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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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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销魂(上)》作者:龙由九

  1
  暖阁里红雾缭绕,那淡而入骨的寒香叫蔻欢。
  "改还是不改……"我倔犟地问千云戈。
  他却好像没有听见,依旧用习惯的姿势把我圈在怀里,着了魔似的把玩着我的腕子。"奇怪……像透明的……"
  我撇撇嘴,都看了两个时辰,我腕子上有迷药吗?干脆抽回来,省得那家活失心疯。
  "别动!"他抓的紧,把我身子一带,头顶正碰着那硌人的下巴。
  "疼……"我埋怨着,一下推开他,从软榻上跑开。
  千云戈这才仿佛回过神来,痴笑着看我:"别跑,回来。"
  我挑挑眉瞥他一眼,隔了两步远站着不动。
  "乖,回来。"他又说,眼睛里满是迫不及待。
  我不想惹他,但也不想乖乖回去,于是换上一张笑脸:"你答应给我换个名字我就过去。"
  他唇角掠过一丝不屑,淡淡说道:"现在的名字有什么不好——再贴切不过!"
  我登时臊红了脸,啐了一口,说道:"好什么,我是男人!"
  话一出口,我们两个都愣了:千云戈大概是没料到我的激烈,而我则是触到了心里的难言之创。
  可笑还是可悲?四年了,谁还把我当成男人,不过是供人玩乐的娈宠罢了,比起妓优尤叹不如。别人笑脸相呈也是"打狗看主子"的意思,谁让我有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主子。
  见我恼了,千云戈倒觉着好笑,他懒懒起来,边走边说:"谁说男人就不能叫'销魂'?要我说……"话没完,我就又被他扯进怀里,一双宽厚的大手就在我的水袖里摸索着,终于,我那可怜的臂腕给他擒住,千云戈这才心满意足了似的喃然说道:"这世上独你不让这两个字冤枉……"
  我又羞又气,冷冷哼了一声说道:"那你就孤陋寡闻了,王爷,碧玲阁的笑青,楚香斋的怡墨,恐怕这两个字都不及其妙呢,什么时候王爷闲了……"
  老天!早知到千云戈喜怒无常,偏不长记性,我的胳膊猛地被他扭在身后,疼的连苦都叫不出。
  "好啊,我不在你倒风流快活,又是碧云阁又是楚香斋,你还去过什么地方?"他居高临下,见我皱眉弓腰,突然腾出一直手,夹着我就向软塌走去。
  我咬紧牙不说话,千云戈干脆把我丢在榻上——那沉鸿榻是南润国进贡给我朝天子的无价之宝,顾名思义,人在上头就像踏进万鸿之池,腾云驾雾浑然忘我。
  上次千云戈带我去皇宫祭典,我酒醉被人送去小憩,醒来后只赞了句"这床真舒服",第二天皇上就差人把软塌送到均赫王府,而千云戈谢都懒得说就收下。我这才知道,虽然一个有名,一个无份,两者却是天壤之别,被千云戈这样的人困住不知该悲还是该喜。
  千云戈固然宠我,我要的,再宝贝,他眉都不皱就能奉在面前,他说这天底下没几样东西真入得了他的眼,我信是实话,可是既然全天下都不在他眼里,他又做那"幕后国主"干什么呢?
  发现我竟失了神,千云戈欺上身来,用力搬过我的脸恨恨说道:"呵,是想'笑青'了还是想'怡墨'了?"
  我吃疼看着他,赌气地说:"反正我不再叫那名字!"
  "别跟我打岔,说,想谁呢?"
  我被他的执著呕得想笑,于是环上他的双肩,幽然说道:"王爷居然为我争风吃醋,我怎么当的起!"
  他懵了一刻,腾然撇开我,背对着坐起来。
  我咯咯笑个不住,心却好像坠入了无底洞,这场男人跟男人的游戏,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算了?
  过了好半天,千云戈才回头看着浑睡的我,莫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问道:"可把你弄疼了?"
  千云戈武功了得,出手却没轻重,我若恼了他,受皮肉之苦总是难免,可虽然如此,每次他问我还是会答"不疼"。
  "不疼"是假的,可是身上的疼比起心上的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所以我从不因为这些耍性子。
  我装睡,千云戈静的连鼻息都没有,不多会儿,他挨着我躺下来,又拉过我的腕子,一寸一寸抚着。寂静中,我恍惚听他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醒来已是暮时了,千云戈半靠在榻上,定然看着我。我动了一下,才发现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千云戈捧进了里衣。
  "放手。"我说。
  千云戈想说什么,眉头簇了簇,还是松了手。
  我起身,慢慢理着衣裳,余光中依旧是千云戈望向我的侧影,我视若不见,甩甩头发想离开,千云戈却一把抓住我。
  "好了。"他话语中带了丝压不住的焦躁。"摔疼了哪里让我看看。"
  "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千金小姐,王爷不用担心。"我说的十分平常,没有半点脾气。
  千云戈拦住我,抓起我的右手在眼前晃晃,我才要为他的死缠烂打恼火,眼睛突然被一道泛着幽光的白雾晃住了,腕子上传来阵阵沁人的凉意。仔细看去,竞是块半月状似玉似珠的东西,被一根小拇指粗细精红的绳子穿着绕在我的手腕上,那打结的地方垂着几个流光闪烁的啼罂珠。
  "这是什么?"我问他。
  千云戈笑了笑,卖官司似的在我耳边说道:"销魂这样聪明,怎么会猜不到呢?"
  我抽回手,又问:"我的血晔猫眼呢?"
  血晔猫眼是西凉国的绝品,世上只有九颗,据说是浴了天露所以红的惑人心魄,每颗都价值连城。三年前千云戈在西凉皇宫见到,当即就问西凉王要下了。因为格外迷恋我这双腕子,千云戈把这世上仅有的九颗血晔猫眼穿成坠子送我做了手饰,害的许多人直到现在都说:均赫王爷身边的销魂,半个腕子足以倾城。
  千云戈对此却不屑于故。因为他的缘故,送我饰物玩意儿的人难以计数,但千云戈却不许我戴别人送的东西,他总是固执地告诉我:不是天底下最好的,便玷污了这副"天工之作"。我好笑于他的荒唐,却也对他的顽固十分无奈。
  "丢了。"千云戈若无其事地答道。
  "丢了?"我吃惊地大叫一声,怔怔看了他片刻,终于想到,这个人是疯子,他做什么都实在不足为奇。
  千云戈见我如此,又拉我入怀,安心了似的轻声说道:"这下不气了吧?我派人找这块'冥玑'找了好久呢,本来想着你生日的时候送你……唉,还是等不到。你可要收好了,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了……"
  我暗自笑着——冥玑,开天辟地时神化之物,匿于冥冥中,自有灵性,识主庇佑,险中度难,天地唯一。千云戈啊千云戈,这样的奇珍异宝你也给我,难道你真的恋我到了不可救药?
  "这些荒唐的东西王爷也信,我看还不如那几颗猫眼看着可爱。"心里莫名的,讥诮的话顺口就说了出来。
  千云戈狠狠勒了一下我的肩膀,口气却难得的宠溺:"没良心的小东西!为了它,本王生生折损了十七个镶銮禁士,你是诚心气我呢!"
  "哦?"我的身子微微一颤,十七个镶銮禁士?也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吧,十七个,个个绝顶高手,为了你对一个人的宠那十七个枉死的都不算什么。
  "冥玑本来就是有灵性的东西,它若不叫你找到,凭你上天下地,翻江倒海……"
  我再也听不进他的话——固然知道'冥玑'的珍贵是九百、九千颗血晔猫眼都不敌的,但这样的比照却让我悲怆得无法自已,因为这就是千云戈永远的道理——全天下最好的,他的一切都要是全天下最好的,不够好就该撇到一边不算数。可惜了你聪明一世竟糊涂一时,我这个早就不够好的什么时候才被那全天下最好的替掉呢?
  "王爷,"我打断他的话,静静地问:"你还记得曾任宰相的杜海年吗?"
  千云戈像被人刺了一剑似的慌然一震,脸上的表情结成了冰。
  "还有原来的九府尊大人杨延睿?平安王爷千云汀,振边大将军……"
  "住口!"千云戈大吼一声把我推开。
  我得逞地笑了,回头看着千云戈,竟然也有让他狼狈成这样的事,恐怕普天之下也没有几个人见过这样的均赫王爷吧。
  不顾千云戈要杀人一样的眼神,我缓缓起身,走出了暖阁。


  六月天,夜也是凉的。
  不知在风池边待了多久,身后响起脚步声,像怕扰了我似的,轻缓得让人不愿计较。
  风起了,撩动着发丝,脸颊上发痒的感觉却很舒服,我抱着栏杆把头更埋进臂弯里。
  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写这话的人必然也知道,越是苦心才越爱危栏吧,固然好意相劝,只是徒添凄凉。
  "七少爷……"熟悉的声音响起,我知道是谁。
  七少爷……
  "销魂"是千云戈给我的名字,别人最多在背后说说,谁也不敢得罪千云戈这个实际上的九五之尊这样称呼我,换到人前我便是"七少爷"。
  想来可笑,论辈分我怎么也不该行七,可千云戈偏让人叫我"七少爷",只因为"七"与"妻"谐音。这是千云戈不愿人知道的意思,但司马昭之心如何掩饰。说了来去,依旧是我,要为他这难得的计较担当笑柄。
  我静静听着身后人的动静——说话吧,顾峥,说话吧,只要你说一句我就乖乖回去。
  可是等了很久,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什么都没有过。
  我委屈快要哭出来,老天,你到底要怎样难为我?本来没有希望了,可为什么还总是偷偷盼望,就如愿以偿一回,就一回,我并不贪心呵,为什么这都不行?
  渐渐笑出声来,哭对笑,物极必反,哭不出来就笑吧。
  "七少爷。"又是一声,多了些无力,更像要粉身碎骨到风中一般。
  我不答,依旧笑,笑,笑到什么都忘了……
  恍惚着,一只手暖暖揽住我的腰。
  我平静下来,转身对上那张怜惜的脸。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对我动手动脚!"我狠狠地说。
  他的眼中泛过一丝痛楚,轻轻放下手来。"王爷请七少爷回去。"再看不清那人面容,只有谦卑恭敬的声音。
  我瞪着他,不过片刻,却发现心头上的竞是哀凉,狂波怒浪一样拦不住的哀凉。
  "哦,王爷找我?我都不知道自己出来这么久了,不知道王爷这回要怎么罚我……"我故意说的十分轻佻,带着副狂浪的姿态从他身边错过,丢一句暧昧的话在风里:"也不知道明早还能不能起来……"


  孤枕难眠——原来是古人留下的咒。
  那天我回去,千云戈竟没在我的销云阁里等我,只有芫儿不露声色伺候我睡下。
  很久都没再和千云戈分房睡,一时间倒不能适应。想着当初,每次他非要和我同床便噤若寒蝉夜不能寐。日子不过晃晃腰肢的功夫,四年已飘然而过,原来时间真的是天下无敌的刽子手,曾经的坚持在它面前如此不堪一击,既如此,以后我还有什么可执着?
  接着的几天,千云戈也是避而不见,我倒还依旧晃晃悠悠地消耗韶光。
  真的,有时候我连自己都怀疑,并且鄙夷到极点。
  自从和千云戈在一起,我的日子就一直逍遥自在。苦子日我不是没经过,知道有今天的高高在上都是千云戈的权势和财富堆出来的,我只要服从他,这天底下任我纵横。
  纵然——当初我也反抗过,仇恨过,信誓旦旦想要报复过,只是这一切都太短命。那些壮烈的情感还没有长成参天大树,就被纸醉金迷风流快活的贪享蚀骨焚心,我已如富贵窝里爬出来的玉蛹,再也没有了出淤泥而不染的心性和力气。我自叹不是大丈夫,可心还是骄傲的,所以不肯羞愧,甚至连退后都终于学不会。
  于是无波无澜,静如纸水,有千云戈的庇护,没有佃户来收租,没有地痞流氓来扰乱,没有官府暴吏来欺压——纵使千云戈贵为一朝皇爵,也无奈早在权势的争斗倾轧中,双亲泉下、兄弟疏离,更不知是他命桀还是薄幸,诺大的王府连个女主子都没有,子嗣与他无缘,惯于男宠的家事纠葛随带着沾不着我丝毫,于是,全天下对着我都是一个意思:只要放开身心去享受足以。
  这样的生活不好么?我问过自己,现在却被一个小丫头缜怪着问。
  我只是笑,好不好轮不着我选。
  "七少爷真是的,王爷整个心都在你身上,何苦要呕他呢!"说这话的正是我的贴身丫头,芫儿姐姐。
  "我还没见过王爷对谁这么体贴,不管怎么着,七少爷跟王爷服个软,王爷没有不回心转意的,真要把王爷惹恼了有什么好呢!"见我一颗痴心都在手里的小书上,芫儿倒依旧诲人不倦。
  ……把王爷惹恼……
  呵呵,我真的把千云戈惹恼了吗?也许吧,这回他是真的腻了,说不定很快我也要被扫地出门。
  听说我之前千云戈有过十几个宠妾,都没有熬过半年,就被他风风光光打发出去了,他若要打发我又会怎样呢?我若对着他的放手又该说什么做什么?真是伤脑筋的问题。
  不再听芫儿絮絮叨叨,我抬起头,没心没肺地笑笑说道:"芫儿姐姐,你说累了,快把那蔻欢熄了,我头晕。"
  芫儿瞪我一眼,咬牙切齿走到香炉边,一边动作一边恨铁不成钢:"再没见过你这么不分轻重的人,四天了!王爷四天都没来销云阁了!"
  心里念声"罗嗦",我仍是装聋卖傻。我怕闹,又一直忌讳自己的身份,当初若不是千云戈坚持,恐怕连芫儿都不会留下,多个人多张嘴,果然不得安宁。
  可是——四天了吗?都这么久了,我倚在窗边远远望去,整个王府绿翠红嫣,琉璃飞光,尽收眼底。想想只有我才有这份眼福,心里终究是得意的。
  也是因为千云戈的宠,才让我在这从未起过楼的王府中有了座精致的三层宅邸。千云戈最初给我的别院已经羡煞旁人,可当时我却不愿屈从,所以有意刁难,偏说要住在云阁上。没想到三个月之后,就在王府的显赫位置真的盖起座高楼。千云戈牵着我来看,一向凌傲的脸上竞笑意盎然,惊的王府上下不敢大意。
  只是那一刻,我看着那个整整大我二十三岁的男人居然疏忽了,于是住进销云阁的头个晚上,我纵容他在我身上撒下了情欲的种子,从此我不恨千云戈只恨自己。

  是日子太平淡安逸才让人容易陷进妄想吧,那些曾经不堪的记忆甚至比经历时还要清晰,而模糊的只有裁判,我已经在这场人生的游戏里迷了路。如果以前料到今日,或今日计量出以前,一切又何去何从呢?
  和千云戈的这出故事,到了后世也许什么都好,只有开头不好。

  千云戈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只是依稀记得母亲的死,躺在花街柳巷背后的残败中,我太小,伤心还没有学会,就任人把那个我唯一可以依靠的怀抱带走葬了。
  接着的几年便是在当时红遍京都的酥雨阁里听人差使,偶尔反错,或打或骂,却没有觉得太难过。
  别人都说我十一岁的那年冬天,我端着热水去给姑娘们添茶,突然就在廊子里被一个人高马大的醉汉拦住了,他夹着瘦小的我就往暖房里走,滚烫的水撒了我一身,我哭了,慌了。
  后来老鸨、护院几个人把我从那人手里夺过来,折腾了一番,送走了那人,不但出乎意料地没有罚我,还重新审视起我。
  这孩子不错。
  我只记得一脸横肉的护院说了这么一句。
  此后就是识字读诗,下棋弹琴,我住起了姑娘们专有的香闺,穿上了五光十色的绫罗绸缎,连梳头、装扮都周到起来。
  那时候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好,虽然有点烦,但终究不用干粗活了,吃的用的都好过从前,我有什么不满意呢。

  然后就是十一岁夏天的那个下午,我才跟女师父炼完琴就被老鸨叫去后院。
  我穿着湛蓝的丝袍,天太热,就把头发高高绾起,脚下踏的是素白的便鞋。
  第一次见顾峥我就觉得这人真是厚道又可靠——可靠,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对不认识的人竟然觉得可靠。
  顾峥坐在太师椅上,十分稳重儒雅,他边喝茶边打量我,而我也好奇地看着他。
  老鸨面有难色,却不太敢流露,只是陪着笑说,只怕这孩子太小,不懂事。
  我于是又对顾峥多了种看法:连一贯张扬跋扈的老鸨都对他小心讨好,这个人肯定不简单。
  后来顾峥留下了几张银票,显然老鸨心满意足了,我就决然一身跟着顾峥来到了均赫王府。

  从前悠然自得的日子被初到的艰苦一扫而空。
  均赫王府里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但也就是这些经历让我今时今日清醒地知道,千云戈于我,是恨之入骨的。
  如果只是需要粗使的下人,大可不必劳烦顾峥这样有身份的人到酥雨阁里把我买下来,况且,买我的价钱绝对不算便宜。
  那么最初在王府里受尽驱使与奴隶的唯一原因就是有人故意要折磨我,要我受尽欺凌与羞辱,而如人所愿,那一年中,我的确吃了不少苦头,时至今日,依然心有余悸。
  所幸的是,在众人的势利压迫之下,好在有顾峥不时的看顾与安慰,我和顾峥的恩怨正是始于斯。
  顾峥大我十二岁,是当时王府总管顾仁凤的大儿子,我们地位悬殊,对顾峥的好,虽然诧异,却感激不尽。我当顾峥是兄长,是死党,是值得刨心剜腹的人。
  而真正知道自己的美,是十三岁那年——我险些被王府中的马夫强暴,虽然及时救下,但无辜挨了顿打,王府上下更一时流言蜚语,男人们对我也越发不规矩。
  就在我要被人生生折磨死的时候,突然一旨令下,我被送给了当时的宰相杜海年。
  走之前,顾峥来看我,眼中是道不尽的不舍和怜惜,只有我还傻乎乎以为要逃出苦海了,还好心劝顾峥不要难受将来若得个一官半职也能有所作为。
  顾峥无可奈何的一遍遍叹气,最后将一个镶金的玉坠子塞到我的包袱里,木然嘱咐着——收好了以后有难处的话用的着……王爷要重用你你乖乖在宰相府待个几年不要任性……人各有命凡事要看开……
  我莫名其妙地听着顾峥说那些话终究当时没有参透。
  这些年我对顾峥一直保持着仇恨的姿态,恨他和别人合伙纵陷我,糟蹋我,把我推进万劫不复的炼狱里,其实有时候想想倒觉得,也许那时候他不告诉我是好的,告诉了,该发生的事情能避免吗?不过徒劳些不满和挣扎罢了。

  进了宰相府我才知道,我是被当成男宠送去的"礼物",当朝宰相杜海年偏爱青涩貌美的少年,并以此为乐。
  第一个晚上,是在挫骨扬灰般的痛楚中度过的,就像跟什么妖兽打了一仗似的,身上心上到处伤痕。
  我见过青楼中的男欢女爱,自然知道杜海年在我身上做的是什么事,而直到此时我才想起临别前顾峥对我说的话,并对酥雨阁中那半年的轻闲日子恍然大悟。
  少年的血气方刚怎么容的下背叛和侮辱,但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我一病不起。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顾峥居然把我接回了均赫王府,养了一个多月,命是拣了回来,但我从此不再理任何人,尤其对顾峥横眉冷对。

  僵持了将近两个月,我再次被送给九府尊大人杨延睿做男宠。
  为此,我自杀过一回,可没有死成。
  黄泉路上只感觉一双蛮横的大手死死拽住我的腕子不放我走。
  让我走吧让我走吧……我苦苦求着,用尽一生没有过的悲哀和低下,只为解脱尘世里的耻辱和无能为力。
  要走就把你欠的还回来……那个声音像雷霆,几乎将我魂飞魄灭……
  后来转醒,依旧心有余悸。
  直到我跟了千云戈很久才依稀知道,当时拉我回来的正是他这位一向倨傲的均赫王爷。
  只是到现在也不明白,我欠他的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是鬼门关前这一番游转让我开了些窍,还是我生性儒弱,随波逐流。没有几日,我便乖乖随分到了杨延睿府上,并且性情大变,纵身风月迷不知返。
  遥想当年,在杨府同姬妾们夺宠,在平安王爷的怡园内同美妃们争魁,更在振边大将军的寿筵上一杯花酒博得群芳失色,我都是安之若素乐在其中的。
  再没有半丝羞愧之心,那不让粉黛的狐媚与风流好像与生俱来一般,拔皮去表,骨子里我竟如此,还有什么不肯认命?

  但唯有一次,也就是那次,让我倒在人世的蹉跎里,再难理直气壮地为人。
  春暖花开的季节,包容着我淫靡之至的生活。
  春暖花开的季节,遇着梨花般贞净美好的惜卿。
  和风戏,柳丝舞,脉脉漓波惹浅草,君如艳阳倾风华,肯为寒闺薄指柔……
  就是敬我、爱我的惜卿到最后也是心碎绝望而去。
  为什么你是个男宠呢?为什么你不是好人家的少爷,或者只是寻常人家的男子?
  任花前月下、良辰美景,都安抚不了这样通彻心扉的不甘与追问。
  为什么?命运布下的局,你叫我如何回答……
  一生之中,我最无力的,看着心爱的女子渐行渐远,却连一句挽留的话也说不出。

  是谁造的孽?认命,是轻贱自己,也轻贱了爱的人——我以为我不会再争什么,但还是破釜"未"沉舟了一回。
  无风无月,每一次我跟命运的交战都是暗无天日。只觉得心里的血快流尽了,可还是跑着跑着,从将军府一直到均赫王府。
  顾峥见到我癫狂的样子吓得任我所为,我在王府护院的棍棒下还是爬到了均赫王爷的温柔帐前。
  放我走放我走放我走……身上只剩下这唯一的声音在颤抖。
  休想。均赫王爷看也不看就决然否定。
  我笑得如妖似魔——是因为这张迷惑了无数禄蠹的脸吗?我毁了它撕了它我的悲剧该到此为止了吧?
  如果当时那一刀下去而我也从此面目全非……以后的一切会好过现在吗?
  问,仍是被命运早早淘汰的问题,仍是没有答案的浑话——可是我的心却怯怯地盼望。
  你敢就叫你生不如死……
  冷冷的话一棒将我打醒,疾风般划过的大手更让我残身如溃。

  后来……后来……
  比死还堕落,比死还折磨,不想活着可是命早不是我的。
  再见到光影尘埃一切晃然若隔世。
  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拽着麻木如行尸般的我来见识人间地狱。
  杜海年,杨延睿,千云汀,龙孟诘……曾经有染过的男人一个不差,惨不忍睹。
  身体深处传来阵阵痉挛,望着具具血肉模糊一息尚存的身躯,我分不清到底谁在槛里槛外,只有满眼的猩红和张狂的腐味在肆虐。
  生不如死……
  这就是你所谓的生不如死……
  的确,生不如死。

  你给我的监牢又是什么?
  你的独断专行?你的狂暴残忍?还是你的温柔宠溺?
  既然决定了要伤害为什么倒不叫我沉入深渊,既然不想叫我好过你给的荣华与尊贵又算什么?
  你睡里也不肯放开的手是要将我灰飞烟灭还是要囚我在苦海里不得超度?
  惟我独尊的千云戈,冷眼人间的千云戈,我永远参不透的千云戈……

  忤自这一刻,精雕细琢的菱窗边,我放尽一切力气,让罗袖自垂自扬;眼是幻然的,风里更看不清变化的曲线;若是醉了,便有你,在飘舞之下,仰头浅笑……


  2
  "销魂!"仰头浅笑,果然是你。
  理不清的思绪惊吓中逃之夭夭,手中的书本如翩然的鸽子,直下层楼,掉在你脚边。
  你拾起来,看了看,消失在门扉。
  不多会儿,轻快的脚步声近在耳边。
  "是王爷!"芫儿早跑着去迎接。
  我一回头,竟妩媚地笑了。
  芫儿识趣地悄悄离开,暖阁里漫着刚才没有散尽的寇欢,变得格外生动。
  "销魂。"千云戈刀销般层次分明的脸微微发红,挂着抹会意的笑走到我身边。
  "王爷。"声音恭敬,人却不动。
  千云戈又看一眼手中的书,念出声来:"菱花志……销魂的学问又进益了。"
  我夺过,放在案边,假装责怪:"王爷又拿我取笑。"
  "岂敢。"他边说边拉起我的手,我由着他,一直被引到软塌上,坐下。
  千云戈把我的手放在颈窝里问:"这几天想我了吗?"
  我忍住笑,有意调侃:"想——不过不是我,芫儿姐姐天天念叨王爷,害的我的耳朵跟着受罪。"
  "哼,没良心的东西。"嘴上如是说着,结实的胳膊一横,揽过不解风情的我。
  "芫儿姐姐怕王爷再都不来了呢,天天鼓捣我去给王爷赔罪。"
  "是吗?那你呢?"千云戈也不避讳,依旧问着。
  "我?王爷想我怎样呢?"我淡淡回问。
  千云戈抱着我不动,隔了片刻,叹口气:"也不想怎样,只要现在这样就好。"
  我心头微微一震,眼角竟有些发酸——什么时候开始,你连我的犯错也不忍惩罚了?这可还是那个稍有差池就要人性命的千云戈?
  "销魂?"千云戈又叫我。
  怕他发现我的异样,我赶紧起身,也不看他,径直走向门口:"王爷稍等,昨天承晟王爷差人送来的上好神仙塔,我叫芫儿沏来,王爷尝尝。"
  千云戈也不拦我,看着我掀开帘子出去。

  逃也似的跑到楼下,我再也按耐不住情绪。
  到底是我变了还是千云戈变了?乱,久违了的乱。
  过了好久,我同芫儿端茶上来,千云戈正立在我刚刚凭眺的窗边,他的背影又让我一阵愕然。
  挺拔如他,威武如他,那桀骜的气势中也有凄怆吗?我的王爷啊,我几乎要不认识你了。
  不敢再多看,我唯有洒脱地笑笑,接过芫儿手中的茶,说道:"王爷看什么这么专著,害我烫了手都没有人管。"
  千云戈慕然转身,朝我走来,放下我手中之物,在十指间摸索:"烫到哪里了,芫儿怎么都不……"
  "我说笑呢,瞧,好好的,你别错怪芫儿。"我赶紧接过话,免得芫儿无辜受冤枉。
  芫儿也委屈,嘟着嘴小声道:"七少爷又作弄人!"
  千云戈无可奈何的看我一眼,那一声"你呀"落在无言中。
  我得意地拉他过来喝着茶,他有意敷衍,芫儿看惯了他的脸色,自然退下。
  又剩下我们俩,千云戈盯着看我怡然自得地把玩着手中的白玉杯,幽然说道:"我真怕……"
  我轻笑,问:"怕什么?"
  千云戈握住我的手,我的手握紧白玉杯,一霎那,四目相对。
  "我怕——怕你像那天,走了就不回来。"
  我木然,不想刚才安抚下的心再有闪失,故意浑说着:"不过是在府中走走,王爷说的好像我要出走似的。"
  "气我吗,销魂?"
  我收回手,虽然明白他有所指,但实在不想跟他因此执着下去,于是说:"王爷怎么变得这么好记性了,我胡说八道的话,你也当真。"
  "那天你走了,我一直等你不来,想你必是恼我所以不回来休息,无奈只好去别处——这几天也不敢来见你。销魂,你生气怎么都好,就是别说走就走。"千云戈说的赌气,可赌气中又带着些委屈,我听着听着,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欺负人的事一般,忍不住竞落下泪来。
  转念又一想,原来他是为这个才几天不露面,心中倒释然了。"我知错了,下次王爷赶我也不走了。"
  见我伤了神,千云戈终究有些不忍,一边帮我拭泪一边劝:"别哭!"
  我别过脸,说道:"我没哭!"
  千云戈又把我靠在他怀里,下巴抵上我的颈窝:"好了——我想那皇帝小子送你这沉鸿榻是别有用意。"
  我一愣,不知道他怎么崩出这么句话。
  "让人睡得那么舒服,一旦习惯了就离不了,销魂,这几天我都睡不好。"
  我了然地笑笑。
  哪知他竞搔起我的痒来:"你说说,是不是你和皇帝小子串通好的?"
  "没有的事!王爷就会编排我!"我边说边耐不住躲闪。
  "那你说怎么办?"千云戈一把抓住我,两只手抚着我的腰往他身上贴去。
  挨着他,只觉得热乎乎的气息从头定传来,于是头也不敢抬,嗓子燥的更说不出话。
  "你说,本王该如何是好?"他不依不饶。
  "王爷!"我想推开他,却被攥得紧紧的。
  千云戈干脆把我横抱起来,我一惊,两只手忍不住环住了他的脖子。
  千云戈一脸得意,威胁道:"你不说本王要罚了!"
  "刚才倒会可怜兮兮,看来都是装的!"
  "敢和本王这样说话,罪加一等,今天别怪我不留情面了!"千云戈说着就向软榻走去。
  "你——"我哪里还说的出话,只好任他放下我,整个人又压上来。
  千云戈气息微促,一手抚在我的腰上说道:"我今天住在这里好吗?"
  我心中好笑:"王爷问我?王府上下不都是王爷的,想住哪里还不是随便。"
  "小东西,几句话又开始呕人,你是跟我有仇呢!"
  我撇撇嘴:"本来就是,王爷何苦问我。"
  千云戈搬过我的脸,故意让我看着他:"我是要让你亲自愿意的!"
  要我亲自愿意,千云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突然哀然看着他,心里是说不出的讽刺。
  "销魂……"他握住我的肩膀,像是松手我就会不见了似的。
  算了,我对自己说,赶紧鸣金收兵吧,不要再追究什么,不要再深陷下去,那是我跟本承担不起的。
  我张开双臂抱住他,茫然而诱惑地在他耳边轻呵着:"王爷……"
  他屏气,忍着,欲望渐渐燎原,终于狂乱的吻在我身上落下来……


  "琵琶骨……不盈一握柳腰轻……"千云戈的手指在我背上轻轻画着。
  有些痒,却没有动,躺在酥柔的暖榻罗衾中,眼皮渐渐为下坠。
  我恨你,你也很我——起初如是。
  我恨你,因为你彻底毁掉了我,任何人都逃不过同样的选择。
  而你恨我,甚至早在我恨你很久很久以前,我却从来不知道为什么。
  如果一切注定是场生不如死的惩罚,四年里,你的确失败透顶。
  为我的执扭大动肝火,为我的冷漠抓狂失态,为我的逆从不肯罢休,为我、为我、为我……
  惩罚到了现在,已然分不清,到底谁在囚牢中苦苦经营,而渐出极境,我却没有了敌对时的从容与镇定,因为越来越看不清,一切的陷阱和算计难道仅仅是你我想象中的那样单纯?
  你从来随心所欲,我从来清心寡欲,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你也多了份羁绊,我也多了番踌躇。
  如同现在,本不该为你的纠缠心绪凌乱,但那巴不得用一场谋反来证明的存在几乎让我彻底痉挛,从骨髓倒血液,从皮肉到筋脉。
  "销魂……"
  不想再听你叫我,闭上眼,闭上心。
  大手一拦,逃不开的腰身,又陷进熟悉的胸膛。
  听凭你的温度蔓延了我的温度,你的手掌攀上我的手腕。
  "销魂,累了?"
  我不答。
  "我又忘情了,让你受苦。"体贴的声音,让心跳漏拍;而后一吻,烙在我敏感的脊梁。
  还能安静多久?千云戈啊,放过我。
  "你真太瘦,为什么总绷着身子?"千云戈揉着我的后背问,"销魂在想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我只能单肘将你推开。
  静静地,过了片刻,一声叹息在身后散落。
  千云戈猛地搬过我,对上他闪烁的双眼:"你想什么要什么——说出来让我明白,别呕在心里好吗?"
  我定定看着他,嘴角竞扯不出一丝微笑。
  千云戈却笑了,苦味地:"到底怎么了?"
  "没有什么,王爷多心了。"我垂下头,真的很累。
  "胡说!"他喝了一声,仔细打量起我,犀利的眉渐渐了然地上挑:"是那天的话?你还是……"
  "没有的事,王爷别瞎猜。"我赶紧打断他。
  千云戈依旧盯着我不放,好半天,又把我镶进怀里:"销魂真的忘不了从前的事吗?"
  "王爷忘的了吗?"一不小心,话就出了口,我噤然。
  他加重了双臂的力道,喃然道:"忘不了。我好恨……"
  恨……我暗中自嘲,我的王爷啊,你终究是恨的。
  "既然忘不了,我就陪着你吧,咱们一起,说不定哪天也许……"
  "王爷想说什么?"
  千云戈停了一刻,嘴唇在我额际擦过,说道:"以后你会明白。"
  "以后……"我无力地重复着。
  他捧起我的脸,执着地说:"我真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都给你,你想要什么……"
  "我受不起。"我冷冷拒绝,努力从他的怀抱里出来,"王爷不要再为我浪费心思了,我什么都不想要。"我说着,解开腕子上的冥玑。
  "你干什么?"千云戈一把拽住我的胳膊。
  我挣扎,他不放,于是说道:"这么贵重的东西,王爷还是自己留着吧,给我也是糟蹋了。"
  "你说什么?"他一用力,几乎将我的骨头捏碎,我登时咬紧下唇。
  "你……"千云戈竞气的说不出话。
  好半天,直到我疼的垂下汗来,千云戈才将我甩开,他披起长袍就向外走去。
  看着他愤愤的背影,心里的悲怆如巨浪打来,我颓然倒在榻上,气喘难宁。
  说走就走,留下孤独与煎熬给对方,这戏码转世轮回,只是调换了主次。


  半夜被恶梦惊醒,我在湿塌塌的身上找寻梦里的劫难,突然听到窗外狂风大雨。
  一抬头,千云戈正坐在身旁,一样湿透的身子,目光深沉看着我。
  "做恶梦了?"他问。
  我回望他,一时间,委屈、气恼、伤愁、疼痛全涌上来,"哇"的一声,只感觉口中喷出一股腥甜,于是赶忙用手去挡,指间滑落粘湿的液体。
  "销魂!"千云戈叫了一声拉开我的手,脸上已经慌成一片:"怎么了销魂?"
  我甩开他,眼神凄然:"你好……"
  他像是被我吓到,半天动也不动,突然又大力抱过我,安抚着:"当我求你,就别任性了……"
  我被他勒得难受,渐渐地,竞失去知觉。


  再醒来已是四天以后,芫儿守在我身边,眼睛肿的不象话。
  见我缓缓张开眼,她喜极而泣,声音十分沙哑:"七少爷……七少爷……"
  我虚弱极了,转了转头,无力地看着芫儿,终于扯出句话:"我喝水……"
  "七少爷……"芫儿还在抹着眼泪,旁边一个青衫丫头已经捧着茶碗过来了。
  "芫儿姐姐,七少爷要喝水呢!"那丫头推了推芫儿。
  芫儿这才反应过来,她轻轻扶起我,接过茶杯,喂我喝水,嘴里依旧哽咽着"七少爷"。
  嗓子的干疼终于缓过一些,我白芫儿一眼,说道:"你是叫魂呢,就只会这一句了。"
  四面传来阵阵轻笑,我循声看去,平日里空旷的暖阁竞站了七八丫头,才在心里抱怨人多嘴杂,又有人掀帘子进来了。
  "寇大夫,快坐!"刚才的青衫丫头招呼所谓的寇大夫在我身旁坐下。
  我皱皱眉,身子忍不住向后退去。
  谁知芫儿竞又利落起来,抬起我一只手放在诊匣上,对那大夫道:"你快瞧瞧,还要不要紧。"
  "芫儿……"我才要抱怨,又想算了,于是道了句"有劳",干脆别过脸去。
  经诊,只是一时血旺,又痰迷了心窍,昏睡数日,未进水米,有些虚弱罢了。寇大夫开完调养的方子便离去。
  我又躺下,嘱咐芫儿道:"我没什么了,你叫众位姐姐回去休息吧,太劳烦了。"
  "这可不行,王爷叫我们好好照顾七少爷,若有什么闪失怎么办。"那青衫丫头为难地说。
  芫儿看看我,无可奈何摇摇头,对众人说:"放心,七少爷最怕吵,你们在他倒心里不安宁,留下我和谷庆姐姐就够了,王爷问了,自有我来说。"
  大家只好依了,都说在院外候着,最后只剩下了芫儿和谷庆。
  芫儿趁人不注意,在我耳旁念了句:"王爷这就过来。"
  我若有若无听着,只觉昏昏沉沉便睡了过去。


  直到后半天我才又醒来,全身酸软,连动一下都难。
  "可醒了!"只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抬头看去,除了千云戈还有谁?
  "你……"我气虚地说不出话,看着他,发现双手不知什么时候被他裹在掌中,想抽回却不能,干脆赌气转过头去。
  千云戈也不计较,仍旧问:"不是看你这样,我非让你先告诉我那句'你好……'怎么解释!"
  "王爷!"芫儿手里端着碗粥,早就等不及了。
  "行了!"千云戈接过芫儿手里的粥,又说道:"下去吧,都在这儿闹什么!"
  芫儿悻悻退下,临走不忘跟我耍个鬼脸。
  我忍住笑,对千云戈依旧不理睬。
  "饿了吗?"千云戈问,"这是芫儿给你做的碧缕璐芋粥……"他刚要抬手,又想起什么似的:"芫儿说你最爱吃这个,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我一时不解,小声说道:"这有什么。"
  千云戈缄默片刻,又说:"芫儿竟比我还知道,我看你待她比待我还好。"
  我眨眨眼,终于明白他话中的酸味,要不是此刻浑身无力,真要笑出声来。
  "哼,便如此,她倒把你伺候成这样,等你好了,看我不罚她!"说着狠话,千云戈就要扶我起来。
  我怔然,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话,于是低喃:"你也不用罚她,随便我怎样不是更好。"
  "你!"千云戈在我肩头的手一用力,惹得我头朝后仰去,,"你是想气死我是不是?这几天均赫王府还嫌闹得不够?好啊,你使性子耍脾气,又吐血又昏睡地吓人不说,醒了还要说风凉话,我不罚你……我不罚你……你就要骑到我脖子上来了!"他把我摇得发抖,话越说越恼。
  我忍着气,尽量不咳喘起来,但感觉反而不好,身子渐渐软下去。
  恍惚中,千云戈已把我攥在怀里,又恨又不忍地:"你到底是要怎样,我不过去了那几天,你就弄出一身病来,你说不罚芫儿,可你自己呢?身子不好也不言语,你再睡个几天,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我只觉得难受,于是浑说着:"我也不知怎么了,这半个月总是这样……"
  千云戈见我如此,也不好再责备:"你怎么不早说,若知道,我那天绝不强你……"
  我见他难得红了脸,忙说道:"我不病死也让你饿死了,你是诚心馋我呢?再说粥都凉了!"
  千云戈恨的咬牙切齿,可还是喂了我半碗粥下去,我身子仍是虚,但已然精神不少。
  看他抱着我没有放手的意思,我故意推开他,说道:"王爷倒会说我吓人,我不知让王爷吓过多少回了!"
  "我什么时候吓你了?"
  我抬头看他,眼里渗出泪来:"王爷没吓我,只是才跟我说了'怎么生气都不许说走就走',转个身,自己一恼倒走了。"
  千云戈愣了片刻,脸上也有些挂不住,知道他心里不见得好受过我,只是要面子,我便不再多说什么,自己慢慢躺下,背过身去。
  好半天,千云戈挨着我坐过来,轻轻抚着我的背,幽然说道:"好了,遇见你,想怒都怒不起来。我那天是气你竟说那样的话,我的好心你不领情就算了,为什么那样说自己呢?再说,后来我不是回去了吗——真让你恨的要吐血吗?"
  我合眼听着,明知道自己说的话都是有意刻薄,引他找些话题发挥罢了,但心里还是不免难过起来。一直觉得自己已经足够薄情寡意,可是面对他,却越来越守不住心防。
  "销魂,以后不许说那样的话。我给你的东西决不收回,你不喜欢可以丢了毁了,就是不许再说什么受不起。咱们各退一步,以后心里有什么,哪怕……哪怕是杀人放火发泄出来,也不许故意呕着,这几天——你都要吓死我了!"
  不许、不许、不许……这些算你的承诺吗?我的王爷啊,我该怎么提醒你呢?难道真是造化弄人;你逼我走上一条路,却走着走着一起迷了路,搁在前面的终点到底会不会因为这变节而有所迁换?
  不太情愿"嗯"了一声,算是给千云戈的答复,只感觉他又拉过我的手轻轻揉着。
  他叹口气,说道:"幸亏给了你这块冥玑,有它护着,你才好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随便不要我给的东西!"
  我慕地转过身,没好气地说:"哼,保不住就是因为这个玩意儿才惹了我一身病呢!"
  千云戈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小东西!才好点就胡说八道,赶紧睡觉!"他说着也躺下来,生生把我挤进里头,又拉过被子盖上。
  "你——你这是干什么?"
  "快睡,待会叫寇大夫再来看看,免得留下什么病根,将来又浪费王府药材!"千云戈不顾我的挣扎,环住我不放。
  "我病了你还……"话没说完,他一条腿又搭了上来。
  "快睡,这几天床让你一个人占着,我都没怎么睡。"
  我不再乱动,整个人松口气,随他去了。


  3
  虽然知道我一直讳疾忌医,千云戈还是让那寇大夫又来了三四回。其实不过是开些方子调养,并无什么大碍,待了六七天,我便好的差不多。
  芫儿因为我生病受了些委屈,被千云戈训了一通,警告说我再有闪失便如何如何。我再三拒绝,销云阁里还是又添了一个丫头并两个随护,幸好千云戈挑的都是不爱多话的人,我也就认了。
  只是一连半个多月,千云戈都不许我出去走动,偶尔在王府里散步也得他准了才行,我憋的要死,每次跟千云戈耍脾气都被他一句"有本事就别病"给挡了回去。无奈,只好差人找来不少杂七杂八的书打发时光。
  千云戈每日也是尽快打点好朝政就回府,事情多了,甚至还要带回来处理,我的销云阁竟常成了均赫王爷的书房,深更半夜依旧灯火不灭。
  一天下午,我闲的无事,叫人把软椅挪到院子的槐树下,窝在上头看书,芫儿则和新来的谷庆两个远远坐在石阶上聊得高兴。
  突然,随护陈松上来禀报说左辅官大人休维寒来看我了。我心中忍不住高兴,但依然半眯着眼,慵懒地说:"既然来了,就有请吧——先去拿件披衫给我。"
  陈松答应了声去了,不多会,我整装完毕,叫人去迎休维寒。
  "七少爷近来可好?"休维寒摇着把绸扇走进来,脸上是一贯的倜傥。
  "有劳休大人还记得我,只是王爷此刻怎么肯放你来看我?"我浅笑着问。
  休维寒是千云戈稳坐江山的护身符,朝中事务,亏了有他帮忙打点才能泰顺安平。就是当初千云戈谋害其兄千云潇,篡取王权,都是拜了休家在朝中的势力才如愿以偿,千云戈看重此人也是理所应当。
  但说来可笑,千云戈凭借嫡出王子的身份,谋权后反而不要王位,倒让千云潇的独子千砻狄继承大统,做了有名无实的天子。
  千云戈的匪夷所思我多少有些了解,因为实话说来,同千云戈的这几年,我虽不十分留意,但直觉中,千云戈决不是个贪恋权贵的人,他太随心所欲,有当权者的霸道和气势,却缺少那份城府和算计。
  倒是休维寒这个人,一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若是别的访客,我是一概不见的,休维寒却引得我不得不见,并且越是接触越发现,虽然位高权重,但此君绝对是个心中有山水、不役于物的清透之人,只是聪灵如他,怎么会心甘情愿留在腌臜的名利场中?
  听我如此问,休维寒大笑了几声说道:"七少爷未免高看维寒了,况且七少爷大病,人尽皆知,若不是怕扰了七少爷养病,维寒早要过来探望了!"
  好一句"人尽皆知"!既点到人的痒穴,又说的恭敬,我不礼尚往来又怎么对的住你?于是干笑着说:"唉,这两天好闷,休大人来了倒比王爷更让人心情舒畅,想劳休大人尊驾同我去园中走走,休大人可肯赏些薄面?"
  "七少爷客气了,能与七少爷同往,是维寒的荣幸!"
  我也不再多说,做了个"请"的姿势,就要同休维寒出去。
  可还没到了门口,随护顾铁龄就拦在了前头:"七少爷,王爷有命……"
  我登时寒下一张脸,斜眼看他:"你好大胆子,休大人在此还不快闪开!"
  "可是王爷有命,七少爷要出去必得王爷准了,否则……"
  "住口!"这下我不光恼火,更羞得脸面潮红:"王爷既让休大人来看我,自然信任休大人,难道你要休大人当面去问王爷吗?"
  "这……"见我恼了,顾铁龄支吾着说不出话。
  我再看休维寒,不但不帮忙说话,反倒在一旁看笑话似的,直到意识到我目光中的怨意,才朗声说道:"你不必担心,确是王爷允了的,有什么差池,休某自会跟王爷去说。"
  顾铁龄这才诺诺答应了。
  我冷哼一声出了院子,休维寒含着笑跟在我身后。
  "看来王爷大可放心,七少爷应该好的差不多了!"休维寒边走边调侃。
  我扭头看他,幽然道:"休大人可比大夫还要能耐呢,你说一句话王爷自然什么都信了。"
  休维寒知道我有意刁难,却不生气,只是依旧笑着,片刻,见我在柳园深处停下,才笃自开了口:"看来维寒刚才得罪七少爷了,既是如此,理当赔罪——"
  我转身看他,才想问他要怎么赔罪,却见他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玲珑剔透的物件,便好奇打量着:"这是什么?"
  "一个小玩意儿,怕入不了七少爷的眼。"
  我横他一眼,接过细看,竞是一个温玉雕的猫儿,虽不算贵重,却十分精致,手艺了得。于是戏谑道:"真是让人受宠若惊,除了我寿辰,休大人还从未送过我什么东西,我可要收好了,真真难得呢!"
  休维寒又是一笑,说道:"今日是领教了,七少爷说话果然句句都难招架!"
  我回他一个彼此彼此的目光,又说:"这猫儿真是可爱,做的人更是巧夺天工,想必一般人也难得这样的绝品,我代王爷谢过休大人了。"
  "七少爷不嫌弃就好,王爷赏的东西自然好过这个千百倍,维寒是献丑了——不过七少爷再仔细看看——"
  "咦?"我心下诧异,又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终究没发现什么,于是不解地看了休维寒一眼。
  休维寒也不卖官司,拿手中绸扇指了指,说道:"七少爷说它是猫儿,怎么没看见它头上的'王'字?"
  果然,栩栩如生的头颅上若隐若现出一个'王'字,虽是浑然一色,但雕琢间竟显出皮毛的层次来,我再次为那匠人的手艺折服不已,心想这温玉也罢了,值不得几个钱,倒是这番功夫恐怕真是世间少有。
  千云戈送我的奇珍异宝自然也都是人间难得的极品,但却没有一个能有如此之"巧",单凭这一点足以知道,虽然同样是收买人心,休维寒的伎俩里更多出些人气,叫人怎么不心服口服?
  我于是放下刚才的犀利,忍不住真心感激起来:"销魂不过病了一场,倒叫休大人如此费心,我怎么受的起!"
  休维寒脸上更漾出大大的笑:"七少爷如此说,维寒真是不枉此行了。"
  "只是为什么送我这个呢?"知道休维寒为人利落,从来不作无意义的事,我忍不住问道。
  休维寒抖开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说道:"只是觉得这东西和七少爷很配。"
  "哦?"
  "七少爷可知道,太医院的众位大人哪一回最惶恐?"休维寒也不看我,径自说着。
  我皱眉,思索他话中的意思,隔了片刻,假作若无其事地道:"我一个寻常人,哪里知道太医院众位大人的事。"
  "七少爷是寻常人吗?"休维寒扭头看我,目光中竞是少有的锋芒。
  我一震,赶忙掳了一下身旁的柳枝,不再多话。
  休维寒也不管我,依旧说道:"七少爷病了四日,王爷恨不能把太医院搬到王府中来;朝中上下哪有人敢冒失,王爷理政都像要杀人一般;就是当朝天子都忍不住派人来探望七少爷,民间更不知传成什么样,七少爷,你还道自己是寻常人吗?"
  怪不得休维寒一来就话藏机关,原来是兴师问罪来了。千云戈为我做的这一切固然令我心有不忍,但休维的寒所作所为更让人疑云层度。
  知道休维寒是个聪明人,我也不想再耗费心机,于是说道:"休大人有什么不妨直说,销魂虽然愚顿,总还不至于不识大体。"
  他盯着我看了片刻,嘴角扯出笑来:"王爷总算没看错人。维寒对七少爷一直敬重,七少爷与王爷之间的事维寒也不敢冒昧,只是王爷关系天下,无论如何请七少爷凡事多为王爷着想一些,七少爷如此伶俐的人,就当维寒庸人自扰吧,维寒但求天下太平。"
  休维寒的话点到为止,虽没有说破什么,却既让我豁然开朗,又不禁心事重重。如果说千云戈关系社稷,那总是牵扯他忘乎所以的人真的是我吗?我不敢多想,只是没来由地一阵心悸。
  休维寒见我如此,关切之情流露:"七少爷可是累了?出来这么久,我看还是回去吧。"
  我点点头,跟他原路折回。
  半途中竟遇见顾峥带人向西园走去,见到我与休维寒一起,众人都停下见礼,我瞥了顾峥一眼,也就去了。
  送我到销云阁院门口,休维寒突然收住脚步,说道:"维寒还有事,就此别过七少爷了。"
  知道他目的已达到,我也不强留,但依旧说:"王爷就回来了,休大人不如一同晚膳吧?"
  "罢了,维寒不敢坏了王爷兴致。"他说着又忍不住揶揄。
  我微缜,干脆随他,转身才要进去,突然回头道:"今日怕不是王爷叫休大人来的吧?"
  休维寒也不瞒,依旧笑:"七少爷好聪明,维寒甘拜下风。"
  我哼了一声,握紧他送我的玉虎,不动声色走了进去。
  只听见背后的声音渐渐飘远:"真是像……"
  心中怵然想到,千云戈身边有这样的人,不想万事兴泰都难,人和人的福气真是天壤之别。


  日未偏西,千云戈就回来了。
  每次他到销云阁,总是要先拉住我闲话片刻,今天也不例外。
  我知道休维寒来过的事必然会让他知道,与其别人说倒不如我亲自告诉他,只是柳林深处的话决不能让他探到一星半点,那是我和休维寒之间的秘密。
  "王爷,休大人和你可真是交情不浅,今日他特地来看我,让我好番受宠若惊。"我呷着茶说道。
  "哦?"千云戈羽眉一挑,想了想说道:"怪不得维寒说要告假半日,原来是为你。"
  我从袖子里翻出休维寒送我的玉虎,让到千云戈面前,笑着说:"你瞧,休大人还送了我这个玩意儿,真是有趣。"
  千云戈看了一眼,说道:"维寒少有这样风趣的时候,难得。"
  "所以才好玩儿,东西虽不精贵,倒是休大人的情意让人感怀,这份礼我心里记下了。"
  千云戈冷笑一声,放下茶盏,起身到了窗边。
  我知道他心中不快,却不劝他,自顾自地喝着茶。
  过了一会,终于听到千云戈怨声道:"凭我送你多少宝贝,也没见你这样知恩图报过,别人偶尔讨好一下,你倒这样动情,原来是我不如人。"
  虽然知道目的达到,我还是忍不住感叹——我的王爷啊,凭你这样的喜形于色,到底是怎么得的天下呢?
  我起了身,静静走到千云戈身边,抚上他的手臂道:"王爷可知道,休大人送我的到底是什么?"
  千云戈看我一眼,又甩开我的手,再不回答。
  我跟他一起望向窗外——晚霞漫天,火云稍敛,琉瓴碧瓦霰青烟,腾腾蔚树倦鹊晗——懵的一刻,却不知道,我和这个男人早已陷入这场无法搁浅的人间烟火中。
  我轻叹一声,幽然道:"休大人送我的是只温玉雕的雏虎,虽然材质并不珍稀,但却是精雕细琢,很费了不少心思——王爷又知道休大人此举何意?"
  千云戈依旧不说话,隔着单薄的衣料,却隐隐感到他浑身的燥热。
  我不无感叹地说道:"休大人说这东西和我配极了,言下之意,是说我像这雏虎。姑且不去论他说的对错,他的心意却在此处,并不是像王爷,任多少奇珍异宝都随便赏下来,王爷觉得是无价之宝的便都适合我,王爷把我看成什么?"
  "我……"千云戈猛地回过头来,一脸通红,表情竟像个孩子扭作一团。
  "我不是质疑王爷待我之意,王爷不为他人挥霍却肯为我,销魂感激不尽,但是也希望王爷知我、怜我。"知我、怜我,我要的不是不顾一切任性妄为的宠幸,而是一份体谅,一种了然的知进知退,甚至是一种超越情爱的宽怀。
  千云戈看着我,眼睛渐渐眯成一道细锋,我与他相视,又像回到了最初的对峙中。
  如果是四年的你来我往使千云戈在我面前变得妥协和迷醉,那么此刻这个锋芒逼人的千云戈才应该是最真实的均赫王爷,因为不管如何修饰与隐藏,骨子里压人一等的气势永不会变。
  固然知道,以往这样的较量通常会是我先败下阵来,但是这次无论如何,即便不能胜了千云戈,我也决不能败。
  四周安静地出奇,千云戈犀利的目光像要把我榨出血来,我微微发颤,几乎听得到自己的零乱的心跳。
  突然,他压抑的鼻息吟哦成开战前的蓄势待发,决然的话如晴天里的冰雹,狠狠砸来:"你凭什么敢和本王这样要求?"
  我尽力缓和一下,说道:"什么也不凭。王爷,此生我可还逃得出你的围困?"
  他不屑的笑态如一记巴掌打碎了我的妄想。
  我点点头,明白了,但还没有完。"王爷是恨我吗?"
  千云戈再次如箭在弦,凌厉的眉宇间更多出些夺命的气势,一字一句道:"你果然是只虎,看来,本王小看你了,销魂!"
  没错,你是小看我了,如果你非要恋战,那我只能对垒,因为我决不想生不如死。
  千云戈转身就要离开,走到门口却停住了,也许是察觉到了背后那两道苍然的目光,但依旧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僵直地呆了好半天,我终于笑出声来,这一回算我赢了吗?可是赢得心好重。你还是不愿回答,是恨我吗?不是的话,想必你也该清楚,投注在我身上的,除了那个字,再无别他。


  4
  第二天,王府管事培信就来传话,说千云戈因公务而出巡广陵,多则三个月,少则一个月;王爷不在,王府上下由我来打理,我的病算是好了,故而一切行动可以自由安排。
  我悠然地翻着书,等待培信陈词滥调完了,才故作温和地说:"有劳培二叔了,以后什么事还是你们和顾总管商量着办,一般的事我就不多插手了,毕竟你们也知道……"我说着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然后又道:"我身子不好,想替王爷分忧,无奈……"
  培信何等伶俐的人,知道我话中的意思,于是中肯地说:"七少爷放心,我们一定尽力辅佐七少爷打点府中事务,决不敢太让七少爷劳心费力。"
  话已至此,不用再多说什么,送走了培信,我开始发呆。
  千云戈竞是一走了之了,看来昨天话对他触动不小。只是这一回你又要怎么选呢?我的王爷,你交下王府中的事给我,这算什么?是兑现你要困我一生的惩罚,还是要昭示些什么?为什么平日里我看来伶俐,总能将你左右,而真到了伺机而动的时候,却总是晚你一步?
  我黯然神伤了数日,最后默默取下腕子上的冥玑,心中想到:千云戈,你我的心结不解,我也再难受你眷宠,你为我花费的苦心,便是不愿收回,我也不要。

  千云戈不在的日子,我倒是随意了不少。
  因为闷了一个多月,所以一得自由便等不及要四处逛逛,只是平白无故身边多了陈松和顾铁龄两个累赘,颇有些麻烦。
  以前我出入均赫王府,都是独来独往,从来不带跟班,虽然知道千云戈暗中总派了人跟随,但还不至于碍着我方便,可是这一回不论我怎么说,那两个家伙就是不肯离我半步,害的我行动不得不收敛许多。
  这一日,我一早就到了犴璃书社准备消磨半天,陈松、顾铁龄两个自然如影相随。
  才上了楼,就听见有人嘻笑,抬眼望去,原来是认识了一年多的彭舆昊。只听他声音清朗,戏谑道:"你那王爷总算肯放你出来了!"
  我只笑不语,瞟了陈、顾二人一眼,见他们脸色十分难看。
  彭舆昊伸出只手给我,我不动声色打开,说道:"你又胡闹了,今日不比往时,本少爷有两个护法跟着,你再作怪,我可保不了你!"
  陈、顾两人脸上更是青白不定。
  我见笑话闹得差不多,便问彭舆昊:"你怎么也在,是刻意等我呢,还是偶然至此?"
  "不如说你我有缘,刻意不刻意总能遇上。"
  这个人说话总是口无遮掩,虽然也算是官宦子弟,却没有半点架子,为人更有些不入纲常的遗古风范,这可能也是我们交好的缘故吧。
  我认识的人虽然不少,但深交的却没有几个,寻根问由,还是我自知身份特别,别人虽然以礼相待,但心里多不免要煞我三分尊严,偶有分外热情的,也是趋炎附势之辈,叫我反感。故而我也从不主动同人交往,若有不羁于世俗的反而能相处得融洽,这个彭舆昊便是合了我这份习气。
  见我并不搭话,彭舆昊又凑上来,在我耳边说道:"前些日子,偶然遇到了一部叫'绥龙传'的古籍,写的尽是些不役于世俗的豪迈文章,又颇有些上古文风,本来想买了送你看,谁知让别人抢在了前头。"
  我悠然一笑,说道:"罢了,这世上的好书多的是,不差这一部。"再一转身,只见陈、顾两人眉头都拧在一处。
  彭舆昊也不理他们,撇撇嘴说道:"你知道是谁抢了那书吗?"
  "我如何知道。"我一边说一边绕开他,向书架走去。
  彭舆昊一把拉住我。
  我看他一眼,因为从不喜欢和人过分亲近,所以对于别人的触碰总是尽量躲闪,而此时又碍着陈、顾两人在,更是不敢随便。
  彭舆昊自知犯了我的忌讳,悻悻放开手,说道:"我指给你看一个人。"他说着眼神已经飞到了对面阁楼的雅间里。
  我循着望去,只见里面坐了个人,貌似十分清俊,衣装打扮也是贵而不奢,骄凛过人,只是举止间一股子寒气让人不敢多看。
  "这是谁?"我忍不住问,风月场上阅人无数,那人不类凡俗的气质还是逃不过我的嗅觉。
  "你猜猜?"彭舆昊倒跟我卖起了官司。
  我冷哼一声就要离开,只是霎时间,对面的人居然抬起头向我看来,一张俊逸的脸冰雕般冷决,目光更有如寒剑直逼人心脉。我倒吸口气,尽量装作无畏地转身去了。
  只是接连走了十几步心里依旧慌然不定,幸而彭舆昊追上来打岔,才让我略微缓和些。
  "告诉你也无妨,那人就是蛰居多年的唯铭王爷千云淇,你不在的这一个多月他经常来此,一坐就是一天,只是谁都不理,看到喜欢的书就买去……"
  竟然是他。我心下一怔,忍不住想起前朝的事来。
  据说这位唯铭王爷是先王最疼爱的小儿子,只是从小性情孤僻,不爱与人接触。后来先王一度有意传王位于他,哪知他不但不领情,反而自卸皇藉,甘为庶民。后来终究在皇宫外立了门户,却还是一样,十分清寡,再后来,有关这位王爷的消息越来越少,皇朝上下竟像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位王子似的。
  "真说起来,他和你那位均赫王爷还是异母的弟兄呢。"
  听着彭舆昊不无感叹的话,我赶忙拉回思绪,不耐烦地说道:"舆昊,你什么时候成了'消息团'的了,人家的事知道的那么清楚。"
  "我是气不过!"彭舆昊登时恼羞起来。
  我默然笑笑,看他的样子,哪像真的气不过,八成是被这位冷性子的王爷吸引住了,又嘴硬不愿承认。
  彭舆昊见我如此,更加着恼,话也不说,扭头便走。
  我上前拦住他,说道:"瞧你,还是这么面皮薄,我想个法子,逗逗那个唯铭王爷,你看如何?"
  "你还真是……"话没说完,他就发现自己兴奋的样子失态了,赶忙噤了声,凑到我面前,问道:"你说,怎么个逗法?"
  我伏在彭舆昊耳边如此这般了片刻,便笑着走向对面的阁楼,彭舆昊傻了一下突然拉住我,我安抚他道:"放心。"然后轻飘飘地度过去了。
  走进那雅间,发现里面竟然只有千云淇一个人,我也不看他,只向靠墙的书柜走去,自知道陈、顾二人就跟在后面,还没等他们跟上来,我已经倒在他脚边大叫了一声"救命"。
  千云淇一惊回头看我,我捂住胸口颤颤向他伸出手去,他犹豫片刻,果然过来扶我。
  此时,陈松、顾铁龄已经闻声赶到,我一脸痛苦地望向他俩,眼中只写了"快救我"几个字,陈、顾二人自然上当,不等千云淇碰到我,就动起手来。
  我装作疼痛难耐的样子伏在地上,其实早笑得肚子打颤,过了许久,看他们双方难分胜负,才终于"断然"喝道:"陈松!顾铁龄!还不快给我住手!别错伤了好人!"
  陈、顾二人闻言立刻收了手,那人也不恋战,只是回头瞥我一眼,竟恨的像要杀人一般。
  我在陈、顾二人搀扶下慢慢起身,略施了个礼,面带难色道:"实在失礼了,在下一时犯了心疾,未曾及时制止随从冒犯,还望兄台见谅。"
  千云淇也不说话,笃自转身就要离去,还未等他走到楼下,只觉一阵寒风掠着头冠而去,我身子一仰,一头乌发就这样垂落下来。
  陈、顾二人吓得忘了追究刚才的事,忙扶住我问:"七少爷,没事吧?"
  我看看地上,竟有半缕青丝断落,心中一紧,但还是镇定地说:"没事,快帮我把头发梳起来!"
  陈、顾二人自知上了我的当,却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帮我打理一番,总算又恢复如常。
  我想着刚才的事,嘴角泛起一丝微笑,而后下意识地,竟在地上寻着一张书简,仔细一看,果然用行书写着个凌厉的"淇"字,于是了然收起,又去干我的事了。


  回到王府,陈松、顾铁龄虽然知道我是使诈,但依旧不敢大意,又请了那个寇大夫来诊断。任我发脾气还是百般刁难,这两个人竞然一口一个"七少爷别让我们为难",硬是让那个迂腐之极的老医奴消耗了我半个多时辰。
  我心里窝火,一整天都不理他俩,惹得芫儿、谷庆两个暗中发笑。
  他们又以身体欠佳为由把我按在王府中两三天,才终于霍然大释。我这下幡然明白了,天底下不光是小人得罪不得,就是外表忠厚的老实人也是不能轻易招惹。

  七月初三,东市开了书集,又有几个京城才俊汇聚倾雨楼。我虽不爱与那些贵胄子弟厮混,却很爱倾雨楼老板娘杜倾雨私藏的几盆紫晶竹。
  我与杜倾雨只有半面之交,但她也发了帖子给我,邀相聚赏,于是我便欣然前往。
  陈松、顾铁龄两个人依旧跟着我,只是我有意装扮得十分低调。毕竟,隐隐约约,我已听到些风言,病中的那一个月,关于我和千云戈的故事早被传的街知巷闻、面目全非,我还是不想太过麻烦。
  一早到了,我却不急着上倾雨楼,反而在倾雨楼对面的白褚坞捡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自斟自饮间,倾雨楼的人越聚越多,望着钗环玉带玲珑作响,脂露香华妩媚颜色,往来中更有多少人情世态交叠上演,我竟然在茶盏的苦味中醉了。
  怪年华无情吗?那也是我曾经有过的生活,虽然总是不屑一提,但活生生的,纵容着多少血脉喷张的欲望,一辈子,怎能说割舍就割舍?
  于是,黯然地垂下一颗泪来,没在茶盏中,而茶,依旧是苦的。
  终于,杜倾雨巧笑倩兮,挪着莲步捧出了难得一见的紫晶竹,众人顿时敛住声息——不仅为那华晔冷魅的紫晶竹,也为捧竹人出水莲般的空灵与动人。
  我淡然一笑,望了一眼,知道足以。
  果然,还未等我移步到白褚坞的云梯口,对面的倾雨楼已经爆发阵阵叫好,我摇着头,快步下去。
  突然一个人迎面上来,与我狠狠相撞,我惊呼着倾身,险些失足,慌乱中那人的大手把我的腕子一提,我打个转,就落在了结实的怀抱中。
  才要恼,待我怒目而视,却愣住了,抱住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天我在犴璃书社得罪的唯铭王爷千云淇。
  他的脸色依旧冷决,只是多了丝寻味。
  我怔了片刻,发现颇为失态,忙说道:"抱着我不累吗?"
  千云淇既不说话也不放我下来。
  这时陈松和顾铁龄赶到,见到千云淇这样待我,口气已经不好:"登徒子,还不把我们家少爷放下!"
  千云淇默然回头看了陈、顾二人一眼,这才放我下来。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心,我脚下一个不稳妥又打起晃,千云淇擒着我的腕子一拽,我虽然立住,却更贴进他腰侧。
  我慕然看着他,心中一片凌乱。
  直到他大步上了楼,在云梯扶手边停下,似有似无地冷哼一声,我这才收回神来。细想刚才那一连串动作,终于了然地笑了。
  不理陈、顾二人的询问,我转身要下楼,却又腾然回去。
  见千云淇已在紧里面的桌子旁坐下,我悠然走过去,从袖里翻出他上回留下的书简,温言道:"兄台,你落了东西。"说着便把书简放下。
  千云淇看也不看,毫无声色地说道:"别人碰过的东西,我不要。"
  "哦?"我眉一敛,故意脱长声音:"那你不是要削骨剜肉了?"
  千云淇一记冷眼瞥来。
  我好笑地弄着衣袖:"刚才兄台那么热情,全身上下都让我碰过了,这可如何是好……"
  "嘭"的一声,那花梨木桌已断了条腿。
  陈松、顾铁龄赶忙上来护住我。
  我心里虽然早抖的厉害,却还是抬头对上了千云淇蕴怒的眼,努力撩拨出浓重的挑衅来,终于,四目焦灼着,我扭头离去了。
  出了白褚坞,我大喘了几口气,又要抬步而去之时,突然身后传来娇柔的一声:"七少爷,请留步!"
  回过身,诧了一刻,竞是刚才倾雨楼中的璧人,于是恭然道:"杜姑娘叫我,有什么事吗?"
  杜倾雨仪态大方,全然不见普通闺阁女子的羞怯,让我心中不由得敬叹。
  "久仰七少爷大名,倾雨想请七少爷为倾雨楼的座上客,不知七少爷可否赏光?"杜倾雨说的恳切,本来不想再多耽搁,现下却有些犹豫。
  见我面有难色,杜倾雨倒不勉强,莞而一笑,又说道:"七少爷既然不方便,倾雨就不强求了。只是日后七少爷闲了,请务必来弊处坐坐,也好让倾雨聊表崇敬之心。"
  "杜姑娘哪里话,蒙姑娘器重,在下实在惶恐,今日既有缘相遇,自然不能错过。杜姑娘请前面带路!"美人如斯,我又如何拒绝?罢了,索性"沉迷美色"一回。
  听我这样说,杜倾雨却不动,眼中流波一转,生出无限情意来,她淡淡地说:"算了,我知道七少爷最怕人多聒噪,今日不便,七少爷改日记得来就行了!"说完,她又从旁边丫头手中接过一个锦匣,捧到我面前:"七少爷请笑纳——千万别嫌弃!"
  我怔了片刻,怕她误会,终于还是收下了,于是感激道:"姑娘好意不敢不收,只是让姑娘费心了。"
  "七少爷别多心,倾雨此举别无他意,只为仰慕七少爷的妙品仙姿,七少爷若不喜欢,倾雨不在的时候丢了毁了也随七少爷的意。"
  我真真为这个女子感到惊讶了,这话若是出自他人之口,我多半是不屑于故的。别说她言语中不卑不坑的气度,单是那份贴心的恳切就让人如遇知己,心中暖热。
  于是深深一个躬身,我似是在对一个多年好友般说道:"杜姑娘放心,在下决不负姑娘一番情意,后会有期!"说完,我缓缓转身离去。
  没走几步,却感到背后两道寒光,侧目而视,果然源自白褚坞高阁上的偏僻角落,我扯出一个别有心机的笑,心下想到:今天此行,真是收获不少!


  这一回倒是陈松、顾铁龄先来寻我的不是了。
  我才在销云阁坐下,顾铁龄便皱眉抱拳,瓮声说道:"七少爷……"
  我瞟他一眼,心中已经猜到七八分,可还是故意摆出骄妄的姿态,问也不问,径自摆弄起杜倾雨送我的礼物——不出所料,果然是株纤姿袅袅的紫晶竹。
  这杜倾雨萍水相逢,待我之意却不轻薄,虽然想不出有什么由头,但与她的三言两语间,也足以得见,那绝对是个难得的性情女子,看来我们必然是后会有期了。
  芫儿、谷庆两个倒没发现陈松、顾铁龄的异常,也被那紫晶竹引得不住观望。
  "啧,这是拿什么做的,真是好看!"谷庆一脸好奇地问。
  "这不是做的。"我悠然抛给她一句,便在顶株的叶脉下细细搜寻起来。
  "不是做的?"芫儿也瞪大了眼睛,只是不信。
  "七少爷!"陈松在一旁终于看不下去,他向前一步,憨厚的脸上皱得很紧。
  我有意嫌恶瞪他一眼,陈松一怯又后退了去。
  我在小巧的竹叶下翻出一个紫光莹莹的花苞,玩味片刻,而后笑着递给芫儿道:"快找个寒霜石的香炉来,要新的,把这个点上,放在廊子下。"
  芫儿犹豫地接过,却站着不动,"七少爷,你又打哑谜!"
  "快去,我回头告诉你!"我催着。
  芫儿努努嘴,谷庆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去了。
  陈松、顾铁龄再也按耐不住,争先恐后开了口。
  "七少爷以后还请凡事小心谨慎,不要再以身涉险!"
  "你这是教训我呢?"我冷冷问道。
  "铁岭不敢,只是……"顾铁龄额角渗出汗来,嘴里像含了热豆腐,支吾不住。
  我看着又好笑,亏了千云戈没找个伶牙俐齿的来。
  "我们只是担心七少爷安危,今日白褚坞遇上的那个人,实在深不可测,七少爷若有个闪失,我们就真是罪该万死了!"杵在一旁的陈松也跟着说道。
  "深不可测?也就是说你们技不如人了?"
  "属下惭愧!那样的人七少爷还是少招惹为妙,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好一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陈松啊陈松,平时竟没发现你这么会说话。我登时寒下脸来,瞪着他俩不再言语。
  顾铁龄被我看的早就神色慌张,那陈松虽然拧着脸,却很镇定。
  空气里的尴尬越绷越紧,直到一阵幽香淡淡传来,芫儿、谷庆两个笑着进来了。
  "七少爷,七少爷!"芫儿还是改不了大呼小叫的毛病,"那是什么香,简直比蔻欢还要妙!"
  我依旧板着脸,凌厉地甩了几下衣袖,径直走出了销云阁,身后只留下几个人诧然失措。


  连着几天,陈松知道得罪了我,更比平时伺候得周到,却不再过多言辞。
  我也不理他,变得只和顾铁龄说话。
  第三日,紫晶竹的香终于引来了妒鸾,在销云阁上方盘旋许久,终于停在了紫晶竹旁。
  我同着芫儿几个早屏住呼吸不敢惊动,只见那妒鸾鸟紫红色的羽毛如琼脂凝露,亦幻亦真地抖了几下,便呆住不动了。
  "七少爷……"芫儿才要说话,被我一记白眼生生堵了回去。
  突然,它一声嘶唳长空的哀鸣,而后沿着细长的掾淌出一缕鲜红的血泉来,默然灌溉在紫晶竹上,霎时,原本冷魅的紫晶竹闪烁出妖靡的光彩,慑的我忘了一切。
  直到妒鸾终于绝翼而去,我才若有所失地回过神。
  这就是所谓的"妒鸾啼淑,紫晶浴血"。
  那妒鸾鸟明明是妒恨紫晶竹的,却也似这般,要用丹涂喂养惑人的仙株,直到血枯身亡为止,无限的凄美,都化成一次次不可救药的哺痛哀嗟。
  命里究竟是犯了什么劫,才要受这怨毒的纠缠,莫非真是不入刻骨之挫,就不能明白相生相灭的真谛吗?禽鸟草木亦如此,人又何安?
  想着想着,我已经度到了窗边,向着妒鸾远去的方向,也向着不可知的以后,无声而叹。
  "七少爷……"不知何时,谷庆已经站到我的身后,轻声唤着。
  "七少爷,那妒鸾走了,以后这紫晶竹要怎么办呢?"芫儿还在为紫晶竹忧心。
  我却不知是在为谁作答,只是喃喃地:"妒鸾……妒鸾……它认定了的,还会再来,此刻不在,却没有走远。"
  你为什么不肯走的远远的,再都不回来呢?恐怕紫晶无盅,是你自作牢笼吧?
  "那——要是妒鸾死了,紫晶竹怎么办?"又是一句,刀子一样扎在心窝。
  我苦味地笑笑——若是妒鸾死了?
  我也不知道,或者再等下一个妒鸾,或者也跟着上穷碧落下黄泉吧……

  5
  早知道还会和千云淇再见,却没料到会这么快。
  一整天,跟着彭舆昊、沈宗豫在七里亭赏赏千慈山遍野的无双花,喝喝清酒,聊两句诗词,不觉间便日幕斜沉。
  我抖落满身胭脂香残,迈着零乱的步子走在山间路上,陈松、顾铁龄隔着段距离尾随于后。
  不知是喝了酒的缘故还是心情大畅,我竟越行越轻飘,越行越奔放。来回绕过几个岔路口,再一回头,身后的几个人竟不见了踪影,埋怨一声,想想还是靠在一棵老树旁等他们上来。
  突然眼前一闪,再仔细看去,千云淇已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注视着我。他的面色依旧冰冷,只是不再咄咄逼人。
  我借着几分醉意朝他笑笑,对自己说了句"快走"就要大步跨过,谁知他一伸手却拽住我的胳膊,我晃了两晃,终于停在原地。
  "兄台拽着我就不怕烂了手吗?"我微恼。
  千云淇又一用力,生把我扯到他的面前。
  "你是谁呢?"千云淇念咒一般,不像问我,倒像问自己。
  我瞪着他,想挣开他的大手,徒然地,竟用不上力气。"快放开!我的人就在后头!"我登时失了分寸。
  千云淇看着我,嘴角反而扯出一丝笑意,我看傻了眼,心中莫名地敲起鼓来。
  "你是谁?"千云淇问我。
  "我……"一句话噎在喉咙里,渐渐地,血色已涌上脸庞。
  "不说就跟我走。"千云淇才放下我的胳膊,手臂一轮又把我夹在腋下,未等我反应过来,已经飞一样不知要往什么地方去了,我一路惊叫挣扎全然不起什么作用。
  没过多久,千云淇终于把我放下,身子狠狠一颠,吓得我险些把心跳出来。
  "你……"我看着四周,却是个别致的院子,没有半点市井人家的俗气,倒像个隐士的居所。但终归生气,于是愤愤道:"你带我来什么鬼地方,再不送我回去,小心我……"呕了片刻,竟想不出恐吓他的话来,我赌气地咬住下唇。
  千云淇见我如此,难得地笑个不住,只是笑声依旧冷冷的,没什么生气:"也有你说不出话的时候?怎么,伶牙俐齿的,竟不中用了吗?"
  一股无名火被挑起,我反倒冷静许多,细细打量着他,我幽然说道:"你果然惯常暗中算计人,兄台的不堪入流我真是领教了!"
  千云淇却不恼,静静听我奚落完,转身朝里面走去。
  我愣了一下,不知该不该跟上。
  过了好半天,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山间传来阵阵鸟鸣,更有习风晃着头顶的树枝,发出悉碎的声响。
  有点凉,我忍不住抱着身子,想找个避风的地方。
  突然,一个人影朝我走来,我噤然后退几步。
  "公子,我家主人有请,请随我来吧。"是个苍老的声音,看样子倒是恭敬的。
  "我不知道你家主人是谁,为什么跟你走?"我故意问道。
  "我家主人说,山里夜凉,公子耗下去怕要感染风寒的。"
  "哼!"我不满地调过头去,才不过一刻,便大步向那人来的深处走去。

  千云淇的居所倒真是别有洞天,依山傍水地竟建起座亭台,在晚间的薄雾中若隐若现,一不小心,就以为到了瑶池仙宫。
  心中赞叹着风月无边,脸上却不肯露一丝好颜色,我干脆扬起头,只看风景,不看对面的冰块石头。
  千云淇默默斟着酒,而后把石尊推到我手旁,静了好久,终于问道:"还是不肯告诉我你是谁吗?"
  我缄言,只觉得水袖一阵阵起伏,凉的好透彻!脚下便是深涧,冉冉的,水的味道润着单薄的身子,简直像要把我化了一样。
  "听人叫你'七少爷',你的名字呢?"他倒不觉的失颜面,任我怎么置若罔闻,还是继续着这场没头没脑的谈话。
  "也好,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你不说,我就姑且叫你'孤鸿'吧。"
  我冷笑,又是一个好给人乱作姓名的人!
  "孤鸿……孤鸿……"千云淇喃喃重复着,一仰头,酒便入了喉。
  我转回头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送我回去?"
  他的脸,始终是冷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月影下却仿佛镀上了一层迷乱,恍惚地,竟有些动人。
  想逃开那深醉的目光,哪知道连自己也跟着醉了,于是痴痴看着他,不再逃避。
  千云淇伸出手来,在我脸上细细摸索着,冰冷的指腹滑过鬓角、眉眼、鼻翼,再到干涸的双唇,我动也不动,只等那沁寒的触感在喉结处盘旋,终于难耐地轻吟一声。
  再和他相对,已是双衫不抵肌骨之暖,空了一刻,清凛的酒气便落在唇齿间流连,挑逗,最后停在深处交缠与掠夺。
  我微微颤抖,凭他扯开单薄的衣衫,身子向我压来;我在他手掌引起的痉挛中开始涣散,马上就到谷底,马上……
  突然针刺一般,雾眼翻然而醒,看着他,心狠狠窒了一下,一把推开那结实的身躯,我猛地起身,掩去唇角的细流,喘也不敢。
  待到疾风打透了身子,他终于向我走来,拉着我的手,理着衣衫,动作慢的几乎要让人误认为温柔。
  "走吧,起风了。"他牵着我,像对个孩子似的宠溺。
  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我木然跟着他,进了深院,穿过层叠的回廊。
  身后晚亭残酒,难道是,玉露初零,金风未凛,阴晴天气又争知?


  醒来我躺在均赫王府门前,天色刚刚开始泛白。
  起了身,手脚却不僵硬难受,想来在门前并没有多久。
  回忆着昨晚的事,心中竟泛起一丝怅然,千云淇,你于我,是敌是友还是……
  我脚步踟躇地上前扣扣门环,等了好久,终于有人哈声连连开了门,一见我,昏睡的眼瞪的老大。
  "七……七少爷!"那小厮诧地几乎咬到舌头,"你……你可回来了!"
  而后三拥四簇被众人迎进去,我早已烦的难耐。
  "闹什么,谁也不许跟着我!"我莫名地发起火来。
  也许是平日看惯了和言细语的我,他们眼神交递间,我已经独自奔向销云阁。
  "七少爷!"还没有过正院,陈松、顾铁龄两个已经杵在华壁前等我,两个人模样都很狼狈。
  "别说了,昨天的事与你们无关,是我自己一时兴起,去朋友家玩了一宿。"我不等把话说完,就从他俩身边过去了。
  "七少爷!"一个人愣是拦在了面前,抬头一看,原来是千云戈身边的大丫头麝兰。
  虽然还是烦躁,但麝兰总归与别人不同,我收敛了一些,说道:"有事吗,麝兰姐姐?今天不巧,我身子不适,什么话姐姐还是改日说吧。"
  麝兰不露声色,却不像别人那样怵我,她淡淡说着:"既这样,我叫人送七少爷回去休息,陈松、顾铁龄两个我就替七少爷罚了!"边说,麝兰已经走到人前。
  我懵了一刻,回过身冲着麝兰道:"我刚才已经说了,这事和他俩无关,姐姐不用罚他们!"
  "这是王府规矩,他们护主不利,理当受罚,若不这么着,以后均赫王府里怎么管的住下人。"麝兰句句恭敬,言辞间却透出难敌的威严来,堵的我一时说不出话。
  "来人!"麝兰话锋一转,凌厉的气势压倒众人。
  登时,两个府役已经提着鞭子上来,把陈松、顾铁龄往地上一推,他俩竟顺服地倒下。
  "陈松,顾铁龄,你们两个知道自己错了么?"麝兰又问。
  "知道了。"他们应声答道。
  "好,念在你们初犯,又能悔改,这次先各打五十鞭子,以后若是再犯,就逐出王府,送作军奴!"
  "是!"又是异口同声的顺服。
  "给我——"
  不等麝兰的"打"字出口,我已经奔到府役们面前,定了定神,说道:"麝兰姐姐,你好威风啊!"
  "七少爷此言何意?我帮着王爷教训犯了错的下人难道不对?"
  "哼,谁叫你帮着教训下人了?这府里有总管,有大管事们,你不过王爷身边的丫头,也来装大吗?"
  麝兰冷眼笑笑,说道:"七少爷原来为这个,我本是不愿意管,可顾总管偏要我主持此事,看来麝兰错了,不该枉作好人才对。"
  "顾峥要你主持?"我心里一震,面子上却依然平静。
  "顾铁龄是顾总管的胞弟,顾总管是怕别人闲话才托了我,麝兰若说错了什么,七少爷千万别怪顾总管。"麝兰说着,竟装出委屈的姿态垂下头来。
  说错?哼,你几时说错过话?纵是暗中对我不满,明面上也总能装得滴水不漏,麝兰啊麝兰,你跟我还真是积怨不浅!
  只是顾铁龄竞是顾峥的胞弟——我怎么从来没想到,原来如此,你们一个个还真是把我耍的容易!
  我眯起眼,扫了众人一眼,咬牙说道:"如此,你们几个先去把顾总管和培二叔叫来,今天要罚,你们不用急,本少爷罚个好的你们看看。"
  奴仆们一会儿看我,一会儿又看麝兰,大概是从不知道我也会发威,一时间都没了主意。
  我笑得渗人,轻言道:"原来我这个七少爷说话是不顶用的!"
  几个人听我如此,已经怯了,于是依言去叫顾峥、培信。
  再看麝兰,虽然仍旧落落大方,却早没了势头,杵在一旁不说话。
  不多时,顾峥同着培信匆匆赶来,见我不比往日,板着脸孔,都不敢造次,于是纷纷行了礼,垂首听我发话。
  我饶了一圈,先来到培信身边,温声道:"培二叔,王爷走的时候,是怎么吩咐你来着?"
  培信大概早料到一二,于是说道:"王爷说,他不在,府上的事由七少爷料理,只是别太操劳。"
  我满意地笑笑:"我本来是不爱管事,又加上身上一直不好,怕多忙倒给众位添了麻烦,可是今日的事,由我而起,培二叔说我是当管不当管?"
  "七少爷不辞辛苦,要管也是理所应当。"培信顿了一下,临末,又加了句:"我们自然都是听七少爷吩咐。"
  我不急,再度到顾峥身后,只见他额头上密密地渗出汗来,于是有意煞了许久,才问:"顾总管,今天的事,我参与一下你不反对吧?"
  "顾峥岂敢。"顾峥不愧是老见市面的人,他答的恳切又不失身份。
  我也不再过多费周折,一路踏上石阶,朗声说道:"既如此,我就逞回能。顾峥,你是王府总管,一切事情理应公正不阿、守理行法,偏偏你兄弟有了过失你便下不去手,说是怕人闲话,转托他人,你心里若真的刚正,哪里做的出让人说闲话的事来?还是你自己不够持重,生生的连本分都丢了。今日论错,你不光失了职,妄为均赫王府的总管,这份小家子气的心怀更不可宽恕,要罚,你自然是第一个!"
  听我连珠炮似的一通批驳,仆从们都忍不住乍舌,一个个规驯卑恭起来。
  顾峥的脸却越来越汗,不等我说完,便重重跪了下去,培信几个人怔怔看着,却不敢多话。
  "顾峥自知罪责难逃,愿凭七少爷发落。"果然还是条汉子,到此刻,竟也生出丝豪气来。
  我看着他,眼神不知经历了几度变化,再说亦难,却难不过心魔,于是狠狠说道:"你认罚就好!他们比你低几层的还要罚上五十鞭子,你不知大过他们多少倍,一百鞭子算是便宜你了!"
  "七少爷,这恐怕……"培信闻言,终究有些为难和不忍。
  "怎么?培二叔,你怕顾总管记恨我吗?难不成是培二叔也觉得我下手忒毒了?"
  "只是顾总管事务繁忙,怕罚重了,耽误府中……"
  "七少爷,你也罚我吧,我保护七少爷不利,也是罪不可恕!"不等培信说完,那边陈松已开口讨罚。
  我才瞪他一眼,哪知顾铁龄也跟着闷声相应:"我也罚,大哥是为我,丢了七少爷更不对……"
  顾峥倒息事宁人般,一脸镇静:"顾峥谢过培二叔关心,七少爷已是从轻发落,顾峥有错,理该行在众人前头,而今竟犯了糊涂,若不罚,才显得府中没规矩,大家不用多说,就照七少爷说的作罢!"一边说,顾峥一边褪下长衫,露出半个身子。
  我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抽搐,顶着白花花的日光,眼前恍惚不定。
  直到被麝兰投来的两道寒光怵醒,才微微管住些情绪,思琢片刻,终究恨那罪魁祸首,于是说:"你别急,有罚的,自然也有赏的。亏了麝兰姐姐不怕枉作好人,如此这般,今日的事才说的清楚。若不论功行赏,更也不妥……"
  好个眉来眼去!就在我眼皮子底下,麝兰和顾峥的目光突然飞快地碰了一下,那内容的深浅竞是我猜不透的,我更加恼火,话却极尽娇诮,转向旁边一个小厮,我温笑着说:"劳你去销云阁里问芫儿姐姐把去年王爷送我的火貂暖袍拿来,要快着些!"
  那小厮早吓得话不周全,应了声,就跑去了。
  我再向麝兰,一脸和睦道:"麝兰姐姐,王爷送我这暖袍可是千金难置呢,若不是你,我怎么也不肯赏人,我就送你穿上三日,你可别辜负了王爷和我的心意,这三日,一定要昼夜不离身才好!"
  "七少爷!这可是胡闹了,大暑的天哪有穿暖袍的!"顾峥已是失了色,我看在眼里,更不知什么滋味——好,你不为自己不为兄弟,为她却愿意求情。
  倒是麝兰还维持着平和,眼光闪了闪,说道:"不碍什么,麝兰谢过七少爷。"
  我被她说的反而憋闷起来,环顾四周,有怕的,有叹的,有怨的,还有暗流汹涌的,终于再也不想逗留,我硬声说道:"既然惩赏分明了,下边的事就交给培二叔了。"
  才要离去,顾峥却叫住了我:"七少爷留步!"
  我木了一下,问道:"还有什么事?"
  "王爷交代要好好保护七少爷,陈松、顾铁龄失职在先,也要罚!"
  犹豫片刻,我已经无力再争什么,于是道:"随你便。"
  "他们罚了,自然要养些时候,没了随护,希望七少爷这段日子也好生修养,便不枉王爷一番苦心……"
  顾峥!猛地回过头来,众人都惊得不敢稍息——你好!自讨苦吃是你,有意纵容是你,串通他人是你,咄咄逼人还是你!从来也不给我一丝余地,你就那么喜欢看我走上绝地吗?
  再也不管背后多少鬼祟眼光、闲言碎语,我夹着风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心口像压着块石头一样难受,我脚步不稳地上了销云阁,直奔三楼书室。
  芫儿、谷庆似是早闻到风声,都不敢随便言语,只是随着我,尴尬地望着。
  我忍着阵痛杵在书几上,半晌喘不过气来,越觉得周围的景物轻飘恍惚,手一摆,那琉璃金瑙的棋盘就落在了地上,碎的触目惊心。
  "七少爷……"谷庆怯怯叫我。
  "出去!"我咬牙喝道。
  芫儿、谷庆却站着不动。
  "还嫌气不死我吗?"我又是一声。
  她俩终于犹豫着下去了。
  我腾然跌在书几上,越喘越觉得憋气,于是揪着心口,缓了半天才渐渐好了,但依旧不动,任凭石化般呆着。
  不知过了多久,书室外响起轻怯的脚步声,芫儿探了个头进来,嘴蠕了蠕,小声说:"七少爷,陈松、顾铁龄受了罚,回来了,说是要……"
  我辗转滑下书几,冷冷说道:"叫他们去别处,别脏了我的销云阁。"
  "他们……"芫儿想说什么,但还是默默去了。
  不多会,芫儿和着谷庆又上来,手里端着饭菜。
  芫儿红着眼说:"七少爷,再怎么气,也先吃些东西吧,这是麝兰姐姐亲手做的,说是七少爷不吃,她就万死不辞了。"
  万死不辞?我冷笑,咱们不知是谁要万死不辞呢!你们做的好戏,只有我成了不伦不类的那个!傻到骨子里,才明白,我倒凭什么在这均赫王府里颐指气使,原来是你们主子的玩儿物,最仗势欺人也最下作轻贱的东西!
  我不说话,芫儿、谷庆就那样站着,渐渐两个人跪了下来,我却全然不理。
  大约是销云阁里静的让人不安,培信又带着几个人来了,见到这般光景,培信也忍不住苦味说道:"这都是怎么了呢!"
  于是叫人安置我睡下,自己守了片刻,再嘱咐芫儿、谷庆几句便去了。
  我昏昏沉沉,却不能入眠,闭上眼脑子里便开始惶惶惑惑,一会是杜海年禽兽一样在我身上乱咬,一会儿是杨延睿瞪着血红的眸子把我拉来扯去,一会儿是惜卿在哭,一会儿是顾峥拿着鞭子逼我,再一晃,又变成千云戈暴戾的脸,地动山摇地吼着:生不如死……
  骇然惊起,失神许久,竟发现,上次还回千云淇的那张书简正落在衣袖边,愣了半天,本来打算撕了完事,可才要下手,心倒软了,于是拿枕衾出一回气,又夹在书里收好了。


  我才饿了两天,销云阁外就跪了一地的人,芫儿、谷庆两个一直哭着求我,我却虚晃地只顾赏玩那紫晶竹。
  "七少爷,就吃些东西吧,麝兰姐姐穿着你赏的火貂暖袍已经在太阳地里昏过去了,还有顾总管,一身的伤,也跪着呢,他们说知道错了,下次再不敢了,七少爷要去什么地方都随七少爷的便,他们不敢再放肆了!"芫儿早就泣不成声。
  可是我的心却再听不进这些。没有人在乎我的死活,我又管别人干什么?这牵连他人的名声,无论好坏,我都不想再担,恨不能为自由身,我就能随意一日是一日。
  "还有陈松、顾铁龄,他们也伤着,说七少爷一天不吃饭他们就陪着七少爷一天。"谷庆也在一旁附和。
  我只觉得暑天里一阵发寒,这算什么,威胁我?感动我?于是倒笑了,并鬼魅地说道:"你叫他们自己玩儿吧,可要尽兴,我不奉陪了。"
  芫儿、谷庆两个哑了一刻,怔怔地竟连话都再说不出。


  终于还是承晟王爷千云涂来才解了均赫王府的围。
  人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千氏王朝的这几位王子果然如此。
  千云潇的阴狠险恶,千云戈的霸道横行,千云汀的风流洒脱,千云淇的淡薄冷漠都已经是极至无双,唯独这位二王子千云涂十分宽厚温儒,就连训人的时候也是和善有余,威利不足。
  "你们也是忒逾矩了,怎么三王帝走了没多久,一个个都学的这么刁钻,连主子也敢为难,我看你们是要反了!"千云涂一进销云阁就把周围人数落一通,明眼看见顾峥伤着,便对培信斥责起来:"顾峥不知好歹,总归掌事年份浅,培信你可是王府的老人儿了,明知道你家七少爷身子不好,不说劝劝,也跟着胡闹。你找我来我也是这么说,他若有个闪失,别说你们王爷要剥你的皮,我这里先不放过你!"
  培信也不敢回话,只是喏喏站着,短实的身子躬着,忍不住发颤。
  这承晟王爷鲜有动怒的时候,今日竟也难能可贵起来,我只微微笑,说道:"王爷怎么来了,这可是我罪过。"
  千云涂看着我,眼中是惯有的关爱:"你也是,跟这些人还真肯动气,他们不好,我叫人一个个绑了送进牢里,何苦要为难自己,连我看着都要难受!"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他素来待人体贴仁善,虽然身为王爷,一样有自己的尊贵威仪,但心胸足够宽广,既能容人,又知道怜惜。
  因着千云戈的关系,他对我虽是百般疼爱,却没有半点私心杂念,所以对着这位承晟王爷,我总是无所顾忌,真心当成父兄看待。
  可心里一酸,自嘲的话还是说了出来:"王爷这么说,我更该死了。便不顾别人背地里嚼舌,说我仗着王爷待我好,苛刻人,单是王爷为我难受,可就凸得我狼心狗肺……"
  "你呀——这是什么话,我难道不知道你?纵然一时气头上做事太过冲动,但平日里最是个和气温柔的人,谁敢嚼舌!我为你难受也是愿你能多珍惜自己。"
  我颤颤地,眼泪就滑落下来,惹得芫儿在一旁更哭的厉害。
  千云涂嗔道:"傻丫头,哭什么,还不快去给你们家七少爷收拾几件衣裳!我府上可没有他那些好的!"
  听千云涂如此说,销云阁里的人大都诧了一刻。
  千云涂冷眼一瞥,说道:"你们不会伺候,我也不能让他受了委屈,今日谁敢再拦,等三王弟回来第一个办他!"
  众人只好噤口,但总归带着几分难色。
  我也不再思虑许多,干脆顺水推舟默许了。
  不多时芫儿收拾了衣裳出来,又说:"王爷,你连我也带上吧,我一直伺候七少爷,跟着也好有个熟的。"
  千云涂看我一眼,我却面无表情地说:"罢了,只带上我那紫晶竹就行了,承晟王府什么样的人没有。"
  芫儿终究没有跟来,我就这样跟着千云涂,住进了承晟王府。

  6
  以前我也常去承晟王府做客,千云涂一妻二妾两子独女,都是很顾大体的人,纵然知道我和千云戈的关系,却从来没有冒失过。
  这回住下,小王爷千砻铎和郡主千净蟾都怕我寂寞,日日变着法子陪我开心。我固然心里太多夙结,但总不好驳了千云涂一家的美意,所以办真半假跟着和颜悦色起来。
  这中间唯有妒鸾鸟又来啼血哺露紫晶竹的那日,我幽然愣了一天,生出许多糊涂心思。
  不觉晃晃悠悠过了将近小半个月,培信终于带着均赫王府一干人来接我,千云涂也知道不可太过,便训斥培信们几句,又再三嘱咐了我,同着王妃、两位小王爷和郡主送了出来。
  我谢过千云涂一家,笑着道了别,便跟培信一干人回去。

  途中经过倾雨楼,我心中不仅怔了一刻,于是又把那紫晶竹看个不住,才叹出几层各不相同的感怀之音,突然车竟停住了。
  只听培信在前面喝着:"什么人,不要命了,均赫王府的车马也敢拦!"
  我才要探出头去看,只觉身子一晃,马车跟着左右辗转起来。
  外面乱成一团,都喊着:"快护住七少爷!"
  我心下一惊,刚抬起头,车帘孟地被掀开,脑子里已经空白一片。
  那张冷脸不是别人,正是上回劫了我的千云淇。
  他见到我,目色竟沉了一刻,突然一支长枪向他后背挑来,我来不及大叫,枪尖已经划透他的肩膀停在我面前,殷红的血挂在上头,腥气骇人,我只觉胃肠一阵搅动。
  他闷声低吟,一手勾过我的腰,再一回身,我便贴着他腾在了半空,而后落在一匹玄色骏马上,惊尘而去了。
  等我回过神,周围不断闪出均赫王府暗中安插的护卫。
  千云淇把我环在怀中,左右应对,只觉的风在耳畔呼啸而过,千云淇的头发扫过我脸庞,微微发疼,我早已忘了说话,只能为那越来越险的围追提心吊胆。
  前面一个人猛然甩出飞龙钩打在马腿上,千云淇的马倾了半步,踉跄着还是站稳了,我却一个不小心从马背上斜了出去,眼看就要坠地,千云淇飞快扯住我的腰带,但碍着夹攻,却拽不上我来。
  "放手!"我艰难地说,那一刻不停的颠簸几乎让我散了架。
  这时,一个人已经插身在马蹄下,似是想要接住我,但还没碰到我,便被马蹄一踩,我听到骨断筋折的声音,吓得几近昏厥。
  千云淇倒顺势把我拉上马来,他又战了半晌,马已飞进一片丛林中,追兵终于被远远抛在身后,我缩在千云淇的双臂间,再也控制不住,抖喘不停。
  千云淇策马来到一座空阔的悬崖,转了几步,才停下。
  扶我下了马,见我惊颤的样子,他冰雕般的脸上扯出一个生硬的笑,双手拥持着我站住不动。
  好半天,我才略缓过一些,但心里早就怒不可遏,见他没事人一样更是火上浇油,我挣出手发了狠似的打在他身上,嘴上更是言不成句地骂着。
  千云淇却不躲闪,任着我发泄,半天才拉住我的双臂,说道:"行了,手疼!"
  我气喘难宁,狠狠瞪着他,叫道:"你想干什么!要死也换个法子,本少爷没空跟你疯!"
  他却不说话,依旧拉着我看,半天都是一个表情。
  我烦了,推开他,转身要离开,谁知被他用力一攥陷进了他的怀里。
  "放手!你这……"我挣扎着,却敌不过他寒铁一样的双臂,才要发火,突然发现他肩头被长枪伤着的地方还微微渗出血来,眼前一阵眩晕,于是忙合上眼,忍不住想道:必是刚才一路打斗扯着了伤口,所以那颜绿色的长衫上才会乌了好大一片。
  千云淇把脸深埋在我的颈窝,我一震绷紧了身子。
  想着,这人虽然可气,但那股子执着和率性倒是常人所没有的,又是羡慕,又是赞叹,又是妒忌,又是失落,人便颓弱下去。
  正在失神,千云淇却迷然道:"怪不得一直听说长都脂粉贵比金,原来都是要效你的雪肤霜肌。"他说着,又用力嗅了嗅,声音渐渐弱了下去:"香的清净……"
  我登时愣住,这个人也会说如此轻浪的话?还真是不像他。心里的软穴莫名地被戳了一下,我合上眼睛,仰头,听着,听着……


  "我要走了。"我挣开千云淇说道。
  他循着我逃避的目光,清冷的脸木了一刻便再看不出什么。
  我赶紧跑开,活动着僵硬的四肢。
  千云淇不再勉强,默默过去牵了马来,扶我上去,而后一个飞身也跨上马鞍。
  他调转缰绳,马儿随应着低鸣,被他引得转了几圈,停在悬崖边上。
  我俩不约而同朝一处看去——这绝壁险峰四周一无蔽障,空冥中处处无由风动,寒衫相舞,鬓丝纠缠,游沙如帐,更望不见,人间高阳几度一线天……


  回来一路无话,我动也不动,连眼神都滞著,然而心却静的出奇,只有背后传来的均匀呼吸和握着缰绳的那两只手臂让我知道,此刻,我与人同骑。
  到了长都城门外不远,我拉了一下马缰,说道:"行了,就到这儿吧,我自己走走。"
  "你怕我去送死?" 千云淇拽住马问。
  我扭头给他一记冷眼,说道:"真是不知死活!"
  哪知,他用力一个顿身,反倒加快了速度,在我耳边挑衅似的说道:"从哪儿把你劫来,我便敢把你送回去!"而后再也不理我,一路飞奔进长都的龙道上。
  满城青烟都似乎跟着叫嚣起来,天虽将晚,市面上仍有商贾往复不断,尤其勾栏酒肆间,更是姹紫嫣红、风花雪月。随他风驰电掣冲进来,直惊的商贩躲退,路人骇然,酒徒饭堡瞪目结舌,歌女优妓笑骂争望,这一道,我真是出尽了风头,历尽了癫狂。
  想着明日准又是满城风雨,心中反而哭笑不得,这一辈子,看来终究躲不过任人传说!
  不觉已到了均赫王府,朱门未上,却只有两个小厮在下马石旁守着。
  千云淇笃自把我抱下马来,几步就送到那两个小厮面前,他贴在我耳边,轻声呵了句:"八月初二,东风楼……"
  那两人愣了一刻才缓过神,接着便"七少爷"地叫个不住。
  我懒得理他们,只看着千云淇又上了马,一个英武的动作,终于消失在了夜幕深处。


  这么一闹,自然又惊动了承晟王府,众人都怕脱不开干系,便要齐力查办。
  我知道再遮掩实在说不过去,干脆不闻不问,心想,以千云淇的能耐,也不一定会落入人手。
  只是不管别人怎么问,我都坚持说,并不知道被劫去了哪里,甚至连为什么又送了回来也不知道。几次三番,明眼人也看出蹊跷,但终归找不到头绪。
  接连数日,我一直精神不振,芫儿、谷庆只当我受了惊吓,所以有些颓弱,于是小心翼翼伺候,也不敢让人来扰我。
  唯独我自己明白,我是担心千云淇的伤势。
  那天我几乎一团乱麻,也没看清他伤口轻重,后来细想,送我回来的一路,千云淇虽然洒脱,但仿佛还是有些失色,又流了那么多血,于是恨起自己,当时只顾跟他一起发呆,竟没想到先包扎伤口。
  而于此之外,我更缕不清的,是我和千云淇之间——
  我的有意作弄;他的手下留情。
  他的存心相撞;我的妄言挑衅。
  他的固执忘情;我的意乱心迷。
  他的涉险劫持;我的气短愁长。
  他的狂放邀请;我的……
  叹一声,倒真是,越烦越觉得乱,干脆再自斟一杯,在酒气辛辣中暂忘一刻。
  "七少爷,别喝了吧,都这么晚了,咱们赶紧回去算了!"芫儿又不识时务地说着。
  我不理她,一仰头,咽下口酒。
  芫儿急的干瞪眼。自从上回去承晟王府没有带她,这丫头就一直以为我厌了她,加上这些天我心情不好,也没什么好声色,她更加笃定,于是倒不像以前,嘴里有什么便都说出来,变得越来越小心我的脸色,生怕再恼了我似的。
  倒是谷庆多少看出些端倪,话虽然少,却并不冒失。她见芫儿不敢多说,我又置若罔闻,忍不住也劝起来:"七少爷,要喝也回去喝吧,这风亭里晚上凉,冻着了又要看大夫。"
  我晃她一眼,装着醉了,起身向池边走去,谷庆赶忙上来抚我,哄着说:"走吧,酒也没了,要喝也得回去!"
  我不再执扭,倚着谷庆,踉踉跄跄往回去的路上走,芫儿收拾完东西也跟了上来。
  才到销云阁外院的回路上,突然听到两声风响,芫儿、谷庆跟着倒了下去,我心里一怔,预感不好,一个黑影便无声地从高墙上翻落下来,于是酒醉霎时化得无影无踪。
  只见那黑影越走越近,我冷眼看着,动也不动,直到他就快贴在我面前,冰冷的气息竟有些发乱,喷在我脸上,惹起一阵轻颤。
  果然是千云淇。
  过了一刻,他才开口:"我等了你整天。"月色下,他的脸轮廓分明,却看不出情绪。
  我不说话,依旧看着——没错,今天是八月初二。
  他的眼睛越眯越细,终于知道我的答案就是沉默,于是声音有些嘶砾:"你还真是——惜字如金。"
  "不想死就快滚,你当均赫王府是你家花园子吗!"
  "刻薄话倒会说一箩筐,不过这里比我家花园子差远了,你怎么耐得住!"
  我冷哼一声就要离开,这回他倒没有拦我。
  "你说我这均赫王府的人拦的住我吗?"那戏谑的话像一枚银针刺上脊梁,我慕地停住脚,再下一刻又迈开脚步。
  终于,就在我几乎踏入销云阁院门的时候,只听一声轻扬的哨子划破寂静的深夜,突然,有个地方被搅动了似的不安起来,周围渐渐涌过肃杀的脚步声,再也耐不住的嘈杂如期而直。
  是马蹄,疾而险的——我一回头,那玄色高马竟飞过墙,向前几步停在了千云淇的身侧,千云淇利落地上了马,把马缰一摇,就到了我面前。
  "上来!"千云淇伸出只手。
  我瞪着他,心中除了气恼还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快要炸开。
  他却好像不知道有人要来抓他似的,依旧笃定地把手伸给我。
  我用力打过去,几乎都要打折了自己的腕子,而后的转身被他顺势一拽,我就这样侧着落在他的胸前,扬手才要给他一个巴掌,腕子更让他抓地严实。
  "行了,我不疼,疼的可是你!"他似乎有些缜怨,只觉一震,那马通人性似的奔了出去。
  "抱紧了,掉下去可疼!"千云淇狠咬了我的脖子一下,一阵刺痛使我忍不住甩开头,哪知竟中了他的算计,身子陡然一倾,我惊叫一声死死搂住他的腰身,整个人更向他身上靠去,寻求着片刻的安慰。
  他开怀大笑起来,双臂紧了又紧,并加快了速度。
  侍卫,火把,刀枪,离我们越来越近,渐渐形成一堵墙,千云淇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抱紧了!"我只听他大叫,而后便撞上了什么东西,马在挣扎,人更不休。
  "别伤了七少爷!"人仰马翻中有人不住喊着。
  我们艰难地又向前行了百余尺,突然,千云淇将我向马鬃上一推,他闷哼一声,见我又要掉下去,赶忙一手勒紧我的腰,我只感觉身子不住下仰,只有腰上的力道不肯放松。
  "快把人放下,你中的是毒镖!"这一声,直叫我忘了暂时的恐慌,我努力抬头向千云淇看去,灯火明灭中,忽闪着他难色非常的脸。
  "快停下!混帐!你给我停住……"我忍不住扯着嗓子喊。
  半天,千云淇终于支撑不住,连着我一同滚下马鞍。
  不知是吓坏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一颗泪竟倒垂下额角。我的心又开始难受,那排山倒海般的感觉压得我意识涣散。
  半昏半醒间,千云淇扣在我身上的手臂被生生扯开。
  侍卫们带走他之前,只听见碎玻璃似的声音阵阵划过:"你别走……我给你治病……"


  原来那毒镖是射向我的——有意的。
  射我的人叫李靖全,二十多岁,一看就是个练家子,魁梧,并且黝黑。
  他说知道千云淇绝对会护着我,而单攻千云淇却很难,所以情急之下用了这个险招子。
  他此言一出,知情人都不禁恍然而悟,一个个固然尽力掩藏,可还是难免流露暖昧的神色,明明就是在揣度:红杏是否出墙大家前途有无牵连。
  我不置可否,只盯着李靖全看。
  虽然佩服他的聪明,但这份心肠却太恶,所以我决不能放过他。
  于是我走到五花大绑的李靖全面前,对旁边的人说:"还不快松绑!"
  众人愣了片刻都看着我。
  我和颜悦色道:"亏你救了我,不然我今天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众人眼睛瞪的更大,但终于还是解开了李靖全。
  "你既有恩于我,王爷回来我必然请王爷好好谢你,若不嫌弃,咱们就作个异姓兄弟吧!"我用力压抑住那份厌恶,"面诚声切"地说。
  众人更不知我唱的是哪一出了。
  只是那李靖全倒是镇定,虽然以身份低微为由不敢逾矩,但终耐不过我温言软语好意相求,于是半推半就答应了。
  只是当晚他就被抓进了大狱,罪名是庆功宴上借酒撒野,对我意图不轨。
  于是他之前说的一切都遭到质疑,我"强压"下一脸委屈,哀声对众人道:"这两个人都先关着,明天我要请承晟王爷来亲自替我作主。"
  那侍卫队长早因管制手下不利惊的一脸苍白,又听我搬出承晟王爷来,便随我说什么都答应了。


  我知道我的时间太紧,所以顾不得太多,于是连夜潜出均赫王府来到倾雨楼。
  杜倾雨见了我虽然诧异,但总归是敬重有加。
  我也不绕弯子,简单直接地提出了我的请求。
  哪知杜倾雨原本灿如朝花的脸上莫命地凄伤起来,隔了半天才幽然问道:"七少爷真为那人动了心吗?"
  我没料到她会这样问,于是踟躇片刻,才说:"跟那没什么关系,只是……"说着我竟失起神来。
  杜倾雨了然地点点头道:"我明白了,那人为七少爷不顾生死的执着总归让人感动,别说七少爷这样的性情中人,就是平常人听了也要羡慕。"
  我怔怔看着杜倾雨,难辨她话中的是非曲直,但看着她,就像往来了多年的知己般,于是连反驳的心也没有,只无力说道:"我知道要连累杜姑娘涉险了,只是这长都中我恐怕……"
  "七少爷何必说这话,倾雨仰慕七少爷多年,能为七少爷效力,倾雨求都求不来,说什么连不连累,我有句话——便是为七少爷死了我也是愿意的。"
  "你……杜姑娘言重了,我一个俗人哪里值得姑娘如此……真是——折杀我了。"杜倾雨的诚恳我丝毫不怀疑,但那一席毫无私心杂念的忠义之言,却让我骇然。
  我怕自己不值,一直都怕。不管谁对我好,我都怕的要命,如果他们知道我曾多么无耻淫荡地为那些男人们取乐,可还会一如既往待我?
  杜倾雨似乎看出我窘然的本意来,于是情切地说:"七少爷不必思虑太多,世人往往只见美玉之表,却难解其中真妙,倾雨虽然愚顿,但也最知道,七少爷这样的人若不值得,我这眼里也见不得世上还有什么好人了。"
  我感激地看看她,若不是碍着男儿有泪不轻弹,早要为遇着知己者而泣。
  于是起了身,向杜倾雨道别,小心谨慎地离去了。


  第二日,我便正大光明来到承晟王府,自然先不免作一出我见尤怜的好戏,又让几个知情人把事情大概细述一遍,而自己则摆出一张欲说还休的哀伤模样。
  千云涂听了固然先对我关切一番,而后则骂冒犯我的人大胆,最后又数落均赫王府的人无能。千云戈不在,为我撑腰的事他必是当仁不让的。
  我看着差不多,便装出犯了心疾的样子,终于顺理成章跟千云涂单独相处起来。
  不等千云涂坐稳,我已然深跪不起,千云涂骇了一刻,要扶我起来,我却泪眼婆娑拒绝了。
  "王爷,这事关系重大,还请王爷务必帮忙。"我望着他只求他答应,别的全然不顾。
  千云涂看出我的执着,犹豫片刻,对我说:"若真有什么,我是自然帮你的,你起来说就行了。"
  我点点头站起来又问:"王爷,今天这话只有你知我知,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销魂在此讲话可以放心吗?"
  "你尽可放心,我自来知道你喜静,这个院子本就偏僻,现在又没有别人,况且我府上的人都是极懂规矩的,你就安心说吧。"
  我再次点头,而后便解开里衣,取出千云淇送我的书简,递给千云涂。
  千云涂接过一看,眉宇间便颤了一下。
  我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说:"王爷认得这东西?"
  千云涂打量着我许久才终于问道:"你是哪里得来的?"
  "实不相瞒,是几次三番来劫我的那人给的。"
  千云涂脸上有些失色,他皱着眉,若有所思。
  我径自说道:"想必王爷也该猜到了吧,那人就是唯铭王爷。"
  "不……怎么会是他,他早不在了!"千云涂不敢相信地说。
  "王爷说他不在是指……"
  "他早随乌奴山的裘瓮澈去习武,已经二十一年没有消息了。"
  "可是这东西总没错吧?"
  "这……"千云涂犹豫一下道:"笔迹是可以防的……"
  "那这书简上的绛龙纹谁敢防?况且这黄凝绡的料子除了王室,寻常人根本不会有,还有这样式,跟均赫王爷藏的那副'循芳宴'的书简一模一样……"
  "好了!"千云涂颇为头痛地打断我,"纵然这东西没有错,也不一定就是我五王弟,许是别人拿了他的东西也说不定。"
  我定定看着他:"王爷,你们总归是兄弟,他的脾气你多少该知道,我且不说那人跟众人口中的唯铭王爷多像,只一点——他若真是唯铭王爷,而今关在均赫王府大牢里,那群人会放过他吗?王爷不去看看,若把个真兄弟给耽误了,王爷于心何忍?"
  千云涂终于被我说的动了心,但还是怅然若失了一刻,才答道:"好,这事交给我吧。只是有一样,你要老老实实告诉我,你跟五王弟是……"
  我见他问的为难,揣摩了一刻才说:"王爷放心,销魂还知道轻重。"恐怕也只能这么说了,我和千云淇总归没有真的冲破那道禁线,但他待我如此,我又并不厌弃,说是一清二白毕竟牵强。
  千云涂果然明白我话中的意思,但那份担忧却是有所解亦有所不解,于是叹了一声,说道:"我也不多问了。可我若救了他,你得答应我,这事无论如何不能让三王弟知道,而且——"
  那呼之欲出的话还是让我一阵心搐,是伤心吗?我不愿承认,但那人为我所做的一切却是我从未遇到过的,没有勉强,没有伤害,没有顾忌,没有负担,没有算计——有些霸道,有些不羁,有些发蠢,有些不解风月……还有些什么我却连辨都辨不出,且也不敢辨了。
  "……你再不能和五王弟有丝毫瓜葛。"只等听千云涂说出最后的裁判,我的心终于狠狠沉入深谷。
  罢了,这样的人遇到一回也足够。若说人生得失太多,我失的惨不忍睹过,但得的也早就是寻常人望尘莫及的。
  于是点点头,我决然道:"王爷说的,销魂一定谨遵不逾。只是唯铭王爷的脾气……这几回他已是如此,还望王爷多规劝一些。"
  "这是自然,况且云淇虽然太桀骜,但决不至于强人所难,你若坚决,他也不会再纠缠。这事明日就有结果,你既然答应了我,还要劳你件事。我那王弟,若不是听你亲口跟他决断,恐怕不会罢手,我想你也知道该如何去做。"
  我沉默——本来不想再见千云淇,免得徒添感伤,可千云涂的话却是没错。要让我不再与他藕断丝连,我可以做到,但若亲手斩断这段孽缘,总是心中惨痛。可事已至此,还有别的法子吗?终究是,解铃还需系铃人。
  只得喃喃答应了千云涂,又说道:"王爷今日若救下他,可以暂时送去东市的倾雨楼安置一晚。王爷请放心,那里的人都是信得过的,毕竟王府里太招摇。至于王爷交代的事,销魂一定办到,过了今晚,必然他是他,我是我,再无瓜葛。"
  只见听我说到倾雨楼时,千云涂的眼神猛然诧了一下,但马上又恢复如常,我也顾不得多想,知道他同意了,便不再多说。


  7

  当晚,千云涂以身体不适为由把我留宿在承晟王府,自己则安排一切去了。
  我躺在床上,辗转不能入眠。
  想着这一个多月和千云淇的几次见面:仓促中,争执下,那一举一动竟写尽无限深意,而如今这般地步,终归是——一场消黯,永日无言。
  三更不到,千云涂安排的人便悄悄把我护送到倾雨楼。
  我对杜倾雨早是大恩不言谢,对千云涂更是心照不宣有隐难言。
  于是独自进了顶阁,踟躇地走到千云淇的床前,默然无语半晌。
  他中的不是什么太严重的毒,想必千云涂已经喂他吃过解药。只是接二连三被伤着,又在牢里关了一整天,纵然功夫再好,总归有些虚弱。
  见我来了,千云淇倒依旧静静的,仿佛早料到一般。
  "你跟不跟我走?"终于还是他先开了口。
  我心里虚的难受,一下子,想好的话却全吐不出来。
  他莫名地失了神,喃然道:"销魂,销魂,这名字果然只有你当的起。"
  我哽了片刻,说:"咱们终究——不是一路……"
  千云淇默默等着,我却又说不下去了,才要怪自己太懦弱,他反问:"是因为千云戈吗?"
  我哀然看着千云淇,摇摇头。
  便不是因为他,我们也不会在一起,因为你不知道的,你真的不知道……
  "五年前我在四哥府上见过你……"千云淇愣了一刻,又说:"那时只是一惊,本来想,这世上除了我师父,没人会让我如此惦记——哪知为了那一惊,两年前我又回来了,只是你成了他的人。"他情难自禁地一叹,再说:"我已经不想再强求什么,可是看着你,终究是苦心的一个人。我也在皇家里十几年,知道那金銮玉瓦的繁华多消耗人,可你就那么苦也总是撑着。这两年我冷眼看来,既不是池中物,你何苦不肯抽身呢?"
  何苦?我怎么跟你说才能让你明白,你是风一般的,可以自由来去。你纵然受过繁华的销蚀,但是终归有所选择,可是我不行,千云淇,我不行……
  "请王爷,不要再为销魂劳心伤力,销魂不会离开均赫王府。"我怕自己快要撑不下去,只求速战速决。
  千云淇又换成惯有的冷淡,静静看着我,一字一句道:"他不放过你,我也不会放过你,我不怕他!"
  我惊得站起身来,不知是要护住什么,变得格外警惕——怎么,你是要跟千云戈作对吗?淡薄如你,竟也要陷进这泥潭中。
  于是不再犹豫,我竟笑了,拿出擅长的媚态,后退几步,然后缓缓解开衣带,那慵柔的绫罗滑落在脚下,不多时,我便一丝不挂。
  千云淇的目光却越来越冷,慑的我一阵寒战,但我依旧撩拨似的温言道:"王爷,你要的,我给你——"
  千云淇气息轻乱,更像要把我看穿似的。
  "但是,以后你再别来扰我。"
  只剩下对峙——千云淇,我,焦灼的目光,流窜的火焰,没有刀枪更甚刀枪,这一战竟如开天辟地般,炫目的痛涅心骨。
  千云淇终于缓缓向我走来,一张脸无声地垂落在我耳旁,吐露着搔弄的气息:"若有一日,你与他生离死别,就来乌奴山平鸿宫找我。"说完他破窗而出,只留下残窗折损的声音,伴着夜风,在我扭转不回的眼前摇晃。
  几声脚步后,有人推开了门,还未进来,鹰一般的眸子便拧在一处,我慌忙披起衣裳,侧头看去,原来是一直跟在千云涂身边的黑衣人。
  "什么事?"我见他盯着我不动,有些不悦。
  好半天,他才移开双眼,在屋子里扫了一周,目光终于停在窗口,木然问道:"唯铭王爷人呢?"
  我咬着唇,答道:"他走了。"
  这时千云涂和杜倾雨也跟上来,见到我这般模样,脸上便各有所忧
  "五王弟他走了?"千云涂盯着我问。
  "王爷放心,唯铭王爷的伤已无大碍,凭他的功夫应该不会有事。"那黑衣男子倒替我答道。
  千云涂沉吟片刻,终出了口气:"罢了,走了也好。"
  我心里抽空了一样说不出滋味,也顾不得此刻的狼狈,沉声道:"王爷,我想今天晚上就在这里借宿一晚。"
  千云涂不知该怨还是该怜地看着我,为难地点点头道:"好吧,明天一早我叫人来送你回去——你好好休息。"
  我早听不进一切,连他们已经出去都没了知觉。
  无力地走到床边,我虚脱般倒下。半开的衣衫罩在后背,胸膛却贴在千云淇刚才停留的地方,依稀感觉着他残存的体温——凉、凉、凉……
  直到杜倾雨又上来,哀然在我身后轻叹。

  待我收拾好心情,承晟王府便来人接我。
  临走前,我与杜倾雨深望一眼,知道无言之中,我们已是莫逆之交。
  回去的一路,我终于给自己了断——千云淇,我便再用力,能给你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露水之交,烟花之缘,尽管都只是误入歧途,但也更让我明白,均赫王府已是此生天命使然,我终归要做我的七少爷。
  于是倒释怀许多,准备再过回以前的庸散日子。
  均赫王府自然又因为丢了人犯,一片慌乱,对我更是严加保护,就连销云阁里也调入许多侍卫,日夜防守。
  我不再多争执什么,一切都随他们去了。


  随顾峥一路出来,我心里忐忑难宁,只见他越来越把我引到幽处,感觉略有些不好。
  "站住!"我终于停下。
  顾峥顿了一步,轻屑道:"不想让唯铭王爷有什么不测,就快跟我走!"
  "你带我去哪儿?"
  顾峥冷哼一声又向前走去,我虽然气恼,却只得跟上。
  渐渐,我终于分辨出来,这里是更房,给夜里巡视的下人们准备的地方。
  "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有什么话就给我个痛快,我是偷偷救走了他,但你别以为这就能威胁到我!"
  顾峥不理我,径自合上房门,又点燃了蜡烛,才回身看着我,他眼神中泛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犀利,让我好阵心慌。
  "七少爷倒真是多情种子,你的入幕之宾怕还有不少能人异士吧?顾峥不才,又怎么敢威胁七少爷。"
  "放肆!"我才要动怒,转念一想,顾峥竟一改平时的恭顺,变得如此诡异,到底存的是什么心?
  不等我再开口说什么,只听顾峥幽然道:"镶銮禁士团有许多好玩儿的杀人法子,七少爷还不曾见识过吧?"
  我冷笑道:"原来你是想杀我呢,不如早说,咱们直接去镶銮禁士团不是更好,又何必多此一举到这个地方!"
  顾峥的眼睛渐眯成一道缝,脸上恨的比烛火还热亮:"都这个时候,七少爷还能开玩笑,顾峥真佩服得五体投地!"
  "玩笑?顾总管说我开玩笑,那不是玩笑的又是什么?"
  顾峥渐渐玩味起来,打量我一刻,说道:"原来七少爷真不在乎唯铭王爷死活,既这么着,顾峥会把这些事转告他,只是——可怜他一片痴心!"
  "你空口白牙说说,我就会相信唯铭王爷在你们手上吗?"我瞪着顾峥,一刻不敢放松。
  顾峥干笑几声,说道:"七少爷这可叫——不见黄河心不死?"他边说边从怀里扯出半面血污的袖子,丢在地上,又问:"这条袖子,七少爷该认得吧?"
  我倒退一步——没错,那是千云淇长衣上的,他的衣裳是一般人没有的样式,连效仿都难。
  而此刻地上的血袖如此斑驳骇人,尽管怕是顾峥的诡计,我心里依旧惊怵不已。
  可是怎么会呢?他功夫了得,那黑衣人也说应该没什么大碍,又是连夜逃的——难道之前的事一早就穿了梆,倒让人设下这陷阱引千云淇落网吗?
  均赫王府的人大可不必多此一举,可若不是均赫王府——难道是顾峥?千云淇与他应该没有过节,他又为了什么呢?
  见我一脸疑云,顾峥倒得意起来:"怎么,七少爷还是不在乎吗?"
  我努力平静了心绪,说道:"你到底什么意思,不说明白,恕我不奉陪了!"我说着转过身去。
  "我的意思——七少爷真想知道?"
  "你再卖官司,我也懒得与你……"不等我说完,只觉得一股热气喷在颈上,我下意识地回身看去,顾峥不知什么时候杵在我的背后,"你……你好大胆子!"我气极而乱。
  顾峥笑得诡异,他轻声道:"七少爷既不介意与他人燕好,想必也不会计较多顾峥一个吧?"
  我惊震的不能自己,听他话中有意羞辱更是恼恨,于是撇下两道杀人的目光,就要愤然离去。
  哪知不等我开了门,顾峥便一把抓住我,生生将我拽了回来。
  "放手!"我挣扎不开,大声叫道。
  "休想!"顾峥把我按在墙上回吼着。
  "你想怎么对千云淇随你的便,我跟他早没什么瓜葛,也不会为这个让你放肆!"
  "呵呵,别人碰得,我却碰不得?你还装哪门子清高!"顾峥说着就埋头在我颈窝里一阵嘶咬。
  "啊!"我疼的惊叫,推不开他于是说道:"顾峥,你今日敢再碰我,我定叫你不得好死!"
  顾峥停了一刻,更用力攥住我:"凭我这么多年待你,竟不如别人几日,好不好死又算得什么!"
  我见他完全失了心性,于是恨恨地说:"你敢再进犯,你我往日情意从此断绝!"
  顾峥颓然松手,一脸死灰:"往日情意?你我还有什么往日情意?我为你……我……"他的话哽在喉咙,怔怔地竟垂下泪来。
  我慌忙与顾峥拉开距离,但见他如此,心里竟说不出什么滋味。
  你为我……你为我……原来连你也是这么看我。这么多年,不管是恨你怨你,总不曾怀疑过你我之间的情意里也有掺杂,可今日你却扯下那层清白,连我唯一的不染也剥落下来。
  "顾峥,我只当你是兄弟。"我沉声说道,而后从他身边穿过,直奔房门。
  "我才不想当你的兄弟,也从来没把你当成兄弟!"
  我停住脚步,哭笑不得,原来你跟那些人并没什么不同,这次错的倒真是离谱!
  于是回身看着顾峥,苦味一笑,问道:"你当真从未把我当成兄弟?"
  "没错,从我第一回见你!"顾峥答的毫不示弱。
  好,好,好,好的很!
  "那好,今天要怎么着,我都从了你……"
  顾峥不敢相信地瞪大双眼。
  "其实也没什么,这副身子早不知被多少人用过,你不嫌弃就尽管拿去。"我说的坦然。
  顾峥的眼中泛出一道血痕,哀然道:"五儿,你何必……"
  我摆手打断他的话,再不要叫我"五儿",如果你从未把我当成兄弟——青云,兰慵,蔻茗,皎仙儿,或是销魂,什么都好,就是别再叫那个名字,因为我早就不是。
  "你可别弄疼了我。"我拿出狐媚男人的功夫说道。
  顾峥愣了一刻,还是走到我面前,一下子把我横抱起来。
  我一手绕过他的脖子,一手环在他腰上,笑,极尽妩媚地笑,而后轻轻吻在他的耳朵上,伸出舌尖在轮廓上游转——不错,完全如我所愿,顾峥的脸登时涌上血色,贴着我的胸膛压抑不住地起伏。
  我的手滑向他的衣带,轻抚着解开。
  顾峥再也控制不住,几步上前把我放在炕上,整个人顺势压了上来,背后生硬的炕板咯的我一阵发疼,皱紧了眉,来不及转缓,顾峥的吻就落了下来。
  我与他唇舌往来,不住纠缠,迷乱中,衣衫褪下,裸呈相对。
  顾峥一路向下,锁骨,胸前,肋下,小腹,处处是他烙下的湿痕;我轻声呻吟,更像鼓舞了他一样,吻变成咬,激动而错乱。
  我抱住顾峥的头,主动打开双腿,感觉他的欲望越来越迫不及待,顾峥却喘息不定地看着我,脸上竟有些羞赧。
  "你……"
  "嘘!"别说话,顾峥,我抬起一只脚勾住他的腰,进来吧。
  他总算领悟了我的意思,于是把我的腿拉开得更大,并抬起我的腰来。
  "顾峥,答应我一件事。"我撒娇地说。
  "好……"顾峥醉了似的含混答道。
  "放了千云淇!"
  顾峥突然木住不动,眼神渐渐变得发狠,"好!"他还是咬牙同意了,而后极力挺身,闯进我的身体。
  疼,从没有过的疼,但顾峥却像还没够似的,越来越用力,我咬紧下唇,尽力迎合他,往事都在这摇晃中,化得粉碎……

  ……五儿,别闹,你才好,吃点东西……
  ……不吃,这黑乎乎的,我要吃白白的米粥……

  ……五儿,你尝尝这梅子,我从济宁带来的呢……
  ……五儿的嘴唇儿比梅子还红呵……

  ……五儿,你就别扭了,捱一阵子,我肯定要接你回来的……

  ……五儿,你等我,早晚我不让你再受委屈……

  等他终于筋疲力尽,天已经微微发白,我累得动一下都难,但还是撑着起来穿衣。
  顾峥动也不动看着我,脸上的表情让人琢磨不透。
  "顾总管可别忘了答应过我的事情,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向来小气,睚眦必报……"我玩笑一样边系衣带边说。
  "你当真对我没有一点情意?"顾峥突然问道。
  我笑笑,还是累,"顾总管何必计较这些,难道我伺候的不好?"
  顾峥"噌"地坐起身,拉住我的胳膊说道:"五儿,别这么跟我说话,我……我待你都是真的……"
  我挣开他,真不真的对我已经没什么意义,你得你的,我得我的,两不相欠。
  "五儿,求求你,你以前跟我最亲,咱们像以前那样不行吗?"顾峥说着又把我拉近怀里。
  我昂头看他,问:"你会跟你的亲兄弟上床吗?"
  他懵了一刻,松开我,目光黯淡下去。
  "不会对吧?你不会,我也不会。但我不在乎人尽可夫,不管是谁,只要能达到目的就行。"我说完,再三使足了力气,终于站起身,离开。


  顾峥果然没有失信于我,两天后他放了千云淇。
  他说可以让我再与千云淇见上一面,我拒绝了。
  我和千云淇的事早就了结,再见也没什么意思。
  只是为防万一,我还是在镶銮禁士团外暗中观望——消瘦了一圈的千云淇依旧冷烈,走起路不见丝毫受刑的痕迹。我看着他上了那匹玄色骏马,头也不回地奔城外去了,心中一片释然,而释然之后又空落落地,莫名惆怅好半天。
  这些天我心中总是不安。镶銮禁士团本是保护皇家成员的私密组织,千云戈得权以来一直只听命于千云戈一个人,而顾峥居然可以控制其中事务,他凭的到底是什么呢?如果是千云戈给他的权利,那他也要有所顾忌才行,放走千云淇这么大的事一旦暴露,结局可想而知。但若不是千云戈给他的权利……我真是不敢想了。


  千云淇走了才五天,千云戈就回来了。
  我正站在三楼的架子上,打扫好久没有清理的书柜,谷庆在我下手跟着帮忙。
  突然芫儿跑了上来,见到我,马上变成一副文静的样子说道:"七少爷,刚才有人来通禀,说王爷回来了。"
  我才觉着好笑,心想,让这丫头装老实还真是不容易;哪料到竞听她说千云戈回来了,心里一惊,身子晃了一下,险些掉下来,幸好有谷庆及时扶住。
  "七少爷小心啊!"谷庆边扶我下来边说。
  我忙将刚才的慌张收起来,想了一刻,问:"他没叫我去接风吗?"
  芫儿答道:"没,王爷还特意嘱咐了,七少爷不用去接风。"
  "哦?"我心中更是不解。
  从前千云戈无论去了哪里,回来头件事就是要我去接风,今日竟反道而行,不知他打的又是什么谜。
  我讪讪支开了芫儿和谷庆,思琢着走到窗边,心里没来由,竟压得好紧。
  千云淇的事闹成这样,想瞒估计也是不能的;何况均赫王爷若真有意知道,这天底下什么事躲得过他的耳目?
  可他若都知道了又会怎样呢?
  我叹一声向外面看去——总归是入秋了,天不似千云戈走的时候热,草木不似千云戈走的时候鲜艳,就连风都不似千云戈走的时候轻柔。
  我与他还从未分开过这么久,一晃将近两个月,倒也习惯了他不在。
  千云戈呢?还固执要困我一辈子吗?还恨我吗?

  忐忑中到了掌灯时候,千云戈一直没有露面,连话都没传半个来。
  我心想,说不定千云戈真被我上回的话气急了,纵不放过我,也不会再来找我,于是失神了半天,便打算睡了。
  哪知我才让谷庆打了水,千云戈就掀帘子进来。
  我慌了一刻,忙把才解开的衣裳系好,又行了礼,恭然道:"也不知道王爷要来,销魂失礼了。"
  千云戈看着我,好半天才说:"是我没叫她们传,你不用自责。"说完便走到一旁坐下,见我仍站着,又说:"怎么不坐?我走了这么久倒生分了么?"
  我也不分辨,径直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又唤了谷庆去沏茶。
  屋子里一阵尴尬——我不看千云戈,更不说话;千云戈像被什么哽住了似的,脸上憋得发热,却偏偏说不出。
  直到谷庆端上茶来,我们才打破僵局。
  我递一盏茶到千云戈近旁,还没抽回手来便被他抓住了。
  "冥玑呢?"他看着我的腕子,略有些焦躁地问。
  我挣开他说道:"我替王爷收起来了。"
  "你……"他脸上一片急色,瞪着我,竟有些发怒。
  "王爷,怎么了?"我小心翼翼问着。
  千云戈"嚯"地起身,一把拽过我,我吓得连番后退,拉扯中,两个人显得格外狼狈。
  "王爷……王爷……"我挣扎着要从他身上离开。
  千云戈却全然不顾,使着气说:"我就让你厌成这样?"
  "王爷再不放开我真的生气了!"我正色道。
  千云戈停住动作,手上的力气却没放松丝毫,盯着我看了片刻,才终于放开我,回身坐下了。
  我连忙退到一边,揉着被他弄疼的胳膊,不敢抬头。
  又是一阵沉默,只觉着两道炙热的目光瞥在我身上,心里忍不住烦闷起来。
  "嗯……"千云戈咳嗽了声说道:"上回你跟我说的,希望我'知你怜你'的话……你还记得么?"
  我抬头望向他,只见千云戈破天荒一般窘得厉害,心里更加疑惑,于是小心应付:"什么'知你怜你',王爷想说什么?"
  "你!"千云戈又无故急起来,他赌气道:"反正本王想好了!就照你说的做,以后我不会没来由随便送你什么东西,也不迫你,你若不许,我也不在这销云阁中住,也不再限着你——但你总归是王府的人,要干什么去还是需跟人打声招呼,没人再敢拦着你的,另外……"
  我早听出了七八分意思,本想着,这阴晴不定的王爷又不知耍什么脾气,哪知他竞是为上回的话来。虽然口气不好,可对他来说已是少有的退让,于是看着他,怔怔地失起神,直到他的话停在了一半,才转醒,问道:"另外什么?"
  "另外——"他犹豫了一刻,才说:"我说不限着你,但你要一直住在销云阁才行,不能三日两日地尽跑去别处——还有,那冥玑我是真心要送你的东西,我找不出什么猫啊虎啊的理由,就是想给你,以后你都得戴着,不许解下来。"
  我哑然失笑,这样的表白方式,天底下大概独均赫王爷一个了吧?
  "你……你倒是说话啊!"千云戈见我杵在一旁,忍不住喝道。
  "王爷要我说什么呢?"我也不再拘谨,缓缓走过去坐下。
  "我刚才说的话,你竟没有听吗?"千云戈一急又猛地起身。
  我掩住笑,再去看千云戈,却迷惘了:"王爷的意思销魂明白了。王爷能为销魂如此让步,销魂心里自是感激不尽,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只答应了我,却没回答我。
  你恨我吗?大概现在是不恨的。
  可是你以前为什么恨我?
  但我终究问不出口,只得变故:"只是今天太晚了,王爷旅途劳累,还请回去歇息!"
  "你!"千云戈才要恼,又坐了下来,沉声问道:"你也不问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些吗?"
  "为什么?"
  千云戈望着我——那灼热的目光像把我烫下层皮来,深入心骨的凄哀更不不像平日狂霸的均赫王爷,只让人看得发愣,一时间难以抽离。
  "我不想看你生生离开我。"千云戈如是说。
  我一阵心惊胆战。
  离开?
  离开,离开……
  不知道还能不能离开……
  千云戈又握住我的手:"销魂,我知道你不甘。有些事做了就再也挽不回,但我没想过畏缩。只是你别再难为自己……"
  我狠狠压抑眼泪,一阵酸涩却往心里蔓延——竞是那种好久不曾体验、不用抽泣却更甚千万倍的痉挛。
  你知道我的不甘,知道我的挽不回,也知道我的为难,又下这赌注干什么?
  残败如我,虽不屑世俗评判,但是早放弃了自己,所以才肯依旧轻浮于人间。
  苛求如你,那些屈辱拜你所赐,你比谁都清楚,我不信你不在乎,守着我,你真能此生无憾?

  8

  那天晚上,见我并无挽留之意,千云戈果然回他的东苑休息了。
  我送他离开,眼前怎么也挥不去那一抹深长的不舍,于是忍不住抚着又被他绕在腕子上的冥玑,杵在院门外好久才回来。
  玉缠。
  冥玑上那精红的绳子叫玉缠——用涵汩雪山六十年一结的'极凝玉'磨成粉,和了天下最痴情的禽鸟赤鸣、炎鸢的血,细细研成丝,九十九根缠成一股,于是有了这么个名字。
  难得他如此耐心地解释,我却无法专著去听。
  直到人走了才恍然明白,为那"知我、怜我"的话,竞是我大意至此——他若不用心,这一件"冥玑"上能作多少文章?凭他统令天下的均赫王爷,国事尚不至此,怎么肯连条配冥玑的绳子都这般计较?原是他每每有意相赠,我却无心领悟罢了!
  接着两三天,千云戈遁形了一样,见不着踪影。
  但听芫儿说,他总是夜深了才回到王府,并且每次都在销云阁外站上片刻就走。
  这些我全然不知,只是越来越猜不透他的心思——猜不透,也怕猜透,忽然之间,竟有股子冲动,恨不得回到最初和千云戈在一起的日子里。
  于是夜夜思多眠浅,欲拒还收,红灯华尽,挑不开太多绪捱,
  若再经历一回,我定要仔细留心,作下证据好为今时判断。
  若再经历一回,我定要重新审视,这段以恨为开头的争缠从何时变得暧昧敏感。
  若再经历一回,我一定不会大意,让他一不小心就惹起我的情绪。
  若再经历一回,他,可还会用恨的方式毁了我再不可一世地占据我,而后才肯为我执迷眷恋?


  捱着捱着,窗外就泛进了天光,阁楼里半昏半黯,却是连灯火都乏了,摇晃得越来越虚弱。
  我撑着的胳膊早麻得不行,慢慢放下,身子直跟着向后仰去,泻落一地不曾疏拢的乌发。眼是倦的,半睁着逾过纱帐,茫然不知所向。
  直到终于大亮,鸟鸣声稀稀落落传来,我才整了整睡袍,懒散地向窗边走去,单手挑开那帷幕。
  这一刻必是命中注定——
  初秋撩人的朝日下,一匹纯色云驹在王府的青石路上朝销云阁的方向飞奔而来。日光太盛,照在驰骋的人身上,镀上层不真实的夙命感。
  我惊震不已,人却像座雕塑似的一动不动,愣愣望着;心中有什么东西疯狂地翻滚,势不可遏,一下子就蔓延了我全部的感观,多日的浑噩随之云开雾散。
  "销魂!"千云戈勒马停在销云阁的院门外,仰头唤我。
  隔着窗,那声音极弱,却余音不绝般,一下下敲碎我最后的禁锢。
  直到有人开了门,把千云戈引进来,我终于缓缓撂下窗帷,安然认命。
  隔了一会儿,只听千云戈又在窗外不住叫我,我拉开窗帷,一把推开窗,泰然向他望去。
  千云戈开怀笑了,眼神一直停在我身上,说道:"下来,咱们出去玩儿几天!"
  我不语,迎着他的目光,像在等什么似的。
  千云戈又望了片刻,终于在马背上腾空而起,经园中槐树的高枝,再一翻身,便立在我面前:"看来我也得把你劫了去才行!"不等说完,他手一览,我被固在他腰侧一同出了窗,不偏不差,落在了马鞍上。
  来不及思量他刚才的弦外之音,只听千云戈笑着在我耳旁说道:"七少爷万寿无疆,小的无礼了!"
  我回头看他,正擦着他的眉眼,便有意揶揄:"王爷可是要折杀我吗?"
  千云戈的脸醉的竟如陈年美酒,全然不顾一旁围着的人们,目光熠熠不肯放开我丝毫:"我舍不得——总算等了你生日来,只盼七少爷肯赏我几日,一同仙游。"
  "我若不肯呢?"
  静默片刻,他又道:"我等。"
  我调过头说:"你答应我件事,我便肯了。"
  千云戈环在我腰上的手一紧,似是催问着。
  悠然扬起脸,我毫不客气:"我看上了王爷这匹马,请王爷送我,王爷自己再去寻一匹别的来,咱们并驾齐驱,要去哪里我都随着王爷。"
  千云戈一愣,顿时了然笑了:"销魂好眼力,这马是本王在广陵孝突山中所遇,驯了一个多月才让它帖服了,你喜欢尽管拿去,只是它性子太烈,不知你能否降的住。"
  "王爷放心,宝马良驹自然都有些脾气,不过我会让它老实听话!"我狡黠地说着,忍不住伸手抚着马鬃。
  "好,那就送你,我也信销魂的本事。这马儿叫'馀雪',你可记住了!"说完,千云戈便纵身下了马。
  我默念道:"恨春去、不予人期,弄夜色、空馀满地梨花雪——馀雪,好名字!"
  千云戈会意一叹:"好,本王去寻匹能配这'馀雪'的来,你梳洗一下咱们就上路。"
  而后大步走出销云阁,千云戈的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我眼前。


  馀雪果然不甘人命,骑着它跑了不过几里路,竟几次三番要被腾晃下来。但不知为什么,每次都是恰到险处,它又稳住了,似是在与我戏耍一般。
  千云戈倒笑得诡怪,直说马也会怜香惜玉,不舍的真伤我,惹得我用冷眼狠狠砸他。
  就这样,千云戈驾着黑晶似的尘鼦跑在前头,我与馀雪互不服输跟在其后。行了半日,不觉出了长都郊界,馀雪反配合起来。我这才体会到什么叫宝马良驹,固然累,但果然不是寻常坐骑能比,只要认了主,绝对忠实体贴得让人无比受用。
  终于有些体力不支,我们在尧阳境内一个小村子附近停下,千云戈与我饮马溪边,全然不像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均赫王爷。
  "你也不问我要带你去哪里吗?"千云戈站在我身后问。
  经过这一路你来我往,我与馀雪倒生出许多感情,我忍不住一遍遍抚着馀雪皎白的皮毛,惬意答道:"问什么,王爷既说是要劫了我去,自然有好去处。"
  千云戈想起什么似的脸色一收,道:"哼!你还敢说,我倒忘了问你,我不在,你都做了些什么?"
  "王爷不是都知道吗,想我也不如王爷那些手下说的详细,何必问我!"我也不看千云戈,倒是答的自如。
  千云戈一把掠过我的腰,贴在他身上,脸上笑得邪魅:"你胆子越来越大,是吃定了我不敢把你怎么样?"不等我说话,他又勒紧了手臂说道:"叫我名字,你再要王爷长王爷短的我可不饶你了!"
  "销魂不敢!"我话虽恭敬,语气却透出几分挑衅。
  千云戈把我又是一紧,我吃疼咬着下唇,眼中笑意却没有消减丝毫。
  "小妖精!背着我你到底勾搭了多少人?"
  我装作苦思冥想,伸出只手算计起来,哪知千云戈竟一下子咬住我的指头,虽不用力,却也不肯放松。
  "王……啊……千云戈!"指腹上一阵刺痛,待我收回手,才发现食指已经被千云戈咬出血来,两个深深的牙印惩罚一样张扬着千云戈的不满。
  "咬坏了你可要赔的!"我反而毫不生气。
  "陪?我先罚过你再说!"千云戈说着俯下脸,与我贴得紧密:"是告诉我你都做了些什么,还是让我先解了这些日子的相思之苦?"
  我挣不开他,于是说:"你可才说了要知我怜我……"
  "我知道,可我没说过不再碰你。"千云戈耍起无赖。
  我笑了:"那你想听我说什么呢?"
  "你跟那个人到底到了什么地步?"千云戈径直问道。
  我略带挑逗地说:"就像我和你现在这个地步。"
  "你!"千云戈一把推开我,我踉跄几步顺势倒在草地上,抬头迎上他喷火的眼,他蠢动片刻,果然扑过来把我压住:"仅此而已?"
  "你觉得不够还是……"
  "住口!"千云戈搬起我的下巴,咬牙切齿道:"好!好!是我没留下标记,难怪别人不知道这是我的东西。销魂,你说我给你留下点儿什么才好?"
  "随便,反正你留下的早也不少,多一样两样也显不出什么!"我故意说的讽刺,千云戈却愣住不动了。
  隔了半天,他终于冷哼一声,翻身坐到一旁去了。
  我放松地躺在草地上,知道目的已达到,唇角泛出丝若有若无的浅笑。
  "你和他——真的仅此而已?"许久,千云戈依旧心有不甘地问。
  我不看他,也不答,只悠然闭上了眼,此刻,草木的清香让身子一阵舒畅,山溪潺潺而动,随风跳跃,不远处,尘鼦与馀雪正饮得酣畅,发出几下快意的声响。
  "那顾峥呢?"千云戈突然问道。
  我心里一震,马上又恢复平常,于是不经意地说道:"顾峥?顾峥怎么了?"
  千云戈酸声一哼:"你别当我不知道。"
  我缓缓睁开眼,故意装傻:"我不明白你说什么——哦!你是嫌我打了你的好管家,我原不知道你这么在乎他,既然如此,回去之后,我头件事就是去跟顾总管谢罪。"
  "少装傻,你当初才来均赫王府我就知道,顾峥那小子对你有私情!"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猛然坐起来,不由得失了分寸。
  千云戈倒得逞地笑了:"我说中了不是?若不是如此,他当初何苦跪了七天七夜,非把你从杜海年府上接回来……"
  我一把拽住千云戈的袖子,心中早惊诧不已:"你说他怎么了?"
  千云戈见我眉头紧锁,一下子意识到说走了嘴,慌然道:"我……销魂,我不是有意要提从前的事……"
  "我问你顾峥怎么回事?"
  "顾峥……顾峥他——跪了七天七夜,我才许了他把你接回来,我后悔……"
  我心头一阵悸痛,只觉得五雷轰顶般,难以自持——顾峥,顾峥,你到底是怎么了?从初识到现在,已经七八年过去,难道这七八年里,你真的是……你不好我倒能好过,可若真像听你听千云戈所说——你到底让我置自己于何地!
  突然,感觉有人晃我,我回过头,正对上千云戈苦意的脸。
  "对不起,销魂,我——我混……"
  愣了一刻,我哑然失笑——对不起?我还是头回听均赫王爷说这三个字,原本还以为这辈子他根本不识得这三个字。
  "销魂,是我对不住你,你要我怎么偿还都行——但我容不下你有别人!"千云戈说完哀然起了身,远远走到一边去了。
  我这才知道他会错了意,一边好笑,一边又恨他,于是爬起来,有意撒泼耍赖:"你到底耍什么疯?大中秋节的,我被你掳到这荒山野地不说,还得由着你嫌疑!好,我看咱们早分道扬镳才好,我不奉陪了!"我说着便去牵馀雪。
  馀雪倒也听话,虽然跟尘鼦玩的正欢,但见我拉它的缰绳,还是跟我上了岸。我翻身上了马,稳了下身子,不由得瞥着千云戈。
  他憋红了一张脸,两道羽眉拧得有些抽搐,拳头紧紧攥着,却挪不动脚步。
  我见他不来拦,心中更火,于是一顿马镫子,往来时的路上去了。
  只是心中燥乱,跑着跑着,竟发现迷了路,不觉中已入了一片密林,我叫了声不好,赶紧勒住了馀雪,四下打量着。
  周围一片树木茂盛,远远看不见尽头,更不像有人烟的光景。
  我气不打一处来,干脆全撒到馀雪身上:"什么宝马良驹,连路都不认的,剁了你做成马肉陷儿……"刚说到这儿,便觉得馀雪身子狠狠一歪,我惊吓地抱住马脖子,才要骂这畜生不知好歹,只听一声风响滑过耳旁,身后的树干已钉上根食指长短的银针。
  我心中大骇,不等回了头,一阵阴笑便传了过来。
  "呵,这乌虬驹果然厉害,连我的暗器都躲得过!"说话的是个绿衣短打扮的人,头上带着斗笠,看不清相貌,只是闻声像个年纪不轻的女人。
  "你是什么人!"我莫名其妙被人暗算,早就火的不行。
  "哼,兔崽子倒嚣张,果然跟那贱人一样,一副狐媚子浪象,看我收拾了你还敢不敢勾搭爷们儿!"那人不由分说,飞身向我就是一掌。
  馀雪早嗅到险况,于是嘶鸣一声,带着我一路跌跌撞撞逃着。
  慌乱中,我只顾得抱紧馀雪,可没跑多远,便觉得肩头一痛,身子苏苏麻麻,逐渐失去了知觉……


  浑浑噩噩,知道醒了,却无论如何睁不开眼。隐约地,倒把两个低沉的声音越听越分明。
  "……幸亏她不是要销魂的命,'麻衣'的毒是解了,可只怕经这一激,原来的'化蝶'又要长了……"这声音听着熟悉,却一时分辨不出,似有难言之隐般,说到一半,便停了。
  "多谢了。"是千云戈!我一震,努力想睁眼,却连动动都难。
  "你还要瞒他多久?"那人又问千云戈。
  千云戈不答。
  "你答应过我……"
  "放心,销魂和厄澜都不会有事。"
  "哦,放心?你说我能放心吗?解药只有一粒,沈孤瑛又跑了,放心!厄澜可没有冥玑护着,'化蝶'一旦长成她就是死!"
  "我说了不会让他们有事!"
  "可万一呢?万一——你会救谁?"
  "不会有万一!"
  "怎么不会?你知道他们时候都不多了,再没有解药,迟早有一个人会……"
  "不会的!他们谁也不会有事!"
  一阵寂静。
  不多会,那人冷冷问道:"你救谁?"
  "不说是吗?千云戈,厄澜若有闪失,我决不放过你!带着你的人,滚!"
  "你——你只知道厄澜,那销魂呢?厄澜若知道了,她决不忍心让销魂有难。你说我瞒了销魂,你不是也瞒了厄澜……"
  "你还真是喜新厌旧!厄澜有今日都是你害的,你不念她这些年待你的好,怎么她也是你爱过的,你负了她一辈子,就当补偿,你救救她,她太苦,你真忍心吗……"
  "总之,我自有分寸。"
  "你真对销魂动了心?你混帐!你明知道他是……"
  "别说了!销魂要醒了,我这就带他走——"千云戈说完大手一捞,便把我抱在怀里,我皱了皱眉,仍然张不开眼,却被刚才的对话惹得一阵警醒。
  走到门口,千云戈又停住了:"我对不起厄澜,更对不起销魂。你放心,若真像你说的,万一——那解药必是厄澜的,算是我们给她谢罪,销魂的命我来陪。"
  那人笑了,又道:"我可说什么好呢?你这回终于肯去广陵看厄澜我就知道不对,厄澜一辈子也没能让你回心转意,他才跟你几年?倒真是后生可畏!"
  "随你怎么说。不过你要是真体谅厄澜,就别对销魂轻举妄动,厄澜不想,我也不想见到销魂有什么意外,否则你好自为之!"千云戈说完,便大步离去。
  "好,我记住了,不过你也别太自以为是,你养的是只虎,他早晚会知道……"只听一个惊震的碎响,那人的声音越来越弱,我却像被当头泼了盆冷水似的,恍然大悟——是休维寒!


  我睁开眼,正对上千云戈略显憔悴的睡脸,他坐在一张椅子上,半个身子却倚在沉鸿榻旁,身上穿的依旧是当日出行时的衣裳。
  看看周围灯火闪烁,总算又回到销云阁,于是心里踏实不少。
  我想起半睡半醒间千云戈和休维寒的对话,其中太多玄机让我不解,也让我如哽在喉。
  愣了片刻,我伸出手想叫醒千云戈,可终究动作到一半便恍恍收了回去,暗叹一声,我轻手轻脚下了地,拖着酸软的身子向窗帷走去。
  月色如华,竞是好夜;琼阶蔚树,也是佳景;寒蝉风语,更是绝衬——只是这般的恬静,也不能安抚我的滞痛,像天压下来一般,逃不开,躲不过,半分都难消减。
  只是我的王爷,不管那谜底如何,我唯独想知道,你瞒了我什么,你将告诉我什么?
  直到肩头被轻软的料子披住,我才回头去寻千云戈的脸庞——坚毅的五官,深刻的表情,是我疏忽吗?太久太久,竟没有发现过你。
  "醒了?"千云戈淡淡地问。
  "嗯。"
  而后寂静,只有鼻息。
  千云戈叹了口气,调开目光。
  我拉紧了披衫,却感到全身失控一般微微颤抖,跟着竟习惯地靠在他身上,被那有力的手臂环固住。
  我从未像今夜这般清醒过,却还是在他面前假意睡了。
  破晓前他握着我的手说——我决不让人再伤你丝毫。
  然后离去。
  一霎那,我想拉住他,却只是难以察觉地抖动一下,便放弃了。
  我太疼。
  我太疼所以更不想你看见我的眼泪。


  日子没有什么变化。
  对于遇刺的事,千云戈更没作过多解释。他只是默认着什么,同时用不为所动的反应让一场波澜无功自静。
  因为这段时间的太多事端而驻进销云阁的护卫们也反常地被抽调回去,我仿佛又回到了几个月前的静如纸水中。
  千云戈早上上朝,白天理政,晚上回来和我闲话,然后回他的东苑独自休息。


  但顾峥终于找上了我。
  九月初九,重阳圣宴,皇上要在曹郊遗露宫见你……
  到时候会想办法引开千云戈……
  他木然传着口御,目光却在我身上逃避着。
  "你会来吧?这事与你关系重大。"只有这一句他很在意地望向我。
  "会,你转告皇上,我必会如期赴约。"我答的镇定。
  顾峥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而后撇开头,道过别,准备离去。
  "顾峥。"我不经意地叫他,一脸的超然物外。
  顾峥停住,尴尬问道:"还有什么事吗,七少爷?"
  "我记得有一回,不小心放走了王爷的白莺,你陪我跑了十几里,直到城郊,才终于找了回来……"
  "还有一回,我挨了打偷跑出来,却没地方去,你把我藏到你家柴房,陪我坐了一整夜,那天正好是腊八……"
  "还有……"
  "七少爷!"顾峥的脸渐渐抖的厉害。
  "我想知道——这些年,你怎么看我?"我定然看向他,像过去一样,因为就是这种眼神,我最有把握,顾峥从不拒绝我。
  他不知所措地垂下头去,喏喏道:"我看七少爷……是王爷最看重的人……"
  "哦?"
  "顾峥罪该万死,愿凭七少爷随便责罚!"顾峥说着跪了下去。
  顾峥,不是怪你呵!我走过去,扶起顾峥,一阵心酸:"顾峥,还作兄弟好吗?"
  顾峥像被刺了一刀似的,猛然抬起头,哀怨地撮着牙关:"兄弟?兄弟!我决不会当你是兄弟!我不……"
  "顾峥,你为我做的,我不全知道,但想来,这些年必然让你消耗许多心力。我怨过你,可是没有你想的那么重;我或者辜负你太多,那天你那样待我,我现在早不怪你。我还不起你的情意,只是希望你早些解脱。"我说着垂下泪来。
  顾峥却一下甩开我,恨恨道:"解脱?你说的多容易!候门深似海,你自己想想,千云戈再宠你,你能平白无故就活得那么逍遥自在吗?我为你耗了八年,你一句'解脱'就想一笔勾销?休想!"
  我被他噎得一阵胸闷,退了两步,仍不得缓:"顾峥,顾峥,你想害死自己!"从镶銮禁士团回来,我就嗅到你身上的危险,你为什么执迷不悟啊!
  顾峥渐渐冷却下来,目光却越变越犀利,如同两把利剑指向我:"我怎么忘了,你原是最狠心的,我害不死自己,只会死在你手里!"
  一阵僵持,在四目对挛中化为死寂,我只难以相信,竟有一日,我会真的失去顾峥。
  顾峥终于甩身离去,可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五儿,宝林家的小柱儿是怎么死的?"
  我懵地心虚,险些倒在地上。
  "迷魂丹——哼,倒不是什么多高明的法子。可那么小的孩子,能让人家心肝宝贝儿似的亲儿子,活活在老爹面前剜目断臂,你还真是狠得厉害!均赫王爷不把你送人才真是混帐!"
  不是这样!不——你知道,你知道!是他们先欺负我!他把我压在马槽上,他们都是——我想大叫,可如同被梦魇了似的动不了手脚,抽搐许久,眼前的血红狰狞又散去,我这才颓然顿在地上——不是这样,顾峥……
  身上,怎么这般,如履铁鞭一样的痛,蛇缠难耐。


  我开始很怕见到千云戈。
  他看中的那个人并不好。
  他早就知道,无辜也不是那个人受尽屈辱的托词。
  那个人一开始就罪过,不错,不光罪过,还是祸害。
  只是千云戈暂时忘了。
  这些天,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觉得血红一片,到处是血,不知道从那里渗入人世的血,然而来自那些亡魂。
  我真的明白我要死了,人说将死的人对冥冥之中的存在格外敏感,看来的确如此。
  我只躺在销云阁,这个地方我熟悉,但也一样越来越充满怀疑。
  ……销魂,你吃些东西,老这样怎么行……
  ……销魂,你怎么了,跟我说说,跟我说说……
  ……销魂,你别吓我,谁惹了你,你睁眼说句话……
  千云戈停了政,连着几天都在销云阁陪我。而我任他狂颠暴躁,都再没了力气回应,最后他只有抱着我,一口一口喂我喝药吃饭。
  直到休维寒来,他才反反复复,安抚半天,恍惚着去了。

  我又要昏睡——命不久矣,没想到我竟是这样度过最后的时光。
  直到一片陌生的香冷覆在我的额头,惹起身上一阵寒战,但终究懒得计较,随它去了。
  谁料那香冷的触感突然变得暴戾,一声钝痛抡在我的脸上,而后拽住襟口把我提拉起来:"起来,你这个祸害!"一个尖细的女声衔怨吐恨。
  我用微薄的力气缓缓退后,眼睛总算勉强睁开。
  "哼,你就这么点子本事了?耍了来去不过是寻死觅活,我还当你有多厉害!"她说着狠狠把我甩在靠榻上,白喇喇的手指在我面前一阵晃点。
  借着暖阁里昏惑的光,我依稀辨出来——竞是麝兰。
  "就那些糊涂男人们才吃你这套,让你唬的丢了魂似的。你想死,我成全你,这碗就是毒,看不让你肠穿肚烂!"麝兰不知从哪端出个青花碗,里面褐色的汤汁洒落四处,她一把拽过我的头发,顺势就要灌我:"你死了,不知道多少人要皆大欢喜呢,你死吧!你死吧……"
  我全身猛地涨出惶恐,虽然挣扎不过,可还是左摇右晃躲着。
  "躲什么?你不是寻死吗?生耗着还不如痛痛快快的,免得活人也跟着你不得安生!"她一个用力,我硬是吞下口腥苦的药汁,又展喘不过,直呛的七窍生疼。
  一股子火气蹿上来,我拼命推开麝兰,她一声惊叫跌在地上,那碗也是"咣铛"碎落。
  我见她做势又来扑我,绵绵拽拽爬起来,就向外跑去,可是体力终究不支,才到门口便横倒在地上,心里莫名地难受,于是忍不住凄然叫道:"千云戈……"而后又是几近昏厥的咳嗽。
  这时,又有人掀帘子进来了。
  意识模糊中,只觉得那人慌手慌脚扶起我,失声叫着:"七少爷!七少爷!你……你这是……你没事吧……"

  9
  "……七少爷……七少爷……"
  我艰难地张开眼,只见芫儿、谷庆一个抱着我、一个不住摇晃我的胳膊。
  虚恍着——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远,眼前黑了好半天,我才又缓醒一些,但依旧抖喘不停。
  "行了,看他能跑能动的,没什么大事,快扶到床上吧!"那始作俑者不知什么时候,竟安然在一旁指挥起来。
  芫儿、谷庆一边扶起我,一边责怨:"你怎么下的去手?看他这样,就不会轻点儿?万一有个好歹——可怎么办!"
  麝兰冷哼一声,便去收拾软榻,那利落的动作中仍带着嫌恶,我心有余悸,任芫儿、谷庆驾着却不敢靠近。
  "七少爷,你别怕,是……我们看着你有意……有意作践身子,所以,麝兰姐姐才……才想了这么个法子激你,刚才那个不是毒——我们……我们知道错了……"芫儿眼底含怯,支支吾吾说道。
  麝兰顿了一下,衔怨的眸子又是冷恨地瞥过来。
  我颓然松软下去,心里被刚才的有惊无险一激,反而不像接连几天那样郁结愁滞了,虽然还是不舒服,但总归活动起一丝心气,并着刚才被麝兰挑破的羞愧,脸上竟冉冉发烫。
  "我走了,刚才得罪了七少爷,麝兰甘愿领罪——只是七少爷别再要死要活的,白拿着别人的心意来耍……"麝兰说着突然噤了口,随后又深深望我一眼,那复杂难辨的情味如幽潭似的,简直要溢出眼角把我吞噬。
  我幡然若触,略有所解,不禁心动得更厉害——麝兰啊麝兰,刚才那出戏你怕是有七八分真意吧?你也苦,你不恨我,还能怎么样……
  不等芫儿、谷庆扶我坐回榻上,麝兰已经凌厉地转身去了。
  我沉默片刻,终于叫住她:"麝兰姐姐——"
  麝兰在门口停下,却没有回头,怔了一刻,问:"还有事吗,七少爷?"
  我咬着唇,竟难开口。
  "没事儿的话我先去了,王爷怕是要找我的。"她说着挑开帘子。
  "你真在乎那人——就帮着他别再犯痴!"这一句几乎赔上我所有力气,话未完便感觉胸口虚空不济。
  麝兰巍然一震,稍作平顿,终于下了楼去。

  等千云戈再回来,芫儿、谷庆已经收拾好残局,凑在一旁喂我喝粥了。
  因为几天都不大进食,刚才一阵折腾又消耗许多,我倒吃的很是专著。
  直到她两个敬称一声"王爷",我才抬起头。
  千云戈愣了一下,脸上虽然疑惑,但话语中却透出些欣喜:"什么时候起来的,怎么不去叫我?"
  芫儿、谷庆被他一问反不知如何回答,脸上都显出惶恐神色。
  我赶忙说道:"才起来没多久,光顾着饿,只想吃些东西。"
  千云戈点点头便走到我身边坐下,又接过芫儿手中剩的半碗粥,先是拿手背贴着试了试,而后轻舀一勺送到我唇边来,道:"既饿了,就多吃些,把那几天白呕了的赶快补回来才好。"
  我怔怔望着他——不过是几天的功夫,他却脱了形一般,憔悴得让人心疼;眉间的细纹似是更深了些,褪去几分凌傲,面色倒隐约着一股凄魅的忧柔。
  我忍不住泛出泪酸,又怕他看见,只好低头含住勺子,哽咽着不知食味。
  "还要吃些什么,我叫人去做?"不知是累还是伤了心力,千云戈的口气轻飘得宛如蛛丝掠过。
  "嗯……"我不敢再让他担忧,诺诺道:"我想吃你上回让么师傅作的……"


  一整个下午,千云戈都陪着我。
  我醒了就再睡不着,千云戈同我并躺在沉鸿榻上,也不说话,只把着我的腕子,看我出神。
  我思琢着麝兰以往待我的光景,又哀然忆起顾峥——前前后后,盘根错节,都是些恼人的冤案,不由得叹了口气。
  "又想什么?"千云戈问。
  我痴了一刻,幽然道:"麝兰今年也二十几了吧?"
  "怎么想起她来了?"
  微愠双眉,我忍不住埋怨:"你也是,她服侍你这么些年,内中事务,更不知担了多少辛苦,你难道要耽误她一辈子吗?"
  千云戈稍示诧异,倒不很在意:"这可是新鲜事儿,咱们七少爷什么时候也学会体谅人了?"
  "总该给她找个好归宿,也不枉她那么个伶俐人。"
  "哦?"千云戈笑笑,把我的腕子更拥进怀中:"那依你看,麝兰倒是跟谁才算好归宿?"
  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千云戈总归对顾峥存有芥蒂,顾峥对我又不依不饶,麝兰自然想的是顾峥,所以恨我,绕来绕去,处处是坎儿,弄不好就人仰马翻,委实难办。
  "我看顾峥不错。他俩一个未娶,一个未嫁,年纪又差不多——我怎么早没想到,真是绝配呢!" 谁料不等我答话,千云戈却一下子点到脉门上。
  我心虚地一颤,反而故作镇定:"是吗?这事倒还是仔细打算一下,也别违了他们自己的意思。"
  千云戈闻言,一脸素然,可又不再多说什么,合着眼仿佛就要睡了。
  我忽记起两天后便是九月初九,我与当朝天子有约,于是暗自措辞半晌,才小心翼翼打探道:"马上就是重阳了,王爷这些天……"
  千云戈狠狠勒住我的腕子,也不等我说完,便泻落满目恼意:"气我?"
  忍着疼,我正痴惑不解,千云戈却趁机揽我入怀,混声警告:"千万的人叫我王爷,难道还缺你一个?我是谁?你再叫错了,就给我老实说说,这些日子你是犯了什么魔症!"
  我自愧地歪过头,固然羞赧,可还是顺了他的意:"云——戈,你这些日子都不上朝,也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有维寒,我不在也是一样。倒是你,我最怕一刻不在便随风化了。"千云戈说着责难的话,那搁在背后的大手却心满意足般十分温柔。
  "你总归是均赫王爷,也不能就撒手合眼了,依我看——"
  "你今天倒是想说什么?可别耍花样,你欠下的罚我都是要利息的!"
  不满地轻哼一声,讽刺的话顺口就来:"我有什么花样好耍?你不上朝又与我何干?只是——我不想让人说,是我绊着你、狐媚你,失了国体!"
  千云戈精锐的眸子玩味片刻,撩拨道:"你没有绊着我、狐媚我么?"
  我一愣,登时恼了,推开他就要起来,却被死死固着挣脱不开:"放手!"
  "不放。"
  "放手!"我又是挣扎。
  "不放。就、是、不、放。"
  这人实在可恶,我一急就往他手上咬去,却被灵巧地避开,他又一翻身把我扣在其下。
  "你——混蛋!"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火……
  千云戈倒不生气,只嘿嘿坏笑:"看来是好了,不然也没力气张牙舞爪——我怎么早没发现,你这咬牙切齿的样子更让人疼呢!"
  "千云戈!"我大叫一声。
  "好!可是记住我姓什么叫什么了!"
  我噎得再说不出话,这混蛋倒越来越会欺负我,于是只觉得满心委屈,干脆随便他如何都不反应,嚼怨使起性子。
  见我如此,千云戈仍有不甘,但犹豫着,总算颓然松开。
  我耍气跑到屏风后,一声不吭。
  千云戈仰躺在榻上,双目在我身后织出深长的惆怅,好半天,才问道:"销魂,你在意别人怎么说、怎么看吗?"
  我还是不答,心下却若有针芒,痛悟。
  "……把你怎么好呢……"憋了许久,千云戈幽然吐出这一句——像化了的冰盐、发散了的苦水,伤得没了形,又透彻得辨不出滋味。
  我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多么可恶——
  总以为是他欺负我,总以为自己被他狭制,总以为他不懂那片难以启齿的疼痛;
  其实他为我,早化成弱水云霭,凭我的棱角荆刺占据、硌痛甚至重伤;
  他容忍着,再也没有躲避;
  我让他惯坏了,连悔过都不会——他让我吓怕了,终于进退全部荒废;
  我们怎么才能从这绝境中不致僵死,输了、赢了都能坦然面对?
  我缓缓回身看他,不相信一向强悍的他也会软弱,可那番无助,却如镜子上狰狞的裂痕,最明白无误地昭示着永难搁浅的惨痛。
  一霎那,我想跑过去抱住他,像抱着我的孩子,抱着我最深的伤口,抱着我死去的那些宝贝——我想抱着他、抱着他、抱着他、抱着他……


  而我终于抱住他,在我昏过去以后。
  我如愿所偿把他深深勒入自己的胸膛,恨不得互为血肉。


  九月初九,千云戈早早起来,打点一番,准备去宫中参加圣宴。
  我难得地赶来东苑,和仆婢们一起伺候。
  初跟千云戈在一起的时候,我也常常如此,只是后来千云戈发现,我每每早醒,便整日不得精神,于是梳洗、更衣、早点、陪送这些差事都免了我的而转交他人。
  我恭然站在均赫王爷的銮榻旁,默默为他穿戴,一举一动都作得伶俐而卑顺——毕竟,这里不是我的销云阁,均赫王爷威仪四慑,放肆不得。
  千云戈见我跪在地上,熟练地翻过袖口,终于问道:"昨天睡得好吗?"
  "多谢王——爷关心,还好。"我瞥了眼周围的人轻声回答。
  "行了——"他说着拉我起来:"你也不必这么早来,看乏的这样,快回去歇着吧。"
  我偷偷抛给他一个轻狂的眼神,传递着我的拒绝。
  千云戈了然,无奈地摇摇头。
  "传早膳!"我回头吩咐众人。
  二十几个丫头、仆从井然离去,麝兰杵在一边本来候着,只见我轻拍了一下千云戈的手臂,于是知趣地关好门退下。
  "又怎么……"
  不等千云戈把话说完,我已经环住他的腰紧紧抱着。
  千云戈僵了一刻,嗡声道:"别——再闹要耽误时候了!"
  我不理,想起这两天千云戈总似乎有些躲我,就连昨晚我破天荒邀他留宿销云阁,他也面不改色拒绝,不由得一股怨气冲上来,于是双臂更加重力道。
  千云戈略有些喘不过气,但马上把我拉开,又退了一步,故意错着身子不看我。
  我只觉得心在下坠,莫名的凄凉,瞪着他,半天没有动作。
  "行了,我叫人送你回去休息,病才好,别总是这么……"
  我越听越恼,顾不得多少,腾然转身就要离开,但总是不甘心,才到门前便虚软一下,倒在地上。
  "销魂!"千云戈见状倒忘了刚才的矜持,几步上来就要扶我,却被我执扭着不得要领。
  "你——你要闹什么,快给我起来!"千云戈有些火,大手一提,硬把我掳了起来,而后放在他的銮榻上。
  我见他又要走,忙扯住他的衣襟,哀然望着他。
  他心虚地垂下头去,既不上前,也不忍挣开我,窘色道:"我去叫人——"说着他偷看我一眼,攒着脸再没了声音。
  我放开他,幽喃道:"用不着叫人,我没事。"
  气氛又变得尴尬,我只觉得不安,明白他在身边,却总有种要失去的幻痛,于是屏着气,把一丝一毫声响都听得分明。
  千云戈终于叹了口气:"我去叫人过来,你要是懒得动,就在这里歇着吧,晚上我早些回来就是了。"
  "王爷!"我撑起身,猛然叫住他。
  千云戈回头看我,脸色有些躲闪。
  "我没事,刚才是吓你的——今天我要出去玩一日,请王爷准了!"
  千云戈犹豫片刻道:"好吧。我说了不限着你的,要去哪里都随你便——如此,本王先去了。"他说着几步上去开了门,一抬脚,人已经跨出大半。
  "王爷!"我忍不住向前探身,这一声似把心都卡在喉间。
  千云戈停住,问:"还有事?"
  我噤然——我的王爷,你我几时走到这步田地?你当真不知道,有些事,一旦错过便永难弥补;或者真是心结已成"正果",隔在当中,曾经多么地骄勇无畏都再难跨过那道鸿沟了吗……
  于是黯然抽叹,我定定问道:"王爷没有什么要交待了?"
  知我如你,话中之意还是随你身子一颤,没入不愿坦白的心脉,道:"没……"
  我看着你,随那沉碎的声响消失在朝暮中,一合眼,两眶固然凉极,却再没了酸湿。


  金缕衣,颜如玉,妙骨仙姿蕊珠魂;
  惊鸿眸,乌兰鬓,千古帝王折腰人!
  望着镜中的自己,不由想起四年前枉死在这首打油诗下的状元郎。
  千云戈一直忌讳别人谈及我的相貌,更不容有人以此诋毁,所以要说,也怪那年轻人太过糊涂。
  只要略听些街知巷闻、官场流言就该知道,当着均赫王爷的面,谋逆的事尚且可说,唯独他家里的"七少爷"轻言不得。
  可说起那年轻人做的这首诗,必然要让人好番误会。
  乍一看是在咏叹某绝色姿容,实际上却是讽喻祸水和妖颜的楔子,再加上他不知好歹,更把我比作褒姒和妲己、媚主倾国,千云戈如何饶的了他?
  这样的人我救不了,也就懒得枉作好人,所以当时只求了千云戈让我亲手解决那人性命,可怜当年状元郎,就这样夭折在烈毒之下,没吃多少苦头,然满腹才华也就这么陨没了。
  我不知道为一个祸水折损一个英才是否值得,可古来都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为天下,枭雄们拼的起性命,可是为红颜,他们拼的就不光是性命。这里面的轻重我不屑细分,而情之一字,最是销魂。
  千云戈名我"销魂",四年来,这名字终于成了我的命——而今我只能奔命,任刀山火海在前头,也得一步一步杀过去。
  千云戈无法面对的过去我要替他面对;千云戈不敢揭开的底牌我要替他揭开;甚至千云戈倦腻应对的阴谋、千云戈不曾计划的以后,我都得全部承当下来。
  因为我的王爷,不知不觉,我为你也销透了心魂!
  所以纵世事难料、人心叵测,我也得去见那所谓的"皇帝小子",只是今日这"鸿门宴",倒是谁要以身涉险、谁又要错失良机呢!
  我心酸地一笑,看着满屋子的鲜艳衣裳,眼竟有些虚花。
  "这都是前些日子'御锦阁'的师傅按着七少爷以前尺寸做的新样子,说是宫里都还没有,让七少爷先穿着,看喜欢哪个他们照着多做些。"谷庆一边铺陈一边说道。
  我摇摇头,略有些失望。
  '御锦阁'的手艺自然没的说,可终归是给皇家做的衣裳,太过贵气反失了几分天真,也就难免把好端端的人品风格束缚住,不能尽显本性丰采。
  芫儿还在把衣橱里的新衣裳往外摆,我突然看见一个水晶盒子里装着件湛蓝的袍子,于是走过去打开。
  只见那料子十分特别,全然不像平常的绫罗绸缎,摸上去柔而不滑,贴合却不轻浮;襟底、袖口都绣着淡黄的昭荷,手工细腻,线缕纤隐,若不细看倒像长在衣料上一般,另配一样颜色绣饰的幅带;最特别却是那式样,既没有半点官家衣装的刻板,也不显轻佻,倒是端正中带着些飘逸,洒脱间又凝聚些清贵。
  我欣然抖开,问道:"这是哪家做的,料子也稀奇?"
  芫儿辨了辨,终于没有想起,于是说:"怎么跑出这么件衣裳,不是'御锦阁'的作派,也不像是'东绣庄'……算了,我拿去问问吧,王爷知道又要恼了。"
  "别!"我不等芫儿夺过去,先转身护住了,"我觉得独这件还好,别的都不怎么样,今天就穿这件,那些留着慢慢再说。"
  "这哪行,快别闹了,也不知是谁趁乱塞进来的,王爷交待可不许乱给七少爷穿戴……"
  "呦,这不是中秋那天小丹子送进来的?"谷庆也放下手中衣物过来掀看:"那日倒听他说,是个什么'银汉宫'的师傅叫——蒋银翡的送给七少爷的寿礼。"
  "蒋银翡?"我默念,心里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么个人。可这"银汉宫"的名号也算他机巧,道是:银汉迢迢黯渡,牛郎织女遥望——有景有情有说法,果然不负这番手艺。
  "好像就是这么个名字,我才奇怪了顾总管怎么没让人拦在二门,倒让小丹子巴巴送过来,还说……"谷庆说着突然噤了口,脸上略有些尴尬。
  我心下了然,知道谷庆不敢把那些狂蜂浪蝶的话转给我听,总不过是说我"绝代风华"或"惊为天人"忍不住聊表垂慕之情一类的言辞。
  我只觉得蹊跷,跟了千云戈这么久,也算落了定,怎么这两年的势头倒比当初流连花间的时候还盛。明明千云戈那么个脾气,却有人更不怕死,明目张胆对我示好的越来越多,幸而千云戈如今也懒得过分计较,否则又不知多少人需得"作鬼也风流"了。
  "算了,管是谁呢,今天就是它吧。"我早不耐烦,径直走到镜前更衣。
  芫儿、谷庆对望一下,略有难意。
  我不管那么多,几下脱了便衣,她两个终于过来帮忙,不多会,我便光彩滟潋对镜自顾了。
  "嗬,倒真是把七少爷衬的神仙一样呢!"芫儿缕着那袖子叹道。
  谷庆瞪她一眼,我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
  "这衣裳也得七少爷这么个人穿才好,一般人恐怕压不住这么怯的颜色,反把人给比下去了。"芫儿喜欢的忘了形,浑然不觉谷庆的警示。
  我不理她们,只是看着美的连自己都有些不敢直视的姿容,不觉恍惚起来——这就是我、这就是我么?如果人生可以重新开始,我可还会选这副皮相?我的王爷,你究竟爱我什么呢?单是这张脸、这副身子,还是也有别他?
  唇角终于扯出一个难解的笑,我笃自想到:不管过去将来怎么样,我只选择在有你的地方,永远活下去。


  顾峥一路护送我,我原以为要直奔曹郊而去,哪知他只是把我带到南市的彗升武苑。
  我们几经周转,终于被一个叫做邓尹的灰衣男子引着来到彗升武苑里面的密室,由暗道往遗露宫去了。
  我知道顾峥不会害我,所以一路上倒不害怕,只是觉得事情比我想的还要复杂严重,但碍着顾峥和邓尹的面,又不好太有表现,于是故意装累,越走越慢。
  邓尹终于有些看不过,说要背我;我爽快地同意,看看顾峥一脸难色,心里不由得十分讽刺,干脆在邓尹背上装睡,心中算计起来。
  若说当今天下,是五大势力合着撑起来的。

  一是恬曷寺掌管的全国土地,由皇室宗贵控制;
  二是逐鹿书府掌管的政治势力,由当朝左辅官休维寒、相国包文羹、安若候洛邱年、居都大人陆黎控制;
  三是白褚坞掌管的珍宝钱银及全国商业,由当朝枢储府府士曹延甄、连睿函及白褚坞大老板白方控制;
  四是彗升武苑掌管的军权及江湖势力,由当朝安定大将军柯旺研、常席大将军勾孟、彗升武苑大老板沈昭恩、韬棘派掌门温长歌控制;
  五是花享街掌管的声色行当并人脉消息往来,由宫中仪式部总管太监肖笙控制。

  照说这几方势均并驾,原都是在千云戈统领之下,而今看来,倒似有些分歧了。
  我依稀记得几次见驾的光景,皇上总像个温和的兄长,没什么威历,且一直有些优柔,看不出半点贪恋皇权的样子。
  可皇上见我,无论何事,想必都是瞒了千云戈的;顾峥与镶銮禁士团关系菲浅,又跟皇上扯在一起,想必也是瞒了千云戈的;现在更加上彗升武苑——实在都不是什么好迹象,看来我只有小心应对,先摸清了状况,再作打算。

  想着想着,已经到了遗露宫,邓尹放我在皇上寝宫中,默默退去了。
  顾峥带着我直到内室,只见皇上正在龙案上怡然作画,身边只有一个黑衣人一动不动杵着,我们行过礼,皇上这才回身招呼我们。
  站起身,直对着皇上清凛的眸子,我努力想寻出些异样的心机,可终究徒劳无获。
  "七少爷,为什么这样看朕?"皇上温言问。
  "皇上这可折杀我了,叫我名字就行了。"我恭然道。
  "哦?朕怕三王叔不肯。"皇上揶揄。
  "怎么会,再说皇上那样叫我,我也无颜立足于此,皇上还是叫我名字吧。"
  "那好!"皇上笑笑,走到中间坐下,目光一直没有从我身上移开,过了片刻,道:"果然倾国倾城,怪不得三王叔如此痴迷。"
  我从未听他如此和我说过话,略感不适,但面子上却及恬腼:"皇上可是拿我取笑,后宫佳丽无数,多少倾国倾城的没有呢。"
  "偏没有你这么个倾国倾城的——"见我有些窘态,皇上总算转了话题:"你不必见外,我今日正要和你说——销魂,你知道你原姓什么吗?"
  "我自幼流落,不知道。"
  皇上深望我一眼,沉声道:"你姓'千'!"
  千,那是只有皇室才有的姓氏——我微微一震,稳住心神。
  "你是我异母的兄弟,叫千砻琛;你母亲是太祖孝尉帝在外的私生女,十二岁入宫,是个极美的女子……"
  若说在皇室中,这本不是什么希罕的故事,只是事关千云戈与我的缘起,听着听着,我还是忍不住心有所触。
  虽然想不出母亲的姿色,但能够让千云戈动心,又不惜辱没纲常、乱伦血亲地与千云潇争爱,想必是倾世佳人。
  皇上没说明母亲为什么最终弃千云戈而跟从先王千云潇,那自然也是无法究本问源的事,可由此看来,千云戈夺权确是为了母亲;母亲沦落风尘及千云戈起初恨我入骨也不难解释——只是既如此,千云戈而今为什么能默许休维寒保有着母亲?倒底碍于休家势力,还是当真对母亲绝了情?
  千云戈待我,若说是母债子偿,那此后种种,是报复、是忘情、还是他在我身上渴求着别人的眷顾?
  皇上这故事,与我的惊怵倒不至五雷轰顶,但对千云戈才生出的决心和勇气却实在招架不住;我不是坚韧的人,更没有为谁专著过——千云戈,我的王叔,我母亲的旧爱,我的王爷,我的迷痛,你叫我怎么才好?
  "你知道你娘的名字吗?"见我失了神,皇上不禁问道。
  我默然片刻,淡淡回答:"不知道。"

  10
  皇上盯着我缓缓开口:"她叫厄澜,不过太不配这名字,不但从没有揽定狂澜,还总是引起祸端,你说这是不是就叫——红颜、祸水?"
  "销魂不知。"
  "你不信朕说的?"
  "信。"
  "哦?"
  "皇上骗我有什么用?所以销魂深信不疑。"
  深信不疑,可是那又如何?一个几次三番去送命的人,一个被磨得没了伦仪纲常的人,一个早对命运怠于动容的人,身世这东西又值些什么。
  "你还当自己是'销魂'?"
  "要不然呢?"
  皇上思量半天,试探着说:"我可以让你做回王子。"
  我忍不住笑了,终于又对上皇上已然幽深的眼,故作娇媚道:"这可好玩儿!皇上,天底下都知道我是什么东西,让我当王子?那皇上就有笑话儿看了!"
  "看来确实不太好——"皇上也忍不住打趣,"那'销魂'想要什么呢?"
  "不如问,皇上想要什么?"我依旧笑得妍媚。
  "销魂,还有件事你不知道吧?"
  "我不知道的可多了,皇上要多教导我呢……"
  "朕不爱打哑谜——你娘和你都中了毒,时日不多——"
  我敛住笑,等着他把话说下去。
  "你娘中毒时不巧正怀着你,所以——据说那是种慢性毒药,中毒之后不会马上死,但毒根却深入心脉,多则二十年,少则十余年,毒根长成也就是毒发的时候。
  那毒的名字倒也有情趣,叫作'化蝶'——化蝶,化蝶,果然缠绵悱恻!
  可它还有个名字,叫'三啼血',也就是说毒发之前,会三次走心脉之血,而后毒根终成,破茧而出,三日之内,摧折五脏六腑,毁及骨肉筋皮,痛苦万分,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又是生不如死!
  我此生多桀,我命不久矣,我生来下贱,不知这算不算生不如死?
  皇上玩味地敲着膝盖骨,又道:"这毒不是无解,只是解药难得。三王叔手上倒是有一颗,只是休大人也很惦记,说了来去,不是你死,就是你娘死,三王叔夹在当中,还真是难办。"
  "想必这毒再难解也难不到皇上吧?"
  皇上笑了:"果然聪明,不过朕确实知道有一个人能解此毒。"
  "能解此毒——想必也会下毒。"我说的狡黠。
  只见皇上脸色一阴,马上又变得平和:"都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过,你倒不像这样的人。"
  "皇上说完了?"
  皇上看着我,目色静如水,深如渊,但终究敛去一池玄机,沉声道:"完了。"
  "我听说这遗露宫中有酒池、鹿台;想那虽都是亡国的东西,但实在让人神往。皇上,销魂早想一睹如此人间极境,不知有生之年,皇上肯不肯偿我所愿?"我巧笑哀求。
  皇上却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突然乐个不住,好半天才勉强收声说道:"销魂……销魂……果然……再贴且不过!"而后话锋一转,又道:"酒池、鹿台是谣传,不过这遗露宫中确实有更让人神往的处所。你既来了,那地方本应你这么个人享用。"
  我漾着一脸谄媚,对他话中之意不置可否——皇上,千砻狄,好哥哥,咱们走着瞧。
  "段戎!"
  "是,皇上!"一直杵在一边的黑衣人躬身答道。
  "带销魂去渲颐池!"皇上又吩咐。
  "属下遵命。"
  那黑衣人做了个"请"的姿势,我不顾顾峥已然焦灼的神情,挪着步子袅娜而去。

  得天应水,依峰偎潭,凝露铺璧,仙馧弥涎;
  上有桂桥,下有珍葩,弱水碧涤,星罗宝洒。

  渲颐池——若有极乐地,也必是逊于其妙。
  我驻足池畔,细细品味这浑然天成的极至,想着何等仙姝神女才配的上此情此景。
  忽一回头,竟发现引我来的黑衣人正在我身后站着,目光炯炯望着我。
  我稍一退后,笑着说:"段戎大人?"
  "卑职姓韦,名段戎,七少爷叫我段戎就行。"他施了个礼道。
  "好,段戎——你帮我救过唯铭王爷,我还没有谢你。"
  "段戎不敢,为七少爷效劳是段戎荣幸。"
  我掠一眼他鹰样的眸子,话语中夹了丝威利:"真这样才好,我最恨心口不一的人。"
  "七少爷放心,段戎不会辜负七少爷。"韦段戎答的泰然。
  我不再多言,信步来到一处浅地,脱了鞋坐下去,双脚没在玉池中,一阵温酥融入肌肤,舒服得要命。
  那池底奇石璀璨,缤纷恍人,水面又飘零着如虹的落英,我忍不住伸手去掬,不料身子一滑便倾了下去。
  突然一双宽厚手掌揽着腰把我扶住,回头,正对上韦段戎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七少爷当心。"韦段戎恭然道。
  "幸好有段戎!"
  韦段戎放开我,退后两步,不觉间,脸色变得黯然。
  "段戎以后不必见外,叫我销魂即可。"莫名的,我心中倒有些失落。
  韦段戎缄默许久,终于侧目道:"销魂——大可不必如此!"
  "如此?如何?"我调侃。
  "段戎——不愿你待我如待旁人一般。"
  我一震,不禁扬起脸——如待旁人,你知道我怎么对待旁人么?
  "段戎此生绝不辜负销魂。"韦段戎说完,大步离开。
  我拧头看他,雾沼中,那虚黑的背影越变越浅。
  "七少爷!"突然有人叫我。
  我循声望去,竞是杜倾雨。
  诧了一刻,我问:"杜姑娘怎么在这里?"
  杜倾雨缓缓走到我身边,目中尽是关爱:"是皇上让我来的。"
  我一敛声色,心中略有些懊恼:"皇上?杜姑娘也和皇上……"
  "皇上于倾雨有救命之恩。"
  我寻味着,固然知道杜倾雨待我情深意重,但实在不敢肯定此刻的敌友利弊。
  "七少爷想什么?"聪慧如卿,那眼底的一丝哀惋还是泄漏些许心寒。
  "没什么,想起些旧事。"我寡然道。
  而后静默无言,我们在仙境般的渺漫中各自心事重重。
  "七少爷怪倾雨?"杜倾雨不无伤感地问。
  "没有,杜姑娘与我也是有恩,销魂不怪。"
  "那有恩之外呢?倾雨于七少爷只是有恩?"
  我回头望着她执著而哀伤的脸,终于放下坚持,忧柔道:"杜姑娘知我,怜我,体惜我,销魂不敢忘了杜姑娘的好,可是——"
  "可是我今日怎么跟皇上扯在一起?七少爷恐怕和皇上对立,我又偏偏受命于皇上,七少爷当我是为了在皇上面前立功才接近七少爷,你——可是这么想的?"杜倾雨一口气说完,两眼泛湿,怔怔望着我。
  不敢再看她,毕竟,我是懦弱的,所以"是"或"不是"都难出口。
  "七少爷,你让倾雨心骨俱折不敢为人了!"杜倾雨说着已经失声。
  我一阵惊慌,挥手打在地上,痛绝道:"杜姑娘,你——你再要折毁自己是叫我也不得好死!"
  "七少爷!"杜倾雨衣襟轻摆,重重跪了下去:"你这样说,倾雨别说万死难辞,就是惜卿泉下有知也必不肯饶过我!"
  "惜卿?"
  "七少爷难道忘了文惜卿?"
  我努力在脑子回忆起那熟悉的名字——惜卿,惜卿,惜卿……文、惜卿!
  "七少爷送给惜卿的络子,倾雨怕辱没了,不敢随身带着。但那藕香绫编的同心结、绯蒙石上亲手刻的'如君'二字,七少爷该不是也忘了吧?"杜倾雨声如凄歌问着。
  "你与惜卿是……"
  "惜卿……"她眉头一震,声音弱了下去:"是我嫂嫂——一辈子为七少爷守着清白。"
  "哦?"
  那她想必过的极不好。惜卿爱我,到了骨子里,然这爱也是她要害上的刺,我早该知道,这刺一日不除,她一辈子受苦。可是我糊涂,且自私,竟没有为她着想,任她走了便不管不顾。我欠她千千万万早难以清偿,但最不可饶恕的是没让她死心。
  见我已淆然泪下,杜倾雨更是哽咽不住:"惜卿一辈子只有七少爷。她说过,不管你是皎仙儿,还是别的什么人,除了你,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让她动心。她死的时候还恨自己……好糊涂……当初若不顾一切跟了你,也就不会抱恨终生!"
  垂泪……任是无用也只有垂泪,香魂黯陨,痴情仍筹,这番执着,我要度几回阿鼻地域才能偿清?
  我抹一把残湿,问:"惜卿,是什么时候去的?"
  杜倾雨也渐渐收住抽搐,道:"去年,二月。"
  "那该有一年半了……"我喃然,又失起神。
  "嗯,她在世时就不得杜家喜欢,又从未尽过妻妇的责任,所以死了也没能入得祖坟——只在燕支山下葬了,不过也是个好的处所,于她,总能自由,循着挂念的人了……"
  又是一阵无言以对。
  怔然许久,我终于愧色道:"我错怪你了——杜姑娘。"
  "七少爷不必太过意不去。我与惜卿既是姑嫂,也是从小的闺密。从前一直听她说七少爷的好,我就想,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可见了七少爷才知道,七少爷为人,比惜卿说的还好,所以我是真心仰慕七少爷。
  至于皇上的意思,七少爷想必也明白。倾雨虽受天子恩露,效命龙颜,但决不会因此强逼利诱,望七少爷别要误会,否则倾雨……"
  我见她说的真切,自然释怀:"杜姑娘,销魂知道了。你若真心当我是朋友,以后再不要叫我'七少爷',叫'销魂'便可。"
  "销魂?你——当真甘愿作个……"她话到一半,便不好再说下去。
  我茫然叹惋,由着她未完的话思量下去——
  我当真甘愿作个娈宠吗?当然不是。
  千云戈现在还仅当我是娈宠吗?我不敢妄言,但绝对确信,也不是。
  所以,我不愿作娈宠,千云戈把我纵的早不是娈宠,除了世俗人,再没人命我为娈宠。止于我,足够了。
  销魂这名字是太轻佻,但是千云戈给我的,里面有他的情意,别人怎么鄙薄我何必在意?
  "杜姑娘若信我,就叫我销魂,我心甘情愿叫这名字。"我笃定说道。
  杜倾雨了然点点头:"好,销魂——你以后也不用杜姑娘地叫我,惜卿都叫我倾雨。"
  言及惜卿,我又一阵心疼,于是忍不住道:"是我误了惜卿,她此生最不该遇着我!"
  "何必这样说,她尚且感谢上苍,你又何苦自责?若真说不该,那你和你那均赫王爷呢?"
  我被她说中心思,不禁慌然失措,支吾半晌也回答不上。
  "人算总归不如天算。本来以为你身不由己,若大家合力,助皇上揽回大权,也是救你出了苦海,现在看来,倒是我枉作小人了!"杜倾雨不由得惆怅。
  我也是忧心忡忡,问:"皇上当真要与他为敌么?"
  "你说呢?谁不愿意堂堂正正的?销魂,不是我要谗言。皇上当的起天下,会是个明主。可那均赫王爷——"杜倾雨说着望我一眼,不敢再说。
  我无奈地摇摇头:"你但说无妨,他是什么样我清楚。"
  杜倾雨赧然片刻又道:"你和均赫王爷的事我也只是道听途说,依你的性子,那样屈于人下作个傀儡,你当真不后悔?"
  "倾雨,我也许说不透你,但——"轻叹,却是此番幽繁谁谙?
  和着杜倾雨不解亦不休的眼神,我只有起身,慢慢向池水中没去,轻娆的袍子自觉地褪落,只剩一件薄透的小衣,湿哒哒贴在身上。
  我卸下冠绾,仰头——三千烦恼丝,散不尽,落英自飘零……


  梳过装,同杜倾雨道别后,韦段戎又来迎我。
  我深望他一眼,心中反复的却是杜倾雨那句——若有一日,各卫其主,千万别留情面!
  有些分不清了,自己倒底是多情还是无情?身边的人,如走马灯似的,我固然记不住许多;但他们经过,必要留些余孽给我,而我也从来没有禁忌,随波逐流中,总跟着浮沉,且沦落在别人的风尘中。

  我与韦段戎折回皇上的寝宫。
  进去前,我突然转身,想和他说些什么,但怔然半晌却实在找不到言辞,只得作罢,笃自去了。
  皇上依旧在龙案上提笔挥画。
  我走近,行了个礼,便不多言。
  约有一盏茶的功夫,皇上终于开口说道:"销魂可还喜欢渲颐池?"
  "很喜欢,真是人间仙境。"我浅笑道。
  "景无人烟总是荒绝,销魂可听过这么几句——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朕的宫中什么时候也有这般生气!"皇上感怀间又去弄笔墨。
  我不禁寻味起这个未来的天子——论犀利,他或者连个妄臣都不如;论威仪,多少王子贵爵也不逊其下;可继位至今,近二十年之久,他从最初的稚气未退练成今日的张驰自若,这中间岂是一帆风顺的?而他能承受这么长久的狭制,依然不忘收复河山,这份深沉决不是泛泛之辈能有,看来真是上苍垂青此子,我辈旦求全身而退了。
  "销魂想什么出了神?"皇上又问。
  我一敛心神,道:"没有什么,只是想,皇上怎么想起这亡国之调。"
  "哦?这是亡国之调么?"
  "销魂罪过了。"我垂首恭然。
  皇上看我一眼,似有似无的笑容中泛出些让人不敢逼视的睿智:"你无罪。这是亡国之调,也是兴国之调。阿房宫何等绮丽,秦人却守不住三世,是失天下么?"
  我不答,皇上继续道:"非也,这是人心的短浅。秦人真正失的——是算计!"
  我不禁一怵,凶险如白驹过隙划过心头,恍惚一下,竟对上皇上侧视的眸光。
  皇上放下笔,抖起龙案上的画幅,横在我面前道:"这是刚才朕想着你嬉戏渲颐池而作的画,销魂看如何?"
  "皇上丹青,果然绝妙,销魂钦佩不已。"
  "你与我不必恭维。"皇上说着又去看那未干的墨迹:"空落落的总归不好看,倒是题什么字好呢……销魂看那渲颐池的水可清澈?"
  "清的很。"我注目在那画幅上的一抹幽蓝——妖姿媚骨,该是我了。
  "那是因为没有美姬艳娥涤脂沅粉——不知是'渭流涨腻弃脂水'、还是'温泉水滑洗凝脂'好些?" 皇上径自说道
  我只觉臊得难耐,于是忍不住讽刺:"皇上既知道秦人失的是算计,又推诿脂粉作什么?"
  皇上笑了,也不辩解,只对着那画目光涟涟。
  好半天,他再没此前的话,只是挑起我微湿的宽袍道:"这纨珠雀丝织的袍子最怕水,偏又是天下绝品,多少王宫贵胄不惜千金一掷,销魂却不珍惜……"
  我微诧,收回衣襟:"销魂不知道这是贵重东西,皇上见拙了!"
  皇上玩味地看着我,不由得深叹:"把你怎么好呢!"


  终于别了皇上,邓尹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带着我和顾峥顺秘道回去。
  这次,顾峥不容邓尹提议,便背起我,错开几步笃自走着。
  我心内尴尬,当着邓尹又不敢外现,只得在顾峥背上一动不动,等到四肢都酸乏了才忍不住道:"好了,放我下来自己走吧,你背得我难受。"
  顾峥怔然片刻,却不多言,轻轻放我下来。
  我柔着腰臂,在他俩身后跟着,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戾气。
  回到彗升武苑,天色将晚,顾峥早备了车马在外,我也不理他,径自上了车,直等出了彗升武苑许久,顾峥才终于入内,背对我坐下。
  我盯着他僵硬的身子,目光随心绪层层蝉变。
  "顾峥!"我叫他。
  顾峥一震,微微侧头。
  "你说你绝不当我是兄弟,那你想当我是什么?"我咄咄问道。
  顾峥渐渐攥紧拳头,焦灼着答不出来。
  我却不肯放过:"皇上答应了你什么,让你肯这样跟他合伙胁迫我?"
  "我没有!"顾峥突然大声否认。
  我惊吓须臾,忙稳住心神:"没有?你是想看他要了我的命才肯罢休?好,你果然恨我到骨子里!"
  顾峥猛地甩过头,眼神毒的几乎嗜血:"是,我是恨你到骨子里!我恨不得你死!"
  "呵,别急,你不是听见皇上的话了,我中了毒,死期不远!"
  顾峥懵了一刻,一巴掌甩在我的脸上。
  我来不及反应,身子已然倒在一旁,血顺着唇角滑下,殷了湛蓝的袍子。我只觉一股腥甜冲撞着五味,耳边如群峰困响,嗡然若痴。
  等我略转醒一些,顾峥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慌愣愣地望着我,不敢稍动。
  我抹一下血迹,眯着眼,似要把他一刀刀剜割了一般:"好,又吐血了!皇上不是说那毒叫'三啼血'?顾峥,你再打几下子就如愿……"
  "我不是……"顾峥疯了似的一把掳过我,紧紧攥在怀里:"我不是……我没想伤你我没想伤你我没想——啊!"
  我倒笑了,仰头承着他的泪,满意地在他耳旁道:"你真不想伤我么?"
  顾峥不答,只把我抱的更紧。
  我努力挣开他,死盯着问:"顾峥——你真不想伤我还是假意唬我?"
  "我不想伤你,我不想,你别气,我刚才昏了头……"他扯住我的双臂道。
  "那你想我死么?"
  "我——我恨你不救自己!我恨我救不了你!"
  我望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定色道:"你放心,我死不了。你告诉我,你说绝不当我是兄弟,那你想当我是什么?"
  顾峥躲闪着,脸上的血色阵阵上涌。
  "我问你句话你都不说,你是要呕死我……"
  "五儿,你别逼我,我刚才一时糊涂了,你要打骂多少我再不还一下!"
  我冷哼一声:"不过问你句话,你爱说就说,过了今天,你再跟我说我也只当猪狗之声!"
  顾峥踌躇着,终于喏喏道:"我想你是五儿,我想要你……"
  "不就是这些?皇上还答应你什么了?"
  顾峥抬起头,哀然道:"五儿,别问了——我只想要你。"
  "恐怕不尽然。皇上还给你别的了吧?是金银财宝,还是高官厚禄——还是美女佳人?"
  "五儿!"顾峥喝了一声,又道:"我知道你心里没有我,也不在乎我待你的心,所以我早不奢求。你想干什么我清楚,我不在乎你毁了我,只是——算我求你吧,给我留些余地,让我活着还能好好想你,别让我什么都没了,生不如死!"
  心上似有巨石般,我压抑地透不过气,像要死了似的。
  顾峥的泪脸越变越模糊,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下了车。
  我空对四壁,胸中撕裂般愈见抽痛,终于再奈不住,一口鲜红喷了出来……


  有生头一次,我见着了娘。
  娘很美,很美很美……
  穿着绯色的衣裙,绾着动人的云鬓,水袖在万紫千红中掠过——
  星眸转,一顾倾城;朱唇启,浅吟掣天。
  玲珑的腰肢婀娜惊魂,巧动的莲步点水惑心,任是蕊珠仙子也赛不过这样的丰姿,我第一回知道,上苍的钟灵神秀原都许给了女子,而我偷来的'销魂'竟如此卑微可耻。
  这样的娘,千云戈怎不动怀?
  所以上天入地,管是多少亘古的神将怪杰、帝尊王威,千云戈为娘可以拼敌一切,入不复之劫。
  而我在人间,仰头看他们翱翔云颠……
  千云戈的血染红一切,生生刺痛我的眼——我的眼,终看不见,于是在惊涛骇浪般的血色中哭求:别让我看不见,我宁可失去一切,只要能看见你们流连的踪迹,哪怕是很远很远……


  11


  从没想过我会这样醒来——
  陌生的处所,痛彻的心魂,困顿的身肢,还有周围聒噪而争执的人形。
  ……你别疯了,快把他送回去,难道真等天下大乱了不成……
  ……我不!反正他要死了,我陪着他正好一块……
  ……你胡说什么?快放开,他不死也让你揉搓死了……
  我睁开眼,诧然想起梦里的情景,直骇得忍不住抽搐,于是拼命在四周寻着千云戈的身影,越来越惊慌失措。
  "五儿!"
  "销魂!"
  顾峥和杜倾雨一同拉住我。
  我哽咽一声,扯着嗓子哀求:"……千云戈、叫千云戈来……叫他来……"
  他俩愣了一刻,终于明白我话中之意,不由现出各自的难色。
  嘶喊渐成悲吟,我只觉一阵淤痛、如沉渊般快将我溺死;双手紧紧抓着胸口,心却依旧要从断裂中蹦出。
  "销魂……"杜倾雨不忍地 拉开我深入皮肉的十指,体惜道:"你别担心,这就送你——回去见他……"
  那迷痛依旧徘徊不散,我怕极了——从没有这么怕过,像失去母体保护的胎儿,艰难地蜷起身子。
  "你们让开吧,他没什么,只是让梦魇住了。"一个青衫男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哥,你快给他看看。"杜倾雨说着推开顾峥,让那青衫男子坐在榻上。
  那人犹豫一下,终究拉过我,凝神号脉。
  不多时,他放开我,说道:"暂时没什么大碍,只是'化蝶'的毒进了二玄;有冥玑护着,加上小心修养,那最后一玄应该不会来的太急。"
  杜倾雨持重地点点头,看那人一眼,又对我说:"放心吧——你那均赫王爷现在正疯了似的满世界找你呢,我让人叫他来接你就是了。"
  我猛然拽住杜倾雨,虚声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你胡说些什么!你死不了,谁也不让你死,好好养你的病是正经!"
  我不松手,依旧执言:"倾雨,你老实告诉我——我不怕,真的;只是想知道实情,我求求你!"我说着挣扎起身。
  杜倾雨安抚住我,眼眶不禁红了:"别动!"迟疑一刻,她终于说道:"你这毒,我们也解不了,非得有解药才行。这是你第二次咳血了。我哥说,幸好你有冥玑护着,那毒长的倒不至那么快,但——"
  见她噤口,我知道必不是好兆,可一狠心,还是坚持说:"你但说无妨。"
  "终是……熬不过三个月了。"杜倾雨声音渐弱,垂着头,不敢再直视我。
  我身子一晃,险些瘫软下去。
  杵在近旁的顾峥忙上来扶我,又揽在怀里,痴声劝慰:"别怕,五儿,别怕——我决不让你死,我拼了性命也不让你死的;是我错了,才让你受这么多罪!"
  杜倾雨沉默片刻,叹道:"事到如今,我就告诉你吧。
  这毒,是彗升武苑大当家沈昭恩的妹子、沈孤瑛的暗门子毒术。她一直恋慕均赫王爷;当年,千云戈气你娘变心,与沈孤瑛有过一段孽缘;沈孤瑛善用毒,千云戈本来是想借机毒害先王千云潇,谁知倒让沈孤瑛钻了空子。
  之所以叫'化蝶',不光因为它毒发如化蝶,更因为它本就是蝶卵,只不过专门用毒物灌养的。那解药也只有'化蝶'完全长成的时候用才作效,毒若不发,用多少解药也是徒劳。
  这本是一卵生一脉的毒物,而你与你娘双双中毒,可见当年沈孤瑛是有意下了两脉蝶卵。想必千云戈也不知道这些,否则也不会只向沈孤瑛要来一颗解药。
  你那均赫王爷这么多年一直逼着沈孤瑛交解药,生生把她关在王府暗牢中近二十年,受尽极刑。沈孤瑛现归顺皇上,她这回是铁了心要找千云戈报仇,所以这解药……实在难求!"
  我越听越觉得无力;顾峥也愁了一刻,可依然说道:"难求便难求,我一定想法子求来,五儿你别担心,你决不会有事!"
  我哀然望着顾峥,心中一阵酸涩,于是忍不住问:"顾峥,你这是图什么呢?"
  顾峥一窘,簇了簇眉,却不答话。
  "你知道我不会对你……"
  "别说了。"顾峥瓮声打断我。
  我从顾峥怀里挣出来,别过脸:"你不用为我如此;我不希罕,也用不着你劳心费力。"
  "五儿!"顾峥低吼一声拉住我,"我便千错万错,你就不肯稍微体惜我些?别人伤你,不知甚我多少倍,你也没有这么计较过,为什么我……为什么……"
  我不由抚上顾峥痛苦万分的脸,悲凄道:"顾峥——是我不值啊!"
  "你再说这混帐话,我就——我……"他狠狠哽了半天也说不出,终于又把我揉在怀中,黯然垂泪。
  我抚着他的背,静静地说:"顾峥,你待我的情意我一辈子还不了;我此生欠人太多,所以才要受这么多磨难——就当为我,也为你自己,你答应我件事可好?"
  顾峥一震,直起身打量着我,心有余悸地摇着头:"我不答应!你每回叫我答应你的事,都让咱们吃尽了苦头,我不答应!"
  我推开他,苍然捂住胸口,艰难道:"好,那你离我远远的,再别想我理你!"
  "五儿,我……"
  "以后也不许叫我五儿!"
  "五——"顾峥绞着衣襟,片刻,颓然道:"我答应你!"
  我轻咳一声,目光在他身上流转许久,化为眷惋:"娶了麝兰吧。"
  顾峥幡然扭头,面色蒸腾,但还是咬咬牙,回答:"好。"

  我总算赶在千云戈与护城将军项适甫的两路人马 大动干戈前现了身。
  衣妆庸散、身子搀弱,我远远望着一身暴戾的千云戈,目色激涟出太多情韵,但终是刺痛最甚。
  千云戈的腾腾杀机在与我对视的刹那冷却一刻,突而化作狂风暴雨般的震怒——他一掌劈落乾坤门前的镂柱,不顾两方厮磨的如何,便大步向我走来。
  我怵然心跳加快,被他逼人的气势所迫,忍不住后退。
  待他到了跟前,我早就微颤着不敢注目。
  千云戈的眼神更加用力地压在我身上,突然,他铁臂一挥,一把攥住我冰凉的手,牵着,便如步云端。
  我不敢稍拒,唯有紧紧跟随,身心皆乱。
  月色下,龙道上,只见一高一矮、一强一弱两道身影,暗流汹涌、蓬然向前。


  像个小娃儿似的被千云戈一路扯进东苑,已经殃及三四个仆从遭受横祸。
  我头一回见识这样的均赫王爷,一半衔恙,一半慌恐,早颤抖着手脚,怔然失语。
  只觉步伐越发虚乱,才跨进正房,身子一歪便要坠地。
  千云戈大手一轮,拦腰撑住我,半拖半拎地、硬把我丢在銮榻上。
  我惊喘不断,身子微微后仰,情不自禁避开那胜似极刑的目光。
  千云戈却一把搬过我淡薄的肩膀,强迫我与他相对。
  "说话!"他怒目眦裂,声如雷鸣。
  "云——云——"我抖嗦着,一句话生生卡在喉中。
  "你真当我治不了你!"他突然扣住我的下颌。
  我疼的泪水盈眶,却不敢垂落,甚至连呼吸都快不敢。
  "你——"千云戈怔着,鼻息渐重,最后哞号一声,甩开我就要离去。
  我吓得用尽力气拽住他衣摆,反被大力一带,险些滚落地上。
  "别走千云戈!"我死死抱住他的腿,生怕稍有松弛,他便不见。
  泪浸湿衣袍,渐觉他身子由僵硬变得松弛,只是迟迟不肯回转。
  ……
  于是石化般呆着不动,茫然失神,仿佛天地间只剩这唯一的动作;不愿思考太多,妄纵一刻便是永远……

  时间失去标量

  千云戈终于去掰我的手;我拼命摇头攀上他的臂腕——
  别走——你不要我了吗?
  千云戈略有不忍,但还是把我分开;我哀怯着、执拗着、拼命想要抓住他——哪怕衣裳、佩带、香囊苏络,只要他身上的,什么都好。
  千云戈无奈,只好任我攥着他的袖子,怒色消了少许,责怨却未退丝毫:"这三天你去了哪儿?给你脸倒登鼻子上天!"
  我诧了一刻,万没想到,昏睡中,竟耗了三日之久。
  "你真越来越有主意!上回是五王弟掳了你去,这回是谁?若不是个比我均赫王爷还厉害的,你就等着给他收尸吧!"千云戈说着狠话,突然扯下銮帐上的流苏。
  锦帛撕裂的声音登时怵醒失神的我,来不及反应,千云戈已经猛地把我压住,别过双臂,动作粗鲁地一圈圈缠绑。
  "不……"我一边哀求一边反抗,无奈,此刻的虚弱怎敌过他的盛怒。
  "我让你跑!让你跑!"千云戈反复着,眼底的抓狂失态于我、竟变成刺骨的怆痛。
  "……敢背着我勾三搭四!浪货,我杀了他,看谁还敢要你!背着我你敢……"
  再不顾他说出多少难听的话,我黯然垂泪,心里如五行冲撞般,浑噩不经。
  我的王爷,你可否看清眼前人——那个让你妒火中烧的人真是我吗;那个让你不惜残害也要占有的人真是我吗?你的心里有没有别的影子在激发这场兽行、这四年多的征服与动乱?
  宁愿你真恨到杀了我。
  宁愿恶梦未醒我已魂过奈何。


  等千云戈也筋疲力尽,不知是多久以后了。
  我不愿动一下,也怕再看他,只感觉身后癫狂的气息渐渐低弱,毫无预警地,千云戈的手搬过我,僵硬地解去手臂上突兀的束缚。
  我由着他,直到被一片烫人的湿热撩动;抬起头,千云戈垂落的五官下、泪如雨洒。
  我就这样懵然看着——
  只一刻,便再不愿顾忌许多,我猛地挣开双手,一挺身,狠狠抱住他,困兽般在他唇齿间厮咬。
  ——我们都疯了
  ……所有阻碍体肤的隔阂全部撕碎……
  ……纠缠;翻转;互相压制……
  像要把对方吞入胸腹似的留下血痕——血,他的,我的,在赤裸的身躯间流淌、交融,若起令人眩晕的快感;
  我大大打开身体让他肆虐,迫不及待勾起双腿攀上他的腰肢;十指在他脊背上、恨不能穿透骨肉;
  没有一刻间隙,千云戈猛烈贯穿我,不遗余力地律动;
  每个动作都到达极限——最深的、最狠的、最疼的、最蚀骨销魂的;
  我蛇缠在他身上,任他在我身体里喷洒多少遍,依旧抵死般不肯放松;
  我决不让他退出我——别走、别走、别走别走别走——我的……


  在他身上醒来,浑身几乎没了知觉。
  我的手依旧不肯罢休地缠着他的脖子;略动一下头,竟酸痛到骨子里,可即便如此,也连抽息的力气都没有。
  "还不起来!"千云戈的声音一样颓弱,只是仍带着一丝暴躁。
  我不动,盯着看他胸口上一处结痂的紫痕。
  千云戈敛了敛气,翻身就要起来。
  我反射般把他抱紧,虚恍恍哀求:"不要!"
  千云戈怔了一刻,总算恢复如前,只是话语仍旧不肯客气:"你是想要我的命吧?顾峥难道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可是没把你伺候好,你才舍得回来了……"
  顾峥——我太累连回话都不行,可终于知道,他气成这样是倒底为了什么。
  若不是才逼着顾峥从我的余荫中彻底顿足,此刻我必觉得好笑极了。
  千云戈的无理取闹从没让我像今天这样动心——均赫王爷、挥斥方遒,怎么人情世故面前却粗浅至此?
  只因为他笃定顾峥与我暧昧、只因为我失踪头天显得反常、只因为顾峥护我出行、只因为他暗中遣派的随护跟丢了我们、只因为我昏睡三天消息了无、只因为顾峥恰巧也失了踪影——看着的确像一出顺理成章的私奔故事,但顾峥想掳我、或者我要出逃何必等上四年之久?况且既逃了,我何苦要回来自投罗网?
  实在不知道怎么才能跟他解释清楚,但不说又不行。
  从杜倾雨下处与顾峥分开,还不知他现在如何;我欠顾峥的已是无头冤帐,再不能让他受累丢了性命。
  我努力攒出些力气,拖着双手搬起千云戈喋喋不休、越来越恼的脸,然后深吻下去。
  "别动!"我轻声喝住他的抗拒,"我真没劲儿了——可你……真是天底下、最混的人!"
  "我混……"他才要辩驳又被我的吻堵了回去。
  直到我心满意足了,才任他颠三倒四地埋怨着。
  总之是——他气急了:我的"拈花惹草"、我的三心二意、我的薄情寡性,加上此前种种触怒"龙颜"、刻意刁难,所以才三天光景,他堂堂均赫王爷便乱了定性,甚至不惜调动王府私营军满城搜捕。
  我听着他越来越没秩序的话,心里反受用非常——贱,第一回被人骂得狗血淋头却跟吃了蜜似的。
  等他终于耐不住、被我一脸贼笑惹得七窍生烟,我也想好了托词。
  "顾峥要娶麝兰。"我故意没好生气地说。
  千云戈愣了一刻,轻屑道:"少来胡弄我,你这么说我就信顾峥对你无意了?"
  "顾峥对我当然有意——"
  "那你说他——"他不由得又恼起来。
  "你都说我是'销魂'了,谁让你找我?你找个不'销魂'的,我保你高枕无忧。"我说着,把爪子在他身上搔弄起来。
  千云戈一下抓住我作祟的手腕,咬牙切齿道:"好!你总算是有处发挥了!这名字就让你恨成这样!我偏叫你'销魂',你越不喜欢我一天越叫个几万遍!销魂、销魂、销魂销魂……"
  看着他孩子似的固执,我一阵惘然,于是喃喃道:"真这么'销魂'么……"
  千云戈愣了一刻,大概也察觉出有些失态,于是噤了口,赌气地不再说话。
  我又把头枕在他胸口,感觉他稳健的心跳并温质的肌理,不无感叹地说:"我死了,你可怎么好!"
  千云戈闻言狠狠抓住我的手臂,身子一转把我落在其下。
  "啊……"我疼的散了驾,才想起他还在我里头,止不住骂道:"你要死啊!"
  "闭嘴!"他吼着把我攥得更紧:"除了死你还会什么?你敢死——你敢死——看我不……"
  我幡然诧住,恍然忆起而今一切状况。
  死——不就是近在眼前的事;他一早知道、必也为此憔悴了心肝;以前我尚且可以拿来胡诌,而以后,也只有自己在心里默默嚼味。
  "你别急,我——我胡说八道呢,谁不想好好活着,我为什么死!"我慌忙安抚着他深痛的狂躁。
  可他狠狠瞪着,目光在我身上,却像已然把我穿透,不知投落何处一般。
  我略有些担心,摇晃他,支吾着:"你看什么——我——你松手,疼死我了!"
  他呆了片刻,反常地顺从起来;慢慢从我身体里退出,又平躺下去,寂然无声。
  我贴着他,却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情。
  担心他想的与我身世经历有关,所以更心虚得要命——不想他想下去,怕他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一下子将我刚才的喜乐颠覆无余;筵着脸,如履薄冰般难耐,又一阵抽痛从心里扩散开,我控制不住,癫痫起来。
  "你——怎么了?"他侧过头,略有些迟疑地问。
  "千……千……千云……"话到一般,我就喘个不住。
  千云戈一把抱过我——不知有心还是无意,我竟再次攀上他的颈背,躲在他怀中默然落泪。
  千云戈不停抚着我的脊梁,动作已是极尽温柔。
  我终于放开声音,蛮不讲理哀求着:"你不许离开我!一辈子不许——永远也不许!"
  "你——"千云戈气结地在我屁股上拍了一掌,不解恨地说:"你敢吓我……"


  还是不敢告诉千云戈我见了皇上的事,也不知我到底怕什么;可隐隐的,的确有根刺杵在死穴上,让我不敢轻举妄动。
  关于失踪的三天,我没有编出什么故事来,只是向千云戈挑明一点——顾峥对我一日不死心,我的王爷你能否真正踏实?我没做任何出格的事但用三天时间让顾峥望而却步了,这于我们大家都再好不过,所以你死死追问我也不说倒不如你就这么认了还可免去许多麻烦。
  千云戈当然不会心甘情愿就认了,看他一副恨极要吃人的模样在销云阁中撒野,我只有"安之若素"地在一旁品茗读书:甘饴穿肠过,眼底只字无,不过总得做个样子,等他砸累了,耍烦了,事情也就七七八八可以结案了。
  果然不出所料,半颗"蔻欢"都没焚完,千云戈便一屁股坐在沉鸿榻上,夺过我手中的书本,狂吼起来:"麝兰不生出儿子来,顾峥永不得进二门!"
  我眨着眼,半天才悟出他话中之意,忍不住痴痴笑了。
  千云戈越发气不过,一下子拉过我,趴在他膝上,照着头天才遭他毒爪的小臀就是一顿乱抽;我嘴里叫疼、心里却乐开了花——你气吧气吧气吧,气死你也不舍得真打疼了我!


  顾峥以维护不利的罪名卸去了总管一职,交由细务房出去打点王府在外的买卖。
  我再没见他,不过凭他多年的威信和能耐,想来也不会太难捱。
  顾峥与麝兰的婚事也落了定,千云戈和我本都想极早办了稳妥,哪知竟因着那日与护城军一场争持,均赫王爷破天荒地在朝中吃了官司,喜事自然耽搁下来。
  明里看是项适甫等人合力参奏千云戈无理捣乱长都治安,实际上必有幕后主使;虽然最后皇上极力规劝,平息了事端,但均赫王爷独揽大权的阵局终于打破,破绽已出,此后不知还有多少险恶。
  我虽为千云戈担忧,却耐不得身上的隐患;更加愁苦的是,这般光景,倒如何解了重重夙结,让我、千云戈、甚至母亲能够全身而退,做番了解?
  朝中的事千云戈自然不用我担心,可回到均赫王府,他又把我看得很紧。我安然享受他对我的在意,同时也极小性儿地
对他与母亲的过往不依不饶——我承认自己是个很自私、很狭隘、很不讲道理,甚至是个有点儿坏的人。
  对千云戈的依赖及动情是我此生没有经历过的,关心则乱,的确如此。
  我几乎把四年来我们所有的旧帐都重温了一遍,结果是、更加患得患失——我心里不爽快,倒霉的却是千云戈,因为我必得不停给他找些麻烦,让他为我抓狂才能踏踏实实过下去。
  烦透了。
  这日子——要死的日子,奔命都有些来不及,我这是瞎折腾什么呢?

  歪在千云戈的銮榻上,我拧着脸让麝兰给我上药。
  麝兰手轻,倒不会弄疼了我;可是想起刚才千云戈铁面无情地拒绝我外出的请求,气就不打一处来,更害我、不但没把那碍事的鹤瑜几粉身碎骨,倒把自己的脚碰的惨不忍睹,便这样,千云戈那混蛋也只是冷哼一句"七少爷可劲儿造",而后转身不见。
  他固执起来真要命、他冷血起来真该杀、他诚心气人——真他娘的、不是东西!
  我忍不住一巴掌拍在榻上,横眉怒目地、倒把麝兰吓得一震。
  "七少爷?"麝兰敛声叫我。
  "啊?"我回过神看她。
  "我下手太重?"麝兰不敢稍动。
  我这才知道自己失态了,忙挤出笑道:"没,是我想起件可恨的事。"
  "七少爷想的可是王爷?"
  "他有什么好想……"糟……这不是欲盖弥彰!
  麝兰何等聪明,见我恼羞的样子自然明了,但却不再追问,又低头去给我包扎;好半天,她又道:"七少爷以前也是这么拧,只不过总冷冷的;倒是这几天,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躁,生像个……"
  她笑着噤了口,我知道后面的必不是什么好话,于是倨傲道:"麝兰姐姐也不知道让人囚起来是个什么滋味儿,当然怨我躁了;干明儿你也遇上个魔王,困住你不放,你就知道我这都是为了什么。"
  麝兰目光熠熠,扫在我身上,看不出情绪:"我没七少爷命好,有人囚、有人困倒是福气呢。"
  又吃味儿——这女人!
  我换上张谄笑的脸:"麝兰姐姐怎么这么说,还有多少日子,马上不就有人囚困你了!"
  "七少爷!"麝兰一恼,手也重了许多。
  我疼的抽筋,不由得倒吸口气。
  "你——你别欺人太甚!"怔怔然,麝兰竟垂下泪来——我一下子傻了眼,不知如何是好。
  她一甩手中的白绢,扭身就要离开。
  "麝兰姐姐!"我一急,顾不得伤痛便起了身,"麝兰姐姐!"我一步三晃,上去拉住她——娘的,这是怎么了?
  麝兰果然是麝兰,均赫王爷身边的丫头都不好惹,我向来不会跟女人打交道,如何哄的住她?倒是低声下气地,颜面丢了个干净。
  "麝兰自知道比不上七少爷,也还没脸皮厚到对谁要死缠烂打,七少爷便觉得麝兰碍眼,也用不着这样羞辱——禀了王爷,把我也打出去就行了!"
  "你——你——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哪里要羞辱你——我好心撮合……"
  "谁用你好心!是你自作聪明,凡事把自己倒撇个干净,什么腥的、臭的都让别人去担!"
  我闻言,登时恼了,挫着牙关,半天才说出话来:"好!好!我自作聪明,我好心没好报,我把自己撇个干净——总之你恨我,这辈子我也成不了什么好东西!我不敢在这儿惹麝兰姐姐晦气了!"我说完破着脚就往外走。
  刚到门口,麝兰便在身后拉住我的胳膊,我一回头,正对上她梨花带雨的粉脸,怒气消了一半,身子却挣两挣,假意不满地顿住了。
  "七少爷……"麝兰的声音一阵酸涩,"刚才是我冒昧了,七少爷千万别气!"
  我凝眸看她:"麝兰,这几年你恨我吧?"
  麝兰垂着头不答。
  "所以你看我,眼光更要犀利些。可你自己说,我是个狗眼看人低的吗?你何必面子上总不忘身份,故意说那些刺弄人的话——你讨厌我,现在这里没别人,我宁可你骂我、把真心骂出来,也不愿你这样阳奉阴违地,我……我听着心里比你还难受!"
  麝兰哀怨张着眼,紧紧咬住下唇,但我还是看出,我的话触动了他。
  我忍住泪水,凄喃道:"你是如此,顾峥也如此,咱们为什么非这样不可!难道我真是个祸害,身边的人都不能安生吗!"
  麝兰默默抓住我的手腕,温软的手指不住安抚着:"七少爷,我知你是为了我和他——可你不知道他的苦呵!"
  我深吸口气,语气突然变得凌厉:"麝兰,我是不知道,一辈子也不要知道。我把他交给你,他的苦以后都是你的!你若连这些都化解不开,那我就真是看错人了!"
  麝兰微微一震,含着雾的双眼逐渐变得明鉴。


  12
  不知为什么,这些天千云戈经常半夜醒来,默默看我。
  我睡得浅,把他一举一动收在眼里,却从来没有挑破。
  跟千云戈的关系变得出奇默契,但是我们都该知道吧,事实并非如此——
  我们热络,只因为四年多的矜持快让我们发疯了;
  我们厮磨,只因为前途的未知使我们拼命想抓住什么;
  我们纵容,只因为生怕逼得太紧,那些暗藏的夙结会要了彼此性命;
  而我们拥抱、我们亲吻、我们发了疯似的交合,不得不说,正是我们垂死抵抗的全部筹码——其实我们所剩无几、危在旦夕。
  人说时间会使人积累,但我更痛定的是时间的消磨:四年,是你没有真心宠爱过、还是我不曾实在触动过?为什么死到临头,生在我心深处的不是那点滴聚敛的饱满,反是灰飞烟灭般越来越抓不住的虚空?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但现实不许我再拖下去。
  眯一眼腕子上幽光娆娆的冥玑,我叹了口气,睁开眼,痴痴望着他。
  "怎么没睡?"千云戈的声音在静夜中格外醇浓。
  "我明天要出去——祭一个人。"我淡淡说道。
  "哦?什么人?"
  漏一拍心跳,我转动眸光,道:"一个曾经生死相许的人。"
  千云戈缄默片刻,稠着嗓子问:"生死相许?可见是胡说八道,命都没了,有什么许不许……"
  "千云戈!"
  他骤然噤口。
  我无力地撑起身,心里一阵发紧,但还是忍住虚脱般的茫乱:"你不可能困我一辈子,该做的事、该去面对的人总是逃不过的——"
  但、愿秋霜落叶后,此景此情非惨淡,君莫妄,衡不过一令朝夕过……
  "你可是也有过生死相许的人?"说时无心,出口骇然,我一下绷紧了身子,不敢看他。
  身旁传来一声颓涩的轻吟,千云戈倒答的坦然:"有。"
  "哦?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千云戈有些艰难地揣度着,而后赧然一笑:"女人。"
  女人——这就是她和我的不同?
  女人——我不懂,所以唯一的一个我辜负了;这辈子,我变得只有男人。
  女人——我、非要去和女人争么!
  原来如此。
  我不敢再继续下去,于是起身越过他,笃自下地转到屏风后,但仍不肯泄漏些许失控;突然,看到多宝格上的紫晶竹,不由得失起神来——妒鸾啼淑,紫晶浴血,何等凄艳!亏了千云戈那日发疯,大小珍玩造了满地,却独没有动这紫晶竹一下——这世间的事,怎么这样难解!
  "你是非要去?"千云戈又问。
  我"嗯"了一声,便不多话。
  千云戈竟应许了:"那你去吧,我叫人随护着。"
  "不用,我会自己小心,可能要去整天,若回来晚了,你也别急……"我再难说下去,压抑着,泪还是落了下来,淆然滑过喉结,凉的撼人。
  "好,我不派人随护,也不让人暗中保护,你去吧,去哪都行,去多久都行,去找谁、做些什么都行,你原是均赫王府买进来的,先是送了出去,又跟我这么多年,该偿的也早该清了,以后谁也管不着你,你得偿所愿,自由自在了!"他赌气似的发泄一通,狠劲一个翻身便没了声响。
  我一时间郁结胸闷,踌躇向前,但终于忍住——好,你总算醒悟了,我本是别人还的债,是个替身,是个祸害,是个玩儿物,是个多余的,现在一切了结,我也该消声觅迹。
  于是尽力……敛住声气,我恭敬道:"那就谢过王爷了,既如此,也不用等明天,求王爷传命下去,我现在便可离开王府!"
  静着……
  静着……
  静着……
  千云戈猛地丢过一只玉枕,骇然砸在屏风上:"滚!"那一声怒吼伴着屏风倒地的声音,在夜半时分显得格外刺耳。
  我吓了一跳,连忙退后,屏风的棱角还是滑到我的腿上,钝痛的感觉绞在一片破碎不堪中,我分不清——是心吗?这下终可以死而无憾了吧!
  不等转缓过来,芫儿、谷庆并着千云戈的贴身仆婢们便赶了上来,见到这番光景,都不敢张息。
  我努力扯出个笑,回头对上众人,扫了一圈,道:"王爷刚才下了令,以后我就不是这均赫王府的人了,劳烦大家为我作个证,免得以后被人误会!"
  "七少爷……"芫儿不敢相信地诺诺开了口。
  "芫儿姐姐,这些年,辛苦你了……"别哭,别哭——我不住对自己说。
  "七少爷你说什么!"芫儿先垂下泪来。
  我觉着好笑,这算什么,当着均赫王爷的面,我还要演出"惨将别"的戏吗?快算了吧,丢的起面子,丢不起里子。
  霎时收起好面孔,我冷笑道:"你哭什么?不过一个丫头,也学着别人情深意重的?叫你姐姐也是给你些颜面,你再烦,我不奉陪了!"
  说完,我穿过众人,大步下楼,一去不回头。

  没想到离开就是这么轻易的事,更没想到我是这样大摇大摆、笑得灿烂离开均赫王府。
  芫儿还是追来了,哀求着要我带上些衣物盘缠,我不是清高,是实在没力气拿;
  谷庆、麝兰跟在后头一直挽留,但双脚着了魔似的,停也不住;
  陈松、顾铁岭、培仁、甚至一朝被我陷害的李靖全 都来了,我恍惚着,如坠深梦;
  四年——
  就这些……七少爷……以后怕不能这样称谓了……
  就这样……销魂……再也不是了……
  就收场谢幕了……
  我是谁?


  于是终于一个人越走越远,拒绝众多好意收留,我无处可去。
  在空阔的长都街道摇晃,突然,一双大手拉住了我。
  意外吗?本也该是顾峥,除了他,没人知我这般丝丝入扣。
  "我先送你去杜姑娘那里吧,都不过是气头上,事情过了还是跟从前一样。"顾峥柔声宽慰,只是神态间带着陌生的疏离。
  我愣了一刻,抚上他的手;他略有闪躲;我轻轻推开那片熟悉的温热,又要向前。
  "五儿!"他唤了声——只这一句,我此生值得。
  我不是千垄琛,不是流落人手的娈宠,不是七少爷,不是销魂,至少我是你的五儿;
  我做过恶,行过凶,害过人,负过情,享过淫乱,坏过纲常,我便十恶不赦,这天底下,你总会认我。
  伶俐地回过头,嫣然一笑——知道吗,这笑,世上我只给你。
  "顾峥……"我走上前,踮起脚,用我的额头贴上顾峥的,如此之近感受那双温溺的眼睛,安心沉落下去……

  顾峥,谢你——五儿说……
  你和我不用说谢——顾峥说……
  那我怎么报答你,你总是帮我——五儿又说……
  顾峥为难着,终于说——你和我贴贴额头,这是咱们情意好,便足够了……

  你和我贴贴额头,这是咱们情意好,便足够了。
  顾峥先是一僵,而后会意地放松下来,任我靠着他,越发恬静祥和。
  "五儿,你知道吗,你最让人疼的,不是这绝世的容貌,而是你的心——不肯容一个人进来,多苦都是一个人撑着;我常是恨你,身边为什么一个知心的都没有,你要苦死自己吗?"顾峥说着容我入怀,和着泪湿,在我脸上呢喃。
  "顾峥,我不会;你教教我,怎么才能容人——怎么容的下自己,我好苦……"我也放肆着泪水,与顾峥汇合。
  顾峥慢慢放开我,凝视一刻,道:"我不是你要的那个人,我认了;以后,我就是你的爹娘兄弟,你让我教你,就听我的。"
  我迟疑地后仰一些,来不及躲闪,手便被顾峥攥住,略感觉到他骨节下的力道,我不由挣持着。
  "放心!"顾峥把我蜷得更紧,像待个初学蹒跚的娃娃一般,小心引着,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倾雨阁看似个纨绔子弟聚乐弄兴的珍圃宝苑,其实是借敛藏稀世草木的名号钻研医术;场面上一概由杜倾雨打点,内里却是其兄杜展臣操持。
  住下没几天,我便央求杜倾雨带我去惜卿坟上。
  杜倾雨初是顾忌我的身子,后经我百般执着,才终于肯了。
  杜展臣自我来就不曾露面,想必是因为惜卿;我觉着懊躁,却也无奈,惆怅自己凡事多桀之际,也着实为杜展臣惋惜——这样的事,大约搁在谁身上都必是一生的耻辱和伤痕,他能容得下我,已经不易,倒是我该谨小慎微、卑恭人前,以求赎过才对。

  意外的是,上路那天,杜展臣却一早赶来了。
  他面色苍悴,眼眶发乌,一副休息不好的样子;见我和杜倾雨上了车,终于尴尬地过来,从袖子里抽出个锦盒,递给杜倾雨,侧目道:"这个——还是给她带去吧。"
  杜倾雨愣了一刻,眼中溢出泪来:"哥……"
  "我走了,墨儿一个人在家……"杜展臣略有些手足无措,不等说完,便离去了。
  我不敢多问,只好随着怅然失神的杜倾雨,一路出了长都,直奔燕支山。

  不由想起顾峥昨夜来探望我时的情形,试问:浴火真能重生?
  我一直不信,可若能,顾峥必是一个。
  我伤他多深,怕是天地也难鉴,更怕是此生都不得痊愈;但他终究肯越过那道坎儿,不管摔得多惨,继续走下去。
  看着他总算可以痴笑地与我谈论婚娶,我化不开那片惘然,直追上他略现沧桑却不再沉沦的脸,千万分想大叫——顾峥、顾峥、顾峥!
  你若不是上辈子欠我太多,就是要等我下辈子狠狠报答你,但不论如何,老天如此苛刻我、却也如此厚待我,因为你是无可替代的、我的另一个家世。

  正想着,马车突然停住了,杜倾雨一把拉我躲在车帘后,悄然掀开一角,警觉地打量着。
  周围静的出奇,我早就忘了质疑,紧张地屏住呼吸。
  突然一声风响,马车稍震一下,一个黑影掀帘探进头来。
  "杜姑娘!"原来是韦段戎,他深望我一眼,又道:"销魂——近来可好?"
  我赧然别过头去,不知该不该答。
  倒是杜倾雨一副急色道:"你怎么就这么赶来了?"
  "你不知道——"韦段戎说着,有所顾忌似的顿住了,踟躇一刻才道:"先上路吧,到了前面,我再和你们细说!"
  我瞟一眼车外,忍不住问:"那车夫呢?怎么人都不见了?"
  韦段容叹口气:"那是沈孤瑛安插下的人,幸亏皇上发现及时,否则不知道要怎么样呢。"
  我愕然瞪大双眼。
  杜倾雨又急上了脸:"怎么会,刘生跟了杜家十多年,一直老实本分,怎么会是沈孤瑛安插的人?"
  "沈孤瑛要他听话,那法子是你我拦的住的吗?亏了这事顾峥跟皇上露了些风声,要不然,你们也是太大意了!"
  我见韦段戎责备杜倾雨,杜倾雨又面带愧色,于是忍不住周旋:"算了,这也不怪倾雨,是我逼她的。再说,那个什么瑛的纵看上我这条命,她拿去便是,还当有多少活命的日子呢!"
  "销魂!"闻言,这两个人竟异口同声嗔怨道。
  我自嘲地笑笑:"还叫什么销魂,我早不是均赫王爷的人,这可是故意臊着我?其实谁来这世上不是光秃秃的,叫什么还不都是后来的事,我也懒得想,你们看叫什么顺意尽管叫我,哪怕猫啊、狗的,我也不介意。"
  "你——"杜倾雨气的涨红了脸,一把撇开我,再不顾惜情面:"早知道你这样,我决不带你去见惜卿,你是要她死不瞑!"
  我心里一颤,触到隐怆,暗自咬住唇,不再多话。
  韦段戎见到这番光景,脸上虽有难色,但还是尽量平和地说:"算了,先到落脚处吧,此地不宜久留——销魂也别要作难自己……"他在我身上烙下一瞥,合上帘子,又驾车上了路。
  杜倾雨再不理我,直到天色沉下来,我们才到了韦段戎所言的落脚之处。

  那宅院插在山间,与树木一色,若不细看,极难发现。
  韦段戎敲门进去,与那接应窃窃私语几句,我们便被带进去休息了。

  一路劳累,心情晦涩,我只觉得这个地方蔽陋,更没心思多去打量,于是简单梳洗一下,便笃自懒在床上,可终究嫌那床面硬的硌人,翻来覆去,就是安实不下。
  "销魂!"韦段戎突然敲门、在房外叫着。
  我略有些赌气,撇过头,却不答话。
  "销魂?出来吃些东西,吃完了再歇着不迟,你都一天空饿着了!"
  "我不吃了,你们随意,路上太累,我动不得了。"我闷声答道。
  屋外静了半晌,忽而又响起模糊难辨的私语,悉悉嗦嗦、一直也不停息。
  我越听越烦,在床上滚了几个回合,终于有些耐不住,刚穿鞋走到门旁,突然有人推门进来。
  我吓了一跳,后退一步,见杜倾雨与韦段戎一前一后契合地望着我,心里早恨的要命,可又不好就这么发作,于是僵着嗓子问:"有事吗?"
  "呵,果然跟顾峥说的一个样,就是这么个德行……"韦段戎揶揄,突然意识到说露了嘴,连忙收声。
  杜倾雨忍住笑,却不说话。
  我横这两人一眼,更懒得搭言。
  韦段戎也不扭捏,发现我们都杵着,于是朗声道:"别都站着,坐下说话!"话未完,他先在八仙桌旁捡个位子,大大咧咧坐下来。
  杜倾雨也不客气,昂头阔步过去坐了,直玩着一副指甲。
  我沉住气,虽然千万个想要逐客,但还是忍住,唯独远远站着不动,冷闷地问:"到底有什么事吗?明天还要赶路……"
  "明天暂不上路,休息三日,再作打算。"不等我说完,韦段戎倒吩咐好一切。
  "为什么休息三日?燕支山又不远,本来明天一早便可以到!"我厉声问。
  韦段戎也不变色,依旧笑着:"自然是为你安全,你出了事,我们怎么赔个一模一样的给皇上?"
  "杞人忧天!我有什么事,饶这么拖着才不安全!"
  "呵呵,怨不得顾峥说,你这性子要好好改改,总是急怎么行。"
  我真火得要命——顾峥,又是顾峥,这家伙也不来送我,倒背地里做了多少事!
  于是瓮声瓮气道:"急不急是我的事,我明天非要去——现在乏了,我要歇着,麻烦二位各自回去吧!"说完,径自上了床,我躺下便睡。
  屋里闷了一刻,却听不到杜、韦二人离去之声,我呕着,心想:爱走不走,我自睡我的,你们不嫌无趣,只管坐着好了!
  哪知一个颇有挑绊意味的叹息之后,杜倾雨竟悠然开了口:"我总算知道,你那均赫王爷为什么不要你了——段戎,咱们别管他,他要去看惜卿,我偏不告诉他地方,免得惜卿被这等狭猝人扰了,知道自己死的不值,要有多冤枉!"
  她句句戳痛我心,我窒得难受,情不自禁跟着颤抖,更绷紧身子、揪住胸口,气也喘不过一个。
  "倾雨!"韦段戎喝了一句,健步过来,便在我头顶疏缓道:"销魂,你……"
  "闭嘴!"我大吼一声,气场一破,泪也跟着下来。
  "你这……"
  "我跟你说了,我不是什么销魂,销魂是什么破烂玩意儿!我是我自己,跟谁都没关系!"我转过身,声嘶力竭的发泄。
  韦段戎拧眉看我,筹斡一刻,才黯然道:"好,你是你自己,只是你自己——可你这处处防人的性子倒底要辜负多少人?你是瞎的吗?多少人疼你、体惜你、为你奔命,你难道全看不见?这眼里就只容的下一个自己!你叫他们情何以堪?他们付出的、都凭你这无情无义枉费了吗?"
  我被他噎的说不出话,一下、一下辗转声息,却挣脱不开深处的纠缠——是我错了?不、没有!我辜负谁、谁让我辜负?
  情何以堪……情何以堪……情何以……
  "你要不说话也行,但我不忍看你日后追悔莫及——我跟你说过,此生决不辜负你,所以今日便伤狠了你,也只盼你日后明白。"韦段戎说着,眼神变得执迷,那鹰样的眸子第一回失了平静,如破竹霹雳般,腾然绽放:"先说你此行要去看的,文惜卿姑娘,身怀着……"
  "段戎!"杜倾雨忍不住起身,话中张慌着阻遏之意。
  韦段戎回头看一眼杜倾雨,发气似的:"就是都瞒着他、怕他难受、怕他负担,才生生把他惯坏了。当他是长不大的孩子也好,是天性寡薄也好,再要纵着,只会害了他!"
  我不由得提气凝神,听到事关惜卿已经警醒,又闻韦段戎这番言辞,更觉得隐情深重,于是暂忘了难受,直瞪着韦段戎看。
  "你还不知道,惜卿离开你时已有两个月身孕吧?她书香人家一个小姐,被你弄得不人不鬼;嫁到杜家,那般委屈,纵说的出、怎形容得尽?
  你和人月下花前风流快活时,她一个弱女子,硬是背着两个人的罪、苟延残喘,便这样、也没有忘过你一日好。
  你当倾雨此番只是仰慕你?若不是拜了惜卿开化,第一个要你命的便是倾雨!她杜家上下,就是因为你才受到均赫王爷发难,若不是皇上出手相救,连这几条人脉也留不住!"
  我听不到他说完,已如五雷轰顶,周身经络顿时灰化、溃如枯木。
  待转醒过来、再循向杜倾雨,已是卿身不在。
  我着了魔似的抓住韦段戎双臂,木然摇晃着:"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惜卿怎么怀了我的孩子?她怎么会怀了我的孩子?"
  韦段戎也不挣开,只笃定说道:"你说呢?你自己做的事难道还要别人给你拆解?"
  "她怎么会……她……我、不、知道啊!"我哭着哀求,拼命想在韦段戎脸上找到解救。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糊涂了?便是天底下的男人都只对你动情,也别忘了,你到底是个男儿身,你可以忘情,无所顾忌,但惜卿却得受这苦果,这便是男女有别!"
  我颓然倒在床上,耳畔嗡嗡作响。
  男女有别……是吗?
  这恼人的冤孽,一件、两件、三件、四件……
  ……原来都坏在男女有别!
  怔怔然,却是问:"那孩子呢?"
  韦段戎凝视我半晌,眼底一层层思量,可最终别过头:"死了。"
  "死了?"我喃然一笑——是报应吗,死了,对那不曾谋面的生命,我只有茫然,但他源于我,却是死了;惜卿也死了,是不是我也该死呢!
  "这样不好吗,他活着有什么好,万一再掉进别人的算计中……"韦段戎说着、脸上幻然划过道伤痕,强哽着,而后僵直地伸过手,锁住我的双肩:"你别作践自己了好吗?你若苦不堪言,有人比你还要苦千万倍,我不说顾峥了——他是为你舍过性命的人,你应当明白;还有而今的倾雨、还有你亲娘、还有我,就当怜惜我们,活一天便乐一天,挣一日便享受一日……"
  "段戎……"别逼我好吗,我知道我不好,我知道我坏透了,但是:"对不起,对不起……你们都好,可我做不到!"
  "慢慢来,今天好一些,明天好一些,总会有一天……"
  "没有那天了,我活不到那天——我说不出来,可就是知道,我本来也不该活着,老天爷容不下我!"从他手中滑落,我压住哭泣垂下腰身;这一刻的失神、失心、失魂竟变得好不舒服!
  别醒来吧……
  "销魂——还有件事,本不想告诉你。"
  别醒来……
  "这次,皇上本是要我们逼你归顺他的——皇上的意思你懂,他若想,一定能救你和你娘;但你要彻底和千云戈断绝,而且要帮着皇上……"
  别醒来……
  ——我和千云戈?我和千云戈这还不算彻底断绝吗?
  别醒……
  "但倾雨不想逼你;她恨透了千云戈,可现在却不想逼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别……
  "你瞧瞧你腕子上的冥玑……"韦段戎说着,轻轻扯起我的手臂:"这是你的均赫王爷出生入死为你求来的……"
  别……别提他……
  "冥玑独一无二、为什么识主,那是须得有'籽玦'作引子。
  皇宗密系中长年有人栽培'籽玦',但得成的几乎没有。因为这东西要种在人身上,食髓而旺,稍有不慎便是惨死——更何况作辅料的又是天下猛毒'罗汉手',所以根本没几个人受得了。一年中,送进宫里作人圃的从来都是无一生还。
  而你那均赫王爷,为了给你求这冥玑,不惜在自己身上种'籽玦',也难为他、破天荒竟种成了;这也罢了,种成便能引冥玑来,可这冥玑终究是给你的,他又得把籽玦转到你身上,此番凶险比耕种时更甚,他必要经三日蚀骨蚕心之熬;挺过去了还好,若挺不过去,最后连尸骨都剩不下一丝。
  我听倾雨说,那般折磨,真是惨绝人寰、死几万次也敌不过的,而他为你竟都成了——可见他待你的心也是世间少有。你不顾惜自己,怎么对得起他受的万般苦难?
  若是明眼人,哪用刻意去对付千云戈,只要抓着你,他也就被制住了;何况是你死,他怕是不知要死多少回、不知死的怎样凄惨了!"
  好静。
  什么?
  什么?
  什么?什么?什么?
  你说什么?
  我怎么听不清、越听越听不清……
  说什么呢……
  听、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