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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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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线牵》作者:伽蓝雨

  一线牵 文案

  故事新编系列之二,改写自《醒世恒言》第九卷,《陈多寿生死夫妻》。
  本文力求写古代平凡人的平凡生活故事,没有江湖门派争夺武林至宝,也没有宫廷里的勾心斗角。简而言之,就是小攻与小受青梅竹马,历尽种种人生的蹉跎,最终HE,呵呵,我就是这样一个大俗人,最爱大团圆结局哦。
  在这里在对大家道个歉,写了《暮霭四合》那篇,才发现自己脑容量实在不够,写不来那种宫廷斗争的文,写的好累哦,而且进展实在缓慢,以後不会再尝试这种自己不擅长的题材了,就算要尝试,也不会这样轻率就贴上来,呵呵,大家尽情鄙视我吧,不过暮霭我还是会努力写下去的,盗墓那篇弃了,不能再留下不良记录了啊!!

  一线牵 01

  娄凤举头一遭见到寿官儿,寿官儿还是个八九岁,才总角的僮儿(另有说法,总角指十一二到十三四的孩子,这里随便用一说),只这一见,此後一生,便似坠了魔道,是再无醒悟之日。
  这番故事,还要从娄家的两个邻居说起。
  这两个人家,一个叫做陈青,一个叫做朱世远,两家东西街对面居住。娄凤举之父娄延儒因年迈,又得了火症,故而新近辞了官,因爱这小镇民风纯朴、气候宜人,便将积年的官俸置了些田亩,携家眷阖家搬到此处,住在陈家对面,恰与朱世远隔墙比邻而居。
  这陈青和朱世远,亦不是甚大富长者,靠祖上遗下些田业,尽可温饱有余,加之俱是老实本分之人,不管闲事,不惹闲非。每日吃了酒饭,出门相见,只是一盘象棋,消闲遣日。有时迭为宾主,不过清茶寡饭,不设酒肴,以此为常。那些三邻四舍,闲时也到两家看他二人下棋顽耍。
  娄延儒亦深好此道,但因他得了火症,生怕用心动火,不再与人对局。日常无事,只以看棋为乐,早晚不倦。所谓志同道合,自娄家阖家搬至此处,不出三五七天,便与陈青、朱世远混得烂熟,从此乃成此二人家中常客。
  且说这一日,朱世远在陈青家下棋,娄延儒因无事,便带了独子娄凤举到陈家,欲寻他二人闲话一番。
  陈朱二人是头回见到这娄凤举,因见这少年年纪虽小,但举手投足之间,已是仪表堂堂,潇洒不凡,不免"龙驹凤雏"的赞扬起来。娄凤举不慌不忙的谦逊几句,方欲行世侄之礼,忽见外面一个小僮儿踱将进来。那小僮儿怎生模样?
  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仪容清雅,步履端详。却疑天上仙童,不信人间小子。
  那小僮儿正是陈青的儿子,陈如旃,小名多寿,家中亲厚之人,又叫他做寿官儿。
  那陈如旃抱了书包,从外而入。跨进坐启,不慌不忙,将书包放下椅子之上,先向娄延儒叫声"公公",深深的作了个揖。娄延儒欲待回礼,陈青就座上一把按住道:"你老人家不须多礼。却不怕折了那小厮一世之福?"娄延儒道:"说哪里话!"口中虽是恁般说,被陈青按住,只把臀儿略起了一起,腰儿略曲了一曲,也算受他半礼了。陈如旃又向朱世远叫声"伯伯",作揖下去。寿官儿见过了二位尊客,才到父亲跟前唱喏,立起身来,禀道:"告父亲:明日是重阳节日,先生放学回去了,过两日才来。吩咐孩儿回家,不许玩耍,限著书,还要读哩。"说罢,便在椅子上取了书包,欲往走进内室走去。
  陈青连忙拦住,将陈如旃兜脸抱进怀内,抚著他头顶笑道:"怎麽不见过娄家哥哥?"
  陈如旃眨了眨鸦翅子一般的睫毛,在他父亲怀内脸红道:"先生说了,须谨记圣人教诲,男女授受不亲,五岁不同床,七岁不同食。"
  众人见他童言娇憨,又故作老成之状,此时既闻得此言,登时忍不住各个拈须微笑了起来。
  陈青生恐陈如旃童言无忌,唐突了娄凤举,便急於拿言语来解说,娄延儒连连摆手道:"不妨不妨,犬子年纪尚小,尚未发身长大,面貌生的又紧随他娘,小公子就算认错,也是情有可原,世兄不必如此。"
  娄凤举其时年已十四,虽说少年老成,到底还存著几分小儿心性,因是家里的独子,父亲又管教甚严,一向只在家中延师,从不放出去胡闹,长到一十四岁,都无甚玩伴。此刻见了这寿官儿长的玉雪可爱,又聪明伶俐,心中便先存了三分喜欢,见他将自己错认为女子,心中竟不著恼,只微笑著走到陈如旃面前蹲下,抚摸著他的头顶,蔼声说:"寿官儿这却看走了眼,我本是男儿身,你可愿叫我一声哥哥?"
  陈如旃虽说不惧生人,甚有礼数,但终究是一黄口小儿,因自己辨错了男女,此刻早已羞红了脸,埋首在他父亲怀中,因听这娄家哥哥语音清亮柔和,又分外和蔼,不禁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偷偷瞄了瞄娄凤举,声如蚊鸣的怯怯叫了声:"见过娄家哥哥。"
  娄凤举将这软嫩的童音听到耳内,登时如同六月里喝了雪水一般爽利,拉起陈如旃的手,道:"哥哥带你去街上作耍,寿官儿可喜欢关老爷的糖人儿?"
  陈如旃恋恋不舍的望了一眼椅上的书包,又恋恋不舍的望了一眼娄凤举拉著自己的那只手,功课还是糖人儿,在一颗小小的心里斗了几个回合,抬眼却望见娄凤举笑的弯弯的一双眼睛,登时抓紧了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小声商议道:"娄家哥哥,那糖人儿……将关老爷换作孙猴儿可好?"

  一线牵 02

  陈如旃恋恋不舍的望了一眼椅上的书包,又恋恋不舍的望了一眼娄凤举拉著自己的那只手,功课还是糖人儿,在一颗小小的心里斗了几个回合,抬眼却望见娄凤举笑的弯弯的一双眼睛,登时抓紧了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小声商议道:"娄家哥哥,那糖人儿……将关老爷换作孙猴儿可好?"
  凤举便点一点头,笑道:"这是自然,寿官儿喜欢什麽,就是什麽。"
  这里朱世远见两个孩子携著手出去,便笑著夸赞道:"陈兄,令郎年纪虽小,可却行步舒徐,语音清亮,且作揖次第,甚有礼数,长大成人之後,必定不凡啊。"
  娄延儒见这话头,不免凑趣说道:"我倒记得朱兄府上的千金,今年可巧也是九岁了,想朱兄人品家世,令爱必定不凡,你二人相交多年,不怪我多口,不如干脆做了儿女亲家,也好凑的一对好姻缘。"
  朱世远自然是极愿意的,只因这件事上,女方不好先开口,所幸娄延儒是个有眼力的,接了这个话头下去,娄延儒既说了这话,於是两个人,四只眼睛,只管眼巴巴的望住了陈青。
  陈青虽说一辈子功名不成,屡试不第,绝了那入仕的念头,赋闲在家,可平素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人物。幼子陈如旃自小聪明伶俐,过目不忘,他便奇了很大的期望,一心要他将来金榜题名,娶个衬得上的官家小姐,也好光宗耀祖,心里就有些看不上朱世远这普通乡绅人家,当下也不多话,只意意思思的,用旁的话岔开去。
  朱世远看准了这陈青的儿子陈如旃,一心要求了来做女婿,见陈青不愿答应,只得拿眼瞟著娄延儒。
  这厢娄延儒会意,便问朱世远道:"朱贤弟家的千金,闺中的名字可是叫做多福?"
  朱世远笑道:"不错,当初拙荆与陈家夫人同年同月同日分娩,一名多寿,一名多福。"
  娄延儒抚掌大笑:"这就是了!多福多寿,真乃天作之合。小子不才,倒知道个掌故,古时有个朱陈村,一村中只有二姓,世为婚姻。如今你二人之姓,适然相符,应是天缘。况且好男好女,你知我见,凑成段姻缘,自然是再完满不过的了。"
  陈青见这二人话说到这个份上,若再行拒绝,恐怕不美,也是伤了邻里的和气,又想朱家虽是白丁,但好在家资殷厚,朱多福虽然养在深闺,自己是没有见过,但夫人时常过朱家去闲话家常,也尝提起多福生的一副好相貌,小小年纪,难得做得一手好女红,儿子得妻若此,倒也不算委屈,今後若当真发达了,也可另娶妻室。
  他想到这里,便打个哈哈,笑道:"既蒙朱兄不弃寒微,小子是男家,有何推托?就烦娄老先生作伐。"
  当下三人议定,说笑一回,陈青命夫人带了小丫头,在後厨备了酒饭,端上来吃喝闲话,至掌灯方散。却不知娄凤举带了寿官儿不知闲逛到哪里去了,竟然掌灯时还未回家,陈青就只寿官儿这样一个心头肉,如今迟迟不归,不免发起急来。
  娄延儒深怕自己儿子年轻不妥当,若是陈青家的寿官儿有个好歹,自己就是宰了那个孽畜,也不够赔的,於是三家相商,各带了几个仆从,打著灯笼到街上去寻。
  ***
  这些闲话暂且不提,如今且说娄凤举带了寿官儿到街上,顿感头大无比。
  这小儿在大人面前一副精乖伶俐、行止端方的样子,只道是个温顺的孩子。哪曾想到,这陈如旃以上了街,便如个脱了锁的猴儿一样,这也新奇,那也稀罕,没有半刻安分。
  凤举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不一会儿便被寿官儿闹得一身大汗,想要出言责备,可看著那孩子一张色如春花的明媚笑脸,竟是半个不字也说不出口,好容易在街角的糖人李的摊子上买了孙猴子的糖人,这才哄得寿官儿安分了片刻,一手揪住凤举的衣襟,一手牢牢握著穿糖人的竹签子,嘴角上就裂开了一道傻呼呼的笑。
  凤举擦擦汗,站在太阳地下,看著寿官儿把弄那个糖人儿,便也笑了,道:"寿官儿,这可是不早了,你我回家去可好?"
  寿官儿仰起头来看著凤举的脸,老气横秋道:"那个家,不回也罢。"
  凤举给这孩子没有没脑的一句话说的愣了愣,还没答言,寿官儿又道:"我不爱念书,只爱在街上闲玩儿,可是爹要打手板的。"

  一线牵 03

  凤举给这孩子没有没脑的一句话说的愣了愣,还没答言,寿官儿又道:"我不爱念书,只爱在街上闲逛,可是爹要打手板的。"
  凤举看著寿官儿小小一张玉白的脸上,做出一副双眉紧蹙的表情来,便是一阵心痛,想这孩子如今才多大?自己像这个年纪上,正是在乡下老宅里爬树掏鸟,追鸡斗狗,无法无天的贪玩呢,祖母溺爱,哪里舍得苛责?就是连家塾也没有正经上过一天,想到这小孩子寒暑无间的每日里勤勉上学念书,竟连半分玩乐也无,不由得大是怜惜,摸摸他的头顶,蔼声道:"眼下天色到还不晚,我带了你去庙会上逛一逛可好?"
  多寿自然是点头不迭,笑嘻嘻的道谢:"谢过娄家哥哥!"
  凤举哄骗道:"寿官儿可要听话,若是闯了祸事,回去我自然禀告你父亲,到时可要责罚。"
  陈如旃两丸儿黑琉璃似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两转,一本正经的发愿:"寿官儿喜欢娄家哥哥,自然哥哥说什麽我都是听的。"
  凤举见他小小年纪,却做出一副赌咒发誓的样子来,也不由得好笑,想著这孩子必定是整日里在书斋里拘的紧了,平素还要做出一副一心想学的样子来哄骗长辈,倒有些太过精乖了。
  可是不知为何,这孩子竟在自己面前不加掩饰,一心要玩耍,想必是自己已经见信与他了,不觉好笑之余,又有些得意的飘飘然起来了。
  ***
  汇清城里今日倒可巧有个庙会,拜的是神医刘守真,庙会就叫做"刘守庙"。这刘守庙,乃是左近一些府州之间最大的庙会,前来上香许愿的人更是摩肩接踵,货郎小贩们也要凑这个热闹,更有些各地赶场的戏班子、玩杂耍的江湖艺人前来拉开场面唱戏卖艺,端底热闹非凡。
  娄凤举与陈如旃是自识字起就念著"子不语怪力乱神"长了这麽大,自然不会和一些愚夫愚妇们一道去挤著烧这头一炷香,只不过图个热闹罢了。
  两个人携著手到了城南,在汇清桥的桥头挑了一只干净妥当的木船,凤举先将寿官儿抱起来交给船老大,自己又撩起袍子,跳上船,从袖内摸出十几枚大子儿递给船家,船家收了,持起船篙,一撑码头边的青砖,扯开嗓门吆喝了声:"开──船──喽──",那船便顺流而下。
  只见那汇清河河水清澈见底,水底水草丛丛,岸边芦苇脉脉,堤柳蓊郁,间或又飞鸟游鱼,游憩其间,仲春的熏风拂面,当真是美不胜收。
  寿官儿年纪又小,又被他父亲逼得甚紧,向来只在书斋中用功,哪里见过这般阵势?不由得又跳又叫,又用手去够那水中的细草,木船窄小,哪里禁得住他这样折腾?猛然间一个打晃,险些便跌下水去。
  这一惊可非同小可,直把凤举吓得冷汗淙淙,当下也不顾寿官儿闹腾,一把便将这小惹祸精抄进怀里抱住,点著他鼻子道:"你再胡闹,小心把你丢下去喂王八!"
  陈如旃眨一眨眼,脸上竟是半分惧色也无,只管笑嘻嘻的道:"娄家哥哥喜欢我,怎麽舍得将我喂了王八?"
  凤举又气又笑,搂了寿官儿不再说话。陈如旃难得安静片刻,一声不吭的坐在凤举怀里,只管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凤举脸上转来转去,凤举给他瞧得不自在,问道:"小祸害,又打什麽鬼主意?"
  寿官儿摇摇头,一本正经道:"娄家哥哥长得真好看。"
  凤举干咳一声,脸却红了,扭过头去嗤道:"牙还未长齐,知道什麽好看难看?"
  寿官儿焦急的挥舞著手,"真的,很好看,比和爹在後院'香一个'的雏鸾姐姐好看多了!"
  "噗!"凤举险些被口水呛到,大咳几声:"咳咳,寿官儿这话可不许乱说,给你爹娘知道,可是一顿好打的祸事!"
  寿官儿洋洋得意:"我自然不会乱说。"
  凤举问道:"哦?这却为何?"
  "因为她好看,──"又颇苦恼的挠挠头:"没有娄家哥哥好看就是了。"
  ────────────────────
  这里说句题外话,刘守真的别号有通玄处士和通元处士两说,想必应该号通玄处士,大抵是因为清代为避康熙帝讳,音同的也要避讳,所以改称通元处士,这是题外话,没兴趣的亲可以不加理会哦,但是如果有哪位清楚的话,还盼望告知,因为这个问题我也想搞清楚,可是学校图书馆现在关门了,想查资料也没有地方查……

  一线牵 04

  "因为她好看,──"又颇苦恼的挠挠头:"没有娄家哥哥好看就是了。"
  凤举年幼时虽说贪玩,也只是在家中胡闹厮混,如今长了一十四岁,算是渐知人事的年纪,但他家中严父管得紧,更兼读了一肚子圣人文章,先贤教诲,是再正经不过的一个古板少年,对风月中事也是懵懵懂懂,平素连想想都觉大逆不道,这时候听寿官儿这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大喇辣的左一句"好看",右一句"香一个",早已是面红耳赤了起来,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偏这精怪的小鬼脸皮恁厚,笑嘻嘻的看住了凤举,嘎嘎的笑著拍手道:"娄家哥哥脸红了,雏鸾姐姐跟爹香完了也同你一样!!"
  "小祸害,回头到家定要在你爹面前告你一状,不给你一顿好打才怪。"凤举被这小鬼搅的哭笑不得,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来,可眼睛里晕著笑意,点在寿官儿额头上的手指也是轻的不像话。
  陈如旃如何看不出来?便一点也不惧怕,只笑嘻嘻的说:"爹才不信你,连夫子都时常夸我听话乖顺。"
  凤举不由得翻个白眼,心道,这小鬼即便是人小鬼大,可也精乖得古怪了些,说不得一众长辈夫子,全被这小小的孩子骗的团团打转,还只当他乖呢,只怕就是在学堂里,众小儿们也不是他的对手,想必都被这小鬼欺压的紧。
  凤举将他按在船舱中坐好,问道:"怎麽,你竟不在我面前装麽?"
  寿官儿睁大了眼睛,一本正经道:"我喜欢娄家哥哥,所以不必装。"
  凤举笑道:"这麽说来,你是不喜欢你的爹娘了?"
  寿官儿敛了笑,皱眉道:"寿官儿不装,爹娘就不喜欢我了。"
  凤举给这孩子一句话刺得有些莫名的心疼,虽说深知他古灵精怪,说话多半做不的准,可还是不由自主的摸摸他的头顶,抚慰道:"你不必装,我一直喜欢你。"
  那小小的孩子便静静的靠了过来,凤举见他依在自己身边,一路上忙个不停的两片嘴唇闭的紧紧的,脸上竟透出些红晕来。
  凤举不由得大乐,到底还是个孩子,原来也是会害羞的。
  两人所乘的木舟还未到码头,便看到有众多的善男信女们正在刘守庙门前"甩香山",用各色柱香、盘香堆起来的一人多高的香山,烈火熊熊,便是几百步开外,也可见火光与浓烟。
  寿官儿扒在船弦上,看著目不转睛,船还未挺稳,便迫不及待的跳将下去,撒开两条小腿,直直望人丛中热闹的去处钻。
  凤举连忙紧走几步,紧紧跟在他身後,生怕有个闪失,这小祖宗万一磕到碰到,都是大大不得了的祸事。
  当真是天不遂人愿,怕生事却偏生事,眼错不见,就听见人群里传来寿官儿尖著嗓子吼骂的声音:"你是什麽东西,小爷的糖人儿你也敢抢!"紧接著便是小儿的扭打声和不甚明了的痛呼。
  凤举被重重人墙隔著,并看不到里面是怎麽回事,可也一下子急白了脸,奋力扒开人群,可身後的鸣霜楼上的大锺忽然之间被敲响,想是什麽敬神的时辰到了,人群"轰"的一声向锺楼涌去,偏就把他挤得离陈如旃更远了。
  他大叫:"寿官儿!寿官儿!"
  边叫著,边依旧向前冲著,带来到寿官儿面前,这厢两个小儿正在地上扭打的火热,寿官儿的帽儿也歪了,发髻也散了,衣裳扯得七零八落,嘴角一块乌青,正龇牙咧嘴的将一瘦小乞儿压在身下,掐著那小乞儿的脖子,眼冒凶光,嘴里含糊不清的吼骂道:"你这屌人,把糖人儿还我!"
  一边还有几个闲汉在旁看著取乐,不时拍手叫好哄笑。

  一线牵 05

  一边还有几个闲汉在旁看著取乐,不时拍手叫好哄笑。
  凤举登时吓得呼吸都被掇了去,到不是为了别的,只是那倒在地上的小乞儿看起来脸色青白,眼见是出的气多,入的气少了,再不将寿官儿扯下来,怕是不好。
  凤举奋勇的推开周围闲看的人群,抱住寿官儿的腰,就向上一带,小儿打架急红了眼,竟很有几分力气,一时没有带开,反而三个人摔做一堆,好歹时将人扯下来了。
  凤举顾不上摔得尻疼,先去看那小乞儿,小乞儿握著脖子猛咳几声,脸色由青转红。凤举放下心来,柔声问道:"你没事麽?舍弟不懂事,手下也没个轻重,你莫怪他。"
  小乞儿抬起头爱刚要说话,忽然好似见鬼一般,目露惊怖之色,从地上跌跌撞撞的爬将起来,一头便逃了。
  凤举大惑,扭头看时,却见寿官儿汪著两泡鼓鼓的眼泪,眼睛红彤彤的看著自己,脸上的神情万分委屈,手里举著那只滚满了泥沙的糖人儿,小身子微微的抖著。
  凤举见了他这个样子,哪里还顾得上苛责他当街与人扭打,有失仪态的错处,连忙搂进怀里,摸著头发抚慰。
  寿官儿委委屈屈道:"我没有不懂事,是那个屌──那个坏人先抢了我的糖人儿!"
  凤举哭笑不得,这孩子哪里像个出身书香门第,自小读著圣贤书的少爷?简直就是个小小的市井泼皮嘛!可偏偏却让人又气又爱,却无论如何厌恶不起来。
  凤举将他抱起来,背在背上,又摸了摸他嘴角的瘀伤,问:"还疼吗?找家医馆去涂药膏吧。"
  寿官儿不领情,只管气咻咻的问道:"你可是不喜欢我了?你说我不懂事,你喜欢那个抢别人东西的坏人!"
  凤举听了这话,禁不住笑出了声。这一笑可不打紧,寿官儿又气又怒,当了真,两汪眼泪登时决堤,只管哭道:"你骗人,你说一直喜欢我的!"
  凤举只觉得脖子里落了滚烫的几滴水,吓慌了手脚。他也不过是个孩子,哪里会与这样哇哇大哭的小儿打交道,笨手笨脚的擦了泪,又说了几句软话,不免赌咒发誓了一番,寿官儿依旧大哭。
  凤举无力问道:"那你到底要怎的?"
  寿官儿止了哭,眼睛转了两转:"今儿晚上沿河有花灯,你带我去看,我便饶你。"
  凤举一叠连声道:"好好好,是是是。"完全没有想起,明明是这小鬼,当街与人打架,又出言不逊,怎麽弄到现在好像是自己理亏了一样,还要讨这个小鬼的饶。
  这一层凤举没有想到,可另一层却想到了:"寿官儿,灯会明儿晚上还有,叫你爹爹带你来看可好?会去的晚了,我恐怕……"
  寿官儿低著头,怯怯的说:"今儿晚上是刘爷回府,灯会特别热闹……"
  凤举头疼的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怎麽偏就遇见了你这小魔星,今儿这一遭儿听你的,再没有下次了,你可记下了?"
  寿官儿点点头,将手里那早已不成形的孙猴子聚到凤举面前,也不说话,一双各眼珠子只管滴溜溜的望著他。
  凤举会意,寻了个吹糖人儿的摊子,又买了个孙猴子,寿官儿这才笑出了声。
  凤举点著他的鼻头取笑:"这样喜欢孙猴子,你怕不是也是个小猴儿?"
  寿官儿笑笑,一下子窜上了凤举的背,两个人便向庙会中的热闹去处走了去。
  既是庙会,就算二人不信鬼神,也不能免俗,难免拈了一柱素香,在刘守真的神像面前许个原想儿。
  寿官儿跪在蒲团上,进了香,嘴里念念有词:"求刘爷保佑爹娘百年长健,保佑娄家哥哥百年长健。"
  凤举望著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

  一线牵 06

  凤举望著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两家儿心急火燎找到这两个孩子时,寿官儿早已趴在凤举背上睡熟了,手上犹自拽著个兔儿灯不放。
  陈青见宝贝儿子衣裳扯烂,嘴角带伤,不由得大是恼怒,但碍著与娄家的街坊邻里的和睦,娄延儒又是曾经为官多年的大吏,不便於他相争,遂只好将一口恶气忍下,回家数落婆娘解气。
  凤举到了家,自然领教了一顿好训。凤举为人古板,虽说儿时顽劣,但也算是少承庭训,父亲教训,自然只有听著的理,再加上心中有愧,哪里还敢还口?
  想想寿官儿扯著那小乞儿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又想想趴在自己肩上口水四溢的娇憨,凤举微笑了笑,觉得便是跪在这青砖地上听训斥,也不是哪麽难熬了。
  ***
  话说娄家延请的业师乃是娄延儒早年的同窗,这位夫子少年时即有文名,奈何运气不佳,做的锦绣一般的文章,却屡屡不入考官的眼,多年苦读,不曾登科遂绝了念想,教些乡间小儿开蒙,聊以度日。
  娄延儒却少年得志,衣锦还乡之际,与一众旧友把酒言欢,得知这夫子一生坎坷,又深知他才情不俗,便重金好礼,恭恭敬敬请来家中,作了娄凤举的业师。
  如今这位夫子也上了年纪,意欲告老回乡,娄延儒虽不舍老友,但亦不好勉强,只得封了礼金束脩,送回原籍。於是这一向,凤举便暂时只在家中温习旧书。
  某日娄延儒寻了陈青闲话,提起这事,难免发愁道:"犬子年纪尚幼,意欲发奋几年,再去应考,我若亲自教导,只是身上有这个病,最怕用心,可名师乃是可遇不可求的,实在令人忧心啊。"
  陈青笑道:"不瞒娄员外说,犬子自今年年初,经人荐了,到城中的存素书院念书,据说山长魏图南魏先生,人品高贵,学问亦是难得,在江北一带,也是数的到的才子。"
  娄延儒听了大喜,当下二人计议已定,娄延儒自回家备了四色体面礼物,将凤举唤来,慎重交代此事。
  凤举听说要到书院中去念书,到底是小孩心性,想到可以结交不少少年子弟,又想到陈如旃亦在此地念书,不免欢欣鼓舞起来,干干脆脆的应了,跟他父亲赌咒发誓,说是"定会好好发奋,早晚不辍,寒暑无间"等语。
  凤举一向听话,娄延儒倒也不怕他在书院与人学坏,只叮嘱道:"到了存素书院,好生念书倒还罢了,定要多多看顾陈贤弟家的小公子。上回带了人家出去胡闹,弄成那副样子回来,再有一次,保管你两条腿被我一棍子打断!"
  凤举缩缩脖子,道:"父亲,我是再不敢了。再说,到了书院,自然是安心读书,哪里还会出去胡闹?"
  娄延儒拈须微笑。
  凤举见他脸色和蔼,奓著胆子又问了句:"寿官儿他父亲,那日回来可责罚他了?"
  娄延儒啐了一口,笑骂:"你当人家的孩子都和你似的,整日里胡打海摔,陈家的小公子娇贵著呢,他爹宝贝他还来不及,怎麽舍得责罚?"
  凤举放了心,却忽然想起寿官儿皱著一双黑细的眉毛,对著自己抱怨"不装乖爹娘就不喜欢了"的样子,心里又莫名的若有所失起来。
  ***
  各位看官过年好……
  雨在这里给大家作揖拜年啦^_^

  一线牵 07

  ***
  闲言少述,话说第二日一早,娄延儒便带了凤举,著个家人挑了礼担子,跟著陈青,直奔金台驿旁的存素书院,拜见过了山长魏图南魏先生,娄家父子吃一小惊,原以为这魏先生必定是个有些年纪的长者,再想不到竟是个未及而立,气质倜傥的年轻人。
  这魏图南为人甚谦和,他曾经听陈青提起过,说是眼前这位娄延儒娄老先生,曾经为官多年,历任朝中重臣,封疆大吏等官职,虽算不上位极人臣,但也算是浸淫官场多年的大人物。难得的是,魏图南一生未考科举,至今只是个白丁,并无功名在身,态度却依旧不卑不亢,进退有度,毫无谄媚惶恐之意。
  若说之前娄延儒见了这魏图南的年纪样貌,还存了几分轻视之心,此时几句对谈下来,深觉这年轻人言谈不俗,气韵非凡,竟是个大隐於市的贤者,不免态度肃然起敬,将娄凤举再三托付给魏图南。
  凤举对魏图南恭敬施了一礼,道:"学生见娄凤举过魏夫子。"
  魏图南微微一笑,将凤举扶起,上下打量片刻,笑道:"不错,不错,眼亮眉清,气度非凡,资质上佳。凤举,凤举,果真是龙驹凤雏,人中龙凤。"
  娄延儒知道这魏先生不是阿谀奉承之人,既然不吝於这些溢美之词,必然是看著凤举投缘,不免心中欢喜,道:"难得先生看得起犬子,既如此,小老儿也不便打扰先生授课,这就告辞罢了,别的不说,从今後犬子就求先生多多教诲了。"
  魏图南笑著客套几句,令书院中的下人将娄延儒与陈青二人送出,便带了凤举来到学堂之内。
  这存素书院,虽说有名,但收的学子却不多,止设有两堂,一个开蒙,一个举业,这开蒙一堂中,尽是些五七岁的小儿,乳牙还未长齐,吵吵闹闹的在房中读些"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之类,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坐在堂前打著瞌睡。
  魏图南并不停留,只带著凤举转过这所房舍,穿过一个月亮门,便是个带著一小池湖水的花园子,顺著花园两边的抄手游廊,一直走到尽头,便又见了一个安安静静的所在。
  粉墙青瓦,墙外植著一簇簇的翠竹,安静异常,只闻得偶或有纸张翻动之声。
  凤举不由得脚步都放轻缓了些,大气儿也不敢长出。
  魏图南带了他进到堂中,将手中的铁戒尺在案上轻敲了敲,温声道:"各位,这位是今日新来的娄凤举,今後大家一处读书,要共同发奋才是。"
  凤举见这堂中齐齐整整坐了三十余人,年貌各不相同,大多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人,亦有几位年纪稍长的,想是屡试不第之人,靠窗一张酸枝木案子旁,却坐了个九、十岁的小儿。那小儿生的唇红齿白,眉眼灵动,不是陈家的寿官儿,又是哪个?
  凤举向学房里团团作了一揖,道:"学生娄凤举,今後多承诸位看顾了。"
  说著,抬头看了看那窗边的书案,只见寿官儿正睁著一双漆黑水亮的眼睛,望著自己笑呢。
  凤举心下一暖,也望著他笑了笑。
  魏图南便道:"凤举,你坐在窗边陈生的位子一旁便妥,这学里属你二人年幼,坐在一处亲近亲近,也好彼此看顾。"
  凤举自然是喜不自胜,抱著装书笔纸墨的包袱过去做下,不由得又看一眼寿官儿,寿官儿对他嘻嘻一笑,挤了挤眼。
  第一日上学,先生只叫他做了篇文章,看过之後,也未及品评,便到了下学的时辰了,凤举第一日来,难免与众同学客气厮见一番,方和寿官儿结伴回家。
  凤举便问道:"这位魏先生,听说是从未应过科举,怎的竟设这举业的课程呢?"
  寿官儿趴在他背上,一只手绞著他一缕头发,笑嘻嘻的答道:"娄家哥哥,这你有所不知,先生是有大才的人,心中很是看不上应试的文章,便是因为看不上,才做的锦绣一般的好文章,你莫要多心,只跟著他,是错不了的。"
  凤举答道:"原来如此,那可真称得上是奇人异士了,算你我有造化,得遇名师。"
  凤举又问:"你年纪幼小,在学堂里,可有人欺负与你?"
  寿官儿笑道:"夫子虽说严格,但学里人多,难免有些祸害,只是我自有法子与他们周旋,娄家哥哥你不必挂心就是了。"
  二个谈谈说说,眼见著暮色渐深,亦望得见缕缕炊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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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章一定让他们长大,真地!!俺发誓!!!

  一线牵 08

  ***
  有道是: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自从凤举那日到城中的存素书院念书,倏忽便过了四年,这一日恰是县试第三场,──院试(院试也叫章试,这里随便用个说法)考罢的日子。
  凤举站在学政衙门的高墙外正团团打转,进去的童生们还没有一个出来,看看时间还早,著实不该现下就起急。
  再者说来,寿官儿今年也才十三,头一遭儿进场考试,也未必就一定要中,可他却急得好似百爪挠心,说好在客栈中等候,偏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片刻坐不住,捱了不到一时三刻,就跑了出来,在考场外候著了。
  凤举今年已是个一十八岁的少年了,他亦是十三上才头一遭进的童试考场,三场下来,中了榜首,一时之间,传为美谈,
  回头想来,好似自己进场考试的时候,都没有如此焦急过。不过那时凤举之父娄延儒还未告病辞官,想必州府官员多有关照也未可知。
  凤举转了几圈,抬头看看天色,叹一口气,又望了学政衙门大门一眼,摇了摇头,转身到街对面一间茶楼里,捡了二楼靠窗的一个位子坐了,心不在焉的点了壶清茶,几味小点。喝口茶,便望一望考场大门。
  眼见著日已过午,凤举肚内塞了不少细点小吃,倒也并不觉得饿。抬头望一望日头,想起试场之中虽说包一顿午饭,但寿官儿自小便娇生惯养,哪里吃的惯这等粗糙饭食。
  想必,又叫了小二哥来,捡著精细的茶点果品,包一大包,放在桌边。
  凤举又喝了一壶茶,大半个时辰便消磨过去,茶喝得多了,自然有些内急起来。凤举将随身的东西关照店夥计照看妥当,起身下楼去了茅厕,回来刚在位子上坐定,就看到试场的黑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著件黑袍子的少年从门缝里钻了出来,站在街边东张西望。
  这少年正是陈如旃。
  他此时身子拔高了不少,亦清瘦了很多,早已不复童年时虎头虎脑的憨态,下颌微尖,脸上透出几分少年清秀的轮廓,只一双依旧是圆溜溜的大眼睛,睁得大大的四处张望之间,还依稀看得出几分稚气。
  凤举正要凭窗去叫他,忽然却笑了笑,心里冒出几分促狭之意,便悄悄隐在窗屉子後面,并不出声。
  陈如旃站在街头张望一回,又在街边来回走了几趟,边走边四处踅摸,过了半晌,才垂头丧气的耷下了肩,低著头向二人投宿的客栈走去。
  走了没几步,便听到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叫他道:"寿官儿,找什麽呢?"
  陈如旃惊喜的抬头看去,果然是凤举,正笑眯眯的站在自己面前。
  陈如旃想想自己方才的样子,恐怕都被这人看了去,不由得脸红起来,"嘿嘿"一笑,挠了挠头道,"凤举怎麽不在客栈等我?"
  凤举笑著点他的额头:"你这没规矩的小厮,怎的不叫哥哥了?"
  陈如旃撇一撇嘴角,岔开话头,抱怨道:"饿死了,试场里的饭简直不是给人吃的……"
  凤举递上手中的点心包,"快吃吧,特意给你买的萝卜丝咸糕,三丝包子,还热著呢。"
  见陈如旃就这麽站在街边,也顾不得车马尘土,狼吞虎咽的样子,凤举不由的微笑起来,笑了半晌,又想起来什麽,唬起了脸,问道:"寿官儿,怎的这麽早就出来了?文章做的可妥当?就算你自小才高,也不应这般轻浮,别的考生尚未交卷,偏你先出来了,你就不知……"
  话还未说完,便被陈如旃望自己嘴里塞了个包子,笑嘻嘻道:"怎的这般罗嗦,在家里被我爹絮叨不算,怎麽连你也要给我排揎受。凤举,这话等到放榜以後,看你还要不要说。"
  凤举又气又笑,将包子从自己嘴里拿出来,道:"怎麽?看你的意思,这童试是稳中的了?"
  陈如旃眨眨眼睛,边嚼著点心,边嘟嘟哝哝道:"这话我在爹娘和先生面前不敢说,却不必瞒你,三场的诗、文、赋、策论,都做的甚妥,虽不见得像凤举一般高中榜首,但得个生员的功名,十拿九稳罢了。"

  一线牵 09

  陈如旃眨眨眼睛,边嚼著点心,边嘟嘟哝哝道:"这话我在爹娘和先生面前不敢说,却不必瞒你,三场的诗、文、赋、策论,都做的甚妥,虽不见得像凤举一般高中榜首,但得个生员的功名,十拿九稳罢了。"
  两人说著,回客栈休息一晚,次日一早,整治了行装,回汇清镇去了。
  过了些时日,朱红的榜文一贴,陈如旃中了第十九名,名次倒还在其次,难得的是他小小年纪,竟做得这般好文章,不出三日,汇清镇上出了个神童的事情便传遍了七里八乡。喜报送到了家中,陈家上下,自然是喜不自胜。就连与陈家做了亲的朱世远家,也跟著欢喜不已,只说自己有先见,觅了这一门好亲。
  ***
  话说这存素书院中,因著人多,难免鱼龙混杂,就专门有这麽一干人,嫉贤妒能,专会些暗箭伤人的阴损手段,因见这陈如旃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难免有些不忿,再加上陈如旃年纪尚小,自持才高,为人就难免有些锋芒毕露,言语不羁,早被这一干人视作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三两处加起来,新仇旧恨,便寻思叫他在先生面前出一出丑。
  陈如旃年纪虽小,为人却甚乖觉,只因他一向不将这些同窗放在眼里,只视为碌碌庸才,懒怠应付,是以得罪了不少小人,可在先生魏图南面前,却是另一番光景,──奋志要强、谦恭有礼,是再好不过的了。陈如旃功课上虽不费心费力,可有时做起懒来,凭著精乖,动动小聪明,时常在先生面前偷懒,竟从未被发觉过。
  这一日榜文刚刚颁下来,几个同窗便过来约著陈如旃喝酒庆贺,凤举因为父亲娄延儒病了好些时日,所以告了几天假,这一向并不在学里。若是往常,陈如旃未必会与这起人一道出去,可因为新近中了秀才,若再找借口推脱,难免显得有些矜持太过,值得做顺水推舟,几个人勾肩搭背,一道儿去了。
  陈青一向家教甚严,陈如旃长到今年一十三岁,竟是滴酒也未沾过,被众同窗连哄带骗喝了一盅,立即连连呛咳,脸都红了。
  众人一见他不胜酒力,不由得大喜,更是你一杯,我一杯的敬起酒来,没得一时三刻,便醉的人事不知。
  新近因为陈如旃要举业,陈青早已命他搬入书院中居住,图个清净,也好早晚发奋。众人见他醉了,便著人到街上雇了一顶小轿,悄无声息的抬回书院房中,见他醉得厉害,内中更有个坏心的,将陈如旃死命推醒,倒了一杯烈酒,凑到嘴边,哄骗说:"陈贤弟,你醉了,这是醒酒的汤,喝一杯吧。"
  陈如旃懵懵懂懂,喝了那酒,立刻便不省人事,睡如死猪。
  那几个学生偷笑道:"先生昨日刚布置了一篇策论,看明天他拿不出文章,在众人面前打手板,日後还怎麽在你我面前抬得起头来!"
  於是各自散去不提。
  ***
  第二日一早,因为娄延儒身子好了很多,凤举一早便来了学里,左等右等,就是不见陈如旃出来,正自焦急不已,待要到他房里去寻,不想山长魏先生进来了,只得耐下性子,坐在案後,却频频向窗外张望。
  魏图南见凤举张望,顺著一看,窗边少了一人,不由的皱眉道:"陈生呢?你们谁见他来?"
  一个学生便道:"今日早起我约著他一同来学堂上,没想他睡得深沈,竟未叫起来,眼下想必是还在睡著呢。"
  魏图南一听,当即起身,亲往陈如旃房里去寻,几个好事的,看笑话的同窗便紧随其後,凤举放心不下,亦紧紧的跟著。

  一线牵 10

  魏图南一听,当即起身,亲往陈如旃房里去寻,几个好事的,看笑话的同窗便紧随其後,凤举放心不下,亦紧紧的跟著。
  还没走出院子,便看到陈如旃一手握著头发,一手拢著袍子,一溜小跑的冲进来,脸色微微泛著白,眼睛却红肿,人还未跑到近前,魏图南便皱一皱眉头,掩鼻道:"陈生,你昨日是何处酗酒来?满身宿醉的酒气,小小年纪居然如此行事,当我这存素书院是市井腌臢之地吗?真是成何体统!"
  陈如旃连忙站住,瞄见魏图南身後跟的几个偷笑的学生,立时明白过来,──敢情昨儿这是下套儿给我钻呢。
  明白归明白,但眼下魏图南正在气头上,是万分不敢辩解的,只得抄手站住了,低头听训。
  魏图南继续道:"怎麽,你中了秀才便可这样恃才傲物,不将学房里的规矩放在眼里了?你也未免太过轻浮了些,不罚不行。"魏图南沈吟片刻,道:"看你的样子,昨儿我布置的策论,想是还未动笔吧?"
  "是……"
  魏图南对身後对身後一个学生道:"去把今儿刚交上来的诸位的策论都拿来。"
  那人得令,跑著就去取了来,递到魏图南手上。魏图南接过那厚厚一叠竹纸的册子,挑挑拣拣,将了最厚的一沓出来,指著道:"今日上交的策论,唯有娄生所写,篇幅最长。况娄生前几日都未上学堂,文章照样写得这般一丝不苟,实乃尔等榜样,今日就罚你将娄生这篇《人道政为大论》誊抄十遍,以示惩戒。"
  说毕,回头看看正焦急万分对著陈如旃使眼色的凤举,道:"娄生一向谨言慎行,行止端方,便命你监督,看他抄完为止,明日旬休,不写完,不准吃饭,也不准他回家。"说完,挥了挥手:"都散了吧,回去念书!"
  这魏先生甚是严厉,他既说抄书,哪里是"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伴读书"的舒服抄法?罚抄书,就要到柴房里去跪著抄。
  陈如旃自小娇生惯养,又一向在众同窗面前风光得很,哪里丢过这样的脸面,又哪里吃过这般的苦?当下眼眶就红了,自己强忍下了,默默垂头想柴房走去,只做看不到那一干得意洋洋,齐齐窃笑的同窗。
  凤举见他眼眶红了的样子,早就心疼起来,见他走了,便急急跟上,魏图南在身後轻声道:"娄生,想必你定会尽职尽责,督促陈生的吧?"
  凤举连连道:"是是,先生说的是。"边说著,边紧紧跟上。
  陈如旃一头撞进柴房,看也不看凤举一眼,只赌气似的将书纸笔墨一样样摔在桌上。
  凤举劝道:"寿官儿,何苦发这样大的脾气?今日的确是你做的不妥,魏先生这样罚,并没有有失公允啊。"
  陈如旃恨恨道:"你懂什麽?我昨儿是被人算计了,著了道儿,还要你来看笑话!"
  凤举奇怪,便问是怎麽回事。陈如旃自然是一五一十,将昨日的情形一一道来。
  凤举听罢,摇头叹息:"寿官儿,你年纪尚小,不懂得为人处事的道理,锋芒太过,其实并不是好事,就算师长长辈面前敷衍的好,周围的人,也要用心应付,须知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道理。"
  陈如旃撇嘴道:"看不出凤举你一脸道貌岸然,竟也是满腹的虚与委蛇。"
  凤举又气又笑,点著他的额头道:"还不快抄,这一篇策论少说也有四五千言,就算紧赶,明日也未必抄完,还要带累我跟著熬夜。"
  寿官儿涎笑著耍赖:"娄家哥哥,你竟不帮我的吗?小时候你帮我抄的大字,先生从没有看出来过……"
  凤举取出笔来,道:"怕了你这个小魔星了。"说著,铺开纸墨,又怕他在那地上跪著抄写受了凉,便抱在自己膝上,两人一同抄写。

  一线牵 11

  凤举取出笔来,道:"怕了你这个小魔星。"说著,铺开纸墨,又怕他在那地上跪著抄写受了凉,便抱在自己膝上,两人一同抄写。
  写了两张,凤举忽然伸手摸摸陈如旃的头顶,笑道:"好像又长高了,原先才那麽一点儿大,如今都快赶上我了。"
  陈如旃笑嘻嘻的说:"我爹说了,长大了才好娶新娘子。"
  凤举道:"怎麽,想娶新娘子了?我娘可说了,那朱家的多福小姐,长得很是标志,倒堪配你的样貌。"
  陈如旃听了,半晌也不说话,凤举问道:"怎麽?喜欢的傻了不成?"
  陈如旃摇摇头:"我爹娶我娘的时节,也不过才一十五岁,眼看著转过年去我就满十四了,就快了吧……"说著,便仰脸看著凤举,央求似的说:"凤举,我娘说,娶了新娘子就不许在外面胡闹,要一心一意的在家陪她,可是我还想要和你在一处啊,到时候你常来看我好不好,就象我爹和朱世伯一般,天天相见,哪怕是下一盘棋也好。"
  凤举笑道:"你小小年纪,哪有恁多操心,好生抄你的书吧。"说毕写了几个字,又转头看著他道:"说起来,我爹也说了,等我加了冠,便要应乡试,乡试若是顺利,第二年上便要进京会试,考完之後,也要好好的说个女孩儿娶了。"
  陈如旃咬著唇道:"凤举你一向是才高八斗,这一去,必定是要高中的,到时候若是做了京官,或放了外任,怕是你我连一盘象棋都没得下了……"
  凤举便安慰道:"眼下说这些也为时尚早,说不定我便考场失利,折戟而归呢,到时候一辈子屡试不第,便也来这书院中作个先生,闲时你我一处下棋如何?"
  陈如旃便点点头,想说什麽,又终究没说的出口,只低头抄写起来。
  ***
  眼看日已近午,陈如旃昨日宿醉,又没吃什麽东西,不由得腹中饥火上升,"咕咕"作响起来,他人又倔强,怕凤举小瞧了他,就硬撑著不肯说。
  凤举离他恁近,怎麽会听不见,故作为难道:"寿官儿,先生可是吩咐了,不将这《人道政为大论》抄完,就不准吃饭……"
  陈如旃恨恨道:"偏你在先生面前卖好儿,没得写这麽多做什麽?连累小爷受苦!"
  凤举失笑:"这个……原是怪我的吗?再说了,若是论到在先生跟前卖好儿,这一学里,谁又比得过你啊。"
  陈如旃便吐吐舌头,丧气的说:"可见我费尽心机,卖的好儿全白费了,魏先生哪里买账?还不是一有错处就一般的铁面无私,毫不容情……"
  凤举点头叹道:"你年纪尚幼,只当吃个教训罢了,与你今後的为人处事上,也是有好处的。"
  陈如旃咬著嘴唇想一想,点头道:"凤举,我明白你的意思,如今我得了教训,以後再不会犯了。"
  两人正说著,忽有人轻叩著柴房的门,叫道:"凤举,先生叫你去前头用饭。"
  凤举应道:"知道了,有劳吴兄。"
  陈如旃对著凤举使眼色,凤举会意,拍拍他肩膀,转身出去了。
  不一刻的工夫,凤举气喘吁吁的跑回来,拉开衣襟,掏出几个热气腾腾的包子来。
  陈如旃一口塞进嘴里,连话也顾不上说,这一通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两口将包子吃尽,意犹未尽的舔舔嘴唇,道:"若是再来一壶毛峰,才真正是神仙过的日子……"
  凤举摊手道:"这我可没办法了,你看,那屋角里有水翁,你去舀一瓢凉水喝,将就一下吧。"
  陈如旃便嘟嘟哝哝的去舀了一大瓢凉水,一口气灌下,摸摸肚子,长出了一口气。

  一线牵 12

  ***
  如今不说二人在柴房中一同抄写,且说那存素书院的山长魏图南魏先生,一天的功课文章考较完毕,用了晚饭,闲来无事,想著陈如旃年纪幼小,又从小娇生惯养,自己也一直未舍得重罚过,哪里吃过这样苦楚?况他又心高气傲惯了,今日却当著众人丢了脸面,心里必不好受。
  思来想去,到底放心不下,便一个人悄悄走去後院,其时天色早已黑了,柴房里却透出融融的烛光来,魏图南放轻了脚步,将眼睛切近了门缝,向里一看,却气得险些厥过去。
  ──只见那此刻正该刻苦抄写的陈如旃,却靠在一堆稻草上,身上盖著娄凤举的外袍,睡的正香,甚至还微微的打著小呼噜。
  而只应该负责监督的娄凤举,却辛辛苦苦,伏在灯下一笔一划的抄著自己做的那篇《人道政为大论》,身边早已积了厚厚一叠竹纸。
  魏图南知道这二人自小亲厚,时常也曾发现娄凤举代替陈如旃写些大字抄些诗文,自己又不是实在古板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从未真正追究过。
  可眼下这情形可不一样,罚抄的书若是叫人代了,哪还有何意义所在?况自己本就意在教诲陈如旃,教他知道自己的错处,可这小厮竟叫人代劳,可见毫无悔改之心。
  於是心中大怒起来,重重的敲了两下柴房的门,凤举显是吃了一惊,连忙站起来,险些将烛台带倒。
  打开门一看,居然是魏先生亲身来了,这才慌了神,连礼也顾不得行,将陈如旃没死没活的推醒,两人讷讷的看著魏图南,说不出话来。
  魏图南在房里负手而立,将两个人上下打量,点头道:"好好好,好一个兄友弟恭,其乐融融!娄生,你可知自己的错处?"
  他不看陈如旃,却转脸望著凤举,厉声质问。
  凤举垂著头:"学生知道了……"
  魏图南怒极反笑:"你知道些什麽!你小小年纪,哪里知道我的用心。你当我不知道那一班不长进的东西,是眼红陈生小小年纪,就中了秀才,故意拿了他的错儿,要蓄意陷害的
吗?"
  在屋中踱了两步,又道:"我罚他,就是要他知道这为人处事的规矩,他年纪虽说尚小,但心气太高,过刚易折,唯有吃了苦头,才能明白这'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道理。你却偏偏……"
  说著,便指著凤举,手指微微哆嗦著,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又道:"我虽看不上八股取士,奉制文章,但孔夫子说的一句话,确实人间至理,'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你且自己想想,你是何友吧!"
  从头到尾,都没有看陈如旃一眼,也没有责备他一句,可陈如旃听他这样声色俱厉的教训凤举,忍不住出声为凤举辩解:"先生,不怪凤举的,是我自己偷懒……"
  魏图南只对著凤举道:"将手伸出来。"说著,从腰中抽出了片刻不离身的铁戒尺。
  凤举低著头,也看不出脸上什麽表情,只乖乖将手伸出,掌心向上,送到魏图南眼皮底下。
  陈如旃一见,几乎跳将起来,抢著将自己的手盖在凤举手上,急得眼睛通红,告饶道:"先生你不要打他,都是我不好,你打我吧!"
  凤举却将他拉到一边,摇了摇头,低声道:"寿官儿,不可在先生面前无礼。"
  魏图南便一尺击下,响亮清脆的"啪"一声,凤举白皙的掌心中,立时红了一道。
  陈如旃便再忍不住,"哇"的哭了出来。魏图南似是被他哭得心烦,又打了几尺,便收了道:"你二人可要记住今日为师这个教训,天色也晚了,这就回家去吧,挨了打。伤口上药要紧。"
  ────────────────────
  啊啊,最近过分沈迷游戏中……

  一线牵 13

  ***
  两个孩子到家时,夜已经深了,还下著小雨,陈家几个家仆打著灯笼,披著蓑衣,戴著斗笠,预备在大门外头,正要和心急火燎的陈青一道,出去寻找迟迟不归的陈如旃。
  内中有一个眼尖的,见那两个孩子从街角转过来,便大叫起来:"老爷,小少爷回来了!"
  陈青正是又气又急又怒,见儿子回来,不由分说,一个巴掌,便打在陈如旃脸上,虽未用大力,但到底将陈如旃一张嫩生生的脸蛋抽红了半边。
  陈如旃方才见魏先生责打凤举,只一下便哭天抢地的,这个时侯挨了父亲狠狠一掌,竟连吭都不吭一声,只咬了咬嘴唇,向他父亲行了一礼,便乖乖跟著进了家门,边走著,还犹自有空闲对著凤举笑嘻嘻的使眼色,两只受比划来比划去的,那意思是晚上要跳墙到娄家去寻他。
  他二人自小一起长大,凤举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笑著摇了摇头,想著自己也是深夜未归,回家後不免还有一顿训斥,不由得头大起来,硬著头皮迈进自家大门。
  陈如旃在爹娘面前一向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半真半假的一席话编下来,将陈青的怒火顺利平息。吃过他娘陈夫人特意给他留的蟹黄豆花和金丝千层饼,摸著肚子溜进後院,瞅瞅左右无人,便跑了几步,登上墙头,一个翻身,轻轻落进了娄家的院子。
  这里陈如旃刚刚站稳,就吓一大跳,陈娄两家隔墙而居,他进来的这处,正是凤举住的院子,没什麽花木,一色的水磨青砖铺地,只在院子里四角种著四株银杏。
  而凤举,正直直的跪在院子当中,夜色昏暗,天又下著雨,并看不清他的脸色。
  陈如旃连忙跑进前去,一把攥住凤举的手,问:"你这是做什麽!"
  凤举一把握住他的嘴,小声说:"轻声些,莫被我爹察觉了,──还能是在做什麽,罚跪罢了……"
  陈如旃张口结舌了半晌,心里明白起来,点头道:"必定是你爹一问起,你就将这事儿原原本本说了,你爹恼你胆敢欺瞒先生,目无尊长,就罚你跪喽。"
  凤举点头称是。
  陈如旃恨铁不成钢,伸出手指头点他的额头:"偏你就是个这麽老实的,问你你就说啊,回头给人卖了,还替人家数钱呢!"
  凤举刚要说话,却被陈如旃小小一声惊叫打断了:"你发烧了!"
  凤举摇摇头:"不知道。"
  这时节,已经是九月初了,下些小雨,刮些小风,很有点"凄风苦雨愁杀人"的意境与凉意。
  凤举抄了整整一天的文章,晚饭也没吃,又被打了手板,又在这风雨里跪了半日,心中又焦急,生怕陈如旃回家被他爹爹责罚,──他自己也不过是个自小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这样两三下加起来,不免虚火上升,做起烧来。
  陈如旃将自己的额头贴在凤举额上,试了一试,又倒抽一口冷气,一声不吭的翻身边走。
  凤举当他是恼了,不由得目瞪口呆,以为这狼崽子就要这样把自己扔下,心里顿时气苦无比。
  还好,陈如旃不过一刻,就又翻墙回来,手中拉拉杂杂的拿了好些东西,有点亮了的牛角风灯、油纸伞、点心盒子、家中的厚绒椅搭、还将他娘的手炉子也偷了出来,甚至还抱著一壶热茶。
  凤举对他笑了笑,换来一句数落:"笑什麽笑,脸好像鬼一样……"边小声骂著,边手忙脚乱的将伞支起来,遮住凤举的身子,给他膝下垫上椅搭子,将手炉塞进凤举怀中,打开点心盒子,又倒了茶。
  凤举有些呆呆的,看著在风灯昏黄光线下的少年的脸,有那麽一瞬间,突然觉得,身边这个人,为了他在这冷雨里跪一跪算得了什麽,就是让他此刻去死,也定是会一往无前毫不犹豫的。
  陈如旃见凤举并不吃点心,只管望著自己发呆,以为他烧的糊涂了,便用手扶著他的背,扶了片刻,又觉得不够,整个人扑进凤举怀里,搂住了,还觉得不够,眼睛都发酸了,喃喃的说:"凤举,凤举……"
  说著,眼泪终於淌了下来。

  一线牵 14

  说著,眼泪终於淌了下来。
  凤举被他搂著,身上渐渐的暖了起来,伸手摸摸他的头发,问:"怎麽哭了?"
  陈如旃哽咽著说:"凤举,都是我害你的……"
  凤举笑道:"怎麽?竟生出悔改之心了?看来我这一天的苦头,倒是没有白捱。"
  陈如旃从他怀里伸出头来,一双眼睛湿漉漉的,黝黑:"我再不敢了犯错了,若是先生责罚我还好,可若是带累了你……"
  凤举道:"魏先生也是好心,你可明白他用心之苦?"
  陈如旃咬著唇:"不太明白,但总归我今後为了凤举,也必定要谨言慎行,再不做混账事了。"
  凤举心中暗叹,寿官儿终究是个孩子,个中深意到底不解,但又听他说为了自己,心中莫名其妙的有欢喜起来,只觉得这麽几年来,自己到底没有白疼他,禁不住也伸手抱住了陈如旃。
  夜色已经很深沈了,雨淅淅沥沥的一直下著,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昏黄的牛角风灯的光晕里,两个孩子紧紧靠在一起,这冷风冷雨,竟也温柔了几分。
  凤举只觉得自己像是一顿好睡,醒过来时,却早已不在院中地上跪著了。
  睁开眼睛看到的即是自己床上的纱帐子,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酸痛,阵阵的发著冷,唯有搭在床边的左手,是暖的。
  凤举转头一瞧,竟是陈如旃,趴在床头,死死攥住自己的一只手,微微合著双眼,像是在打盹。
  凤举这里稍稍一动,那孩子便立即醒过来,惊喜道:"凤举,你醒了!"
  凤举喉间沙哑,"嗯"了一声,便在说不出话。
  陈如旃见了,连忙握住他的嘴,"凤举,先别说话,药早就煎好了,在灶上温著呢,我这就给你端去。"
  说著便爬起来,又抚慰道:"昨晚你受了凉,是我把你拖回来的,放心,娄世伯那里,已经著人回了,今儿一早娄世伯还亲来看你呢,又找了大夫开方子,说是没什麽大碍,这才放心出去办事的。"
  凤举点点头,又倒回枕上,闭上了眼睛。
  药很苦,加了黄莲,还有薄荷,喝了下去,凉凉的,喉咙处倒是很受用。
  凤举接过陈如旃手里的盖碗,用清茶漱了口,陈如旃又变戏法一般摸出一颗蜜枣,塞进凤举口中。
  凤举便含了,微笑的望著他:"今日旬休,你怎的不在家中睡懒觉了?这麽早就过来了。"
  陈如旃指指窗外:"哪里还早啊,只因为下著雨,外面黑了些,其实都过了午了。再说,你病得这样,我哪里还放心回家去睡觉,自然是一直在这里陪你了。"
  凤举便有些说不出话来,脸上居然又要发红,忽然想起陈青打在儿子脸上那毫不留情的一巴掌,焦急道:"你陪了我整晚,一夜未归,你爹那里……"
  陈如旃便笑嘻嘻的凑过来:"凤举,你放心吧,我又没有出去胡闹,只是在你家罢了,我爹再苛刻,也不至於连你家的家门都不让进了,──他还巴不得我和你多亲近呢。"
  说完,便望著凤举微笑,两只眼睛湿漉漉的,眼白清澈,眼仁乌黑。
  凤举给他瞧得不自在,问:"做什麽?"
  话音还未落,就见陈如旃一张脸凑得越来越近,菱形的,水红水红的唇微微嘟了起来,"啾"的一声,正亲在凤举的脸上。
  凤举木掉了,呆呆的,半晌才说:"你,你,你……"
  陈如旃百年不遇的竟有些脸红,还故作镇定状,咳了一声,道:"呃,小时候又不是没亲过,你脸红什麽啊……"

  一线牵 15

  陈如旃百年不遇的竟有些脸红,还故作镇定状,咳了一声,道:"呃,小时候又不是没亲过,你脸红什麽啊……"
  凤举摸著脸,心中极热,转而又极冷起来,如此颠倒反复,终究板起面孔,含糊道:"胡闹……如今你也大了,又得了功名,不可再做小儿女之态,该是到谨言慎行,举止端方的年纪了。"
  陈如旃原本笑嘻嘻的,听他忽然这样说,登时就愣住了,半晌才讪讪的"嗯"了一声,不再作声。
  两人这样沈默的在屋内对坐良久,陈如旃小心的看看凤举脸色,见他面露疲态,就规规矩矩作了个揖,告辞道:"你歇著吧,我先回家去了,明日再来看你。"
  凤举握著装药的空碗,淡淡的点了点头,"劳烦了。"
  陈如旃轻轻站起来,看了看凤举的眼睛,咬著嘴唇出去了。
  凤举握著药碗沿,死死的连手指骨都泛出青白色,待陈如旃脚步声远了,便忽然全身抖了一下,将空碗掷到墙上,摔得粉碎。
  他颓然倒回枕上,将脸埋在被中,低低的笑了起来,"我还能,怎样啊……"
  分明是嘻嘻的笑声,可听来,竟如杜鹃泣血般凄惶疼痛。
  ***
  "凤举,干了这杯吧。"陈如旃举举手中的酒盅,里面是慢慢的草原白,最烈最辣的酒。
  凤举将自己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又一把拿过陈如旃的酒盅,也喝了下去,辣的皱了皱眉头,轻声说:"喝酒伤身,你少喝些吧……"
  陈如旃便响亮短促的笑了一声:"哈,凤举,你还当我是那个不胜酒力的小鬼吗吗?"
  边说著,手上不停,又给自己满上一盅,一口便喝尽了,咂著嘴道:"凤举,今日你就由著我些儿吧,像现下这样,你我二人对饮,下一次还不知要等到何时呢……凤举这一去,定是蟾宫折桂,金榜题名。说不定那金殿之上,还中了一甲呢。"
  凤举也喝了不少,但脸色却不见红,竟是越喝越青白起来,他叹息一声,似有好多话想说,但在肚内千回百转,竟不知从何说起。
  两人对坐著,一杯接一杯,眼看著夕阳西下,月上中天,凤举终於把酒杯一推,低声道:"我这次上京会试,路途遥远,又要在京城坐等发榜,没有多半年是回不来的,怕是赶不及看著寿官儿娶新娘子了。"
  陈如旃笑了笑,问:"凤举倒是久已不叫我的小名儿,今日是怎麽了,敢是喝醉了?"
  凤举只盯著手中的青瓷酒盅,神游天外一般,说了句:"醉人的不是酒罢,是伤情……"
  陈如旃便似是被烫了一般,全身都颤抖了一下,他"腾"的站起来,一把攥住凤举的手,连声音都在发著抖:"凤举……"
  凤举只看著他,并不说话,却摇了摇头。
  陈如旃便颓然坐下,连喝了几杯闷酒之後,又一鼓作气的抬起头来,看著凤举道:"有些话,这麽多年来,其实你我心知肚明,就是不肯说出来。可如今你明日就要启程上京了,再不说,恐怕这辈子就没机会再说了。"
  他见凤举只低著头,并没有阻他说话,便又道:"凤举,你还记得那年秋天,你为了我的缘故,被先生打手心,又被你爹罚跪淋雨,病了好些天的事麽?"
  凤举抬头看这陈如旃,脸色如常,但眼眸中却渐渐露出些许醉态来,一向淡漠的眼神,竟染上了些许不多见的无措。
  "凤举,其实我──"他艰难的清了清嗓子,不由自主的又抓住了凤举的手腕:"其实我从那时起,就对你,对你──我亲了你,你却那样反应,我就知道你心里并不愿意,这些年来,我每每怕你嫌我唐突,并不敢说,可如今……"
  "不要说了,你那时还小,才刚刚十三,懂得什麽?"
  "可我现在不小了,十六了,都到了可以娶亲的年纪。"
  凤举突然笑了:"是啊,所以你要回家去,筹办自己的喜事,娶个如花似玉的新娘子,陈多寿,朱多福,多福多寿,子孙满堂,繁花似锦,──这才是你该当做的事情。将来我金榜题名,你洞房花烛,岂不完满?"
  "凤举,你可是恼我?恼我要娶亲了?你若不愿,我就一生不娶,我……"
  凤举抬手捂住他的嘴,"我并没有恼你,你应该娶亲,这是应该的,你家三代单传,你爹只有你这一棵独苗……"
  "凤举,那你的心呢?我的心呢?"
  凤举将手中的酒一口喝完,慢慢踱到窗边,负手而立:"寿官儿,你还不明白麽?这世上,有的是比心重要的东西。你只是年纪小,现在我遂了你的心,怕是日後你就要怨恨我一辈子。"
  "年纪小,也有心。"他说著,便扑到窗边,将凤举紧紧抱住,"你明天就要走了,你就不能,就不能对我说一句心里话吗?"
  "寿官儿……"凤举摇摇头,并没有回过身来,"心里话,自然是对谁都不能说的话。"他反手摸摸陈如旃的头顶,少年的长发柔软光滑,如鸦翅般的乌黑,"你还是太小了,我却不小,好多事,你可以不明白,我却不能。"
  "我真的,不想娶亲……"
  窗外就是汇清河,河边有个小小的码头,两个人看著河中一弯新月的倒影,不由得想起第一次相见时,一起坐著木船去赶庙会的样子,──那时候,有个明眸皓齿的孩子,坐在船头,笑嘻嘻的说:"娄家哥哥喜欢我。"
  陈如旃放开凤举,坐回桌边,举起牙著,抬脸对凤举明媚一笑:"我给你践个行吧,无以为赠,清歌一曲可好?"
  说著,也不等凤举答话,便举箸击打著酒杯,击节而歌,唱道是:
  "洛阳花,梁园月,好花须买,皓月须赊。花倚栏干看烂熳开,月曾把酒问团圆夜。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
  三春近,中秋到,人却何时还?
  ──────────────
  这章有点悲呀……
  不过!天将降美男於斯人也,必先小虐一下,最後一定会让这两只欢喜大团圆滴……
  我是恶俗无比的亲妈!!
  今天废话比较多,再说一句,霹雳布袋戏里面一首叫做"琵琶怨"的曲子,太好听了,百听不厌呐,尤其适合看虐文的时候听,那效果……

  一线牵 16

  ***
  凤举上路的时候,天还未大亮。
  他出身仕宦之家,却并没有多少贵公子的纨!习气,像这样千里迢迢的上京,也只带了两口书箱,几件换洗衣物,包做一个小小的包袱,家中一个老仆为他牵著马,二人一起上路。
  踏上汇清河上的木桥时,身後的鸣霜楼内忽然锺声大作,那苍凉,悠远的古锺声,在汇清河上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涟漪,久久飘散不去。
  凤举问身後的老仆道:"今儿是什麽日子,锺楼里要敲锺?"
  老仆道:"今儿是汇清城里三月十五刘守庙会,来这里住了这麽多年了,少爷还不知道麽?"
  凤举便低下头,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十四岁就随父亲搬来汇清城里居住,到如今已经七年了,可这大名鼎鼎的刘守庙会,却也只赶了一次,如今算来,也有足足七个年头。当年庙会上那个坐在船舷,笑嘻嘻的对著自己撒娇的寿官儿,也长成了俊秀英挺的少年儿郎。
  凤举回头四下张望,天还未大亮,除了码头边几艘等待载客的木船,街上空荡荡的,并无一个人影,他叹一口气,──难道,就再见不到了吗?眼中不禁一阵酸热。可转而又想到寿官儿那年轻洋溢的脸,心中倒释然了,──有些苦,自己来吃就好,他还年轻,这人世间的苦头还从来没有尝过。
  他自然是舍不得寿官儿吃一点苦,但有些时候,长痛不如短痛,寿官儿他年纪小,痛得几日,便是今後一生的荣华富贵,锦绣前程,何苦要与一个男人纠缠一生,为世所不容呢?
  像那样长长久久,无止无尽的痛苦,凤举宁愿以一己之身代之,也要换得他一生喜乐平顺。
  ***
  陈如旃醒过来的时候,还有些恹恹的,刚梳洗了到前头来给他父亲和母亲请安,就被他父亲陈青揪住一顿好训:"你这小厮,平日里看你和那娄家的公子倒也契合,怎的人家要上京了,也不见你去送一送?"
  陈如旃头痛道:"父亲,我与他仅是同窗之宜,他天还没亮就启程了,若是各个同窗都这样相送,还让不让我好生睡觉了?"
  陈青道:"你这呆瓜,娄家的小公子怎和别人相类?你可知他父亲娄延儒老先生,原先曾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在这天下的儒林里头,是个数一数二的人物。你若和他攀得交情,今後上京赶考,考官也会对你照顾一二……"
  陈如旃低著头咬住嘴唇,半晌才迟疑道:"父亲,我与人相交,并不看重他的家世来历,只不过是为了意气相投罢了……"
  陈青就有些觉得这呆瓜儿子不识好歹,自己教他为人处事的道理,竟被这样反驳,不禁有些恼怒起来。可这儿子是自己自小娇养大了的,又是个独苗,到底不愿为这样小事就大加叱责,可见他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禁不住又说教起来:"你白读了这麽多年的圣贤书,怎麽一点长进都没有?看看都日上三竿了,竟还不起床,就算今日学房里旬休,到底也不该如此散漫,当年孔圣人见宰予昼寝,还说他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你看看你是什麽样子吧……"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陈夫人止住了,道:"老爷今日是怎麽了?净拿著寿官儿排揎,儿子还小,怎麽如此苛责?"
  陈青气呼呼道:"他还小?都快娶亲的人了,一点不让人省心,还不如小时候来得好。"
  陈夫人见他说起儿子亲事,便顺势岔开了话头,拿些亲事上的闲话,诸如采买物品、布置新房、宴请宾客之类的,与陈青说个没完,一边使眼色叫儿子快溜。
  陈如旃会意,一溜烟从母亲房里跑出来。外头天光大亮,他昨晚饮酒过度,又一夜未睡,蹲在娄家的墙角整整一夜,被日头一耀,头昏眼花起来。
  他站在太阳地下揉了揉眼睛,忽然觉得有些湿意,再揉一揉,竟是流泪了。
  他深深呼了口气,转头又跑进母亲房里,见他夫妻二人还在闲话儿,鼓足了心里一口气,对他父亲说:"父亲,眼下我不想娶亲,您看能不能……"
  陈青愣了愣,接著就一拍桌子,怒道:"混账!父母之命,哪里由得你来讲嘴?我陈青既答应了朱家的亲事,怎可反悔?这传将出去,我的颜面何存?"
  陈夫人见丈夫恼了,也慌了神,一个劲儿的朝儿子使眼色,叫他快走。

  一线牵 17

  陈夫人见丈夫恼了,也慌了神,一个劲儿的朝儿子使眼色,叫他快走。
  可陈如旃偏似看不见一样,倔强道:"我不愿娶亲。"
  陈青道:"什麽时候轮到你愿不愿了?今日明告诉你,那朱家的亲事,我自己也不很愿,奈何做人讲究的是个一言九鼎,现在反悔,我今後在这汇清城里怎麽抬起头来做人?这件事情,除非他朱家反悔,否则就是板上钉钉,不管你愿娶不愿娶,都给我把那朱家的女孩儿接进门来。"
  陈如旃脑中却灵光一现,别有用心的问道:"可是朱家反悔,我就可不娶她了?"
  陈青看了他一眼,道:"你这小厮又想作甚?"
  陈如旃连忙摆摆手,"没什麽,问问而已。"溜了出来。
  ***
  自此,陈如旃似是得了主意,渐渐的在学房里,与一帮不学无术,专在学里滥竽充数的纨!子弟愈走愈近,每日里在外头斗鸡走狗、眠花宿柳、在学里欺压同窗、顶撞先生。平日里藏在暗处的坏全部翻上明面儿,甚至更坏了十倍。
  其时民风开放,若说到找乐子,这汇清城里倒有不少去处,被众子弟一带,少不得要去那烟花之地喝桌花酒,听听小曲儿之类。
  陈如旃虽说并非巨富豪阔之家的公子,但手中银钱并不短少,他年纪又轻,长得又风流俊秀,嘴上能说会道,贯会帮衬,只哄得青楼里的姐儿们都爱他。
  一来二去,又有人怂恿,陈如旃这童子身也开了荤。那夜他只记得昏头昏脑的,之後黑甜一觉,醒过来後,看著被窝儿里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只觉得,这种事情,哪里像书上写的那样好,什麽欲仙欲死?也不过如此罢了。
  想著想著,又想起了凤举,心中的某处顿时疼痛起来,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气。他闭上眼睛,把手放在美人的酥胸上,低低的,低低的,叹了一口气。
  ***
  陈青为人甚势力,初时见陈如旃与一众富豪大绅的子弟们结交,还夸儿子有见识、会识人。可渐渐的,陈如旃整日里学房也不很去了,只是到处鬼混,无所不至,才觉出不对来,狠狠教训过几回,偏偏一点用处没有,陈如旃依旧是我行我素,并不以为然。
  儿子不争气,渐渐的陈青连朱家也不常去了,生怕街里街坊间的一些闲言碎语,传到未来亲家公朱世远的耳中,令自己抬不起头来,这一日晚饭过後上街闲逛散一散食儿,正迎面撞上了朱世远,虽然面子上下不来,也少不得硬著头皮走上前去,嘘寒问暖的客套一番。
  两人正说著,却看到存素书院的山长魏图南魏先生,穿著一件竹布衫子,抄著两只手远远走来,见了陈青,就紧走了几步,口中说道:"陈员外,我正要到你家寻你说话。"
  陈青作个揖道:"先生有何贵干?"
  魏图南也不管朱世远就在一旁,只管说道:"陈员外,不是我寻你告状,只是你家那个公子,我看他也无心向学,已有好几日不来学里念书了,就是平时来了,也不念书,还专门捣乱,留的诗书文章,从来不做。我平白每月收你束脩银钱,却无法教诲你家公子,实在心中有愧,这便将这几个月的束脩退还罢了,令郎今後也可以不必到我书院中来。"
  这一席话,只把陈青说的面如土色,目瞪口呆。
  魏先生继续道:"这陈生,自小在我书院里,我看他小时虽顽劣了些儿,但也是个剔透的好孩子,怎的越大越不学好?委实可惜了一株好苗子……"
  陈青哪里还听得到魏图南的絮叨,早已气的火星乱蹦,一头冲进家中,寻了根碗口粗细的哨棍,提著便上了街。
  陈夫人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唬的连脸都白了,不管不顾的也跟著冲出来,就要拉他的衣袖。
  陈青正在火气头上,没头没脑的将夫人一推,陈夫人一向体弱多病,有个心悸的老毛病,哪里禁得住这般推搡,一头磕在门槛上,竟昏了过去。
  陈青此刻早已走出去老远,并未理会得,朱世远与魏图南见陈夫人昏倒,连忙抬到医馆,灌药救治,好歹醒了过来。
  且不说陈夫人这里,只说陈青提了哨棍,就往汇清城西南那烟花地寻去。他时常也同一些朋友来此地消遣,倒也熟门熟路,一间一间的寻了过去。
  陈如旃哪里知道他父亲气势汹汹的杀将过来,还在一家叫做摘星楼的青楼里坐著呢。
  同来的还有那麽两三个子弟,都是年纪轻轻的风流少年,团团围在一张圆桌前坐著,桌上是新鲜茶酒果点,坐在屋角唱曲儿的,却是个涂脂抹粉的少年,连众人身边围坐持壶布菜的,也都是稚嫩的男孩儿,并无一个女子在内。

  一线牵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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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来的还有那麽两三个子弟,都是年纪轻轻的风流少年,团团围在一张圆桌前坐著,桌上是新鲜茶酒果点,坐在屋角唱曲儿的,却是个涂脂抹粉的少年,连众人身边围坐持壶布菜的,也都是稚嫩的男孩儿,并无一个女子在内。
  这摘星楼,原本是汇清城里唯一的一家男娼馆,做的就是这龙阳断袖的买卖。
  与陈如旃混在一处的子弟们,内中颇有几个好此道的,说是要带著他来开眼界,陈如旃到底年纪小,禁不住撺掇,这话又恰巧应了他的心事,便一道来了。
  别人倒还好,听曲儿饮酒,自得其乐。偏偏陈如旃看著那将要粘在自己身上来的娇嗲少年,禁不住浑身汗毛倒立,很是惊悚,连连躲闪。那少年只当他害羞,越发凑得近,一张涂得雪白的脸上,几乎簌簌的掉下粉来。
  众人见他尴尬,不由得大笑起来,他们这里闹得欢,便有个鸨妈儿过来凑趣儿,道:"诸位公子们,不瞒你们各位说,今日我们家里有个清倌儿要开苞,诸位知道我这里的规矩,清倌儿头回接客,是要自己挑人的,只要他瞧得上眼,这头一夜的渡夜资可就全免了。有这样的风雅事儿,怎麽样?诸位不去凑个热闹?"
  众人听鸨妈儿这样说,都跃跃欲试起来,唯有陈如旃,早已如坐针毡,想要找个由头回家去。众人哪里肯放了他走?拉拉扯扯的,就只得跟了一道儿去了。
  其时摘星楼一楼大厅里早已挤了不少人,众子弟们摩拳擦掌,敞厅内是春情涌动。正中挂著一幅轻纱的帘幕,几个恍惚的人影在内中穿梭,片刻,鸨妈儿掀开帘子出来,遥遥的指一指陈如旃他们这一夥人坐的角落,道:"那位陈家的小公子,我家的轻云看上你了,今儿这彩头,就归你。"
  鸨妈儿身後一个穿著淡绿衫子的少年咬著唇轻笑了笑,便隐在纱帘後面。
  厅中一阵大哗,众人又羡又妒的看向陈如旃,更有几个说风凉话儿的,道是:"给清倌儿开苞,也没甚好耍的,多半不得爽利……"
  陈如旃愣了一下只管怔怔的,身边几个同来的子弟们便推他,笑道:"有这等天上掉下来的好事,还不快去!"
  陈如旃见众人都看向自己,没奈何,只得跟了鸨妈儿去了内院。
  他心中忐忑不已,想想方才腻在自己身上那少年一张涂脂抹粉的脸,不由得汗毛倒耸,冷汗淙淙而下,看看四下无人,便对鸨妈儿告饶道:"老板娘,我,我实在是不好此道,这彩头我也不要了,这就放我家去可好?"
  鸨妈儿翘著兰花指,挥舞著手里喷香喷香的帕子,怪笑道:"哦呦呦,我说陈小官人呐,你这可就为难我们家轻云了,今日当著这许多人的面,他把个好好的童子身给了你,你不要,这可是让他的脸面往哪里搁?轻云他年纪小,又是个爱脸面的,头回接客就让人这般厌弃,我可是打算把他望我摘星楼的红牌里捧的,你这不是害了我的生意?"
  陈如旃见她如此说,竟没有回转的余地,他到底年纪小,就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鸨妈儿看他焦急,笑著抚慰道:"陈小官人,你也莫急,我不管你好不好此道,是不是只来瞧热闹的,今儿晚上,只管在轻云房里黑甜一觉,早上起来,你回你的家去,就万事都妥了。"
  鸨妈儿拿手里碧蓝的帕子握著嘴笑,一双眼睛将陈如旃上下打量几番:"不是我说你,看你文文弱弱的,身子骨儿还不如我们轻云结识呢,怨不得你怕,你放心,轻云也是我打小儿调教出来的,是伺候人的小倌儿,不是老虎,吃不了你。"
  陈如旃被鸨妈儿一通调笑,脸早已红透了,可听鸨妈儿说的在理,不忍心坏了轻云名声,教他今後接不到客人,只得随了鸨妈儿一道,走到轻云住的房子前面。
  鸨妈儿推推陈如旃的背,叫他进去,便掩口笑著自家走了。
  陈如旃硬著头皮推门而入,只见一少年坐在窗前,穿一件淡绿的衫子,含笑望著自己。
  这少年眉清目秀,年纪甚轻,看著比自己还小些。
  陈如旃见他只素著一张脸,并没有涂脂粉,不由得松一口气,讪讪的打招呼道:"轻云公子?"
  轻云弯弯嘴角,笑了起来,"什麽公子不公子的?我哪里是什麽公子,不过是伺候公子的罢了……"
  陈如旃见他站起来,向自己走了几步,不由的後退两步,"不,不用伺候了,我,我……"
  轻云便一只手抚上他的胸口,摩挲著道:"陈小官人最近这烟花地来的勤,名声可是不小,常听人说,伺候过你的姐儿,都对你念念不忘呢,怎麽,今儿却不要伺候麽?"
  陈如旃被他摸得面红耳赤,胸中不知何时竟窜起了一股热流,他到底不过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人,正是血气方刚的急色年纪,难为的竟生生忍住了,拨开轻云的手,道:"轻云公子,你下听我说……"
  轻云冷了脸,道:"果然是个不解风情的,方才你和那老鸨儿说的,我的童儿早就在一旁听了,一五一十够告诉了我,我只当你是假清高,没想到当真是个不中用的。"
  陈如旃见他不叫鸨妈儿"妈妈",偏不大恭敬的叫做"老鸨儿",心中不由得稀奇,但此刻哪敢多问,只道:"失礼了,学生有疾,委实是力不从心。"
  轻云被他逗得笑出了声,脸色也不再黑压压的,道:"你可知我为什麽偏挑中了你?"
  陈如旃道:"轻云公子错爱罢了。"
  轻云笑眯眯的,摇了摇头:"你有所不知,这男子间的头一回,可不比男女间,若是遇上那不体贴的,弄个半死都是轻的,不过──"打量了陈如旃片刻,"我倒不知你为人体不体贴,只因那一厅的人里头,属你年纪最小,想必那处也未长大,苦头就必定小些罢了……"
  陈如旃平日里是何等一个伶牙俐齿的人物,此刻竟被这轻云说的毫无还口之力,此人口舌如此犀利,在欢场中打滚,可未必是好事。
  可总归这是别人的事情,陈如旃想一想也就罢了,他与轻云不过阴差阳错,萍水相逢,也不打算深交,因此不肯多口,由著他说去。
  轻云见这少年公子只管笑眯眯的,却并不多口,自己说了一阵,便有些兴味索然,打个呵欠,道:"我可是困了,这就歇下了。你若是不嫌弃,就一道上炕来睡,若是不愿,瞧见没?外头屋里有条春凳,将就一宿吧。"
  陈如旃抱了被褥,径自向外间走去。
  轻云的随身小厮进来伺候主子安歇,轻云靠著床柱,与他闲话道:"这人可怪,与女子做得,与男子就做不得?我看他方才脸红气凑,显是动了春心嘛,又不收他银钱,送上门来的都不要?别是个傻子吧?"
  那小厮也是个灵透的孩子,笑道:"公子,这人莫不是给什麽人守身?"
  "呸,他小小年纪就浪荡花丛,可这著烟花地问问去,哪家没有几个姐儿是他相熟的粉头?守得哪门子身?"
  两个人说说笑笑,也不管陈如旃就在外间,声音竟是很大。
  陈如旃半倚在那条春凳上,听他二人说话,心却一直一直的向下沈了去。
  ──是啊,为何女子做得,男子就做不得?凤举早已决绝而去,断了他最後一点念想,还不知今後一生是否有缘得见。
  他这样浪荡花丛,败坏自己的名声,只为了教朱家反悔,可以不必娶亲,可是,又有什麽用?凤举哪里会知道?
  只有男子做不得,是他不好此道,还是,那男子只能是凤举呢?
  他这样守著,等著,究竟是为了什麽?
  想通的一瞬间眼前那样黑暗,又那样光亮。黑暗的看不到未来,光亮又刺的他睁不开眼睛。
  他闭上眼睛,缩了起来。不听不看,就这样吧,就这样吧。他也不愿再改变什麽了。

  一线牵 19

  ***
  话分两头,陈如旃的父亲陈青,气势汹汹提著大棒,将花街从头走到尾,又从尾走到头,一间间找遍了,也没见儿子踪影,只好恨恨的回家。
  陈青到家一瞧,见夫人正头上裹著手巾,脸色蜡黄的歪在床上,小丫头在外间熬著药,不由得大惊,问了病情,方才知道竟是自己盛怒之下,将陈夫人推倒在地,连吓带急,竟犯了心口疼的毛病。陈青见了夫人这样,更是气的恨不得将儿子立时拿来打死。
  话说陈如旃在哪摘星楼轻云房里一夜也未得入眠,天还没亮,就顶著一双黑漆漆的眼眶,悄悄地溜了出来。
  他明知回家之後父亲定是一番狂风骤雨,却偏偏满不在乎的耸耸肩,一径儿往家走去。
  还没走到堂屋,就听他父亲陈青一声断喝:"小畜生,你又野到哪里去了?小小年纪,流连烟花,夜不归宿,成何体统?还不跪下!"
  陈如旃毫不反驳,一声不吭就跪下了,陈青提起棍子,照著儿子小腿胫骨处就是一棍,边打著,边怒道:"我今日就打断你这小杀才的狗腿!"
  说著几棍下去,"哢嚓"一声脆响,竟当真将陈如旃的小腿打断。
  陈如旃顿觉一阵剧痛,险些忍不住痛呼出声,却硬生生忍住。
  陈青见他硬气,竟不求饶,不觉更是怒从心上起,操起哨棍,劈头盖脸打将下来。
  这里前院闹得沸反盈天,自然有人报与在後头静养的陈夫人知道,陈夫人心疼儿子,也顾不得病体,硬扎挣著到前头来,揪住陈青就是一顿哭闹叫骂。
  陈青顾及夫人病体,并不敢再行推搡,只得扔了棍子,叫人将儿子抬到後头去。
  且不说陈家这一闹,端底是鸡飞狗跳热闹不已,只说今日朱世远闲来无事,又见天气晴好,遂与妻女在园中布了张桌儿,上头摆几样果点香茶,一同吃著取乐儿,才闲话了两句,就听隔著一条巷子,对面陈家闹将起来。
  陈青在那头千"畜生"万"畜生"的骂著,间或仆役们的劝解声,又有陈夫人声嘶力竭的哭叫。
  朱世远一家三口儿不由得面面相觑,朱夫人便道:"老爷,我常听街坊四邻说起,陈家那个小官人,竟是越大越不学好,宿妓嫖娼,斗鸡走狗,无恶不作。家里为这个闹了数次,竟是一点用处也无,当年你偏求了陈家为姻亲,我就说你太过仓促,咱们家的多福又不愁嫁不出去,为甚忙忙的九岁上就许了人家?如今却怎麽好?"
  说著,不由得滴下泪来。
  朱多福在一边见母亲流泪,便抚慰几句,有对朱世远道:"爹爹,我也听人说那陈家的公子实在不长进,女儿不想嫁他耽误了终身,还请爹爹这就上陈家退亲了事。"
  本朝之人,最重信誉,定婚者,谓之"定"也,若是一家反悔,今後在街坊中间,怕是一辈子要抬不起头来。
  朱世远亦是个最爱面子的人,怎肯办这背信弃义之事?只得抚慰妻女,说是:"他如今年纪小,行事未免糊涂些儿,待娶了亲,自然肯收心,你们妇道人家,懂个甚?休要再做纠缠,将来叫人笑话。"
  一席话将朱夫人和多福说的无言可回,一家三口儿也无心再吃果子取乐,只得闷闷的散了。朱多福自回房去,暗恨父亲轻率,害了自己终身不提。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娄凤举自和家中老仆上路之後,一路上风餐露宿,赶在大比之期,顺利到达京城。
  其时正是阳春三月(古代的春闱,考期最初定在二月,後改在三月进行),主仆二人寻了间齐整的客栈,静待大比之期。
  凤举这一到京,并未说与他人知道,可在客栈内住了两三日,每日早起温书,就陆续有父亲娄延儒旧日的门生弟子们前来求见,内中有个名字叫做张可钧的,曾是娄延儒的门生,是当年殿试的探花,在翰林院任过编修,因修了大行皇帝的诗集,得了赏识,年纪轻轻的就升任了正三品的礼部侍郎。
  此人惯会钻营,自进了礼部,又逢著娄延儒告病辞官,便将自己出於娄延儒门下一事略过不提,只说自己乃是礼部尚书尹朝恩的门生。
  不过两三年耳,尹朝恩便升任了当朝宰相,这张可钧自然是鸡犬升天,做了礼部尚书。
  只没想到,张可钧堂堂礼部尚书,当朝二品大员,竟屈尊来这鄙陋的小客栈中,特意会见凤举这微不足道的小小举子,又意欲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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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55,第一次尝到被退稿的滋味……还真是不好受啊……
  退稿的原因居然又是,──大陆腔稍重……
  NND,俺就是大陆腔重,HIAHIA……
  决定那个稿子不再修改,也不投稿了,继续保持俺大陆腔的本色……
  话说我真的写不来那种大男人动不动就"了啦""了耶""蛮""不要嘛"的台式耽美文呐……

  一线牵 20

  只没想到,张可钧堂堂礼部尚书,当朝二品大员,竟屈尊来这鄙陋的小客栈中,特意会见凤举这微不足道的小小举子,又意欲何为。
  张可钧年纪在三十上下,面白无须,眉眼细长,斜飞入鬓,身量瘦长,穿一件石青团花的锦袍,右眼驾著一只透明西洋琉璃的金边单片镜,(关於眼镜,我记得小时候看红楼梦,贾母就带过一副眼镜,就是初见尤二姐儿那一场,红楼梦里人物打扮都是明朝的,还有看雍正王朝的时候,雍正有时候也带著眼镜,说明清朝的时候也有这种西洋玩意儿,虽说单片镜不属於常带的那种眼镜,但我个人很萌这个装备……典型的斯文败类,就一定要带著单片境滴……)身後只跟著一个小仆从,步行而来。
  凤举心中虽有不解,却也只得恭谨的将张可钧迎进房来,两个人嘘寒问暖的寒暄了半晌,不免凤举就问起他的来意。
  张可钧笑吟吟的:"娄贤弟是我恩师的公子,此次来京会试,不才我就任的是本场总裁官。"
  凤举笑道:"张大人才高八斗,自然是堪此大任。"心中对这张可钧倒也另眼相看起来,看他年纪,也只是而立左右,如此年轻,竟做了这会试的主考官,可见此人也必不简单。
  只是春闱在即,主考官竟私下与举子会面,难道此时不正该当避嫌麽?
  张可钧道:"恩师家学渊源,想必娄贤弟的学问也是一等一的好。说起来,娄贤弟是丙子年中的举吧。"
  "正是。"
  "当年院试,听闻娄贤弟小小年纪,就中了案首,刚满弱冠,又中了乡试的解元,三月春闱,想必定会高中,就算连中三元,也未可知,真是後生可畏啊……"
  说毕,扶著右眼上那只琉璃西洋镜,摇头晃脑的慨叹不已。
  凤举被他说得暗暗心惊,这话旁人说来,也不过就是些吉利话儿,讨喜而已,可若是从礼闱的总裁官口中说出,就另有一番意味在里头了,──这个礼部尚书张大人,到底在暗示什麽?
  虽说阅卷需密封卷册,但凤举的书法与其父娄延儒一脉相传,并不难以认出,况凤举的学问文章,的确一流,只要有心,点为会元不是难事,而以张可钧在朝中的地位,只要在皇上面前扇风点火几句,就算御笔钦点为状元,也未可知。
  只是自己一届默默无名的小举子,他贵为礼部尚书,又何苦前来拉拢?就算娄延儒曾为朝中大吏,如今也早已告病辞官多年,并无有利可图之处。
  然而凤举心中电光火石般的一瞬,就明白了张可钧此番作为的目的。张可钧依附的左相尹朝恩,一向与右相胡璇明争暗斗不断,皇帝年少,又资质平庸,渐渐无法辖制,竟隐隐有朋党之争的势头。
  左相尹朝恩升任宰相不过一二年间,虽说左主右副,但不及右相胡璇为官日久、积威深重,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尹朝恩也急於拉拢一批自己的势力。
  (关於左右相谁主谁副,历代各有不同,所以这里就取了明初制度,左相较大。)
  那尹朝恩的打算必定是,娄延儒如今虽辞官隐居,只是庶民,但"娄延儒"这三个字在天下儒林里的响当当的名头还在,娄凤举又是年少有才名,若是连中三元,再加上他的出身,若是拉拢到自己麾下,不怕一批自以为是的清流文人不来归附。
  本朝一向是读书人治国用事,多了这批在民间口碑甚高的清流文人们襄助,自然是大有裨益的。
  凤举既想明了这节,就有些心惊起来。他想不到自己到京不久,连试场也未进,就被牵扯到这浑水之中,有心回避,又想天下皆是如此,皇帝年幼昏庸,大臣们只知道勾心斗角,朝廷一片乌烟瘴气。
  他年少清高,一心要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也好治世报国,有一番作为。没想到甫一入京,就被这现实的黑暗打个措手不及,於是面上的颜色也有了几分不好看,淡淡的道:"张大人客气了,学生不才,承蒙大人抬举,实在不胜惶恐。"言下之意就是,你不要来拉拢我,我才德不够,亦无兴趣。
  那张可钧也是个聪明透顶的人物,如何不明白?面上依旧和善一笑,将拢在袖间的一柄折扇抽出来,明明只是早春时节,却偏偏要摇一摇扇子,做倜傥状,迎风而笑,道:"那愚兄就恭祝娄贤弟科场得意,来日在御苑之中,琼林宴上见吧。"
  说著,就起身告辞。

  一线牵 21

  说著,就起身告辞。
  凤举虽然心中疑惑,但也不好多问,只得将张可钧送出门外,两人作揖告别,张可钧自去了。
  这里凤举依旧回客房中温书不提。
  ***
  三月仲春,草长莺飞时节,正是: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大比之期,就定在三月十五。
  凤举站在贡院的大门外,抬头仰望,朱漆大门,五楹对开,正中三楹门楣之上,各有一面黑底金漆的牌匾,每面上书四个泥金大字,中门上题"天开文运",东门上题"明经取士",西门上题"为国求贤"。
  这便是那天下的书生们魂牵梦系的"龙门"了,如今只差那临门一跃,就可以鲤鱼变神龙,可望一望天空,京城的仲春,风沙最大,天色略有些灰霾,凤举忽然觉得有些无趣。
  他是北人,又是自幼在京城长大,可此时此刻,却偏偏惦念起远在江东,桃红柳绿,烟雨绵绵的春天,热闹非凡的刘守庙会,温暖春夜里的焰火,还有那个坐在船舷上,对自己微微笑著的孩子。
  他低叹一声,随著众举子们鱼贯而入,迈进龙门那高高的门槛,又迈进内龙门的门槛,举目一望,但见明远楼、聚奎阁、会经堂,还有那数千间号棚。
  身边的举子们并不急著对号入座,却纷纷朝著明远楼走去,前头有几个先到的,都正朝著明远楼旁一棵有拿云攫石之势的参天古槐跪拜,口中念念有词的祝祷不已。
  凤举不解其意,随手抓住一个正要冲将过去的举子,问道:"请教这位年兄,这棵树是个什麽来头?怎麽恁多人去跪拜?"
  那举子道:"年兄竟不知吗?那便是相传当年文光射斗牛的地方,叫做文昌槐,瞧见没有?"那举子指一指树干:"这文昌槐,既有这麽个典故,又势如卧龙,我等入号棚前先去膜拜瞻仰一番,求其庇佑,好登龙门呐!"
  说著,便径自走向那文昌槐,边走著,边对凤举说:"怎麽,年兄不来粘粘福气吗?"
  凤举摇了摇头,於这些,他是从来不信的,只不过,就算当真有福气,他扪心自问,此时此刻,竟不是那麽愿意去沾了。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图的不过就是个济世报国而已,哪知官场之中,这潭浑水深不见底,众大臣们勾心斗角尚且不暇,哪里有心与国事?若是得遇明君还就罢了,偏偏今上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资质又平庸,只唯左右相之言是听。
  就算当真中了进士,做了官,这样的官场,只怕亦不好混吧……
  凤举摇一摇头,便进了号棚,想他娄家一向以诗书传家,他又少承庭训,寒窗十数载,为的是什麽?他千里迢迢的远赴京城,离了父母,离了那个孩子,为的又是什麽?不过就是这三场场考试罢了。
  ──至於值不值得,也罢、也罢。考完再作打算了。
  这边卷子发下,明远楼上的鼓声敲响,有人便吆喝一声:"锁院门喽……"众举子便屏气敛神,做起文章来了。
  会试需考三场,每场三日,头一场试四书义三、经义四;第二场试论一、制五、诏、诰、章、表、内科各一;第三场试经史策五。九日的文章做得,凤举将卷子从头至尾细读一遍,封了卷,自往号棚内的炕上躺下,只等明日一早,便可交卷。
  交卷这日,还有不少举子坐在号棚内冥思苦想,迟迟不愿出来,凤举却早早将随身的文具什物收拾妥当,交了卷子,便出了贡院。
  门外那个家中跟来的老仆早已殷殷的等候了,见凤举出来,忙将他包袱接过,也不敢问他考得如何,只用急切的眼神将他上下看著。
  凤举见他焦急,便笑道:"考题并不难,文章写的也还顺利。"

  一线牵 22

  凤举见他焦急,便笑道:"考题并不难,文章写的也还顺利。"
  老仆就念了几声佛,引著凤举走到早已雇定的轿子前面,待凤举上了轿,两个轿夫稳稳抬起,径直回客栈去了。
  ***
  四月初一那日,杏榜一开,众举子们一大早便挤到贡院去看榜。
  凤举与往常一样一早起来却见店小二正在外头候著,见凤举从房里出来,连忙抢上一步,道:"这位公子,楼下有位爷台正等著您叙话。"
  凤举道:"是谁?怎麽不早些来叫我?"
  小二道:"那位爷台吩咐了,不教扰了您的清梦,这就随我下楼吧。"
  凤举皱一皱眉,这个时候找上门来的,除了那位礼部尚书张可钧张大人,不做第二人想。──只是这人怎的如此阴魂不散,上次会面之後,凤举已将回绝之意表露无疑,他怎麽又找上门来了?
  楼下大堂里,果然是张可钧端正坐著。身上穿著一件小团花的绯红色团领官袍,头戴展角纱襆头,腰间系著花犀带,脚上是黑朝靴,右眼上依旧夹著那只单片金丝镜,手上摇著一把百鸟朝凤的泥金折扇。
  张可钧面前的桌子上摆了一壶清茶,几样小点,正面带悠闲的喝茶吃点心。
  凤举站在楼梯拐角处看著张可钧,忽然觉得这个人在此一坐,此间略嫌鄙陋的厅堂顿时都华丽了不少,
  张可钧见凤举下来,便笑眯眯的望著他,两个人作揖厮见了,凤举先问道:"不知张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今日可是发榜之日,张大人是总裁管,此刻不应在贡院坐镇吗?"
  张可钧笑道:"这些杂事,叫他们底下的人去忙就罢了,倒是娄贤弟,怎麽竟不急著去看榜吗?我可是听说有人从昨日午夜就等在那里了。"
  凤举笑道:"我不愿去凑那个热闹,左右榜是在那里了,早一刻晚一刻看,其实倒也无妨。"
  "好,好,好!"张可钧抚掌大笑,"愚兄就是看上贤弟这份豁达。"
  凤举又问一遍道:"张大人此来……"
  张可钧笑道:"险些将正事忘了,我自然是来报喜的了……"
  凤举淡淡一笑,道:"是麽?多谢张大人还要特意劳顿一趟了。"
  张可钧便啧啧慨叹:"我竟不知娄贤弟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宠辱不惊的气度。我坐镇礼部多年,见多了会试发榜时的众生相,哭天抢地者有之,喜极而泣者有之,间或还有几个昏厥的,失心疯的,倒是像娄贤弟这般自若者,当真少有。──可是早已成竹在胸?"
  凤举道:"学生惭愧,委实是张大人过誉了。"
  其实他倒不是胸有成竹,只是心中有了些想法, 举业之事竟不再看重,是以心中淡然而已,不过这一节,他到没有必要说与张可钧知道,交浅言深,并不合时宜。
  张可钧笑道:"这一榜要贴上好几天,既然已经告诉了娄贤弟,愚兄就不叨扰了,回头金銮殿上,殿试之时,自会再见。贤弟有空闲时,就亲去看看罢,好歹这也是多少书生求了一辈子也求不来的福分。"
  凤举连连称是,将张可钧送出门外,心中却疑窦愈深,甚至隐隐不安起来。
  这朝中争权,大臣们之间的朋党之争,不管谁胜谁负,难免最後双方都不会落个好下场,况他年少,空有一腔经世报国的热血,多少被官场黑暗灰了心,所以对张可钧的拉拢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他自嘲一笑,──可不是自己太傻吗?像这样的事情,别人求还求不来呢,怕不是会争先恐後也说不定,自己竟送上门来也要推辞。
  凤举到底还是去看了榜。
  众举子们都已走光了,唯有一白发苍苍的老翁,犹自将榜单从头看至尾,又从尾看到头。
  凤举虽年少,但好歹也历过几次科举,亦见过不少古稀耄耋之人,连个秀才也未中过的老童生,也有这般落榜犹然不信的,凤举摇头低叹一声,按照惯常的规矩,从榜尾开始,一个个检视自己的姓名。
  这一榜所录进士甚多,足有三四百人,凤举看著半日,也没找到自己的名字,又想到张可钧方才的一席话,心中一动,到榜首看看,果见自己的姓名籍贯,赫然列在第一,竟果真被点了这一榜的会元!
  凤举看著大红杏榜上自己的名字,说不高兴鼓舞,也是假的,毕竟寒窗十数载,图的不过就是个金榜题名,他将自己的名字看了几遍,就见家中的老仆远远跑来,喜极而泣:"公子快回去吧,报喜的人都到了客栈里了!"
  凤举回头望望那杏榜,便随老仆从走了。
  ***
  且说陈如旃那一日被他父亲打断了腿,陈夫人哭天抢地一通,看著郎中给儿子上了伤药夹板,头一歪,心口疼的毛病又犯了。
  陈如旃反而每日拄著一根拐,单脚跳著去他母亲房里问病,看著他母亲吃毕药,又陪著说闲话儿,娘儿两个倒是每日在一处厮混多半日,陈夫人心情大好,病也好得快些。
  这日不免劝解儿子道:"寿官儿,你往日里倒还算乖巧听话,怎的越大越不晓事理?读书不上心也就罢了,以後休要再和你爹对著干,他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陈如旃低了头不说话。
  陈夫人又道:"眼看你也是个快要娶亲的人了,还不快收收心,好生读书过日子。你这些日子在家中养病,不知道街里都传开了,娄家那个小公子,会试上点了会元,今日四月二十六,就是圣上面前殿试的日子,大夥儿都说,怕不是要中个状元了。"
  陈如旃愣了愣,低头道:"是麽……"
  陈夫人道:"可不是,当初娄家的娄老爷也不过就是个传胪,可见青出於蓝而胜於蓝。"说著,又笑道:"前儿亲家母来看我,还说娄老爷新近已经给他家小公子说定了一门亲事,就是他开蒙业师家的小姐,虽说是个小户人家的小家碧玉,难得的是,性子随和又知书达理,听说在他们家乡一带,还是个小有才名的才女呢。"
  陈如旃喝了一口茶,只觉得端杯的手都有些抖,"才女?甚好,甚好……也堪配凤举了。"
  说著便站起身来,对他母亲道:"娘,我的腿也将养了这些时日,想来也大好了。爹说前儿看定的一匹作喜褥的丝绸,今儿一早来了货,我这就去店里看看。"
  陈夫人喜道:"我的儿,你终於肯成亲了?今後安生些,好好守著媳妇过日子吧。娘不求你出人头地,金榜题名,一辈子安安乐乐的就好。"
  陈如旃险些滴出泪来,他握著母亲的手,点点头,却什麽话都说不出。

  一线牵 23

  ***
  四月二十六,正是殿试的日子,众新科的进士们志得意满,各个穿的花团锦簇一般,齐在宫门外等候,各人不免序齿寒暄一番,今後大家都是同年,亦会为同僚,这礼数上是马虎不得的。
  凤举只穿了件青布春衫,身上也未挂什麽金玉之物,在众进士里就显得有些寒酸,他又因昨日收到父亲的家信,说是给他定了一门亲,因此心中不快,懒怠去和人攀谈,只管靠在树下出神,所以众人也不大来兜揽他,内中更有几个势力的,见他寒素,便目光里多少带了些鄙夷。
  正热闹间,只见远处来了几顶轿子,就有人喊道:"考官大人们来了!"
  於是大家忙整顿衣冠,躬身摒息的候著。
  凤举也随著大溜,站在人丛最外头,并不向里拥挤,谁知那轿子竟排开众人的人墙,径直停到自己面前,轿帘一掀,出来一双粉底黑朝靴,那双靴子停在凤举前头,有个声音道:"娄贤弟,这麽早就来了?"
  凤举心中暗暗叹息一声,──这个张可钧大人,还真是……他这麽招呼一声,看似稀松平常,一会儿却定叫自己不得清净。
  凤举慢吞吞拱一拱手,道:"见过张大人。"又看看跟在张可钧身後几位身穿绯红官袍的人物,加了一句:"见过列位大人。"
  张可钧一步抢将上来,扶起凤举,笑道:"诸位,这一位可是娄学士(文文里面娄父曾做过翰林院掌院学士,所以可以称为娄学士)的公子,可是位不得了的少年英才。"
  便有个考官笑道:"倒是早有耳闻,娄公子曾是案首、解元,今科又点了会元,当真是才气纵横呐。"
  凤举给他二人说的脸红,连连谦虚道:"不敢,不敢。过誉,过誉。"
  这一下,连周围目中无人的新科进士们,也都围上前来凑趣儿,不免阿谀奉承起来。
  众人闹哄哄的一齐进了宫门,便肃穆下来,按职序鱼贯进入紫禁城。
  其时还未到黎明,众新科进士在保和殿殿後的丹犀之下列队等候,每人发了一包宫饼。文武百官亦屏息静气,分立两旁,少顷,国乐声起,黄锺大吕之间,皇帝的龙辇缓缓抬来,下辇,升殿,文武百官与新科进士们便山呼舞蹈,行五体投地之大礼。
  接著便有一五十左右,穿一品官服的男子自殿内黄案上捧出试题,凤举偷眼看去,只见此人形容清矍,气韵自敛,想必就是那内阁大学士兼左相尹朝恩了。
  尹朝恩将考题交与张可钧,张可钧跪接了,将试题置於殿外设的黄案之上,众人又是一番跪拜。跪拜之後,三位今科副总裁官将题纸散与十八房考官,如此一番繁文缛节之後,才一一发到各位考生手中。
  这殿试上接题纸是有讲究的,凤举曾蒙他父亲耳提面命过,要恭敬跪接。见考官将题纸发到自己面前,连忙跪了,双手接过。那一瞬间瞄到金銮殿上,似乎立著一个少年。
  那少年身形清瘦,穿全套明黄朝服,被一众仪仗花团锦簇的围在当中,却偏有股出尘之势,气韵芳华,丝毫不被那仪仗所埋没。
  ──这就是当今皇上了吧?凤举暗忖,却又不敢再逾礼多看,连忙低下了头。心中却暗暗纳罕起来,──不是说这小皇帝资质平庸,不堪大用麽?如今一见,竟是通身的皇家气度,小小年纪便雍容自若,怎看也不似个庸才。内中必是有何难言的秘辛罢?
  凤举摇一摇头,不敢再多揣测,宫掖朝堂之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想的多了,怕都不是掉脑袋这麽简单了。
  题纸发毕,凤举随众人一同进殿,看那试题是四道策论,这就是所谓的"殿试策"了。
  於是众人便伏在案前做文章,殿试按照规制,是应在日落後交卷,进士们写到晌午,皇帝一声令下,大家谢恩後,便将一早在殿後领的宫饼摸出来吃。
  凤举咬一口那点心,香甜软糯,他本是北人,对这甜腻之物并不甚喜好,草草吃了两口,想到寿官儿自小性喜食甜,只可惜路途遥远,不能带回去给他尝尝了。
  想到这一节,竟出起神来,不觉一人走到身边,一道冷泉般清冽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怎麽,娄会元的文章竟不知从何下笔了麽?"
  声音冷冽,却带著笑意。
  凤举抬头一望,只见黄澄澄,明晃晃一道人影。连忙伏地而跪:"草民君前失仪,望皇上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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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恼……
  这个小皇帝给他起个什麽名字好呢?
  话说我真的不善於起名字啊……

  一线牵 24

  声音冷冽,却带著笑意。
  凤举抬头一望,只见黄澄澄,明晃晃一道人影。连忙伏地而跪:"草民君前失仪,望皇上恕罪。"
  本朝国姓为周,今上的名讳乃是上琮下睿。只见皇帝周琮睿对凤举微微一笑,道:"娄会元何以如此惶恐?只是朕看娄会元的题纸上只写了寥寥数行,日已过午,还当快些做文章才是。"
  凤举道声"遵旨",依旧伏在案上写文章。
  谁知那小皇帝周琮睿站在他身边流连不去,竟伸手将凤举咬掉了几口的宫饼拿在手中看看。
  凤举不解其意,索性亦不发问,只管埋头做文章。──他写文章,一向是先在肚内做好九成九的腹稿,此时再下笔来写,便是落笔如有神助一般,速度飞快了。
  周琮睿看了看那多半个宫饼,低声对跟在一边的中年宦官吩咐了句什麽,那宦官躬身应了,带了几个小太监跑出殿外,少顷,竟捧了个食盒进来,双手将食盒放在凤举案上,盖子揭开,里面是热腾腾一笼小巧的包子。
  凤举见皇帝特别吩咐庭试当场另外破例给他备膳,这可是本朝开国以来史无前例之事,不由得心中颇为感激,对这小皇帝一向在民间的形象也有了改观,──只这一手笼络人心的手腕,便可略见其心机。乃至那被黑暗官场灰了的心都起了些奋发之意,笔下更是落得急,竟是第一个做完了卷子。
  暮鼓声响,众进士交了卷子,又再山呼舞蹈、繁文缛节一番,这才出宫而去。
  礼部尚书张可钧大人,纡尊携著凤举的手,亲自送出宫外。
  就有两旁一些眼红眼热的新科进士们,见金銮殿上,皇帝对他与众个别,又与礼部尚书看起来关系匪浅,遂待张可钧走後,或来借机搭讪套近乎、或在一边说些冷言冷语。
  凤举暗暗头痛张可钧给他添麻烦,一律和颜悦色以待之,却又不大兜揽,众人见他淡然,亦自觉无趣,不久也就渐渐地散了。
  第二日一早,一道圣旨颁下,是张可钧亲来传的旨意,前十名进士入宫晋见,这就是小传胪了,凤举果然金榜题名,状元及第,皇帝周琮睿自然对他大加褒奖,称其为"不世之才",之後自有一番热闹,这也不必细说,──小传胪、大传胪、打马游街、琼林御宴、孔庙祭典、立碑国子监,而後,又授了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一时间繁华热闹无比。
  看看时间,已经是六月盛夏了。
  凤举高中状元的消息,自然早已传到了远在江东的汇清城。
  这日一早,陈如旃与母亲正商议要请了广福楼的厨子来家中置办喜宴,就见他父亲陈青从门外进来,脸色豔羡道:"我就说娄家那小公子非是凡人,这不,竟考中了今科的状元!"
  说毕,又点著儿子的脑门,恨铁不成钢的骂道:"再瞧瞧你,小时看你也还灵透些儿,怎地越大越是个庸才了?娄家的公子,说是连右相胡大人都属意将自己的孙女下嫁,那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兰质千金。再看看你这不争气的,就只是娶个小门小户土丫头的命……"
  絮絮叨叨骂个不停。
  陈如旃却是痴了一般,脑中竟想起了凤举说的那句 "将来我金榜题名,你洞房花烛,岂不完满?"
  谁知当初以为的一句戏言,竟当真被他说中了。
  陈如旃扯动嘴角,笑了笑,如今凤举登科之喜,自己娶亲,又应了这"小登科",都说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乃是人生一世至喜之事,怎地他竟不觉得如何喜悦?
  唯一高兴的是,恐怕是因为凤举高中状元,得尝天下读书人的心愿,自己为了他高兴罢了。
  ──只是那个人,如今离他千里之遥,在那花团锦簇,乱花迷离的京师之地,不知还希不稀罕他这微不足道的人,这微不足道的心意?
  ──────────
  关於前文有些问题要补充,文中提到的刘守庙会,其实是我家乡这里的一个庙会,地处北方。并不在文中提到的江东,不过汇清城本就是个杜撰的地名,所以大家表考究哦。还有一点,关於殿试策,是我疏忽了,今天又查了些资料,发现殿试策要考四道题,而不是一道,关於这点,我会再想办法修改一下前文……

  一线牵 25

  ──只是那个人,如今离他千里之遥,在那花团锦簇,乱花迷离的京师之地,不知还希不稀罕他这微不足道的人,这微不足道的心意?
  右相胡璇的孙女,据说是有名的美人,与今上周琮睿年纪相当,当年周琮睿还是太子的时候,几乎就要入宫为太子妃,但到底竟不能成行,也不知个中有何秘辛。
  只不过,这样一个天生贵胄的美人,也堪配风举了。
  不管是右相家的小姐,还是凤举开蒙业师家的小姐,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不论哪一个,都是千妥万妥,说不定便效仿娥皇女英,享那齐人之福,也未可知。
  他想一想往事,似乎就是昨日,自己还骑在凤举的肩上,举著手中的糖人儿,在街市上耀武扬威的招摇而过,可如今,那人却站的那麽高,那麽远,在那个金碧辉煌、万众瞩目的所在。
  ──自惭形秽。
  陈如旃眼高过顶、自视甚高的长到一十六岁,头一次尝到了这四个字的个中真味。
  他知道这不是嫉妒,只是怕,他怕的东西太多,但纷纷扰扰之间,也只是怕再握不到那人的手而已。
  陈如旃有些明白凤举临走时对他说的话,他说,这世上,有的是比心重要的东西。
  当时他不懂,只暗暗怨恨凤举冷情,可如今,他看著一早便乐呵呵在门外放了一挂鞭炮,以示庆贺的娄延儒;看著说起给他娶亲便喜形於色的母亲;看著殷殷盼著自己举业登科、光耀门楣的父亲……他突然有些明白了,凤举说这句话时,语气中浓的化不开的惆怅,竟是那般苦涩。
  ***
  天气日渐炎热,一日晨起,陈如旃伸一伸腰,他为了腿上的伤,拘在家中近三个月,不曾出去寻那一帮狐朋狗友鬼混。他本性就跳脱不羁,自小便爱偷懒玩耍,只因有凤举拘著,是以还不致太过。如今他既无心功课,又玩的惯了,心上亦不甚痛快,就寻思和一众子弟们出去闲逛一回,以解心头烦闷。
  转出了巷口,打头见他父亲远远地走来,连忙闪进一旁的暗巷,待他父亲走远,方才一道烟儿地溜了。
  岂知这一幕,恰好便教对面的未来老泰山朱世远瞧的一清二楚。
  朱世远见陈如旃如此行径,不由得後悔不迭,暗恨自己轻率,竟将女儿托付给这样的浪荡子弟,几个月前,陈家老爷将儿子的腿打断一事,他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如今那小狼崽子腿脚刚好利索了,便迫不及待的出去胡闹。再比之紧邻的娄家公子,更显得此子不学无术,浑浑噩噩且不知悔改。
  朱世远不由得捶胸顿足,奈何他最爱面子,不愿扯破了脸去陈家悔婚,又新近听说陈家有意将婚期定在七月初九,於是更加烦躁。
  回到家中,本不欲多生事端,谁知见了婆娘,到底忍耐不住,原原本本说给朱夫人听,朱夫人听了,不由得大怒起来,又嗔著娄延儒多事,非要做下这桩媒,於是将朱世远痛骂一顿不算,还将娄延儒千"王八"万"乌龟"的骂将起来。
  这娄陈朱三家,虽算不上高门广户,也算是深宅大院,她在内宅叫骂,朱世远倒不虞被邻居们听了去,只得好言相劝,谁知夫妇两个一通吵闹,竟将女儿朱多福引了来,多福见他夫妻二人吵闹不休,俱是为这桩亲事之故,当下也只得同著她父亲劝解母亲,只说是她"自有办法"。
  奈何朱多福一届弱质女流,又是个未出阁的闺女,虽是心中不愿,却能有何法子?眼见著家中的嫁妆一样一样置办齐整,连嫁衣和盖头都从绣庄中取了回来,她摸著那大红锦缎,上好的重缎,苏绣花样,针脚细密,凉滑暄软,然而心内却毫无新嫁娘该有的娇羞喜悦。
  她咬一咬牙,眼中决绝之色一闪而过。
  ***
  七月初七这一日,距那初九日的婚期还有两日光景,娄延儒闲来无事,便来陈家闲话。陈家因亲事上都备的千妥万妥了,是以陈青就只在厅上闲坐,因儿子又跑出去鬼混,心中正不舒爽,因见娄延儒来了,正好可以闲话解闷,忙一叠连声将人请了进了,两人寒暄毕,分宾主坐下,说些闲话,不免陈青就称赞起那新科状元,娄家的小公子娄凤举来了。
  谁知娄延儒却皱一皱眉,道:"凤举这个孩子,我自小便教他重信重义,君子有节,岂知他人大心大,竟将我数年教诲忘得一干二净,做了些背信弃义之事,哪里当得起陈兄这样夸赞?"
  陈青奇道:"娄老先生这话却是从何说起呢?"

  一线牵 26

  陈青奇道:"娄老先生这话却是从何说起呢?"
  娄延儒道:"陈贤弟可知我曾为小犬定下一门亲事?"
  陈庆了然,道:"却是听说过,可是令郎业师之女?"
  娄延儒点头道:"不错,那女子虽出身寒门,却是个才貌双全、德才兼备的好孩子。哪知这混帐东西,中了进士,就一心要攀高枝儿,竟应下了右相胡璇家的亲事,攀龙附凤,趋炎附势,实非君子所为啊……生子不肖,养不教,乃父之过,说起来还真是令人汗颜。"
  陈青素知道娄延儒的为人,孤诘清高,最是个文人强项,宁折不弯的性子,最看不上的就是这等行径,当下便顺著他的意思道:"许是令郎有心要效仿那舜帝与娥皇女英,也是一桩美谈嘛。"
  "他算哪个小厮,竟要学那三皇五帝,也不怕折了福。他哪里是要享齐人之福?他说是怕委屈了人家相府千金,早已私自叫人去他老师家中,退了人家女儿的庚帖,简直是──气煞人也!我已叫人捎了信给他,叫他无论如何,十万火急也要回家一趟。算算行程,也就是这两日便该到家了,我再教教他什麽叫做礼义廉耻信!。"说著,又夸陈如旃,娶了朱家的好女儿,说陈如旃是:"古语有云,先成家後立业,今後必会耀祖光宗。"
  陈青如今提起自家那个儿子就是一肚子不自在,心中又豔羡娄凤举的福气,竟攀上了右相大人,心中啧啧感叹,便打定了主意,待晚间儿子回来,定要好好惩戒一番才是。
  谁知今日陈如旃在外头逛了半日,越发烦闷,便辞了以众子弟们,独自回家去了,刚刚走到敞厅外头,就听到娄延儒那句"凤举这个孩子"如何如何,竟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盛夏之日,硬生生惊出一身冷汗,──凤举他……断不会做这样的事!
  他与凤举相交近十年,日日朝夕相处,所知甚深,以凤举之为人,最是君子端方,耿介清高,又怎会做这等趋炎附势的下作之事?
  但娄延儒是凤举的生身之父,都如此言之凿凿,可见事情竟是真的。──或许是那右相自持位高权重,以势相压,凤举不能拒绝,才做此权宜之策?
  陈如旃靠在墙角,慢慢蹲在地上,想想方才听到的话,又想想两日之後,自己便要娶妻,心中顿时一团乱麻一般,盛夏的蝉鸣,在耳边轰鸣不停,可怜他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儿郎,竟萌生出了无生趣的心思。
  ***
  七月初九这一日,朱陈两家各自张灯结彩,笙箫鼓乐,八抬的花轿,把个朱多福娶过陈家门来。
  陈家搭了喜棚,设下流水长席,街坊邻里都过来赴宴,另在後院花厅里设了几席精巧的酒宴,专请些交情深厚或有头有脸的人物。
  陈青在後头招呼半日,却迟迟不见娄延儒过来,便悄声问人,那人道:"陈老还不知道麽?昨儿晚上,那娄家的小公子,状元公回来了,谁知他爹竟让他跪在门外,不许进去,不多时那娄老先生竟气得厥过去了,这才忙忙乱乱的进了家,延医治疗,乱了一整夜,怕是还不好呢。"
  陈如旃在一旁道:"既如此,到了时辰就开席吧,不必等了。"
  陈青点点头:"时辰也快到了,你去接花轿子吧。"
  陈如旃便转身出去。
  这边朱多福与她母亲娘儿两个,哭哭啼啼半日,最後无法,只得含恨上了花轿不提。
  陈如旃只觉得,眼前全是红的,红的门,红的窗,红的天地,他在这一片红中,浑浑噩噩的接了花轿,又浑浑噩噩的将新娘子引到喜堂上,耳边有个尖锐的声音道:"一拜天地──"
  他便浑浑噩噩的拜下去,一抬眼间,却望见满厅的花团锦簇里,立著一道素蓝的影子。
  "凤举……"他迈了一步出去,那在脑中魂牵梦绕无数次的两个字却无法脱口而出,他张了张嘴,却失去了声音。
  凤举穿一件深蓝的长袍,倚著门框,正定定的看著自己。
  数月不见,他消瘦了很多,面颊略微凹陷,下巴都尖了出来,眉眼间全是憔悴。
  那一瞬间,陈如旃耳边一片寂静,什麽都听不到,什麽都看不到,他只看到那个人,就站在那儿,几步之遥的地方,那样痛楚的,安静的,望著自己。
  婚礼的司仪在他耳边低声催促,前来观礼赴宴的宾客们不知所谓,亦奇怪的看著他。
  他们两两相望,隔著咫尺之地,隔著千里之遥。
  凤举轻轻闭上了眼睛,半晌,低下了头,转身绝然而去。
  陈如旃望著那个背影,耳边一声:"二拜高堂──"便拜了下去。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呜呜呜,大家是不是不喜欢这篇文呐?
  话说这文我自己也是越写越无趣了啊……
  都没有什麽戏剧冲突的说……
  争取下一章让他们冲突冲突……

  一线牵 27

  陈如旃望著那个背影,耳边一声:"二拜高堂──"便拜了下去。
  凤举,凤举,你怎麽还能这样望著我,在这个时候,在你亲口断了你我二人的情分离开之後;在你为了娶右相千金,不惜自毁名誉悔婚之後,你怎麽还能这样望著我。
  ***
  陈如旃这新郎官,被宾客们灌了不少酒,再加上心中不快,就算没有人灌,也要多喝,可喝了这许多,除了头痛欲裂之外,竟是越喝越清醒,好容易散了席,将客人们送出门外,他望著装饰一新的洞房,窗内透出些许血红的烛光,映得那些红色的纱帷帐幔,在眼前微微的轰动。
  陈夫人推一推儿子,掩口笑道:"怎麽,竟是喜欢的傻了不成?还不快进去,春宵苦短呐。"
  陈如旃闭上眼睛,扶著头,过了片刻,才睁开眼睛,对著他父母行了一礼,推开房门,掀起袍角,迈了进去。
  屋里的丫鬟喜婆见新郎官来了,都笑眯眯的退出门外。陈如旃关好门,取过掀盖头的秤杆,也不说话,只默默的呼一口气,轻轻掀开了朱多福头上的盖头。
  朱多福浑身紧绷,盖头一掀开,她立刻跳了起来,手里寒光一闪,竟是藏著一把小巧的利刃。
  朱多福将那利刃横在自己颈间,也不敢看向陈如旃,只低著头,浑身发抖的喊:"不要碰我!不然我就,就──"说不下去了。
  陈如旃也吃了一惊,见她手中握得乃是女子刺绣女红时用来割线的绣刀,这刀虽小巧,又镶金嵌玉的甚是好看,但刀刃最为锋利,见她姿态危险,稍有不慎便会入肉三分,连忙退开几步,也不敢大声,先温言抚慰道:"朱小姐稍安勿躁,利刃无眼,先放下说话。"
  朱多福见他退开,又听他叫自己做"朱小姐",而非"娘子"之类,不由得松一口气,却依旧握著刀子,也不说话,只紧紧咬著唇。
  陈如旃走到窗边,微微抬起一扇窗屉子,见院内鸦雀无声,并无一人在内,放了心,回过身来对著朱多福一揖到底。
  朱多福诧异道:"你──?"
  陈如旃道:"朱小姐莫怕,我自知不过是个轻薄浪子,再加上心有挂碍,自问并非朱小姐良配,奈何家父严命,不敢违抗忤逆,但心中对朱小姐并无半点不敬之心,还请朱小姐放心。"
  朱多福吃惊的瞪大了眼睛,问道:"怎麽?你竟也是不愿的吗?"
  陈如旃笑道:"不错,所以那把绣刀……"
  朱多福迟疑了下,将刀从自己颈边移开,却依旧握在手中。
  陈如旃笑道:"朱小姐请先歇著吧,我去书房。"
  朱多福讷讷道:"好。"
  陈如旃便推开门,刚要出去,就听朱多福道:"等等──"
  他回身:"怎麽?"
  朱多福握著裙角,低声说:"谢谢。"
  陈如旃摇摇头:"不用谢我,我也是为了我自己。"
  说著,一脚跨进了院子。
  陈青两口儿给他们小夫妻备的是一座小小的跨院儿,有五七间房舍,离两夫妇住的大屋隔著一座花园,新婚之夜,外头伺候的人都回避了,他被新娘子扫地出门,倒也不虞被人看见。
  陈如旃站在院中,七月流火,夜凉如水,他长出一口气,这些天来重重压在心口的一块大石陡然间松了,──他既无心,又何苦坏了人家女儿好好一个冰清玉洁的身子?与那些烟花女子逢场作戏也就罢了,朱多福可是个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好女子。正愁无法交代,谁知人家竟也不愿,没得倒白做了个人情与她。
  他晃晃昏昏沈沈的头,眼前又现出凤举那双眼睛,那样清澈的,诚挚的,一尘不染的眼睛,却又那样痛楚的望著自己。
  ────────────────
  最近狗血大发作……
  最近很想开新坑……
  最近很想写个现代文……拽古文拽的我头疼……
  於是!新坑打算写一巨狗血的现代文……
  当然是在这个坑平了之後,呵呵。

  一线牵 28

  ***
  "今儿身上怎麽样?好些了吗?想吃什麽说给我,我叫厨房给你单作。"陈如旃从外头回来,天上正下著秋雨,他摘下斗笠,向门外抖了抖水,又脱下身上的罩衫,朱多福接过来,挂在窗外。
  陈如旃便看著她说:"这些事情你就不要做了,现在可不比往常,身子要紧。"
  朱多福挂好衣裳,刚要说话,就忍不住握著嘴干呕了起来,陈如旃连忙扶住她,又叫小丫头拿漱盂进来,边轻拍她的背,边叹口气:"女人害喜竟是这样厉害的麽?想必当初娘生我时也受了不少苦楚。"
  朱多福呕了半日,这才喘过气来,接过丫鬟手里的清茶漱过口,呆呆的看著窗外,红了眼圈,对陈如旃道:"谢谢。"
  陈如旃笑道:"还这样客气做什麽?是我要谢你才对。"
  朱多福便问:"你今日去隔壁娄家探病,娄老爷的病到底是怎麽样的?有没有大碍?"
  陈如旃沈吟片刻,道:"小时候我也曾看了些医书,如今看娄老爷那病,怕是不好。他一向有火症,又年老体虚,最怕用心动火,近来想是为了──"顿了顿,终究没有将那个名字说出口,"大动肝火,是这病的大忌啊……"
  朱多福便不再说话,只轻声抚慰他道:"你也不要太过忧心,个人的生死有命。"
  陈如旃道:"说到忧心,倒是我该劝你才是,你身上有喜,才正该放宽心,你那位刘公子是出门营生,又不是去打家劫舍,定会回来的。"
  原来这朱多福自小便是养在深闺,只有每月初一十五随母亲到兴隆寺里烧香的时候,才会出门,结果一来二去,就与借住在这兴隆寺里的一位书生相好起来。
  这书生姓刘,家中本是从商的,因见这兴隆寺清幽,就在寺中读书,也是个生的风流潇洒的少年,时间一长,两人就趁著朱夫人听人讲签时,在那寺中做成了好事,岂知天有不测风云,刘生家中的生意遭了大变故,被急忙忙叫了回去,说是要亲自运一大批货物上京,若是顺利,还可填补家中亏空,所以就急急的去了,临走时两人自然有一番山盟海誓,依依惜别,说是两三月即回,谁知朱多福仅那一次就珠胎暗结,陈家又将婚期提前了几个月,过门没几日,竟害起喜来。
  朱多福又没的人商议,见陈如旃对她一向守礼,不似外界传言一般,竟是个君子,就只好对他和盘托出。
  陈如旃听了朱多福一番哭诉,没奈何,只得与她将这假夫妻扮了下去,见她为情所苦,不免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慨,不由得就同病相怜起来,对她更是照顾有加。
  ***
  如今这些题外话就长话短说,只说娄延儒见儿子娄凤举,背信弃义,为了娶右相家的千金,竟毁了婚约,当真是无耻之尤。
  那日急召他回家,一顿教训,谁知那逆子竟毫不悔改,执意要娶右相胡璇的孙女,将老父气的当场厥倒,在家侍奉了没几日,圣上一道旨意追到了汇清,令他速速启程回京,与右相家的千金完婚。
  如此一来,竟是皇帝下旨赐婚了,娄延儒再不情愿,也不能抗旨不尊,儿子上路之後,病体每况愈下,再加上每日有些闲言碎语吹到耳中,说是娄家背信弃义,攀龙附凤等等,更是雪上加霜,竟渐渐的露出些将死之态来了。
  陈如旃每日都过娄家探望,每每劝解娄延儒,叫他修书给凤举,娄延儒年老固执,并不听劝,陈如旃没奈何,回家之後,私自便写了封书子,托人带进京城。
  这书信可费了陈如旃好大心思,他从未与凤举书信往来过,如今又今非昔比,物是人非,更是不知如何下笔,蹉跎了整日,才写就聊聊数行,手抖著,在末尾加了一句"甚念",这才封上火漆,交给人送去。
  他近来不大敢想凤举的事,他不明白凤举何以做这样的事,那样一个谦谦君子,疏朗清高的人物,怎麽看也不像会要这等行事,可偏偏那些事情,就明摆在那里,他是千真万确的做了。
  陈如旃想凤举一定是有苦衷的,在心里为他找了千百样的借口,可一天天的,皇帝连赐婚的圣旨都下了,婚期亦定了下来,就在明春的二月。

  一线牵 29

  ***
  时间早已入秋,这一年的时令不好,夏秋之交时,便有很多人犯了旧疾,医馆里挤得满满的。
  娄延儒的病,也是一日重似一日了。
  凤举自接了陈如旃的书信,也顾不得翰林院近来编纂前朝国史,正是繁忙用人之际,告了假出来,即刻马不停蹄返回汇清,到家之後,自然是日夜侍奉左右,寸步不离。连陈如旃与他也未见得几面。
  因娄延儒是火症,只宜静养,所以陈如旃也不大前去探病,生怕病人嫌吵闹。只略去过二三回,见了凤举,只觉得他竟比上次相见时更加憔悴,脸色苍白,身子也瘦弱的可怜。两人在娄延儒病榻之侧相顾无言,陈如旃握住他的手,他动了动,却似无力一般,终究没有抽出来。
  陈如旃在心里早已存了无数的疑问,想要问一问凤举,然而此刻两两相对,却无论如何问不出只字片语。
  他握著凤举的手,想著不久之前,两个人还一道在学房中念书,夏日的午後,凤举做完了文章,就趴在案上假寐,自己便要使坏,偏偏弄了根狗尾草去挠他的睫毛。夏完了秋,秋完了冬,冬完了春,他几乎要以为就可以这样天长日久,谁知短短几个月,竟物是人非至此。
  什麽举业登科,什麽光宗耀祖,中什麽状元,娶什麽右相千金。这些当真那样重要吗,搞到如今这步田地,气得老父垂危,旧交几乎陌路,连自己的身子也渐渐糟蹋起来,当真值得吗?
  他很想问,可看一看凤举青白瘦削的的一张脸,却又什麽都问不出口了。
  陈如旃知道凤举这麽做,是不情愿的,他们相交近十年,凤举的为人,他再清楚不过,只要看一看他的眼睛,就像是看到了他的心。
  只是不明白,到底是什麽,让他明明不情愿,却还要这样做。
  ***
  这日一早起来,娄家传来报丧的响板,门外亦挂起白幡,──娄延儒竟是医治不得,驾鹤仙去了。
  娄家人丁单薄,又不是祖居汇清,所以当地也没有亲族,娄夫人早逝,家中只有一些老仆人,帮著凤举照料丧事。
  陈青带著陈如旃,同著朱世远等几家邻里,一同前来吊唁,凤举正穿了孝衣,跪在灵前烧黄纸。
  街坊们行过礼,凤举便磕头回礼,众人纷纷上前劝慰,见他家人丁寥落,有些就帮著张罗丧事。
  凤举只低头不言,也不落泪,只有脸色越发惨然,邻里中就有看不过眼的,暗中议论,说是娄凤举为了攀上高枝,悔婚不算,还要将老父活活气死,如今竟连滴眼泪也不落,可以见其不孝。
  说著说著,声音竟越来越大,也不虞被凤举听到。
  陈如旃见众人说的不堪,又不好止住,便悄悄去握他的手,凤举僵了一下,便不再动弹,任由他握著。陈如旃见他手竟冰凉似雪,不由的大是心疼,到底年纪小,气不忿,就有些按捺不住:"没得在这里嚼舌根儿,别人攀上高枝,自然有人看不过要眼红,有本事你们也攀去,怕不一个一个乐死了你们……"
  凤举竟是没有听到一样,充耳不闻,倒是那几个在一旁闲话的人,见竟被这乳臭未干的小儿数落了去,又被说中了心事,不由得讪讪的,也就都散了。
  陈如旃看看凤举的脸色,有心要再抚慰几句,可看他似是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也只得作罢,只牢牢握著他的手。

  一线牵 30

  陈如旃看看凤举的脸色,有心要再抚慰几句,可看他似是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也只得作罢,只牢牢握著他的手。
  是夜,凤举自然是要披麻戴孝、籍草枕块,在灵堂守夜。
  夜间秋雨又起,寒风萧瑟中,但闻得夜枭悲鸣,真是不胜凄清。
  陈如旃夜间回房,想想白日里的情景,凤举那一张惨白的脸在面前晃来晃去,心中越发放不下。
  朱多福因近日害喜的症候好了很多,见他脸色有异,不由得问到底何事。
  陈如旃叹息道:"也没什麽,只是怕凤举一个人在家……"
  朱多福便笑道:"陈公子,你这副样子,瞒得别人倒还可,只怕瞒不过我,到底我也是过来人。"
  陈如旃不解其意,问道:"你这是何意?我竟不解。"
  朱多福垂首抚摸著肚子,方才说道:"你这个样儿,分明就是为情所困,往常我也经过这一遭儿,所以看得分明。小时候看古书,也晓得什麽是龙阳之好、断袖分桃。如今你每每提到那个娄家的状元爷,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打量我看不出麽?"
  陈如旃吃一大惊,怔怔的望著朱多福,"你……"
  朱多福笑道:"放心,你待我不薄,我自然不会将这话乱说。"说著,又寻思片刻,"我晌午时见过花匠来修过院子里的花树枝子,那木梯还斜在墙边,你既放不下心,不如就演一出'私定终身後花园,落难才子中状元',──如何?"
  一席话,将陈如旃说的脸红心跳起来,对著朱多福一揖到底,连道谢的话也来不及多说,一溜烟跑出了房。
  还差整一个时辰,便到了午夜,凤举正在灵前上香,陈如旃不敢进去打扰,只撑著伞,静静立在院中。
  凤举上完香,也不回头,只兀自怔愣,过了好久,才低声道:"既来了,为什麽不进来?"
  陈如旃便收了伞,放在屋溜下,见凤举的背影,益发瘦得可怜,不由得心头热血涌动,疼痛难忍,近前几步,一把将凤举抱住。
  凤举挣了挣,陈如旃便抱得更紧些,将脸贴在他背上,喃喃的说:"不要动,现在不要动……"
  凤举并不回身:"你回去吧,听说你妻子已有了身孕,你该当回去守著她,而不是在这里……"
  陈如旃顿时哑口无言,朱多福怀的自然不是他的骨肉,他也连一个边都没有沾过她,可这些话他却不能说,因为事关一个女人比生命还要珍贵的名节。他焦急的:"凤举,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以後会原原本本解释给你听的,我……"
  "寿官儿……"凤举打断了他。
  "嗯?"
  "你此来……可是有话要问我?"
  陈如旃不安的蠕动一下:"现在……还是算了。"
  凤举叹口气:"我知道你想要问什麽,你想问我,为什麽要做那些事,执意要娶宰相家的千金,甚至直到如今这步田地,为何依然还要坚持……"
  "嗯。"
  "寿官儿,听说过後汉光武帝这一句话吗?"
  "什麽话?"
  凤举暗暗的咬了咬嘴唇,闭上了眼睛:"贵易交,富易妻。"
  陈如旃顿时浑身僵住了:"凤举你,这是什麽意思……"
  ──────────────────────────
  关於後汉光武帝刘秀说的这句话,原文是:"谚言贵易交,富易妻,人情乎?"我这里为了行文需要,所以改动了一下。
  话说,这个文还有人看吗?我怎麽觉得这个文是我写文以来最最失败的一篇呐……越写越觉得很无趣啊,情节无趣,语言也无趣……
  唉唉,为了不再弃坑,只得继续填下去,不过劝告大家,表再看这篇了,小心被这无聊的情节烦死的说……
  黑线……

  一线牵 31

  陈如旃顿时浑身僵住了:"凤举你,这是什麽意思……"
  凤举也不答言,自顾自说道:"家父入葬之後,我便即刻回京,这一去,天高路远,说不定今後再不相见,寿官儿,你我相识八九年余,朝夕相处,情同手足,可如今缘尽於此,就此别过吧……"
  陈如旃立在那秋风之中,夜深云重,黑暗将他整个吞噬。
  ***
  娄延儒的灵柩在家中停了七日,便在城外下葬了。
  因娄延儒生前最爱这汇清的山明水秀,早年刚搬来时,曾亲自觅了一块风水宝地,因此不必扶柩归乡,因此倒还便宜。
  凤举操持完父亲的丧事,索性竟将汇清城内的宅子买了,说是远在北方京城老家的祖宅年久失修,正好可以借此筹一笔款子好好修缮一番,於是众人都猜他是为了迎娶公主过门,这才要修祖宅。
  凤举走的那日,静悄悄的,娄家的仆役也被他打发光了,他便一个人,牵了匹瘦马,带了个小小的书箱,悄悄地走了。直似个四处游学的落魄书生,哪里有半分赫赫扬扬的状元公的样貌威仪?
  如今且说汇清城里,陈如旃的媳妇朱多福,身怀六甲,肚子也渐渐地大了,陈家老两口眼见陈家要添丁,都喜不自胜,整日价汤汤水水的进补,可儿媳妇多福的脸色,却日渐憔悴了下去。
  陈夫人以为儿子年轻,不省得的体贴女儿家的心思,使朱多福受了委屈,叫过来殷殷询问了半日,却说是夫妻两个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并没有口角。
  陈夫人没奈何,只得罢了,叫小厮去紧邻的大市镇,寻好大夫。
  这个时候,朱多福正在房里抹眼泪。
  陈如旃近来心事也重,整日坐著出神,小夫妻两个,一个坐在窗边长吁短叹,一个坐在炕头哽咽难言。
  某日陈如旃猛然间回神,看看坐在一边自顾自愣怔的朱多福,顿时连自己也吓了一跳,"怎麽瘦成这个样子?"
  朱多福浑然未觉,陈如旃便连叫她几声,这才元神归窍:"做什麽?"
  "你近来脸色差得很,怎得不好好保养?如今你可是怀有身孕……"
  朱多福哭道:"刘郎此去京城,说是三四个月即回,如今都快八个月了,我眼看都要临盆,怎地他竟一去不复返?连个音信都没有,莫不是遭了什麽不策吧?"
  陈如旃算算日子,到京城运货,来回路途至多只需两个月余,就算在京城耽搁的多些日子,如今也早该回到汇清了。
  若是被那京中的繁华乱莺迷了眼,花街阳春迷了耳,因此耽搁住了,倒还是小事,怕只怕是刘生他送货回来,怀揣重金,这一路上山长水远,遭了不测,被人谋财害命了去。

  一线牵 32

  若是被那京中的繁花乱莺迷了眼,花街阳春迷了耳,因此耽搁住了,倒还是小事,怕只怕是刘生他送货回来,怀揣重金,这一路上山长水远,遭了不测,被人谋财害命了去。
  陈如旃见朱多福焦急,便只得暂且把自己的心事放在一边,安慰道:"原是担心这个,放心,刘兄不是福薄之人,定会平安回来。"
  朱多福啐他道:"你又没有见过他,怎知他福薄福厚?"
  陈如旃强打精神打趣她道:"刘兄若是福薄之人,又怎会得了你这如花美眷?"
  朱多福不禁微笑一笑:"如此说来,你竟是那个福薄的了?"
  陈如旃被他一句话戳中了心事,便有些消沈起来,朱多福混未察觉,低头沈吟片刻:"你休了我吧。"
  "你说什麽?"陈如旃吓了一跳,本朝重理学,讲道统,女子若是被休,几乎就是再没有活路的了,若不自杀寻死以明志,便要被天下人唾骂。
  "等我生了孩儿,你就休了我,我要去京城找他。"
  陈如旃道:"你胡闹什麽?这事情哪里是闹著玩的,再说你一个弱女子,我怎麽能让你孤身上京?孩儿生下来,没爹也就罢了,竟连娘都没了麽?你舍得下他?"
  朱多福哭道:"我若是被休了,我爹肯定不再让我进门,这样才好上京,孩子托你照顾几日,等我寻了那个狠心的回来,再还给我不好?不然你说要怎样?"
  陈如旃原本打算的是,等到那个刘生回来,他便做个人请,让这两口儿一道私奔了事,他也不介意戴这顶绿帽,谁知刘生竟一去不复返,左思右想,竟也没了主意,只是万不能依著朱多福胡闹,只得抚慰她说:"你先好生在家将养,你有了身孕,毕竟身子要紧,莫要让孩子陪著你遭罪。"
  朱多福哭哭啼啼的,也无他法,只得暂且静待临盆。
  一个多月之後,朱多福果然生下一个白胖的男婴,大号取得是梧轩,朱多福听了这个名字,意味深长的对陈如旃微笑,"就叫这个名字,好听的紧,凤栖於梧,今後我叫孩儿的时候,也对你有个念想。"
  陈如旃也笑笑,不说话。
  朱多福伸出一根纤纤玉指,使劲点著他的额头:"痴子!"
  至於陈家上下,自然是张灯结彩,喜不自胜。
  满月酒这天,凤举托人从京城里捎来了贺礼,一对冰地翡翠雕的貔貅镇纸,一只独角,号曰"天禄",一只两角,号曰"辟邪"。
  陈如旃看著那精致的丝绒盒子,将玉雕拿出来把玩片刻,觉得冰冷坚硬,又放回去。
  回房看看梧轩,小小一团粉红的粉团子样,静静的倚在朱多福怀里,睡的口水横流。
  朱多福出了月子,身子渐渐恢复,也时常在园中散步,身上有了力气,於是旧话重提:"你什麽时候给我写休书?"
  陈如旃摸摸梧轩的小脸,"你舍得他麽?"
  朱多福一滴眼泪掉在梧轩脸上,"我知道你帮了我良多,我至死也不能相忘,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梧轩暂且在你这里,若是寻到了刘郎,我终究是会回来接他的。"
  陈如旃道:"若是寻不到呢?若是他遭了不测,早已不在人世了呢?"
  "那梧轩就托付给你了,我知道你定会好好待他……"
  陈如旃叹道:"好狠心的娘亲!"

  一线牵 33

  陈如旃叹道:"好狠心的娘亲!"
  陈如旃见朱多福去意已决,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一个弱女子只身上路,左思右想,道:"梧轩眼下年幼,一时半刻离不得你,若是执意要去,不若再多待些事日,他只一断奶,我陪你上京。"
  朱多福推辞道:"你我不过是权宜的假夫妻,又无情分,如何能帮我至此?若你要陪我,那我不去也罢,就在家中死等好了。"
  陈如旃知道朱多福为人执拗,一时半刻说服不得,只好说:"此事容後再议。"
  朱多福转转眼睛:"听说公公大人去年纳了一房小妾,昨儿叫了郎中来诊脉,说是有了喜已四个多月了?"
  陈如旃苦笑:"可不是,为了这个,娘正不自在呢。"
  朱多福笑道:"索性趁了公公这几日心中喜悦,你就写了休书给我,先斩後奏,想来也不至於太为难你……"
  陈如旃道:"你快休要胡闹,休妻哪能如此儿戏,别的不说,七出之条,你犯了哪个?"
  朱多福指一指怀中的梧轩:"妇淫。"
  陈如旃无语,又想那刘生失踪日久,已近一年了,也难怪朱多福心中焦急,怕是再不能等下去了,不如想个办法,带了她离开家中,二人一道上京,路上慢慢查访,也好过叫她一个弱质女流,千里迢迢的孤身一人。
  想毕,便抚慰朱多福,教她"稍安勿躁",两个人又逗弄一会儿梧轩,见他睡了,方才到前头院中看望母亲陈夫人。
  ***
  他二人一向分房而睡,陈如旃夜间自在书房小榻上安歇,朱多福带著梧轩睡在卧房。
  这日一早,天色还未大亮,陈如旃便被卧房传来的一阵阵婴儿的啼哭惊醒,哭声尖利响亮,竟不可止。
  因他二人怕被家中下人察觉并不同房,是以这小院落内除他二人与梧轩外,并无旁人。陈如旃见婴儿哭叫的凄厉,心中登时一凉,叫声"不好",连衣裳也来不及穿,胡乱套件罩衫,趿了鞋,几步跑到卧房门外,只见房门紧闭,也顾不得避讳,一把将门推开。
  房内空无一人,梧轩兀自在床上大哭不止,那朱多福,竟不知去向。
  陈如旃抱起婴儿哄著,暗暗叫苦,她怕不是等不及,自己溜出去了吧?
  因这几日陈如旃的母亲陈夫人因为过於忧心,犯了心口疼的老毛病,陈青又为了爱妾怀了身孕,日日在那边陪伴,陈夫人这里,也只靠陈如旃日日看顾,实在离不得人,是以他虽有心要送朱多福上京,但却迟迟不能成行,如今朱多福怕是等不及要走,又知他为难,所以干脆来个不辞而别。
  陈如旃看看房间,之间床头矮几上撂著一个荷包,荷包下头压著一张纸笺,陈如旃将那纸笺拿起,果然不出所料,就是一纸休书,朱多福将自己的字迹模仿的惟妙惟肖,下头是她自家的签字画押,"陈门朱氏",还有个朱砂的手印。
  陈如旃抱了梧轩,怔愣片刻,忽地笑出了声,──这朱家的多福,竟是个如此快意恩仇的奇女子,只不过,这烂摊子还要靠自己来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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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可能会更的少了哦,因为答应了惘然的版主暗夜大人,要在24日之前写一篇惘然的版庆贺文,时间紧迫,所以最近几天会全力以赴写那篇文^^

  一线牵 34

  ***
  陈如旃之父陈青,是老早就看这个儿子不顺眼了。
  陈如旃再小些的时候,聪明乖觉,勤学奋志,街坊四邻哪个不夸?那个不羡?都说他生了个好儿子。他自家便也寄了很大的期望,实指望儿子将来能够登科举业,娶个官家千金,耀祖光宗。
  哪知道这个儿子竟越大越不争气,不但与一众不学无术,只知道游荡闲玩的子弟们结交,更加书也不念,连学房里竟也不去上了。
  往里日他期望的种种,诸如高中状元、迎娶高官千金,偏偏让隔壁那家的娄凤举一一占了去,又羡又妒,生了一腔无名之火,更是看著儿子眉不是眉,眼不是眼的。
  於是这日便在小妾徐氏房中牢骚,说是"待你肚中的儿子生下,我便把那小畜生撵出门外,省的看著焦心。"
  徐氏最是个会算计的势力妇人,早惦记著陈青的这些家产,陈如旃是嫡长子,将来分家,怕是轮不到他们母子两个多少,如此早已盘算多日。
  见陈青这样说,当真是正中下怀,不免将那枕边风吹起:"老爷,你前阵子去乡下收租子,正赶上那几日我身子不大舒爽,叫大夫来看,说是没什麽毛病,管家说别是撞克著什麽了,就上街上叫了毛半仙儿来看,果然毛半仙儿说是家里又属猴的人,命格太硬,克父母兄弟,怕是不愿让这个兄弟出世。妾身想著,咱们家从上到下,也只有少爷属猴,说了,怕生你们父子的嫌隙,故不敢多嘴,谁知憋了好几日,这身上却是越来越不好,今儿一早起来,还头昏了半日呢……"
  说著,便往陈青身上倒去。
  陈青一听此言,顿时大怒,叫道:"那小畜生果然是个要债的孽障,前世的冤家,害我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也罢,竟要害到自家兄弟头上来了,看我不把他拿来打死!"
  说著,就揎拳捋袖的,要向外走。
  徐氏假意啼哭,略拦了拦,便由他去了,自家走到廊外头瞧热闹。
  且说陈如旃见朱多福不辞而别,心中也无他法,只得将梧轩抱给奶妈,自己揣了那纸休书,到前头来找他父亲禀报,却可巧见他父亲正一头火的冲将出来,一见自己,立刻双目赤红,怒道:"你又想到哪里闲逛?"
  陈如旃便淡淡的道:"有一事要禀报父亲。"
  "何事?"
  陈如旃见他父亲气色不对,但如此早已由来已久,也不放在心上,只将休书拿给他父亲看,说是:"儿已将这妇人休弃,特此禀告父亲。"
  陈青一听此事,更是怒从心头起,痛骂道:"如此大事,竟不先禀告我来?竟敢自作主张,如今那朱氏何在?"
  陈如旃道:"昨日写了休书,便自回娘家去了。"
  陈青怒道:"你这不争气的孽障,竟被老婆戴绿帽,岂不是要丢光我陈家的人?今日断不能容你!"说著,便看看左右:"来呀,给我请出家法来,看我不给他个厉害瞧瞧。"
  说著,便有人将一条皮鞭拿来,交到陈青手上,这一顿痛打,直把陈如旃打的体无完肤。
  偏他又硬气,不肯叫痛,亦不求饶,激的陈青越发兴起,眼里哪还有儿子?不过是个冤家对头罢了。
  这边一顿痛打,里头陈夫人得了信儿,带了人来,抱了鞭子痛哭,陈青知她病弱,倒也不敢太过推搡,眼看著陈夫人便要将儿子抬回内宅,徐氏这里却著了急。身子一歪,大叫:"了不得,肚痛得很!"
  ────────────────────
  唉唉,越写越没感觉……
  汗……

  一线牵 35(重写)

  这边一顿痛打,里头陈夫人得了信儿,带了人来,抱了鞭子痛哭,陈青知她病弱,倒也不敢太过推搡,眼看著陈夫人便要将儿子抬回内宅,徐氏这里却著了急,她只当今日这一场大闹,必定能够除去陈如旃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岂能容得他被陈夫人救回内宅去?若再寻下场事端,还不知要等到何时,於是将身子一歪,向地上倒去,口中大叫道:"了不得,肚痛得很!"
  陈青慌得丢了鞭子,也顾不得夫人,忙过来将徐氏扶住,气得变了脸色,叫人"将这个畜生给我扔出门去,从今往後,就当我陈家再没这个不孝的儿子!"
  可怜陈如旃,被他父亲打的遍体鳞伤,昏昏沈沈之间,竟被扔出门外。
  一时之间,众街坊邻居,多在一旁看这热闹,男子们袖著两手,在旁闲看,妇人们则躲在竹帘後头,掩著口,指指点点,俱是叹这陈家,数代诗书传家,如今家中人丁单薄不说,四代单传,却生了这麽一个不肖的子孙出来。更有那口快的,将陈如旃与那娄家的状元爷两相对比起来,说是两个人从小一道读书,一桌吃、一床睡,情同手足,怎的竟出落得如此天差地别。
  众人指指点点,陈青嫌丢了他的脸面,遂不肯再认这儿子是陈家的子孙,命家人关了大门,径自闭门不出起来。那些看热闹的闲汉们,见陈如旃奄奄的躺在门外的石阶上,虽然可怜,但也只是慨叹唏嘘罢了,可毕竟是别人家事,谁又肯去惹这个麻烦?不多时人便散了,再无人肯理会他。
  此时时值夏末,汇清一带正多骤雨狂风,眼见著天际的乌云翻滚,一股卷著些许土腥气的风就吹将起来,顷刻间风雨大作,那烈风淫雨,瓢泼般劈头盖脸的就砸将下来。
  可怜陈如旃,刚被鞭打的体无完肤,火烧火燎的正做著烧,骤然被冷雨一激,登时痛楚难言,遍身肌肤如同寸寸皲裂一般,其间万状苦楚,仿若虫噬蚁咬,非常人所能忍受。
  陈如旃的脸颊正贴在家门前的青色石级上,那石板本晒的滚烫,被雨一浇,蒸出腾腾的水汽。恍惚间,隔著那水汽、隔著那雨幕,竟好似又看到了春日的暮色里,自己穿著一袭月白的竹布长衫,正站在那里和凤举拱手作别,长长的柳枝拂在凤举的肩上,他伸出手去,为他轻轻拨开,凤举便回他一笑,一双水红的唇轻轻翕张著,说了句什麽,他就看到那个春日里的自己便也笑了,拱了拱手,一步一步,退进身後那座院子。
  ──那约莫是某日学堂里下了学之後吧,自己是贪玩,抑或是顽皮了,被先生罚抄功课,凤举竟也陪著,两个人直磨蹭到学里的人都走光,这才回家去。凤举不但没有生他的气,还生恐他觉得受了委屈,在街边买了个糖人儿送了哄他,依旧是孙猴子的糖人,黄金锁子甲、凤凰冲天翎、盘丝八宝靴,端底是威风凛凛。
  凤举是深知他的,──他只爱那大闹天宫、无法无天的猴头,待到穿了戒袍、披了袈裟,带了那金箍子,那便不再是孙悟空,而只是一只猴子了。
  陈如旃在那初秋的冷雨中,将脸紧紧的贴近那石板,那暖的,热的,可以看得见凤举背影的石板。他想伸手出去,拉住渐行渐远的凤举,或是拉住一步步退进那阴霾中的自己。那样的渴望著,却无法动弹。
  ***
  汇清一带,季夏时节的暴风骤雨大多是倏忽来去,然而这一夜,暴雨居然是竟夜未停。陈如旃被他父亲鞭笞的体无完肤,又遭雨淋,当真是其苦万状。街上的行人早已散尽,各自去避雨,家中又大门紧闭,除了母亲,哪里还有人管得他的死活?
  他便勉力扶著墙壁,一步步挪到离家远远的街角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无力的沿著墙壁滑坐下来,再也无力挪动半步。身上穿的那件深蓝布衫,经了这一通折腾,早已褴褛不堪,遍身泥泞。他浑身皮肉翻卷,雨水,泥污,混著身上的血迹,淋漓而下,那里还看得出半分平日里那翩翩少年公子的风姿?
  他便那样抱著双膝,用力缩紧身体,一点一点的,陷入了昏沈混沌。
  夏日天长,陈如旃被阳光晃醒的时候,也才不过卯时中,街上寥寥几个行人,却并无人瞧他一样,只当做是个落魄的乞丐,他一身伤口又颇可怖,人人掩鼻绕道而行,生怕过上了麻风之类脏病。
  陈如旃也并不曾理会得,他只觉脑中阵阵昏沈,眼前也似忽明忽暗的,心中倒也不觉得他父亲狠酷,只是记挂母亲的病势,一时又惦念著独自上京的朱多福,一时又念起凤举来,顿时心窝里一阵剧痛,几乎不曾失了呼吸。
  一个仆妇打扮的妇人挎了只竹编的篮子,犹犹疑疑的站在巷子口看了陈如旃许久,飞快的揭开篮子,从里面拿了个雪白的馒头出来,远远地掷在陈如旃面前,便急急的去了。
  陈如旃虽说自小顽劣了些,但好歹也读了些圣贤书在肚内,深知道君子宁折不弯。这妇人竟将他当作乞儿,虽然好心,并非有意轻慢,但心中还是不免涌起一阵莫名的气苦,他面无表情的看了那掉在泥水里的馒头一眼,艰难的转过头去,扶著墙壁,想要远远走开。
  谁知道刚刚走开两步,一阵几乎无法阻挡的眩晕袭来,他踉跄几步,终究还是晕了过去。
  不知是过了多久,有人推著自己,模糊间似是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兄台,兄台,你醒醒……不要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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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扑地道歉……!!!!!
  消失这麽久,实在是不应该的说……
  实在是俺们导师太严格鸟……
  毕业论文的开题报告都搞的严肃无比,别的专业都只是随便写一些套话就OK了……
  不过终於还是搞定了,昨天!!
  真怕这样搞下去,真正写毕业论文的时候,俺们会累的挂掉……
  35章和36章原来写的时候太匆忙,现在都重新写了一下,明天开始,会保持一两天就更新一次的速度……
  今天废话比较多,那个,我实在是太久都米上网了,《黄金台》出书的事,如果不是看了亲们的留言,我都不知道排在这个月了……
  怨念啊!!
  话说,王一大人的封面太有爱了太有爱了!!!!!

  一线牵 36(重写)

  不知是过了多久,有人推著自己,模糊间似是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兄台,兄台,你醒醒……不要紧吧……"
  陈如旃忽然觉得失望,──这不是凤举,凤举不会叫他做"兄台"。昏昏沈沈间,他似乎是又退回了孩提时代,难得任性又孩子气的想著,不是凤举,那就不醒来。
  ──然而终究是要醒来的。
  先於清醒而来的,是疼痛。
  尖锐的、沈闷的、扭曲的,各种各样的疼痛,在他身体里扭成一股,不停的盘旋缠绕,如同骨之蛆,不可言说之痛。
  有些清凉微苦的液体缓缓流进他的嘴唇,陈如旃下意识的吞咽著,一个声音在耳边叫著:"兄台,你醒了,好些没有?"
  眼前的事物开始渐渐变得清晰,一个脸庞清瘦的年轻人,正坐在床边,手中端著一只粗瓷药碗,欣喜的望著陈如旃。
  他微张了张嘴唇,想要对那人道谢,偏喉咙焦渴嘶哑,竟是说不出话来。那人忙将手里的粗瓷碗凑到陈如旃的唇边,喂著药劝慰道:"兄台,你那日被暴雨激著了,身上的伤又重,已然昏睡两天,著实需要将养,眼下可急不得。"
  陈如旃吞了几口药汁,这才开口说出话来:"敢问兄台高姓大名?救命之恩……"
  话还未说完,便被那年轻人笑吟吟的挥手打断了:"哪里谈得上什麽恩不恩的?不过是路见不平,既不能拔刀相助,也只好勉力为之罢了。说起来,倒是我也有对不住兄台你的地方,实在是因手头拮据,请不起城里的好郎中,就将隔壁卖膏药的汪大哥叫了来,央他胡乱煮了些草药汤,幸好你是醒了,热度也降下去了,不然岂不是因我反而害了你?"
  陈如旃见这人谈吐诙谐洒脱,虽住著摇摇欲坠的烂草屋,穿的不算褴褛,但亦十分破旧,落拓至此,居然却这样通达,神情之间,书生气虽重,但眉目清朗,气质高华。
  那年轻人见他喝了汤药,便将碗放在一旁,在他床头坐下,笑著道:"方才兄台问我姓氏,不瞒你说,我如今落魄至此──"掀一掀打著些许补丁的袍子襟,自嘲道:"也没脸将那姓氏说出,没得沾污了祖宗的脸面。我看你我二人年龄相仿,互称表字如何?我表字子安,不知兄台……"
  陈如旃因尚未弱冠,因此无字,便将小名儿说了:"小弟年幼,尚无字,同辈大多称我小名多寿,子安兄也便这样称呼罢。"
  "好,多寿,好名字。如此愚兄僭越了。"这叫子安的年轻人拱手为礼。
  陈如旃欲要回礼,谁知一动之下,登时浑身剧痛袭来,痛的脸色都白了。
  子安忙按住他的手臂,"快不要动,这些虚礼,讲不讲的罢。身上可是疼痛的厉害?你这鞭伤伤的甚重,又在冷雨里浇了不知多少时辰,我因拮据,只替你上了些药膏,两日了也不见好,好在今日得了个巧宗儿,著实赚了几钱银子。今日天色著实晚了,大夫也必不肯到这穷乡僻壤来出诊。明儿一早,我就上城里寻了好的跌打郎中来,你年纪轻轻的,不要落下什麽毛病才好。"
  陈如旃闻言,自然是感激不尽,因见这子安豁达,便也不再虚礼客套,只说"大恩不言谢",心里暗暗的记住这人的好罢了。
  这叫子安的年轻人,为人倒很是谦和,虽说寒素,但举止磊落,口角也甚爽利,见陈如旃精神渐好,怕他沈睡过多,伤了身体,便徐徐的攀谈起来。
  原来子安是在街上摆了个小小的笔墨摊子,代人读写些信件,兼卖些山水花鸟的写意画,因画工著实不济,也卖不到什麽好价钱,不过刚够糊口而已,只一些村妇们,每逢赶集,买些花团锦簇的富贵牡丹、莲年有余之类,图个喜庆罢了。
  子安说起这些,不见怨天尤人之态,反而喜上眉梢,笑著说:"昨儿我可得了个巧宗儿,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财主,见了我那两笔烂画,竟然大呼风雅无匹,一股脑全买了去,不然你这诊金我还不知从哪里变弄去呢。"
  陈如旃初遭大变,心绪不宁,因此不大说话,但只这样靠在枕上,看著这年轻人在昏暗如豆的油灯下眉飞色舞的说笑,心中竟渐渐的平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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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扑地道歉……!!!!!
  消失这麽久,实在是不应该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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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业论文的开题报告都搞的严肃无比,别的专业都只是随便写一些套话就OK了……
  不过终於还是搞定了,昨天!!
  真怕这样搞下去,真正写毕业论文的时候,俺们会累的挂掉……
  35章和36章原来写的时候太匆忙,现在都重新写了一下,明天开始,会保持一两天就更新一次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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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怨念啊!!
  话说,王一大人的封面太有爱了太有爱了!!!!!

  一线牵 37

  陈如旃初遭大变,心绪不宁,因此不大说话,但只这样靠在枕上,看著这年轻人在昏暗如豆的油灯下眉飞色舞的说笑,心中竟渐渐的平复起来。
  第二日一早,子安便赶到汇清城中,请来了最有名的老字号,回春堂的郎中来给陈如旃看脉,那老郎中一向是出入高堂广户的大户人家,何曾来过这等腌臢地界?打从一进这巷子,便用帕子掩了口鼻而行。
  子安也不与他计较,自在前头引路,那郎中年纪大了些,行动迟慢,子安心中虽焦急,却也不好催促,只得慢慢走著。
  陈如旃喝了子安一早煮的草药汤,隔壁卖膏药的汪大哥又弄了些不知什麽做的药膏来与他胡乱涂了,身子虽说依旧疼痛难忍,但精神倒似好了些,此刻正斜倚在床头,半合著双目出神。
  老郎中满面嫌恶的进了门来,见了陈如旃这一身可怖的伤势,再加上满屋刺鼻的劣质药膏味,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也顾不得什麽望、闻、问、切,只草草的诊了脉,便在床边的小几上开方子。
  陈如旃与那子安,虽说落魄,但到底都是读书人,经他年纪大,也不曾说什麽,反倒礼数周全的寒暄行礼,待开毕方子,子安自送那老郎中出去。
  "大夫,您看我这兄弟的病势,到底是怎麽样的?"
  老郎中摇头道:"他全身创伤遍布,又为暴雨所激,看他的脉象,似乎心中还有难解之郁结,如此内外交感,可是大大的不妙啊……"
  子安焦急道:"大夫,他年纪尚幼,可不要落下什麽病根才好啊!"
  老郎中的步履比来时轻捷了许多,边急急走著,便道:"如今且谈不上病根不病根的,他这个病,能不能好还是两说,我医术有限,开的汤药和药膏用了,好不好的,便要看他的造化了。"
  子安是个聪明剔透的人,一听郎中这话,心里登时明白了大半,只觉得浑身冰凉,想到陈如旃年纪尚小,还未及弱冠,不由得万分酸楚怜惜起来。於是急道:"能不能劳烦大夫,再斟酌个万全的方子……"
  郎中摇手道:"这世上哪有万全之物?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你那兄弟心中郁结甚深,只怕病根是早已种下的,只不过今时今日,一并被引出来罢了。若心结能解,用了药,只怕这病还有那麽六七分可以医得,如若不然……"
  老郎中摇头叹息著远去了,子安知道此人所说必是实情,当下也没奈何,只得回到自己栖身的那间小小的茅草屋,张罗著煎药的事去了。
  经了三日前那麽一出,陈如旃早已将世情看淡,见子安面色暗淡沮丧的回来,已知道自己这病难医,却并不放在心上,反而安抚起子安来:"子安兄,我今日身上好多了,又不是什麽大病,不过一些小伤罢了,况我又年轻,过不几日就会痊愈……"犹豫了片刻,又添了一句:"我必不会在兄台此处过多叨扰,待身上稍好,就……"
  话还未说完,就被子安挥手打断,"你说的这是什麽生分话?快别多言,好生养病是真。我虽落魄不才,却也不至於要将个病人弃之门外,你也忒小看为兄了,当我一肚子圣贤书,是念给狗听去了?"
  陈如旃心中早已打好主意,但也不再多说什麽,只得暂且在这里住下,每日喝药敷药。子安对他照顾也颇周到,每日净水擦身,又炖了粥汤来与他进补,又自家睡地上的草席,将床让给陈如旃,如此过了约莫七八日,倒是不再反复做烧,精神也健旺不少,可伤势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渐渐溃烂起来。
  子安大是焦急,虽说手中钱财短少,但也少不得各处变弄了些银子来,又去回春堂将那郎中请来。
  陈如旃因这几日精神好些,正握著笔倚在床头画一张花鸟画,交予子安带去街上卖了,也好不再干吃白食,刚刚搁下笔,就见他急得一头火,将个老郎中连扯带拽的弄进屋来,不由苦笑起来。
  陈如旃靠在床头,微笑著与老郎中见过礼。
  老郎中先看他的脸色,又掀开衣襟看他的伤势,叹道:"真是怪哉,我看小哥儿你脸色倒是好了些,怎的伤却不见好转呢?"
  又问了脉,"果然如此,你必有大悲恸郁结於心,由来已久,五内俱损,竟至一股阴湿病气缠绵,此心结缠绵不去,必交感与外,如今看来,药虽不可擅停,但亦无大用。小兄弟,我观你年纪甚轻,怎会有这样重的心事?凡事看开些才好啊……"

  一线牵 38

  又问了脉,"果然如此,你必有大悲恸郁结於心,由来已久,五内俱损,竟至一股阴湿病气缠绵,此心结缠绵不去,必交感与外,如今看来,药虽不可擅停,但亦无大用。小兄弟,我观你年纪甚轻,怎会有这样重的心事?凡事看开些才好啊……"
  陈如旃微笑道:"老先生说得甚是,学生记下了。"
  那郎中见他敷衍,也不再多说什麽,重又斟酌个方子,便匆匆的去了。
  这头陈如旃又拿起了毛笔,在那一幅百蝶穿花图上落了句诗,道是:"春到临春花正妩,迟日阑干,蜂蝶飞无数。谁遣一春抛却去,马蹄日日章台路。"(这句是王国维写的,借用一下……)
  子安见他面不改色,自也不好再多劝什麽,只微微叹了口气,道:"我去抓药。"
  陈如旃扶著炕沿站了起来,道:"子安兄,方才大夫说也了,药石之类,也无甚用处,你本就不宽裕,收留了我多日,如今定是更加拮据,何苦又在这上头花冤枉钱呢?"
  子安看著他皱皱眉头,沈默片刻,摇著头轻叹一声,终究还是去了。
  ***
  转眼倏忽数月过去,陈如旃这病是好了,日常起坐,均无大碍,偏偏是那一身鞭伤,竟似不治,药石无医,日日溃烂下去。肉色焦枯,皮毛皴裂。其状可怖如恶鬼一般,哪里还有往日的半分神采?简直是:
  粉孩儿变作了蛤蟆相,少年郎直似个夜叉鬼。
  陈如旃自家倒不觉什麽,只是恐怕日夜与子安共居一室,过了病气给他,屡次想要离开,都被子安拦住,说来也怪,他病得这样,子安又对他多加照料,几乎是同起同卧,却毫无微恙,陈如旃见这样,便也不再将那离开的话头提起。
  好在他小时虽不曾用功念书,却因天分高明,倒也著实学了一肚子的杂学,琴棋书画、占卜术数,样样会得几分,他因形貌可怖,便终日足不出户,闲时在家中花上几幅写意、工笔之类,再题上几句新鲜雅致,古雅又不落俗套的吉利话,委实花团锦簇,比之子安那笔烂画,不知要高明多少,拿到集市上去卖,渐渐的竟也小有名气起来。
  两人进项宽裕不少,子安更是日日奔波著为他寻医问药,陈如旃见拦他不住,索性也就由他去了。只可惜那些汤药喝将下去,就如滚水泼在烫石头上,毫无收效。
  这一日,子安早早的就收了书笔摊子,面上带著些郁卒忿忿之色,回到家中。
  陈如旃见他如此,便搁下画笔,问道:"子安兄,今日可是有什麽事?"
  子安默默的靠坐在床沿,垂首不语。
  陈如旃见他不愿说,便也不催问不休,於是也不言语,自在一旁描画。
  半晌,子安长叹一声,说了句:"可惜,可惜……"
  "可惜什麽?"
  "可惜你身子尚未痊愈,不宜饮酒,不能陪我共谋一醉呀!"
  陈如旃掷下画笔,笑道:"子安兄这却说错了,我这副身子,饮不饮酒,又有何干系呢?今日索性舍命陪君子,呼卢浮白,大醉一场又如何?"
  子安见他如此说,踌躇片刻,问道:"可是当真无碍?"
  陈如旃点头道:"当真无碍。"
  "好,我打酒去。"子安掀了帘子出去,不多时就抱了一坛烈酒回来。
  二人就拿粗瓷碗筛酒,也无有下酒肴馔,碰碰碗沿,都是一口喝干。
  子安似是酒量稍浅,一大碗烈酒下肚,脸上便浮出了红晕,也不再沈默不语,击节叹道:"当今这朝廷,不过是亲小人,远君子,腐朽不堪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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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三的剧蛮好看的嘛……
  尤其是长卿,虽然和游戏中的性格不一样,但却是我最萌的天然呆啊……
  前几集景天和长卿的拉拉扯扯别别扭扭,也粉有爱的说……

  一线牵 39

  子安似是酒量稍浅,一大碗烈酒下肚,脸上便浮出些红晕,也不再沈默不语,击节叹道:"当今这朝廷,不过是亲小人,远君子,腐朽不堪罢了!"
  陈如旃见他这话好没来由,只当他量浅,说的醉话。只因彼时天下言路畅通,文人骚客们大多聚众议论朝政,大发牢骚者更是比比皆是,因此也不放在心上,更不必教他噤声,只劝慰道:"子安兄,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凡事看开些罢。"
  子安端著酒杯,大摇其头:"罢罢罢,我只当你是个明白的,怎的竟也拿这虚话来诳我?"
  陈如旃看出他是似醉非醉,但心里还是明白的,於是也不再拿那虚应的话来应付,整肃面色,问道:"我整日足不出户,两耳不闻窗外事,倒是不晓得,朝廷上可是出了什麽大事?"
  子安便掷下酒杯,并不答话,却先问道:"你可知道汇清那个有名的才子,状元公娄凤举?"
  陈如旃木了脸,心却忽的猛跳一下,顿时胸口钝痛起来,他抬手按住胸口,似要阻住那不可遏止的,汹涌而来的痛楚,连呼吸都滞涩起来。过了良久,那痛意才渐渐的退了。
  子安以为他亦是不胜酒力,见他脸色惨白,便劝道:"你身子还尚未痊愈,这酒粗劣,还是少喝些为好。"
  陈如旃一手握著胸口,问道:"娄凤举,他怎麽了?"
  子安便道:"还能怎的?不就是朝中朋党之争,他得罪了不知哪位权贵,竟被拿个小错,罢官贬为庶民了!"
  陈如旃一颗心本就揪得老高,听了这话,反而松一口气,好在是性命无碍,又不放心的问道:"这消息可准?只是罢官麽?"
  子安道:"可不是,就只是罢官,可他不过才犯了个芥子一般的小错,若是旁人,不过是罚俸降级,怎可以这般一抹到底,连功名都一并撤了?"
  陈如旃叹道:"他娶得是右相家的孙小姐,想必是那位左相尹朝恩尹大人如今得了势,必容不下他。"心中虽替凤举惋惜,但如今朝中乌烟瘴气,朋党之间争斗不休,并不是一展抱负才气的地方,况且斗到最後,难免不是一个两败俱伤的局面,如今凤举虽说被贬官,也算是全身而退,倒未尝不是件好事。
  子安拍手道:"我尝闻娄凤举的文名,他做的文章诗词,也曾一一拜读,字里行间,於此人品性操守,可略见一二,为人是极清高耿直的,绝不会做出攀附右相这等趋炎附势之事。可是奇就奇在这里,若说娄凤举依附的是右相胡璇,可这回罢官,却是右相亲自上的折子,狠狠参了自家这个孙女婿一本,皇上这才下了旨意,罢了官。"
  陈如旃本是个极聪明的人,听了这话,心中隐隐觉得此事必不简单,忙又问道:"到底是为何事罢官?"
  "天下初定已近百年,你可知前些日子圣上下旨要编修前朝国史的事吗?娄状元授了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正是任的这前朝国史的副纂官。若说编修前朝国史,最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勾当,褒了不好,这自不必说;过砭了,又显得国朝小心眼没胸怀,可再不济,也不至於惹得圣上这样雷霆之怒。──据说就是因为那个前朝顺帝的谥号出了事,娄状元做那顺宗的本纪时,误将'顺'字写做了'惠'字,这可不是要被扣上留恋前朝、意图谋反的帽子麽?只是我朝开国以来,言路畅通,何曾开过这等文字之狱的先河?"
  这前朝的顺帝,谥号乃是国朝的开国皇帝赐的,因前朝是外族铁骑入主中原,顺帝当初退位,避居塞外,取其退位乃是顺服天命之意,族人们在其逝後自然不肯承认这一谥号,另谥为"惠"。编修国史,这样的错儿,也算是不大不小犯了忌讳,但一则,不至於惩罚如此严苛;二则,娄凤举为人才华横溢,绝无可能犯这样的错误。
  如此想来,陈如旃便明白了。只对子安道:"此事必不简单,想来还有後文,子安兄且静观其变,不出半月,朝中必有大变。"
  今上年幼,先皇後早逝,娘家又只是书香门第,在朝中并无根基,小皇帝登基不足三年,亲政则仅仅一年有余,为人又个性懦弱,无论政事抑或学问,都平庸的紧。除了个皇帝的名号,在朝中的势力根本无法与为官日久,积威深重的左右相比肩。平日里自然是唯唯诺诺,唯左右相之言是听。
  如今这事,若是个旁人看来,或许还不算什麽,只是陈如旃是最深知娄凤举的,他这一被罢官,小皇帝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莫不是要──找右相胡璇一党的晦气?
  凤举这样自毁名声,攀附上了右相大人,本就是大大有违他的品性,毫无理由;但若是从另一头想来,或许他与那皇帝本是一心,甘愿毁了自己,来做这个把右相拉下马来的由头,倒是大大的有可能。
  但凡要整治一人,必先寻到由头。右相胡璇虽说暗中在朝廷里结党营私、只手遮天,但明面上却并无错处,又是先帝托孤之臣,虽然人人知道他擅权,但在外头到底亦有个清廉勤勉的名头,做人做的算是滴水不漏,或许小皇帝对此事早已准备的万全,只苦於没有动手的理由,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说不得凤举就是做了那股东风罢了。
  什麽趋炎附势,攀上了右相家孙小姐的高枝,也不过时障眼法罢了。
  只是苦了凤举,这样一个孤诘清高的人物,一时间以身事权贵,又遭天下所指,不知心里要如何煎熬苦楚,无怪乎前阵子见他,都已瘦得不成人形了……
  子安闻得此言,大为不解,道:"不过是文字之狱罢了,能有何大变?"
  陈如旃见他醉了,也不与他细说此中道理,只倒了酒,一口喝下,看看子安,早已醉伏在案边不省人事了。

  一线牵 40

  陈如旃见他醉了,也不与他细说此中道理,只倒了酒,一口喝下,看看子安,早已醉伏在案边不省人事。
  ***
  果不其然,未出半月,京城里就渐渐的有些风言风语传将出来,说是状元爷被扣上了"留恋前朝,意图谋反"的罪名,下了大狱,但今上圣明,念著娄凤举祖上世代为官,与国朝贡献甚大,娄凤举又是年轻初入官场,为有心人所利用,因此格外开恩,只是夺了功名,贬为庶人,令其"耕读思过"罢了。
  而娄凤举作为右相家的上门女婿,既犯了谋逆之罪,说不得,要按照规矩律法,要将右相一家上上下下搜查一番,这搜查是门面功夫也罢,去去嫌疑也罢,右相若是阻拦,反显得有同流合污之嫌,为表自己清白,再加上胡璇一向自视颇高,量那小皇帝周琮睿也不敢将他如何,自然大大方方打开府门,任禁军们草草搜查一番。
  谁知这草草一查,竟查出了西狄人嗣君亲笔写就的密信,却是揭出了惊天大案──此封密信,自然是写给当朝右相大人,胡璇的。
  这西狄人,正是前朝国主,只因国朝开国皇帝英明神武,才将那西狄人逐出中原,建了这周姓江山。西狄人自此避居塞外,不再踏入中原一步,谁知道,国朝建立不足百年,如今竟查出与胡璇书信往来,这还得了?
  关於这信的内容,朝中并无公开,但民间一时间纷纷揣测,众说纷纭,大抵不过是胡璇胡大人交通蛮夷,竟对西狄人的嗣君称臣,商定若是胡璇一党起事谋反,则请西狄人出兵为外应。
  这分明就是谋逆。
  而右相大人自然是口称冤枉,痛哭流涕,乃至於在丹犀之下,撞柱明志、头破血流。
  今上周琮睿,有心宽大为怀,不欲加害先帝托孤之臣,只说是有心人加害。待胡璇大人将戏做足做够,吴郡海虞县的水师,竟又从俘虏的倭寇头目身上,起获了右相胡璇大人的亲笔密函。
  而这函的内容,虽是机密,但当夜宫中当值的侍卫、宦官、宫女等人,均听到寝殿之中,天颜震怒,众人战战兢兢,哪里敢去偷听,远远躲出去,还是有只字片语飘进了诸人的耳朵,诸如"右相"、"谋逆"、"招揽倭寇为入幕之宾"等等。
  也难得周琮睿坚忍,自这两封密函起获之後,便不动声色,由一直尚未表态的左相尹朝恩出面,将右相府控制起来,冷眼看著胡璇泣血喊冤,朝中大臣或是为右相开脱,或是落井下石,一时间丑态百出。
  右相一党,见皇帝迟迟不肯发落,自是不敢轻举妄动,直至直面西狄的靖边守将,亲自带著数万大军,将西狄人为勾结右相而派出的暗探押送进京面圣,请求发落时,右相一党见京师左近重兵陈列,再无起事的可能,或向皇帝投诚、或奔走营救、或告老告病请辞。一时间,右相一党,累聚了十数年的人脉势力,风流云散。
  周琮睿便祭了先帝陵寝,在先帝灵前,痛陈胡璇专横跋扈、骄奢淫逸、权大欺主、里通外国、意图谋反等逐项罪孽,含泪痛下决心,定要剪灭胡璇及其一党,以保祖宗基业、宗庙社稷之安危。
  这之後,朝中自然是一片腥风血雨,不独右相胡璇被处死,诛九族,连同右相党羽,诛连无数,朝中重臣、封疆大吏,十去四五。
  周琮睿又开恩科取士,补充了不少出身平民,而又德才兼备的青年官吏充任要职。为祸朝堂民间十余年的朋党之争,至此肃清,而周琮睿皇帝的威仪,亦震慑万民,再无人敢於小瞧与他。
  这小皇帝一向懦弱,唯左右相之名是听,谁料想如今竟有这样一番雷霆之怒,将右相一党一网打尽。可见之前竟是韬光养晦,隐忍不发,的的是腹内乾坤,雄才大略。
  娄凤举,说不得,则是作了那罢相之举的垫脚石吧?
  以修史之事为由头,胡璇於情於理,都无法回护,也不值得为回护这样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修撰而不给朝廷面子。以小事作伐子,查来查去,竟牵扯出如此大事,自此事事发国史一案,到杀伐决断,宇内肃清,也不过两三月间,可见谋策之久,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而凤举必是明知此事前因後果,却是心甘情愿向那火坑内跳的。以凤举的为人,牺牲一己之身,一家之荣,可倒了那只手遮天、权倾朝野的右相,必也是义无反顾的吧?
  这些话暂且不提。如今只说子安每日上街摆上书信摊子,每每听些民间的小道消息,风言风语,回到家中,便与陈如旃两人谈论计较一番。陈如旃心中焦虑,日日担忧凤举的安慰,身上的恶疾,竟是又重了几分。
  而娄凤举自从被皇帝下旨剥去功名,逐出京城之後,竟是杳无音信。
  好在这日子安回到家中,说是"你我竟是消息不灵通的,此事月前已了,左相尹朝恩尹大人,急流勇退,竟是告病辞官,回乡隐居去了。如今六部均由皇上统领,革中书省,再不设丞相一职。天子发下圣旨,说是娄状元虽误将'顺帝'写作'惠帝',但因右相一案,检举了不少右相暗中的党羽势力,多有功於国,因此虽说是削去功名,又罢了官,但却又赐了一座皇庄,令其耕读思过。"
  陈如旃听了这话,一直提在心头的一口气,终於是松了出来。

  一线牵 41

  陈如旃听了这话,一直提在心头的一口气,终於是松了出来。
  皇帝这道旨意,虽说并没有将娄凤举明白昭雪,可有心人谁看不出来,这是有心要大加嘉奖的意思呢?赐了皇庄,这等恩典,国朝开国以来,亦不超出十人得享。皇帝老子家的田亩地产,若轻易就出手送人,岂不是要瓜分殆尽了?
  如今娄状元既得了这等恩惠,说不得,在剪除这朋党之祸一役里,他是出了大力的,什麽背信悔婚,趋炎附势,俱都成了忍辱负重的忠义之举。
  这其中又有了一桩佳话,说是右相胡璇家中虽被株连九族,合族尽戮,只因状元公不忘胡家的孙小姐、自家娘子的恩义,特别从圣上那里求了恩典,独独赦她不死,只罚在家中闭门思过,今上圣明,怜她孤苦,甚至派了两名宫中的教引嬷嬷照料陪伴。
  何谓照料,何又谓陪伴,不独陈如旃心中雪亮,连书生气甚重的子安,也揣测出了八九分,只说,圣上能饶这孤女一命,已是至宽至仁了。
  如今党争初定,朝野一片清平,似陈如旃与子安这般,读了一肚子圣贤书,忠君爱国的书生们,也都欢喜鼓舞,再加上得知凤举从这党争之中全身而退,更是喜悦,两人谈谈说说,不免一拍即合,沽了几角浊酒,又弄了些卤味下酒,子安先说道:"说起来,娄状元虽是北人,可与这汇清城缘分不浅,先娄学士辞官归隐,就看中了汇清山明水秀,甚至於埋骨与此,如今娄状元功成身退,圣上赏的庄子,竟也毗邻汇清。可见汇清当真是人杰地灵。"
  陈如旃听子安如此说,得知凤举竟要回到汇清城来定居,一时之间,先是一阵狂喜,他本以为此生两人再也无缘得见,谁知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凤举竟要回来了,手微微颤抖著,端了酒碗来喝,是夜月光雪亮,陈如旃这一端之下,瞥见了那碗中自己的倒影,其形貌之可怖、可憎,直如鬼魅夜叉,何曾得见当日那翩翩少年,容颜如雪的半分痕迹?
  只那一瞬间,陈如旃的心便冷得透了。那个样子,又怎麽去见凤举?怎麽能见凤举呢?
  他大口的将那残酒饮尽,酒质低劣,入口呛辣,又喝得急了些,於是便呛咳起来,以至於咳到泪水都流了下来。
  子安喝了几碗酒,竟也郁郁的沈了脸,似是想到了什麽伤心之事,不断长吁短叹,也未曾注意到陈如旃的失常。
  一时之间,这小小一间茅草棚子,难得的寂静起来,两人各自低头喝著闷酒想心事。
  半晌,子安才长叹一声,道:"寿官儿,你我相识日久,也算是患难之交,为兄却不曾与你说过多少贴心的话,如今有些往事郁结於心久矣,也不曾对他人说得半句,委实憋得难受,你可愿听愚兄罗嗦些陈年旧事?"
  陈如旃正盼借个话头,将那心头涌起的剧痛错开,於是便顺著问道:"子安兄可是有甚伤心的往事?"
  子安便道:"何止伤心,说是摧心伤肝也不为过。说起来,我与这汇清也是有缘的。因家中世代经商,商人低贱,虽累世富贵,家中长辈却愿令我读书举业,光耀门楣,听说这汇清城郊的甘霖寺,清幽安静,是个读书的好所在,遂遣了个小僮,在寺中赁了一间房舍,在内读书静思。却不想,这一去,竟遇到了我平生的劫数……"
  陈如旃听了这话,脑中似有灵光一闪,却不曾抓住,因问道:"劫数?子安兄此话怎讲?"
  子安却并不答言,反而问道:"寿官儿,你可知道,为何你我素不相识,我却独独觉得你分外亲切麽?"
  陈如旃道:"不知,却是为何?"
  子安苦笑道:"皆因你的小名儿,你小名多寿,倒是与我遇的那劫数的名字,刚好凑成一对儿。"
  陈如旃一听这话,顿时站了起来,手中的酒碗都掉落在地,失声叫道:"你可是姓刘?!"
  子安诧异道:"贤弟是如何得知?"
  陈如旃见他的确是姓刘,也顾不得感慨什麽因缘际会,造化弄人,焦急道:"你竟在汇清,你可知多福她,她上京去找你了!"
  原来这子安,竟是陈如旃的妻子,朱多福那个一去不复返的情郎,刘生。
  子安见他这话来得蹊跷,忙问:"你认得多福?她上京了?这到底是怎麽回事?"
  陈如旃这一急,原本的两三分酒意也散了,便将如何与朱多福有了婚约,又如何得知她与刘生的私情,朱多福又如何怀了身孕,如何生产,最後又如何不告而别,等等诸事,一一道来。
  刘子安听了这一番话,是早已痴了,眼中含了热泪,只知道喃喃的唤著多福的名字罢了。
  陈如旃不解道:"子安兄,孩子的事情,你可放心,如今在我家中也是掌上明珠似的养著。可有句话,论理我原不该问,只是多福那样殷殷的盼著你,你既回来了,如何不来寻她?又缘何落魄至此?"
  刘子安道:"我在京中发卖了货品,本是著实赚了一笔银子,但奈何途中遭了盗,不但银子全被抢了,家中的伴当也被杀死,我死里逃生,只想著要早些到汇清来见多福,谁知九死一生,赶回甘霖寺时,却听见那寺中的小沙弥们闲谈,说是前些日子多福如何嫁给了一户富户,又如何热闹等事,我一听之下,如遭雷击,想著多福已嫁作了他人妇,与我早已无缘,只是若不见她一面,又如何甘心?我在寺中打听,那些小沙弥们也不知她到底嫁到哪家,况我一个单身男子,问得多了,人家也不免起疑,我倒不怕什麽,只怕这话传扬开去,说是个男子到处打探她的消息,损了多福清誉,教她不好做人,只好草草在这里安了身,每每逢著庙会灯会,妇女们都出来逛街热闹的时候,便去摆个书信摊子,一则聊以糊口,二则,也著实希图见她一面,是以连家也顾不得回了……"

  一线牵 42

  他二人将话说到这等地步,都不免感慨世事弄人,刘子安又将陈如旃千恩万谢起来,陈如旃便道:"子安兄也不必言谢,小弟也曾被子安兄救了一命,如今算来,你我可算生死之交,谢不谢的,倒也不必再提了吧?"
  刘子安道:"正是,是愚兄迂腐了,只是……"说著,便住了口,面上露出些凄惶之色,只闷头喝酒。
  陈如旃如何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子安兄,可是惦念朱小姐?"
  子安长叹道:"此去京城,山长水远,我堂堂七尺男儿,都险些早了不测,她不过是个弱质女流,又孤身一人,让人如何不揪心?"
  "既然如此,子安兄何不北上去寻呢?总好过在此枯等。"看到刘子安面色作难,又忙说:"子安兄倒不必挂怀我,虽说我身染恶疾,但到底也可自理。如今你我手里也有了些积蓄,我又每日画画,糊口也尽够了……"
  刘子安到底放心不下陈如旃一人独住,"万万不可,我岂能为了私情,就抛下兄弟呢?怎麽说,也要等你身上大好了,你我二人一道上路,也好搭个伴。"
  陈如旃却执意要他上京,只说有隔壁卖膏药的汪大哥照应,不必担心。
  两人争执半晌,刘子安终究却不过,又实在担心朱多福的安危,只得答允上路。
  既定了这件大事,又知分离在即,索性便放开了酒量来喝,只求一醉。
  彼此都有了七八分的醉意,子安便道:"听郎中说起过,贤弟你这病,是因为内忧郁结,所以迟迟不愈,若不与我见外,何不一吐为快?"
  陈如旃慢慢将盏中浊酒倒入口中,半晌才摇摇头,"不过是少年时候的荒唐事罢了,又有什麽可说的?说出来也不过是个笑话……"
  微微低著头,露出一个苦涩到极点的笑容。
  刘子安从未见过他面露如此深刻的悲苦,之前伤、病之痛,这少年都可等闲视之,如今倒似是被他轻轻一句话,勾出这等刻骨之痛,不由得不忍心再问,想要找出些话来开解一二,却又觉得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甚麽话语放在这样的苦涩面前,都嫌肤浅轻佻,於是只好喝酒。
  ***
  第二日是个豔阳高照的好天气,刘子安执意将家中所有银两都留给了陈如旃,自己只带了些散钱,将一些随身衣物收做一个小小的行囊,就要上路。
  陈如旃已是久已未出过门的了,因著刘子安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於是也不再顾忌自己的形貌可怖,执意将刘子安送上官道。这一路上,对路人的指指点点,避之惟恐不及等事,直直视若无睹,只管慢慢走路。
  他久病体虚,待送刘子安到了十里亭,变就有些气喘脚软起来,两人正好坐在亭里话别,因为寒素,所以也未设什麽酒馔,只有清茶一杯,略尽离别之意。
  刘子安又叮嘱了陈如旃好些话,何时吃药,怎样敷药,有何忌口,莫要劳神,多多歇息等语,这才恋恋不舍的拱手作别。
  陈如旃这里看著刘子安慢慢从官道上走得远了,这才慢慢转回身去,刚要回栖身的小草棚去,却见远处城门里赫赫扬扬来了一队人马,远远看去,端底是鲜衣怒马,招摇过市。
  他不愿凑著热闹,想著要回避,谁料到一则体弱,二则今日劳累著了,方才走了几步,那队人马便已停在亭前,内中一个员外样的男子用马鞭一指,道:"那小乞儿,你且停下。"
  陈如旃不知他叫的是谁,只管走著,谁知挪了没两步,"啪"的一声脆响,背後突的一疼,竟是被抽了一鞭!
  他转头对那行凶的员外怒目而视,那员外却也恼怒不已:"小乞儿,本员外叫你,你是听不见吗?"
  陈如旃刚要说话,旁边一男子忙拦住持鞭的员外,道:"莫为这小乞丐误了正事,还是先迎接娄状元要紧……"
  陈如旃一听这话,却是浑身一僵,凤举他,这麽快就到了汇清麽……
  他心中一阵酸热,恨不能立刻便见到凤举,忽而又想到自己这般样貌,登时像是被一盆冷水淋漓浇下,冷得浑身都发抖起来。
  不能,决不能,让凤举看到这样的自己……
  ──────────────────────
  出门旅游了半个月,呼呼……
  累得要死的爬回来更新……
  话说这个文写的可真是米激情呀……
  好想弃坑呀……

  一线牵 43

  不能,决不能,让凤举看到这样的自己……
  可惜那员外样的男子不容他多想,挥一挥手,左右边有两三名健仆走出来侍立,员外道:"那群小乞儿都带到了麽?"
  仆从道:"已然上路了,即刻就到。"
  陈如旃听到这里,明白过来,原来这些人是城中的士绅名流,来此迎接娄凤举。
  凤举虽被罢官,但清名却传遍了天下,又蒙皇恩浩荡,赐了皇庄,若能与他攀上交情,也是大大的荣耀。於是照例,这迎接的人,要有缙绅人物、平民百姓、乞儿叫花三教九流务求完备。到时娄状元翻身下马,见了一班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可怜乞丐,心生怜悯,叫到自家府里去舍粥舍饭,岂不又添一桩美谈?
  陈如旃想到此处,心中似是一动,眼见著一众褴褛的乞丐们被人带到十里亭外,若是他躲在这人群之中,只是远远的、远远的看上一眼,只看一眼……
  自己变成了这副样子,又有这麽多的人,只要他站在人群最外面,凤举他一定不会注意到自己。
  这念头如毒蛇吐信般的,一瞬间便吞噬了陈如旃的整个心思。
  他本以为,此生与凤举再也无缘得见;他本以为,那个夜深云重的秋夜就是他们的决绝之时。谁知道阴差阳错,竟又要在这里碰上。
  看一眼吧,哪怕只看一眼也好。
  不然的话,此生只怕是再见不到了。
  时已近午,日头渐渐毒辣起来,陈如旃却并不觉得热,想见凤举的念头让他寸步难移,他混迹在众人之间,踮了脚远远的望著。
  也不知等了多久,只知道连日头都薄了许多,官道上远远的走来一匹瘦马。
  众乡绅们倒没人在意,想著状元公还乡,还不是赫赫扬扬,仆从如云,哪里在意这穷酸的一匹瘦马。
  陈如旃远远的看到那瘦马上坐著一道瘦削人影,连呼吸都停顿下来。他有那麽久,那麽久没有见到风举了,可还是只这样远远的一眼,就认出他。
  陈如旃抬起手来慢慢的握住胸口,那时隐时现、如影随形的尖锐痛楚又袭上心来,他的背佝偻著,却依旧牢牢的盯著那道淡青色的影子。
  近了,更近了。
  他悄无声息的隐藏在人群最後面,低下头。这样,凤举就看不到了吧?
  过不多时,凤举便走得近了,众乡绅中,有认得他的,早已惊呼出声,於是一时之间众人便乱纷纷的上前寒暄见礼,娄凤举下马答礼,彼此之间说些客套话。带来的乞丐们也应景的上前说些吉利话讨赏。陈如旃远远听得见凤举温和低沈的说话声音,但却并不敢抬头近看,只拼命低著头、缩起肩,渐渐的後退起来。
  刚刚退了几步,便听到周遭忽的安静下来。
  陈如旃顿时僵住了,他低著头,想要转身飞跑,可却偏偏一步也动弹不得,就这麽眼睁睁的看著一件青布袍子的下摆停在自己面前。
  自己变成了这般模样,这里还有那麽多人,他一直躲在最後面。可是凤举还是看到了他,还是认出了他。
  可他几乎就要绝望。
  若是教凤举看到自己这般三分不像人,七分颇似鬼的样子……
  他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冰冷了。
  凤举向前迈一步,陈如旃便僵硬的退一步。
  他多想远远的离开这里,可却偏偏只剩下了挪动一步的力气。
  肩膀被一双手按住了。陈如旃几乎垂死一般的喃喃道:"不要,不要过来……"
  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猛地拉进了一个不那麽宽阔,也不那麽温暖的怀里。凤举身上熟悉的气味几乎要将陈如旃淹没到窒息的地步。
  他浑身剧烈的颤抖著,用尽最後一点力气将凤举推开,听不到周围那些目瞪口呆的乡绅们倒抽冷气的声音,也听不到凤举急切的,几乎是绝望的低唤著他的小名,不管病弱已久的身体。他只是向前跑。
  不管心有多麽想要留在那个人身边,身体却拼命的远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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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线牵 44

  不管心有多麽想要留在那个人身边,身体却拼命的远离著。
  然而最终还是没有逃得掉。
  凤举追上来,死死抱住他,眼泪几乎掉下来,怎麽会这样,怎麽这样的瘦,怎麽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本以为你长大了,没想到终究还只是个孩子。
  我不在身边,就变成了这个鬼样子。
  ***
  凤举坐在乡绅们奉承的华丽马车里,沈默的看著那个缩在角落里面,几乎蜷成一团的人。一张脸完全埋在双膝之间,抱得死死的。
  他记得寿官儿本是个有几分清瘦的少年,可绝不是如今这般骨瘦如柴。心里疼痛的几乎无法呼吸。这还是他吗,还是他吗?
  凤举犹豫著抬起手,轻轻摸了摸那头枯黄的头发。刚刚碰到陈如旃的头顶,他便剧烈的颤抖了一下,又向车壁处缩了缩。
  "寿官儿。"凤举叹一口气,缩回手来,轻轻唤他的名字。
  陈如旃始终沈默著,连呼吸的声音都微弱到几乎听不到。
  "寿官儿,不要再躲了。"他握住他的胳膊,心中又是一酸,怎麽会这样细瘦。
  陈如旃微微的挣扎了一下。凤举虽是个文弱书生,但他此刻连维持呼吸都已经用尽了全力,又怎麽挣得脱?
  凤举抱住他,将下巴轻轻放在他的头顶,"寿官儿,我回来了。从今後,也在不走了。你喜不喜欢?"
  陈如旃整个人被他抱在怀里,既贪恋的想要贴的再近些,又恨不能立时远远的逃开。他深呼吸,攒足了力气才开口:"凤举,让我走。"
  凤举的身体登时僵硬了。却固执的抱住他,并不松手。
  "不要走,寿官儿,我不许你走。"眼泪终於掉下来,一滴一滴,滚烫的落在陈如旃的发顶。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近乎是绝望的哀求,完全惊慌失措。
  他终究还是不忍拒绝。凤举自小就是是何等清高孤傲的人物,几时见过他在人面前这样服软落泪,"唉,凤举啊……"
  ***
  皇帝赐的皇庄,竟简朴的很,小小一个院落,前後只得三进,後头有个小小的园子,半口池塘,植著几支嫩荷,倚著岸边,是一丛蓊郁的翠竹,此外再无他物。时值初夏,陈如旃靠在绿荫里的一张竹榻上睡著,身体蜷成一团,仍是将脸埋在双膝里面,用胳膊环著,抱得死死的。
  凤举倚在门框处,向外看了一看,想想方才郎中说的话,心中忧郁更甚,不免怅然长叹,拾起搭在椅背上的薄被,轻手轻脚走过去,将那竹榻上的一团盖住,摸摸他的胳膊,还好,有点肉了。
  前些日子,陈家的主母丧了,陈家大办丧事。这事凤举本打算瞒著陈如旃的,怕他本就是病中,承受不得这般丧母大恸,也就不曾将此事提起。再加上陈如旃自与他两人重逢之後,变得异常沈默,便是两三天不发一言,也是常事,如今凤举有意将他母亲过世的消息瞒下,陈如旃竟也未曾察觉。
  谁知道百密一疏,家中两个小丫头闲谈,说起陈家丧事办得如何热闹,凤举阻拦不及,竟被里间的陈如旃听了去。
  凤举只觉得兜头被一盆冷水淋个湿透,担心的连声音都几乎失去了,"寿官儿,我,你……"
  陈如旃怔怔的,半晌嘴角抽动一下,竟似是苦笑一般,依旧什麽也没有说,只是伏在枕上翻了个身,便不再动了。
  陈如旃的身子原本渐渐的好了些,谁知自这日之後,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只是日日昏睡起来。
  凤举请了汇清城里有名的郎中来瞧,那老头眯著眼睛瞧了半天,开出方子来,慢悠悠道:"这副药先吃上一旬看看,或许就此好了也未可知。"
  凤举是个明白人,见他如此说,心中顿时冷了半截,勉强支撑著将那郎中送出门外,回头看看睡在一片竹荫里的陈如旃,恍惚间生出隔世之感来。
  那个坐在阳光里对著自己明媚微笑的孩子,如今却又跑到哪里去了?

  一线牵 45(完)

  那个坐在阳光里对著自己明媚微笑的孩子,如今却又跑到哪里去了?
  果然这药吃了不过三五天,一日早上凤举看著陈如旃喝过药之後,口中竟吐出黑血来。凤举被吓的面无人色,慌得紧紧抱住他,一面遣了人去请郎中。
  陈如旃自己倒并不觉得如何,看著凤举急得雪白的脸色,反而安慰道:"凤举,你莫急,我倒觉得这几日身上好多了。"
  凤举只是握住他的手,紧咬著下唇,颤抖著,半晌才轻轻说了一句:"你,别死……"
  郎中不一刻就急匆匆的赶来,来不及客套叙礼,先将针囊取出,飞快的施了几针,这才定下神来诊脉。
  凤举守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得半口,好容易等那郎中诊完脉,这才上前一步问道:"到底是怎样了?"脸上都急出汗来。
  那老郎中一改方才急迫之态,反而从容的捻须微笑起来:"娄先生大可以放心了。"
  凤举怔了一下:"怎麽讲?"
  "这位小哥儿的病,原本是被一股阴霾抑郁的病气缠上了膏肓,郁结甚深,本是药力所不能达到的地方。我观他脉象,似是前些日子骤遭大恸,脉象由此起伏不定,病气反而由此松动了几分,索性用上一剂虎狼之药,竟借势将那郁积的病气冲开,吐的这口黑血,便是由此而来呀。"(我对中医是没有研究的,所以文里面医生说的话全是我胡诌的……)
  凤举听了这话,乍惊乍喜之下,竟脚软的无法支撑,坐倒在陈如旃的床沿,看著他将脸半埋在枕上对著自己微微笑了下,虽是脸上仍有些伤痕,却居然晃眼得有些眩晕。
  ***
  陈如旃又服了月余汤药,身上脸上的毒疮便都渐渐褪了,一身皮肤,亦渐渐回复到当初的平复。转眼就到了仲夏,傍晚时分,凤举与他二人挤坐在池边竹榻上纳凉,彼时陈如旃已将别後境况一一的对凤举说了,闲谈间说起现今已经上京寻找朱多福的刘子安,前些日子托人从直隶捎了封书子,说是竟找到了朱多福,两口儿如今算是破镜重圆。
  信中虽未提及他二人的儿子梧轩,但想必心中亦是记挂的,陈如旃与凤举讲起,"如今我娘已经去了,家中只有家父与几位姨娘,梧轩毕竟是陈家唯一的孙辈,我虽想要他与子安兄夫妇骨肉团聚,但此事终究不好办。"
  凤举将他搂在怀里,用下颌轻轻摩挲著他的肩窝,笑道:"再过两日,咱们家里要来一位大大的贵客,我本不打算这麽早对你提起,如今只说一句话,只这位贵客来了,别说将梧轩从你家里要出来,就算是要给你的子安兄和朱小姐办个明媒正娶的热闹婚礼,也不是办不到的。"
  到底是何人能有这样大的能耐?陈如旃心中微微动了动,他从小便心窍伶俐,但自从和凤举失散多年复又重聚以来,只觉心中再无他欲他求,便事事都不愿再多花心思揣测,因此也不再管要来的是何方神圣,只懒懒的半仰起脸,望著凤举笑了笑。
  凤举拈起身边小碟子里面新剥的菱角,塞了一块进他嘴里。
  ***
  果然隔天一早,两人正坐在小敞厅里面吃早饭,就听到有人叩门的声音,因他们院落浅,隐约听到外头一人带著笑意的扬声叫著:"凤举,还不出来迎接故人?"
  凤举抬手阻住了要去开门的家仆,站起身来,整衣敛容,带了陈如旃亲身出去开门。陈如旃知道这是他口中那位贵客到了,也不敢怠慢,将身上的长衫理平,又正了正发髻,紧紧跟在身後。
  此时正下这些微雨,凤举推开湿漉漉的竹栅,只见门外站著两个撑伞的年轻男子,前面那个撑著一把宝蓝色填绘金粉花样的油纸伞,穿一件月白刺绣缎衫,伞下露出一张脸上,眼俊眉修,顾盼神飞,细长的丹凤眼上,夹著一只金边西洋琉璃单片镜,正是礼部尚书张可均张大人。
  "数月不见,娄贤弟倒也未曾清减啊。"张可均笑眯眯的道。
  他身後那穿杏黄长衫的年轻人亦将伞沿抬起些,露出一张眉眼之间,气度雍容清贵的脸来,对著凤举点一点头。
  凤举便撩起袍角,拉著陈如旃跪了下去,"草民娄凤举,叩见皇上。"
  ──完──
  後记:
  终於写完了,此文是我最难产的一篇文,当娘的都不容易呀。
  但这篇文自我感觉还是写得太烂了,人物性格前後割裂,两男主之间互动太少,情节也有牵强的地方。
  因为此文的烂,所以坑虽然填了,但文大家还是不要转了,我丢人就丢在自己窝里好了,免得跑到别处去找骂……
  如果一定要转,请带上後记一起转,切记切记,这样比较显得我有自知之明,在被骂之前先自骂了,5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