近的谱发个邮件过来吧!"
小猪哼唧了两声,然后回答:"知道啦!你慢慢等着吧!"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可靠。然而,因为小曾下商业赛去了,再没有别的人好托,夏子常也只有先听着了。
罗卿郁挂了电话,蹦蹦跳跳的去找正在院子里喝酒的姚景程。
"我要去杭州!"罗小猪兴冲冲的对着老师大人开口。
回答他的,是干脆利落的两个字,姚景程甚至连头都没抬
"不准!"
!@#¥@#¥%&×(罗卿郁的腹诽全部马赛克之,好孩子们不要看)
姚景程慢慢的抿完了杯子里的酒,这才心满意足的抬头一笑:"联赛筹备的差不多了,誓师大会就这两天了。你觉得你这么个首席吉祥物身份,适合缺席吗?每天下网棋也就算了,开幕式你不参加,棋院的人,呵呵……"
罗卿郁脸色很不好,小声嘀咕着:"我管他们去死!"
"你是可以不管啊!"姚景程继续心满意足的喝他的小酒:"可下面的千头万绪,你管不管?你不会以为赞助拉到了就万事大吉了吧?各地棋队的组织,国家棋手和棋队之间的千头万绪,赛程安排,规则,升降级……这些,都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
小猪嘴一撇,扭头跑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姚景程微微眯着眼睛笑,一边笑一边摇头:"又去做徒劳无益的事情了。你以为这种事情,小常会帮你吗?"
正如姚景程所料,夏子常在电话里坚决的表示支持姚景程的意见,很耐心的说服着心情异常不爽的妖怪猪。
"来看常哥,什么时候都可以看嘛!不要挑这个时候,联赛可是大事!"
"反正你就是没良心,一点都不想我!"小猪的声音听起来极端委屈。
夏子常在这端只好叹气:"怎么不想?小猪别冤枉人啊!"
"那你跟姚老师说去,我要去杭州!"
"围棋可是禁全同哦!怎么又回到这个地方了?"
"反正我要去杭州!"
"你哦……"
无聊且死循环的对话就这样重复下去,直到王立浚回来。
从姚景程嘴里听到这等好事,他激动的眼睛发亮。"嗷嗷"叫着冲进房里,从小猪手里夺过听筒,上去一阵"噼里啪啦":"常哥,常哥,我不是吉祥物,我不用出场。我可以去杭州看你吧?我替猪哥看你啊!就这么说定了!"
不等夏子常回答,他"啪"的挂断了电话,同时敏捷的躲开了小猪的一脚。"咩哈哈"的笑着,他得意洋洋的躲到一边去看小猪发狠。
"我要你代表?!要你替?自己想去还扯我的虎皮!"
"呸,扯你的皮也是猪皮,你哪来的虎皮?你反正也去不了……"
两人正在院子里打闹,曾弦翔推门进来了。
歪着脑袋观赏了一阵子打架,又跑到姚景程身边打听够了八卦,他仰着头想了想,慢慢出门去了。
等他再回来,手里端着一个笔记本,九成新。
而院子里的两只,已经上升到持械斗殴。
把本子放好,曾弦翔推了推眼镜,喊了一嗓子,成功的制止了斗殴。
他喊的是:"王师兄,罗师兄,一起来看看给常哥的电脑,还需要装点什么不?"
"刷"的一声,刚才还在掐得你死我活的两个人立刻亲兄弟一样肩并着肩蹲在了电脑旁边。
"哪来的哪来的?"小猪摆动着,很好奇的问
"雷秘书淘汰的嘛!"小曾波澜不兴的回答。
"天啊!"王立浚赶紧跳着掏手绢:"手都会烂掉!那种烂人的东西你也要?还不如让我买一个新的给常哥呢!"
"切!你买的,你觉得常哥会要么?"小猪不屑一顾。
王立浚很不满的嘀嘀咕咕:"常哥就是这点不好啊!就当成我的对局费买的呗,真是,那么较真!"
"就你那点对局费,"罗卿郁冷哧:"够你买鞋不?还好意思说!小曾,你怎么搞到手的?"
小曾耸耸肩:"他自己中毒了,找我帮忙去重装系统嘛!结果装上又开不了机。就干脆办了报废手续,放在废物室,我去找保管阿姨说了点好话,掏了一百块。"
"……你干了什么?"
小曾很无辜的推了推眼镜:"我什么都没干啊,就怕他不会用,我特别把设置改成了默认设置,连启动都是从CD的嘛!"
= =||||||||||||
雷秘书那种人,你是指望他知道启动盘还是指望他修改成直接从硬盘启动啊?
"没事,他自己也挺高兴的,说早就想换个IBM原装机的。"曾弦翔意思意思的安慰着师兄们。
罗卿郁有点疑惑:"可是,现在棋院买这种价钱的东西,赞助商是有限制的吧?他的限额应该已经用完了呀!"
小曾耸肩:"谁知道呢?也许他没收到那个通知?反正我可没啥义务提醒他对吧?"
= =||||||||||
那个通知,难道不是你从姚老师手里抢下来,要帮忙分发的吗?
总之,北京棋院的探亲活动,最终的决议是由王立浚代表,明日出发。
携带礼品良多,包括九成新笔记本一台。
清贫
当王立浚在软卧车厢里口水滴答的呼呼大睡时,一条消息在网上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速度悄悄传播开来——
"李秀哉九段和夏子常九段将于下周某时在弈谭网对决"。
如同一滴水掉进了滚油锅里,网络间一片热火朝天的讨论之声。
弈谭网原本不低的关注度,因着这一消息,嗖嗖往上狂飙,最高峰时甚至可以一压一些大型门户网站。
不过,消息的主角之一对此暂时还是一无所知。他很开心的一边打扫着房间,一边和自己的妻子商量:"小王过来玩,替我向棋院请两天假吧,我带他到处晃晃。"
楚衡笑眯眯的盘腿坐在床上看着他东忙西忙:"那是没什么问题啦,不过,小王过来了,住哪里呢?"
"呃……"夏子常突然停了下来,苦恼的挠着头:"……旅馆,很贵啊……"
楚衡大笑起来:"好啦好啦,我去找找看,有没有同事家可以收留我一晚。你也别为难了。不过,你钱够吗?"
夏子常有点不好意思的笑:"还好吧,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啊……"
楚衡笑倒在床上:"开个口要钱,有那么难吗?算啦算啦,我不管你啦!反正来的是小王,那小子的钱留着,也是烧给服装店了!"
王立浚揉着惺忪睡眼踏上月台,第一眼就看见了微笑的某人。他欢呼着扑上去,一个大熊抱,几乎把夏子常勒断气。
"常哥!常哥!"
好一阵子,他只会这样喊。
夏子常含笑拍着他:"够了啊!敢哭出来就揍你啊!老大的人了……"
五分钟后,王立浚放开他,左看右看:"不错呀常哥,我还以为你人比黄花瘦了呢!"
"结果呢?难道我比小猪还胖了?"
两个人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笑。
"那倒不至于。"王立浚做个鬼脸:"那有难度不是?不过,常哥看起来还是和在北京一样,挺精神的。回去和小猪说,他大概能放心点吧。常哥,你都不知道,你一走,小猪整天拉着个脸,跟谁欠了他八百掉似的……"
夏子常顿了一下,轻轻的问:"他,又去打架了?"
"没有没有!"王立浚赶紧声明:"猪师兄虽然脸色不好看,干活可真是好!网站啦,联赛啦,还有义赛啦,推广赛啦,每样都干的没话说啊!"
夏子常于是叹了口气,抬头看看高远的天空:"小猪,是个好孩子……"
没人看见的地方,王立浚死命翻白眼:二十好几的人了,也只有常哥这种烂好人才认为他是孩子,还是好的那种。
出站口,随车托运的行礼被提出来了,山一样的一堆。夏子常在目瞪口呆中明白了一向海派的王立浚为什么没有选择飞机。
不过,当出租车气喘吁吁的把两人拉到目的地后,目瞪口呆的人,变成了王立浚。
"常哥,你……你和衡姐就住这里?"
夏子常笑笑,拍拍他:"条件是没有北京好,不过住惯了,也就好了。别傻站着,上来吧!"
黑暗的楼道里,处处水渍。空气中飘着难闻的味道,晕黄的灯光忽忽悠悠的,似乎下一刻就会熄灭。
两个人磕磕绊绊的在走廊里走着,不时要因为撞到谁低声道歉,还要格外小心各家堆在门口的东西和地上的积水。
等到真正到达目标房间门口的时候,王立浚已经从最初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他定定看着前方敲门的背影,嘴唇抖动,一句话都说不出。被小猪讥笑为纨绔子弟的他,自认对环境有着绝对的宽容性。证据是,他在北京棋院活得健康又向上。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知道,原来,生活可以困顿至此。而他最尊敬的大哥,在这一片清贫狼藉中,坚持着自己的梦想,默默的求道。
有那样一个瞬间,他甚至想抓着夏子常的手,拉他到市中心,对他说:"常哥,你说,你要买哪里的房子,我的私房钱买的起!"而你,应该住在这里才恰当!你是我心目中,最强的棋手,最好的人……
然而,他只是抹了一把脸,什么都没有做。
这样的举动,像是怜悯或者是施舍。而无论哪一种,对保持着这样姿态的夏子常,只能是一种侮辱。
所以,他只能默默的站在一边看着,手足无措。
"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进来!"门已经开了,夏子常站在那里朝他笑。
王立浚竭力让自己看起来高兴一点,"嗷嗷"叫着冲进去。
房间很小,把行李放下之后,连转身都很困难。
所以,楚衡盘腿坐在床上笑着向他打招呼:"好久不见了哟,小王!"
房间里,一切都被擦的纤尘不染。
窗台上,放着一支水姜花,插在一个酒瓶里。
小小的贫瘠的房间,却是一个温暖的世界。
王立浚因而能够微笑着扑上去:"大姐大,好久没见,一向身体可好?对常哥的调教可好?"
楚衡笑着踢了他一脚:"又没正形!晚饭想吃什么?你常哥还没买菜呢!"
王立浚惊跳:"开什么玩笑!来杭州吃常哥的手艺?常哥的手艺很好没错啦!但来杭州不吃楼外楼不是白来一场?"
他刚刚在走廊里已经瞥见了在共用厨房里打赤膊的男人和穿着很少的女人们。他们汗流浃背,他们油烟满面,他们为一点鸡毛蒜皮小事争吵。
他,绝对不要看见他的大哥,成为这样。
即使,他苦笑着嘲笑自己的虚伪,即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夏子常也有可能成为其中一员。
然而,只要看不到,他就当那不存在……
楚衡转着眼睛看他,然后大笑起来:"都不知道你想什么那!想看你常哥漏点,你还是去澡堂快点!厨房里,你是看不到了!那么介意干嘛?"
"大姐大!"
"衡姐!"
面红耳赤的两个男人高声抗议。楚衡摇摇头,穿鞋下床:"我是无所谓啦!难得小王要请客,我就去见识一下高贵的啤酒好了!"
中饭,在楼外楼解决。
王立浚叫了一桌子的菜。夏子常一拦他,他就很委屈的抗议:"衡姐衡姐,你管管常哥啦,师弟难得来一次,要尝尝杭州特产有什么不对?"
楚衡慢条斯理的喝着龙井回答:"你常哥只是认为师弟来看自己,还让师弟掏钱请客很不对而已……"
王立浚于是转头:"常哥,这就是你不对了啊!这么客气,你到底当不当我兄弟啊?"
夏子常于是只好苦笑,由着他去了。
三个人谈谈说说,这顿饭吃的奇慢无比,一直到下午四点才算告一段落。
当王立浚提出继续去找家茶馆喝茶的时候,楚衡抓起提包,笑着撤退了。
她说:"我晚上和别人约好了,所以,不打扰你们男人间的约会了。请你们,自由的,滚床单吧!旅馆或者是宿舍,我都不介意的!"
在夏子常面红耳赤和王立浚闪闪发光的眼神里,她大笑着离去了。
王立浚选了一间气氛很优雅的茶馆。只是,这里只有秋千,没有座位。
夏子常抗议无效之后,只好囧着一张脸,选了一个看起来最稳妥的长秋千坐下来。
王立浚嘻嘻一笑,挤到他旁边,抱着一杯茶喝得心满意足。
夏子常无可奈何的拍拍他,自己也端起一杯来,慢慢的品。
王立浚用脚轻轻的晃着秋千,轻微的摇晃里,师兄弟两个人好一阵子没有说话。
"常哥,你真的不怨吗?"
王立浚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渺,不太确定的样子。
"怨?没有。"夏子常轻轻的笑着:"但是倒是有过想要放弃……"
"那?"
"可还是舍不得……"夏子常轻轻的靠着秋千背上,吐一口气:"无论怎样辛苦,即使用外界环境来找借口,可我骗不了自己。我还是想要下棋。这里,有我最看重的对手,有我最亲的兄弟,有我的最爱的棋。"
"所以,"他看着低头沉思的王立浚,目光柔软:"既然舍不得的话,就做到最好吧!我也只能做到这个了,不放弃自己,不放弃我爱的棋,如此而已……"
王立浚抬头,定定的看着他,眼神很专注。
夏子常有些不好意思,摸摸鼻子:"啊,好像说了很了不得的大话呢!真是有点厚脸皮……"
"不对,常哥,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看到,在这个浮躁功利的世界里,还有人这样深沉单纯的爱着围棋。
三天后,站台上,背着大包小包的王立浚和夏子常话别。
"常哥,你的棋,真的好厉害!和李秀哉九段的对局,要加油哦!"
"运气好而已,别那么夸大。不过,我会努力的!还有,那些吃的,哪个是给谁的,你要记得啊!小猪不爱吃兔子肉的,那个肉脯是给小曾的……"
王立浚翻个白眼:"常哥,你都说了八百遍了好不好!记得电脑里那些谱和那些软件怎么用吧?你们的这场对局可是举世瞩目啊……"
"什么叫举世瞩目?"夏子常皱眉
王立浚一惊,赶紧捂嘴:"啊啊啊啊,常哥不关我的事情,我也是这两天才知道的。肯定是小猪的报复啦,不关我事……"
他一边叫着一边跳上火车,快得让夏子常没有一点机会拦住。
炒作
在王立浚的脚刚刚踏上中国棋院领地的第一秒,远在杭州的夏子常,对着电脑屏幕脸色铁青。他终于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十年一剑,巅峰对决"
"风清月明,决战紫禁之巅"
"东篱把酒,闲敲棋子,且看风云起"
……
……
……
诸如此类夸张的标题充斥着各大论坛。一眼望过去,夏子常头皮一阵阵发麻,牙齿也一抽一抽的疼起来。
目瞪口呆两分钟之后,他跳了起来,完全不顾可怕的长途通信费,来不及先拨"17951",直接气急败坏的拨打了北京区号。
半分钟后,电话被接了起来。
兴高采烈的声音,是小猪。
"小猪!你你你你,你都搞的什么事情啊!!!!!!!!!!!"怒吼声通过电波在北京和杭州之间回荡,惊飞了两地棋院屋顶上不少的麻雀。
至于好事之徒,自然是反倒被这怒吼声牵引,兴致勃勃的围在一边,等着听下文。
罗小猪同学挖挖耳朵,鼻孔朝天:"我搞什么好事了?要你这么大声浪费电话费过来骂我?"
夏子常气结:"你还敢说?我和李秀哉九段下周的对局,难道不是你把消息泄漏出去的?你看看网上现在都写的是些什么?你做事怎么那么不小心啊啊啊啊啊……"
听着从听筒泄漏的"吱吱扭扭"的吼声,刚刚进门的王立浚撇嘴:"常哥,你真是很傻很天真那!"
现在这个情势,哪里是不小心泄露?用脚底板想也知道,这是某个被扣押在北京不得探亲的人,想出的报复坏主意。
果然,就见小猪连珠炮一样吼了回去:"我说出去的怎么啦?让棋迷看你们下棋很委屈吗?!那我和小王小曾还委屈呢!天天跟一堆菜鸟砍,被臭棋熏得头疼!师弟坐台就是应该的对吧?你跟李秀哉九段就阳春白雪的普通人不能看对吧!"
这通怒吼,气势既足,又完全义正词严。于是,夏子常心里那点小小的不忿,立刻就如风地里的火苗,悄没声息的熄灭。
只是,还是要不死心的顽抗一下的,他小小声的抗议着:"那我又没说我下棋不准人看……"
"那你吼我吼个什么劲??????"罗小猪立刻反客为主,步步紧逼。
"那,那我不是说,你说我一个就行了嘛!"夏子常很委屈的小声嘀咕着:"干嘛把人家李秀哉九段扯进来,人家又不是中国棋院的……"
罗小猪冷笑:"切!你以为你很有人气吗?不炒个巅峰对决出来怎么可能有这个关注度?没有关注度怎么推广围棋?你说你说你说呀?"
夏子常的小心脏小小被刺激了一下,哼唧着:"总之……"
不等他继续"总之"出来,小猪很干脆的打断了:"总之,我们的目标是——"
惹事三人帮一起大吼:"不择手段!"
"啪"的一声,电话挂了。
瞪了"嘟嘟"乱叫的听筒半分钟,夏子常脱力的坐倒。
生气一样回头去看电脑的屏幕,那些长篇累牍的论证着他或者李秀哉谁将取胜的文字,有的ms很有点道理,有的则干脆可以用来当笑话看。
只是不知道,秀哉,能不能领会这种笑话呢?他有些郁闷的盯着电脑屏幕想。
很明显,秀哉是能够领会的。
道歉电话打过去,五分钟内说明原委后,李秀哉同学兴致勃勃的要求夏子常对网上的帖子进行了汇总性的翻译。
= =||||
一边听一边笑,足足过了半个小时。
"贵国的棋迷,真是有趣啊!不过,不管怎样,这次我可绝对不要输的。才不要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脸!你自己多多保重吧!"
最后,李秀哉同学以这句话做了总结,挂了电话。
留下囧着一张脸的夏子常抓狂:"什么叫你绝对不要输???????你说不要输就一定不输啊啊啊啊啊……"
不理夏子常的郁闷,北京棋院这边倒是一片欢天喜地。
背靠着葡萄架,三个坏小子铺了一张席子在院子里。把王立浚从杭州带来的行李丢在席子最中央,三人围着团团坐,高高兴兴的分赃。
旁边的石桌上,摆了点小菜,姚景程一个人笑眯眯的坐着,一边看着他们耍宝,一边慢慢喝酒。
"喂喂!这个常哥特意叮咛了,是小曾的,不是你的,你少混水摸鱼!"
"常哥就是大偏心!他明明都那么胖了,还给他吃肉!"
= =||||||||||||
"……你难道不胖?"把这句话生生咽进肚子里去,王立浚很困难的扒出一个巨大的铁皮桶丢给罗卿郁:"常哥专门叮咛了,一定务必特别需要给你专人的……"
"搞不好里边是耗子药……"罗卿郁嘀嘀咕咕着,很不满意的样子。
曾弦翔和王立浚囧着一张脸,装没听见。有些人的嘴里,你不要指望听见象牙。
出乎预料,象牙很快就蹦了出来。
小猪突然"嗷呜"一声嚎了出来,像个团子一样,抱着铁皮桶开始满地乱滚:"笋干笋干笋干啦啦啦啦~~~~"
曾弦翔和王立浚眼睛都快绿了:杭州最新鲜的笋,被夏子常巧手烹制出来的笋干,虽然好吃,但是无比麻烦的一道零食……
"常哥果然是个大偏心……"小曾嚼着肉干,很不满意的嘟嘟囔囔着。
罗卿郁嘻嘻笑着不理他,怀里抱着,躺在席子上,慢悠悠的掏着吃,一派心满意足。
王立浚咳嗽一声:"那,小猪,拿三分之一出来。常哥和衡姐在杭州怎么样,你还没听呢!"
他们身后的葡萄架的阴影里突然一阵"淅淅簌簌"。
三人回头看时,却又看不真切。
姚景程摇着酒杯笑:"怕是只耗子,别操心那个了。小王快讲,眼看到睡觉时间了。"
王立浚嘻嘻一笑,盯着小猪手里的铁皮桶。
"我最恨别人要挟我!"小猪嘴里嘀嘀咕咕的,最终还是不情不愿的倒出了一点放在中央。
王立浚于是开始心满意足,一边"嘎吱嘎吱"的嚼着笋干,一边绘声绘色的讲起杭州,讲起远在杭州的他们的大哥。
当然,在他的故事里,杭州是个很美丽的地方。在那里,没有争斗,没有邪恶,没有忧伤,他们的大哥大隐于市,怡然自得。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夜深了,年轻人都已经散去了。
姚景程微笑着晃悠着手里的酒杯:"偷听够了,就爬出来吧!放心,没别人……"
冷哼一声,季平岚从葡萄架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他大摇大摆的走到石桌前,自斟一杯,一饮而尽:"好灵的耳朵!"
姚景程继续微笑:"还是比不上某人啊!一晚上躲在葡萄架下当耗子,楞没人发现的。果然成万年妖精了。"
季平岚脸绿了一下:"我看你是皮痒了!"
姚景程笑着摇头:"你也就这么点本事,只会对我耍狠。那么记挂,自己去杭州看看好了。"
"去了又怎么样?看二人世界?抱歉,我没那么圣母……"季平岚有些悻悻然
"二人世界吗?阿衡当年可没少看。"姚景程笑得不怀好意。
"喂!你别把两件事一起混扯!这个和那个,怎么能一样?"
"怎么就不一样了?"
"算了,不跟你鬼扯!"季平岚有些自暴自弃的扭头,好像自言自语一样:"我要是去杭州,这葡萄只怕挂了吧?指望某个自己三餐都吃不全的人浇水,哼……"
姚景程终于大笑起来:"就知道是你!我说呢,几个人没人管,居然自顾自成了一架葡萄了……"
季平岚似笑非笑,自斟自酌:"这也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了吧?反正,出现在她眼前也不过是白招讨厌而已……"
定定看着月光下男人的侧影,姚景程突然止了笑容。
他垂眸,低低的自语:"真是,幸福的笨男人啊……"
因为罗卿郁彻底把房间搞成了猪窝,王立浚只好暂时和曾弦翔挤一晚。
只是,他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曾弦翔心知肚明,但是他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的等待。
良久,王立浚终于停下了折腾。他淡淡的对着黑色的虚空说:我,一定要变得更强大!我要保护自己,要保护我重要的人。绝对再不要他们,那么辛苦的挣扎,那么痛苦的坚持。绝不要我喜欢的人和我自己落入那样的境地!
小曾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胳膊。
棋外
七点四十五分,离约定的开始时间还有一刻钟。
夏子常第八次点击那个图标,和上几次一样,一分钟内一动都不动的进度条出现了。
……
……
五分钟后,他抽着脸抓起手边的电话:
"猪!看你干的好事!我现在上不去,怎么办?"
北京棋院里,罗卿郁撇撇嘴,冲着正在摆弄电脑的王立浚和曾弦翔嚷嚷:"无差别踢人!把大唐对局室的人踢到500以下,让常哥先进来再说!花魁都没进来,这群色鬼急个什么劲!"
夏子常嘴角抽了抽,决定对最后一句话装没听见。
五分钟内,哀嚎遍野。
无数无辜棋友的开始大声的惨叫"掉线啊~~~~"
以一将登录万骨踢的代价,夏子常终于慢吞吞的爬进了弈谭网的大唐对局室。
李秀哉已经在等待。
围观的棋友开始大声欢呼,彩色的礼花此起彼伏,"乒乒乓乓"闹成一片。
好多的人冲过来——
"夏子常九段,要加油哦!"
"夏子常九段,我买了你赢啊,十万弈谭币啊~~~"
"夏九段,我一直对你有信心的,加油加油……"
看看秀哉那边,只比自己更热闹。
无数韩国的、中国的棋友们,把两人团团围定,迫不及待的说出自己的话。
很嘈杂、很混乱、很……温暖。
夏子常静静的垂下眼睛:这些人,平时也许会怨念,甚至会口出恶言,然而,无可否认,他们是真的爱棋。这么多这么多,爱棋的人……
然后,他轻轻的笑了,向李秀哉发出了对战的邀请。
立刻,接收到了同意的回复。
一分钟内,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如同被施了名为"安静"的魔法。
屏住呼吸,静悄悄的等着看这场最高规格的网棋落子。
"咔"李秀哉的黑棋落子,他选择直接落了星位。
夏子常挑挑眉毛,在另一个角作出了一样的选择。
开局的十九手,相当的平稳,是李秀哉喜欢的调子。虽然夏子常在第6手的分投,让他稍稍有些意外。
总体来说,大方向上,是韩国人比较喜欢的变化。
在对局两人厮杀的正在进行时候,中韩双方各有一些代表出来讲棋,摆出一些预测的变化,对局势进行评估,对棋手们的下法作出一定评价。
中方这边的代表,是小曾和王立浚。
王立浚负责动嘴,小曾负责动手。
罗卿郁负责吃着点心盯着屏幕发牢骚,类似于"李秀哉九段这手到底在干嘛?下陆战棋吗?"或者"常哥是个大猪头,那么老老实实的铺地板"之类之类的。
王立浚和曾弦翔都抽着嘴角装没听见,反正,习惯了。
突然——
小曾"咦"了一声,开始嚷嚷:"罗师兄,你嘴上说说也就算了,怎么把这么过分的话也公开写上去了……"
罗卿郁左手拿绿豆糕右手抱着冰红茶,朝天翻个白眼:"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哪只手上去写啥了?"
"不是你刚才说的话,常哥是大猪头,又在那里铺……呃……怎么是韩文?"
小猪挑挑眉毛,用他脏兮兮的手一把把两个人推开,凑到电脑前。
屏幕上,某个叫Honesy的家伙,用大红加大的字体"夏子常九段,用着十年来都没进步的手段,缓慢而笨拙的铺着地板。现在,第29手,形势平稳,李秀哉九段没有道理不满……"
"呃,小猪……"
看着面无表情的妖怪猪,王立浚有点胆战心惊。
还好,小猪再瞄了一眼对局,似乎对进展表示满意,只是简明扼要的说了一句:"踢了他!",就放过去了。
王立浚和曾弦翔于是呼了一口气,干净利落的把那位H同学从对局室踢了出去,顺手封了他一周。
世界,于是安静了。
海这边,李诚熏愤怒的敲打着键盘:"见鬼!居然掉线!还登不上去了……"
一边的崔明基茫然的抬头:"不会呀,我刚刚登上去啊,一点问题都没有。难道,你被封了?"
"……"李诚熏咬牙笑:"玩不起就不要玩,这算什么?明基,有小号没有,借一个?"
五分钟后,3Paya棋友登录。
六分钟后,他开始对着棋局指点江山。
八分钟后,掉线。
李诚熏愤怒了!
再借小号,登录,上去大骂。
侮辱版主,犯版规,无条件永远封号。
=。=
李诚熏在棋谱上被称为魔鬼。因为他在可以进攻的时候,一定是不管不顾的往前冲的。
只是这一次,他的彪悍用错了地方。
反复的借用着别人的小号,上去叫骂讨公平,然后被封。
无限死循环进行了七八个回合后。
崔明基痛苦的把脸扭向一边:"诚熏,算我求你。人在屋檐下,忍忍吧!再这样下去,整个韩国棋院的号都要被封了。"
李诚熏气得脸色铁青,却不得不承认明基的话有理。
最后,他借了朴承祥的小号,爬了上去。忍着一口气不和版主对骂,他告诉自己"看棋,看棋,不和卑鄙的人计较"。
可是,他不和卑鄙的人计较,不意味着卑鄙的人不和他计较。
因为前面的经验教训,李诚熏下来评棋的时候其实已经低调客观了很多,较少个人情绪的评价,力争让自己的评棋泯然众人。
可惜,五分钟后,掉线。
他瞪着屏幕,几乎不敢置信:"明基,我这次真的什么都没说……"
崔明基托着下巴:"意外~~吧?他怎么知道是你?"
虽然是在棋院上网,但每次断线重连后IP都会变化的吧?诚熏又没乱说话,没道理会被认出来吧?一定是意外……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彻底打消了他美好的愿望。
只要李诚熏上线开口说话,不论他用的谁的号,怎么设置代理,五分钟内,必定被踢。
而别人,完全没有掉线现象出现。
"诚熏,你得罪谁了吧?"
可就算得罪了,这也太精准了吧?完全不殃及别人的说……
诚熏的确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
那人现在在中国棋院里窝在电脑旁边,盯着对局室里的评棋版块嘿嘿冷笑,一边吃着,一边喝着。
两旁,两个小弟站着伺候,冷汗直流。
"呃,小猪,这个是谁?"
罗小猪盯着看了半分钟,打个哈欠:"不是!"
又过了一会儿:"那个3p,踢!"
"□, 踢!"
……
……
……
"我说,那位,到底是谁呀?被小猪恨的那么狠……"王立浚偷偷的问曾弦翔。
"还能是谁?"曾弦翔撇撇嘴:"八成是那位把常哥踢到杭州的首功者嘛……"
"……李诚熏?那小猪怎么知道是他的?我看了IP,不一样啊,也没怎么说话啊?"
"你问我,我问谁去?"
"难道,真的是,有一种热爱叫做敌对?如此的心有灵犀……"王立浚很猥琐的"嘿嘿"的笑起来。
"王师兄……"
"什么?"
"有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呃?"
"罗师兄一直站在你背后……"
"……小曾我恨你!"
对不住,下周吧
时间已经到了22号23号是应氏杯所以……
周末,27号重新开始更新大家不要等了吧谢谢
弃子
所有这些棋外的是非,外界看来似乎热闹非凡。但对于对局的两个人来说,却是无意义到近乎不存在的。
李秀哉和夏子常的黑白世界,从来没有任何人能够侵扰。
即使这一次,他们在空间上,有一千里路的距离。
李秀哉的每一步,夏子常都能算出。
夏子常的每一子,李秀哉都可以预测。
他们,太过于了解彼此,以至于过于小心翼翼。谁都不敢先越雷池一步,唯恐一个不慎,就被对方揪住了破绽,再无翻身之日。
也正因为如此,同以往大多数时候一样,两人的序盘下得四平八稳,俨然一副"咱们官子见胜负"的架势。
无妙手,无巧招。
两人很有默契的进行着非暴力的圈地运动,更通俗一点说,就是各自埋头铺地板。
这样严谨而无懈可击的流派,由李秀哉首创,继而在过去的近十年内,成为统治整个围棋世界的主流。
稳妥、被动、安全。
然而,无趣。
这也就是为什么,两国的新秀们都在以各自的方式表示了自己的不满。
圈地运动的结束,发生在白30。
白30,夏子常强行打入,求战!
李秀哉望着屏幕,撇了撇嘴,手下也不慢——
黑31尖!
黑33跨!!
此两手一出,韩国棋院里,李诚熏拍掌大笑:"好次序!"
崔明基则抽了一口气:"前辈,真狠!到底他是血手还是我是血手啊?!"
明显被李秀哉的强杀手段吓住了,杭州棋院里,夏子常一下子愣住了。
幸灾乐祸的捧着一杯茶坐在他身后,楚衡嘻嘻笑着:"不妙哟,小常!你家李秀哉九段下手可真狠哦,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擦去脸上并不真实存在的黑线一根,夏子常板着脸转身:"衡姐……"
"哇哇,黑着脸,好可怕!虽然我不幸说中了事实,可是看在衡姐这么多年含辛茹苦的分上,不能杀人灭口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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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站在我身后啦!衡姐,你这样子我根本没法仔细想啊!老觉得你盯着我一样……"夏子常终于忍无可忍,推着楚衡的肩膀,把她推出房间去,顺便反锁住房门。
门外的楚衡耸耸肩膀:"啊啊,居然被嫌弃了呢!我真是可怜的女人啊~~"
嘴里虽然这样说着,脸上的表情却完全不是一回事,她笑嘻嘻的开始四处寻找电脑。然后,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一个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她本人也绝不想再遇见的人,站在角落里。
看她看过来,招招手,咧嘴一笑。
她冷冷的和那人对视了五秒钟,最后,还是妥协了,大步走了过去。
对于门外的波澜诡谲懵然不觉,夏子常沉浸在自己的长考中。
时间的流转,在这种时候也许是无意义的。
他紧紧的盯着屏幕,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
黑白杀伐,便是战场。
而他,是主将。
该,如何应?
半个小时后,夏子常选择不继续纠缠,脱先去了左边行棋。
北京棋院里,小曾皱皱眉头,有些不太肯定:"弃子……吗?"
罗卿郁瞄了一眼屏幕,歪歪头,若有所思的多嚼了两下,然后突然笑了起来。他拍着小曾的后背:"看好,后面恐怕会很精彩!"
诚如此言。
李秀哉在右下强杀了夏子常的白棋。表面看起来,白棋的形势大劣。然而,细细看来,却能发现,有几个地方,棋形非常古怪。是故弄玄系,还是暗藏玄机?
答案,出现在53手后。
黑53,跳。
李秀哉选择了在中腹厚实的行棋,而没有补净右边。
于是,夏子常的刀枪亮了出来。
之后的十几步中,虽然李秀哉行棋异常强硬,但是始终没能把这一时之缓造成的落后局面扭转过来。
夏子常借着极其精妙的弃子,取得了厚实的外势,将黑棋的右边整体封住,并进而严酷的压迫着中腹的黑棋。
李秀哉的局势,看来有些不妙了。
接下来的行棋,没有什么悬念。
夏子常亮剑,开始中腹屠龙。
而李秀哉因为中腹被压制,处处被动,实地一损再损。
韩国棋院里,李诚熏郁闷的叹了口气:"前辈真是的,行棋,过缓了呀!"
崔明基回答:"虽然如此说,要那么精准的抓住这一瞬间的机会,夏子常九段的弃子妙手,实在是很了不起啊!"
李诚熏冷哼了一声,拒绝回答。
棋局在这个时候,进入了尾声。
官子阶段,夏子常先发制人,一连串先手将黑棋搜刮得异常苦闷。
但李秀哉的抵抗也顽强的可怕,几乎是寸土不让。
两人你来我往之间,几乎所有观棋的人都头疼的大喊"吃不消"。
最终,白168扳。
李秀哉在此坚决不肯退让,于是被夏子常白棋将数子连回。随后黑虽然在179刺、181跳弥补了损失,但败局已无法扭转。
黑,投子。
刚刚推出对局界面,手机就响了起来。
看着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夏子常轻轻的笑了,他揉揉额头,按下了接听。
"好像还不错嘛,没有什么太大的退步……"李秀哉的声音里,有着严重的不服气。
夏子常囧:"好好夸我一句你会死么?每次都这么夹枪带棒的……"
"嘁,让失败者去赞美胜利者,你过分了吧?"
"那我输了你那么多次怎么算?"
"那是你自己没用!"斩钉截铁的论断。
夏子常于是无力:"好啦,算你狠。我错了,行了吧?"
"唔,虽然是这样没错,不过富士通杯上,如果下出没有今天这种内容的棋,导致我不能宰你的话,后果会很严重的!"
"……这是你独家的给人打气鼓励方式吗?"
"有意见吗?"
"……没有。"
两个傻人于是拿着电话什么话都没说,无声的傻笑了一分钟。
"今天的棋,内容不坏。"李秀哉轻轻的说。
夏子常于是很欢快的回答:"是吧是吧!我也这样觉得的。"
= =||||
"你谦虚一点会死吗?"
"呃,可是,大局观良好,对局面驾驭出色,官子收束又稳健。我没发现有谦虚的理由啊?"
= =|||||||||||
……
……
"你可以去死了!"
"嘁,我还指望着杀过网选最后在决赛里屠了你的龙呢!"
"屠龙也未必你赢!不过,网选是什么?"李秀哉有点疑惑。
"呃?"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夏子常一身冷汗的开始傻笑:"没什么没什么啦,就是我要进决赛,我要拿冠军,就酱紫!"
"你可以先把枕头垫高,做个好梦……"
"你真过分!"
"有吗?"
……
……
……
于是,有关于网选的话题就这样被含混过去了。
一周后,有上千人参加的富士通杯外围资格选拔赛第一轮,在网络上开赛。
夏子常,是这上千人中的一员。
他和富士通杯外围赛选手资格之间,还有上百盘对局的距离。
他,一盘都不能输。
选拔
六月中的杭州,被副热带高压控制着。高温而潮湿的空气,汗被压抑在毛孔里,根本流不出来。闷热蒸腾着血液,人人心头说不出的烦躁,各类摩擦次数直线上升。
在这一片酷热里,富士通外围赛选手资格网络选拔赛开始了。
比起人数相对有限的职业棋手,中日韩都有数量巨大的围棋爱好者存在于民间。这些人,或许棋力不够高,然而对于棋的热爱并不逊于职业的棋手。
一个国家围棋的高度,也许在于顶尖高手的能力。
而,一个国家围棋的厚度,则在于他的围棋人口数量和热情。
这些人的关注、热爱、投入、执迷甚至是因为国手们差劲表现而发出的咒骂,所有的这些,都是围棋文化得以一代一代传承下去最原始的动力。
为了鼓励业余棋手,也为了更好的发展围棋,各国都会在世界级棋赛中,保留若干个业余选手的名额,让不隶属于中国棋院的棋手和业余棋手可以获得参加顶级棋赛的机会。
而,这个名额的获得就是通过网选。
胜者加分,负者扣分,一轮一轮马拉松式的乱战中,不停的有人晋级,有人失去资格。最终,分数最高的四人,可以获得外围赛选手资格。
至今为止,中国网选选手最好的成绩,是打入本赛。
和三国的职业高手较量三轮以上,还可以取胜,杀入本赛,这是了不起的成绩。这个成绩激励着成千上百的围棋爱好者和非国家棋院的选手,在这个酷热的六月沉迷于网络,前仆后继的进行着车轮战,在一地血腥里,从千百人的基数里,一步步挪向金字塔尖那小小的四个名额。
夏子常坐在棋院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紧紧的盯着屏幕。
屋子里空调功率不够大,温度始终降不下来。
汗水从脸上流了下来,他顾不上去擦。
30秒一步的快棋,一个不注意就是超时负!
电脑里传来的"卡塔"落子声和读秒声让他心烦意乱,然而,他不敢关掉声音。没有这声音的提醒,他完全不敢放任自己去思考。
这是他今天的第二盘棋,对手不强。然而,他输不起。
所以,他只能死死的盯着屏幕,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努力的下出自己的最好水平。
疲劳和酷热是最可怕的两个敌人,他们慢慢的侵蚀着他。
眼睛发干,头痛如裂。
甚至,有一刻,脑子里完全是一团浆糊,根本看不清死活。
眼前好像有一层雾,遮着他的视线,无论怎么用力眨眼睛,始终是迷迷茫茫的。所以,他只好拼命的用手去揉,直到双眼刺痛……
汗水不停的渗出来,粘在皮肤上,微微的刺痛。然后,又被空调的热风吹干,浑身发粘。有时候夏子常甚至怀疑自己能闻到酸臭的味道。
然而,和脑袋里绵延的钝痛比起来,这些都不算什么。那疼痛,一下一下,如钝刀切肉,慢慢迟钝了他的感官。
为了保持敏锐和清醒,他不停的捏着自己的人中,又往太阳穴涂了大量的清凉油。这样,混合着汗味,方圆两米之内,味道妙不可言。
然而,他已经顾不上了。
他能看着的,只有屏幕,只有棋盘。
手下,是微微发烫的电脑。
耳边,是呆板而冰冷的读秒声。
他就这样坐着,一目一目,一局一局,从白天到晚上……
天色渐渐如墨色一样黑。
夜,深了。
夏子常哆嗦着,落下最后一子,赢下今天的最后一局。
看着对方认输的提示,一直支撑着他的那股力量终于被抽走了,他顿时浑身软的像一团棉花,他一下子瘫倒在电脑一动都不想动。
就这样趴了将近五分钟,他在自己的强迫下,慢慢的、慢慢的起身。
胳膊,依然在发抖。因为太长久的保持着一个姿势,颈椎也在一抽一抽的疼。
轻轻的撑起身体,让酸麻的腿习惯这个重量。他苦笑着慢慢向家的方向移动过去……
这只是网选的日子里,最平常的一天。
这样的日子,他已经持续了一周,以后,还会有将近这么长的时间。
家里,刚刚上完课的楚衡正在等待。
灯下,她一脸的担忧。
夏子常推开她递过来的粥,一下子扑倒在床上:"衡姐,让我先睡一会儿吧!实在是没力气吃东西了……"
楚衡默默无语,替他脱了鞋,盖好毛巾被。
夏子常很快就睡熟了。
楚衡看着青年倦极的脸,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出门,打算去把粥去煨到厨房的炉子上。
厨房里,隔壁李阿姨家的女儿小玉正在大声的哭泣。
楚衡皱了皱眉头,放好手里的东西,淡淡的开口:"小玉,夜深了,邻居们还要休息呢!"
小玉明显有点怕她,竭力开始压抑哭声,却不怎么成功,不时爆发出一声抽噎。
楚衡看着,最终还是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怎么啦?又和男朋友吵架了?"
"楚姐姐,"小玉几乎又要放声大哭,却在楚衡警告的眼神下,硬生生的忍住,只是带着严重的抽噎和吸气:"楚姐姐,他不要我了,他去找那个女人结婚了……"
"那你也不要他了,再找一个好了。谁离了谁不能活呢?"楚衡回答的有些云淡风清。
"哪里有那么容易?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这么喜欢的……"小玉明显有些愤怒了。
楚衡淡淡的笑:"怎么就不容易了?说白了,不就是一个人太冷清,找个伴儿罢了。日子,长着呢!互相搀扶着走罢。那些情情爱爱的废话,就不要再提了,扎扎实实过日子是正经。"
看着小玉沉思的脸,楚衡不知道小姑娘到底是想通了还是没有。她并没有继续深入讨论的意思,转身离开了。
资格
女记者有些紧张的理了理纹丝不乱的头发,力图让自己看起来精神更饱满一些。一再压抑下干咳的欲望,她竭力平静的朝坐在身边的人笑笑:
"那么,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李秀哉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神色不动,看不出悲喜,极端的高深莫测——这就是菜鸟记者心目中李秀哉的印象。也因此,她的语言动作越发拘谨。
在李秀哉,这其实是相当冤枉的。事实上,他已经竭尽全力让自己表现出了友善和配合。
尽管无趣,尽管每次问出的都是千篇一律的问题,然而,只要还站在这个位置,对于围棋,他就有了固有的义务。
这一点,李秀哉在很早以前就已经了解。
所以,尽管不喜欢,但他会尽力配合。
因为,李秀哉,一向是敬业的人。
也因为,李秀哉,是比任何人都更爱围棋的人。
所以,李秀哉从来不会因为个人原因参加任何的商业活动,却从来不会拒绝与围棋相关的所有采访。
即使,镜头下的他,看起来总是犹疑而迟钝。
很少有人知道,李秀哉其实很怕镜头,也很讨厌被人长久注视的感觉。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是异常的不自在,甚至会微微的僵直……
"首先,先恭喜您,获得免选进入富士通杯的资格。当然,依您以往的战绩,这也是意料中的事情吧……"迟疑了片刻,记者终于选择了一个比较稳妥的话题,做了开场。
李秀哉中规中矩的鞠躬致谢,然后回答:"谢谢。非常高兴,能够获此殊荣。"
他的声音很低,很轻柔,但却不会让你听不清楚。这样的声音,加上青年认真却不给人压力的态度,不知不觉间,抚平了菜鸟记者的种种不安。
这个人,他尊重你,以一种平等的态度看着你。不是居高临下,施舍般的众生平等,而是真真正正的把你作为一个平等的个体,在交流。
他认真的思索你的每一个问题,仔细的给出回答。
或许会有保留,但却绝不会撒谎。
严谨的,认真的,谦逊的。
他其实也会紧张,会下意识的做些可爱的小动作——紧张时咬嘴唇,不知所措时挠头,不时轻轻的笑一下。尽管,那笑容更多是礼貌性的,并非真心愉悦。
原来,韩国的国宝,是这样一个仅凭风度,就可以让人感动的清秀的青年。
这位记者,在经验上或许有着严重的不足。然而,她有着许多记者所没有的特质——敏感。这种敏感,让她从千军万马中杀出重围,进入到一流的媒体。也是这种敏感,让她瞬间感应到眼前这个男子了不起的地方。
这种了解也许肤浅,但对于一次采访,足足够用。
谈话由此也就脱出了原定的巢窠,走向了能让双方都能感觉到更加自在的方向。
……
……
……
"这么说来,您从四岁就开始下棋啦?这么久下棋的经历中,有很多快乐的、值得珍藏的瞬间吧?"
"其实,"李秀哉侧着头想了想:"认真来说的话,还是痛苦的时候多些吧?胜利的人只有一个,只要是输棋,都会感到自责,进而异常痛苦吧?"
记者于是骇笑:"不败的李秀哉九段都认为围棋是痛苦多于快乐的话,那究竟为什么要下棋呢?"
李秀哉却没有笑,他仔细的想着,然后轻轻的回答:"大概还也是因为棋吧?有失败,有成功,可以通过棋,看到种种不同的境况,然后根据不同的状况,自由的下棋。在我眼里,这也许就是围棋的魅力所在了。"
"所以说,围棋是悟彻人生哲理的工具啦?"记者拍着手,笑了起来,为着这来之不易的独家新信息。
李秀哉顿了顿,然后轻轻的回答:"但是,除了围棋,通过其他的,也可以吧?"
"诶?"记者有些跟不上,于是她很狡猾的改换了话题:"不管怎么说,您也认为,在围棋生涯中有高兴的时刻了。那么请问,您记忆里最高兴的,是什么时候呢?"
"虽然这麽说,对师傅可能会有些无理,但的确是,十四岁,第一次战胜朴立恒老师的时候。"李秀哉的回答来的很快,而且毫不犹豫,虽然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轻。
"那么,有没有什么特别感动的时候呢?"记者开始契而不舍了。
"感动的时候?"秀哉顿了一下。
然后,记者惊奇的发现,一直以来如同石像一般不苟言笑的李秀哉九段,竟然笑了。
并不是太明显的笑意,紧抿的嘴唇只是微微的上挑。只是,那种浑身散发出的愉悦感,轻而易举的就被周围的人感应得到。
他轻轻的敛眸,似乎唯恐那种类似温柔的情绪,蔓延开来。
在一片莫名的氛围里,李秀哉九段含笑淡淡的开口:"十七岁的时候,有一个人对我说,他要和我做一辈子的朋友,和,一辈子的对手……"
出于某种莫名的原因,菜鸟记者的脸,竟然微微的泛红。
她在想:好奇怪,明明这么正常的话,为什么我会觉得不好意思?
接受完了还算有趣的采访,李秀哉行礼后,推门离开了。
路过某间对居室的时候,门里突然飘出了他的名字。
并没有要偷听的意思,然而在下意识顿住脚步之后,后面的内容让他再也迈不开脚步。
"……棋院这是什么意思?凭什么李秀哉九段就可以完全不用参加选拔赛,直接获得免选资格?那个资格,难道不是要选拔结束后,由选手投票决定给哪位落选选手的吗?"
激动而愤愤不平的声音,似乎是某位新晋,秀哉不太确定。
"住嘴!李九段拿那个资格难道不是再合理不过的吗?如果不服气,请先拿出和他相类似的战绩再来说话吧!"激烈的反对者,带着微微的童音,是李诚熏。
"说到底,也就是还是凭着过去的老资格来吃老本了吗?!这种论资排辈的作法,韩国棋院是打算压制新人到底,以便给超高人气的棋手让路吗?"
"你住嘴!你这是背后对前辈的评价方式吗?许七段?"李诚熏的声音严厉起来。
那位许七段也觉察到了自己的口气有些过分了,于是压低了声音:"李诚熏九段,请不要误会。我个人对李秀哉九段没有任何的偏见或者意见。我只是对棋院这种不公平的作法,非常不满。在中国棋院,即使是夏子常九段这样的超级明星,因为成绩不如意,甚至要从外围赛的外围赛打起,而我们国家……"
"请不要用那个没用的男人来和李秀哉九段比……"
……
……
……
后面的争论,秀哉没有听下去,他匆匆的跑开了。脑子里回旋的是"外围赛的外围赛"这个奇异的描述。联想起之前夏子常语焉不详的"网选",他的眉头淡淡的皱了起来。
想了想,他拿出手机,拨打了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
然而,占线。
一直到十分钟后,还是占线。
他只能郁郁的收起手机,想,也不知道那家伙那里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事实是,夏子常那里的确出了大事,大的不得了的事
大到脾气好到不行的夏子常,第一次隔着电话狠狠的发了脾气——
罗卿郁,在中国棋院举行的棋院选手富士通资格选拔赛中,落选了。
输给了名不见经传的一位低段女棋手。
抉择
事情的开端,是雷秘书笑得蜜里调糖似的找小猪来填富士通杯的本赛选手报名表。
当时,小猪正在棋院的大对局室一角,和王立浚进行例行的拆局。
雷秘书以一种很难以描写的得意洋洋的神态,故作神秘状,从大信封里拿出了厚厚的报名表,却又刻意搞得那硬硬的纸"喀拉喀拉"直响,成功吸引了周围一众棋手的视线。
王立浚本来对他这套装神弄鬼的把戏腻味透顶,正准备出言讽刺,却在看到那表格的第一眼立刻扭转了心情。
他很哈皮的高叫起来:"啊啊啊,本赛资格诶,小猪,你免选拿到本赛资格了也!"
霎时间,本来落子声如雨的大对局室,突然安静到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所有的人把眼光投向了这个角落。有羡慕、有好奇,有恭喜,当然也不乏嫉妒和眼红……
对于这个效果,雷秘书很满意。
他咳嗽了一声,挺直了脊背,慢吞吞的伸出手去。
他在等待。
等待新科的世界冠军毕恭毕敬的站起来,以谦卑的姿态微微弯腰,从他手里接过这珍贵的表格。这是,所有下棋的人的梦想开端——在国际大赛舞台上亮相的资格。
……
……
……
一分钟过去了,不安的骚动悄悄的蔓延。
棋手间的窃窃私语声音越来越大。
雷秘书得意的笑容,干在了脸上。他有些不知所措。
并不是罗卿郁做了什么。相反,罗卿郁什么都没做。他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就那么冷淡的看着面前的棋盘。
而雷秘书那只伸出的手,就那样吊在了空里。
王立浚并不喜欢雷秘书的这种姿态,但是,他认为,这并不是怄气的合适时候。毕竟,正事要紧。
所以,他蹭过去,捅了捅垂着眼皮老僧入定的某人:"猪,你的报名表格……"
罗卿郁"哼"了一声,翻翻眼皮:"少在那里自作多情!肯定搞错了,我年初的时候,因为没按时参加比赛,被取消了两年的免选资格。"
"……呃?"
雷秘书拼命抑制住翻腾的怒火,竭力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来:
"诶诶,小罗,这就是你不对了。年轻人,哪能这么记仇呢?当时,那是大势所趋,领导不也不是没办法嘛!现在,你看,有了成绩,马上就给你补偿了嘛!老记着过去的事情,多没意思?再说,年轻人,要对事不对人啊,这么记仇可不好嘛……"
不等他的长篇大论说完,罗卿郁冷笑着抬眼。
那目光,极其锐利,竟硬生生的让雷秘书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记仇?"他嗤笑:"那个处分根本合情合理之至好不好?我有什么仇好记?本来就是我的错!我当时接受那个处分的时候多痛快,轮得上现在来翻旧账记仇?以为人人和你一样闲的,心里没事光记这种东西?"
在雷秘书翻脸之前,他很快的又接下去:
"当初的处分,我接受!所以,如今这个朝令夕改,我不接受,就这样!这玩意,你爱给谁给谁去,别在我面前现!"
雷秘书的脸,青一阵红一阵,被罗卿郁堵的青筋直暴。
良久,他终于冷笑一声:"你这算什么,罗卿郁六段?仗着自己是个世界冠军就了不起了是吗?以为自己有筹码向棋院逼宫了是不是?我告诉你,想拿这个要挟棋院,让夏子常九段回来,门都没有!"
"啪"!他把报名表格拍在了桌面上:"领导的规定,你爱填不填!"
还没等他把手收回来,钢钳一样的力量压制在了手腕上,痛的他几乎叫了起来。
下一刻,他听见罗卿郁阴森森的声音:"凭你的嘴也配说常哥的名字?"
那张胖乎乎的脸,分明是在微笑着的,雷秘书却不由自主的发抖。
王立浚在一边站着,看到这里心下一惊,几乎以为罗卿郁要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慌忙上前企图阻止。
罗卿郁却咧嘴笑了,他一把松开雷秘书的手:"看着你这种货色,就知道棋院什么德行了!真以为常哥很稀罕这一亩三分地?常哥想要的东西,他自己可能拿不到吗?脑子蠢就不要出来污染环境!"
嘴里说着,手里拿起那叠表格,丢回到雷秘书的怀里:"我要是想要那个名额,我自己会去下外围赛!不劳你们来照顾!"
说完,他大摇大摆的离开了,浑不理身后气得浑身哆嗦的雷秘书。
四合院院子里的石桌旁,姚景程抿着嘴笑。
看着罗卿郁进门,他笑着拍掌:"够个性,我喜欢。"
罗小猪翻翻白眼,打算装没看见,进屋去。不过作老师的,眼明手快一步:"过来,陪我说会儿话!别整天见了我就躲。"
带着一千个不情愿,罗小猪蹭到了自家师傅的面前:"干嘛啦!我还要找绿豆汤喝呢……"
姚景程一笑:"你是得找!刚刚观局室里,好大的脾气!"
"那是他自己找抽!不满足他,我都觉得对不起你。"
= =||||又关我什么事了?
"算了,"姚景程有点郁闷的换了个话题:"你真的不打算要那个名额?上届冠军直接参选,是棋院的惯例,不算坏了规矩的。"
"规矩?"罗卿郁冷笑一声:"棋院的规矩,很了不起吗?"
然后顿了顿,很认真的看向自己的老师"我自己觉得就该这样!"
姚景程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最终拍了拍他肩膀:"好好干吧!一个冠军,升九段不够啊!"
"啰嗦!知道啦!"
笑声里,师徒俩关于免选资格的讨论,告一段落了。
第二天,罗卿郁参加了棋院内部举办的资格赛。
旋即,爆出了大冷门——在淘汰赛的第三轮,被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女棋手打败,甚至没有获得循环赛的资格。
消息一出,举国哗然。
各种论坛上,讨论的沸沸扬扬,棋院被骂到了狗血淋头。
大批的人在悲愤的高叫着:"为什么罗卿郁六段这样了不起的天才,要遭受这样的对待?"
由于了不起的天才本人,至少在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着急或悲愤的表情。棋院的立场,于是微妙起来。
如果,罗卿郁本人很失落很焦急,那么棋院方面一定会很乐意的把这个名额大方相赠。但现在的问题是,罗卿郁已经放话不要这个名额,到了现在,也看不出什么反悔。以棋院的想法,罗卿郁六段必定是在坐地起价,等着棋院让步,接受他的条件。
于是,现在领导层意见分成了针锋相对的两派。
一派认为,刚刚成为冠军的罗卿郁,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目前中国棋坛的精神支柱,这样的人居然无法参赛,简直是无法想象的。
另一派则一口咬定,像罗卿郁这样无法无天,肆意妄为,此风岂可涨?有一就有二,怎么能助长这种风气?
上层的掐架虽然企图在保密状态,其内容,却无疑在普通棋手之间低声的传来传去。
现在,罗卿郁无论走到哪里,背后都会有低低议论声。
对此,他冷冷一笑,根本不屑于解释。
直到——
"王师兄……"小曾看着王立浚欲言又止。
王立浚有些莫名其妙:"什么?"
"罗师兄,他不会真的……"
真的在要挟棋院?真的故意输棋?真的用奇怪的手段希望常哥回北京?
真的什么,他没有说出口。
然而,王立浚正确理解了他的意思,他的脸变得异常严肃。
"小曾,这话,我只说一遍。"他顿了顿:"小猪,他是棋士。他不会这样轻慢的对待棋。这种说法,对他是一种侮辱。所以,千万不要让小猪听到了……"
"什么话千万不能让我听到了?"
王立浚曾弦翔一惊,回头,就看见一只面无表情的妖怪猪,不知道站在两人身后多久了。
……
……
……
"那什么,猪哥,常哥刚打电话来找你,让你速回呢!"王立浚不愧第一人,应变奇快,一边擦着冷汗,一边转移着对手的注意力。
罗卿郁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冷冷的哼了一声,转身去打电话了。
身后,王立浚一下子压在了小曾肩上:"好险好险,吓得我腿都软了……"
电话在响过一声之后立即接通了。
"小猪——"夏子常的声音明显气急败坏。
赶在他说什么之前,罗卿郁大声的吼:"我没要故意输给她!"
全世界都可以随便歪曲我的行为,只有,你不行!
所有的委屈,都随着这一声吼,宣泄出来!
夏子常于是沉默了。
很久以后,回答:"我知道,你从来没有要这样做!"
"只是,"他顿了顿:"小猪,不想和常哥在世界棋赛的决赛上相逢吗?"
……
……
……
"想啊……"做梦都想啊,想和你在世界最高规格的棋赛的决赛上相遇,想和你下出一番一番最强的棋来,想和你创出最妙的谱来……
就好像——
就好像李秀哉九段那样。
但,我也只能想想而已。
然而,所有这些罗卿郁并没有说出口,他的喉咙突然梗住了。
所以,他只是说:"想啊……"
"那么,努力吧!富士通之后,马上就是应氏杯了。围棋的奥运会……"夏子常的声音轻轻的好像一个叹息,又好像是一个托付。
……
……
……
"我会努力的!"
富士.痛
正如"农心杯"被戏称为"农心悲"一样,"富士通杯",在中国棋坛是被自嘲为"富士痛"的。
在罗卿郁四月以不可思议的算路击溃韩国诸天王之前,中国,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摸到过世界冠军的奖杯。所有的中国棋手,在一年又一年的跋涉里,在国人一次又一次的期许和失望里,被这痛一再一再的折磨。
在这样一个开局不利,却中盘妙手扭转的年份里,中国,有可能破了这痛吗?
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所有的人都在问。
一片微妙的气氛里,中国代表队,抵达东京。
本赛抽签仪式现场
紧紧盯着中国代表队环坐的桌子,李诚熏反复看了又看。五分钟后,他终于确信了,低低的叫了起来:"中国棋院在搞什么?!罗卿郁六段居然不参加?这算什么?看不起富士通杯还是怯战?"
坐在一边低头大吃的崔明基抬头看了一眼,含含糊糊的回答:"谁知道呢?少个可怕的对手的话,韩国得冠的机会会大些,不好吗?"
"当然不好!"李诚熏恨恨的用叉子戳着面前的食物:"不是打到最强者得来的冠军,有什麽价值呢?"
崔明基笑了起来:"诚熏真是了不起的人!我可看不了那么远,我只想下好每一盘棋就好了。至于对手是谁,那不是我能计算的。所以,干脆无视吧!"
"明基的看法当然是一个棋手该有的态度,"李诚熏还是有些郁闷:"可是,如果不能从哪里被打倒就从哪里站起来的话,我还有什么信心来执棋呢?"
"败给你了!"崔明基哀嚎一声,继续埋头苦吃:"你慢慢纠结吧!给你个有用的建议吧,明天不妨去问问李秀哉前辈。依他和夏子常九段的交情,估计你很快能掌握第一手的资料。关于你那个宿命的对手为什么不来参赛……"
"明基你说什么呀?"李诚熏很不满:"什么宿命的对手?那种乱七八糟的行棋,迟早会被我打倒到再也找不到。我才不像秀哉前辈那样死心眼呢,给自己找什么宿命的对手……"
恍惚听见自己的名字被提到,正在桌子对面和夏子常眉来眼去的李秀哉很茫然的回头,看向窃窃私语的两人。
李诚熏忙忙作出"没事"的嘴形。李秀哉疑惑的再看了他们一眼,就扭头继续看向中国桌……
抽签的结果,对中韩双方来说,可以说皆大欢喜。
韩国的李秀哉和李诚熏被分到了上下两个赛区,避免了过早的同室操戈。
同样的,在中国方面,王立浚和夏子常被分开了。
这样一来,最后的半决赛很可能是在中韩对决间进行。悬念也因此可以保留到最后,保留比赛最大的可看度。
相信,作为赞助商的富士通公司对这个结果也算满意。
"要见面,看来只能是在决赛了。"
小酒馆里,夏子常摇着杯子里的酒,冲身边的李秀哉笑笑。
李秀哉半趴在吧台,懒洋洋的看着手里的牛奶:"你先想想怎么过了诚熏那一关吧!"
"好说,好说。你自己也担心小王吧!中国的第一人,没那么好对付……"夏子常笑着回答。
李秀哉也笑笑,没有回答。
"话说,外围赛的外围赛,是什么意思?"
沉默了一会儿,李秀哉突然不动声色的丢出一颗深水炸弹。
"诶?"夏子常一愣,然后马上面红耳赤:"秀哉你老说些奇怪的话!什么叫外围赛的外围赛啊!我不就是去参加了网选嘛……"
"那么,什么叫网选呢?"李秀哉笑眯眯的问。
瞪,我瞪,我瞪瞪瞪!
发现被人偷袭成功的夏子常徒劳无功的企图用瞪眼大法打破对方的微笑防御,自然,以失败告终。
于是只好垂头丧气的开始解释什么叫网选以及怎样网选。
"所以,到这里之前,你已经下了那么久了呀……"
两周地狱一样的网选,再一周的外围赛,最后,站在了这里的夏子常。他,到底是怎样支持下来的呢?
所以,他看起来,那么瘦,那么瘦……
李秀哉的轻哙,并没有任何声音的波动。但是夏子常很敏感的察觉到里边包含的情绪。
所以,他有些困扰的挠挠头,然后笑了:"说起来,还是要谢谢你那秀哉!没有秀哉的鼓励的话,我也许是坚持不下来的……"
"这样,真的好吗?"李秀哉在这一刻,突然有了不确定。
以约定的束缚,将夏子常强留在黑白的世界里,让他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这,真的好吗?
"真的很好!"驱散他疑惑的,是夏子常坚定的回答。
"我喜欢棋,是真的喜欢!所以,能留在这里,真的是太幸运了!有秀哉你在,真的是我的运气呢!"
他的口气很热烈,李秀哉侧头看着那张因为快乐而神采飞扬的面孔,不禁痴了……
……
……
……
"至于那些艰难,"夏子常轻轻的笑:"当时觉得,好痛苦好绝望,完全不知道什麽时候是头,根本不可能撑下去的。可是,一旦撑过去了,回头看看,也不过如此罢了。不知道这个,算不算我得到的宝贵经验呢?以后,大概都不会怕了吧……"
李秀哉于是重重吐了口气:"你觉得好,就好……"
这是我所爱的黑白世界,这是我生命所执着的领域。有你在,我会觉得不再寂寞,会觉得有了伙伴。然而,如果你决定退出,我甚至没有挽留的借口。
所以,你觉得这里很好,真好!
话题于是转向了比较轻松的方面,李秀哉很好奇的问了罗卿郁六段没能参赛的原因。
夏子常于是苦笑:"小猪,在棋院的选拔赛里失手了。"
"被王立浚九段击败了吗?"
"不!如果是被小王打败或许我都不这么郁结。他是被金巧巧五段打败的。"
"金……?"李秀哉费力的回想着,希望回忆起这位击败罗卿郁的大手。然而,无果。
所以,他只能困惑的摇摇头。
夏子常把杯子里的东西一饮而尽:"别想了,金五段不是特别厉害的棋手。她在下一轮就被一位刚入段的小家伙打败了。"
"那……?"
"是小猪自己的错。他漏看了最基本的那个'接不归',一下子就起立了。那天的谱,用小王的话说,他看着都要吐了!"
"就这样?"李秀哉乍舌。
"不然还能怎样?"夏子常继续苦笑。
"罗六段,还是太随意了呀!"
"他以后不会了……"夏子常看着酒吧里来来往往的人群,淡淡的说。
富士通杯,即将开赛。
更了番外一小篇
大家去看吧!
啦啦啦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383754
冷门
从三十二强到十六强再到八强,没有硝烟的战争持续的进行下去。
每一轮比赛,都会有人黯然离去。
终于到了八强。
韩国选手:李秀哉,李诚熏,崔明基,朴允浩
日本选手:山下正夫
中国选手:夏子常,王立浚,曾弦翔
这个名单,很微妙的反应了三国的围棋实力。很客观的来说,三轮的本赛,并没有任何的冷门爆出。基本上,都是以实力对抗的结果。进入八强的,都是公认的强者和熟面孔。
这很正常,罗卿郁那样抽风的外围赛打起来的冠军才是奇迹。
看起来,富士通杯好像要修正世界棋赛因为三星杯奇迹而惊骇变轨的激荡气氛,重回到惯例的波澜不兴和不动声色。
在一片平淡而近乎压抑的气氛里,富士通杯八强赛,开赛。
旋即,最大的冷门爆出!
曾弦翔四段,在这一天最早结束的一盘比赛里,劫杀了李秀哉九段一条大龙。执黑,在189手,中盘战胜了曾经的第一人李秀哉,晋身准决赛!
尽管曾弦翔屡屡晋身国际大赛。但,他最好的成绩只到四强。
开赛之前,看着赛程安排,不少人在暗暗叹息:曾弦翔的富士通之旅,只怕到此为止了。
此前两人交手数次,曾弦翔,只在番棋中胜过一局。
即使李诚熏横空出世,夺去了不少的光芒,但,无可否认,李秀哉还是棋坛近乎神话的存在。即使他状态也曾有过低迷,但他总是能很快重新调整回令人惊异的强大状态。因此,赛前,没有人认为,李秀哉会输。
然而,他的确输了。
以一种完全没有办法争辩的方式,完败。
在所有人的目瞪口呆里,负责朴立恒九段摇摇头,脸色有点阴郁。他叹了口气,想了想,开始重新讲解这盘冷门之局。
这一局棋,曾弦翔选择了以错小目开局。
布局阶段,双方下得非常平稳。
"严格的说,开局阶段,是秀哉最舒服的步调。"朴立恒顿了顿,然后很顺畅的接了下去:"秀哉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并没有做任何的实力保留。他很迅速的让比赛进入到了他最擅长的局面。"
……
……
……
"真的吗?"
"是这样吗?"
"那么就是说,李秀哉九段,竭尽了全力,结果还是输给了那个小家伙?"
……
……
下面,"嗡嗡"声四起,各式各样的议论声开始四散的传播开来。如同坚固的冰面上,出现的裂纹。
最初只是细微的动摇,随后越来越大,最后汇聚起来。"喀嚓"一声巨响之后,原本看来固若金汤的厚冰,就碎成了齑粉。飘在了水面上,惨白的如同鬼怪。
然而朴立恒并没有理会这下面的纷纷扰扰,他挺直了背,鬓角花白的头发显得格外刺眼。然而,他平稳而不带感情的继续讲了下去——
"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秀哉狂捞实地的作法,非常经典!如果局面持续下去的话,那么曾弦翔四段会非常不利。如果在中盘战斗中,他不能在中腹有所斩获,那么等待他的,只会是一场大溃败。"
"可是,朴老师,我并没有看出李秀哉九段在战斗中有什么致命的错误出现啊?"有棋迷举手提问。
朴立恒赞许的点点头:"没错。"
激战是从中午封盘前不久开始的。
黑51,挖断!
于是激战开始。棋盘左上方顿成战场!
下午续盘,大打出手的两方,让局部的战斗一直蔓延到中腹,至86手战斗告一段落。
李秀哉在棋盘中腹的棋,已成活形,白棋转投右下角。
至此,可以说,这场战斗,曾弦翔并没有占到任何便宜。
"序盘很好,中盘的战斗也是上风。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有棋力低的棋迷小声的问。
接着,四面八方都有人回答——
106手!
应该是106手!
……
……
朴立恒点点头,微笑着回答:"是的,是在106手。在这里,秀哉低估了曾弦翔四段的勇气和力量。"
105手,曾弦翔补厚了自己的上方。
而李秀哉,在长考后,认为中腹已经无碍,他选择脱先去补强自己的右下。
李秀哉一个瞬间的误判,给了曾弦翔一战成名的机会。
黑棋在下面交换了莫名其妙的几手。
接着——
黑113,放出胜负手!
曾弦翔以一种极其狂暴的方式,开始攻击李秀哉的中腹大龙!
前面谨小慎微的一系列准备工作,至此,全部成为了铮铮刀枪!
对着大势已去的局面,李秀哉选择了孤注一掷!
他开始打劫。
于是最终,这场棋局结束在一场劫争里。
曾弦翔以一个劫材的优势,鲸吞了白大龙。
189手,李秀哉投子。
对局至此结束。
曾弦翔,踩着李秀哉的肩头,昂首挺进四强!
流冰
投子的那一个瞬间,李秀哉分明感觉到,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之前,并不是没有输给过新人。更何况,曾弦翔虽然年轻,但的确不能算是新人了。
但是李秀哉自己知道,这一次的失利,有些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好像被人从黑夜骤然强行拖到了白昼,刺眼的强烈的光,让人瞬间失明一样,在一片茫然里,有一种隐隐的恐惧慢慢从他心底不知名的地方慢慢升腾起来……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也不知道它来自哪里。然而他确信,之后,有些什麽东西再也无法回复原状了。
带着一种雪白而淡漠的情绪审视着自己的内心,片刻后,李秀哉微微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他重睁开双眼,礼节周全的向对手行礼致敬,然后波澜不惊的和曾弦翔进行了进一个小时的复盘。
再下来,他一个人在对局室里,又摆了一个小时。
当他出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有点晚了。
有人坐在正对着门口的一张椅子上正在看报纸。
看见他出来,夏子常把报纸折起,微笑着站了起来:"一起去喝酒?"
语调平静,没有欣喜,没有不耐,一如之前彼此间的每一次等待,平淡的理所当然,平淡的如同空气,舒适而无需猜疑的空气。
李秀哉停下脚步,细细的打量着对面的人,心绪莫名的复杂。
如果,一直站在这里,就能等到他。
那么,这样的等待,还会有几次?
现在的他,分明已经听见了冰裂碎的声音。
他只怕,这黑白之际的高塔,瞬间就要崩塌。
终有一天,他们将再也寻不见彼此。
"秀哉?"夏子常有些担心的看着对面神情恍惚的人。这次的失败,他,很难过吧?
这是这么多年来,李秀哉第一次没有进入到四强。
所以,夏子常的声音和表情,都很担忧。
李秀哉漠然的再看了一眼脚下的万丈深渊,然后轻轻的微笑起来:"有点累。走吧,一起喝酒去!你请客。"
"走!"
和式房间里,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叫了足够的清酒,向酒馆借了棋盘。就这样,一手执杯,一手执棋,如同之前的很多次。
只是,这一次,没有了往日里那些棋间的啰啰嗦嗦。
清脆的落子声,将时间分割成了无数细小的区域。区域的间隔里,时时可见李秀哉仰头,一饮而尽。
夏子常不时的抬头看着头,欲言又止。
但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的替对方不断满上酒杯。
失败后的痛楚,是每个棋士必须直面的残忍话题。夏子常比谁都清楚,这种时刻,任何的安慰都苍白的近乎虚伪。
所以,他能做的,只是陪秀哉坐在这里,饮完这一杯又一杯。
而这,也已经足够了。
李秀哉安静的坐着,仔细的看着棋局,不时畅饮。
他现在,并不想听到任何的劝解,也没有倾诉的欲望。
他只想,静静的坐着。身边,有旁人的体温。所以,他需要有一个熟悉到了,即使彼此间沉默以对,也不会觉得尴尬和无错的人,在身边。
发生了他控制之外的事情,他需要,独自好好的想一想。
上一次,这样的感觉出现,是什么时候呢?
他皱着眉头,细细的想着。
从模糊成问题的记忆里,从一盘又一盘的对局之间,抽丝剥茧……
岁月的浮光在记忆的长河里慢慢的褪去,他渐渐开始看清那曾经被掩藏或遗忘的过去。
一个小小的孩子,在记忆的深处,抱着头,哭泣。
那是————
一瞬间,眼睛因为惊恐而大张,秀哉觉得自己几乎不能呼吸。
他看见了童年的自己。
那是,第四还是第五次入段失败之后呢?年幼的面无表情的自己,在无人的角落,抱着肩膀,哭到几乎崩溃……
世界,似乎在身边碎成了碎片,绝望的几乎想就此死去。
那么爱棋,却一次又一次的被判死刑。
听着那些棋手在背后轻蔑的议论"朴立恒的弟子,也不过如此……",听着老师严厉的斥责,看着对手欣喜的面容……
悲伤,愤怒,绝望。
之后升起的,便是雪白的惊恐。
真的不能,再执棋了吗?
真的没有,执棋的天分和资格吗?
在有如刀锯加身的痛苦一年里,带着灰白的情绪,他越来越消瘦,越来越孤僻……
所以,这就是恐惧的来源了吗?
李秀哉冷冷的看着内心那个哭泣的小孩子。他在想,自己身体里,居然还存在着这样软弱无用的部分。这实在是太可笑了!
不过是输了一盘棋而已,居然让联想起了那么久远的过去。
这种懦弱,不是他所需要的。
他竭力想微笑一下,饮下杯中的佳酿,企图借此泯灭掉心中那个小小的影子。
然而,不成功。
那个孩子始终在那个黑暗的角落里,大声的哭泣着。
于是,他一杯接一杯的喝下去。
直到——
"秀哉,你生病了吗?"
是夏子常的惊叫。
再一次给对面的人斟着酒,夏子常不无忧虑的抬头。
李秀哉完全没有抬头,只是异常快速的伸手,好像抢夺一样的抓过杯子。他速度太快,以至于一下子抓住了夏子常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
触电一样,他浑身一抖,立刻就松开了。
然而,这片刻的触感,已经足够让夏子常大惊失色。
他一把抓住秀哉缩回去的手,另一只手盖在他的额头上:"你生病了吗?怎么手这么冷?"
夏子常的手,温暖而干燥,轻轻盖在了李秀哉冷汗淋漓的苍白额头上。
因着这暖,心中那个小小的孩子渐渐隐去了……
虽然,秀哉很清楚的知道,这只是暂时。
然而,在这片刻,借着酒精的鼓动,他决定放纵自己。
秀哉轻轻的笑着,抓着子常伸过来的手,调笑的话刚刚到了唇边,他却再也坐立不稳,向前倒下来。
夏子常一惊,下意识伸开了双臂。只是,他自己其实也已经喝了不少。于是,重压之下,两个人重重倒在了塌塌米上……
暧昧
温暖的呼吸,带着清酒甜甜的味道,在颈间环绕,如同羽毛一般轻轻的骚着。
夏子常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某个地方,开始莫名的脱序。心脏越跳越快,脸慢慢的发红。他不自在的扭了扭,想要挣脱这莫名的气氛。
然而,李秀哉抱住了他的腰。
李秀哉明显喝醉了,抱着子常的腰,下巴搭在他肩膀上,眯着眼睛轻轻的叹息一样的开口:
"别开口,让我躺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的醉人醉话,却让正在奋力挣扎的夏子常一下子怔住了——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软弱的秀哉。
心底,突然无比的疼痛。
疼的他不得不伸出手去,牢牢抱住身上的人。
他想安慰他,他想开导他,他想给他勇气,他想给他幸运。
然而,他终究只是那么无力。
他能够给的,最终只有一个拥抱。尽管温暖,却也仅仅只是一个拥抱而已。
好在,某些时候,李秀哉是容易满足的人。
他侧着头蹭了蹭,感受到了暖暖的怀抱,于是,翘着嘴角,睡了过去……
李诚熏在自己的房间里走来走去。
他觉得自己有些心绪不宁。不,并不是害怕。尽管是唯一一位进入四强的非中国籍选手,但他有绝对的信心,可以拿到第一名那个位子。
年初的春兰杯就是个例子,不是吗?
所以,他的不安绝对与此无关。
只是,对面房间的李秀哉九段,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前辈今天输了棋,而且是以那么彻底的方式,心情很不好吧?
不知道,该怎么劝解呢?
这种话,一向不是自己的专长啊!李诚熏苦恼的皱着眉头,微微拨弄了一下挡住了眼睛的额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走来走去。
门外的走廊上,突然传来响动。
李诚熏飞一样的冲上前去开门,刚刚喊了一声:"前辈……"就楞住了。
半明半昧的走廊灯光下,李秀哉衣冠不整的半趴在夏子常身上。他眼神迷离,双颊酡红,看起来懒洋洋的毫不设防,与平时的冷淡疏离判若两人。
夏子常正苦笑着手忙脚乱。他一边要掏出李秀哉的钱包找房卡,一边又要防备身上的醉鬼滑下去。顾此失彼之下,恨不得长出第三只手来。
只是,这忙乱,看在李诚熏眼里,却暧昧的刺眼。
所以,他大踏步的走上前去,理所当然的从夏子常怀里抢人。
夏子常犹豫了一下,便轻轻对他点头致谢,低头开始专心的找东西。
……
……
"你对前辈做了什么?"
两分钟后,低低的怒吼响了起来。
夏子常茫然的抬头,看见的是李诚熏怒不可遏的面孔。
"……我?"他有些迟钝的问:"做了什么?"
"你不要装傻!这是什么?"李诚熏指着秀哉脖子上露出来的刺眼的红痕出离愤怒:"棋上赢不了,就用这种手段吗?夏子常九段,你真让人看不起!"
夏子常顿了一下,却没有答话。他很快就继续投入到找房卡大计中去了。
半分钟后,房门打开。
夏子常微笑转身,从李诚熏怀里,一把拉过了李秀哉。
"你!"李诚熏大怒。
在他的怒火可以蒸腾成为语言之前,夏子常淡淡的开口:"虽然还是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不过,有一件事你最好记住,李诚熏九段。"
"什么?"李诚熏一愣。
夏子常微笑:"我只是一个棋手,所以,也没有必要让你看得起!与其在这里说这些废话,我倒是更期待后天开始的五番棋。希望到时候的你,还能保持这个气势……"
当着目瞪口呆的李诚熏的面,夏子常慢条斯理的关上了李秀哉的房门。
留下门外那个人,一边听门,一边挠墙纠结:到底是要撞门还是要去总台报警……
= =||||||
事实上,门里面,一片安静。
解开鞋带,除去外衣的桎梏,掀开一床厚厚的被子,把人裹进去。再转身去洗手间里取了热毛巾给他擦脸……
夏子常安静而熟稔的做着这一切,就好像以前王立浚喝醉了胡闹的时候一样。
只是,这一次,原本应该熟极而流的动作里,参杂了种种复杂的情感。
复杂到,他不敢去深究。
为什么,会这样的心痛?
心痛之外,内心深处那隐隐的骚动又是什么?
所以,他只能让自己专注于自己的动作,力图让秀哉舒服一点。
李秀哉垂着眼眸,裹着被子坐在床上,乖乖的任夏子常摆布。
乖的好像,一个人偶。
晕黄的灯光照在李秀哉苍白的脸上,微微漾出点白釉一样的光泽。
最终,所有的工作都已经完成。夏子常扶着李秀哉慢慢的躺下,细心的替他拉好被子。
"那么,秀哉,晚安。"他说。
然而他迟迟移不开脚步,眼神犹疑。他在等李秀哉的回答。
……
……
很久以后,空气中传来低低的一声"嗯……"。
不仔细听的话,根本听不见的一个回答。
李秀哉的身体被埋在厚重的棉花堆里,只在一片惨白中露出一张更加苍白的脸。下巴尖尖,好像锥子一样。
他一动都不动,好像完全被抽去了力气。
他本来该给出的,不是这样的回答。
不知道为什么,夏子常有这样的笃信。对于这样合情合理的回答,他心下又有着微妙的不满。
然而,他不肯去细想。
他只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秀哉看起来,很不舒服的样子。晚上,会不会需要人帮忙?
所以,他有些局促的看着自己的脚尖。半晌,开口:"虽然,虽然这样可能不太合规矩,可是,现在太晚了,可能会吵到小曾他们。我,我,我留下来好不好?"
一口气说完自己的想法,他莫名尴尬,甚至不敢看向李秀哉。
而李秀哉,用行动代替了回答,他向靠墙的地方移了移,让出了一大块地方……
十分钟后,被夏子常认为应该是早已入睡的两个人,鬼鬼祟祟的出现在了旅馆的走廊上。
"就和你说,适可而止适可而止,现在好了吧,常哥睡外间,你说我们怎么绕过去?"嘟嘟囔囔抱怨的,是曾弦翔。
看得出来,他喝了点酒,胖胖的脸上红扑扑的。
"切!我怎么不记得你说过适可而止?我光记得有人在酒馆里惹是生非拉我当垫背来着。"很不满意的,自然是王立浚。他穿着他那套名牌定制的学生装,看起来好像是一个优等高中生。
互相抱怨的两个人,在三分钟后,一起躲到了墙角,开始咬耳朵。
"李诚熏九段在干嘛?为啥趴在门上?"
"他房间里进贼了?"
"瞎扯!那是李秀哉九段的房间!"
曾弦翔眼睛一亮:"难道,他是想……"
两个人意味深长的交换了一下眼光,然后一起点点头。
王立浚拿出师兄的派头征求意见:"那么,现在怎么办?保护李秀哉九段的贞操,还是黄鹤楼上看翻船?先说好,我的手机可以录三个小时,但是使用费为xx元,版税另抽。"
曾弦翔于是沉默了。
三分钟后,他大义凛然的开口:"看你看你!怎么能这样呢?还作师兄的人呢!李秀哉九段,那难道不应该是常哥的那啥吗?自家人啊!"
王立浚撇撇嘴,没有纠结"那啥"究竟是啥,一把拉起他:"说的你跟好人一样。赶紧着,少废话。你韩语好,把那厮调虎离山了。我在旁边武力支援!回头让常哥请客吃饭表示感谢。"
于是,听门许久,不得要领正准备破门而入的李诚熏九段,很不幸的,被两个天降灾星连拉带拖的扯离了事发现场。
在插科打诨夹杂不清的韩语汉语英语日语说明之后,三个人终于明白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于是兴冲冲或怒冲冲的重回事发现场的时候,正好遇见李秀哉扶着夏子常从门里走出来。
夏子常一手扶着自己的腰,表情相当痛苦。
于是王立浚和曾弦翔瞬加石化了……
盘外
目瞪口呆三秒钟之后,王立浚立刻泪奔了:
"常哥我对不起你啊啊啊啊啊,我这就去找小猪去谢罪切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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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一滑,夏子常痛苦的稳住平衡后,黑着脸低吼:"要耍宝回家去,别在别人门口丢人!"
曾弦翔躲在王立浚身后,细声细气的安抚他:"常哥,大家都自己人了,就别这么客气见外啦。李秀哉九段,常哥啊,是个难得一见的好男人,虽然啰嗦了一点……"
原本脸色有点尴尬的李秀哉,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曾弦翔四段,做媒之前,麻烦你先去前台借点膏药什么的吧。子常从床上掉下来的时候扭到了。"
话音刚落,王立浚立刻止了嚎啕,大眼睛亮晶晶的,忽闪忽闪的盯着两人看,用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声音喃喃自语:"居然这么激烈,人不可貌相啊……"
……
……
一口血喷出来,夏子常趴倒在李秀哉肩膀上,奄奄一息:"你小子,给我把你那些垃圾漫画藏好了,别让我再找到。不然看我一把火烧了它!"
唯一不怎么听得懂中文的李诚熏,到了这个时候,也知道事情不对了。他狐疑的看着在场的其他人,眼睛转来转去。
一番周折之后,浩浩荡荡的人群,搀扶着伤员杀回自己的房间。然后在怒吼和嬉笑以及上药惨叫声里,曾弦翔和王立浚终于搞清楚了事实的真相。
然后,两个人很无趣的一撇嘴,跑出去玩了。一边跑还一边互相嘀咕:"同一张床上躺了一晚上,居然什么都没发生,最后居然因为翻身从床上掉下来闪到腰。常哥果然是猪头!"
事实上,有另一个人,对不幸受伤的夏子常九段有着同样的评价。
而且这评价,从晨光初露时就已定案……
第一缕阳光透过纱帘飘在了如云朵一般绵厚洁白的床上。
李秀哉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
然后,瞬间被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吓到彻底清醒。
他完全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现实还是梦境,只是下意识的往后一跳!
这动作太过激烈了。
更糟的是,他发现,他的手被某人牢牢的握在了掌心。
所以,现在,夏子常醒了。
在清澈的眼光里,眨着惺忪的睡眼,完全不设防朝他微笑。
李秀哉觉得有一只看不见的巨灵之掌,紧紧捏住了自己的心脏。他的心,缩成了一团,几乎忘记了跳动。
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夏子常的脸越靠越近,近到了,一个吻的距离……
然后,额头相抵。
温热的体温从接触的地方慢慢传来,他还没来得及失神,那体温却又已经失去了。
重新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夏子常虽然依旧迷糊却明显松了一口气的笑容。
夏子常半闭着眼睛,微笑喃喃:"好像终于不发烧了呢……"
李秀哉红着脸,还没想好怎样回答,夏子常的下一句话让他几乎勃然大怒!
夏子常咕哝着:"要快点好起来啊,小猪……"
话音落地之前,巨大的推动力让夏子常从床上平平的飞了起来,首先落地了。
然后,剧痛传来。
他终于彻底醒了。于是哀叫也就遍布了整个房间:
"秀哉……"
李秀哉板着脸道歉:"对不起,睡相不太好……"
酒店的酒吧里,曾弦翔左手托腮右手搅拌着自己的饮料,很无趣的抱怨:"真没搞头!李秀哉九段脖子上那个,居然是蚊子咬的……"
王立浚趴在桌子上看着眼前的玻璃杯,有气无力的回答:"谁说不是呢?我还以为我终于可以悲情一回了呢……"
"说到底,就是李诚熏九段那个傻瓜不对!"
"没错!事情都没搞清楚就大呼小叫,让我白开心……"
师兄弟两人,最后达成了上述共识。
与此同时,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生闷气的李诚熏九段,生生打了个哆嗦。
在吃掉相当数量的冰激凌之后,曾弦翔看准王立浚正在要新饮料的间隙,以迅雷不及下载的速度向洗手间方向溜掉了,留下了数量可观的账单……
王立浚低低咒了一句,还是喊了"结账"。
比账单先到达的,是一张他绝对不想看见的脸。
那张脸甜腻腻的微笑着:"小王,我坐这里不介意吧?"
在等到任何回答之前,他已经大马金刀的坐了下来。王立浚的"介意"也就被憋死在喉咙里。
他于是很不爽,起身:"不介意。您慢慢坐,雷秘书,我回去打谱。"
"诶?呃?"雷秘书一愣,忙忙的拦住他:"小王,别急着走啊!这不有事要和你商量呢!"
"您和我,能有什么事儿商量?"王立浚几乎鼻孔朝着天冷嗤,但到底还是重新坐了下来。
雷秘书于是心下大定,他含笑:"瞅你这孩子说的!"
"孩子"两个字无敌!才一出口,王立浚立仆,浑身的鸡皮疙瘩叫嚣着要造反,胃也开始翻腾。他再没什么力气来维持自己的个性外表。
看着倚老卖老战略成功,雷秘书精神大振,于是越发笑的雍雍穆穆:"我呢,和令尊也算是点头之交了。对老先生的品格一向佩服的厉害,所以,小王你啊,我是一定会尽力照顾的。"
"哦?"王立浚似笑非笑:"您打算怎么照顾我?"
"这个么?"雷秘书神秘的一笑,快速转头看了一圈周围的环境,这才低低的开口:"小王,你不知道吧?这次来比赛,棋院的压力其实很大的呀!"
"哼!"
"你别不当一回事啊,小王!"雷秘书一边鬼鬼祟祟的东张西望着,一边低声说话:"这次,为了维护棋院的纪律,领导们坚决不让想讨价还价的罗卿郁六段来参赛。可是,这样一来,领导们的压力就大了。要是拿了冠军也就算了,要是拿不到。你想想看,国内那些人会怎么说?"
"……"
"这也就算了。更严重的是,这次的冠军,领导们在体委那里是拍了胸脯,立了军令状的。如果在之前输了还好,还有点类似惜败之类的借口可以用用。若是决赛输了,又是一个万能老二,那可够得上国家罪人了……"
"那么,"王立浚突然轻轻的笑了起来:"您希望我怎么办呢?"
"这个嘛,"雷秘书拿起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享受的眯起眼睛:"现在四强有我们三个人,若是三打一还是输了,和国内也的确是没法交代。但是要命的是,你们三个对李诚熏的胜率,都是低的可怜啊……"
"所以?"
"所以啊,小王你不妨掂量掂量,看要不要进决赛,然后被最后最大那个黑锅……"
王立浚终于冷笑起来:"合着我们三个人进了四强,竟然是这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居然最后还要推个替罪羊出来!棋院那些人的脑子里,长的都是注水肉吗?"
"小王你怎么说话的?"雷秘书勃然作色:"要不是看在你爸爸的分上……"
"用不着!"王立浚站起身来:"您的好意,我担不起,也不稀罕!我家老头子,从我十二岁就不管我了,您这马屁只怕拍到了马蹄子!"
不理气得发抖的雷秘书,他大踏步的向门口走去。
在那里,他遇见了默默看着他的曾弦翔。
他顿了顿,然后一脸很无所谓的样子开口:"小曾,明天要是敢放水,小心我打死你!"
曾弦翔冷冷的盯着他:"同样的话还给你!敢看不起我的话,我直接把你剁了给常哥炖排骨!"
两个人,在过往人流的奇怪眼光里,对峙。
良久,曾弦翔扭开头去:"懒得理你!你随便发疯吧!"
王立浚于是冷哼一声,泄愤一样踢着脚下的地毯,离开了。
他背后,曾弦翔的声音飘了过来:"林老师来了,在常哥房间……"
进退
旅店的房间里,林振玄默默的坐着,看着夏子常挣扎着沏茶。
沏茶的那个人,在这目光注视下,明显心里紧张过度。手忙脚乱,处处出错,加上腰上的伤,有几次,几乎烫到了手。
轻轻皱了皱眉头,林振玄咳嗽了一声,刚刚开口:"小常,你……"
夏子常立刻慌乱的把手里东西放下,直起身子:"是的,林老师!"
看着那崩得笔直的身体,林振玄觉得,他几乎能感觉到眼前的年轻人因为紧张,正在发抖。于是,突然之间觉得心灰意懒。把已经到了嘴边的那句"小心"咽了下去,他挥了挥手,示意夏子常继续去忙自己的去。
几乎任何时候都可以微笑着面对的青年人在自己都没发现的情况下,轻轻叹了一口气,浑身都松弛了下来……
望着那个忙忙碌碌的背影,林振玄默默的问自己:
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变成了这样呢?
他们之间的相处,怎么就会变成这样了呢?
好像就是不久之前,那个漂亮的孩子,才被他牵着手,一路从重庆牵到了北京来。
虽然是满眼不舍的泪水,却始终没有回头的倔强的孩子,一直紧紧的握着他的手。
一直到现在,他都一直记得那小小的手里,滚烫的温度……
他记得,那个孩子一直很娇气,却从来不肯哭。
他记得,那孩子虽然脾气好,什么都肯让人,在棋盘上却是寸步不肯让,输了一局就一定要赢回来。
他记得,那个孩子一直懂事的让人心疼。在每一次输棋之后,不待他来批评,已经自己苛责自己到了无以复加。
但他最记得的,是重庆的那个冬日黄昏。
阴寒森冷的雾都冬季里,有那么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一天。
小小的漂亮的孩子坐在门槛上,看着自己的父母为了自己去学棋,还是去上学争执到不可开交。
然后,他扭头,一本正经的问:"你会让我成为最强的棋士吗?"
神态里,有着某种超出年龄的沉静和安详。
也许,在那一刻林振玄就已经被打动了。所以,原本犹豫不决的他,坚定的点了点头。
"那么,我跟你走!"
八岁孩子的一句话,就这样决定了他自己的一生。
所以漠然不动的石头脸男人,牵着一个漂亮的孩子回到了北京。
他看着那孩子下出灵动的棋,看着那孩子执着的求胜,看着那孩子的努力……
他想,那孩子对待自己已经足够严苛,那么自己一定要对他好一点。不知道心疼自己的人,一定要周围的人多多去心疼他才是。
所以,在那些逝去的岁月里,他一直是那么温和的一个老师。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下去,该多么好啊!
然而,李秀哉出现了。
夏子常的黄金岁月就此结束。林振玄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心爱的弟子,一步步被打击到不复光彩焕然,甚或走入了歧途。
他想去拉他的,然而,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所以,他只能选择他认为好的方式。
他开始严厉。
因为他一直记得,那个孩子在问他:"你能让我成为最强的棋士吗?"
他说,我能。
所以,他努力的想兑现自己的诺言。
他苛责着子常,他总希望借着格外的压力,让夏子常快速的破茧成蝶,如同当年的自己。
然而,他忘记了。
并不是每个人,都叫林振玄。
所以,尽管竭力做出不在意的样子,在他面前,夏子常日复一日的拘谨起来。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发现,那个在夜深的时候,大胆的拂乱他棋盘,催着他去睡觉的漂亮孩子,再也找不见了。
那个流光溢彩天真狡黠的孩子,在时光的长河里奔跑,然后被那个叫做岁月的小偷偷走了,再也不见了。
岁月给他留下了一个微笑的、坚持的、温和的青年。
只差一点点,这个青年就接近了他心目中完美的棋士的形象。
然而,这个青年在他面前是拘谨的,拘谨到甚至无法好好的沏满一杯茶。
子常是绝对尊重他的,在所有人里,子常也是最看重他的看法的,林振玄知道。
因为看重,所以紧张。
因为一直一直被批评,所以担心。
太重视了,唯恐犯错,因此看起来就好像是疏远。
于是,林振玄想要的那个一直粘着他耍赖的漂亮的孩子,被他自己搞丢了。
而他本人,站在自己的战果面前,局促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是他自己拉大了两人的距离,然后,他发现自己已经忘记了再怎么靠近。
所以,自费前来东京观战的林振玄八段,尴尬的站在自己的弟子房间的中央,突然悲哀的发现,他已经不敢对夏子常说出:"加油,你不会输给李诚熏的……"
因为,他的每一个字,也许都会变成一种额外的压力。
门"碰"的被踢开了,王立浚连蹦带跳的冲了进来,一把抱住林振玄的腰嚷嚷:
"林老师就是大偏心!来了大半天了也不见理我,只管和常哥墨磨唧唧!分明我明天也是半决赛的!"
由于彼此间的在意所构建的名为"僵持"的结界被打破了,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并在心里默默感激那个冲进来的人。
王立浚抱着林振玄的腰,嘻嘻笑着冲夏子常招手:"常哥常哥,我们去吃生鱼片那?"
林振玄拍了他一下,面色不动,但的确是在微笑着:"大赛前,瞎吃什么呀?万一拉肚子,明天你可怎么比赛?"
王立浚扭来扭去的抗议着。
夏子常抬头,定定的看着,眼神里,是说不出的羡慕。
然而,他已经做不到了。
所以,他轻轻的说:"小王,要不你带着林老师先去我们昨天看好的饭店?我去找了小曾马上赶过去?"
"诶?"
王立浚还想说什么,林振玄已经点点头:"那你快点过来吧!你……"
"什么?"
林振玄几次努力,最终还是叹息了一声:"没,没事。那我们先去了……"
留下了夏子常一个人对着空荡的房间,苦苦的笑。
门外,王立浚扯着林振玄的袖子,一边走一边抱怨。
"林老师,你不要这样别扭啊!你明明来看常哥比赛的,来了又不好好跟他说话!"
林振玄静了静,然后微笑,笑容有点苦:"已经没有必要了吧!他并不需要……"
"你又不和他说,你怎么知道他要不要?"
"这种事情……"林振玄微笑着拍拍他的头,叹息一样的说:"这种事情……"
你不会懂的,小王。
不懂也好,永远都不要懂吧!
"明天的比赛,不要松劲啊!"
"哼,那还用说!才不要输给死小曾那个坏胖子!"
"虽然你平日对他的战绩不错,可是大意的话……"
"哎呀,林老师你真啰嗦呀!"
"你呀……"
最后,林振玄也只是宠溺的笑笑,无奈的摇了摇头。无论如何,他的日本之行,现在看来还不算白费。
富士通的半决赛五番棋,明日开赛。
赛前
长长的走廊,柔和的灯光。
脚下,是绵软无声的地毯。
曾弦翔安静的在上面走着,乖巧的如同一个普通的胖胖的少年。
他身前几步,不紧不慢的走着的,是王立浚。
两个人,作互不认识状。
尽管,头一天晚上,他们还肩碰肩的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又一次,四强!
我不会输,曾弦翔对自己说。
即使对手是王立浚,我也不会输!
抬头,他推了推眼镜,轻轻的笑了。
入口,就在前方。
曾弦翔整了整裹在身上老鼠皮颜色的运动服,快走两步,刻意的超过王立浚抢先走进赛场。
身后,传来王立浚密语一样咬牙切齿的声音:"算你狠,这种比赛也敢穿成这样……"
曾弦翔脚步不停,只是扭头露齿一笑:"那么,接受晦气的诅咒吧!王.师.兄!"
这里,需要稍微解释一下——
和罗卿郁的地摊下棋服一样,这件老鼠皮也是中国棋院传说中的压箱之宝之一。由曾弦翔开发,而在棋院范围之内广受好评。到目前为止,棋院内部王立浚的所有败亡之局,对手全部是在此宝衣罩身的情况下拿下的。
这搞的王立浚十分之有心理障碍,私下里曾经和小猪嘀嘀咕咕:"那么丑的颜色,一看就眼晕。满眼晦气,怎么可能赢棋嘛?这绝对是红果果的精神暴力啊……"
"咯吱咯吱"的嚼着笋干,小猪瞥了他一眼,很冷静的回答:"你要是再敢半夜去往小曾的那件镇馆之宝上面喷香水撒墨汁,我保证他绝对会把精神暴力上升到物理暴力!"
= =|||||||||
……
……
纠结了两秒钟后,王立浚突然笑了,他大踏步走向棋枰,在曾弦翔的对面坐了下来。
只是,他的姿势十分之惫懒——
一条腿长长的伸出,伸到曾弦翔足够能看见他的鞋子。然后,名牌笔挺的西装裤裤腿被轻轻拉高了两公分。
于是,曾弦翔一口血喷了出来——
西装笔挺浑身名牌头发纹丝不乱皮鞋油光锃亮的某人西装裤和名牌鞋之间的脚脖子上,露出了一抹逆天华丽喜气洋洋的颜色!
居家旅行必备避邪招运万能的大红色袜子!
囧着一张脸,从脚脖子看向脸,再从脸看回脚脖子。巨大的反差让曾弦翔一时回不过神来。
王立浚于是得意洋洋的把腿收了回来,低声说:"你以为就你有贱招?看见没有,这可是逢凶化吉驱邪避凶北京潭柘寺佛前供奉的红袜子,经过常哥亲自开光的……"
= =|||||||
……
……
现在离五番棋的第一番开局,还有40分钟。另一间对居室里的一对对手,都还没有到来。
随着天王巨星李诚熏的到来,现场的记者明显多了起来。
连懒洋洋的工作人员好像都立刻比刚才精神了很多,目光炯炯有神的四处走动。
王立浚看着,撇撇嘴,踢了踢对面的小曾:"喂,你要是赢了我,雷秘书可就得意了。你确定要让他高兴?"
摘下眼镜,往上哈了一口气,曾弦翔不动声色的慢吞吞回答:"是,我是平生最不高兴如了别人的愿。所以,你不用指望轻松过关。至于雷秘书,那不算人,完全不用考虑。再说了,常哥,一定会输给那厮么……"
他还想继续说点什么,长枪大炮突然出现了,一下子伸到了面前——
"曾弦翔四段,作为年内表现最亮眼的新人,可以评价一下你的对手吗?你们很熟悉了吧?他的长处和短处都是什么呢?你觉得你在什么地方比他强呢?"
采访了天王巨星没两句,就被挤出来人群的菜鸟记者,抱着"无鸡,鸭也可"的无奈心情,找到了新的新闻点。
曾弦翔眯着眼镜看了看她,然后低着头想了一会儿。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已经一脸从来没有过的严肃:"与王立浚九段相比,我没有任何一项比他强。"
曾弦翔看着目瞪口呆的记者的脸,微笑着,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客观平和的简直不像是在评价自己:"在所有技术上他都比我强得多。只不过,"
他顿了顿,转头,直直的盯着对面坐着的人,眼神犀利:"也正因为如此,是他的压力比我更大!"
王立浚不得不挺直了腰身,来直面这样的目光。然而,他一步都不肯退,脸上尽管带着微笑,眼神却锐利的如同刀锋。
他笑着,声音平稳,但确定。
他说:"曾弦翔四段是算路非常精确的棋手,和他下棋会非常困难。但是,"
年轻人的声音突然微微拔高,带出了金属一样的质感:"但是,既然走到了这里,我一定会拿下这个冠军的。富士通的痛,会在我手里终结!"
别人说出来也许会让人哑然失笑的豪言壮语,在这一刻,由这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嘴里说出来,却让人奇妙的有了某种"啊,这个人就该是如此"的感觉。
这,也就是所谓的霸气吧?
女记者低头沉思着,想起刚刚的另一个具有类似霸气的人。
另一边的对局室里,夏子常垂头看着面前的棋盘,默然无声。
他的对面,李诚熏被一圈圈的记者包围着,应付着四面八方的问题。
如果夏子常抬头,透过人群的缝隙,他就可以看见那张年轻傲气的面孔,春风得意、势在必得。
不过,即使他不抬头,那些问答也一字不漏的传进了他的耳朵。
……
"虽然我是唯一进入四强的韩国选手,但是,围棋并不是靠人多取胜的运动啊!我为什么要对此感到压力?"
……
"我认为我有90%的机率拿到冠军。诶?剩下的10%?那是棋神附体的可能性啊……"
……
"是,我是打算重演年初春兰杯上的那一幕的。当然,这需要对手的配合。"
……
"夏子常九段是很不错的棋手。半决赛是五番棋,相信一定会很精彩刺激的。"
……
听着少年心直口快的回答,夏子常几乎要苦笑了。
多么的年轻!多么的意气风发!
年轻,真好啊!
而自己,也许在年龄上比对面的人也许并没有大太多。但是,在心态上,却已经像上一个时代的老古董了……
微微的闪神里,记者们也许是为了照顾他的情绪,终于也有人把目标转向了这边。
听着和刚才几乎如出一辙的提问,夏子常微笑着摇摇头,给出了夏子常风格的回答——
对着李诚熏九段,我的成绩一直不太好。
所以,非常高兴能和李诚熏九段下一次五番棋。
我当然介意胜负,所以我会努力求胜。
但是,我无法预测获胜的机率。
时间,迅速的过去。
富士通五番棋的初番,即将开始。
雪崩
雅致的棋室被华贵而厚实的地毯和墙纸包裹着,如同一件珍贵的珠宝。四下里,都是刻意为了对局所设计的、特殊的柔和灯光。
宽大的房间里,深浅不同的呼吸声,在各处起起伏伏着。
除此以外,四下里一片安静。
棋枰的两旁,坐着即将一决生死对手。
如同实质一般的锐利的两道视线,在虚空中对撞,几乎可以看得见火花四射!凭空让周围的人紧张不已。
裁判长平淡无起伏的声音,挽救了不知多少人的心跳。
猜先,开始了。
猜中了黑棋的曾弦翔,毫不犹豫的把黑子重重拍到了小目之上。
作为实地流的棋手,他选择了自己最常用的"错小目"开局。
王立浚头也不抬,如影随形般跟了上去。?
交手的两人太过熟悉的结果就是,开局才刚刚不足四十分钟,两人已经如行云流水般堪堪过招30余手。
至第31手,两人在左上角走出了一个定式。
大雪崩!
观局室里,林振玄呼吸一紧,几乎立即坐直了身体。
但见棋枰之上,黑棋巍巍,其势险而其形抖。而白棋则如山顶之雪,依托其上,顺势迅速滑落。
大雪崩之名,由此而来。
这个定式,异常凶险。
往往瞬息之间即可演化出千百种变化来,然而这千百种中,可能只有一种成立。
只要一招之错,即会万劫不复。
计算、决断、直觉,在大雪崩前提的行棋之中必须高度统一到了一个可怕的境界。
这就是大雪崩,和大斜千变、村正妖刀一起被成为最复杂变化的一个定式。
选择了这样定式的两人,只怕下面有一场好争斗。
林振玄这样想。
以王立浚的快速运算和恐怖杀力,以曾弦翔的敏锐到吓人的实地嗅觉,下面的一场对战,颇为值得期待。
远在中国棋院的姚景程显然也是做同样想法,所以他拍了拍死盯着另一盘对局的罗卿郁,把心不甘情不愿的妖怪猪拖了过来。
然而下面的棋局走势却让所有的人大失所望了。
曾弦翔固然是不动声色,但连嗜杀成性的王立浚居然也是引而不发。在两个人的默契下,原本有着万千可能的一个的定式,被极端平淡的处理了。两个人以最普通的交换,在左上定型。
之后一直到第四十五手,双方走的都是正手中的正手。在定式进行中,两人都选择了最简明的变化。
这让罗卿郁异常不满,嘴里嘟嘟囔囔的。
至第四十五手的时候,局势两分,一时之间倒也看不出个上下。
然后,战火弥漫到了左下角。
看起来,无趣的两个人似乎要平淡无波的打出第三个定式了。罗卿郁无趣的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
然后,这个哈欠被噎在了嘴里边。
他嘴张得大大的,再也阖不拢。
曾弦翔,在右下角选择了点三三。
这一子落纹枰,姚景程立刻就叹了一口气:"凡事,物极必反……"
罗卿郁愣了半天之后,慢吞吞的回答:"是,小曾太过于看重实地了。"
曾弦翔的最大特长,就是对实地感觉异常强烈。
对局过程中,对方多捞到一点实空,他都会感觉到不舒服,然后千方百计的捞回来。这种敏锐的实地嗅觉,可以让他在实战中准确的判断形式,决定行棋的方式和步调。也因此可以避免杀崩或者是过于退让。
然而,正如姚景程所言,凡事过犹不及。
面对王立浚这样攻击力超强的棋手,曾弦翔的过分地围空往往会顾此失彼,在大局观上就落了下乘。
这一手点三三定式的选择便是如此。
所以,此子一落,旁观的罗卿郁和姚景程便立刻知道要糟。
曾弦翔不顾白棋可能形成的强大外势,竟然想强行掏角。
这种鼠目寸光的着法,立刻遭致了白棋几乎毁灭性的打击。
白66,肩冲!
绝妙好手!
罗卿郁击节而赞。
此子一落,则黑棋左上的薄味尽现。相反,白棋形成的滔滔厚势,和左上的雪崩形成了绝佳的配合。
这样一系列行棋下来,黑棋只是可怜巴巴的小活了一块,但其外围,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了。
这一个不等价交换,曾弦翔,大亏。王立浚的优势,全面确立。
不甘心受制于人,曾弦翔开始积极谋求反击。他开始强攻王立浚右边的大龙,手法非常坚决。
然而,观局室里的林振玄在独自默默的摇摇头:"勉强了……"
在白棋的全盘厚势之下,这样猛攻,如果是弱一点的选手,也许会被打到手忙脚乱。以气势为先者,或许还有翻盘的时候。
然而,对面坐的人是王立浚。
王立浚接下来的一系列手段经典的完全可以写入教科书。评语是,次序井然,沉稳得当。
到白85,他不但成功化解了曾弦翔的攻击,甚至还抓住了机会对曾弦翔的黑龙进行逆袭,甚至将黑棋强行分断!
接下来的棋局进行,基本上进入了王立浚个人的表演赛时间。
通过对中央黑龙的攻击,王立浚轻轻松松地在棋枰下边围出了自己的实空,白棋盘面20目的优势不可动摇。也正因此,即使此后中央一带他一退再退,最终将要进入小官子时,白棋仍然有盘面10目的优势。
而曾弦翔的黑棋在王立浚的封锁下,一直无从发力。尽管他也曾顽强寻找机会,但都被王立浚轻松化解。
至终盘,黑棋的厚势已是毋庸置疑。
行至第234手,曾弦翔投子认负。
纵观全局,在黑棋布局并未出现特别明显恶手的情况下,白棋很快形成了对黑棋步步紧逼的局面,然后通盘压迫,再也没给白棋一点点翻身的可能性。
可以说,这一局,是白棋的完败,曾弦翔在对局中,并没有得到任何像样的机会。
看着棋谱,姚景程郁郁叹了口气:"实力上,还是有明显的差异的……"。口气,很是遗憾。
罗卿郁递给他一杯茶,淡淡的说:"他才多大?"
姚景程歪着头想了想,然后回答:"其实,也不能算很小了……"
罗卿郁轻嗤:"知足吧!小曾是什么时候才学下棋的?哪能个个和你们这群老妖怪比!再等一年你看着吧!"
"一年啊,也只好等等看了,反正左右无事……"口气里,是说不出的怅然。
投子的那一刹那,曾弦翔紧紧咬住了嘴唇,他强迫着自己不许哭出来。
然后,抬起了头。
因为愤怒和耻辱,他的脸烧得通红,看向王立浚的眼光,利若刀锋,里边不乏恶意。
王立浚恍然不觉,笑嘻嘻的拍拍他:"后面还有四番呢,摆个死脸给谁看?打起精神来,我还等着你给我好看呢!"
曾弦翔一下子楞了,傻傻的看着眼前的人。
然后,他笑了,低低的说:"知道你缺心眼,没想到缺心眼到这个地步……"
"切!就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一片好心就当喂你了!"
"不好意思,我是回民,不吃那个……"
= =||||||||||||||
斗嘴声里,复盘开始了。
挤在外围的记者们,拍到的是兄弟之间笑嘻嘻的复盘,而不是横眉冷对的兄弟情仇,稍微有点点失望。
不过,下来的消息让他们振奋了。
夏子常九段,在六连败后,终于击败了自己的苦手,两目半胜李诚熏九段。
也许,对于韩国来说,雪崩真的要来了……
双活
和室,灯下。
一局棋,两个人。
拼杀、腾挪、转换、劫争。
纵横十九道,变幻莫测的黑白世界里,随着执棋者交错的妙手幻化出目眩神摇的重重变化。
时疾时缓的落子声,充斥着小小的空间……
也许过了半个小时,也许过了一个小时,终于有人停手,抬起头来。
夏子常将手中的白子丢到棋钵里,笑了一下:"李诚熏九段啊……"
对面,李秀哉也笑着投子:"你好像颇有微言嘛!"
"不过是后手双活,很多地方可挣。他放弃的未免太过随便了。至少,如果是我,这样的局面,我是不会投的。"夏子常摊摊手,微笑着回答。
"的确,细棋而已,白并没有什么压倒性的优势。"李秀哉颔首,表示同意:"不过诚熏的个性一向如此,气势为先。心情不好的时候,随便投子认输也不是没有过的。"
"唔……"夏子常意味深长的点点头:"很了解嘛,诚熏……"
"是很熟悉没错,"嫌弃的喝着杯中的牛奶,李秀哉瞟了对面话里有话的某人一眼,淡淡回答:"不过还远比不上你对罗卿郁六段王立浚九段曾弦翔四段的了解。"
"喂,扯到小王小曾小猪干嘛!"夏子常嘟嘟囔囔的收着棋子:"我们是在讨论某人的对手问题……"
李秀哉没有说话,瞅着他半晌,然后,突然笑了。
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夏子常忙忙的借着低头躲过他的目光:"干嘛啦干嘛啦,这么看人?没见过吗?"
"是没见过啊!"没见过这么酸溜溜的夏子常。
李秀哉笑得很不怀好意的样子:"很介意哦?被诚熏打败……"
夏子常撇撇嘴:"不见得比被你打败更介意!"
冷哼了一声,李秀哉没理他的嘴硬,自顾自的喝自己的牛奶。
"话说,你不是应该比赛一结束就跑回家去躲着的吗?恋家狂人!"戏谑的眼神,让对面那张漂亮的脸看起来十分之欠扁。
于是李秀哉口气很不好的回答:"我想留下来观光,不成吗?"
"真的是观光?不是留下来看我下棋?"
骤然逼近的温度,调侃的声音,瞬息之间猝不及防的打破了李秀哉九段的平衡。
于是,一口鲜奶就正正喷到了某张布满了不怀好意表情的脸上……
囧
><||||||||||||||
"李秀哉!你故意的吧!!!!!!"
强忍着咽下还没来得及喷出去牛奶,李秀哉赶紧憋笑安抚几乎要炸了毛的夏子常九段:"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你知道我一直爱发呆嘛,你突然逼近……"
嘴里讨好,手下也不停,抓起一条丢在桌面上的餐巾赶紧殷勤的上下涂抹某人的脸。
然后——
一声惨叫之后,眼泪汪汪的夏子常九段,被破相了。
凶手是,不小心沾在餐巾上的一枚小小小小的鱼刺
TAT
一通鸡飞狗跳之后,可怜的夏子常九段只好一个人窝在墙角,脸上贴着一块创可贴,用愤怒的眼神指责着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力图保持自己严正的面瘫形象,可惜,不是很成功——上翘的嘴角出卖了他。
他咳嗽了一声,竭力扭转着话题,试图让局面回到自己比较有理的地方:"我是留下来要观光啦!这么多年,来东京都没有去看过明治神宫呢!"
爱国青年的耳朵一下子支愣起来,警惕的盯着他瞧:"明治神宫?只去那里?先说好,不许去靖国神社那渣地方!"
"每次来东京都要这么说,你知不知道你很啰嗦那!"
"唬!还好意思说,每次你都迷糊到迷路……"
吵吵闹闹里,两个人的梁子,很快就揭过去了。
于是到了分手的时间。
夏子常笑着站起来,拉了一把坐在地板上的李秀哉,两人说笑着拉开了和室的门。
门外的走廊里,有人斜倚着墙,默默的在等待。
暗昧的灯光里,烟头一明一灭的红光,好像是魔鬼的眼睛。
看见说笑的两人,那人扔掉了手里的烟头,站直了身体,慢慢走了过来。
李诚熏。
如同某种凶猛的野兽,脚步轻盈却杀意弥漫。
他慢慢的走到李秀哉面前,定定的和他对视。
良久后,微微的笑,笑容里,是说不出的苦:"我以为,前辈会愿意帮我复盘……"
然后,他淡淡的转向了夏子常:"夏子常九段,后天的对局,我很期待。"
言毕,他转身,大踏步的离去,留下的两个人沉默的对视。
在他们背后,组成白天那场对局的黑白云子,闪着暧昧不定的光……
"秀哉,半决赛结束前,也许我们都不要再见面了比较好。不然,你的立场恐怕会很为难!"
李秀哉摇摇头,但是心思仿佛并没有放在夏子常说的话上,他只是眯着眼在想着什么。
良久以后,他淡淡的开口:"果然……"
夏子常拍了拍他的肩膀:"虽然我还是没有找到对付这样暴力棋风的好办法,但是,至少不会束手无策。所以,秀哉,你也不要太为难你自己了。不用再来帮我复盘了!"
垂着头考虑了半分钟,李秀哉轻轻的点了点头。
"那么,你后天要加油了……"他挥了挥手,走向了和夏子常房间截然相反的方向。
夏子常站在原地,目送他远去,直到走廊的拐弯处。
然后,他低下头来,喃喃自语:"所以,真的保留了实力了吗……"
这时的他,并不知道在李诚熏投子的那一刻,远在北京棋院的罗卿郁曾经冷笑着对姚景程说:"李诚熏,真够聪明!"
姚景程但笑不语。
这一场的对局,双方的布局异常平稳,平稳的简直不像是李诚熏能下出来的棋。
双方比拼功力一样铺着地板。
由于没有人惹是生非的挑起争斗,全盘,无战事。
铺地板的结果是,夏子常占据了优势,白棋没有任何理由不满。
李诚熏的忍耐持续到第108手。
108手,白棋鬼魅一样的跳入了黑中腹,将黑棋成空的潜力悉数化解。
李诚熏被激怒了!
他举起了屠刀。
以一种山河为之变色的恐怖力度,开始围歼白大龙。
至此,风云突变。
功夫棋眨眼之间变成了双方在中腹的剧烈厮杀。
很有一阵子,在北京观战的姚景程都以为夏子常要投子。因为,中腹那里,夏子常的龙明显气紧,几乎没有活路。
然而,让人吃惊的是,当硝烟散去之后,黑龙和白龙居然形成了双活!
而黑方为了聚歼白大龙,已经付出了大量的实地代价。
夏子常,或许在对杀的时候实力稍弱,然而,他以他绝对精准的算路,走出了一条夏子常九段独有的获胜之道。
这个时候,黑棋的实地,略有不足。
李诚熏在长考三分钟后,爽快的投子认负了。
看着他满不在乎的投子,远在背景的罗卿郁冷笑着和姚景程说:"李诚熏,真够聪明!"
可不聪明吗?
再挣下去,就是细棋,还是黑略不利的细棋。
而拼官子实力,夏子常也许弱于李秀哉,却绝对高于李诚熏。
李诚熏的胜算,其实不足两成。
在这个时候放弃,比被彻底的打败,给自己的心理上,留了多么大的优势?
于是,先负一局的心理压力,完全转换给了对方。
姚景程于是微笑着问:"那么,你觉得小常该怎么办?"
"凉拌!"罗卿郁抽着鼻子冷笑:"被这种小伎俩打败的话,常哥就可以去死了!"
偏袒
五番棋的第二番,在两天后进行。
比起中国的内战,夏子常vs李诚熏这一局明显更加吸引眼球。中韩两国全程直播不算,韩国方面事先还专门放出消息,说请来了神秘高手来进行大盘讲解。
兴奋期待忐忑,种种的心态里,所有的人迎来了五番棋的第二番。
开局前十分钟,两位对局者已经就座。
按照日本围棋繁复而系统的规则,古色古香的棋室里,这时,只有几盏角落里的灯开着。两个人静坐的身影,映在格栅推拉门上。微黑的暗影中,谁也看不清对方的面孔。只是,那份凝重,却早已弥漫开来……
李诚熏杀气冰冷,夏子常不动如山。
也许早在开局之前,棋手间的气合就已经开始。
这是一场注定无法平凡的对局。
遥远的北京棋院,罗卿郁如生了根一样,早早坐在了观局室的闭路旁边,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屏幕看。
从对局的两人入座开始,他就一言不发,笔直的坐在那里,谁问都不搭理。
姚景程看不下去,递给他一杯水,微笑着问:"后悔啦?"
罗卿郁冷嗤一声,翻着白眼用只有师徒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回答:"是啊是啊,是后悔了,后悔死了。后悔怎么没和自己的男人去东京约会……"
= =|||||||
第一万次黑线着检讨自己的教育失败,姚景程悻悻然的抽出扇子小抽了一下自己嘴巴恶毒的大弟子。
罗卿郁倒是没再说什么废话,也没躲闪,撇着嘴生受了这一下。
然后,他突然惊愕的睁大眼睛,猛然转向电脑方向……
李秀哉平板而淡漠的声音,从电脑里传了出来——
"夏子常九段以常见的"星小目"开局,而李诚熏九段应之以"两连星"……"
姚景程略略一惊,就抿着嘴笑了:"果然是高手中的高手啊……"
"所以说,常哥死也瞑目了!"歪着嘴说出不hd话的是谁,自然不用再说了。
棋室里,无声的厮杀已经开始了。
序盘阶段,两人倒还下得相对平稳。但按照李秀哉的评价,夏子常的思路似乎有些散乱,棋形看来很有些飘忽而不够连贯。
尽管对此,罗卿郁撇嘴表示完全不认同。
李秀哉指的,是对局双方的第一次遭遇战。
这一场近身战斗,发生在棋盘下方。在此,李诚熏弈出了一系列最强手,充分的表现出他暴力的棋风。
夏子常的白30手"大飞",走飘逸灵动一路。
李诚熏则毫不客气的还以颜色——31手"靠",反击强烈。
于是夏子常好像刚才只是虚晃一枪一样,32手又跑到右边去打入。
现在的问题是,他先打入了下边,然后关向中腹。但在这块棋尚未安定的状态下,他又打入了右边。这看起来完全是一时兴起的做法,自相矛盾,完全看不出有什么连续性。
以李诚熏的凶悍棋风,他立刻抓住了这个瞬间的漏洞——黑33,尖!
厚实的黑棋一下子就切断了白棋的联络。
至此,全局的白棋散乱孤弱,明显不利。
姚景程于是笑着拍罗卿郁的肩膀:"小子,偏袒太过,可能就会看不清真相了!还是要多和大公无私的李秀哉九段学学……"
罗卿郁吊着一张脸,激烈的反驳:"谁说我偏袒?我那是实话实说!常哥那样下,肯定有他的想法,你看不出来而已!"
姚景程于是失笑。
他笑着摇摇头,安抚:"好啦好啦!看棋吧,我倒要看看你常哥到底有什么想法!被人屠龙,也是一种想法啊……"
屏幕上,双方已经进行到了七十手。
然后,封盘。
这时的两人,正在左边激战,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场大战吸引。
网络上,观察室里,到处都有人摆出一个个的局势变化图来。
李秀哉微微皱着眉头默默打量了一下局势,然后,把目光盯向了右边的白棋。
那里……
在那里,在所有人的惊讶里,他摆出了自己的变化——
黑子,一路打吃,并借此,劫杀了右边整块白棋!
看着电脑上的险象环生,姚景程微笑着问自己的弟子:"如何?小常怎么应对?"
罗卿郁哼哼着,没有答话,只是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
姚景程于是宠溺一笑,再不理某只气哼哼的猪。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下午续战,李诚熏竟然完全无视了右边的白棋,开始狂暴的强行攻杀白棋下方的巨龙!他的手段如此之苛烈,力度如此之惊人,相形之下,甚至李秀哉摆出的那个恐怖的大劫杀都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
惨烈的对杀,就此开始。
盘面如同绞肉机一般,把数不尽的黑白云子卷了进去。
步步为营,机谋深沉,却又短兵相接,血流遍野……
至黑83一手"顶",李诚熏的谋划终于图穷匕首现!
刀势凛凛,他竟是要屠尽夏子常的大龙。
白棋,顷刻之间,危如累卵。
罗卿郁觉得,自己的呼吸似乎被吊在了一根细线之上,随时可能断掉。心脏被缠绕着,紧绷着,生生的疼。
所以,他面无表情的听着自己的老师故意说给自己听的自言自语:"想看李诚熏的棋最后数目,实在是太难了呀!这小子盘盘都要屠龙的……"
电脑里,李秀哉淡漠的声音只让他越发的煎熬。
李秀哉很平板的指明:"白94,问题手,大龙只怕危险。"
白94,"大飞"。
表面看起来,这是必然的一手。
然而,甚至在李秀哉的话音还未落地的时候,李诚熏已经拍出了95,97两手的"组合拳",异常毒辣的击中了白棋的要害。
赛场旁边的观局室里,端坐在榻榻米上的林振玄,微微闭了闭眼睛。
他的腰身依然笔直,他的表情依然严酷。然而,他放在身畔的手,却在几不可见的微微颤抖。指甲,握进了肉里……
还是,不行吗?
他问自己。
为什么,对于这么拼命的孩子,上天要这么苛刻?
理所当然的,他没有找到答案。
而棋局,却还是进行了下去。
现在,几乎在所有的人看来,白棋大龙已经生机渺茫了,因为没有任何可以作活的手段。
然后,李秀哉的一句评论,让所有的人骚动起来,甚至远在中国的姚景程也笑了起来:"谁说只有我家小猪会偏袒""。
李秀哉说:"也许,我们都上了夏子常九段的当了。这是一局白棋完胜的局面……"
惨胜
所有的人都认为,夏子常的巨龙在局部已经难以作活了。
唯一一点飘渺的希望在于外面的一点头绪。
所以,李秀哉此话一出,犹如一滴冷水掉进了油锅之中。网上沸沸扬扬的评论,瞬间铺天盖地。
有愤怒的——"李秀哉九段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样的局面怎么可能翻盘?"
有兴奋的——"果然,夏子常九段有我们没有看出来的手段在啊!不愧是李秀哉九段,真厉害,这样都能看出来……"
有挖苦的——"李秀哉九段果然和夏子常九段友情深厚,这样的偏袒评语都可以信手拈来啊……"
转播室里,看着如同刷屏一般扫过的漫骂或讥讽,朴立恒苦笑一下,对着自己的弟子说:"我相信你发出这样的论断是有你的依据的,秀哉。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应该首先顾及的,是听直播的听众的心情……"
默默的听完,李秀哉认真的低头行礼,然后抬眼,直直的望向自己的老师:"但是老师,白棋的确存在着取胜的变化啊!"
朴立恒只好苦笑了——认死理的,完全不懂变通的弟子,只要事关围棋,就变得无比固执,固执的几乎有些呆傻了。
和这样的孩子说种种的世情,自己,也未免太为难对方,也为难了自己。
所以,他咳嗽了一声,不动声色的把转播的麦克风按了暂停,然后挑着眉笑问:"老实说,我并没有看见你说的变化啊,秀哉。你确定不是因为自己的感情倾向在偏袒吗?"
完全不理会老师口气里的调侃之意,更或者,根本没有发现这种意思,李秀哉一板一眼的回答:"不是这样的,老师,这盘棋的胜负,也许并不取决于龙的死活……"
……屠龙……负吗?
朴立恒一惊,立刻转头看向了屏幕。
表面上看来,棋盘下方的白龙在黑子的攻击下,岌岌可危,几乎没有任何生机。
然而……
朴立恒倒吸了一口冷气,直直的盯向自己的弟子:"所以,你认为他要……"
李秀哉淡淡的点头,修长的手指移向了棋盘上方的巨大空白之处:"收空!"
尖锐的表情浮上了这位夕日围棋皇帝的面孔,他冷冷的看着这局面。半晌,突然淡淡的笑了:"弃子?把整个大龙弃掉?我看夏子常九段未必有这样的气魄呢,秀哉!"
在李秀哉还来不及作任何回答之前,屏幕上的夏子常,动了。
在所有人屏住呼吸之下,夏子常手慢慢划过了棋枰。
姿势优雅,翩然如鹤。
白128手,在左下角,扳!
罗卿郁拍案叫绝——绝妙好手!
白棋至此,有如峰回路转,豁然开朗!
白龙固然是在黑棋厚势的缠绕下活动空间极端有限,时时有被黑棋侵蚀的危险。但如果夏子常根本不理会这岌岌可危的白龙,干脆的送给李诚熏吃,而自己转头去围住上方的巨空的话。黑棋的实地,只怕不够。
天旋地转的局势之下,李诚熏明显愣住了。
他双手捧着头,定定的盯着棋盘,一动不动的陷入了长考。
无声无息里,计时钟的指针无声无息的旋转着,一圈,两圈……
所有的人,注意力都集中在棋盘上,紧张的等待着李诚熏的应手。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时候,夏子常抬头看了一眼钟。然后,在桌子下面,用左手握住了自己右手的手腕。
四十分钟后,李诚熏动了。
他选择了与白棋对杀。
黑棋与白大龙纠缠在了一起,形成了超级复杂的对杀局面。
观局室里,中韩双方,都有不少的棋手痛苦的把脸扭向了一边。
如此复杂的对杀,其中包含的计算量,对于棋手来说,简直是一场最严峻的折磨。
这,就是李诚熏的选择。
这,就是韩国第一人的气度!
因着对自己的算路的绝对自信,在局面不利的时候,刻意主导着,将对方拖向乱战的泥潭。如同在刀尖上起舞,跳跃如火焰一般。
然后,在乱战之间,瞬间取人性命。
如同孩子一般漂亮的面孔上,常常是冰冷的笑容,他曾经微笑着对人说:"自己安全,对方更安全。自己危险,对方也会危险。我,会选择最危险的行棋。因为,我有信心,胜的那个绝对会是我!"
对于李诚熏的选择,夏子常在落子前犹豫了一下。
再看了一眼计时钟,他仰着头想了想,最终下定了决心。
他"啪"的一子拍上了棋盘——应战!
遥远的北京,罗卿郁跳了起来:"常哥个大猪头!这个时候玩什么意气用事啊?想和他对砍什么时候砍不行啊?"
姚景程却微微的笑了起来:"不错,有这样的气势的话,至少不会输的太难看了……"
有时候,正面的战斗并不是最佳的解决策略。那么这种时候规避战斗也无可厚非。
但是,如果总是在逃避战斗的话,棋手的心理其实已经失衡了。
这种时候,只要对方一放出无理的手段求战,他的应对通常会在一个瞬间失措,完全不成体统。
而高手的过招,就这么一个瞬间,足以决定生死。
夏子常每每被人诟病,就是因为如此。
这一场对杀,端底强悍,盘面之上,飞沙走石、日月无光。
双方纷纷弈出了最强手,比赛着行棋的凶猛!
方寸之间,黑白相争,杀意纵横而跌宕起伏。
执子的人,正襟危坐,面色如铁凝。
观局的人,目眩神摇,大气不出。
对杀,一直持续到138手。
这时,计时钟响了。
是李诚熏的。
朴立恒瞬间惨淡了容颜,他扭头问李秀哉:"所以,在时间的帮助下,夏子常九段将拿下这一局吗?"
在对杀进行到最紧要的关头,李诚熏进入到读秒。
读秒,就是要在一分钟之内决定你的落子点。
你有五次机会超过一分钟。
五次之后,还可超时两次,每次超时,罚两点。
在精确计算的对杀里,进入读秒,意味着被提前判定了死刑。
连局势都看不清楚,更遑论计算?
李秀哉默默的看着棋盘,轻轻的回答:"如果时间足够的话,是诚熏的优势……"
"没有这个如果,"朴立恒盯着屏幕冷冷的回答他:"棋局,没有假设。而且……"
他把后面的半句话强咽了下去,没有在自己的弟子面前提起。只是,那疑虑却深深的留在了心底最深处:
而且,这个局面,难道不是夏子常刻意主导出来的吗?
望着屏幕上第一次没有在桌子下面左右手交握的夏子常,朴立恒的眼底,疑惑激赏以及恐惧混合的神情一闪而逝。
屏幕里,李诚熏已经是第六次读秒。
他去按钟的手,微微的抖。
意外,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李诚熏按着计时器,计时器却没有停下来,依旧不紧不慢的继续走了下去。
他急了,加大了力度。
然而,没有任何效果。
于是,他举手叫来了裁判。
看着不肯停止的钟,裁判有些手足无措,跑到一边去找人商量。
没有人理正在对局的两位棋手。
夏子常莫名其妙的盯着这一场混乱,不知如何是好。
李诚熏先是茫然的四顾,接着一种犀利的神情从脸上划过,他立刻垂下头,死死的盯着棋盘,一句话也不说。
裁判们,在半个小时后走过来发表讨论结果。
结果是,棋局,继续。
李诚熏六次读秒,罚两点。
夏子常顿了一顿,好像想说什么。但是最后只是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意见。
于是,棋手们就座。
与他相反,观局室里的林振玄勃然变色了。
他风一样的冲出了观局室,却在门口被人拦住了。
朴立恒。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林振玄:"真难得,居然在这张脸上看见了表情……"
林振玄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了:"请让开,我没有时间和你纠缠。"
"如果是因为时间的事情,和裁判去纠缠的话,我的意见是,你不必去了,没有用的。"
林振玄一顿,然后冷冷的笑了,朝向朴立恒的方向:"所以,又来了吗?十七年之后,第二次寄望用裁判来赢得比赛?"
朴立恒耸了耸肩:"老实说,我也觉得相当无耻。但是主办方显然有不同的看法。这关系到出钱的人的广告效益。而且,和上次不同,我认为夏子常九段这次必输无疑了。"
林振玄转过身来,如刀一般盯着他:"当然!原本完全没有时间的人平白得到了半个小时看清楚局势,他的对手怎么还可能赢?"
"但是,局势,的确是他不好了。而这个时间的陷阱,难道不是他给李诚熏九段设下的吗?同样是利用规则,难道夏子常九段会更高尚一些?"
林振玄冷冷的笑:"会!因为他是在凭借自己的计算能力控制着比赛的节奏,而不是靠自己以外的人赢得本不该属于自己的时间。"
他身后的屏幕里,李诚熏开始暴力屠龙,而夏子常在最后一个劫的劫争失败后,苦苦支撑了十余手,投子。
战后(上)
夜风徐徐,夏子常站在窗边,让温润的风慢慢吹干自己的头发。
手机贴在耳边,他苦笑着听着海的那一头打来的电话。
"噼里啪啦"的乱骂声从手里泄漏出来,成了"吱吱扭扭"昆虫一样的叫声。
"但,但是……"夏子常磕磕巴巴的试图为自己辩护。
"但是你个头!裁判说有效你就认啊?摆明了欺负你,你猪啊?"罗卿郁怒不可遏的声音立刻打断了他的企图,气势极端充足。
"可,可是,小猪,按规则,在这种情况下,的确是裁判有这个权利啊……"
"你还有权利提出抗议呢!怎么不见你用?!"
"嗯,这个嘛,"夏子常轻轻的笑了一下:"我一直相信,强者运强。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啊。遇到这么人品的事情,是连老天都在帮着他了。我当然可以提出抗议,闹腾的鸡犬不宁,让棋下不下去,或者让结果无效。但是,这样的话,有什么意义吗?我的确是没杀过他嘛,虽然很遗憾……"
"你还有脸说这个!"本来渐渐平息的大洋彼端的怒火,又熊熊的燃烧起来:"分明是围空获胜的机率比较大,你耍的什么性格?!"
"呃,嗯,这个嘛……"夏子常挠挠头,突然出其不意的问:"咱们看的商务出版社的90版的射雕,第x部第x页下数第四行,第七个字起,是什么?"
电话那头的罗卿郁愣了愣,本能的冲口而出:"'你要战,我便战!'"
然后,他沉默了。
一分钟后,终于很不情愿的开口:"那你也不能拿国际大赛练手啊……"
"嗯?"电话这头,夏子常忍不住大笑起来:"啊呀啊呀,我们家小猪终于长大啦,可以严肃认真正经的讨论国际大赛啦……"
"……信不信我现在就过去抽你?"
"好啦好啦,我只是觉得,老这样躲着,也不是回事嘛……"
"那你就自找败亡之路?就为了证明自己?"
"喂,侮辱我的职业操守,我揍你哦!"
"哼!"
夏子常在这端苦恼的挠挠头,慢慢的想着词句解释:"嗯,其实我在下手之前算计过他啦。那场对杀,嗯,只要纠缠上了,我未必会输给他的……"
"……真的?"
"嗯。即使最保守的估计,左下的区域我有信心拿到。因为最后那个劫,他本来根本不敢和我打的,他找不到劫材。"
罗卿郁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那你的盘面还是不利吧?即使他要贴目,你也至少亏了三目半……"
他突然顿住了,然后恍然大悟一样的吼出来:"啊啊啊啊,你这个卑鄙的人,你一开始就算计着他的罚点来着……"
夏子常嘻嘻的笑着:"他在我形成转换的时候花了太多的时间想嘛,所以……再说了,半目胜,也是胜嘛!"
罗卿郁义愤填膺:"老天都不帮你这个阴险的家伙!"
"谁说不是呢?"夏子常的声音里分明有着隐隐的失望:"我分明和他对杀都不落下风的……"
罗卿郁于是安静下来:"你不怕他的,最后那里他本来绝对没有时间算清的。"
夏子常轻轻的笑:"是啊,到了现在,我才确认那!凡事果然要试试才好……"
良久后,师兄弟两人终于打起了精神。
罗卿郁哼唧:"都这样了,你去和姚老师说去,我要去汉城……"
夏子常掏掏耳朵,抬头望着天:"你说什么?风很大听不清啊……"
赶在罗卿郁破口大骂之前,他抢先挂断了电话。然后,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时候,门轻轻的响了一下。
这么晚了,是谁呢?
被人挂了电话的罗卿郁六段,气得在屋子里团团转圈。
越转越快,越转越怒,最后忍不住抓起桌子上的玻璃杯……
可惜,还没来得及出手,妖孽老师的话,阴魂不散的飘了过来——
"棋院公物,破坏者十倍赔偿。"
他恨恨然转身,怒气冲冲的盯着话语来源方向。
姚景程正在低眉看着手里的棋谱,头都没有抬。
忍了又忍,他终于放下手中的玻璃杯,悻悻然的蹭上前去:"我要去汉城啦……"
姚景程收起手里的棋谱,放在桌子上,挑眉一笑:"可以,所有手续自己搞定。缺银子来领,其他的一概不管……"
算你狠!罗卿郁在心里咬牙。
然后,认真的抬头:"……只要我搞定,你就不拦我?"
姚景程抿着嘴笑,轻轻的点头。
一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少爷,自己要去办理一堆行政事务了。多有趣!为了看这场乐子,送他去韩国也不错嘛……
夏子常走上前去,把门打开。
出乎预料,门外站的,是曾弦翔。
他局促的冲夏子常笑了笑,推了推眼镜:"常哥,能不能在你房间呆会儿?"
夏子常什么都没说,揽着他的肩膀拉进屋子里来。怀里,很明显感觉到那孩子因为紧张而紧绷的身体松弛了下来。
白天的另一盘对局中,曾弦翔,第二次因为定式的选择错误,速败。
接下来的比赛中,他已经站在了悬崖的边上。只要输一盘棋,就是死亡。只能一局不败的拿下三场,才可能逆转。
而在富士通近二十年的比赛史上,这样的逆转仅仅发生过一次。
那是五年前的半决赛,李秀哉逆转了他的老师朴立恒。
"其实,我是担心回房间去,看着王立浚师兄,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怀里抱着热可可,曾弦翔和夏子常肩并着肩趴在窗口看月亮。
"王师兄人真的很好,我下不赢他,是我自己没用!可是看到他,我还是忍不住会生气,会想,他要是不存在就好了……"
好像是被自己话里的恶意吓住了,曾弦翔打了个哆嗦,然后捧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期望用这小小的杯中物,温暖自己冻僵在夏夜里的身体。
夏子常拍了拍他,没有说话。
曾弦翔于是转头看着他的脸,接着说了下去:"常哥,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一直在输给李秀哉九段,却还能和他作这么好的朋友。你一点都不怨恨他吗?"
夏子常笑了一下:"有的时候,还是会有小小的不甘心。但是,棋是自己输出去的,怨恨别人很没道理啊!有那个时间,我还不如多打打谱呢,也许下次就能胜利了。"
曾弦翔没有回答,只是大大的喝了一口可可。
良久,他扭过头去,看着月亮:"其实,我现在就想买回去的机票了。"
"……"
"现在这个样子,我什么时候要收拾行李滚蛋,完全是看他的心情了。我不要这么丢人!"
"落荒而逃就不丢人了吗?"没有任何责备或者规劝,夏子常只是很沉稳的问。
曾弦翔语塞,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在我看来,输就是输,没有好看难看之分。胜利是谁都想要的吧?可是胜利的人从来就只有一个。输了还想赢的,就还有机会翻盘。输了指向远远的逃开的,就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了。
棋局,是自己的棋局。人生,也是自己的人生。别人怎么说都无所谓。你自己,选择什么样的态度呢?"
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段,夏子常也沉默了。
这一夜,直到曾弦翔告辞离开为止,他们都再没有开口。
两个人,肩膀挨着肩膀,趴在窗台上,看着那一轮圆月,各怀心思,默默的思考着。
五番棋的第三番,在两天后。
《黑白之际》第四部 破阵子 下部
陷阱
曾弦翔告辞离开的时候,时间已经有点晚了。
胖乎乎的少年站在走廊暗昧的灯光里,有些难为情的笑笑:"谢谢常哥。每次心里没谱的时候,嗯,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常哥啊……"
夏子常笑着摸摸他的头:"自家兄弟,这么客气干啥?"
"呃,可是,常哥,李秀哉九段那边,不去看看,没问题吗?"曾弦翔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样,有些犹豫的问。
"秀哉?"夏子常愣了愣,然后有些不知所措的抓抓自己的头发:"嗯,现在这样的身份,我过去找他,会让他很尴尬吧?如果被媒体发挥成什么奇怪的想法,那会让他为难的。还是等比赛结束再说吧!"
"可是……"
"什么?"
"没!"曾弦翔犹豫了一下,立刻爽朗的笑起来:"没什么。就是辛苦常哥了,相思相近不相亲的……"
"死小鬼!不要和那两个混蛋学这个呀!"夏子常有些愤愤然,想要敲打眼前的小胖子。
小胖子一边笑,一边躲开了,他冲着夏子常摆摆手:"常哥早点睡吧,后天的比赛也要加油哦……"
然后,一溜烟的跑掉了。
夏子常于是有些愤愤然的关上了门。所以,他没有注意到,那一刻,曾弦翔脸上的欲言又止。
在夏子常看不见的地方,曾弦翔敛去了脸上的笑容。他默默的垂头,慢吞吞的踢着脚往前走。嘴里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语着:"白天的事情,嗯,不告诉常哥不好吧?"
"但是,常哥后天要比赛,让他为这种事情操心,可怎么行?"
"但是,李秀哉九段的事情……"
"就算是李秀哉九段的事情也比不上常哥重要啊!绝对比不上!"
反复的自我反驳中,小胖子终于拿定了主意,握着拳给自己鼓劲:"李九段的事情,就等比赛后再告诉常哥吧!"
"当然要比赛后才告诉他嘛!不然常哥那个烂好人……"
突然在背后响起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转身,正好是王立浚欠扁的笑容。
他有些无语的思索着,现在上去一拳,击中的可能性有多大。
王立浚没有给他思考和付诸实践的时间,立刻笑嘻嘻的扑上来,哥俩好的拍着他的肩膀:"不错不错,不枉费师兄我多年的教导,知道轻重缓急了。"
曾弦翔不自在的扭扭:"干嘛啦,走远点。大夏天搂搂抱抱的,也不嫌热!"
"这叫兄弟情深,知道不?"
"呸!"
……
……
打打闹闹里,在心照不宣之下,两人刻意的忽视了白天发生的那一场骚动……
当裁判们对计时钟的讨论刚刚进行到第十分钟的时候,朴立恒叹了口气,站起来:"真是讨厌啊,这种事情!"
他向李秀哉点点头,出去了。
观局室里,李秀哉盯着电脑的画面出了会儿神。然后,站了起来,向赛场的方向走去。
在赛场的外围,裁判们嘀嘀咕咕的讨论着,好像一时之间还拿不出个结论来的样子。
主裁判,是韩国的一位老棋手。他好像正激烈的和周围的几个日本裁判争执着什么。
秀哉想了想,终是叹了口气,没有走上前去。
他沿着原路返回了观局室。又等了一会儿,朴立恒才走了进来,满脸苦笑。
"那家伙的嘴,还真是恶毒啊!可其实这是日本人的场子嘛,干嘛只说我们……"朴立恒自言自语着。
"什么?"李秀哉没有听清,追问。
"没,没什么!"朴立恒笑笑:"那么,这样看起来,因为外力的缘故,诚熏会赢。是吗?"
李秀哉盯着棋盘出神,半晌后,终于淡淡的回答:"也许吧!希望这样的胜利是他想要的。因为下面的比赛他将会很困难……"
"那,就是因为这样的意外事件,所以立场无限的倾向于夏子常九段的方向了吗?秀哉你的精神洁癖还是好多年都没有一点进步那!"朴立恒忍不住笑了起来,连连摇头。
李秀哉很端正的坐着,轻轻的摇头:"和那个无关,老师。只是,夏子常九段在这场比赛中表现出来的想像力和决断力,如果不是昙花一现的话,诚熏现在的水准在他面前没有任何胜算。"
"这样的说韩国围棋的第一人,可是实在不够爱国啊!"
"我很爱我的国家。然而,棋就是棋,和我的感情无关。"
"你啊……"
轻声说笑的两个人都没有发现,本来应该被朴立恒关闭了转播话筒的基座上,那盏指示着接通与否的红灯,一直亮着……
早早结束了对局,正在自己房间摆棋的曾弦翔,在听到电脑里传出来的对话的第一句时,就已经目瞪口呆了。
看得对面的王立浚有些不明所以,哈哈大笑着,笑他的蠢样子,嗤笑他的魂不守舍。
于是,他冷冷的简短的翻译了那些话的意思。
然后,两个人面面相觑,一起傻了。
"……李秀哉九段,只怕有大麻烦了。"
王立浚和曾弦翔作出了完全正确的判断。事实上,当李秀哉走出观局室的第一步,就发现自己好像有了大麻烦了。
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话筒伸了过来,无数的闪光灯对着他乱拍。
"请问,您是认真的吗?认为李诚熏九段在夏子常九段面前再没有任何机会……"
"您是不是对裁判的判决有意见?您是出于和夏子常九段的情意所以替他打抱不平吗?"
"身为曾经的韩国乃至世界围棋的第一人,您这样说您的后继者未免显得气量狭小吧?您觉得呢?"
"您真的是韩国人吗?在这样重要的比赛里诅咒自己国家唯一入围的选手……"
"……"
"……"
"……"
种种或恶意或好奇的问题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那一个瞬间,秀哉几乎窒息。
然而,他淡淡的站在那里,不肯后退。
他谢绝了冲上来帮忙的老师,淡漠的看着眼前的长枪大炮,然后平静的开口:"夏子常九段,在此局中表现出的实力,深不可测。如果他可以保持这样的状态,我认为,李诚熏九段没有任何获胜的可能。我很爱我的国家,但是这样的评价,和爱国或者私交,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这只是基于我对棋局表现出的内容,作出的自己的判断。"
如同一滴冷水掉进了油锅里,四下里爆出了一阵歇斯底里的雷鸣一样的声音。每个人都在说话,每个人都在往前挤,闪光灯像打了鸡血一样的不停的闪着。
局面,眼看就要失控。
不知道有谁喊了一声"李诚熏来了"!
如同某种魔法,所有的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如同摩西劈开了红海,人海裂开了。
年轻英俊的青年,在裂开的裂缝里,慢慢走向风暴的中心。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每一张脸上都压抑着兴奋难耐的表情,期待着一场好戏的上演。
是怒斥呢?还是暴力?
所有的记者,把相机对准了一个方向,手臂微微的发抖。
等待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青年走到了李秀哉的面前,替他挡住了所有的媒体。
"经过一天的讲解,我和前辈都很累了。拜托大家明天再来采访好吗?"
分明应该是拜托的语句,经过青年的双唇吐出,冰冷的如同寒冬的湖面。成功的冻结了在场人的八卦心情。
在他冷冷的视线之下,渐渐的,人群开始散去了……
"朴老师,我想单独和前辈说几句话可以吗?"
所有的人都散去了,只留下空荡的大厅。李诚熏朝着朴立恒的方向鞠了鞠躬。
朴立恒默默的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叹了口气,离去了。
"前辈,很看不起我对不对?这样的胜利……"
李诚熏试图点亮一支烟,却始终不成功。几次之后,他放弃了。
"是不怎么欣赏。但,那是你的选项。"李秀哉定定的看着他,然后把眼神移向另一边。
大大的吸进一口,然后剧烈的咳嗽,几乎咳出了眼泪,李诚熏却还是微笑着:"您真直率。老实说,我也看不起这样的自己。
但是,有胜利的机会在面前,却不去抓住,不去争取。这样的事情,我作不来!这,也许就是我和您最大的区别……"
他深深的鞠了一躬,强忍着眼睛里的液体:"后天,我会用我的实力证明给您看。尽管是我最尊重最喜欢的前辈,但是您对于我和夏子常九段的判断是错误的。"
"还有,这里是日本,他们的狗仔队很没有节操。请您处处小心,不要再中像今天这样的陷阱了。"
说罢,不等秀哉说话,他大步转身离去了。
一边走一边在充满讥讽的说:"关于夏子常九段,您不用担心他!他还是保持着他幸福的无知者身份,一直在对局室里自己复盘,什么都不知道。"
反击
一片诡异的气氛里,富士通杯半决赛的五番棋进行到了第三番。
由于前两天的那一场风波,几乎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两盘棋中的某一盘上。另外一盘,由于是内战,而双方在前两盘表现出的实力还有很大的差距,因此基本上所有的人都已经默认这一组的出局者将会是王立浚九段。
于是,所有的人都在兴致勃勃的猜测着:决赛,会是中韩新的第一人的再次对决呢,还是中国新老第一人的内战。
主办方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甚至依旧拜托李秀哉和朴立恒来进行讲解。
对于这样的要求,朴立恒只有苦笑。看着自己的弟子,他问:"要我帮你推掉吗,秀哉?宫藤那老小子分明是想看热闹!"
李秀哉犹豫了一下,然后摇摇头:"不麻烦您了,没有这个必要。"
"你啊……"朴立恒摇头叹息着,想着报纸上铺天盖地的大标题。在国外尚且如此,国内的情况可想而知。
从前天开始,他的电话几乎就再没有安静下来的时候,逼得他不得不关机。
然而,风暴中心这一位,却没有丝毫的自觉。
这样,算好呢,还是不好呢?
也许,比赛结束后,让秀哉在日本留一阵子,等风暴过去后再回国比较好?朴立恒在心里盘算着。
主意打定,他微笑着看向自己的弟子,却又是微微吃惊:"秀哉,你怎么在看这盘棋?"
李秀哉看的,并不是李诚熏vs夏子常这盘万众瞩目的对局。相反,他很仔细的在看着王立浚和曾弦翔的这盘棋。
李秀哉轻轻叹了口气,看向自己的老师:"大概,我还是有点介意吧。曾弦翔四段在前两局,基本上在序盘阶段就已经崩溃了。按道理说,可以完胜我的人,不应该只是这样的实力才是。"
他顿了顿,然后带些自嘲的轻轻继续:"还是说,我难道已经弱小到了这样的地步?"
朴立恒蓦然一惊:"秀哉,你……"
没等他继续说下去,李秀哉摇摇头:"真不好意思,让老师您担心了。还是看棋吧!"
朴立恒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摇摇头,转脸和李秀哉一起看着王立浚vs曾弦翔这一盘。
这一局棋,曾弦翔执黑先行。
序盘在平稳中过去了。
曾弦翔的布局虽然不大好,但也没有什么大的漏洞。就这一点来说,这比前两局已经是有进步了。
也许因此受到了鼓励,曾弦翔后面的行棋非常积极,拼劲十足,搞得王立浚也头疼不已。
从第43手开始,黑棋行棋变得异常毒辣,咄咄逼人。
面对中盘嗜杀能力惊人的中国第一人,曾弦翔,要强行进攻。
面对这样的挑衅,王立浚化解的很沉稳,丝毫没有动火气。而黑棋进攻,并没有占到多少便宜。大打出手一通之后,双方在下边的战斗中各退一步,打成妥协,黑棋守住了下方的实地。
原本以为,这两位要消停一阵子了。谁知道,这仅仅是序幕拉开。
接下来的行棋里,两个惹是生非的新锐几乎是从头打到尾,完全没有给人一丝喘息的机会。
朴立恒看得苦笑不已:"年轻人,真是有活力啊!"
一旁的李秀哉轻声叹息:"了不起的战斗能力!"口气中,不乏羡慕。
电脑上,战斗已经扩展到了上边。
白棋第62手、64手打入右上角,机会掌握的非常巧妙。
曾弦翔对此很不满意,于是扑上去又是一通乱殴。面对来势汹汹的拳头,王立浚腾挪得如蝴蝶传花拂柳,很是漂亮。
一通乱斗之后,至第90手,中午封盘。
"所以,是白棋领先的局面了?"朴立恒微笑着问。
李秀哉对此表示同意:"王立浚九段局面厚实,实空上也不落后。"
达成一致的两个人站了起来,准备去就餐。
一出门,就遇见了满脸兴奋的记者团。
"请问,李秀哉九段今天回避不讲夏子常九段的棋是因为前天的事情吗?"
"请问,李秀哉九段,现在是李诚熏九段全面领先的局面,你对此有什么评价?"
"对于夏子常九段溃不成军的局面,您还是坚持您两天前的评价吗?"
"您对于您前两天说的话感到后悔吗?"
……
……
……
一地喧嚣里,李秀哉不紧不慢的往餐厅走去,面无表情。
朴立恒停了下来,拦下了所有的记者,表情严厉:"李秀哉九段对于棋局有评价的权利,无论对错。我想请问诸位,你们是站在什么立场上指责他?"
人群静了一下,几秒钟后,有人轻轻的说:"用私心去评棋,甚至诅咒自己国家的棋手,这样的做法未免太让人不齿了吧?"
朴立恒冷冷的看向那个方向:"李诚熏九段并不认为这是诅咒。或者,您觉得您比李秀哉九段和李诚熏九段加起来都要高明?"
他推开了人群,大步追上了李秀哉。
秀哉的脸上,有种难以形容的表情,他想了很久,终于慢慢开口:"真是对不起。好像,又给老师添麻烦了……"
朴立恒拍拍他的肩膀:"老师这种存在,有的时候就是用来麻烦的。我有没有告诉你,我一直很庆幸,我有你这个弟子?"
秀哉几不可见的微笑了一下,然后立刻收敛了。
"哎呀,你唯一不可爱的地方就是什么都不说,闷在心里。这样的话,本来没有事情的事,也会被别人误解啊!"
"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误解的人,是因为他想要误解吧?对于懂的人,不说也是明白的。对于不懂的人,说了也是没用啊!"
"你啊……"难言的摇摇头,师徒两人走到了餐厅。
中午一点,续战。
由于中午粮食补充充分,曾弦翔下午打起架来明显比上午还起劲。
一碰两碰的,他硬生生的在左边白棋模样中打出一块棋来。不过,相应的,黑棋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白棋左边两个角也实地化了。
这样,就形成细棋的局面。
到了这个地步,这两个人还是不肯收手,落子如飞,拼命互掐。
先是,白110手守住了上方,黑棋一下子有些困难。
曾弦翔于是很机灵的在黑棋129手弃掉左边三子,跑去渗透到左上角,双方于是形成转化。
接着,王立浚第132手,一下子断开了两块黑棋。
黑棋的中腹,味薄,苦战。
白棋至此可以说是志得意满,完全步入了自己的步调。
可惜,乐极生悲,接下来的攻击里,乐观过了头。
一招随手,立刻被曾弦翔抓住,先手补活左边。以此为靠,抢到全局最大的一手棋!
顷刻之间,乾坤逆转。
棋局开始无限向着黑棋有利的方向发展。
最终经过281手黑棋以2目半胜出。
"所以,你看到了吗,秀哉?"朴立恒轻轻的指点着棋局的胜负处对自己的弟子说:"输给这样的对手,并不丢人。你也不要太介意了。"
年轻,积极,执着,忍耐,又暴力!
全新一代的棋手已经大步的跨上了这个广阔的舞台,向着高处的高手们发出了最强音的反击。他们和顶级高手的差距会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小到,如果一个不小心,李秀哉和王立浚就会输给他们。
每一局棋,他们都必须全力以赴才能争取胜利。
从某种层面上来说,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被一个人统治的围棋界,实在是太寂寞了。
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包括李秀哉。
只是,一个人久了,这样的改变,你习惯吗,秀哉?
战后(下)
"哼 ,臭小子,运气不坏嘛!"王立浚嘀嘀咕咕的摆弄着棋子,很不甘心的和对面的小胖子复盘。
小胖子扬眉一笑,说不出的神采飞扬:"老了吧?王立浚七段师兄叔叔。"
王立浚喷血:"少得意,看我下一场怎么踢你出局!"
"也得你有那本事才行!人老了就要服老呀……"
刺目的闪光打断了两人间的唇枪舌剑。
曾弦翔茫然的眨着眼睛,好一阵子才找到焦距,模模糊糊看见眼前的麦克风。
王立浚竖着眉毛,眼看就要发飙。曾弦翔忙忙的在凳子下面踢了他一脚,然后露出尽可能和善的微笑:"您可以再问一遍吗?我刚刚没太听清……"
"首先恭喜您战胜王立浚九段,请问,您对进入决赛有信心吗?"
王立浚转过头去,在人看不见的地方翻着白眼。
曾弦翔却还是一板一眼的回答:"现在比分还是我落后,我只能说我会尽量下好每一局。"
"那么,请评价一下您的对手好吗?"
"很强大,非常强大。经常能看见我没有看到的手段。"
"他的缺点是什么?"
"缺点?"曾弦翔愣了愣,然后不自觉的看向某人,某人则嗤着鼻子看天。
他低着头想了半天之后,虽然还是面对着记者,眼睛却是直直的看着对面:"他的缺点,大概是下得太快。用时少,当然会对对方产生很大的心理压力。然而,这是慢棋赛,这方面的要求并不是很大。反倒对自己来说,由于落子太快,往往会因为没有仔细思索,下出随手来……"
对面的王立浚虽然还是鼻孔朝天数星星状,耳朵却在不知不觉中竖了起来。
采访完胜利者后,终于轮到了失败者。
王立浚浑身的刺都立了起来,虎视眈眈的盯着记者,一脸警惕。就等着对方丢出什么烂问题来,好见招拆招。
记者心下苦笑:拜托,有没有这么严重?
然而,头一个问题就让王立浚大惊失色了:"同作为失败者,请问,您对夏子常九段有什么话说吗?"
"……常哥,输了?"
怎么可能?王立浚看向对面,从曾弦翔因惊讶而微微瞪大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目瞪口呆的蠢相。
两个人对视五秒,然后一起站了起来,往门外冲去。
背后,记者的话还在滔滔不绝中:"夏子常九段很可惜的,半目输给了李诚熏九段……"
奔跑而出的两个人,正正在走廊拐角处和飞奔而来的夏子常九段撞了个结结实实。鉴于小曾的吨位,冲撞的另一方眼看摇摇晃晃的就要跌倒。
王立浚眼明手快慌忙一把抱住他的腰,这才避免了惨剧发生。
"常哥,千万小心啊!你要是有个什么,回去猪绝对会把我和小曾活刮了呀!"他一边擦冷汗一边嚷嚷。
夏子常不顾他三不着两的废话,一把抓住小曾的手腕:"小曾,秀哉到底出了什么事?"
曾弦翔一怔,和王立浚交换了一个眼色,有志一同的一起拖着挣扎不已的夏子常回到了房间。
半个小时之后,房间里。
"居然出了这种倒霉的事情……"夏子常搓着手,坐下去,又站起来。向门的方向走两步,顿住,又回来转圈。
看得曾弦翔和王立浚眼花缭乱。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愁眉苦脸的一边转圈一边嘟囔着。
半晌,曾弦翔终于怯生生的问:"常哥,你今天,是不是,就因为这个……"
夏子常顿住,有些生气的看着他:"你说什么呢!怎么能这么想?输了就是输了,怎么能用这种方法找借口?"
"那你还不是从序盘开始就下得很恶心……"王立浚坐在另一张床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腿,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夏子常有些没辙的看着眼前的两个活宝:"我序盘不得利是没错,可是你们仔细看看谱,与其说是我下得不好,不如说是李诚熏九段下得太好了。他甚至从布局开始就刻意避免了一切的定式,纯粹用计算,把盘面导向了无限的复杂化的局面。这样的计算量,我自问,自己绝对做不到。"
王立浚撇撇嘴:"计算,很了不起吗?才不过半目险胜,棋盘再大一路,我看他哭死都来不及。"
曾弦翔眼睛一亮,忙忙的嚷出来:"对哦,常哥,我都光顾了看结果了。布局亏那么多的情况下,你最后才半目负诶!你追的好猛的!了不起!"
夏子常摊摊手:"输了就是输了,没什么了不起的。我输给秀哉的棋,多半就是半目……"
说到这里,他又开始转圈:"秀哉那里,我现在过去,被人看见了只怕会雪上加霜吧?可是,他现在肯定很难受……"
在他背后,王立浚撇嘴,对着小曾比口型:"圣母"。
小曾回一句:"观音"。
自己在五番棋里已经是一比二落后的局面,再输一场,就要立刻走人的。不去愁愁眼前这局势,去想人家怎么应对媒体。这不是圣母是什么?
夏子常完全没有感受到身后的是是非非,只是纠结的转了一圈又以一圈。
突然,他停了下来,眼睛定定的看着眼前二人。
小曾小王齐齐搓着身上的鸡皮疙瘩,开始哀叫:"知道了,知道了,常哥,你让我们兄弟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你自己说吧!绝对万死不辞啊!求你了,别拿这么魔性的眼光看人啊啊啊啊啊……"
李秀哉坐在桌子旁,垂眸看着眼前的棋盘。
血淋淋的对杀纠缠全盘,复杂而危险。
秀哉细长的手指划过盘面,不时在某处略略停顿,移动一些棋子,然后点点头,或者摇摇头。
晕黄的灯光下,他的五官好像被镀上了一层金粉,恬静安详,近乎禅意。
半个小时之后,他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慢慢的走。
白天,夏子常的对局,只看结局,是一个半目惜败的结果。
然而细细摆起来,这盘棋可以说是惊心动魄。
从布局的崩溃到中盘的顽强追赶,再到官子的每目必夺。能追到半目,委实了不起。
这样的顽强,只属于现在的夏子常。
而李诚熏的表现,亦是可圈可点。
不落俗套的开盘,用尽全力的乱战,再到谨慎的收官。虽然很悬,但到底在最后一步,挡住了夏子常的刀锋。
这是一场属于夏子常和李诚熏的名局。
李秀哉,是旁观者。
莲花
门铃突然响了起来。柔和的音色,划开了一室的静谧。
秀哉一惊,握在手中的云子散落了一地。
半分钟后,才从发呆的状态回过神来,他踢了踢最明显的几粒云子,慌慌张张的跑去开门。
出乎预料,门外站着的,是李诚熏。
暗昧的灯光下,漂亮的年轻人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一向清冷如刀锋的面孔上,泛着微微的红。秀哉等了半晌,年轻人始终低着头,不停的左脚右脚的变换重心,却始终没有开口。
于是,他只好轻轻的问:"请问,有什么事吗?"
李诚熏似乎微微的一惊,几乎向后跳了半步。似乎觉得很丢脸,他的脸更红了。
半分钟后,咳嗽了一声,李诚熏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前辈,"他说,眼睛始终看着地板:"我会赢的。虽然这违背您的意愿,但我会赢的。我一定会好好保护您的,绝对不让您受到任何伤害!"
一口气说完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他好像完成了什么了不起的任务。人一下子就放松了,他抬起头,笑着鞠躬:"那么,不打搅前辈的休息了!"
然后,快步的跑开了。留下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李秀哉,站在门口发呆。
角落里,有人坏笑了一声,大摇大摆的晃了过来,拍着他的肩膀揶揄:"不错嘛,秀哉,有了骑士了呀!"
秀哉有些无语的看着眼前人:"老师,偷听别人说话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小心我告诉师母。"
朴立恒嘻嘻的笑着,走进屋子:"诶,你师母啊,就是喜欢我这个样子啊!"
= =||||||||||||
我相当之怀疑……
尝试着让谈话不要拐向这么奇怪的方向,李秀哉只好扭转话题:"您来了很久了吗?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怎么不直接敲门?"
"很久啦!久得我足够看到那个孩子一边挠墙一边背台词,然后用求婚的语气说,'我会保护你的,前辈……'"朴立恒笑得极端三八:"这么好玩的事情,我怎么忍心打断啊,秀哉!"
李秀哉装没听见,有个老顽童师傅,有时候其实是非常辛苦的一件事。
自己成为一个面瘫,面前这位其实功不可没。
"老师,到.底.有.什.么.事?"李秀哉同学一字一顿,把话语从牙缝中咬了出来。
朴立恒刚刚想回答,脸色突然一变,三步两步冲向窗边,猛的拉开窗帘。
银色的月光猛然奔腾而入,有如大海上浩瀚的波涛。
窗外,就是和式的小小庭院。
月光洒下来,窗前的竹林拉下长长的疏落的影子。有一个黑影非常迅速的一闪而过,快得好像没有存在过。在朴立恒喊人之前,迅速的消失在竹林的后面。
朴立恒很不赞成的摇摇头,批评自己的弟子:"秀哉,说了你多少遍?不要住在一楼……"
他突然停了下来,惊讶的低呼:"天啊……"
李秀哉微微一惊,赶紧走前两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他看见了什么呢?
月光下的窗台上,放着一束莲花。
洁白的娇嫩的花瓣上,甚至还能看见晶莹的水滴。若有若无清冷的香味,萦绕在鼻端……
在微凉如水的这个夏夜,在轻盈宏大的月光之下,这样一束美丽的近乎神圣的莲花。
李秀哉着迷一般,慢慢弯腰,小心翼翼的捧起这珍贵的礼物。
他把脸贴在花瓣上,感受着丝丝的凉意,有些贪婪的呼吸着那花的味道。
好一阵子以后,他才能听见老师在背后ms自言自语实际是说给他听的嘀嘀咕咕:
"哎呀哎呀,看我都干了什么呀?竟然做了棒打鸳鸯的那根棒子啊,真是……"
"老师,您又在胡说八道了!"
李秀哉微微红着耳朵,竭力作出正直状,四下里找合适的花瓶。
"可不是胡说八大哟!现在想想,那个背影,分明是那个谁嘛……"
"老师!"李秀哉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
朴立恒于是心满意足的停止了对自己弟子的调戏:"好啦好啦我不说啦!不管是谁呢,这个礼物送的可真有心啊!"
"哼!"
"诶!我这次可是认真的啊,秀哉。"朴立恒收了笑容,很严肃的看着抱着花的弟子:"你知道,莲花的花语是什么吗?秀哉?"
果然,李秀哉一脸茫然的抬起头来。脸上,是怎么样努力也遮掩不去的微笑。
朴立恒心下微微叹了口气,打起精神来讲解:"莲花的花语是,坚强,孤傲的君子啊,秀哉。在中国,这种花被称为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君子。不论外界环境怎样,总是坚持着自己的追求……"
李秀哉带着微笑的神情,看着怀里的花束,然后低低的回答:"我明白了,谢谢老师。"
拍了拍他的肩膀,朴立恒轻轻的叹气:"你明白就好了。那么,天也不早了,早点睡吧……"
朴立恒出门的时候,那束莲花已经被插在了一个高高的玻璃杯里,放在了床头。
看着目不转睛的弟子,朴立恒突然恶作剧的笑起来:"诶,但是也许我搞错了也不一定那,秀哉!因为莲花在中国的花语虽然是君子,但在国际上还是有另一种广为流传的花语啊……"
看着李秀哉疑惑的神情,他窃笑着:"另一种花语是,默恋,爱情和忠贞啊……"
看着瞬间变成烤虾的弟子,他哈哈大笑的关上门,离开了。
"想不到那个看起来很老实的家伙,还会玩这一手浪漫嘛!还真是人不可冒相啊……"一边走,一边嘀咕着,朴立恒很欢乐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那个看起来很老实的家伙,现在正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喷嚏连连。
王立浚在扒他的湿衣服,曾弦翔拿着大浴巾,站在床上给他擦头发。
这两人一边忙,一边用语言膜拜着自家师兄这一壮举。
"常哥,真是太棒了!你这点子简直帅呆了喔喔喔!"王立浚的眼睛都变成了星星状。
曾弦翔大力表示赞成:"对啊!我要是李秀哉九段,收到这个,简直要乐死了……"
夏子常于是很是得意洋洋:"没错吧没错吧!我的点子,哼哼……"
"那是绝对一流啊!"王立浚大力的吹捧着:"可惜就是撞上了朴老师查房,要不然的话……"
"要不然,看着跳下池塘月下采来莲花的常哥……"曾弦翔激动的手下用力,疼得夏子常哀叫不已。
他忙忙的道歉,却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一下子把毛巾甩到一边去,抓起桌子上茶杯抱在怀里,深情款款的半跪着,看向地上的王立浚:"哦,秀哉,请接受这高岭之花……"
王立浚立刻从善如流,扑上前来,一把连茶杯握住:"啊,子常,我好感动好感动……"
眼看马上就要变成穷阿姨的某出戏,可惜,被夏子常惊天动地的喷嚏打断了。
曾弦翔和王立浚马上扑上来继续刚才的工作。
"诶诶,实在是可惜了,都没有让李秀哉九段看见常哥的诚意啊~~"王立浚激动完毕,终于开始以一种比较冷静的口气评价局势。
"谁说不是?你说大晚上的,朴老师没事去李秀哉九段房间干啥?"曾弦翔分明也是异常异常遗憾,扼腕。
"这些都没所谓啦!"夏子常一边擤鼻涕一边说:"关键是被朴老师一吓,我都没把香油给秀哉。不知道他会吃不?"
……
……
……
……
"……吃?"曾弦翔有些迟疑的看向王立浚:"王师兄,我们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王立浚于是小心翼翼的问:"常哥,你送李秀哉九段莲花是……"
"咦?你们不知道?"夏子常很惊奇的看着他:"莲蓬莲叶莲花,都是败火的嘛!尤其是荷花,还有化郁的功效!秀哉现在心情不好,吃这个最合适啦!用香油伴面裹了,一炸,别提多好吃了……"
"所以,你让我去色诱服务员小姐让小曾去站岗自己下水去偷宾馆的花就是为了给李九段做一盘菜??????!!!!!!!!!!!!!"
王立浚越说越快越说脸色越可怕,最后终于出离愤怒了,抓起一个枕头恶狠狠的丢向夏子常:"常哥,你是猪头吗????????"
夏子常左躲右闪:"诶诶,小王你突然生的什么气啊?看见荷花想到吃的难道不是最自然的联想吗?小猪每次都是不等荷花长大就催着我做来吃的……"
王立浚哀嚎:"常哥,拜托你找个正常人类来举例,看谁看见荷花第一联想是吃啊啊啊啊~~"
曾弦翔唉声叹气的收拾着夏子常收拾下来的东西:"有时候,我觉得,李秀哉九段真可怜啊……"
王立浚抹了一把脸,同样唉声叹气的回答:"算了吧!无知是福,他有什么好可怜的。可怜的是知道了真相的我们啊……"
夏子常坐在床上,喝着红糖姜汤,莫名其妙的看着自己的两个师弟。
有时候,误会往往比事情的真相美丽很多倍……
XD
空明
五番棋,第四番
夏子常安静的凝视着空荡的棋盘——他即将进行恶斗的战场。心下,竟然是一片空明。
尽管,四下里闪光灯"噼噼啪啪"响成一片。
尽管,拥挤的人群里盘旋着"嗡嗡"的低鸣。
尽管,对面就坐着那位年轻锐利的对手,而自己对他的成绩差到惨不忍睹。
尽管,只要他已经立在了悬崖的边上,只要再输一盘,就再没有任何机会。
可是很奇怪,他竟然没有感受到来自内心深处任何的波动。他好像被抽离了,站在另外一个次元,淡淡的看着这一切。淡的,一丝丝的感觉都没有。
心底,一派澄澈透明……
"啪"的一声,一枚黑子被拍上了星位。
战斗,开始了。
李诚熏选择了惯用的星.无忧角开局。夏子常则选择了两连星。
很老套的开局方式,却在对局双方的落子如飞之下,很快就弈出了新型。
好像斗气一样,两人抢着下出最强烈的应手。
李诚熏固然是火气旺盛,落子之时"噼啪"有声。而夏子常虽然岳峙渊渟,一派儒雅,手下之狠厉与李诚熏比,竟然也是不遑多让。
观局室里,朴立恒咂舌,然后笑着看向身边目不斜视的男人:"夏子常九段,今天吃了火药吗?"
但是事实上,这种说法是有些冤枉了夏子常九段的。老实说,他并没有任何的火气,即使是面对着屡屡对着他,下法无理到近乎轻蔑的李诚熏。
他只是在心平气和的往自己认为理所当然的地方落子而已。
强烈的斗志,精准的计算,冷静的判断,这是作为一个棋手必须具备却又彼此相互矛盾的三种特质。
而至少在这一局中,在夏子常身上,这三者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从布局阶段开始,他的行棋就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机敏。
当李诚熏在第十五手企图冲击右边的白棋,走厚自己的外围,扩张右上的模样时,他吃惊的发现,自己遭遇了最强烈的抵抗。强烈的,几乎不像一向棋风柔软而富有弹性的夏子常,下出的棋。
白16,顶起!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非常直线的攻防模式!
由此,在右边抢得了先手。
紧接着,白第22手,竟然是"师彼之道,还施彼身"——夏子常回敬了李诚熏一记"肩冲",去冲击左上的黑棋。
李诚熏手忙脚乱应对之际,夏子常的刀锋却又极端精巧的指向了棋盘上方。白28,又是一记尖顶,非常积极的抢占上方大场,并且再次成功抢到了先手。
最后,白30,跳回右边接应,单关守角,剑指中腹!
这一系列手段,构思之敏锐,心思之狡诈,令人拍案叫绝。
在这串华丽而剧烈的打击下,黑棋在右上经营的企图,全部落空了。
至此,隔山打牛的太极拳告一段落。李诚熏开始了他的暴力之旅。
双方的"亲密接触"因着黑31的二路侵入,开始了。
短兵相接的肉搏战,至此拉开了帷幕。
从黑31开始,双方以快打快一路进行到第39手,变数,出现了。
黑39,拐!
事后看来,这当然是非常过分的一手。
然而,如果当时夏子常的应对只要有一丝的软弱,这个局部只怕就要双手奉上给李诚熏了。
幸运的是,实战中夏子常选择了最强应对。他几乎是拿出了寸土寸血的架势,和李诚熏掐了起来。
这一场对殴至46手结束。
从结果看,李诚熏不很成功。因为左下角黑棋没能活净,是个打劫活,而此劫明显黑重白轻。另外,外围黑棋三子已被白棋罩住,被镇住了出路,不能动弹。
简而言之,就是白棋完全控制了外围,黑棋被动异常。
李诚熏停了下来,开始长考。
然后,他下了一手如同天外飞仙般的应手。
黑47手,凌空打入了左边的白阵,端底飘逸无端。不知在这虚无缥缈的招数之后,包含着什么样的想法。
夏子常愣了一下,他把折扇握在手里,轻轻的顶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最终,他选择了最保守的下法——补厚自身,冲击上面,静候来犯之敌。
这种以不变应万变的下法,明显让李诚熏多少显得有些无可奈何的愤怒:他骑虎难下了。
于是,在这一带,拉锯一样的中盘大战开始,战斗升级了。
"所以,现在是要进入到著名的'李诚熏时间'了吗?"朴立恒笑着问:"你们家的那位,搞不好会危险哦!"
林振玄冷冷的哼了一声,不做任何回答。
"李诚熏时间",是流传在三国棋界的一个,呃,你可以说是一个传奇,但也可以说是一个笑话。
所谓的"李诚熏时间"是指,当对手占据了全面上风,而自己一方处于棋型薄且实空不够的完全不利状态。
一般来说,这样的情况,除了投子,别无他途。
然而,对于具有非一般强悍的计算能力的李诚熏来说,这反倒是他的机遇。
有无数次,就是在这样的不利局面下,他以其过人的嗅觉、野兽般的直觉以及神鬼莫及的计算能力,在乱麻似的局面中觅出一条逆转之路。一次又一次的开始了他那令人恐怖的翻盘之路。
眼下的情况,正是非常典型的"李诚熏时间"。
于是所有观战的人,都开始饶有兴味的期待:这一次,李诚熏九段会有什么样的表现呢?
若水
李诚熏九段果然没有让大家失望。
在所有人的屏息凝视里,李诚熏甚至自顾自的微笑了一下,然后,轻轻的落下了那一子——
黑79,单兵突入!
就是这么蛮横!就是这么暴虐!就是这么自负!
这就是李诚熏式的胜负手!
在白棋全盘厚实的背景下,李诚熏以一种强硬到近乎蛮横无理的方式,空投到了左上角,白棋的大本营。
一地的惊呼声里,远在北京的中国棋院的罗卿郁冷笑着对姚景程说:"和常哥掐架的那一位,早上鸡血喝多了,上头了吧?"
罗卿郁在办手续过程中,被各类行政机关折腾到半死不活,现在正在靠对着电脑屏幕吐糟发泄自己的怨气,顺便让等待签证的时间不那么难熬。
姚景程轻轻笑了一下:"小常那么软不拉唧的行棋,鸡血正好是他的克星啊,你不服气?"
罗卿郁翻翻白眼,冷哼了一声,根本拒绝回答。
事实上,不仅姚景程这样看,连朴立恒也都微微笑着看向林振玄:"虽然不是什么好手段,但的确是有针对性的手段啊!诚熏,很聪明……"
林振玄没有回答,他只是紧紧的盯着屏幕,双手紧握。紧的,几乎微微发抖。
现在的局势是,夏子常绝对好调,而李诚熏很苦。正常行进下来的话,黑棋绝对打不开局面。
而李诚熏是一个绝对不肯安乐死的棋手。所以,他放出了胜负手,在看不出有任何手段的地方进行了挑衅。
很李诚熏的做法。
就是这种张狂不羁的行棋,往往让他绝路逢生,柳暗花明。
对于这种挑衅,他的对手们面临着两难的选择。
战?还是退?
血气胜的自然会选择毫不示弱,迎上去对砍。表面上看来,这当然是慷慨昂扬很有气势。然而,往往在李诚熏的刻意导向之下,局面会走向无限制的复杂化。只顾眼前利益的直线攻杀,往往会导致全盘的崩盘。简单来说,就是杀崩了。
稳妥一些的棋手会认为,反正全盘大优,那么就不做纠缠了,让一点出去也无妨。于是在李诚熏的喊打喊杀之下,一点一点,原本属于自己的优势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被自己双手送了出去。然后,逆转。
上风者的优势,在计算力惊人,力度更加惊人的李诚熏眼里,也许是根本不屑一顾的东西。只要他不投子,你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面对着这样的对手,夏子常,你是战,还是退?
一地的纠结里,所有的人都在问这个问题。
有人期待,有人阴暗。大家,好像都有点心浮气躁了。
然而被瞩目的棋手本人,反倒是一派的云淡风清。
夏子常抿着茶杯里的茶,凝眸沉思着。
五分钟后,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之后的数十手,夏子常棋才,耀花了每一个观棋的人的眼睛。
凭借着这几十手,他奠定了属于自己的流派的基础。日后被称为"子常流"的着法,其最初发端,最根本的思想,就在这区区的数十手中。
但当时的夏子常,并不知道。
依旧是被人讥笑为软绵绵的棋风,却含有了前所未有的韧性。
棋走浩然,沉静而平衡。
好像完全随行就势,根本是跟随着李诚熏的步调在行棋,如同影子一般。
不论李诚熏的黑棋暴力攻击如何的猛烈,夏子常的白棋始终如影随形,沾粘连随。
快来快应,慢来慢随。
整个看下来,白棋的行棋绵密而富有弹性。虽无暴风骤雨,却如水银泻地般,无孔不入的渗透到黑棋的每一个角落。
于是,李诚熏的大开大阖如同打在了棉花之上,好像步步皆有所的得,偏又始终无法突出重围。始终被缠绕着,牵引着。
进退往复之间,李诚熏的行棋变得越来越束手束脚。
到了中午封盘的时候,黑棋的左边和下边,两块大棋都在白棋绵密的缠绕之中,如同被牵牛花萦绕的石头,再也动弹不得。
李诚熏的形式,从来没有在中盘的战斗时,这样的悲观。
前方和后方的观局室里,在封盘的那一瞬间,同时沉静了。
没有任何人对当前的局面发表看法,大家只是静静的看着屏幕。
良久,朴立恒终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所以,终于来了吗?这一场迟到了十年的涅磐……"
第一次,林振玄微笑着转向他,很认真的回答:"不,不是涅磐,而是觉醒。"
"所以,秀哉的判断又是正确吗……"
"关于夏子常,李秀哉九段的判断一向无误。"
两个身为师傅的人,头一次不带任何火气的坐在了一起,心平气和的讨论起自己的弟子来。虽然,两人的笑容有点心照不宣的猥琐含义在。
这笑容是如此的诡异,以至于前来拜会的李秀哉很疑惑的看着自家的师傅,悄悄的开口问:"老师,您是不是又在想什么不好的事情了?表情好可怕……"
风起
在三国观棋人各具心思的目光下,下午的续战开始了。
随即,一场风暴在谁都没有预期的情况下,席卷了整个棋盘。
风暴的肇始,是夏子常在118手的一手"爬"。
也许是午后的阳光太过慵懒,也许是午餐不够美味。
无论是因为什么,下午续战后不久,夏子常的这一手,让两方所有的观棋的人士脸色大变。有的欣喜若狂,有的大惊失色。
为了去抢区区的一点官子便宜,他居然置左上的大块死活不顾,脱先了!
一向均衡而谨慎的夏子常居然会犯这种错误,简直不可思议!只能说是鬼使神差。
难道,连老天也在帮着李诚熏九段吗?不少人在心里默默的问。
咬着牙等待的李诚熏,终于等到了他的机会——黑119几乎是迫不及待的一手"点"入,毒蛇一样凶狠的咬上了白棋最丰厚的地方,绝杀!
他狠狠的盯着棋盘,咬着嘴唇,泄愤一样的拍下了这一子。
甚至当自己的手还没有从来得及棋枰上收回的时候,夏子常已经愣住了。
然而,为时已晚。
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李诚熏点入,生生破坏了自己的那个弥足珍贵的后手眼。
观棋室里,朴立恒叹了一口气:"可惜了,半盘名局……"
双手紧握,林振玄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往常一样不动声色,却抑制不住声音中的微颤。他说:"未必,尚可战!"
惋惜的摇了摇头,朴立恒回答:"的确,尚可战。但是这个局面……"
他没有说下去,但是这并妨碍林振玄的正确理解。于是两个人一起沉默了。
现在的局面是,夏子常左上的白棋尚未作活。所以,搞丢了这只后手眼是一个可怕的致命错误。这一失误,导致中腹的战斗顷刻之间攻守逆转!
原本大优的白棋,搞不好会完全无法活出!
但,虽然是如此,白棋却未必一丝活路没有。
只是,在这种千头万绪的条件下,在这种突然被逆转的沮丧中,有多少人可以完全看得清局势?
何况,你对面坐的是以中盘搏杀闻名棋坛的李诚熏。
何况,夏子常对着李诚熏的战绩差到无以复加。累积下来的心理阴影之下,有多少人能完全发挥实力?
从某种程度而言,夏子常取胜的机会已经只存在于理论中了。
累积了一上午的优势,由于一个瞬间的松懈,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被逆转了。
你可以说这是幸运,你可以说这是利用对手的失误在捡漏。然而,无论如何,在劣势之中始终保持着高昂的斗志和充足的信心,在对手一个不慎之下,立刻一口咬住,再不松口!
这样的坚韧和机敏,只属于李诚熏。
这,就是"李诚熏时间"的真正要诀。
这样的才能,这样的素质,你又怎么能诋毁他不是一流的棋手?
在这里,夏子常停了下来,开始长考。
李秀哉默默的看着屏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想得太入神,以至于连自己的老师的呼叫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听见。
朴立恒于是苦笑了一下,看了看表情同样很苦的林振玄,两人一起摇了摇头。
无论观棋室里的暗潮如何汹涌,对局的人本人倒好像是一直没什么波动。
除了刚刚打出勺子那一个瞬间的愣神之外,夏子常一直带着淡淡的微笑打量着局势,不带一点点的沮丧或者懊悔。好像刚才痛失优势的那个,不是自己。
十五分钟后,他动了。
然后,在中国的棋院的观局室里,罗卿郁抽着鼻子笑了:"常哥,总算不那么猪头了!"
姚景程瞅着他笑:"正经夸人一句,你会嘴抽筋吗?非得这么说话……"
罗卿郁噘嘴:"还要我夸他?他那一手'爬'出来,就该砍了爪子!现在不过亡羊补牢而已。"
……
……
不理这些棋外的废话,电脑屏幕上,借着夏子常的这一手攻击,短兵相接的乱战已经开始了。
李诚熏的点入,固然便宜占尽,夺得先手。然而,若经过仔细的观察计算,就会发现,李诚熏在左上的黑棋也并非铁板一块。
事实是,李诚熏的黑棋,在这个局部,有着很隐蔽的毛病。
这是李诚熏行棋的一贯特点,棋型薄,缺陷多。然而,你一旦利用这些缺陷来和他对杀,几个回合下来,你只怕会发现,所有有缺陷的地方也许都不再是缺陷了。反倒是,你自己自认稳妥厚实的大块,即将被他杀尽了。
因为对着自己的中盘搏杀能力绝对的自信,李诚熏不怕留下大大小小的弱点给对手看。甚至,有时候他会故意留下一些罩门引诱你来攻击,但你若真的来攻击,这些罩门就会变成夺命的陷阱。
现在,一向被评价为棋风偏软的夏子常选择了攻击一向以攻杀见长的李诚熏的黑棋。
他会成功吗?还是会被彻底的杀死?
在所有人的期待和好奇里,乱战开始了。
借着攻击李诚熏的黑棋,夏子常开始向中腹突围,他要治孤!
而同样凭借着纷纭的乱战,李诚熏开始了疯狂的攻城略地。
这一场乱战,一直持续到第137手。
李诚熏的一"刺",黑棋连回了下边数子。至此,至少表面上看来,李诚熏是志得意满的。和往常一样,他在乱战中战果辉煌,获利颇丰。
然而,当棋枰上的硝烟刚刚散去,观局室里,李秀哉已经轻笑着对着自己的两位前辈说:"子常下的真好,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子常赢了……"
棋枰上,广阔的中腹之中,夏子常的白棋已经摆出了两眼。
白大块,无忧了。
夏子常的治孤,成功!
可以说,这是一场各取所需的战斗。
夏子常要把自己左上的白棋活出,而李诚熏要狂捞实地以弥补自己上午时落后的局势。
而战斗的结果,粗粗一看,好像是皆大欢喜,双方都没有不满的理由。
然而,若仔细推详,不难发现,这是一场在夏子常主导下的战斗。是夏子常而不是李诚熏,选择了这场交换。
局势,正在按照他的构想,一步一步往下走。
证据是,虽然这一番攻击,黑棋获利颇丰,然而却依然是白棋领先的局面。
夏子常以其令人恐怖的冷静和及其精准的计算,始终把握着局势,以一种隐秘的手段通盘牢牢的压制着对手,稳健的把战局导向了自己想要看到的局面。
这场战斗一结束,白棋可说是再无难关,双方只能靠官子争夺定胜负了。
而实地上,是李诚熏落后。
定风波
空气,好像凝固了。
而棋盘之上,暗潮却正汹涌。
一波高似一波的惊涛骇浪,恶狠狠的撞碎在狰狞的岩石上,磅礴的碎浪哀叫着退去。然后,重新再来。
周而复始,好像永远没有安静的时候。
巨浪的源头,当然是李诚熏。
在完全不利局势之下,李诚熏以一种完全不合逻辑的方式开始了拼抢。
他玩命了。
完全无视自己左下角黑棋的缺陷,蛮不讲理的强抢大官子。
行棋之际,火气十足。
乍一看,根本不成章法!
但是,既然出自公认战斗最强者的李诚熏之手,这样的行棋也许暗含玄机?
然而夏子常只是挑了挑眉,丝毫不为所动。
手起,子落
——他在左下角,开劫。
接下来的行棋,造就了两个经典。
关于如何在不利局面下将局势最大复杂化以图在其中牟利的经典,以及在有利条件下如何保持胜果直至终局的经典。
李诚熏开始了他凶狠且蛮不讲理的搅局之旅。
他开始打劫。
一边打劫,一边强抢大官子。
凭着左下的劫争,他竟然整整支撑了八十余手。
尽管,他的黑棋早早已被三国的高手判了死刑。但他不肯放弃,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拼命顽抗,最终,竟然粘劫活棋。
这种死缠烂打的架势,让中国棋院的罗卿郁张大了嘴巴,对自己的老师说:"实在是长见识了,牛皮糖啊,这人?常哥真可怜……"
姚景程一笑不答。这种死缠到底的韧性,是罗卿郁没有,也不屑于有的。
很多事情在他,是太容易得到了,所以往往不够珍惜。
然而,现在坐在夏子常对面的那个年轻人,却在以这样一种也许不够漂亮,但却绝对坚定有效的架势,顽抗到底的坚持着。
这,也许是另外一条走上更高境界的途径。
凭借天分,田园牧歌式的闲庭散步和凭借拼命死缠烂打,只要能达到目的,也许并无关对错也不分高下吧?姚景程这样想。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坚韧,面对夏子常的冷静时,却也只能是无济于事的垂死挣扎。通盘,李诚熏再没有找到任何像样的机会。
无论他把局势搞到多么乱七八糟,夏子常的行棋始终明晰而冷静。
不急不躁,成竹在胸。
他的行棋没有一丝的混乱,在细棋局面下一直领先到最后。
这盘棋行至307手结束,
夏子常,以2目半获胜。
棋局结束后良久,四下里一片寂静。
然后,不知从哪个角落开始,每个观局室里都响起了掌声。
开始只是稀稀落落,然后越来越宏大,到最后每个人几乎都在微笑着鼓掌。
包括电脑前,包括电视前,那些无缘在现场观摩的棋友们。
"这是了不起的名局!
期间局势几易,翻云覆雨,双方都表现出了最佳的状态。
最终,夏子常九段技高一筹,以其明晰的大局观,透彻的计算以及可怕的冷静,驾驭了整个局面,最终赢得了这场胜利……"
电脑里,新请来的不知哪一位讲解人,兴奋的语无伦次的为这局棋做着总评。很少有人仔细的听着他,到处都是热烈的讨论。
职业棋手们兴奋的围着棋盘,在胜负处摆出一个又一个的变化来。
大家在讨论,大家在争议,大家很快乐的享受着这一局。
至于五番棋的最后结局,谁会出线,暂时没有人去想它。
至少在这一个瞬间,所有的人想着的,只有那黑白色的云子,那纵横十九道的棋盘……
简单的复盘之后,夏子常行礼,离开了。他的背后,李诚熏死死的盯着棋盘,眼睛都没有抬起。
夏子常慢吞吞的走着,回想着刚才的棋局,脸色有着微微的笑意。
只是这笑意,在推开观局室门的第一刻,立刻就被担忧代替。
"秀哉!"他大步走到端坐在电脑旁的某人面前:"现在这么敏感的时候,你怎么乱跑……"
李秀哉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微笑,答非所问:"恭喜,真是精彩的对局!"
"诶?真的?"夏子常笑了起来,然后又竭力作出谦虚的样子:"其实中盘的时候,那一手真差劲啊!差点以为不行了呢……"突然又想起来:"诶!不对!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秀哉你现在过来没问题吗……"
"你真罗嗦呀!"
"不是我罗嗦,实在是,你真的不了解事情的严重性啊!"
"……"
"……"
完全被忽视的两位老人家道貌岸然的坐在一边, 作很严肃状,一起慢吞吞的喝茶。如果忽视他们竖得很高的耳朵的话,倒都是一派仙风道骨。
总而言之,这景象,说不出的和谐……
和谐的气氛持续大约五分钟左右,门"砰"的被人踢开了。
王立浚哭着奔进来,看也不看人,直接跑到林振玄怀里打滚:"啊啊啊啊,不要活了,林老师,我居然又输给小曾那个坏胖子了……"
他身后,曾弦翔慢吞吞的跟了进来,一脸的谦虚谨慎:"虽然你今天的确下得烂,但还是谢谢你哦,王师兄!我会带着你的遗愿和常哥在决赛会师的……"
"啊呸!"王立浚"噌"的跳了起来,脸上假哭的眼药水还不及擦掉,就指着小曾一顿乱骂:"死小子少得意,会师也是我和常哥会师!我和常哥,那是什么关系!轮得上你……"
曾弦翔朝他后面瞄了一眼,微笑着推了推眼镜:"哦?你和常哥,是什么关系呢?"
"呸!你少在那里装可爱扮天真,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小子一肚子坏水?"王立浚一跳三尺高:"我和常哥什么关系?哼,你嫉妒也嫉妒不来,那就是……"
他突然停了半秒钟,然后立刻一本正经的接下去:"那绝对就是纯洁的兄弟加战友啊!是不是常哥?"
他背后,夏子常满脸痛苦的扶额,简直不好意思去看旁边李秀哉的表情。
津津有味的看戏看到过瘾的朴立恒这时终于咳嗽了一声,借以掩盖住自己的笑意,看向林振玄:"天也晚了,不如我来做东?"
林振玄淡淡的回答:"太客气了,来日本,应该是我们做东才是,毕竟我们在这里赢的比较多。"
"也对,也只有在这里,你们赢的才比较多……"
他快速的转身,窃笑着不去看某人脸上必然的瞬间变色,朝着夏子常说:"那,夏子常九段,难得热闹,大家一起吃个饭吧!"
夜空
懒得出门,饭局就摆在了酒店二楼的一个包厢。
饭桌上的气氛绝对说不上有多么怡人——两位老师之间你来我往的阴阳怪气,夏子常和李秀哉的眉来眼去,弄得空气里都飘着某种名为尴尬的因子。
好在有王立浚和曾弦翔从头舌战到尾,从棋局一直上升到人参炖公鸡,无所不用其极,倒也还算热闹非凡。
话题,最后又回到了刚刚结束的王立浚和曾弦翔的对局。
虽然不如夏子常对李诚熏的这一局引人注目,但白天的另外一盘棋却有着不下于这一盘棋的精彩和跌宕起伏。
尤其,曾弦翔在此局中的表现,让人刮目相看。
不少人开始觉得,能够完胜李秀哉,也许并不仅仅是运气或者李秀哉实力下降的缘故。加以时日,眼前这个胖乎乎的少年,也许会成为了不起的大棋士。
并不是王立浚下得不好。相反,王立浚表现的可圈可点,屡有妙手。
只是,这样还不够。
还不够抵挡倚天绝壁的曾弦翔的破釜沉舟和处变不惊的滴水不漏。
从序盘开始,两个人就互不相让,以强对强。所以,很快就进入到了战斗状态。
到了中盘的时候,战火已经一路蔓延到了左下方。在这个局部的短兵相接中,曾弦翔表现出了极其强悍的战斗能力。在与以力量闻名棋坛的王立浚血淋淋的对砍中,居然不落下风,甚至还表现出了隐隐的压制之态。
当然,如果仅仅只是如此,并不足以让他完胜此局。
因为在这个局部的战斗中,王立浚虽然损失了左下角,但通过攻击曾弦翔的白棋,倒也获得一定的利益。
因此,到了中午封盘的时候,曾弦翔的实地虽然领先,但盘面留有弱棋。双方还是个胜负难分的架势。
到了下午续战,憋了一肚子气的王立浚开始猛力攻击白棋的右边。
理论上说,这是一个非常正确的决定。
因为白棋在这个地方多少看起来有点乏力。然而,恰恰是在这里,王立浚中了曾弦翔的暗器,元气大伤。
曾弦翔处心积虑的筹谋,只能用"阴险"两个字来形容。
他示弱在先,脱先在后,处处引诱着王立浚的杀心。
及待王立浚终于按捺不住,出手一刀,却恍然发现自己跳进了曾弦翔早早挖好的坑里。曾弦翔的反击来得极快,且手段异常狠辣。雷霆一击,立刻形成了反攻倒算的架势,黑棋瞬间陷入被动。
再经过一番腾挪,曾弦翔的白棋不仅安全联络,而且擒获黑棋4子。而王立浚最后只斩获了白棋中腹区区1子。
至此,白棋大优,或者说是必胜也没什么不对。
但是事情并未尘埃落定。
也许是被即将到手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在必胜局面下,曾弦翔却突然走出了恶手。
他将一块本来没有任何危险的白棋硬生生的给折腾成了打劫活。
于是形势瞬间又出现变化,所有的人都认为王立浚的机会来了。在这种情况下走出的恶手,简直等于把胜利双手奉送给了对手。
此后曾弦翔表现出了他作为一流棋手的实力,他冷静的几乎像一架机器。完全没有被这突如其来变故击倒,白棋在右上角上妙手连发,并借此牢牢控制住了劫材优势。
这一番无中生有的劫争后,王立浚已久没有获得任何翻盘的希望。
276手,黑,投子!
于是在餐桌上两人的交锋主要是围绕这局棋进行,以探讨对局下法为主,互相口头鄙视对方人品为辅,口沫横飞热热闹闹。更难得的是,两人居然吃饭吵架两不耽误,看得李秀哉钦佩无比。
随着饭局的进行,两位老师级的人物,最后也兴致勃勃的加入到了这场口头复盘之中。这让复盘的口水含量开始越来越大于棋艺的含量。
一旦林振玄给王立浚出招,朴立恒立刻帮曾弦翔摆出阴险异常的对应,反之亦然。
双方从互相鄙视互相挑剔的嫌弃,一直上升到横眉冷对火药味十足。
夏子常和李秀哉见势不妙,窘着一张脸赶紧爬到阳台上去躲风头。
开玩笑,大boss级别的人物对决,身为弟子的凑什么热闹?当炮灰也不是这么个当法。
夏夜的风,有些偏凉了。
喝酒喝的热扑扑的脸,被冷风一吹,下意识就哆嗦了一下。还没等他的第二个哆嗦降临,带着体温的外衣已经盖在了身上。
李秀哉微笑着转头,不出意外的看到了夏子常微皱的眉头:"夜深了,风凉。"
秀哉没有回答,只是拉了拉外套,趴在了阳台的栏杆上,仰头看着星空,轻轻的感叹:"真漂亮啊……"
黑天鹅绒一样的夜空装点着密密麻麻的繁星,看起来光华璀璨,无比的华丽。
夏子常趴在了他的旁边,学着他的样子,抬头看。
"真的呢!秀哉你不说,我都没有注意到。"
良久,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肩并着肩,在这华丽的夜空下,在这微凉的夜风里,静静的看着漫天繁星。心下,一派平和。
"今天的下法,真了不起。新研究出的秘密武器?"先打破沉默的,是李秀哉。
夏子常轻轻笑了一下:"怎么可能?每一局都有可能是最后一局的时候,还保留秘密武器?老实说,我也没想到,棋,还可以这样下……"
"这样吗?"
夏子常看着夜空,淡淡的吐气:"三星杯的时候,固然是很惨痛的输给了李诚熏九段。但,在那之前,和小王的那局棋里,我好像已经抓住了一点模模糊糊的东西。可惜,后面的那一场惨败,让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自己是真的有了什么了不起的想法呢!"
说着说着,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诶!输得太多太难看,以至于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了。那时候,还真是惨啊!"
他这样说着,轻描淡写,好像笑话一样。然而,李秀哉明白无误的感受到了那话语背后曾经隐藏过绝望。心,于是抽痛起来。
那一刻,他很想拥抱着子常,在他耳边不停的说:"没关系,没关系,都过去了……"
那一刻,他很想吻住那轻描淡写的吐出凉薄话语的嘴唇,让他不要再这样自苦。
然而,身后的房间里传来了大声的说笑和斗嘴声,冻结了他一向的行动。
所以,他只是靠近了一点点,拍了拍子常的手。
夏子常轻轻的笑了:"我真没有用,又让秀哉担心了是不是?"
李秀哉没有回答,只是专注的看着他。他的眼眸,是比夜色还要深沉的颜色。
夏子常于是脸红了,他讷讷的转头:"其实,其实,还好啦!总之,不管怎么说,都过去啦!
虽然当时很挫败,但是后来发现,不管怎样的挫败,只要能够坦然面对的话,你总能从中学到东西的。"
"那么,从上次对诚熏的惨败里,你学到了什么呢?"不想话题就这么纠结而沉重着,李秀哉微笑着,试图开开玩笑。
夏子常定定的看着他,认真的回答:"关于无理手,关于柔韧和弹性……"
建议
浩瀚的星空下,微凉的夜风里,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即使什么都不说,也不会感到尴尬。若有若无的体温传来,风中有淡淡的茶香。
于是心下就这么安定了。
这个,也算幸福的一种吧?李秀哉暗暗的问自己。
他侧过头去看夏子常。
夏子常枕着自己的胳膊,爬着阳台的栏杆,朝他笑。夜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浓密的发丝显得柔软而纷乱。
摸上去,手感应该很好吧?
胡思乱想中,李秀哉错过了夏子常的问题,很迷惑的盯着期待回话的夏子常。这个样子,看起来有点傻。
所以夏子常只好无可奈何的拍拍他的手:"你啊,不要这样呆啊!你这个样子,叫人怎么放心呢?"
李秀哉的脸几不可见的红了一下,讷讷的回答:"又怎么啦?老这么操心,老的快的……"
怃然的摸摸想像中的白头发,夏子常有点郁闷的回答:"你啦!那么不小心!那些记者本来无事还要兴风作浪呢。结果现在……"
李秀哉沉默了。
良久,他很认真的问:"那么,子常是认为我的判断错了吗?"
"事关我本人,我不认为我能给出公允的回答。但是仅仅在这个问题上,秀哉的判断正确与否并不是关键。即使正确,也不是人人可以听进去的吧?"
挺直了腰,李秀哉看着星空,带着他特有的冷淡和孤傲开口:"可是,那也不是我需要去考虑的了。我作出了我的判断,我说出了我的判断。然后,我作为一个男人,承受因此而带来的一切后果。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如果仅仅因为害怕后果而说违心的话或者干脆闭嘴的话,不是太可怜了吗?"
夏子常看着那个骄傲的侧影,眼神复杂。他想说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最终,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拍拍对方的肩膀:"总之,无论什么时候,我的手机总是开着的……"
"真小气,为什么不说北京的餐馆随便我挑呢!"
"呃,这个啊……"夏子常有些心虚的挠挠头,傻笑着没有回答。
不理阳台上的两个磨蹭人,曾弦翔和王立浚早早就解决了晚饭,留着师傅们没品的互砍,很识相的撤退了。
在房间的门口,王立浚突然停了下来,微笑着看着曾弦翔。
被他看的发毛,曾弦翔虚张声势的低吼:"干嘛?威胁对手?别让我看不起你啊!"
按常规,王立浚的典型回复应该是一跳三尺高,然后呸他一口:"就凭你还值得我威胁?"
所以,曾弦翔也在肚子里酝酿了足够多的恶毒的话语,准备反击。
然而,出乎预料,王立浚只是轻轻的笑着:"小子,作得还不坏嘛!作为新人,已经很了不起了。"
这不是曾弦翔熟悉的王立浚,那个乱七八糟上窜下跳的活宝。
这是一个有着王立浚外壳的陌生人,某种锐利如刀锋的气势从他身体里肆无忌惮的弥漫出来,铿然作响。
曾弦翔不得不挺直了腰,用尽力气才不至于在这样的气势前后退。
他仰着下巴,忍受着类似刀割的痛苦,冷冷的和眼前的人对视。
半晌,王立浚轻笑了一声:"进入决赛的,只能是我。而最后的冠军,也只会是我!即使是常哥,也不能夺走。所以,先说声抱歉了,小曾。这一次,你还是只能止步四强!还有,拜托拿出最强的状态来。不然,我会很无趣的。"
这就是,作为第一人的气势吗?这种出于对自己的实力完全信任而萌生的自信乃至于自负的狂妄。就是凭借着这狂妄,王立浚才能行人不敢行,在乱刀阵里找到自己的胜利之路吧?
这样想着,曾弦翔心里突如其来的涌起不服。
所以,他冷冷的看着对方的眼睛,大声的回答:"作白日梦麻烦请拿枕头,神经病院出门左转。想进入四强,也得先问问我答应不答应!"
王立浚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然后,他又恢复了平常那个没正形的样子。嬉皮笑脸的扑上来,抱着曾弦翔的肩膀左右摇晃:"呀嘿!不错嘛!有点棋士的样子了……"
曾弦翔没有理他,踢了他一脚,直接进门去了。临进门前,他转身,很认真的看着王立浚:"我绝对不会让你随便如愿的!想拿什么东西的话,只用嘴说是最没用的。麻烦你拿出最强状态来抢吧!"
和夏子常告别后,李秀哉带着淡淡的笑容,走出电梯,走向自己的房间。
走廊对面,有人慢慢走了过来。
李诚熏。
秀哉轻轻的冲对方点点头算打了招呼,脚步不停,并没有停下来寒暄的意思。
李诚熏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只是慢慢的走近,似乎也并没有想好要做什么。
擦肩而过的时候,李诚熏淡淡的问:"关于后天的对局,前辈没有什么意见给我吗?"
李秀哉的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只是他并没有说话,好像在思考,又好像在犹豫。
时间过了良久,久到李诚熏几乎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答了。
然后,他听见轻轻的两个字,轻到如果不是刻意去听,几乎会错过的两个字。
"对杀。"李秀哉说。
说完这个词,他好像躲避什么一样,快步的走开了。没有留给李诚熏任何继续发问的时间。
低头盯着脚下的地板,李诚熏默默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背后,突然有人大力的拍着他的肩膀:"傻小子,又在想什么呢?"
他一惊,回头看时,却是笑的一脸暧昧的朴立恒。
"朴老师……"
"那,一个人在这里傻站着,犯单相思吗?"
"哎呀,老师!"李诚熏脸红了一下:"瞧您说的,我是在思索李秀哉前辈给我的建议而已……"
"秀哉给你的建议?"朴立恒顿了顿,然后笑了起来:"那,来我房间吧!我这个倚老卖老的老家伙也有些建议要给那!我也想听听秀哉的建议那!"
李诚熏就这样被拖到了朴老师的房间,就白天的对局进行了整整一个小时的复盘。
当他累到几乎连眼睛都涩的要流泪的时候,他听见坐在对面的朴立恒轻轻的问他:
"所以,你明白了吗,诚熏?秀哉告诉你的,只怕是你后天唯一的一条获胜的路。"
李诚熏有些茫然的抬头:"我以为,前辈他是……"
"敷衍你?"朴立恒自顾自的笑了起来:"秀哉,他从来不是这种人。关于棋,他或者不开口,或者说真话。他从来不会敷衍任何人。更何况是你!"
"这样吗?"李诚熏歪着头,若有所思。
对面的朴立恒却突然间变得异常严肃:"其实,请你过来,是有一件事要拜托。"
"诶?老师您太客气了!"李诚熏有点手足无措。
"不,不是客气!诚熏,后天的比赛,拜托你了。无论如何,请你打败夏子常九段!"
"这……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我是韩国仅存的夺冠希望了呀!"
"不!这局棋并不仅仅是这次比赛韩国夺冠这么简单!这局棋也许会决定未来十年,你们两人之间的胜负的微妙趋势。
请你,用尽全力,击败夏子常九段,完全击溃他继续上升的任何希望。
夏子常被秀哉压制了十年。未来的十年,他是否继续沉睡,诚熏你能否替代秀哉压制住这个可怕的对手,也许都会在后天的一战里决定。
所以,请你千万记住。绝对绝对不可以让夏子常九段在你这里取得胜利,只要有一场番棋的胜利,从此以后,他也许将无往而不利。你将再难占到上风。
压制住他,诚熏!尽你的全力去压制住他!"
面对着几乎有些激动的老师,李诚熏默默的点了点头。内心,有某种莫名的战意开始奔涌。
杀局(上)
夏天的清晨,阳光清澈而灿烂。
清朗的天空看起来无比的高远,透明的好像一块蓝色的水晶。
微带着凉意的晨风轻轻拂过,树叶微晃。然而,这一切,都无法消除空气中那种沉重而粘滞的气氛。
从旅馆步行来到比赛地点的这一路上,师兄弟三人都很沉默。
比赛现场
来来往往的记者和工作人员们,脸上都带着某种不知名的紧张和兴奋,忙忙碌碌之间,几乎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了。
有史以来第一次,富士通杯半决赛的两场比赛,全部都被拖入了第五局。
局势,从来就没有这样混沌过。
仅仅在几天之前,主流的观点还认为,决赛的人选不会有任何的悬念。
然而,现在的现实是,无论这四位棋手谁进入决赛,都绝对可以当得起"当之无愧"这四个字。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如果想仅仅只从前面几局的内容来断言谁将进入决赛,几乎已经是一个不可达成的任务了。
因为对局的这四位棋手,每一场的比赛,都会比上一场有更亮眼的表现。
他们,好像在以这激烈而无声的激斗作为营养,以令人嗔目结舌的速度,飞快的成长起来。
谁对谁会有绝对的优势?谁又一定能在最后一局钢丝上的战斗中胜出?
现在,没有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于是,所有的人睁大了眼睛,等候着,期待着。
理所当然,八成以上的记者都把目光集中在了李诚熏vs夏子常这一局上。他们被拦在障碍线意外,虎视眈眈的盯着裁判长。就等他一个下令,立刻冲上前来抢占有利地形,以便最大效率的利用开局前的十分钟。
和室里,两位棋手早已落座。
一位垂眸,不说不动,入定一般。
一位则眼神凌厉,夹杂着冰凌和飞刀,冷酷的盯着棋盘。
空气如同尖锐的针尖,刺痛着每个人的肌肤。
即使记者们,也感受到了这非同寻常的压力。拥挤的人群,却异常的沉默。
十点钟,五番棋的最后一番,准时开赛。
夏子常在无数镁光灯的闪烁之下,安静的从棋钵里抓出了一把白子。抬起眼睛,他微笑的等待着李诚熏猜先。
眼前的年轻人,是目前三国公认最强的棋手。
也许他并没有秀哉的稳定,然而那神魔一般的杀伤力,足以让对手气沮。
希望,这一次可以下出名局。
夏子常这样想。
然后,他修长的手指拈起一粒黑色的云子,落在了星位上。
然后,夏子常和李诚熏联手,共同奉献了一局千古难遇的惨烈杀局。
仅仅从第20手开始,全盘的激烈格杀即拉开了帷幕。
两位对局选手的好斗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从开局开始,两人就在左下角展开了一场极具个人特色的惊心动魄的激战。
李诚熏的刀,好像永远映着夏季最炽热的阳光,热烈而锋利,来时势如奔雷,去若翩鸿。行踪诡异不定,飘忽之间便是夺命一招。
夏子常的剑,却是深藏在鞘中的,凝着夜的寒气与露水。夜夜在匣中鸣唱,却难见真容。剑光闪过,便已尸横遍野,却再也难寻剑的踪迹。
当刀剑相遇,棋盘上便演化出让人心脏战栗的千百种变化!
如此激烈的对杀!
宛如执子的两人以自己的生命与热血作为燃料,燃烧出了绚烂的令人无法直视的光彩。
屏幕前,有无数的人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体内的热血,随着这一招一式,一起沸腾起来。有那么一刻,棋迷们在心灵上,无比接近了自己的偶像。
这是一场两个张扬的生命互相碰撞书写出的精彩绝伦!
朴立恒目瞪口呆的看着屏幕,久久不能作声。最终,他只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还好,和他对杀的是诚熏……"是三国之间公认最强的乱战天才。
这种程度的战斗,他已力不从心。
而秀哉……他有些忧心的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弟子,好像是自言自语的开口:
"虽然夏子常九段的进步让人嗔目,但至少这个局部,他并没有从诚熏那里捡到什么便宜……"
李秀哉默默的打量着局势,最后,轻轻的点头表示同意:"子常,看来是中了诚熏的飞刀了。"
左下的激战中,李诚熏的白棋利用子力的优势,干净利落的吃掉了黑六子。
遥远的北京棋院,有人和他们两个的看法完全不同。
罗卿郁泄愤一样啃着黄瓜,含含糊糊的对姚景程说:"六子而已 ,有什么了不起?常哥虽然就拔了他一子,可常哥现在可是先手进攻他右下的那一块,谁吃亏还不一定呢?"
姚景程微笑着用扇柄轻轻敲着手心:"弃子争先,也不是不可以。但也得能杀过别人才算数啊!"
吃完了黄瓜,罗卿郁开始啃西红柿,汁水留得满手都是,他也懒得擦,甩着手回嘴:"就李诚熏那三脚猫杀力,也只好来吓唬吓唬小王!"
姚景程笑不可抑,拿着扇子敲他:"你还真是偏心偏到了十足十!你常哥对小王的战绩可也不怎么好看!"复又皱皱眉头:"少吃一点吧!签证就这两天的事情了。看吃坏了肚子你怎么去东京!"
"本来就是今天的事情!"说起这个,罗卿郁的怒火又开始熊熊燃烧:"院里那群,又说要研究!研究个鬼啊!我自己出钱出去玩,他凭什么管我?"
姚景程吃吃的笑:"所以,这个事实就教训你,有时候看似不起眼的某个局部,对全局的成败有不可小看的影响……"
罗卿郁一脸鄙视:"你不如说,这次的教训是宁惹阎王莫招小鬼。行政处现在管事的是雷秘书他家老太婆!"
说话之间,棋盘上已经沧海桑田。
李诚熏在刚才的攻击得利之后,之下的几手有些过于求稳,一下子就被夏子常抓住了机会。
夏子常第45手的超强手一出,白棋序盘的优势顷刻间化为乌有!
于是黑棋开始对右下白棋穷追猛打,紧追不舍!
李诚熏,开始不妙了。
杀局(下)
激战,就这样蔓延下去,从左到右,横贯了整个棋盘!
短兵相接,刀刀见血。方寸之地上,血流遍野。
气吞山河的攻击,雷霆万钧的快打,惊险万状的闪躲,以硬碰硬的对撞。
这一场气势磅礴的浩大对杀,让无数观局者心夺神折。
夏子常的大胆和创意给所有的人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象。
双方以快打快,一直激战到右边战场。
在这里,夏子常居然再次弃子!
这一子落下,观战的李秀哉眉毛不自觉的跳了跳——从来没有见过在攻击中如此主动的夏子常。即使,是在他风华最盛的少年时代。
对此,李诚熏的应对也是可圈可点。他毫不示弱的迎了上去。一边治孤,一边不断寻求反击之道。待得他大龙出头,立刻反戈一击,对黑绵延下边到左下的棋子痛下杀手!
一时之间,盘上硝烟弥漫。
对杀之际,夏子常渐渐占据了主动。
李诚熏处心积虑一扳,冀图改变白龙的被动状况,却被夏子常将计就计一拐。白子被逼无奈只好冲出。
至此,夏子常杀心骤起!
自黑163以下,招招狠毒。
他竟是要对白子那条从上至下的数十子的大龙进行最直线追杀!
中方的观局室里,林振玄的手一抖,将杯子里的滚烫的茶水泼了出来浇到自己的手上。他却浑然不觉般,一动不动的盯着屏幕,任由工作人员大呼小叫的帮他处理着烫伤。
同一时刻,朴立恒也是一惊。他喃喃的自语着:"这太可怕了,实在是,胆魄惊人……"
李秀哉微微的垂下眼睛,遮掩住自己的表情。
他想,他也许有幸可以见证凤凰涅磐那一刻。
现在的局势是,在夏子常的攻击之下,李诚熏的一条即使从最严格意义上讲,也贯穿棋盘上下的大龙,竟一眼没有。而随着夏子常的狠厉手段,这条贯穿南北的巨龙已经陷入重重危机。
理所当然,在这里,李诚熏一步也不能退!
一旦有丝毫的退让,他就只能立刻起立了。
由于双方谁都不肯退让,最终,全盘都被搅入,形成了一个超级对杀。
黑白双方共计近百颗棋子要靠一个劫来决定死活。
棋盘之上,杀气弥漫。黑白两分,正正好像两条张牙舞爪的巨龙,漂浮在在半空之上,狰狞毕露,以死相拼,都在以最狠毒的招式的攻击着对方的死穴。
所有的人,几乎都倒抽了一口气,这么惨烈的对杀……
然后,朴立恒一声低低的敬畏的轻叹:"开始了……"
波及全盘的双方大龙的对攻,开始了。
日后被称之为"迷之厮杀"的史上最著名厮杀谱,就在这一片混沌之中拉开了大幕。
两位了不起的棋士很有默契的共同选择了最艰险复杂的行棋方式,他们共同立在了悬崖之边,以强大的计算能力作为武器,共同奉献了一场极为精彩的超大规模对杀。
围棋那向死而生的真正之"道",在这一局中体现的淋漓尽致。
双方竭尽全力的在悬崖之巅起舞,循环往复的出入于生死之间。
一子落则生,一子落则死。
迅速而机警的衡量,眼花缭乱的在点线之间穿梭。
支撑在背后的,是强烈的求生欲望与钢铁般的神经和意志。
真真正正的置之死地,进而由此迸发的灵感和智慧,有如最刺眼的日光,刺痛了每个人的眼睛。
每颗子的落下,都会掀起巨大的怦然心动,真真令观者无限动容!在一片异常混杂的局势中,成千上万个中变化疏忽而生,迅即又立刻被人判为死刑。讲棋的人已经再也无法摆出任何预测的变化图,完全只能跟随执子人的手法附和和惊叹。
两位棋手在混沌的局势中竭尽算力,创造出了前所未见的格局。
在世界大赛里,这实际上是一场罕见的技术已经退居其次的决斗!
当对杀的局势刚刚进入到最复杂的部分,北京棋院的姚景程一言不发的站了起来。他一下子拖起紧张的盯着局势的罗卿郁,大踏步走向行政办公室。
一脚踢开门,他冷冷的对着正准备大放厥词的女人下命令:"立刻给罗卿郁订一个半小时以内去东京的机票。"
他并没有任何的威胁,只是那冰冷的杀气之下,命令立刻被乖乖的执行了。
姚景程于是扭头,看着罗卿郁微微的笑,那笑容里带着微凉的杀气:"手脚麻利一点,十分钟之内带着行李去机场。"
他顿了顿,然后异常傲慢的开口:"你去,替我揍小常那个笨蛋一拳。然后问他,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到了今天才能下出这样的棋来?你去替我告诉他,我在北京,恭候他的指教。"
罗卿郁错愕的看着自己的老师,然后兴奋的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姚老师,您是不是说常哥赢定了?"
姚景程冷笑着回答:"小猪,别被那群功利的笨蛋传染了脑膜炎。这种局势,怎么可能有人看得清?这种计算量,希望他还能活着回来……"
他冷哼了一声:"那混小子不要给我发现了是隐藏实力到了如今才好。不然……"
罗卿郁于是明白了自己老师的意思:胜负,未分。
然而,这棋,最后下出的只怕是呕血谱。
棋劫而生,或者人劫而亡。
必然是异常凶险的一局,这种程度的杀局,正是棋手以生命向棋道献祭,所能下出的最强谱。
这棋,只怕不会有胜者。
因为即使是侥幸获胜者,只怕也要元气大伤。
至于不幸失败的人……
小猪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他什么话都没说,扭头就往宿舍方向跑。
希望,来得及。
常哥,你一定要赢!
常哥,你等我!
遥远的杭州棋院,楚衡惊恐的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她慌忙的往外冲,根本慌不择路。
不要,不要再在我面前出现一次!她在心里大声的喊:小常,不下了,不要下了。输了就输了,这棋没必要陪上人的命的。不管多么大的一局棋,真的没必要用人命来献祭的。
机票,我要去买机票。她想,我一定要赶得上的,不要再死人了,我已经看够了。
混沌中,有人拉着她,大声的在她耳边喊。
然而她听不见,只是近乎失控的反复自语。
直到,后颈一痛,黑暗袭来。
季平岚痛惜的看着怀里的人,她面孔苍白,眼角有泪。
他低低的叹息着:"你这个样子,我会嫉妒啊!不要再为了别人,为难自己了,阿衡。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你不要再试图去阻止必然要发生的事情了……"
他抱着她,完全无视路人惊诧的眼光,往前走去。
偏执
白色的云子被握在手中,王立浚浅浅的笑着,看向对面的人。
某种肃杀之气从他的笑容里,肆无忌惮的蔓延开来。
热烈却又冰冷的杀气,让一旁记谱的年轻人生生打了个哆嗦,笔下的记录抖出了很不成话的歪歪扭扭的字样。
然而,曾弦翔只是不动声色的推了推自己的眼镜,抓起两粒黑子轻轻放在了枰上。
一片暗潮汹涌中,无声的对峙已经开始了,远远在裁判宣布比赛开始之前。
曾弦翔猜错了,于是两人站起来交换座位。
在错身而过的那一刻,曾弦翔听见王立浚耳语一样的声音。
他错愕的回头,却只看见王立浚云淡风清的微笑。
那人,坐在那里,垂眸看着棋盘。好像,那就是全部世界,好像,已经完全摒弃了其余的所有。
好像,刚才的那句诚恳的"对不起,小曾"并不是出自他的口。
阴郁的火焰,在内心的某个角落里猛烈的燃烧起来。
曾弦翔抿着嘴,冷冷的想:"也许,说对不起的那个该是我!"
然而,甫一开局,他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王立浚选择了"星·无忧角"开局。
这是过于平稳的一种开局方式。并不是好战善战的王立浚所惯于使用的方式。
曾弦翔抬头,看着对面的人,桌子下面的手握紧了:他是要……
棋局下面的行进,让所有观局的人吃了一惊。
面对着对于实地执着几乎到了变态程度的曾弦翔,王立浚选择了以平稳的捞实地的方式进行对抗。
他以一种心平气和的态度,开始了持久战。
在这决定生死的一局,选择对方最擅长的方式开展战斗,继而打败对方。
这,是王立浚的选择。
非常残忍。
但,这是身为第一人骄傲,或者,你可以称之为偏执。
明明是这样偏执的对局,却以偏偏以一种平稳到波澜不兴的方式进行下去。
这或许归因于双方的某种奇怪的默契。
王立浚竭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惹是生非,相反,曾弦翔则在四处强硬的挑衅。
王立浚冷静,曾弦翔机敏。
双方都在行棋中表现出平时极少显示的特质。
及待双方在左下角定型完成,黑棋已经尽得四角,可以说是志得意满。
不过同时,曾弦翔的白棋也没有任何理由不满。由于曾弦翔抢到了第34手的打入,白棋的布局也已经宣告成功,白棋的局面很宽。
至此,可以说是两人埋头铺地板导致的一个两分的局面。
率先挑起战斗的,是曾弦翔。
他在第44手打入。
自此以下,两人在右上角针锋相对,形成了异常复杂的战斗。
在泥沼一样的棋枰上,斗殴的双方都非常的小心。连一向喜好落子如飞的王立浚,也变成了长考派。落子之前,慎之又慎,反复的打量计算。
也正因此,局面显得有些有趣。
从棋局的内容看,分明是一场热火朝天的掐架,偏偏掐架的双方一招一式都慢吞吞的宛如慢动作下的太极。
谨慎又复杂的战斗,在第72手告一段落。
局势,依旧是双方两分。
至此,封盘。
行礼后,两人离开了座位,谁也没理谁。
中午的阳光,如同利剑一样肆无忌惮的划破玻璃冲了进来。
即使室内的空调温度非常的低,曾弦翔依旧感受到了那份嚣张的热力。
他伸手接住那刺眼的光线,细细的打量着。然后,轻轻的笑了一下,阖上了手掌。眼神中,是锐利战意。
走廊的尽头,王立浚的腰挺的笔直,慢慢的走向餐厅……
续战,开始于下午一点。
王立浚坐的如刀锋一样的笔直。他不敢松懈。坐在他对面的,是可怕的对手。只要他有一个闪神,只怕就会立刻万劫不复。
所以,他以一种滴水不漏的严谨,绝对精准的落子。
很慢,很无趣,但绝对不会出错。
慢条斯理的近身接触战,就这样进行下去。
通盘看来,曾弦翔并没有任何明显的败招。然而,不知不觉中,原本两分的局势已经开始慢慢倒向黑棋一方。
曾弦翔开始痛苦的试图均衡局势,因为他有两块棋都还没有作活。
于是,蛰伏已久的王立浚终于等到了他的机会。
如同藏于九地的尧矫巨龙一跃而起,雷霆万钧的巨大力量在这一刻几乎击碎棋盘。
压迫着右边的白棋,黑棋布下了天罗地网,对中腹看似厚实的白大龙展开强烈的攻击!
曾弦翔抿着嘴,直面这巨大的冲击,他选择了最强烈的反击。
他要逆流而上!
黑棋在实地领先,然而白棋在左边和中央有相当的潜力。
所以,曾弦翔冷冷的想,胜负还早呢!
面对着这异常顽强的抵抗,王立浚眯了眯眼睛。
然后——
他几乎微笑着落子。
带着凉薄的笑意,甚至带着微微的恶意,他下出了以下一系列的强手。
最终,在一记绝妙的"虚飞"过后,白棋的棋筋被吃住了。
白棋,已经难以收场了。
看着左支右拙,一败涂地的白棋,某种嗜血的快意从心底油然而生。这一刻,坐在对面的不是他的兄弟。只是,需要打倒的对手。
尽管表现出令人动容的顽强,但局部力量上,曾弦翔还是远远不如自己的对手。等他把两块棋都做活的时候,棋已经输掉了。
白棋在左边和中央巨大的潜力,在王立浚厚实的全盘控制下,最终没有转化成任何实地,盘面15目以上的差距,曾弦翔已经无法克服。
至237手,曾弦翔,投子。
云子落下那一刻,深刻的恨意在他胸口翻涌。
曾弦翔行礼之后,站了起来,快步的跑开了。快的,让自己来不及说出任何过分的话。快的,不至于流露出一丝的恶毒。
是的,他们是相濡以沫的兄弟。
然而,又不仅仅如此。他们还是要对面厮杀的对手和仇敌。
只要在棋枰两边,总会有一个人倒下去。
围棋,说到底,也不过是优雅的杀戮。
这个道理,他很早就懂。
然而,他还是需要一点点的时间,来平复自己。让自己在兄弟和对手之间,在胜负和感情之间,取得一个微妙的平衡。
而在那之前,他不能说话。
因为,每一个字也许都会化成是暗器,伤害到他平时最看重的人。
所以,他快步跑开了。
看了一眼跑远的小曾,王立浚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走进了中方的观局室。
他静静的坐到了屏息观棋的林振玄身边。
他看着闭路。
他在等待。
他等着他的大哥,踩过最强者的身体,走到他面前来。
然后,两个人一起下出举世瞩目的名谱。
声明
此文不v,纯粹作者写来让自己高兴的。
写成什么样子,看我高兴!
什么时候更新,看我高兴!
觉得特别委屈,嫌耽误了美容觉的,嫌进展太慢的,嫌没看到你想看的东西的,
麻烦自己点叉就好,不用向作者宣称了,谢谢!
作者白天k书备考,晚上写文废脑,还要仔细的一条一条看留言,劳动量也很大的。
大家既然气场不合,不如相忘江湖,没必要非要跳出来宣称一下。
你要费力打字,我要费力去看,两下里都不方便。
双败
目瞪口呆的看着闭路上那华丽而惨烈的对杀,王立浚低低的吸了一口气:"常哥,真厉害……"
兴奋和忐忑的心情,在这一刻,让他的双眼闪闪发光。
常哥,来吧,我们在世界大赛的决赛里,下出了不起的谱来吧!
即使是你,我也不会让步的。
虽然被小猪抢了先,但是,第二个世界冠军,一定是我的。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兴奋的盯着棋局,跃跃欲试。
然而,棋局下面的进行,完全超乎了他的想像。
超级对杀的终结,其肇始,是李诚熏的一记妙手。
凭借在一路落下的这一记完全超出了常规想像的妙手,原本在夹缝中苦苦挣扎的白色巨龙在行将就戮的一个瞬间,被李诚熏硬是无中生有的赢得一线生机。
虽然一只眼都没有,但是在先手吃掉左边一小块黑棋之后,巨龙变成了劫活。
依旧是危如累卵的存在,但,至少不至于被立刻屠龙。
在这一个刹那,因为急于求成,夏子常的心态有了一个瞬间的动摇。
在这最关键的对杀之处,黑棋虽然不能立刻屠龙,但如果坚持打劫做眼,则依然是细棋下微优的局面。
但是夏子常却在中途放弃了,他选择了更快但却更险的一条路。
他要弃子!
通过弃子,劫杀掉整个右边的白棋!
33子以上的黑大龙被杀,但即使这样,全盘还是黑棋优势。
这个大胆到荒诞的设想让朴立恒几乎跳了起来,他嚷嚷着:"这年轻人简直是无理!"
完全无理的要求胜利,完全不顾常识的下法。
然而,就是这样的胆气,这样的想像力,才正是一代宗师和普通的高手的区别吧?
他的一子落下,李诚熏原本惨白的脸色几乎发青了。
然而,他是李诚熏,骄傲而强大的李诚熏。
所以,他坚持下去。在这场"迷之对杀"中,以骄傲坚持下去,不论迎接他的将是怎样的惨败。
利用一个劫争,他惊险万状的开始与夏子常周旋。
大劫争,持续了76手。
夏子常的失误,出现在第263手。
黑263手,提子。
白264手,应劫。
然后,血色一下子从夏子常脸上褪去了——
在他刚刚提劫的地方,居然还隐藏着一枚劫材!
就是这隐藏的一枚劫材,决定了这场残酷对杀的成败。
中方观局室里,王立浚摇摇欲坠。
他双手捂着脸,几乎不敢抬头去看。
林振玄并没有转身,坐得还是如同花岗岩一样笔直。但是,他开口了,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酷:"小王,抬起头来,好好看着。"
"……"
"我说抬起头来!"声音更加严厉了。
王立浚的回答里,几乎带着了哭音:"我害怕,林老师,我真的很害怕。我未必有常哥这么了不起的天赋,常哥都下不赢的人,我杀不过他的……"
林振玄猛然转身,强制搬着他的脸,对着屏幕:"仔细看好了!到了这个地步,小常已经不可能胜利了。越下下去,只会越难看而已。但是他还是不肯投子。你以为他是为什么?你这个样子,怎么对得起他?你又怎么对得起竭尽全力把你拖进了第五局的小曾!"
"可是,林老师,雷秘书说,如果三打一还失败的话……我不是常哥,我没有信心在那样的环境里还坚持自己的信念。林老师,我不要去杭州!"
神经质一样的喃喃自语停止于林振玄的一推。
"老师?"王立浚有些疑惑的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你真让我失望,小王。"身为老师的人,脸上有着他从未见过的冷酷表情:"这样的你,根本不配执棋!"
"和小常比,你才受过多少委屈?就害怕成这个样子?"
"我……"王立浚瑟缩着。
"你们吵架的那天晚上,我去找过棋院的领导。"林振玄突然放低了声音,喃喃自语:"他们答应,只要小常私下里向他们道个歉,完全就不必去杭州的。"
"林老师,您……"王立浚瞪大了眼睛,听着自己所不知道的事实。
"但是,"林振玄几乎微笑了一下:"你知道吗?即使这样,那孩子还是拒绝了。他对前来劝他的姚景程说,这种事情,他做不来。违心的事情,即使别人都不知道,但是自己是知道的。这样的话,他没有信心再站在你们面前,教你们应该怎样做一个棋士。"
"所以,"林振玄看着屏幕,淡淡的说:"看着他吧,小王,看着一个真正的棋士该是怎么样来下棋。不要让他的努力白费啊……"
门砰然被推开了,门口站着的是惊恐的小曾。他发着抖,连说话都是磕磕巴巴的。
他说:"林老师,拜托你,去阻止常哥吧!求你了!"
林振玄猛然扭头,屏幕上,夏子常已然弹尽粮绝。
手中的云子,终于再不能落到棋枰上去。
随着清脆的投子声,他感觉到浑身的血液几乎也随之流走了。夏子常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木然的看着棋盘,手脚冰凉,连年轻的对手向他行礼离开,都没有注意到。
苍白的如同一具尸体,他就那么直直的坐在棋枰前,机械的不停的摆着那些变化,浑然忘我。
一滴血,就在这个时候滴落在棋盘之上。
他却好像完全没有觉察到一样,只是皱皱眉头,伸手抹去了。手下却还是不停。
又一滴血,
第三滴,第四滴……
背后有人拉住他,让他动弹不得。他有些生气的挣扎着,想继续那些变化。
曾弦翔几乎要哭出来,拉着他的手:"常哥,常哥,你别吓我!我们不下了不下了好不好!"
夏子常没有回答,他好像什么都听不见。
林振玄走上前去,拂乱了棋盘,粗暴的拉起他:"已经够了!不要再这样为难自己了!"
可是,夏子常只是愣愣的看着他,好像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于是林振玄用力的抱住他,想要把眼前的孩子揉碎到自己的怀里,好让他不要这么的冷。
他大声的说:"你做的很棒,已经足够好了。还有下一次的……"
他扭头冲着门口的两人喊:"小王小曾,别傻愣着,赶紧来帮忙!"
曾弦翔推开愣在一旁的王立浚冲了上来,拿着手绢,替夏子常捂住了鼻子。
看着屏幕上苍白如尸体的夏子常,朴立恒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对李秀哉说:"一起过去看看吧,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李秀哉坐得极为端正,他面无表情。良久,他终是摇了摇头,很艰难的一字一顿的回答:"不必了。我想,他未必愿意看见我。"
朴立恒怜惜的看看他,摇摇头出去了。
他背后,秀哉依旧面无表情的坐着。只是,细长的手指扭在了一起。
在对局室的门口,朴立恒遇见了互相搀扶着的师徒四人。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默默的闪到了一边,仔细的打量着夏子常的面色。
看起来,好像还没有糟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他想。于是心里放下一大块石头。
两造人马,并没有交流,好像互不认识一样,擦肩而过。
于是,朴立恒目送着夏子常一行渐行渐远。
没有人注意到,在相反的方向,有一个孤独的身影慢慢的走远。
在某个无人的角落,李诚熏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跪了下来。然后,他把手捂在嘴上,大声的咳嗽,好像要把肺咳出来一样。
"真是难看……"他喃喃的自语,苦笑着:"居然被那家伙逼到了这样的境地。"
一线红色,从他苍白的指缝间漏了出来,触目惊心!
然而,他看也不看,掏出手绢随手就抹掉了。
五分钟后,出现在镁光灯下时,他又是那个狂妄自负又志得意满的胜利者了。
李诚熏的伤痛,决不要暴露在任何人前面,他只要一直年少轻狂,就可以了。
后悔
朴立恒回到观局室的时候,李秀哉依然坐的很端正,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的姿势,似乎连动都没有动过一下。
只是,看了一眼秀哉的肩膀,朴立恒脸上现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
忍了忍,他终于忍不住走上前来,从他肩膀上捻下一片叶子,轻轻的叹气:"你又何必自苦?"
有这种叶子的植物,只在对局室附近的走廊里有。
"想去看,就大大方方的去好了。两国相争,根据经验,给自己国家的棋手指导,这难道不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吗?夏子常九段未必会因此责怪你。你又何必自苦呢?"
李秀哉坐的很端正。他轻轻摇头,低声回答:"但是,这不应该由李秀哉来做……"
"所以,你感到后悔了吗?秀哉?"
"不,并没有。但是……"
朴立恒走到他的面前,很严肃的坐下。
他问李秀哉:"那么,你认为夏子常九段,他输了吗?秀哉?我不这样认为。在我看来,正是这盘泣血之局里,才有棋真正的王道!因为它淋漓尽致地体现了真正的围棋传统,而超越了当前流行一时的'功利围棋'。这是一盘'回归'之局,秀哉。下棋的两个人,已经真正开创了历史。或许这么说对你很残酷,但是,这场百年难见的凝聚血泪的对局,是他们两个人下出来的。和你,没什么关系。"
换言之,这场决斗没有失败者,执子的两个人,都足以名垂棋史。
苍白而安静的躺在床上,连呼吸,几乎都静止了。
夏子常瞪大了眼睛,愣愣的看着天花板。
房间,如同一个巨大的棺材,清洁而安静。
没有人说话,惊恐和焦急被压在了心底最紧的那根弦上,只要一点点,就会断裂。
好一会儿,夏子常好像才从棋局中醒了过来。
看着床头焦急的面孔,他喃喃的说:"林老师,对不起……"
林振玄心下一松,继而紧紧的握住他的手,激烈的反驳:"胡说,能留下这样的谱,你还有什么不满?"
"可是,毕竟是输了……"
林振玄几乎要叹息了,他低声的对自己的弟子说着自己平时绝不会说出口的话:"胜败之外,总还有些东西的。我期待的,并不是你能无敌,我期待的是,你能破执,能够领悟。现在,已经做到了,还有什么不满呢?至于说冠军,"他顿了顿:"只要能保持这样的下法,你还会输给谁呢?"
"虽然老师您这样说,"夏子常似乎微笑了一下:"但如果我找劫的时候如果再小心一点,选在264位立的话,我依然可以杀尽白右边啊,就不用等下一次了……"
林振玄看着他,最终把手盖在了他的眼睛上,强压着嗓音中的颤抖,他说:"别看了,别想了,睡吧。睡一觉醒来,明天就什么都好了。"
夏子常没有回答,于是林振玄转头对王立浚吩咐:"小王,把这屋子里的棋枰棋子全拿走。今晚不准他碰棋。小曾,你今晚在这里看着他……"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了。
"这没有用,"夏子常的声音平淡无波,他低低的恳求:"林老师,这没有用。您让我摆吧,不摆出来,我今晚怕是没法睡了……"
林振玄僵了僵。良久,他闭了闭眼睛,没有回头,对背后的人开口:"……小王,你来。"
"不,不要,林老师……"王立浚哆嗦着,几乎要哭了出来。
"常哥,你先喝水,"曾弦翔端着一杯热水走了过来,看不清他又什么表情。他只是淡淡的说:"常哥,你把水喝了,我来陪你复盘。"
没有抗议,夏子常挣扎着坐了起来,抓起杯子一饮而尽。
曾弦翔默默的看着他,然后,拿过棋盘来……
十分钟后,曾弦翔扶着昏昏欲睡的夏子常躺倒,细心的替他拉好被子。
"我在水里放了点给自己准备的安眠药。"他淡淡的解释:"林老师,王师兄,你们休息去吧!我来看着他。"
林振玄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你今天一天,也累了,我来吧……"
曾弦翔想了想,又看了一眼在墙角捂着眼睛的王立浚,终于点了点头:"那么,林老师也要注意身体。"
他拖着王立浚的手,往门外走去。
王立浚的手,从来没有一刻这样的无力。忽冷忽热,在曾弦翔的手心哆嗦着。
你这个样子,真是差劲啊!
曾弦翔这样想,很想让自己觉得很幸灾乐祸。然而,心底泛起的却只有担忧和无力。
我总是这么没用,无论是对常哥,还是对你……
他这样想,几乎有些痛恨自己了。
在走廊尽头,他们遇见了刚下飞机的罗卿郁。
罗卿郁脸色惨白,嘴唇发抖,几乎提不住自己的行李。他嘴唇开开阖阖几次,始终一句话都问不出来。
王立浚好像突然醒了,扑上去抱住他的脖子大声的哭了出来:"小猪小猪……"
罗卿郁没有回答,只是丢掉了手里的行李,一把抱住他的腰。
曾弦翔安静的站在一旁,定定的看了一会儿抱在一起的兄弟两人。然后,垂下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晕黄的灯光下,林振玄静静的坐在床边,看着床上的人。
夏子常苍白的面孔上,眉头是微微皱着的。他睡的并不安稳,辗转反侧。不时会有虚汗冒出来。
林振玄把指尖放在他的眉心,希望抚平那里的褶皱,却总是不成功。
最终,他抱着头,坐在了床边。
"小常,有些话,你醒着,我说不出口。"
林振玄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回荡,激出空寂的回音。他的声音如同实心的木头,闷闷的。太多的感情压抑其中,所以听起来反倒像是淡漠的毫无感情。
"林老师一直欠你一句谢谢。你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来到了我的生命里。也许,没有你,林振玄这一辈子就会在重庆的某个茶馆里终老也不一定。
所以,我希望你能拿到你想要的一切,想你拿到最好的一切。
成为最强的棋士,是我的目标,我一直以为这也是你想要的。所以,我一直在做一些笨到无可救药的事情,一直在逼你。
到了今天,我才终于明白过来,最强的棋士,除了赢棋之外,还有一些别的东西的。我对你一直以来的期待,也并不只是赢而已。
原谅我,我一直这么笨。到了现在才明白。
你一直是老师最大的骄傲。"
喋喋不休的声音,突然停止了。四下里一片静寂。
良久之后——
"小常,我感到后悔……"
一点水迹,落在了地毯上,很快就再也看不见痕迹了。
绽放
他们走进餐厅的时候,刚刚是早上八点。
清晨的阳光从窗户中扑进来。
一路行来,在走廊里拉出了缓缓移动着的长长的影子。谁都没有说话,四下里弥漫着一片阳光也驱散不去的诡异沉默。
直到——
"……常……哥?"王立浚几乎不敢置信的看着那个靠窗坐着的青年。
他把早餐推到桌子一角,对着面前的棋枰沉思着。
听见王立浚的叫声,夏子常抬头一笑:"来啦?过来吧,正有话要对你说呢!"
容止若思,言辞安定。
除了有些苍白,他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同。然而,和煦如四月春风的笑容下面,分明有什么不一样了。
好像是抽离了什么,又好像是充盈了什么。他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旁边的人却分明感觉到,某种不可言说的强大的气势源源不断的正从他的身体里充盈而溢出。并不是李诚熏或者王立浚本人那样的凌厉杀气,也不同于李秀哉的类似无的空明,那是一种温润而绵泊的气息。并不是多么强大而凌厉的力量,然而却生机勃勃,不绝于缕,如同溪流,或者说,平静的海洋……
王立浚怔怔然看着他,终于没有忍住,扑上去抱住他的腰大哭起来:"常哥,常哥,你昨天吓死我了!"
夏子常拍着他低声劝慰:"没事啦没事啦!常哥这不是好好的吗?昨天是一下子回不过神来,想棋想的太入神啦!以后再不会了。"
曾弦翔慢吞吞的走进来。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夏子常的脸,动动嘴,却始终没有说话。
夏子常冲着他笑,把手臂大大的张开:"傻站着干什么?看常哥没事了不高兴吗?"
一瞬间,小曾露出一个类似于哭泣的笑容,为了不让人看见,他快速的低下头,冲进向他打开的怀抱。然后,嘴唇上勾,他感觉到了期待中的温暖。
"常哥,你还在看昨天的谱啊?"
良久,王立浚终于松手,顺便瞅了瞅面前的棋枰。
夏子常轻轻一笑:"很精彩,是不是?"
"可是……"
被那双眼睛含笑看着,王立浚突然就再也说不出原本打算说的话来了。所以,他闷闷不乐的坐在一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撕着桌布的花边。
夏子常于是转头,轻声和小曾探讨起棋局的得失。
"常哥,我明天要对李诚熏哦~~"没有人理的某人,仰头看着天,喃喃自语。
"所以,怎样呢?"夏子常停下棋局的探讨,微笑的看着某人。
"哼……"别别扭扭的踢了两下桌子腿,某人泄愤一样的嘀咕:"给我打两句气会死啊?说我一定能赢会死啊?"
"诶,这样的话,我是不会说的哦~"夏子常的坏笑,在阳光下看来格外欠扁:"第一,这种不负责任的安慰,根本于事无补,也绝对不是一个棋士该说的话。第二……"
他顿了顿,用某种谁也模仿不来的谦虚的姿态说出了绝对傲慢的话:"第二,小王,你如果甘心把打败目前为止公认三国最强棋士的这个荣誉让给我,我是不会很介意的。"
"反正,"耸耸肩,他很无所谓的说:"应氏杯,就在两个个月之后了。之后,还有东洋证券杯……"
"……常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自负的夏子常,王立浚一时呆了。
夏子常露齿而笑,他指着面前的棋枰:"我,可以下得出这样的谱。小王,你觉得,我还会输给谁?"
没有张扬,没有自矜,他好像只是在平淡的诉说着最正常的一个事实,就好象是在讨论今天白菜的价钱一样。
这种平淡到理所当然的自负,激发出了王立浚骨子里最强烈的不服之情。他狠狠的盯着眼前的人,好像他才是自己最终需要打倒的对手。
夏子常不以为意,转过头去,继续和小曾讨论棋局。
"我,绝对不会把李诚熏让给常哥的!进入决赛的是我,冠军也只能是我的!我绝对会成为第一个在番棋决赛中打倒李诚熏的非韩国选手!"
王立浚一脚踩在了座椅上,恶狠狠的发出了他的胜利宣言。
曾弦翔终于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他笑着倒在夏子常怀里打滚:"常哥常哥,王师兄果然是脑子差根弦的人!"
王立浚恼羞成怒,扑上就要厮打。
夏子常笑嘻嘻的,不怎么用心的拉架。
一片和谐。
然后,门口传来了不怎么和谐的一声冷嗤。
然后,阴恻恻的话语飘了过来:"不错嘛,本届的和下届的冠军啊,又活过来了吗!"
夏子常一个哆嗦,忙忙陪笑看向门口:"呃呃呃,小猪,你怎么来啦?"
斜倚着门框,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三人的,不是妖怪猪是谁?
"我怎么来了?"罗卿郁微笑着轻轻的捏着拳头,一步一步慢慢走过来:"我来看看了不起的传世的棋谱缔造人死硬了没有啊……"
夏子常悄悄离开凳子,慢慢朝相反方向想溜。
"你还敢跑?!!!!"
伴随着罗卿郁一声怒吼,夏子常立刻像听到发令枪的兔子,开始绕着桌子跑圈。
王立浚和曾弦翔笑嘻嘻的捧着茶杯看热闹。还好,这是棋手专用餐厅。而且现在时候尚早,人并不多,不必担心中国棋手的形象问题。
事实是,眼前中国的棋手形象也的确下降到不能再降了——前任中国第一人夏子常现在正被三星杯冠军罗卿郁压倒在地毯上,拳打脚踢中。
罗小猪一边打一边骂:"耍帅耍的很个性是不是?还给我流鼻血!个破五番棋给我下成拼命棋,还有脸在这里得意……"
夏子常抱着头哀哀求饶:"好啦好啦,下次不会啦!小猪,哎哟,你下手轻点啊!常哥昨天刚流过鼻血的……"
罗卿郁一怔,终于心不甘情不愿的站起来,恨恨的拉着身下的人爬起来:"猪头!下个破棋下到把命搭上,你很英雄是不是?下次再敢这样……"
"不会有下次啦!"夏子常抱着他的肩膀,讨好的摇摇:"放心啦,常哥有分寸的。"
小猪心不甘情不愿的扭了扭,终于哼唧着,被夏子常拖到了餐桌前。
看着夏子常的黑眼圈和鸡窝头,王立浚和曾弦翔拼命的忍着笑意,把两人分开来,大家和和睦睦的吃了一顿早餐。
打打闹闹的兄弟四个,构成一幅很温暖的画面。
昨天以命相搏的对局,好像不过是一场噩梦而已。大家互相嬉笑着,说着各种各样八卦的话题,虽然最后都会回到棋。只是,这样的讨论中,有的只是纯然的愉悦,再不带一丝的杀气。
恶意
餐厅里吃吃说说的四个人,好像又回到了在北京的四合院。
大家嘻嘻哈哈的互相调侃着,争抢着一只咸蛋,也互相嘲笑着彼此的恶手,欢欢喜喜的讨论着昨天还是刺骨伤痛的败招。
只是,愉悦的话题中,王立浚总会不时突然的陷入沉默,茫然的看着前方,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这时,夏子常就会注视着他,淡淡的担忧。
终于,在又一次发呆过后,小曾终于推了推他:"王师兄?"
"诶?"王立浚一惊,立刻回神。看着桌子上几双盯着自己的眼睛,他慌慌忙忙的挠头,作很十三点状仰头大笑:"啊哈哈哈,想想明天就可以走向冠军之旅了,真是兴奋啊!"
没有人插话,于是他就只好一直笑下去,笑到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假。
良久,笑声终于挥发到无声。王立浚尴尬的揉揉鼻子,准备说点什么圆场。一抬头,却看见罗卿郁坐在一边,但笑不语。
"喂!我在抒发我的豪情壮志,你在那里□个什么劲儿?"王立浚很有点愤愤然的问。
罗小猪笑着揉了揉鼻子,回答:"我笑你真没志气!赢个李诚熏就在这里魂不守舍。小王,那种傻缺你都赢不了,你就可以去死了!"
"喂!"王立浚面色不善。
"我有说错吗?"妖怪猪撇嘴冷嗤:"那种完全没有弹性,脆到不能看的棋,倒正好和你配对!"
"你就酸吧,那可是刚刚和常哥下出名局的人好吧!"
"因为对手是常哥,他才下得出名局!何况……"罗卿郁突然闭嘴,看着门口轻轻的笑了。
李诚熏站在餐厅的门口,手紧紧抠住墙壁。脸色苍白,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噩梦里频频出现那个身影,居然活生生的出现在了眼前。那张胖乎乎的脸,还是带着他恨不得扑上去撕掉的似笑非笑。明明眼光瞥过自己,可却连些微的停顿都没有,就那样漠然的划过,就好像是一块石头或者一团空气。
完全的无视,
完全的不介意。
这样的漠视,比轻蔑更让他感觉到刺痛和愤恨……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过于惊愕,李诚熏就这样愣在了门口,眼神凶狠的瞪着那热热闹闹一桌人中的某一个。
然后,他就看见那某一个人扭头,笑着朝他的方向又看了一眼。然后,转头低声对身边的人说了一句什么。接着,满桌子的人扭头朝自己的方向看来。
再然后,除了夏子常之外,满座哄堂大笑!
李诚熏气得浑身发抖,却偏偏没有理由冲上去厮打。所以,他只好眼睁睁的看着几个人在某个矮胖子的带领下,大摇大摆的和他擦肩而过,连关注的眼神都欠奉一个。
夏子常比前面那三个略慢一步,只有他,微带歉意的朝着气得眼眶发红的李诚熏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李诚熏冷冷的"哼"了一声,昂起头,目不斜视的走进餐厅,装作没有看见夏子常的善意。
不出预料,他的这一举动,引发了身后又一阵大笑。然而,他昂着头,高傲的走向餐桌,没有回头。尽管,牙关咬的几乎要渗出血来……
夏子常苦笑着怕打着自己的师弟们:"公共场合,不要这样笑啊,很没教养的!"
理所当然没人理他,三个坏小子一路嬉笑着往房间里爬,一起商量着今天要怎么安排时间。
还没有商量出个所以然来,几个人突然一起闭嘴,停在了走廊的尽头。
在那里,他们遇见了被记者围追堵截的李秀哉。
"……现在半决赛的结果,和您的预测似乎有所不同。关于这个结果,您难道没有什么评价吗?您在半决赛之前说的那番话,有修正的想法吗?"
"请问,李秀哉九段,您对李诚熏九段没什么话要说吗……"
"请问……"
"请问……"
一片类似于口诛笔伐的采访声中,夏子常和李秀哉的目光隔着人海相遇。
瞬-间-千-年
喧嚣的人群里,有那么一个瞬间。
当两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相对的时候,一切嘈杂都褪去了喧嚣,安静的如同晨光下的百合花。世界,似乎恢复了它的初始和本真。
夏子常的目光里,有焦虑有愤懑有鼓励,也有,藏在最深处的担忧。
李秀哉的眼神,却完全的平淡无波,不见丝毫的涟漪,有的只是,无尽的坚持。
对视,只有一个瞬间。
分明完全默然无语,却好像就说过了许多许多的话。
所以,原本打算上前解围的夏子常站在了原地,怔怔的看着被本国记者为难着的李秀哉,一板一眼的认真回答着问题。
所以,已经疲惫不堪的李秀哉挺直了后背,轻声却坚定的回答着记者的刁难。
"不,我不这样觉得。"李秀哉淡淡的回答:"如果一定要评价的话,那也只能说,这一次,运气是站在李诚熏九段这一边的……"
"所以,您坚持认为,夏子常九段的实力是在韩国第一人之上了?李诚熏九段的胜利完全只是依靠运气?"因为愤怒,记者的声音几乎尖利起来。
李秀哉沉默了一下,但他拒绝做出让步,所以他很轻声但是很坚定的回答:
"是的,至少关于这一局,我是这样认为。最后的那枚隐藏的劫材,与其说是计算和谋划的结果,更像是一个意外。那里,并不像是李诚熏九段刻意制造出的劫材……"
"作为前任的韩国第一人,您不觉得自己的可耻吗?您自己计算不出来,就可以这样污蔑李诚熏九段吗……"
越来越多的人愤懑起来,超中心的那个人挤去,有人甚至伸出手来。李秀哉踉跄了一下,然后很快站直了,甚至被刚才站的更直。
夏子常紧张的跨前一步,希望自己能做点什么。
幸好,在事态升级之前,朴立恒赶到了。在他的软硬兼施之下,激动的记者们慢慢散去了。
只是,还是有几个顽固的家伙,亦步亦趋的跟着师徒俩,冀望能抓到什么独家的新闻。
所以,两造人马擦肩而过的时候,夏子常也只能点点头表示致意了。
即使有了这样的吵闹,罗卿郁却一直在漫不经心的四处打量着,显得有些厌厌欲睡。
即使在朴立恒师徒迎面走来的时候,他也只是兴趣缺缺的抬头看了一眼,没什么表情,显得很是有些无精打采。
但是,当那若有若无的目光扫过自己的面孔的时候,秀哉分明感觉到了针扎一样的刺痛。
只是,罗卿郁始终没有什么表情,他甚至没有和秀哉对视。以至于秀哉怀疑,那所感受到的潜意识里的恶意,也许是来自于自己的想像。
两群人,方向相反,越走越远了……
涉江
晚八点,酒店房中。
夏子常坐在床边,微微皱眉,视而不见身边团团转着催促他去洗澡的妖怪猪一只。
"你就坐禅坐化了吧!"几次下来,终于怒了的妖怪猪愤愤然踢门进入浴室,自己洗去了。
夏子常终于回过神来,无奈的看着被甩上的门,慢吞吞的高声说:"小猪别气啦!你慢慢洗,常哥有事,先出去一趟。"
理所当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于是他慢悠悠的出门了。一边晃晃悠悠的走,一边挠头思索着,看起来颇为伤脑筋的样子。
终于,在某扇门口,他停了下来。
挠挠头,轻轻的按下了门铃。
长久的柔和音乐之后,王立浚湿漉漉的脑袋很不耐烦的从门缝里钻了出来。嘴里嘟嘟囔囔的抱怨:"谁啊谁啊,大晚上的……诶哟,常哥,你怎么来了?"
还没等夏子常说出话来,他已经嘻嘻哈哈的扑上来抱着就是一阵乱晃:"啊哈哈哈,常哥果然是是被猪哥的呼噜声吵出来了吧?"
说着一把把门拉开,拖着夏子常的胳膊就要往进拽:"来来来,欢迎和小弟同床共枕,让小弟有机会一近芳泽……"
在一个瞬间,夏子常兴起了臭揍某一混蛋然后转身就走的冲动。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真的在多管闲事。
然而他只是板着脸,一本正经的回答:"别胡说,小猪洗澡呢!"
"诶?"王立浚愣了一下,然后摆出一副苦相脸:"难办啊难办啊!常哥,我这里木有塑料鸭子赞助啊……"
没有理他的东拉西扯,夏子常只是定定的看着他。
在这样的目光之下,惯于嬉笑怒骂的王立浚渐渐开始有些手足无措了。他打着哈哈,眼神飘忽的四下里乱瞟,就是不敢和面前的眼光对上。
突然,他的眼神盯在夏子常背后的走廊上,微微一愕。
"怎么了?"莫名其妙的夏子常转身,想看个究竟。
还没等他看清,背后一阵大力袭来,扑得他几乎一个趔趄。踉踉跄跄三两步之后,王立浚已经抱着他的腰,下巴抵在肩膀上,不停的蹭来蹭去。
"什么嘛!看起来有那么明显吗,搞得常哥都专门丢下小猪来安慰我……"王立浚一边蹭,嘀嘀咕咕的抱怨着撒娇。
夏子常失笑,拍了拍抱在腰间的手:"起来起来啦!老大的人了,像什么样子!"
"才不要!难得常哥把我看的比小猪还重,怎么可能就这样放手……"嘴里嘀咕着,王立浚抱着夏子常的腰,把他推进了房间里。
临关门前,他朝着走廊的某个角落轻轻的笑了笑。
在那里,背光中有一个人,瘦的几乎融入到影子里,淡的如同似乎立刻可以消散的青烟。他就那样在一片阴影中一动不动的站着,安静的看着这边,没有什么表情。
房间里,各自捧着一杯白水,两个人面对面坐着。
明明是夏天,但也许是空调开的太低的缘故,王立浚觉得自己要靠手里这杯水的热量才不至于被冻僵。
所以,他开口,连声音也是闷闷的:"那,虽然早上说了那样的大话,但其实,我还是很害怕。"他顿了顿,仔细的打量着夏子常的脸。还好,没有他害怕见到的不屑,也没有他讨厌见到的同情。
夏子常只是认真的听着,认真的看着他,除此以外,没什么别的。
这让王立浚感到很舒服,于是,原本绷紧的人慢慢放松了。他开始滔滔不绝起来:"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我实在不甘心,又是一个亚军!"
他紧紧握住拳头,朝虚空中挥舞:"常哥,我真的不甘心!可我知道,现在这样的状态,我的赢面不大。我真的很害怕。
好容易走到这个地步,我却怕了。真是,没出息……"
抹了一把脸,王立浚苦笑:"对着那么拼命的小曾,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才得到的资格,就这么被白白的浪费掉。林老师问我,我怎么对得起小曾?"
"常哥,你很看不起我对不对?"王立浚一口气喝完手中的水,带着一脸的挑衅看着眼前的人。
夏子常忍不住笑了起来:"诶!就是这个表情,小王!保持住!"
"……什么?"
"我记得你刚到棋院的时候,就是这么嚣张跋扈的样子。谁都不服,谁都不理。当着我的面笑话我是万年老二,小猪是永远升不上七段的笨蛋……"
"哎呀,常哥,"王立浚一下子红了脸,扑上去晃着他的胳膊:"那不是当年不懂事嘛!你不要记仇这么久啊……"
夏子常呵呵的笑着,把手中的杯子放到一边:"我呢,其实是最没有资格笑话或者看不起你的一个人。就像你当年说的,我是万年的老二。每次总在临门一脚的时候,输掉关键的比赛。"
"常哥……"
夏子常笑笑,不理王立浚的阻止,继续说下去:"现在回过头去看那些谱,说是半目的胜负,但其实就是必输的局。棋力固然是一个原因,但另一方面,或者害怕,或者着急,或者沉不住气,这样的心态,发生在我身上,很多很多次。所以,我才有那么多的亚军。你说,我有什么资格笑话小王你呢?"
王立浚扭扭捏捏的踢他:"好啦,常哥,你别在我面前做检讨啦!反正,等我输了,我可以和你一起做……"
"可是,我期待你赢啊,赢了以后笑话我永远的万年老二啊!这怎么办?"
"哼!就知道你笑话我!"
"没有,真的没有!"夏子常笑着:"很早以前,姚老师和我说过。超一流和一流之间,其实只有这么一点点的距离"他用右手比了很窄的一个空隙:"可是,不悟的,终身也就不悟了。
我曾经花了很长时间去想,怎么算悟,怎么才能悟,可是始终不得其解。"
"那么,常哥,这次你终于悟了吗?"
"不知道这算不算姚老师说的悟,但是至少我明白了一点——"
看着王立浚好奇又稍微有点急切的目光,夏子常的身体微微前倾,他微笑着:"不应该太在意你的对手。"
"……不在意,对手?"
"嗯。不管怎么强大,对手对你来说,也不过是执子的一只手而已。棋,该怎样下,凭借的是棋理,而不是你的对手是谁。"
王立浚侧着头,仔细的想着。半晌,终于一脸懵懂的抬起头来:"虽然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是,到底怎么能做得到不在意对手呢?坐在你对面的,最终是活生生的人啊!难道不是要针对不同的对手,对症下药,才能赢吗?"
夏子常笑笑:"我不能说你说的对还是不对。对于棋理,每个人的理解不同。也许,对棋理的理解并不是太阳那样唯一,而是像星星一样,有很多很多的答案,而它们都是对的。但是,只是对特定的人是对的……"
所以,才需要每个人在一次又一次的磨练中,独自去领悟。顿悟或者渐悟,找到属于适合自己的那条路,然后,走下去。
"这样吗?"王立浚歪着头想了半天,最终不得其解,只是,心头的大石好像莫名其妙的松开了。于是,他笑嘻嘻的扑了上来,摇着夏子常:"常哥常哥,这么多大道理你都是和李诚熏下棋悟出来的哦?好了不起!"
"也不是,一直断断续续的有在想。只是很多地方都想不通,就放在那里了。直到这次的五番棋……"
"只是,在大优下被人翻盘,很可惜啊!"王立浚挠挠头:"那,常哥以后对李诚熏九段,也不会有心理阴影吗?"
"应该不会吧!"
"为什么?嗯,大概是对自己的信心吧。刚刚输的那阵子还在纠结棋局,在看到底是哪一手出了问题,怎么就赢不了呢?可是,"夏子常轻轻的笑了:"到了第二天早上的时候,看着窗外的阳光,我重新开始考虑那一局棋的时候,却看到了不同的东西。一旦跳出了一手一手的局部,从整个大局来看的时候,很多想了很久的问题,答案一下子就跳了出来。然后回过头再去看棋局,就会发现,李诚熏九段真是了不起的棋手。他下的真是好,这样的棋他都可以赢下来,计算力和胆量实在是惊人!
可是,除此以外,我好像也下的不错嘛,能把这样的对手逼迫到这种地步……"
王立浚专注的看着他,夏子常于是脸红了。他慌慌张张的挠头:"是不是有点厚脸皮?明明输了棋还在这里说大话……"
王立浚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摇头。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夏子常站了起来,拍拍王立浚的肩膀:"好了,时间也不早了。你早点睡吧!明天的比赛……"
"明天的比赛,常哥觉得我应该怎样去下?"王立浚突然打断了夏子常的告别语,目光灼灼的盯着他。
夏子常沉思了一下,低声沉吟着:"虽然说,不应该太介意对手。但是多了解一下李诚熏九段的特点,也许还是有用的……"
于是,他抬起头来,很认真的看着对面这张年轻的脸:"李诚熏九段的优点,是算路深而且快。他爱好直线的攻击。强在中盘而弱在序盘。大胆而且敏锐,很容易找到你的弱点。他的缺点在于没有办法保持局面的均衡,而且收官水准并不好。所以,他会和你对杀,会转换,会打劫,但是很不喜欢就地作活。而小王你,算路快而且力道大。你的序盘功夫在他之上。但你的缺点在于随手太多。对手很弱的时候,你的这个缺点可以凭借你的力气压过去。但是对这李诚熏,这样不行。所以,你也许需要控制一下比赛的节奏和你自己的力量……"
一口气说完这些,他轻轻的笑了笑:"小王,你怎么想,是你的事。而常哥能帮你的,就只有这些。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只能告诉你,李诚熏,并非无懈可击。你只要下出你最舒服的棋来,我不认为你比他差。"
"……最舒服的棋吗?"看着被缓缓关上的房门,王立浚英俊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了某种类似于刀锋锐利的笑意。
手足
夏子常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是九点多钟。房间的床上却依然是空的。
罗卿郁,似乎还在浴室里。
心下一惊,夏子常慌忙冲向浴室,拳打脚踢,用力砸门。一边砸,一边高喊:"小猪小猪!你还在里边吗?你醒着吗?不舒服吗?……"
浴室中,罗卿郁躺在浴缸里,手捂着额头,一动不动的盯着天花板,充耳不闻门外的偌大动静。
世界,被分成了两个。里边,静止到坏死;外面,喧闹至无力。
这样,很好。
这种微妙的平衡,很好。
罗卿郁这样淡淡的想。
正如罗卿郁的预计,五分钟后,并没有锁到很紧的门被撞开了,夏子常跌了进来。
根本不顾自己撞的生疼的胳膊,他跌跌撞撞的冲到浴缸前。紧张到手发抖,他哆哆嗦嗦的想去掐浴缸里的一动不动的那人的人中。
"常哥,我没事。别大惊小怪。"下一刻,罗卿郁懒洋洋的开口,拍开了他的手。
一秒钟的错愕
一秒钟的放心
半秒钟的微笑
然后,是冲天的怒火。
夏子常撸着袖子想揍人:"你没事躺在这里不吱声吓人,很好玩吗?!水都冷了,还不赶紧爬起来!"
依旧懒洋洋的笑着,罗卿郁看起来有点无赖:"起不来呀!走得太急,没带浴衣过来!"
夏子常气结,一把抓过大浴巾,把浴缸里的家伙揪起来裹住。一边忙着一边骂:"小时候一起洗澡多少次了?你的头发还都是我帮你洗的呢!你什么地方我没见过?现在在这里甲醇个什么劲儿?!还不赶紧着,看感冒了……"
心下愤愤然,手下自然就有些粗鲁。不过,对此罗卿郁没什么大的意见,他只是低着头,抿着嘴笑。
"笑笑笑!看你明天鼻炎犯了还怎么笑?给我钻被子里去!我去给你拿我的睡衣!"夏子常把手里的光猪塞到被窝里,开始翻检自己的行李。
罗卿郁笑嘻嘻的看着他忙活,也不制止,也不说话,只是转着眼珠,看着他团团转,笑得非常开心。
夏子常恨恨,丢一件大睡袍到他被子上,自己进浴室洗澡去了。
当他再出来的时候,小猪裹着他的睡衣正在床头灯下聚精会神的看一本书。湿漉漉的脑袋靠在枕头上,晕出了大片的水渍。
= =
转身回浴室拿出一条干毛巾,把他拉起来坐直,夏子常坐到了罗卿郁身后,细细的给他擦头发。
他下手很轻,也很柔和,就如罗卿郁十六岁以前每一次洗澡之后。
橙色的灯光下,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这一刻,时光似乎倒流。
罗卿郁最终把书推到了一边,眯着眼睛,开始专心致志的享受别人的伺候。
看着他志得意满的样子,夏子常忍不住笑了一下,一腔的怒气掉了一大半。
顺手翻翻罗卿郁丢到一边的书,居然是一本《小逻辑》。
夏子常黑线:"你千里迢迢跑过来,睡衣不带换洗不带,就带这么本神经的玩意儿?"
罗卿郁笑了一下,伸个懒腰,慢吞吞的回答:"我本来还想带资本论,当时太急,没找到。"
夏子常叹气,轻轻的把他耳朵里的水吸出来。
"少看点吧,这种书啊……"他摇摇头,没说下去。
罗卿郁笑而不答。
就是看了这种书,才知道大多数事情都是无能为力的,道理多数是用来骗人的。
罗卿郁这样想。不过为了自己的耳朵清净,他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满共一句话的事情,你过去和小王说这么久……"罗卿郁再开口的时候,语调里有浓浓的鼻音,明显是在无理取闹或者撒娇。
夏子常手下一顿,然后喷笑:"你又知道啦?刚才就为这个闹别扭?你倒是说说,怎么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呢?"
"哼!"罗卿郁发出一个鼻音,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不过就是'跟-他-拖'三个字罢了!万年都改不了你的罗嗦病!"
夏子常笑笑,没有争辩,继续忙他的擦头大业。
罗卿郁因此觉得很无趣,咕里咕噜的自己没话找话说:"我昨天听了李诚熏的访谈哦。那家伙说,赢了这一场,他就可以代替李秀哉九段,继续压制你十年了……"
"再压制我十年?"他背后,夏子常忍不住"噗哧"一乐:"真是了不起的想法!"
"喂!这是别人的挑衅和战书啊!你要表现的义愤填膺一点好不好?"罗卿郁忍不住有点愤慨。
"诶!"夏子常回答的云淡风清:"谁会去生这种没用的气啊!说说就管用的话,我还想压制秀哉十年呢。何况,我觉得他想达到他的目的的话,恐怕还要更多的努力才好。目前这样,不是太够!"
"哼,信心很足嘛。"
"嗯,是很足。我倒不是说,以后一定不会输给他这种大话。我的信心是,我以后也许还会输给他。但是,输多少次,我就要赢多少次回来。我有的,是这样的信心。至于说压制我十年……"
夏子常笑笑,很淡:"他又不是秀哉……"
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罗卿郁长长的冷笑了一声,想说什么,然后又咽了回去。顿了顿,他问:"常哥,你好像对李诚熏很不以为然啊!"
"不!怎么会?"夏子常笑了起来:"他的确是目前三国最强的棋手。只是,我承认,我更看重秀哉。"
"哼!偏袒!"
看着莫名其妙又生起气来的妖怪猪,夏子常有些无奈的笑了:"以后,你会慢慢明白的……"
"明白什么?我明白的很!什么都不明白的是你这个白痴傻瓜烂好人!"一口气嚷嚷完,罗卿郁气得倒头就睡,蒙着头不想理人。
"你又生什么气啊?"夏子常无可奈何的从他头下抽枕头:"湿的,你睡了明天又喊头疼!用我的吧……"
"……那你用什么?"
"脏衣服卷卷好了,反正明天又不是我上场。"
?
看着从被子卷里伸出的那只扯着自己衣服胖手,夏子常挑挑眉毛。
"跟我一起睡啦!枕头够宽……"瓮声瓮气的声音,很不情愿的从被子卷中传出。
夏子常一下子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睡你的脏衣服去!"这是恼羞成怒的某妖猪。
"晚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会儿都跑过半个地球了。"这是快活的跳上床同时揪着胖嘟嘟的脸蛋,欺负师弟的夏子常。
妖娆
七颗黄铜作的耳钉散乱的拜访在床头柜上,在晕黄的灯光下,闪着诡异的光。
苍白而细长的手指随意拈起一颗来,眯着眼睛,映着灯光细细的看。
良久,年轻的面孔笑了一下,照着镜子给自己细细的戴上。
手法很熟练,动作却很慢。
缓慢的如同一个仪式。
每戴上一颗,镜子里年轻人的眼睛里好像就多出一份凌厉。
当最后一颗耳钉也闪烁在耳骨上的时候,王立浚闭了闭眼睛。再重新睁开的时候,所有的杀气都奇迹般的消失了。
然后,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开来。
镜子里出现的,是一个妖娆的少年。
破破烂烂的牛仔裤被超大扣环的皮带松松扣在腰间,要掉不掉的样子。上衣到处是乱七八糟的缝线和铆钉。
处处开线,处处毛边。
干燥的沙子一般的粗俗乃至粗鲁的装扮里,包裹着一张帅气到妖娆的脸。
五颜六色的头发遮挡下,看不清他的眼神,黄铜的耳钉张扬而嚣张。
最后再看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他转身。
锲而不舍的将手放在门铃上,夏子常有些不耐的看着腕上的手表。
小猪哼哼唧唧的和小曾咬耳朵:"小王那厮,肯定是昨晚看球来着。现在赖床,害得我们这么多人等……"
曾弦翔在深度怀疑之余,带着深深的鄙视: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喜欢在大赛前出妖蛾子的好不好?
不过,他很谨慎,所以,只是小声的回答:"王师兄在洗手间没听……"
他的话被打断了,房间的门慢慢的打开。
然后,门外的三个人,一起听到了眼球落地的声音。
接着,被自己的下巴砸到了脚背。
= =|||||||||||||
昨天进门的时候,还是学生装的禁欲系,一晚上过去就变成了颓废糜烂的朋克系。日本酒店这大变活人的戏法,不可谓不精彩。
所以,三个人都被这精彩深深的感动了,一时转不动眼珠,也无法说话。
罪魁祸首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造成的局面,并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
他只是说了一句"走吧!"就一马当先的向餐厅方向走去。
可惜,下一秒钟揪在他耳朵上的大手,立刻让刚刚营造起来的酷造型破功——
"你你你你,你这是什么打扮?世界大赛的决赛,你……"
夏子常脸色铁青,一口气噎住,几乎喘不上来。
"诶诶诶,常哥常哥,你手轻点,抓住耳钉了,"王立浚五官都挤到了一起,哀叫着求饶:"疼疼疼疼……"
……
……
小猪在一边,好心的替吓到呆掉小曾解释:"安心安心,他脑子没问题。刚来棋院的时候,他就是这德行。这不过是老病复发了,没大事……"
那边,夏子常和王立浚的交涉已经进行到最后阶段。
"你这穿的都什么东西??赶紧,去穿身正常的衣服出来!"
"不要!"
"小王!!!"
听着老好人近乎严厉的呵斥,王立浚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最后还是挺直了背,直直的盯向夏子常的眼睛:"常哥,我就要这样!"
?
看着对方不解的样子,王立浚轻笑着低头:"虽然,衡姐说过,如果我头上的颜色再超过三种,她一定会打到我这辈子都不想长头发……"
"但是,"他抬起头来,目光很坚定:"但是,即使如此,我也还是要这样去下这一局。被打断腿也好,永远不能长头发也好。怎样都好,我还是选择以最舒服的方式去下这场棋……"
这场,也许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场棋。
这是我的战场。
只能属于我一个人!
谁也不许干涉我,谁也不要想指点我!
我选择我最舒服的方式去进行我的战斗,不接受任何的建议,不遵守任何的规则。
因为,我是王立浚。
我是全中国最强的棋手!
夏子常定定的看向他,最终,默默的收回了手。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有些犹豫的看向王立浚的手:"不许干扰比赛……"
"这还用常哥特意说?"王立浚咧嘴笑了,他举起执子的右手给夏子常看——白皙、素净,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和花里胡哨的左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样,可以了吧?"王立浚笑的得意洋洋。
夏子常无力:"我说不可以,有用吗?"
"有用,当然有用!"王立浚笑嘻嘻的扑上前来,保证夏子常的胳膊来回的晃:"常哥要是说不行,那我就以手腕为起点,再往上朴素三寸……"
= =||||
十点整,迎着记者们倒抽的冷气和闪光灯,王立浚大摇大摆的走进了对局室。
他的背后,曾弦翔定定的看着他的背影,眼神里是说不出的羡慕。
罗卿郁在一边看着,笑了笑,走上前来。
"曾弦翔,"他很少见的叫了自己师弟的全名:"你明白了以后你的目标了吗?"
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即将没入一片闪亮中的身影,曾弦翔回头,用力的点点头。
我的目标,就是那个冠军。
总有一天,我会打倒所有的人,包括常哥,包括罗师兄,也包括你……
我会一步一步走向冠军的宝座。
富士通杯的决赛五番棋,开始了。
王立浚九段vs李诚熏九段
中韩两国现任的第一人的再次重逢。
两位力战派棋手的终极决斗,就此展开。
此前的战绩,王立浚的成绩远远落后于李诚熏。
他,会有任何的机会吗?
即使这样的在服装上故弄玄虚,他真的可能会赢过强悍到可怕的李诚熏九段吗?
种种的猜想混合成一片低迷的气压,在网络和现场的空气里乱窜。
谨慎乐观的韩国,低迷悲观的中国和作壁上观的日本,三家之间微妙的平衡里,五番棋的首番,落子了。
韩方的观局室里,朴立恒不时和自己的弟子低声讨论着什么,间或着,摆出几个变化来。不时,他会很担忧的看看李秀哉的脸色。
连着几天以来,记者们持续不断的骚扰丝毫没有暂停的迹象,而李秀哉又总是不肯说出任何转寰的话来。
于是,经过记者们匠心独具的剪裁之后,李秀哉自己的发言无不印证了他是一个心胸狭窄,不爱国家,崇洋媚外的人。
骚扰-回应-曲解,在这个无限死循环中,事件,进一步的升级了。
朴立恒现在几乎不敢放李秀哉独处,生怕一个不注意就酿出什么更糟糕的事件来。
只是,他的担心在李秀哉那里,只怕只能是困扰和歉疚吧?
秀哉根本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对因此而来的种种,他只是选择沉默的承受。
只有一次,他好像带着特有的淡淡口气和自己说:"有时候,也还是会觉得厌烦的……"
朴立恒悚然一惊: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
以秀哉的坚忍,这种程度的抱怨,只怕是他的极限了吧?
而自己,似乎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孩子以一种灰色的神态倔强的走向一次又一次的伤害……
在再一次的走神后,朴立恒终于轻轻试探的问自己的弟子:"要不要,去中方观局室?我对林振玄先生的大局观一向很佩服……"
李秀哉沉默了。
欺负
屏幕上,当执白的李诚熏刚刚在棋盘的右上角弈出大斜的时候,中方观局室里来了两位熟悉的客人。
"秀哉?"夏子常愣了愣,然后笑着站起来向来人打招呼:"朴老师好!"
朴老师没理会他的招呼,用眼刀和林老师开始互砍。
李秀哉望天装看不见,夏子常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来,试图说点什么圆场。
只是,赶在夏子常之前,曾弦翔推了推眼镜,站了起来。
他微笑:"林老师,朴老师,你们慢慢聊。我和罗师兄还有常哥去外间吧,不打扰你们了!"
"喂……"朴立恒忙忙的转头,想说点什么,却被慢悠悠晃过来的罗卿郁挡在了前头。
罗小猪同学皮笑肉不笑的开口:"朴老师,您请自便,这门很隔音的,想干什么都行。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 =+++
想干什么都可以?
我对着一根木头能干什么?能想干什么?能有什么可以干?
虽然被称为老不休我也很有节操和品味的好不好?!
抓狂到暴走的朴老师就这样错过了拦下这一群人的唯一机会。然后,就看着夏子常在频频回头和不停的"可是"声里,被两位师弟推出门去。
自始至终,子常和秀哉没有机会说上一句话。
看着推推搡搡的一群人消失在门口,李秀哉垂眸,微微的低头。
"秀哉……"朴立恒有点着急了,他上前一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样低着头的秀哉,一句话都不说的秀哉,即使只是看着,也让他觉得难过,非常难过。只是,偏偏无从安慰起……
"不嫌弃的话,李九段愿意不愿意和我一起摆一下这盘棋的走向呢?"林振玄平板无波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一室的尴尬。
朴立恒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谢对面坐着的那个讨厌的木头脸男人。
定了定神,李秀哉轻轻的走了过去,坐在了林振玄的对面:"那么,请您指教了……"
撇着嘴,朴立恒心不甘情不愿的坐在了自己弟子的身边,和平生最讨厌的人一起观看着这一场硝烟弥漫的富士通……
中方观局室,外间。
"喂,你们两个,把朴老师和秀哉,就这样丢下,不是很没礼貌吗?"被师弟撕扯着坐在沙发上动弹不得的夏子常抗议着。
他的身边,小曾推着眼镜笑眯眯的回答:"怎么会?给他们足够多的独处的时间,这才是最大的礼貌啊,常哥。"
"呃?"
"老人家间的恩怨,肯定不希望我们后辈在场嘛!"曾弦翔说的十分之肯定。
"这样……吗?"夏子常半信半疑的发问:"那那那,那秀哉在里边不是也很不好吗?我去接他出来……"
话音未落,他抱着突然抱着脚"嗷嗷"哀嚎起来:"小猪你干嘛踩我?"
坐在他对面,罗卿郁哼唧着冷笑:"我看踩踩能不能把你踩聪明一点?他要是觉得不好,他自己不会走出来吗?要你鸡婆?还接出来?!你以为你新郎官去迎新娘子啊?"
夏子常眼泪汪汪的盯着恶势力,敢怒不敢言。
半晌,终于哼哼唧唧:"那,那就这样傻坐着啊?李诚熏刚刚不理小王左上角的试问手,直接就上了大斜,下面正着急上火呢……"
罗卿郁斜着眼睛瞥他,夏子常忙忙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小猪于是冷哼一声,和曾弦翔嘀咕了一阵子,转头和夏子常说了声:"等着",转头就冲进了内间。
夏子常伸长了脖子,刚刚想跟进,却一下子被小曾压在了沙发上,动弹不得。
曾弦翔还是笑的很温柔。
可是听着他的话,夏子常却还是忍不住使劲打哆嗦。
他说:"常哥啊,小猪刚才跺的很疼对不对?疼就不要动啦,不然小猪会觉得自己跺的太轻了,呆会再补上一脚就不好了……"
在看似威胁的安慰or看似安慰的威胁声中,罗卿郁大摇大摆的走进了内间。
屋里的三个人都停下来看他,他却根本装没看见。
不抬头,不说话,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四下里翻出一副棋枰,抱着闲置的棋钵放在上面,转身就出门去了。
自始至终,完全当屋里的三个大活人是空气。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后,屋里年长的两位相视苦笑,为自己的不招人待见。
只有李秀哉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他只是很平板的指着棋盘,低声的自语:"很明显,现在是黑取实地,白取外势……"
外间
师兄弟三个人挤在一张沙发上,嘻嘻哈哈的摆弄着黑白子。
刚刚开始的时候,夏子常还会试图频频起身,不时试探着冲破两位师弟的包围圈。
但是,随着棋局的深入,他渐渐沉迷,回头和欲言又止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喂,这样太冒进了吧?难道不是应该先补一手吗?"他很不赞成的看着罗卿郁的下法,挪去一颗云子,然后在黑大块上补活。
罗小猪挠挠头抗议:"太缓啦!不如干脆跟着他长,近身搏斗,看谁怕谁?"
"那他要是这样一顶呢?"夏子常摆出自己的变化。
"他顶你就倒扑啊,"摆着摆着,小猪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然后打吃嘛,把他的龙尾巴割下来!"
看着他这天马行空的一手,一旁的曾弦翔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
"你哦!"夏子常宠溺的笑笑,揉揉小猪的短毛:"再折腾下去,好好净活的棋都被你折腾成打劫活了!"
罗卿郁不以为意的瞄着夏子常嘻嘻笑:"那就跟他打劫嘛!"
曾弦翔笑着摇摇头,站了起来。
他慢悠悠的晃到里间的门旁,礼貌周到的敲门,礼貌周到的进门,礼貌周到的打招呼,然后,瞄了一眼闭路,随后礼貌周到的出门。
只是,最后,礼貌不甚周到的刻意把门留了一条小小的缝隙。
"没那么复杂!没那么复杂!王师兄根本就没理李诚熏的大斜,他直接去取地了!"
曾弦翔笑嘻嘻的一路冲回到沙发旁边,把一堆棋子抹掉,再一一摆上……
"小王个猪头!居然避战!"罗卿郁在怒骂。
"还好啦,哪里有你说那么严重,他虽然实地受损,但是取得了先手,可以在左上连走三手嘛!"夏子常很沉稳的说出自己的见解。
"是啊,局势两分嘛!"小曾在插嘴。
"算了吧!只要李诚熏在这里从轻处理,再来一大跳,你自己看看,是什么结果?"罗卿郁边说边摆,几乎有些气急败坏了。
……
……
"不错嘛,模样撑起来了"打量着局势,夏子常轻轻的笑:"所以,这个算是诱饵呢,还是邀请呢?"
"不管是什么,小王要是再不打入可以直接去死了!"气哼哼的妖怪猪在发牢骚。
……
……
……
喧哗的笑语,精妙的评价间杂着落子声,从那条小小的门缝迅速的传进内间。
不时,就有谁出了错误,三人轰然大笑。
嘲笑,推搡,急切的你争我抢的说话。
一个变化没有摆完,下一个就又跳了出来。
比起内间安静和高雅,外间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世俗,但却快乐。
一片遥远的喧嚣声里,内间的棋枰两侧,李秀哉和林振玄如木石般对坐,寂然无声的随着棋局的进展摆出一个又一个的变化来。
充耳不闻,丝毫不受影响。
朴立恒很想这样断定。
但是,再看了几手秀哉的应答,他叹了口气,站了起来,慢慢的向外间走去。
可能的话,他实在不想看到如此平静无波的枯萎。
这样的安静,让他心悸……
荒凉
富士通的决战室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华丽的一位决战者。
在刻意压抑住的抽气声里,年轻的棋士带着桀骜和锋锐的笑容,大踏步的走进门来。
他微笑着落座,然后中规中矩的向自己的对手行礼。
李诚熏的脸色有些苍白,然而,却完全无损于本身固有的戾气。他就好像是永不入鞘的利刃,终年弥漫着冰冷的空气。
扫了一眼自己的对手,他眼中瞬间划过的蔑视如刀锋般割在了王立浚的神经之上。
剧烈的疼痛如冰冷的火焰,借由那目光点燃,然后猛烈撞击着,从某一个点迅即蔓延至全身。
好疼。
疼的,他下意识就想把身体缩成一团。
疼的,他忍不住又回想起一次又一次惨烈的败局……
经由成功建立起来的自信乃至自负,也许是李诚熏除了鬼神一般的搏杀能力之外,另一件强悍的武器。
在这种自负的支持之下,他肆意妄为!
行人所不敢行,想人所不敢想。
在如此强悍的气势之下,对手往往还来不及理清自己的思路,早已被他押上了最惊险的思路,规规矩矩的跟着他危险的脚步起舞。
然后,在棋局终结之前,精神已经枯萎……
只差那么一点点,王立浚也许在开局之前就先输出去一手棋。
被无尽的痛楚推挤着跌向自卑的悬崖前的最后一秒钟,他命令自己直起腰来。蔑视着周身的疼痛,直起腰来,以最大的力气恶狠狠的迎头击向心中的那名为胆怯的怪兽。
……
……
争斗的过程是如此难熬,漫长的让他以为,已是沧海桑田。然而,睁开眼睛却发现,也只不过是短短的一个瞬间。
微笑着眯起眼睛,王立浚低头,头发斑驳的颜色轻轻的抖动,划出华丽的曲线。他抓起了手边棋钵里的一把白子,漂亮清澈的眼睛直直的看向对方。
李诚熏,你很强。
你是一个值得尊重的对手。
但,也仅仅如此而已。
你并不是神佛,也非妖魔。
纹枰之上,胜者为王。
目光的猛烈的对砍之后,各自若无其事的分开了。
李诚熏没有猜中,于是王立浚执黑先行。
手执黑色的云子,略一沉吟,王立浚选择了在左右边盘获取实地的布局方式。于是,理所当然的,执白的李诚熏开始攫取外势。
这样两位棋手的对局,注定是大开大阖跌宕起伏的。
在所有人的期待中,仅仅平凡了不到数手,精力充沛的李诚熏迅即脱先。
他不应左上的黑棋,而于右上角弈出大斜。
大斜,又被称为大斜千变,最是复杂的一个定式。
对于自己的算路和杀力具有绝对的信心,所以李诚熏选择了最为复杂的大斜——他要让场面无限复杂化,方便自己乱中取事。
也许是对此依然有忌惮,王立浚细细思索了一会儿之后,少见的选择了比较保守的避战取实地的定式。
如果是别人,也许就满足于大家各自铺地板各自经营的平静情形了。
然而,李诚熏不是别人,接下来的行棋他明显,不依不饶的纠缠过来,搞得王立浚十分之束手束脚,整个布局的思路被打乱,显得十分不流畅。
无奈之下,黑棋愤然反击。
反击的效果是,实地受损,但是得到先手。
这正中李诚熏的下怀。在这里,他从轻处理之后,立即大跳。至此,上方白阵巍峨而成。
白阵既然张开,以王立浚个性岂有不应之理?
想都不想,黑子立刻打入。
随着这一颗深水炸弹的投入,昏天黑地的一场攻防战拉开了帷幕。
李诚熏当然不会允许别人在他的模样里乱踢,何况在这里白棋原本就势厚。
眼睁睁就见着白方高举着狼牙棒开始猛敲黑大块。
先是一记尖顶,随即立刻镇住。
这原本已经是非常过分的手段,大家都以为他是要压迫着王立浚来就地作活。
谁知道,他竟然是以此迷惑对手,然后迅雷不及掩耳的猛冲过去破坏了黑棋边上的一只眼。
紧接着,下面的一手"挖"一手"断"出来,所有看棋的人有一半就想砸桌子了——这家伙,他竟然是□裸的想全歼打入的黑棋!
罗卿郁"嘶嘶"的抽着气,牙疼一样哼唧着:"真TMD的狠!这厮胃口也够狠,他属鲸鱼的吗?"
气呼呼的拍了一子在棋枰上,曾弦翔很不满的抗议:"罗师兄你不要光说风凉话啊!怎么办怎么办嘞?"
"怎么办?"罗卿郁瞅着小曾坏笑:"凉拌!要不你对局室里放点煤气进去……"
话音未落,已经被夏子常揪着耳朵教训了:"又在那里胡说八道!"
罗卿郁"哎哎"的求着饶,曾弦翔"嘻嘻"的笑着看热闹。
朴立恒走到外间的时候,看见的正是这样乱七八糟的一幕。他咳嗽了一声,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慢吞吞的走向这一堆坏家伙。
看见来了人,夏子常慌忙放下揪着罗小猪耳朵的手,想要站起来打招呼。
然而,比他要快,朴立恒走到沙发对面,把小曾踢开,拈起一粒云子拍到了棋枰上,然后看着对面的两人笑笑。
夏子常愣了愣,低头去看棋。
那一粒白子,正正的拍在了要害之处,眼看白棋就要合围,黑子大大不妙。
小猪撇着嘴,随手就拍下了他的应对——这一手,是典型的乱上添乱之举。一片混乱里,到底是白杀黑,还是黑突围反镇白,倒也一时看不清楚。
局势,两分。
曾弦翔眼睛一亮,正准备说点什么。朴立恒却是诡诈的笑了一下,他问:"罗六段,你确定吗?刚才在闭路上看,王九段也是这么个应对,但是,你确定吗?"
他的手若有若无的指向黑棋在盘面上纷繁复杂里的一点点薄味。
难道……
曾弦翔和夏子常一惊,默默垂头迅速的计算。
只有罗小猪抽抽鼻子,一脸的鄙视:"朴老师,你省省吧!折腾那里,黑快一气,直接就杀黑了。"
夏子常也算清楚了,他抿着嘴笑了起来:"几乎被骗过去了……"
看着依旧不明所以的曾弦翔,他一边笑一边摆了出来:"我们都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最简单的收气……"
看着低头慢慢摆棋的夏子常和一脸恍然大悟笑着看棋的曾弦翔,朴立恒压低声音,用只有罗卿郁和自己能听见的音量开口:"小子,你差不多一点啊!要不要这么欺负我们家秀哉啊?"
罗卿郁冷哼,也是低声的回答:"就是要!怎么样?"
"喂!你……"
不等他说完,罗小猪突然提高了声音,用韩语很流利的背诵:"……'所以,你看,我愿意你和你一辈子坐在棋枰两侧,用我能想到最残酷的手法对你进行屠龙。我想,这就是爱吧……'"
"太变态了吧!"
正在仔细看棋的小曾被冷不丁这么一刺激,立刻蹦起来,一边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一边抗议:"罗师兄,你又看了什么恶心书啊??你这样很容易少年儿童的正确三观形成你知道吗?"
"哦?"似笑非笑的瞅了一眼脸涨的通红目瞪口呆的朴立恒,罗小猪懒洋洋的回答:"你别随便下定义啊,小曾!这可是我从姚老师的私藏里翻出来的我的韩语入门书啊……"
夏子常很不赞成的摇摇头,摸摸他的头发:"小猪啊,小曾说的对,这么奇怪的书,还是少看点吧!这哪里是爱嘛?听起来简直像电视上说的美国那个变态杀手嘛,爱你所以把你的头砍下来收藏起来……"
罗小猪忍笑忍到肚子疼,还要一本正经的回嘴:"好啦!我知道啦!那时候不是年纪小嘛!谁知道姚老师那么小心收藏起来的东西,会是这种……"
"那还不是你偷偷开姚老师的柜子来着?"宠溺的弹了他脑门一下,夏子常摇摇头,低头继续和小曾去讨论棋局去了。
剩下满脸通红的朴立恒和一脸窃笑的罗卿郁眼神对劈。
结果,自然是朴老师完败。他悻悻然的说了一句:"算你狠……"
过了一阵子,在小猪的斜睨里,又红着脸期期艾艾的问:"喂,小子,你刚才说,他是小心收藏起来的……"
罗卿郁终于再也忍不住,抱着肚子笑倒在夏子常怀里。
"喂!"朴立恒气急败坏中……
嬉笑声,落子声,夹杂着朴立恒的笑骂,一点不落的传入了里间。
落子的手,于是顿了顿。
片刻后,那云子还是落了下去,完全应对无误。
只是,对手却迟迟不应。
秀哉很迷惑的抬头,于是看见了林振玄眼里一闪而过的类似怜悯。
我居然可怜到了这种地步了呢!他在内心轻声的这样嘲笑自己。然后,坐直了腰,以一种挑衅的目光看了回去。
不远处欢声笑语里,默默静坐着对视的两个人之间,横亘着一片广袤的荒凉。
重剑
"我没有任何冒犯的意思,"良久的对视后,林振玄摇摇头,错开了目光。这并不是认输,他只是突然心软,不忍心眼前的年轻人一再一再的自我逼迫。
所以,他只是低低的说:"觉得陪我这个老头子觉得无聊的话,去外间吧!没关系的。"
李秀哉迷惑了一下,然后试图礼貌的微笑一下,谢谢对方的体贴。然而,他只是低下头去,轻轻的回答:"不,不用了。在这里看局势更及时一些。"
林振玄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和李秀哉一起扭头看向闭路。
闭路里,棋盘上现在已经是硝烟弥漫。
双方数块大龙纠缠一起,胜负俨然在此一决。
面对李诚熏无理的合围之举,王立浚当然不会坐以待毙。黑棋以一种几乎野蛮的方式,开始往外猛冲。
对此,李诚熏选择了毫不留情的镇压——能挡就挡,能断就断!
步步都是最严厉的手段。李诚熏行棋的苛烈,在此可见一斑。
在这种恐怖的力度之下王立浚的黑棋的出逃之旅看起来跌跌撞撞,十分之窘迫。
林振玄看着,轻轻叹气:"小王看起来好像不妙,李九段认为呢?"
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对面的人,李秀哉很轻的摇摇头:"我以为胜负还早。诚熏或许有优势,但把优势化成胜势,在王立浚九段的力量之下,并不是很容易的事……"
言语之间,白棋已经成功的将黑棋捂在了里边。
黑大龙,好像已经没什么出路了……
"所以,你还是坚持你的看法吗?李九段?"林振玄面无表情的看着屏幕,并没有转头。只是,声音里隐隐有笑意。
秀哉顿了顿,终于忍不住微笑起来:"真是坏心眼啊,林老师。"
他的手指指向了棋盘上的某处:"您不至于对自己的弟子这么没信心吧?"
林振玄终于,也微微的笑了起来。悠然的捧起茶杯来,心气平和的看着屏幕。
胜负,还早呢……
现在的局势是,白棋虽然成功的将黑棋封在了里边。但是,白棋自己本身外围太薄,断点甚多,可供利用之处不少。
王立浚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反击机会,就见他高高举刀四下里乱戳,搅得局势一片乱七八糟。
然后,在一片混沌里,他先是一挖,随即断然开劫!
这个次序,在观局室里被罗卿郁大大拍手叫好。他很是心悦诚服的赞叹着:"小王这家伙,真是厉害啊!"
诚如此言,通观全盘,这是黑棋最好的反击机会。
此劫一开,黑棋进可以攻中腹的白大龙,退可以出逃上方自己的龙。无论如何,都是个不会亏的结果。
王立浚的机会把握不可谓不巧妙。
但是,李诚熏对此显然另有想法。他此后的下法被人戏称为"满盘小刀子乱飞"。
明明知道前方是对方撒下的大网,却根本丝毫不做后退,乱丢飞刀,硬生生的把对方的鱼网割破,然后在大摇大摆的扬长而去。
这,是李诚熏的个性。
这,是李诚熏独有的下法。
于是,在一场王立浚主动挑起的劫争中,李诚熏的白棋将右上的黑棋大块全部吃进。这一下子,实地收获大大。
白棋的胜利,似乎在望了……
在你主动挑起的战斗里,你的对手大大得利,得到了巨大的利益,几乎是胜券在握了。
你之前对他的成绩差到不行。
你之前有大优之下被他翻盘n多次的记录。
现在,你已处在了绝对劣势。
你,该怎么办?
你,真的赢得了这个人吗?
真的有赢的可能吗?
凡此种种,大概是在这种情景之下最常见也最合理的心情吧?
然而,只要有一点点这样的动摇,这棋,也就不用再下了。
千头万绪之下,若不能心境若不能澄明无垢,那么在输给对手之前,其实你已经输给自己。
而王立浚,你会怎样呢?
在冲进内间观局的小曾的屏息凝视之下,王立浚的手,慢慢的落下。
他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很坚定的作出了自己的选择。
然后,小曾笑着冲了出去。
在刚才那一场黑棋落了下风的劫争之中,白棋唯一的隐忧是,为了吃净黑棋,白棋所付出的代价——中腹白棋大块成为受攻目标。
消劫之后,黑棋先手在握。
完全不为刚才的失败所动,提通白两子逃出大龙的王立浚很严厉的对中腹白大龙展开了猛攻,毫不迟疑,毫不手软!
一战,败!
那么,就再战!
我站在这里,只要一息尚存,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一定会战斗到底。
也许,我会死于斗争,但绝不会后退!
这是面对公认最强大的中盘厮杀者的李诚熏,作为中国第一人的王立浚给出的答案。
这一子落下,罗卿郁立刻笑了出来,他揉着鼻子,一边和朴立恒拆局,一边和夏子常笑:"小王真是老实人,杀个棋都先要告诉你一声!他对面那个,可比他阴多了!"
"喂喂,怎么说话呢?"朴立恒很是不满:"我们诚熏也是力战派好不好?怎么就阴险了?"
比阴险,谁阴得过你?完全无视自己被称为"柔风快枪",同样也是以阴险起家的朴老师,在内心如此腹诽着。
罗卿郁懒洋洋的回答:"朴老师,您家那个虽然也是力战派,不过是个喜欢乱扔暗器的力战派,那是刺客。不比我家小王,那可是堂堂正正,王者之师……"
说着说着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杀起棋来那步骤,一板一眼的,简直跟教科书似的……"
曾弦翔在旁边也忍不住笑了:"谁说不是。可是,你明明知道他要砍你了,可你就是拿他没办法!他就是力气比你大……"
夏子常挠挠头,突然蹦出一句:"玄铁重剑?所以,杨过?"
曾弦翔忍笑加了一句:"过儿哥哥,拜托你赶紧拿下你对面的小龙女吧!"
于是,三个人一起笑倒在沙发上。留着朴立恒一个人在那里莫名其妙。
王立浚在对杀中的嗅觉和天赋,基本上少有人可以与之匹敌。
即使罗卿郁,如果是堂堂正正对杀,十次倒有九次半是要败到惨不忍睹的。
他在杀棋之际,大开大阖,气势极为惊人。
算路既深,力度又大,偏偏是用的又是非常学院派的下法。跟他对局之际,对手往往只好一边苦笑,一边看着他提子。
所以,罗卿郁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和他对杀,一般会选择绕到他背后去丢一堆小刀子,赢就赢,不赢就算拉倒。
不过,考虑到王立浚的算路能力,能绕到他背后去,这个难度其实不比在对杀里赢他难度小。这是题外话了。
闭路上,杨过和小龙女的对掐,现在进行到了让人见之掩面的程度。
王立浚固然是处处下死手,李诚熏也是宁折不弯。
在王立浚的威风八面的玄铁重剑攻击之下,李诚熏虽然腾挪的极为狼狈。但却在处理中腹大龙的时候,居然还不忘趁机将黑棋外围断开,以攻对攻!
数十手下来,双方终于形成超难解对杀!
在这乱七八糟的环境里,两人越下越慢,惟恐一个不查就中了对方的刀。
到了这个地步,些许的失误就是无可挽回的致命失败。
然而,再漫长的厮杀也有结束的时候。
在一场血流满地日月无光的绞杀之后,李诚熏带着一半的白大龙仓皇出逃。
王立浚,吃掉了剩下的一半。
从开局以来一直一边倒的不利局势,终于又回到了起点。
细棋!
到了这个地步,胜负眼看只能靠着双方拼官子了。这二位的官子,其实都不值得怎么夸奖。
"所以,是要比谁不那么烂吗?"罗卿郁的一句,惹得满堂大笑。
然而,笑声还未落,所有的人都噎住了。
王立浚,再次挑起了劫争!
他不肯平静的收官。
以一种山河为之变色的力度,王立浚以最强手在原本折腾余地已经不大的棋盘上,再次开劫。
在最后的收官阶段,以胜负为赌,最后的一场劫争!
事后看来,王立浚的开劫,并不能算是多么好的选择。如果更过分一点来说,这简直像是在替人走棋!
因为这一场劫争中,李诚熏的所得远远大于王立浚。
数十手天昏地暗的攻防战后,王立浚提走了白棋在中腹的十六子,然而,李诚熏的凌厉攻势却让他在左下大大得利了。
情势,开始向李诚熏的方向倾斜。
王立浚停了下来。
观局室的内外,都是一片寂静。
大家静静的等待,等待着他的应手。
四十分钟后,王立浚动了。
196手——"挤"。
四下里一片哗然——实在是太笨拙的一手!笨拙的简直不像是一流高手的棋!
是出了勺子吗?
还是,王立浚九段在找台阶认输?
曾弦翔瞬间变色,一路跌跌撞撞的冲向外间。随着他的摆出,朴立恒渐渐喜形于色:
胜负,就要出来了!
夏子常却若有所思的盯着,然后抬头看向身边的小猪。
正好罗卿郁也抬头看过来,两个人于是相视一笑,隐隐有一丝心照不宣的狡滑。
里间,李秀哉皱着眉头盯着屏幕。良久,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向林振玄微微点头行礼:"王立浚九段真是了不起的棋手。恭喜了……"
林振玄有些不明白的抬头:"你的意思是?"
没有等李秀哉回答,屏幕上的王立浚用行动替自己的老师解答了疑惑。
黑棋一路大飞收官,然后又是一路爬。
白棋迫不得已,只好拦住。
在这里,黑棋的诡异刀锋终于显示了出来,借着刚才的一挤,黑棋并没有照常规连回,他开始打吃!并借此,一口气冲进了白空!
李诚熏瞬间失去了颜色。
他当然可以切断冲入的黑子,但是,白棋的大龙在此逼迫之下,已经无力回天了。
王立浚,诡异的给自己的大龙延了一气。
于是,黑,快一气,杀白!
棋局,到此结束。
富士通决赛五番棋第一番,黑,中盘胜!
王立浚的正派重剑突然在中规中矩的招式之下,挥出了最不合常理的一招,砍断了李诚熏的邪派匕首。
除了最后的妙手,这局棋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也许是王立浚通盘的积极主动。即使在几乎完全绝望的状况下,他也绝对没有放弃战斗。
于是,他等到了他一击必杀的机会。
在战斗中战胜了原本以肉搏见长的李诚熏。
复盘,并没有进行多久,李诚熏明显有些精神不济。
于是,双方只是在终于的变化处交换了几手,就停了下来。
记者于是一拥而入,开始对两人进行四面八方的拍照。
一地的喧嚣里,王立浚轻轻的向李诚熏的方向凑了凑,嘴唇几不可见的动了动。
然后,李诚熏的愤怒如利刃般从眼中射了出来。
"所以,"王立浚轻轻的笑着,非常蹩脚的韩语发音,但并不影响李诚熏的理解。他微笑着说:"所以,没有了李秀哉九段的精心指点,你连棋都不会下了吗,李诚熏九段?想压制常哥十年?你先想想怎么避免被我压制十年吧……"
看着李诚熏惨白的脸色,王立浚傲慢的推枰而起,耸耸肩,离开了。
访谈
观局室的门突然开了一道缝,挤进一颗五颜六色的脑袋,很是哈皮的叫着:"哟哟!看见了没看见了没?我赢了哟!完胜!"
王立浚双手举着"V"字形,"嗷嗷"叫着,堵在门口,喜滋滋的炫耀着。
……
……
屋子里,一片安静。
没有鲜花,没有掌声,甚至连理所当然有的欢呼和夸奖都没有。
曾弦翔和朴立恒在拆局,夏子常捧着茶杯慢条斯理的喝着。
只有罗卿郁露齿一笑,朝他勾勾手指:"小王,进来慢慢说!"
王立浚一个哆嗦,突然觉得不妙。只是,小猪多年淫威之下,他的身体比头脑先服从了命令。小猪的话音刚落,王立浚人已经站在屋子中央。
回头看时,退路已经被切断了。
曾弦翔捏着拳头,微笑着慢慢一步一步行来:"下得不错嘛!嗯?"
"我我我我我……"没等他"我"完,罗小猪和曾小胖已经一前一后扑将上来,一顿暴扁。
"除了最后那手'挤'你自己说你全盘哪里下得能看?!"
"呸!好好的收官你不收,打的什么烂劫?吓唬我们很好玩是吧?!"
"一开始不拖着那厮打架,你哆哆嗦嗦的抢的什么实地?就那点胆子你也别下棋了,回去绣花吧!"
"自己开劫还能被人砍掉大块,你怎么不去死啊!"
可怜的王立浚,欲哭无泪,欲辩无由,抱着脑袋满屋子乱窜。一边逃一边求饶:"我我我,我那不是要有个适应期吗?我不是赢了吗你们还要怎么样?小曾你绝对是挟私报复!朴老师关你什么事啊?你为什么也要来凑热闹啊啊啊啊……"
扑上来打太平拳的朴老师诡诈一笑,手下不停,嘴里飙着怪腔怪调的中文:"那是当然是因为,我们诚熏的恨啊……"
一片混乱里,有人从里间走了出来。
李秀哉默默的看着打成一团的一群人中,玩得兴高采烈的老师。
如果可以选择,老师大概更喜欢罗卿郁六段这样活泼而天才的弟子吧?他这样想。
心下就有些空空荡荡的。
看他出来,夏子常忙忙的放下茶杯,笑着准备凑上来说两句。
原本打人打的正高兴的两人,这时却突然对了一下眼神。然后,曾弦翔撒手,罗卿郁则一脚踢在王立浚屁股上,踢的他踉踉跄跄向前连滚带爬而去。
王立浚借着这一踢之力,扑上前去抱住刚刚从沙发上站起的夏子常的腰,一下子又把他压回到沙发上。
夏子常一口气没缓过来,几乎噎死,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王立浚在耳朵边哭喊起来:
"包大人,为民女做主啊,民女冤枉啊~~~~"
= =||||||
沸反盈天之下,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夏子常,最终只看到了默默离去的李秀哉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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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有点不大对啊?"王立浚歪着脑袋深邃的思考着,旋即哀嚎:"嗷,小曾你下手轻点,疼……"
他背后,曾弦翔冷哼了一声,完全没有反省意思的去处理下一块青紫。
现在是晚上八点,这里是王立浚的单人房。
由于王立浚是决赛选手,夏子常坚持让他住一个单间,避免别人打扰到他。
只是,在五番棋的首番结束的这个晚上,出于某种原因,惹是生非三人组又齐齐在这里集合了。
可怜的决赛选手因为白天的时候被痛打,正在凶手之一的帮助下,痛苦疗伤中。
至于凶手之二,现在正在床边歪着,嘴里叼着一块绿豆糕,依旧在翻他那本《小逻辑》。
王立浚坐在另一边,在红花油的味道辛辣气味里龇牙咧嘴。
旋即,又回到刚才的问题上,他很苦恼的挠挠头,踢了踢脚边的人:"我说,我们是不是玩的有点过了?你看白天李秀哉九段的脸了没有……"
完全苍白到没有血色的面孔,面无表情之下,是让人战栗的空白。
这样的空白,让王立浚开始动摇。
罗卿郁"啪"的合上书,冷冷的笑:"继常哥之后,你也圣母了?"
"喂,你找打架?"王立浚的口气算不上很好。
冷嗤一声,罗卿郁把手里的点心袋子和厚书随手一扔,站了起来:"知道你不懂韩语。"
"呸!"王立浚怒:"我是不懂韩语没错,可是李诚熏的访谈,小曾可是一字一句的翻译给我听了的!不是只有你才有脾气!"
"你有脾气,你脾气在哪儿呢?!你既然听了,现在还说这种话?你忘了那天常哥在房间里躺着半死不活的时候,那家伙在采访里说了什么?"
王立浚沉默了。
那一天——
那一天,三个人像雏鸟一样挤成一团,瞪大了眼睛看着房间里灯光也驱不走的黑暗。电视被打开着,里边的笑闹只使房间里显得更加寂静不堪。
谁也没有说话。
在走廊的另一端,他们的大哥生死未卜。
而他们自己,好像被整个世界遗忘了。
没有人问候,没有人安慰,没有人关心……
一片荒寂之中,时针"滴答滴答"不紧不慢的走着,时间就这样悄悄的流逝……
那个访谈就是在这时传进了他们的耳朵。
电视上,半决赛的胜利者志得意满的笑着:"虽然中途出了一点问题,但是,还是有惊无险的拿下了这一局。"
"实力和运气之外,我其实非常想感谢一个人。"电视里的年轻人看向摄像头,略显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某种类似羞涩的表情。
"李秀哉九段,非常感谢战前您给我的精心指导。由于您这么慷慨而不藏私的指点,我才能顺利打败对手。请您放心,我一定拿下这个冠军的!除此以外,我会秉承您的意志,在下一个十年继续压制夏子常九段。谢谢!"
在同声传译结束的下一刻,王立浚抓起手边的杯子砸到了地上。
曾弦翔脸色发白,胖胖的脸上,有着深重的恶意:"居然是他……"
只有罗卿郁,反倒笑了起来:"常哥常哥,你起来看看,这就是你一辈子的对手,一生的朋友!真是了不起的友情……"
三个人,没有任何预谋,甚至连眼神的交流都没有。但是,各自决定了要做的同样的事。
……
……
===========================================================================
"喂,小猪,"最终哼哼唧唧先来求和的,当然是王立浚。
他踢踢身旁的某只,有些犹豫的开口:"我吧,肯定是会砍死那个说风凉话的小子的。但是,那小子说的,是不是真的啊?李秀哉九段,真的会说出那么过分的话来吗?什么代替,压制十年的,不像李九段一向的为人啊。万一被错怪了,李九段也就太可怜了吧?"
罗卿郁冷哼一声:"他可怜,常哥就不可怜?被人拿秒表赢一局,然后再被最好的朋友在背后阴一局。到手的冠军就这么飞了!回国后,又得去看那群烂人的脸色……"
布局
王立浚沉默了。
承担了那么多的一个人,在回国以后又会遭到怎样的待遇,他已经不敢去想。
那个人,只是想微笑着下棋而已。
这个愿望很过分吗?为什么就这么难的实现?
来自对手的,来自己方的,种种的恶意和蔑视,就这么肆无忌惮的迎面而来。要有多勇敢,才能不至于被打倒?
他就那样笑着,站在了他们所有人的前面,替他们挡着这险恶的江湖风浪。不诉苦,不抱怨,不愤怒,也不哭泣。
就好像,从来也不会受伤。
在他们跌倒的时候,总有一双温暖的手在扶持。当他们难过的时候,总有一个瘦弱但却可靠的肩膀可以依靠。
夏子常,只是一径微笑着。
可是,有谁在意过他的想法呢?
他连想哭的时候,也是只能笑的……
良久的沉默后,王立浚再开口的时候,口气已经是云淡风清:"李秀哉九段受伤的话,常哥会难过。"
没有激烈的争吵,也没有循循善诱。他只是很平板的叙述出一个事实。
曾弦翔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垂下了眼睛。
罗卿郁动了动,还是没有说话。
王立浚于是仰头看着天花板:"想欺负到李秀哉九段,也不算是特别困难的事情。只是,成功了又怎么样呢?最后善后的还不是常哥……"
……
……
……
胖胖的手指伸了出来,带着指点天下的气势:"小曾……"
曾弦翔不敢怠慢,赶紧上前一步:"到!"
"揍他!"
简明扼要的命令瞬间就被执行了。王立浚于是又开始"嗷嗷"惨叫着满床乱爬。
"小猪,我说实话你也要打!"
曾弦翔一边痛快淋漓的报私仇,一边暗想:"就因为是实话才要打!实话可不怎么好听,尤其是让自己不爽却无法辩驳的实话……"
"所以说,下一步怎么办嘞?"殴打过后,被殴至伤上加伤的王立浚,现在趴在床上,做死狗状,奄奄一息的问自家老大。
"凉拌!"罗卿郁明显不爽,掏出一块桃酥恶狠狠的咬下去。
"喂……"
"你以为我为啥在这里?这么大的对局,居然让我来陪着你复盘,自己说是头疼。哼!个没出息家伙!脸都被他丢尽了!"
"你是说?"和曾弦翔对了一下眼神,王立浚眼睛一亮,立刻很high的一跃而起:"哦呵呵呵呵,常哥不愧为常哥啊。上次是跳水池,这次该不会要去跳东京塔吧?啊啊啊啊啊,我要去看热闹啊,小曾你别拦我……"
小曾推了推眼镜,很和善的微笑:"应该不会去那么远,我刚才不小心,把常哥钱包和护照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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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有时候王立浚怀疑,也许必要的时候宁可得罪小猪也不要去碰眼前这尊笑眯眯的菩萨。
不理他的腹诽,曾弦翔微笑着问自家的本家师兄:"什么都不干去看热闹可以吗?"
罗小猪的口气不算好:"有什么不可以?就让那猪头被朴老师捉奸在床被李诚熏暴打致死被林八段做成牌子放到李秀哉家里的祠堂当第多少代的李门常氏去好了!那么不争气,我理他去死!"
听着自家老大的预测,王立浚先是兴奋到眼睛发光,随后举手提出严正抗议:"捉奸在床也是应该被我们捉奸在床!肥水不留外人田,坚决抗议让外人吃常哥的豆腐!"
歪着头想了半天,仔细的权衡着利弊得失,最终,妖怪猪终于不情愿的哼唧了一声,对自家的小曾师弟说:"去!拿纸笔来!"
"现在可以确定的事情是,某烂人现在住在'枫苑'"
三只脑袋碰在一起,一只胖嘟嘟的手在白纸上画出一个方块来,在上面像模像样的画了一只肥嘟嘟的猪头。曾弦翔和王立浚点点头,表示理解。
"而他那位朋友,住在玄之院。"又一个方块出现在纸的另一端,上面标一"个"李字。挠挠头,又备注一个"大"。
"从这里,"铅笔点了点猪头所在的方框,"到这里,一共有三条路。但是天黑后可能走的,只有靠池塘的这一条。因为有路灯……"
线出现在方块之间,其中一条的旁边画了一个大大的圆。
"对喔,虽然从来没说出来,"曾弦翔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但常哥其实很怕黑的……"
很钦佩的看了对方一眼,暗暗赞叹对方资料收集翔实,罗卿郁继续下去:"但是现在就出现了一个问题。李诚熏那厮以及朴老师,他们如果想去玄之院的话,最近最快的也是湖边这条路,这给我们的行动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看看不解的两人,罗卿郁有些焦躁的抓抓头发:"原本嘞,我们把那猪头护送进玄之院,然后蹲在门口,准备捉奸的同时围点打援就可以了。不管谁跑过来搅局,来一个打死一个,来两个打死一双,然后直接丢到旁边的湖里去就行了。可是现在,你们看看……"
他在图纸上填了两个方块,各自标上名称。
"这两只无论哪一个,到玄之院的距离都比枫苑近!在路上狭路相逢的可能性,以及先下手为强占住萝卜坑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大了!猪头几乎没什么机会和他那朋友独处。"
遭遇过荷花事件的小曾小王心有戚戚焉的点头:不愧是棋院天分最高的人啊,想事情真是全面而深入……
"所以,对于主力部队的有勇无谋的深入,我方部队是绝不能只靠侧面掩护来进行援助的。这远远不够!"罗卿郁很有大将风范的一挥手:"我们必须主动出击!"
师弟二人颇为捧场的"啪啪"鼓起掌来,罗卿郁拔剑环顾,一股浓厚自豪感和责任感油然而生。
于是,他兴致勃勃的开始指挥。
"如果再考虑到随时可能来搅局的不定因素,林八段也必须在开局阶段立刻被搞定!"
"喂!"王立浚一脸晦气:"好好叫林老师!再乱叫我和你翻脸哦!"
罗卿郁冷哼一声,装没听见,埋头继续进行他的布局大业:"因此,我们三人必须分头行动。力争在晚上八点之前,在他们各自的住处搞定他们!所以——"
"第一路军,负责人,王立浚,搞定林八段!"
王立浚死命翻着白眼,最终还是克制住自己扑上去掐架的欲望。
"第二路军,小曾,去搞定朴立恒老师!"
对此,小曾提出抗议:"为啥是我?我和朴老师又没啥交情……"
罗卿郁的回答是:"因为你韩语好!"
曾弦翔继续抗议:"那你去不是更好。"
罗卿郁于是眯着眼睛笑:"那好,你去搞定李诚熏那傻缺!"
曾弦翔于是不说话了——搞定朴老师,难度比搞定李诚熏还是要小很多的。
但是王立浚对此却还是有不解:"为啥一定要搞定?大家一起看热闹不好吗?"
曾弦翔和罗卿郁于是异口同声的骂了出来:
"废话!朴老师那么三八,你觉得他能保守秘密吗?"
"我们辛辛苦苦抓拍的奸情照搞不好随便就被他捅给媒体的阿猫阿狗或者哪个老熟人了!"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
史称"七月变态之旅"的行动,就这样完成了策划部署。
什么都不知道的夏子常九段,在一片风平浪静中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时,完全不知道为了他和某人的独处,背后凝结着怎样智慧的火花……
XD
怨愤
窗户玻璃上,"哒哒"的轻响了两声。
李秀哉没有在意,他仔细的盯着棋盘,想在胜负处摆些变化出来。只是,一直不能太专注。
心思,忍不住就飘忽到白天。
那些笑着的、闹着的、张扬的一张张脸,那就是快乐吧?只可惜,自己是无关的。
明明看得到,却被所有人无视的自己,好像是存在于异次元一样,尴尬到无地自容。
究竟,为什么要答应朴老师的提议呢?
苦笑一下,还是拒绝不了那种温暖吧?李秀哉,好像是深海的生物。生活在最纯粹的深水之下,却无尽渴望温暖的阳光。
只是,隔着重重的水,那温暖也是稀薄的。
窗户上传来的响动大了一点。
秀哉仍然没有听到。
眼光转回面前的棋枰。
争棋出名局。这样的名局,他下不出来。
老了呀!他有些自嘲的想。自己,会不会也就到此为止了呢?
那么,未来会是怎样的呢?
从记事开始时,就坚定如磐石的人生目标,第一次出现了模糊的动摇。就好象风吹过水面,揉糊了原本清晰的月影。
再次苦笑一下——棋枰也好,生活也好,全都变得一无是处。
二十岁过了一半,却突然发现自己的生命苍白的如同一个谬误。这实在是太黑色的一个幽默,幽默的他连改正的机会都没有。
窗户上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终于"啪嚓"一声,玻璃碎了一地。
李秀哉终于吓醒了。
风,从破了的玻璃洞吹了进来,卷起了素色的窗帘。
遭受惊吓的李秀哉九段于是看见了深受打击的夏子常九段目瞪口呆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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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的草丛里,罗小猪捂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嘴里恨恨然:"丢人现眼!真想人道毁灭了算了!"
"常……常哥真是实诚人。"王立浚笑到捂肚子,就差满地打滚了:"真是下死力气啊!"
曾弦翔不声不响,努力的用那个昂贵的手机对焦录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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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晚上,风很凉。
李秀哉不言不语的和夏子常并肩走在池塘的边。蚊子嗡嗡的围着人飞,让他有些心烦意乱。
为什么要在这个多事之秋和这个是非之人出来呢?
是,留在房间里等待维修工上门肯定会被好奇的打量甚至会被询问原因。但是出门躲着并不意味着要和眼前这位一起在蚊子堆里晃悠吧?
夏子常挠着头,想要说点什么,可是一直不成功。
两人,就这样沉默的走下去。
月亮很亮,冷冷的光线在水波上跳跃。
黑黎黎的树影上不时有萤火虫飞过。
不知道什么植物的花开了,幽幽的香随着夜风淡淡的萦绕。
白天的喧嚣和烦躁,好像被一点一点的抽离了。
"秀哉,是在生气吗?"良久,夏子常终于轻轻的问。
李秀哉没有看他,只是淡淡的问:"为什么这样想?"
夏子常笑了一下,脑袋枕着胳膊,抬头看天上的月亮:"认识秀哉也好多年了呢!"
的确,很多年了。
时间在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就这样大踏步的跑了过去。
每个人都在流逝的时光里茫茫然的旋转,每个人都在不停的改变,都在跑远。
只有自己,一直站在原地,怀念着一些久已逝去的过去,那些再也回不来的过去……
就好像,那一年,水边的两个少年。
耳边,突然听见某人的絮絮叨叨:"……感觉,就好象那一年秀哉带我去的河边啊……"
李秀哉心里,突然小小的暖了一下。
然而,他还是板着脸不说话。
夏子常于是有些无奈的笑了:"秀哉,朋友这么多年。你知道的,我一直不能算是聪明人。你一点提示都不给我的话,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李秀哉于是突然激愤——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你怎么可能做错?
你只是在一径的无辜罢了!
可是,我怎么就这么痛恨这张无辜的面孔呢?
这张面孔,他冷笑着抬头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漂亮面孔,冷冷的想,这张无辜的面具如果撕下来,底下会有什么呢?
如果,我注定坠落。那么,和我一起怎么样?我一生的朋友,一起来地狱吧,来陪我吧!
"秀哉?"子常错愕的声音,打断了他狂乱的想像。
他下意识的后退一步,挡开了对方凑过来的面孔:"我很好,只是有点累。"
下意识的,不想看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出自己黑暗的欲望。
夏子常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最终,还是无视李秀哉的阻挡走了上来。他轻轻的把手搭在秀哉肩膀上:"要不要紧?要不,我还是送你回去吧!找前台换一个房间好了。"
突如其来的碰触,在很近的距离,近到伸手就可以触摸。
李秀哉浑身绷紧,几乎颤抖。他不敢动,害怕自己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
不远的草丛里,有人在兮兮簌簌的小声讨论——
"常哥,上啊,上啊,美色在前啊!"
"李九段,扑倒啊,还等什么啊?花前月下,人就在跟前啊……"
"你们两个给我注意一点,别影响我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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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两个人终于什么也没做的分开时,草丛里有三只小坏蛋恶狠狠的啐口水:"你们两个,算不算男人啊?!!!!!"
因为亲密接触又改回到清水挂面的水边散步,三人有些兴味索然,连曾弦翔都收起了手机。无聊的三个人于是蹲在一起快速的交换一下彼此的作战经历。
"我啊,"王立浚嘿嘿奸笑着:"我去给林老师捶了会儿肩膀,顺便不小心掉出了一本坂田荣男的谱来。那可是我好不容易搞到手的,绝版啊!林老师一看眼睛就亮了。我估计,这会儿他正忙着呢!"
曾弦翔则是很谦虚谨慎的表示:"我其实只是不小心把一包安眠药掉到朴老师茶杯里,他当时在转身看窗外,我就没好意思告诉他……"
当两双亮光闪闪的眼睛盯向自己的时候,罗卿郁犹豫了一下,用手抓抓头发,抬头望天:"我就比较简单啦!没什么好说的。就是揍了那小子一顿,在他脸上踩了个脚印,然后用圆珠笔写上'罗卿郁到此一游',让他不好意思出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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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想说就不说,想说谎你麻烦编一个不那么侮辱我们智商的好不好?
看着两双鄙视的眼睛,罗卿郁很郁闷的叹了口气:"不是什么好事,你们两个就不用学了好吧?"
很多年以后,曾弦翔和李诚熏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只是,关于那一晚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他始终没有从另一个当事人嘴里挖出实情来。
只是一提此事,李诚熏必然怒发冲冠,四下里找笤帚想打死某头猪。
这是后话不提。
浑然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落入别人眼里的两个人,还在水池子边慢吞吞的散步。
"秀哉,有时候也可以和我说说心里话的。"夏子常有些郁结的开口:"像我每次有了麻烦事情的时候,总是第一时间想找秀哉诉苦。可是,秀哉你却总是什么都不说,一个人在心里闷着,一个人熬着。你这样,让我这个自诩为朋友的人,很有挫败感啊!"
"不是自诩,我当你是朋友!"很简单但明确的回答。
"可是……"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李秀哉的回答有些困难。
怎么说呢?说我喜欢你,喜欢了好多好多年,是远远超过最好的朋友的那种喜欢。
说不如我们一起,不管其他人了,一起下棋下到老下到死吧!
这样的话,我说不出口。你,也不想听吧?
"你从来都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想听?"
秀哉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走神之下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抬头看时,却发现子常一脸的平。他只是根据自己的神色猜出了部分想说的话吧?
只是,明明这么聪明而敏感的人,为何对我内心最深处的那个想法可以懵懂无知这么多年?
你,也在下意识的回避吧?
所以,李秀哉带着一丝悲哀的意思笑了,你不愿意知道,那么我就不让你知道。
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吧?
所以,他只是轻轻的笑着:"白天的时候,是有点不太开心。都是小事,已经过去了。子常也不要太担心了。操心太多老的快的。"
夏子常明显不信,只是,他选择不再追问。
秀哉不说,有他的道理。什么时候他想说了,自己,总是在这里等着他的。
朋友,就是应该这样的吧?
在你需要的时候,永远站在你身边。如果你不需要,我就默默融化在你的影子里。
"那么,后天还和朴老师来中方的观局室好不好?"夏子常转移了话题,他微笑的看着秀哉,眼睛里有神采飞扬:"我很想和秀哉一起观战拆局!"
"不好!"面无表情毫无余地的回答。
"为……为什么?"夏子常颇受打击:"是嫌小猪他们太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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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哉完全无力,他真的很想揪着某人左右的摇晃:"你居然还敢问我为什么?你到底是在什么星星下出生的奇葩啊?究竟可以迟钝到什么地步啊?你难道没有发现你那一票师弟完全是一副恶魔退散的样子对着我吗?"
没等他实施脑中的臆想,夏子常先扑了上来,一脸的悲痛,摇着秀哉的肩膀:"秀哉,为什么?为什么?秀哉?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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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熬夜看我们国家的电视剧了对不对?"
"呃,秀哉你真聪明。"
"……"这种事情麻烦不要说得这么得意洋洋。
"总之啦,秀哉,你来吧来吧!不理小猪他们啦!那群小孩子人来疯的,不和他们生气。秀哉是成年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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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群师弟好像个个都是成年人吧?
"来吧来吧!与其在韩国观察室那里应付那群讨厌的记者,不如过来吧!君子坦荡荡,反正他们总是要胡说的。那么,随他去吧!"
"……你倒是很想得开。"
"嗯,是想得开啊!"夏子常笑嘻嘻的回答。
忽然又敛了笑容,认真的看着李秀哉:"秀哉,回国以后,可能你的处境会很为难。不论什么时候,你要记得,还有我这个朋友在!随时欢迎来找麻烦。生气了,迁怒也可以。气不过,打两拳也可以。实在烦了,找人吃饭也可以逛街也可以。只要你需要,我总是在的!我们,说好要一辈子一起下棋的,不是吗?所以,希望秀哉好好使用我这个朋友,千万不要浪费了!"
听着前面,还有一点点点点的感动,等听到后面,李秀哉忍不住笑了出来:"你的友情原来和罐头一样有保质期啊?"
夏子常呼了一口气出来:"总算笑了,吓死我了。"
他拍着胸脯瞅着他:"秀哉你都不知道,你板着脸说没事的时候,我心里特别没谱儿,觉得自己特别没用。"
李秀哉有些无奈的笑着看他:自己能拿这个人怎么办呢?傻里傻气的执着的真诚的温暖的傻瓜,他能拿他怎么样呢?
遇见他,注定自己要一败涂地。
所以,他有些无奈的笑了:"好啦!我知道啦,我后天会和朴老师过去的。只要……"
他顿了顿,有些坏心眼的加上了条件:"你帮我出了玻璃的维修费吧!"
"你不是吧?"夏子常抱头哀叫:"我可怜的对局费啊啊啊啊!"
看着他凄惨的样子,李秀哉终于感觉稍微扳回了一局,不那么郁闷了。
"呼……"更远处的树丛里,有一位大叔擦了擦头上的汗:"可算是解决了。还是你们家死小子有本事嘛!我这个当师傅的开导了n久都没用的事情……"
他踢了踢蹲在他身边的某人。
某人脸严肃的如同花岗岩一般,蹲的端正的恰似古松。认真仔细的观察着远处的两个小辈。他只是冷冷的"哼"了一声,很不情愿的回答:"李秀哉九段是个好孩子,和他师傅完全不同!"
"切!"朴立恒冷笑一声:"不好意思,他师傅教出来的这个好孩子还是要拐走你家的那个死小子呢!还好,那孩子除了脑子木头一点以外,没一点像他的师傅。"
"谁拐谁还不一定呢!"
"怎么就不一定了?明显是你家小常嫁进来嘛!那么贤惠……"朴立恒一激动,声音有点偏大,引得某从草丛里有人频频伸头打探这边。
"贤惠和嫁人是没什么关系的。"林振玄冷笑着低声回答:"就好象你这么不贤惠还不是有人敢娶?"
"知道你从小学棋,中文烂!可没想到你烂到这种程度。我那叫娶老婆,明白?"朴立恒转了转眼珠,突然很好奇的问:"你怎么知道今晚的事情……"
林振玄仔细的盯着水边的两个人,很严肃的回答:"小王想给人捏肩膀的时候,一般是有所图谋的时候。你呢?"
朴立恒咧嘴一笑:"玻璃虽然是透明的,但是也是可以映清楚背后的人的哦~~"
叛逆
在接下来的比赛里,李秀哉果然应约而来。
而很神奇的,罗卿郁和曾弦翔两人的态度居然一派天然的回复到了之前的状态,没有任何作为过渡的扭捏不自然。
而王立浚,在第二局的比赛里没有并持续自己的好运。
尽管,他和李诚熏联手上演了一场极其精彩的对攻战。
这一场对决,对坐在棋枰两侧的两个人,在棋盘上,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暴徒。
暴徒对决,都想显示谁更暴力。
因此这一局棋,两人一交手几乎是在没有任何布局的情况下就开始狠掐,一路刺刀拼下来,打的是天昏地暗。
足足四个小时,一场战斗接着一场,就没有停过!
最终的战斗肇事者,是王立浚。他在中腹强行将李诚熏的一条黑龙的尾巴断了开来。
最惨烈的战斗,由是展开。
谁能在这场屠龙战中笑到最后,谁便是最后的胜利者。
而自始至终,李诚熏占据着明显的主动。他没有留丝毫的机会给自己的对手。砍杀之际,不见任何手软,不仅一直保持着对黑龙的攻击,更顺便将左下边的黑空破掉。
战斗随即蔓延到中腹,李诚熏以一种狠绝的气势,果断弃掉右边数子。
他选择了最毒辣的方式———直接点入黑龙的"腰眼"上,黑龙无法两眼做活,战局也戛然而止。
李诚熏,中盘获胜。
看着面如土色的对手,他冷冷的笑:"想要压制我十年?你还是先抱着哥哥的大腿哭去吧……"
同样是非常蹩脚的中文发音,他痛快淋漓却又一板一眼的将自己在上一局中所遭受的侮辱,原原本本的回敬给了对手。
从棋局,也从语言。
以此为契机,番棋对决的结果进入胶着状态,双方拉锯一样将比分交互拉平。
终于,还是进入到了五番棋的决胜局。
所有的人,屏住呼吸,将目光投注到了这场注定不会平凡的对决之中。
王立浚vs李诚熏
富士通杯五番棋
最终番
步态悠闲的步入了对局室,王立浚一直维持着微笑的表情。
笑容里,是无法抹去的锐气和自负。
不是没有人建议他收敛锋芒,养精蓄锐。
然而,他总是一笑置之。
心高气傲,肆意张扬,而且绝对不遮掩也丝毫不介意的展示给世人看。
这样的王立浚,每每在败战之后被媒体和网友以最恶毒的语言骂到狗血淋头。
这种时候,林振玄就会郁郁的叹一口气,轻轻的说:"小王啊……"
从老师的角度,也从一个慈爱的长辈的角度,他想劝告自己钟爱的弟子,关于木秀于林,关于韬光隐晦……
只是,劝诫的话往往来不及说出口,就被嘻嘻哈哈的王立浚打断了。
"这是一个输赢的世界!这个世界的法则简单而粗暴。赢了,你做什么都是对的!输了,什么都是错的!"对着担心的小曾,王立浚倒是曾经把心里的话讲出来,带着半分豪言壮语,带着半分师兄的指导意味。
他咧嘴笑着对面前的小胖子说:"深沉内敛?有什么用?常哥的脾气够好吧?可结果怎么样?还不是被那群人踩成泥?既然如此,我何必委屈自己。我只要赢下去就可以了!"
笑着摸摸师弟的头,他以一种凛然的傲慢冷冷的宣称:
"就让他们来!反正,我本来就是喜欢刺激的人!太安静了多没意思!"
事实上,王立浚十分享受这生死一瞬的刺激。
在这非黑即白的世界里,他以一种几乎莫名其妙的自信向前竭尽全力的向前奔跑。从来,没有想象过失败。
在他的认知里,王立浚,是天生的胜利者,再无其他。
那时的曾弦翔,有些犹疑,有些欲言又止:"你也别太走极端。恃强好战,也该有个限度……"
王立浚于是摸着头哈哈大笑起来:"这才是青春啊,小曾!只有老头子才会慢慢吞吞的等着收官呢!只要我看得清楚棋局,能够想到10招之后如何应付,我就要选择杀棋来结束战斗!年轻的时候才杀得起来,年纪大了计算能力就变差,自然就会平稳求胜……"
所以,我们可以看出,在王立浚的心里,好战,也是要趁早的。
就比如,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位,不也是年纪轻轻就以好战的杀棋,坐上了三国第一人的交椅?
棋枰对面的李诚熏,带着他一贯那种傲慢的表情。
他冷冷的打量着对手,那个张扬的男子,注定成为自己登向冠军之路的又一块垫脚石。
两位力战派的年轻人,就这样坐在了棋枰两侧。静静的等待着决斗的开始。
东京时间,十点整
比赛开始。
一场事先谁也没有料到的离经叛道之局,就此拉开了帷幕。
虽然料到了这两位遇上,必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然而,暴虐到这种地步,叛逆到这个程度,还是大大超出了所有人所能预想的程度。
王立浚一上来就摆出了一副进攻的姿态,步步咄咄逼人。
中方观局室
头枕在夏子常肩膀上,罗卿郁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对自己的枕头哥哥咬耳朵:"上来就脱衣服,这家伙是准备裸奔到底了……"
夏子常闻言抬头,和棋枰对面的李秀哉相视一笑,然后,落子。
在王立浚以星.小目开局之后,夏子常替他选择了守角。
对此,李秀哉沉吟了一下,决定开拆。
如此往复,十数手后,摆棋的两人和真正下棋的两人风格的差异,明显的显示出来。
看着一上来就□裸的开始互掐的两人,夏子常苦笑一下,抹去自己落下的稳妥一子,摆上王立浚刚刚落下的最强手。
随即,李秀哉也依样画葫芦摆上了李诚熏的落子。
"我们老了呢,秀哉!"夏子常半是自嘲半是揶揄的看向那个坐在自己对面的人。
很多年前,就是如此对坐着,下出一局又一局的棋来。
很多年后,只怕也还是如此吧?
虽然,围棋的演变也许已经沧海桑田。
李秀哉一笑,正准备回他一句什么,突然惊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在闭路的画面上,王立浚,敞开了他的"无忧角"!
无忧角,顾名思义,最为稳妥的一种占角方式。所有下棋的人,从学棋第一天开始就知道,无忧角,意即落子无忧,此处角地已然归属。攻方若想打入,则必然要付出绝大的代价。以无忧角为靠,为挣角地而进行的近身格斗,守方几乎无往而不胜。
而除非打劫,守方的无忧角断然不能被穿,穿则成裂形,后患无穷!
白24,碰!
观棋者变色,讲棋的人则开始怀疑是不是当地直播鼠标点错了——李诚熏完全无视所有定规,以一种超乎常理的凶悍,碰入了王立浚的无忧角。
他要火中取栗,争夺角地!
如此无理,前所未见!
接下来,只怕立刻就是一场很恐怖的对杀,是围绕着角地归属的一场短兵相接,是两位杀棋棋手的精彩对杀。
理所应当,应该如此。
所有的人,都是如此期待着。
然而,就是在这个地方,王立浚让所有的人不知所措了。
他居然完全不加以回击!
黑25,居然是跑到上方去挺头!
在正要贴身肉搏的紧要之处,突然停了一手。
这样一来,他等于主动在自己布防严密的阵地里敞开大大的破绽,任凭对方取地!
如果说李诚熏的打入,是基于对自己乱战能力的绝对信任而走出的无理求战之手,那么王立浚的应对简直就是在莫名其妙的自找死路!
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李诚熏当然没有浪费这一机会。
白26,冲!
至此,无忧角被裂,黑角岌岌可危。
个人志——泪奔了,我的梦想啊!
黑白之际的个人志,将在本月14号,即情人节开始预售。
本次出版的,会是一到二部,附赠小常小时候的番外。
文字上也会略作修饰,情节上会改正一些明显的硬伤。
老实说,心里其实非常没谱,希望大家多多捧场,谢谢!
所有转文的亲们,麻烦把这个广告也一起转转吧,拱手,多谢!
老骥
观局室里一片寂静。
夏子常和李秀哉面面相觑,有点不知所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王立浚会出现这样的低级失误吗?
以下的进程中,王立浚给出了非常精彩的回答。
黑27,挡!
黑41,拦逼!
在25手挺头的照应之下,这个角落的争夺战,最后居然演进成为了黑棋缠绕攻击白棋的势态!
这根本好像是打开防盗门,让强盗进来。看对方进来了,再生生拦腰抱住,开始大打贴身肉搏战!
如此胆大狂妄!
如此粗暴狂野!
如此离经叛道!
罗卿郁"丝丝"的抽着冷气,汗笑:"这一手,只有小王那一身蛮力的十三点才敢下出手,并且还能下成这个样子……"
诚如此言。
王立浚的下法,并非无懈可击。只是,他以绝对的气势和想象力在这里完全颠覆了所有的定式。而李诚熏在措手不及的惊愕之下,错失了那瞬息即逝的一丝丝破解机会。
于是,黑棋,全面上风!
自此而下,黑棋一路顺风顺水,走得十分轻松惬意,左顾右盼之下,时时声东击西。白棋的形状,很有些狼狈。
但,李诚熏又岂是易于之辈?
白棋开始了他的袭扰求变之旅。
白48,锋锐到了狂妄悖逆的地步!
他竟然是要打劫!
要在序盘之中,在布局尚未完成之时打劫!
李诚熏又一次无视了围棋中默认的规则——俗语有云"棋初无劫",意即在布局尚未完成的时候,断断不可以打劫。为挣蝇头之利而弃大局,殊为不智!
然而,他是李诚熏。
不论多么荒诞怪异,他的劫手一旦放出来,王立浚立刻被吊到了一个上下不能的位置。
黑棋如果应,那么,至少在这个局部白棋就便宜。
而黑棋如果不应,就需要顾虑白棋所保留着的先手截断的手段。
李诚熏,搅局成功。
中方观局室里,一片沉默。
良久,罗卿郁揉着鼻子自顾自的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摇头:"等这两人下完这一局,哈,我们学棋时候背的那些口诀至少能被毁掉一半!不错不错,小王出息了……"
话音到了最后,分明已经带了跃跃欲试之意。
夏子常揉揉他的头发,沉吟着:"真是,了不起……"
李秀哉闻言抬头,正正和他的眼光相对。
于是,两人各自在对方的眼光里看到了惊惧、不甘,以及,欣喜和战意……
相视一笑,什么都没有说,各自低头。
还早呢!即使有这样的后辈出现,现在就说退出,还早呢!
还有一个人,和我一起在这黑白的杀戮世界里,拼命前进着。
怎么可能,就这样放弃?
每天前进一点点,哪怕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也比原地不动好吧?
看着新秀们大踏步的前进而来,与其惶恐,与其不甘,与其站在原地哀叹,不如自己也跑动起来吧!
即使,终有一天会被超越。
只是,在那之前,想要翻过我们这座山,也不会太容易的!
这是,作为一个曾经站在最高处的棋手的尊严。
李秀哉和夏子常,在那一个瞬间,默默的选择了同样的路,一条无比艰辛而缺乏荣誉的道路。他们,放弃了体面的退场的机会。
而在闭路上,王立浚已经开始了他的奋力反击。
局面,脱出了常轨,成了一团浆糊。
至少在那个时刻,没有人知道,结局将走向何方!
看着这一片混沌,在遥远的中国棋院,有人在默默的出神。
良久,她叹息一样的笑了一声。
拉过棋枰对面男人的手,轻轻的拉开他因为用力过度而显得苍白的手指,楚衡很低声的说:"围棋,已经不是我们那时候的围棋了……"
所以,你也不要太在意。
姚景程没有回答,只是定定的看着闭路的画面,咬着薄薄的嘴唇,目光锐利。
屋子的角落里,有人冷冷的"哼"了一声。
楚衡摇着扇子,完全装没听见。
姚景程却被惊醒了,他"吃吃"的笑着,把手里的折扇一抛一抛的玩。
随即,有些不怀好意的问窝在墙角的那个男人:"你有什么意见要提吗?平岚?"
季平岚冷笑一声,抬头望天:"我能有什么意见?我敢有什么意见?我能呆在这里都是老师的面子不薄……"
"既然你识相,那我就不必特意提点你了。"姚景程很是满意的点点头。
维持着冷笑的表情,季平岚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所以,你还是留着你的精力去指点那些徒弟们去吧!反正,也是能指点一天少一天了……"
姚景程沉默了。
楚衡见状,立刻就要冲角落里的人发飙。而季平岚则一脸欠扁的笑容,表示欢迎之至。
然而,任何冲突发生之前——
姚景程大笑着站了起来。
他笑着摇摇头,对就要发怒的楚衡说:"一点都没错呢,阿衡!再这样下去,我们这几个老废物,迟早就要被小家伙们当成中看不中用的摆设了。"
楚衡愣了一下,有些迟疑的看着他:"小妖?"
姚景程微笑着,在她对面坐了下来。眼睛里,充盈着多年未见的丰沛的锐气和活力。他微笑着:"小辈们成长的太过迅速,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啊!偶尔磨砺一下,也是好的……"
"你是想?"楚衡有些不敢置信,笑容渐渐爬上她美丽的面孔。
"应氏杯本赛的资格,恐怕我是不会有那么大的面子了。不知道外围赛的资格怎么样呢?实在不行,和小常去争一个网选名额,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吧?"
随着他淡淡道来,某种亮丽的神采渐渐出现在楚衡的面颊之上。
"哈!那么,也算上我一分!"在这一刻,这个美丽的女子似乎被传说中的赫伯口中的气息吹到,重新又回到了她最美丽的年华里。
那时的她,心灵尚未被仇恨缠绕。在她单纯的生活里,尚有梦想,有希望,有爱情,也有挚爱的围棋……
这样的她,让角落里的一个男人分明动容,眼眶里有某种酸涩的温度。为了掩饰,他低下头去。只是,喉咙分明梗塞了,再多刻薄尖酸的话,也只能噎在喉管里,一句也说不出。
只能任由着棋枰两旁的人,心照不宣的对视微笑着。
心照不宣的碍眼,心照不宣的令他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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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胜
围绕劫争展开的战斗,最终产生了转换的结果。
白得左上,而黑得左下。
李诚熏的模样,撑得很满,没有道理不满。而王立浚似乎是因为情势所迫,以下几手下得有些过于安全了。
自然,李诚熏的字典里绝对没有"适可而止"这个字眼,他开始挥着刀,冲入黑棋的模样里,大肆杀伐!
一时之间,王立浚似乎活的很苦。
观局室里,林振玄轻轻的感叹:"真是厉害的年轻人……"
朴立恒喝着茶水,带着不动声色的得意洋洋着:"是啊!中盘杀力大,下棋又有新意,在后半盘还挺能折腾的,是不?"
没有等林振玄回答,旁边的罗卿郁冷笑了一声。
一把揪过打横坐在棋枰旁边的曾弦翔,意有所指的瞄瞄周围的人,他轻笑着:
"小曾,你看好了!看看韩国的第一人是怎样在下棋!看看他是怎么把心理战术用到炉火纯青!"
曾弦翔有些不解的看着他:"大力……厮杀吗?"
罗卿郁呵呵的笑:"何止如此?小曾太老实了。老是这样,可是会被那个家伙欺负到很惨的。
小曾,你要记住!
李诚熏每次和我们下棋,每盘棋实际上还瞄准了下一盘棋。
我们常被教导说赢一百目是赢,赢半目也是赢。只要能赢棋,不可太过刚强,避免过刚则折。
但你看看李诚熏,能赢一百目的话他肯定要赢一百目!
他要的就是在气势上击倒对手,让你下一盘棋交手时对他有心理阴影!"
"所以,"冷笑着看了一眼郁闷的朴立恒,赶在他插话之前,罗小猪给自己的发言做了结语:"所以,和这种家伙下棋的时候,绝对不要讲什么棋道!能砍就一定要砍!砍到他一见你就怕。就算输,也要砍得他七窍流血!"
夏子常无奈的苦笑着,拍打着小猪,对李秀哉点点头表示致歉。然后轻轻的说:"虽然,小猪的话有点极端。但是小曾你看,大道理是不错的。对着李诚熏的时候,即使是乱战,也绝对不能后退。只要你退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李秀哉有些微微的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同时,又几乎恼怒起来。
于是,他只好扭头看向闭路,想掩饰住心理的起伏。
然后,他低低的惊叹了一声。
所有的人一起扭头看向了闭路,在那里,前所未有的壮观景象正在上演。王立浚,全面反攻!棋枰之上,黑子在同时追杀四条白大龙!
真是深邃到了可怕的算路!
王立浚在前半盘的步履维艰之中,不动声色的拉下了大网。李诚熏的白棋看似志得意满的追杀里,已经落入了十面埋伏。
现在,无论他怎么挣扎,向哪个方向突围,总会有恰到好处不多不少的伏兵在等待。
并不厚,但恰恰够挡住白子的攻势……
数十手以下,实地上的差距,已经拉开了。
朴立恒长叹一声,投子,苦涩的摇了摇头。他的对面,林振玄坐正身体,轻轻的回礼,力图不让隐含着得意的笑容爬上自己岩石一样的面庞。
曾弦翔快活的笑着,"嗵嗵"的跑开,去给两位老师去泡新茶。
这边的一桌,罗卿郁抱着夏子常的腰哼哼唧唧的蹭着,嘴里咕里咕噜的念叨:"要吃烤肉,要吃炸酱面,要小王那个坏蛋请客。待会下完了你去叫他,别让他跑掉了……"
夏子常宠溺的摸摸他的头,笑着看向李秀哉:"看来,是我们的胜利哟!"
不出所料,李秀哉回他一个白眼:又不是你赢的,有什么好得意?再说,一定赢了吗?诚熏还没有投子好不好?
李诚熏的确还没有投子。
他不肯就这样放弃。白棋踏入了黑空。与其说是背水一战,倒不如说是孤注一掷。
说到底,李诚熏是一个赌徒的性格。而且,大多数时候,他的赌运都不坏。在刀丛中起舞的胆量和技术,他一直不差。而在这之上,他有着过于鲜明的棋风,与李秀哉的稳重均衡完全不同,他一旦状态上来,什么棋都敢下,辅之以超强的计算力和特快的反应,李诚熏往往在走投无路之际,有着意想不到的超强发挥,生生翻出一片活路来。最终,不可思议的逆转。
只是,这一次,他还有这样的机会吗?
而王立浚会怎样应对呢?
夏子常沉吟着,最终,他选择了无视打入的白棋,开始对边上的白棋动手脚。
对此,李秀哉有些犹疑。他拿不定主意,到底是要活角呢,还是要救边上的白棋。
因为一旦白棋活角,那么边上的白棋将自动死亡;同样,如果白棋不想马上活角,而是活动边上数子时,但也等于说从此放弃了活角的机会。两种结果黑棋必得其一,都是不亏的选择。
也就是说,棋局可以说已经结束了。
全盘的实空已经不够了。除非白棋能同时兼顾两块,否则,黑棋的盘面优势是绝对不可以动摇的。
王立浚只要选择最稳妥的退让之路,也是一个稳赢的局面。
看起来,现在剩下的问题只是,李诚熏究竟是以几目的差距输掉这盘棋而已。
然而,王立浚不允许这盘棋这样下到终局。
在白子负债累累的情况下,李诚熏为了面子起见,想要活一个小小的角。但,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王立浚也不允许!
王立浚,他要全歼空投至黑棋模样中的白棋!
白棋破空,黑棋再次凶悍的选择了让白棋进来,然后硬杀!
一子落下,罗卿郁立刻吐了:"小王这混蛋纯粹找抽!"
夏子常苦笑,不得不承认罗小猪这话十分之有理。
要将打入的白棋全歼的做法其实冒着极大的风险,一旦白方两块孤棋连成一片并全部活出的话,黑棋将面临着血本无归的结局。
王立浚的选择,固然是出于自己的嗜杀成性,然而对于对手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蔑视。
所以,这一子落下,李诚熏猛然抬头。不可置信之后,一贯锋锐如狼的眼神里隐隐透出了屈辱和憎恨。
他咬着嘴唇,恶狠狠的落子!
此辱,必十倍以偿!
李诚熏果然是三国最强的乱战天才。
他犀利而猛烈的反击,让王立浚的杀棋之旅惊险万状。事实是,如果换一个人来杀的话,李诚熏完全活出的希望非常大。
然而,和他对杀的人是王立浚。
同样以乱战闻名于棋坛的王立浚。尽管以往最好的成绩仅仅只是进入决赛,然而对于棋形的敏感以及算路的深远,王立浚绝对不负他作为中国第一人的位置。
王立浚就这样选择了他的道路。
他以自己的实力使这个初看起来十分欠扁的选择变得合理了。
棋盘上的真理,永远掌握在强者手里。
而这一次,轮到李诚熏领略真理。
尽管白棋顽强而犀利,却也只能险险活出了一半。
另外一半,被气势正盛的王立浚挥刀,一刀砍下!这还不算,李诚熏逃出半条大龙的代价是,整个左上方,全部被染黑了……
棋枰之上,再无可以争胜的空间。
对局,到此结束。
王立浚,中盘屠龙胜。
致谢
一片白光闪烁之中,李诚熏向自己的对手行礼。
然后,竭力保持着平静,转身离去。
他的背后,王立浚略显疲惫的声音愉快响起:"李诚熏九段是一位激情四射的棋手。他对中盘的感觉非常敏锐,而且精力旺盛,是一位难以对付的对手……"
李诚熏并没有听懂对方在说什么,所以只是冷冷的一哼,一步一步,慢慢走远。他力图保持着自己的尊严,体面的退场。
不过,即使他能听懂对方对自己的赞誉之词,只怕,也还是一样的表示吧?
失败就是失败。
无论多么顽强的败者,也只是一个loser!
胜利者的恭维,即使出自善意,即使来自真心,往往听起来也更像一个反讽。
李诚熏,绝对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观局室里,朴立恒脸色凝重。
终于,还是站起身来。他冲夏子常点点头,带着李秀哉离开了。
麻烦有点大了呀!
朴立恒这样想,微微皱起了眉头。如果李诚熏胜利,在冠军的安慰之下,无论是媒体还是群众都更容易宽容吧?那么,对秀哉的苛责大概最多只是讥笑他识人不明。
可是,现在……
忧心着自己的弟子,朴老师烦恼的离去了。
留下了欲言又止的夏子常,直着脖子看向频频回头的李秀哉……
欢乐的喧腾如同暴雨季节的河流,狂乱的冲刷过小小的观局室。
如烟花般释放的欢乐中,连林振玄岩石一样的脸上,都露出了衷心的笑容。
罗小猪早就抱着夏子常开始满地打滚:"去找小王啦去找小王啦!要揍那个混蛋,要吃炸酱面……"
一地喧嚣里,夏子常笑着起身,依着小猪的意思去对局室找那位获胜者。
获胜者在密密麻麻的记者群中,笑得志得意满。
年轻漂亮的面孔被胜利擦亮,连笑容都是闪闪发光的。
揶揄奉承,或者自以为早早慧眼识珠的伯乐们,每个人都在争着说话。嘈嘈杂杂一片里,所有的人都恨不得化成新加冕帝王脚下最显眼的臣下。
王立浚站在这一片嘈杂之中,说不出的骄傲。
我做到了,他想,我就知道我会做到的!我果然是最强的棋手,我就是应该站在最高那个位置!高到让所有想向我吐口水的人,最后口水只能落在他们自己脸上。
让所有看不惯的人,最后只好慢慢学会习惯。
棋枰之上,强者为王。
除去实力,所有的阿谀所有的奉承所有的苛责谩骂,都是鬼扯!
傲慢的看着眼前的人群,他几乎要大笑出声。
然后,他从人群的缝隙里看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微笑的远远站着,丝毫没有上前分享荣光的意愿。
然而,在他一次又一次跌倒的时候,迎接他的鼓励他的正是那个温柔的微笑,而不是眼前这群热烈的面孔。
所以,他一把推开眼前的人群,大踏步的走上前去。
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夏子常微微惊讶的眼神里,狂妄恣意的朋克少年,低下了高傲的头颅,深深的鞠躬。
他大声的说:"谢谢常哥!"
声音干脆清亮,清澈的如同他的眸子,真挚的如同他的感情。
罗卿郁并没有看到这谋杀了无数菲林的一幕,他溜溜达达的去了洗手间。
然后,开始诅咒自己的坏运气。
水池边,有一个人,在剧烈的咳嗽。
咳得太猛烈,以至于有红线从嘴角流出……
再一次猛烈的咳嗽平息的间隙,李诚熏从面前的镜子发现了背后的那个身影。
浑身一僵,他几乎条件反射一样想作出一个傲慢而体面的姿势。然而,随即而来的剧咳轻易的打破了他的努力。
铺天盖地的羞愧,在那一刻几乎压倒了胸口撕心裂肺的疼痛。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最狼狈的样子总是要落在眼前这个可恨的人眼里?!
他几乎想要哭出来。
尽管对手赢的并不能算轻松,但是,李诚熏很清楚,这一局里,他完全看不到任何像样胜机。从棋的内容看,双方的差距太过明显。
你当然可以说,这一局自己完全没有发挥。但内心那种挫败感和痛苦的压抑,并不会因此而减少丝毫。
好像世界的末日,好像行星的崩溃。
有一个瞬间,痛苦到几乎死去。
然后,就是漫天席地的心灰意懒——真的,再也不想下围棋了……
在自己擅长的领域被如此惨痛的击败,自信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在这个濒临崩溃的时刻,那个作为宿敌的可恨男人却出现了。这简直不可容忍!
这个男人,来看自己的笑话吗?
这个认知,让他在随之而来的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中咳的直不起腰来。所以,他没有看见罗卿郁眼中一闪而过的无措,以及随后的为难。
当他再直起腰来的时候,罗卿郁已经不见了。
居然,没有嘲笑吗?这让李诚熏有些意外。只是,再一次的剧咳让他无暇分心他顾了。
直到——
"诚熏,你怎么了?"崔明基惊愕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手拍在自己的背上,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痛苦。
终于,慢慢平息了撕心裂肺的咳嗽,身边,有人扶了自己起身。
"不要告诉别人!"一旦能开口说话,李诚熏立刻慌忙的叮嘱。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这才放心一样强笑向对方致谢:"谢谢你,明基!帮大忙了。"
"算啦!这么客气干什么!死要面子的家伙!"
李诚熏笑了一下:"不过,明基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个……"崔明基的语气有些奇怪,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刚才在路上遇见了罗卿郁六段,他告诉我你上厕所拉肚子忘了带手纸,正在烦恼……"
= =|||||
李诚熏确定,罗卿郁果然是老天降下来折磨他的!
"不过,"耳边的明基还在絮絮叨叨:"还是要谢谢罗卿郁六段才是。所有三八到处找你的记者都被他打发了……"
谢谢……那个人?
才怪!
白日的狂欢已经退去,主办方的闭幕式也已经结束了。
夏子常一个人在房间里,微笑着帮自己也帮自己的师弟们收拾着行李。
坏小子们,理所当然的跑出去玩了!
门铃响了,他笑笑,跑去开门:"这群死孩子,这么晚了,……秀哉!"
走廊上,暧昧的灯光里,李秀哉微笑着:"明天,大概不方便送别吧?所以,我先来告别吧!"
话音未落,已经被又惊又喜的夏子常拖进门来。
鸡飞狗跳的端茶倒水之后,两个人在灯下相对而坐,傻傻的笑。
晕黄的灯光下,有一个让你觉得温暖的人。
没有嘈杂,没有胜负。
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不说。
就这样静静的坐着。心下,一片平安喜乐。
这样,真好!
良久的沉默后,夏子常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很低,好像唯恐惊散了这一刻的安详。
他说:"秀哉,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为别人说的话生气。自始至终,秀哉没做错任何事……"
对此,李秀哉也是轻轻的一笑:"我知道了。子常也是一样。毕竟,下次见面,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怎么会?"夏子常有些不以为然:"秀哉忘了应氏杯吗?我在决赛等着你!"
"……"
"秀哉?"
"……嗯。"希望,还能走到那里那里,还能再见到你。
"秀哉!"下一刻,有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秀哉一惊。抬头,便看见了真挚而温暖的眼神。
有一个傻瓜认真的说:"秀哉这次虽然运气不好,但是只要实力还在的话,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实力吗?"李秀哉有片刻的失神。
"秀哉是傻瓜!"
"诶?"
夏子常嘟着嘴,小声嘀咕着:"怀疑什么都不要怀疑自己的实力啊!不然,让一直在秀哉之下的我,情何以堪啊?"
李秀哉忍不住笑出来:"你那是运气不好!"
十年一贯,衰神附体的倒霉家伙!
夏子常于是愤愤然,开始四下里翻腾,最终把一样东西拍在了李秀哉手上。
"……这是?"看着手中的老式钢笔,李秀哉有些不解。
得到的是夏子常没好气的回答:"证明我这辈子还是有运气好的时候的物证啦!文学竞赛的一等奖哦……"
"……你居然还拿过文学竞赛的奖……"
"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小学的时候,好歹是班里的优等生啊!拿个作文竞赛奖有什么难啊?"
"好吧,你写了什么作品拿了奖呢?"
"……"
"喂!"
夏子常有些扭捏:"是现代诗啦!关于黑人的人权的……"
"……"
"……"
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爆发出来!
李秀哉觉得自己迟早会被眼前这个傻瓜笑死,他揉着酸痛的肚子,断断续续的回话:"想不到……你还是诗人……"还是忧国忧民的那种。
恼羞成怒的夏子常气急败坏ing:"你不要就还回来!"
"为什么不要!送人的东西还有回收的哦?"
闹腾过后,夏子常突然一本正经起来:"那,秀哉。因为下面还有应氏杯,所以我自私一点,我不能说把我所有的运气全都给秀哉,分给秀哉一半好不好?我一半的运气加秀哉自己的无敌运气,这次的难关,一定会过去的。不管媒体说了多难听的话,秀哉一定会熬过去的!"
"……傻瓜!"
飞机上
李秀哉握着一只老旧的钢笔在默默出神的微笑。
"秀哉,心情很好吗?"朴立恒小心翼翼的问。
秀哉轻轻的点点头:"嗯,突然觉得,有些事情,也许不是那么难熬……"
因为我身上有一个傻瓜的一半的运气啊。
因为,有一个傻瓜在两个月后的比赛中等我啊!
飞机,迎着阳光起飞了,飞向灿烂的前方。
(第四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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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09/10/18 at 上午1:57: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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