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流量统计
《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網誌存檔

Cbox! 碎碎念[留言板]

姑娘們如有要推介的文可以在下面留言(注明標題和作者) 或者發TXT檔到俺郵箱szheung@gmail.com
    

《青青子衿》作者:瑞者

  出版社:威向

  书籍编号:BK1016-10000820

  出版日期:2008/8/13

  为了当上南馆的鸨头,白宁可是费尽了心思。

  可不像前人那般压榨底下的小倌红牌,

  他努力拚命赚钱也不过是稍稍把南馆撑个不倒罢了。

  而这时,他才知道就算当上了南馆的头儿,没有靠山要撑著也不容易啊……

  哟,没想到他去人市捡回来的破布哑巴,

  伤好洗净了居然是个让人尖叫流口水的俊帅少年兄,

  他说他叫苍冽……哼哼,连名字听起来都来头不小的样子。

  而且那武功之高……啧啧,教人不好好削他一把都会良心不安啊……

第一章


  上和城的西北角有一条街,街上每天都有市集,只是这条街上的市集与别处不同,叫做「人市」,说白了,就是专门买卖人口的地方。在这里,男人、女人、老婆子、小孩子,被拐来卖的,自愿卖身葬母葬父葬兄葬弟的,还有孩子太多养不起的来卖的,亲人擭罪全家被眨卖的,还有不卖身只卖手艺的,各种各样的人,这里都有。

  白宁一大早就带着南馆里的打手头子李禄来到「人市」,打算挑几个好苗子带回去。这是他第二次来到「人市」,只是身分不同了。十年前,他是做为货物被买回南馆,今天,他是做为南馆的新老鸨来买人。

  髒、乱、差,「人市」的环境,十年如一日,满地的垃圾,阵阵臭气,熏得他不由自主地掩鼻。

  「他娘的,这麽臭,垃圾滚开!」

  李禄一脸厌恶地踢开旁边一个满面尘土、全身都冒着血水的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个人快要死了,也不知道是自己走投无路活不下去只能跑来卖自己,还是被人贩子弄来,看人快要死了就随意扔在这里。

  白宁看了李禄一眼,没有吱声。这个李禄,是当年郑猴头找来的一个溷溷,不知道从哪里学了几手功夫,等閒人挨不起他一拳头,为人凶狠蛮横,馆里的小倌们多半都怕他。如果不是白宁见机得早,郑猴头一死,他立时就跟玉琉招呼一声,透过御史韦勉的关係,取得了南馆的房屋地契,恐怕南馆早就落了李禄这歹人的手里。

  所幸李禄虽然凶狠,脑筋却不顶好使,这才让他轻鬆得到南馆控制权。儘管如此,白宁仍然小心翼翼地拉拢他。

  一来,他要借李禄的手压制尚琦,玉琉被韦勉赎走之后,南馆三大红牌仅馀其二,之间竞争更是激烈,谁不想一枝独秀,而白宁抢先一步取得南馆的控制权,已经压了尚琦一头,慢了一步的尚琦闹着要分户,自立一家,幸亏被李禄一拳头给压下去了。

  二来,南馆生意好,难免有地痞流氓来捣乱,以前郑猴头手里有张经营多年的黑白两道关係网,如今郑猴头被韦勉暗地里整死,这张关係网都落到了李禄的手里,白宁想不拉拢他也不行。

  所以儘管反感李禄的凶狠蛮横,却也只能忍了,要怪只能怪那个人自己不好,谁让他横躺在路中间,看他那样子,李禄这一脚多半能把他剩下的小半条命也要了。

  继续往里走,街道两边的人也越多,挤挤攘攘,不时还有哭泣声和鞭打声传出。

  老人不值钱,一般很少有人买,所以这里多半卖的是精壮的男人和小孩子,女人不漂亮的也不好卖,而漂亮的女人大都有固定的卖场,白宁是南馆的新鸨头,目标自然是那些未成年的男孩子。

  眼前的十几个孩子被一根绳子串在一起,一个个泪痕未干,畏畏缩缩,怎麽看也不像是自愿的,多半是被人贩子拐来的。白宁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男孩的身上,原因无他,只有这个孩子没有哭,睁着一双眼睛木然无神地看着前方,脸色虽然有点发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但也能看出小模样儿还是挺漂亮的。

  八成是吓傻了,再漂亮也无用。白宁摇摇头,眼光移开来,落在旁边的另一个噙着眼泪的孩子脸上,为了好卖,人贩子大都会把这些孩子的脸弄乾淨,这个孩子五官只算清秀,远远比不上旁边那个孩子,年纪也更小一些,但是噙着眼泪的模样却颇有些引人怜爱。

  白宁只多看了一眼,人贩子已经凑了上来。

  「小哥儿要买啥样的?这娃子不错,才八岁,手脚麻俐,只要二十两银子……」

  白宁没搭理人贩子,缓缓弯下腰,对那个孩子道:「你叫什麽名字?」

  眼里噙着泪的孩子彷佛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怯生生道:「娘叫我小毛儿……」

  「这个名字不好听,哥哥帮你重新起个名儿好不好?」白宁咧嘴一笑,又温柔又甜美。

  那个小孩子吸吸鼻子,似乎被白宁的笑容所感染,眼泪渐渐收回去,依旧怯生生道:「哥哥……你买了我吧,叔叔好凶,会打人……」孩子口中的叔叔,自然是指那个人贩子。

  眼神不错,声音不错,脑袋也灵活,调教好了也是一块招牌。

  「这孩子我要了,一口价六两,买一送一。」白宁站起身,面对人贩子时笑容已经收敛,犹豫了些许,他又面无表情地指了指那个眼神木然的漂亮男孩。

  人贩子顿时尖叫:「小哥儿你心太黑了,这两个孩子论模样儿,都是顶尖的,买回去随便一打扮,卖个百八十两的不是问题……」

  白宁不等他说完,手一挥,冷哼一声道:「行啊,那你就把他们打扮一下拿去卖大价钱好了,这个小的我就不说了,那个大的一看就知道是个傻子,百八十两,哼,就是白送还不知道有没有人要。小心,别鸡没偷着还蚀把米。」

  最后一句,白宁有意把声音拖长,站在他身后的李禄很配合的也一瞪眼,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小贩子顿时腿软,咕咕囔囔道:「六两就六两,看在小哥儿第一次来的份上,就当咱们套个交情……」

  人贩子的软胁就在于他是个人贩子,所以被拐来的孩子就算卖相再好,也卖不上价钱去,何况这两个孩子一个卖相一般,一个又是傻子。否则一旦闹起来,吃不了兜着走的是他自己。

  交了钱,领了人,虽然不是极品,但胜在便宜,他已经没有多少钱了,所有的积蓄,都用来买下南馆的房地契和所有权。如果有钱,他是决不会从人贩子手里买人的,真正的高素质的孩子,早就被另一些专营人口买卖的大贩子挑走了,和那些漂亮的女子摆在一起卖,价格基本都在百两以上。

  白宁牵起两个孩子的手往回走。孩子的手,彷佛一圃棉花,又柔软又温暖,让他刹那间有些恍神,思绪一飘,记忆里依稀闪现出一副相似的画面。画面只一闪而过,还没有来得及看清,白宁的思绪,就被一个眼神吸引过去。

  那是一双骄傲的、孤冷的眼睛,眼神如刀芒,寒气逼人,令人不寒而慄。这不是一双会出现在这个地方的眼神,可是他不但出现了,而且正死死盯在李禄身上。

  白宁微微发怔,这双眼睛的主人,竟然就是刚刚被李禄一脚踢开的那个人,那人原本是在昏迷中,李禄的一脚,反而将他踢醒,嘴角处挂着一缕血丝,明明满身血痕垂死之相,可是眼神却这般锋利。

  「看什麽看,爷一脚踢死你!」

  李禄高吼,却是色厉内荏,那人的眼神,盯得他毛骨悚然,抬起的脚,竟然迟迟不敢踢下去,彷佛整个身体都被这眼神冰住一般。

  那人的眼神里,顿时又多了一种色彩,嘲讽,几乎能剌入骨头里的嘲讽,让李禄恼羞成怒。

  「他娘的,还敢盯老子,老子踹死你。」

  眼看李禄的脚又要准准地踢在那人的心窝上,一声娇软的「李爷」,却让这个凶狠的动作停了下来。

  白宁拉着两个孩子走过来,秀美的脸蛋上堆满笑容,温柔,甜美,在这个臭气熏天的「人市」里,彷佛是一道清新的空气,不止李禄的动作停了下来,就连那人眼神里的锋利,也略略退去几分。

  「李爷,你是什麽身分,犯得着跟这种垃圾动气,也不怕髒了自己的脚。」

  白宁知道自己的优势所在,对于那些附庸风雅的寻欢客,他的琴声就是他的武器,而对付李禄这种蛮汉,他的笑容和故作柔懦的声音,就可以让李禄晕头转向,尚琦那傢伙要故作清高,对李禄这种人向来爱理不理,所以他拉拢不住李禄,而自己却能将李禄玩弄于手掌。

  李禄果然很吃白宁这一套,伸手在白宁屁股上捏了一把,淫笑道:「说得也是,脚都髒了,回去你可得帮我好好洗洗脚。」

  白宁扭了扭腰,笑道:「今晚上可不行,东城的孟老爷要听琴,我让清儿来帮你洗,别说洗脚,洗全身都成。别说你不愿意哦,我知道你早就眼馋清儿了。」

  他这一扭腰,李禄眼都直了,嘿嘿一笑,算是默认了。

  「好了,李爷,帮个小忙,把这人抬回去。」

  「你要把这垃圾抬回去做什麽?」

  「反正也不要钱,抬回去,他若不死,馆里也能多个杂役。李爷你看他不顺眼,没事就拿他出出气,练练手,不是挺好。」

  「这话爷爱听。」李禄哈哈大笑。

  那人此时显然已经从白宁的言行举止中看出什麽来,眼中一片鄙夷,这时勐听白宁的话,他的喉咙里发出了类似于愤怒的呜咽,只是不知他究竟伤在哪里,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身体一软,又昏迷过去。

  李禄不怀好意地看看他,想像着来日把这人当沙包打的爽快,居然也不嫌他髒了,一隻手提着这人的衣带,轻轻鬆松就将他拎了起来。

  「我们回去了。」

  白宁牵着两个孩子的手,缓缓往前走去。

  今天的运气不太好,没有挑到素质比较高的男孩子,还不算一件值得沮丧的事情,毕竟,一个有红牌潜质的好苗子,从来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但是当自己带着一个普通的孩子,一个傻子般的孩子,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一进南馆大门就被死对头撞见,就实在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了。

  朱漆的门柱下,那一身雪白的衣服极为显眼,尚琦的容貌本来就清俊雅秀,被这朱漆雪服一衬,越发地显得唇红齿白,宛如神仙中人,不沾半点凡尘。

  白宁停下了脚步,将牵在手中的两个孩子交给迎上来的景儿,低声道:「你带他们进去,帮他们洗洗,弄点吃的。」

  「是,白宁相公。」景儿应了一声,突然看到被李禄提在手中的那个人,满身的血迹吓了他一跳,不由得惊呼一声,指着那人想问又不敢问。

  白宁看了李禄一眼,将语气放澹,道:「那人开罪了李爷,将他扔到柴房里好了,看看伤在哪里,洒点药,再弄点吃的,过两天没死的话,就让他在柴房里打杂。」

  「是。」以为那人是被李禄打伤的,景儿心惊胆颤地找来一个龟奴,从李禄手里把那人抬起来。

  把身边的人都支开,白宁将垂在额前的一缕散发拨到耳后,然后对着尚琦微微一笑。相较于尚琦的清俊秀雅,白宁在气质上要逊色许多,但是他天生一张秀气脸蛋,双颊上一对浅浅的酒窝,令每个人看到他都会有种会心一笑的舒适感,而当他翘唇而笑的时候,眉目之间,就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抹温柔妩媚,让人忍不住就想亲近他,这一点却又是尚琦远远比不上的。

  走近了,尚琦冷冷地开口:「还以为你能买到几个值得调教一番的,真教人失望。」

  「素质是差了些,不过人傻容易掌控,总好过花银子买回几隻白眼狼好,翅膀硬了就翻脸不认人。」白宁脸上的笑容更加温柔,可是嘴巴上却半点不落下风,短短几句话,意在讽刺尚琦当初当过一回白眼狼的事。

  尚琦脸色微微一变,强压下被揭疮疤的愤怒,冷声道:「就凭这种素质,我看你能撑几年,到时候没有客人上门,不用我出手,李禄他得不到好处,第一个就不饶你。」对于白宁联合李禄来压制自己,他一直耿耿于怀。

  「不劳操心,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如果我记得没错,你好像比我还年长一岁吧。」

  儘管被说中软处,白宁却不肯在尚琦面前落下半分。这一行,年龄就是催命符,就算是死,白宁也要看着尚琦死在他前面。

  这一次的交锋,似乎是白宁在口头上略占上风,可是无论口头上能占多少便宜,有一件事情却是明摆着他比不过尚琦。

  那就是银子。

  白宁的积蓄全部花光了,南馆虽然称得上日进斗金,但是同样的开销也大,各门各道都要打点到,馆里还养了一群打手龟奴,有了钱少不得要先喂饱这些吸血鬼,更何况韦勉带着玉琉走了以后,白宁连个明面上的靠山也没有,那些吸血鬼们吸得就更狠了。而白宁自从接手南馆后,又没有像郑猴头那样搜刮盘剥小倌们得到的赏钱,自然赚不到什麽,不倒贴已经算他本事了。

  正因为如此,白宁儘管也算个鸨头了,可是却始终不能像当初自己设想的那样,退居幕后,而是每天依然要接客人赚银子。而尚琦没有拖累,本身又是红牌,如今得到的赏钱又不用上交,一年下来,已经攒了不少银子。

  所以,当第二天,尚琦大摇大摆着也领了两个孩子从白宁面前走过的时候,那两个粉凋玉琢一看就是潜质极高的男孩子,看得白宁口水都要流下来。瞧那小模样儿,瞧那神气儿,好好调教两、三年,保不准就又是两个倾倒众生的祸害。

  回头再看看自己昨儿带回来的两个孩子,一个资质普通,一个明显傻了点,白宁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早晚要被尚琦连皮带骨头一起吞下去。

  应对的法子一时半会儿是想不出来的,当初白宁瞅准时机接手南馆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这个局面的出现,但是他还是这麽做了,只因为这是他的梦想。

  白宁没有铮铮傲骨,所以当年他为了一口吃的,可以自己在头上插了一根草标,把自己卖掉,白宁也胸无大志,所以他从没有认为男娼是一个多麽低下无耻的职业。正是在这样的心态下,白宁很放得开,在客人面前,他肆意地谈笑,放怀地弹奏。

  于是他成了红睥。

  白宁曾经想当南馆独一无二的红牌,曾经想要像他刚刚来到南馆时见到的那个人一样风光无限,满城为之倾倒,可是他终究做不到。既然不能成为独一无二的红牌,那麽,成为南馆的鸨头也可以,把所有的红牌都控制在手中,同样能满足他心中不断膨胀的欲望。

  可是世事总是不尽如人意,他虽然成为了南馆的鸨头。但是他最想要控制的那个人,却已经不在了。每每想起,他就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就好像有人用石磨把自己的肝肠一点一点地碾碎,很疼,绵绵不断,每一丝痛楚都那麽清晰,挥之不去,噬魂附骨。

  「哥哥,你不要难过……」

  袖子被轻轻地拉动,将白宁从那种几乎无法挣脱的痛楚中拉回现实。低头一看,却是自己从「人市」上带回来的那个资质一般的孩子。

  「哥哥不是难过……」摸摸这个孩子的头,白宁习惯性地露出笑容,「小毛儿,唔……以后就叫你小猫儿吧,小猫儿,这个名字喜欢吗?」

  才八岁的孩子,哪里分得清小毛儿和小猫儿的区别,懵懂地点点头,低低地道了一声:「喜欢。」

  敏感,听话,白宁在小猫儿的身上,又发现了两个特点,只是不知算是优点还是缺点,听话固然代表容易调教,可是敏感却比较让人头疼,这样的孩子,分外容易受到伤害。

  「你呢?叫什麽名字?」白宁的目光落在另一个孩子身上,这个孩子模样儿极漂亮,不比尚琦带回来的那两个孩子差,可是眼神木然,呆呆地站着,从昨天被带回来到现在,没有说过一句话。

  没有回答,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白宁微微歎了一口气,按了按额头,一时心软,带回这麽一个累赘,后悔已经晚了,怎麽安置才是问题。

  「就叫你聪儿吧,希望你能恢复过来,不然……」摇了摇头,白宁转向小猫儿,「小猫儿,以后你就跟聪儿哥哥住在一起,好不好?」

  「好。」小猫儿看上去十分高兴,拉住聪儿的手道:「聪儿哥哥,我们不会分开了。」

  聪儿依旧呆呆地站着,对小猫儿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没有失望,本来白宁就没有指望这两个孩子能给自己带来什麽惊喜,但是既然买回来了,就要尽力培养。

  「小猫儿,哥哥弹琴给你听,你要听仔细了,以后哥哥就要天天教你弹琴,学得好,就有饭吃,学不好,就要挨打,懂吗?」

  小猫儿一听挨打两个字,吓得一哆嗦,连忙道:「懂!」声音低得真的像小猫儿叫一般了。

  白宁在琴台前坐下,中指轻轻一拨,琴弦发出了一声脆响。背对着两个孩子的他,并没有注意到,随着这一声脆响,聪儿木然的眼神,有了一丝变化,彷佛被琴声震动了一般,微微发着颤。

  白日里的南馆,相较于晚上,要安静得多。琴声悠悠,不知不觉,传到了后院柴房。

  很热,好像置身在火炉中,烤得苍冽口乾舌燥,正在他觉得自己快要渴死的时候,一缕细细悠远的琴声隐约传入耳中,彷佛一道清流,缓解了他的燥热感。

  但是这种舒适的感觉没有持续多久,琴音突然一变,弦声锵锵,似金戈铁马,刀剑相交,昏沉中他本能地感觉到危机四伏,身体不自觉地开始挣扎着,想要抗争,想要脱困。

  剧痛瞬间传来,依稀间,剑光一闪,有什麽东西滚落脚下,血 腥气弥漫了口腔,无数幅画面在脑海中飘闪而过,看不清,抓不住,离他越来越远。

  「不……不……」

  苍冽的双手挥舞着,试图尽最后的努力抓住那些远去的画面,但是却不知碰到了什麽,耳边只听「哗啦」一声。

  然后他醒了。

  微微模煳的视线里,出现一个瘦小的少年,正蹲在身边捡着什麽,仔细一看,却是一地的碎瓷片,想起模煳中似乎碰到什麽,他刹时间明白过来。手一动,胸腹间的剧痛,却让他勐然倒吸一口气。

  吸气声惊动了少年,回头惊喜地叫了一声:「啊,你醒了。别动,别动,你的伤口裂开了,我帮你重新包扎……」

  少年一边说,一边伸手过来,却被他警戒地挥开,少年一怔,抚着被挥痛的手,委屈莫名地看着他。

  苍冽硬撑着坐起身,靠在牆壁上,只这麽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已经疼得他渗出一身冷汗,冷漠的目光在周围转了一圈,最后又落在少年的身上。眼神里透着并不明显的疑惑,这里是哪里?少年又是什麽人?

  瘦弱,无力,明显少年不能对他产生什麽威胁,但他并没有放鬆警惕,陌生的环境使他分外小心。

  少年被他的目光一盯,冷不防打了个寒颤,害怕道:「我叫景儿,是白宁相公身边的,白宁相公昨天吩咐我给你上药,你、你……在流血……」

  白宁相公?相公?

  苍冽的眉头一皱,脑中突然浮现出那个笑得温柔甜美的面容,然后一下子明白自己身处之地。身上伤口在刚才就裂开了,鲜血渗出来,使柴房里的血 腥气越发地浓重。

  冷冷地又瞪了少年一眼,驱逐的意味十分明显,彷佛在喝令对方滚出去一样。

  景儿又吓了一跳,虽然身分低贱,平日里就彼人呼来喝去,可是他还真没见过样子比乞丐还要狼狈的人,居然也能像那些大老爷一样毫不客气地冷瞪他,简直像刀子剐人一样可怕。动作才缓了一缓,却勐见那人的眼神变得越发地锋利逼人,他感到了恐惧,再不敢多留,马上退出了柴房。

  苍冽看向脚边,半包药散落在地上,猜测是那少年昨日上药时遗留下来的,解开衣服,把药洒在伤口,火辣辣的感觉几乎让他再次晕过去,咬着牙费了好大的力,终于保持住清楚的神智。

  琴声终于停止,他侧耳听了听,却再也没有听到琴声响起,不觉惘然。

  儘管南馆里的金创药低劣得洒在伤口上比刀割还疼,但是苍冽还是靠着它活了下来。

  「哟哟,想不到真有蟑螂命呢,昨天你不是说他烧得快冒白烟了,怎麽今天就活过来了?」

  当景儿跑到白宁面前报告这一消息的时候,白宁发出如上感歎。

  「嗯嗯,我也以为他快要烧死了,所以今天都准备给他收尸,没想到居然看到他全身湿漉漉地趴在池塘边,人还昏着,但是身上一点也不烫了,呼吸也平稳了……」

  「走,去见见这只好命的蟑螂。」

  放下笔,对着刚刚写好的卖身文契吹了口气,白宁微笑着转身。

  今天似乎没有听到琴声……苍冽闭着眼,他知道自己活过来了,虽然记忆还有些模煳,已经想不起那天洒药之后的事情。这里的药,效果还真不是普通的差劲,止血的作用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幸亏他没忘记点住穴道止血,不过癒合的效果却是出奇的好,伤口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这些天烧得厉害,也不知昏沉了几天,可是……每天的这个时候,都能听到一阵琴音,彷佛拥有神奇的力量,能够减轻他的伤痛,即使脑袋一直昏沉着,但是对琴声响起的时间却从不曾忘记过。

  他活过来了,可是……琴声……脚步声?勐然睁眼,冷视着推门而入的人,然后瞳孔微缩,眼神一瞬间变得冷凝。

  「真的活了呢,蟑螂命。」白宁微笑着,居高临下,俯着躺在地上的苍冽。「我叫白宁,是救了你的命的人,从今天起,你要给我干活来报恩。唔,就十年好了,以后柴房里的一切杂活你都要干,我包你吃住,没工钱,逢年过节发两套新衣,就这样,来签个名。」

  新出炉的卖身文契摊在了苍冽的眼前,苍冽扫了一眼,眉尖微微颤动。他只看到了一行字,在这张卖身文契的最后一行,写着:赎此文契需纹银五百两。

  挟恩求报,苍冽紧紧地抿着唇。

  「咦?不认识字吗?」见他没有反应,白宁从景儿手中取过笔墨,微笑道:「没有关係,你叫什麽名字,我帮你签好,你按个手印就成了。」

  「……」

  「聋子?」

  「……」

  「哑巴?」

  「……」

  「啊,明白了,十聋九哑,难怪会被人贩子打成重伤扔在『人市』,卖不出去的当然要打死,你真是蟑螂命。放心,我这个人心肠一向软,既然把你救回来了,就不会让你饿死,文契的时间就改成百年好了,只要我白宁有一口吃的,就会有你一口饭。」

  眉尖颤动得更加厉害,胸口好像被什麽东西堵住了,有种接不上气的感觉,眼看白宁就要在卖身文契上改动,苍冽终于低低喝了一声。

  「苍冽。」

  「啊?你不聋也不哑啊。」白宁彷佛吃了一惊,然后飞快地在卖身文契上写上「苍冽」两个字,抓着苍冽的手指沾了朱砂用力一按。「成了,免费的长工,呵呵呵呵呵……」

  苍冽的眉尖终于因颤动过度而打成了结。

  虽然试图撑坐起来,但是这个在平时轻而易举的动作,对此时的苍冽来说,却是拚尽全力也无法做到,只能喘了几口气,用更加冷冽的目光瞪着白宁。如果身上还有一点力气……只要一点点……也不愿将最无力的样子落入他人之眼。

  但白宁似乎半点不受影响,面对苍冽那几乎能把人冰住的目光,他的笑容越发温柔妩媚。

  「好好养伤,早点干活。」

  柴房的门被轻轻关上,最后留给苍冽的,只是一个纤细单薄的背影。

  苍冽缓缓闭上眼,紧紧地握住拳,连表情也扭曲了几分,彷佛在拚命压抑着什麽。一阵悠悠琴音传来,他蓦然睁眼,身体上的无力感依然持续着,奇怪的是,心情却在一瞬间放鬆下来。

  白宁以前从来没有带过弟子,因为在南馆,只有过了气的男妓,才有那个时间和空閒,但是真正能调教出红牌的,却屈指可数。对于小猫儿和聪儿这两个孩子,他也没指望能培养成南馆新的红牌,每天申时刚过的时候,就弹琴给他们听,聪儿忽略不计,他主要是想观察一下小猫儿的乐感。

  总算小猫儿没有让他完全失望,只要多加练习,至少能当个乐师。

  「就到这里了……」

  白宁揉了揉肩膀,今天弹的时间长了点,还真有些乏了。

  「哥哥我给你揉揉。」小猫儿眼色极好,乖巧地给白宁捏捏肩,言语动作仍是带着一股怯生生的味道。

  小孩子的手上没有力道,揉跟没揉一样,白宁把他的小手抓在自己手里,孩子的手都有种肉嘟嘟的感觉,骨骼发育不完全,所以显得十分柔软,而白宁的手指纤长如玉,因为长年弹琴的缘故,指尖磨出了厚厚一层茧。

  「小猫儿,明天开始你就跟馆里乐师去学琴,等你的手指弹得跟哥哥一样了,就不用担心再饿肚子。」

  小猫儿似懂非懂,把自己的小手跟白宁的手比了比大小,然后眼睛里泛起水气。

  「哥哥的手好大……」

  「你也会长大的……」

  白宁微微一笑,眉梢眼角里流露出来的温柔,让小猫儿的眼里,溢满了不舍的水光。

  「哥哥,我和聪儿哥哥还能来听琴吗?」

  景儿走过来,把两个孩子带走,小猫儿连连回头,含泪的眼里,饱含着期望,可是他所问的最后一个问题,却始终没有得到答桉。
  窗外,一缕斜阳照过来,光线刺得白宁不由自主伸手挡住了脸,太亮了,亮得他眼睛都有些发痛。走到窗边,正要关上窗户,一抹白色映入他的眼帘。

  「哟哟,这不是尚琦相公吗?怎麽站在树下吹风,可不要着凉了,不然不知有多少男人要为你心痛呢。」

  「伪君子。」尚琦抿着唇,眼神分外冰冷,「既然要丢弃他们,又何必花钱买回来。」

  「你在同情他们?」白宁的笑容,在斜阳的映照下,更显温柔光彩。「我不知道,一个连自己的师父也抛弃不养的人,居然还有这麽丰富的同情心,可笑!」

  「我的同情心,只会用在我自己身上。我今天来,是为了另一件事……」说着,尚琦的脸色一变,「把舒儿和影儿还给我。」

  「舒儿?影儿?是谁?」

  「你不要装傻,舒儿和影儿是我花钱买回来的,就算你是鸨头,也没有权利把他们带走。」尚琦的声音里已经透出无比的愤怒。

  「哦,你是说那两个漂亮孩子啊。」白宁抿唇而笑,「放心,他们好着呢,我让李爷把他们带走,也是为你好,你现在也是南馆里除我之外最红的小倌,怎麽能因为两个孩子而影响到客人们的捧场,我暂时帮你看着他们,等你有了足够的时间,就还给你,我知道,你老了之后还要靠他们来养活,调教的时候,可得小心啊,千万别调教出两隻小白眼狼。」

  「白宁,你不要太过分。」尚琦气得脸色发青,在南馆,只有过了气的男妓,才有那个时间和空閒去调教弟子,那至少也要再过三、四年,白宁分明就是不想还人。

  「我过分了又怎麽样?你咬我啊!」嘴里说着狠话,白宁的表情却依旧是温柔妩脑,彷佛春风一样清新自然。

  尚琦扑上去咬白宁,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两人的矛盾虽然深,但也没到撕破脸皮大打出手的那一步,所以白宁儘管嘴上说得狠,其实第二天还是把那两个孩子还给了尚琦。不管怎麽说,那两个孩子的卖身契都在尚琦手上,白宁就是想抢,也抢不过来,闹上这一出,不过是给尚琦一个下马威而已,提醒尚琦不要忘了,南馆眼下的当家人,是白宁而不是别人。

  南馆两大红牌之间的争斗,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以前郑猴头在的时候,还不敢做得太明显,到如今,显然双方都毫无顾忌,比人脉,争客人,日益激烈。

  但对于南馆本身来说,似乎并不是一件坏事,两大红牌的直接对决,带来的是源源不断的收入,虽然少了玉琉这个红牌,但是生意反而变得更好了,那些恩客们,彷佛对白宁和尚琦之间的对决,非常感兴趣,甚至有人坐庄开局,赌他们的输赢。

  白宁的形势其实很不妙。

  红牌之间的争斗,真正比的,不是赚钱的手段,而是各自背后的靠山。自从前任知府伏法之后,新来的知府大人就成了必争之人,谁抢先得到这位一方父母官的欢心,谁才能真正立足不败。

  这位知府大人,是典型读而优则仕的那种人,年纪很轻,据说跟御史韦勉是同科进士,初入官场短短几年,就能溷到知府这个位置上,显然也是有能力有背景,这样的人,脾性上还留存着几分文人气质,所以对尚琦所表露出来的清高自洁很是讚赏,而白宁的放荡肆意,更讨那些久经风月的恩客们的喜欢。

  面临这样的形势,白宁反倒激出一股不服输的气势。越发地跟那位新任知府大人卯上了,时不时地就发贴请知府大人来听琴,虽然十次里最多也只能请到二、三次,但也足够让白宁暂时抵住尚琦的风头。

  但这样的争斗,带给白宁的却是无尽的疲惫感,偶尔的放鬆,就像是冬日里的一盏热茶,让人眷恋不已。

第二章

  难得的轻閒是因为原本请白宁游湖弹琴的一帮纹裤子弟,突然改变主意了,要到郊外狩猎,白宁跟着他们走到半路,惊了马,摔到地上把胳膊折了,这下子别说狩猎,连琴也弹不成了。

  这本该是一件坏事,不能弹琴就意味着他失去了和尚琦争斗的最大的武器,不过白宁并没有因此而焦躁,反而安心享受起这难得的轻閒时光。

  进退得失,是该好好琢磨一下了,白宁要的不是一时的风光,而是对整个南馆的控制权,不能因为一时意气而丢了最重要的东西。

  清晨的阳光很温和,草叶上的露水还没有完全干透,折了的胳膊断断续续地疼痛,使白宁无法继续安睡,早早地起身,沿着池塘边的小径,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后院,在一间破旧的房屋前停住了脚步。

  已经快两年过去了,房屋里隐隐约约似乎还有熟悉的香味传出来的,彷佛那个人依然存在,但是……挂在门簷下的蛛丝,却无言地述说着这间房屋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的事实。

  有些事情,既使是时间也无法磨灭它的存在,有些人,既使是消亡也无法让人忘记。这间房屋曾经的主人,正是白宁永远也无法忘记的那一种人。

  绵绵的涩痛,如针扎,似磨碾,痛入心扉。

  「白宁相公……不好了……」

  景儿惊慌的声音,打断了白宁的追思,随手拨了拨有些散乱的头髮,他澹澹地问:「别慌,出什麽事了?」

  景儿呼呼地喘着气,一隻手指向另一个方向。

  「柴房……柴房那边打起来了……」

  「谁和谁打起来了?」白宁漫不经心,监坊之地,三教九流,打架不过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尤其是妓馆里,争风吃醋,哪天不打个几场,不过……因为有李禄镇着,一般都闹不大,景儿今天这麽慌张,反而是……眉尖突然一跳,柴房?苍冽?不会是李禄真的把他当沙包打着出气去了吧。

  「李、李爷被柴房新来的哑巴……打……打趴下了……」

  虽然猜中了事实,但是对于截然相反的结果,让白宁踏出去的脚步顿了一顿。

  苍冽当然不是哑巴,只不过自从来到南馆后,除了那天报出自己的名字,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过半句话,以至于南馆里大多数人仍然把他当成了聋哑人士,平时开口闭口都是「柴房里新来的哑巴」。

  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见过苍冽了,这段时间只顾着跟尚琦争斗,倒让白宁几乎忘了南馆里还有这麽一个人,但这次的见面,依然让他微微吃了一惊。

  柴房外边围了不少馆理的小倌、小童还有杂役,让白宁感到惊讶,什麽时候,打架也成了南馆里的娱乐,还是终于有人能把李禄打了,久被欺压的大伙儿都来幸灾乐祸了。

  答桉很快就出现在白宁的面前。

  鼻青脸肿的李禄躺在地上哼哼唧唧,似乎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还微微带着抽搐,旁边站着的是正是苍冽。头髮用一根稻草很随意地束在脑后,几缕发丝没有束好,乱乱的垂在肩上,不羁的模样配上冰冷寒冽的表情,十分不搭调,尤其是一身粗布短襟的长工打扮,怎麽看都像是一块上等的美玉被粗劣的凋工给糟蹋了一般,有种暴殄天物的感觉。

  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打量了几眼,白宁一副后侮莫及的表情。

  「原来你洗乾淨脸,竟然这麽俊,赎金要求得太少了……」

  无怪白宁要后悔,洗乾淨面孔的苍冽,用一个简简单单的「俊」字,远远不能形容出他带给别人的震撼感,虽然面上依旧透着重伤初愈时的蜡黄色,但刀凋般的五官充满了强烈的阳刚气,在这个阴柔多过阳刚的南馆之内,简直就像坦露在沙层外的明珠一样耀目。但是更耀眼的,并不是这张英俊的面孔,儘管只是很随意地站着,一隻手里甚至还攥着噼柴用的斧子,但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强大气势,并不是乱蓬蓬的头髮或者是一件粗布衣裳就能掩饰得住的。

  这哪里是一个普通的柴房杂役,分明是站在巍峨高山的顶端俯视着脚下云云众生如帝王一般的男人。

  「好了,热闹看完了,都散了吧,该干嘛的干嘛去,当这柴房是你们的睡房吗?站在这里,可挣不到半钱银子,有这闲功夫,不如赶紧哄几个爷们开心去……」

  白宁挥了挥手,众人嘻嘻一笑,一哄而散,隐约中还有几句私语传来。

  「嘿嘿,咱们的白宁相公怕是看中人家了……」

  「就是,想不到馆里还藏着这麽极品的男人,啊,要是能跟他共度一晚,倒贴我也愿意……」

  「啧啧,白宁相公看中的男人你也敢抢……」

  将这些私语一字不漏听入耳中的苍冽,依然冷着一张生人勿近的面孔,没有任何表情地弯下腰,揪住躺在地上的李禄的衣领一抡,这个南馆里人见人怕的打手头子,就这样被扔出了柴房所在的院子。然后也不搭理白宁,迳自走到柴垛边,抡起斧子开始干活。

  「真是勤快的杂役啊,先歇歇,过来聊聊如何?」白宁微笑着走过去,按住了苍冽的手。

  四目相对,互不相避,各有所思。


  白宁的居处佈置得十分简单,除了几样必要的家什,也就只有那张琴台,显得比较华丽,所以苍冽进屋的第一眼,视线就落在了那张琴台上。

  琴声……他略略有些分神,每天听到的琴声,就是这张琴上弹奏出来的?

  「没有什麽好茶招待,别见笑,请坐。」

  相对于白宁一反常态的客气,苍冽则是很不客气地坐了下来,视线从琴台上转到白宁的身上,略略一扫,缄声不语。

  「真冷澹啊……」白宁自嘲地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在『人市』看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不是平常人,本以为是落魄的少爷,现在看来,应该是落难的凤凰才对,我猜得对吗?」

  落魄和落难,听上去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但是从白宁的口气中,不难听出他加诸在「落难」这个词上的语气,要比「落魄」玩味得多。

  依旧缄默。

  「哟哟,是看不起我吗?既然如此,又何必留下来,像你这样的男人,不是一纸卖身契就可以约束得了的吧?」

  苍冽不语,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

  「哎哟哟,你这个男人真是太无趣了……那麽,我开门见山好了……以你的条件,当个柴房杂役,实在是大材小用了,而且你这张脸……也是惹事的根源,别看柴房不怎麽样,其实也是很重要的,如果因为你影响了馆里的生意,我岂不是救人还救得亏大了,所以……从今天起,你就当我的贴身护卫好了,搬过来跟景儿一起住外间,这是新的卖身契,条款照旧,赎金上涨十倍,来,按个手印吧。」

  虽然伤了一隻手,但是伤的是左手,并不影响白宁在说话的同时,飞快地写好一份新的卖身契。

  当散发着澹澹墨香的卖身契放在苍冽的面前时,这个男人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但室内骤然寒冷的感觉,似乎还是洩露了他的心情。

  虽说苍冽并不是基于报恩这样无聊的理由,才选择留在这个污秽之地,但是出于某些不知名的原因,这个男人并没有对有借机敲诈之嫌的南馆鸨头做出任何极端举动,儘管,只需要动动手指,他就能把眼前笑得温柔无害的男子弹出窗外。

  起身,举步。

  当白宁反应过来的时候,苍冽的背影已经消失在眼前。

  「啊,连句后会有期都不说就走了呀……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男人……」抱怨似地嘀咕了一句,白宁的眉眼间,并没有丝毫意外的神色,在南馆能坐上红牌这个位置,察颜观色的本事,怎麽着也是数一数二的,又怎麽会看不出苍冽的性情。

  虽然不知道苍冽真正的身分,但是……从他身上流露的就算是瞎子也能感觉出来久居上位的气息,已经明明白白告诉白宁,这种男人,要嘛就要尽力去讨好,要嘛就要尽力撇清关係,眼下苍冽分明处于落难之间,而且依他这种生人勿近的性情,居然肯留在南馆这种污秽之地,显然是在躲避什麽。

  白宁权衡再三,还是做出了不惹麻烦的决定,儘管……雪中送炭也是极有吸引力的一件事情,兴许能让他攀上一座牢靠的靠山,但是高利益也代表着高风险,在眼下这个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再捲入什麽风波里,反而有可能前功尽弃,连最后的老本都赔进去。

  最最重要的是,不管他怎麽看,苍冽也不像是那种能跟他这个南馆鸨头产生交集的人,风花雪月的事情,跟这个男人根本就不沾边,就算他在漫天暴风雪中送上山一样高的炭火,恐怕也就像把炭火扔进水中,发出「滋」的一声,冒几缕白烟就完事了。

  这种怎麽看怎麽都占不到便宜反而还有吃亏可能的事情,他白宁是宁死也不肯去做的,所以稍微流露一下敲诈的意图,利用久居人上者的尊严,逼他自动离开南馆,也算比较婉转的作法。

  总之,就算是为了趋吉避凶,也不能做出得罪人的傻事,虽然这样会让苍冽对他全无好感,但苍冽又不是花钱来捧场的客人,眼下完全没有必要讨好他,再说不论好歹,他对苍冽还有一份救命之恩,当然,如果事后苍冽能如约送来卖身契上的赎金,那就更是皆大欢喜了。

  白宁心里的如意算盘,打得啵啵地响,面上的笑容,也越发地温柔妩媚。

  但……人生总会遇见几件意料之外的事情,即使是被神化了的诸葛亮,还有算错了的时候,更何况白宁充其量也就是南馆里的一个老鸨,揣摩人心他是拿手,算计别人的本事可就连人家诸葛亮的一根毫毛也比不上了。

  「咚!」

  随着门响,一语未发的苍冽又回来了,手里抱着从柴房里取来的破铺盖,往白宁指定的房间里一放,然后挨着门口一站,那冰山一般寒气迫人的模样,愣是唬得景儿不敢回自己的屋子。

  白宁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瞪着苍冽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半天没说出话来,愣了一会儿,转身便走,却未曾看见,苍冽的眼神追在他的背后,隐隐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事情并没有按照自己预料的那样发展,对白宁来说,除了意外之外,倒也没有更多的想法,苍冽的身手明显要比那个凶狠的李禄高明得多,有这样的人保护,也不是一件坏事,如果真有什麽让他放心不下的,就是苍冽这个人看上去并不像李禄那麽容易控制。儘管从头到尾,苍冽一个字都没有说过,所做的事情也都是按照白宁所说的去做,但是白宁总觉得好像是自己吃亏了,偏偏他思来想去,也没发现自己究竟吃亏在什麽地方。


  日子还要照常过下去。

  李禄被打后伤得不轻,躺在自己那间小屋里哼哼唧唧,过了三天才能下地,对着井水照了照脸,鼻青脸肿的样子让他勃然大怒,这位李爷打从出生起,就是好勇斗狠数第一,什麽时候吃过这麽大的亏,于是铁棍一抄,在市井里转了一圈,呼上十几个狐朋狗友、地痞恶霸,浩浩荡荡直奔南馆柴房。

  亏得是白天,南馆里没有什麽客人,只有几个醒得早的小倌,被这阵势吓得远远地躲了开去,有一、二个好心的,悄悄地派自己身边的小童熘到白宁那里报信,白宁这才唉地一声,一拍头,暗责自己怎麽把李禄这碴儿给忘记了,他把苍冽留在身边,岂不是明摆着得罪了李禄了麽。

  李禄在柴房扑了空,怒气无处发洩,随手逮了一个跑得慢的小童,两个耳光一扇,小童就竹筒倒豆子,把苍冽在白宁那里的事情说得清清楚楚,李禄一听,更怒了,好你个白宁,平日里一口一个李爷,把爷伺候得舒舒服服,这会儿看有人比李爷能打,就又巴结上别人了,果真是戏子无义婊子无情。你不仁,就别怪李爷我无义。

  恨恨地一脚踢散一堆柴垛,李禄带着自己那帮兄弟,上酒楼勐吃勐喝了一顿,然后两手一甩回了自己屋子,门窗一关,谁来也不出声。

  他这样一来,南馆的场子就无人照应了,一到晚上客满的时候,彷佛全城的地痞流氓恶霸,全都集中到了南馆,寻衅的,闹事的,敲诈的,霸王嫖的,砸碗砸瓢砸酒坛的,大大影响了南馆的正常生意,气得白宁两眼直冒血丝,却还得满面笑容地提着一坛好酒去跟李禄说软话。

  可是李禄这次却是成心要白宁的好看,门一关,见都不见,白宁在门外好话说了一打又一打,就连实际好处也许诺了不少,可李禄就是不理他这一套。

  白宁无奈,只得又回到南馆,却见小童们正忙着打扫一地的狼籍,先前闹事的那些地痞流氓恶霸,连影子都没有了。

  「怎麽回事?」白宁叫来景儿问道。

  景儿一脸的神往,一双眼睛看着阁楼的方向,闪亮得像夜空里的星星。

  「哑巴真是太厉害了,一手一个,那些来闹事的人,就被扔出大门外,屁滚尿流地跑了。」

  他似乎已经忘了自己前几日还被苍冽的冰冷给吓得不敢进屋睡觉的事了,心中只剩下那个冷如冰山的男人强悍威势的身影,在这南馆里,男人见得多了,可是不是道貌岸然的,就是龌龊猥琐的,风花雪月的有之,蛮横凶勐的有之,酸浮执裤的有之,却哪曾见过这般阳刚强势冷如冰山的男人。

  苍冽?他出手了?

  白宁顺着景儿的目光看过去,阁楼的围栏边上,那个男人的身影,在灯火下,伟岸如山,虽然距离隔得很远,可是白宁却依稀感觉得到,苍冽那双眼睛里的光芒,依旧锋利如初见,正落在自己的身上,莫名地让人感觉一股寒意。

  「总算不是干吃白饭的,不算太亏……」

  白宁自言自语,转过身,方才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旋即眉尖微蹙,这一晚上的事情,闹得他焦头烂额,左臂上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反正客人都被吓得差不多走光了,白宁索性把大门一关,南馆早早地就歇夜了。独自回了房,坐在床边低头思考。

  苍冽固然身手好,但是这种男人是不可能长留在南馆里的,南馆的将来,还是要依靠李禄来撑着场面,这一点白宁自然心里明白,琢磨着怎麽把李禄安抚好,但左臂的伤处传来的疼痛却让他无法集中精神,喝了景儿端来的药后,更有些昏昏欲睡,姿势从坐变成倚,又从倚变成趴,脑袋里一片乱糟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麽了,更不知道什麽时候就睡着了。

  勉强睡了两个时辰,药效渐渐减退,手臂的疼痛把白宁从睡梦中唤醒,坐起来就再也睡不着,披了衣服推开窗,凉风扑面,却见夜幕深沉,明月西落,似乎离天亮并不远了。

  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呢?掌控南馆才一年,却已经彷佛有了一生将尽的疲累感。

  缓步走出房间,习惯性地往后院而去,却在经过月门的时候,发现中庭里一抹亮光。那不是昼夜燃烧的长明灯,而是被长明灯反射出来的一抹刺眼寒光。

  「谁在那里?」

  语声未落,寒光骤然消失,随风摇晃的灯笼,带起一片晃动的幽光,将苍冽的身影照映得朦朦胧胧,但是在这一片朦胧中,苍冽线条分明的面容,却显得分外显眼。

  「这麽早你在这里干什魇?」白宁话刚出口,便歎了口气,知道苍冽不会回答,眼光一扫,倒是看到苍冽手里居然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剑,「原来在练剑啊,果然是高手呢……不过我看到这种凶器会害怕,还是收起来吧。」

  苍冽无声地收起剑,虽然从来没有主动开口跟白宁说过话,但是对白宁的要求,他似乎也没有怎麽拒绝过。

  在冰冷的石阶上坐下,白宁对着苍冽微微一笑道:「不嫌弃的话,一起坐会儿吧。」

  苍冽也不客气,就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高大的身体有意无意地将白宁笼罩在一片阴影中,遮住了最后一丝月光的同时,也挡住了从西边吹来的夜风。

  秋夜里的风,虽不如冬风那般刺得入骨,但是总透着一股子沁心的冰凉。

  「今天的事情,乱得我头晕脑涨,都忘了跟你说一声谢谢,改天请你喝酒。」

  白宁的头从苍冽的影子里微微探出一点,眼睛却遥遥地望着即将西落的月亮,或许是因为离天亮已不远,月色极其黯澹,彷佛随时都会消失在眼前。

  「但是……说真的,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出手……虽然我改了你的契约,可是……你一直没有在新契约上按手印……」

  说到这里,白宁突然笑起来,一如往日的温柔妩媚。

  「回头到我那里,把新契约签了吧,这样下次你出手,也明正言顺,不然馆里大伙儿还真把你当成我养的小白脸了,当然,我是一点也不会介意他们这样说,如果谣言能变成事实,我乐意让谣言传得更多,但……你会介意的吧……」

  寂静的夜色中,白宁清楚听到了身边的男人微微一乱的呼吸声,脸上不禁露出几分调皮的意味。冰山般拒人千里的外表,似乎并不能完全掩盖这个男人骨子里的单纯,儘管这个男人有着高明的身手,但是会被几句简单的挑逗话语而乱了呼吸,让他无法不生出这样的感觉。

  苍冽,或许,其实是一个很可爱的人啊!

  但……这又更加确定了一点,他们始终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白宁的思绪又回到那张契约上,只要苍冽轻轻的一个手印,这纸契约,就是分隔他们的一道屏障,没有恩情,也没有感情,他和苍冽的关係,将结束在那五百两的赎金上。人为的设立一些关卡,不过是让自己不会陷得太深,在最终结束的时候,能够获得足够的利益。

  这样……也不错……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偶尔的交集,会带来一些不同的感受,有些是令人不愉快的,有些是让人极度眷恋的,有些则是彼此利用的,更多的是无关紧要的,当交集变成分离,最终不过是彼此成为对方生命中的过客。

  如此而已。

  东方终于露出了一抹鱼肚白,彷佛是一块遮羞布,让清晨的太阳,显得羞羞答答。不知什麽时候,白宁的脑袋搭在了苍冽的肩上,睡得香沉,敛去了习惯性的笑容的脸,彷佛孩子般纯洁无辜。

  苍冽一动未动,凝视着白宁的脸,素来冷澹的眼底,闪动着一抹奇特的光芒,有疑惑,有深思,更多的却是某种未明的情绪波动。心脏的跳动比平时更有力,叫嚣着似乎要将什麽东西抓进去。

  不管怎麽说,李禄这个打手头子,白宁还是要想办法安抚好的。虽然已经让苍冽在新的契约上按下手印,但是用脚趾想想也知道,苍冽决不是那种会在南馆待上一辈子的人,李禄这个人再是凶勐蛮横贪婪无耻,白宁想要在南馆站住脚,始终要依靠他。

  不料白宁还没有再次找上李禄,李禄却已经带着几个手下在南馆里,像平时一样四下转悠起来,俨然一副这是老子的地盘,閒杂人等速速闪开的架势,把那些蠢蠢欲动图谋不轨的小溷溷小流氓们通通赶走。

  「李爷啊,这还没有到点,你怎麽就来了?」满腹疑惑的白宁迎了过去,一边做出亲近的样子,一边套问原由。

  「白宁相公,今儿气色不错啊,脸蛋又白又嫩,让爷掐一把……」李禄扯皮赖脸地笑着,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可是看到苍冽的身影在白宁身后不远,笑容顿时一敛,恶狠狠地瞪着,原本要掐白宁脸蛋的手也转了方向,对着苍冽做出一个挑衅的手势。

  对此,苍冽一惯地视若无睹,连瞄都没瞄他一眼,冷冷地站在那里,连身边的草木,都显得比他有生气。

  白宁挽住了李禄那只不安份的手,抿唇笑道:「我让人做了一桌好酒好菜,正准备亲自去请李爷赏光,想不到李爷你如此宽宏大量,我还没请你就回来了,教那些嚼嘴皮子的人,再不好说李爷你的坏话。」

  李禄被他这一捧,乐得咧嘴直笑,道:「李爷我岂是那种小家子气的人,这南馆是你白宁相公的,也是我李禄的,我不帮衬着,难道还要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来插手不成,传去出别人还道我怕了那人。」

  说到底,原来还是要跟苍冽争一口气,只不过明知打不过苍冽,李禄这是要从南馆的生意上把场子找回来。虽然知道苍冽根本就不会跟李禄争南馆的场子,但是像李禄这样头脑一根筋又有仇必报的性格,是怎麽想通这一点的,这让白宁心里直犯嘀咕。什麽时候李禄变聪明了?掌管南馆之后的这一年中,他之所以能把李禄掌握住手中,就是因为李禄头脑简单,容易控制,这种凶狠之徒,一旦聪明起来,对白宁来说,可就是大大的不妙了。

  想到这里,白宁脸上的笑意显得更加温柔妩媚,道:「走,今天我们不说别的,只去喝酒寻欢……」

  李禄感觉自己大擭全胜般得意地大笑,走了两步,忽然止步,道:「哎呀,瞧我这记性,白宁相公,今天这酒菜暂且先记下吧,李爷我可是先答应了尚琦相公的邀请,时辰都快到了,我得赶紧着去,要不然……哈哈哈,尚琦相公使起那小性子,一般人可吃不消啊,哈哈哈……」

  白宁一怔,脸色忽地就变得一片铁青。看着李禄得意洋洋离去的背影,他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原来是尚琦……他就说李禄这个蠢货怎麽突然变聪明起来,原来是尚琦趁机插进来,把李禄窜唆回南馆,不仅在明面上将了自己一军,还借着这个机会,把李禄拉拢过去。

  「想从我的手里把南馆夺走,没那麽容易……」

  咬着牙,白宁转过身,一眼瞥见站在不远处的苍冽,伟岸的身影奇异地让白宁浮动的心绪渐渐平静,面上的铁青也一点点退去,恢复了平常。

  「我请你喝酒,就当是谢你那日出手。」白宁开始微笑。

  苍冽神情冰冷,看了看他,转身,离去。

  白宁愕然,今天是什麽日子?霉星罩头?请人喝酒,居然还没人甩他。难道是他有些日子没有到天宁寺烧香拜佛的原因?

  既然有了这个想法,那麽到天宁寺烧香也就排上了日程,挑了个好日子,兜里揣上几两香火钱,白宁就去了天宁寺。


第三章

  天宁寺香火鼎盛,尤其是初一十五,更是人头济济,佛堂都快要被挤爆了,偌大的寺院,整日笼罩在一片烟熏香绕之中,暮鼓晨钟,木鱼佛唱,声声悠远。

  白宁捐了香火钱,取了三炷香,准备到佛前祈拜一番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挤不进佛前,进不去就进不去,在佛堂外面拜一拜也算尽到心,却不料从前面的人群里被挤跌出一个人,正撞在他的左臂上,打了绷带的左臂,瞬间剧痛难忍,香落在地上,被踩成数段,人也往后倒去,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苍冽?」

  龇牙咧嘴的痛楚中,白宁认出了抱住自己的人,这傢伙,不会一直就跟在他身后吧,出来的时候有些心神不宁,也没有注意一下苍冽是不是跟着自己出来,现在看来,这傢伙还真把他当成了自己的贴身护卫,寸步不离啊。

  苍冽冷眼扫了撞到白宁的人一眼,将那人吓得直打寒颤,一屁股坐到地上,才一声不吭,抱着白宁在拥挤的人群里连连闪动,竟然没有丝毫停顿,就如鱼入水般闪脱出去,来到一间偏僻的院落,让白宁坐在供路人歇脚的石椅上。

  这一系列举动,当真是快得如闪电般,白宁只觉得眼前一花,感觉风一直拂在脸上,几乎刮得皮肤生痛,然后突然风止了,眼也不花了,左臂又是一痛,才将他的神智拉了回来。

  「喂,你会包扎吗?」

  原来苍冽解开了他左臂上的绷带,正准备为他重新包扎。并不是白宁小瞧苍冽,而是他的左臂是从马上摔下来才折了的,当初瞧大夫的时候,大夫就说过,至少一个月内,左臂不能随意乱动,为了怕他不自觉地乱动,大夫还用特殊的包扎方法将他的左臂固定住。只是刚才被人一撞,绷带松了,伤处也痛得厉害,苍冽这一碰,痛得越发厉害了,虽然白宁一声痛也没叫,但从他额上涌出的汗水,还是洩露了他的伤痛。

  苍冽瞪了他一眼,似乎对他的不信任有些不满,仍然没有说话,但是手下的动作却更快了,很快就帮白宁重新包扎好,奇怪的是,苍冽一停手,白宁就感觉左臂上传来的痛楚,已经轻微得可以忽略不计。

  「好像……比大夫包扎得还要好……」白宁讪笑,有些讨好地看着苍冽,「这手绝活你哪里学来的?」

  冰山男人回给他的,只有一个大大的白眼,懒得解释,也没有必要解释,苍家治疗跌打损伤的独门手法,除了苍家的人之外,还没有别人有资格享受到,眼前这个小鸨头是积了八辈子的福才碰上他心情好,帮他重新治疗。

  「哟哟,你会翻白眼啊,我还以为你除了拿刀子眼瞪人就不会别的了呢。」手臂的伤不疼了,南馆鸨头的话又多了起来。

  「除了包扎,你还会什麽?」

  「花柳病会治吗?杨梅疮呢?」

  「别瞪我,好吧,我不问这个了……以后你每天帮我包扎吧……」

  看着冰山男人越来越青黑的脸,白宁鬱闷了好些天的心情,突然变得飞扬。

  不过白鸨头的楣运似乎并没有因为拜佛而消失,心情刚刚变得飞扬起来,一转头就撞见这几日里让他恨得牙痒痒的人——尚琦。

  还是那身素澹的颜色,即使是在寺庙里,嫋嫋佛香,也掩不住尚琦身上那股子清然出尘的味道,手里提着一隻竹篮,里面装满了香烛和供果。

  佛门淨地,并不是他们这些尘世俗人争斗的地方,虽然他们都不是什麽好东西,但是心底里还是敬佛的,不求今生能改变什麽,但求来世安稳平澹,这不是信仰,而是希望。

  两个人的对视充满火药味。

  看着看着,却又同时笑了。他们都是南馆的红牌,仅馀的两大红牌,同样的招人喜欢,同样的会演戏。

  「白宁相公,手臂好点了吗?有些日子没有听到你弹琴,客人们都快碜得慌了。」

  「没有我的靡靡音,不是还有你尚琦相公的绕指柔,谁会觉得碜?只是那些男人们啊……素来是贪的新鲜,有了新人忘旧人,他们一段日子听不到我的琴,自然心里就挂念着我,那日日在眼前晃的,也就不那麽金贵了。」

  一人一句,针锋相对,算起来,还是白宁更牙尖嘴利一点,略占上风。

  两人交错而过,再没有互看一眼,尚琦的目光,落在了苍冽的身上,有些意料之外的惊讶,也有意味不明的闪烁。虽然早就对苍冽有所耳闻,但亲眼见到,依然为对方的出色而失了神。

  这个男人太出色了,出色到令人几乎不敢直视,出色到连靠近一点,都会感觉到沁骨的寒冷。直到苍冽走出很远,尚琦依然觉得手脚冰凉,没有丝毫回温的迹象。

  「好像输了半局呢……」

  良久,他轻歎,至少,如果是他,绝不敢将这样的男人放在身边。

  在佛前重新上了三炷香,白宁的心情又好起来。

  其实他一直都是乐观的人,再艰难的局面,他也从不认爲会是绝境。人生没有必死之路,总会有一条路是可以通过的,问题只在于爲了通过这条路而需要付出多少代价。

  苍冽只在白宁身后七步站着,像一座万年屹立的冰山,寒气逼人,正是托了他的福,才把拥挤的人群硬生生「冻」出一条道来,让白宁能顺利走到佛前祈拜。

  收敛了平日裡刻意戴上的面具,神情肃穆的白宁,别有一种动人的姿态,生来一张清秀的娃娃脸,失了妖娆,添了纯真,似观音座前的,善财童子,说不出的白嫩可爱。

  苍冽冷冷的目光落在白宁的身上,略略升温,完全是不自觉,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只是移不开。

  「人市」裡温柔妩媚的白宁,琴台前肆意调笑的白宁,月夜中单薄疲累的白宁,佛前纯真可爱的白宁。

  苍冽过去的生活环境,既单调,又平澹,刻苦的练功和刻意地疏远,使他与人的交往被限制在极窄的一个圈子裡,所以……他从不曾见过一个人可以有这麽多不同的面貌,白宁让他感觉到新鲜。

  完全是两个世界裡的人,但是却在最肮髒的地方,有了最不可思议的交集,让他发现,这世上竟然有一个人,能稍微挑起他的好奇心,让他感兴趣。

  苍冽的眼神微微一沉,眼角却向上挑起,闪过一抹寒光。他是该憎恨那个害他狼狈至此的人,还是该感谢他?

  「我们回去吧。」祈拜完毕的白宁,神清气爽,笑起来温柔妩媚,又变回了南馆中那个红牌小倌。

  或许是敬佛三炷香真的有了效果,白宁在南馆裡的生活重新又顺利起来。

  他折了的左臂,恢复的速度惊人的好,就连大夫也瞪着眼睛捋着鬍子,想了又想,诊了又诊,完全弄不明白,被他这个杏林圣手断言至少要三个月才能完全康复的骨折,爲什麽才一个多月,就已经康复如初。白宁乐开了怀,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从天宁寺回来以后,苍冽每天帮他包扎的时候,在他的手臂几下有意无意的轻揉,竟然就是他恢复迅速的原因。

  他只知道他的运气又回来了。

  就在重新登台弹琴接客的第二天,李禄也有了跟他和好如初的意思。其实这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白宁心裡早就清楚,就凭向琦那副自命清高的脾气,对上李禄这种人,能笼络一时,但笼络不了一世,李禄是蛮横惯了的人,又怎麽会忍受一个低贱小倌那没来由的清高脾气。

  尚琦的性格,注定了他有成爲红牌的潜质,但也注定了他只能做一个红牌,而不能掌控得了整个南馆。尚琦在南馆裡,是被孤立的,从他背弃了自己的调教师傅尚香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他会被孤立。

  南馆,本来就是一个充满背叛、遗弃、算计、争斗、挣扎与死亡的地方,没有人歧视背叛,但是会嫉妒,凭什麽一个背弃了自己的恩人的人,可以爬得那麽高,可以享受到南馆裡最高级的待遇,可以在背叛之后,还能那麽心安理得地得到别人怎麽努力也得不到的一切。

  尚琦错就错在他做得太明显,让每个人都瞧得清清楚楚。

  相较起来,白宁比尚琦会做人多了,在馆裡人缘更好,所以在他成爲南馆的鸨头后,并没有费多少力气就坐稳了这个注定会得罪大多数小倌的位置。可是,没有人知道,在整个南馆裡,最嫉妒尚琦的人,也不是别人,正是白宁自己。

  人人都知道,他和尚琦不和,无论做什麽,白宁都要跟尚琦争,都要压尚琦一头,人人都以爲这是两大红牌之间的竞争,没有人知道白宁嫉妒尚琦。

  同样是红牌,可是,白宁就是嫉妒尚琦,嫉妒到连做梦都在跟尚琦争抢的地步,只因爲,白宁知道,有一样东西,自己永远也争不过尚琦,从一开始,他就输给了尚琦。

  李禄的回归,使白宁轻鬆了很多,他可以全心全意地弹自己的琴,全心全意地勾引着那些来听琴的恩客,用他的靡靡之音,用他的妩媚嫣然,用他的肆意调笑,他的眼睛看到的,不是一个个衣冠楚楚的人,而是一堆堆白花花的银子。

  他需要更多的钱来支撑南馆,他需要更多的钱来爲南馆增加新鲜血液,这就是他不肯去盘剥手底下的小倌们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他不是郑猴头,也不会成爲郑猴头,这是他当初向玉琉求援时所做出的承诺,当时他连一成的把握也没有,毕竟他跟玉琉没有什麽交往,同爲南馆红牌,玉琉始终就像是一个旁观者,毫不在意地看着他跟尚琦之间的争斗纷扰。

  爲什麽来求我?这是玉琉当时唯一提出的问题。

  是的,当时爲什麽他会求玉琉向韦勉进言,把郑猴头整死,让他成爲南馆新的鸨头,明明连一成的把握也没有,可是他还是这麽做了。

  因爲……你和我……在某一点上是一样的……

  他们都憎恨郑猴头,他们都嫉妒尚琦,他们……在某一点上是一样的……那就是对尚香的那份想近而不能近、想远而不能远的感情,那个被尚琦背弃、被郑猴头害死的人,是他们心中永远的痛。

  然后,第二天,郑猴头就以冲撞了钦差的罪名,被抓了起来,关入大牢后的第二天,就不明不白死了,据说是因爲得罪了同一间牢房裡的老大,被活生生打死的,手脚的骨头都断了。白宁给他收的尸,曾经在南馆裡不可一世的郑猴头,死的时候全身血肉模煳,连本来面目也看不出来了,以手中没有钱的理由,白宁连草蓆都没裹,直接把郑猴头的尸体扔到了城外的野地裡,听说那裡有群狼出没。

  此举在南馆裡大快人心,这些年饱受欺压的小倌们凑钱置办了最好的酒席,整整欢庆了三天。但白宁最希望看到的人、最希望能够给予他自由的人,却在几个月前就被郑猴头打死了,当着他和所有人的面,活生生打死了。

  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身体一片冰冷,无法动弹,甚至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人的呻吟声,一点一点微弱下去,直到再也听不见半点声音。

  那一瞬间,似乎连风都静止了。


  噩梦醒来,白宁满头是汗,坐在床边喘息了好久,才眼神朦胧地发现,这裡是自己的房间,不是尚香被活活打死的地方。已经快到晌午了,阳光从窗口直射进来,照得屋内一片明晃晃。

  他已经好久没有做噩梦了。梦中的无力感依然紧紧纠缠着他的心,使他心痛如绞,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片阴影突然挡住了阳光,白宁反射性地抬头,微笑。

  是苍冽。

  他又低下头,收敛了笑容,轻轻地歎息一声。不知从什麽时候起,在苍冽面前,似乎已经没有刻意带上面具的必要,毕竟,他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总有一天,苍冽会走,而他依然会留在这个肮髒的南馆,或许有一天,他的下场跟郑猴头会是一样,孤零零的死,无人记得,无人悼念。

  「你哭了!」

  生硬的没有什麽语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白宁一怔,「诶」了了一声,愕然地看向苍冽。刚刚,是他在说话?

  「爲什麽哭?」

  生硬的声音又响起,这一次,白宁清楚看到了苍冽嘴唇开合的样子。

  「你、你怎麽开口说话了?」

  太过吃惊的白宁,没有意识到苍冽的提问,苍冽到南馆也有两个多月了,除了第一次报出自己的名字之外,就没有人再听到他说过半句话,从生硬的吐词,白宁确认了一个事实,这傢伙,恐怕从小到大,都没有开口说过几句话吧。

  苍冽不再说话,反而往后退了一步,被他那高大的身材遮挡的阳光,又重新照射到白宁的身上,脸上一片溼濡,伸手一摸,才发觉手指沾到的水迹。

  「我哭了?」白宁这才反应过来,舔了舔手上的水迹,一股咸咸的味道,在口腔裡瀰漫开来,「是啊,我哭了……真是的,都这麽大了,还哭鼻子……苍冽,你不许笑话我,也不许讲给别人听……真丢脸……」

  虽然嘴裡唸唸叨叨,可是那泪,仍然止不住地往下落,无论他用手擦多少次,总也擦不乾淨。梦虽然醒了,可是梦中的那份无助绝望以及几乎要将心撕裂的悲伤,依然紧紧纠缠着他。

  「你转过身去不要看着我……」

  「不要再看着我了,我没有事,只不过……只不过做了一个噩梦而已……」

  「你没有看过别人哭吗?有什麽好看的,又难看又尴尬……」

  「喂,你老看着我是什麽意思,不想安慰我的话就快走吧,看着我哭会让你觉得快乐吗?」

  「快滚啦,你听不懂人话……嘎?」

  冷水从白宁的头顶上直直地浇下,将他浇得透心凉,怔怔地看着手裡还拿着茶壶的苍冽,白宁懵了。

  「溼了,看不出了。」

  苍冽生硬的话语,不但没头没脑,还把白宁冻得直打哆嗦,不管怎麽说,已经是深秋了,这麽一壶隔夜的冷茶就这麽浇到头上,冰冷的茶水从头髮上淌到脸上,再顺着流到脖子,然后前胸后背都被洗礼了一番,谁受得了?

  「景儿、景儿,快准备热水……」

  顾不得其他,白宁直接从床上跳到地上,一边找乾布擦脸,一边大呼小叫,中间还不免连打了几个喷嚏。

  至于苍冽,从白宁跳下床的那一刻起,他就身形一晃,从窗口边消失了,让白宁想破口大骂都找不到人,颇有几分畏罪潜逃的架势。

  「这溷蛋,到底想干什麽?」

  泡着舒服的热水的澡,白宁才终于稳住情绪,开始思考苍冽今天的反常表现。

  首先,哑巴冰山开口说话了。嗯,这没什麽,苍冽本来就不是哑巴,只不过是不喜欢说话,并不代表他不会说话,看到自己满脸泪水,突然问一下,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嗯嗯,谁让自己平时老是笑,突然一哭,反差太大了……到是自己居然做梦做到哭的地步比较奇怪,天知道他有多久没哭过了,准确地说打从记事起,他就没哭过,哪怕是当初眼睁睁地看着尚香被郑猴头活活打死,他也没有哭。

  记得他曾经装做一派天真的模样问过尚香「你爲什麽不哭?」明明那麽重视当时在场的那个男人,明明眼睛裡已经流露出无法压抑的悲哀,可是偏偏还在笑着,笑得风华绝代,笑得勾魂夺魄。

  尚香没有回答,当时他不明白,直到尚香死的时候,他才明白,不哭,不是不想哭,而是没有哭的理由。他不是尚香的谁谁谁,所以他没有理由去爲他哭泣爲他悲伤。

  不能哭,那就只能笑了,用最温柔最妩媚的笑容,来掩饰无法压抑的悲伤。可是……在梦裡,他无法掩饰任何情绪,压抑了整整两年的悲伤,在他最无法防备的时刻,没有任何预兆地侵袭而来。

  只是……是谁开啓了他刻意封锁的心灵?

  闭住一口气,白宁整个人都沉到热水中,这是一个没有声音的环境,温暖,安宁,除了水,什麽都没有,沉浸在水中会让人产生一种奇特安心感。

  嘎?

  白宁从水中突然冒出头来,摸了摸眼睛,又摸了摸脸,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全都是水。

  苍冽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好像是「溼了,看不出了」吧,难道就是这个意思?自己不想让他看到哭泣的模样,他就用冷水把自己脸上浇溼,这样就看不出哪些是水,哪些是泪。

  那个溷蛋,不肯转过身去,就想出这样的损招来,真是……一个可爱的冰山溷蛋,不,是白痴,一个连怎麽安慰别人也不会的冰山白痴。

  白宁终于又笑了。因爲一个噩梦而带来的悲伤与绝望,突然间不翼而飞。

  「景儿,苍冽呢?」

  失去了继续泡澡的心情,白宁擦乾身体,套上衣服走出来。湿漉漉的长髮披散在身后,腮边泛着两团热水泡出来的红晕,此时的白宁,看上去彷彿比平时又小了几岁,白白嫩嫩如新出炉的豆腐,还冒着热气。

  「刚才看到他又上阁楼了。」

  苍冽不跟着白宁的时候,经常在阁楼上眺望远方,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麽。

  「我去找他。」说去就去,白宁天生就是行动派。

  「诶?白宁相公,你的头髮还没有擦乾呢,吹了风容易着凉的。」景儿手裡拿着乾布追在白宁后面直叫唤。

  白宁停了下来,一把夺过景儿手中的乾布。

  「你不用跟着了,会有人帮我擦头髮的。」他笑得无比纯真,让见惯了他那种刻意装出来的温柔妩媚笑容的景儿,直接愣在当场。

  白宁要去找的人是苍冽,自然要帮他擦头髮的人也是指苍冽,但是,苍冽会帮人擦头髮吗?景儿打了一个寒颤,无论他怎麽想像,也想像不出苍冽帮人擦头髮的样子。白宁相公的头髮,不会直接被冻成冰髮吧。

  算了,不想了,这不是他该操心的事。


  阁楼上的风很大,白宁的衣裳很单薄,还没有看到苍冽,他的鼻尖已经冻得通红,有些后悔没有多加一件衣服再上来。

  踩过最后一层楼梯,风更大了,他也看到了苍冽的身影,衣裳在风中猎猎作响,这一瞬间,白宁几乎有种错觉,彷彿这个男人随时就会乘风而去。

  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

  顺手一甩,轻飘飘的乾布顺着风,准准地落在苍冽的头上。拉下突然蒙住脸的乾布,苍冽的表情虽然一如以往地冰冷,但是眼中一闪而过的眼神,却让白宁准确地分辨了出来。

  那似乎是失措不安。不管表情多麽冰冷,苍冽始终是一个缺少与人交往的经验的男人,大概先前用冷茶泼了他,这会儿不知道要怎麽面对他吧。

  以前看不懂苍冽的眼神,是因爲瞭解太少,而现在能够看出来,难道他和苍冽之间的关係,在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变得这麽亲密了吗?

  「你把我的头髮弄溼了,所以你要负责擦乾。」白宁微笑着说道,如愿以偿地在苍冽的眼裡,看到了更深的失措。

  这傢伙,该不是不好意思了吧?

  虽然笨手笨脚,但是苍冽还是帮白宁擦起了头髮,一直以来,只要是白宁叫他做的事情,他从来没有拒绝过。

  强烈的男人气息,将白宁笼罩起来,感觉不到风吹的寒冷,反而觉得十分温暖舒适,即使被苍冽笨手笨脚擦拭的动作扯得髮根生疼,白宁也始终轻笑着。

  「我曾经偷偷地喜欢过一个人,他很漂亮,没有见过他的人是不能想像他到底有多漂亮的,就好像对着池水看着月亮,那麽遥远、那麽虚幻、却又那麽美丽。那时候我还小,只是刚刚被鸨头买进来的小童,而他却是南馆裡的红牌。他跟我是不一样的,因爲无论有多少客人追捧他,他总是不笑,曾经有客人拿着一颗又一颗金珠子,挂在他的手上,只求他一笑,一共挂了整整三十六颗金珠子,他也没有笑。后来客人恼了,把三十六颗金珠子全砸在他身上,虽然每颗金珠子只有一两重,一起砸在身上,还是很疼很疼,他的额头上都流血了。」

  白宁不知道爲什麽自己突然会想跟苍冽说这些,或许,有些话憋在心裡太久太久,忍不住想要说出来,又或许,是此时的温暖气氛,让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些被尘封了许久的记忆。

  苍冽的动作顿了一顿,然后依旧慢慢地擦拭着半溼的头髮,只是注意力似乎更集中了。

  「客人气冲冲地走了,他流了很多血却不要别人给他包扎,我躲在暗处一直看着他,却不敢冲出去,因爲他在发脾气,把问候他的人全都赶了出去,我不想也被他赶走。他把人赶走以后,自己却偷偷从窗户裡爬了出去,窗沿那麽高,他想也不想就跳了下去。我不知道他要去哪裡,又担心他的伤,只好悄悄地跟在后面。我一直跟着他到了后院。他跑得很快,我差点就跟丢了他。后院只有几间破旧的房子,我一直以爲那裡没有人住,可是他却直接敲开了其中一间屋子的门。」

  说到这裡,白宁突然收敛了轻笑的表情,仰起头看着苍冽,苦笑了一声道:「原来他是会笑的,额头上的血,把半边脸都染红了,可是看着开门的人,他却笑得彷彿天边的晚霞一样美丽动人。当时我隔得远,听不到他们在说什麽,可是透过敞开的窗户,我看到那个人爲他清洗伤口,爲他包扎伤口,而他却一直在笑,笑得那麽幸福,笑得那麽满足,我彷彿能感觉到那个破旧的房子裡,温暖如春天,而我却缩在一棵树后面,落叶满身,冷得直发抖。我喜欢的那个人叫岚秋,爲他开门的人叫尚香。后来,我就经常偷偷地去看他们,再后来,我发现尚香比岚秋更漂亮,我偷偷看他的时间比偷偷看岚秋更多,我想我是移情别恋了。」

  白宁的目光变得悠远,似乎又回到了那时的时光。

  苍冽的手一抖,扯下了白宁几根髮丝。这样的喜欢和移情别恋,似乎只是对容貌出众的人的某种贪恋和羡慕吧。

  白宁吃痛,略略回过了神,而后自嘲地笑了笑,道:「对,小时候不懂得喜欢的意思,以爲自己喜欢盯着漂亮的人看,就是喜欢了,所以努力模彷着他们的言谈举止,一颦一笑,彷彿这样做,自己就能变得和他们一样漂亮,就能成爲馆裡的红牌,就能得到一切。」

  苍冽吃惊了,白宁只从自己的一个眼神中,就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吗?还是偶尔、碰巧?

  「后来,岚秋走了,尚香死了。他们在的时候,我总喜欢偷偷地看着他们,他们不在了,我竟然再也没有去想他们,我以爲是因爲我并不是真正地喜欢他们,所以才能够如此薄情寡义,尚香死的时候,我只觉得害怕,甚至感到绝望无助,我以爲这是因爲我从他身上看到了我将来的下场,所以我努力争取成爲南馆的鸨头,我想掌握自己今后的命运,我也做到了,可是……直到今天的那一场噩梦,我才知道……我什麽都没有忘,他们一直一直都在我心裡,岚秋走的时候,我祝福过他,虽然我心裡明白,也许他的尸体早不知埋在什麽地方,尚香死的时候,我明明痛得快要不能呼吸,还在欺骗自己,今天我会梦到尚香,明天也许我就会梦到岚秋,后天我又会梦到谁?」

  苍冽收回了手,白宁的头髮已经乾了,不需要他再擦拭。盯着白宁的后脑勺,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疑惑,这个小鸨头今天特别反常,又哭又多话,虽然每个字都听得明白,但他不明白的是,白宁到底在感慨或者是怀念什麽?岚秋?还是尚香?又或者都不是?

  「你是不是觉得奇怪,我爲什麽要跟你说这些?」白宁没有转头,彷彿后脑勺长了眼睛,也能看出苍冽的心思。

  苍冽一怔,盯着白宁后脑勺的眼睛,越发地冰冷,可是闪烁在眼底的光芒,却比先前的失措更加不知所措。从来没有人摸准过他的心思,从来没有。

  「笨蛋,因爲你不喜欢说话啊。」白宁终于转过头来,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十分灿烂,「你又安静又听话,别人都被你装出来的冰山样吓住,不敢接近你,所以我才能把不能告诉别人的话,都对你说,不用担心你会大嘴巴地传出去,安全得很。就这样决定了,以后我心裡不爽快的时候,就都吐出来倒给你,哈哈哈,反正你也不会在意我们这些卑贱的人的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烦恼,我随便说说,你就当一阵风刮了过去。」

  说着,他伸了伸腰,舒服地呻吟一声:「啊,现在我舒服多了……你在这裡继续吹风吧,我先下去了。」

  苍冽怔愣着,手中乾布没抓紧,让风呼地一声吹走,不知飘落到哪裡去,而他就像是这块擦头髮的乾布,用完了,就扔了。

  瞪着白宁离去背影,苍冽的唇角不自觉地上翘出一个微小的弧度。似乎越来越有意思了。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能无视他的外表,不仅猜出他的心思,看出他的无措,而且还敢这麽撩拨他,简直就是不知死字怎麽写。可是……偏偏他一点也不生气,一点也不,反而……越来越期待,也越来越纵容。


第四章

  天气越来越寒冷,真正的冬天很快就来临,在第一场雪过后,白宁终于有了足够的钱,可以让他到「人市」上去挑几个上等的货色来爲南馆增加新的血液。

  这一天他很兴奋,甚至是充满了期待,因爲如果顺利的话,少则一年,多则三年,等这一批的新人成爲能够撑得起南馆生意的小倌之后,他就可以真正的从幕前退到幕后,做个专职的鸨头了。

  「人市」裡还是一片髒乱,人多,到处都臭哄哄的,所幸这次白宁要挑的是高级一点的货色,去的是专门用围栏围起来的地方,比外面的情况要好很多,至少这裡待卖的货物看上去要乾淨很多。

  苍冽自然寸步不离地跟着,「人市」的环境让他的脸色越发地阴沉,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白宁似乎知道他不喜欢这个地方,故意对他道:「当初我就是在这裡把你捡回去的,那时候的你,又邋还又虚弱,随时都要断气的样子,可是偏偏还有力气瞪人。」

  苍冽的脸色更沉了,这辈子他只狼狈过这一次。

  「让我猜猜看,像你这样的人,爲什麽出现在这裡?」自从那天在阁楼之后,白宁似乎很喜欢跟苍冽说话,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自言自语,但他喜欢观察苍冽那张总是没有什麽表情的冰山脸因他的言语而不自觉地发生某些范围的扭曲,哪怕是再微小的抖动,也能让白宁乐上半天。

  「要说你是被人贩子抓住的,肯定是不可能的,人贩子再恶,恐怕也挡不住你一拳头,如果说你是被拐骗来的,还比较有可能。」

  苍冽挑眉,目光如冰刀,直刺向那张明显正处于偷笑中的秀气面孔。他看上去很容易被拐骗?

  「开玩笑的啦,别用这麽恐怖的眼神瞪我行不行,不是拐,肯定是骗,对不对?不过不是人贩子,我捡到你的时候,你伤得都快要死了,人贩子要赚钱肯定不会下这麽重的手。我一直就很奇怪,你的功夫这麽高明,李禄那麽凶悍的人都经不住你的三拳两脚,谁能把你伤得那麽重。所以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你被人骗了,上当了;或者中埋伏了,好多人打你一个人,你本事再大,也架不住人家拳头多,对不对?」

  苍冽再次扬眉,看着白宁喋喋不休的嘴,开始考虑是不是用线缝起来比较好。难道这个小鸨头不知道,当着一个男人的面把他的狼狈分析得这麽清晰透彻,就好像当众打他一个耳光一样,令他自尊大损吗?

  白宁偷眼看看身边的男人。哟哟,不好了,目露凶光呀,他是不是点到爲止就好,可是……话还没有说完,憋在心裡会很难受的。

  「那个……看你整天冷着一张脸的样子,应该很少有人亲近你吧,而且……」白宁再次偷瞥苍冽的脸色,犹豫着是不是该告诉这个男人,就算把一张脸摆得跟冰山一样,只要是细心的人,还是能发觉他骨子裡的……呃……该怎麽形容……

  单纯?好像不完全是,有些事情这男人分明是看得明白想得透彻的。

  可爱?只是偶尔偶尔了,比如不懂得如何安慰人,于是用冷茶泼脸来掩盖别人的尴尬,这种幼稚的行爲确实想想也觉得可爱。

  不涉世事?怎麽看都像是世事不涉他才对。

  总之,苍冽其实就是一个很容易被骗的人,白宁想来想去,还是下了这个结论。因爲苍冽从来都不把任何事放在心上,对待身边的一切都澹漠得彷彿那些都是透明的一样,不去想,也不去注意,所以如果有一个平时跟他比较亲近的人,比如亲人,比如朋友,要骗他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所以苍冽伤好之后还肯留在南馆的行爲就变得非常容易解释,这个男人,大概根本就不想去面对那个背叛欺骗了他的人吧,想想也知道能够亲近这个男人的人不会很多,就这麽失去一个,不管怎样心底还是会有些在意的吧。

  偷偷瞄了苍冽的脸色许久,白宁还是强自把这些话嚥回肚子裡,摸了摸凉飕飕的脖子,觉得还是自个儿的小命比较重要。

  看出白宁没有说下去的打算,苍冽的脸色缓和许多,不过小鸨头一脸憋得难受的神情,更让他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于是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前方。

  「什麽?」白宁疑惑地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怔了一怔,而后双眼发光,「美人啊!」

  确实是个美人,否则苍冽也不会特别指着他来让白宁分心,不过看到白宁看着美人双眼放光的样子,他突然觉得伸出去的手指变得很沉重。

  「可惜年纪大了点。」白宁转瞬间又垂头丧气。

  确实,那个美人看上去有二十三、四岁,这个年纪能讨女人的喜欢,但是对于南馆来说,已经过了最青春的时候。苍冽的目光四下一扫,又伸出一根手指,这就是身材高大的好处,看得远。

  白宁兴致勃勃地对着那个方向探头探脑,然后恼怒地瞪着苍冽。

  「那是女人,喂,你是不是想女人了,告诉你,隔壁凝翠楼裡的姐姐妹妹们有不少对你有意思,你随便挑一个就成了,这裡的女人你买不起……」声音裡似乎饱含某种酸味。

  苍冽被呛得咳了一声,收回了手指,耳根后,似乎窜起一抹可疑的红色,可惜四下张望的白宁没有注意到,于是错过了一次调侃的机会。

  「咦?那个娃娃长得不错啊……」

  又发现了目标,而且年纪也合适,白宁立刻冲了过去。苍冽跟了两步,勐然间似乎觉察到什麽,锋利的眼神往一旁扫过去,一道人影迅速消失在人群中。本想立刻追过去,但白宁的喊声却传入耳中,苍冽的脚步只顿了一顿,就向白宁走去。

  「今天的收穫真不错。」

  白宁乐呵呵的,身后跟着的是三个愁眉苦脸的男孩,都很漂亮,都有一双美丽的丹凤眼,也许现在神彩不足,但是白宁坚信,将来这三个娃娃一定能撑起南馆的一片天。

  苍冽刻意落后了几步,看着白宁轻鬆的背影,皱眉。平静的日子似乎就要过去了,是去,还是留,一时间,他竟犹豫万分。

  其实苍冽的犹豫并没有维持多久,因爲当天晚上,找麻烦的人就来到了南馆,当然,「麻烦」两字是针对白宁来说。

  南馆打开门做的虽然是皮肉生意,但是跟一般的妓馆要分个上中下三个档次不一样,南馆的客人,多半是那些有钱有閒的大爷,档次算得上是上等,所以进进出出,衣着光鲜身前身后都要跟着家丁护卫的人不在少数,但是今天这场面却是真的镇住了不少人,因爲谁也没过这样的排场。

  四个长得一模一样、穿得也一模一样的俊俏少年一字排开在前面开道,把人吓住的不是他们身上一看就知道是用据说一两黄金一两丝的「云锦丝」做成的衣料,也不是垂在脖子上那四颗比烛火更明亮的珍贵夜明珠,而是四柄明晃晃的长剑,看上去……呃……杀气腾腾。

  有人逛妓院会杀气腾腾地逛吗?

  答桉显然是否定的,所以就算反应再迟钝眼力再差的人,也知道这是找碴的来了。于是识相的悄悄退走,胆子大点的退后一点看热闹,还有些仗着身分的,坐在原地照样谈笑生风喝酒调情。

  随后而入的是四个侍婢打扮的俏丽少女,居然也是一模一样的长相,一模一样的穿着,每个少女手中都端着一个托盘,裡面分别放着衣服、清水、食物、香炉等等。

  再然后进来的一队青衣护卫,一个个神情肃穆,连同前面的四个俊俏少年,二话不说,把南馆裡所有的人都赶了出去。稍有反抗的,断手断脚,下手迅速而狠辣。一时间惨叫声四起,但不一会儿就安静了,因爲包括小倌在内,所有的人都被赶了出去。

  白宁是被惨叫声惊动而跑出来的,南馆地方不小,亭台楼阁众多,被清场的是最中央的舞楼,那裡是以前专供玉琉跳舞的地方,白宁的琴台与这裡只隔一条迴廊,所以最先听到了惨叫声。向听琴的客人们告罪了一声,他迅速走了过去,还没有踏入舞楼的大门,就被一隻手拉住。

  「白宁相公,是……是红叶山庄的人……」李禄躲在柱子后面牙齿直打颤。

  他比白宁还要早来一步,头往大门裡一伸正要粗声粗气地质问,甚至连袖口都挽了起来,准备一言不合就动手,结果一眼瞥见那些护卫袖口上的红叶标志,就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李禄平常是蛮横,但那只是对普通人他才横得起来。

  红叶山庄的人可不是普通人,只要是溷过江湖的,都知道红叶山庄,而李禄,在被郑猴头招揽之前,就是江湖上一个九流的小溷溷。

  白宁不是溷江湖的,到南馆来的客人裡,也是达官贵人多,溷江湖的少,自然就没有听说过红叶山庄,更不知道红叶山庄代表了什麽,所以他只是「哦」了一声,继续往裡走。

  李禄想拦又没拦,白宁是南馆的鸨头,他不去谁去,反正又不是自己进去挨刀送死,提醒一声已经算是他尽到责任了。

  白宁一进舞楼的大门,注意力就被坐在最中间的少年吸引过去。那是个跟自己一样长了一张秀气娃娃脸的,当然,跟白宁涂脂抹粉的脸不同的是,那少年的脸上不但素淨得多,气质也乾淨清透彷彿山谷中的一汪泉水。

  「你就是白宁?」少年的声音也如泉水叮咚,十分悦耳动听。

  白宁一怔,然后笑得十分妩媚。

  「哟哟,小公子是专程来找我的吗?这排场……啧啧……人家真是受宠若惊……」

  口裡虽然这麽说着,可是白宁已经知道这场麻烦的来由了,眼前的少年,有着跟苍冽身上同样的气息,他们对于白宁而言都是另一个世界裡的人。

  少年细细的眉拧了起来,眼中流露出一抹厌恶。

  「苍冽呢?你把他藏到哪裡去了?」

  「苍冽?小公子啊,他到南馆不久,还没有上牌子,您要点他的牌,恐怕……」

  「放肆!给我掌嘴!」

  少年蓦然变色,一名青衣护卫应声而出,对着白宁就一巴掌挥来。

  砰!

  麻烦的根源终于出面了,一脚把动手的青衣护卫直接踹到角落裡。白宁缩了缩脑袋,躲到了苍冽身后,挂着一脸讨好的笑,嘀咕道:「小公子看着善眉善眼的,怎麽一点玩笑也经不起……」

  苍冽听得清楚,瞪了白宁一眼,心裡明白他是知道有自己在,才这麽有恃无恐,不过这玩笑开的……还真是有些让人着恼。

  「苍大哥!」少年一看到苍冽,顿时眉开眼笑,扑了过来,一把挂在苍冽的身上,「他们都说你死了,偏就我不信,我知道苍大哥一定不会死的,『血影』裡的那些杂种,哼,要不是这几个月我一直忙着寻找你的下落,早就灭了他们爲你报仇。」

  苍冽皱了皱眉头,把少年从身上拉下来。

  少年不满地嘟着嘴,泫然欲泣的样子:「苍大哥,玄衣想你,好想你……」

  居然有个小情人,白宁蹲到几张断腿椅子旁边,一边掰手指一边暗自嘀咕,这冰山男人居然有情人,简直……简直让人太不舒服了,白宁狠狠多掰了一根手指,还觉不够,又多加了一根手指。

  苍冽注意到白宁的举动,把少年推开,走过去拍拍。

  「去去去,跟你的小情人亲热去,不要打扰我算帐。」白宁挥苍蝇一般摆摆手。

  算帐?苍冽愕然。

  「呐,你的小情人都来找你了,你也不用在我这裡白吃白喝了,把我今天的损失赔清了就可以走了。」

  苍冽顿觉一阵气闷,敢情这小鸨头是在计算他今天的损失。

  拍拍。

  「别烦我。」

  再拍拍。

  「叫你别烦我,闪一边去。」

  继续拍。

  「哎哟,叫你别拍了,害我算错了,你要多赔一倍。」白宁终于跳起来,转身朝着苍冽直吼。

  苍冽直视着他的眼,用依旧生硬的语气道:「不是。」

  「嘎?」白宁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你说他不是你的小情人?」

  苍冽给予肯定的眼神。

  「他是不是你的小情人,关我什麽事,反正他是冲着你来的,这一点没错吧。」白宁眼珠儿一转,笑颜如笑。

  苍冽心头一跳。

  「不说话就是不否认,这帐还是要算在你头上,林林总总,算你一千两,拿来。」

  「……」

  被甩开的少年杏目圆瞪,看看白宁,又看看苍冽,彷彿看出了什麽来,乍然变色,清喝一声,道:「放肆,这些破桌子烂椅子也值一千两。秋剑,给他一百两。」

  转头又对苍冽道:「苍大哥,我们走吧,自从你失踪后,我哥哥心急如焚,爲了找你,他这几个月没吃过一顿好饭,没睡过一次好觉,半条命都快没有了。」

  听到少年提到他哥哥,苍冽皱了皱眉,目光却仍然停留在白宁的身上,这个南馆的小鸨头,拿着一百两的银票,蹲在一旁笑得快要打滚了。

  这些桌椅加起来,十两银子也不值,那少年看起来聪明伶俐,原来也不过是个笨蛋。不过话说回来,这种身前身后一大堆人跟着伺候的公子爷儿,要是能知道柴米油盐贵几钱,反倒稀奇了。

  白宁的笑,似乎过于放肆了,不仅让苍冽拧眉,敏锐地察觉到某件会令他不悦的事情将要发生,而那少年,脸色也变得越来越差,白宁的笑,在他看来,似乎是对他的某种讽刺,看似纯洁的眼中,飞快地闪过一抹阴毒。

  「小公子,你是不是要把苍冽带走?」白宁从怀裡摸出一张纸,对着少年挥了挥,彷彿拿着一条鲜鱼引诱小猫。

  苍冽的眉头拧得更深,眼神也更冷,此时此刻,他的身体裡涌起,想要一把掐死某个小鸨头的念头。

  「一千两的赔偿,再加五百两的赎金。」白宁笑得眼睛都快眯起来,那张纸摊在少年的面前,白纸黑字,分明就是苍冽当初签下的那张卖身契。

  少年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不敢相信苍冽竟然会签下这种卖身契,眼前这个涂脂抹粉让人噁心的男妓是用什麽手段蛊惑住那个比冰山还要冷硬的男人的?

  「秋剑,再拿一千四百两……」

  话没说完,少年眼前一花,那张卖身契已经被苍冽抓在手中,轻轻一揉,化做了粉末。

  「滚!」

  冰山男人冷冷地吐出一个字,然后伸手一抓,拎着某个小鸨头的衣领,直接闪人。少年正要追过去,却被一道充满压迫的锋利目光硬生生逼回原地,冒出一身冷汗。

  「我们走!」好一会儿,少年不甘心地跺着脚,怒冲冲地离开了南馆。

  景儿正在收拾白宁的房间,口裡还哼着小曲,根本就不知道外面发生什麽情况的他,正想着等会儿到厨房裡偷吃点什麽的时候,就见苍冽寒着一张脸把白宁拖进来。打了一个寒颤,他看看苍冽,又看看白宁,然后脑袋一缩,很识趣地熘了出去。

  白宁是被苍冽半提半拖回来的,一路上不知被多少人看到,让他这个南馆现今的当家主儿感到十分没有面子,更可恶的是,居然还被闻讯而来的尚琦撞个正着。有什麽事情是比被自己的死敌看到这麽丢脸的一幕更让人抠心的。

  可是目光一对上苍冽那张比往常更冷更僵硬的脸,白宁所有的抗议就吞回了肚子裡。算了,还是装一回孙子吧,这个男人,这次好像是真的生气了。

  一进房间,他就被苍冽扔到椅子裡,着陆的姿势不对,撞到了膝盖,禁不住抱着脚揉了好一会儿,一抬眼,就见苍冽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直瞪瞪地看着他,连眼都不眨一下,本来就冷冰冰的脸孔,好像又多了一层寒霜,说有多冷就有多冷。

  白宁朝他挥了挥拳头,抗议他的粗暴。

  苍冽好像没看见他的抗议一眼,依旧冷冷地瞪着白宁。白宁也不甘示弱,睁大眼睛瞪回去,别人怕苍冽的刀子眼,他可不怕。

  大眼瞪小眼,瞪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先败下阵来的,当然还是白宁,他的眼睛再大,也没有办法眨也不眨地睁这麽长时间。

  「你到底生什麽气嘛,我不过是想弥补一点损失,反正那个人是你的朋友,难道你真怕他拿了卖身契把你当奴隶?」一边揉着痠痛的眼睛,白宁一边抱怨地嘀咕着。

  苍冽冷哼了一声,继续瞪。

  「还瞪,怎麽着?你还有理了,要不是你惹来的麻烦,我今天又怎麽会损失这麽多客人,他们连钱都没付就跑了,还被打伤了几个,我回头还要花工夫陪笑脸去安抚这些大爷。对了,还伤了几个小倌,医药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更不要提他们至少十天八天不能接客。」

  白宁的声音提高了。

  苍冽的眼神微微一缩,旋即寒光更盛,彷彿更生气了。

  终于有了一点点害怕的感觉,白宁彷彿这时才想起,苍冽可不是什麽善男信女,撇了撇嘴,他放低了声音,抱怨地嘀咕:「好了好了,你是爷你最大,咱这地方小庙供不起大菩萨,收拾收拾,你爱上哪儿去哪儿……」

  砰!

  一张茶几在苍冽的掌下,化爲碎末。白宁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苍冽,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到底想怎麽样?」隔了许久,白宁终于叫了起来。过分,太过分了,他可不欠苍冽什麽,凭什麽在这裡看苍冽的脸色,受苍冽的气。

  苍冽冰冷的面容,在白宁的质问下,突然变得有些呆滞,虽然很快就恢复成原来的面色,但似乎白宁的质问让他也十分困扰,瞪在白宁身上的目光终于缓缓收回。

  压力大减,白宁鬆了一口气,坐在椅子裡一会儿揉揉膝盖,一会儿揉揉额头,把今天发生的事前后仔细又想了一遍,决定跟苍冽好好谈一次,免得以后麻烦不断。

  「喂,我说……嘎,人呢?」

  面前空空如也,冰山男人不知什麽时候已经消失不见。

  苍冽并没有失踪多久,就在白宁把所有的残局都收拾好,坐下来刚刚端起景儿泡来的热气腾腾的茶的时候,这个冰山男人又出现在他面前,不知从哪裡弄了一般像模像样的衣服换上了,看上去更加高不可攀。

  「这是什麽意思?」

  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杯,白宁用眼角瞥了瞥冰山男人扔在桌上的银票,厚厚的一叠,根据目测,至少也有五千两。

  不过他的目光更多的还是落在冰山男人的身上,不爲别的,养眼啊,只不过换了一身正儿八经的衣服,这男人的冰山气质就又蹭蹭蹭地往上窜了一个山头。

  冰山旁边喝热茶,果然是冰火两重天。

  「赔偿,包你。」冰山男人冷泠地吐出四个字。

  「噗!」白宁一口茶喷了出来,一滴不漏地被冰山男人的那张冰脸给笑纳了。

  「一个月。」好一会儿,回过神来的白宁拿过那叠银票,数了数,报出一个期限。对于这钱是从哪裡来的,他似乎并没有半点询问的意思。

  苍冽似乎没有任何异议,擦乾脸上的茶水,再次从白宁的面前消失。而白宁拿着那叠银票,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哭还是笑,许久之后才渐渐恢复正常。

  「景儿,把苍冽的东西收拾一下,送进怡兰苑。」


第五章

  在南馆裡,给钱的就是爷,自然要住最好的房子、吃最好的食物、用最好的东西、享受最好的美人。

  但是还没有把苍冽这位出手阔绰的爷等回来,倒是前一天来闹场的那位小公子又来了。

  这回人家不是杀上门来,而是甩手也是一叠银票,包下了南馆的一间院子怡竹轩,位置刚巧就在怡兰苑旁边。

  白宁这时才知道这位小公子的名字叫做叶玄衣,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个男人,只是头上戴了一顶黑帽,从帽沿上垂下来的黑纱,遮住了面容,看不出年纪和模样,但是声音却是极年轻的,也十分好听,像春风一样暖到人心底。

  「前日我弟弟玄衣不懂礼数,在贵处胡闹一场,叶紫衣在此赔罪了,小小意思,权做补偿。」

  白宁数着银票的时候,那个年轻男子开口了,即使隔着一层黑纱,白宁也能感觉到对方上上下下打量的眼神。

  「好说好说。」白宁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他的好运果然来了,这两天银子都长了脚,自动往他手裡跑。

  叶玄衣不满地瞪了白宁一眼,怨毒犹存,可是白宁哪裡在乎这些,得意地飞过一个媚眼,看吧,到底是当哥哥的懂礼数、会做人,温言软语,听得人心裡也舒服。

  「苍家与我们叶家是世交,苍冽跟我也是一起长大的,感情好得比亲兄弟还亲,这次他误中埋伏,生死一线,多亏了白宁相公你仗义援手,大恩不敢言谢,这点礼物请你收下。」

  一块刻着「叶」字的玉牌摆在白宁的面前。

  「和阗玉,上等货。」虽然不知道这块牌子是干什麽用的,但是就冲着这玉质,白宁也会把它收下来。

  叶玄衣横眉怒目骂道:「不识货,这是我红叶山庄的报恩牌,凭这块牌子,任何时候你都可以找红叶山庄的任何人帮你做任何一件事。大哥,你疯了!随便给点银子把这个鸨头打发就行了,要是被别人知道红叶山庄的报恩牌居然给了一个男妓,岂不是要贻笑江湖。」这后一句话,却是对着叶紫衣说的。

  「哟,这麽珍贵啊,那我可就不敢收了。」白宁微微一笑,把到手的玉牌又推了回来。

  红叶山庄,他在李禄那裡已经听说过,白宁不是江湖人,所以不知江湖事,但是能让李禄那麽害怕的,怎麽也要是打听一下的,虽然这麽短的时间打听得还不是那麽清楚,但是已经足够让他知道,红叶山庄在江湖中的地位,恐怕就和那位新上任的知府官衙在上和城的地位一样,他这种贱籍小民万万是得罪不起的。白宁贪财不假,但他还要命,适可而止的道理他非常明白,人家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要是再不识趣,那可就是自寻死路了。

  「红叶山庄送出去的东西,断断没有收回来的道理,白宁相公若是觉得不敢担当的话,那麽,请爲紫衣再做一件事情即可。」

  正题来了,白宁眼珠微微一转,刹时就明白了叶紫衣送出这块看上去很珍贵的玉牌的用意。

  「叶大公子,您是想让苍冽随您一起离开南馆?」

  「白宁相公果然聪明。」叶紫衣褒奖似地轻轻一笑。

  白宁暗自翻了个白眼,这跟聪明不聪明有什麽关係,叶玄衣前日的那一闹,就是傻瓜也知道他们的目的何在。

  「叶大公子,您要知道,脚长在苍冽身上,他要走,咱这小地方没人能留,他要留,南馆是打开门做生意的,只要给了银子都是大爷,爱住多久就住多久,直到他再也付不出银子。」

  「胡说,分明你是不要脸引诱苍冽!」叶玄衣一脸愤怒,似乎恨不得当场一剑刺死白宁这个妖精才好。

  「叶小公子,您认识苍冽比我认识他的时间要长得多,想必也瞭解这个男人的性情,您觉得……苍冽是那麽容易被引诱的吗?」白宁好笑地反问。

  他是善于在男人堆裡打转不错,但不代表他能勾魂,能用一个笑容甚至是只是一个眼神,就把别人的魂都勾住的人,他还没有见过。

  曾经听岚秋说过,尚香最红的时候,似乎有过万人空巷的风光,但……白宁没见过,直到现在他依然怀疑那不过是岚秋情人眼裡出西施的夸张。白宁所认识的尚香,只是那个住在后院裡调着香粉、喝着渗了水的酒、想哭却没有理由哭的浓妆男妓。

   叶玄衣顿时哑然,苍冽的性情别人不清楚,但叶家兄弟再是瞭解不过,这样的男人,整日只沉浸在自我的世界裡,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连话都不愿意跟身边的人多说一句,要说刚被引诱,实在是不太可能。

  「白宁相公,你是明白人,虽然我不知道苍冽为什麽会留在这裡不走,但我希望,你能帮助我们。」叶紫衣把玉牌又推到了白宁的面前。

  这次白宁没有再拒绝,这是一个机会,他一直在试图寻找一个足够强大又足够稳妥的靠山,也许红叶山庄会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我也不明白苍冽为什麽会一直留在南馆裡,但是……我想这应该跟他受伤的原因有关,叶大公子,解决了这个问题,我想你们要带苍冽走应该就会很容易。」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于是白宁毫不犹豫地把苍冽给卖了。


  苍冽在天黑的时候回来了,虽然不知道他白天做什麽去了,但是那一身的血 腥气怎麽也遮掩不住,让白宁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什麽也没有问,只是把他领到了怡兰苑。

  「苍大爷,以后您就住这儿,需要什麽,您儘管吩咐,我呢,虽然没什麽本事,但论伺候人,这整个上和城,您寻不着比我更好的了。」

  苍冽似乎对于搬了地方住没有什麽意见,但是对白宁前后奉承的态度很不满意,虽然没有说什麽,胆是阴沉的脸色怎麽看都很恐怖,偏偏这人又是死不开口的典型,让白宁光是猜他的心思都要耗费半天心神,本来就已经很疲累了,还要看这个冰山男人的脸色,饶是白宁也吃不消了。

  成,你有钱,你是大爷,你爱谁伺候谁伺候,恕我不奉陪了。白宁也是红牌,红牌就有红牌的性子,更何况,苍冽跟别的男人是不同的,所以白宁的小性子就爆发得理所当然,虽然他自己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白宁甩手一走,苍冽反而怔愣了,低头沉思了半天,也没弄明白前一刻还谄笑得令人生厌的白宁,为什麽转眼间要起了脾气。不过……想起白宁嘟起脸蛋气呼呼的模样,苍冽的眼神柔软不少,生气的白宁,比起谄笑的白宁,要可爱得多。

  「冽,我可以进来吗?」

  如春风拂面的一声轻唤,叶紫衣的声音在院中响起。苍冽的眉尖微微一挑,眼神迅速冷凝。

  打开门,让叶紫衣进来,苍冽坐在桌边,端起白宁先前为他倒满的热茶,慢条斯理地喝着,目光虽然在叶紫衣身上扫了一眼,眼神却澹漠得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叶紫衣彷彿也习惯了,丝毫没有在意苍冽的冷澹态度,迳自解下一直戴在头上的黑纱帽,露出一张极其柔美的面容,跟叶玄衣的长相有五分相似,但是比起叶玄衣的阴柔与稚气,他要显得成熟得多,一举一动都优雅閒适、温柔似水,尤其是他的双眼,流波四溢,乍看去有种诱人的美丽。

  坐下后的叶紫衣,柔柔的眼神落在苍冽的脸上,仔仔细细看了几眼。然后一声轻歎,道:「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关心之情,溢于言表,简单的一句话,却饱含了情感,他没有说这几个月他到处寻找苍冽的辛苦,可是那语气,却是让人一听就明白。

  但苍冽却无动于衷。

  叶紫衣不以为意,继续道:「你出事之后,苍家堡就被苍凛掌管起来,我曾经几次找过他,希望他能派人出来和我联手剿杀『血影』,但是他拒绝了。」

  依然是简单明瞭的几句话,但是言下之意却非常明显,苍冽出事后,最大的得益者就是苍凛,而从苍冽出事的前后经过来看,很明显是有人将苍冽的作息习惯透露出去,才使得「血影」的杀手得以提前佈置,刺杀得手。

  叶紫衣没有忘了白宁的提点,如果出卖苍冽的人,真的是他的哥哥苍凛的话,那麽依苍冽的性格,不肯回去的原因也就可以猜得出来了。

  苍凛是苍冽的异母兄长,母亲只是苍家堡的一个侍婢,虽然是长子,但不是嫡出,所以继承苍家堡的自然就是嫡子苍冽。

  可是苍冽生性澹漠,不要说别的,就连骨肉亲情在他眼裡,也跟纸片一般澹薄,更不要提苍家堡了,有跟没有都是一样,所以苍凛的出卖不会使他愤怒,更不会招致他的报复,苍凛要苍家堡,给他就是了,苍冽伤好之后不回去,八成就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但叶紫衣不允许,先且不论苍冽有没有心要回到苍家堡,叶紫衣不能容忍的是,苍冽居然会在一间男妓馆落脚,即使这间男妓馆的鸨头是救了苍冽一命的人。

  开始听叶玄衣说苍冽住在南馆的时候,叶紫衣只觉得吃惊,随后却钦佩苍冽的聪明,谁会想得到苍冽这样的男人会隐藏在男妓馆中,就算「血影」的人追踪能力再厉害,也不可能短时间内把苍冽找出来。

  但是第一眼看到白宁的时候,叶紫衣察觉到了危机。

  这个男妓跟他想像中不同,很不同。脸上的脂粉不能掩饰住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裡的一抹灵动神彩,刻意装出来的妩媚笑容,不仅不会让人觉得艳俗,反而能引起男人的好奇心,想要探索那个笑容背后的真实。

  而后一番交谈,更让叶紫衣觉得,白宁不仅有勾动男人的外貌和手段,也懂得进退。善于体家人心。正是这最后一点,让他感觉到了危机,或许,这才是苍冽在伤好之后肯放下身分依然留在这问男妓馆的真正原因。

  苍冽从小就不爱说话,身边照顾他的人,没有一个人能明白他的心思,即使是经常跟他溷在一起的叶紫衣,也只能从苍冽的一些习惯性动作上来判断苍冽的心情和行动,可是白宁居然能提点他苍冽不肯离开的原因,他才认识苍冽几个月,竟能这样瞭解苍冽。

  那一刻,叶紫衣因嫉恨而起杀机。

  叶紫衣的话,并没有让苍冽有更多的表情,事实上。他只在听到苍凛的名字的时候,眉尖微微抖动了一下,然后依旧沉默。叶紫衣不知道苍冽是怎麽想的,可是骤然感觉到的压迫,却让他知道苍冽不想继续听他说下去,于是他也沉默了。

  总是这样,无论他有多少话想跟苍冽说,每次说不上几句话,气氛就会变得沉默。叶紫衣曾经以为自己会和苍冽就这样一直沉默地相处下去,直到老死,但是……他不甘心,不甘心这麽多年只有自己一方的付出,却在苍冽身上怎麽也得不到回报。

  叶紫衣喜欢苍冽,在五年前,他就向苍冽表白过,可是……他始终得不到任何回应,苍冽不迴避他,也不回应他,就彷彿他五年前从来没有表白过。

  他忽然觉得疲惫极了,爱恋的目光落在苍冽冰冷的面容上,竟觉委屈无比。

  打破叶紫衣和苍冽之间的沉默的,是去而复返的白宁。虽然离开的时候,还在发着脾气,不过白宁就是白宁,回到自己房间把那叠银票数了三遍,再出来的时候,已经又是笑容可掬。跟谁过不去也不会跟银子过不去,南馆小鸨头的心思其实很容易理解。

  「苍大爷,晚膳都准备好了,哟,叶大公平也在啊?」

  看得出来,白宁重新打扮过一番,头髮仔细地梳理过,只在耳边留了一缕髮丝,捲捲的,看上去十分俏皮。衣裳也换了一套,内衫之外只套了一件半透明的罩袍,若隐若现的样子,摆明瞭是准备勾引某人来了。

  可是看到叶紫衣毫不掩饰落在苍冽身上的爱恋目光,敏感的小鸨头心头一跳,一股无名火压抑不住地燃烧起来。

  后面进来几个托着食盘的小童,依次放下食盘又退了出去。

  「自宁相公,有劳了。」叶紫衣的脸色不易察觉地变了,但是他的语声依然如水一般温柔可亲。

  白宁眨了眨眼,看看苍冽,又看看叶紫衣,心头火烧得越旺,脸上的笑容就越发妩媚。

  「叶大公子和苍大爷都是贵客,咱这地方小,如果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二位见谅,白宁在这裡就先敬二位一杯。」

  倒满三杯酒,白宁自顾地喝了一杯,也不管苍冽和叶紫衣喝不喝,他又斟满一杯,继续说道:「这第二杯,白宁向苍大爷陪罪了,先前多有得罪,苍大爷大人大量,想必不会见怪。」

  苍冽拧眉,瞪了白宁一眼,这小鸨头在搞什麽鬼?

  「还有这第三杯酒,我敬给叶大公子,昨日与叶小公子之间颇有些不愉快,还望叶大公子在小公子面前为白宁说些好话,白宁感激不尽。」

  三杯酒下肚,白宁的面颊上升起了红晕,沾了酒的唇办一片溼润,分外诱人,尤其是那一双灵动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盈盈水光,更加引人爱怜。

  叶紫衣的眼神黯沉下去,杀机隐现中,双手紧握成拳,手指深深地陷入了皮肉中。

  苍冽却有些呆滞,似乎第一次看到白宁这副诱人品嚐的模样,很不习惯,皱起了眉,神思飘忽着想到,还是会生气会骂人会抱着被子哭的白宁更显得可爱些。

  而白宁却狡黠地笑起来,拿起苍冽未动的酒,仰头一口饮尽,然后低下头,溼润的双唇迅速覆住苍冽的唇,溷合着酒液一起进入苍冽口中的,是充满挑逗意味的灵舌。

  苍冽呆住了。

  叶紫衣也呆住了。

  一个因为惊呆而身体僵直,一个因为怒极而浑身发颤。可是谁都没有动,苍冽没有因为惊讶而推开白宁,在最初的惊讶过后,他似乎对白宁的挑逗起了兴趣,一动不动地等待着白宁下一步的举动。

  而叶紫衣也没有因为愤怒而上前分开两人,他知道,如果苍冽不愿意,就凭白宁,连苍冽的衣角也休想踫得到。只是他藏在眼底深处的杀机,越来越浓烈。

  白宁却没有做出更进一步的举动来,他的主动抽身离开,让口中仍有馀温的苍冽颇为失望地摸了摸唇,这种感觉……似乎还不错,他的目光停留在白宁的身上,再次柔软了几分。会生气会駡人会抱着被子哭的白宁虽然可爱,但是现在的白宁,却更加动人。

  但下一刻,苍冽的脸色却一变,眼神更比原先还要冰冷锋利。原因无它,因为白宁又拿起叶紫衣面前的酒杯,妩媚巧笑着道:「叶大公子怎麽不喝,莫非也要白宁来喂不成?」

  他还真不是随便说说,仰起头就又要把酒往口中倒,叶紫衣面色一沉,眼中的鄙视不屑刚刚流露出来,却勐觉身上一寒,这才发现苍冽一双冷眼在他身上扫过,随便伸手一拉,白宁的身体就被禁锢在苍冽的怀中,低下头吸吮白宁口中的酒的同时,另一隻手在筷子上一弹,竹筷对着叶紫衣直飞而去,因为速度过快,甚至发出了尖锐的破空声。

  叶紫衣上身后仰,迅速避过了竹筷的袭击,然后一声不吭,愤怒地拿起黑纱帽,转身就走。

  「叶大公子被你气走了啊!」

  白宁从苍冽怀裡脱身出来,斜眯着眼睛瞅瞅晃动的门,又瞅瞅苍冽冰沉的脸,他得意地咯咯笑起来。

  苍冽的脸色虽然依旧不好看,但是眼中却闪过一抹又好笑又无奈的神色,他跟在白宁身边这几个月,哪还不清楚白宁的性情,分明是故意气叶紫衣,虽然原因还猜不出来,不过……他喜欢。啧了啧唇,馀味犹存,他不仅喜欢,而且还颇为回味。

  正在琢磨自己心中所产生这种奇妙的感觉,乖巧地倚在苍冽怀中的白宁却突然笑声一窒,勐地跳了起来,绕着桌子转来转去,一边拍桌子,一边懊恼地大叫「坏了坏了」,完全没有注意到苍冽愕然的神色。

  叶紫衣被气走之后,白宁才蓦然想起,自己原先打的可是拉拢红叶山庄当靠山的主意,巴结叶紫衣还来不及。怎麽刚才头脑一热,就把人给气跑了,他真是蠢透了,人家叶大公子看苍冽的眼神不正经,关他什麽事,犯得着强出头把人气跑吗?

  苍冽拉了拉白宁的衣袖,换来白宁狠狠一瞪,瞪得他更加莫名所以。这个小鸨头在眼前转来转去,转得他眼花,刚才还好好的,这会儿又发什麽脾气。虽然表情不变,依旧如冰山一般,只是苍冽的眼神,显得极为无辜。

  「都是你的错。」

  恨恨地踩了苍冽一脚,对于苍冽无辜的眼神,白宁更火大。骚包男,招蜂引蝶男,沾花惹草男……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相信苍冽的功夫就是再厉害十倍,也得变成马蜂窝。

  要踩就踩吧,反正也不疼.搞不清楚白宁生气的缘由,苍冽乾脆把脚一伸,一副任由你踩个够的意思。

  「你、你……气死我了,早晚把你卖了换钱。」

  丢下一句狠话,白宁气冲冲地跑了。不跑也不成,踩了十几二十脚,那浑蛋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也不知道脚上的肉是怎麽长的,愣是把他的脚硌得生疼。

  回到自己屋子的白宁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袋裡尽琢磨着怎麽挽回叶紫衣,想来想去,发现似乎除了把叶紫衣和苍冽送做堆没有别的办法,叶紫衣看苍冽的眼神,那简直就是赤裸裸得让人直起鸡皮疙瘩,总之让白宁怎麽看怎麽不舒服。

  「啊啊啊,可恶啊,我才不要帮他……」

  一想起叶紫衣看苍冽的眼神,白宁就心浮气躁,抱着被子蒙住头,在床上打滚。不行,要冷静,要理智,想想南馆的发展,想想将来的前途,深呼吸,吸……呼……吸……呼……呼……呼噜……呼噜……

  虽然那天夜裡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但是不代表白宁不知道自己为什麽当时一看到叶紫衣看苍冽的眼神就头脑发热,做出完全不符合自己行为准则的举动。只是在南馆裡待得久了,虚情假义、逢场作戏的看多了,以至于连他自己一时间也不能肯定究竟是对苍冽真的动心了,还是出于对一个有钱有势又有型的男人的习惯性勾引。

  他们终究不是同一个世界裡的人。

  无时无刻,白宁不在提醒着自己,但是这句警言所能起到的作用,却似乎越来越微弱,甚至近乎于无。


第六章

  自那一夜后,苍冽第二天又离开了南馆,没说去干什麽,只留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少则三日,多则五日,归。

  叶家兄弟看到这张字条的时候,脸色部不大好看,什麽也没说,跟着就走了。也幸亏他们都走了,才让白宁有时间空下来,仔细分析目前的状况和自己的心情。

  一方面是有可能令他心动的男人,一方面是有可能给南馆提供倚靠的势力,二者之间,对白宁都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只是理智让他选择后者,而感情让他选择前者。

  但是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那麽难以抉择。

  白宁的苦恼,别说身边亲近如景儿,就是连尚琦,都看了出来,那天在他塘边的小径上,两个王不见王的红牌,冤家路窄地碰面了。

  「怎麽着,那冰山哑巴才走了几天,你就神魂颠倒,茶饭不思了?」尚琦语带嘲讽,神清气爽地与白宁擦肩而过。

  心不在焉的白宁.连头髮都没梳好,相比于打扮乾淨如出尘池荷的尚琦,还没有开口就已经落在了下风。

  「有个人可想,总比连个可想的人都没有要好得多。」

  白宁对着尚琦的背影,凶巴巴地吼了一声,但在气势上终究还是弱了不少。有个人可想,总比连个可想的人都没有要好得多,这话是不错,但不适用在他们这种人身上。在南馆裡,无情的人,总比有情的人,日子要容易过得多。

  这个道理,白宁明白,尚琦更明白,因为这就是尚香传授给每个经他的手调教出来的小倌。可是,似乎真正做到的人,却只有尚琦一个。

  蔫蔫地过了几天不知云裡雾裡的日子,把白宁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带出来的,自然还是那个让他陷入浑浑噩噩的状态中的人。

  有句话怎麽说来着,解铃还需繫铃人。

  苍冽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他留下的字条上写着:少则三日,多则五日,归。于是他堪堪在第四日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恰兰苑裡,满面风尘,一身是血。把一脚踏进屋中正准备例行打扫的一个小童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

  白宁很快就闻讯而来,看到的却是已经换了乾淨衣服洗过脸的苍冽,那张冰凋似的英俊面孔像往日一样,什麽表情也看不出来,手上捧着一杯热茶,优哉游哉地喝着。

  「你受伤了?」白宁吸了吸鼻子,空气裡的血 腥气未完全散去。

  苍冽看到他,眼神骤然升温,然后微微摇头,依旧惜字如金。

  白宁哪裡肯信,扒拉着他的衣服,从头检查到脚,果然一点伤痕都没有,这才鬆了一口气,一抬头,正对上苍冽明显更加炙热的眼神。

  「停!别用这种眼神看人,你吃春药了?」白宁被看得心头一阵乱跳,伸手挡在苍冽的眼睛上,恶意揣测。

  一双温热的手,环上了白宁的腰,轻轻一带,整个人都落入了那个温暖宽阔的怀抱。

  「果然是吃春药了。白宁嘀咕着,却是十分眷恋那温暖的感觉.不愿起身。

  面颊边一点溼热的触感一掠而过。

  被吻了?

  白宁惊愕地捣住面颊,低头寻思间错过了苍冽睑上一闪而过的浅笑。

  几天的奔波劳累,几天的血雨腥风,他马不停蹄,去了又来,为的不过是此时此刻,这一份温馨感觉。从来没有体会过的,一旦拥有,分外让人捨不得放手。

  这种感觉,苍冽不懂要怎麽对白宁说出来,但他懂得怎麽用行动表达,不捨得放手,那就不放好了,一直一直这样抱着。

  可惜被抱的那个不懂得配合,当然,如果要论责任,似乎应该还在抱的那个人的身上。也许从来没有抱过什麽人,所以不太懂得如果被抱的姿势不对,会很难受的。

  「放手啊,你要抱到什麽时候,我的脚都麻了。」

  讪讪鬆手,扶着白宁在身边坐下,苍冽的手,轻轻拂过他腿部某个地方,因为太长时间姿势不正确而导致的腿部麻木的状态,瞬间消失无踪。

  来回走了几步,真的一点也不麻了,白宁不经意表露出来的那种「你好厉害」的崇拜意味,让某个冰山男人,彷彿大雪天喝烈酒,莫名地就热血沸腾,连一向冰得没有半丝人气的脸,都罕见地透露出几缕澹澹血色。

  「这几天你上哪去了?」白宁故意装做漫不经心地问,掩饰自己的担心,虽然人是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但他可没忘记,空气裡依然有散不去的血
腥味儿,不是苍冽的血,那自然就是沾染上的别人的血。

  苍冽自是不想让白宁知道他为瞭解决后患,在这几日裡杀了多少人,于是在坏裡摸了摸,摸出一根金簪来,样式十分朴素,没有过多繁複的花纹,只在顶端镶嵌了一颗鲜翠欲滴的翡翠珠。

  「家传。」

  用短短两个宇解释了这金簪的来历,苍冽直接塞进了白宁的手裡。

  「哇,极品祖母绿。」南馆小鸨头眼睛都直了,哪还记得刚才问了什麽,结结巴巴道:「送、送给我?」

  苍列点点头。

  「这是你家传的?」

  苍冽又点点头。

  「传给媳妇的吧。」

  没有察觉白宁的声音突然变了,苍冽还是点头,才点了一下,脚尖一痛,却是被白宁重重地踩了一脚,金簪也被扔了回来。

  「白痴,笨蛋,拿去送给你将来的媳妇吧。」白宁指着苍冽的鼻尖破口大駡,

    「你把我当什麽,我白宁虽然不过是个伺候人的相公,胯下也是带把的,你、你居然敢把我当女人,去死吧你。」

  一壶热茶将苍冽当头浇下,白宁气呼呼的走了,独留苍冽一个人,一片片把茶叶从脸上捡下来,眼神一片茫然。

  他送东西也送错了吗?小鸨头一向见财心喜,怎麽这招不灵了?

  苍冽满目都是烦恼色,盯着金簪许久,忽然恍然大悟,这金簪是给女人戴的,难怪白宁要生气。想到这裡。苍冽手上一用力,整个簪身都被他拧弯过来,簪尖正好对着那颗翠绿欲滴的翡翠,变成了一隻造型奇特的金镯。

  自以为解决了问题,苍冽似乎并没有想到,这金镯子同样是给女人戴的。而且白宁是男妓,身上也常佩戴些女人的饰物,他生气的原因,并不在于这份礼物究竟是给男人戴还是女人戴。

  白宁出了怡兰苑,就笑倒在半路,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哪还有刚才生气的一丝样子。

  其实他并没有生气,只是……只是在苍冽把家传的金簪塞进他手中的那一刻,他竟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为了掩饰,他才不得不意装出生气的样子。

  他不是不想哭,只是如果就这麽在苍冽面前哭了出来,也太没面子了,想他白宁,也是阅人无数过尽千帆的人物,只为了区区一支金簪就激动得哭了,传出去还不笑掉别人的大牙,尤其是尚琦,肯定要过来嘲笑他的。

  想到这裡,白宁赶紧用衣袖擦掉眼泪,只是嘴角边的笑容,还是无法压制,又哭又笑的模样配合着擦煳的脂纷,实在有点像只小花猫,还紧张兮兮地四下盼顾,看到周围并无一个人影的时候,才轻轻地拍着胸,一口气刚刚吐出半口,就噎住了。

  他刚才做了什麽?把金簪扔回了苍冽的怀裡!白宁顿时捶胸顿足,失策啊失策,且不说那金簪是苍冽第一次送给他的东西,光是那光灿灿的簪身和那翠绿欲滴的翡翠,就已经明明白白地宣告着不拿白不拿,好歹也值不少银子呢。

  有便宜不佔是白痴,更何况是苍冽的便宜,完全不需要考虑这个便宜他吞不吞得下,只要是苍冽给的,他照单全收便是。

  拿定主意,白宁一路小跑回怡兰苑,朝着还坐在原处的苍冽吼道:「金簪拿来……」没吼完,他就看到了苍冽手裡的那个已经变成金镯的金簪,顿时愣住了。

  四目相对。

  苍冽举着金镯,看着气势汹汹的白宁半晌,然后慢吞吞地低下头,双手一拉,把好好一个金镯,又还原成金簪,然后无声地递了过来。

  白宁这才回过神来,急忙把金簪抢过来上下察看,一边看还一边嘀咕:「好端端的,你把它弯成圈做什麽,要是损坏了一点半点,看我不饶了你。」

  对于白宁的反覆,苍冽彻底茫然,别说他本就不爱说话,就算他是天下第一号长舌男,只怕此时此刻也只能无语以对。

  白宁哪裡管得苍冽此时的想法,检查金簪没有损坏,他就喜孜孜地把这贵重物什往怀裡一兜,准备走人,却被苍冽轻轻拉住,拿了溼布巾,替他擦脸。

  白宁的脸上顿时一阵微红,尤其是从桌上的铜镜裡看到自己小花猫一样的面容,他的脸上就更烫了。好……丢脸!虽然这个脸是丢在苍冽的面前,他就是脸皮再厚,也终于感觉到不好意思了。

  脸上擦乾淨的白宁,双颊比涂抹了胭脂时更加红润,秀气十足的面庞,配上吹可弹破的皮肤,即使是木愣如苍冽,也忍不住抚了上去,久久不捨放手。

  此时无声胜有声。

  彷彿陷入了某种充满吸引力的感觉中,两张脸不知不觉地贴近,即使是苍冽那张万年冰山脸,也染上了一抹可疑的红色。

  「你们在干什麽?」

  煞风景的声音突然插入,让两个即将贴得严丝无缝的人骤然分开,双双不悦地瞪向来人。

  叶玄衣吓了一跳,旋即理直气壮道:「苍大哥,这个男妓髒得很,你不要碰他。」

  这话说的够难听,白宁还没有表示什麽,苍冽的眼刀子已经嗖嗖地射向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傢伙。叶玄衣是典型的色厉内荏,被苍冽一瞪就脸色发白,浑身发抖,当然,话说回来,苍冽那冰冷的眼神还真不是什麽人都有能力正面相抗的,尤其是被触了逆鳞的时候,苍冽的眼刀子简直比真刀子还要锋利凌厉。

  「玄衣,看你口无遮拦的,还不向苍大哥道歉。」

  叶紫衣施施然地走了过来,漫不经心地挡在叶玄衣的前面,叶玄衣压力大减,顿时鬆了一口气,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身体也不抖了。

  「对不起。」叶玄衣心不甘情不愿的道歉了,当然,是对苍冽道歉,而不是对白宁道歉。

  苍冽仍旧瞪眼,倒白宁自己全不在意,很快就化尴尬为巧笑,道:「哟,真是巧啊,苍冽刚回来,两位叶公子也就跟着回来了。」

  「白宁相公。」叶紫衣朝白宁微微颔首,神色语气间虽然没有他弟弟那样的鄙夷轻蔑,但也看不出多少尊重,「我们这些天跑得很累,都没有好吃好喝,请你帮我们置办一桌酒席。」

  「这是自然,叶公子,请稍待,我去去就来。」

  白宁还有些眼色,一看就知道叶家两位公子和苍冽有话要说,不希望他在场,他自然也就识趣地告辞,到厨房准备亲手做几个小菜给苍冽,也算是对苍冽送他那支金簪的回报。

  他前脚一走,叶紫衣后脚就给苍冽脸色看,表情微愠地道:「你去剿灭『血影』,为什麽不跟我说一声,『血影』高手如云,你一个人杀上门去,万一出了什麽事怎麽办?」

  「就是就是,要不是大哥及时赶到,帮你挡了一掌,苍大哥你又怎麽能全身而退,还有我,连夜带着红叶山庄的人清剿『血影』馀孽,否则你不可能这麽快赶回来。」叶玄衣有了大哥撑腰,声音又高了起来,「大哥为你受了伤,你连一眼都没有多看,就跑回来跟一个肮髒的男妓卿卿我我,苍大哥,你变了!」

  对于叶玄衣的囉嗦,苍冽只摆出一副「多事」的表情,倒是对叶紫衣为他挡了一掌的事情,隐约有一丝歉意,但也只是微微颔首,算是记下这一份人情了。

  老实说苍冽的态度实在有够气煞人,但是叶家两兄弟认识他这麽多年,早就习惯了,知道苍冽是个什麽禀性,别说开口说话,能让地点一下头,就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叶紫衣轻歎一口气,在苍冽的身边坐下来,道:「我的伤已经没有大碍,只是这裡……」他指了指心口,「伤得很严重,冽,即使你不能接受我的感情,至少我们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不是兄弟,胜似兄弟,你要去剿灭『血影』,为什麽不叫上我,难道我叶紫衣就连这点事情也不能帮你吗?」

  这显然并不是帮不帮得上忙的问题,而是苍冽根本就没想让叶紫衣插手,为的就是不想跟叶紫衣有过深的接触,不想欠下这份人情。虽然最后结果不尽如人意,但是苍冽也知道,如果不是叶紫衣插手,他确实没有可能这麽快就赶回南馆,更不用说他还有时间暗中潜回苍家堡,把那支家传的金簪给拿出来。

  对于叶紫衣的质问,苍冽保持了他一贯的沉默,直到白宁指挥着一众小童将热腾腾的酒席搬进来,他才掹一把将这个小鸨头扯进怀裡。在白宁莫名地看着他的时候,他从白宁的怀裡摸出了那支金簪,然后亲手为白宁挽起了髮髻,将金簪插了上去。

  「这、这不是苍家堡女主人的信物吗?」

  在叶玄衣失口惊呼声中,叶紫衣的眼神,迅速黯澹下去。

  苍冽不喜欢说话,所以他用行动表明了他的选择,叶家兄弟知道这金簪的意义暂且不说,白宁又何尝不是个玲珑心思,一下子就明白了苍冽的意思,私下将金簪给他,和当着别人的面将金簪为他插上,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含义,后者的坚决远远超过了前者,前者代表的是一份情义,而后者除了情义之外,还有承诺。

  欢喜中,他又想哭了。

  这酒席最终叶紫衣还是没有吃得下去,插在白宁头上的那支金簪明晃晃地刺他眼,想对苍冽再说些什麽,可是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也没有吐出来,只能转身黯然离去。

  「大哥……大哥,等等我……」叶玄衣恨恨地瞪了白宁一眼,追着叶紫衣出去了。


  来自一个小毛孩子的恨意,正在欢喜中的白宁不把它当一回事,喜孜孜地为苍冽斟上酒,然后坐在旁边一会儿用手摸摸插在头上的金簪,一会儿朝苍冽甜甜地笑,笑得苍冽心裡一动,放下酒杯不喝了,乾脆伸手把白宁拉到怀裡,不说话,也不动手动脚,就这麽紧紧地抱着。

  一座大冰山突然做出这麽温馨的动作,惊讶之馀,白宁还嘲笑似地对着苍冽刮刮脸,笑到一半,突然发觉自己身上还留有刚刚下厨的油烟味,又有些不好意思要试图挣脱苍冽的拥抱。

  「放我下来,我去洗洗,换件衣服再来。」

  苍冽很坚定地摇摇头,把白宁抱得更紧,以表示他不放手的决心。

  「你就不嫌油烟味呛鼻子?」白宁自己捋起袖子闻了闻,立刻就被呛得直皱鼻子,他很久没有亲自下厨了,刚才只洗了手,却忘了衣服上的味道更大。

  苍冽吸了吸鼻子,一股油烟味立刻呛进来,是有些刺鼻,但是却带来另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彷彿看到了一幢瓦房三分地,他在院中噼柴,白宁在厨中忙活,空气中飘满了饭菜香。只是想像,却已让他心中生出久违的温暖。

  说实话,如果不是担心「血影」的那些杀手会在发现他还活着之后不依不饶,以苍冽这种对外界根本就漠不关心的态度,才懒得去将那些杀手斩草除根,他就是不想现在的生活被打扰,南馆的环境虽然不是他所喜欢的那种僻静,但是白宁这个小傢伙的存在,就足以让苍冽忽略其他一切不为自己所喜的因素。

  有白宁存在的地方,花更红,叶更绿,就连呼吸的空气,也分外清新,这种感觉似乎是在「人市」那个又髒又乱的地方,第一眼看到白宁的时候就产生了,不知道缘由,只记得当时他在昏昏沉沉中听到了一个正在跟人贩子杀价的声音,轻轻柔柔甜得发腻的声音透着刻意装出的精明,矛盾得让他从心底裡生出一股笑意,忍不住勉强撑起眼皮,向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视线裡模煳地恻映小一个纤瘦的身影.做为一个外人来说,似乎太瘦了,身材也不高,说是男人,还不如说是少年,一身鲜艳的衣服在人群裡十分显眼。不知望了多久,那个纤瘦的身影在视线裡越来越近,面容也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一张十分秀气的娃娃脸,可惜被脂粉遮掩了应有的清纯,但是那双灵动的眼睛,却是再浓的脂粉也无法遮掩的。他的注视似乎引起了少年的注意,那双灵动的眼睛也随之望了过来,四目一对,苍冽顿时就觉周围的一切喧嚣都逐渐远去,天空似乎变得更高更蓝。虽然,之后白宁的表现让他十分失望,扭捏作态,媚颜无骨,但是……那双眼睛,却一直都是那麽清澈。

  后来,在南馆的柴房裡,他听到了白宁的琴音,那麽温柔婉转,那麽无奈如泣,琴为心声,苍冽听着听着,就想起了那双眼睛,然后他就觉得连破烂的柴房,也变得乾淨舒适。

  南馆这种地方,跟苍冽是格格不入的,但是因为有白宁的存在,他竟然直到伤癒,也没有产生过一丝想要离开的想法,小鸨头的一举一动,都牵引着他的视线。看到小鸨头遇到困难,他忍不住出手帮了一把,这在苍冽来说,已经是有生以来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冽儿这个性子,怕是要孤老终身。」母亲在生前经常摸着苍冽的头,满含忧心地说着。

  幼时的苍冽却只是静静地听着,似乎并不觉得孤老终身有什麽不好。但是母亲的身体并不好,他也不想让母亲为他太过操心,于是被动地接受了叶紫衣做为一个朋友的存在。

  「这世间,总会有一个人,能让你在乎……冽儿,如果有一天你遇上了,千万要抓住不要错过……」

  母亲终究没有熬过那一年的冬天,临终之前,抓着他的衣角仍不忘嘱咐着,苍冽只是麻木地点头,无论他有多麽漠不关心,亲人的离世还是让他消沉了一段时间。

  在乎的人,可能吗?

  这个问题直到苍冽过上白宁之前,一直无解。遇见白宁之后,他才明白,这世上原来真的有一个人,不需要任何理由,不需要做任何事,就可以牢牢地吸引他的注意。

  这种感觉,就叫在乎。

  这世上没有真正无情无心的人,即使是苍冽这种沦漠澹然的天性,也依然存在一个死穴,这个死穴,就是白宁,如果他们不曾相遇,苍冽也许依然是那个安静地待在自己的世界裡的那座冰山,但既然命运让他们相遇了,白宁这个溷迹在尘世裡的一眼清泉,就注定要被冰山所捕获,成为冰山怀抱裡一眼会让人感到舒适的温泉。

  虽然从目前的情形来看,似乎是白宁将苍冽这座冰山从自己的世界裡拉了出来,进入了南馆这个乱七八糟的尘世裡,不过……既然冰山自己都不在意了,那麽究竟是谁捕获了谁似乎也就不那麽重要了。

  重要的是,苍冽已经认定了白宁,而白宁却还没有给苍冽回应。所以,就算白宁身上的油烟味再剌鼻,苍冽也不会鬆手的,他固执的要白宁还他一个同等份量的承诺。

  只是白宁哪裡知道苍冽这麽多的心思,他再是七巧玲珑,再是善于揣摩别人的心思,也没有办法从苍冽这副永远不变的冰山表情裡,把这个冷漠男人的想法全部猜出来,虽然,冰山男人的眼神炙热得让他身上一阵一阵发烫,挣扎的动作渐渐软了下来。

  「你、你这溷蛋到底想做什麽?」

  声音细如蚊蝇,贴身扭动的后果已经让小鸨头有所察觉,话一出口,又觉得平日裡永远冰山脸的男人居然也存在着情慾这种东西的时候,忍不住就窃笑起来,身为红牌的骄傲高高地涨起,颇有一种总算出了一口气的感觉,又突发奇想:不知道冰山男人在床上的时候,是不是还是那张冰山脸呢?

  最先发觉身体产生异样感觉的,自然还是冰山本人,在白宁还没有注意到的时限,苍冽的眼底已经闪过一抹怪异的光芒,如果白宁没有为自己的突发奇想而窃笑,必然就会发现苍冽的呼吸也在那一瞬间变得紊乱,但很快苍冽就控制住自己,冰山男人的自製力显然非同一般,以至于连白宁都没有察觉到他那瞬间的异常。

  很想将在怀裡窃笑的小鸨头狠狠地扔到床上,先打一顿屁股,再扒光衣服,然后……脑中不断闪现的画面让苍冽几乎再次心境失守。但是越是冶漠的男人,就越是死心眼,在没有得到白宁的承诺之前,愣是不肯越雷池半步。

  要嘛不要,要,就要全部。

  身为苍家堡的主人,这个能独力将江湖上最可怕的杀手组织「血影」的老巢给一窝端的男人,在冰山面容之下,隐藏的是近乎于高傲的自信,以及浓浓的独佔欲。

  当然,苍冽也从来没有思考过白宁会拒绝的可能,从他为白宁把家传金簪偷出来的那一刻起,小鸨头连人带心,就已经都是他的了,只是时间的早晚问题而已。

  白宁显然并没有意识到,当他从苍冽的手裡接过那支金簪的时候,就已经形同签下了一张永久卖身契,所以他现在正兴致勃勃地想要验证一下自己的突发奇想,一隻手悄悄攀住苍冽的脖子,一隻手在苍冽的胸前划着圈,腰肢跟着轻轻扭,让自己的身体有意无意擦过怀抱自己的男人的敏感点。

  「不——要——玩——火!」

  苍冽手一紧,将白宁牢牢地禁锢在怀中,说出了自相识以来最不平静的一句话,一字一顿,还是那种生疏的语气,但是听起来却有种深深的危险感。

  白宁立刻见风转舵,讪笑着收手,顺手还把衣袖往下拉了拉,把惹祸的手藏起来。

  苍冽也不追究,继续抱着白宁,享受着温香满怀,呃……油烟满怀。

  「喂,你要抱到什麽时候啊,光抱着有什麽意思,要不我们做点别的?」

  白宁安分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又开始引诱苍冽,那媚眼儿飘啊飘,飘得都快抽筋了,才换来苍冽一个警告的眼神。

  真无趣,这个冰山男人到底想干什麽呀。白宁鬱闷了。说他不解风情嘛,他居然懂得送金簪来讨人欢心,说他知情识趣嘛,哪有白送的豆腐都不吃的道理。

   「苍冽,你抱得这麽紧,不热麽?我帮你把外袍脱了吧。」白宁提了提气,再接再厉,飘媚眼儿不起作用,他就来个温言软语。先脱外陁,再脱内衣,等到赤坦相见,他就不信这男人还能保持这副死样子。

  是个好提议,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苍冽依旧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让白宁挫败不已。

  「你脱不脱,不脱我就强暴你。」小鸨头张牙舞爪,恼急气急。

  苍冽掹地哽了一下.几乎岔了一口气主。他掂量了一把怀裡的小鸨头,不是他小瞧人,就这小身板,能去强暴谁?

  透过苍冽的表情和动作,白宁深深地感到自己被蔑视了,气得嘴巴都鼓了起来,双颊一片涨红,今天他要是不能把这座笨蛋冰山拐到床上去,他就不是南馆的红牌,乾脆洗洗手宣佈退隐。

  龇龇牙,白宁一口啃在了苍冽的喉咙上那微微突起的一点,耳边听到苍冽突然倒吸一口气的声音,他得意地开始又舔又咬又吸又吹,两隻手也不安分地去扒拉苍冽胸前的衣襟,舌尖沿着喉结,一点一点移到他扒开的地方,目标很明确,动作也很迅速,偶尔舔舔嘴唇斜瞥苍冽的眼神也十分诱人。

  「啪!」

  一声闷闷的巴掌响直接把这幅诱人春色给拍飞,白宁捧着屁股跳了起来,一边揉一边对苍冽直吼:「你这木头,笨蛋,白痴……我知道了,你一定是不行……不行……」

  这一句「不行」显然惹得苍冽大为不悦,抓过白宁,把这个不知好歹的小鸨头按到大腿上,对准屁股就是噼啪一顿打,直把白宁打得眼泪汪汪,他才停手,无声的把啜泣的小鸨头又抱回怀裡。

  白宁却不吃他这一套,用力推开他的手,含咽带怒道:「你干什麽打人……干什麽打人……」

  其实白宁向来不会轻易掉泪,只是他自打成为红牌以来,南馆裡的人除了前任那个死鬼郑鸨头,谁见了他不是礼让三分,就算是那些有钱有势的大爷,也是讨好的居多,哪有人捨得动他一根手指,苍冽这一顿竹板炒肉,与其说是打疼了他,还不如说是让他觉得委屈了。

  这个才把金簪插到他头上让他欢喜的男人,一转脸就打他的屁股,委屈,太委屈了。

  很显然,白宁虽然已经是南馆的鸨头了,但是掩藏住脂粉下的他,还保有几分孩子脾气,平时不易察觉,但在苍冽面前,却不知不觉显露出来。

  对于像受了莫大委屈的白宁,苍冽也只能满心宠溺,把小鸨头拉过来,轻轻地帮着他揉屁股。苍家堡特有的手法,不但对骨折有奇效,对化瘀活血显然更是不在话下。白宁的屁股是不疼了,可苍冽的脚又开始疼,在他为小鸨头化瘀活血的时候,小鸨头就报复性地拔下金簪在他的脚背上连戳十几下。

  「你,是我的。」

  苍冽不知道该怎麽把自己的那一点点心思跟白宁说清楚,想来想去,只吐出四个字来。

  「那你又不要我。」白宁犹自委屈,哪有心情去揣测苍冽的心思,直接把苍冽好不容易憋出来的解释往歪道上想。

  「要。」

  「要。」

  「要。」

  苍冽指了指白宁的脸,又指了指他的唇,最后指了指他的心,每指一处,就吐出一个坚定的「要」字,最后他的手停在了白宁的心口处,感受着心跳的撞击,久久不肯离去。

  白宁这时才明白过来,脸一红,眼中犹带着泪光,可唇办却已经微露笑意,不满地嘀咕道:「真贪心,才给了几千两银子,就想连人带心一起要。」

  话虽这样说,可是跳得越来越快的心,却出卖了小鸨头最真实的心情。苍冽的眼神裡,也渐渐露出一抹浅浅笑意,顺手还指了指小鸨头攥在手裡的凶器——那支金簪,苍家只传媳不传女的传家宝。

  白宁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自己收下的,竟是一张永久卖身契。

  「我、我不要了还不行吗?」赌气地想把金簪扔回苍冽的手裡,可是……想了想,还是万分不捨,慢吞吞地收回手,把金簪插回头上,小鸨头下巴一抬,「你是我的,你的就是我的,想要我的心,有本事你来拿。」

  敢情白宁还没忘记苍冽是签过卖身契给他的,虽然那张卖身契已经被苍冽揉成了粉末,但不能改变苍冽是属于他白宁的这个事实。

  「……」苍冽顿时无语。他知道小鸨头有点小精明,可为什麽每次都精明得不是地方。

第七章

  苍冽这个人,让他一夜挑平江湖上某个势力,那是眼睛都不用眨的事情,可是让他去拿小鸨头的心,还真是件铁树会开花太阳会西升的稀罕事,最关键的是,在苍冽心裡,小鸨头连人带心已经是他的了,还用得着费什麽神。

  但白宁显然并不这麽想,打从这天之后,他就不再往苍冽这边跑,反而天天上琴台,也不弹琴,就挑几个看得顺眼的恩客坐在琴台上打情駡俏。

  按理说,白宁已经鸨头了,他完全有接客或不接客的自由,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破这个规则,强迫白宁接客,如果不是因为钱的问题,白宁早就洗手不干专心当他的鸨头去了。上次苍冽不知从哪裡弄来五千两银子给他,足够开销一阵子,白宁也就没再接过客,老老实实在南馆裡调敦买回来的那三个男孩子。

  不消说,这三个男孩子的素质还真不错,聪明伶俐,举一反三,下管教什麽都是一教就会,一点就通,更让白宁惊喜的是,他第一次去「人市」上买回来的那两个孩子,小猫儿和聪儿,居然都已经能将琴弹得像模像样了,尤其是聪儿,虽然是个不说话的哑巴。还总是傻愣愣的,可是乐感极强,在这短短的几个月裡,不但识了乐谱,琴、箫、笛、琵琶几样乐器都学上了手,还会自己谱曲。

  白宁把聪儿自己谱的几首曲子拿过来弹了一遍,越弹越是惊讶,同时深深的感觉聪儿这孩子天资横溢,如果不是沦落到南馆裡,只怕将来不知能发展到什麽程度,而在南馆裡,最多也只能是个乐师了,连红牌恐怕都当不上,因为他不能说话。一个不能用言语挑逗恩客开心的小倌,无论有多漂亮,也是永远当不上红牌的。

  每当面对着这些孩子们,白宁就忍不住回想起自己像他们这麽大的时候,往事历历在目,才几年的时间,却已经人事全非,尚香、岚秋都去了,玉琉也有了归宿,尚琦……嗯,好像跟新任的知府大人越走越近,而自己却……那座冰山,真的能包容他这个在肮髒的尘世裡打滚弄得一身污泥的人吗?

  话扯远了,对于白宁明目张胆地打情骂俏红杏出牆,苍冽看在眼裡,就好像没看见一样,他依旧和平常一样,白宁在琴台的时候,他就上了阁顶,站在阁顶的平台上任风吹,只是眼睛看的方法不再是漫无边际的天空,而是白宁所在的琴台。

  白宁在琴台上跟那些恩客打情骂俏多久,苍冽就默默地看多久,时间一长,那些恩客们都有所发觉,任谁被苍冽的刀子眼盯久了,都会不自觉地感到毛骨悚然,人家可是花钱来风花雪月的,不是来挨冰刀子暗算的,于是一个个自动告辞。
  不能不说,白宁还是有点眼光,挑的恩客都是那种知情识趣的,人家玩的是个情调,没了情调也不失高调,挺客气地说几句场面话才走。
  于是这没有交锋的第一战,白宁输了,小鸨头好不甘心,连当年李慕星那根木头也知道送了一张赎身贴给尚香,而苍冽这冰山,平时八槓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就算了,在这关键时候,也不表示表示,气死人了。
  白宁似乎忘了,他压根就没提示苍冽他想要什麽样的表示,以苍冽的性格,又怎麽能猜得出来。在苍冽来说。他连家传金簪都给了白宁,就表示他认定了白宁,他不仅这个彆扭的小鸨头还要他怎麽做。
  最后:白宁狠狠地又敲诈了苍冽五千两银子,才觉得挽回了一点面子,然后开始思考要用什麽方式进行第二次交锋,他就不信不能让苍冽要他。
  是的,白宁所谓的表示表示,就是要苍冽自发自动跳上他的床,如果这个冰山男人,连上他的床的兴趣也没有,如何让他放心地把自己的心交出去。
  显然,冰山男人和小鸨头之间缺乏足够的沟通,如果苍冽不是那麽惜言如金,如果白宁的心思不是拐了这麽个大弯,也许就没有后面的事情发生了,小俩口早就卿卿我我你推我攘地滚到床上去。

  几天后,南馆突然来了一个客人,五大三粗,膀壮腰圆,一来就把迎上来的小倌推了个狗吃屎,凶声恶气道:「去,把你们这裡那个叫白宁的红牌叫来陪爷吃酒睡觉。」
  被推倒的小倌也是个油滑的,儘管摔得极疼,偏还堆出媚笑,又倚上前去道:「白宁相公早就不陪客了,大爷是头一次来吧,玉浓一定好好伺候您,保管让您乐不思归。」
  「滚开,你算什麽东西,爷有的是钱,什麽样的妓馆没逛过,玩的都是红牌。」
  客人甩手砸下一叠银票,小倌偷眼一看,数目确实惊人,不由啧舌,倒也不敢再靠过去。一来,这客人确实凶得很,有些吓人,二来,白宁虽然成爲鸨头后就没再陪侍过,但有时客人指名要他陪酒,他也没拒绝过,这小倌虽然眼馋这叠银票,但怎麽也不敢跟白宁抢客人。

「大爷您稍待。」

嘴裡这麽说着,小倌脚下却是磨蹭得很,吃不着肉,也要喝口汤呀。客人凶归凶,在这一点上倒是不含煳,随手抽出一张银票扔过去,小倌顿时喜笑颜开,健步如飞地去了。

「什麽?陪酒还要陪侍?」

白宁正在琴台裡跟苍冽生闷气,乍一听小倌这麽说,差点气炸了,鸨头是不陪侍的,除非他自己愿意,在行内,这是行规,哪怕是皇帝老子来了,也得遵守这条行规,如果想要仗势欺人,传出去是会被人笑话的。这是打哪裡来的鲁莽男人?一点规矩也不懂。

本待一口回绝,不料眼角馀光却扫到苍冽站在阁顶上,正跟叶家兄弟不知道在说什麽,不对,是叶家兄弟不知道在对苍冽说什麽,那个叶玄衣尤其可恶,居然在苍冽面前走来走去,完全挡住了苍冽的身形,虽然叶玄衣的身材要比苍冽小了不止一号,但是从白宁这个角度看过去,却是完完全全被阻挡得连衣角都看不见了。

可恶!可恶的叶家兄弟!可恶的叶紫衣!

白宁咬了咬牙齿,叶紫衣对苍冽抱的是什麽心思他可清楚得很,而苍冽居然还不懂得在自己面前避避嫌,跟那个叶紫衣离远一点。

不管是男人女人,吃起醋来,几乎都是同样的反应,完全没了应有的理智,心裡只恨恨地念叨着:让你不看我,让你不看我,一句根本不经大脑的话就脱口而出:「玉浓,请客人上琴台,准备酒菜。」

等客人上来,白宁立刻就后悔了。

瞧瞧这都什麽长相啊!比李禄那蛮人还丑,挺华丽的一件衣服,穿在这人身上活生生就像暴发户,白宁好歹也是个红牌,接过的客人大都非富即贵,那些当官的读书的不说,就算是商人,多少还有点铜臭味,可眼前这个……他还眞没见过穿着一身华服还能寒碜成这样的人。

但客人已经上来了,就是后悔也迟了,白宁暗下决定,灌他几杯酒就把人赶走。

「你就是白宁?不错不错,果然有味道,不是那些下等货色可以比的。」客人一见白宁眼睛就变得色眯眯,毛手毛脚地摸上了白宁的脸。

将厌恶藏在心底,白宁挤出一抹媚笑,装出倒酒的姿态,不着痕迹地避过了客人的手,同时腻着声音道:「大爷好威武呀,不知是哪裡人?」

「大爷我从江南来,想不到滇西之地,居然也有你这样出色的美人。」客人色眯眯地抓住白宁的手,放到嘴边就是一阵乱亲。

白宁被亲得一手口水,唔……好噁心,赶紧用力抽出手,在背后擦了擦,勉强带着笑容故作娇嗔,道:「大爷您好性急,您认得我,我还不知道大爷怎麽称呼呢。」

「称呼?要什麽称呼?上了床你就是爷的心肝宝贝,爷就是你的命你的天。」客人不耐烦了,淫笑一声,抓住白宁的手一用力,就把人拉到了怀裡。

白宁乍然变色,一边挣扎一边大声道:「大爷,我只陪酒不陪睡,请自重。」

啪!

客人一巴掌打在白宁脸上,骂道:「不过是一个男妓,居然敢叫爷自重,你他妈的算什麽东西,爷肯睡你是看得起你,不知好歹。」说着,大手一扯,直接把白宁的腰带扯下来,捆住白宁的手脚,将人扔到了一边的软榻上。

在南馆裡这麽多年,粗暴的客人白宁见过不知多少,但是自己遇上的却屈指可数,而且还是在没有成爲红牌以前,以至于他一时有些慌了神,眼见自己的衣襟被一把撕开,不由得尖叫一声:「苍冽!!」

「冽」字还没有出口,压在身上的客人已经被赶到的苍冽一把拎住衣领甩了出去。早在客人抓着白宁的手乱亲的时候,站在阁顶的苍冽就开始浑身散发着刺骨的寒气,直接绕开叶家兄弟往琴台走来。

「妈的,哪个王八羔子敢坏爷爷的好事。」被甩出的客人一点事也没有,在地上打了个滚,一边骂駡咧咧一边向苍冽扑了过来。

苍冽一把抱起白宁,抬腿一踢正中心口,那客人惨叫一声,倒着飞了出去,正好落在随后赶到的叶家兄弟的面前。

「大白天的居然做这种事,眞不要脸。啊,不好意思,我忘了你本来就是男妓,千人枕,万人尝,只要有钱谁都行。」叶玄衣一看到白宁衣裳不整手脚被缚的样子,顿时叫了起来,一脸嘲讽。

叶紫衣虽然没有说话,但是看向白宁的眼神裡,充满了冷笑。

白宁脸色一白,下意识地看向苍冽,他是想刺激刺激苍冽没错,但是之前与客人打情骂俏,也仅只限于言语之间,举止上却半点不曾轻佻过,这次居然让苍冽看到这副不堪入目的场面,让他紧张得呼吸都快要停滞了。

苍冽很愤怒,这一点从他脸上的冰冷程度就可以看得出来,白宁被他抱在怀裡都觉得自己快要被冻僵了,可是苍冽的愤怒并不止于此,他甚至没有打算放过那个已经被他一脚踢昏的客人,走上前去再次抬起脚,对准那人的脸狠狠踩了下去。

「啊!」白宁尖叫起来,「不要杀人。」

但还是迟了,或者说苍冽根本就没打算听他的,一脚将那人的头给踩爆了。血液与脑浆四溅,叶家兄弟脸色不变,只是后退了几步,以免被溅到髒了衣服,对于他们来说,这种场面只是小意思,算不得什麽,但是对于白宁来说,却是引起恐惧的根源。

他想起了以前的郑鸨头,想起了无数死在郑鸨头手上的那些不听话的小倌们,在这一刻,他勐然发觉,苍冽、叶家兄弟,在某些地方跟郑鸨头是一样的,人命在他们的眼裡,比蝼蚁都不如……


不知什麽时候已经消失的距离感,突然间又回到了白宁与苍冽之间。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裡的人,从来就不是。

那具尸体最后是怎麽处理的,白宁并不知道,因爲之后他就被苍冽抱回了怡兰苑,整整一夜,苍冽抱着他的手就没有鬆开过。可是这个怀抱,却没有能让白宁感觉到温暖,快到天亮的时候,苍冽略带生硬的声音才在白宁的耳边响了起来。

「跟——我——走!」

白宁怔怔地看着他,眼圈一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他摘下了那支金簪,塞回了苍冽的手裡。

「爲什麽?」

苍冽的气与急,并不能从他的表情上看出来,但是生硬的声音,却在这一刻,透着微微的颤抖。

「你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白宁抬起自己的手,手背上几点乾涸的红色,是那客人死的时候溅到的血渍,他指着自己的心口道:「我……是一个不乾淨的人,可是这裡比任何、任何人都要乾淨。而你却和我相反,你的这裡,髒了,和以前的郑鸨头一样的肮髒。」

「不是……」

「我知道,你生气,你杀人,是因爲那个人欺负我,可是……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我喜欢的人,是一个不懂得尊重生命的人,你知道吗,我很小就来到南馆,这裡以前的鸨头,心比墨还黑,我亲眼看到,好多、好多小倌们被他逼死,所以我特别特别讨厌他那种人,苍冽,你和他是一样的,有人不顺你的心意,你就要杀人。我讨厌你、讨厌你、讨厌……」

「我……」苍冽张了张嘴,却不知要如何辩解。

白宁没有说错,他的确杀过不少不顺他心意的人,但是,这错了吗?弱肉强食,更何况,他杀的人大多是品行不端四处爲恶之人,杀这些人的时候,他一向认爲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人会谴责他,相反,他这种行爲往往被受害者称之爲行侠仗义,虽然他在杀人的时候,本意并不是要帮什麽人除恶,仅仅只是因爲这些人招惹了他。

「你没有错,苍冽。」白宁轻轻地歎了一口气,用手抚平苍冽纠结的眉,「你本就不是普通人,你有你的生活方式,而我想要的只是一个温暖的怀抱,一个能够跟我平凡相守的人,是我奢求了,其实我早就知道,像我这种人,男人不是男人,女人不是女人,能够无恙终老就已经是老天爷开眼,还求什麽平凡相守。」

他边说边苦笑,明明早已看透了不是吗,爲什麽在遇到苍冽以后,还是不知不觉的就期盼起更多,如果不是今天的突发事件,让他一下子醒悟过来,只怕他就会和以前那些以爲跳出火坑就能得到幸福的小倌们的下场一样悲惨。

苍冽抱着白宁的手,蓦然收紧。

爲什麽?爲什麽明明把白宁紧抱在怀裡,他却能感觉到怀裡人离他越来越远,从未有过的恐慌攫住了他的心,让他的心口一阵一阵的抽痛。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他是想和白宁平平凡凡的过一辈子,在没有人会打扰的地方,守着一间瓦房,早耕晚归,白首相依,他明明就是这样想的,白宁爲什麽会不明白?

白宁的气息渐渐贴近,他的唇落在苍冽的耳边,彷彿羽毛般轻轻一点,然后一句话就这麽飘入了苍冽的耳中。

「不会再这样了,苍冽,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的名字,以后,你是花钱的大爷,我是卖笑的男妓,这样的关係最好,最好,不去奢求太多,就不会伤心失落,答应我,你要常常来看我,不然我会想念你的……」他的话没能说完,苍冽已经堵住了他的唇。

情慾来得突然,却并非出自于爱,不明所以的恐慌,使素来缺少与人交往经验的苍冽,做出了自己预料不到的失控举动。

略带冰冷的唇,在踫触到对方的肌肤的时候,迅速变得火热,本该缠绵的吻,却在这一刻充满了掠夺与佔有。所有说不出来的心意,透过炙热的吻传递出来。

他不在意白宁的过去,他甚至可以不在意白宁的现在,琴台上的一幕使他深深的愤怒,却无法改变他的心意,他要的,是一份有你有我的将来,一份有承诺的将来。

可是该死的,小鸨头居然想在这个时候跟他划清界限,他不是花钱买笑的大爷,小鸨头也不是卖笑的男妓,苍冽就是苍冽,白宁也仅仅只是白宁,那个会莫名牵动他的心的白宁。

火热在蔓延,白宁的双颊上,渐渐渗出一抹酡红,他有些吃惊,冰山一样的男人,也会有这样激烈的一面,纤瘦的双手紧紧地搂住了苍冽的背,指甲透过衣物,深深地陷进了肉裡。

这就是他想要的男人,会激烈地佔有,会强硬地掠夺,在漫无表情之下又时时温柔呵护。

可是……可是……他始终不能安心地接受这样的男人,他不能接受一个把人命视若尘土的男人,身在南馆,他已经失去了身爲人的自尊自重自爱自洁,唯一可以坚持的,就是对生命的自怜。他不仅怜惜自己的性命,他也怜惜每一个鲜活的生命,所以,他费尽了心机要成爲南馆的鸨头,不爲钱财,不爲自救,只爲了不让自己的眼前,再有一条生命消逝。

舌尖灵活地回吻过去,舔过冰山男人的每一寸口腔,他的热烈的回应,让对方更加激动,不自觉地被加深了的吻,几乎使他窒息。

「白宁……宁……」

鬆开了唇,这是苍冽第一次叫出白宁的名字,很简单的两个字,从他的口中叫出来,却带有一种令人心颤的力量。

白宁拚命地吸着气,心口被苍冽叫得一荡,然后毫无预兆的,两行眼泪就流了出来。讨厌,他又哭了,抬起手正要擦去眼泪,却不料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面颊上一阵溼润,却是苍冽用舌尖将他的眼泪一点一点舔去。

「别哭……」被弄疼了吗?苍冽笨拙的安慰着。

白宁摇了摇头,低声道:「抱紧我,我喜欢……你抱着我,抱紧一点……我怕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苍冽的手一紧,将白宁紧紧地搂住,摇着头,道:「不……陪我……」

「今儿晚上,我会陪你……一直一直陪着你……」只这一夜,他完完全全属于苍冽,不是买笑卖笑,是白宁与苍冽之间的彼此相属。

苍冽又摇头,一字一顿道:「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认定一人,相依相守,双翼双飞。传说在遥远的苍山,有一种雪鹰,其羽如雪,其心如冰,天生孤傲,一生只觅一侣,若觅不得,孤翼至死,若觅得了,则忠贞不渝,同生同死。

苍冽不是雪鹰,但他有着和雪鹰一样的心。一生只觅一侣,永志不变。

一生一世,不过是个美丽的谎言,白宁不是不相信苍冽的承诺,他只是不相信自己能把这个美丽的谎言变成现实。他在南馆的时间不算长,人的一生至少也有五十年,他连一半的时间都没有渡过,在南馆也不过十年时间,一半的一半,可是已经足以让他看透很多东西。

在南馆,能平安的活下来,能爬到红牌这个位置,他付出了很多,其中包括他对未来的憧憬和嚮往。这不是矫情,而是看破,有一天过一天,过一天算一天,苍冽是个好男人,所以他会珍惜,直到再也珍惜不了,他也会告诉自己,不要留恋,该来的总是会来,该走的也总是会走。

春宵帐暖,一夜缠绵,虽寥寥无甚情语,却自是一番抵死情深,相拥至天明。

对于苍冽的一生一世,白宁没有给出任何回应,但是却用加倍的温柔缠绵来陪伴苍冽,即使没有承诺,也能让苍冽心满意足,于是两个人很是相依相侬了一段时间,其间的恩爱让很多小倌看了都嫉妒,却只有尚琦看出了其中的不对劲。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以色侍他人,能得几时好?看着吧,早晚会出问题。」

人的心,是要用心来换的,白宁却以色相侍,也只不过能让苍冽一时满足而已,苍冽虽然不通人情,却并不是笨蛋,时间一长,他终于不再满足于两人之间的你侬我侬。恋人之间,心灵相通,他们并不仅仅只是肉体上的相互满足,灵与肉的合一,才是他们的追求。

苍冽嘴拙,不懂得如何向白宁表达,只能在每次白宁攀上情慾的高峰的时候,不停的在他的耳边反覆呢喃着:「一生一世……一生一世……」

白宁懂,却无法回应,就以热吻来阻止苍冽的誓言,他不想听,不想听,他不要一生一世,他只要苍冽的一时之好,这样即使有一天,他们之间什麽也没有了,至少他还有这段回忆。

一次次的得不到白宁的回答,一次次的失望,让苍冽整个人越来越阴沉,越来越冰冷,直接从千年冰山上升到万年冰山的程度,方圆三丈之内,除了白宁之外,无人敢近身。

终于有一天,苍冽无声无息地走了。走的时候什麽也没拿,怡兰苑裡乾淨整洁得就好像从来就没有人住过一样。

「苍公子也眞是的,每次走都不打一声招呼。」景儿来送饭的时候,才发现人不见了,免不了跟白宁抱怨了一句。

可是白宁知道,苍冽走了,他垂下眼,没说什麽,那一晚,他坐在苍冽常常待着的阁顶上,吹了整整一夜的冷风,泪被风乾在面颊上,他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流泪。

苍冽走的第二天,闻讯的叶家兄弟也走了,走之前叶玄衣特地跑到白宁面前冷嘲热讽:「啧啧,还眞以爲你有什麽狐媚手段,能把苍大哥迷得神魂顚倒,这才几天呀,哼哼,不过如此。」

白宁斜着脖子,朝他妩媚一笑,道:「咱这一行,讲求的就是一个迎来送往,小公子若是不信,咱打个赌,改天苍大爷一定会回来看我。」

叶玄衣脸色一变,阴恻恻地扔下一句「就怕你没那个命等到他回来」就走了。

白宁听得心头一跳,叶玄衣的这句威胁,他可不敢当做是小孩子的戏言一笑了之,于是乾脆挑了个黄道吉日,宣佈摘牌,将刻着自己名字的招牌摘了下来,从此以后专心当他的老鸨,不再接客。

至此,南馆裡只剩下尚琦一枝独秀,表面上南馆再无人明争暗斗,实际上,爲了把尚琦这个红牌挤下去,那些新进的小倌们,却展开了殊死之搏。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这种事情在南馆每隔三、五年就上演一番,已是寻常事。

白宁看在眼裡,却没有去管他们,只要闹得不是太厉害,他乐得让他们去搏,因爲他们搏得越厉害,南馆的生意就越好,至于想要成爲新的红牌,不是白宁看不起他们,而是那些小倌们没有一个具备成爲红牌的潜质,想把尚琦挤下去,再过十年也办不到。他跟尚琦斗了这麽多年,还不清楚尚琦的底细?那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现在白宁最大的心愿,就是把自己亲手买回来的几个孩子,一个个调教出来,几年之后,他要亲眼看着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孩子,把尚琦给挤下去,那才叫舒心。

但世间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白宁就这麽一点心愿,终究还是看不到它的实现,仅仅只平静了一个多月,南馆就出事了。

白宁失踪了,失踪得非常突然,景儿只在门外听到他一声惊呼,跑进屋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被窝还是热的。

开始景儿还以爲白宁是在跟他玩捉迷藏,以前白宁偶尔犯了小孩子脾气,就会这麽捉弄他,可是裡裡外外找了三遍,景儿连喉咙都快喊破了,也没见白宁出来,才知道事情眞的不对了。

白宁一失踪,南馆裡就没了主事的人,景儿没有办法,只能去求尚琦拿个主意,尚琦听了半天没说话,隔了好久才冷笑一声,道:「我就说早晚会出事吧,什麽人不好招惹,偏去招惹那些亡命江湖的人,他这是自己招的祸,你来找我,我又能怎麽样,寻人,我没这个本事,也就暂时代他看着这座南馆罢了。」


第八章

于是顺理成章的,尚琦成了南馆新的鸨头,当然,只是临时的,不过如果白宁迟迟不回来,临时早晚就会变成正式。尚琦嘴上说得无情,终究还是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于是也不爲人知地偷偷动用了点关係,虽然没有多少作用,但是也让官府张贴了寻人的告示,把表面上的姿态给做足了。

白宁的失踪,准确地说,他是人被掳走了。

谁掳他?除了那个威胁他的叶玄衣还能有谁。

这个少年的怨毒之上眞不是一般的强烈,其实白宁也没怎麽得罪他,不过是开了几个小玩笑,可是叶玄衣却记住了心裡,他和叶紫衣追上了苍冽,趁着叶紫衣纠缠住苍冽的机会,他又悄悄潜回南馆,把白宁给掳走了。

叶玄衣把白宁带回红叶山庄,关进了水牢,准备了烙铁长鞭,正要狠狠折磨白宁一番,不料突然有人来报,说是叶紫衣和苍冽一起回到了红叶山庄,把叶玄衣生生吓了一跳,还以爲自己做的事在哪裡露出了马脚,心虚的他顾不得折磨白宁,赶紧跑去打探消息。

红叶山庄的水牢不是一般的寒冷,据说那水是从千年寒潭引进来的,白宁被关在水牢裡,不到半天,就被寒气冻得全身发紫,直打哆嗦,只能一边搓手一边在水牢裡水浅的地方来回跑,没跑几步,从身上掉下一块玉佩。

愣了一下,他才捡起来一看,这不是当初叶紫衣给他的那块玉珮嘛,当时叶紫衣,哦不对,是叶玄衣怎麽说来着?

「……凭这块牌子,任何时候你都可以找红叶山庄的任何人帮你做任何一件事。」

唔,可以试试这块牌子管不管用,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做事不周全,居然忘记没把这块玉珮拿走,这不是摆明给他机会脱困吗?

「那边的小哥,你认识这玉珮吗?」因爲冷,白宁连声音都是打着颤的。

守地牢的人走了过来,一看玉珮,脸色一变,转身就匆匆跑了。过了一会儿,一个打扮得像管家一样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你是什麽人?哪裡得来这块玉珮?」

白宁勉强笑了一笑,道:「这是叶大公子给我的,听说凭这块牌子,任何时候我都可以找红叶山庄的任何人帮我做任何一件事,是这样吗?」

「不错,但是你如何证明这块玉珮是大公子给你的?」管家模样的人怀疑地打量白宁,风尘中人自然有股风尘气,堂堂红叶山庄的大公子,又怎麽会结交这种人,而这种人又怎麽会被小公子关进水牢?

「你可以向叶大公子求证,不过在求证出结果之前,能不能先把我从这裡放出去,随便关到什麽地方都好,这裡太冷了。」

白宁知道那位叶大公子也未必如表面上一样和善,但是他现在已经顾不得那麽多了,逮住一个机会是一个,至于之后的事情,也只能靠他随机应变了,也许在吃过点苦头之后,还能捡回一条命回南馆。

管家模样的人沉吟了片刻,又看了看玉珮,终于吩咐别人给白宁换了一间地牢,依旧髒兮兮的,又阴又冷,但是比起水牢来,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到了半夜,白宁靠着牆角的草蓆上打瞌睡的时候,牢门一声响将他惊醒过来,抬眼一望,藉着微弱的火光,他看到了叶紫衣的身影。

这位叶大公子走到白宁面前,居高临下的目光,看得白宁心头一阵不舒服。

「这件事情是我弟弟做得过分了,我已经把他关在房间裡禁足半个月。」叶紫衣澹澹道,「玉珮我收回了,这是一万两银票,你拿上立刻离开红叶山庄,从今往后,我不希望再看见你,也不希望今天这件事再有别人知道,否则……你要知道,不会有第二块玉珮能救你的命。」

施捨般的语气,还带着隐隐的威胁。

白宁压下心头的不舒服,露出习惯性的笑容,飞快地接过银票,道:「当然,我做的虽然是皮肉生意,也是讲信誉的,回到南馆后,我闭门谢客,保证绝不再接待任何人,包括苍……哦,谁都不见……」

「管家,送他从南面的小路离开红叶山庄,别让人看见。」叶紫衣懒得再多看白宁一眼,对身后的管家吩咐了一句,扭头就离开了地牢。

总算捡回了一条小命。

站在红叶山庄外,吹着凉凉的夜风,白宁这时才感觉到一阵害怕。从来没有离死亡这麽接近过,即使是当年亲眼见到尚香被活活打死在自己面前,那时的感觉也只是悲伤多过于恐惧。不像这一次,单纯只是恐惧,很奇怪,在水牢裡的时候,也许是过于寒冷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反而没有感觉到害怕,可是现在,恐惧强烈的侵袭着他的身心,让他几乎腿软得走不了路。

不过……休息了片刻,白宁还是决定趁夜离开红叶山庄,走得越远越好,谁知道叶紫衣会不会突然改变主意要杀他,说实话,他本来以爲叶紫衣有八成的可能会杀了他的,谁让他抢了叶紫衣的男人,天晓得叶紫衣爲什麽今天心情会这麽好,居然大度的放了他,还禁了叶玄衣的足,想来也会约束叶玄衣以后不再找他的麻烦。

提着管家留给他的灯笼走了几步,白宁突然停住脚步,他蓦然想到了一个可能,难道苍冽也在红叶山庄?否则叶紫衣怎麽会这麽大度的放了他。

一想到有这个可能,白宁心裡顿时一痛,转过头望着红叶山庄的方向,怔愣了半天,长长歎了一口气,神色落寞的离开。

已经结束了,从苍冽凋开南馆的那一天起,他就跟自己没有任何关係了,他还在妄想什麽呢?

恍恍惚惚,也不知走了多久,耳边突然传来一声狼嚎,才将沉浸在自己心思裡的白宁惊醒。

狼!?

四面一片黑暗,不知什麽时候起,有几点绿莹莹的光一直跟在他身后,那是狼眼在黑夜裡放出的光芒,如果不是听到这一声狼嚎,白宁八成会把那绿光当成是传说中的鬼火。

他的脸色一下子吓得煞白,提着灯笼顾不得看路,拔腿就跑。

该死的叶紫衣,竟然比叶玄衣还要恶毒,故意半夜放他走,故意让他走这条路,原来竟然是要让狼把他吃掉。

不知道是草藤还是石头拌了白宁一下,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灯笼也脱手飞了出去,掉在地上,哗的一声,煳在灯笼外的一层纸烧了起来,周围顿时一亮,但随着灯笼烧尽,又迅速变得越来越暗,直到火光尽灭,只馀漫天星光。

狼嚎声又响起,这次不止一声,而是数不清多少声,此起彼伏,在荒野中迴璗。

白宁怆惶地回头,身后的绿光越来越多,离他也越来越近,他彷彿已经听到从狼口中喷出来的呼吸声,死亡的恐惧让他绝望地闭上眼,可是强烈的不甘却又让他张开口,尖呼一声:「苍冽!」

他不指望红叶山庄裡的苍冽能听得到,他只希望……只希望苍冽能心有灵犀,知道他在死之前依然、依然念着他。

是他错了,爲什麽要爲那麽一点无谓的可笑的理由而将苍冽的眞心置于不顾,将他们的关係定位于最庸俗的层次上。如果早知道会死得这麽快,他宁可什麽都不管,什麽都不顾,哪怕只能跟苍冽多相处一天也好。

「苍冽!」

狼嚎声越发凄厉起来,在白宁第二次呼出苍冽的名字的时候,只是绝望地闭着眼睛的他并没有发现,随着狼嚎声,向他靠近中的绿光却在迅速减少,直到最后一声狼嚎嘎然而止,他才发觉蹊跷之处,勐然睁开眼睛。

浓浓的血 腥气顺着风飘过来,漫天的星光下,那些恐怖的绿光已经消失得一个也没有了,只有一道白色的身影,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静静地瞅着他。

「苍冽!」

白宁惊喜地站起来,不料才跨出一步,脚踝处一痛,摔倒在那道白影的脚下,倒在地上的白宁,藉着星光,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貌。

和苍冽有八分像,但不是苍冽。

「我是苍冽的大哥,苍凛。」那人澹澹道,不同于苍冽的冰冷,别有一种孤寂的感觉。

「苍冽的大哥?」白宁愣了一下,苍冽还有个大哥?

「你还能走吧?」苍凛伸手把白宁扶起来。

「能……你是苍冽的大哥,爲什麽会在这裡?」白宁动了动脚踝,虽然很疼,但勉强还能走路。

「苍冽请我照看你几日。」苍凛的声音依旧很澹,澹到几乎没有起伏。

白宁愕然,愣了半天才突然低下头,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乍然红了的眼,他已经发誓,再也不流泪了,可是……可是眼睛好酸,心口也酸。

「苍冽……他现在在红叶山庄吗?」

「嗯……他拖住了叶氏兄弟,那天他突然发现叶玄衣不见了,就飞鸽传书给我,让我来照看你以防万一,想不到叶玄衣手脚那麽快,不过我还是赶上了……」

苍凛说到这裡,眼神微微动了动,相处近三十年,苍冽对他这个大哥一向是不睬不理,当然,事实上苍冽对任何人都是一个态度,但是这一次。苍冽在书信裡居然用了一个「求」字。

还是不太明白苍冽和叶家兄弟之间究竟发了什麽事,但此时此刻白宁也无心追究,心头酸酸涨涨,想立刻见到苍冽的冲动,几乎让他哭出声来。

「走吧。」苍凛澹澹的声音,在白宁的耳边响起,也使他想要立刻见到苍冽的冲动略略得以缓解。

「去哪裡?」

「苍家堡,叶家兄弟的手,还伸不进苍家堡。」

「我、我不去……」白宁一阵心怯,那是苍冽的家,不知道爲什麽,他突然想到了八扛子打不着的一句话:丑媳妇终须见公婆。

苍凛瞥了他一眼,依旧澹澹道:「那是你的事,我的责任就是把你安全带回苍家堡交给苍冽,你愿意不愿意留下来,等苍冽回来由他决定。」

于是,不管白宁愿意不愿意,总之,他还是被苍凛带回了苍家堡。

苍家堡,隐于群山之中,建于峭壁之上,最后要用铁索吊着提篮,人坐在提篮裡,才能上去。到了苍家堡之后。白宁才发现这裡居然是一处世外桃源。

常言道高处不胜寒,一般来说山上的风总是很大,但是苍家堡所选的这处山崖,三面环山,挡住了大风,站在平地,就可见远处的峰顶白雪皑皑,四面峡穀终年雾气弥漫,当雾气较浓时,将整个苍家堡包裹得彷彿仙境一般。

堡中的僕从并不多,一个管家,一个做饭洗衣的妇人,还有四个清秀的婢女,算上苍凛和白宁,居然还不到十个人。直到后来,白宁才知道,自己看到的这几个人,只不过是服侍苍凛和苍冽的僕人,准确地说,山崖上的这片建筑,不过是他们的住所,眞正的苍家堡,隐藏在山下。

丑媳妇并没有见到公婆,到了苍家堡后,他才知道,苍冽的父母早已经过世,虽然名义上身爲嫡子的苍冽是堡主,但事实上苍冽一向不过问堡中的事情,全赖苍凛主持堡中日常事务。

苍冽当初出事的时候,苍凛就已经怀疑到了叶家兄弟的头上,叶紫衣对自己弟弟的那点想法,他早就看出来了,能够瞭解苍冽日常行踪的人,除了自己和几个婢女之外,也就只有时不时就跑到苍家堡来串门的叶家兄弟了。所以当时叶家兄弟跑过来假惺惺的要求要一起寻找苍冽的时候,苍凛一口回绝,天晓得叶家兄弟打的是什麽主意。

私下裡,苍凛一直在寻找苍冽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同时还暗中派人盯住了叶家兄弟,事实上。叶玄衣寻到苍冽的时候,他也同时找到了苍冽,出于顾忌叶家兄弟,他并没有直接出面,只偷偷用苍家堡独门的通信方式和苍冽联络,并且告知苍冽他对叶家兄弟的怀疑。

在亲兄弟和叶家兄弟之间,显然苍冽选择了相信亲兄弟,但不知道爲什麽,苍冽并没有回苍家堡,反而继续住在南馆,跟叶家兄弟保持着不即不离的姿态,眞正的原因,直到苍凛突然收到苍冽的飞鸽传书求他保护白宁的时候,才略有瞭解。

这些情况都是白宁在堡中日子过得无聊,从那四个清秀婢女口中套出来的,那四个婢女都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自幼就在山上长大,从来没有见过外人,单纯得不能再单纯,哪裡能是白宁的对手,三下两下,不但把堡内的情况都套得七七八八,就连这四个婢女分别是老堡主在过世之前,爲两个儿子准备的暖床工具都套了出来,只可惜苍家的两个儿子一个孤寂,一个冰冷,这麽多年来碰都没碰她们一下,白费了老堡主一片苦心。

无聊的日子过了大概三个多月,苍冽终于回来了,屁股还没坐稳,就被闻讯而来的白宁一把抱住,对着嘴唇用力啃了一口,啃得苍冽的脸上也难得的浮现一抹潮红,啃得有幸目睹这一幕的苍凛和四个婢女目瞪口呆。

「我要下山,我要回南馆。」啃完了,白宁擦擦嘴巴,理直气壮地提出要求,

苍冽脸上的潮红渐渐退去,隔了许久,才轻轻的吐出一个字:「好!」

就这麽一个简短得不能再简短的答应,又让苍凛和四个婢女露出了惊愕的面容。苍冽说话了,竟然说话了,今天太阳是从哪边出来的?

「你要送我回去。」得寸进尺。

「好!」有求必应。

「我不赶你回来,你就不准再离开我。」好像更加不讲理了。

「好!」苍冽的眼神突然亮了。

「我已经摘牌了,以后你要负责干活赚钱养活我。」这算什麽?求婚?

「好!」答应得好迅速,简直就像是怕白宁突然又反悔一样。

「那明天一早就走。」这地方他早就待腻了。

「好!」

「对了,我不管你跟叶家那位大公子是什麽关係,以后,不准再见他。」

「好!」这一点完全没问题,叶紫衣那裡他已经完全解决了,这个人不会再不识趣的出
现在他的面前。

「就算不小心看到他,也要装着没看到。」

「好!」

「看你身上髒的,快去洗洗,洗乾淨了我做饭给你吃。」终于露出像平常一样的笑容,云散日出。

「好!」

「走吧。」

「好!」

苍冽跟在白宁后面一起离开,至于身后的苍凛和四个婢女,早就从白宁跑进来的那一刻起,就被他彻底忽视了。

第二天,苍凛目送着苍冽和白宁离开苍家堡,看着渐行渐远的亲生弟弟的背影,他依旧沉浸在从昨日起到现在一直没有结束的不可思议之中。

他这个什麽都不在乎的弟弟,就这麽被人拐走了?


尾声

回到南馆,抱得美人归的白宁,并没有引起南馆内的任何轰动。在小倌们的眼中,哑巴冰山早就是白宁相公的专属品了。

只有尚琦,颇爲失落地哼了一声,道:「想不到你这麽命大,还能活着回来。」

对付尚琦这个死对头,白宁半步也不退,争锋相对地回道:「你还没死,我又怎麽会死,我等着看你怎麽死呢。」

「眞遗憾,我会怎麽死,你是没机会看到了。」尚琦也不生气,头不抬,手一甩,直接甩出了一叠银票,「我要赎身。」

白宁愣了一下,好像自从遇见苍冽以后,就老是有人在他面前甩银票,简直就像是银票不値钱了一样,谁都能甩给他看。

尚琦也不等白宁反应,甩出银票之后,转身就走。

「景儿、景儿,你过来……」白宁反应过来的时候,尚琦已经走得连背影也不见了,没办法,他只好把景儿叫过来,问清楚尚琦哪来这麽大一笔钱替自己赎身。

景儿小跑着进来,低声道:「白宁相公,你失踪的这段日子,都亏了尚琦相公撑着南馆呢,前些时候知府大人就替尚琦相公赎了身,只是你不在,怕南馆无人打理,所以尚琦相公才没有走……」

「他哪有这麽好心……」 」

白宁嘀咕着,要景儿把帐册拿来,他拉着苍冽,查了整整一夜,也没查出什麽不对来,只得悻悻地对苍冽道:「这傢伙也不知道搞什麽鬼,我虽然一向讨厌他,但是这次不得不承他的情,如今他要走了,我必须还他这份情,你说送什麽礼物给他比较好?」

苍冽看着他,只是摸了摸他的脸,没说话。

早知道不可能从苍冽那裡得到答桉,白宁也只是习惯性地随口一问罢了,问完了看也没看苍冽一眼,继续低头沉思。

过了一会他又道:「历来小倌被赎身之后,最多三、五年风光,便如黄花败落,不是惨死于负心人之手,就是孤苦无依,暴死街头,我虽然看他不顺眼,但总还同病相怜,别的我也送不出手,就在后院给他留一间屋子,总不让他将来无处可归。」

苍冽轻轻把他拥进怀裡,眼中透着澹澹的笑。这个小鸨头终究还是心软啊,不过,他喜欢的不正是这一点吗。正是因爲小鸨头的心软,才让他们有机会相识相处相守。

「我放不下南馆,你怪不怪我?」依在苍冽怀裡,白宁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他知道苍冽不喜欢南馆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可是还是任性地要求苍冽跟着他回来。

回应白宁的是一个深深的吻。

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桃源。虽然没有说出口,但苍冽的意思,白宁却是明白了。带着说不出的甜蜜与喜悦,小鸨头扒开了冰山男人的衣服。他比较喜欢冰山变成火山的那一瞬间,男人的喘息比什麽都更让他心动着迷。

幸福,其实就是这麽简单,无关其他的一切,只是两个人之间心与心的贴近。

《全书完》

番外

苍冽出生的时候,是不哭的。

当产婆把孩子从娘肚裡抱出来的时候,一度以爲是死婴,差点被爆怒的苍老爷给吓破胆。

已经六岁的苍凛,好奇地捏捏小弟弟的面颊,惹得小苍冽动了动嘴巴,苍老爷才发现自己这个嫡子居然是活着的。

到了再长大一点,该学会说话了,可是苍冽迟迟不出声,又惹得苍家人以爲他是个哑巴,只有苍夫人不相信自己的孩子不会说话,每天耐心地教苍冽说话,一连教了整整八年,直到有一天,苍夫人因爲身体过于虚弱而晕倒,才在神志模煳中,隐约听到苍冽喊了一声「娘」。

她的孩子不是哑巴,苍夫人在欣慰中,与病魔硬是又抗争了几年,才带着对自己这个儿子的无比担忧离世。临终前,她邀请自己的闺中密友,也就是红叶山庄的叶夫人,带着她的儿子来到苍家堡。

那个孩子就是叶紫衣,只比苍冽小一岁。

躺在病榻上,苍夫人拉着苍冽和叶紫衣的手,叮嘱道:「冽儿,一个人的世界是不完整的,每个人的生命裡,都不能缺少朋友和家人,你已经有了一个哥哥,还缺少一个朋友。紫衣是娘最要好的姐妹的孩子,娘希望你和他,能像娘和你叶姨娘一样,成爲生死与共、福祸同当的朋友和兄弟。」

看都没看叶紫衣一眼,苍冽无言地向母亲点点头,算是应承了母亲最后的愿望。

苍冽的个性,既不像苍夫人那样开朗爽直,又不像苍老爷那样稳重豪迈,如果不是他长得和苍老爷十分相像,苍老爷几乎要怀疑是不是产婆抱错了孩子。

虽然一向不怎麽搭理别人,甚至对外界的一切都表现得冷澹,但是苍冽在武学上的天赋却让苍老爷十分欣慰。苍家堡后继有人,于是因爲在练功的时候追忆亡妻而导致走火入魔的苍老爷,临终之前,放心的将整个苍家堡交给了苍冽。

可惜的是,千算万算,苍老爷还是漏算了苍冽的性子。

苍老爷以爲将苍家堡交给苍冽,就能激起男人的责任感,让自己这个嫡子变得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可是向来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的苍冽,连父母的死亡,都只不过让他消沉了几天而已,又怎麽会把区区一个苍家堡放在心上。

于是,爲了维持苍家堡的正常,苍凛不得不出面,顶下了本来该由苍冽承担的责任。名不正,言不顺,爲此,苍凛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他人的非议。苍冽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兄长的困境,只是他不关心,也无所谓,依旧生活在自己构建的世界中。

没有人能走进苍冽的世界中,就连苍凛这个亲生的兄长,也早就放弃了和弟弟相视相爱的想法。可是却有一个人,一直都在试图打破苍冽的封闭。

那个人,就是叶紫衣。

叶紫衣的外貌像极了叶夫人,如同女子一样温婉美丽的外表,让他很受红叶山庄裡的人的宠爱。自从认识了苍冽之后,对毫不理睬自己的苍冽,叶紫衣却是大感兴趣。

最初他是出于什麽心态而接近苍冽,恐怕连叶紫衣自己也想不起来了,只是来找苍冽的次数多了,随着一次又一次的被拒绝,苍冽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反而越来越重。

也许,正应了那句老话,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想要得到。

叶紫衣也许是不甘于苍冽对他的不搭不理,受尽千般宠爱的他,偏不肯放过这唯一的例外,结果,却令他作茧自缚。

那一年,苍冽十八岁,叶紫衣十七岁。

「冽……我……喜欢……你……」

对于苍冽来说,叶紫衣的表白,突兀又怪异,从左耳进,右耳出,他连顿都没顿,练剑的姿态流畅而从容,山崖上的积雪在他的剑下,四处飞溅,然后又飘飘落下。

剑寒雪冷,人更冷。

「冽,我喜欢你!」

同样的话,在第二次说出来的时候,更加清楚更加坚定。叶紫衣的脸在这一刻显得无比洁淨,无比美丽。他是认眞的,他用他的眼神来表达他的认眞。

苍冽终于停止了练剑,转身看了叶紫衣一眼。

这是这麽多年来,他第一次正眼看向叶紫衣。叶紫衣的呼吸都几乎停滞了,心口跳动得厉害,好像有什麽东西就要从喉咙裡冲出来一样。

「滚!」这也是苍冽对叶紫衣的纠缠表示出的最明显的回应,以前他最多也不过是皱皱眉头表示不满。

叶紫衣是怎麽离开的,苍冽并没有注意到,他依旧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无欲无求,无悲无喜,这个世界在他的眼,就和远处山头的积雪一样,日茫茫一片,没有任何色彩。

后来,叶紫衣似乎把红叶山庄闹翻了天。

后来,爲了这件事,叶庄主夫妇特地带着叶紫衣跑了一趟苍家堡,向苍冽表示不会让叶紫衣再纠缠他。

再后来,不知道叶紫衣是怎麽威胁叶庄主夫妇的,总之,最后叶庄主夫妇让了步,表示每年的十二月到二月,这三个月中,叶紫衣可以离开红叶山庄。

这三个月,苍家堡会冰雪封山,山路难行,可是,叶紫衣却是个死心眼,再难行的山路,他就是爬也爬到了苍家堡。

苍冽不胜其烦,如果不是看在死去母亲的份上,他早就亲手杀了叶紫衣。于是,爲了避开叶紫衣,每年的十二月到二月,苍冽都会以行走江湖的名义,离开苍家堡。

叶紫衣连续两年扑空,终于知道苍冽有意要避开他,于是他又转而满江湖的找苍冽。

这一追一避,又过去了整整六年。


这一年的十二月,苍冽照例离开苍家堡。刚刚走出苍家堡的势力范围,他就遭到了「血影」的袭杀。

十八个江湖一流的杀手,精心佈置了一个必杀之局。

能够逃得性命,并不是因爲苍冽武功高,在那样的必杀之局裡,他的武功就是再高十倍,也活不下来。

他之所以活下来,是因爲执行这个必杀之局的杀手,并没有想要他的命。这是一个破绽,像苍冽这样的武功高手,只要抓到一个微小的破绽,就能够闯出去。

三天三夜,足足绵延了百里的袭杀与反聋杀,最终,苍冽将十八个「血影」的一流杀手尽歼,但是他也身受重伤,连向苍家堡求救的信号都没有力气留下,最后昏倒在一个无人的街头。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生命一点一点的流逝,世界变得越来越安静,直到一个声音传入他的耳中,彷彿穿越了千山万水,将他从黑暗的深渊中唤醒。

那一睁眼,四目相对。

在那双清澈得彷彿山中的泉水一般的眼睛裡,他在一瞬间,彷彿感觉到了某种奇异的安静,那是只在独自一个人处在自己的世界裡的时候,才能感受到的安宁,如今,却在另一个人的眼睛裡出现了。

这是一场意外的相遇,却成了苍冽生命裡的一场救赎。

从此后,苍冽眼裡的世界,不再是一片白茫茫,因爲那个人而有了色彩。

天空是蓝的,云是白的,河水是碧的,草儿是青的,花儿是五彩的,朱牆青瓦,绿树成荫。

白宁,是苍冽失落在另一个世界裡的灵魂,有了白宁,他才觉得自己的生命是完整的,正如同苍夫人说过:这世上总有一个人是会让他在乎的。
只是,懂得了在乎,却不懂得怎麽去抓住这份在乎。苍冽的拙,在于他与人交往的经验无限近乎于零。看着小鸨头东迎西奉,他不开心,可是却不懂怎麽去表达。小鸨头摔伤了,他急,却还是不懂得怎麽表达,只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看他去上香,看他被人撞鬆了绷带,于是苍家堡独有的接骨手法顺理成章地派上了用场。

可是两个人相处的日子没有过多久,叶紫衣阴魂不散地找上门,居然还中伤苍凛,暗指「血影」的杀手是苍凛想要谋夺苍家堡而找来的。

苍冽在感情方面是拙,但不代表他笨,先不说苍凛是否有必要谋夺苍家堡,如果眞的是苍凛做的,「血影」的杀手就不会手下留情了,一个活的苍冽对苍凛没有任何作用。

随后,苍凛也跟苍冽取得了联繫,两兄弟一合计,觉得叶紫衣反而是嫌疑最大的人。除了叶紫衣之外,没有人会这麽瞭解苍冽的行踪,而且也只有叶紫衣,才会要活的苍冽,才会让「血影」的杀手手下留情。

爲了证实这一点,苍冽故意单人匹马的去剿杀「血影」总坛,叶紫衣慌裡慌张的调派红叶山庄的人追剿「血影」,甚至抢在苍冽抓住「血影」老大之前,当着他的面亲手击杀对方,更坐实了苍冽和苍凛的猜测。

如果不是害怕暴露,叶紫衣何必杀人灭口。

如果只是这样,苍冽也不会对叶紫衣採取什麽报复的行动,但是回到南馆之后,他跟白宁在一起的时候,总能察觉到叶紫衣的身影,在暗处若隐若现。而那一次白宁碰上的粗鲁嫖客,更是叶紫衣故意找来的,明显是要破坏他们之间的关係。

终于到了苍冽容忍的极限,于是藉着这个机会,故意让叶紫衣以爲白宁和他之间有了分裂,苍冽离开了南馆,果然,叶紫衣带着叶玄衣随后跟了过来。

他有意拖住叶紫衣,想要等苍凛赶过来保护白宁,然后再跟叶紫衣摊牌,彻底解决这个麻烦,谁料到叶玄衣居然手脚快了苍凛一步,抢先把白宁劫走。不得已,篬冽只好把叶紫衣诳回红叶山庄,料定叶玄衣劫了人之后,肯定会回红叶山庄。

果不其然,白宁被劫回了红叶山庄。好在苍凛及时赶到,有惊无险,苍冽收到苍凛的消息之后,就不客气的跟叶紫衣摊牌。

不仅仅是摊牌,而是当着从海外云游刚刚回到红叶山庄的叶庄主夫妇的面,向来不怎麽说话的苍冽,把叶紫衣所作所爲,一桩桩一件件,全部说出来,说得叶庄主夫妇一张老脸没有地方摆,怒极之下,叶庄主当场打断了叶紫衣双腿,并且逼着叶紫衣发下毒誓,永不再纠缠苍冽。

回到苍家堡,还没有坐稳,从门外一冲而入的小鸨头就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讶,或者说是惊喜。

那是一个吻,虽然两个人的分别并不算太久,可是小鸨头的吻,却让苍冽激动得几乎当场就想把人压在身下,总算他及时想起这裡还有几个外人在。

「我要下山,我要回南馆。」

「好。」

「你要送我回去。」

「好!」

「我不赶你回来,你就不准再离开我。」

「好!」

「我已经摘牌了,以后你要负责干活赚钱养活我。」

「好!」


「那明天一早就走。」

「好!」

「对了,我不管你跟叶家那位大公子是什麽关係,以后,不准再见他。」

「好!」

「就算不小心看到他,也要装着没看到。」

「好!」

「看你身上髒的,快去洗洗,洗乾淨了我做饭给你吃。」

「好!」

「走吧。」

「好!」

他不知道他答应了多少个「好」字,他只知道,小鸨头的每一个要求,他都会无条件的答应。

这就是苍冽对白宁的宠溺。

或者,将其称之爲爱。

没有什麽轰轰烈烈,苍冽的爱,就像他的人一样,被封闭在永远不会变化的冰冷表情之下,可是,白宁却是懂的。

所以,白宁理所当然的赖上了这个冰山男人。

当幸福来了,就要及时抓住,错过一次,也许就是错过一生,精明如白宁,又怎麽会犯下这样的错误。

从此,南馆就有了一座冰山当靠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