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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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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乱事》作者:太平响马

第一章 逼上梁山

  其实,阿Q是有子的。
  原来,阿Q在赵太爷家趁舂米之机向吴妈求爱时,多年积蓄下来的荷尔蒙一下子击溃了他那长期受到男女授受不亲庇护的意志,本把设计好的一场很有浪漫色调的求爱变成了一场肉搏战。一阵枪林弹雨过后,吴妈担心刚才惨烈的场面被人窥见,怕饭碗不保也无脸做人。情急之下告了状,不过却隐瞒了最核心的内容。

  说实在的,人到中年,她也想做一回真正的女人。

  阿Q被正法后不久,吴妈产下一子,怕被赵太爷发现砸了饭碗不说,还要遭受世俗力量的无情打击。她越想越恐惧,于是挥泪把襁褓中的孩子送给一个江湖郎中,嘱托他把孩子养大成人,并在离别前给孩子取了一个奇怪的乳名——小赛Q,悲痛欲绝的母亲解释说这是为了纪念一个人,也是作为一个母亲赠给孩子的最后礼物。

  斗转星移,小赛Q在江湖郎中四处漂泊的吆喝声中渐渐长大。

  一天,老郎中想自己年事渐高,该退居二线了。于是把小赛Q叫到跟前说:"儿啊,爹老了,从今往后就靠你养活爹了。不过你得答应爹三件事——第一,你爹我姓蔡,你的儿子也必须得姓蔡,而且世世代代沿袭下去,不得更改;第二件事就是你要继承父志,把郎中这一职业进行到底;至于第三件事嘛,如果子孙后代有不想从事郎中这一职业的也不要强求,但千万不能从军。这三件事能做到吗?"

  小赛Q说:"听爹的。"

  从此,小赛Q一手搀扶着老郎中,一手抱着中草药,水村山郭,四处行医。一个稚气却不乏活力的男中音开始在水乡崭露头角,渐渐成为江南人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后来,军阀混战。

  再后来,北伐战争爆发。

  一颗炮弹从天空呼啸而下,挡住了小赛Q和老郎中的去路。炮弹的屁股后面缀着一根半米长的引信,火星子一闪一闪的。老郎中吓得昏厥过去后再也没醒过来。

  小赛Q虽然眼睛眩晕,汗流如注,但他还是清醒地意识到处境不妙,生存的本能促使他下定决心夺路而逃。不过刚爬在炮弹上正准备翻身过去之际,发现刚才还奄奄一息的火星子突然变成耀眼的火花迅速向他的屁股扑来!他抱着炮弹"哇"地大叫一声,不醒人事。

  等小赛Q醒来,发现炮弹还在,自己也没事。只是觉得裤子沉甸甸的,一摸,湿透了。他定神一看,一股浑浊的液体顺着炮尾往下流,弄熄了引信,这会儿还得意地溅在这因功败垂成而沮丧不已的玩意儿上呢。

  小赛Q想,多亏今天没有生意,多喝了几碗凉茶,不然这会儿已经在阴曹地府呆着了。

  爹死了。小赛Q伤心极了。

  就在小赛Q悲恸不已之际,许多身着军装的军人犹如决堤的洪水般从山上冲下来。还没等小赛Q回过神来,这些军人一边欢呼一边把他举起来往空中抛。他隐约猜到这些人是在庆祝,可能没有恶意。

  可能是那泡尿的缘故。小赛Q想。现在他最担心的是怕摔在地上,辜负了爹的嘱托。

  "放我下来,我要去山里采药------"明知这些军人不会伤害他,可小赛Q还是有些底气不足。

  "不行,我们要带你去见将军!"军人们的口气不容商量。

  "求求你们把我爹也带走。"小赛Q带着哭腔喊道。

  这些当兵的很听话,不仅扛走了小赛Q的爹,也扛走小赛Q的杰作——那枚引信上还有尿液不断往下滴的炮弹。

  小赛Q被带到一个有很多士兵把守的戒备森严的地方。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将军接见了他。

  刚才把小赛Q举得老高的一位军官用十分夸张的语气向这位傲慢的将军加油添醋地讲述了小赛Q如何急中生智,如何用一泡尿英勇救桥的神奇壮举。

  这军官会不会有什么毛病?明明我那泡尿是吓出来的,他硬说是哼着小调拉出来的!小赛Q心里直犯嘀咕。后来事实终于证明了他的怀疑是正确的——这个军官不仅极度近视而且极度耳聋。

  胖子将军打量了尿迹斑驳的炮弹半晌后问小赛Q道:"叫什么名字?"

  "我爹一直叫我蔡子。"

  "多大了?"

  "我爹说是十五岁。"

  看到小赛Q很拘谨,胖子将军也就没有再问事先准备好的家里还有没有漂亮的老婆和姐妹之类的无聊话。

  "你很勇敢——那座桥对我们很重要,我会发电报给孙大帅,重重嘉奖你。很好,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士兵了,高兴吗?"胖子将军嗡声嗡气地说,可能因为兴奋,脸上的横肉凸显得越发明显了。

  "可我爹生前要我做一辈子郎中------"

  小赛Q打心里不愿意。打仗这玩意儿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耍的事,太凶险了。

  "男人要的是升官发财,做什么狗屁郎中,就这样定了。来人呀,到山背后找个风水宝地,把蔡老爷子埋了!"胖子将军回过头来,大手"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玩弄起子弹上了膛的枪来。

  小赛Q不敢再开腔了。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冥冥之中就注定如此,小赛Q的亲爹阿Q想革命,但假洋鬼子不准,事隔多年后,小赛Q想做一个好郎中,也被这蛮横的胖子将军扼杀了。

  几天后,那位蛮横的胖子将军集合手下的士兵,为小赛Q搞了一个隆重的颁奖仪式。他把一双沾满灰尘的比小赛Q那泡黄尿还脏的靴子摆在主席台上,不无深情地说:"这双靴子是大帅血战汀泗桥时穿过的——大帅说蔡子很勇敢,配穿它。蔡子,好样的!上台来领奖!"

  小赛Q刚刚还暗自窃喜:奖赏——至少应该有一把白花花的银子吧?

  结果是一双破靴子!

  该死的炮弹,可把我害惨了!小赛Q心里叫苦不迭。

  胖子将军把靴子挂在小赛Q的脖子上,尽情地抒情道:"士兵们,为了夺回我们的地盘,勇敢地杀敌吧,只要我们消灭了革命军,人人都能得到孙大帅的奖赏!"见台下没有动静,又补充了一句,"我的话说完了。"

  台下依然没有动静。胖子将军愣了一下,赤裸裸地说:"我的话说完了,大家鼓掌!"士兵们面面相觑,半天才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就这样,小赛Q胡里胡涂地在军阀孙传芳的部队里当了一名小兵。他的任务就是起早摸黑地刺探敌情。

  北伐军虽然攻下了南方不少地盘,但不仅没有控制战局,反到被孙传芳的直系军队打得节节败退。

  但没过多久,战局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孙传芳的情报人员中了北伐军的诡计,把假情报当宝贝呈报给胖子将军,革命军趁机打了一个漂亮的伏击战(因为此事涉及到小赛Q,作者在后面还要细说)。于是双方陷入旷日持久的对峙之中。很长时间以来,双方都很难向对方阵地推进半步。

  军阀手下的士兵们趁停火之机,逛窑子的逛窑子,抽大烟的抽大烟,没钱逛窑子抽大烟的,就把身上的碎银子拿来押注。

  话说小赛Q这天才押了两注就被派去侦察敌情,心里极不情愿。几十号人围在一起,地上摆满了白花花的银子,每下一注,人群发出"杀!杀——"的狼嗥般的吼声,实在过瘾。

  不过军令如山倒啊,脑袋不能不要,没办法!

  以往执行任务时都有三五个人,这次却只有小赛Q一人单独行动。小赛Q十分沮丧却又不敢说。

  满脸横肉的胖子将军解释说:"这次计划是孙大帅亲自制定的,鉴于你是全军唯一一个敢抱敌人炮弹的人,因此大帅亲自点名要你单独完成这项任务。此次任务的成败关系到我们的生死存亡,因此大帅说除了你以外,不能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

  胖子将军把一封密封好的信笺交给小赛Q:"看完后立即销毁。"

  小赛Q说:"我不识字。"

  "看来只有违背大帅的旨意了。大帅,请多多包涵——"胖子将军一支手拿正信笺,另一支手行了一个很夸张的的军礼,由于动作幅度过大,摔了个趔趄。惹得小赛Q掩面而笑。

  "不许笑!"胖子将军迟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整整军装,拍拍身上的灰尘,然后撕开信封,拿出信来准备念,却瞪着大眼睛半天不说话。小赛Q说:"将军,你就别磨蹭了,到底要我干什么?"

  胖子将军示意小赛Q把耳朵凑过去。然后小声说:"侦察蒋中正的行军住所,大帅准备暗杀蒋中正!"胖子将军往自己的脖子上做了一个"咔嚓"的手势,"大帅还说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他话音刚落,那封密信已只剩下一堆灰烬。

  小赛Q不知道蒋中正是谁,孙大帅为什么要暗杀这个人,他想自己无需知道。眼下他最关心的是如何保全自己这颗小命。他满脑子都被逃跑的念头包围着。战争又不是我发动的,凭什么要我去承担如此巨大的风险?唉,卖药的日子多舒服呀,虽然清苦,但也有茶喝,闲来无事时还可以逛逛街,不必担心醒来后脑袋还在不在颈上。

  可是小赛Q很快否定了这种不明智的冲动,他甚至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逃跑的风险远远大于服从。这个胖子将军很了解他的部下,早就设下天罗地网防止有人逃跑。他惩治逃兵的手段简直令人心惊肉跳,小赛Q就亲眼目睹过他活埋了一个临战怯阵的新兵。




第二章 一件威风的大衣

  小赛Q乔装一番后,上路了。

  以往执行任务都是四五个人一起行动,一般情况下不过是虚张声势,做个样子给胖子将军看看而也。这年头,大家不过是想混口饭吃,谁都清楚用不着提起脑袋为别人卖命。如果遇到不得不上的时候,小赛Q也通常借故落在后面,出工不出力。

  今天看来这一招是行不通了。尽管这是个寒冬大冷天,但小赛Q脸上的热汗还是冒个不停。由于过度的紧张,他觉得呼吸不够顺畅,喷嚏一个接一个地从嘴里往外冲,而且极具挑衅性——一个比一个清脆,一个比一个响亮。他想,这样冒冒失失地进城肯定要坏事,得想过个办法。

  小赛Q钻进路边的林子里,倚靠在一棵大酸楂树上冥思苦想。进城离开胖子将军的视线后就逃吧。不妥,现在到处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军阀在称王称霸,他们动不动就强行拉人入伍,不从还不是一个死字。所以现在走出战区找一个好去处几乎等于白日做梦。再说了,因为自己歪打正着保了那座桥,在胖子将军的部队里人人都把他当英雄看,多少敬他三分。如果换个地方,他就是地地道道的小虾米,受人欺负还得冲锋陷阵。于是他彻底打消了逃避战争的念头。

  他想,怎样才能逢凶化吉,躲过这一劫呢?

  想啊想,怎么也想不出一个令他满意的主意,他暗暗祈祷:佛祖啊,帮我想个权宜之计吧。

  这时树上掉下一个枯黄的老酸楂,小赛Q想,我正饿着呢,吃了再说。他张大嘴巴正要咬时,一滴黑里泛着白沫的鸟屎不偏不倚落在发黄的酸楂上。他抬头一望,树上一只花里胡哨的野鸡在打盹儿,于是小声说:妈妈的,我得把你干下来。

  小赛Q拔出手枪,刚要抬头射击时,这只睡意正酣的野鸡往小赛Q的右眼里拉了一泡尿。

  小赛Q顿时觉得眼里开了无数朵水花,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于是胡乱朝树上开了一枪。枪响野鸡落。野鸡蹬了一下脚,小命呜呼。

  小赛Q吃着香喷喷的烤野鸡,暗自得意:妈妈的,我从军以来枪法从来没有这样精准过呢!

  啃完最后一块骨头,小赛Q抹抹嘴,心窍顿开:反正横竖都得进城,都得完成胖子将军那该死的任务,干脆装成一个卖野鸡毛的乞丐大张旗鼓混进去算了,龟儿样偷偷摸反到引起怀疑。

  小赛Q主意已定,从腰间拔出老郎中赠予他的蔡家的传家宝——一把老郎中在世时专门用来切中草药的锈迹斑斑的钝药刀。很久以来,这把"老态龙钟"的刀对于小赛Q来说,只有用它来缅怀慈祥的郎中老蔡同志,没想到今天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小赛Q把裤子脱下来,在臀部的位置用刀戳了两个鹅蛋般大小的窟窿,穿好裤子把野鸡毛插进窟窿里;然后在附近找到几坨鲜得气味熏人的野狗拉的屎,混和着渐渐冷却的碳灰涂抹在脸上,哆嗦着出发了。

  走一步停一步,小赛Q心里还是觉得不踏实,他的计划似乎还漏了点什么。越接近敌人的前沿阵地,他越感到慌张。突然想起自己身上带着手枪和那把生锈的药刀。于是赶紧把它们藏在一块大石头底下。

  小赛Q想,这一下安全多了。没有武器就等于没有证据,谁会和一个乞丐较真呢?------不过借口毕竟是借口,借口越多,小赛Q的心绪越乱,心绪越乱,额头上的汗珠子越像秋天的雨点般绵绵不绝。

  看到城门了。城墙上无精打采地飘荡着几面旗子。虽是战时,但城下人来人往,十几个威风凛凛的士兵背着明晃晃的刺刀,细细盘查过往行人的身子和行李,还不时发出粗暴的恐吓声。

  小赛Q一步一步逼近城门,心里不住地哆嗦。他参军以来还没见过这样大的场面呢。虽然他的工种是特务兵,按理说是经常和敌人短兵相接的,但事实上,他们执行任务时多半是隔着敌军远远地胡乱望上几眼,回去后作一番没有多少价值甚至是子虚乌有的汇报。幸好那个满脸横肉的将军对军事一窍不通,每次听完汇报后他只会连声叫好,然后命令明天再进一步侦察。反正战局不利他只骂冲锋陷阵的士卒。

  就以前面提到的那次葬送直系大好局面的北伐军的伏击战为证吧。

  话说这天特务兵照常出动。左望望,右瞧瞧,觉得没什么情报可搜集。闲得无聊,于是众人就嚷着让小赛Q画裸体女人(小赛Q无师自通,能画一手看得过去的画,他的拿手好戏是画女人,特点是两个乳房被根本就没碰过女人的他意淫得让特务兵们神魂颠倒,大叫过瘾,而且百看不厌,因为他画的乳房每次都不一样。不过得说明一点:不是小赛Q画技精湛,而是他糟糕的记忆力总是让他忘了上一次画的形状是什么样子)让他们过过瘾。

  特务兵不参加战斗,一般情况下没有混水摸鱼的机会。脑袋比普通士兵挂得牢,但都是些穷鬼。抽不起大烟逛不起窑子,就去赌小钱。手气背时,屁股还没坐热就被轰出去了。所以请小赛Q画裸体女人成了他们日常生活中百玩不厌的娱乐方式。

  那天,小赛Q心情好,很快就完工了。众人你抢我夺,都想一睹为快,他们肆无忌惮的吵闹声引起了北伐军前沿阵地上哨兵们的注意。一个指挥官模样的军人叫来两个士兵,耳语了一番。

  这两个士兵马上换了一身樵夫的装束,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林子里去了。那个北伐军指挥官望着小赛Q他们这边不住地冷笑。

  没过多久,那两个假樵夫挑着两担柴从山坡上走下来,然后坐在离小赛Q他们很近的一棵树下。其中一个五十多岁满脸皱纹的人一边抽烟一边叹气,身边另一个年龄和他悬殊不大但比他削瘦的人却不停地往小赛Q他们这边使眼色。双方气氛有些紧张起来。满脸皱纹的人问小赛Q他们这边:"朋友,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们去江苏买布,路过此地,正准备到城里借宿呢。"小赛Q他们的头儿说。他转身对身后的属下挤眉弄眼,以为这个借口高明得很呢。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还是少在外面走为好。"那个瘦子说。

  "这一带在打战么?"小赛Q的头儿问。

  "你们最好不要进城了,今晚城里有大事。"满脸皱纹的人很神秘地说。

  "什么大事?"

  "说来话长,革命军在城里横行霸道,抢民粮,占民女,百姓忍无可忍啊。至于是什么大事今晚十二点钟看城楼上的火光吧------"

  "走了,少说两句行不行?"瘦子打断了他同伴的话,挑起担子先走了,似乎很不满他的同伴话太多了。

  "等等我,我不说了行不?"他的同伴挑起担子边追边喊。

  小赛Q他们这伙乌合之众听了那半句话,心想立功的机会到了。哪里肯放他走。

  "嘘,"满脸皱纹的人谨慎地向四周看了看,小声说,"今晚安插在城楼上的民团十二点整在城楼上放火为号,伙同城里的老百姓一起攻打国民革命军司令部。为了你们家里的妻儿老小,赶紧离开这个险恶之地吧。"

  小赛Q他们如获至宝,连滚带爬回到军营里,把这一天大的"机密"向满脸横肉的胖子将军做了汇报。将军不假思索,立刻集合部队:"他奶奶的,除了特务连、四团、八团留守大本营,其余的十五个团随我进城去缴北伐军的枪——兄弟们,我们升官发财的机会到了!"

  小赛Q想,这次真的有可能会捞到不少油水,心里痒痒的,一时冲动,差点求胖子将军带他去了。但转念一想,还是小命要紧,不去算了。不过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这次抢来的钱能分我们一份吗?"

  "当然可以,但不是抢,是取!"胖子将军得意地指着小赛Q的鼻子说。自从小赛Q认识他以来,从来没有觉得他如此慷慨过,尽管是空头支票,可足以让自己和身边这群穷鬼欢喜不已。

  大军趁着茫茫夜色出发了。小赛Q和弟兄们就等着大军胜利归来,分点小钱过过赌瘾。

  拂晓时分,大部队回来了。个个灰头土脸,垂头丧气,大骂特务连混蛋,中了敌人的诡计。小赛Q和白天执行任务的几位特务兵两只腿不住地打颤。他们知道这次发财不成反倒引火烧身了。

  完了,大祸临头了!小赛Q眼前发黑。

  这时,胖子将军把他的残虾败蟹们集合起来破口大骂:"你们这些狗日的,孙大帅每月给你们发饷让你们赌让你们嫖让你们当大爷,你们却这样不中用!敌人的枪一响,就跑得无影无踪。如果不是我福大命大,早就被北伐军的大火烧死了!饭桶——"下边的士兵小声地笑开了。

  小赛Q定睛一看,胖子将军竟只穿着半截被火烧焦了的裤衩,在晨风中不住的打喷嚏。胖子将军定了定神,擤了擤鼻子,继续骂:"他奶奶的,打仗靠的是勇气,作战不力还怪特务连------"

  下边有人打断了胖子将军的话:"将军,我们是中了敌军的埋伏呀,特务连不搞假情报,我们就不会死那么多弟兄!"

  这一下胖子将军更是怒不可遏:"敌人包围我们难道我们就不能反过来包围他们?难道敌人向我们开枪我们就不能向他们还击?埋伏、包围消灭不了勇敢的士兵!"

  听了胖子将军这番奇谈妙论,小赛Q感到匪夷所思,竟惊愕得半天合不拢嘴。

  小赛Q和他的同伴们虚惊一场,没事。但参战人员中那些对特务连的工作十分不满的人却被处决了。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说特务连的是非了。

  "站住,干什么的?"一个士兵用刺刀指着小赛Q的胸口大声喝道。

  小赛Q早有心理准备,不过还是被吓了一跳。他灵机一动:"长官,我们乞丐胆儿小,你小点声行不?"

  "少废话,进城除了讨饭还有什么目的?"那士兵拧着鼻子,语气咄咄逼人。

  "长官,这年头乞丐不好做啊,不赚点外快填不饱肚皮呀——"他回头从屁股后面的窟窿里抽出一支野鸡毛递给杀气腾腾的士兵,"我就是顺便卖几支鸟毛,这支就送给你了,长官。"

  那士兵被小赛Q脸上的野狗屎熏得脸都变了形。不过他还是一边"呸——呸"地往地上吐口水,一边把小赛Q的身子仔仔细细搜了个遍,特别是那两把野鸡毛,他反复搜查了几遍。确实没什么问题后才放回两个窟窿里。末了,他问小赛Q脸上涂的是什么?小赛Q说是屎,还风趣地补充道:"我们做乞丐的经常露宿野外,脸上涂点屎能保护皮肤------"

  "啊——滚!"士兵掩面哀号。

  小赛Q嬉皮笑脸地鞠了个躬:"长官再见。"他一边扭动屁股一边吆喝:"卖鸟毛喽!"

  身后那个士兵在呕吐,是翻肠倒肚的那一种。小赛Q乐得心里直呼过瘾。

  这是座古城。很漂亮。街上秩序井然,人来人往,十分热闹,看不出有丝毫战争带来的紧张气氛。

  小赛Q一边吆喝一边留意观察周围的地形。不过话又说回来,对他那让人哭笑不得的记忆力来说,这多半是徒劳无功的。因为他的记忆力从来就没有正常工作过。当郎中的时候,他经常把患者的药方记错,不过一般没有什么大碍。因为老郎中的医术很平庸,从来就不敢用有毒性的草药,也不准让一向马大哈的"儿子"用。所以小赛Q经常抓错药,但都没出过什么大事故。顶多就是病人说吃了药没效果,或者说吃了药之后反而拉肚子了之类的小问题。这个时候小赛Q就会很纳闷:明明治这病是要开这方子,怎么会没效果呢?他想,有些药是从老郎中手里传下来的,可能年久失效。于是他建议患者再吃一副。有时第二副药抓对了,患者的病就好了,因此还是有人评价小赛Q医术好。也有人三天夸他是良医,三天骂他是庸医。

  言归正传,小赛Q吆喝半天也没卖出一根野鸡毛,人们一看到他就远远躲开了。他想野鸡毛卖不出去倒不要紧,关键是人人对他唯恐避之不远,这样下去他怎能打听到蒋中正的栖身之地?他很纳闷,这些人今天怎么了?他琢磨一番后,突然想起会不会是后面那两个窟窿惹的祸?不过现在兵荒马乱的,屁股后面有窟窿的人多的是,他们为什么偏偏就躲着我呢?这不对呀!前面有个茶铺。太渴了。来一杯再说。于是他三步并两步冲进去大声喊道:"店家,赶紧来一杯热茶,渴死我了。"

  一见小赛Q进来,茶客们落荒而逃。店家提起一根扁担朝他走来:"臭鬼,坏我生意!"

  小赛Q慌忙夺路而逃,这时他才想起原来自己脸上涂着一层狗屎,难怪路人躲他,茶客避他,店主揍他。这时他自己也感觉到的确很臭。

  当务之急,最好找个水井把脸洗了,小赛Q想。

  可是有人的井不让他洗,没人的井却没找到。这脸不能不洗!他显得很固执。

  他东奔西跑来到一座大寨子门口。大门上方一面旗子迎风飘荡。这是面青色的旗子,中间挂着一个鲜白的太阳。大门四周布满岗哨。

  小赛Q想:妈妈的,我就是当兵的,跟当兵的找点水洗脸,不会不给这个面子吧?他很神气地朝大门口走去。

  "站住,干什么?"卫兵拦住了小赛Q的去路。

  "洗脸!"小赛Q底气十足。他想:老子冒这样大的风险执行任务,你有什么资格质问老子?他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显然这是他糟糕的记忆力失去作用后的杰作。

  卫兵被他傲慢不逊的派头镇住了,一时不知所措,捂着鼻子不着边际地问了一句:"你的脸怎么了?"

  "执行任务!懂吗?"小赛Q说得轻松,骄傲而又十分不耐烦。

  卫兵想这个臭家伙肯定是司令部派出去执行任务的密探,于是向小赛Q行了个军礼,小声说:"赶紧洗掉,蒋总司令今天过生日,莫臭着他的好心情。"

  蒋总司令,噫,会不会是我要找的那个蒋中正?他莫名其妙地吐出这么三个字:"蒋中正?"

  士兵吓得嘴都变了形:"你敢对蒋总司令直呼其名?"

  好,我终于找到你了,你这个蒋中正!小赛Q心里激动不已,他根本没理睬卫兵的反应,朝营寨里扬长而去。

  卫兵看着他的背影十分纳闷: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口气咋这样大?

  蒋中正!原来我是在敌人的营寨里!小赛Q如梦初醒。他想起刚才差点暴露了身份,不禁有些后怕。不过他想,我身上又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不至于掉脑袋,只要不掉脑袋,什么都好办。

  小赛Q虽然这样安慰自己,但这里毕竟是敌人的司令部,怎能不心生怯意?他觉得两腿发麻,脊梁骨有些发烫。打仗关我什么事?受这等罪!如果那个叫蒋中正的家伙一怒之下不分青红皂把我毙了咋办?反正这年头杀个人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理由,什么狗屁证据!小赛Q开始责备自己胡涂该死。可已经没有退路!只有硬撑到底,别无选择。

  他沮丧极了,神色惶惶地来到一座大院里。院门口有口大井,没人。他赶紧打桶水把脸洗了。

  洗完脸,心想下一步该怎么办时,他突然看见离他不到五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身着大衣,威风凛凛的中年男人。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让自己心怯的男人,小赛Q恐惧得快要神经崩溃了。

  那个男人看到他这副滑稽的打扮,忍不住笑出声来。但就是他脸上挂着笑容也让人不寒而栗。

  小赛Q呆若木鸡,一时不知所措。

  "你屁股上插的是什么?"那个男人问。

  "野鸡毛。"小赛Q力图使自己镇定下来,但声音却不听使唤地颤抖着。

  那个男人又笑着问:"是那个连队的?"

  "特务连。"小赛Q不假思索地答到。等话说出口,他才知道自己不打自招了。心想:这下玩完了!

  可那个男人说:"很好,好好干。"

  小阿想:谢天谢地,蒋中正的部队里也有特务连!

  "你来这里干什么?"那个男人的表情开始严肃起来。

  "我找蒋中——不对,蒋总司令。"小赛Q的回答很慌乱。

  "我就是蒋中正,你找我有什么事?"那个男人目光十分犀利。

  情急之下,小赛Q突然想起卫兵不是说今天是蒋中正的生日吗?他赶紧道:"我听我们长官说,今天是总司令的生日,恰巧今天执行任务时拾得几支野鸡毛,想送给总司令------"他赶紧从窟窿里把鸟毛双手递给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显得很感动,说:"真漂亮。"他又说,"这是我这辈子收到过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小赛Q如释重负:"谢谢总司令。"

  那个男人问小赛Q:"小伙子家住何处?"

  小赛Q说:"我从小就四处流浪,听我爹说我家在浙江未庄。"

  "原来是老乡,我也是浙江人。"那个男人十分高兴。

  这时几位将军模样的军人从外面走进来,齐刷刷地向那个男人行了个军礼,其中一位说:"总司令,武器弹药已拉进库房,请视察!"

  "好,娘希匹的,和孙传芳算总账的时候到了!"那个男人激动地说。

  "你也去看看吧,看看我们的武器弹药有多充足!下去以后多向我们的士兵宣传宣传,给他们讲孙传芳的末日到了!"那男个人向小赛Q挥手说,他炽热的目光里流露出一种坚定的信念或者说是无坚不摧的霸气。

  几位将军看到身后跟着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货色,神色有些不悦,但又不敢忤逆将总司令的决定。

  小赛Q紧跟在他们身后。经过一道道重兵把守的大门,来到一个宽敞的地下通道。通道两边各齐刷刷地排列着几十号荷枪实弹的士兵。小赛Q看得心咚咚直跳。

  那个男人带着他的将军们还有心惊肉跳的小赛Q向地洞里走去。大约走了五十米左右,地洞的高度一下子高了很多,里面全是枪支弹药。分门别类,摆放得井井有条。其中一位将军指着一堆有座小山般高的炸药说:"我建议从今天起摧毁敌军的运输线用它顶替炮弹,德国货靠不住。"

  "是啊,上次我们炸桥就没有成功,失去了一举歼灭孙传芳的大好机会。要不这样吧,为了保险起见,以炸药为主,以炮弹为辅。"那个男人说。

  "是,总司令!"众将军异口同声地说。

  小赛Q心里怦怦直跳:天呐,这么多炸药要炸掉多少座桥梁,这么多子弹要打死多少人啊!虽然不知道孙传芳到底有多少人马,但再多的人马也禁不住这些弹药轰啊!看来,这个孙传芳还是有先见之明,不干掉这个男人,他就死定了。我是他部下,到时候我不也就跟着倒霉吗?说不准这里面的哪颗子弹,它偏偏就是不长眼睛,一不留神钻进我的脑袋怎么办?

  小赛Q越想越害怕。他想,光干掉这个人还不够,还应该把这个地下军火库炸了。这样孙传芳才会转危为安,退一万步说,孙传芳死了也就死了,但我蔡子不能死呀!

  说句心里话,小赛Q不希望那个男人死,他情不自禁地打心里敬畏那个男人。他觉得自己是投错了人,但这不是他能左右得了的。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如果他的身份一旦暴露,那个男人肯定会杀了他。最好还是找个借口赶紧溜吧。

  但时机不合适。

  左盼右盼终于又回到那个大院子里。将军们都走了。

  小赛Q向那男个人行了个军礼,说:"总司令,我回部队去了,再次祝您生日快乐。"

  那个男人把身上黑色的大衣脱下来,亲自给小赛Q披上,然后亲切地说:"冬天里执行任务,天气冷,这件大衣就送给你了。"

  小赛Q十分感动:"哪总司令您咋办?"

  那个男人说:"我叫他们再做一件——部队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认得这件大衣,以后有什么事你就可以很方便地找到我,没人敢阻拦你。哦,对了,你是新来的吧?"

  "对,对——"小赛Q以为露马脚了,脸色苍白。幸好他背对着那个男人,没被发现。

  那个男人说:"回去向你的长官说,总司令命令他发一条裤子给你,军人裸着屁股不大体面。"

  小赛Q边跑边应道:"是,总司令!"

  小赛Q就这样披着那个叫蒋中正的男人的大衣,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军人见了他行军礼,百姓见了他行注目礼。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被人尊敬过,心里不禁乐开了花:我蔡子这趟没白来!

  出城门时,几个小时前被小赛Q脸上的狗屎熏得够呛的士兵此时还没有恢复元气,有气无力地靠在城墙上昏昏欲睡。小赛Q走过去使劲敲着他的脑袋瓜子故意大声嚷嚷:"守好城门,别让总司令失望!"

  这小子被小赛Q这身衣服吓破了胆,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可怜的家伙,他怎么会知道此人就是几个小时前那个让他吃尽苦头的"乞丐"!其他正在搜查行人的士兵都停下手中的工作,很郑重地向他行军礼。

  这一下所有的人都懵了: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居然穿着总司令的大衣!




第三章 阴差阳错

  出了城门,小赛Q找到他的枪和那把老蔡家的宝贝——药刀,一路哼着小调连夜赶回军营,向胖子将军详细汇报了此次进城探到的所有情报。

  胖子将军听完小赛Q的汇报后,拿着那个男人送给小赛Q的大衣沉吟了半天,自语道:"如此说来这蒋中正对士兵还不赖——不对!他这是搞的离间计,挑拨我们和孙大帅之间的关系。看来这蒋中正还读过孙子兵法呢。他奶奶的,俺老胖一生南征北战,还识不破你这点小伎俩!就是你把一本孙子兵法全用上,也休想瞒过俺老胖的火眼金睛!"

  小赛Q不解地问:"可那蒋总司令——"他看到胖子将军把眼睛鼓得大大的,赶紧改口,"不,瞧我这张臭嘴,是蒋中正,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是大帅的人呀,不然我还能活着回来吗?"

  胖子将军拍着脑袋说:"对呀,那他到底是在演那一出呢?孙子兵法里可没有这一计哇。"他走过去走过来,烦躁不安,一筹莫展。

  突然他来了一个三百六十度大旋转,指着手中的大衣问小赛Q:"你不会为了一件破大衣,动摇对我和大帅的忠诚吧?"

  小赛Q哭笑不得:"如果我动摇了,还会回来吗?"

  胖子将军笑了:"那敢情好!"他从内衣里摸出点碎银子递给小赛Q,然后做了一个很慷慨的手势,"拿去好好享受吧。"

  小赛Q把碎银子丢进大衣口袋里,打着喝欠无精打采地径直向赌馆走去。

  今天的手气特别好。一会儿功夫碎银子变成了十两银子,没多久又变成了三十两。特务连的穷鬼们听到小赛Q手气特红,都赶来捧场助威,有人点烟,有人按肩,有人端茶,实在争不到事干的就呐喊助威。连长给小赛Q点了支烟,小声说:"兄弟们都在盼你多赢点,找个妞儿来尝尝。"

  于是小赛Q肩负着全连兄弟的重托,奋战了三天三夜,场面时而惊心动魄,时而惨烈悲壮。他前面的银子一会儿骤增一会儿剧减,最后只减不增,连那小点本钱也不见了。

  正在这个时候,胖子将军派人叫小赛Q去见他。特务连的众兄弟十分不满:"怎么不早点来呢?"

  "兄弟,刚刚接到大帅的手谕,大帅说——"胖子将军朝四下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大帅说刺杀蒋中正,炸掉敌人军火库的重任就交给你了。——怕夜长梦多,大帅还下了死命令,必须在今天拂晓前完成任务。大帅还说三军将士一定等着你胜利归来。"

  小赛Q又急又恼:"不行,我不去!"

  胖子将军小声吼道:"不去也得去,这是命令!"

  小赛Q气急败坏地说:"说实话,我这人胆子太小——何况我从来就没有杀过人,根本无法完成大帅的重托——"

  胖子将军一脸不悦:"敢骑炮弹的人说自己胆小,你开什么玩笑!"

  "那是因为——"如果不是胖子将军打断了小赛Q的话,小赛Q差点把实情说出来了,他想丢面子总比丢命强。

  胖子将军见小赛Q死活不肯从命,为了直系的命运,更是为了自己的命运,他想,不得不做出让步了。他打断小赛Q的话,说:"大帅说了,如果你圆满完成任务,奖励你大洋五百个。"

  小赛Q不吭声。

  "五百五十个。"

  "六百个。"

  "还嫌少?一千个!"

  "真是狮子大张口,我够慷慨的了——一千五百个!"

  "只能是这个数了——两千个!"

  小赛Q还是没有吱声。不过他不是狮子大张口,而是被胖子将军突如其来的慷慨吓着了。

  胖子将军急了,他想,只有忍痛割爱——豁出去了:"真是吃人不吐骨,我还没有见过像你这样贪得无厌的人,连口汤也不让我喝——也罢,我自认倒霉!——如果你完成任务,这三千大洋全是你的了!大帅还说了,等战局平定后还要给你升官。"胖子将军打开三个皮箱,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子!

  三千大洋,还能做官!小赛Q有些心花怒放。他想,见好就赶紧收吧,一旦胖子将军改变主意,自己将后悔莫及。毕竟胳膊拗不过大腿,就算白干,自己也不敢不从。因为自己的宗旨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保住项上人头,不执行命令只有一个死字。去就去吧,自己不是有蒋中正送的大衣么,穿上大衣,谁还敢和我过不去?于是他赶紧答应道:"好吧,我服从命令。"

  胖子将军愁眉苦脸地说:"这是军令状,画押吧。"

  小赛Q在胖子将军指定的地方画了个圈。很难看,和当年他爹画的那个圈如出一辙。

  小赛Q把两颗定时炸弹塞进贴身的内衣里,别上手枪,犹豫再三还是带上了老蔡家的那把宝贝,他想这老古董也许会派得上用场。然后把大衣往身上一裹,出发了。

  又到了那个林子。

  一过这林子很快就到城下了,虽然有大衣护身,可毕竟是去杀人,而且是三军一听到名字就哆嗦的蒋中正!如果哪个草包不识货,硬不买这大衣的账怎么办?

  小赛Q又害怕了。他发现大衣口袋里有半瓶白酒。大概是昨天夜里那酒鬼连长装错了地方。人们常说酒壮英雄胆,先整两口再说。他整了两口,可没感觉到胆子变大,反而觉得更加害怕。咕噜咕噜又是几口,一会儿功夫酒没了。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倒在酸楂树下,打起急促而欢快的呼噜。

  小赛Q是半夜被冻醒的。他想,我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呢?一时又记不起来。不过他确信一定有什么大事,不然这会儿可能还坐在赌桌上鏖战正酣呢(他忘了那点可怜的碎银子早也装进别人的腰包)。他下意识地触摸到被自己的体温呵护得格外温暖的炸弹,一下子如梦方醒——哎呀,糟了!三军将士还在等着我胜利的消息呢,更要命的是今天一时冲动好像立了什么军令状!他一骨碌爬起来就跑。

  奇怪,这路怎么这样长。上次来时好像没一会儿功夫就到北伐军的城门下了,可今晚小赛Q却费了不少周折。

  城门两边十几个士兵在来回巡逻。他们见小赛Q大声喝道:"干什么的?"

  小赛Q心里一惊:这会不会是一群不识货的家伙?他仰望着城墙慢故作镇静道:"我有要事向总司令汇报。"他故意抖动着身上的大衣,可这群笨蛋似乎一点反应也没有,吓得他冷汗直冒。

  这时,头儿模样的人说:"原来是你,对不起,没把你认出来。"他们让开一条道,可并没有像小赛Q想象中那样毕恭毕敬地向他敬礼。

  小赛Q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找到了司令部。卫兵看到他,没有阻拦也没有敬礼。他想,可能是晚上,卫兵没看清楚他身上大衣的颜色。

  小赛Q找到了井,可这口井好像比那天见到的那口井小得多,和胖子将军门前那口倒差不多。好像方位也不对。小赛Q想,可能是他太紧张了,思维产生了错觉。

  井的右侧有一道门,两边各站着四五个岗哨。他拉了拉大衣衣领,却怯怯地小声问道:"总司令在吗?"

  其中一人说:"将军在睡觉。"

  这些人没有给小赛Q带路,也没有向他敬礼。小赛Q径直朝屋里走去,不禁暗自摇头:怎么这里的卫兵也和胖子将军的卫兵一样痴呆涣散!

  木床上躺着一个人。

  小赛Q钻到床底下,把定时炸弹轻轻放进去。抹了抹脸上的汗水,向床上那个人行了个军礼,心里说:对不住了,老乡,我知道你是个真男人,每年的今天我会给你烧纸钱的。

  小赛Q走到门口时对那几个昏昏欲睡的卫兵叮嘱了些保护好总司令之类的话,然后朝军火库的方向走去。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到了库房门口。

  "把门打开,总司令让我来视察库房!"小赛Q感到自己的声音够洪亮的了,只是有点儿颤抖。

  "没有将军的命令我不敢开门。"负责掌管钥匙的士兵说。

  "混账!"小阿虽然心慌,不过有这大衣护身,底气还没有彻底泄光。

  "给他开吧。"另一个刚刚还在打盹的卫兵说。

  掌管钥匙的卫兵还是犹豫不决。他的伙伴把他拉在一边小声说:"这就是一泡尿救桥的那个人,现在是将军身边的红人啊,你敢不给他开?"

  掌管钥匙的卫兵给小赛Q行了个军礼,赶紧把门打开。小赛Q想,终于遇到个识货的人了。

  小赛Q进了库房后不禁犯起嘀咕来:那天明明是把炸药放在地洞的左侧,怎么今儿个又换了位置?不过他又想,反正放在哪里都一样,只要把它炸了就万事大吉。他把另一颗定时炸弹藏在炸药堆里。

  小赛Q出来时对那两个白痴说:"辛苦了。"两个白痴十分感激地向他行了个军礼。

  完成任务后,小赛Q连滚带爬向大本营冲去。他发现回来后,每个军人都在向他敬礼。

  本来小赛Q准备向胖子将军交差领赏的。但转念一想:据说革命军油水多,何不趁乱发点横财?而且还能再立一功,说不准也能弄个什么团长、师长当当,反正冲锋时我跟在大家屁股后面就是了。

  于是小赛Q找到一个矮个子军官,神神秘秘地说:"再过三个小时,敌人的首领(他差点把蒋中正的名字说出来,突然想起这是机密,暂时还不能说)将被炸死,军火库也将同时爆炸。我们干脆趁乱打他个措手不及,好好捞一把油水。你觉得怎么样?"

  矮子军官打量着小赛Q身上的大衣沉吟半晌,最后咬紧大牙说:"行,我陈某人就信你这一回!"

  一会儿工夫,自称陈某人的矮子军官集合了几个团的兵力,浩浩荡荡直奔敌营而去。

  尽管矮子军官送给小赛Q一匹十分强壮的马,但他始终勒紧缰绳,不让它冲在队伍的前面。可这马似乎通人性——它好像看穿了小赛Q的心思,可能认为这样怯懦的胆小鬼不配骑它,每当小赛Q把它勒得越紧,它反而跑得越快,还不识实务地来几声让所有的人都感到刺耳的长嘶。小赛Q狠狠抽了它几鞭。他太紧张了,明明知道这无疑是火上浇油,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往马身上胡乱地抽。

  突然前面是一个又窄又陡的大拐弯。马横空腾起,月光下,小赛Q在空中划出一道很不规则的抛物线,那张在极度惊吓的重压之下表情丰富而夸张的脸来不及躲闪,不偏不倚,紧紧堵住了一窝正被寒冬困得无处发泄情绪的黄马蜂。

  小赛Q只觉得脸上先是一阵揪心的疼痛,继而疼痛中夹杂着揪心的痒,继而他感觉到嘴里有东西在蠕动。几乎与此同时,他感到整条舌头就像被放在火上烤焦了一样。

  接下来,小赛Q原本还可以尝到平生未曾享受过的更多奇滋妙味,可惜他的神经细胞抵挡不住这强烈的刺激,脑袋轰地一声,不省人事。

  矮子军官采用了包括人工呼吸在内的所有常规办法都没把小赛Q弄醒。他想,这个人熟悉地形,不把他弄醒是绝对不行的。他一咬牙,命令身边的卫兵:"把我的马牵过来!"

  矮子军官让马的下身对着小赛Q因浮肿而变得比平时明显阔了很多的嘴巴。可这马没有弄点尿配合配合它主人的意思。没办法,矮子军官叫卫兵在周围摸把青草让它高兴高兴,然后亲自抚摸它的大家事。这一招确实管用,没几个回合,马就很慷慨地弄出一大泡尿来。

  小赛Q承受不住这呛人的骚味儿,醒过来了。那张由小括号变成大O字的嘴费力地蠕动了几下,"哇"的一声,吐出一只黄马蜂,接着是又是一只。然后胃里什么乱七八糟的积压品跟着就喷涌而出。

  矮子军官让身强力壮的士兵轮流背着小赛Q带头跑步前进。起先小赛Q圆圆的眼眶还有一丝缝,没一会儿功夫,上眼皮贴着下眼皮。

  他已经认不清路了。

  恰巧在这个时候,矮子军官在身后不停地问:"是走这路吗?"

  "没错吧?"

  "——"

  小赛Q被矮子军官追问得又慌张又不耐烦,他怕因说实话而被遗弃在这上不着村下不着店的荒坡野岭,闭上眼睛胡乱地指。他想,老子付出这样大的代价,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下去,半途而废怎么对得起这张浮肿的脸?

  钱这东西!小赛Q莫名地感慨道。他突然想起今晚在安装炸弹时那个男人屋里的三个箱子和胖子将军那装着三千大洋的三个皮箱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床底下还藏着三个没有上漆的木箱,这是他在胖子将军那里没见到过的,因为他从来没有钻过胖子将军的床底。他想,那里面装的不是银子就是大袁头,肯定没错。他固执地认为对于一个堂堂总司令来说,这些箱子除了用来装钱以外不可能派上什么用场!因为除了钱,他什么都有,什么都不需要。

  于是小赛Q得出一个结论:当大官的肯定只有一种爱好,并且都是相同的爱好:往箱子里装钱!

  那胖子将军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他好几次亲眼见这狗日的眯着眼睛把一大堆袁大头数过去又数过来,尽管手下的士兵已经好几个月没领饷了。

  那么多钱!那可是自己冒着杀头的风险换来的,落在他人手里岂不可惜?小赛Q很担忧。不过他那张几乎膨胀成一团圆肉的脸上很快泛动着一丝得意的笑:这地方只有我知道。让他们先杀个你死活,然后我用几匹快马驮着这些钱远走高飞,找几房好看的女人,在远离枪炮轰鸣的深山老林,生他一大堆孩子,都管我叫爹。

  小赛Q暗暗祈祷千万不要走错了路。

  确实世间万事万物都有例外,瞎猫也有捉到活老鼠的时候。这次小赛Q算是蒙对了。矮子军官又在追问路线是否正确时,突然一声撕天裂地的巨响,前面不远的地方似乎有一堆巨大的火球在空中蔓延开来。

  矮子军官大声疾呼:"革命军战士们,我们为革命立功的机会到了,彻底消灭军阀孙传芳的时候到了!为了民主,为了自由,冲啊!"霎时,士兵们跟着矮子军官排山倒海般杀将过去。

  小赛Q觉得自己又一次重重地摔在地上,不过这次却让人他清醒了许多。他刚才听到矮子军官称呼自己的手下为革命军,还说孙传芳的末日到了。莫非是自己炸错了地方?他的心不禁战栗起来。

  眼睛完全看不见路面了。小赛Q索性用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把左眼的上下眼皮强行撑开,用右手摸索着路面。

  就这样,小赛Q睁只眼闭只眼,艰难地慢慢往前移动着身子。寒风猛烈地刮着,远处传来阵阵枪炮声和冲锋陷阵的呐喊声。

  小赛Q觉得刺骨的冷,摸摸身上,大衣不知道什么时候弄掉了。

  等小赛Q赶到烟雾弥漫的营地时,这里除了毕毕剥削的燃烧声以外,听不到一个活人的声音。到处堆满了还流着血的残缺不全的尸体,树上屋檐上到处挂着残肢断臂。很显然,他们绝大部分是死于爆炸以及爆炸造成的房屋倒坍。有一部分是来不及逃走被追兵杀死的。

  小赛Q在尸体堆中发现了酒鬼连长。他的死相很惨:一支手没了,另一支手五指被炸飞,一根大木头砸在背上,整个人从腰部断成两半截。

  小赛Q终于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浮肿的眼角冒出一滴泪来。

  远处不断传来阵阵枪声,慢慢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小赛Q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了那口井。然后顺着井找到了那几个让他魂不守舍的皮箱。可皮箱里空旷得只剩下污浊的空气和一些乱七八糟的指纹。他又在皮箱周围搜寻了半天,只找到一枚沾满污泥的孤零零的袁大头。他失望极了,把袁大头狠狠地扔到身后。犹豫再三,又回头捡起来,哆嗦着放进口袋里,浮肿的眼角又冒出一滴泪来。

  小赛Q想离开这里,离开战争。但去哪里呢?天下都在打战,到哪里都是死人成堆,到哪里都是你争我夺,人与人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好像每个人生来就和别人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似的。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战争,为什么人与人之间就不能和睦相处。

  他知道自己是没有去处了,颓然坐在上半截已被炸断的一个老树桩上,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如此无助过,甚至无端地羡慕起身边这些死人来,心想,如果此刻自己也和这些死去的弟兄们躺在一起那该多好哇,无须为活下去而发愁。

  太阳出来了。

  大队人马迎着血红的太阳向小赛Q这边开来。那个男人骑在马上。他发现了小赛Q。

  他做了一个手势,仿佛在说:"跟我走!"

  小赛Q用手撑着眼皮跟在大队伍的后面。

  下午,大部队进了一座很大的城。那个把小赛Q丢在半路的矮子军官带着他的士兵在城门外迎接大部队的到来。

  矮子军官对那个男人说:"总司令,这就是孙传芳的老窝子。"

  那个男人说:"干得好!"

  人们敲罗打鼓,夹道欢迎革命军的到来。"总司令万岁!革命军万岁!"的高亢激昂,振奋人心的口号在城里的每个角落回荡。

  小赛Q跟着那个男人进了一间门口同样有井的房子里。矮子军官在那个男人的耳边耳语了一阵。那个男人做了个手势,矮子军官退出去了。

  那个男人说话了:"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士兵。"

  小赛Q闻言,面如土色。

  那个男人又说:"算了吧,毕竟你还是醒悟了,只要不死心踏地跟着军阀走,就是对革命最大的支持。你已经将功补过,就去特务连工作吧。"




第四章 浴血奋战

  时光即将平庸无奇地承载着国人的失望之情逾过公元1936年。

  可就在最后关头也就是12月12日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件——西安事变。这一事件的和平解决最终促成全民族共同抗日的决心。国共这对冤家兄弟终于在国人面前一起点燃了抗日的烽火。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各个军营。

  小赛Q他们近水楼台——自然先得知时局的变化。其他地方还在翘首期待,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鸣枪庆祝了。

  极少喝酒的小赛Q偷着和东北汉子们连干了三碗老白干。然后站在高粱地里向天空狠狠地打了一梭子弹。

  其实,小赛Q一直还在怀念他的郎中生活。他是个懦弱的人,和战争惨烈的基调格格不入。什么民主、自由、博爱那是别人想要的东西,对他来说,既弄不明白也不敢奢求。他所津津乐道的日子不外乎就是背着药箱走在江南的大街小巷,时不时扬起脖子来几声吆喝。走累了,就坐在顾客稀稀拉拉的茶铺里要上一碗粗茶当好茶品。钱少就把茴香豆放在舌尖上直到唾液浸出它们特有的香气为止。实在连茴香豆也买不起,没关系,还可以品一道免费大餐——旗袍下偶露端倪的江南女人的大腿。

  小赛Q越来越不喜欢摸枪。他清醒地意识到战争最终的受害者还是平民老百姓,尽管抛尸疆场的不是他们父亲就是兄弟,可是胜利没有因此而善待他们,反而往往把他们推向物质和精神极度匮乏的深渊。

  他渴望有个女人,每天都搂着抱着,和她生一大堆小子丫头。可是小日本在东三省的所作所为迫使小赛Q不得不打消这种念头。

  大西北驻扎着十几万无家可归的东北汉子。

  这些东北军人每天都在谈小日本,说这些狗日的畜生杀了他们的父母和孩子,还当着他们的面奸淫他们的女人。这些强壮如牛的汉子每每说到伤心处总是失声呜咽,泣不成声。他们成天都在磨大刀,把明晃晃的刺刀对准家乡的方向。

  小赛Q也常常陪这些东北汉子抹眼泪。这些狗日的倭寇,哪里是人!如果不把他们干掉,即使有一天自己有了妻儿,也同样会遭到他们的毒手。小赛Q这样一联想,仿佛那些在小日本的屠刀下含恨九泉的人都是他的亲人,那些被奸淫的女人都是他的老婆。因此他对小日本的憎恨一点也不亚于那些东北汉子。

  要打就该打这些小日本。小赛Q听说那个一直令他生畏的男人并不关心东北人的生死,开始有些不满,既而有些忿忿,后来是十分的鄙夷。他认为国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却漠然置之的男人不配做一国的领袖。于是喝醉后,经常大骂蒋光头这样不是那样不是。因此好不容易到手的上尉军衔也被撤了,又成了一名普通士兵。

  有一次,他骂得特别难听,团长威胁说要把他交给中统特务,让他的死相比五马分尸还惨,他才不敢在公开场合揭那个男人的短。

  国共正式合作抗日的那一天,小赛Q朝天开了十二枪,然后当着全军的面,跪倒在地上高呼蒋委员长万岁。

  小赛Q感觉到那个男人逐渐萎缩的形象瞬间又膨胀成一座巨峰屹立在他的心头。这个时候如果谁敢说蒋光头的不是,他一定会站出来拼命。

  那天,这个从来对战争唯恐避之不远的军人一反常态,把刺刀磨得锃亮,仿佛随时准备着把刺刀送进小鬼子的胸膛。

  抗战全面爆发后一个多月,也就是在1937年8月上旬,小赛Q所在的部队进驻山西,没过几天,太原会战正式拉开序幕。

  小赛Q杀敌立功的机会终于到了。

  小鬼子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好打。他们的武器装备远远优于国军,再加上国军最高统帅部长期以来为了服务于攘外必先安内这一战略目标所采取的一味妥协、退让政策,成了助长敌人士气的兴奋剂。小鬼子根本就不把中国军队当回事。

  第一批坚持了六天六夜退下来的士兵说,狗日的小鬼子,冲锋上阵嘴里还叼着香烟,有的甚至一手拿枪,一手提着酒瓶,好像是在自家的院子里嬉闹一样放肆。

  一位断臂老兵说:"每位上阵的中国军人心里都憋足了一股劲,就是要多砍下几颗鬼子的脑袋,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鬼子手里拿的都是新式武器,况且天上有飞机,地上有坦克,再勇敢的人也是血肉之躯,抵挡不住猛烈的火力攻势啊——"这位老兵仰天长啸,涕泪纵横。

  小赛Q握着老兵像树皮般裂痕深深的手,说:"放心吧,我们有的是人,小日本灭不了我们!"说完,端着明晃晃的刺刀走上通往阵地的路口。

  小赛Q觉得浑身热血沸腾,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如此勇敢,甚至可以用视死如归来形容。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能成为这样的人——可以做一回真正的男人了!在他心中,豪情逐渐演变成义不容辞的使命,仿佛他不只是一个人,是一支军队,一支笑傲沙场永不言败的军队,是一股无法抗拒的神力,可以藐视一切,战胜一切!

  在硝烟弥漫的阵地上,小赛Q的记忆深处随时回荡着他对老兵说的那句话。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近乎伟大的话,觉得自己说完这句话后就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军人了。他在心底暗暗发誓,要对得起这句话,对得起那些死在鬼子屠刀下的人。

  小赛Q他们打退了小鬼子一次又一次进攻。

  每次小鬼子发起冲锋时,小赛Q就会全神贯注地瞄准前方,他想把每颗子弹都送进鬼子的五腑六脏,但事与愿违,他越想打中目标,子弹越像是在戏弄他似的不着边际。每浪费一颗子弹,小赛Q都会小声地咒骂自己无能。不过,他知道急躁是提不高枪法的。

  每次部队借鬼子撤退之机喘口气时,小赛Q还在继续练习枪法。几天下来,进步很明显,可他还是不满意,花了两个袁大头请他们军团的神枪手老巴给他传授了几招。

  绰号为飞天蜈蚣的老巴原是土匪出身。据说他带着七个人靠一把斧子起家,起家的招牌还是那块老掉牙的旗帜:"反清复明"。那已经是宣统年间的事了。老巴他们一致认为没有响亮的口号难以立足,可这一口号并没有给他们的"土匪事业"带来什么实质性的效应。人们早也厌倦战争,一听到这口号反而觉得恐惧。只要明白人都清楚,明朝没有多少外患,可实际上比清政府更无能,更腐败,更恐怖。清初的极端民族主义者们提出这样的口号也不过是言不由衷的战略方针罢了,不外乎就是想拉拢那些患有唯我大汉独尊的思想疾病的少数人。

  老巴他们的"义举"只有一个把青春都奉献给科举考试的老童生响应。于是老巴自封为复国大元帅,封那个因书读得太多而眼睛眯成一条线的老童生为复国大军师。那七个人都被老巴封为将军。如此一来,他们没有一个士卒可供差使,连诸如倒洗脚水之类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情都要自己动手,因此他们尽管身居"高位,"却根本就没有享受过一天手握重权的滋味。

  据老巴说他们在云南的丛林里坚持了好几年。他精湛的枪法就是在那几年里锻炼出来的。

  如果不是老巴枪法好,老巴说他们早就饿死了。清军最初睁只眼闭只眼,后来忍无可忍,进行了一次大扫荡。他们九个人就是靠他这双手打游击活下来的。

  再后来,为了生存,老巴红着脸说他们也抢一些过路商人。

  有一次,山下来了一伙商贩。当时他们已经弹尽粮绝,于是拿着空枪虚张声势。快到手时,商队里为首的一位老汉抱住老童生的脚嚎啕大哭:"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把我的命也拿去吧!"

  老童生吓唬他:"放手也,不然老夫开枪了也——"

  "我一辈子的心血都被你们抢光了,——开枪吧——"老汉摆出一副以身殉"货"的架势。由于老汉用力过猛,老童生冷不丁被他拽了个狗抢屎。

  气急败坏的老童生扣动扳机怒声喝道:"狗日的,老子毙了你!"

  可是,枪并没有响。

  众商贩发现这一天大的秘密后,信心陡增,于是像老狼遇到病羊一般围殴老巴他们。老巴他们被揍得鼻青脸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逃生。

  是役后,老巴他们灰心丧气,最终决定散伙。

  恰巧赶上蔡锷在昆明搞护国运动,于是老巴成了一名勇敢的护国军士兵——

  老巴的故事还没有讲完,鬼子又发动了新一轮攻势。

  小赛Q听到身边的老巴大声说:"狗日的小鬼子,——老子再有几只手该多好!"他话落枪响,黑麻麻的鬼子堆里已经有不少人被他送到小日本去了。

  小赛Q手里的机关枪不停地喷出火舌。他感到手臂发麻,扣在扳机上的食指肿得像一根生了虫病的红萝卜,可他一刻也不敢放松。

  老巴大声说:"时间还长,休息一会儿,暂时我们还顶得住。"

  小赛Q却很固执:"鬼子不撤退,我不会让枪停下来!"他把牙咬得格格响,这样似乎可以减轻一点疼痛感。可后来,时间长了,全身麻木了,也就感觉不到疼痛了。再后来,他只隐隐感觉到枪口还有火舌不断地喷涌而出。

  已经是第七天了。

  小赛Q所在的团部只剩下十几个人,团长已战死。大家一致推举老巴做代理团长。

  傍晚,一抹血红色的阳光残照在阵地上。硝烟在每个幸存者的眼前缭绕。

  老巴从怀里拿出一支笛子,望着远方乌黑的天空吹起一曲《满江红》。尽管七个笛孔已在战火中受损,声音有些许走调,但是老巴慷慨激昂的满腔豪情还是融入混浊、闷热的风里飘向远方,传到坚守阵地的抗日将士的耳中——

  又三天过去了。

  由于人手不够,枪法稍好的战士在老巴的指挥下,左右开弓,每个人同时扣动两把机关枪。小赛Q等枪法孬点的,老巴是绝不允许他们冒这种风险的。他总是说:"你们只要把手中的那杆枪瞄准敌人就行,打一个算一个。"他还再三强调,"大家要注意保护自己,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人,不要轻易让小鬼子打倒!"

  这一战下来,十几个人就只剩下来了小赛Q和老巴。

  他俩背靠背坐在战壕上。

  盛夏的夜晚十分闷热。月光懒懒地洒在凄凉的战场上,几棵被炸断的松柏在月光下垂头伫立,像是给战死沙场的将士们默哀。

  偌大一个战场没有一点声响。这应该是夏虫的狂欢夜,这个季节的每个夜晚本来就是它们的节日,可今晚它们都伴随着远逝的枪炮声不知去向。

  "这人最怕寂寞,"老巴拿出昨天忙里偷闲修过的笛子,对小赛Q说,"我给你来一曲《春江花月夜》,也许咱俩没有机会再见到春天了。"

  笛声悠扬甜美,没有丝毫伤感,反而洋溢着一种祥和的平静。

  小赛Q不怕死,但他落泪了。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笛声。

  小赛Q沉浸于美轮美奂的曲调中,他想起了江南水乡,乌篷船,模糊的月色,月色下,水乡女郎在江中似在采莲又似在赏莲——

  笛声戛然而止。

  老巴自语道:"小鬼子,就是死,也不会让你听出一丝一毫的怯懦。"他转身问小赛Q,"蔡子,你碰过女人吗?"

  小赛Q摇摇头。

  老巴接着说:"我曾经有过一个女人,她很俊。也很疼我。后来得痨病死了——"

  "哎,我老巴这辈子就是没有一儿半女接过手中的枪,继续打鬼子。"他擦了擦眼角,叹息道。

  小赛Q听到老巴说睡过女人,又忌妒又难过:"老巴,你真走运,有过女人——唉,临死之前能吃上一顿饱饭我就知足了。"

  云层越聚越厚,徐徐布满天空。月亮左奔右突并没有冲出密不透风的包围。战场顿时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只有老巴那支烟斗忽明忽暗,不时闪动着火星子。

  拂晓时分,小赛Q和老巴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他们把仅剩的弹药搜集在一起,选择了一个俩人都满意的位置。他们拉拉手,说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

  鬼子又发动了新一轮攻势。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鬼子的战术明显发生了变化。鬼子集中炮火猛烈地轰炸小赛Q他们的阵地,而地面部队去按兵不动。鬼子的意图很明显,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把小赛Q他们的阵地夷为平地,然后从这里打开通往太原城的缺口。

  小赛Q和老巴对敌人的战术变化猝不及防,伏在战壕上一筹莫展。

  炮弹犹如雨点般扑向阵地,有几段战壕瞬间被夷为平地。小赛Q拿着四五个手榴弹不知所措,像暴雨中逃亡的蚂蚁般晕头转向。

  "快卧倒!"小赛Q只听见老巴大叫一声,把他摁倒在战壕里。

  头顶一声巨响,小赛Q顿时失去了知觉。

  小赛Q醒来时,感觉周围一片漆黑。这会不会是阴曹地府?难道我在阎王的地界上?他心里不免有些慌张。他使劲捏捏拳头,感到又麻又疼,他断定自己还活着。于是奋力挣扎。原来他身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土,差别把他的腰压断了。

  强烈的光线使小赛Q睁不开眼。他把衣服脱下来蒙住脑袋,静静站了几分钟。

  小赛Q猛然想起老巴。他把衣服从头上扯下来丢在地上。四处没有老巴的影子。他疯狂地叫着老巴的名字。

  突然身边厚厚的土层抖动了几下,老巴破土而出。

  小赛Q振臂高呼:"小鬼子,你是炸不死咱老巴的!"

  老巴抱着小赛Q说:"伙计,我们还可以多打几个鬼子。"

  不过四周的情形就像一瓢雪天里的冰水,让他俩从头冷到脚——阵地已经被炮火夷为平地,支离破碎的泥块上留下了乱七八糟的脚印和装甲车的痕迹。

  阵地失守了!

  那些可恶的脚印就像踩在他俩的心窝上。

  正当小赛Q和老巴因为没有守住阵地而黯然伤神之际,远远地一辆挂着太阳旗的坦克从敌营方向向他们这边开来。

  老巴对小赛Q说:"把手榴弹拿来!"

  小赛Q找了半天一无所获。那点仅剩的弹药已在鬼子猛烈的炮火中不翼而飞!

  坦克离他们越来越近!

  说实话,无论是老巴还是小赛Q都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坦克,对这庞然大物的"底细"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它叫什么来着。

  老巴说:"如果我们有一把枪就好了。"他天真地想,只要有把枪,他就能把这笨重、丑陋的家伙干掉。

  一发炮弹打在附近半截光秃秃的树桩上,被炸碎的木片在两人的眼前飘飞。看来,他俩被那笨东西盯上了。又一发炮弹在他们附近开花。

  两人看得很清楚,炮弹是从那庞然大物头部长长的空铁管里飞出来的。

  坦克蠕动着笨重的身躯逼近两个手无铁寸的中国军人!

  老巴小声说:"蔡子,不能坐以待毙了。你注意到没有,那空管可以前后转动,但降低到一定程度就降不下来了。只要我们随时改变位置,它应该打不中我们——注意——出击!"

  老巴弓着腰,大吼一声,抱着一块大石头从侧面向坦克冲去。"咣当"一声,石头重重地砸在坦克厚厚的铁壳上。不过这蠢东西却若无其事地把那铁管转过来对准他。

  老巴不愧他那"飞天蜈蚣"的美称。说是迟,那是快,他一个旱地拔葱,闪过黑洞洞的炮口,连续翻了几个跟斗,躲到坦克屁股后面去了。几乎与此同时,坦克正前方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沙飞石溅!

  小赛Q发觉用这种原始的办法对付这庞然大物是无济于事的,一不小心,他俩随时都有可能被炸成碎片。可眼下也没有什么应对的办法。情急之下,他也学着老巴边打边跑。那黑洞洞的炮口对着他俩不停地转动。

  坦克内的鬼子也学狡猾了。他不急于开炮,只是不停地旋转炮筒子来吓唬老巴和小赛Q。他可能想瞅准时机,一炮把这两个在他看来是十足的傻瓜炸成一阵肉雨。

  鬼子一定很清楚,这样僵持下去,两个中国军人是坚持不了多久的,不被炸死也得累死。于是他像猫玩老鼠一样戏弄着这两个走投无路的中国军人。

  就这样,两个男人不停地绕着坦克跑,炮塔也不停地跟着转。本来已经两天滴水未进,哪里受得了这般折腾,老巴喘着粗气,脚步明显迟缓了很多;小赛Q则胸口发闷,眼冒金星。

  照这样下去,他俩就算不死于黑洞洞的炮口,也很快会被坦克碾成肉浆。

  小赛Q发现坦克暗暗向身手越来越迟钝的老巴压过去。他大吼一声:"老巴,闪开!"




第五章 歪打正着

  说是迟,那是快,孤注一掷的老巴用力向上一跃,双手紧紧抓住炮筒子。小日本见状,左右摆动着炮筒子。老巴像一枚失灵的钟摆,一会儿被抛向左边,一会儿被甩回右面。小日本可能被眼前这位中国军人的意志和勇气吓破了胆,于是赶紧开炮,试图把老巴从炮筒上震落下来。

  老巴觉得双臂发麻,眼前一片昏黑,但他凭借超人的意志紧紧抱住炮筒子不松手。就在这命悬一线之际,他发现坦克顶部有一个盖子。于是用尽平生所有力气,跳到坦克顶部,可怎么也打不开盖子。

  小赛Q见状,突然心生一计。他脱下衣服,做成口袋状,边跑边飞快地往里面塞灰尘。然后把衣服打成结掷给坦克上的老巴。

  老巴反应敏捷,快速往盖子的缝隙里猛倒灰尘。他得意地笑道:"小鬼子,让你尝尝爷爷的厉害!哈哈——"

  小鬼子哪里受得住这般折腾,猛地打开盖子,露出一个沾满灰尘的脑袋。这狗日的两只眼睛里全是灰,朝天空胡乱开枪,嘴里咿里哇啦地狂叫着。

  老巴一脚把鬼子手中的枪踹飞,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使劲往后一拽,小鬼子腾空而起,然后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弧线下落,重重摔在地上,溅得灰尘飞扬。

  小赛Q跑过去想暴揍他一顿,结果没气了。

  老巴在坦克内找到了一些诸如饼干之类的干粮,还有一瓶热水,半瓶白酒。

  两人坐在坦克上吃饱喝足后,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老巴认为当务之急必须和大部队取得联系。但这谈何容易。前后方都被小鬼子占领了,如何出得去?现在他们每走一步都有可能撞上鬼子。

  老巴说:"只有死里求生,碰碰运气了。"

  小赛Q无奈地应道:"也只好如此了。"

  老巴打着饱嗝说:"这样吧,我去弄几件鬼子皮,你进去试试怎样才能让它动起来。记住,必须让它动起来,我们能否活着出去,全靠它了。"

  小赛Q弄了半天,终于把它弄动了。这蠢笨的家伙像个醉鬼似的东摇西摆,时儿猛然加速,时而伫足不前。小赛Q手忙脚乱,骇出一身冷汗。

  老巴好不容易在尸体堆里找到两件还算过得去的鬼子军装。运气不错,还捡到了一挺崭新的机枪和不少子弹。

  很快换上鬼子的军装后,小赛Q把刚才那个坦克兵的手枪别在腰上,钻进驾驶室。老巴则把机枪架在炮塔上,眯着一只眼,摆出一副随时准备战斗的架势。

  小赛Q心里很紧张,再三叮嘱他的同伴,遇到鬼子千万要冷静。首先得装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势,万不得已不要开枪。

  老巴笑道:"行啊,你小子可没有白跟我飞天蜈蚣,也学精了,啊——"

  小赛Q也笑了,心想这哪里是学精呀,其实是担心他"匪性"不改嘛,他和女人睡过觉,而我呢?——我还想活呢!于是他又忍不住叮嘱了几句。

  这下老巴可不耐烦了:"行了,真啰嗦,老子打仗的时候你还在尿裤子呐!"

  出发了。

  坦克很不客气地来了个突然加速,老巴差点被甩下去。

  "他奶奶的,给老子弄好点!"老巴怒吼道。看来他真的生气了。

  坦克像一个患有严重哮喘的病人,喘着粗气,东倒西歪。一路可谓险象环生。两个人被折磨得浑身酸痛,汗流浃背。

  "你争口气,弄个样子出来行不?"小赛Q听到从盖子缝隙里传来老巴不耐烦的声音。

  老巴的声音越来越响:"前面有鬼子的岗哨,听到没有?"

  其实小赛Q早就发现这一情况了。只是这双手不管怎么小心谨慎,这蠢东西还是我行我素,无动于衷。

  离鬼子的岗哨越来越近。老巴不免有些紧张。该死的坦克像是给鬼子报信似的摇晃得更加厉害。鬼子的眼球全被这辆出尽洋相的坦克吸引过来。

  老巴急中生智,装出大醉酩酊的样子,高高扬起空空如也的酒瓶向围上来的鬼子打招呼。惹得鬼子哈哈大笑。其中一个汉奸翻译点头哈腰地竖起大拇指讨好道:"太君的好酒量,太君的好酒量——"

  老巴翘起中指破口大骂:"你的,八格牙鲁!狗!"

  汉奸被老巴骂得灰头土脸,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赶紧解释:"小的意思是太君好威武,——太君走好,太君走好——"

  坦克顺利通过了岗哨,老巴和小赛Q觉得鬼子不像想象中那样狡猾,场面也不像想象中那么刺激。这样轻轻松松就可以蒙混过关,两人心里反倒有些遗憾。

  天空刚刚还蓝得耀眼,可转眼间,成千上万犹如锅底般漆黑的乌云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至,从老巴的头顶压下来。

  一会儿功夫,电闪雷鸣,倾盆大雨肆无忌惮地扑向老巴。老巴打开盖子,一头钻进小赛Q的怀里。

  天气似乎成心和这两个落魄的中国军人作对:雨越下越大,云层越压越低,雷声越来越响。前面一片灰黑,路面已经几乎看不清楚了。

  于是老巴拿起驾驶室里鬼子遗留下来的望远镜,指挥着小赛Q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事实上,望远镜在这个时候看到的东西并不比眼睛看到的东西清晰。所以它完全是个奢侈的摆设,不仅帮不上忙,反而影响了他们的判断力。

  雨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天却越来越暗,最后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闪电划过时才望得到前方原野上一些树木模糊的轮廓。

  又一个闪电划过,这回老巴和小赛Q看得十分真切——坦克在一条崎岖的山路上滑行。凭直觉,山路下面不是悬崖绝壁就是深不见底的沟壑。稍不留神会招来什么后果,他俩再清楚不过。可有什么办法呢?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听天由命——

  佛祖啊,请你保佑我们吧。小赛Q默默地向佛祖祈祷。

  也许是天意使然,他们居然鬼使神差地闯进鬼子前线大本营!

  探照灯不停地转动着。

  本来他们可以趁着黑夜和暴雨的掩护绕道而行,可摇摇晃晃的该死的蠢东西突然来了劲,拼命往鬼子营寨里冲。

  这是个建在山上的临时营地,至少能容纳七、八万鬼子!

  营地中央的左面是医院,通过木头之间的缝隙,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躺着很多伤员,护士在伤员之间疲于奔命。右面可能是营寨。黑麻麻一大片。探照灯就挂在正前面最显眼的大房子的顶部,这房子门口戒备森严,不时有军官模样的人走进走出。大门上方悬挂着一面很大的太阳旗。很明显,这应该是鬼子的司令部。

  眼看这该死的坦克就要冲到大房子跟前。老巴急了:"该死,快点弄回来!"

  这回小赛Q是彻底手足无措了。慌乱之中他按到了发射按扭,"轰"地一声,那面太阳旗被炸得粉碎。

  刺耳的警报声划破了平静的夜晚。成千上万的鬼子突然潮水般涌出来,把坦克包围得水泄不通。老巴扣动扳机就是一阵疯狂的扫射,几十个鬼子应声倒地。可这下招来了四周鬼子猛烈的火力。老巴骂了一声他奶奶的,赶紧把脑袋缩进驾驶室。

  一个凶神恶煞的鬼子军官"唰"地一声拔出指挥刀向四周的鬼子比了个后退的动作,然后挥刀逼近坦克。他企图爬上坦克,干掉蜷缩在驾驶室里的老巴和小赛Q。

  可在这节骨眼上,坦克却很配合地转动着身子,把黑洞洞的炮口对准那些不可一世的鬼子,吓得这些畜生四下逃窜。这下气得那个鬼子军官"八格,八格"地一边叫嚣一边挥刀来砍坦克。

  这时一个闪电袭来,紧跟着一声巨响,小鬼子眼睛发绿,背部直冒青烟,浑身抖作一团。

  苍天有眼,这嚣张的鬼子被雷电狠狠地收拾了个够呛。

  小赛Q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这鬼子司令部端了再说。结果一炮打去,不偏不倚正打在探照灯上,顿时天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再打,没有炮弹了!

  鬼子开炮了!一发炮弹打在坦克尾部。

  在这危急关头,这辆坦克和小赛Q唱了一天反调,似乎有些过意不去——它很配合地向后退。

  由于小鬼子看不清坦克的位置,炮弹没有击中要害。可小鬼子不是白痴,他们很快打着手电筒,阻断了所有退路。只有南面敞开着。

  小赛Q和老巴都清楚,南面等着他们的是大自然给他们设计好的敌人——悬崖绝壁,万丈沟壑!

  炮弹像雨点般落在坦克周围,看来不把这辆坦克炸成碎片,鬼子是不肯罢休了。

  一个闪电划过,接着又是一个。

  老巴借着一闪而过的光线,发现坦克左侧有十几个空油桶。他对小赛Q说:"赶紧跳——我们左侧有空油桶。如果老天保佑的话,山下见!"

  两人跳下坦克迅速钻进油桶里滚下山去。几乎与此同时,那辆坦克被炸成一堆废铁。

  小赛Q觉得油桶没完没了地滚动着,时而温顺得让他屏住呼吸,时而震荡得他两耳轰鸣,眼冒金星。

  但滋味独特。以致使他产生这样的幻觉:他仿佛感到自己是颗喝多了美酒不慎坠落的流星,在天体间无拘无束地飞翔,不过总是撞上不明飞行物,虽然痛,但感觉很奇妙。

  他睡着了。

  这是个晴朗的日子。

  小赛Q从油桶里探出半个脑袋,这是他死里逃生后看到的最令人心醉的美景:树木葱郁,小草吐出嫩嫩的芽儿,鸟儿在河边悠闲自得地寻找着食物,而自己则漂浮在清澈见底的小河上,水草懒洋洋地向他招手。

  真是不敢相信,在这战火纷飞的年头,还有这样美丽的地方。小阿Q惊叹不已。

  小赛Q在附近的草丛里找到了老巴,五彩斑斓的蝴蝶在他的头上飞来飞去。老巴说他也是刚醒过来,他还说,好久没有睡过这样惬意的觉了。

  两人下河摸了一大堆鱼,美美地吃了一顿烧烤。然后找一个草最深最绿的地方躺下来细细欣赏他们的来路。

  "太险了!"小赛Q唏嘘不已。

  "太刺激了!"老巴说。

  "狗日的小鬼子!"两人相视而笑。

  话说鬼子前线大本营被小赛Q和老巴这两个不速之客搅乱了阵脚。鬼子将领认为太阳旗被打断,是对天皇及大日本帝国最放肆的挑衅。如果不把这些(他们以为来者一定为数不少,他们坚信,凭经验,中国人的秉性里没有勇敢和冒险这两种品质)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国人干掉,将会助长中国军人的士气和决心,从而给天皇的圣战酿成大祸。一向十分蔑视中国军人的小鬼子终于懂得了什么叫害怕。

  于是,鬼子尽管知道"肇事者"昨夜已经滚下山岩,但司令部还是不放心,命令空军迅速采取行动,绝不能让这些中国人活着离开这里,否则他们会到处宣传皇军的无能。

  "就是被摔成一堆碎骨头也要小心带回来!"这是鬼子司令部下达给参加搜索行动小组的死命令。

  老巴凭借多年的从匪经验,预感到鬼子不会就这样善罢干休。可他们除了小赛Q那把锈迹斑斑的传家宝之外,什么也没有。

  小赛Q发愁道:"妈妈的,如果小鬼子真来,那咋办?"

  老巴说:"莫急,我有办法。"他跑到树林里砍了两根手腕般粗细的弹性很好的树枝,怀里还抱着一大堆灌木树皮和一些食指般粗细的质地很硬的枝条。

  小赛Q不解地问:"干什么?"

  老巴利索地整理着他那堆树皮,头也不抬地说:"制作弓箭。"

  小赛Q哑然失笑。

  "你不信?"

  "算了吧——"

  "我让你小子长长见识。"

  老巴叫小赛Q把树皮搓成细绳状,自己则一丝不苟地一会儿端详,一会儿砍削,表情十分自信,甚至有几分得意。

  小赛Q无精打采地干着老巴交给他的任务。他捏着这些纤细的树皮,心里想,这不是瞎忙活嘛!

  老巴把小赛Q拧好的细绳系在他所谓的"弓"上,然后搭上一枝用质地很坚硬的枝条做成的"箭",对准河里一条懒洋洋的草鱼,小声对小赛Q说:"看好了。"

  老巴这样子让小赛Q联想起那些上古猿人。也许当初他们学着狩猎时也是这副德性。他不禁又笑出声来。

  不过他承认自己是低估了老巴。

  只见老巴抡圆了臂膀,把"弓"拉成一个弧度很大的椭圆。小赛Q想,这树皮肯定坏了!可只听"嗖"的一声,那枝箭,不,应该是树枝,不偏不倚正中鱼头。小赛Q下河把鱼捞起来,鱼头已被"箭"射穿。回头一看,老巴手里的那根树枝和细绳还连缀在一起,居然完好无损!

  老巴对无比惊愕的小赛Q说:"当年被清军困在山上,我们九个人就是靠这种弓箭得以生存的。"

  老巴拿起昨夜滚下山崖时被油桶挤压得变了形的望远镜四处张望。他突然放下望远镜,对小赛Q说:"鬼子来了,我们赶紧去树林里避避吧。"

  这时树林上空传来飞机的轰鸣声。

  由于树林范围太大,鬼子只有三五个人为一小分队进行地毯式搜索。

  老巴带着小赛Q埋伏在茂密的灌木丛里,等待鬼子钻进来。

  小赛Q看到正前方几株灌木不停地晃动,忽然冒出一顶鬼子的军帽。接着又是一顶。慢慢地露出两半截臃肿的上身。密叶随风拂动,偶尔漏出一只散发着凶光的眼睛。

  风停了。

  只看到绿得耀眼的叶子整齐化一地耷拉着脑袋,仿佛在享受无风时片刻的惬意。

  看不到鬼子的身影,反倒让小赛Q十分紧张。他是特务兵,他习惯掌握主动。而现在鬼子的具体位置无从知道,也许鬼子到是发现了他们。小赛Q有一种置身于虎口狼牙间的恐惧。

  还好,树林里终于有了动静。尽管听上去脚步很轻,但被火热的夏季气温榨干了水分的陈年老叶子一踩就碎,发出沙沙的声音。很响,很刺耳。

  小赛Q既兴奋又紧张。

  老巴把手中的"弓"拉得圆圆的。小赛Q也学着他的姿势正准备用力,老巴却给他做了个停下来的动作,然后朝他摇摇头。小赛Q知道老巴怕他射术不精,坏了大事。于是只好把已经瞄准的弓放下。

  沙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鬼子现身了。

  两个!

  锃亮的刺刀在树林昏暗的光线中熠熠夺目!

  老巴指着左边,暗示小赛Q过去引开鬼子,自己则迅速消失在右边的丛林里。

  小赛Q听到右边树林里传来一阵雄性野鸡招唤异性的鸣叫声,异常的悦耳。很显然,两个鬼子被这动人的声音迷住了,都朝传来叫声的右边走去。

  小赛Q急了,无论如何也得把这两个鬼子分开。他想自己除了学母鸡叫外,连起码的口技表演诸如猪叫羊鸣都要学走样。

  他决定豁出去了!

  于是同一片树林里,一边雄性野鸡发情,一边老母鸡"二百五"——自作多情,惹得两个鬼子相视格格地笑。

  走在后面的鬼子转过身来,呆头呆脑地朝小赛Q这边走来。小赛Q边叫边和鬼子周旋。他想,必须得坚持到老巴过来支援。

  那边雄性野鸡的叫声突然停下来。小赛Q估计老巴得手了。他准备把鬼子引到老巴那边去。老巴却像一阵风出现在小赛Q身边。

  鬼子可能纳闷在这远离村舍的树林里怎么会有母鸡,心里不踏实。于是每走一步总把老冬瓜似的脑袋探出来,一张大嘴活像老蛤蟆饥饿的嘴巴似的张着,仿佛随时等着把这只发情的母鸡一口吞下去。

  老巴嘴角微微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他举"箭"瞄准。嗖的一声,"箭"像长了眼睛一样飞进鬼子的大嘴里。鬼子颓然倒地。

  老巴把两个鬼子拽到一起。

  小赛Q发现两个鬼子中"箭"的部位都是咽喉。他说:"真巧!"

  老巴说:"这是我的绝活。"

  敌机在头顶轰鸣。

  老巴和小赛Q看看自己身上崭新的军装,又看看鬼子身上被油污涂抹得完全变了色的乌鸦黑羽似的衣服,都乐了。

  老巴捂着嘴小声说:"就是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也未必能区分得出这和乞丐身上的遮羞布有什么两样。"

  小赛Q补充了一句:"鬼子会不会想连中国的乞丐也敢和他们过招,不如乘早把刀子送进肚皮里自我了断算了,免得死了还要蒙羞。"

  老巴对下一步的任务进行分工:小赛Q负责押送两个嘴上插着"箭"说不出话的鬼子,自己则把那把丑陋的弓别在背上,紧跟在小赛Q身后。

  他们走出树林,来到长满青草的小河边,摆出一副威风凛凛的架势。

  其实,无论是久经沙场的老巴还是初出茅庐的战斗新手小赛Q(大家都知道,抗战爆发之前小赛Q根本就没有参加过任何真正意义上的战斗),飞机对他们来说都是很陌生的,并非中国没有,而是他们没有机会亲睹它的威力。

  这东西,连鸟儿都没它飞得高,而且经久不累,这不能不让他们惊叹;它一边发出吓人的尖叫,一边还能向地面投掷炸弹,这不能不让他们恐惧。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老巴这辈子什么都不怕就怕在天上横行霸道的这怪东西,至于小赛Q,那不只是简单的怕,是恐慌,是毛骨悚然的那种恐慌。

  飞机耀武扬威地从头顶掠过,一阵风吹得他俩睁不开眼。两个人步伐零乱,小腿开始不听使唤。

  飞机再次向他们头顶飞来,这次飞得更低,但没有听到炸弹落地的爆炸声。也许是他们这身打扮起了作用。

  老巴疯狂地向飞机挥手致意。他大声对小赛Q说:"现在只有这怪东西能救我们了,它再不下来,进了林子的鬼子一旦出来,我们就麻烦了。"

  飞机依然在头顶盘旋。

  老巴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敌机下来了。

  可能是两个倒霉的鬼子身上油渍渍的衣服误导了小心谨慎的鬼子飞行员,满以为胆敢到大日本军营里来撒野的中国人已经束手就擒。

  飞机停在离小赛Q和老巴三十米左右的草坪上。从飞机上走出一个高个儿鬼子(极少见到如此高大的鬼子),他手里拿着一把五四式手枪。

  小赛Q觉得这家伙表情冷漠但不凶恶,举手投足间还流露出一种莫名的优雅。小赛Q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这个鬼子和"杀人不眨眼"、禽兽、人渣等这些令人憎恨的字眼联系在一起。

  对一个鬼子产生好感,这是件多么可耻的事!小赛Q暗暗诅咒自己没有骨气。不禁告诫自己,鬼子都是畜生,没一个好的。可小赛Q却莫明其妙地对这个高个儿鬼子笑,很亲切,很自然的那种。

  高个儿鬼子把手中的枪插在皮带上,也笑了笑,看上去有几分忧伤。

  "嗖"的一声,还没等小赛Q回过神来,老巴的"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进高个儿鬼子的嘴里。高个儿鬼子应声倒地,脸上还挂着来不及收敛的笑容。

  老巴一跃而上,抢过高个儿鬼子的枪,想结果他的性命。小赛Q把枪一挡,子弹擦着鬼子的耳根呼啸而过。

  "留他一条命吧。"小赛Q带着乞求的语气对老巴说。

  惊愕,愤怒,或是二者兼有,小赛Q拿不准,但可以肯定的是老巴不理解他为什么这样做。

  听到枪声的鬼子饿狼般从树林里扑出来。

  小赛Q和老巴相继跳上飞机。

  小赛Q胡乱摸了一阵,飞机最终在鬼子赶到之前升上了天空。

  小赛Q第一次坐飞机就身兼两职——既是乘客又是驾驶员。飞机上所有开关按钮,他都是平生第一次见到。不知道哪个按钮用来干什么。因此不敢轻易去摸。还好,这是一架军用直升机,不需要费多少神它自己也就盘旋着升空了。

  可一出山谷,情况就不一样了。这鬼东西给他俩开了一个让人笑不出声的玩笑——居然在敌人的大本营上空盘旋不前!

  老巴很着急:"快想办法离开,让鬼子察觉就死定了!"

  小赛Q想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心一横,决定把那天驾驭坦克得到的支离破碎的经验统统用在这可怕的庞然大物身上。他暗暗祈祷:"佛祖啊,我们是奉命杀敌的军人,请保佑我们的脑袋在脖颈上多呆几天,我们还想打鬼子呢。"

  急性子的老巴十分不满:"磨蹭什么,你赶紧动手呀!"

  小赛Q怀着抓阄般的紧张心情,不知道选择哪个按钮好。可能细心的鬼子发现这架飞机举动有些诡异,有人开始仰头向上张望。

  老巴忍不住又催了一遍。

  小赛Q一咬牙,动了其中的一个按钮。

  我的乖乖!飞机就像喝多了兴奋剂似的来了个快乐的大俯冲,而且摆出一副不撞地面誓不罢休的架势。

  老巴顿时失去了神射手的风采,本来就长得不甚协调的五官此时被他的面部神经无限夸大,特别是那张嘴,简直活脱脱一个掏空了蛋黄的大鸵鸟蛋。蠢笨得让人忍俊不禁。飞天蜈蚣在空中着实做了回飞嘴蜈蚣。

  其实,小赛Q的紧张程度丝毫不亚于老巴,不过他已经僵硬得做不出任何表情。只是望着地面嗷嗷的叫。飞机快触到地面时,他才想起应该试试其他按钮,这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胡乱地按了其中的一颗按钮。

  几乎已经擦着地面的飞机突然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翻飞,接着翻了几个筋斗后,又冲上天空。

  飞机正下方百十号鬼子正在操练。除了几个反应敏捷的鬼子就地卧倒外,大多数来不及做出反应,肩上的刺刀和飞机底部来了个亲密接触,齐刷刷地被强大的压力折成两半截。

  遭殃的还有那些军帽,被风刮得满天飞舞。有几顶不知趣的居然和飞机比翼齐飞,结果倒成全了那些从未尝试过飞翔滋味的棉花。它们扭动着轻盈的身子,沉浸在徐徐清风和广阔蓝天留给它们的幻想之中。它们渐飞渐高,像一片片开在天上的梨花。

  小赛Q一阵感动,也许它们会飞到没有战火的地方,在那里长出一大片不染一丝尘埃的雪白雪白的花朵,然后随风开遍蓝天,就像今天一样。

  老巴推了推小赛Q,指着下面哈哈大笑。小赛Q从老巴手中接过望远镜,笑得前仰后合,只见那群反应迟钝的鬼子扛着光秃秃的枪柄,不停地在原地转圈,像一群受了风暴的惊吓而不知所措的企鹅。

  小赛Q注意到一个鬼子军官在指挥装炮弹,可另一个军官却跑过来加以制止,他一边比手势一边说着什么。这个鬼子可能认为这架飞机是他们的,在情况还没有弄明白之前不能轻举妄动。

  老巴说:"走吧,趁鬼子还没有拿定主意。"

  佛祖保佑,飞机终于平安地飞向远方,在云彩中自由穿梭。

  小赛Q想和老巴做一辈子搭档,就算战死沙场也不分开。可他们还是被战争拆散了。小赛Q因无师自通,在鬼子的千军万马中居然能开着敌机返营,因此成了一名令党国不得不委以重任的空军飞行员。虽然他一再乞求空军作战部取消这一决定,但却横遭拒绝。空军司令亲自指示:国难当头,应以大局为重,应以为国效力为荣!

  小赛Q哑巴吃黄连,有苦只有往肚里咽。

  老巴则因善射,揣着临别时小赛Q特意为他画的女人祼像,上了徐州前线,在李宗仁的手下做了一名机枪连连长。

  可以这样说,和老巴并肩作战的这段时光是小赛Q人生重大的转折点。在老巴的调教下,他学到受益终生的技能,如射术;还有真男人的品性,如勇毅;最重要的是老巴让他懂得爱国是每一个男人的责任,打鬼子不只是为了女人。

  不过在这里要说明一下,老巴虽然让小赛Q找回了大男人的感觉,可却没有办法让他那自由散漫惯了的记忆力安分守己地呆在它应该呆的地方。




第六章 空中救火者

  小赛Q他们的基地最初设在重庆。后来为了战局的需要,在国统区陆续成立了一些小分队,小赛Q被派往设在南方某地的M基地。于是有关他的极富传奇色彩甚至玄乎其玄却鲜为人知的抗日故事由此走向一个又一个高潮。
  话说1943年日军为了支援东南亚战场,发动了豫湘桂战役,用一年时间打通了从中国东北到广州的所谓的"大陆交通线",把战备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到太平洋战区。
  许多小分队的主要任务就是和日军争夺这一线上的制空权,毁坏敌人的交通运输线,力争把日军物资阻断在中国大陆境内,万不得已,不惜一切代价炸掉这些物资。
  小赛Q他们小分队的任务也不另外。
  小赛Q的记忆力越来越差,他经常忘记航线,把飞机开到其他基地。不过都是自家地盘,到哪里都是抗日,不碍事。久而久之,这样的事发生在他身上就不足为怪了:将错就错,到哪个地方就执行哪个地方的任务,到处都需要人手,因此他到哪里都很受欢迎。他自己也就无所谓是属于哪个基地的人了。他成了名副其实的空中自由人。虽然自由,但很苦。几乎每到一个地方就得马不停蹄地投入战斗,找不到休息的机会。
  战友们惊叹道:这个累不死的傻蔡子!
  M基地的队长对小赛Q这种到处讨好的做法很不满意,于是用激烈的措辞向上级反映了这一情况。
  上级的答复是:蔡子作战卖力,功劳还是有的,况且在哪里都是为党国效力,随他吧。
  于是小赛Q名正言顺地成了中国空军队伍中人见人爱的"救火"队员。
  这是个平常的日子,和以往没有什么两样。如果硬要小赛Q找出有什么不一样的话,他认为今天的任务完成得很出色:炸毁了鬼子两列运输军火的列车。
  如果连这也算是不同的话,还可以加上一点:今天是他进入基地以来第一次凌晨爬起来执行任务。
  鬼子屡受重创,于是改变了运输时间,原来大白天一辆接一辆满载物资大摇大摆呼啸而去的火车现在晚上才偷偷摸摸,黑灯瞎火地进入国军空军打击的范围内,而且时间随时都在改变。所以小赛Q和他的弟兄们憋足劲却找不到打击目标是常有的事。
  该返航了。
  小赛Q并不在意去那个基地。这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可这回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小赛Q把飞机降落在鬼子的一个空军基地上——
  小赛Q从飞机上下来,径直走向一间卧室。已经两个星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他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似的没有一点力气。他像往常一样不假思索地走进屋子里,灯也不开,宽衣解带,一头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小赛Q一向都是这样,哪里方便就睡在哪里,从来也不跟别人打招呼。当然他是"英雄",能空手在敌人的军营里驾着敌机回来的就他这么一个人,所以大家都让着他,就算心里不痛快,也不会溢于言表。
  有一回,他在梦中很霸道地把一个新来飞行员的铺盖全部裹在身上,滚在床底下嘎吱嘎吱地磨着牙齿,还不时伴随着几声怒斥。新兵以为小赛Q对自己不满,吓得大冬天的只穿着一条裤衩躲在墙角边发抖。等小赛Q被自己一个很响亮的呼噜吵醒时,看见那个新兵不断用热毛巾使劲地搓着身子,于是不耐烦地问道:"半夜三更洗澡——你有病啊?"
  新兵上牙打着下牙:"打——打扰——了,我我——这这——就——出出——去——"
  小赛Q没有听懂新兵的话,心里骂了一句:"神经病——"又开始打他的呼噜。
  今天太累了。小赛Q没有力气裹铺盖,因此和同床共枕的另外两个人相安无事。
  这床上原本就躺着两个人——一个戏子,一个被戏子灌了三壶白酒,睡得像死猪一样的鬼子。
  戏子没睡。他准备等到鼾声响起时杀掉床头这鬼子。可小赛Q这个不速之客却把他的计划搅黄了。
  当然,小赛Q不知道。
  这戏子和他的戏团是被鬼子抢来的。这戏团有不少俊俏的女人,怕被鬼子糟蹋,都换了男儿装。可今天有个鬼子喝醉了闯进更衣室,发现了这一秘密。他抱着最俊的一个女人不放手,说女人不依,就带走戏团里所有的女人,让基地上的皇军玩过够,然后统统杀掉。
  这时戏子站出来说:"太君,我们还有一个更漂亮的花姑娘,我这就去把她叫来。请太君稍等。"
  其实,哪里还有姑娘!大家心里都替戏子捏了一把汗。
  鬼子左等右等不耐烦了,他揪着俊女人的长发朝门外大骂:"八格亚鲁,漂亮的花姑娘的,为什么不来?"
  来了!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门外飘进来,接着一个身材修长的女人迈着醉人的小碎步婷婷袅袅地挪进来,一把漂亮的大扇子遮住了她的鼻子和嘴巴,只露出一双风骚肉麻的眼睛,向鬼子频频发电,秋波荡漾。
  鬼子松开俊女人,身子像被电击似的挪不动步子。不过嘴巴却没有因此而停下来:"哟嘻,花姑娘的,大大的漂亮——"
  这女人仍半掩着脸,羞答答地对鬼子说:"只要太君答应我一件事,从今往后我就是太君的人了。"
  鬼子迫不及待地说:"说吧,什么事我都答应你。"
  女人的声音娇嫩得让鬼子心里发酥:"请太君放戏团的人走吧。"
  鬼子向门口的哨兵一挥手,一条通向后山的通道顿时为戏团打开了。于是戏子提着"嫁妆。"跟着鬼子走了。
  这个女人就是睡在小赛Q和鬼子之间的戏子。
  "她"是个男人。
  戏子下定决心杀掉身边的鬼子,可不能过早暴露身份。因为他志在必得,所以很耐心地和色欲熏心的鬼子巧妙地周旋着。
  他在等待时机。
  戏子:"太君,我还是处女身。"
  鬼子:"哟嘻!处女的,我喜欢!"
  戏子:"我曾许过愿,我的身子要献给酒量最好的人。"
  鬼子:"为什么?"
  戏子:"在我们中国只有酒量大的人才配做英雄。"
  鬼子:"你爱英雄?"
  戏子点点头。
  鬼子头一扬,咕噜咕噜,一壶白酒不见了。
  戏子:"我给太君唱个曲儿助助兴。"
  他唱的是《定军山》,声音压得很低,故意唱得像首撩人的打情骂俏的曲儿。
  戏子:"好听吗?"
  赤身裸体的鬼子左手竖起大拇指,右手就来摸戏子鼓鼓的胸。
  戏子:"我迟早都是太君的人,急什么——罚酒!"
  咕噜咕噜,戏子把一壶白酒往鬼子嘴里灌。
  就这样,戏子耐心地应付着鬼子,把仅剩的最后一壶白酒一滴不剩地顺利哄进鬼子一张一翕的嘴里。最终,鬼子力不胜酒,挺着鼓鼓的肚皮,瘫在床上一醉不醒。
  正当戏子要动手时,小赛Q进来了。
  戏子这下没了主意,他根本就没有把握同时对付两个鬼子他把小赛Q也当成了鬼子,而且是清醒的鬼子,如果稍有闪失,他就算是白死了,于是几次举起刀,又放下。
  小赛Q和鬼子同时抓住戏子那对用猪尿泡做成的假奶子,起初是一人抓一只;后来两人就在梦中拓展势力范围;再后来,两人相互紧紧抓住对方的手指,谁也不肯松手。
  戏子从两人中间轻轻地把身子移到床尾。他想趁此机会左右开弓,以最快的速度割断这两个色欲中烧的"鬼子"的喉咙。
  正当他再次举起刀子时,那鬼子突然移身过去,抱着小赛Q亲热起来。小赛Q满脸都是鬼子饱含酒精的唾液,以为下雨了,咂着嘴巴似醒非醒地说:"快去看看雨大不大,妈妈的,恐怕明天打不成鬼子了——"
  戏子心头一震,下意识地把手中的刀缩了回来。
  莫非这个人不是鬼子?
  鬼子不可能操这样一口纯正的江南口音。甚至北方的中国人也不可能。这是从骨子里发出来的江南音色,不是江南土生土长的人绝对吐不出这样地道传神的江南特有的语调。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呢?他为什么睡在鬼子的床上?
  戏子有些不知所措。一旦鬼子醒来,他就没有机会逃生了。可他拿不准这个梦里说着江南话的人。
  他坐在床尾,汗水扑哒扑哒掉在刀刃上,溅湿了鬼子因翻身贴近小赛Q而从被盖里露出来的一个浮肿的脚趾。鬼子摇晃着湿漉漉的脚趾,梦里发出小孩因被大人搔痒而不能自已的那种格格的笑声。
  "睡觉!"小赛Q狠狠地给了鬼子一脚。
  鬼子"哎哟"地哼了一声,翻身坐在床头耷拉着脑袋怒声骂道:"八格牙鲁!"
  接下来又骂了三四声,不过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变成一阵急促刺耳,参差不齐的鼾声——下半身悬在床沿上又睡着了。
  从梦中被鬼子骂醒的小赛Q意识到自己误入鬼子基地并不可思议地和一头蠢头蠢脑的日本"色猪"同床共枕!
  他想:妈妈的,非干掉他不可!
  他拿出老蔡家的那把传家宝,小心翼翼地摸索着鬼子的喉咙,可左摸右摸却摸着一只肥肥的大耳朵。




第七章 勾魂的苹果

  正当他想顺着鬼子的耳根往下动作时,突然发现床尾还有一团黑影在蠕动。不禁心里一阵发慌,他没有把握同时割断两个鬼子的喉咙。稍有不慎,一旦让鬼子叫出声来,他抗日救国的愿望也就只有画上一个极不情愿的感叹号了。
  他想,三十六计走为上着。于是胡乱穿上衣服,蹑手蹑脚地跑了出去。
  这边戏子看到不明身份的那个人出去了,又听到床头那鬼子鼾声突然中止,以为鬼子醒了,顿时慌了手脚,于是提着"嫁妆"三步并两步向门口追去。
  小赛Q正在机场找他的飞机。
  戏子赶上去说:"鬼子醒了——"
  情急之下小赛Q胡乱钻进一架飞机,戏子只好也跟着上了飞机。
  这时一声尖锐的哨声冲破了拂晓前的宁静,在空气中震荡。接着一声。二声。三声——眨眼间,鬼子飞快地向机场跑来。
  小赛Q以为自己被鬼子发现了,说了声不好,用最快的速度让飞机上了天。
  其实,鬼子不是追他,而是要执行重要任务。在前面作者交待过,国军为了摧毁日军的"大陆交通线"和鬼子抢夺制空权。日军最初主要以随时改变列车到达中国空军打击范围的时间来避开中国空军的锋芒,企图借此挫伤中国空军的锐气。不过最近中国空军以这个累不死的蔡子为首,痛下决心轮番守候在敌人运输线的上空,绝不让敌人的伎俩得逞。
  昨天夜里,鬼子又被小赛Q等中国空军炸毁了数以万计的重要物资。于是敌军各空军基地的负责人连夜开了个紧急会议,最后一致同意不惜一切代价,动用现有的所有空军力量从新从中国空军的手里夺回制空权。
  于是才出现眼前这一幕。
  在空中,小赛Q从戏子口中了解到了昨夜发生的一切。他竖起大拇指,对戏子的机智和勇气表示由衷的钦佩。事实上是眼前这位弱不禁风的人救了他这个军人的命,小赛Q的面颊微微有些发烫,他很真诚地向还未卸装的"美女"递了一个表示感激的眼神。
  敌机升空以后就分散了。狡猾的敌人吃尽苦头以后终于学乖了:鬼子今天的架势告诉小赛Q,他们将守住交通线上的每寸天空,不让中国空军有任何下手的机会。
  敌机跟上来了。
  小赛Q说:"我们得想办法对付鬼子。"
  "太好了,扮演了半辈子文弱书生,没想到终于可以打鬼子做回真男人了。"戏子说。
  夜色渐渐褪去,黎明拂过广阔的天空。
  很快,一轮红日露出了半边脸。
  阳光下,四五架敌机编队飞行。
  小赛Q也参加了他们的行列。
  他想,跑是跑不掉了。只有见机行事。
  他又暗暗向佛祖祷告:神力无边的佛祖啊,请用您的仁慈蒙上鬼子的眼睛,千万不要让他们看见飞机上飒飒飘荡的青天白日旗——
  事实证明鬼子没有和小赛Q拼命的意思。他在望远镜里看见鬼子友好地向他挥手致意。不过这不是佛祖的神力所致,事实上他手里驾驭着的是一架挂着太阳旗的敌机,他身上穿的正是那个和他同床共枕并在他脸上留下不少唾液的鬼子的军装!
  那个被戏子灌得酩酊大醉的"色猪"是被飞机升空的呼啸声惊醒的。他走进机场一看,只有一架飞机孤立立地停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这架飞机的形状似乎和他们的日本战机有些不一样,但他想先升空等待机会给中国空军一点下马威,回来再从长计议也不迟。飞机在空中绕了几大圈,"色猪"终于发现了距离最近的小赛Q他们编队,于是非常卖力地把飞机向同伴靠拢。
  "色猪"是后来者,而且是从中国空军基地的方向过来的。他的出现引起了大家的警惕。
  小赛Q看清这架飞机时,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映入眼帘的是一面阳光下蓝得逼眼的青天白日旗,和东边那轮红日形成鲜明的对比。
  5288——机身上的编号越来越醒目,对这个数字,小赛Q再熟悉不过了,自从做了飞行员以来,这个数字一直是他的象征。这不是我的飞机么?他想,如果再不动手就要露馅了。那头"色猪"在他右侧飞行,拿着望远镜不断向这边窥视。这家伙极有可能发现了戏子,尽管小赛Q叫戏子侧身背对着他的视线。
  可怎么动手呢?鬼子的口袋里倒是有把五四式手枪,可只有一颗子弹。虽然这些年小赛Q在老巴的调教下射术大有进展。但没有把握一枪搞定那个贼头鼠脑的"色猪"。战机上的按钮又不敢动鬼子战机上按钮的设置和他战机上的按钮略有不同,如果火舌搞错方向直扑他周围的敌机,那等着他的只能有一种结局——死无葬身之地,因此他显得有些焦虑。
  戏子兴奋地说:"我进敌营时准备了五六颗定时炸弹,想到万一逃不掉就多杀几个鬼子。现在可派上用场了!"
  小赛Q不禁哑然失笑——把炸弹扔进已经起了疑心的鬼子的驾驶室,这不啻是异想天开。他小声对戏子说:"先沉住气,我们见机行事。"这时他发现望远镜那端的"色猪"把自己身上的中国空军服打量了一番,然后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突然向小赛Q开火。
  几乎与此同时,五架敌机都向那头恼羞成怒的"色猪"喷出了长长的火舌。
  结果可想而知,那头"色猪"的机舱被他的同伴打成了筛子眼。小赛Q手中的那颗子弹十分执著地像着了魔似的一头扎进那头"色猪"的油箱。霎时一股刺鼻的青烟直冲云霄。再看下面,飞机像只笨拙的青蛙,头重脚轻,一头栽进一池水里,溅起一江浪花。
  五个鬼子飞行员学着小赛Q振臂欢呼。
  小赛Q的糊涂又一次让他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火车还没有到达"保护"范围之内,中国空军也不见动静。
  飞机之间的距离挨得很近。
  五个鬼子飞行员发现了坐在小赛Q身边的丰乳肥臀的"美女。"禁不住躁动的霍尔蒙死死纠缠,一个个恨不得把眼珠子从望远镜里塞过来,直接贴在戏子那让人想入纷纷的胸脯上。
  小赛Q会心地笑了,附在戏子的耳边如此如此地耳语了一番。戏子点点头,也忍不住笑了。
  接下来,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开始了。
  戏子从他的"嫁妆箱"里拿出化装工具,画眉涂嘴,并十分风骚地把画笔轻轻放进嘴里,很投入地来回抽送,然后一只手抓住硕大的两只"乳房。"从左边揉到右边,又从右边揉到左边,忘情地揉啊揉,揉得鬼子飞行员直吞口水。
  更撩人的是还有一只手在戏子的下身隐隐约约地穿梭!
  五张望远镜同时锁定了使他们兽性沸腾的这一场景。
  小赛Q问:"你不是说有炸弹吗?"
  戏子"嗯"地应了一声,眼神依然迷乱。
  十足的荡妇派头!
  真是个戏场高手,小赛Q对戏子的表演能力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戏子把炸弹藏在衣袖里递给身后的小赛Q.然后把一个鲜红的苹果放在唇边朝色欲泛滥的鬼子飞行员们十分陶醉地吻着。嘴唇每次触到苹果,就像触到鬼子飞行员的心窝里,使五个目睹这一幕的鬼子飞行员全身发酥,瘫软在座位上动弹不得。
  小赛Q见时机成熟,从戏子半开着的木箱里拿出五块供演出用的手帕,然后用左手迅速地在手帕上画了些女人挺拔的乳峰。发情的嘴唇以及迷乱的眼神。然后把炸弹和戏场上专用的锡铁石包在里面,用细绳捆紧,再在每个包裹上系上一根长长的绳索。
  一切准备就绪。
  戏子分别向五个鬼子飞行员做了欲把包裹抛给对方的手势,鬼子飞行员则下意识地报以迫不及待伸手去接的举动。
  戏子向鬼子飞行员招手示意再靠近一点。
  五架浮躁的战机争先恐后地向戏子和小赛Q无限靠拢。虽然鬼子淫欲攻心,但他们清楚地意识到只能保持这个距离了,再进一步,后果只会机毁人亡。
  戏子拿起对讲机,叽哩呱啦地柔声向鬼子飞行员说着什么,而且频频向这些可怜的色猪暗送秋波。从"她"的手势和表情,小赛Q猜测可能是些送他们每一个人印着"她"的唇,"她"的乳,"她"的眼神的苹果之类的肉麻话。可能还有一些更富有挑逗性的话语。喜得鬼子"花姑娘的——哟嘻,哟嘻"地嚎。
  事后他向戏子问及此事,戏子笑着说:"大致差不多。"不过他补充了一句,"最重要的一句话你没猜对——如果谁接住了苹果,回到基地后让他摸个够,睡过够。"
  小赛Q笑得前仰后合,竖起大拇指说:"这一招狠,太狠了!"
  言归正传,五个鬼子飞行员被戏子挑逗得晕头转向。他们现在最关心的不是能否抵挡得住中国空军的突然袭击,能否保证那些满载物资的火车顺利通过,而是能不能顺利接住戏子在空中抛来的"苹果"。
  鬼子打开驾驶室的玻璃,每一个人都在暗自祈祷,但愿自己能顺利接住戏子抛来的包裹,而且苹果就放在属于自己的包裹里,千万不要落入别人的手里,坚决不要!
  谁也不想和他人分享这个绝世美人妙不可言的玉体。
  中国的佛祖满足了他们的愿望——戏子都向他们抛来了包裹,不过有一点小出入——佛祖慷慨地让每个人都得到了"苹果"。
  为了满足读者的好奇心,作者有必要把鬼子接到包裹的整个过程从头叙述一遍——
  小赛Q把绳子的末端抓在手里,戏子则暗自抡圆了臂膀把包裹甩向敌机。
  第一次失败了。
  神魂颠倒的鬼子顿时一脸的失望。戏子含情脉脉地暗示他还有机会。于是又甩第二次。这次,吸铁石牢牢地咬住飞机的外壳不放。
  鬼子飞行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包裹弄到了手。他欣喜若狂,迫不急待就要打开包裹。
  戏子又叽哩呱啦的向鬼子飞行员说着什么。鬼子没打开包裹,而是一会儿把包裹紧贴在胸口,一会儿吻着手帕上那些惹得他欲火中烧的淫画。
  后来小赛Q问戏子用了什么迷魂药,让鬼子飞行员放弃率先打开包裹的念头。戏子的话让他半天合不上嘴——"我对他们说,只有一个包裹里有苹果,等所有的人都拿到包裹后同时打开,里面有苹果者把手举起来,这个人将是今晚和我共享良宵的人。如果谁不守规则,率先打开包裹,就算拿到了苹果,也是白搭。"
  后面三个包裹的传递过程和第一个大致相似,只有最后一个包裹,戏子甩了七次才成功。害得其他几个鬼子飞行员把手中的包裹亲得像刚从水里捞起来的棉花一样湿漉漉的。
  戏子又叽哩呱啦地说着什么,后面的半截话听起来仿佛是在数一。二。三——
  镜头那边的五个鬼子飞行员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清一色同一个赤裸裸的表情:但愿苹果就在我的手里!
  戏子节奏悠长,近乎吆喝的声音戛然而止。
  五个鬼子飞行员几乎同时打开包裹,几乎同时捧着黑亮黑亮的炸弹头晕目眩,几乎同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几乎同时在剧烈的爆炸声中灰溜溜地掉进小日本的地狱。
  佛祖有眼,鬼子的列车此时正出现在小赛Q的"保护"范围之内,五架失控的战斗机就像事先约好了一样,齐刷刷地倒栽在火车上。顿时火光腾空而起,爆炸声响彻云霄。
  戏子眼里流出激动的泪水。
  小赛Q说:"我们走吧。"




第八章 鸠占鹊巢

  飞机在云彩上盘旋。
  小赛Q再也不想出什么差错。他只有一个念头:把飞机降落在自己人的基地上,最好是他的"娘家"——M空军基地。
  漂泊在外,时间长了。累了。
  虽然只要是国统区,到哪里他都像回家似的,可今天他才深切地体会到他真正的家在M基地。他应该在那里坚守岗位,几个月以来他就这样被当作奇兵四处"救火",累得他身心快要崩溃了。
  开始他觉得这种生活很新鲜,很有成就感,可随着时日推移,现在回想起来,他有一种被利用了的感觉。每天每个基地都在盼着他来冲锋陷阵。至于说他的生死,那不是别人关心的话题。有时他会在心里大骂——妈妈的,打鬼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凭什么别人可以偷奸耍滑,而我就没日没夜地在炮火里玩命?可他还是很不情愿地把自己的情绪推翻了——别人怎样打鬼子是别人的事儿,反正我问心无愧就行了,况且这也是自己不长记性惹出来的麻烦,怪首先得怪自己。
  这一回,小赛Q是铁了心回到M基地。他想,一定要找到M基地。
  但他失望了。他和戏子刚到M基地的上空就遭到猛烈地炮轰,只得落荒而逃。显然把这架挂着太阳旗的敌机安全降落在M基地是件天真的蠢事。被遗弃的伤感袭上他的心头。
  到了一片广阔的平原上空,小赛Q把降落伞递给戏子,声音嘶哑地说:"你走吧,打仗是军人的事。"
  戏子不肯。
  小赛Q叹了口气解释道:"也许我还会回到鬼子的基地,你穿成这样会误事的,走吧——找个女人到没有战火的后方生儿育女,我们都死光了谁来打鬼子?"
  戏子流泪了。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朴实无华却刻骨铭心的话。
  小赛Q自己也感觉到战争把他打造成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感到惊奇的人。
  戏子慢慢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平原上。
  小赛Q尝试着在其他基地降落,结果同样被无情的炮火撵来撵去。他平生第一次从心底怜悯那些一生飘来飘去的白云。无家可归的孤独在他心头萦绕。
  飞机像一只筋疲力尽的鹰,为了避开地面上的猎人,只有咬紧牙关飞啊飞,盼着夜幕降临后找个栖身的角落。
  黑夜就像一个老态龙钟的郎中走在一条漫长的路上,而小赛Q则是守在尽头的等着急救的病人。
  等啊等,小赛Q无法承受等待的折磨,以数数的方式打发光明迟迟不肯离去的身影——一。二。三——三十七——一百零八——小赛Q数数的能力和他的记忆力一样糟糕透顶,只要数到三十左右,就不能有序地数下去,但他还是执著地数着。
  这一数,小赛Q竟然又把方位搞错了!
  当飞机着陆时,他傻眼了——十几个鬼子举着火把在机场跑道上十分庄重地向他"嗨!嗨!"地敬礼。火焰把小赛Q惨白的脸映成一片绯红。
  可能是队长,一个时刻翻动着白眼的鬼子把一个伪军头目叫到身边,叽哩呱啦地说了几句。那伪军十分夸张地弓腰后退,嘴里一直"嗨"个不停。
  不一会儿,小赛Q被荷枪实弹的鬼子簇拥着到用铁丝围起来的防护网外的一块空地上。这里早就站满了这一片区的中国百姓。
  白眼鬼子大声说:"今天我们大日本皇军在空中和支那人展开了殊死决战,虽然我军损失惨重,但却彻底摧毁了支那人的斗志——我们已经把搅得我大日本空军不得安宁的那个中国军人蔡子击毙了,所以,从战略意义上讲,大日本空军可以说是大获全胜!"
  下边有人小声地表示怀疑。白眼鬼子把眼珠从眼角右侧转到左侧,高高举起一块铁片说:"看看这上面画着的青天白日旗,看看这几个数字——5288,这就是你们的大英雄蔡子的战机编号。哼,不要以为你们的蔡子是什么神仙,就算是神仙,遇到皇军也只有死路一条!——你们支那人是不可能战胜皇军的,哈哈!"这回他的眼珠激动得上下翻动。
  证据毋庸置疑,蔡子是确实战死了,许多百姓垂下了蓬乱的头颅,眼里噙满泪水。
  小赛Q没想到鬼子这么畏惧他,更没有想到这么多身陷灭绝人性的恐怖统治下的中国百姓居然这样热爱无力救他们于水火的祖国军人。一种不可战胜的崇高感瞬息占据了他的心灵。什么恐慌,什么畏惧,什么不知所措统统在这一瞬间荡然无存。他平静地观察着事态的变化,并在心底暗暗发誓,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事,都要沉着应对,要对得起那些为他落泪的无助的同胞。
  "这是空军总部从广州调来指导基地工作的昨天刚到的大日本军人山本少佐,是他击落了蔡子的战机,他是我们大日本空军的骄傲!现在我代表天皇把本该属于你的荣誉还给你。"白眼鬼子把那块废铁递给小赛Q,激动得就像遇到了救星。
  最后,白眼鬼子说:"昨天未来得及给山本少佐洗尘,今晚你们这些支那人,家里有鸡的出鸡,有鸭的出鸭,有酒的出酒。我要让山本少佐和所有的大日本士兵都尝尝你们支那人的美味佳肴,让他们知道我们来这里是值得的。"
  人群在鬼子的刺刀下怏怏离去。小赛Q被簇拥着进了鬼子的营寨。
  那个白眼队长手一拍,顿时七八个身着和服的美艳女子鱼贯而出,伴着日本民歌翩翩起舞。那对白眼立刻又骨碌碌地转动起来,两颗长长的门牙眦咧着,像一只因嗅到异性猎物尿液而兴奋不已的老猎狗。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在部下面前失态了,"山本"功劳再大也是下属,于是他试图正襟危坐,可这副尊容比川剧中的小丑还要滑稽,连旁边一直唯唯喏喏的伪军头目也哑然失笑。
  那对白眼急了:"赶紧去看看支那老百姓的东西准备齐了没有?去呀,还愣着干什么?"
  一口流利的中国话。
  小赛Q想,这下好办了,于是先入为主:"好一口中国口音,今后我们就用中国话交谈。"
  尽管小赛Q刻意用上了浓浓的鼻音,可还是让那对白眼吃惊不小。小赛Q连忙笑着解释道:"冈村司令曾对我说过,征服一个民族首先要征服她的语言,只有这样我们的统治才会更持久,更稳固,于是我就努力学习支那人的语言,觉得获益匪浅。"
  鬼子听说这是冈村司令说过的话,竖着大拇指说了一句日语。小赛Q猜想大概是什么冈村司令高见之类的奉承话。
  于是小赛Q一脸严肃地说:"我们作为军人应该牢记司令阁下的教诲,你要知道,我们是在中国而不是在日本,以后得改掉这种不良习惯。"
  白眼鬼子听了心中有些不快:我是你的上司,你却教训起我来了!
  不过他早就听说此人与冈村司令关系非同寻常,于是他那滑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是,是,谢谢阁下提醒。"
  白眼鬼子几次把话题转移到小赛Q的祖籍问题上,小赛Q则巧妙地把谈话的中心紧紧放在这次侵华战争的得失上。他说:"为什么没有实现三个月灭亡中国的计划?为什么国内反对圣战的呼声越来越高?为什么像蔡子这样的支那人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我们得总结经验教训,为了大日本帝国的明天,这是很必要的。"
  小赛Q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个大懒觉。这感觉就像是躺在自家屋里一样惬意。
  几天过去了,白眼鬼子依然好酒好肉款待小赛Q.两人披肝沥胆,说了不少"肺腑之言",活像一对生死弟兄。
  白眼鬼子想自己的直觉不会错:只要假与时日,此人将会成为大日本帝国的中流砥柱。
  小赛Q则对自己的演技暗自赞叹。他想,如果有一天中国没有了鬼子,自己完全可以去当演员。他认为手捧剧本假戏假做和他这样深入虎穴真戏既要真做也要假做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档次。
  小赛Q就这样和白眼鬼子巧妙地周旋着。由于得到了充足的休息,加上一天不是鸡就是鸭,一脸的红润。
  小赛Q想,此地不宜久留。可左思右想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离开。正在发愁之际,白眼鬼子说要交一个极度重要的任务给他。
  白眼鬼子郑重其事地说这次行动的成败关系着东南亚战局的成败,非同小可,要求小赛Q在出发之前遥对天皇宣誓:为了大日本帝国的圣战,一定要完成天皇交给他的任务。
  小赛Q按鬼子的要求做了。
  白眼鬼子的嘴里冒出一连串让小赛Q头晕的日本话,样子十分神秘。
  小赛Q假装十分不悦地再次强调:"你又把冈村司令的教诲忘得一干二净了!"
  "嗨!我该死!"那对白眼羞愧地胡乱转动。因为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又在这个目中无人的下属面前失态了。可谁叫这个"山本"是冈村司令的红人呢?人还没到,司令阁下就来了电话,要好好照顾他,多给他立功的机会。
  山本这家伙也太狗仗人势,不给他这个好歹是大日本帝国的队长打招呼就消失了,要不是冈村来电话,基地上谁也不知道他已经来过了。更过分的是居然整夜不见踪影,害得他在电话里被冈村司令骂得把嗓子都"嗨"哑了。第二天发生空战,他一天担心吊胆,滴水未进。整个基地上的飞行员都死光了没关系,但唯独这个山本不能死。
  白眼鬼子深知自己是个没有战争魄力的人,从军三十多年才混了个小小的空军小分队队长,不甘心呐!"山本"这个狂妄的家伙来了以后,他想自己后半辈子的前程就靠这小子了,所以这几天他放下武士的架子,极尽小心翼翼,唯唯喏喏之能事,甚至连句日语都不敢说。可无论怎样谦恭相待,这小子从骨子里总不把他放在眼里。
  中国有句古话说得好,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能因小失大。总之一句话:不能放弃!
  几个小时前,冈村司令来了电话。他把"山本"的"英雄事迹"十分夸张地向冈村作了汇报,还不露声色地向冈村暗示山本之所以取得这样骄人的战绩,是因为他领导有方。
  冈村在电话那头说:"好好干,天皇不会亏待你的。"
  那对白眼激动难捺,恨不得从眼眶里跳出来:"嗨!我一定努力为天皇效忠,不辜负司令阁下的重托!"
  电话那头又说:"为了尽快完成大日本帝国在东南亚的圣战,解决皇军的军需和军饷之急——据说太平洋战区最近军需奇缺,士兵由于长时间没有领到军饷,斗志涣散。
  更糟糕的是现在支那人的一支精悍的军队由他们的著名将领杜聿明将军率领,正在进攻这些身陷绝境的皇军。为了鼓舞我们的士兵对圣战的热情,天皇决定给他们每个人发一笔丰厚的军饷。
  鉴于我军开辟的大陆交通线屡屡遭到神出鬼没的支那空军的偷袭,因此最高统帅部决定这笔巨款改走空中,也就是说你们基地为天皇立功的机会到了。你要作好周密的布署,此次行动事关重大,要确保万无一失!"
  这次绝不能放过这千载难逢难逢的好机遇。为了稳妥起见,他非用这个"山本少佐"不可,一方面可取悦于冈村司令,另一方面,"山本少佐"的智谋和胆识是无需置疑的,他击毙了令皇军为之色变的"蔡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于是才发生了眼前令他尴尬又不得不忍气吞声的这一幕。




第九章 误入狼穴

  小赛Q在白眼鬼子满含期待的眼神中,在众多战斗机的簇拥下,飞向东南洋的上空。
  满满一飞机崭新的钞票,令他眩晕。他做梦也没想到老郎中的儿子这辈子能见到这么多钱,而且还拥有主宰权,虽然只是暂时的,可这已经足够了。再看一下周围,鬼子的战斗机就像温顺的哈巴狗儿一样紧紧地跟着他的屁股跑。他被一种空前的虚荣感滋润着,甚至于得意忘形,用什么陶醉之类的措辞根本就无法形容他此时的心境。
  小赛Q唱起了曾在老巴的笛子里传遍了阵地,在每个浴血奋战的抗日将士心里燃烧的《满江红》。不过老巴的笛声里隐隐有几丝郁闷,而小赛Q的歌声则完全是发泄,是嘲笑,是挑战。他从来没有这样声嘶力竭地唱过歌,他得意得近乎疯狂,反正鬼子听不到,就算听到了,也不知道在吼什么。也许还以为是自己在唱大阪或名古屋的一首什么打情骂俏的下流曲子呢。
  飞机穿云破雾之后,等着它的还是无尽的白云。这路程太遥远了。
  无论如何这些钱是不能落在鬼子的手里。万不得已,就用性命来换,小赛Q觉得值。唯一的缺憾是他没有抱过女人,这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
  前面为他开路的战斗机忽然放慢了飞行速度。
  小赛Q听到从地面传来闷雷般的声音。他把望远镜拿出来,不看则已,一看令他心惊肉跳——地面上正在进行一场声势浩荡,极为惨烈的厮杀,从服装上明显看得出来,对决的双方是鬼子和中国军队。
  这支军队应该是杜聿明将军的军队,场面上不占优势,而且有即将溃败的迹象。左面和右面被山包围,背后是一条很深的河,也就是说一旦溃败,远征军根本就找不到退路。看来杜将军是抱着那个男人经常所说的不能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和小鬼子拼命的。
  小赛Q从双方红肿的眼里猜出这一仗绝对不只打了一天两天,而是打了很长时间的拉锯战,你打过来我又打过去的那种。从双方的武器装备上看,鬼子要优于远征军,鬼子的炮筒里还打得出炮弹,而远征军最好的抵御武器也就是手榴弹。机关枪早也无力地蹲在阵地上沉默着。
  尽管远征军很勇敢,斗志顽强,但作战还是要靠弹药说话。
  空中无数炸弹呼啸而下,恨不得把这座山谷变成中国军队的坟墓——小赛Q发现护送钞票的敌机开始轰炸远征军的阵地。
  远征军快要崩溃了!
  小赛Q却束手策。
  照这种情形发展下去,再过半个小时,远征军将会全军覆灭。
  小赛Q欲哭无泪。突然一个念头从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想,这是最后一着棋了。
  他打开机舱,把钞票朝扑向国军阵地的蚂蚁般黑压压的鬼子头上撒去。奇迹出现了——
  他打开机舱,把钞票朝扑向国军阵地的蚂蚁般黑压压的鬼子头上撒去。奇迹出现了——
  鬼子看到这么多钱从天而降,马上乱了阵脚。大家都忙着往身上塞钱,哪有什么心思冲锋陷阵。尽管指挥官挥舞着大刀向他们奔来,也无济于事,有人脑袋在地上滚了几圈,可手里还捏着一把钱准备往裤裆里塞——
  后来,有人给了指挥官一枪,于是整个场面完全失控了。他们仅存的一点人性知道同伴,知道服从,如果说这也谈得上是人性的话,在瞬间散失殆尽。现在的情形是:他们为了钱财,像争夺猎物的野兽一样相互残杀,他们把中国军队抛在一边,却你给我一刀,我还你一枪。
  这一场面吓得空中的鬼子飞行员不知所措,他们只好停止对远征军阵地的轰炸,事实上他们的军队已经踏上了远征军的阵地。
  小赛Q在空中欢呼雀跃。
  国军发动反攻。大刀砍向鬼子的头颅,就像砍老南瓜一样麻利。
  是役,国军大获全胜:杀敌无数,击落两架敌机,还缴获了数以万计的枪炮,当然小赛Q从空中撒下的钞票也如数装进了国军的大麻布口袋里。
  这场战役后,东南洋战区的鬼子一蹶不振,远征军基本上控制了东南亚的战局。
  小赛Q仿佛觉得自己就是救世主,就是神力无边的佛祖。其他敌机在国军的炮轰下落荒而逃,早已消失在遥远的云层里,只有他还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壮举所带来的狂喜之中。突然一枚炮弹呼啸着从他的眼前掠过。他才想起来,任务完成了。
  该走了。
  小赛Q遥遥地跟在那几架落荒而逃的敌机后面。无论如何也不能回敌营了,那个白眼鬼子不把他的皮剥了才怪。他决定等到敌机降落时,选择相反的方向飞行,一定能找到基地。
  可快要接近目的地是,不期而至的大雾阻断了小赛Q的视线。他看不见刚才还保持着一定距离的敌机,也看不见地面的情况。他想这回自己成了名副其实的瞎子,原来只是心瞎,现在连眼也瞎了。失望。沮丧。急躁等各种情绪占据着他的大脑。
  小赛Q不愿也不敢降落,虽然不惧怕,但也不能像傻瓜一样死得不明不白。只要飞机一着地,不言而喻,死神会随时抓走他的命。
  于是飞机像懒妇逛街一样,在空中慢吞吞地游来游去,并且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可是再不强行降落,没油了!
  夜幕下的天空一片漆黑。
  小赛Q选择了跳伞。他不能大摇大摆地把飞机降落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
  真是不走运,降落伞挂在半空中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上。
  小赛Q小声骂了一句妈妈的,既而倒高兴起来:虽然刮风下雨,但这棵树密不透风,今晚在这里做一个美梦是不成问题的,而且又安全。等明天天亮了再作打算。
  退一万步说,就算在这里呆上几天也不成问题,他身上还有干粮。因此明天他完全可以用一只眼睛欣赏风景用一只眼睛打盹儿。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到哪里去找这样诗情画意的活法?
  小赛Q越想越惬意,不一会儿,睡着了。
  梦里抱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这女人有着他画里那样的眼神。嘴唇还有乳房。他把舌头放进女人的嘴里,痒痒的,睡意朦胧中,感觉到下身湿湿的。这一夜他都没有从这个梦中醒来。
  这恐怕是小赛Q这辈子最有个性的一觉了,不仅环境独特,梦独特,睡姿也独特。可能介于这种种原因,他不愿过早地毁掉上天赐予他的奢侈的礼物,日上三竿还流着馋馋的口水,打着冲动的鼾声。
  小赛Q是在一阵揪心的疼痛中醒来的。
  原来他在梦中抱着那个女人,一直都不安分,由于用力过猛,枝折伞断,整个人像一架断翅的飞机从大树上呼啸而下,以不可阻挡的气势,穿过瓦片隔着的屋顶,一屁股轰然着地。
  当小赛Q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掉在一间屋子里,更糟糕的是满屋子都是鬼子!
  看来鬼子在开一个紧急会议,个个神色凝重,看着小赛Q从天而降,都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他。小赛Q好像觉得有几个鬼子很面熟。那几个鬼子也似乎认出了他,因为这些家伙眼里闪烁着像饿狼遇到熟悉的猎物时那种令人恐怖的光芒。
  小赛Q坐在地上冲着鬼子一个劲地傻笑。一个很面熟的鬼子突然拔出剑,"八格,八格"地吼着向他冲来。
  说是迟,那是快,小赛Q顾不得火辣辣的屁股,一个箭步跳将过去,抓住主持会议的鬼子军官,把那把老蔡家的传家宝横在他的脖子上。
  这鬼子凹凸不平的脑袋寸草不生,一束好奇的阳光沿着小赛Q刚刚开辟的路线,在那些凸起来的部位"旅游光观。"而凹下去的地方却好比深不可测的沟壑,让阳光望而却步。
  一张浮肿的脸上露出一对小眼睛。事实上,这哪里是人的眼睛!说准确一点,这是兽性的发源地,那双瞳孔向四周辐射着只有极端凶残的兽类才表现出来的寒光!
  小赛Q不寒而栗。不过他不能表现出来。几番死里逃生让他学会了必要的掩饰。鬼子的枪口把他围得水泄不通。他咬牙切齿,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把枪放下,不然我把这颗秃头割下来喂狗!"
  鬼子似乎没听懂他的话,因为他们没有把枪放下来的意思,反而半跪着身子作好随时射击的姿势。
  锈迹斑斑的药刀下,鬼子的青筋根根暴突。这鬼子用十分不满的口气说着什么,然后似乎在下一道不可违抗的命令。一个鬼子出去了。
  小赛Q想,狗日的休想在老子眼皮子底下耍什么花样!不过他还是很担心,老郎中千叮万嘱后交给他的这把宝贝,乍看还保持着刀最简易的轮廓,可仔细一看,吓了他一跳:不知什么时候,刀刃悄悄"退役",只留下和猿人的石斧般粗糙的伤口,说句令人沮丧的话——这完完全全是一块废铁!顶多也只能在鬼子的脖子上蹭破点皮!小赛Q在心里不停地埋怨老郎中:"老爹呀,你这宝贝可害苦了我,哎——"他怕这令人啼笑皆非的秘密不慎走了光,用衣袖巧妙地遮住了其他鬼子的视线。
  刚才出去的那鬼子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个诚惶诚恐的伪军。这不是那天在白眼鬼子的宴席上跑前跑后的伪军军官吗?不错,就是他!
  小赛Q的记忆力通常情况下是绝缘体,甚至比上等橡胶皮还要顽固,不管是多么重要的事,几乎很难和它发生反应,但汉奸另外,只要瞥上一眼,下次再见面,绝对忘不了。
  这狗娘养的,站在离小赛Q不到五步远的地方,那宝贝下面的喉咙里吐一句,他就译一句,语气骄横,十分神气——
  "太君命令你把手中的刀放下!"
  "太君说如果你向皇军投降,他既往不咎!"
  "太君说你太愚蠢了——和皇军作对只有死路一条!"
  "太君问你难道没听说过山本少佐的大名?他说他就是山本少佐,大日本帝国的英雄!"小赛Q听到鬼子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得意的笑语,那汉奸补充道,"山本阁下说,他在广州打得中国空军屁滚尿流——"
  "把头抬起来看看你爷爷是谁,你这狗日的汉奸!"小赛Q大声喝道。
  "山——本——蔡——子!"汉奸面如土灰,语无伦次,两条腿像狂风里瑟缩的两根枯草。
  原来这鬼子就是山本,山本就是这鬼子!小赛Q不禁哑然失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第十章 伤心的山本

  原来山本被小赛Q击落后,在飞机坠入江中之前从机舱里跳出来,结果不偏不倚,掉进一个白发苍苍的中国老渔人硕大的网里。
  山本挥舞着拳头哇啦哇啦地向老渔人示威,满以为一口日本话就足以让这个中国老人吓破胆,但老渔人冷冷地看着他,丝毫没有放走他的意思。
  山本想,可能是这个不知趣的中国老人听不懂他说的是日语,于是用十分生硬的中国话咆哮道:"我的大日本皇军大大的英雄,放我的走,不然,我的杀了杀了你的!"
  老渔人的脸抽搐着。
  山本以为这个中国老人害怕了,得意地向老渔人比了个手势:"我的亲手杀了你们这么多支那人他的手势比划的是一百八十或者是八百一十,老人拿不准,只要你的放了我,我的就不把你算在里面。"
  老渔人狠狠啐了山本一口唾沫。费了不少周折,把他拖到山包上孤孤单单的家中,然后连人带网悬挂在屋檐上,再在屋檐下面铺上一层足足有一米多厚的朝天辣子,都是一色的正宗四川货。再把一盆烧得通红的木炭倒在辣子平面。一股刺鼻的浓烟立即把山本包裹得密不透风。
  老人远远地坐在石头上嗑烟锅。
  无恶不作的山本从来没有尝过如此难受的滋味:仿佛成百上千条毛毛虫在肺叶上边爬边屙屎边拉尿!假使他的嘴足够大的话,他早就把内脏吐得一干二净了。
  如果这一生要山本感激一个人的话,肯定是此时一刀结果他性命的人。他多么希望老人能成全他。就算变成一头老水牛帮他拉车耕地,他山本也不会说一个不字。
  山本此时才深切地体会到为天皇效忠其实并非难事,得势时烧杀抢掠,失势时朝肚皮上一刀就可以了;但是服侍中国人的朝天辣子就不像服侍天皇一样简单了。他甚至对武士道精神对勇敢的阐释产生了置疑——什么才是真正的武士?此刻,他坚定地认为不是高呼天皇万岁,然后一死了之的人,实践告诉他这恰恰是懦夫的行为。真正的武士应该是像他山本这样能在中国人呛人泪下的辣子浓烟里忍辱负重的人,因而他觉得向中国老人求饶并非是一件有辱武士道精神的事。心里这样一想,他就觉得心安理得了。于是他想把自己愿意投降的意思告诉老人,但浓烟呛得他根本说不出话来。
  老人似乎猜中了山本的心思。因为老人满足了他的愿望,甚至比他想象中还要让他满意。——老人把他和家里正在发情的一头母牛和两头争风吃醋的壮年公牛关在一起。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仁慈了。
  竞争激烈的爱情一向都是滋生妒火的催化剂,甚至会因此衍生出一些令人难以想象的偏激行为。
  牛棚里的那两头公牛此刻就是这种情形。山本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促使它们把精力从窝里斗中转移过来,毫无保留地倾注到这个新对手它们误把山本当成了竞争者的身上。当然被辣子浓烟熏得天旋地转的山本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公牛的反应,为了以后的日子能和平相处,他强打精神向它们表示自己的友善,却万万没想到这一举动反而加剧了公牛对他的反感。四只冲动得近乎狂野的眼睛充满了好斗的血液,四对尖锐的牛角作好了随时冲锋的姿势,就差一声象征出击的吼叫了。
  两头公牛的嘴张开了!
  山本见势不妙,吓得抱住牛棚顶端的横梁死活不松手。其中一头公牛咆哮着从他的裤裆下面冲过去,只听噗哧一声,两腿之间的遮羞布已被牛角撕去一大块。这块布像一面胜利的旗帜,耀武扬威地挂在凯旋而归的牛角上。这头公牛像一个骄傲的英雄,昂首经过母牛身边,一脸的满不在乎。惹得矜持的母牛过来主动示爱。
  另一头公牛因行动不够敏捷,错过了本该是一场势均力敌的竞争。它沮丧地站到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仪的母牛和竞争对手坠入爱河。它把这一切都归结为山本的出现,是山本毁了它的幸福。它耿耿于怀。
  那一夜,山本骑在横梁上不住地打盹儿。这鬼子到是够机警的,每打一声呼噜都要睁眼看看下面的情形,他怕糊里糊涂地被失恋的公牛踩死。可时间长了,也就顾不上这么多了。
  母牛和它的爱人相偎而眠。而那头失恋的家伙却竖耳倾听着横梁上越来越肆无忌惮的呼噜声。
  可能山本在梦中又梦见了那些鲜红的辣子,吓得大叫一声,从横梁上掉下来,一头扑在失恋公牛刚拉的稀屎上。
  憋了一肚子窝囊气的公牛挥舞着牛角冲过来!
  山本的哀嚎声惊醒了那头正在梦里回味爱情美味的公牛,睡意朦胧中似乎看到失恋者向自己冲来,便"霍"地站起来,接住了失恋公牛狠狠撞过来的牛角,山本才得以逃生。他艰难地重新爬上横梁,脑袋上冒出几朵蘑菇般大小的包这就是他的头现在看起来凹凸不平的原因。
  这个晚上,山本没有再敢合眼。
  第二天,老人把一盆红烧鱼汤放在牛棚里。山本不敢下来,在横梁上不住地咽口水。
  那头情场得意,昨晚又乘胜追击,一举打垮对手的公牛跑过来,把鱼汤喝了个精光,盆子里就剩下一条被它弄得支离破碎的鱼,它抬头用鄙夷的眼神乜了下头顶长包,满脸牛屎的山本,然后把刚才喝下去的鱼汤一滴不差地尿在盆里。走开了。
  不一会儿,那头母牛慢悠悠地走过来,嗅嗅那盆骚尿,又往里面拉了一坨屎,然后和它的情郎亲昵去了。而那头失败者却失魂落魄,似乎对眼前发生的恶作剧并没什么兴趣,独自躺在一旁懒洋洋地磨牙齿。
  山本望着那盆子里的东西,想翻肠倒肚地大吐特吐,可弄了点口水出来以外,什么也吐不出来。他已经几天没有吃饭了,从广州过来就忙着去找花姑娘,结果没尝着花姑娘是什么滋味,反到被灌了三壶烈火般干燥的老白干,差别把小命送脱了。他心里真懊悔:早知道会有如今这种下场,不如再喝几壶醉死算了。
  山本就这样骑在横梁上咬牙和牛对峙着。由于臀部长时间在粗糙的横梁上作业,尽管他极不愿意自己的下身再出点什么事,可还是很遗憾地感觉到不少"蘑菇"正往外冒,而且繁殖力呈疯狂上升的状态。
  他想,死是死不了,还是替天皇争口气,不要让中国的牛再糟蹋大日本的军人。于是他下定决心,就是死也要死在这根横梁上。
  夜深人静,山本就像一具干枯的僵尸伏在横梁上一动不动。
  牛才不在乎他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活呢,怡然自得地啃着主人从门缝里塞进来的青草,仿佛它们吃的不是草而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佳肴,每嚼一口,脸上都会洋溢着令人着迷的陶醉。
  山本麻木的胃被牛唤醒了,极端饥饿的信息从他的胃涌入大脑,一无所获后又迅速折回胃里去大闹特闹。闹得山本看着牛嘴里的青草也不住地咽口水。
  那不堪入目的盆子不停地在山本眼前晃动。此刻它成了苍蝇夜生活最重要的场所。可他对眼前这场景并不感觉到恶心,仿佛这是一件在他的生活里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事情。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白天那条肥美的红烧鱼在他的大脑里不断地闪现,尽管长时间浸泡在骚尿里,而且外面还裹着一层厚厚的牛屎,可他还是想把它找出来,放进嘴里。
  山本不是忘了武士道精神,而是对这一精神又有了新的理解——中国人不是崇拜卧薪尝胆的勾践吗?他们不是喜欢那个钻裤裆的韩信吗?他们既然这样崇尚极端,我就做一回他们不敢做的事,用大日本武士道精神来挑战生存极限,让支那人知道大日本武士道精神才是无孔不入,无坚不摧的利器。不过他感到有些失望,因为这里除了三头不谙人事的畜生外,找不到一个中国人来作证——武士道精神的确不同凡响!
  山本下定决心用大日本武士道精神和那群忘乎所以的苍蝇竞争一回,而且势在必得。至于那头失恋的公牛,似乎已和他一释前嫌,对他的举动做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他蹲在盆子旁,苍蝇"轰"地一声被他吓跑了,有几只舍不得离开,在空中向他示威。
  那泡骚尿上泛起一阵涟漪,山本用余光扫了下那头公牛的表情,没反应,只顾啃着青草,连看都懒得看他。
  他想这下子可以放心大胆地开发盆子里的混合物了。但说来容易做来难,姑且不说骚尿已渗透到鱼的每一个部位,就连牛屎也和鱼融为一体,好像这些牛屎生来就是鱼身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山本感慨万分,大概没有一个日本武士,特别是像他这样满以为深得武士道真传并以此为大日本帝国开疆拓土。烧杀抢夺无所不用其极的军人竟然到了用牛屎作为磨练意志的地步。他感到有些羞愧,不过还是竭力在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他这是在开拓大日本武士道精神的新领域;再说又没有一个中国人看到他这副狼狈不堪的惨相。
  山本把手伸进盆子里,眼睛一闭,不顾一切把混合物往嘴里塞,身边那头情感上受到重创的公牛可能对他产生了一丝恻隐之心,很有同情心地把嘴里嚼着的青草甩到盆子里。接下来的情形大家都猜得到:这一次山本放进嘴里的混合物又多了一样东西:牛咀嚼过的草渣!
  尽管山本一直寻找理由为自己的行为开脱,但当他发觉自己在不顾一切地咽着牛嘴里吐出来的和牛肛里拉出来的东西时,呜呜地哭了,而且越哭越伤心,像一只被狗欺负了的病狼一样嚎着。声音里只流露着一种情绪,那就是——屈辱!
  又一个黎明到来,老人把奄奄一息的山本从牛棚里拖出来。他想这个中国老人肯定要下手了。他渴望接下来的情节朝他的愿望发展——现在他最需要的就是马上死,求老人给他一刀,就算是一把生锈的砍柴刀也行,让他像个武士一样死去。出乎意料的是老人并没有让他死的意思,他觉得自己的尊严又一次受到了侮辱。
  老人用十分鄙夷的口气对他说:"滚!"
  山本不走。他企图让老人改变主意。
  老人只说了一句话:"你不配死在这块土地上!"




第十一章 忏悔

  山本是一路哭着回到基地的。看着冈村身边的红人这副德性,众人面面相觑。
  他只好撒谎说他在中国军队的层层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才得以逃生的,他还说自从那天被蔡子击落后,眼睛中风,因此一睁开眼,泪水就情不自禁地往外涌。
  绝不能把自己所遭受的耻辱告诉别人,否则他就是大日本武士道的罪人,天皇圣战旗帜上抹不掉的污点。而且这个污点注定像影子一样跟随他一辈子。
  幸好牛不会说人话。山本暗自庆幸。
  山本回来的时候,小赛Q已经在东南亚的上空抛洒钞票挽救了远征军的命运。白眼队长后悔莫及,只好把剑插进肚皮到阴间忏悔去了。
  山本顺理成章地接替了白眼队长的职务。
  山本——小赛Q联想起被戏子百般戏弄后床上那副洋相百出的丑态,还有那只肥肥的耳朵。再看看今天老刀下的这副尊容,不禁哈哈大笑。他向抖作一团的汉奸喝道:"把爷爷的话如实翻译给山本听,不然我要你的脑袋变成烂蕃茄!"声音虽然低沉却锐利无比,好似一把大斧悬在汉奸的心口上。
  "是是——是——"汉奸舌头僵硬,从牙缝里挤出一串颤抖的含混不清的字眼。
  "日本空军的大英雄,被中国空军打得落花流水,请问山本少佐这滋味如何?"
  "我是在你们支那人的战机上被击落的,这足以说明你们支那人的战机根本就不是我大日本帝国战机的对手,那天不过是你运气好罢了,不过你想过没有,这样的好运会有几次?记住,等着你们的只能是可耻的失败!"
  "请问,山本英雄仓皇逃命的滋味是什么?"
  山本伤痕累累的"武士道窟窿"被小赛Q捅了个正着。他面红耳赤,既而显得异常愤怒,看来这个日本军人是抱着必死的念头:"八格牙鲁,不要再废话了,动手吧,今天你休想活着出去!"
  "感谢山本少佐,是他毁掉了你们天皇在东南亚的圣战。"
  鬼子一片哗然。
  "因为你们山本大英雄的玩忽职守,我才有机会冒冲他并赢得你们白眼队长的信任,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有机会运送巨钞到东南亚,在中国军队溃败之际把钞票撒下你们的军队,才引发你们的军人互相残杀,于是中国军队不费吹灰之力,把你们那些开口闭口武士道精神的军人的脑袋像摘南瓜一样摘得一干二净——你们说山本是不是毁了你们天皇的圣战?"
  "你胡说!"山本声嘶力竭。
  "哼,你不信?问问他,他,他们亲眼目睹了这场好戏。"小赛Q指着其中几个眼熟的鬼子冷笑着说。
  其中一个鬼子低着头叽哩呱啦地说了一番,样子十分沮丧。小赛Q再看其他鬼子,表情和他如出一辙。他们知道真相了。
  小赛Q趁热打铁嘲弄山本道:"山本英雄,你们这是什么武士道精神?为了多抢几张钱,居然连自己的同胞也不放过,由此看来武士道实质上就是禽兽之道!"
  "求求你不要说了!"山本呜呜地哭起来,一脸悔恨和绝望。
  "不说可以,走!"小赛Q挟持着木偶般呆滞的山本向机场走去。
  这次小赛Q直奔M基地。
  飞机被炮弹击中,小赛Q只好挟持着山本跳伞降落在M基地外的一座山上。
  这里需要交待一下山本的情况。最初他一直寻思自杀,什么绝食。上吊。跳楼。吃鼠药,大凡能想到的,他都尝试了。可老天偏偏和他作对,就是不让他死。
  后来山本拜访了一位在战火中依然坚持佛事的中国老僧人。这位得道高僧宽恕了他的罪行。
  再后来,也就是抗战的最后几年,山本来到中国大西南一座大山里,在人迹罕至的森林深处建了座简陋的庙子。直到他离开人世,没人一个人到过这个地方,当然也就没有一个人在庙子里烧过香,拜过佛了。
  由此可以推断,这座庙子山本是为自己一个人修的。




第十二章 别样的征服狂

  在前面我们不难看出小赛Q的运气好得出奇,每次身陷绝境都能化险为夷,还会阴差阳错地干出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来,而且这些事件的结果只有一种——都以他大获全胜而告终。可常言道:好运不可能永远眷顾某一个人。这条颠扑不破的真理没有在小赛Q身上创造奇迹——我们这位在好运面前无所不能的传奇人物终于在阴沟里翻船了。而且这次"翻船"给他的人生带来了极其重要的影响,这是后话。
  话说日本空军司令部认为小赛Q极其严重地摧毁了大日本帝国空军的形象,他勇敢无畏的作风已逐渐取代鸦片成为支那人的精神消费品,并开始像瘟疫一样在天皇精心构筑的"大东亚共荣圈"里蔓延滋长。所以,大日本帝国要彻底征服支那,圣战取得胜利就必须干掉像蔡子这样"冥顽不化"的支那人。
  最高统帅部专门负责研究中国历史的智囊团们声称,他们从卫青。霍去病。岳飞。成吉思汗。郑成功以及戚继光那里找到了中国人的病根——拥有民族英雄的中国人是一群战无不胜的狮子,一旦没有了英雄,中国人什么都不是,甚至连绵羊也不如,因为当屠夫把刀子架在绵羊的脖子上时它还会叫几声表示反抗,而中国人要么很配合地把脖子主动伸进铡刀里,让你下手更舒服,要么干脆从你手中拿起铡刀帮你屠杀自己的同胞。
  所以,他们认为剿杀小赛Q势在必行,而且势在必得。
  1944年深秋的一个下午,鬼子付出五架战斗机。一列车军用物资的代价,击毁了小赛Q的座机,使小赛Q再次身陷绝境。
  当降落伞下许多黄点在举枪高呼时,小赛Q就知道这一次好运不会再眷顾他了,等着他的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离地面越来越近,位置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鬼子围成的圆圈里。
  小赛Q一屁股摔在地上,一声极为笨拙的摩擦声很不体面地在屁股下面响起,鬼子们不屑地打量着他,似乎他不是曾经让他们为之色变的蔡子,而是一个可怜的小丑。
  小赛Q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被人这样轻视过,包括他跟随老郎中四处漂泊的时候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眼神。他原本以为鬼子见了他会像是猎狗见了老虎一样,动作虽然凶猛却难掩恐惧的表情,至少怒不可遏的咆哮他也能接受,可他却得到了他最不愿意得到的结果。他很失望,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不过,小赛Q很快镇定下来,他想,我是军人,中国军人,就是死,也要拿点尊严给小鬼子瞧瞧!
  他一脚踢开鬼子指在他头上的刺刀,昂首走在前面。他想,他要像个大侠一样去赴死。这回小鬼子们面面相觑,显然是被他的威严震慑住了。
  小赛Q要求速死,可鬼子并未满足他的要求。他们想慢慢把他折腾死。每天不是喝辣椒水,坐老虎凳就是竹针刺指。红铁烙胸之类的十分残忍的玩法。这些鬼子虽然凶残,但毕竟是空军出身,对行刑还是外行。每次行刑,来势之猛,令人咋舌。不过这样反而减轻了小赛Q不少痛苦,因为总是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弄得昏死过去了。
  没过多久鬼子就玩腻了,他们认为用这种玩法处死这个对大日本帝国的圣战犯下"滔天大罪"的支那人实在是太便宜他了。于是鬼子围绕着如何处决小赛Q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有人认为用铡刀好,有人认为把他送往东北做毒气实验更解气,也有人主张五马分尸更过瘾,一部分鬼子的点子更残忍——凌迟处死!
  众说纷纭,鬼子一时半会儿无法统一意见。
  接替山本的新队长中田龟二是个狂热的征服狂,他想,如果给他足够的时间,他一定能征服这个支那人,不过现在基地上这些士兵关心的是用什么方式快点处死这个支那人。这令他很头疼。
  这些士兵对战争的理解是很简单的,他们通常把杀戮看作是战争无可争议的必需品,换句话说,他们认为战争即是杀戮!在发动对华战争前夕,极端军国主义者就曾大肆宣扬:民寡地少的大和民族要战胜貌似谦和,骨子里却自以为是的支那人,就要把杀戮当成习惯,用永不言"钝"的刺刀让他们随时都有一种置身十八层地狱的感觉,以此摧跨他们自以为有过五千年文明史而无比自豪的优越感。后来在支那的战略重心也是围绕着这种思想进行的,比如大日本帝国引以为豪的南京大屠杀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中田龟二曾经是这一思想的狂热支持者,可后来突然发觉大日本帝国的圣战之所以在支那遭到了一浪高过一浪的抵抗,甚至造就了蔡子这样的精英,很大程度上是这一极端思想造成的恶果。
  光靠刺刀是征服不了支那人的。
  这个地方他初来乍到,威信还未树立,更糟糕的是他一个小小的空军队长没有资格改变大日本帝国在华的战略方针。因此他急需一把"尚方宝剑"来推行自己的战争理念。于是他对众人说,如何处决蔡子,这关乎大日本帝国的国威,不能草率行事,只有驻华最高统帅部才有权做出决定。
  中田龟二写了洋洋洒洒几万字的报告,陈述了自己对现阶段侵华战争的新认识以及他那征服中国就得先征服其英雄的理念。他在报告里再三向最高统帅部恳请,蔡子是支那人心目中的英雄他也像所有日本人一样不知情,小赛Q在中国空军队伍中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军人,因为他神奇的事迹鲜为人知,他希望最高统帅部给他一次机会,允许他把这个支那人当作第一个征服实验品。他还在报告的末尾这样写道:这极有可能是改变大日本帝国命运的一次影响深远的实验,倘若是这样的话,大日本帝国的圣战将所向披靡,无坚不摧!
  在等待最高统帅部的指示这段时间里,奄奄一息的小赛Q暂时被秘密关押起来。
  狱卒是一个高个儿鬼子,说句心里话,这人一点也不像鬼子,优雅从容,脸上随时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很动人也很忧伤。小赛Q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很面熟。
  小赛Q恨鬼子,而且是一辈子无法释怀的咬牙切齿的那种恨,可对眼前这个人,他内心的仇恨却无法燃烧起来。更要命的是这个鬼子对小赛Q很友好,经常把自己的饭菜节省下来给他吃,偶尔也会藏一小瓶白酒给他下菜。不过却从来不和小赛Q说话。一个人时常看着监狱的厚墙壁出神,似乎要把这墙看穿似的。他的每一个眼神都浸透着一种莫名的忧愁。
  小赛Q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什么对我这样好?又为什么这样忧愁?




第十三章 如此征服

  很快,最高统帅部的指示下来了:全力支持中田队长的主张,无论采取什么手段,一定要迫使蔡子投降。最高统帅部还再三强调,蔡子这类人是支那人最坚固的心里防线,一旦他们为皇军所用,支那人的斗志就会土崩瓦解,这在支那人的兵书上叫"攻心为上"。
  于是鬼子对小赛Q的新一轮征服行动开始了。尽管只要想得到的酷刑他们无所不用其极,但他们还是认为只要提高质量,特别是在火候技巧上再下一番功夫,一定能征服这个支那人。
  说句实话,小赛Q不是铁打的,每次当辣椒水堵住鼻孔时,当竹针刺进指尖时,当红铁烙在胸口时——他总是忍不住大声嚎叫,就像屠夫刀下没有被杀中要害的猪。
  传说中的英雄刮骨疗伤,能够做到面不改色,割自己身上的肉和朋友下酒,依然能谈笑风生。小赛Q不是这样的英雄,他的肉体和任何普通人的肉体没有两样,甚至更不堪一击,连那红红的小辣椒粉一旦借着水势钻进他的鼻孔里也常常使他痛不欲生。因此被酷刑折磨到极限时,他也会像普通人一样产生屈服的念头。
  向敌人屈服对任何男人来说都意味着是人生最大的耻辱,可许多人最终还是选择了它,不是没有血性,而是意志有时无法超越肉体所能承受的极限。英雄之所以是英雄,不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动摇过,而是能够一次次咬紧牙关从动摇中走出来。
  有一次,小赛Q被鬼子丢进成百上千只几天没有闻过血腥味的马蝗堆里,这些早已饥肠漉漉的家伙迅速各自为政,在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安营扎寨,巩固好各自的"领地"之后,它们把贪婪的嘴对准小赛Q身上的血管,迫不及待地发动了"扫荡"总攻势。这种感觉就像无数抽水机不顾一切向河里抽水,河床裸露瞬间那种令人心里发痒的情形般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语言是用来传承体验的。发生在小赛Q身上的这件事恐怕是从第一个猿人因为学会用树皮遮羞取暖而沾沾自喜时起,直到今天,可以说是人类历史上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因此用人类的语言来详细记述小赛Q当时的感受,这不过是画蛇添足的愚蠢行为罢了。所以在这里作者就不再赘述。
  小赛Q实在坚持不住,于是把每次惨遭毒刑时那个在心头蹦来蹦去的念头一下子喊了出来——"我愿意和皇军合作!"
  行刑鬼子愣了半天,继而喜笑颜开,马上把这一天大的喜讯上报给中田龟二。
  在这里,作者想有必要向读者补充说明中田龟二为什么会从一个杀戮狂蜕变成疯狂的精神征服主义者,因为这和小赛Q有着密切的关系——
  在前面,作者已交待了中田龟二在日本国内时就是小有名气的少壮派成员,是狂热的法西军国主义的追随者。
  他曾经提出这样十分狂妄的言论:就算是日本军队把枪支大炮扔掉,只要保证每个人手里有把长剑,一样能征服中国!
  不过遇到小赛Q和老巴这两个"冒失鬼"之后中田龟二就是当初小赛Q和老巴雨夜误闯鬼子前线大本营时企图把他俩砍死在坦克里,不料被雷击得眼冒绿光的那个鬼子军官,他就对自己的观点产生了怀疑。再后来,中国大地抗日烽火风起云涌。
  再后来,"大陆交通线"被小赛Q等中国空军屡屡挑衅侮辱后,中田龟二终于清醒地意识到对付中国人不仅要用优良的武器装备,而且要了解这个民族的历史。一言以蔽之,要征服中国,玄机就在那些厚厚的史书里。他的这一观点得到了驻华最高统帅部的认可,于是临危受命,成为山本的继任者。
  现在,中田龟二的征服理念实现了,这个被他以及众多日本军人视为英雄的人已经扑伏在他脚下。这在他的军旅生涯中应该是件最值得自豪的事,可他却高兴不起来。
  英雄也不过如此,他反而感到莫名的失落:一个轻易被征服的民族是不幸的,一个轻易就能征服他族的民族同样也是不幸的,失去弱者的反击,强者也就显现不出其强了。
  中田龟二叹了口气,以后的征服除了使命以外,再也找不到什么对手了。显然,他还没有过足征服与抵抗之间碰撞出来的挑战瘾。不过就算天皇的圣战在以后的日子里味同嚼蜡,他也得配合,天皇要的是人民。土地,资源,是典型的实用主义者,而不是精神拓荒者。
  中田龟二强打精神,叫人把这个被他想象成英雄的支那人带上来。
  小赛Q来了,中田龟二命令他穿上鬼子的军装。小赛Q咧嘴嘿嘿地笑着,他示意中田龟二把脸凑过来,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和他说。中田龟二很配合地把脸凑过去,突然小赛Q"腾"地从椅子上蹦起来,照着中田龟二的脸上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妈妈的,爷爷是逗你玩的,你还来真的!"
  中田龟二捂着脸,一时竟不知怎么办,居然看着小赛Q傻笑起来。
  这场投降风波最终以小赛Q大获全胜而告一个段落。
  这里要补充说明一点——后来,小赛Q的"投降事件"屡屡发生,每次疼得忍无可忍时他就喊"投降",一旦鬼子松手时他又死不认账。没办法,鬼子就叫他写,黑字落在白纸上,不认也得认,可小赛Q不识字。
  有一次,小赛Q被打得仿佛是把一颗血淋淋的心放在火上烤似的,于是又故伎重施。这次鬼子没上他的当,继续行刑。于是他大声说:"我会画画!"
  于是鬼子找来画画用的纸笔和颜料,要他把想投降的意思明明白白地画出来。行刑的鬼子头儿说一定要把自己的模样画出来,并且高举双手,手里拿着一面白旗,眼里流着向皇军谢罪的泪水。
  小赛Q照做了。不过画的不是他自己,而是那个丑陋的鬼子行刑军官。行刑军官看到自己被画成这副德性,暴跳如雷。小赛Q申辩道:"是你自己亲口说把你手拿白旗,流泪谢罪的样子画出来的。"
  于是鬼子又把小赛Q掉起来往死里打。小赛Q大嚎:"我照你说的做!"
  鬼子不理他,反而打得更加起劲。
  "把笔和纸拿给我!"小赛Q撕心裂肺地哀求道,似乎这一回他下了决心。
  行刑军官向正在把一块铁往火里烧的鬼子使了个眼色。这鬼子把笔和纸塞进小赛Q的手里。不过行刑鬼子虽然汗如雨下,却并没有停下手中的鞭子,嘴里溜出来的一声声粗喘,仿佛是不堪重负的毛驴两腿之间迸出来的沮丧的闷屁,让人觉得既龌龊又好笑。
  鞭子像雨点般打在小赛Q身上。鞭笞是小赛Q每天必修的"热身课"和"复习课"。不过这门功课不是那么好过关的,由于伤口得不到休整,老伤变新伤,新伤变血块,因此鬼子的鞭子落在小赛Q的身上就如同一只铁铲铲向一团烂泥般效果显著。
  鞭子"呼哧"响一声,小赛Q手中的笔就抖动一下。这种情形僵持了大概十几分钟。亲自来视察行刑情况的中田龟二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向身边的一位日本美女说着什么。
  "我们的中田队长说了,如果你再敢戏弄皇军,那就把这块烧红的铁烙在这个地方!"日本美女用手指轻轻敲打着小赛Q垂头丧气的家事,冷冷地说。小赛Q感觉到她那嫩嫩的略略湿润的嘴唇几乎贴着他的耳根。
  小赛Q闻到了一股女人身上才有的特殊香味,这香味就顺着耳根,沿着每根血管,到达每一个细胞,然后竭力鼓动着身体的每个部位迅速膨胀起来。他那灰烬般死寂的脸泛着红光,仇恨和不屈并存的眼里瞬间多了另外一种温柔的光芒——对爱情的无比渴望。
  他想:我没有尝过拥抱女人的滋味,甚至连手都没有摸过,我不能就这样完了!他试图把手中的纸撕掉,重新向鬼子要一张。可两只手像是被抽掉筋似的,动弹不得。
  空空如也的记忆之门,此刻犹如长久埋藏于地下的清泉被人无意中挖了一锄,汩汩地冒了出来并涌现出一幅幅不堪回首的画面:东北汉子伤心欲绝的泪水;在鬼子身下声嘶力竭的女人;被鬼子挑在刺刀上的孩子临死前惊恐的眼神——
  小赛Q突然把那张画好的纸揉成一团,打在中田龟二的脸上,大骂道:"来吧,妈妈的,你可以毁掉爷爷的命根子,但你休想让爷爷做你们日本人的狗,在我面前你们日本人永远是可怜的失败者!"他说得很解气,也很有英雄气概,但他还是忍不住流泪了,不是胆怯而是悲哀——作为一个男人,他实在太不走运了。
  那位日本美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半晌合不上嘴。也许她这一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男人。
  小赛Q闭上眼睛,一滴眼泪从眼角黯然而下。
  中田龟二打开那张皱巴巴的纸。只见上面画着一面硕大的白旗,高兴得"哟嘻,哟嘻"地笑过不停。可他仔细一看,差点闭过气去——大白旗的右下角画着一面倒下的太阳旗,虽然位置偏僻而且占地面积小,显得很渺小却十分醒目。
  中田龟二怒火中烧,却找不到最富有伤杀力的语言来侮辱小赛Q,只好拨出剑"八格!八格!"地往空气里乱砍。然后一屁股颓然跌在地上,绝望地看着双目紧闭的小赛Q.
  他决定放弃了。
  那块赤铁躺在刺眼的火焰中间,显得有些寂寞。
  "看来酷刑是征服不了这个支那人,大日本皇军除了剥夺他的生存权以外,根本拿他没办法。现在我们只有改变策略——凡人都有弱点,何况是支那人。记住,征服一个英雄要比征服一个民族困难得多。大家要有足够的耐心和忍让才是!"田中龟二在他的军事会议上如是说。
  于是征服小赛Q的新一轮攻势又开始了。不过,这次进攻手段是美女。金钱和地位。这三者在田中龟二的眼里是从低到高的顺序排列的。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实惠:如果蔡子是色鬼,就可以把钱节约下来为天皇的圣战效力,女人嘛,天皇让她们来支那的目的就是用她们的性器官为圣战服务,因此多一个蔡子虽然增加了她们的工作量可也谈不上什么损失。
  如果他是个财迷,那高官厚爵就可以空下来留给其他像这个蔡子一样难以征服的支那人。
  如果色财都让他无法动心,那就给他高位。多一条为圣战冲锋陷阵的"猎狗"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反正狗绳系在皇军的手里,还怕它反咬一口不成?
  微风徐徐,春暧花开的季节,最容易勾起人的情欲。中田龟二的"美人计"就在这样令人陶醉的晚上,伴随着东瀛小调闪亮登场:七八个经过精挑细选而且还临时进行过业务培训的东瀛女人含情脉脉地向小赛Q暗送秋波。小赛Q又一次感觉到全身各个部位在迅速膨胀。中田龟二见小赛Q动了心,心领神会地挽着他的情人——那位摸过小赛Q家事的美女离开了。
  小赛Q在女人方面是个不折不扣的新手,尽管他情欲中烧,但还是一脸的羞涩。最终在这群妖艳的东瀛女人百般挑逗下,他胡乱拉着其中一个女人的手钻进中田龟二早就为他筑好的"爱巢"里。这哪里像是一个令人胆寒的英雄,倒像一个做贼心虚的淫棍。
  身后一阵窃笑。
  小赛Q终于打破了"女人荒",了却了郁积多年的一块心病。他像一只第一次吃到鼠肉的猫,根本就没有料到这个世上还有这样味美的东西,狂喜之情不言而喻。
  小赛Q也把这些女人当作是他要征服的一个个对象,就像中田龟二把他当作征服对象一样。原来征服是这么让人销魂的事,难怪中田龟二不惜一切代价迫使他投降也不愿意杀掉他。
  于是小赛Q一天到晚就和这些东瀛女人缠绵,最初是一个一个地征服,到后来干脆叫几个女人一起上。他清楚留给他的时间不会太多了,必须得抓紧时间好好享受。于是恨不得把十几个乳房同时紧紧地捏在手中不松手。因此小赛Q在房事中闹出了不少笑话。
  有一次,他完事后,还舍不得就此罢休,抱着不放过每分每秒的念头,分别把左手的中指和左脚的姆指放在两个女人的嘴里,然后右手紧紧攥着另一个女人的乳房,舌头也不能闲着,他要另一个大嘴巴女人把它放在嘴里服侍好,然后空出右脚,保持平衡。
  如果他的老爹阿Q亲眼目睹这令人瞠目结舌的场面,那肯定妒忌得要死。如果还非得要他搜肠刮肚寻思点精神胜利法的话,那就只能是"我的儿子和那么多美女睡觉就等于我和那么多美女睡觉。"
  我们不难看出,对于长期处于饥荒状态的阿Q来说,他非但不能忘掉这事,反而会成为他记忆深处念念不忘的沉重的精神负担。
  由此可见,阿Q被正法是辛亥革命一大不可磨灭的贡献,否则让他活到今天,他苦心经营起来的国粹"精神胜利法"及"快速遗忘法"的秘诀极有可能因这几个东瀛女人的介入而过早地夭折。
  由于长时间不间断地奋战,几个筋疲力尽的人很快就进入了各自的梦乡。小赛Q梦见那块赤红的铁不差分毫正好烙在他的下身,疼得他大声哀嚎。那只攥着乳房的手下意识地猛烈挣扎着,疼得那个东瀛女人鬼哭狼嚎,所有的人都惊醒了,接着一系列让人啼笑皆非的连锁反应开始了:小赛Q的舌头。手指。脚趾被这些惊魂未定的女人紧紧咬住,小赛Q嚎得越凶,她们咬得越紧。
  此次事件直接导致的后果是小赛Q像一只反被猎物咬伤的猎狗,叫不出声来,也不能正常行走,更不能把手放在女人的胸前了。这是其一。
  几个东瀛女人尽管很冤枉可还是受到了中田龟二严厉的惩罚,因为她们没有出色地完成招降任务,坏了天皇的圣战,于是把她们贬到前线,没日没夜地为那些野兽般的步兵服务。这是其二。
  中田龟二再三向小赛Q保证,下次玩女人绝不会再发生这种不愉快的事,他以为是那些被他赶走的女人恶作剧,才招致小赛Q伤成这副狼狈惨相,也正因为如此,才打乱了他招安支那英雄的计划。每次看到小赛Q这副令人忍俊不禁的尊容,他就非常后悔,后悔当初培训时应该再加上这样一条规定:不管是出于冲动还是忍无可忍,都不得咬伤这个支那人!
  幸好这个支那人似乎并没有因为这次事件而对女人减少丝毫的兴趣或者产生丝毫的恐惧感。
  中田龟二暗自庆幸。
  为了把征服行动进行到底,中田龟二又开始物色新的人选。这次站在小赛Q面前的这些女人姿色比第一批还要娇媚,可他明确表示不感兴趣。
  中田龟二大惑不解。
  小赛Q用满不在乎地口吻说他只要中田龟二身边那个曾经羞辱过他家事的女人。
  一股无名业火腾腾地在中田龟二心头往上蹿。如果他是一个普通的日本武士,一定立即拨出剑要么杀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支那人,要么用这把剑剖腹自尽。作为一名大日本帝国的军官,根本就无法忍受这样的羞辱,况且这种羞辱来自一个生杀予夺大权都操控在他手中的支那人的嘴里!可是为了天皇的圣战以及他的征服理念,他不得不忍。为了怕失声暴露自己内心的愤恨,他把一大块牛排塞进嘴里嚼得咔嚓咔嚓地响。他暗暗发誓,总有一天他一定要把这个支那人像啃这块牛排一样啃得精光,连骨头也拿来炖汤喝。
  中田龟二好不容易把心中的火气扑灭之后,只说了一句话:"女人我可以给你,但事成之后你得拿出诚意来,否则老子扒了你的皮!"
  小赛Q无置可否地笑了笑。
  开始这个女人不让小赛Q碰她。她说支那人是下等人,不配和她作爱。小赛Q抬手就给她两记耳光,这个女人歇斯底里地哭闹着。
  躲在门外侧耳倾听的中田龟二心疼得直跺脚,他自言自语地小声骂道:"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把这头支那猪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喂狗!"
  到后来这女人哭不动了,一双美丽的眼睛流露出来的全是什么畜生。禽兽之类的诅咒。小赛Q撕开她的裤子衣服,把内衣裤头之类的东西一把扯了从窗子里丢出来,正好落在中田龟二的头上,这个一向狂傲不逊的日本军人抱头痛哭,他想,作为一个征服者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真是窝囊到了极点!
  东瀛美女用牙齿作为最后一道防线殊死抵抗。小赛Q把皮带解下来往女人身上抽了几下,抽得这女人死去活来。最后她屈服了,把紧紧夹在一起的两腿叉开,露出那片黝黑的森林深处迷人的温柔乡。
  小赛Q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裸体,特别是那双硕大丰满的乳房比他想象着画出来的那些乳房还要漂亮迷人。
  小赛Q不禁暗自感叹道:一个男人能和如此美丽的女人共享人生最快乐的事,就算是马上去死也无怨无悔!
  那双美丽的眼睛惊恐万分地注视着小赛Q的一举一动。小赛Q说:"你们日本人就像我刚才这样撕开我们中国女人的衣服,把她们强暴了,然后一刀刺进她们的心窝——"
  女人误以为小赛Q会如法炮制,用日本人的方式来报复她,吓得浑身像筛子一样战栗起来。
  小赛Q:"你走吧。"
  女人:"为什么?"
  小赛Q:"不为什么,刚才我之所以这样对你,只是想让你体会一下中国女人的痛苦,其实我所做的一切比起你们日本人在中国的所作所为简直不值一提。"
  女人:"对不起,真让人难以想象——"
  小赛Q:"走吧。"
  女人:"可我还没有完成任务。"
  小赛Q:"除了你我,谁也不会知道真相。"
  女人抱着小赛Q抽泣起来。
  女人:"我们为什么相互残杀?"
  小赛Q:"我也不知道。"
  女人:"你是个好人,一个真正的男人——"
  小赛Q:"离开这里吧,回到你的国家,开始新的生活。"
  女人:"那你怎么办?"
  小赛Q:"我就在这块土地上,生死都在这块土地上,永远不离开。"
  女人把舌头塞进小赛Q的嘴里,泪水就像断线的珠子,顺着小赛Q的胸口往下流。
  小赛Q:"去吧——"
  女人抽泣着出去了。
  从那以后,小赛Q再也没有见过她。往后的日子里,他经常梦见自己和这个东瀛女人在一起山盟海誓,可最终还是被迫分开。每每醒来,总是泪水湿了一枕头。
  他用一生惦记着这个女人——这个东瀛女人!
  美人计失败后,中田龟二又实施他的第二套方案。可很快又以失败告终。
  只剩下最后一招了,如果这招不灵,那他的征服行动将彻底失败了。他面向日本方向,遥遥向天皇求援:天皇啊,天皇,支那人的精神比我们武士道精神还要艰韧,作为一名为您开疆拓土的征服者,只能征服没有思想的土地,却无法征服支那人的心,真是深感惭愧,为此无能的我只有求求天皇自己保佑自己了——




第十四章 忧郁的狱卒

  中田龟二害怕失败,但交锋还是不可避免地开始了。
  中田地龟二:"你是个英雄。"
  小赛Q:"我自己也这样认为。"
  中田龟二:"你不像支那人,更像是我们日本人。"
  小赛Q:"你们小日本有不起我这样的英雄。"
  中田龟二:"只要你愿意和我们大日本帝国合作,广州的中国军队将由你指挥。"
  小赛Q:"我只想带日本兵。"
  中田龟二:"可以,但你必须公开声明你已经宣誓向天皇效忠,不再是支那人!"
  小赛Q:"那就让你的征服行动见鬼去吧!"
  中田龟二:"你到底要我给你什么,才肯和我合作?"
  小赛Q:"从我们的国家滚出去!"
  中田龟二:"你不要得寸进尺,警酒不吃吃罚酒!"
  小赛Q:"你杀了我吧——你注定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中田龟二:"我要把你千刀万剐!你——这——个——支——那——人!"
  小赛Q:"可怜的失败者,可怜的倭狗!"
  气急败坏的中田龟二再次把小赛Q投进那间秘密监狱。
  中田龟二不得不向侵华最高统帅部禀报征服行动已失败告终。不过他还是振振有词:既然天皇的宽容征服不了支那英雄的精神,那就用他的肉体去征服迷信的支那民众的精神。从这个意义上讲,这次失败无伤大雅。
  狱卒没有更换,还是原来那个高个子。
  这家伙对小赛Q的友善并没有因为中田龟二征服行动的失败而有所改变。
  小赛Q一直怀疑这个日本人所表现出来的和他的民族迥乎不同的人格倾向也是中田龟二计划里的一部分。
  这次可能不会再有美味,不会再有微笑,也不会再有忧伤的沉默。小赛Q以为在空寂的厚墙里等着他的将是一张褪回本色的凶残的脸。
  但小赛Q错了。这天晚上,他受到了空前的欢迎。
  当押送小赛Q的鬼子离去后,高个子立即忙碌起来。点上油灯,把预先准备好的鸡。鸭。鱼等摆了满满一桌子。然后请小赛Q上坐,自己则坐在小赛Q的下方。他往两个青瓷碗里斟酒,一双眼睛盯着碗中明亮的液体,眼神迷人但忧伤未减,仿佛酒里有他的故事。
  小赛Q心里一阵莫名的感动,这奇怪的家伙,应该跟他打个招呼了:"喂,小鬼子,爷爷和你干一杯。"小赛Q端起碗,咕咚吐咚,一饮而尽。
  "这是你们中国的名酒——茅台酒,要慢慢品才能尝出其中的真味。"高个子说话了,他的声音很美,很迷人,也很忧伤。
  小赛Q面红耳赤,想反驳几句但却选择了沉默。那双眼睛让他开不了口。
  "这酒是我的爱人送给我的,她是中国人,中国的茅台人。"高个子端起酒轻轻呷了一口,脸上说不清是幸福。沉醉还是忧伤,或者三者兼而有之,反正他的表情很复杂,就像一个能溶解多种物质并能使溶液浑然一体的容器。
  "那是一九三七年的事了。当时我和爱人都在北京的一所大学读书。我决定毕业后就在中国找份工作,在中国结婚生子——我喜欢中国,日本和中国本来就是友好邻邦,甚至可以这样说,中华民族和大和民族在久远的年代就是一家人。"
  "说来听听。"小赛Q对眼前这个日本人的奇谈妙论十分感兴趣。
  "我是学历史的,我了解中国的历史也了解日本的历史。"高个子又呷了口酒,继续说,"日本人的衣食住行都沿袭了中国人的传统。我们的和服就是你们唐朝人的服饰。当然文化上也不另外,我们的文字就是由汉语的偏旁部首演化而成的,这点你应该清楚。"
  小赛Q不住地点头,仿佛他也是研究历史的,而且是个造诣颇深的里手行家。其实,什么唐朝,什么文字,小赛Q是一概听不懂的,就是在中国人的口里,他也没有听到个这样新鲜的事儿。于是想用什么"愿闻其详"等文绉绉的话来竭力掩饰自己的无知,可绞尽脑汁也找不到一句有点儿文化水准的话,只好硬梆梆地来了一句:"往下说。"
  高个子看到这个连中田龟二这样厉害的角色都不放在眼里的中国英雄对他的言谈如此重视,十分感动,于是深深地给小赛Q鞠了一躬,继续说:"中国西南有个民族叫彝族,据说这个民族和我们大和民族是近亲。他们的语言,他们的生活习性都和我们日本人很相似。特别是他们这个民族个性刚烈勇武,和我们的武士道如出一辙。而且这个民族也像我们大和民族一样推崇谦和与报恩精神——"
  小赛Q有些不耐烦,这个狗日的居然和咱们中国人套起近乎来了,于是憋不住冒了句:"既然你们日本人和中国人是一家,那为什么占中国人的地?夺中国人的财?奸中国人的妻?"小赛Q没有想到自己的口才原来这样好使,心里洋溢着飘飘然不断往上冒的虚荣感——假如有机会读书,假如还有科举,那状元。探花。榜眼什么的,说都不用说,一定是我蔡子的囊中之物了!
  高个子一时语塞,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回答小赛Q,红着脸盯着厚厚的墙壁出神,仿佛答案就藏在那里面却不敢露面似的。
  过了半晌,高个子才答非所问地继续说:"我的爱人是一个美丽的彝族姑娘,我们像童话里的王子和公主一样相爱相依,可是战争毁了这美好的一切——卢沟桥事变后,我应征入伍,成了天皇圣战旗帜下一名大日本士兵。我当时认为自己是天皇的子民,是大和民族的子孙,尽管我不喜欢战争,但国家需要我的时候,我不能袖手旁观,无论对与错我都应该拿起枪冲锋陷阵,这是男人的责任和义务。"他又呷了口酒,"可即将和我举行婚礼的爱人却离开了我。记得那天晚上,她约我在长城上见面。当时四周一片漆黑,雄伟的长城淹没在无尽的黑夜里,凄冷的寒风呜咽着从山坡上掠过。
  我说,走吧,风太大。
  她点燃手中的火把说,明天我就要离开长城了,我要把他看过够。她用手抚摸着那些斑驳古老的石块,泪流满面。
  你要去哪里?
  哪里有日本人的刺刀,我就到哪里去。
  我痛苦万分,躺在长城上仰天长啸,真是心如刀绞。为了国家的利益,我却舍弃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我跪下来求她等我,等战争结束后,当我完成一个男子汉应该完成的使命后,找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生活下来,修很多很多的茅草房,生很多很多的孩子,等孩子们长大了,再开垦很多很多的荒地,种上很多很多的花,我俩就晒着太阳,在花丛中相拥而眠。
  可我的梦想破灭了。
  她说:日本人想灭掉中国简直是异想天开,虽然眼下中国军队装备不如日本军队,但我们有四万万同胞,你们日本多少人?就算用一百条中国人的命来换一条日本人的命,最终胜利的还是中国人。到时候,人们能容一个刽子手在被他的双手玷污过的土地上安居乐业?就算别人宽恕了你的罪行,你自己能宽恕自己吗?
  我反驳说:你这种理论是不符合事实的,战争的胜负不是简单的加减游戏。
  虽然现在你眼前只是一些模糊的石块,但黑夜过后,他就是整座雄伟的长城。这就是事实!——你走吧,下一次相遇,你就是我敌人!——"
  "那后来呢?"小赛Q急切地问。
  "后来她先后参加了几次大战役,你们的军队在北平。山西。上海相继战败后她去了冀中平原,成了一名游击队的队员。再后来也就是去年——该死的一九四三年,据说她被汉奸出卖了,皇军想活捉她,她开枪自杀了——"高个子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自语,"她没有看到胜利的那一天,没有——"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又呷了一口酒,从怀中拿出一支笛子,呜呜咽咽地吹起来。
  小赛Q这辈子就听过两个男人吹笛,一个是老巴,一个就是眼前这个日本人,当然后来他也听过很多人的笛声,可再也没有用心去听。不是他太挑剔,是因为没有人能够像这两个男人一样撩动他的心扉:老巴的笛声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妙龄少女,对未来充满甜蜜的憧憬;眼前这个日本人却让他有这样一种伤心欲绝的感觉——仿佛情窦初开的妙龄少女跋山涉水,历尽千辛万苦,一直走到白发苍苍也没有找到属于她的幸福。蓦然回首,她才发现自己既到不了终点也回不到从前——
  小赛Q完全陷入笛声给他带来的幻觉里不能自拔。眼前这个人仿佛是伴随着他的童年浪及天涯的老郎中,是那些一脸写满无助的东北汉子,是那个从前线撤退下来的失落老兵,是让他懂得什么叫军人的老巴,甚至是那个抱着他泪流满面的东瀛女人——
  突然,笛声戛然而止。厚墙里来不及逃逸的余音还在呜咽。
  一个男人哭了。
  另一个男人也哭了……




第十五章 凌迟极刑

  又是一个子夜,高个子说:"据说最高统帅部回话了,把处死你的权利全权交给了中田龟二,中田龟二决定明天黎明时分对你下手。"
  "谢谢你陪我度过最后一个黑夜,哦,对了,中田龟二打算怎样处死我?"
  "你知道我是谁吗?"高个子没有回答小赛Q的问题,却提了一个让小赛Q始料不及的话题。
  小赛Q摇摇头。
  "很多年前,在山谷里,你救过我一命。"高个子从怀里拿出一枝已经干枯却十分光滑的箭形树枝递给小赛Q.
  原来是那个在山谷里差点被老巴打死的鬼子飞行员!这个世界居然有这等巧合的事——两个男人在彼此最需要援助的时候适时地出现了,就像武侠小说里的英雄侠客总在别人最需要他的时候拍马赶到一样。
  小赛Q拿着箭,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情绪,只是冲着高个子嘿嘿地笑。
  高个子:"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小赛Q:"什么交易?"
  高个子:"答应我,活着出去,剩下的事交给我。"
  小赛Q:"不行!"
  高个子:"为什么?"
  小赛Q:"中田龟二不会放过你的!"
  高个子:"这是我的事!"
  小赛Q:"不行!我不会让一个日本人为我去死,自己却溜之大吉,这对一个军人来说是莫大的耻辱!"
  高个子:"你的国家需要你,你的民族需要你,你肩负的重任还有没有完成——你能这样死吗?"
  小赛Q:"你为什么这样做?"
  高个子:"我已经对不起我最爱的人,再也不能辜负一个对我有恩的朋友——像你这样的男人是值得我去死的。"
  小赛Q:"不,不能这样做——谢谢你的一片好意。朋——友。"
  高个子:"很好,朋友,我们是朋友!对吗?你必须得听我的,要我怎么解释呢?这样说吧,你是在做你应该做而且必须做的事情。而我呢?我每天都在干些什么呢?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是人应该做的吗?不,人是有怜悯之心的,甚至禽兽也不例外,可我们却没有!每天都把屠杀同类作为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我受够了!现在我能迷途知返,说明我还是个人,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才对,——你应该给我这个赎罪的机会!"
  沉默。可怕的沉默。
  厚墙里死一般沉寂。
  小赛Q:"要不,大家一起走!"
  高个子:"我不能走,我是军人,我不能背叛我的民族,就像你宁死也不肯做汉奸一样。"
  死一般的沉寂还在延续。
  很长时间过去了。
  小赛Q:"你为我去死不也背叛了你的民族吗?这和我一起远走高飞有什么区别?"
  高个子:"不,不,区别大着呢,为你去死,不是背叛我的民族,而是背叛战争,可恶的战争,它不值得我去付出,我要用生命向它宣战,——因此,我不只是为爱情。朋友而死。"
  高个子脱下他身上的军装递给小赛Q,示意小赛Q也把衣服脱下来。两人互换了衣服。
  高个子:"走吧。"
  小赛Q站着不动。
  高个子:"五点了。天亮之前逃出去,记住,无论如何也要活着出去。快点,时间不多了!"
  小赛Q:"将来战争结束了,需要我为你做点什么吗?"
  高个子:"请为我的爱人修座坟吧,让她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她的名字叫——沙玛阿妞!"
  小赛Q走在黑夜里,含泪默念着:"沙玛阿妞,沙玛——阿妞,沙——玛——阿——妞——"
  名字?他叫什么名字呢?这个舍生相救的人!他应该留下名字,我要把他写在心里!
  小赛Q想折身回去,可四处都是火把,四处都是鬼子的哨声。不一会儿,妇女的尖叫声,孩子的哭闹声,还有牛羊惊恐的鸣叫声,鬼子的吆喝声,咒骂声充斥着整个基地。
  又过了一会儿,几架飞机呼啸而下。小赛Q闪身躲在机场附近,只见飞机上下来的都是些五花大绑的中国人。毫无疑问,中田龟二在处决他这件事上要大做文章了。
  五花大绑的中国人被鬼子押进基地外面的那块空地上。牛羊被拴在几棵枣树上。周围站满了荷枪实弹的鬼子。
  这是逃走的最好时机,可小赛Q的心思却全在空地那边。他想看看下面会发生什么事情。
  天亮了。
  中田龟二耀武扬威地走向主席台。身后七八个鬼子押着一个蒙着头的人进场了。不用说,这个人就是高个子。鬼子是把他错当成小赛Q了。
  高个子被绑在最大的一棵枣树上。衣服。裤子被扒得精光,脸上那块黑布蒙得严严实实。
  中田龟二一挥手,乐队开始奏响日本国歌。所有的鬼子像饿狼似的嚎起来,一个个得意忘形,不可一世。乐声刚落,"天皇万岁!大日本帝国万岁!"的口号此起彼伏,小赛Q听不懂日语,在他看来这叫声就像乱蛙争鸣,非常刺耳。
  "宰畜祭天。祭地。祭神。祭大和民族的英雄,保佑我们的武士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愿天皇的圣战与日月同辉,天地同寿!"一个巫师打扮的汉奸用中国话阴阳怪气地唱道。
  泛着气泡的热乎乎的牛血和羊血端上来了。巫师把血盆举过头顶又开始胡言乱语:"黄帝,皇军不是来骚扰您,来到这里,皇军只有一个使命——就是帮你找回属于你的光荣,把您的华夏文明发扬光大。孔丘,不要再执迷不悟,支持大日本帝国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我日你娘!"
  "你们这些畜生!"
  "老天一定不会放过您们!"
  "倭狗,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老子和你们这些杂种拼了!"
  "——"
  鬼子的这一举动激怒了场下五花大绑的中国人,很多人挣扎着往主席台上冲。不过无法冲破鬼子刺刀下的封锁线。
  "哈哈,诸位,好戏的才刚刚开始,不要激动,不要的激动嘛。"中田龟二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大笑着说。
  血洒了一地。
  巫师腰间背着一面牛皮鼓,左手指向天空,右手拿起鼓槌轻轻敲打着牛皮鼓,口中念念有辞,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中田龟二厉声对台下的中国人说:"这是我们大日本帝国最好的法师,他不仅能卜人的前世。今生。来世,而且还能卜战争的胜负,时运的兴衰。此刻,坐在这里的只不过是一个躯壳,他的灵魂早已飞上天庭,聆听上天的旨意去了。如何处置你们的英雄蔡子,就要看上天怎样指示了。请大家安心等待最激动人心的时刻!"
  想不到鬼子会来这样一手,几乎在场的都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鬼子这不是明摆着蒙我们吗?《易经》我研究了三十年,连这部奇书也没有这样的记载,骗局,天大的骗局!"一个戴眼镜的五十多岁的老书生对眼前这一幕无比愤慨。旁边的人提醒他:"还用说吗?谁都知道这是骗局!"
  于是所有的人都沉默了,鬼子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大家不得而知。
  小赛Q注意到巫师手中的槌子越敲越快,咒语越念越急,全身像正在高速运转的筛子似的抖作一团。他光着脚丫疾步向一堆正在燃烧的烈火走去,令人恐惧的一幕出现了:巫师并没有跨过障碍物,反倒结结实实地踩在熊熊燃烧的红通通的碳火上,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可表演却并未就此结束,巫师若无其事地在碳火上跳起舞来,他高速旋转着身子,脚板底下发出"呲——呲"的声响,不一会儿红通通的碳火被他踩成一堆黑乎乎的偶尔还冒出一缕青烟的碎渣。台上台下所有的人无不瞠目结舌。要是没有这些刺刀和鲜血,谁都以为这是一出精彩绝伦的杂技表演。
  "玄,玄乎,——精彩,太精彩了!"老书生忘乎所以,忘了自己置身刑场上,忘了身边都是些眼里燃烧着仇恨的中国人。
  "贱骨头!"
  "汉奸!"
  "走狗!"
  诅咒声此起彼伏。老书生满脸通红,不敢吭声了。
  巫师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从碳火中走出来,盘腿坐下,手中的鼓槌明显放慢了速度,身子也没有像刚才那样剧烈抖动。看得出来,他在努力放松身体,但神色专注,这一切似乎预示着后面将要发生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鼓槌的声音还在继续,一。二。三——清清楚楚。
  所有的日本人都起立行军礼。台下屏住呼吸,连刚刚还因为饥饿而哭闹的婴儿也不叫了。巫师把耳朵贴在牛皮鼓上,侧耳倾听,表情庄重虔诚,仿佛是朝圣的信徒在倾听佛祖的教诲。
  鼓声停下来了,鼓槌直指天空,仿佛它的任务就是把上天的意旨接下来。
  这个恐怖的人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重的雕塑。
  几分钟后,鼓槌徐徐下垂,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似的落在地上。突然巫师以阴阳怪气的腔调唱着让台下所有的人都摸不着头脑的词儿。所有的日本人发出了海啸般的狂吼:"英明的天帝万岁!英明的天皇万岁!"
  中田龟二大声说:"伟大的法师,请天帝允许用汉语传旨,愿他保佑这些愚昧。顽固的支那人迷途知返吧!"
  于是巫师用伶俐的汉语说:"天帝诏曰——华夏民族气数已尽,大和民族将会成为这片土地上新的主人,一切抵抗天皇军队的人必遭天诛地灭!
  蔡子屡屡和皇军作对,给天皇的圣战带来了不少麻烦却执迷不悟。因此天庭决定用他的肉体来宣告支那人引以为自豪的五千年文明史正式寿终正寝,以此告诫那些冥顽不化的支那人洗心革面,重回正道——现在上天要在他罪恶的身上割下五千坨肉——不多不少,五千坨。当割下第五千坨也就是他身上的最后一坨肉时,上天给予支那历史的阳寿就结束了!
  大和民族崭新的历史正式开始!"
  "点火!"
  "上锅!"
  "祭刀!"
  巫师跪在地上发号施令。他身后一群僧人也跟着跪下。
  高个子身边烈火腾腾,大锅里的水冒着汽泡,一把锋利的匕首刃上晶莹的酒精一颗接一颗溅落在地上。
  水沸腾了!
  刀刃上的最后一颗酒精消失了!
  闷雷般的鼓声响起!
  "开——刀——了——"这是小赛Q听到过的最恐怖的声音。
  话音刚落,一个日本武士从巫师手中接过匕首,走过去就要揭开蒙在高个子脸上的黑布。
  "八格!他是支那人的英雄,他的眼睛会说话,不能给他这个机会,不能让他用眼神去鼓舞台下这些支那人!绝不!明白吗?"中田龟二用日语制止了刽子手伸出去的手。
  "嗨!"刽子手动刀了!
  是从脚趾开始的,把每个脚趾上的肉从骨头上剔开,然后把剔下来的血红的肉丢进沸腾的锅里,每当有一坨肉进锅,巫师就带着僧人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咒语。
  台下这些五花大绑的男人都是些天不怕地不怕的顶天立地的英雄,有些曾是抗日后方的中流砥柱;有些是知识界的进步人士;有些是单打独斗。神出鬼没的传奇人物。历来都只有他们戏耍鬼子的时候,没想到今天却遇到如此奇耻大辱,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众人奋力向前冲,可今天从各地派来增援的鬼子人数众多,怎么冲也冲不上去,有人试图抢鬼子手中的刺刀,杀不掉鬼子就自杀,谁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兄弟被小鬼子一刀一刀地剐。
  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中田龟二见势不妙,朝天打了一梭子弹,喝道:"都给我听着,如果谁胆敢再胡闹,我就把你们身后的孩子和妇女统统杀掉!听清楚没有?全部杀掉,决不留下一个!"
  台下所有的男人扑通一声跪倒在高个子面前。
  很多女人昏厥了过去,没有人管的孩子爬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着。
  高个子一动不动,仿佛是一尊石佛。
  匕首从脚板底下游动到脚背上,不一会儿,一只脚趾只剩下一块白骨。接下来,小赛Q看不清楚了,泪水像汩汩流淌的泉水不断往外冒,让他看不清那个伟昂的身躯。
  太窝囊了,窝囊到如此可耻的地步!应该像个男人一样去死!在同胞面前!就现在——不行,绝不能这样做!我死了,谁给沙玛阿妞修墓?我岂不是背信弃义,让高个子的死变得毫无意义?我要活下来,我要给沙玛阿妞修一座漂亮的坟墓,我还要把高个子的事迹告诉她,让她知道这是个人,这是个好人,请她宽恕他!还要请她允许我给这个男人也建一座墓,他有资格在这片土地上安息——我必须活着出去!
  小赛Q走了。
  可这边惨绝人寰的暴行还在继续。
  台下所有的男人都闭上眼睛。中田龟二朝天开了两枪,怒吼道:"都把眼睛睁开,不然我把儿童妇女全部杀光!"
  肉一坨接一坨扑通入锅,溅了一地的血水。
  痛苦的最高境界不是死亡,也不是肉体的折磨,而是求死却没法死掉。此刻台下五花大绑的男人们就体验着这样一种人生最残酷的折磨,无论他们怎么反抗,怎么辱骂,鬼子就是不予以理睬。
  中田龟二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要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反日分子承受最痛苦的惩罚,把他们的仇恨一点一滴地转化成绝望,逐渐变得麻木,最后彻底丧失殆尽。
  至于现场人数更为众多的群体——百姓,中田龟二相信就是巫师的一番举动已经足以灭掉他们心中的那点点希望。这是一个十分迷信落后的群体,他们最相信的是天命。因此中田龟二相信这五千刀的意义是不可估量的,它必将为天皇的圣战释放出惊人的能量。
  "大家听着,现在我们的勇士准备割下你们英雄脸上的肉,如果你们喜欢他的话,赶紧抬起头来,看他最后一眼,这是你们最后的英雄,当他脸上的最后一坨肉入锅后,你们支那人就没有英雄了!哈哈!哈哈哈——"中田龟二的笑声像一把尖刀深深地刺进每个在场的中国人的心窝子。
  一堆白骨!
  一堆还未完全死去的白骨!那惨白的骨架在风中微微颤抖。
  台下众人失声痛哭,可谁也流不出一滴泪来。他们的眼泪早也化成仇恨,沉淀于心底。
  刽子手那血迹斑斑的肮脏的手伸向高个子脸上的黑布,又缩了回来,每个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手在颤抖。也许,他这辈子屠人无数,可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令人畏惧的对手。
  "八格亚鲁!大日本武士的字典里没有畏惧这个词,想让支那人嘲笑你是懦夫吗?"中田龟二大怒,用日语破口大骂心生怯意的刽子手。
  刽子手闭上眼睛,把颤抖的手再次伸向那块令人毛骨悚然的黑布。
  "你这头蠢猪,睁开你那双该死的眼睛!"中田龟二歇斯底里地用日语大吼大叫,"记住,揭开布后马上把那双眼睛挖出来,不要让下面的支那人看见它!否则我要像剐他一样把你剐个干净!"
  黑布被揭开了!不,严格地说是被扯开的,伴随着刽子手的一声惨叫,所有的人都"霍"地站起来。




第十六章 猴战

  "小野!小野!——我的天呐!"
  "什么?"中田龟二像中了一记闷棍,连声音也含混不清。
  "是小野君!我们剐的是小野君啊!"刽子手跪在地上仰天咆哮道。
  中田龟二一屁股跌在地上,神情呆滞。大约过了几分钟。他突然匍匐前进,伏在高个子的脚下,瞅着这身白骨发呆。
  台下的中国人终于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顿时群情振奋——
  "中国万岁!"
  "中华民族万岁!"
  "杀不死的中国人万岁!"
  "胜利万岁!"
  "砍过鬼子脑袋的人万岁!"
  "还在砍鬼子脑袋的人万岁!"
  "万岁!"
  "万岁!"
  "——"
  中田龟二从地上爬起来,转身朝台下咆哮道:"住口!"
  台下哄堂大笑。大家齐声高唱:
  "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鬼子的末日快要来到了,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了动人的歌谣——"
  "把这些反日分子全给我毙了!还有那些貌似老实忠厚的庄稼汉,说不准哪天他们就会成为下一个蔡子,我们再也不能给他们机会!"中田龟二命令面如死灰的士兵们大开杀戒。
  五花大绑的男人们哈哈大笑,在鬼子的簇拥下走向临时设立的刑场。几个平日中规中矩。忠厚老实的庄稼汉声嘶力竭地嚎:
  "我的媳妇!"
  "我的孩子!"
  "爹!娘!"
  "——"
  身后即将失去丈夫的女人和即将失去父亲的孩子们哭成一团。
  中田龟二哈哈大笑:"哭吧,皇军交给你们的任务就是哭,声音越大越好——我要折磨你们,让仇恨压得你们喘不过气来却无能为力!我要让你们背着仇恨度过每一天,我要你们老死后也要把仇恨带进坟墓里!哭吧,哈哈!"
  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惨。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嚅动着嘴巴,目送着儿子的背影。她没有哭,只说了一句话,显然是说给身边这些年青女人听的:"不要哭给鬼子看!"
  枪响了。
  一声接一声。让人缓不过气来。
  惊得几只刚飞过来的乌鸦四处逃窜,阴霾的空中留下一串刺耳的尖叫声。
  再也没听到一个女人的哭声。
  孩子们不懂事,他们害怕。母亲们用手紧紧捂住他们的嘴,他们没有机会叫出声来。
  整个刑场静得令人恐怖。
  中田龟二不得已而为之的肉体征服计划就这样彻底失败了。他像一条疯狗似地狂吠:"今天是大日帝国最耻辱的一天,我们像小丑一样在支那人面前出尽洋相!如果找不到蔡子,你们就别回来,大日本帝国不允许像你们这样窝囊的人活着回到祖国!"
  士兵们站着没动。
  天下这么大,哪里去找?所有的人愁眉苦脸,不知所措。
  "基地上所有的飞机还在,说明这个支那人此刻还在地面上逃命。难道我们的汽车。摩托都是些儿童玩具吗?该让它们派上用场了吧?所有的人全部出动,就算他逃到阴曹地府也要把他给我抓回来!"
  小赛Q离开刑场附近后,他的初衷是弄架飞机。可根本就没有下手的机会。
  鬼子三番五次被小赛Q戏弄后,加强了对机场的管理。特别是中田龟二来了以后,管理更是滴水不漏,连只苍蝇都很难飞进去。
  当然现在另外,中田龟二把所有守护机场的士兵都赶出去找小赛Q了,几只乌鸦落在机翼上拉屎,不知哪里跑来的一只野牛用锐利的牛角和一架直升机较上了劲,牛角嵌入机舱门上,挣扎了半天才把它们拔出来,疼得野牛"哞哞"地在机场上乱蹦。
  弄不到飞机,小赛Q只有从地面逃跑。由于地形不熟当然对他来说地形熟不熟悉都是一回事儿,加上岔路特别多,小赛Q常常犹豫不决,一旦选择了其中一条以后,运气又背到了家。每每他飞也似地往前冲时,以为这一回肯定比上次跑得更远了,殊不知又回到了起点。有一次甚至还回到了离机场不远的一个岗哨边,幸好今天只有一个老兵在机枪旁打盹儿,吓得他淋淋漓漓的背脊不由产生一股凉意。
  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当小赛Q还在苦苦寻找逃生之路时,远处鬼子的追兵隐隐向他这边开来。逃出敌占区暂时是不可能了,情急之下,他准备到身后茂密的森林里躲一躲。
  小赛Q笨拙的身影并没有逃过鬼子的望远镜。他们像饿狼一样向森林里扑来。小赛Q一路狂奔一路在找个安全的藏身之处,不知不觉跑进了森林腹地。
  就在这里吧。小赛Q爬上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躺在一支活像一座马鞍的枝干上。一只猴子在另一枝树丫上啃野果,呲牙咧嘴,挥手向他致意。神经紧绷,草木皆兵的小赛Q以为那是鬼子的伏兵,吓得他纵身跳了起来。仔细一看,那是只友善的猴子后才舒了一口气。
  这个位置太好了,方圆几里发生的情况尽收眼底。小赛Q不由得为自己的独具慧眼而欢喜不已。
  鬼子来了!
  摩托兵打先锋,步兵进行地毯式搜索,装甲车押后。
  这阵势哪里是在找一个支身独影的"逃犯",更像是去打一场艰苦的战役。
  大概向前推进了一里左右,森林面积太大,地毯式的搜索难以奏效,于是鬼子分成几个小队分头行动。
  这时树上那只猴子似乎发觉从旁边这个人身上捞不到什么油水,于是恶作剧地往望远镜的镜片上拉了一泡尿,然后以飞快的速度消失在丛林里。
  小赛Q擦干镜片,继续欣赏地面上像大雨将至前的蚂蚁般忙忙碌碌的鬼子。
  一个呆头呆脑的步兵背靠着一棵树,一只手扶着家事撒尿,一只手高举着一支"咝咝"烧着的纸烟,皮带上插着一个手榴弹,活像一大坨诱人的干粮。
  这一切都没有逃过他头顶那只猴子的眼睛。它一只手吊在被它拽成弓形的树枝上,另一只手却敏捷地把鬼子腰上的手榴弹摘上来。它迫不急待地咬了一口,失望地放弃了。左瞅瞅,右瞅瞅,似乎在寻找一个机关,也许食物就藏在里面呢。它揭开盖子,扯开引信,一股黑烟腾腾地从里面冒出来,吓了它一跳。不过猴子就是猴子,它并没有放弃获取食物的欲望,轻轻地从鬼子指尖把那半截纸烟拿走,却不慌不忙地把手中这坨硬梆梆的熏得它眼泪直冒的东西塞在鬼子的手里。
  也活该这鬼子倒霉,他可能没感觉到纸烟早被猴子换成了手榴弹,大嘴巴一张,含住了喷着黑烟的手榴弹屁股。等他反应过来,魂魄早也到阎王帐下报到去了。
  爆炸声惊动了附近还未走远的鬼子。一下子,许多脑袋朝传来爆炸的方向探望,子弹如飞蝗般打在树上,它身边的灌木丛也挨了几枚手榴弹,顿时枝折叶飞,浓烟滚滚。
  几十个鬼子团团包围了树身四周。包围圈慢慢缩小,缩小,许多鬼子满以为为大日本帝国立功的机会到了,不料除了那只顽皮的猴子在弹坑里拉了堆屎外,什么也没有。气得鬼子差点咬碎了牙齿。
  这时树林里又传来了爆炸声,不错,是手榴弹的声音!
  看来这些与世隔绝。从来没有和战争接触过的猴子把鬼子身上的武器当成了不可多得的佳肴,或者是可爱的玩具。它们的好奇心和不可一世的鬼子较上了劲。
  听,又是一声清脆的爆炸!
  短短十几分钟,四处传来了手榴弹爆炸的声音,当然还伴随着鬼子的惨叫。




第十七章猴战2

  夜深了,鬼子并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打着火把继续四处搜索小赛Q的身影,偌大一片森林仿佛很多星星在游走。

  饥渴难耐,疲倦也毫不示弱。它们交替向小赛Q发动总攻势,谁都拿出不达目的不摆休的架势。不过近水楼台先得月,既然拥有这得天独厚的条件和机会,还是睡一觉再说。反正这是最实惠的选择。

  说句实话,这一觉让小赛Q累得够呛:他正把热腾腾的馒头往嘴里塞,可一进嘴里却变成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不一会儿,又变成了一只诱人的鸡腿,鸡腿变猪蹄------左变右变,最后他手里捧着的是自己血淋淋的头颅。梦中他发出凄烈的惨叫,引发了鬼子一场混战——

  原来有些鬼子和小赛Q一样实在禁不住"周公"的诱惑,居然在执行如此事关重大的任务的时,不负责任地灭掉手中的火把,躲在丛林里或靠在大树上打盹儿,没有弄清楚叫声来自哪里,闭着眼睛就胡乱开枪。结果梦中的鬼子和醒着的鬼子胡里胡涂地干了一场。小赛Q似醒非醒地来了一句:"你们慢慢打吧,我要吃东西了------"

  原来小赛Q梦见了白天那只猴子吃剩的那半边野果。

  第二天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小赛Q晒着太阳,一身舒坦。就是肚子不懂得享受,一个劲地瞎起哄。枪林弹雨的,到哪里去找点东西让它平静平静?但理智告诉他,这个时候离开大树,那等于自寻死路。野果倒有几个,但都挂在枝丫末梢,可望而不可即。就算下面没有鬼子,他也断然不敢去摘的,一不留神摔下去,就算有十个脑袋也准保鸡蛋撞上石头似的没有任何悬念。

  进山的鬼子陆续回来了。有人丢失了军帽,有人穿着只剩半截的破破烂烂的裤筒,有人则拖着残肢断腿。

  运气稍好点的一部分人尽管竭力想给武士道精神挽回一点颜面,但一副副蓬头垢面,睡眼惺忪的尊容,着实让小赛Q忍俊不禁。特别是一个小矮子,一路东倒西歪,鼾声不断,嘴里还"花姑娘,花姑娘"地念叨个不停,一脸陶醉。惹得身边其他鬼子哈哈大笑。

  鬼子走到小赛Q躺着的树下就不走了,他们开始生火做饭。

  不一会儿,饭菜的香味在森林里四处飘逸,馋得小赛Q口水直流。于是接下来发生的这种滑稽场面是不可避免的:树下的鬼子如狼似虎地吞着食物,树上的小赛Q却只有把有限的口水利用起来回收到胃里。他把自己那张可怜的嘴想象成一口井,源源不断地给他提供水分,以水替食,试图借此减轻饥饿的煎熬。可这种画饼充饥的做法收效甚微,他越是强制自己漠视鬼子碗中的食物,头脑里越是对其挥之不去,甚至于鬼子吃饭时的动作姿态也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在他脑海里来回放映。

  有趣的是此时不只是小赛Q关注着鬼子碗中食物,还有这里名副其实的主人——猴子们。此刻它们的眼睛在葱茏的枝叶掩护下放射出火一样的光芒。

  它们昨天和鬼子交手占尽了上风,可能觉得这些家伙并不可怕。虽然对那些会发出声响的玩意儿还是有几分忌惮,但对食物的冲动还是战胜了顾忌,只听一声长鸣,上百只猴子向鬼子手中的食物发起冲锋。

  一场轰轰烈烈的人猴夺食大战开始了。

  说是迟,那是快。没等鬼子反应过来,有些猴子早也抢走他们手中的食物逃之夭夭;而抢夺不顺利者并未乱了阵脚,它们在危急关头协同作战,分工十分明确(年事已高者凭借它们的经验负责抢夺鬼子的枪支弹药;年轻力壮者和鬼子展开惨烈的肉搏战;年幼力弱的小家伙们则以集体的力量把炊具连同食物搬到树林里)。

  鬼子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偷袭打得落花流水。猴子们抢过他们手中的武器朝他们射击并瞅准时机把冒烟的手榴弹塞进他们的下身。

  更可笑的是,五六只猴子学着一个驾着摩托准备逃跑的鬼子,分别跳上五六辆摩托,然后打开油门风驰电掣般在空地里绕圈圈。许多鬼子来不及躲闪,一头撞在车轮上,一命呜呼。

  没想到这玩意儿如此厉害,一旦飞旋起来就无法停止。摩托车上的猴子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吓得大声哀鸣。其中一只猴子情急之下把鬼子留在车内的手榴弹往身后抛,结果歪打正着,打中了装甲车的油箱,引起了剧烈的连锁爆炸。

  这一役,鬼子的机动车辆几乎全部报废,人员伤亡极其惨重,剩下的残渣余孽不要命地往山外逃去。

  接下来的时间是属于这片森林的主人——英勇的猴子们。它们以独有的方式庆祝胜利,把最好的食物分给伤员和孩子们。令小赛Q嗟叹不已的是居然没有一只猴子离群独食,连那些最先抢得食物者也等到战斗结束后才和同伴一起共食。

  小赛Q心里想:佛光普照的这片土地广泽灵性,连性情温和的猴子也能做到英勇无畏,同仇敌忾,他坚信鬼子的末日不会太遥远了。

  几只小猴子发现了小赛Q,似乎这个人没敌意,于是跑在他附近的树枝上左瞅右瞅。小赛Q报以微笑,做出十分亲昵的动作表示他的友善。

  其中一只极富同情心的小猴子可能是把他当成了因年迈体衰而无法参加战斗的前辈(他这副尊容确实具备了灵长类所有的特征,除了缺少一条尾巴以外,况且此时他四脚四手爬在树上,难怪小猴子看走了眼),于是把一块玉米粑递给他。咕噜一声玉米粑就没了踪影。看得小猴子目瞪口呆。其他小猴子也纷纷向小赛Q投递食物,忙得他那没有进化完全的大喉结忽上忽下,给人一种想逃离岗位的错觉。

  小赛Q又有了战斗的体力。

  他知道中田龟二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心想在鬼子回来之前得抓紧时间离开这个地方。于是从树上下来,向救了他一命的猴子们挥手告别。

  我们还得从中田龟二把他的手下以及从其他地方临时调来维持刑场秩序的所有士卒都赶出基地追捕小赛Q后说起。

  那天黄昏时分,最高司令部来电说中田龟二丢尽了大日本帝国的颜面,助长了中国人的抗日信心,经军部决定,把他交给军事法庭处置,命令他火速离开基地去接受他应得的惩罚。

  中田龟二没有服从命令。他并没打算活着离开这个给他带来耻辱的地方。他要用小赛Q的鲜血来证明自己不是一个无能的军人,至死他也不能失去一个军人的尊严。他要悲壮地去死,绝不把窝囊带进坟墓里。

  黎明时分,鬼子的基地遭到了灭顶之灾——基地上所有的战斗机都葬身于火海之中,偌大一个基地没有留下一块完整的地皮。

  中田鬼二心事重重,天还没有亮就到基地外的路口徘徊,因此没有被中国空军炸死。

  中田龟二在半路遇到了狼狈不堪的逃兵。了解情况后,他欺骗了这些惊魂未定的家伙:"军部命令我们必须全力以赴抓到蔡子,否则以军法论处!所以从现在起,我们就要进驻山里,直至抓到蔡子为止。如果有擅自离开者定杀不赦!"

  有人问基地怎么办,中田龟二咆哮道:"我再说一遍,从今往后,我们的任务就是全力以赴抓捕该死的蔡子!"

  "看,那个支那人过来了!"其中一个鬼子小声惊呼。




第十七章 插翅难逃

  "不许开枪,抓活的!"中田龟二欣喜若狂。

  小赛Q望见鬼子又折回来了,只好赶紧往森林里跑。进了森林后,中田龟二挥舞着大刀,赶着鬼子对小赛Q穷追不舍。

  原本是来刑场维持秩序的几个其他地方派来的鬼子对中田龟二这种疯狂的举动十分不满,他们认为自己已经尽到了分内的职责,拒绝执行中田龟二的命令。中田龟二二话不说就地把他们处决了。

  鬼子一直追到一个大山谷的谷口,这里只有唯一一条不足一米宽的小路。其余三面全是悬崖绝壁。中田龟二留下五六个心腹留守小路,继续率领残部往山谷里追。

  这些天正逢月末,月亮下半夜才懒洋洋地爬上来,而且根本就照不到这幽深的谷底。于是中田龟二命令士卒把陈积多年的干燥的松叶结成松绳照明,继续前进。

  折腾了一夜,可还是让小赛Q给跑了。

  第二天摘了些野果充饥后,中田龟二率领士卒继续搜索。这个山谷连着另外一座山峰,方圆几十里都印上了鬼子笨重的足迹。可小赛Q却像蒸发了的露珠一样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气得中田龟二嗷嗷叫。

  不过中田龟二认为这一天一夜没有白费精力,他惊奇地发现这座奇特的山峰虽然很大,但山的尽头全是悬崖绝壁,整个山谷只有一个出口,就是那条他已经派人留守的小路。也就是说,就算小赛Q再怎么幸运,在他还没有长出翅膀之前,只要中田龟二守住谷口,他就永远没有逃脱的机会。

  中田龟二得意地想,如此一来,只要他亲自坐镇谷口,不到一个月,蔡子必死无疑——隆冬已经来临,这个支那人找不到食物;没有过冬御寒的衣服;没有可供休息的场所;没有火种生火取暖(就算他身上带有火柴也用不了几天);还有出没无常的猛兽的袭击。这些困难中的任何一种,都足也要他的命。

  于是中田龟二就在谷口安营扎寨,每天把鬼子分成几个小分队,分头到山里巡逻巡逻,主要是准备着给小赛Q收尸。然后每隔一个礼拜就派个汉奸进山敲锣打鼓,大声向林子深处的小赛Q传达着千篇一律的一句话:"蔡子,你听着,中田队长说了,坚持不了就出来投降,他一定饶你不死!"

  当然中田龟二每天免不了向他的巡逻人员追问从不变更的一句话:"还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中田龟二觉得在这个地方生活实在是太惬意了,每天在路口放一把自己动手做的太师椅,躺在椅子上看中国的《战国策》、《水浒传》《三国演义》,这种日子比传说中的神仙日子还要潇洒舒心。他仿照中国古代名流们的做法给这个地方取了个雅号——谷口仙居。

  每当他抬头看到自己亲自书写的这四个大字时,心里总是充满遗憾:他的征服行动最终会以小赛Q的死亡而告终,而且不需要等待太久,对于这点他深信不疑。这个日子一旦到来,他就得离开,离开这个他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地方。

  为了留做纪念,中田龟二把第一天到达谷口的时间刻在一棵大树上——1944年1月16日。

  我们的主人公小赛Q同志近况到底怎么样了?读者可能都很关心这个问题。大家不要心急,作者还是从他进入山谷后开始说起。

  那天也就是1944年1月16日,小赛Q在鬼子的追逐下竟一口气跑了二十几里路,差点没把肺吐出来。后来他实在坚持不住,乘拐弯时树木挡住了鬼子的视线,钻进路边一棵中空的大树里就昏过去了,直到第二天鬼子撤离山里后才醒过来。

  吃了几个野果,小赛Q四处寻找出路。可他失望地发现偌大的一片森林,前面、左面、右面都是令人胆寒的连坚韧的松柏也无法立足的岩石,就算他的处境感动了上天,允许他返祖归宗,和林子里那些身手敏捷的灵长类称兄道弟也枉然——除非拥有一双翅膀,否则他这辈子只有在这片林子里四处逃窜。

  出不去也罢,反正鬼子不可能在谷口守一辈子,所以,在小赛Q看来这还不算最糟糕的。最令人沮丧的还在后头呢——

  除了一件破烂不堪的上衣,一件屁股开花的裤子,他找不到御寒的衣物,没有火种,没有食物,也没有住所,他丧失了赖以生存的最起码的物质基础。

  现在正值冬天,每天天气变化无常,基本上不可能再遇到像前天出逃时那种好天气。今天的天气就十分糟糕!

  回想起近二十年的历险经历,虽然极富挑战性,但从未遇到过如此山穷水尽,无路可走的绝境。

  天亡我也!小赛Q颓然倒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呆呆地望着高耸入云的绝壁出神。

  自杀!

  这当然是最明智也是最轻松的选择。可这样一来,中田龟二就成了胜利者,他一定会把自己的尸体拿去大做文章,借此机会弥补他那可笑的征服计划。

  不,死于饥寒交迫那是天意,不怨他。但自杀,绝不能!为了不让中田龟二这个畜生的阴谋得逞,他得把一口气当两口气甚至三口气来使,他要把生命的终点无限期推延下去。

  小赛Q奋力挣扎着,浑身筋疲力尽。尽管如此,他还得必须坚持,赶在大雪封山之前做好过冬的准备——

  首先,得有一个比较隐密的住所。他不可能从早到晚在刺骨的寒风里四处游荡。于是他开始着手四处寻找这样一个地方。林子里倒是有几个令他满意的地方,但他权衡再三还是放弃了。

  这里的树木虽然密集且终年常绿树居多,但遮雨挡雪还是远远不够的,除非修一间茅屋,但他不是来这里度假隐居的,这片林子里每天都有抓捕他的鬼子出没,这样做和古人的掩耳盗铃又有什么区别?

  小赛Q意识到在地面上是找不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了,这样找下去只会徒劳无功,浪费时间。

  他把目标锁定在岩石上。能否和中田龟二周旋到底,就看这些岩石给不给他机会了。




第十九章 求生

  小赛Q像一个朝圣者,在悬崖脚下的丛林里匍匐前行,企望法力无边的佛祖再次保佑他逃过这一劫。

  小赛Q相信佛祖。总是在危难关头让他转危为安的只有佛祖。

  事实上佛在小赛Q的脑海里几乎是一片空白。倒不是记忆力差的缘故,其实佛压根儿就没有到达过那里,更谈不上什么耕耘和开拓了,甚至令人咋舌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一直推崇备至的佛祖是何物!

  最初,他是和老郎中一起上山挖药时接触到佛祖这一概念的。

  老郎中是个铁打的"佛祖迷",每刨到一根普通的药根,他也会说:"感谢佛祖!"每次遇到一些诸如天气骤变,发现野猪或者狼的粪便之类的意外情况时,总是三步一叩,嘴里免不了来一句:"佛祖啊,请帮帮我们吧!"还要小赛Q也跟在他身后,他怎么做就得怎么做,他怎么说就得怎么说。

  可能是老郎中的虔诚灵验了,春夏秋冬反复轮回,可小赛Q和他的"老爷子"却没遇到过什么非常凶险的事儿。风照样刮,但没把山刮倒;雨照样下,却没造成洪荒,狼屎也照样拉得到处都是,可没有一只狼拦住他们的去路。

  小赛Q的心里不禁疑云渐生:这狼也未免太小了吧,拉的屎和兔子屎简直就是一个样!可老郎中用不容置疑的态度灭掉了他的怀疑。后来小赛Q也就把这事淡忘了。

  当然虚惊一场的事件还是时有发生的。

  这是一个昏暗的傍晚。

  这一天运气特别差,老郎中没有挖到一根像样的药根。他还在树林里探头探脑地碰运气呢,样子固执得让人想笑。

  突然,小赛Q听到一声惨叫,老郎中连滚带爬从斜坡上摔下来,嘴里不住地哀号:"佛祖,救命啊------狼!""救命啊!佛祖------狼!"

  小赛Q吓得上牙打下牙。老郎中的声音像一面破鼓似的响着:"儿啊,让开!狼——来——了------佛——祖啊------"

  一只野兔从小赛Q身边惊皇失措地向树林深处蹿去,惊魂未定的小赛Q哭着大叫:"爹,是野兔,不是狼,不是狼!"老郎中半天才喘口气出来,嗔怒道:"什么野兔?多凶猛的狼!——佛祖呐,这孩子不懂事,请你老原谅他------"

  看到"老爷子"一脸的认真,小赛Q想,可能狼和兔子原本就没有多大差别,也许是自己弄错了。

  从那以后,老郎中对佛祖的崇拜到了五体投地无以复加的地步。只要嘴巴闲着,吐出来的第一个字眼一定是——佛祖!

  小赛Q耳濡目染,久而久之也莫名地打心里敬畏起佛祖来。他想知道佛祖是谁。可老郎中的答案每次都不一样,什么神仙、英雄、巫师------老郎中的诠释可谓五花八门,有一次他郑重其事地把小赛Q拉到身边,说:"佛祖,其实就是我们家的祖宗,他也像你爹我一样是挖药卖的郎中。"说完,老郎中一脸幸福。仿佛他就是佛祖本人似的。

  于是小赛Q的头脑里就有了这样一个模糊的概念:神仙+英雄+巫师+祖宗+郎中------=佛祖。得出这个结论后,他越发地崇拜佛祖了。因为在他所认识的人当中还没有一个人能干到身兼这么多神圣的职务。

  后来,老郎中没了,小赛Q顺理成章地从他"爹"手里接过这一优良传统,并把这一工作干得很出色,几乎完美——每次有难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佛祖,那是发自内心的信任。一些看似不啻于异想天开的要求屡屡"灵验"后,信任发展成依赖,依赖蜕变为盲从。

  说来确实令人费解,他老爹阿Q平生一大罪孽就是与佛为敌,轻薄佛,侮辱佛,可偏偏却生就了这样一个虔诚的信徒------看来遗传确实也有让人大跌眼镜的时候。

  小赛Q把平生难度最大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向佛祖作了汇报后,在隆冬的谷底活下去的信心陡增,而且犹如走势猛烈的股票般一路飚升。他想挺起腰板看着天空走路,遗憾的是头顶荆棘丛生,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表达冲动的激情,如果不是那笨拙的四肢无法伪装,谁都会认为这是一条兴奋的大憨蛇!

  小赛Q就这样快乐地在悬崖脚下匍匐穿梭,这个地方不合适,没关系,换个地方就可以了,反正有佛祖在后面给他撑腰。

  不过今天许愿的时候,佛祖可能睡着了——小赛Q钻遍所有应该去看看的角落,可并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




第二十章 过冬的准备

  小赛Q拍拍和黄泥浑然一体的手,尘土似乎恨不得钻进他的肌肤里,反而粘得更紧了。他干脆一边往手上吐唾沫一边用树叶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嘴里念念有词:"佛祖稍等,请佛祖稍等,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折腾了半天,一双污浊的手终于露出了几分本色,这是而今眼目下送给佛祖的最好礼物。他双手合十,面露羞色地说:"不好意思了,这泥------请您老谅解!"然后才把自己目前的处境以即为了抗日大业还想多活几天的意思再次向佛祖作了禀报。

  可能是佛心感应,当小赛Q睁开眼睛时,他的目光突然和离他几十米远的一棵苍天大树相遇了,而且久久不能移开。他打心里说:"希望就在这棵树上了!"

  这棵树太高了!

  太大了!

  活像一座山!

  小赛Q心里不免有些畏惧,不过为了避免被中田龟二千刀万剐,不让他那癫狂的征服欲望得逞,必须得爬上去,站在这谷底的最高点寻找活路。

  确实是棵奇树,树上树下给人迥乎不同的感觉。在树下让人觉得遮天蔽日、高大无比;树上则坚韧的藤条四通八达,把树枝之间的空隙牢牢地连结在一起,把整个参差不齐的树面连结成一张巨大的倾斜的网。

  也许正是藤条这种团结协作、不懈努力的精神感染了树枝们,它们勇敢地把"手"伸向冰冷恐怖的悬崖并进行艰苦卓绝的殊死搏斗。这应该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如一日的执著才能造就如此匪夷所思的场面——很多硕壮的枝条不约而同地在几乎接触到岩石石体的地方相互扭抱在一起,凝聚成一股巨大的合力,钻进看似无隙可击的石体内,强行打开了一个足以容纳一头牛身的岩洞。在岩洞和树身中间,树枝和藤条横空搭建起一座蔚为壮观的"天桥"。

  欣喜若狂的小赛Q压低声音吼道:"佛祖万岁!"然后爬上"天桥,"向对面匍匐前行。

  这可能是人类与自然界最浪漫、最奇妙的一次合作。在几十米的高度悬空而行,小赛Q感到心惊肉跳,每挪动一下身子心就猛烈地跳一下。不过爬了七、八米后,藤条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粗壮。小赛Q一颗悬在嗓门儿上的心终于落回胸口。他站直身子试图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没走两步就摔了个人仰马翻,柔韧的藤蔓把他抛向高空。他像一个打足了汽的足球一次次高高弹起,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令人心惊肉跳的弧线。这种感觉太刺激了,太奇妙了!

  小赛Q为自己目不识丁而深感遗憾,否则有朝一日能活着出去的话,他一定把这个传奇经历写在书上让一代代后人羡慕、想往、妒忌甚至为之疯狂。

  小赛Q是在忘乎所以的快感中被弹进洞里的。

  屁股蹭在石块上火辣辣的疼。不过他没有忘记向佛祖说声谢谢,然后才仔细观察洞内的情况。

  愚公移山的精神在这里得到了深刻的诠释和尊重:扭缠在一起的树枝早也进化成坚韧的树根,大树根衍生小树根,小树根衍生小小树根,如此生生不息地在岩石深处繁衍下去,以此开拓生命的空间,以此证明生命的力量是无穷无尽的。

  还有这条足足有十米多长的狭长通道;左右各两个能容一对恋人相拥而眠的半圆形的洞;那些在根茎无畏的斗志中,意志正在一点点一瓦解的裂石。

  这一切无一不是这一精神的杰作。

  小赛Q感慨万分,他从来没有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力量原来竟然这般震撼人心。

  现在他彻底放松了心情,他想,凭着佛祖对他的偏爱,生命的力量对他的鼓舞,上天没有理由不让他活到鬼子灭亡的那一天,也没有理由阻挠他为沙玛阿妞修坟筑墓,更没有理由阻止他娶妻生子,种田插秧。

  他想,反正他是活定了,连阎王也改变不了这一事实。

  小赛Q精心规划大自然赐予他的空间:这间是卧室,这间是储藏室,这间是厨房------然后根据不同的需要进行适当的改造。比如对卧室前后两侧进行加长;厨房如果有现成的水就好了——大自然有时真是善解人意到令人惊奇的地步,小赛Q认为这只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望,却发现树根上有水不断往下滴,只要把地面上的石板稍加改造,便能积少成多,每天张开嘴就能喝到清凉的纯净水。

  小赛Q就像一个历尽茅屋漏雨之苦的穷人,终于有了青瓦磁砖盖起来的房屋后,对眼前所得到的这一切爱不释手,力争把这一切打理得尽善尽美。仿佛他要在这里住上一辈子似的。

  一忙就是好几天。

  下一步要着手解决的是御寒这一难题。从鬼子的秘密牢房逃出来时只穿了高个子的一身薄军衣,经过这几天的摸爬滚打,已经破损得不堪入目,甚至用来遮羞都显得力不从心,御寒就更谈不上了。

  小赛Q久闭的记忆之门在关键时刻又开启了——老巴曾经说过,他们九个人被清军围剿时,没有被盖,于是晚上就把松叶覆盖在身上,以此度过漫漫寒夜。

  小赛Q想,看来只有在松叶上作文章了。可要负重过令人眩晕的"天桥",谈何容易。不过,很多事情都必须得在短时间内完成,否则,他必定死于饥寒交迫。为了活下去,就得拿出速度和效率。他必须得冒这个险,别无选择。

  小赛Q用细藤条把松叶捆扎在身上,艰难地爬上高高的树枝,然后把松叶堆放在"天桥"上。如此往返。

  当堆积到一定数量时,小赛Q用长长的粗藤条把松叶捆扎成大圆球形,然后把藤条的另一端系在身上,奋力往前蠕动。

  第一次实在是太重太沉。

  如果细心观察过屎壳郎推动牛屎艰难前行的朋友就不难想象此刻我们的小赛Q狼狈到何种程度了。

  小赛Q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由于松叶太重,小赛Q控制不好平衡,这个硕大的球体一下子从他头顶翻过去,把他掀到空中,然后重重摔下来,又掀到空中。如此反复。

  小赛Q吓得大声惊呼。只要松球偏离藤条边缘一公分,那他将背着这个倒霉蛋,坠入无底深谷。后果肯定像只摔碎了的鸡蛋,惨不忍睹。

  有一瞬间,小赛Q闭上了眼睛,因为他看见松球非常残忍地在藤条边缘高高弹起。凭直觉,它肯定会坠向阴云缭绕的谷底。

  奇迹再一次发生了——松球这次弹得特别高,撞在随风摇摆的树尖上改变了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弹进洞里,不偏不倚。小赛Q则腾空而起,撞在洞口上方,来不及抓住洞口的树根,悬空挂在岩壁上。

  可能是瞬间产生的压力太大,咔嚓一声,小赛Q系在腰上的藤条断了!

  在藤条折断,身体迅速下沉的瞬间小赛Q下意识地腾空跃起,紧紧抓住了松球那端的半截藤条。

  命悬一线!

  汗如雨注!

  那张变了形的脸就像累坏了的驴大腿内侧般抽搐不已。如果换成是一个普通的遇险者,恐怕双手一哆嗦,早也魂飞魄散,命坠黄泉。可毕竟是时常在生死线上搏斗的小赛Q,凶险的场面见多了。他定了定神,心里很清楚,要活命,就得冷静下来。

  他知道松球比他的身体重,加上洞口比洞内的通道高出半米左右,只要用力均衡,松球是不会掉下来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抓住藤条,然后沿着绝壁慢慢爬上去。当他的手抓住洞口的石壁时,觉得眼冒金星,浑身酸软。他暗自唏嘘,如果松球再往下多坠几公分,他就彻底完了------

  有了这次教训,小赛Q不敢再贪心了。于是后来搬运松叶的进程也就波澜不惊了。估计松叶的数量差不多后,小赛Q找来几根干枯的老树干,搭了一张极为简易的"床",然后在"床"上铺上柔软的藤条,再在上面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松叶,这样既防潮又舒适。

  小赛Q本来想去找些果子储存起来。不料这一天谷底来了七八个鬼子,带路的是一个鼠头鼠脑的眼镜儿汉奸。

  岩洞被大树遮掩得严严实实,鬼子是不会发现它的。小赛Q也当然看不见鬼子。他是听到什么投降通牒后才爬过"天桥",躲在大树上看到这一幕的。

  谁也无法相信在如此严寒的隆冬,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能活上一个月(从进入谷底至今小赛Q已经不可思议地度过了三十几个漫漫寒夜),可这个人是小赛Q就要另当别论了。

  鬼子黑洞洞的枪口把谷底团团围住,仿佛小赛Q是一只猛虎,随时都有可能跳出来咬断他们的喉咙。

  狂风卷起一阵落叶,沙沙有声。领队的鬼子神色骤变,手中的指挥刀抖作一团:"蔡子的——来了——赶紧——射击——"

  枪声停了。树林里腾腾升起一股浓烟。

  眼镜儿汉奸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报告道:"太君,没有蔡子,只有风,大风------"

  鬼子面面相觑,脸色煞白。

  鬼子并没有死心。

  每隔几分钟,戴眼睛的汉奸就壮着胆子喊道:"逃犯蔡子听着,中田太君说了,只要你出来投降认输,将既往不咎,否则只有死路一条——不要以为饿死冻死比投降皇军强,皇军照样可以用你的尸骨让中国的老百姓屈服,因此你的抵抗毫无意义------"

  狗日的畜生!亏他还是中国人,看样子还读过什么孔子孟子的圣贤书,却这般无耻!

  小赛Q的脑子里突然得到一个惊人的结论:根据这些年亲眼目睹的经验看来,百分之九十九的汉奸都是些有学识的知识分子,而且层次都比较高。没有留过洋也会几句鬼子话的人。

  书读多了,原来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小赛Q暗自庆幸幸亏自己没有进过学堂。

  鬼子没有暂时撤退的意思。小赛Q索性利用这个机会把松叶编织成一件晚上作被盖白天作披风的两用品。样式虽然丑陋,也不够柔软,但很暖和。

  时间越长越安全。

  虽然中田龟二一如既往,每天都派人进山搜捕小赛Q。可懒散的鬼子基本上都在谷口附近的树林里转转,打打野鸡,找找野果,然后回去重复一尘不变的一句话:"没有找到。"

  所以,留给小赛Q自由活动的时间就比较充裕,特别是在这争取生存时间的关键时刻,鬼子的涣散给了他最好的机会。

  他起早贪黑把山上的野果堆放在松软透风的储藏室里,供大雪封山找不到食物时食用,平时就算饥肠漉漉,也绝不去碰它们。他还做了一把木制的锄头,把山药等可食用的一些根茎刨出来伙同野果储存起来。出于郎中的本能,他还挖了很多中草药供伤风感冒,消化不良,跌打损伤之用,以备不时之需。

  大约二个多月后,小赛Q的储藏室里堆满了一大堆食物和药品。

  小赛Q的心情从容了许多。现在他急着想做一把弓箭,全身心地去做。

  他必须学会狩猎。学会吃生肉。这样才能和中田龟二对抗到底。这一切的前提就得有一把好弓,还要像老巴一样拥有一身精湛的射术。当然跟随老巴这么久,这不是问题。

  于是每当鬼子到谷底搜山时,他就躺在卧室里制作他的弓和箭。自从和老巴分手后,他这个人做什么事都显得干净利落。可这次他十分挑剔,做了十来把弓都不满意。

  最后一把弓是在一个月后做出来的。

  小赛Q背着木制的箭开始他的狩猎生涯。

  第一天连射箭的机会也没有,第二天没有收获,第三天也空手而归,第四天射中一只兔子却逃之夭夭,直到第七天他才得到第一份收获——射断了一只兔子的前脚,结果跑不动的兔子被他抓了个正着。

  于是小赛Q第一次有了吃生肉的体验。想吐,但胃空空如也,吐不出来。吃到胃里的那点生血返回嗓管后又被饥饿夺了回去。再多吃几口,麻木了,也就没有感觉了。

  几个月后,小赛Q已经习惯捧着动物的生血猛喝,还大口嚼着生肉。

  他病了好几次,采集的中药可派上了大用场。从某种意义上讲,正是那些五花八门的药根激发了他体内最原始的分泌机能,并赋予他和人类的始祖们一样的免疫能力,因此每次都痊愈得出奇的快。

  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小赛Q很少生病,就算不舒服也基本上是消化不良等之类的小毛病。

  小赛Q的厨房里动物的尸骨越堆越多,又不敢丢弃。他灵机一动——何不用这些骨头做成箭?

  老郎中的传家宝终于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小赛Q挑选出动物的腿骨和肋骨,边削边敲打,实在大的,就用石块砸开,然后用刀子慢慢加工。

  苍天不负有心人,真正具有杀伤力的"箭"终于诞生了。

  小赛Q打到的猎物越来越多,大到野猪,小到麻雀。小赛Q很少挨饿了。

  他把兽皮晾干,用藤条皮拧成的细绳穿起来做成衣服、裤子,虽然比起先祖们用来遮羞的那些树叶美观不到哪里去,但绝对暖和多了。

  鬼子时不时来一趟谷底。

  但这并未给小赛Q的生活带来什么影响。

  倒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让小赛Q感到空前的孤独。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人说过话了,也许是五个月,也许更长,反正他已经记不清楚了。

  大雪降临前还偶尔听到鬼子的叫喊声,还能听到中国话,尽管是从一个汉奸嘴里冒出来的让他切齿的话。

  以前,有一大堆做不完的事,所以他很少有时间感受孤独。可现在不一样了,大雪一下就是十天半月,没完没了。

  雪把"天桥"淹没了,一不小心,人就会滑倒或踩空,太危险了。因此下谷底只有等到雪融化以后再说。

  除了他还在坚持外,身边看不到一样有生命的东西。连那些山里快乐的精灵——猴子们也销声匿迹,不知去向。

  如果这个世界还留下点什么的话,那就是风声。时而如泣如诉,时而如狼嗥狐鸣,执著地似乎铁了心和冰冷的岩石对抗到底。

  小赛Q想,又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征服与反征服。

  小赛Q又想,这风肯定是从谷口吹过来的,要不怎么和中田龟二的德性如出一辙?




第二十一章 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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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赛Q躺在"床"上百无聊赖。他试图通过回忆让时光快速流逝。

  他想起了老郎中,想起了老巴,想起了戏子,想起了山本,想起了高个子,想起了那个裸着身子抱着他痛哭的东瀛女人------

  他想自己这辈子不乏故事,也不乏奇迹。可恰恰这正是他人生最大的遗憾。

  如果不是这场战争,他肯定还是原来那个胆小怕事,土头土脑甚至有几分自私的患有记忆自闭症的小人物。一生最好的结局就是稀里糊涂地医好几个病人;再娶个女人,生一大堆小子丫头;很少进入别人的世界也不会给别人留下空间;永远也不知道什么是大义,什么是耻辱。他想,这没有什么不好,其实幸福在很大程度上等同于无知、无求、无争。

  如果没有这场战争,大好年华就不会如此浪费。他这个人没有英雄激素,需要的是自由自在的快乐,而不是用痛苦积累起来的空名。人生太短暂,没有享受过快乐的人好比是一把没有饮过血的宝刀,虽然光彩夺目却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他深知自己会很快老去。他急需一个女人,一群孩子,一种生活------

  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地方

  二十多天过去了,雪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

  一场雪灾悄然临近。

  小赛Q觉得大雪就像堆在他心口似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最初大雪来临时,他每天都要坐在洞口看看天气是否有好转的迹象,到后来,雪完全淹没了谷底那个足有一米多高的石头,从那天起,白天再也没有离开过他的卧室。他怕雪。见到整个谷底一片亮白,他就头晕目眩。甚至会产生这样一种错觉——似乎自己失足坠下悬崖,可就是到不了地面。

  他索性就躺在床上唱歌。唱儿时的童谣,还有那些从别人嘴里听到的支离破碎的词儿。当然压轴的保留节目是老巴教给他的一首云南民歌。词儿不多却百唱不厌:

  荞麦花开十八朵

  妹妹今年十八岁

  荞麦花开白又白,

  就像妹妹脸蛋儿。

  看到荞花想起妹

  看到荞麦我心急

  阿哥今天来收麦

  妹藏麦中不出来

  妹呀,妹

  咋呀

  咋个不出来

  ------

  小赛Q唱到青筋暴突,声嘶力竭后,用兽皮蒙住脑袋,打会儿盹。醒了,接着唱。唱累了,又接着睡。睡醒了,又接着唱------

  后来嗓子坏了,出不了声。小赛Q惶惶不可终日。他必须得有事干!

  画画,没有工具。只有尝试着用石子代替画笔,用卧室四周的石壁作画布。

  于是又一个个高耸、丰满的乳房诞生了。很快,小赛Q就厌倦了。

  乳房不会说话。

  他需要有个女人和他谈心。这辈子,只有一个女人真心抱过他——那个美丽的东瀛女人。

  此刻她会在哪里呢?日本的家中?某个战火纷飞的地方?——中田龟二会放她回去吗?

  小赛Q手中的石子在石壁上疾驰。他是闭着眼睛画完的。当睁开眼睛时,他欣喜若狂地自语道:"就是她!"

  其实,他做了一件违心的事——给烙在心中的裸女人多画了一套厚冬装。

  他说:"我怕你冷。"

  后来,他发觉她的表情过于凝重,于是又从新作了修改。他说:"笑笑吧,战争不是你的错。"

  接下来的日子,唱不出来,就小声说,和他的女人谈心。天南地北,酸甜苦辣无所不谈。有时他还会生气:"怎么我说了这么多,嘴皮都干了,你却一句话也不说?"不过他会马上改口,"没关系,我就喜欢你听我说,来,亲一下。"尽管嘴唇触到石壁除了被冻得发麻之外,不会有什么令人愉悦的事儿发生,但小赛Q喜欢这样做,而且乐此不疲。

  有了心仪的美女相陪,孤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只要它一来,小赛Q就和他的女人谈笑风生,不给它任何可趁之机。就算是夜半三更被冻醒,他也会说:"亲爱的,来,过来抱抱我。"孤独就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值得一提的是,小赛Q的记忆自闭症在歌声和爱语中奇迹般痊愈了,而且在以后的岁月里一直正常运作,这不能不说是件神奇的事!

  尽管小赛Q整天把心思放在冷美人身上,不过对屋外的"咔嚓"声,他不能充耳不闻。

  这是发生在半夜的事。他在梦中被惊醒。于是裹紧兽皮蹲在洞口倾听。树林里"咔嚓"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看来,今晚遭到劫难的树木太多了。"轰"的一声,有庞然大物猛然倒地,不是巨石崩裂就是巨树折断。

  小赛Q感到心惊肉跳。

  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天都听得到这样的声音。

  雪停了。

  太阳出来了。

  雪开始融化了。

  整个过程持续了将近一个月。

  "天桥"上的最后一块雪消失了,几根树枝被压断,缠在藤条上悬在半空中飘荡,显得十分孤单。雪水顺着褪色的叶片往深谷里飘飞。

  看到这番情景,小赛Q的脊梁骨不禁冷汗直冒:如果雪再下十天半个月,藤条结成的网极有可能会分崩离析,自己也就只能抱着冰冷的美人了此一生了。

  小赛Q记不清自己到底被雪关在岩洞里有多长时间了。在这些日子里,整天只顾着唱歌,只顾着和"美人"说话,很少运动。当爬上"天桥"时,他才感到这一问题的严重性——严重缺乏锻炼导致他浑身酸软,一点劲也没有。头特别胀痛,一看到地面就天旋地转,没爬几步就气喘吁吁。他躺在藤条上,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像一支鸟毛,仿佛一不小心就会随风飘走。

  爬爬停停,小赛Q费了不少劲才到达谷底。

  虽然天气还没有完全转暧,水穿心刺肺的冷,但小赛Q还是决定下河洗个澡。

  岩洞里的水只够饮用,所以他一向对身上越来越多而且越来越猖獗的虱子也就只有听之任之。今天下水倒不完全是想冻死虱子,因为他清醒地认识到如果再不锻炼好体质,那只有等着中田龟二来给他收尸了。

  水里自己的模样着实让小赛Q惊愕得半天合不上嘴。这哪里是他蔡子——一身苍白!特别是那张脸——白!不像云,不像羊绒,更不像雪,小阿Q想起了骨灰------如果硬要用一种颜色来修饰的话,骨灰色!尸骨被碳火焚烧后燃烧不完全的那种颜色。

  小赛Q不敢再多看一眼自己的脸,扑通一声,跳进水里。

  小赛Q咬牙背着一块石头回到洞里。整整花了六七个小时,弄得浑身上下到处血迹斑斑。

  从那天晚上开始,每天他都在用这块石头练习举重。这样既可锻炼身体,也可以排忧解闷。

  鬼子是在雪融化后的第七天来搜山的。这次中田龟二亲自带队。

  这是个艳阳天,天气十分暖和。

  可能是今年这场雪灾旷日持久,春天迟迟未到谷底。其实山外早也春花灿烂,鹦啼燕舞。

  中田龟二想趁这大好天气,把小赛Q的尸体找回去。他坚信小赛Q必死无疑。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战胜那么多令人恐怖的困难。他揣测着这个中国人的死相。冻死相,还是饿死相?或者二者兼有?他那不屑一顾的表情还会挂在脸上吗?中田龟二心里充满了期待。

  尽管没有征服这个中国人的心令中田龟二深感遗憾,但毕竟他的尸骨对大日本帝国的圣战还是有着不可估量的催化作用。将功赎罪,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就算死也死得体面。

  行走在泥泞的小道上,中田龟二精神抖擞,不可一世。活像一个救世主在执行拯救行动一样。

  可令他失望了。

  倾巢出动,该搜索的地方都搜了,却连小赛Q身上的虱子也没捉到一只。他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又从头搜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这下中田龟二开始害怕了。真是难以置信,难道这个中国军人的命真的这么大?

  中田龟二的脾气日甚一日地暴躁,仿佛他的肠胃功能已经蜕变,就连空气一经嗓门儿也完全有可能变成火药。整个人像中了弹的火药桶,随时都有可能来个惊天大爆炸。

  他曾经得意洋洋地亲手挂上去的"谷口仙居"几个大字被他付之一炬。只要听到"没有找到"这句话,他就像发了疯一样抡起斧子狂砍地上的石头。火星四溅。吓得士兵们直打哆嗦。

  后来,士兵们回来时不敢再说"没有找到,"只是摇摇僵硬的头。中田龟二又提起被他折磨得缺了个大口子的斧子冲上谷口,歇斯底里地哀叫着:"今天已经是公元1945年10月16日,你到底还要坚持到什么时候?------"

  僵持的局面终于被打破了!

  事情是这样的:小赛Q追赶一只兔子,和搜山的鬼子撞在了一起。鬼子看到小赛Q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吓了一跳。小赛Q趁机跳进灌木丛里,甩开鬼子一溜烟跑回岩洞里。

  中田龟二听到这个消息后,一脸灿烂。他说:"看来这个支那军人终于熬不住了!"留下五六个人"筹积粮草"之用外,把其余的人全部赶进山谷里。

  "给我展开地毯式围剿,地面,树上、洞穴统统不放过!记住,山谷里凡是能吃的东西统统搜光,树上绝不能留下一个野果——每天把喇叭吹着。你的,投降书的,给我的念好!我要饿死他,冻死他,吓死他,气死他!抓不着活的就把尸体抬回来,没有结果谁也别想活着回来!"中田龟二给搜山的鬼子和汉奸下达了死命令。

  鬼子实施中田龟二所谓的"四死"行动后,并没有引起小赛Q足够的重视。他以为中田龟二不过公鸡屙屎头节硬,坚持不了多久的。于是和美人谈谈情,画画儿,举举重,一样都没落下。他的生活并没有因为鬼子的异常举动而乱了阵脚。

  可是鬼子迟迟不肯离去,他们在谷底搭起一个个帐篷。每天摘野果,打猎物,生火做饭。仿佛铁了心要和他对峙到底。

  日子长了。

  小赛Q开始心慌了。

  他已经将近半个月没有下谷底了。储藏的食物即将吃完。更要命的是鬼子拼命把谷中凡是能食用的东西都往帐篷里送,分明是要断他的粮。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小赛Q决定下去碰碰运气。

  鬼子的营寨离大树有二百米左右。白天很多双眼睛在望远镜下等待小阿现身。只有夜深人静而且是无月的夜晚最安全——"天桥"上的每根藤条他都摸熟了,就算闭上眼睛爬过去,也没有什么问题;而且鬼子不易看清他的踪影,等他们警觉,他已经上树了,附近几百平方米的地面都是石子路,只要不下雨,很难留下足迹。

  下谷底,得首先探清楚鬼子的食物存放处。从现在起,他只有靠打劫鬼子的食物过日子了。他想,一弄就多弄点,不然下次鬼子加强戒备就很难得手了。

  小赛Q很谨慎。

  探清虚实后,小赛Q选择一个无月的夜晚下去了。为了减轻负担,他只穿了一件破烂的裤头,虽然天气还有几分凉意,但没办法。为了活下来,只能如此。

  鬼子可能认为小赛Q今非昔比,不可能构成什么威胁。都在放心大胆地尽情打鼾磨牙并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梦话。

  营寨门口躺着一个酒气熏天的醉鬼,枪撇在一边,口水流了一地。小赛Q不慎踩了他一脚,可他连哼都不哼一声。于是小赛Q把架在湿漉漉的脖颈上的老刀收回来,他想除非万不得已,不打草惊蛇。

  小赛Q用刀撬开鬼子的储藏室。里面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凭直觉行事了。他摸到了面粉,心底陡然升起一种久违的冲动。不过他清醒地意识到,面粉容易留下痕迹。山药,果子,最安全。

  小赛Q从腰间抽出兽皮做的口袋,装了满满一袋后,上了树。如此往返了四五趟。累得他汗流浃背。本来他摸到了兔子,还有野猪之类的兽肉,可放弃了。他怕猎物血迹未干,暴露目标。

  如果不是天要亮了,他还要背几袋,反正里面食物多的是,再拿几袋鬼子也不会发现的。

  回到岩洞里,小赛Q对值班鬼子丢在一旁的那把冲锋枪念念不忘。他对女人说:"亲爱的,多好的枪,太可惜了!"躺在床上啃果子时他还在叹息。

  第一周无事,第二周也平静。到了第四周,鬼子的举动让小赛Q意识到最后的肉搏战是不可避免了。

  鬼子开始上树搜人,看来他们已经失去了耐心。三五成群用刺刀捅着每棵树上的窟窿。

  一个鬼子缩头缩脑地上了"天桥"!

  此刻小赛Q正伏在绿叶覆盖下的藤蔓中间。

  鬼子发现对面的岩洞,兴奋得眼冒绿光,叽哩呱啦地大吼大叫,似乎是把这一天大的秘密告诉他的同伴。很快十来个鬼子蜂拥上了大树,直扑"天桥"而来。

  小赛Q见势不妙,一箭射穿鬼子的喉咙,割下一根大拇指般粗细的藤条缠在身上,拿起鬼子的枪逃进岩洞里。

  他含泪砍断了连结洞口和"天桥"的那些对他有救命之恩的树枝和藤条。

  通过储藏室的缝隙,小赛Q看到五六个鬼子向洞口爬来。

  "妈妈的,来吧,让爷爷看看你们狼狈的死相!"小赛Q咬牙切齿地挥舞着拳头低声吼道。

  眼看鬼子就要触摸到洞口的岩块了,就差那么一两公分。哗啦一声,前面两个鬼子的手抓了个空,像离弦的箭一样飞下谷底。后面的几个鬼子见同伴死于非命,惊皇失措,纷纷四处逃窜。没想到踩塌了失去依附的藤条,反应迟钝的纷纷坠落,一两个身手敏捷的紧紧抓住藤条在空中高高腾起,又迅速下坠。可惜这不是表演,没有摄影师,否则这将会成为吉尼斯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奇迹。小赛Q数着这两个鬼子在空中来回荡了二十几个回合后终于筋疲力尽,只得撒手"东归"小日本的地狱。

  后来赶到的鬼子亲眼目睹同伴惨死的场面,不敢向"天桥"靠拢,都远远地躲在树上用机枪朝洞口射击。子弹雨点般击中过道上的石板,溅起一朵朵火星子。

  小赛Q静静地躺在卧室里看着过道上穿梭飞舞的弹头。子弹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反正它们不会拐弯钻进卧室里,怕的是鬼子用炮轰,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事实上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中田龟二的大炮早就毁于中国空军毁灭性的轰炸中,目前他手里最有杀伤力的武器就只有机枪。

  当然,小赛Q不知道。

  鬼子连续几天都在用步枪和机枪朝洞里射击,小赛Q如释重负。他隐隐感觉到中田龟二已经陷入某种危机,包括他极有可能没有什么重型武器。按常理来说,这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山外会不会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

  事实上,中田龟二知道的也并不比小赛Q多多少,他除了清楚自己曾经把它作为雄心壮志迸发的起点站——"基地"如今肯定已经荒草萋萋以外,对外界战局的变化一无所知,不想知道,也害怕知道。

  中田龟二常常处于深深的自责中不能解脱:我是罪人,我亲手葬送了天皇交给我的基地,这是大日本的命根子啊,可如今没了------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就算天皇的圣战取得了最后的胜利,我也不是胜利者——我永远只是大日本旗帜上一个抹不去的污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或杀死这个支那人,向天皇偿还自己欠下的债务。

  这样一想,中田龟二就不想知道外边的情况,甚至害怕外边的消息传到他耳边来。每次抢粮队出山时他都会反复叮咛,只管粮,别打听外边的事,就算听到什么,回来的路上就把它忘了。

  鬼子封锁洞口已经有二个多月了。中田龟二没有办法冲进来,小赛Q也没有办法逃出去。双方陷入焦灼的对峙之中。

  中田龟二并不着急,他深知时间越长对小赛Q越不利。如此僵持下去,等着小赛Q的结局只有两种:饿死或者投降。无论是哪种结局对中田龟二来说都是可以接受的。

  小赛Q确实陷入深深的生存危机之中,他像一只瓢泼暴雨中食不果腹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所有的食物三天前就吃光了。储藏室里除了山药根上脱落的泥土外,什么也没有。他饿得两眼发花,却无计可施。如果鬼子无限期地守住洞口,那他见到老郎中的日子就不会太久了。

  "佛祖啊,我该怎么办?我要给沙玛阿妞修墓,我要娶妻生子------难道我就这样完了吗?你老人家发发慈悲,救救我才行哪!"小赛Q情真意切,声泪俱下。

  很多年前,他还是个胆小鬼,但从不流泪,小时被欺负也绝不,他的眼睛就像一口干涸的井,流不出水来。可今天,在佛祖面前,他流泪了。此刻他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是多么想活下去呀。

  又七天过去了,鬼子没撤。第八天的晚霞在空中慢慢褪去色彩,鬼子没有撤。第九天,是个雨天,鬼子也没撤。

  小赛Q的视力急剧下降,第十天他看到太阳的颜色比墨汁好不了多少。树上鬼子的身影像灵魂出壳似的飞来飞去-----

  "不能输给中田龟二,不能输给日本鬼子,你还没有为沙玛阿妞修墓呀!"昏迷中一个声音总在小赛Q的耳际叫喊。

  小赛Q迟力地翻动身子,把牙齿对准身下的兽皮,费力地啃着。兽皮太硬,撕不开,也嚼不动。他放弃了。

  这时记忆之门又涌现出那个在前线败下阵来的老兵痛不欲生的表情,那群满眼写着仇恨的东北男人,还有老巴,被奸杀的女人,刺刀上的婴儿------

  小赛Q的手情不自禁地四处摸索着,很长时间过去了,老刀终于割下一小块兽皮,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嚼着------

  鬼子不知道小赛Q是死是活。有人说肯定死了,不死于枪击也必死于饥饿。也有人持有异议:"蔡子是什么人物?他是不会死的。"于是一致提议让眼镜儿汉奸探探虚实。

  鬼子小头目在汉奸的耳边如此如此地耳语了一番,眼镜儿面露惧色,可又不敢不从。他站在"天桥"的最高点甩开噪门喊:蔡子,你有种就朝老子开枪,你不打死老子,将来老子要奸你的妻女,啃你的骨头------说到后边,眼镜儿浑身颤抖,汗如雨注,脚后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可他退不了,身后的密叶里黑洞洞的枪口抵住了他的后腰。

  "老子不干掉你狗日的就不叫蔡子!"小赛Q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愤愤地小声骂道。

  他知道这是鬼子的调虎离山之计,此时冲出去无疑是白白送死,他才不会这样蠢。他打开从"天桥"上抢来的枪,让他失望的是里面只有一颗子弹。他想,如果佛祖有眼的话,明天就让我用这颗子弹结果那狗日的命。为了以防万一,他又熬夜磨了几支骨箭。

  第二天天快要亮时,他悄悄躲在洞口的石壁下,等待眼镜儿汉奸现身。

  太阳出来了,"天桥"笼罩在一片辉煌的光芒之中。

  眼镜儿又开始叫嚣起来。

  小赛Q估计弓箭的射程没有这么远,他必须做到一击致命。一个小时过去了,小赛Q并没有把枪举起来。

  那边的眼镜儿见把噪门喊哑了也不见动静,想必小赛Q真的死了,于是越发地嚣张。他想,何不来场即兴表演让皇军高兴高兴,于是索性把上身脱得赤条条的,挥舞着拳头做出一些滑稽可笑的怪相冲着洞口的方向叫嚣:"蔡子,我日你娘,有种就出来和你爹爹我单挑!"惹得藏匿在树上的鬼子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小赛Q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枪瞄准了眼镜儿,只听他大吼一声:"去死吧,你这狗日的狗!"

  枪声伴着一声惨叫,汉奸坠向谷底。

  与此同时,很多条火舌向小赛Q喷来。

  在前面,作者提到过岩洞的结构:洞口比洞内的通道高出一米左右。因此当鬼子的火舌喷过来时,小赛Q却若无其事地蹲在洞口下,看着雨点般从头顶呼啸而过的弹头,居然睡着了。




第二十二章 最后的决斗

  山谷的第二个隆冬已悄然而至。

  由于鬼子的肆虐捕杀,林子里很难看到野兽的踪影。其中要数猴子最惨,鬼子把它们猎杀后取出脑花来吃。整个谷底到处是动物的尸骸和趁机疯狂繁衍的蚁群。

  鬼子疯狂猎杀动物,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对屠杀已成习惯,一时陷入此地不能自拔,找不到发泄的对象,因此只有拿屠杀动物来满足一下他们的兽性。另一方面是他们的粮食供应确实出现了问题。中田龟二已经好几个月没有给他们送粮了。他们派人去取,中田龟二总是说:"今年中国发生大旱灾,前线粮食匮乏,抢来的粮食都送到前线去了,靠山吃山,想办法吧,蔡子都能活下来,皇军为什么不能?"

  山谷里这些鬼子哪里知道,并非中国发生旱灾,也并非前线粮草吃紧。现在已经是公元1946年3月份了,日本投降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日本军国主义者们所谓的圣战彻底失败了!

  中田龟二是从几十里外抢粮归来的士兵口中得知这一消息的。这些空手回来的士兵要求中田龟二率众向中国军队投降,他们渴望回到故乡,毕竟他们也有妻儿老小。

  其中一个士兵说:"我们现在为大日本帝国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了,是天皇遗弃了我们,我们没有资格抵抗一个真正的英雄。"

  中田龟二诱杀了这几个失望至极的士兵。他不相信大日本帝国会失败,而且这么快就土崩瓦解。他想,我们打通了从中国最北端到最南端的通道,留给中国军队生存的空间几乎微乎其微。就这样失败了?不可能!

  一番乔装之后,中田龟二亲自出山。他要亲眼见到大日本帝国的军队在中国大地上依然威风八面,势不可挡。

  于是他到了广州。

  投降,是投降了!而且很惨,一点都不像一个帝国!中田龟二如五雷轰顶。

  看到中国百姓脸上灿烂的笑容,他不禁悲哀地想,此刻,东京、大阪、横滨的人们又是一副什么脸色呢?他们又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这场战争到底会给他们带来了什么呢?

  中田龟二哭了。

  后来,无人的谷口每天都听得到他的啜泣声。

  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山里的两个士兵受不了饥饿的折磨,趁深夜中田龟二不备时逃出谷口。后来他们把战败的消息悄悄带进谷底。

  眼看就要胜利在望的士兵们听到这一消息后,无疑是晴天来了个大霹雳,所有的人都绝望到了极点。他们把一大堆干柴堆放在一起,把汽油浇在上面,霎时火光冲天。他们一一握手告别,然后跳进熊熊燃烧的大火里。

  小赛Q发现树后熊熊的大火,闻到了尸骨被烧焦的味道,还以为是鬼子在烤肉吃呢。

  不知谷底发生巨变的小赛Q陷入深深的死亡危机之中。兽皮吃完了,他就吃洞里的树根,凡是能挖到的树根都被他吃光了。他还能吃什么呢?这洞里再也找不到能让他的生命苟存下来的东西。看来这次真的没有机会了,他不指望佛祖再创什么奇迹,他清醒地意识到不可能还会有什么奇迹发生。

  他想,现在应该打消逃出去的念头,静下心来考虑以什么方式面对死亡。他是军人,死也要死得像个军人。活着的时候让中田龟二害怕,死了也不遂他心愿。他要让这个狂妄的日本人尝尝失败的苦果,让他在遗憾中度过每个夜晚。

  怎样才能不让中田龟二找到自己的尸体呢?在洞里显然不行。一架直升机就解决问题了。他认为只有一个办法最好——自焚。可没有火种。去鬼子那里偷火种,又担心自己如此虚弱,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小赛Q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他害怕一不小心自己就会飘向谷底。

  在没有找到火种之前,不能死。

  现在,他和美人谈话的中心意思只有一个:他希望女人能帮助自己今天过了还能看到明天,一天接一天地熬过去,没找到火种之前不能倒下。

  于是他强迫自己吃以前从山药根和草药根上抖落下来的泥土。他想,既然它们能滋润万物,为什么就不能滋润我的胃呢?反正我的要求又不高,能坚持一天算一天。

  他决定下谷底去赌一把。

  他决定把时间选在晚上。但有一件事引起了他的注意。自从那次火光冲天并闻到尸骨味后,"天桥"上再也没有出现过鬼子的身影。连大树背后也没有一点动静。整个山谷静得仿佛失去了生命一样。

  这是一件蹊跷的事。他决定再拖一拖。

  他暗暗向佛祖祷告道:佛祖啊,明天早上千万要让我醒过来------

  第二天傍晚时分,大树背后隐隐传来一个声音:"蔡子,听着!我是中田龟二-----"

  小赛Q没有听清详细的内容,但他听清了中田龟二这四个字,千真万确。

  他跑在洞口全神贯注地倾听着——"我是中田龟二——你的对手,——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希望你像个男人一样下来,我在谷口等你------记住,我们是男人,——到谷口来!"

  没错,确实是中田龟二的声音。他一个人,这是什么意思呢?他会不会在耍诈?小赛Q排除了这种可能。中田龟二这个人虽然极其残忍,但狂妄自负,很信奉武士道精神,绝不会用这种方式来诱他上当。

  鬼子们消失了,中田龟二亲自来送战书,这是不是预示着他即将要面对一些让他无法预想的变故呢?中田龟二说他一个人,那明天我就下谷底。他和这个日本人之间,是应该有个了断才行。

  小赛Q把时间选在正午,当年他就是在这个时间到谷底求生的。今天他要选择在这个时间下去,再次寻找生存的机会。

  他心中最割舍不下的是"天桥"。美轮美焕的天桥,在绝望中给他勇气和希望的"天桥",在最艰难的岁月给他带来无限快乐的"天桥",为他枯萎,逐渐老去的"天桥"------永别了,我的朋友!小赛Q眼里噙满泪水。

  他在岩洞里还要做一件事——把日本美女的画像刮掉。这幅画像是他这半生最珍贵的宝贝,自从画像的那天开始,他就觉得心灵有了依托,他把全部情感毫无保留地倾注其中。冬天给"她"穿棉衣,夏天给"她"穿上华丽的裙子,每天抱"她",吻"她",还给"她"讲笑话。如今他要把"她"带走,永远装在心里。他说:"亲爱的,和我走吧,这里没人照顾你。"

  小赛Q有惊无险地落在地面上。由于藤条长度不够,他悬在离地面二三米高的地方。逼上梁山没有退路,眼睛一闭,感觉双腿触到了地面,至于是什么感觉,他拿不准。不过他怀疑大腿可能折了。还好,只蹭破点皮,不碍事。长时间没有闻过血腥味,胃有点不舒服。

  他到了那晚火光冲天的地方。一大堆碳灰,里面还有些残骸,由于雨水的浸泡,越发的锃亮。一路上到处是尸骨。从轮廓上看,猴子的残骸居多。

  走了两里路,小赛Q就走不动了。他想在树下躺一会儿,又怕身子一触到地面就永无止境地睡过去。于是他倚在一棵树上喘着粗气。他发现周围的树木都在绕着他转,眼里全是颠三倒四的树影。他赶紧闭上眼睛,撕下一块树皮塞进嘴里,然后小心翼翼地弯下腰,用刚才在路边捡来的树枝作拐杖,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有一阵子,小赛Q睡过去了。梦见和老郎中在江南的小镇上叫卖药材。一会儿,老郎中不见了,药材也不见了。那个东瀛女子递给他一大个烤红薯,咬了一口,觉得味道怪怪的。女人摇身一变成了中田龟二,对他冷笑道:"这是你爹老郎中的心!"吓得他大叫一声,睁开了眼。于是他再也不敢闭上眼睛,也不敢看四周的树木,两只眼睛死死盯住地面,继续往前走。

  对于一个和死亡赛跑的人来说,一天的时光太短暂了。还没有走几里路,天就黑下来了。接下来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考虑怎样度过又一个漫漫长夜。

  他终于在一个有水有树,背风效果相对较好的地方停下了脚步。无论如何,必须得在这个地方熬到明天天亮以后再说。对身体健康的常人来说,这几乎没有什么挑战性,但换成小赛Q那就另当别论了。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甚至比岩洞里诸多常人无法想象的苦难还要让小赛Q害怕。现在他要完成一件不可预知、凶险无比但又十分渴望成功的事——看到明天的黎明。一直走到谷口。站在中田龟二面前。

  小赛Q选择一棵因患有虫病而枝少叶疏的树。只所以选择这棵树作为和黑夜相对峙的根据地是因为树下有一个大约有半米深的十分浑浊的小水塘。他想,万一倒下,只会掉进水塘里,冰凉的水可以唤醒自己。这样保险系数更高一些。

  为了既可以刺激痛觉神经,又不至于伤着皮肤,小赛Q找来两块凹凸不平的石头,再在上面垫上一层树叶,以备万不得已时用它一用。

  小赛Q人生中又一场特殊的战役打响了。

  他扶着树身慢慢地绕着圈,心里默默地数着:一圈、两圈----五十四圈------一百零一圈------不知坚持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如果不抱紧树身,他随时都有可能掉进水塘里,只要感觉还在,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于是小赛Q抱紧树身,身子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小心翼翼地往下滑,然后靠直觉调整双腿的位置,慢慢地把膝盖放在铺了树叶的石头上面。当石头触及双膝的瞬间,小赛Q感到麻麻的,钻心的疼。他一下子站直身子,呼吸变得十分急促,大脑立刻清醒过来,意识又变得清晰明朗。

  他想起明天就要见到中田龟二了,他们两个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以他现在这种状态,取胜的机率可以说几乎为零。换而言之,是去送死,人们常说的那种以卵击石或飞蛾投火般的最愚蠢的死法将在他的身上上演。

  小赛Q自言自语地苦笑道:有什么办法呢?这可是唯一的选择了。他又不自觉地向佛祖求援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是相信冥冥之中,奇迹自有安排。

  很快,小赛Q的头脑又开始迷糊起来。不一会儿,一片空白。他又在不知不觉中重演了一遍第一次跪在石头上的场景。可这一次,痛觉神经彻底投降了。

  当小赛Q再次醒来时,太阳正挂在头顶。确切地说,他是被水呛醒的。不知什么时候,他松开双手,掉进水塘里。他没有倒下,双膝跪地,头垂在胸前,就像一株死去的枯树。后来,这个季节特有的辣辣的阳光射得他浑身不舒服,不禁晃动了一下身子,终于倒下去------

  小赛Q挣扎了半天才爬到水塘边。他试着挪动步子,一步,两步------还能坚持一阵子。他想,到谷口连一半的路都还没有走完,这样走下去,无疑是自杀。想进林子里去碰碰运气,又怕徒劳无获白白浪费已经十分有限的精力。于是他把目标锁定在路边,速度无所谓,关键得有所发现。

  当他吃力地数到第二百五十一步时,终于碰上了一堆由于时间太久而微微发黄的残骨碎渣。他捡起一块碎片舔了一下,没有任何味道。失望之余踢开其他碎片,却欣喜地发现下面是一个蚁穴,惊皇失措的蚂蚁源源不断地从里面往外涌。真是佛祖有眼。整整一窝蚂蚁被他吃得一干二净。

  他相信此刻佛祖至少睁着一只眼睛注视着他。

  小赛Q还在数数,不过很混乱,经常数到一百零三,又记成三十一,于是又从三十二开始(这里作者要强调一下,这并非是小赛Q记忆自闭症复发的缘故,而是他太虚弱了,思维一片混乱)。鉴于这种情况,他当时数到了一千零二十,其真实性就不需要太严肃认真了。反正当他第一次突破一千大关时,离他左边大约五米远的地方长着几朵体形较大的野生菌。其中一朵已经开始腐烂了。他双手合十,感谢佛祖的救命之恩后,开始了几个月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进食。他把菌株装在松叶织成的衣兜里,边走边吃。他想,不能浪费上天赐予的体力,无论如何,今天黄昏前必须见到中田龟二。再拖到明天或许就没有机会了。

  吃了野生菌后,小赛Q不再担心睡过去。现在他只关心速度。可是再快也快不过时间。不知不觉,天又暗了下来。他想,真可惜,如果有火种,我一定点着火把赶路。

  第二天醒来后,他发现麻木了很长时间的胃有了饥饿感,而且是令人揪心的饿。一路被这种常人无法体会的饥饿感所困扰。昨天那股有所起色的力量熄灭了。他又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坚持到谷口。其实更让他心灰意冷的是昨天的好运仿佛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今天却骤然消失——走到太阳西斜,连只老弱病残的蚂蚁也没见着。这不活该死吗?

  更让小赛Q恐慌的是这种饥饿感如同昨天的好运一样逐渐消失,接着又是麻木,浑身麻木,而且思绪又陷入深深的混乱之中。不过今天比之昨天更让他不寒而栗。因为接踵而来的幻觉随时都有可能把他击倒——

  比如用几头驴驮着沉沉的珠宝,自己还肩挑背扛,身后跟着一群如花似玉的女人,个个都恳求嫁给他,让他乐得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其实在他十八岁那年出现过类似的场景,不过那时驴驮的是药根,身后的女人不是钟情于他,而是指责他作为郎中,责任心不够强——为了妓女们的声誉起见,他应当多挖一些医治性病效果显著的药。

  再比如那次误入北伐军司令部,给蒋中正送羽毛当生日礼物时水都没喝到一杯,可现在蒋中正亲自给他斟酒,鸡鸭鱼肉应有尽有。

  还有他从军前穷,从军后苦,很少睡过一床好铺。可现在他明明看到老郎中和自己很舒服地躺在丝绸被窝里叫卖药材。

  他提醒自己莫躺下,那张床不能睡。

  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己是怎样倒下去的,小赛Q浑然不知。不过他的梦没有停止。他还活在一些光怪陆离、经幻觉加工过的往事中。

  一股凉凉的液体让小赛Q恢复了知觉。他睁开迷乱的眼睛,一只猴子在舔他的嘴,从那失望的表情可以看出来这只猴子想在他身上找点东西充饥。这一定是只在鬼子的刺刀下幸存下来的和他一样找不到食物的可怜虫。

  小赛Q奋力挣扎了半天后爬起来继续赶路。不过每迈出一步就得喘息半天。他身后似乎拖着一个沉重的铁球。

  夏日西斜,小赛Q记不清爬起来后到底向前迈了多少步。一阵清风拂来,他打了个趔趄。睁开眼,天地豁然开朗。

  到了——谷口!

  决定生死的谷口!

  灰蒙蒙的夕辉下,有一个人跪在草地上目送落日。

  小赛Q丢掉拐杖,拔出刀子,一步一步向前逼近。

  六步,五步------三步-----小赛Q惊呆了,身子像一根弯曲的弹簧,倏地一下,挺直了。

  眼前这个人是中田龟二吗?那个恶贯满盈、罄竹难书的法西斯魔鬼?——淡血色的夕光下,一头白发随风飘飞,露出一张皱纹斑驳,纸一样苍白的脸。一滴泪珠还在睫毛上闪动,眼神说不准是绝望或是凄凉或者二者兼有。一把锈迹纵横的长剑插在他身边的石缝上。

  "终究还是来了。"这人头也不抬地自语道。

  "中——田——龟——二!"小赛Q一字一句地吼道。

  中田龟二迟力地扶着剑站起来,说了一句让小赛Q感到莫名其妙的话:"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然后慢吞吞地举起剑。

  小赛Q把老刀衔在嘴里,然后从背上拿出弓和箭,张弦待发。

  夕阳的半边脸沉下去了,光线霎时暗淡了下来。两个人仿佛是两尊黄里带黑的石像,一动不动。

  远处一阵龙卷风铺天盖地而来。

  剑掉了!

  弓落了!

  两个男人抱在一起。

  小赛Q仿佛觉得有座山压在身上,肺快要碎了。落水者沉入水底般的窒息主宰着他的意识。迷迷糊糊中两只手似乎抓住了什么。他的大脑里突然涌现出一片汪洋大海,万丈波涛漫天而来,在深不可测的海底,隐隐觉得自己的双手好像紧紧掐住了一条大鱼的脖子。他想最后大叫一声,向人世永远诀别。可却突然清醒过来,耳边先是一阵剧烈的喘息声,后来越来越小,最后一切归于平静。

  他感觉到一股暖暖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流入嘴里,咸咸的,甜甜的。

  几分钟后,那座山似乎从身上慢慢滑下去,最后消失了。小赛Q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

  太阳完全沉没。

  天上露出一弯新月。

  小赛Q睡着了。




第二十三章 尴尬的壮丁

  鬼子投降了!

  小赛Q在荒草丛生的鬼子基地的废墟上打听到这了一消息。

  一个牧羊的老妇人说:"这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你不知道?"

  小赛Q哭了:"这么说来,鬼子撤出中国了?"

  "嗯。"

  "我们赢了?"

  "唉,亲人都死光了,赢了又怎么样!"

  小赛Q看着老妇人,竟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赛Q是一路乞讨到M城的。基地早就撤了。弟兄们也不知去向。

  据说,日本人刚走不久,又打起了内战。而且打得热火朝天,热情比当年抗日时还高涨。

  有人义愤填膺地说当年鬼子来时,冒出了不少因贪生怕死而沦为汉奸的人,而今面对自己人,骨头却变硬了,谁也不肯退让,不杀个你死我活绝不罢休。什么事儿这是!

  城墙上偶尔还有庆祝抗战胜利的标语,更多的是激发内战情绪的十分具有煽动效益的政治口号。小赛Q虽然看不懂,但他从别人的眼里猜得出来。

  被战火烧得惨不忍睹的贫民区里,小赛Q经常遇到有人在破败的巷口痴痴地等待战争中失散的亲人。

  一个披头撒发的年青女人抱住他失声叫道:"阿三!是我的阿三吗?"

  他摇了摇头。女人狠狠地在他的胸口咬了一口,一屁股跌在乱石堆上声嘶力竭地嚎着。

  这时,一个瘦小的老女人走过来抱着悲恸欲绝的年青女人,怪声怪气、语无伦次地说:"你这孩子,不准哭,我的儿子,一个、两个、三个------三个、两个、一个——都死了,鬼子杀了他们,儿啊——昨天,老头子又上战场了,你又开始哭——坏女人——哈哈——一个——两个——三个——"很显然,这个可怜的老女人疯了。

  小赛Q懵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这就是我做梦也在向佛祖祈祷的胜利?难道这就是我死里逃生等待的结果?难道这就是勇者们用头颅换来的世界?

  小赛Q的言论差点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事情是这样的:小赛Q抢人了,准确地说是抢酒喝。他举起一大缸酒往头上倒。酒流了一地。

  店主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于是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咆哮如雷,把酒店砸了个精光。

  七八个老弱病残在店主的指挥下把不省人事的小赛Q绑好,然后抬到警察局。

  一盆冷水让小赛Q立即清醒过来,警察局长给了他一警棍,不仅如此,还往他脸上啐了泡口水,狠狠地骂道:"男人们都在前线浴血奋战,你倒有空在后方为党国添乱。"

  愤怒完全把小赛Q吞没了:"我日你娘,老子提起脑袋和鬼子拼命时,你在哪里?放开我,——你这条狗!老子要上南京找蒋中正论理!"

  警察局长恼羞成怒,唰地拔出枪,若不是站在旁边的警员反应快,小赛Q早也魂归西天了。警员小声说对警察局长说:"这人虽然样子穷酸,可口气不小,会不会有什么来头?长官查清楚后再处置也不迟。"

  于是情急败坏的局长把枪丢在办公桌上,然后狠狠地给了小赛Q一拳。

  小赛Q刚刚逃出岩洞,又被关进漆黑的牢房。他这一生似乎和黑暗结下了不解之缘,躲都躲不开。

  警察局长深信小赛Q在撒谎,但他终究还是不敢贸然下手。飞行员------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日本这么嚣张都被灭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如果一旦弄巧成拙,上面翻脸不认人,那纵使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于是小赛Q被逐出警察局,整天无所事事,在M城头游来晃去。

  于是乎富人仇视他,因为他没有上前线去为他们的利益冲锋上阵;穷人忌妒他,因为他比他们还穷,居然还能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我行我素,自由自在地晒太阳!

  富人找到抓壮丁的负责人:"你们是怎么搞的,党国危难之际,这样的人不送去前线扛大炮,却任其逍遥,成何体统?"

  穷人也找到抓壮丁的负责人:"他比我们还穷,我们的男人提着脑袋拼命,为什么他却天天晒太阳?"

  人们都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哈哈——绝不放过他!"

  富人们和穷人们走后,负责人心里不禁遗憾顿生:如果富人们都在一夜之间变成穷人而且穷女人们也可以上前线该多好哇——那可是多抓一人多一份奖赏——货真价实的白花花的大洋啊!

  小赛Q的苦难再一次无穷无尽地延伸下去——他被抓到前线做了一名新兵。

  他们这一连除了五六个老兵,其余的士兵全是抓壮丁抓来的,几乎都不会使枪。每次操练,小赛Q故意把枪倒着背,一脸死猪不怕滚水烫的表情。惹得人们指手画脚,笑声不断。连长提醒了他几次,总是不改,一副不可救药的傻样。连长十分不满:"再这样下去,你会死得很难看!笨猪!"

  小赛Q的表不但现没有因长官的训斥而有所收敛,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后来,连长忍无可忍地怒吼道:"再这样下去,老子一枪崩了你!"

  小赛Q吼道:"我要见师长!"

  "干什么?"

  "你没有资格问我!"

  这下倒是把连长唬住了。

  几天后,师长接见了小赛Q。于是小赛Q把自己荒诞、离奇的经历向师长做了详细汇报。

  师长干瞪了半天眼,突然失声笑道:"别开玩笑了,回去吧。"

  小赛Q想一不做二不休,找到军长,还是没有结果,他仍然不死心,又去找集团军军长。

  还没等他说完,集团军军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1943年6月18日至今天——1946年12月29日------哎呀,就算像你所说的是6月份,整整三个年头,你一个人和鬼子孤军奋战?!而且一会儿基地,一会儿牢房,一会儿岩洞,这会儿又在我的司令部!你哄我是三岁毛孩啊?党国的八百万军队,加上万万国人同仇敌忾,尽管如此,还差点被鬼子灭了——就你那把破刀,还有什么破弓破箭,居然和鬼子干了三年!还屡立奇功?!连《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也没你说的那样神奇,简直大言不惭,不知羞耻!作为军人应当脚跳实地,为党国为领袖尽忠,以后再敢胡言乱语,定以军法论处!"

  小赛Q本想让集团军军长为自己昭雪正名,却没想到劈头盖脸、不分清红皂就是一顿臭骂,越想越心灰意冷。他终于明白,就算找到那个男人,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这么多年了,他蔡子历尽苦难的百般折磨,和当初送鸟毛时相比,已经判若两人。何况一个小小的蔡子,也许早就被他遗忘了。就算没有,他会相信吗?这个世上没有人会相信他蔡子的话,因为在每个人看来,他所说的这一切都是不可想象的神话。

  小赛Q的"狂言悖语"很快在军中传开了,成为人们闲谈时的笑柄。人们遇见他都在打他的趣:

  "蔡子,听说你是英雄,露两招让爷爷开开眼。"

  "蔡子,我一念咒语,你马上能找出一双翅膀,一边飞一边啃红薯,你相信吗?"

  "蔡子,台儿庄战役是老子一个人打下来的,没费党国一枪一弹,那几万鬼子都是死在我这拳头之下的,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

  "蔡子,昨天我去了趟清朝,光绪皇帝在阉猪仔呢。我跟踪他到街上,结果他扒了一个乞丐的钱包。"

  "蔡子,------"

  "蔡子,------"

  每当遇到这种轻蔑的冷嘲热讽,小赛Q总是一笑置之。他没有精力也没有必要和这些人生气。有时他还跟着他们笑。他们的动机虽然不够友善,但也没有多少恶意,而且有时他们的调侃,也能给自己带来快乐。

  反正这个年头,人们找点笑声不容易,找点乐子更不容易。小赛Q这样一想,心里也就坦然了。

  有一次仗打败了,大家狼狈不堪地撤退下来时,他们连里年龄最大的老王拂了一下满脸的灰尘,对小赛Q说:"伙计,你猜我亲爹和亲妈结婚的当晚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很配合地笑了起来:"发生了什么事,说呀?"

  "我爹解开我妈的内衣,说:'奶奶的,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们来吧。'我妈说:'死鬼,等等。'我爹熬不住就动作起来,不一会儿来了句:'兄弟呀,怎么这样不争气!'我妈捂着我爹的嘴说:'嘘,等等。'我爹不解地问:'完都完了,怎么着?''小心让我们的儿子听见!'我妈妈说。"

  有人又很配合地哈哈大笑:"你怎么知道的?"

  "当时,我正躲在床底下吃喜糖呢。"

  小赛Q大笑。众人反倒觉得有些尴尬。

  也许是小赛Q满不在乎的态度冷了众人的兴致,也许是小赛Q的宽容化解了众人的敌意。时间长了,人们似乎淡忘了他的"狂悖",也就很少找他的乐子了。

  有一件事让大家开始对小赛Q刮目相看。

  一小股解放军落入他们师的伏击圈。小赛Q对众人说:"看那高个子头上的帽子。"

  只听一身枪响,那解放军的帽子从正前方开了个洞却毫发未损。众人齐声惊呼起来。

  "看那头骡子脖上的铜铃。"

  众人屏住呼吸。只听"咚"的一声,铜铃应声坠地。众人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从那以后,很多人开始相信他并非是在哗众取宠,不过认为就算他是蔡子,也不可能有那么大的能耐——支身独影和鬼子干上三年,除非是孙悟空,血肉之躯不可能做到。

  后来,有人向小赛Q提出诚恳的建议:"其实,你只要做过你所说的百分之五,就是不折不扣的英雄了,这样军座也容易接受,说不准还会给你平反——从阎王爷那里把你拉回来,给你个团长、旅长、甚至师长干干。"

  年长的老王说:"现在说什么都是屁话。长官一听到你蔡子这名字就来气,不如改名算了。反正叫蔡子你注定是兵,不叫蔡子你也注定是兵。或许换个名儿可以洗洗晦气。"

  于是大家开始为小赛Q的新名争论不休。有人认为取蔡老二之类的比较朴实,符合身份;有人认为取什么蔡长命之类的图个吉利;也有人认为人穷了长寿遭罪,不如取个蔡银子之类的来得实在。

  众人各持所见,互不相让,吵得小赛Q头昏脑胀。

  "别吵了,蔡子死了,只剩下了蔡壳。以后我就叫蔡壳,行了吧?"

  小赛Q刚刚树立起来的英雄形象不久便土崩瓦解,谁都认为他叫蔡子纯属扯淡。

  这是一次遭遇战。小赛Q他们人少枪寡,形势十分危急。

  连长把机枪交给他,满含希望地说:"全靠你了。"

  七、八梭子打过去不低就是高,无一命中目标。连长大发雷霆,一脚把他踢开:"你这是什么枪法?就是用脚当手使也准保撂倒他妈几个,没用的东西!还吹自己是什么英雄,没吃没喝,没枪没弹和鬼子干了三年,真他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熊样!"

  小赛Q装出一很难过的表情:"长官,不知咋的,人一多我就心慌手软。"

  "再说,老子崩了你!"没有子弹可打的连长怒不可遏。

  "幸好援兵到了,否则我们统统成了共匪的刀下鬼。"回去后,大家如是说。

  对小赛Q中看不中用的枪法大家一致表示蔑视。回到营地后,怒气冲冲的连长对小赛Q十分业余的作战水平彻底失望了,宣布从今往后,小赛Q再也不是作战人员,取消他佩戴枪支的资格。他的工作就是闲时给士兵们擦枪擦鞋,战时就给士兵们背弹药。

  苦就苦点,只要不杀人就成。小赛Q的想法非常单纯。这个单纯的愿望让他倍受刁难。明明枪擦得锃亮,亮得让人不忍心去摸一下。可有人偏偏就说枪比没擦时还脏,让小赛Q再擦。很多次,小赛Q忍气吞声,他想,就当连里多了几个士兵,退一万步说就当是锻炼身体也就罢了。

  可这一回,小赛Q确实忍无可忍。"铁沙掌"这个在战士中自恃身强力壮,一向作威作福的家伙撩得小赛Q心中那股无名业火腾腾的往上蹿。

  刚才攻打解放军的阵地时,这家伙就把小赛Q骂得晕头转向——

  "日你娘的,快点行不?"

  "日你娘的,把手榴弹拿过来!"

  "日你娘的,走我前面,我这个人最见不得胆小鬼!"

  "日你娘的------"

  小赛Q打小就没有见过亲娘,最不能接受别人骂他娘。

  记得有一次,他把何首乌误当成人生卖给一个富绅。富绅仗势欺人,左一声日你娘,右一声日你娘。失去理智的小赛Q从身边的小食摊上抢过一碗热气翻腾的馄饨扣在富绅的脸上,烫得富绅杀猪似的嗷。结果药材被没收,老郎中也陪他挨了几十棍子。

  小赛Q的牙齿不由自主地格格作响。他恨不得把一颗手榴弹塞进"铁沙掌"的嘴里,让他永远说不了话。但他不能这样做,身边不断有人倒下,血就像雨水似的在脚下流淌,在这个时候,他不能这样做。

  他没有说什么,忍气吞声地走在前面。毫无疑问,他成了"铁沙掌"的一道屏障。疾驰而来的子弹擦伤了他的耳根,裤子也被打穿了几个洞。他随时都有被流弹击中的可能。

  可"铁沙掌"依然辱骂声不断:"日你娘的,把头抬起来,想让共匪打死你老爹啊?------"

  冲锋失败了。部队撤回营地。小赛Q刚把塞得满满的口袋卸下来,屁股还没有着地,"铁沙掌"就把鞋子脱下来,叫小赛Q立即擦干净,小赛Q没有作声。鞋擦好了,他又叫小赛Q给他洗脚,小赛Q咬了半天嘴唇,还是洗了。

  连经常对小赛Q呼来唤去的几个人也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派老王做代表劝"铁沙掌"都是一连的兄弟,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了。

  "铁沙掌"闻言大怒:"老头儿,给老子滚远点,惹恼了爷爷我这双铁沙掌是要吃亏的!"

  老王不敢再吭声,悻悻地站到一边去了。

  脚洗好了,小赛Q正准备走开。"铁沙掌"又把脚踩在泥浆里,说:"回来,又脏了!"

  小赛Q似乎没有听到"铁沙掌"刺耳的喝斥声,倚在一个大石头上抽烟。

  这下"铁沙掌"恼羞成怒,挥舞双臂向小赛Q逼近:"日你娘的,狗一样的人还口口声声称自己是什么抗日英雄。今天爷爷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英雄是什么样的!"

  话音刚落,"铁沙掌"自诩能在白银上留下十个黑指印的手掌向小赛Q砸来。




第二十四章 瘸子神枪手

  说是迟,那是快,小赛Q一个侧身,闪在"铁沙掌"后面,把老郎中传给他的那把宝贝奋力送进"铁沙掌"那肉肥油厚的大臀里。顿时"铁沙掌"的两股间血流如注。那双"铁掌"无力地在地上胡乱挣扎着。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小赛Q又从新获得了众人的尊敬。"铁沙掌"主动给他洗脚赔罪,尽管小赛Q表示自己有能力把脚洗干净,可"铁沙掌"却死皮赖脸地缠着他振振有词:"我这个人平生最爱慕英雄,竟然大家都是英雄,正应了那两句古话——不打不相识,惺惺相惜;既然大家都是英雄,那就是朋友,既然是朋友,你的脚就是我的脚,还分什么彼此?"

  从那以后,脏活不需要小赛Q亲自动手。每个人都把原本应该交给小赛Q干的那份工作揽过来自己干,然后把账记在小赛Q的头上。甚至上战场时,小赛Q几乎是象征性地背着几颗手榴弹跟在队伍后面,战友们自觉地把弹药私藏在身上,不让连长知道这个秘密。

  但打胜仗却例外。一旦打了胜仗,谁也帮不上小赛Q的忙。因为连长会亲自把战利品塞进他的口袋里,然后跟在他身后得意地吼上一段京剧。每每这个时候,大家都想为小赛Q减负,却无法插手。

  连长是地地道道的北平人,他说他这一生只爱两样东西——打仗和唱京剧。

  连长曾参加过徐州会战,在台儿庄一役中舍生忘死,功勋卓著,因而深受李宗仁的器重,正准备破格提升他做师长时,却传来其胞弟投靠了汪精卫的伪国民政府,成为一名祸国殃民的汉奸走狗。无可奈何的李宗仁地对他说了些委屈你了,暂时还是干你的连长,以后有机会再说等之类的安慰话。

  一干就干到现在,他原来所带的连是这个集团军中战斗力最强的连,这个连不仅作风顽强,而且和百姓的关系一直都搞得很好。每到一个地方不久,这个连的士兵就和百姓打成一团。据说台儿庄战役打响后,当这个连要上前沿阵地或者撤回来作短暂的休整时,百姓送粮的送粮,送水的送水,仿佛把每位士兵都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看待。这个连长直到现在还保持着这样一个习惯:每次打了胜仗,他要把战利品一分为二,士兵和年长孤寡的百姓人人有份。

  这些年,共产党的军事实力猛增,而国军八年以来,长期和日军面对面的大规模厮杀,严重地削弱了国军的作战力量,再加上部队十几年没有得到休整补充的机会,士兵多生怠意。基于这种种考虑,这些年来,每个军都把像这个连长一样的下层军官换来换去,目的是多带几个优秀的连队出来,为党国分忧。于是他成了小赛Q他们这支强行抓来的壮丁连的连长。

  他试图把这支队伍改造成一只优秀的队伍。可并不成功。并非每个人都像他一样提起战争就热血沸腾。

  他经常强调:战争让中国四分五裂,只有统一才有希望,要实现统一就要靠大家浴血奋战,消灭分离的势力。

  尽管大家都认为他说得有理,也都对他的精神感到由衷的敬佩,可人们并不关心这种窝里斗,他们只想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当然一上战场情况就完全变了,每个人都在发狂似地向对手射击,目的出于自保。这是最无奈的本能,谁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大家都清楚你不杀死他,他就会杀你。尽管彼此无怨无仇,也许血管里流淌的还是同一个宗亲的血呢,或者说,人们本该成为朋友、知己或亲人,可战火毁了这一切。

  说句实话,小赛Q很喜欢他这个连长,这个作战总是身先士卒,脾气火爆的家伙。

  他想,这是个真正的军人,只遗憾他的对手是自己人!可能自己永远也不会和他成为朋友了。一个唯军命是从的军人和一个拒不从命的军人真会成为朋友吗?

  小赛Q暗自苦笑。

  奇迹再次降临。

  这是一场难以启齿的惨败。大限来时,士兵如飞蝗般各自逃命。小赛Q的口袋里除了一小撮空气外,什么也没有。弹尽粮绝的连长重复了一遍刚才他对众人说的那句话:"顶不住了,你快走吧。"

  小赛Q并没有走的意思。他和这个男人并肩站在一起。可这个连长反而不安起来,他大声说:"走吧!"

  小赛Q平静地回应了一句:"要走就一起走------"话还没有说完,一颗子弹钻进他的腿里。

  "兄弟,你要挺住。"连长放下手中的刺刀,把身上的衣服撕下来扎住小赛Q的伤口。

  血湿了一地。

  "还好,位置再往上走一寸,就彻底完了——老兄,我还没娶媳妇呐,你说这辈子我还能看到儿女成群吗?"小赛Q喘着粗气说。

  连长的嘴皮嚅动了几下,泪水顺着小赛Q的脸庞落入脚下的血水里。他二话不说,背起小赛Q就跑。

  迷迷糊糊中,小赛Q感觉到一股热乎乎的液体顺着他的耳根往下流。

  东奔西突,费了不少周折才甩掉追兵。

  连长把小赛Q放在地上,就在山上找了一些止血药给小赛Q止血。原来顺着小赛Q的耳根往下流的不是汗水,也不是眼泪,而是血。连长也受伤了,子弹撕掉了他半只耳朵。剩下的那一半还在滴血。像一弯残月。

  夜很快到来。连长脱下衣服塞在小赛Q嘴里,取出他腿里的弹头,然后把烧得通红的碗口般粗细的树枝放在小赛Q的伤口上烧。

  等小赛Q醒来,听到连长在小声哼着《霸王别姬》。凄凉,酸楚。仿佛这歌是为他写的,他就是这歌里的主角。他的歌声也许在寻找一个人,似乎更像是寻找一个久别的人。因为每次小赛Q想起老巴还有那个装在心中的东瀛女人甚至在想象沙玛阿妞的美貌时也会这样哼。

  小赛Q清楚每当自己的歌声像鸟儿一样在空中飞翔时,心中总是充满思念,遗憾,惋惜,孤独飘来飘去,如阴云般挥之不尽。

  此刻,这个男人心中的阴云到底为谁飘泊呢?

  连长倚在一棵松树上,两腿微微交叉,两只手左右摊开,活像一只欲想飞翔却找不到目标的孤鹰。

  "你心里不好受吧?"小赛Q问。

  "看来战争让大家彼此心灵相通------"连长轻声说。

  "因为战争给我们带来的苦难是一样的。"小赛Q补充了一句。

  "十多年前,我有一个爱我的妻子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七、七事变之前,我们一家三口过着平静而幸福的生活。可后来,一切都变了。日本人杀了我的父亲、母亲还有我刚会说话的女儿。

  我的女儿刚好学会用汉语和维吾尔语喊妈妈、爸爸(我的妻子是维吾尔族),可是我和妻子没来得及听她喊第二遍,她就被鬼子用刺刀刺死了。

  她躺在爷爷、奶奶身边,从惊恐万分的嘴形看来,临死时她喊出了第二声也是最后一声爸爸。也许她望眼欲穿地盼爸爸来救她,抱着她说,乖孩子,有爸爸在,不怕——可无用的爸爸——却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

  连长倒在地上,双手疯狂捶打着地面,撕心裂肺地哭着。小赛Q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绝望的哭泣。他不堪重负,颓然坐在地上,灰蒙蒙的月光逐渐模糊起来,后来什么也看不见了,干脆闭上双眼。

  "于是后来,我和妻子决定不再教书。我来到上海做了党国的一名军人,妻子千里迢迢去冀中平原参加抗日游击队,1943年被汉奸出卖,鬼子把她的人头挑在刺刀上示众——"他咳嗽了几声,仿佛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再也说不下去。

  "振作起来吧,我答应一位朋友,一定为他的恋人修一座坟。她也是少数民族——一位美丽的彝族姑娘,她同样长眠在辽阔的冀中平原上——等战争结束了,我们一起去吧。"小赛Q说。

  "好,一言为定。这可是我梦绕魂牵的心愿——给她修座漂亮的坟,再在坟旁修一座茅屋,给她看墓,不让一粒灰尘弄脏她的墓碑。

  还要在坟上种上四株花,一株玫瑰,一株荷花,一株秋菊,还有一株腊梅。她爱花——花是她的青春——永不凋谢——我就坐在坟前静静地吹萧给她听,直至白发飘零,直至倚靠在她的墓碑上静静地死去-----"

  小赛Q的眼睛又湿了。

  "我今天才明白,其实你不是不会打仗,只是不想杀人。我没说错吧?"连长突然提到了小赛Q最不愿启齿的话题。

  小赛Q竟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不打自招地冒了句:"你是怎么知道的?"

  "从你今天的言谈举止看来,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壮丁,更不是一个胆小怕事的男人。如此不惜一切代价伪装自己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厌倦杀人。"

  小赛Q用沉默作了回答。

  连长:"其实,你不杀别人,别人也会杀掉你。今天就是最好的例子。"

  小赛Q:"难道你就不厌倦这种自相残杀的生活吗?"

  连长:"好比中国的百姓谁做皇帝他们都得种地为生一样,作为一个军人没有选择的余地。"

  小赛Q:"就算没有选择的余地,也不需要那么卖力,都是一家人,谁赢了不都一样?"

  连长:"肯定不一样,输了的一方只能代表无能。作为一个军人,必须义无反顾地捍卫自己的尊严。况且是蒋委员长给了我抗日雪耻的机会,我这辈子除非不当军人,否则只会服从他的命令。"

  小赛Q:"可我下不了手。"

  连长:"杀掉少数人是为了给多数人减少痛苦。或者也可以这样说,今天杀人是为了明天不再杀人。记住,这个国家要走出衰败,只有狠下心来让一部分人去死,否则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南京大屠杀。与其受他人长期凌辱,长痛不如短痛,自断手臂也未尝不可。我要给你一句忠告——过分的仁慈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表现。"

  小赛Q听得云里零里,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奇特的言论。不过有一件事他不得不听从这个男人的建议——为了不被杀,他得把子弹装进枪膛里,别无选择!

  为了治疗腿伤,小赛Q休息了半个月。连长给他弄来了部队里最好的西药,战友们也拿着他亲自开的药方上山采集了些他认为可以一用的中草药。但残疾还是落下了根——两只脚明显参差不齐。

  又一个冬天来了。漫天飞雪。

  小赛Q仰卧在雪地里,一身洁白。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笛子。

  自从腿瘸了以后,和老巴相处的那些往事点点滴滴像电影镜头一样在小阿Q的脑海里来回放映。特点是那曲《春江花月夜》,仿佛每个音符都被记忆深深根植于他的脑海里,睁眼闭眼都是那些令人心碎的旋律在悠悠回荡。

  于是,他上山做了一支竹笛。

  每个黑夜,林子里总是漏出几缕揪心的笛音,营地里的每个人都睁大眼睛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尽管周围一片漆黑,但不忍闭上眼睛。

  雪似乎懂得小赛Q的心思,一刻比一刻猛烈,如同洁白如玉的春花纷纷扬扬,从天而降。朦胧中,小赛Q仿佛觉得身上长满了花,每朵花都有绿绿的茎,深深扎根在他的心底,随风招摇。

  天地间,一种声音陪伴着雪花飞舞。像深涧中鸟儿唱响空谷;像春天的小花顺水飘零;像青草吻着月光入睡;像旅者漂泊的马蹄踏过黄昏------

  声音戛然而止。

  小赛Q从雪花里钻出来,发现身边蹲着无数雪雕,一动不动,只有两只眼睛闪烁着冰冷的泪光。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战斗是部队的主旋律。小赛Q拖着瘸腿跟着集团军南征北战,立下了不少战功。只要一提到神枪瘸子,每一个人都会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

  战斗是惨烈的,身边的战友换了一拨又一拨,犹如草原上的草。老草枯灭了,新芽又生,不死的根守在地底下,无论干旱还是雨涝,定要撑起一片绿茵。

  小赛Q就是这样的根。如今他们连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勇猛的连长为了堵截追兵,身子被打成筛子孔;老王被一颗炮弹击中,找不到一块完整的肢体;一颗子弹从"铁沙掌"的左耳钻进去右耳钻出来。

  这一幕幕,小赛Q永远忘不了——

  1949年初春,淮海战役国军大溃败。小赛Q所在的连只剩下四个人,连长、小赛Q、老王、"铁沙掌",接到上级南下整顿的命令后,连长把机枪架在桥头上,身边堆满了手榴弹,炸药。

  他命令小赛Q带着两个弟兄到南边找到部队。追兵太猛,必须有人断后才行。

  小赛Q说:"我留下来。"

  "你必须活着出去——冀中平原——难道你忘了吗?给她们修坟,你一定要做到,不然我死不瞑目!"

  小赛Q含泪带着两个弟兄往南方向逃命。遥遥的望见人山人海冲向桥头,连长用身躯堵住了追兵的去路------

  小赛Q摘下望远镜,朝天开了三枪,然后仰天长啸:"放心去吧,兄弟已经给你开路了!"

  没多久,追兵骑着快马赶到。

  三个人都争着留下来断后。

  老王说:"你们这两个杂种抢什么功劳,我这辈子有妻有室,子女成群,够满足了。谁要和我争,我就和谁玩命!"

  "铁沙掌"哭着说:"老爷子,每年过年过节我会烧钱给你,呜呜—"

  快要脱离危险区了,小赛Q和铁沙掌刚坐下来喘口气,追兵又赶到。二十几号人。为首的一名军官说:"都是一家人,出来投降可以宽大处理。"

  "铁沙掌"把小赛Q身上的弹药抢过来,枪口瞄准了为首的军官。军官又说话了:"神枪朋友,我慕名而来请你留下,没有其他意思,只想和你交个朋友,如今国民政府快要完蛋了,你又何必执迷不悟呢?"

  "铁沙掌"说:"共军狡诈由来已久,况且两军交战各为其主,就算他们有诚意,投降始终是军人的耻辱,去吧,一定要找到大部队。"

  小赛Q坚持留下,他说:"老弟,我睡过女人,你走吧。"

  "铁沙掌"咆哮道:"难道你忘了连长的嘱托?去吧,过年过节给我烧个女人就行了!"

  话还没有说完,枪口喷出一团火焰------




第二十五章 最后的战斗

  后来,小赛Q找到了溃不成军的大部队。

  由于枪法出众,小赛Q被编入从新改造的最精锐的一个连,把守长江下游最重要的关卡。

  小赛Q清楚真正的决战应该在这里。只要长江防线一崩溃,党国也就完了。

  为了守住党国的命脉,小赛Q和他身边这些素昧平生的人都在尽心尽力地构筑着他们的防御工事。

  尽管这场决战就算赢了也改变不了他们多少境运,但只要是军人,没有一个人是想做俘虏的。所有的人都将为军人的荣誉而战。

  每个人都清楚党国目前的困境,他们的背水一战到底能否扭转乾坤,谁也不知道。他们这样抛妻弃子、舍生忘死地和一支曾经创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等无数奇迹的军队拼命,是对是错,谁也不知道。

  党国说共军共产共妻,野蛮残暴;共军说党国贪污腐化,人心背弃。到底谁更合适中国呢?恐怕这个任务只有交给时间,历史会说明一切。

  每一个人都怀着谋人事,听天命的心态等着这场决战。作为军人尽力就是最大的职责。

  小赛Q遥望着长江对岸,只要露出一个人影他的心就会怦怦跳动。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反正他最不想看到炮弹掀起万丈波澜的场景。每当子弹打在江里或岸边,小赛Q的心就会隐隐作痛。这是属于所有中国人的长江,战争却无视她的存在。他担心终究炮弹会让她面目全非。也许战争结束后,属于她的纯洁年代也就过去了。

  小赛Q忐忑不安地等待决战的到来。

  近来,对岸积集了不少人马。看来大战随时都有可能一触即发。

  士兵们三三两两,私底下说着心里话,也许对他们来说这样的机会不会太多了。

  "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了,不知道母亲是否还在人世。唉,她老人家可只有我这个亲人!"

  "我自幼丧母,父亲死在台儿庄,哥哥埋在缅甸永远也回不来了。"

  "我还没有玩过女人呢。"

  "如果这辈子能听到有个孩子喊爸爸,让我死一百次都愿意。"

  "如果战败,这辈子就完了。谁会正眼看一个曾经被俘过的人呢?"

  "据说共军优待俘虏,没有大家想象的那样恐怖。"

  "对,我大哥就在共产党的部队里做官,据说那边的军纪比咱们这边还严。"

  "那你怎么不去投靠他?"

  "我不相信他们那一套,说得到动听,什么要实现共产主义,将来要让人人都过上按需分配的生活。换句话说,就是你想要什么就可以给你什么。"

  "将来的事谁能说得清楚呢?如果他们真的能使百姓过上这样的日子,那就算我们战死也值了。"

  "做梦去吧,想要什么就给什么,这不是哄三岁娃娃吗?个个都争着去干委员长那一职,那将军谁当?士兵谁当?百姓谁当?这不是扯淡嘛!"

  "这也倒是哦,我要天下所有的美女,共产党给得了吗?哈哈——"

  "我这辈子的青春都奉献给了党国,如果战败了,委员长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蔡壳,如果战败了,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我能有什么打算?"小赛Q苦笑道。这一生他连家的样子都没有看到过。从他记事那天起,老郎中就带着他四处漂白,从来没有一个固定的居所。每当问及家这个话题时,老郎中说家在未庄,不过那是他还没有出生的时候。

  "这么说来,我不仅生来就没有娘,其实连家也没有?"当时,小赛Q听了,流下了不少伤心的泪。

  老郎中就哄他,明年我给你一个好大好大的家。可是年复一年,家还是没有,老郎中一尘不变的诺言不但没有减轻他对家的热情,反而激起无尽的憧憬和渴望。

  他常常问老郎中:"爹,什么是家?"老郎中不知道该怎样解释,支支吾吾地说:"家就是家呗。"

  每每这个时候,小赛Q最失落。后来老郎中被炸弹吓死了,小赛Q阴差阳错地走上一条不归路,对家的渴望已在战火中渐渐熄灭。

  几十年过去了,他发现今天的自己还是原来那个爱家的小蔡子,可他去哪里找家呢?也许明天他就会死在古老的长江边上,胜利者的马蹄踏过他的尸体,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没有人知道他为了等到胜利的那一天,曾经和鬼子进行了多么令人难以想象的坚苦卓绝的斗争;也没有一个人会知道他是个一生都在寻找家的人。如果碰上好心人,也许会把他的尸体烧干净,找个平坦的地方让他安息。不然他的尸骨将会被风吹日晒,雪蚀雨淋;或者顺江飘零,死了也摆脱不了无家可归、漂泊无依的命运------

  凄凉的笛声在长江上空飘浮,如泣如诉。

  两岸死一般沉静。

  有人说长这么大还没有吃过长江的鱼呢,于是偷偷瞒着长官下江捕鱼,然后在附近比较隐蔽的地方烧上一堆火,一边喝着江南的小酒,一边啃着鱼头。

  有人却把写家书(其实就是遗书)作为头等大事,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小赛Q道:"用得着这样劳神吗?"回答却让小赛Q心酸不已:"也许这是最后一封家书,还是写好点,留给家人作个纪念。"

  还有一些人冒着杀头的危险流连于烟花柳巷。

  赌瘾冲的,盯着骰子就像盯着一个即将永别的情人,难分难舍。

  人人都在有限的时间里享受着最后的快乐。

  决战比所有人想象的还要来得突然。战局也比所有人想象的还要令人失望。

  国军对那支神奇的队伍进行了疯狂的狙击,可还是无济于事。很快小赛Q他们镇守的第一道防线就失守了。没过多久,第二道防线也濒临崩溃。

  那个男人在南京下达了死命令——把从第一道防线溃退下来的士兵和预备队组成第三道防线,无论如何也要打退共军的进攻!

  第二道防线崩溃后,战区司令部改变了作战战术。他们织织起一批又一批敢死队试图夺回第二道防线。效果是有的,至少影响了共军攻打第三道防线的速度,赢得了短暂的喘息时间。

  小赛Q此时就躺在第三道防线的战壕里,随时准备着再次投身于战斗。敢死队固然勇敢,但在共军强打的火力面前无疑是飞蛾投火,有去无回。

  场面之惨烈,令人触目惊心。

  上百里长的第三道防线最终还是被炮火夷为平地。胜败就像和尚秃顶上的疮疤,再明显不过了。

  为了延缓共军攻打南京的时间,党国的残军败将还在进行最后的垂死挣扎。说准确点还谈不上挣扎,是去送死。用士兵的鲜血换取党国要人们逃跑的时间。

  有人大叫:"他们一走了之,我们怎么办?"

  "委员长抛弃了我们这些出生入死的弟兄!"

  "党国出卖了我们!我们像牲口一样被出卖了!"

  "------?!"

  群情激愤,却无路可逃。

  最后的战斗开始了。

  剩余的部队被编为几个梯队,轮流冲锋。第一批死光了,第二批又上。

  直到阵地上最后一个人倒下去。这场战争才会结束。

  小赛Q被编入最后一个梯队。这就意味着他是这场决战中最长寿的人之一。

  小赛Q不想去送死,可这由不得他。许多人因为拒绝执行命令被就地处决。横竖都是一个死字,还是像个军人一样倒在战场上吧。

  敢死队员通过电台了解到党国很多军人都投降了。和敢死队员一样无路可逃指挥官们咬牙切齿地骂个不停:"耻辱,真是耻辱!"

  小赛Q想,我倒不怕耻辱,只可惜我没有在那些部队里。这样至少还有那么一丁点儿希望去完成朋友的重托。现在一切都完了!

  当小赛Q从指挥官手里接过一百个大洋时,长官说:"神枪手,多干掉几个,将来蒋委员长会为你报仇的。"

  小赛Q一点儿也不在乎什么报仇不报仇的,此刻令他心急如焚的是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去冀中平原为沙玛阿妞和连长的妻子修坟筑墓了。他知道高个子不会瞑目,连长不会瞑目,自己也不会瞑目。可是,托谁呢?这些人都和他一样不久将战死沙场!

  斟酌良久,小赛Q找到一个算命老先生,请他写了这么一张纸条——看在抗日的分上,请将来发现这张纸条和这一百大洋的好心人为抗日女英雄沙玛阿妞和连长之妻黄氏修坟吧。记住,去冀中平原,那里是她们牺牲的地方,拜托了------

  小赛Q把纸条把大洋放在一起,然后用绸布裹起来。放在哪里呢?这倒是个问题。最好的位置当然是前胸,抬尸的人一眼就能发现,但也是最不安全的地方,因为他前面会有无数条火舌等着他,如果被打飞、炸散了怎么办?放在其他位置吧,安全系数相对要高些,可又不易被人发现。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放在前胸。

  小赛Q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花高价弄到一个橡胶盒,把包裹放在里面。

  小赛Q如释重负。他想,终于完成了平生最值得做的一件事。就算是心如铁石的人发现它,也会为之感动的。对此,他深信不疑。

  死神越来越近了,剩下的时间屈指可数,当冲锋号一吹响,这辈子就这样结束了。妻子不会有了,孩子不会有了,家也不会有了,一切都像梦一样来,梦一样去,不会留下一丁点儿痕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感谢佛祖这么多年来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

  小赛Q五体投地,伏在地上久久不起------

  最后的冲锋打响了!

  每个人身上捆满炸药,脖子上挂着辣椒串似的子弹奋力往前冲。每个人的眼睛几乎都是紧闭着,不需要瞄准,不需要躲避,这不过是一种死法——军人的死法。人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希望老天长眼睛,一颗子儿就能使自己永远睡过去。

  小赛Q想远离身边的每个人,抗日以来从来没有作过假的他这一回耍了个心眼——他身上捆的不是炸药而是橡胶盒子,为了防止其他人身上的炸药中弹爆炸后殃及盒子,他想从人群中挤出一点空间和距离。

  人多路窄,连侧身都困难。可小赛Q依然执著地不肯放弃。这时身后一双眼睛像鹰眼似地盯着他,每个军官最痛恨的莫过于逃兵,哪怕就是一点蛛丝马迹的外露也会让他们起杀心。

  小赛Q觉得头部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了一下,眼前一黑,轰然倒地。




第二十六章 枪口下的和尚

  一场暴雨洗劫了战场。

  不知是血溶于水还是水溶于血,它们朝着长江的方向不分彼此流啊流。雨似乎恨不得把堆积如山的死尸里所有伤口上的血都冲刷干净,甚至把整个战场上炮火留下的伤痕都抹掉。可是血流啊流,没有尽头------

  一具快要被雨水淹没的尸体动了一下。一个霹雳在树梢上炸开了,耀眼的光芒中,这具尸体又动了一下,无力地眨了一下眼。

  原来这战场上还有一个死而复生的人!又一个闪电划过——原来是多灾多难的小赛Q——他的躯体还活在人世!

  小赛Q本人也对这一戏剧性的结局深感惊讶。抓了把脸,不错,是自己的;摸了摸盒子,不错,也是自己的;不行,还得试试,他突然记起自己是被击中头部后才失去知觉的,于是当头就是一掌,天呐,他痛得差点又昏厥了过去,看来毫无疑问,头也是自己的了!

  小赛Q证明自己不是鬼是人而且是蔡子"死"了以后剩下的那个蔡壳,于是谢过佛祖之后,被血水推着向远处慢慢爬去。

  等小赛Q再次醒来,已是雨过天晴。一束阳光斜射在窗台上的花蕊中,几只蝴蝶围着花儿飞来飞去。四处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小赛Q以为自己来到了极乐世界某个专门供神仙修身静心的地方。

  "咚——"

  "咚——"

  "咚——咚——"

  是钟声!

  清脆、悠远、飘逸,像一阵暖风缓缓拂过面庞似的令人心旷神怡。

  "阿弥陀佛,施主醒了?"一个老和尚站在小赛Q面前。看到小赛Q惊愕的表情,老和尚解释道,"老衲法号慧能,是本寺的方丈,施主无需紧张。"

  小赛Q想,看来老和尚好像识破了自己的身份,于是问道:"大师,我怎么会在这里?"

  慧能方丈道:"阿弥陀佛,一个远行归寺的弟子在城外救了施主,——云戒,过来见过施主。"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无恙,小僧就放心了。"叫云戒的僧人对小赛Q行了个礼。

  "谢谢云戒师傅救命之恩。"小赛Q抱拳还礼道。

  云戒把碗中的药递给小赛Q。方丈做了个手势,云戒退出房门。

  慧能方丈:"施主的伤不是一天两天就好得了的,就在本寺安心养伤吧。"

  小赛Q:"大师,听您的意思,我是在城里——是南京城吗?"

  慧能方丈:"不错,南京城。"

  小赛Q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慧能方丈:"虽然是南京,可你在我的寺里,安心休息吧。"慧能方丈话中有话,好像不仅知道他的身份,而且还有保护他的意思。

  小赛Q还是不放心,他试探道:"大师,恐怕留在寺中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我还是走了为好。"

  慧能方丈:"现在全南京城都在搜捕国民党的残存势力,你出去恐怕不是明智之举。"

  隐瞒身份已经没有什么必要了。小赛Q直截了当地问道:"大师,共军是什么时候占领南京的?"

  慧能方丈:"昨日下午。"

  小赛Q:"唉,恐怕南京的百姓又遭殃了。"

  慧能方丈:"施主错了,对百姓来说现在比战时好多了。"

  小赛Q:"共产党没有烧杀抢掠?这倒是奇怪了!"

  慧能方丈:"我没有听说,也没有看到——其实共军没有你想象中那样可怕。不过,这段时间最好还是不要露面,现在有人蓄意搞破坏,败坏共产党的形象,扰乱和平过渡,局势还是很乱。有些话,以后再说吧——哦,对了,你的东西我会为你保管好的。"

  小赛Q的伤势渐渐有了好转。头上却留下一块碗口大的伤疤。时至今天,他还是搞不清自己是被什么击中的。这倒不是因为他生就没有记性,确实他根本就没有弄明白。对于这问题,他问了替他疗伤的慧能方丈。慧能方丈一脸惊讶:"用枪柄砸伤的,施主不知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小赛Q终于明白自己九死一生,侥幸活下来的原因了:一定是自己因为保护橡胶盒子左冲右突时被身后的长官误认为是有逃跑动机,想开枪,可人多怕伤及他人,于是冲上来照他脑袋上就是一枪柄。

  "感谢佛祖再次救我。"小赛Q跪地向佛祖叩拜道。

  慧能方丈:"阿弥陀佛,原来施主也是信佛之人?"

  于是小赛Q把一家两代人虽然不知佛祖为何物,但每求于他都如愿化险为夷,因此对其推崇至极的陈年旧事细细对方丈说了。

  方丈肃然起敬:"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只佑慈悲之人,我佛佛法无边只度善心无边之徒,岂莫善哉,岂莫善哉!"

  小赛Q又向慧能方丈详细讲述了自己受高个子和连长之托,一心相遂友人之宿愿以及一次次死里逃生的神奇经历。

  心如止水的慧能方丈一脸惊愕。

  小赛Q以为慧能方丈不相信自己,于是要求慧能方丈把橡胶盒子拿过来看看。

  纸被血水浸透了,水分蒸发后几行字躺在一片污渍之中,依稀可见。

  慧能方丈老泪纵横,双膝跪地失声道:"请蔡施主受老衲一拜。"

  光阴似箭,小赛Q在寺庙里一呆就是七个多月。现在身体完全康复,外面的风声也稍稍平静下来。应该离开了。

  他向慧能方丈说明了自己的意思。方丈沉吟半晌,捋着长须说:"蔡施主,老衲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小赛Q:"大师有什么话尽管说。"

  慧能方丈:"时运兴衰乃天定,躲是躲不过的,施主说呢?"

  小赛Q:"方丈的意思我懂,可是——"

  慧能方丈:"俗语云'鸟择良木而栖,人择明主而事',依老衲看,蒋先生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他倒是远逃台湾,却不顾大家死活——共产党这边我有几个熟人,要不老衲去走动走动?"

  小赛Q:"多谢大师一番美意,在下感觉太累了,冀中的事办妥后,只想隐居山林安度晚年,无心过问世间的是是非非。"

  慧能方丈:"现在到处是被国民政府遗弃的残余分子,他们占山为王,落草为寇,十分猖獗嚣张,哪里还有地方可隐居------"

  小赛Q:"刚才大师说和共产党的人熟,他们这些人怎么样?你看让他们来治理国家,会比党国强吗?"

  慧能方丈:"他们的将军都很体贴民情,士兵也纪律严明,根本不像土匪、豪强。至于将来怎么样,那可只有佛祖知道了。但愿不要再发生什么内战,百姓再也受不起折腾了。"

  小赛Q沉默不语。

  慧能方丈眉头一舒:"蔡施主,愿做佛门弟子否?老衲以为等入了佛门再去也不迟,施主意下如何?"

  小赛Q明白慧能方丈的良苦用心,恐怕这是自己在眼下这种时局顺利到达冀中平原并尽可能躲开祸事的唯一可行的办法。其实他早就想到这一招了,可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他毕竟是军人,不可能提出这种无礼的要求。而且世事难料,万一哪天连累到这些善良的僧人,那自己不将懊悔终生?

  小赛Q故作轻松道:"谢谢大师,在下一生逢凶险总能化吉祥,虽然我不是佛门弟子,但佛祖一向恩宠有加,不会有事的。"

  慧能方丈是个聪明人,他听得出小赛Q是不想连累他及众僧人,于是竭力说服小赛Q:"阿弥陀佛,佛祖创佛为的是普度苍生苦难,更何况施主为国为民为友为义殚精竭虑,现身陷困境,我等若袖手自保,那岂不违了佛祖的意愿?蔡施主就不必再推辞!"

  小赛Q推辞不过,只好同意。于是方丈选了个良辰吉日举行隆重的仪式,正式收小赛Q做他的关门弟子,取法号为无累。

  小赛Q陪伴师父敲了几天木鱼后启程了。慧能方丈怕他一个人路上遇到土匪无法脱身,于是叫几个身怀绝技的武僧护送他。小赛Q依依不舍地拜别恩师,慧能方丈再三叮嘱:"如若有一天俗心泯灭就回来吧。"

  小赛Q一行人风餐露宿,不日走出江苏境内。小赛Q发觉一大群和尚走在路上目标太大,于是打发他的师兄们回去了。

  很快,小赛Q进入茂密的森林。这年头在这样好作案的地方如果没有土匪出没的话那倒是件稀奇的事,不过小赛Q相信对一个出家人,他们是不会感兴趣的。为了以防不测,小赛Q把一百个银元粘贴在背上,包裹里只装些经书、袈裟饭钵等物。

  果然不出他所料,一路上他遇到了三四伙强盗,一见是个和尚,骂几句真晦气,偏偏是个要饭的穷秃驴之类的气话也就罢了。

  这一天,小赛Q进入深不可测的森林腹地,他坐在一棵大树下休息,想养足精神,一口作气走出这个是非之地。

  突然一阵风声掠过头顶,几个面黄肌瘦的土匪用枪抵住他的胸口大叫:"不许动!"

  "阿弥佗佛,放心,枪抵着我,动不了。"小赛Q平静地说。

  一个脸上有块牛蹄形伤疤的土匪结结巴巴地说,"少——废话,站——站——起来!"

  小赛Q一脸无奈地说:"我是想站起来,可我能起来吗?"

  一个只有左眼的年纪较大的土匪给了疤子一记耳光,声音十分响亮,如同一枚炸响的爆竹。等回声消失后,他才大声喝道:"把枪收起来,对出家人要以礼相待,一点都不懂规矩!难怪被委员长抛弃在这片深山老林里!"

  挨打的疤子把枪收起来,结结巴巴地小声囔道:"你——还不是——被抛弃了,以为自己——还是——什——么狗屁——连长,神——气个——屁!"独眼龙瞪了他一眼,他不敢说了。

  独眼龙和蔼可亲地和小赛Q套起近乎来:"师父可有法号?"

  小赛Q:"小僧无累。"

  疤子忍不住笑了:"像个——老冬瓜似的,还自称小——小——小僧。"

  独眼龙对疤子无视他的权威很不耐烦:"结巴,你这杂种再多嘴多舌,老子把你阉了!"

  独眼龙继续不厌其烦地缠住小赛Q:"无累师父,您老人家欲望何处?"

  "出家人四海云游,居无定所。"

  独眼龙又文绉绉地肉麻了一句:"师父好潇洒,令我等好生羡慕。"

  被独眼龙称为结巴的家伙捂住嘴巴偷笑。

  独眼龙面对着小赛Q不好转身,于是侧过身用他那只干瘪了的左眼余光向疤子示威,仿佛他那只眼根本就没瞎,而是躲在眼眶里监视着疤子令人厌恶的一举一动。

  "我——牙——痛,哼——哼——不——行吗?"结巴对着一棵树一边撒尿一边忿忿地说。

  独眼龙没有时间理会结巴,他认为现在没有什么比感动这个出家人更为重要了。

  因为一开始,他就发现了小赛Q身后那个包裹,之所以费尽心思讨好小赛Q也就是为了这个包。他想,自己是军人,不是一般的土匪强盗,抢劫和尚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独眼龙笑眯眯地没完没了:"出家人是不是以慈悲为怀?"

  小赛Q有些不耐烦了:"贫僧要赶路,失陪了!"

  说完,小赛Q站起来准备要走。

  独眼龙赶紧拉住小赛Q说:"我们是党国的军人,在南京被俘后冒死逃出来,几个月以来一直被困在这深山老林,无处可走,无处可求。好不容易今天遇到有人路过此地,不想是高僧您老人家,不是万不得已,我们是不会麻烦出家人的,请您救救我们兄弟几个——"

  小赛Q苦笑道:"阿弥陀佛,你们就打开包裹自己看看吧。"

  独眼龙向结巴使了个眼色,抱拳对小赛Q说:"得罪了!"

  结巴慢慢地把东西一件接一件地往外掏,独眼龙心花怒放:"哇,好一件袈裟,我正愁晚上天寒没有一件睡衣呢!"

  "经书,——很好,兄弟们饿肚子时可以拿出来念念经,这样好打发时光!"

  "饭钵?留给高僧自己用吧——看看还有什么东西?"

  结巴把包裹里面夹层翻给独眼龙看。独眼龙不禁叹了口气:"唉,原来和尚也和我们一样穷——你走吧------"

  小赛Q正待要走,结巴拦住他的去路,在他身上乱摸。小赛Q心里一凉,因为结巴的手触到了他的背部!独眼龙赶紧出来阻拦:"结巴你这狗日的,放他走——"

  "看——看吧,这是——什么东——西?还——放——不放——他走?"结巴拿起一个大洋放在耳边用手指轻轻敲打着,对独眼龙一脸的挑衅。

  独眼龙火了:"出家人居然诳起人来了,真是岂有此理!老子乃是国军第三十八军第二十四师第五十四团三连连长,岂容你一个秃驴戏耍,来人,把身上的大洋搜出来,拉到那边草地里——砍了!"

  "蒋——委——员——长一走——就——投——投——降了,还好——意——思提。"结巴把小赛Q背上的大洋一块块取下来,小声骂道。显然这次独眼龙没有听见。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地上那小堆胖乎乎的大洋,嘴里数着:"一块、两块、------一百块,哇,运气真好——"

  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手一挥,结巴和其他几个人拖着小赛Q就往草地里走。

  "慢着,我有话说。等我说完了,要杀要剐随你们便!"小赛Q大声吼道。

  独眼龙示意放开小赛Q。于是小赛Q把自己曾经身陷鬼子大牢,高个子舍生相救,并托自己为其女友修坟,自己为了完成嘱托如何在南京郊外的决战中死里逃生到此地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为了尽量让这些失魂落魄的军人相信他说的是真话,他把最富有传奇色彩的部分省略了。

  "哪有这么好的鬼子,纯属扯蛋!"独眼龙冷笑道。

  "兄弟——们,你们——相——相信这个——和尚——的话——吗?"结巴脸红筋胀地问道。

  "不相信!"众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小赛Q想,自己虽然把最精彩的部分省略了,不过这足以让所有人笑掉大牙——在所有中国人眼里日本军人全都是禽兽、畜生,事实上也是如此;不过良心未泯的那个却让他碰上了,这也是事实。

  他知道自己反而把自己套住了,有口难辩,一时不知该怎样解释。

  独眼龙举起手,这次他的表情又多了几分鄙夷。

  看来再不想办法,不仅即将实现的心愿将功亏一篑,而且小命也将绝于此。小赛Q灵机一动:"你不是说你是第五十四团第三连的吗?"

  "不错!这和你无累和尚有什么关系?"独眼龙披着袈裟头也不抬地问道。

  "关系大着去了!你认识二连连长马老三吗?"

  "当然认识,他是五十四团出了名的人物。"独眼龙谈到马老三,不由得竖起大拇指。

  "马老三手下有个神枪手蔡壳,听说过吗?"

  "听说过——他是个瘸子。"

  小赛Q走了两步路:"我就是蔡壳!"

  独眼龙和他的手下将信将疑。

  "你说——你是——蔡——蔡壳——如——如果——你能——打中——草地上——那饭——钵,我们——就相——信——你没——有说——谎!"结巴把小赛Q的饭钵放在一百米开外的草地中央一块大石头上,半天才把意图表达清楚。

  独眼龙点点头。结巴把枪递给小赛Q。

  小赛Q举枪瞄准,砰的一声,饭钵碎成几片。

  独眼龙和他的手下骇得目瞪口呆,特别是结巴,顷刻之间,汗流满面。小赛Q把枪丢给独眼龙,问道:"这回信了吧?"

  独眼龙说:"信了。"

  小赛Q发觉有把枪抵住了他的脑袋。是结巴!

  说是迟那是快,独眼龙一个箭步跳过来用枪顶着结巴的头,大声吼道:"结巴你这杂种,自己人你也要动手,把枪放下!"

  结巴气急败坏地把枪甩在地上,说:"老大——和尚——不是——自己人,他——会——出卖——我们的!"

  独眼龙把银元还给小赛Q,说:"你走吧。"

  小赛Q拿出五十个银元给独眼龙,说:"暂时解一下燃眉之急吧。"

  独眼龙不知说什么好,发现袈裟还穿在自己身上,于是解下来,说:"路上冷,拿去吧。"

  小赛Q说:"山里晚上冷,你留着吧。"

  那只干瘪的眼眶里冒出几滴涩涩的水来。

  独眼龙掂量了几下手中的枪,然后把它递给小赛Q:"兄弟,你虽是佛门中人,但而今世道险恶,把枪带上,如果路上遇到什么不测,可以一用。"

  小赛Q推辞道:"我已皈依佛门,不能用凶器。"

  独眼龙:"兄弟牙呀,心诚则灵,心诚则灵嘛,非常时期,佛祖不会怪罪的。这枪是打台儿庄时李长官嘉奖给我的,上面刻有兄弟我的名字。你我弟兄一场,也许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留作纪念吧。"

  小赛Q推辞不过,把枪塞进包里,心里感到很沉重:"老兄,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独眼龙:"兄弟请讲。"

  小赛Q:"据说共产党对待百姓还算不错,你还是给兄弟们想想出路吧,这样坚持下去恐怕不是长久之计呀。"

  "兄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战一打就是几十年,我们都是些无家可归的人,过一天算一天,现在弟兄们都是这样想的——你放心去办你的事吧。"

  小赛Q想忍住泪,但还是流了下来:"那你们好自为之吧------"

  他一路走一路想,如果老巴还活在世上,他会不会也像独眼龙他们一样在某个山头活一天算一天?……




第二十七章 冀中的女英雄

  冀中平原,这块饱受战火蹂躏的大地又恢复了它一贯的生机,处处充满人们重建家园的忙碌身影。

  田间地头,屋前檐后,有个和尚和一瘸一拐地走着。

  这个和尚就是小赛Q。

  小赛Q偶尔敲开某家人的大门要碗水喝,或者和田埂上休息的人群坐上一会儿。人们总是很大方地请他吃东西,也有人邀请他到屋里睡暖铺,说出家人也是人嘛,经常露宿会患风寒的。

  小赛Q经常坐在人群中倾听众人的谈话。抗战的故事是人们谈得最多的,特别是游击队的传奇掌故几乎每个人都耳熟能详。

  白天人们忙于各自手头的事,谈话内容往往很零散。不过还好,每天吃过晚饭,人们陆陆续续从各道门,各个方向走向大槐树底下。于是规模宏大的群聊正式开始了。

  聊天的内容一般情况下是由德高望重者穿针引线。最初人们都会静静地倾听,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人们开始提出各自的观点。比如某某英雄进入敌营缴了几把枪回来,到底撂倒了几个鬼子,人们总是各执一词,争论不休,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说法才是最真实、最可靠的。小赛Q不明白怎么一个人的事迹会有如此多的说法。这时坐在身边的人就会告诉他,在冀中平原,每一个英雄流传下来的掌故在各乡各区的版本都略有不同,才会产生细节上的一些出入。

  每当人们争得面红耳赤时,主讲者也不生气,坐下来慢慢地抽一锅兰花烟。等众人筋疲力尽,谁也无法说服谁时,他的烟锅往石头上一磕,说下面我们接着讲某某英雄的传奇故事。没多久又掀起新一轮激烈的争论。

  争论是属于男人们的,妇女们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男人们后面嗑瓜子,绣花。当自己的男人发表了精彩的言论时,她们就会发出会心的赞叹。当然有些性格泼辣的就会在下边喊:"我家孩子他爹说的才是真宗货!"惹得人们哄堂大笑。

  等到月上中天,人们才陆续散去。然后第二天晚上又开始新一天热烈的争论。

  不知不觉,小赛Q成了冀中平原上的一分子,人们都把他当作自家人来看待。

  "无累师傅,今天下午来我家吃斋。"

  "无累师傅,明天来我家喝茶。"

  "无累师傅------"

  对人们的热情好客,小赛Q很感动。不过,天天吃斋倒是让他有些受不了。特别是同屋吃饭时,看到身边的人啃着排骨,油水顺着嘴角往下流,他就禁不住直咽口水。

  有一回,主人家吃的是肥肥的大块牛肉,小赛Q则左手拿着一个窝头,右手端着一杯白开水,难以下咽。主人是个好客的急性人,他看到小赛Q这副眉头紧锁的样子,以为是妻子做的窝头出了问题,于是把妻子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小赛Q窘得不知所措。

  从那以后,每次吃饭,小赛Q总是将后背甩给别人,还说什么出家人见不得肉食,一见到肉,就反胃。人们信以为真,每次吃肉时都远远的避开他。

  渐渐地,小赛Q旁敲侧击打听到了一些女英雄的故事。他问得最多的是沙玛阿妞和黄姑娘。人们对原本该是六根清净,不问凡尘俗事的和尚对冀中平原的女英雄掌故如此感兴趣表示费解,甚至有人怀疑他是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人。于是小赛Q赶紧声称自己是受她们亲人之托来给她们建坟的,这样才打消了人们的疑虑。

  姓黄的倒打听到一个,但沙玛阿妞几乎问到的人都说不认识,他们说冀中平原有一个叫沙沙的女英雄,但从来没有听到过沙玛阿妞这个名字。

  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小赛Q从一个七多十岁的张姓老妇人那里找到了线索。

  张婆婆回忆起她初次见到义女沙沙时的情境——那是一个晚霞满天的黄昏,因为丈夫和唯一的儿子双双在前线战死了,她在树梢上挂了条红绸巾。她想,用不着多久就能和亲人在一起了。

  正当张婆婆在树上挣扎时,一个背着背包的满脸尘土的姑娘割断了红绸巾。这姑娘知道事情的原委后说:"这样吧,老人家,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闺女了。你要为你的闺女活下来,一定要活下来。"

  张婆婆答应了。

  姑娘说:"我的名字有四个字,不好记,就叫我沙沙吧。"

  张婆婆说,后来从沙姑娘的嘴里了解到她来自北平的一所大学。她出生在大西南一个少数民族家庭。至于是什么族,张婆婆说女儿跟她说过一回,可一时记不起来了。小赛Q赶紧问:"她说的是不是彝族?"

  "对,就是彝族,没错,我的闺女沙沙就是彝族!"老人情绪激动地说,"我的闺女是来抗日打鬼子的,她在冀中平原打了六年鬼子。只要在平原上说到沙姑娘,人人都会竖起大拇指。"

  后来众人的话证实了这一点,人们一提到沙姑娘,总是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多俊的姑娘,冀中平原数一数二的美女。鬼子曾经费尽心机想得到她的身子,可她宁死也不让鬼子得逞。"

  张婆婆含着泪说:"我永远恨一九四三年五月二十四号那天黄昏——沙沙被汉奸王老五出卖,命绝芦苇荡。牺牲时才二十二岁呀,呜呜——"

  说到黄姑娘,小赛Q心里感到无限遗憾。由于当初追兵来势太猛,来不及问清楚她的真实姓名。冀中平原上的人们也只能证实她的身分:黄姑娘,自称是新疆人,维吾尔族,抗战前在北平教书-----

  小赛Q听说当年来这里打鬼子的抗日救亡人群中少数民族同胞不仅仅是沙沙和黄姑娘两个,还有很多很多-----

  小赛Q站在冀中平原清水般明净的月光里眺首远望。他心底泛起一种久违的冲动,久久而以抑制。

  小赛Q急于去沙玛阿妞牺牲的地方看看。众人都说只有张婆婆知道沙沙的坟在哪里,因为她从来不告诉其他人这个密秘。于是小赛Q央求张婆婆带他去一趟,张婆婆左右环视了一番,说:"我人老不长记性,忘记在什么地方了。"

  小赛Q心里很清楚,张婆婆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个密秘。这又是为什么呢?

  再过两天就是中秋节,每家每户都忙着准备好吃的东西,一家老小,无一闲人。今晚的"群聊大会"也就取消了。

  小赛Q神色忧郁地坐在大槐树下,月光掠过叶缝在他脸上随风徜徉。突然,大树背后闪出一个人影来。

  小赛Q定睛一看,原来是张婆婆。小赛Q站起来喊了声张婆婆。张婆婆连忙打了个不要说话的手势,拉着小赛Q的手就往河边走。

  她左顾右盼,确定周围没有人后,才对小赛Q说:"带你去看沙沙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两个条件。"

  小赛Q:"婆婆尽管说,我答应您老人家就是了。"

  张婆婆:"第一,绝对不向他人泄露这个密秘,做得到吗?"

  小赛Q:"做得到。"

  张婆婆:"第二,不给沙沙建坟。"

  对小赛Q来说,这倒是个始料未及的条件,他不远千里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办这件事,这老人的要求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老人催道:"行不行,你倒是给我一句话呀!"

  小赛Q想,不答应连看的机会都没有,还能说什么呢?只有走一步瞧一步了。他赶紧说:"婆婆,带路吧,我答应你就是了。"

  小舟。

  月光。

  微风。

  凉水。

  横无际涯的芦苇荡像幅流动的图画。小舟就像一条睡意朦胧的鱼儿在芦苇丛中磕磕碰碰。

  小赛Q睁大眼睛,恨不得把每根水草都刻在脑海里。他想,总有一天,我还会回来的,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宿命。

  不知什么时候,张婆婆把小舟系在芦苇根上,说:"上来吧。"

  小赛Q屏住呼吸跟在张婆婆身后。

  "就在这里。"张婆婆说。

  这是一大片芦苇地,一条窄窄的小路从中间穿过。小赛Q看到的就仅此而已。看到月光下那张凄苦的脸,小赛Q把蹦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他扒开芦苇往前走,另一端的尽头还是水,水浪慵懒地拍打着芦苇根。

  小赛Q想,张婆婆会不会搞错地方了?

  "无累师傅,不用找了,这个芦苇岛就是沙沙的墓地。——沙沙,好闺女,远方的客人来看你了。"张婆婆揉着红红的眼睛继续说,"妈答应你,妈不哭,不哭------"

  小赛Q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不幸的事是这样发生的,"张婆婆擦干眼泪给小赛Q讲起当年那令人心碎的一幕——

  "沙沙的俊是远近闻名的,鬼子队长为了得到她,在村里安插了眼线。沙沙最喜欢黄昏时分躺在这片芦苇岛上一边吹萧,一边仰望天边的晚霞。那时,这一大片芦苇荡还控制在游击队的手里,所以沙沙每次来到这里都玩得很开心。

  那天也就是1943年5月24号,是沙沙二十二岁生日。那天的晚霞特别美。游击队进山里去开紧急会,商讨如何对付鬼子扫荡清乡的对策。看到晚霞,沙沙想起了芦苇荡。于是她向队长请假来到这里,像往日一样吹她的萧,看她的晚霞。不料鬼子包围了芦苇荡,他们像饿狼一样扑向沙沙。沙沙走投无路,用最后一颗子弹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我听到枪声的方向和位置,心都碎了。我知道女儿出事了。等我赶到,她倒在地上,鲜血顺着芦苇根往下流。她永远睡过去了,再也不会醒过来。我在芦苇丛中背着女儿爬过去爬过来,我母女俩的血染红了每一株芦苇。后来我爬不动了,一阵晕眩,昏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满天星斗,半个月亮冷冷地挂在天上。整个冀中平原,无声无息。我想,女儿已经死了,我得面对这个事实。我说沙沙,你既然最喜欢这个地方,妈就成全你。于是我把女儿火化了,然后把骨灰撒在这上面的每寸土地上。

  女儿生前活得太累,加上她喜欢清静,所以我一直守着这个秘密——其实我想一辈子守着女儿,但第二天一早我就离开了,因为天亮游击队一回来,不见了沙沙他们会来找她的。我带走了沙沙被血浸透的军装还有一缕长发。我不能让女儿死得不明不白,我得让整个冀中平原的人都知道沙沙牺牲了。如果军装不足以证明这一点的话,头发就是最好的证据。沙沙的头发是整个平原上最长最美的。

  果然,当人们看到沙沙的头发时都失声痛哭了。游击队要找到她的安息地,我说明了缘由。所有的人都企图说服我。人们总想给她修座坟,这样人人都可以通过自己的方式纪念她。我说,谁再逼我,我就让他给我修坟。后来也就没人提到此事了。

  从那以后,每年她的忌日人们总是到河边烧纸钱,献花圈。游击队队长带着战士们朝芦苇荡的上空集体开二十二枪后,要给沙沙唱游击队之歌。每年如此,直到鬼子投降,游击队解散——现在你应该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了吧?"

  "你做得对——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坟墓——"小赛Q含泪道。

  张婆婆:"那就走吧。"

  小赛Q:"婆婆,你在船上等我,我给沙沙说几句话——"

  张婆婆:"什么话?代表你自己或是代表他人?"

  小赛Q:"这——"

  张婆婆:"不要破坏我女儿的心情,快走吧。"

  小赛Q:"这——"

  张婆婆:"你这个出家人怎么这样不知趣!你再不走,我就和你拼命了!"

  小赛Q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尽管夜很深了,可头绪乱糟糟的,没有丝毫睡意。明天看过黄姑娘的墓地自己就要离开英雄的冀中平原了。因为听说黄姑娘的墓游击队早就修好了,他在这块土地上多呆一天都显得多余。

  可是该说的话还没有说呢,如若把这些话带走,不仅高个子的灵魂不得安息,自己也会终生不安的。几个小时前,他想不久的将来如果他蔡某人还活在人世,他一定要回来,可现在他终于知道这种想法无疑是画蛇添足——天作坟地作棺流水作酒芦作朋,还有什么比大自然的安排更完美呢?

  他不会再回来了。不想来。也不必来。

  张婆婆,对不起了,我必须得和沙沙说几句话——她会高兴的。

  小赛Q偷偷驾着张婆婆的小舟又回到了芦苇荡。他说:"沙沙,容我冒昧地称呼您的名字——沙玛阿妞,我不得不再次打扰你——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主要是求你一件事——你的爱人,那个高个子日本军人,他是个好人,为了赎罪,他死在日本法西斯军国主义者的屠刀下——我用一个中国军人的人格向你担保,他用一生爱着你。曾经不过是无法左右的责任感压垮了他,尽管这种责任感是血腥的,可耻的,不过他最终还是站起来了。他是个男人,请您原谅他——"

  黄姑娘葬在河滩边的柳树下,和葬着沙玛阿妞尸骨的芦苇岛遥遥相望。据村民说,她俩是最要好的朋友。

  老天的安排太善解人意了,小赛Q感到十分欣慰。

  本来小赛Q想在中秋这天离开冀中平原,他想,自己年过半百,还没见过家乡是什么模样呢。尽管在未庄无亲无故,但一种强烈的思乡情绪困扰着他。他想,人生难测,特别像他这样的人,生命是别人赐予的,一不留神,随时都有可能被拿走。

  这一生哪,到头来,一无所有,找点事儿牵挂不容易,家乡可是唯一的理由。

  小赛Q想躺在家乡的土地上,猜想妈妈的音容笑貌;猜想曾经妈妈怀着他是怎样走过一条条水乡小巷的,猜想妈妈呼出最后一口气时是如何肝肠寸断地舍不得放开他的手。

  老郎中说,他的母亲患上无药可救的痨病,那年他才七个月。母亲临死前,他还伏在母亲胸前吮奶。母亲久久没有闭上眼睛。

  小赛Q相信有一个爱他的母亲,这辈子不算白来人间一遭。

  回趟故乡,这是小赛Q念念不忘的宿愿,而且几乎大功告成。可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这一切最终彻彻底底沦为一个永远的梦想——

  小赛Q那只跛脚引起了抽空下来和群众联欢的领导们。

  "村长,这和尚是啥时候来到你们村的?腿咋是瘸的?"

  "咦,李老汉,听说这和尚经常住在你家,你有没有发觉有什么异常情况?俺长这么大,走遍大江南北,碰上瘸腿和尚还是第一回-----"

  "张婆婆,你说这和尚是来为沙沙姑娘和黄姑娘修坟的,一个出家人怎么会认识她们呢?阶级斗争是残酷的——难道他一点也没引起你的怀疑吗?!"

  "这和尚肯定有问题。"最后领导下了结论。

  领导的言论引起了人们高度的恐慌。人们一时不知所措,因为方圆百十里,几乎每家每户都热情接待过小赛Q,如果出点什么差错恐怕脱不了干系。

  领导听村长说和尚正在打点包裹好像要准备离开这里。领导脸色一变,对村长如此如此地耳语了一番。

  小赛Q准备提着包裹到会场上向乡亲们告别。这时村长带着几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对他说:"大师初次到冀中平原------大过节的------不打招呼就想走------太不仗义了吧,再怎么说,应该喝杯送别酒吧?"不容分说,把小赛Q手中的包裹抢过来,往屋里的凳子上一丢,拖着小赛Q就往会场里走。

  小赛Q被村长安排在领导身边坐下。

  村长介绍道:"这是我们汪区长。"

  汪区长端起酒就要敬小赛Q:"大师来到我们冀中大地,欢迎欢迎!"

  小赛Q:"阿弥陀佛,出酒人不饮酒。"

  汪区长:"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吃肉!"他往小赛Q的碗里夹了块肉,一副不容商量的表情。

  小赛Q:"阿弥陀佛,出家人不吃荤。"

  汪区长红着脸继续说:"出家人、四大皆空、六根清净,难得大师有如此雅兴来我冀中观光——哦,对了,我这人就是记性差,村民们说大师此次来冀中主要是想为两位女英雄修坟筑墓,对吧?"

  小赛Q:"阿弥陀佛,贫僧确实是为这件事而来。"

  汪区长:"你们认识吗?——我说的是那两位女英雄?"

  小赛Q:"不认识,是受朋友之托。"

  汪区长咄咄逼人:"什么朋友,和她们有什么关系?"

  刚才,村长粗鲁的举动让小赛Q有些费解,接着汪区长俗气的客套和并不高明的问题引起了他的怀疑,现在他可以断定自己将要遇到麻烦了。

  小赛Q不卑不亢:"出家人慈悲为怀,只解人之难不问人之事,故不知友人与女英雄之间是什么关系。"

  汪区长步步紧逼:"哦,原来是这么回事,说得对,说得对——大师,你这腿念经坐得稳吗?"

  尽管会场气氛十分紧张,但汪区长的话还是引起不少笑声。

  小赛Q:"谢谢区长关心,狗咬的伤,不碍事。"

  汪区长一脸尴尬,有些语无伦次:"狗咬的,是狗咬的,——很好,好得很——不碍事——"

  说家里母牛生仔,要去接生的村长回来了。他身后跟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他一上座位就要敬小赛Q酒:"无累师傅,你无论如何也要给个面子把这杯酒喝了!"

  小赛Q想,这一次多半又凶多吉少了。不过他面不改色地说:"村长,出家人不饮酒,你还是和汪区长多喝几杯吧。"

  村长:"只有真僧不饮酒,这假和尚就难说了——各位兄弟,拿下这个披着僧衣的反革命分子!"他递给汪区长一把手枪,"这是在这个和尚的包裹里搜到的。"

  汪区长拖长声音大声念着手枪上刻的字:"国民党陆军上尉曾定忠——好,很好!哈哈——"

  村长讨好道:"汪区长这双眼忒毒了,佩服,佩服。"

  汪区长笑道:"你小子少拍我马屁——走,把他押到区上。"




第二十八章 远征西南

  小赛Q想,自己也真倒霉到了家,以不可思议的毅力干掉中田龟二走出谷口听到抗日战争已经胜利时,以为时来运转,否极泰来,可等着他的是被五花大绑押上战场屠杀自己人;当那个男人兵败如山倒,远走台湾后,发誓冀中之行一结束就隐姓埋名过几天安稳日子,没想到节外生枝,又生祸事。

  "无累师傅,不对,应该是曾上尉,你还有什么话说?"汪区长问道。

  "无话可说。"小赛Q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你真的不怕死?"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我有口难辩。"

  "难道你不是曾定忠上尉?"

  "不是。"

  "难道你不是国民党?"

  "不是。"小赛Q以为汪区长问自己是不是国民党党员,他没有说谎,他确实没入过国民党党籍。

  "莫非你是我们共产党的人?"

  "不是。"

  "你既不是国民党也不是共产党,那你是什么?"

  "和尚—一个出家的僧人而也。"

  汪区长以为小赛Q在戏弄自己,怒不可遏:"证据确凿,你竟敢背起牛皮不认赃?"

  "不用多说,要杀就杀!"小赛Q觉得太累了,这样活着不如死去。

  说句实话,在这个恐怖覆盖一切,打倒一切,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年头,汪区长的做法天经地义,甚至人性毕露。就算不问青红皂先打残再审或者干脆用酷刑处死也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他没有这样做。不过,小赛Q真的太累了,他看不到活下去的必要,死也许是一种更好的解脱。

  这一下到是让汪区长冷静了不少。他沉吟半晌说:"虽然你我为势不两立的阶级敌人,但我承认你这个人气质与众不同——给他支烟。"村长点支烟递到小赛Q的嘴里。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你来冀中真正的动机何在?不会冒着生命危险专程来为两位女英雄修墓的吧?"

  "你错了,这就是我此行唯一的目的。"

  "她们是你的亲人?"

  "非亲非故。"

  "那究竟为了什么?"

  "因为她们的亲人都是让我尊敬的抗日好儿男;因为他们为大家的今天献出了生命;因为他们临死之前把这个心愿托咐给我。我真的不是你们所说的什么反革命分子。"

  汪区长:"这么说来你参加过抗战?"

  小赛Q:"我是幸存者。"

  汪区长看着小赛Q半天搭不上话来。他又点了一支烟,终于开口了:"你说的这一切有人作证吗?"

  "一个出家人明目张胆带着国民党上尉的枪,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吗?退一万步讲,假设这一玩笑成立也就是说你无累和尚是真和尚,和曾定忠并非一人,就算如此,勾结反革命分子这一条就足以判你极刑,所以你最好不要负隅顽抗,争取宽大处理——对吧?汪区长?"村长看到汪区长表情明显有所缓和,恐怕阶级立场不稳,毁了自己立功的好机会,于是抢过汪区长的话迫不急待地说道

  "出去休息吧,你说得够多的了。"汪区长把村长撵出去,然后说,"只要你能拿出证据,枪的事情我可以网开一面。"

  小赛Q不说话。慧能方丈能洗清他的罪名,但他不能因为自己而连累那么多无辜的人。

  "你还是杀了我吧。"

  "我知道你不怕死,可你不要忘了,在这冀中平原上,每一个人都十分敬重抗过日的汉子,可你的行为和汉奸走狗又有什么区别!难道你不想给他们一个像样的交待,背上永远也洗不掉的骂名?"

  "别说了!"小赛Q打断汪区长的话,"人证我当然找得到,但你得答应我不找他们的麻烦。"

  "我答应,如果事情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我肯定不会找他们的麻烦,就是你也要从宽处理,我说到做到。"汪区长信誓旦旦地说,在这种年头没有勇气的人是说不出这种话的。

  "你发誓?"

  "我发誓!"

  小赛Q看得出汪区长想全力以赴营救他,只要事情如他所说。

  看来阶级成见再深也没有抗日的民族情感深。

  半个多月后的一天下午,小赛Q躺在牢房(其实这是区委为了关押小阿Q临时租用的一间牛棚)里打盹。门开了,汪区长打开门,对他说:"和你的师傅好好谈谈吧。"然后退出去了。慧能方丈走进来,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师傅,你老怎么来了?叫师兄他们走一遭也就是了。"小赛Q又感动又惭愧。

  "弟子有难,老衲岂能袖手旁观?"慧能方丈盘腿坐下说。

  小赛Q:"可千里迢迢的,你老这身子骨——"

  慧能方丈:"放心吧,你师傅我是武僧出身,这把骨头虽然老了但硬着呢。"

  慧能方丈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话要说,但又开不了口,谈话一时陷入沉默之中。

  小赛Q:"师傅有什么话尽管说。"

  慧能方丈:"师傅知道你无心参预世间的争斗,不过此劫恐怕又逃不过了。唉,为师真的难以启齿------"

  小赛Q看到慧能方丈痛苦不堪的样子,心想无论将要他做什么事他都义无反顾地去做,为了这个对他恩重如山的老人。

  小赛Q:"师傅请讲,我听着呢。"

  慧能方丈:"眼下党国在大陆的残渣余孽无比猖獗,给新生的人民政权造成极大的威胁。因此按常规来说你的行为应判重刑。经汪区长冒死相保,现在对你的最低处罚就是宣布向人民政府投诚并戴罪赎过参加剿匪。徒儿意下如何?"

  小赛Q:"我听师傅的。"

  慧能方丈老泪纵横:"可苦了你,孩子!"

  汪区长打开门走进来,握着小赛Q的手说:"委屈您了。"然后把一张已经写好的纸拿出来念给小赛Q听——"蔡壳,原国民党抗日英雄,参加过太原会战等诸多重要战役,为民族解放事业作出了积极的贡献。现今公开宣布和台湾的蒋介石政府决裂,毫不动摇地站在人民的一边与反革命分子势不两立,为了用行动证明诚意,即日随大军南下大西南参加剿匪,为人民再立功劳。蔡壳亲笔。"

  汪区长:"如果没有什么补充的,在纸上按个手印吧。"

  小赛Q按了手印。汪区长朝外面喊:"来人!"几个持枪的勤务兵马上赶到。

  汪区长:"把这张纸贴在街上最显眼的地方。"

  刚从牢房里出来的小赛Q匆匆与慧能方丈和汪区长道别后,随大军南下剿匪去了。

  慧能方丈暗自祷告:"阿弥陀佛,佛祖啊,保佑您这个多灾多难的弟子吧。"

  很快,小赛Q喜欢上了身边的这些士兵。党国军人想象中穷凶极恶、十恶不赦的"共匪"原来那么可爱。这些士兵中很多人参加过神奇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很多人和鬼子拼过刺刀。他们的出身几乎和小赛Q一样低微。团长刘二娃说这个团里绝大部分士兵是佃户人家出身,在地主的压榨下,忍无可忍才参加革命的。

  小赛Q不禁问道:"刘团长,他们打仗是自愿的吗?"

  刘团长:"当然是自愿的,而且自觉地拼命去干,因为早一天争取胜利,就可以早一天分到土地,娶妻生子,过上幸福日子。"

  小赛Q:"这么说来,只要我奋力杀敌也能分到土地?"

  刘团长:"那当然。"

  小赛Q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党国会败得一塌糊涂!

  此次剿匪大军从冀中平原出发时是两个军的兵力,深入四川腹地后,由于土匪分散活动,匪群之间的距离也相隔较远,所以军团首长决定以团为单位独立行动。

  小赛Q打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高如此大的山。想在这里看到一座孤零零的山,绝对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千仞岩壁、万座峰峦就如同是血脉一样紧密相连,绵延无穷尽。给人的感觉是这里出了天就是山。小赛Q想,这哪里是天府之国,是地地道道的大山之国嘛。

  土匪就利用得天独厚的地形在山上打游击。他们一般都是自立门户,各自为政。少则几十人,多则上千人,规模不一。这其中有的是明副其实的响马、惯匪,有的是顽固不化的财主乡绅的私人武装,也有党国的残余部队。这些反动势力企图抢占有利的地形狙击共和国的军队,可是他们单薄的力量根本就无法把天时地利转化成胜势,他们精心组织的防线很难阻止共和国军队前进的步伐。于是他们见势不妙拔腿就逃,反正山高树密,只要体力好,共和国的军队虽然人数上占了绝对优势,可一时半会儿还是奈何不了他们。

  小赛Q说:"这些土匪幸好没有拧成一股绳,否则我们就麻烦了。"

  刘二娃:"这你就不懂了。土匪只所以是土匪,难成气候是因为这些人都是些对别人指手划脚惯了的爷们,所谓的宁做鸡头也不做凰尾就是这些人内心深处根深蒂固的顽疾,他们为了保住自己现有的地位不愿与人合作,这是其一。其二嘛,就很简单了,我们的攻势这么猛,就算他们想联合也没有机会呀。"

  小赛Q笑了:"想必刘团长是读过书的人吧,说话文绉绉的听不懂。"

  刘团长也笑了:"我们四川天高山高人也高,不读书照样能出口成章。一般进过几天学堂的就可以传书立说,不是诗人就是作家,走在成都街上,信手拉一个人出来,准保是风流傥倜之辈。李白、苏东坡听说过吧?这两位老爷子就是比别人多读了那么一点点就成这样,如果再勤奋那么一点点,那岂不是把天捅破了?没办法,谁叫我们四川有这么雄奇的山呢!"说完自得地咯咯笑起来,尔后又补充了一句,"又听不懂了吧?"

  小赛Q他们团的任务是追踪一支国民党的残部,大约有一个团的兵力。首长们认为这支敌军是西南众多土匪中最难打的一支,考虑再三,最后才决定交给有优良传统的小赛Q他们团。

  作者在前面交待过,这个团的士兵几乎都是些身经百战的老兵,团长刘二娃是井冈山起义时的成员之一,无论抗战还是两次内战,他都立下了赫赫战功,在队伍里拥有很高的威望。刘二娃这个人平时和战士们关系特别好,一点也没有官架子,他经常嬉皮笑脸地开部下的玩笑,部下个个也是吊二郎当的样子。小赛Q想,真好玩,这哪里像军人,更像茶馆里无事寻乐子的侃爷们。

  于是小赛Q暗暗当心这支被军团首长当作宝贝的队伍恐怕没有原来的战斗力了,光辉毕竟已经过去,真正的战争已经结束,他们是不是心生骄气,过于懈怠?

  自从独立行动到现在也有几个月了,还没有打过一次真正的仗。毕竟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军人,不比一般的土匪毛贼。小赛Q他们几次企图包围并一举给予歼灭,都让这支党国的残部给溜了。转移速度之快让擅长游击战的刘二娃也不禁瞠目结舌:"狗日的,学精了!"

  接下来的日子,小赛Q他们更像是一支高山探险队。整日跟着匪军留下的脚印穿梭于崇山峻岭之中。蜀中许多山往往只有一条独路,而且又险又窄。于是狡猾的匪军为了阻止追兵,要么砍倒大树拦住去路要么把崎岖的路面炸断。

  真正的伤亡来自这种残酷的破坏。部队最初没有预料到匪军会每每不战而逃,也没有想到越追越远,更没有想到对手会用这种方式来与他们抗衡,所以当初路经成都时根本没想起多带几把斧子及修路的器具。需要时已经无法弄到手了。因为在方圆几百里休想找到人家户,一户也没有!

  战士们只有靠双手前进了。为了排出障碍,有人手折了,有人拦腰断成两截,也有人眼睛被树枝戳瞎了,有人掉进陷阱里再也没有爬起来。最悲惨的是悬崖上的路被炸毁后根本无法修复,这个时候必须得有人去为大部队探路。第一个掉下去了,第二个上,再不行,下一个接着,直到有人成功地把绳索从某个安全点丢下来为止!这种情况是时常发生的,每当这个时候需要有人挺身而出。

  小赛Q惊讶地发现,士兵们是那么自觉,每一个人都争着去执行任务,互不相让的场面屡见不鲜,他们总是各有各的理由。

  王某说:"我王某无父无母,无牵无挂。"

  李某人说:"我身体比你轻,动作比你快,不会有事。"

  张某说:"还是我去吧,大牢我坐过,女人,我睡过,银子我花过,美酒我喝过,这辈子值了。"

  "------"

  实在谁也说不服谁时就找个人取一把细枝条放在手中抽长短,抽到短的去。小赛Q通常被他们请去扮演仲裁者的角色。"胜利者"产生后,他们向朋友们一一告别,说一番彼此祝福的话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开始,小赛Q只是一个仲裁者。后来,他实在坐不住了,他也要求加入其中的行列。他想他蔡某人毕竟是个堂堂正正的军人而非贪生怕死之辈。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众人都不要他参加。他们的理由让他无话可说:你是神枪手,不仅要保护好团长还要用我们有限的弹药消灭更多的土匪,想想看,你能死吗?

  后来他才知道,汪区长还有一条命令——"无论如何也要让蔡壳活着回来!"

  当危机接踵而至,又化险为夷后,小赛Q才明白他当初的担心是何等的多余!难道还有比这支队伍更会作战吗?难道还有比这支队伍更能作战的吗?难道还有比这支队伍更像队伍的吗?这次小赛Q不相信佛祖还能创造出奇迹中的奇迹。

  匪军几乎一门心思都在逃跑。历经千辛万苦,部队终于走出难比登天的蜀山来到了川黔边界。

  时值仲夏,满山遍野开满了杜鹃花,仿佛一下子进入了无边无垠的花海里一般。

  有个老长征说:"抱着心爱的女人在这里说他一生悄悄话,那就是让老子死后天天给阎王洗鼻涕也心甘情愿。"

  另一个打趣道:"你这不是白日做梦吗?给阎王洗鼻涕的美差,我早就跟阎王签好合同了,你就死了这份贼心吧。"

  刘二娃看着小赛Q欲言又止。

  小赛Q问:"刘团长想说什么?"

  刘二娃一本正经地说:"你说将来我们在这个地方修座寺庙怎么样?"

  小赛Q没有反应过来:"很好哇,这么美的风景,还是头一回见着呢。"

  刘二娃:"这么说你愿意来这里诵佛念经,终老一生?"

  小赛Q:"太愿意了。"

  刘二娃:"不过有一件事不怎么妥——"

  小赛Q:"有什么不妥?"

  刘二娃:"先得把你的法号改一改——"

  小赛Q:"怎么改?"

  刘二娃指着四周盛开的鲜花问身边的士兵:"大家说给我们的神枪手取个什么法号更具有这个地方的特色?"

  众人乐得前仰后合:"花—和—尚!"

  小赛Q面红耳赤,也给着傻笑起来。

  已经进入云贵高原和小赛Q他们遥遥相对的匪军朝天鸣枪示威,然后用在大西南地区很盛行的腔调唱起山歌,内容竭尽调侃挖苦之能事。很明显,这是一种心理战术。

  小赛Q他们团里西南人特别是四川人居多,唱山歌,不乏有很多好手。刘二娃本身就是个行家。他迅速组织人员进行对歌。当然队伍的脚步并没有慢下来。双方你方唱罢我方来,各自的中心意思都很明确,就是要抓住让对方难堪的话题死死不放,就像闹别扭的女人总是喜欢咬住男人的把柄企图让男人俯首称臣一样。比如对面唱的主打内容是红军长征,而这边歌喉最响亮、最扬眉吐气的是三大战役、渡江战役。

  刘二娃就像指挥一场重要的战役似的激情洋溢,哪个内容该用什么调唱,用些什么词更有杀伤力,他都做了精心的安排。每当这边稍处于下风时他就会大呼小叫:"二牛,把气势整出来,吓死他龟儿子!"

  "三朱,咋个细声细气的,别让对面以为我们人民军队里还有没有阉干净的太监!"

  "------"

  这时,小赛Q等不会唱的就跟在后面掩面而笑。

  小赛Q心里乐开了花,这哪里是两支为各自的阶级立场势不两立而且必然有一方注定被歼灭的军队,更像是一场盛大的歌会里两派互不相让的高手。这恐怕在战争史上是空前绝后的佚事了。

  仗原来还可以打得如此浪漫!小赛Q感叹不已。

  尽管小赛Q他们全力以赴地追赶,可始终追不上匪军。直觉告诉小赛Q,匪军漫无目的的逃跑可能性小,有目的的前进可能性大。他把这一想法告诉刘二娃,刘二娃说他也预感到匪军的行动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密秘似的,但全中国几乎都被人民军队解放了,他们还能到哪里去呢?

  虽然不能确定匪军的真实计划,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已经断粮了。一路上留下了不少尸体,看得出来,这些人大多数死于饥饿。进入云南境内后,死尸越来越多,居然还有女人和儿童!刘二娃惊叹不已:"狗日的,这是什么军队?"




第二十九章 男人的战争

  周旋了两年多的两支军队第一次不可避免的地发生了冲突。匪军为了搞到粮食耽误了不少时间,被追兵赶了个正着。于是两军在云南边境展开了激烈的战斗。刘二娃听当地的百姓说,再南下就出境了。他问出了境是哪个省。当地人说,出了境就是外国。这时刘二娃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支军队是想偷渡出境。差点被他们骗了!

  这一仗小赛Q他们大获全胜,完全失去还击能力的残匪被包围在一个狭长的深谷里。刘二娃抢占了所有进出深谷的关口,等着来一场瓮中捉鳖。

  士兵们长年作战,而且胜负已经没有丝毫悬念,都想速战速决,争取早点完成任务。刘二娃却不动声色,仿佛来到这片深山老林,传播四川山歌是他的职责所在。他说几个男人在一起你看我我看你地唱,没劲。于是派战士到山外的村寨借戏服。可想而知,荒野之村哪来戏服,但无论如何也不能扫了刘二娃的兴致,战士们只好花钱卖了些女人的衣服回来。

  刘二娃兴高采烈地说:"成!"他背着众人,选了几个能唱女声的战士换上女装,脸上涂抹些野果汁,躲在大树背后。然后在众人里拉几个歌喉稍逊一筹的战士望着树林里唱。

  不一会儿,树林里传来女人甜甜的歌声,偶尔还露出一张张羞怯的女人脸,风也不失时机向远处翘首观望的男人们撩起艳丽的裙边。许多战士几个小时前还在批评刘二娃"乐不思蜀",但以假乱真的歌喉很快荡尽他们心中的不快。再看那些果汁涂抹下惟妙惟肖的"女人"脸蛋,竟不知这是刘二娃一手导演的闹剧,众人不禁看得面红耳赤,血管膨胀,汗水涔涔,甚至恨不得把眼珠子塞进裙子里,带着炽烈的欲望向它们所想到达的区域冲锋。

  被众人视线冷落了半天的以刘二娃为首的男歌手们如同经验丰富的狩猎者慢慢向林子里移动,嘴里唱的歌词更加火烈、肉麻,放肆得几乎无限接近疯狂。身后紧跟着一群目光呆滞、呼吸急促的战士。

  那天晚上,刘二娃啃着烤野猪脚对小赛Q说:"剿匪结束后跟我回四川唱戏,和尚就别当了,怎么样?"

  小赛Q笑道:"眼前的事还没有解决呢。"

  众人说干脆强攻算了,不然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刘二娃心里明白战士们都向往和平安宁的新生活,不想打仗了。他说:"匪军营里有女人和孩子。"

  小赛Q说:"不如这样吧,明天我去山谷里走一趟。"

  第二天,小赛Q换上袈裟向深谷里走去。半路遇到两个匪军,小赛Q说要去见他们长官。其中一人拔出手枪说:"去死吧,将来天上再做朋友!"

  树林里闪出一个人影来,喝道:"住手!"匪军手中的枪停在半空中:"师长,他是共军的人!"

  "可他也是僧人——放了他。"被匪军称为师长的人命令道。

  这人戴着一副墨镜,凌乱的长发覆盖了双耳,"年久失修"的胡须懒散地下垂着,似乎不经意间随时都有可能钻进嘴里。他仔细打量了小赛Q一番,然后向两个匪军做了个带走的手势。

  小赛Q做梦也想不到他们历经千辛万苦、不惜一切代价追赶并想一举歼灭的匪军却是这样一支队伍—一支由女人和孩子组成的军队!

  成年男性匪军寥寥落落就那么十几号人!

  小赛Q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居然小到七八岁的流着鼻涕的孩子也扛着枪,俨然一个个训练有素的军人!还有那些娇嫩的女人手里捏着的不是化装品,而是沉重的手榴弹!丝绸裹着的身躯渗透着一股悲凉的杀气。

  "想劝我们投降,你听听这些女人和孩子答不答应!"戴墨镜的师长对小赛Q说。小赛Q觉得这声音似乎很熟悉,再看这身材举止,就像是某个熟人,却又记不起来。

  "难道你就让这些女人和孩子白白去送死?你忍心吗?"小赛Q摇摇头说。

  "这是他们的选择,我也很头疼——"匪军师长无奈地说,"假如女人和孩子们向你们投降,你们会好好待她们吗?"

  小赛Q说:"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言,贫僧敢用人头担保,让她们在自己的故土上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

  师长掠了一下随风飘飞的长发问道:"你真的了解共产党?"

  小赛Q:"当然!——我曾经也和大家一样不信任共产党,认为他们是无恶不作的毛贼,不过自从我认识他们以后,我才知道这纯属是一种偏见。外面那些人都是好人,我们团长只所以迟迟没攻进来是怕伤了女人和孩子。"

  师长转身对女人和孩子们说:"你们跟着这位大师出去向共军投降,就算我求你们了——"

  "我们不回去,我们的男人都去了台湾,我们留下来还有什么意思?我们跟着你从四川九死一生不远千里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和丈夫团聚,孩子们不能没有父亲!"

  "妈,我想爸爸!"一个八九岁的女孩把枪丢在地上抱着母亲说。

  "这是陈夫人,是她秘密发动了此次行动。"师长指着一个漂亮的女人说。

  这个女人三十四五岁上下,长发像黝黑的瀑布垂落至腰间。她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冷,浑身洋溢着长久与人隔绝的那种孤独的冷。

  陈夫人说:"大师,你们僧人为佛而活,而作为女人,我们只为男人而活。我想你应该能理解我们的苦衷吧?"

  小赛Q满脸通红地回答道:"阿弥陀佛,贫僧能理解。不过——"

  陈夫人:"不过不能放我们走,是不是?"

  小赛Q用沉默作为回答。

  陈夫人:"大师,求您不要说不过这个词,对这些党国军人的妻子和孩子来说,没有不过这个词。为了找到丈夫,我们连死都不怕,尽管这其中许多女人根本不知道丈夫是否还活在人世。比如说我吧,最后一次收到丈夫的信还是在1945年鬼子投降前夕,后来再也没有音信。但我相信丈夫还活在世上,此刻他可能正在某个地方想着我——"女人的眼圈红了,"我一定要找到丈夫,多好的人,他不会死的,我要找遍台湾每个角落,如果找不到他,我还要回来,到他走过的所有地方再找一遍,永不放弃!"

  师长趁热打铁:"当初我就是被她们的精神所感动,才护送她们到这里来的。大师,看在孩子的份上,求你救救她们——放女人和孩子们出境,我以军人的名义向你发誓,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待。"

  小赛Q咬牙说:"我可以答应你,可是刘团长恐怕不会同意。"

  师长:"只要你能相助,我自有办法。"

  果然匪军的要求遭到刘二娃的拒绝。他说:"出境?这是叛国行为,作为一个军人,怎么可能答应如此无理的要求?"

  小赛Q悻悻地问:"那该怎么办?"

  刘二娃口气十分坚决:"绝不能伤及女人和孩子,但不放走一个人,——孩子也不行!"他望着谷口得意地笑道,"困你个十天半月,看你出不出来投降!"

  小赛Q知道其实匪军早也断粮,他们是根本坚持不了几天的。

  第二天,刘二娃骑在军营前被战士们伐倒的大树上唱山歌,突然远处飞来一颗子弹,不偏不倚从他的太阳穴钻进去。他年轻的生命如同他优美的歌声一样瞬间戛然而止。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了他遥远的故乡,在故乡的月夜尽情唱着他一生钟爱的山歌,他心底的歌谣从此注定绝尘而去,无处寻觅——

  刘二娃牺牲后,众人推举小赛Q做代理团长,小赛Q刚临危受命,士兵们就要求为刘二娃报仇。团里许多人跟随刘二娃出生入死打了几十年的仗,情同手足。如今胜利在即,刘二娃却惨遭横死,他们怎肯罢休!

  小赛Q说:"刘团长的仇我们一定报,但既然大家推举我做代理团长,就得听我指挥!"

  第二天小赛Q没有动静,第三天也没有动静。有人急了:"神枪手,团长的仇到底还报不报?"

  小赛Q把子弹上进枪膛,说:"如果你们能答应我的条件,今天大家就可以报仇雪恨了。"

  众人:"什么条件?"

  小赛Q:"放走女人和孩子。"

  众人:"这是叛国行为,千万不能这样做呀,神枪手!"

  小赛Q:"有什么事我担着,这是命令!"

  他站在谷口大声疾呼:"女人和孩子出来!"

  陈夫人先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群憔悴不堪的女人和面黄肌瘦的孩子。

  陈夫人握着小赛Q的手热泪盈眶:"大师,我代表所有的女人和孩子感谢你的大恩大德!"

  小赛Q叹息道:"唉,一路多加小心。"

  这群弱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丛林尽头------

  正当小赛Q准备发动进攻的命令时,匪军用枪顶着自己的太阳穴一个接一个从谷口鱼贯而出。匪军出人意料的举动让复仇心切的战士们不得不把枪放下。他们不杀不抵抗的敌人。

  匪军一步步慢慢走过来,时间漫长得令人窒息。久经沙场从不言惧的战士们面面相觑,汗水几乎遮挡了他们的视线。

  大概还有三十步、二十步、十五步-----

  有人提议说:"神枪团长,命令他们放下武器吧!"小赛Q摇摇头。他知道一场悲壮的场面即将上演,而且会很快谢幕。他既无法参预也无法改变。这是战争的法则,也是男人的法则。

  这片空地上所有男人的手都紧紧扣住扳机。

  站住了!

  带头的匪军在距小赛Q四五步之遥的地方行了个军礼。一声枪响,高大的男人轰然倒地。接着第二个匪军上前一步,庄严地行了个军礼,然后在枪声中倒地。战士们有的转过身去,有的干脆闭上眼睛。枪声一声接一声在空山里回荡,经久不绝。一个转身蹲在地上抽烟的战士大骂:"我日他妈的枪声!"说完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

  枪声停了。

  众人都睁开眼睛。

  居然还有一个人像座山一样矗立在空地上!手中的枪直指蓝天,头上正好飘着一片云彩,他的身躯被灰暗的光影笼罩着。

  "你们团长是我杀的,现在你们可以报仇了!"

  小赛Q迟迟没有扣动扳机。

  "大师,开枪吧,你再不开枪,我可要大开杀戒了!"

  枪响了。

  小赛Q觉得全身发麻。

  一阵大风扑来,倒下的男人胸口落下一张血红的纸,随风飘零,在天空飞旋一周后落在小赛Q的脚下—一个血迹斑斑的裸体女人映入小赛Q的眼帘。

  "老巴!我的兄长—天呐!"小赛Q跪倒在尸体面前悲恸欲绝,"醒醒,跟兄弟说句话,就一句,或者一个字也好——你怎么不说话?"

  "好,既然不想说,就让兄弟抱抱你。"小赛Q把老巴的尸体抱在怀里呜咽道,"现在兄弟也学会吹笛子了,你听着——"

  小赛Q从怀里掏出笛子,吹起老巴平生最爱的《春江花月夜》。撕心裂肺的笛音像迷路的幽魂似地游离于丛林上空。天空骤然暗淡下来,沉闷的雷声在漆黑的云层中回荡。

  不一会儿,雨如盆注。




第三十章 大西南的山

  公元1965年四月十二日这一天,小赛Q又重见光明。

  事隔十年后,他又看到了明媚的阳光,鸟儿在树上飞来飞去,青嫩的果子伏在密叶里若隐若现。

  他又看到了大西南巍峨的高山。那些傲插云霄的古树,巨枝像苍天修长的胡须成为云彩嬉戏的乐园。

  在这片土地上,随时看到雄鹰翱翔于天空并不是一件什么稀奇事。不经意间抬起头,你会发现天空成了它们的竞技场,要么搏斗,来一场没有失败者的力量较量——一只雄鹰是很难被另一只雄鹰打败的;或者就是飞翔,以自由战士的姿态尽情表演着雄性的魅力。

  小赛Q不禁想起江南的天空,那是一片灰蒙蒙的记忆,也飞着鹰,不过那不能叫翱翔,因为那鹰的名字叫做鹞鹰,它们的本领是趁老母鸡不备捉几只小鸡,属于鹰类中最平庸的家族。

  当然也有山,不过那实际上是地地道道的小土堆,上面生长着很多小树,永远都长不大的那种。

  小赛Q想,江南的美好比鸦片,容易使人上瘾、陶醉甚至迷失,永远放不掉的是那分阴柔;而大西南好比是锋利的剑刃,血腥、狂野、孤独,却永无止境地刺激着男人们的英雄激素,令人热血澎湃。无论你是功成名就还是一败涂地。

  小赛Q是个思乡情结很浓的人,他一生都在梦着故乡——江南那一隅水村。现在他才突然明白,他的家在大西南,他永远也不会离开这片土地了。将来有一天,他的尸骨也会成为这片土地的一部分。一种莫名的充实感涌上心头。

  本来小赛Q是可以回去的。出狱时他有两种选择,回到浙江或者留在四川一个叫麻线田的地方。

  这是慧能方丈冒死相救的结果。

  此事说来话长。

  慧能方丈认为小赛Q可能去某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过上了真正无累无虑的隐居生活。现在匪事彻底平息,天下安定,过上以山为友以水为邻的生活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事。这是弟子的夙愿,所以他也就放心了。这个和小赛Q的命运紧密相联的老人坚信死亡是打不倒小赛Q的。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在某个黄昏,慧能方丈掐指一算,十年过去了,不觉紧张起来。以小赛Q的为人,就算他远在天涯海角,无论如何也会回来看师傅一面的,毕竟他离开时师傅已是七十高龄的老人了。慧能方丈突然预感到弟子可能遇到了什么不测。他决定辞去方丈之职,千里迢迢到冀中平原找汪区长打听小赛Q的消息。

  十多年后又一个僧人出现在冀中平原上,不过这个老僧人打听的不是女英雄而是汪区长。几乎平原上的人们都认识汪区长,却不知道他的下落。

  有人说,汪区长是三年前离开冀中的,也许到某个地方做官去了吧。也有曾经南下做买卖的商贩说,很多年前,汪区长徇私放走了一个化装成和尚搞地下特工的国民党军官,这个假和尚后来南下参加剿匪,在云南边境放走了匪军,结果牵连了汪区长。

  假和尚,国民党军官,还被汪区长放了,参加剿匪,这不是无累还会是谁?

  无风不起浪,慧能方丈感到事情确实很不妙。他匆匆踏上南下成都的列车。到达成都后,他打听到曾经常来寺里烧香的老朋友杨将军现在成都军区身居要职,于是他找到了杨将军。一阵寒喧后慧能方丈直接说明来意。

  提到无累和尚,杨将军问:"你说的是不是神枪手蔡壳?"

  慧能方丈:"阿弥陀佛,正是。"

  杨将军:"我的朋友,恐怕我是不能帮你这个忙了。"

  慧能方丈很激动:"这么说来他还活在人世,而且在四川?——为什么你不能帮我?"

  杨将军点点头,叹息道:"因为他犯了叛国罪!"

  杨将军把小赛Q放走匪军的事情讲给慧能方丈听。他还说汪区长因为有眼无珠,无视阶级斗争的残酷性,已被下放到四川最边远的地方劳改去了。

  杨将军又叹息道:"其实他没放走一个匪军男子,走的都是女人和孩子,可要命的是这些女人中有手染革命战士鲜血的犯罪分子——这样的大罪,不砍他的头,算便宜他了。唉,你说他该不该倒霉?"慧能方丈还在杨将军嘴里听到小赛Q之所以保住性命是因为团里的兄弟们替他说了不少好话。

  慧能方丈沉默了半晌,问道:"将军,你听说过蔡壳的故事吗?"

  杨将军手一摊,说:"他是个神枪手,也是出家人,仅此而也。"

  慧能方丈了解杨将军是个爱憎分明的正直军人,现在要救弟子唯一的办法就是要把他感人肺腑的事迹讲给杨将军听,至少应该给杨将军一个放人的理由。

  杨将军全神贯注听慧能方丈讲完后无比惊讶地问道:"他真是这样一个人?"

  慧能方丈摸着念珠说:"老衲敢用佛祖的名义担保。"

  杨将军沉吟道:"蔡壳是对民族有功的人,我可以原谅他的过失,可是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干脆大师先回南京,事情办妥后,我一定给你捎信过去,你看怎么样?"

  慧能方丈救弟子心切,他怕杨将军敷衍他或者时间一长就忘了,于是说:"老衲年事也高,难以承受长途奔波,就在郊外某个寺庙混口饭吃算了,反正在哪里都是佛祖的弟子。"

  杨将军当然知道慧能方丈的心思,笑道:"这样更好,兄弟会随时派人看望方丈的,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就是了。"

  慧能方丈一等就是两年。

  终于有一天,杨将军派人告诉他,明天他就可以和他心爱的弟子见面了。他的弟子已经获得了自由。

  老人兴奋极了,一个得道高僧应有的庄重衿持已经在他身上荡然无存。他逢人便嚷嚷:"无累自由了,无累自由了!"

  不认识慧能方丈的人私下议论开来:"这辈子大灾大难,奇奇怪怪的事见多了,可和尚发疯,还真是第一遭遇到!"

  可惜慧能方丈最终还是没有见到心爱的弟子。等小赛Q赶到寺庙里,师傅已经圆寂了。小赛Q问寺里的方丈,师傅西归前是否留下支言片语。

  方丈说:"慧能大师临去前让我转告你一句话,他说至善即佛,袈裟不是佛的唯一标志。"

  难道师傅怕他万念俱灰,失去真性,因此暗示他应该做个俗人中的真僧,一个超脱于佛门清规戒律之外的真性之光普照下的真僧?小赛Q这样理解师傅的遗言。

  雄鹰依旧在翱翔,云雾还在参天巨树间流连忘返,小赛Q打算在这青山白云间做个美梦。他闭上眼睛,耳边鹰歌嘹亮。从天而降的瀑布掀起阵阵阴风,扑打着深深的劲草,惊起无数飞蝶。

  不一会儿,小赛Q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变成一只雄鹰,在云端遇到了另一只雄鹰,它自我介绍说它就是老巴。它还说兄弟,我们生来就是鹰,不要回去了。

  小赛Q当然想在空中做一世的鹰。可是他望见师傅在山顶向他招手,于是他栖息在师傅的肩膀上,闭上双眼聆听教诲。当他睁开眼,师傅却变成一棵参天大树,暴雨骤至,小赛Q这只鹰却羽翼未湿。

  突然漫天飞雪,老巴不见了,师傅不见了,小赛Q坠落在地上,变成一间茅草屋。

  一个女人走进来,烧了一堆火取暖。是长久以来被他供在心中的那个东瀛女人!

  还是那副表情:凄美,冷艳。唯一不同的是今天她穿着中国旗袍,头上插满玫瑰。小赛Q想抱住她,再也不放她走,可茅草却让他动弹不得。女人走了。他哭了,肝肠寸断。

  这时又来了一个女人,蒙着盖头,带着嫁妆,站在火塘边烤火。盖头轻轻滑落,一张美艳无比的脸被火光照得通红。女人开始宽衣解带,然后裸躺在地上朝他笑,这时阳光穿过茅草,把她的胴体照耀得一片辉煌。

  小赛Q醒了,心还在扑扑地跳。他想,女人——




第三十一章 麻线田

  麻线田完完全全是另一个世外桃源。

  这里四面崇山耸立,一抬头,目光就触到山。如果说这地方和外界还有联系的话,就是村口通外山外的那条崎岖的小路。成百上千年来,这里的人从来没有看到一个从外面进来的陌生人。

  最近情况有些异常,偶尔有地质考察队的人远远地站在山口"关怀"一下这片神秘的土地。

  百分之九十九的麻线田人都没有走出过山口的小路。只有极个别游手好闲的人到过几百里外的小镇。这类人大多头脑好使却好逸恶劳,说直白点就是不务正业。

  这些人偶尔会捎些在麻线田人看来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小货。每当这个时候,人们就会用粮食肉之类的实物换回家里,当宝贝供起来。

  这个地方货币基本上是流通不起来的。衡量一个家庭是否富有,主要的标准是看各种实物累计起来,数量在这个地方处于是哪个档次,中等以上算富人,中下算穷人。

  鉴于这种长期养成的交换习惯,跑外面的人越发的少了,捎货回来的人就少之又少了。捎进的货数量越多,出山时背上的负荷就越重。因为外面要的是钱,而麻线田人最不在乎的就是这玩意儿。

  朱三驴子是麻线田唯一一个长期坚持在外面闯荡的人。曾经和他一路闯荡的人禁不起麻线田人的漠视和疏远,都学规矩了。只有他还依然我行我素,每次回来总是把银元和纸币摆在村里的场坝上慢慢地数,来来往往的人相互打招呼,却没有一个人理他。在麻线田人的眼里银元是无用的废铁,而朱三驴子是不务正业的懒汉。

  每每这个时候,朱三驴子总是在心里暗暗骂道:"乡巴佬!"嘴上却念得更加起劲:"一元、两元、五十------一百------发大财喽!"

  这时在一旁放牛的少女们就会说:"三驴子,小声点,别吓着我家牛崽。"

  朱三驴子总是很生气,自己辛辛苦苦挣钱却被认为是不务正业的二流子,更让他想不通的是女人们看他一眼似乎都是看在他是麻线田人的份上,她们宁愿嫁给傻子也不正眼瞧他。于是他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后悔的。

  吃完饭后,女人们总是来场坝上拉家常,谈论男人。如果朱三驴子在场,她们会选个离他比较远的角落坐下,仿佛朱三驴是一堆臭狗屎,人人唯恐避之不远。这个时候被冷落的朱三驴子总是找来一根长长的竹竿,把银远一个挨一个地挂在竹竿上叮当作响。然后哼着小调头也不回地回家睡觉去了。第二天起来,竹竿上绝不会少一个子儿。这让他咬牙切齿,耿耿于怀。

  不过最近几年人们对朱三驴子的态度还是有所缓和。因为朱三驴子知道外面的一些变化。

  "现在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时期,外面已经进入社会主义社会。"

  "社会主义好不好?"

  "好着呢。"

  "怎么好法?"

  "吃饭不要钱,人人平等——"

  "也就是说和我们一样?"

  "这——"朱三驴子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外面有很多楼房、汽车,火车、飞机——"

  "火车很长------"

  "难道比王大爹的那口棺材还长吗?"

  王大爹是麻线田的首富,这个人迷信,爱耍阔,还没有死,就给自己修了一大座坟,还请人做了一副十多米长的棺材。

  朱三驴子哭笑不得:"你们这些人,唉——"

  "飞机是什么东西?"

  "和鸟儿一样能在天空飞来飞去的东西。"

  "能飞?"

  "能飞。"

  "多大?"

  "至少有二三间屋子那么大。"

  "什么做的?"

  "铁做的。"

  "哈哈,你三驴子吹牛也不看对象,"年长的老人说,"连人都飞不起来,铁能飞起来,这不是闲扯淡吗?"

  "这是真的,我骗你干什么。"

  "不说是几间房子重的铁块,就是我这把镰刀,谁能让它飞起来,我就把我那五百头牛全部送给他——三驴子,你行吗?"连常常自诩见多识广的项老爹也如是说。

  因为"铁能飞天"事件,麻线田人又冷落了朱三驴一段时间。不过没过多久,他们又不自觉地围在朱三驴子身边。因为他放肆地对项老爹说:"赶紧把牛卖掉,要发生大事了,麻线田成百上千年积累下来的财富必将荡然无存。"

  这天,麻线田所有说得起话的男人都赶到场坝上,每个人都忧心忡忡的。人们想,既然连项老爹都紧张成这样,肯定是有大事发生了。

  朱三驴子仰卧在场坝中央,二郎腿翘得高高的,不停地悠来晃去,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项老爹和言细语地说:"小三,都到齐了,你就跟大家说说吧。"

  朱三驴子心里别提有多得意了:"长这么大,出除了早死的爹娘,还没有人这么亲热地叫过我呢。看来有人求你是不一样,总有一天我也要楚子像她爹一样毕恭毕敬地待我。"

  楚子是王项老爹的小女儿,芳年十八,不仅人长得俊,而且知书识礼,是麻线田屈指可数的才女。据说项老爹的祖宗和战国时期的楚国名将项燕同出一宗,后来项燕战败,楚军作鸟兽散。项老爹的祖辈为了逃避亡国带来的灾难,率领心腹之士七八百人南逃至当时还是荒无人烟的大西南深山腹地,试图依仗险峻的山势东山再起。

  正当招兵买马,实力不断增强之际,山里流行瘟疫,只有项老爹的祖宗和他的一名朱姓手下幸免于难。为了避开秦兵的追杀,主仆俩带着两个女人只好继续南逃。到达麻线田后再也无路可逃,以为到了天边,于是终于定居下来。

  后来项老爹的祖宗去逝了,他的儿子和孙子也一个个相继辞世。二百八十年后他最小的重孙的重孙的重孙也是两鬓苍苍的长者,这个老重孙带着二百八十个壮年嫡亲,二百八十个朱姓子孙走出麻线田。结果听说秦朝早也作古,现在也是大汉天下。从此他们心安理得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千百年来,谁也不知道大西南的崇山峻岭之中还有这么一个地方,因此官府的强权和朝代的更替从来就没有波及到这个地方。所以严格地说,麻线田人虽然世代繁衍,尽管岁月在他们身边也同样流逝了成百上千年,可他们的思想意识依旧还停留在秦朝时的水平。他们有铜剑,可早也锈迹斑斑;有铜钱,可在他们看来是好看不中用的废物;有书,可不是论语就是孟子。

  诸位不要感到惊讶,整个麻线田最有学问的人要数项老爹了,可他一生就只读过这两本写在牛皮上的经书。事实上整个麻线田也就只有这两本书,楚子之所以能成为令人尊崇的才女,就是因为跟着他的父亲读了这两本千年古书。

  在麻线田,族长是要读这两本书的,每代如此。可以这样说,读书是族长必修的崇高的差事。一般人是不会得到这种机会的。

  到了项老爹这一代,这个开明的族长开始挑选头脑聪慧的年青人读书,他的女儿就是其中之一,是唯一一个读过这两本书的女人。

  楚子是麻线田的公主,所有年青的朱姓男人都想得到她的芳心。朱三驴子也不另外。虽然他明白这对自己这种身份的人不啻于异想天开,可他忘不了她。男人一生可以放弃许多东西,但注定放不下某一个女人,这是规律,在朱三驴子的身上同样适用。

  朱三驴子是个灵魂不安分的人,出走几乎成了一种自我安慰的习惯。不过事实上他并没有走多远,麻线田出去绝壁深涧绵延几百里,然后才有人烟。他就是到有人烟的几个小镇走走,也就回来了。他认为这些小镇相对于麻线田来说无疑是天上人间,不相信再走还会碰到比这更美丽的地方。

  当然每次浅行辄止的第二个原因是他心里放不下楚子。

  朱三驴子看着楚子想入纷飞。项老爹又催了一遍,他才慢条斯里的说:"大家最好把好吃的吃了,好用的用了------"

  急性的人问:"这到底是咋回事嘛?"

  朱三驴子白眼一翻:"慌,慌个球!抢什么话嘛,真是——"他吸了口水烟,望着天上的云彩说,"外面在搞人民公社。"

  "什么是人民公社?"有人又忘了刚才朱三驴子的训斥。

  "人民公社就是大家一起吃饭,一起劳动——"

  "唉呀,说半天还是和我们一样的嘛,真是,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我放牛去了——"有人不满地说。

  "去吧,再放几天吧,几天以后你就不会有牛了。"朱三驴子的眼睛依旧没有离开天上的那片云彩。

  "别吓唬人,我才不相信谁敢动我的东西!"

  "你就等着瞧吧,人民公社所有的东西都是集体的也是国家的。"

  "谁也管不了我们麻线田,几千年来一直如此——"有人拍着胸脯说。

  "你呀,小水塘里长不大的一只青蛙,现在有人要管咱们了——我们麻线田已经被地质勘测队发现了。麻线田的历史结束了。政府一定会派人来接管这里的。"

  "那我们赶紧制造弓箭和长矛,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反了!"一个赤膊男子挥舞着手中的锄头吼道。

  朱三驴子扑哧一声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好笑,真是好笑,你以为现在还是秦朝呀,外面早八百年就不用弓箭长矛了,他们用的是这个——"他从腰间摸出一把老掉牙的五四式朝一头正在吃草的公牛就是一枪。牛应声倒地,一滩热血顺着场坝的高堤往下流。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几个女人当场昏厥了过去。

  所有麻线田人惶惶不可终日,他们没有理由不相信朱三驴子的话,那能发出巨响的打得死牛的家伙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为了麻线田的命运,项老爹要求朱三驴子再次出山。

  出发前,楚子把自己绣好的鞋垫亲手交给朱三驴子,说:"小三哥,你为大家爬山涉水,辛苦你了。"

  朱三驴子心里别提有多美了,他说:"好妹妹,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这次,朱三驴子决定多走几个地方多搞点有价值的消息回来,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讨得楚子的芳心。

  到了小镇后,朱三驴子就向别人打听哪里还有比这更大更热闹的地方,人们以为这是个白痴,谁也不搭理他。

  朱三驴子想,为了楚子付出点牺牲是值得的。他硬起头皮跪在供销社门口,原因是供销社的供销员此时正戴着一副大眼镜笑眯眯地看着一本厚厚的书。

  "这位老爷,我想到处走走,不知道天下哪里还有比这里更大的地方,请老爷赐教!"朱三驴子一脸诚恳地说,惹得围观的人们哈哈大笑。

  供销员把眼镜擦得锃亮,然后把眼睛凑近朱三驴子的脸上像古玩家鉴定古董似的鉴赏起来。冰冷的镜片几乎触到了朱三驴子的脸上:"哦,我不是老爷,我才刚刚四十出头呢,不过没有关系,认识你真高兴,原始人!"

  众人又大笑起来。朱三驴子听到身后有人说:"难道勘测队说的是真的?遥远的深山里住着一群和我们不一样的人?"

  "据说那地方竟然挂着一面战国时期楚国的国旗呢,吓得勘测队不敢靠近,跑到成都向省民政府汇报去了。"

  "真吓人——"

  人群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供销员听别人这样一说,面露惧色,坐回他的位子上,然后壮着胆子问道:"你到底是不是他们所说的楚——楚国人?"

  麻线田人是不能泄露密秘的,每一个走出大山的人都得向天发誓,绝不向外人提起山里有这么个地方,也不能带人进入麻线田。违背誓言的人注定只有死路一条。因此朱三驴子是不会说真话的,他一言不发,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供销员那张很不自然的脸。

  供销员赶紧说:"成都——成都比这里大多了,你起来赶紧赶路去吧------"

  朱三驴子站起来走向供销员,然后很不信任地来了一句:"成都真的比这里大?"

  供销员手里紧紧攥着因流汗过多而摘下来的眼镜,呼吸急促地说:"兄弟,这样称呼你不生气吧——比如说成都是一头大黄牛的话,这个地方就像是牛身上的一根寒毛——你赶紧赶你的路吧——"

  事实上朱三驴子没有到达成都就折回来了。他在半路遇到要到麻线田考察的考察团。他们要求朱三驴子带路。朱三驴子死活不肯,他说自己这样做是违反族规的,是要被活活烧死的。朱三驴子的回答证实了麻线田的存在,众人欢呼雀跃。

  考察团团长是新上任的县长,他是两千多年来麻线田这个世外桃源的第一任父母官。他看到朱三驴子眼里只有族规却无视他堂堂县长的权威,于是把枪拔出来结结巴巴地威胁朱三驴子:"敢——敢和老子顶——顶嘴,老子毙——毙了你——"有个年长的身着军服的人劝道:"县长,现在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天下,是不能随便杀人的。"他拍拍朱三驴子的肩膀安慰道:"别怕,现在已经进入中华人民共和国时期了,我们讲的是人人平等,人人都过上好日子,是不会害你们麻线田人的。"

  "这么说来,你们不杀我们麻线田人?"

  "绝对不会!"

  "我们麻线田人也可以坐火车,坐飞机?"

  "一点儿也没错——"

  结巴不耐烦地打岔道:"你——小子真是废——话多,坐火——车——坐——飞机哪有——坐起管过瘾,只要你小子——配合我——我们工作,我就——就让你做麻——麻线田的官——"

  带路居然有这么多好事,而且对麻线田人没有一点害处,朱三驴子动心了。他想回去以后再向项老爹和楚子慢慢解释。

  项老爹门前的楚国大旗是被结巴县长硬生生扯下来的。他说这是老封建,老迷信。

  麻线田人怒不可遏。有人挥动铜剑要和这个野蛮的人来场鱼死网破。结巴向天空鸣枪表示警告,一场血腥场面才被及时制止下来。结巴一鼓作气,要求麻线田人把家里的财产全部交给县政府保管,他解释说这叫集体制。鉴于麻线田情况特殊,可以保留两头公牛作为农耕之用,另外可以留下二头老母牛给公牛解解闷,还可以产几条牛崽,一举两得,不过牛崽的拥有权归集体所有。这是结巴县长的原话。

  第二天,结巴县长要求财产交公,正式成立人民公社。于是麻线田出现了百年难遇的壮观场面——成百上千年世代积累下来的财富驮在结巴县长的马背上,数以万计的牛羊流浪远方。

  朱三驴子因为促进麻线田的社会主义进程有功而做了麻线田的第一任乡长。他是自战国以来第一个出任官方职员的麻线田人。

  麻线田人恨死了朱三驴子。

  很多人私下说:"这畜生勾结官府,按麻线田的规矩应该处死,可如今谁动得了他?唉,这是什么事儿!"

  人们恨朱三驴子,咒他死后一定会变成弱牛老马为人所欺或者变成一头老母猪,让一群又一群猪仔折磨他,无法生育后被人剐下皮,猛火炖烂后用来喂狗。

  可是现实就是现实,对麻线田人来说也不例外。连反抗情绪最激烈的项老爹居然也沉默了。

  最初,项老爹是想干掉朱三驴子的。他挑选了几个心腹半夜持剑潜入朱三驴子大兴土木刚刚完工的乡人民政府。朱三驴子早就防着这一手了,刺客一个个被他逮了个正着。他明知道项老爹是主谋,可朱三驴子并没有趁机出掉这颗眼中钉。他押着五花大绑的刺客耀武扬威地从项老爹的门前经过,还甩下一句话:"敢攻击人民政府,全是些他妈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老爹作为一乡德高望众的长者,应该好好配合人民政府的工作才对!"

  朱三驴子像个瘟神似地回来了,还带回来几个调研员。他先把几个调研员安顿好,然后用刺刀押着各家各户的男人到乡政府开紧急会议。他说:"那天带头造反的项老二,朱三包几天前已经被阵法了,子弹打烂脑壳,脑浆流了一地,太骇人了——其余的人都被关进监狱永世不得翻身,你们想这样吗?"

  胆小怕事的人赶紧说:"你是乡长,我们听你的。"

  朱三驴子打开枪膛,眼睛盯着项老爹把子弹一颗接一颗地塞进去,然后狠狠地拍着桌子,说:"好,说得好!等会儿上面来的调研员问到你们对目前的生活状况是否满意时,只能说好的,如果谁敢唱反调,项老二和朱三包就是他的下场。还有,如果问到本乡的生产情况时只能说假话,而且越夸大事实越好。比如被问到我乡的洋芋有多大时,你们说得越大越好。现在大家不是在饿肚子吗?只要这次好好配合乡政府的工作,我一定让你们吃过饱,听清楚没有?"

  不一会儿,红光满面的调研员走进来着手他们的调研工作。其中一个胖子作了严肃的讲话:"我们麻线田是个非常特殊的地方,从原始社会(只要懂点历史的读者都知道这并非事实)一步就跨进社会主义的大门,真是举世罕见,举世罕见啊!现在全中国的眼睛都盯着咱麻线田人呐,我们麻线田人绝不能给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抹黑,我们麻线田人要理直气壮地告诉全国人民甚至全世界人民——虽然麻线田人才刚刚脱离原始社会的愚昧和落后,可社会主义是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的嘛,麻线田也不例外!因此大家要实话实说,把我们麻线田接受共产党领导后天翻地覆的改变和跨越式的腾飞告诉全国人民!"胖子调研员激动得浑身颤动,唾沫横飞。可是所有在坐的麻线田人没有一个人听懂他的意思,也没有一个人关心他的意思。他们饿得眼冒金星,每个人唯一关心的是什么时候才能吃上一顿饱饭。

  "请问,你们麻线田的包谷有多大?亩产有多少?"胖子调研员来不及喘气又接着问道。另一个调研员在本子上刷刷地记着。

  "最大的包谷有南瓜那么大!"这个麻线田人话音刚落,脸刷地一下子红了。

  "南瓜那么大?——太小了,跟不上社会主义发展的步伐——"

  朱三驴子赶紧插了一句:"调研员,刚才回答问题的是麻线田出了名的懒汉,其他人种的比这大多了,一点也不比山外差——你看他不好意思着呐,脸都红了。"

  "山外有几千斤重的包谷,你们有吗?"胖子调研员咄咄逼人。

  "调研员,你太小瞧咱麻线田人了,几千斤——哼,算个球!"另一个麻线田人咬着嘴皮说。

  "有多大?"胖子调研员兴奋得手舞足蹈。

  "我这样给你说吧,今年我家为了掰包包谷,请了村里一百多人去抬,花了两天一夜才把它弄到用两根大梁做成的楼上。"

  "真大!记好,小李,这可是一大新闻呀——"

  "我还没有说完------"

  "真了不起,接着说——"

  "结果还没有三七二十一分钟——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两根大梁齐刷刷地断了,不见了------"

  "包谷呢?——没找着?"

  "找着了,在地底下,——一百个人花了一天一夜才把它从地底下掘出来,你说这包包谷有多大?"

  "真是太大了,是我所到之处遇到的最大的包谷,起码也得有个一两万斤!——我就说嘛,社会主义的力量是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的!"

  "我还要说说我家包谷的亩产——"有人争着举手。

  "够了,这包包谷足以说明我们麻线田一点也不比山外面差,亩产就不用报了。"胖子调研员说,"希望你们在朱乡长的带领下多创奇迹,为社会主义争光——哎呓,你这脚怎么这样肿?"

  "报告调研员,我这脚不是肿,是因为麻线田这地方太养人了,喝水都要长胖。"这人看看朱三驴子的脸色,赶紧撒谎道。

  两个调研员带着他们的重大"发现"消失在崎岖的山路上。朱三驴子没有食言,所有麻线田人都有一顿饱饭吃。

  项老爹明显苍老了许多,他不再像过去一样与朱三驴子针锋相对地干,很难看到他张口说一句话。

  朱三驴子以为自己镇住了麻线田,项老二和朱三包的悲惨下场足以让每个麻线田人心惊胆寒。他想,很长一短时间里,他这个乡长可以高枕无忧了,于是有了必须得到楚子的念头。他大张旗鼓地向项老爹提亲。老人说:"除非你杀了我,不然——休想!"

  朱三驴子想,软的不行就来他个霸王硬上弓,我朱三驴子怕谁?谁不怕我朱三驴子?

  可是朱三驴子错了。

  楚子是麻线田朱姓男人的心窝肉,是大众情人。男人普遍的游戏规则是可以忍辱负重,可以苟且偷生却不能不为自己心爱的女人铤而走险,甚至献出生命。

  麻线田的有些朱姓男人豁出去了,他们发誓为心爱的女人战斗到底——他们突然袭击了朱三驴子的乡政府,打死武装部长和几个民兵。两支竹箭深深地插进朱三驴子的背部。尽管如此还是让他给逃走了。

  一个星期后,朱三驴子带着队伍抓走了所有参加"暴动"的人。项老爹被朱三驴子指控为此次"反革命"事件的罪魁祸首,也带走了。

  楚子在山口哭得死去活来。

  三个星期后,朱三驴子回来了,还带回来六七个带枪的,而被抓去的人一个也没有回来。

  当天晚上,他跑到楚子屋里对楚子说:"你爹的老命全靠我保住了,只要你从我一天,他就一天不会有事。如果你想害我,你爹也就完了。"

  第二天,楚子就嫁给了朱三驴子。麻线田有血性的男人大部分都被朱三驴子逮光杀光,因此婚礼进行得很顺利。在酒席上人们纷纷表示愿意向朱三驴子臣服,都愿意依仗他这棵大树。

  朱三驴子真真正正成了麻线田的土皇帝。

  麻线田在一夜之间沦亡了。




第三十二章 一双眼睛

  很长时间过去了。麻线田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突然有一天,从山外回来的朱三驴子告诉大家,麻线田将再添一个住户——来者是个和尚。

  麻线田人不知道和尚是干什么的,都十分好奇。朱三驴子怎么解释也不能自圆其说,没办法,他只好打了一个他认为大家都比较容易接受的比方:"和尚好比是一头没有骟好的头顶不长毛的公牛。"

  不解释则罢,一解释,众人便云里雾里想入纷纷。男人们私下说:"这不是怪物么?"

  女人们更是想象迭生:"公牛?头顶不长毛?而且是没有骟好的?"她们都在期待,因为谁也无法预知一头没有骟好的公牛能干出什么事来!

  对即将到来的小赛Q,朱三驴子是没有敌意的,不仅没有敌意还有几分好感。他道听途说地了解到一些有关和尚的事儿。事实上山外那些人也是道听途说的,可朱三驴子对此深信不疑,他相信山外的人。他在他们嘴里打听到的都是些他想听到的。茶馆里胡须花白的长者说:"和尚是会祈福的能给人带来好运的人,相当于那些技艺精湛的巫师。"

  更让他心热的是供销社那个戴大眼镜的供销员说的一句话:"和尚好比是一群不是公牛的公牛,尽管没有骟好却比骟好的公牛还要听话,他们除了吃包谷子把肚皮胀圆外,几乎没有任何爱好,就连女人他们也不碰。"

  朱三驴子听得心花怒放。他经常不在家,正需要一个这样的人来守住他那如花似玉的楚子。他知道楚子不爱他,也清楚麻线田还有一群把饿眼深藏于睫毛下的"野狼"盯着楚子。必须得有人像只猛犬一样日夜守在家门口,又不会在他的后院偷腥,让他戴绿帽子。

  这个他日思夜盼几乎不可能出现的人终于快要出现了。他激动万分地问道:"这个世上当真有不碰女人的男人?"供销员像第一次遇到他时那样扶正眼镜用好奇的目光瞪着他说:"听我的不会错,和尚见到女人除了说句'阿佛佗佛,罪过罪过'之外,就像耗子见了猫躲得远远的,他们天生怕女人或者说天生讨厌女人。"

  朱三驴子跑了几趟山外,每次都是空手而归。他没有遇到他和所有麻线田人都望眼欲穿的和尚。

  原来小赛Q根本就没有经过县城,他翻山越岭从最近的小镇附近绕道进入麻线田。

  当小赛Q披着一身桔红色的袈裟出现在麻线田对面的山路上时,所有的麻线田人奔走相告,聚集在入村的路口先睹为快。平时极少出门的楚子坐在核桃枝丫上,心不在焉地望着对面的山路,她的脑子里不时闪现出父亲被押走时的情景。

  朱三驴子亲自牵着骡子带着乡政府一班人马到对面小路上迎接小赛Q。他不容分说让小赛Q骑上骡子,自己跟在骡子屁股后面一串接一串的放鞭炮。孩子们拽着垂落在骡子尾巴上的袈裟,差点把小赛Q连人带骡掀翻在地,亏得骡子一阵飞腿乱踢,孩子们才慌忙逃窜,打着响屁,格格地笑着奔到骡子前面去了。男人们看到小赛Q这身打扮,把头摇得像大路口迎风晃动的蒿草:"穿得花花绿绿的,那点像个正经男人!"

  女人们则在心里想;"不长毛的男人——"

  麻线田的食堂里还有一间小屋,差不多就容得下一张床。小赛Q暂时就被朱三驴安排住在那里。

  小赛Q胡乱吃了点东西,很快就洗脚睡了。十多年以来,他没有好好地睡过一觉。监狱里太脏太乱,而谷底又太硬太冷,今天终于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一觉了。

  麻线田人似乎不愿意就这样让他休息,可小赛Q已经把门关上,他们也就只好在食堂附近徘徊。朱三驴子不高兴地吼道:"去,去,有什么好看的,各自回家去!"他得意地瞟了一眼食堂外面渐渐散去的人群,敲开小赛Q的房门。

  朱三驴子站在小赛Q床前,显得很恭敬。他听说和尚的话不仅鬼听连神灵也听,他们既能让神灵赐福给善人也能驱使鬼魂惩办恶人,因此心里就怵小赛Q三分。他一番毕恭毕敬的话让小赛Q莫名其妙:"大师能驱鬼迎神,真是我麻线田百姓前世修来的福分!"

  刚才,小赛Q通过门缝看到这人凶巴巴的样子,心想这一定是个欺软怕恶之辈,看看他到底想打什么算盘,于是默不作声。朱三驴子以为小赛Q因为住房条件简陋而不高兴了,赶紧说:"这里只是暂时的住所,再过几天一定给大师换过地方——"他看到小赛Q还是不吱声,接着说,"大师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这个地方我说了算,我一定满足你的要求。"

  "给我一块土地。"小赛Q打了个呵欠说。

  朱三驴子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土地?大师想种地?——好,只要大师要,我可以把麻线田所有的土地都送给你,这里我说了算!"

  小赛Q心里想:看来遇上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土霸王,幸好他还怕自己这身袈裟。既然如此,对付这种人,就是要他又怕又摸不着头脑。于是他假装不耐烦地说:"要不了这么多,我要这么多干嘛?不过是想随便玩玩而也。"

  "是的,大师是想耍耍——没有问题。"朱三驴子讨好地说。他看到小赛Q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便想趁热打铁:"大师保佑我和楚子就行了,至于其他人,都是些贱民,大师就不必费心了------"说完笑眯眯地关上门出去了。

  小赛Q一个人坐在床上目瞪口呆,他意识到自己好不容易从难测的深渊中走出来又要陷入新的深渊中去,而且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让他不寒而栗。以前无论前境有多么糟糕,毕竟他是为希望而战。成功了,他就可以无限可能地接近他所希望的一切。可现在,战争结束了,和平和幸福却没有随之而来,他所期盼的美满生活反而越来越远。他已经看不懂十年后这个陌生的世界。一股寒意油然而生,流遍全身每一个毛孔。

  第二天,小赛Q睡了十多年来第一个大懒觉。太阳钻进茅草间的缝隙,把铺盖烤得暖烘烘的。小赛Q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不一会儿鼾声一浪高过一浪。他又梦见了和老巴驾着战斗机在鬼子的头上翻飞,后来他背着心爱的东瀛美女在谷底的"天桥"上蹦高,累了他们相拥躺在山洞的石板上,树根在他们头顶交错相通,树皮里溢出的水珠敲打着东瀛美女修长的睫毛,溅起一片亮白的细浪。他的面庞溶入她火烈的眸子中,就像白糖遇上沸水难分彼此。只有从那首让人心跳的云南民歌中他还能辨别自己的存在。

  可是很快小赛Q醒了,在最令人销魂的时刻,偏偏醒了!他感到有些恼火。食堂周围静得出奇,连只蚂蚱的叫声也没有。他侧耳倾听外面是否传来脚步声,没有!事实上连孩子们也上地里帮大人挣公分去了,不可能来食堂周围玩耍嬉闹。可是,他在梦中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惊醒的,只是想不起来了。

  突然他闻到一种香味,沁人肺腑的郁香,让他销魂蚀骨,仿佛全身每根毛细血管都沉浸于一种难以自制的冲动的眩晕之中。

  一双眼睛!

  小赛Q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美轮美奂的眼睛!

  茅草虽然很厚实,却无法抵挡它们散发出来的使他血液汹涌澎湃的光芒!

  这双眼睛像昙花一样一闪而过。小赛Q全身酥软,如同一团浸水的棉花瘫倒在床上。

  小赛Q决定到外面碰碰运气,顺便四处看看。此时的麻线田在他的脑海里就等同于一个极度自私的男人加上一座简陋的食堂,至于那双眼睛是否属于这片土地,他就不得而知了。

  天空蓝里透绿,找不到一缕轻云,太阳像一个春情萌动的少女,把炽热的情丝毫无保留地馈赠于她所钟爱的一切。远处的青山碧水此刻便静静地享受着这样一种神圣的洗礼。

  小赛Q踩着青白色的沙石,溪流从沙石间渗出,欢快地奔向路边绿意盎然的草丛中,一只绿里透红、表情慵懒的蜻蜓梳洗着双翼让溪流载着它驶向远处的草坪。

  几米外,一棵梨树生长在两个硕大的石头中间,在雪白的梨花掩映下,画眉的新巢显得格外精致美丽,几只花哨的蝴蝶想偷偷钻进去休息一会儿,却被画眉赶了出来。

  小赛Q第一次看到这样美的梨树。没想到惊喜还在后头呐!绕过两个大石头,后面居然是一大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梨花,少说也得有成百上千亩。而且更为奇特的是这些梨树几乎都生长在山坡上陡峭的石块间,从山脚往上望去就像一条洁白的花带从天而降。山上的龙洞水流经倾斜的石壁,形成很多小瀑布,这些小瀑布滋润着每棵梨树的根。

  走进梨树林里,小赛Q发现到处是白净的石块,几乎找不到一点黄泥。虽然路面陡峭,但不少地方是维修过的,所以走起来不算费力。

  走在漫天的梨花下,莺歌燕舞,蜂吟蝶飞,涓涓细流潺潺如乐。

  人间居然有这样的仙境?小赛Q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怀疑自己会不会来到了童话世界里,是神奇的魔法赐予他妙不可言的幻觉,因此才会看到这片无边的梨花,还有那双勾魂的眼睛!

  可是朱三驴子那个龌龊的男人又怎么解释呢?

  小赛Q走出梨花林后,发现自己居高临下俯瞰着整个麻线田。人们收工了,有的背着沉沉的竹筐,有的扛着锄头、犁耙,有的抱着孩子争先恐后地拥向食堂。

  小赛Q是在半路上碰到朱三驴子的,朱三驴子所骑的骡子屁股冒起一股热雾。

  "大师,我正四处找你呐,我还以为你嫌弃麻线田一走了之呢,幸好没有------"朱三驴子做出一副谢天谢地的样子。

  回去后,朱三驴子请小赛Q吃野猪油炸包谷粑,这在麻线田可算是最好的食物了。这些年,麻线田人长年吃不到油,肉更别提了。当初被结巴县长特赦的两头公牛早就因为整天疲于奔命活活累死了,两头母牛前仆后继承担起两头公牛未完成的"革命任务",结果也因无法抵抗麻线田纵横交错的田地而英勇"献身"。所以在麻线田的土地上唯一还活着的动物只剩人了,原来这个地方野生动物很多,诸如野猪,狼,兔子,刺猬------据说还有老虎,可现在连动物的尿骚味也闻不到。朱三驴子用来招待小赛Q的油是麻线田最后一头野生动物的油。

  油从包谷粑里不断渗出,阳光下亮晶晶的,很诱人。在麻线田再也没有比这更能吸引人们的眼球了。朱三驴子一个劲地往小赛Q的碗里夹包谷粑,太多了,油汪汪地溢出碗口。他若无旁人地大口嚼着,嘴里含混不清地说道:"大师,赶紧吃,不然凉了。"

  小赛Q并没有动筷子。朱三驴子以为小赛Q准是被人们火辣辣的目光吓着了,于是大声吼道:"看什么看?都给老子爬过去!"大人们埋下头继续吞食用嫩树叶拌着包谷面熬成的稀粥,小孩子们却像着了魔似地无法转过身去,几个胆怯的被朱三驴子这么一吼,眼泪啪哒啪哒地掉在地上却不敢哭出声来。

  小赛Q从草坪上站起来,把碗里被油炸成淡黄色的包谷粑用手撕成很多很多份分给孩子们。小赛Q觉得自己已经竭尽全力把粑粑撕得够小了,几乎孩子们分到的差不多只有小拇指头那么丁点儿,尽管如此,还是不够分。于是他把碗里剩余的油一个一小滴地分到没有得到粑粑的孩子的碗里。

  孩子们把嘴咂得很响亮,就像往昔麻线田林子里啄木鸟的长喙捉到树皮里的虫子似的令人振奋。

  小赛Q去群众食堂里舀了碗粥蹲在孩子们身边埋头吃起来。这边的朱三驴子脸白一阵青一阵,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朱三驴子根本就无法阻止小赛Q参加集体劳动的渴望。这个和尚一切都由着性子来,仿佛他这个堂堂一乡之长并不存在似的。心里虽然不快,可朱三驴子却是一脸的和气。他知道和尚是得罪不得的。

  小赛Q这么执著地要求参加集体劳动除了他确实想切身体验一下刀耕火种的劳动生活外,还有一个原因——寻找那双神秘的眼睛。

  五天过去了,小赛Q充当耕牛犁了不少地(因为麻线田的两头耕牛半年前就累死了,麻线田的田地是靠男人们拉出来的),可那双眼睛却犹如石沉大海般没了踪迹。他有些黯然伤神。




第三十三章 病危的女人

  很快,小赛Q的善良感动了麻木了很长时间的麻线田人。他们在这个外乡人身上看到了麻线田人的过去。从某种角度上可以不妨这样说——小赛Q的出现拯救了麻线田,对于已经断裂的历史,人们又看到了弥合的可能性。虽然现在情况很糟糕,人人衣不蔽体,腹不果食,谁也不知道今晚能不能躲过饥饿的"扫荡",可是人人都在争取积极地活着,谁也不会耽误或者扰乱秩序井然的劳作场面。

  每当地里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朱三驴子会坐在高高的大石头上像一个指挥战斗的将军,一边吆喝一边挥舞着手中的大木棒。自从小赛Q来了以后,他全权授予小赛Q监督劳动的权利,自己则躺在草地上晒太阳。

  和楚子结婚已经有二年多了,楚子从来没有和他主动说过一句话。他问什么她就答什么,从来不多说一个字儿。他喜欢深夜作爱,这时楚子就像一节光滑漂亮的木头,静静地躺着,任朱三驴子肆意地触摸她的躯体。她枕着双手,目光穿过茅草间的缝隙,掠过远山上高大的树木和树木背后飘浮的流星雨。

  曾几何时,她梦想和自己心仪的白马王子躺在麻线田的山顶目送流星雨在头顶像萤火虫似的飞来飞去。野鸡在高高的树端为她的爱情唱着花哨的情歌,连从不停下脚步的风也悄然驻足。她和她的王子就在这样的夜晚嘴唇轻轻地碰在一起。羞怯的的汗水打湿了胸口却不好意思破衣而出,就像她火热的脸庞明明已经交给恋人却以满不在乎甚至傲慢冷寞的方式呈现在爱人的眼前,使他手足无措。

  这是一个女人最自豪的时刻------

  现在一切都没了,她无助地躺在一个令她作呕的男人身下,任这样一个多看一眼都觉得心里发怵的男人肆意践踏。开始她还会流泪,时间长了,除了痛感外,没有任何感觉。

  开始每次合欢时,朱三驴子简直意乱情迷,他只顾自己销魂。后来他发现楚子的脸色并没有因为他的陶醉而有所改变,冷寞和无动于衷是她从不更换的表情。再后来,胡乱发泄一通后,他就转过身去,他觉得一个男人这样活着太没劲了。他开始有一种失败感。于是他想把项老爹弄回来,兴许这样,楚子才会回心转意。可是他却遭到了结巴县长的一顿臭骂。气急败坏的结巴县长以只有他能够适应的快节奏的结巴语劈头盖脸砸向小赛Q,唾沫溅得小赛Q睁不开眼睛。最后他的舌头像一个因力量分配不均,一阵猛冲猛打后因体力透支,不击自倒的拳手,无力挣扎。好半天,他的舌尖才送出一句像老和尚敲打晚钟似的话:"以——后——敢——再——替——反——革——命——说——话——老——子——毙——了——你——狗——日——的——"

  于是朱三驴子只有另想出路了。他的头脑里一次又一次闪现出新意却一次又一次被他否定。尽管麻线田野外春天的阳光足以让人悄然入睡,可他却没有一丝睡意。

  朱三驴子不来劳动现场是麻线田人最值得高兴的一件事。人们一边忙碌一边向小赛Q问这问那,对于外面的世界,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几乎可以说一无所知。什么北伐,什么抗日战争,什么内战,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有人问:"朱三驴子说外面现在打仗用的都是枪是不是?我见过那东西,简直太厉害了!"小赛Q说枪不算最厉害的,还有很多更厉害的东西。

  "朱三驴子说外面有什么铁做的东西,叫什么来着——对头,就叫飞机,据说比项老爹的棺材还长,是真的吗?"

  小赛Q哑然失笑,轻轻地点了点头。他用破衣服擦着滚烫的汗水说:"我以前就是开飞机的。"

  "哦,天呐——"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叹声。

  一个小孩子拉着小赛Q的手问道:"叔叔,飞机上有枪吗?"

  "有比枪厉害很多倍的东西。"

  "飞机在天上有马那样跑得快吗?"

  "比鹰还要快。"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

  对于小赛Q,麻线田人有问不完的话题,每每小赛Q才来了个开场白,他们就会"哟,哟!"的惊呼,在他们的脑袋里连小阿Q的开场白也无比新鲜。

  日子就这样在小赛Q的故事里一天天过去。

  饥饿对麻线田人的威胁日甚一日,可民众麻木的心却逐渐苏醒过来,在小赛Q的故事里,他们对人生又有了新的理解。

  这年头饿死个人就像刮风下雨一样是经常发生的事情。每当有人离去,活着的人都会肝肠寸断。他们总是活在旧痛新悲之中不能自拔。

  小赛Q的出现像一剂神针扎在他们绝望的心槛上。近一个月来,几乎每天都有人倒下,连口棺材也没有,找个地方挖个土坑就埋了。昨天又死了两个男人。这两个男人是麻线田拉地的好手,死时脚肿得像大木桶,后脖颈上血痕斑斑,是拉地时绳索勒的。可今天人们并没有因此而情绪颓废。

  在这样一个年代,死亡是对人生最大的嘉奖,为死者悲痛纯粹是件画蛇添足的事。这是小赛Q通过一个又一个故事给人们带来的启示。

  朱三驴子再三恳请小赛Q住进乡政府,可小赛Q死活不答应。后来,麻线田人自发给小赛Q盖了间茅屋。是他们牺牲晚上睡觉的时间盖的。

  从此,每天晚上屋里人满为患,直到小赛Q讲得口干舌燥,嗓子沙哑,人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很多麻线田人有了新的目标——如果生命足够长到允许他们走出山口的那一天,他们一定到外面的世界一饱眼福。可这一天还有多远呢?谁也不知道。

  这一天,小赛Q和同伴在田埂上喘气。新上任的乡武装部长带着两个民兵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说:"无累大师,朱乡长请你到乡政府走一趟。"

  "你回去给朱乡长说我正忙着呢,有什么事下来再说。"

  小赛Q仰面朝天躺着,嘴里衔着一根青草。

  "你还是去一趟吧,乡长说事情很重要。"

  小赛Q到乡长办公室,朱三驴子给他沏了一杯茶,说:"大师,上面通知我去开会,少则十五六天,多则一两个月——"

  小赛Q呷了口茶,应到:"哦。"

  朱三驴子:"有件事要麻烦大师。"

  小赛Q:"哦。"

  朱三驴子:"请你照顾好我的老婆,她有病在身------"

  小赛Q:"哦——我会派人送饭去的。"

  朱三驴子:"我的意思是请你亲自为她做饭。"

  小赛Q:"我不会做饭。"

  朱三驴子:"没关系,学嘛。"

  小赛Q:"哦。"

  朱三驴子:"还有——"

  小赛Q:"还有?"

  朱三驴子:"晚上就睡在我家。"

  小赛Q:"什么?这不合适吧?"

  朱三驴子:"据说出家人六根清净,四大皆空,是这样吗?"

  小赛Q:"不错。可是——"

  朱三驴子:"这就对了——在麻线田只有你是我信得过的人。"朱三驴子长长地舒了口气说,"你要保证像只恶狗一样守住我家大门,不许任何人进去——"

  小赛Q:"什么?你把我当作恶狗?"

  朱三驴子:"对不起,打个比方,打个比方。"

  临走前,朱三驴子握着小赛Q的手一字一句地说:"我的老婆就交给大师了!"

  小赛Q望着朱三驴子远去的背影,独自纳闷儿:这年头真是无奇不有,出趟门都要专人看守老婆!

  黄昏将至,麻线田一片暗淡。在麻线田,从来就看不到夕阳。在春天,五点钟左右太阳就下山了。

  照顾别人的老婆多少有点让小赛Q感到窝囊,但毕竟是个生病的女人,也算是做件好事嘛。这样一想心里就不觉得别扭了。

  所有麻线田人还在地里玩命地劳作,连孩子也不另外。村寨死一般沉寂。

  小赛Q想起谷底的"天桥",在岩洞里那些艰苦卓绝的岁月,嘴里不禁唱起他在岩洞里经常用来排忧解闷的那首云南民歌——

  荞麦花开十八朵

  妹妹今年十八岁

  荞麦花开白又白

  就像妹妹脸蛋儿

  看到荞花想起妹

  看到荞麦我心急

  阿哥今天来收麦

  妹藏麦中不出来

  妹呀,妹

  咋呀

  咋个不出来

  撩人的歌声在麻线田的房前屋后迭荡起伏。

  到朱三驴子家门口了,可小赛Q还没有尽兴,拿出笛子坐在门前的大石头上嘹嘹亮亮地吹起来。

  四面八方飘来的薄云站在小赛Q的头顶徘徊不前。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小赛Q才突然想起自己来这里是为了照顾一个生病的女人,这个女人正等着他去照料呢。

  小赛Q赶紧把笛子收起来,敲门,没人应。门是虚掩着的,于是他推开门走进去。

  正屋里没有人,左右各一间厢房,门是关着的。女人一定在里面。小赛Q倚靠在正屋中央的柱子上大声说:"你丈夫出山开会去了,我是来给你煮饭的和尚。"

  右边的厢房里传来嗡声嗡气的女人声音,一听就是个粗鲁的女人:"推开左边的厢房门,里面有玉米面和肉!"

  有肉?小赛Q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头扑进左边的厢房里。

  六七袋玉米面,还有一只被扒光羽毛,滴着血的野鸡!野鸡漂亮的长羽用一根红丝线挂在墙上。小赛Q明白女人指的肉就是这只野鸡。

  小赛Q敲敲右边厢房的门,问道:"请问怎么煮?"

  "你是厨师,还用来问我吗?"听得出来,里边粗鲁的女人对小赛Q的业务不精有些不耐烦了。

  小赛Q想:和他丈夫一样不是个好东西!真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试想一个好女人怎么可能和这样的男人同床共枕呢?

  小赛Q做了十个包谷粑,被他吃了九个;把野鸡一锅煮了,只剩了两只光秃秃的爪子!并不是因为他服侍的女人令他讨厌才这么做的,而是不可抗拒的饥饿彻底击跨了他的羞耻感。

  女人在厢房里嚷嚷:"快点把饭送过来,都什么时候了,要饿死老娘呀?"小赛Q把两只爪子从汤里抓起来又放进去,不知道该怎么办。里边女人又开始催了:"吱声气呀,没听见老娘说话吗?"

  小赛Q一咬牙把仅剩的一个玉米粑和小半盆漂着两只爪子的汤送进去。

  床上罩着一张厚厚的床罩,小赛Q看不清女人的容貌,不过,他想女人对他的窘态肯定是一览无余。

  "哟!两只爪子!"罩子里的女人阴阳怪气地嚷嚷,"合着我丈夫到山外跟踪了三天才到手的肥野鸡就剩两只爪子?"

  小赛Q无地自容,恨不得钻进床底下去:"对不起,我——我再给你做两个包谷粑怎么样?"堂堂七尺男儿居然偷食一个病女人的口粮,小赛Q很过意不去,尽管对这个女人他没有一丁点儿好感。

  "哼,把野鸡肉给我端来!"女人用力翻了个身,弄得床吱吱地响,一点也不像个有病在身的人。

  "都下肚了,哪里去找呀——"小赛Q鼓起勇气看着床罩说。

  "原来是被你偷吃了,你说怎么办?"小赛Q满以为即将到来的是阵龙咆虎啸,准备用手把两只耳朵捂住。不过很意外,女人又翻了个身,这回是朝小赛Q这面翻的,她的手指轻轻敲打着罩子,声音依然嗡声嗡气,却柔和了不少,"看在你态度诚恳的份上,给老娘唱首歌,怎么样?这个处罚不算过分吧?"

  "不过分,一点儿也不过分——你想听什么歌?"小赛Q如释重负,擦着脸上的汗水赶紧道。

  "你刚才在大门口唱的那首歌------"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羞涩。如果小赛Q不是一直站在床前,不然打死他也不相信这是从同一个女人嘴里发出来的声音。

  没等小赛Q回过神来,女人又换上令他难受的粗俗难耐的口气吼道:"把厢房门拉上,就在堂屋里唱,我不叫停就不能停下来,去呀!还等什么?"

  小赛Q关上厢房门,从门外抱来一块光滑的石板,坐在厢房门口无精打采地唱着。才唱两句,里边就有意见了:"拿点精神出来,不然老娘要改变主意了!"

  权当她是自己心爱的那个东瀛女人或者是那双神秘眼睛的主人。这样一想,小赛Q觉得自己仿佛又置身于云贵交际处那片浩瀚的杜鹃林里。心爱的女人头上插满露痕涟涟的杜鹃花时隐时现,后来终于只有两只眼睛在花海里沉浮。再后来两只眼睛消失了,霎时杜鹃花漫天飘零。他伤心极了,站在山顶寻找爱人的踪影。战争结束了,他们应该在一起,永不分离,可是他却找不到她了!为什么?这到底为什么?他像一只疯狂的狼在群山之巅哀嚎,经久不息。悲怆的声音冲破长空,像迷路的幽魂在星斗之间彷徨。

  歌声是在一阵哭泣声中停下来的。小赛Q侧耳倾听,是右厢房里传来的,——女人哭了,泣不成声。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原来自己也哭过,脸颊上的泪还热着呢!

  很快,女人停止哭泣,一切又归于平静。

  小赛Q走出堂屋,望着满天的星斗伤神。这时他听到外面有人在小声说话:"怎么就不唱了呢?"

  "兴许累了吧。"

  "嘘——静静,不要打扰他们!"听声音,偷听的人数应该不少。

  小赛Q打开大门,很多黑影飞快地消失在麻线田的房前屋后。小赛Q把大门关严实了,站在厢房门口说:"夜深了,你安心睡吧。"

  "你呢?"屋里的女人问。颤动的声音里包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切。

  "我就睡火塘边,"小赛Q准备往火塘里加点柴,炭火旺,晚上可以睡过暖和觉。他又补充了一句,"肚子饿就吱一声,我烤包谷粑给你吃。"

  "把堂屋上方那张席子拿进来。"沉默了一会儿,屋里传来女人的声音。

  厢房里漆黑一团,原来女人把油灯吹灭了。小赛Q抱着席子站在屋子中央,等候女人的指示。

  "走过来,摸到罩子没有?对,就把席子铺在地上。"声音软绵绵的,就像一缕轻风上浮着的云丝。

  小赛Q的心不禁怦怦地跳动起来,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女人从床上扔下一床铺盖,说:"你就睡在这里好吗?我怕——"小赛Q觉得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好听的声音,也许东瀛美人的声音原本也这样好听,只遗憾那时她太伤感,音色因伤感而带着苦涩的颤抖。

  小赛Q犹豫了一下,躺在席子上说:"好吧。"他用铺盖捂住头,女人身上特有的清香令他眩晕。

  "据说你有很多让人想都想不到的故事?"女人问。

  "嗯——"被窝里传来小赛Q沉闷的回答。

  "你还把自己的口粮分给孩子们吃?"

  "嗯——"

  "你唱的歌真好听——"

  小赛Q把头从被盖里伸出来,满屋子的郁香让他说不出话来——这种味道和他发现那双眼睛时在食堂里闻到的香气如出一辙!

  二十多年过去了,自从和东瀛女人离别后,小赛Q再也没有这样近距离地靠近过一个女人,况且这个女人是如此让他捉摸不透。鄙陋耶,高贵耶,窈姝耶,暴丑耶?他不知道。如果开始的声音是伪装的,那为什么呢?仅仅是为了调侃一个让她不顺眼的外地人?如果后来的哭泣和温柔才是她的真性,那又是为什么呢?难道一首上不了大雅之堂的山歌居然触动了她记忆深处的阀门,因此瞬间改变了对他的偏见?

  人这个东西就是这样怪,越不了解越想了解,越解不开的谜越想去解,这是人性中的共性。如果这个谜团是女人,那就更妙了。在过去那些久远的年代甚至时至风雨飘摇的麻线田的今天,对男人影响最大者有二:其一,算命先生(连招摇撞骗的江湖巫师也不另外,往往一个三流巫师为了生计,不经意间的信口开河也能"点石成金",促生出英雄);其二,女人。这是小男人向大男人转变的最最重要的催化剂。男人征服土地和同性是肉体的本能,属于初级享受;征服女人是精神领域的核心所在,这才是至高无上的享受。特别是一个寤寐求之却因为对她的一切一无所知而让你不知所措的女人,至高无尚的享受就会演变成至高无上的疯狂。

  小赛Q觉得心跳越来越猛烈,浑身的血管犹如遭遇洪灾的沟壑猛然暴涨。

  一定要钻进这个女人的被窝里,作为一个男人,他应该这样做。可他突然想起女人有病在身,于是即将崩溃的理智之堤又渐渐恢复平静。

  他从新把铺盖裹在脸上,闭上眼睛。睡吧,他暗暗对自己说。

  女人:"你为什么到麻线田来?"

  小赛Q:"因为在最后一次战斗中我放走了女人和孩子。"

  女人:"这有什么错?"

  小赛Q:"我也不知道。"

  女人:"你心里装有一个女人,是吗?"

  小赛Q:"你怎么知道的?"

  女人:"歌声告诉我的。"

  小赛Q:"你说错了,不是一个,是两个——一个已经装了很多年,而另一个——哎——"

  女人:"怎么不说了?"

  小赛Q:"要我怎么说呢?那只是一双眼睛,我也不知道她是谁,也许根本就不存在——我这个人呐,想得到的东西没有一样是属于我的。"

  女人:"总有那么一次会属于你的——那双眼睛不可能是在麻线田看到的吧?"

  小赛Q:"有什么不可能的呢?——食堂背后的茅草里,我永远忘不了那双眼睛!"

  女人:"你当着一个女人夸另一个女人,不怕我生气吗?"

  小赛Q:"对不起,我实在忘不了她,愿佛祖保佑她。"

  女人:"如果有一天,这个女人出现在你面前,你真的会不顾一切爱她吗?"

  小赛Q:"当然。"

  女人:"就算牺牲性命?"

  小赛Q:"当然!"

  女人:"可是你完全不了解她呀,这值吗?"

  小赛Q:"爱一个人干嘛要了解她呢?"

  女人:"你太蠢了——真让我忌妒!"女人又翻了个身,声音像一根秋风中颤动的琴弦。

  小赛Q:"睡吧。"

  一时无声。

  女人的身子不断在翻动。

  小赛Q也好不到那点去,他从席子的这一头慢慢滚到另一头,又从另一头慢慢滚到这一头,同时还伴随着急促的呼吸。二十几年积蓄下来的荷尔蒙仿佛注定要在这个晚上泛滥成灾,急促的呼吸渐渐升级为痛苦的呻吟。

  "你病了吗?"女人问。

  小赛Q头脑一片混乱,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干脆不回答。他深知作为一个军人,在一个素未蒙面的女人面前形骸毕露,浅薄到如此直白的地步,确实是一件可耻的事,可是滚烫的身体无法驾驭失控的理智。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脱光身子,赤条条地钻进女人的被窝里。

  "不要冲动,——你不会对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提出什么非分的要求吧?"突然,女人咳嗽得很厉害,仿佛得了肺痨似的。女人的话不啻于一盆冰水泼在小赛Q的身上,他感到从头到脚彻骨的冷。他的手已经触摸到女人光滑的肌肤,于是想把身子往后挪,可是无力挣扎。女人接着说,"我是个将死的人,也许活不过明天,因此,想请你帮个忙------"

  "只要我能做到的,请尽管吩咐。"小赛Q握住女人伸过来的手不无怜悯地说。

  "我想最后看一眼梨花宫。"

  "是村子后面的那一大片梨花吗?"

  "嗯。"

  "把衣服穿上,我背你。"

  "不,你先走吧,被人看见了不好——梨花宫里有很多瀑布,你就在瀑布旁边的草坪上等我,万一我不幸死在那里,请把我的尸体背回来,好吗?"




第三十四章 令人炫晕的呻吟

  小赛Q打开大门。下弦月悬在正空中,月光如水。整个麻线田宁静如一块洁白的布。

  瀑布没有生老病死、喜怒哀乐的困扰,俗世的烦恼远离它们的世界,生命的轨迹不必服从窒息的压抑。因此它们的生活只有一种基调——快乐中寻找自由,自由中寻找快乐。小赛Q想,和瀑布相比,他这样的俗人真是可悲,生来就是苦难铁打的佃户,一辈子都在还债。虽然这些债务多半和自己没有多少关系,可老天就是不放过他。原来以为战争结束了,可以舒舒心心喘口气,没想到命运却再次把失望捆绑在他身上,犹如一枚重炮压得他心惊肉跳——试想,还有什么事比目睹一个女人慢慢死去,然后背着她的尸体四处解释她的死因和自己毫不相干还要让人痛苦的呢?他可以退缩,但他认为自己没有选择,他固执地认为这是一种宿命。

  小赛Q又想起了佛祖。

  "无所不能的佛祖啊,请你保佑这个弱女人,如果你允许的话就用我的阳寿换取她的生命吧,尽管我连她的脸也没看清楚,可弟子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无助地死在面前——求你了。"

  "你在为我祈祷?"站在小赛Q身后很久的女人终于开口了。

  小赛Q沉默不语,依旧跪在地上望着远方。好像佛祖就站在远方的云端也像他一样沉默不语。

  背后传来女人的抽泣声。过了一会儿,女人说:"我去洗澡。"她走进瀑布下如同一弯新月的水池,向小阿Q招手,"过来——"

  小赛Q走过去盘腿坐在水池边。

  "吹支曲子可以吗?"女人边说边往水池边丢衣服。女人动人的曲线在月光下绰约,长长的秀发在温暖的春风中飘逸。可惜背着身子,小赛Q看不见她的容貌。

  空灵的春水,灿烂的梨花,洁净的月色,朦胧的女人,还有这沉默无边的夜,这才是真正的春江花月夜。小赛Q拿出笛子对着水池里的女人喊:"我给你吹一曲《春江花月夜》。"

  笛声悠悠飞扬。

  最初。女人如一尾调皮的鱼儿穿梭于银波细浪之中;后来她伏在一块光滑的石板上,一动也不动,瀑布飞溅在她头顶凹凸不平的岩石棱角上,从她的身上轻轻漫过;再后来,她一步步趟着银色的春水向岸边走来,几片梨花犹似雪白的飞蝶在她周围翩翩起舞。

  笛声戛然而止的瞬间,小赛Q抬起头。女人像座雨后春意盎然、风光无限的山静静地屹立在他面前,水珠一滴接一滴从她黝黑的长发上划落下来,溅在乳峰上,顺着迷人的两腿往下流。

  小赛Q站起来大声惊呼:"眼睛,就是这双眼睛!"

  他紧紧抱住女人,泪水夺眶而出。女人从他的怀里挣脱开来,爬上一棵几乎与地面平行生长的硕大无比的梨树,赤条条地仰卧在光滑的树干上,无数朵雪白的梨花在她的头顶绽放。她对树下不知所措的小赛Q说:"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好听的曲子,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好的男人。"她说完闭上眼睛又补充了一句,"上来吧。"

  小赛Q呆头呆脑地说:"还是你下来吧,小心你的病。"

  女人颤声笑道:"你呀,真是个傻子!"

  男人的野性顿时在小赛Q的体内汹涌澎湃,他像一头疯狂的猎豹,闪电般跃上树干,牙缝里吐出几个字:"好哇,敢骗我——"

  空中下起一阵花雨。

  小赛Q终于知道这个女人叫楚子,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会成为朱三驴子的女人,知道麻线田鲜为人知的历史,也知道战争虽然结束,麻线田却陷入了另一场浩劫。

  不仅如此,一些不可理喻的事情还在发生。当楚子把一包包谷万斤重的闹剧讲给他听时,他一个劲地摇头:"怎么会有这种事呢?"当他听到所有麻线田的财产都被结巴县长洗劫一空后才出现了人充当耕牛犁地的怪事时大骂混蛋,他怎么也想不通王法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他又一次陷入深深的迷惘之中。

  最近麻线田人发现小赛Q变了——他干活不再像以前那样卖力,话也一天比一天少。而楚子却和他形成鲜明的对比,人们又看到了结巴县长进村前的那个楚子。

  楚子说自己身体已完全康复,反正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执意到地里来帮忙。

  自从项老爹被抓走后,楚子很少走出家门,更不用说下地了。她这一反常的举动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关注和猜测。就算再忙,人们的眼睛总是离不开她那张迷人的脸,当然余光都送给了埋头耕地的小赛Q。

  楚子干不了重活,就在小赛Q前面割草。她手里的镰刀心不在焉地工作中,两眼迸发出来的炽热的光芒倾泄在汗如雨注、青筋暴突的小赛Q身上。

  "阿唷!"镰刀划破她的手指,痛得她失声叫道。小赛Q一言不发,帮她包扎好伤口后又继续劳动。这时人们都看到了楚子正面看小赛Q的眼神——爱情的火焰使这双眼睛像天空一样洁净;除此以外,人们还看到了深藏其中的另一种东西——令人怦然心跳的爱语。

  从那天开始,麻线田人对小赛Q和楚子的关系心知肚明却谁也不说破。当然很多男人心里不是滋味,没想到他们梦中情人的芳心居然被一个初来乍到的半大老头儿不费吹灰之力就掳走了。这个男人做楚子的老爹已经绰绰有余,不仅如此,这个男人是个和尚,不谙男女之事的"骟牛"!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家伙得到了她的爱!如果是在以前,不知道会有多少男人找小赛Q拼命,而现在他们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谁都清楚,这个和尚是比朱三驴子那畜生有人性,而且只有他才有这样的机会接近楚子并给她带来快乐。也许这种快乐维持不了多久,但总比没有强。像楚子这样的女人不能把爱情带到坟墓里去,尽管世事困顿,光明如同黑夜般濒临绝境——每天人人必须面对的除了死亡还是死亡,但楚子是麻线田的天使,她的生命里不能只有痛苦的伤痕,她需要爱情,这是她的幸福也是麻线田人男人们最后的幸福。

  义不容辞地维护楚子的爱情成为麻线田男人们的头等大事。这是他们活着最大的快乐。

  月淡风高。初夏的浓云犹如一层又一层叠得厚厚的棉布。天地陷入一片深深的灰黄的朦胧之中。麻线田见惯不惊的暮色悄然降临。

  老人们睡了,女人们睡了,孩子们吮吸着母亲的乳房打着匀称的呼噜。

  辛劳之余,躺在床上做做美梦成了麻线田人最实惠的享受。

  可是朱姓男人们却睡不着。他们很累,屙屎拉尿都在打盹儿,可是谁也不敢睡。谁也不敢保证明天早上还能坐在床上打呵欠伸懒腰?姑且幸运活过来,谁又能保证朱三驴子明天不回来?今晚是最好的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了。

  作为麻线田的朱姓男人,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够亲耳听到楚子迷乱的呻吟。这不能不说是件怪事,更不能不说是个奇迹——所有麻线田朱姓男人(除了百发苍苍的老人外)在这个晚上都不约而同地产生这样的念头!

  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没有几个人能翻逾朱三驴子家高高的大门。就算能,也纯属是打草惊蛇之举。要去得有个周密的计划。因此靠一个人是不可能完成的。

  朱姓男人们的心事彼此心照不暄。因此当一个平时最没有城府的男人朱左立即把大家召集起来提出这个议题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义正词严地指出这种做法的可耻下流,甚至于连个虚伪的表情也没有。大家都平静地倾听着,仿佛教徒在聆听天主的福音。得到大家的默许后,朱左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既然大家支持我的提议,就必须得有人付出代价。"

  男人们再次用默许回答了朱左。

  "我们用抓阄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朱左手里捏着一大把参差不齐的木棍,说,"这里面有八根最短的木棍,抽到这八根签的人要想办法引开楚子和无累和尚,以便'胜利者'顺利作好埋伏并且在这之前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他们合欢——为了公平起见,我最后一个抽。"

  抽签的结果出来后,有人感觉一步登上天堂,有人一瞬间坠入地狱。最后一根木棍是所有木棍里面最短的一根,朱左一屁股跌在地上,狠狠地煽了自己一耳光。

  胜利者一一过来和失败者们握手告别,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麻线田的房前屋后。

  透过窗户,失败者们遥遥地看见暮色下浑身污泥的小赛Q仰卧在朱三驴子家门口那块大石头上吹笛子。看得出来,他还没有进屋。

  失败者们商量决定:先派一个人过去尽量缠住小赛Q,不让他进门。然后适时地让另一个人煞有介事地去喊先过去的那个人去梨花宫打猎,就说在那里发现了一头野猪。

  小赛Q酷爱打猎,麻线田人是众所周知的。因为他讲得最精彩的故事之一就是谷底那段艰苦卓绝的狩猎经历。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不想去,为了讨楚子欢喜也得去。如果情况比预想的还糟,其他人就说他狩猎经验丰富,生拉硬拽也得把他拖走。然后让朱左诱骗刚进屋不久的楚子,声称去梨花宫一睹小赛Q狩猎的风采。

  他们打赌,这一计划百分之百万无一失。

  事情正如朱左他们所预料的一样顺利。当小赛Q看到上气不接下气的楚子时还以为麻线田出了什么大事。楚子说明来意后,小赛Q吹吹明灭不定的火把哑然失笑道:"什么野猪,你看这些脚印,如果野猪的蹄子真有这么大,那还能叫野猪,那不成野人了吗?"

  "我确实看到一头很像野猪的东西从这个地方走过,凭我多年的狩猎经验,这应该是头野猪。"谎报军情的朱左还在振振有辞地为自己的谎言辩解,他又补充了一句,"可能经验有时候也会出错,请大家原谅。"

  众人的表情有些难看,都在埋怨为了一头子虚乌有的野猪,白白浪费了宝贵的体力。有人就顺着其他人的话说道:"我们到是无所谓,但是对无累师傅你总得有个交待才行呀!"

  "说得对!"大家齐声附和道。

  "这是我们麻线田最清纯的泉水,据说喝上七八口就能益寿延年。今天我们哥儿几个就以水代茶好好敬几杯我们远方来的客人,大家意下如何?"朱左指着新月池(楚子洗过澡的那个水池)里的清水说。

  "这个提议最好!"众人异口同声地再次附和道。

  于是每个人摘下一片心草叶(据说用梨花宫特有的这种心形草叶喝上七八口新月池里的清水,定能使女人情欲泛滥),然后把它卷成一个杯子的形状,不容分说,都争着去水池里盛水。

  楚子站在一边看着这群男人嘿嘿地笑。朱左把一片心草叶塞进她的手里,笑着说:"你不敬敬无累师傅,太不仗义了吧?"众目睽睽之下,楚子面红耳赤。

  这种传言在麻线田广为盛传。楚子虽然常年呆在深闺里,但对这种神秘的说法也有所耳闻。她隐约感到这些男人不怀好意,可又不好拒绝,只好也满满地盛了一杯。

  "来,常言道,杯不满情不满,都把杯子盛满。"朱左粗犷的声音在梨花宫里嗡嗡回荡,"我提议,第一杯酒敬无累师傅疆场杀敌的英雄气概!"众人一饮而尽。

  "第二杯敬无累师傅在战乱年代练就的坚忍不拔的意志!"

  "第三杯敬无累师傅高超的狩猎本领!"

  "第四杯敬无累师傅的笛子!"

  "第五杯敬无累师傅的歌声!"

  "第六杯敬无累师傅给我们麻线田带来的快乐!"

  "第七杯,——大家说第七杯我们敬无累师傅什么最有意义?"

  "祝无累师傅在咱麻线田找个称心如意的美人!"

  "这最后一杯嘛,该无累师傅敬咱们了,来,干杯!我们永远是您的好朋友!"

  回去的路上,大家一致要求小赛Q唱首歌。于是小赛Q放开嗓子吼起曾让楚子动心不已的那首云南民歌——

  荞麦花开十八朵

  妹妹今年十八岁

  荞麦花开白又白

  就像妹妹脸蛋儿

  看到荞花想起妹

  看到荞麦我心急

  阿哥今天来收麦

  妹藏麦中不出来

  妹呀,妹

  咋个不出来

  咋呀

  咋个不出来

  回到麻线田已经很晚了。人们就在场坝上分手各自回家去了。

  走到家门口时楚子指着身后对小赛Q说:"我总觉得他们没有回家,而是躲在某个角落偷看我们。"小赛Q笑笑,抱着楚子进厢房去了。

  不一会儿,屋子里传来女人的喘息声,再过一会儿,变成了扣人心弦的二重奏——喘息和呻吟交替上升,再后来主宰屋里气氛的是一阵销魂蚀骨的低沉的尖叫声。最后陷入一阵长长的死寂。

  这个晚上,很多麻线田朱姓男人睁着眼睛做了一夜美梦。

  第二天黄昏时分,朱三驴子回来了。他对小赛Q说:"据楚子说你用偏方治好了她的病,我要好好谢谢你呢。"他从布包里拿出一大罐白酒和一些干腊肉说,"都是县长赏的,今天我要和你喝个痛快!"

  楚子找来两个大木碗满满地盛上,并端起其中一碗微笑着对朱三驴子说:"瞧你,走了这么长时间竟然连点音讯也没有,如果不是无累师傅在身边照顾,你恐怕再也见不到我了。"

  就和尚的尊卑问题,这次朱三驴子请教过结巴县长,结巴县长把公鸡噪子拉得长长的:"和——尚?哼!最——臭的——臭——老九!"他听不懂这话的意思,又不便深问。但听得出来结巴县长讨厌和尚。

  朱三驴子心里直嘀咕,回来路经镇上空空荡荡的供销社门口时,他又再次向戴着大眼镜的供销员请教此事。供销员竖起大拇指啧啧地说:"我告诉你,原始——哦,对不起,乡长大人,想必你们山里来了位和尚吧?——你让他守住你貌美如花的媳妇?——你做得对,一点儿差错也没有——和尚沾不沾女人?不沾,不要说沾,连闻都不会闻一下。"朱三驴子想坐下来再深入地问几个相关的问题,大眼镜赶紧挥手道:"我还有事,你走吧——和尚好,听我的没错,他一定会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朱三驴子做梦也想不到楚子居然会对他如此和颜悦色。看来这和尚没少调教、感化她,终于对供销员嘲弄他的话深信不疑。他左手端起酒杯,右手按着别在腰上的手枪说:"我,让老婆担心了,我,我自罚一碗。"以往朱三驴子是不敢这样称呼楚子的,他迅速地扫了楚子一眼,看到她依旧一脸和颜悦色,心里踏实了。他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连敬了小赛Q两碗。

  楚子也给自己满满斟了一碗,说:"你爬山涉水,辛苦了,我敬你一碗。"

  醉意朦胧的朱三驴子赶紧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说:"老婆敬的酒就是毒酒我也会毫不迟疑地喝下去!"

  朱三驴子还想敬小赛Q,却摇摇晃晃跌入桌子底下怎么也站不起来,大手一挥,说:"县长不喜欢和尚,我偏喜欢,在麻线田我说了算,没有人敢欺侮你!"

  小赛Q力不胜酒,倚靠在石磨上望着楚子那双写满鄙夷的眼睛。对于朱三驴子慷慨的承诺,他似乎没有听到,也不屑去听,反正他没有向朱三驴子表达支言片语的感激,包括一个正视的眼神也没有。

  朱三驴子以为小赛Q不相信他在麻线田的威慑力,心中有些不快,把枪啪地砸在桌子上,声音的分贝越来越大,最后变成刺耳的尖叫:"你不信?在麻线田我叫谁死谁不敢不死!我是麻线田的皇帝!"

  小赛Q一言不发,只是嘿嘿地笑。

  "我是麻线田的皇帝——我是——皇帝——"朱三驴子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闷雷般的呼噜声。

  楚子把桌子上的手枪丢进身后的茅草堆里,一下子扑进小赛Q的怀里。小赛Q打开袈裟把楚子紧紧裹起来。伴随着激湍洪流般的鼾声,楚子的身子在袈裟里扭动着。




第三十五章 麻线田的文化大革命

  第二天,朱三驴子把麻线田人召集到场坝上开会。他翘起二郎腿,嘴里叼着一支闪着火星子的香烟悠闲自得地吐着烟圈儿。他身边的草地上插着据说是当年他曾经常用来挂银元和纸币的那根竹竿,不过今天挂的不是银元也不是纸币,而是两个红本本。他望了一眼下边攒动的人头又吐了个烟圈,不紧不慢地说:"今天把大家请来,本乡长要给大家说二件事——"他吐了泡口痰,清清嗓子接着说,"第一件事是我们麻线田一包包谷万斤重的劳动成果在山外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县长说我们为社会主义建设做出了贡献,特此向我们麻线田颁发了一本奖状。县长希望我们再接再厉,彻底摘掉原始社会压在我们头上的帽子,种出更大的包谷,杀杀英美帝国的锐气。到那个时候,他还会发一张更大的奖状给我们麻线田人!"

  人们伸得长长的脖颈一下子像烈日下蔫了的南瓜藤蔓似的伴随着阵阵轻轻的叹息缩了回去。朱三驴子"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从竹竿上小心翼翼地拿下另一个红本本说:"外面早也经进入文化大革命时期,文化大革命是什么?就是背这个本本——毛主席语录。毛主席知道不?比我朱三驴子还厉害的角色,不背只有死路一条!现在我宣布,从今天开始,每个人每天早上睁开眼要背,穿衣服要背,蹲茅坑要背,下地要背,收工要背,总之一句话就是晚上做梦也得来他一两句才成!现在跟着我念——不怕牺牲,排除万难------"

  后来,朱三驴子觉得麻线田人整天开口毛主席,闭口毛主席,生怕时间长了,会忘掉他才是这里操有生杀大权的人。于是他就在毛主席语录后边加了十几条朱三驴子语录,其中有这样的话:"毛主席,天边星;麻线田,要靠谁?朱三驴。朱三驴,比爹亲。"

  项老三午耕后在田埂上吸旱烟,背语录吐字不清被扣掉一天的工分;朱九九撒野尿时居然哼着从小赛Q那里学来的那首云南民歌,被朱三驴子往小肚子上狠狠踢了一脚,从此再也拉不出一泡顺畅的尿来。

  整个麻线田笼罩在语录恐怖的阴霾之中,就是睡着的时候,人们也得张着嘴竖起耳朵提防着朱三驴子的脚步声。

  几天以后,朱三驴子再度出山。不过这次很快就回来了。他再次把麻线田人召集起来,左手直指天空,右手捏着手枪,用慢节奏的唱腔说:"红卫兵全国大运动开始了,县长说了,鉴于麻线田是刚刚从原始社会投入社会主义怀抱的新生儿,没有机会受到万恶的资本主义腐朽思想的影响,暂时把孔老夫子拉出来批斗批斗就行了,因此也就不从外面派遣红卫兵,要我们自己组织自己的红卫兵,过一段时间,他老人家亲自要来检查批斗情况。"

  除了几个读过《论语》的人听清楚孔夫子三个字外,谁也不知道朱三驴子在说什么。有人忍不住问:"红卫兵运动是什么意思?"朱三驴子答不上来。又人问:"没听说过孔圣人生前犯过什么大错,为什么死了几千年后却要批斗他?"

  朱三驴子大手一挥:"这是上面的意思,问这么多干什么!"

  麻线田革委会成立了。朱三驴子亲自任革委会主任,成立了一支手拿长矛,腰配弓箭的极具麻线田特色的红卫兵队伍。小赛Q在这支队伍中的地位仅次于朱三驴子——革委会副主任,这是朱三驴子强行封的。

  革委会成立后两个小时,朱三驴子把人们从地里赶回来参加批孔大会。

  他装腔作势地说:"批孔大会现在开始,全体鼓掌!"有人肩上的犁头还没来得及放下,有人被背上的竹筐压成一道弧形,半大的孩子背着他们的弟弟妹妹,有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哪里抽得出手来鼓掌。朱三驴子见状接着说,"孔夫子,生前是圣人——"他小声问身边的小赛Q圣人是什么意思,小赛Q说大概是不会犯错误的人。

  "什么是圣人,就是不会犯错误的人,既然没有过错我们为什么还要批斗他呢?因为他生前虽然没有错,可死了以后得罪了一些不能得罪的人,因此必须得拿点颜色给他瞧瞧——那该怎么斗呢?很简单,就是往那个草人身上吐口水,泼粪便,然后骂他臭老九就可以了。"朱三驴子指着红卫兵刚刚扎好的胸前写着"臭老九孔夫子"六个大字的草人如是说。

  朱三驴子提着半桶粪便正准备带头给"臭老九孔夫子"一点颜色瞧瞧,不料楚子从人群中走出来,站在草人面前。死寂的人群开始沸腾起来,看朱三驴子如何收场,众人都在拭目以待。

  "不批斗不行吗?"小赛Q看着楚子一脸愤怒的表情问朱三驴子。

  "师傅,我的副主任同志,你在外面呆了几十年,难道对外面了解还不够深吗?如果我们不从,不说是我,连所有麻线田人都只有一个死字!"朱三驴子说。

  小赛Q心里清楚朱三驴子的话并非夸大其词。他把朱三驴子拉在身后吞吞吐吐地对楚子说:"为了——麻线田——你让开吧——"他觉得脸火辣辣地疼。

  楚子转过身,跪在"臭老九孔夫子"面前磕起响头来。鲜血从她的额头往下流,把地上的沙粒都染红了。

  "孔圣人——"灰头土脸的人们也跟着跪下大声哀嚎。

  楚子停止叩拜,把年事已高的老人一一扶起来。众人也都跟着站起来。朱三驴子松了一口气,他从怀里掏出那张麻线田世代相传的记载着《论语》全文的发黄的牛皮,命人把它放在草人面前一把火烧了。牛皮干燥得像一把枯草,以飞快的速度把麻线田文明史的标志化为灰烬。

  小赛Q注意到楚子绝望的面庞滚下几颗泪珠。他低着头不敢再看她。他感到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害臊过。

  朱三驴子把粪便泼在草人上,鼓足勇气骂了句:"臭老九!"然后命令麻线田的红卫兵集体向草人吐口水,并齐声骂:"臭老九!"

  小赛Q推辞出家人骂人会被佛祖惩罚的,于是用"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来代替。

  虽然"臭老九"孔老夫子被斗了个够呛,按理说检查过关是没有问题的,但朱三驴子心里还是不够踏实。他想,外面的人靠不住,说翻脸就翻脸,如果出点什么差错,天才知道他们会拿我朱三驴子怎样开刀!

  他亲眼目睹过他们收拾不听话的"资本主义残渣余孽"的手段。他朱三驴子算是够狠的了,可是外面的许多玩法他连想都想不出来。比如说,把老女人(据说是地主的女人)弄在几条长脚高凳上,然后在她们的长发上系一个大称砣,在最下面一根凳子脚上系一根粗绳,让一个红卫兵远远地牵着。当批斗大会进入高潮时,红卫兵使劲一拉,女人从两米多高的空中摔在地上,称砣砸在后脑上铿锵有声。这么一折腾,轻则残废,重则浆脑涂地,每每看得他心惊肉跳。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命令小赛Q率领麻线田的红卫兵对整个麻线田挨家挨户进行全面搜查。为了保险起见,他下了一个极端的命令:凡是私人的器具(财产早被结巴县长搜刮一空),除了茅草以外,全部没收并予以销毁。

  "你说这把剑是你家的传家宝?好,找个地方藏起来!"

  "这只犁头还用得着?赶紧挖个坑埋了!"

  "把你们有用的东西都藏起来------"

  小赛Q和红卫兵没收了一大堆破缸烂罐摆在朱三驴子面前。朱三驴子高兴得手舞足蹈,连连感谢小赛Q的鼎力相助。他认为这下可以高枕无忧了。

  检查组迟迟没有来。兴许他们把小小的麻线田忘了。朱三驴子担心时间一长百姓会心生怠意,于是每天都要挨家挨户走走,不过令他心慰的是看到的情形比他想象中还让他满意——空空的茅草屋里连用来引火取暖的剩余茅草也被小心谨慎的村民丢弃在屋外,火塘里的灰烬和冬天的大风差不多一样冰冷。

  小赛Q向朱三驴子建议,他虽然是出家人,承蒙抬举,现在多少也是麻线田的一个领导,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一来在村民面前说不过去,二来也不好开展工作,能请到楚子给他充充"电"就好了。

  朱三驴子说:"好,只要无累师傅肯学,没有问题。"

  小赛Q说:"你还是先问问楚子愿不愿意再说。"

  回去以后,朱三驴子把小赛Q想拜师的意思给楚子说了。楚子心花怒放却很平静地说:"这恐怕不妥吧?"

  朱三驴子笑道:"我还怕一头骟牛吃了我老婆不成!"

  白天由于太忙,抽不出时间,楚子就把授课时间放在晚上。最初朱三驴子熬更守夜坚持守在楚子身边,可楚子每每都要讲到东方泛白,小赛Q也学得异乎寻常的卖力,一点也不显得疲倦。

  朱三驴子想抱着楚子亲热亲热,于是说:"今天怕差不多了?"

  楚子头也不抬,用树枝在地上画出另一个新字,说:"你先睡吧,教学要有耐心才成。"朱三驴子没有办法,只有悻悻地去睡了。

  时间一长,朱三驴子被两个热恋中的恋人彻底拖垮了。每当天一黑,他就呵欠连连。然后坚持不了一两个钟头就睡着了。楚子心里清楚,光拖还是不够的,漫漫长夜要和自己的心上人长相厮守,还得喂保朱三驴子。于是她白天主动把身子献给朱三驴子,她知道这是通往幸福之路必须付出的代价。

  后来,朱三驴子在这双重夹击之下,整天精神萎靡不振,随时倒在床上就鼾声如雷。

  这个时候,楚子就会大声教读,见朱三驴子没有反应后,如饥似渴地钻进小赛Q的怀里,把他身上的衣裤一件件褪去。小赛Q则把她饱满的乳头衔在嘴里,左手搂紧她纤纤玉腰,右手像一条快活的鱼儿,穿梭于丰茂的水草下湿漉漉的温柔之乡。不一会儿雾翻云腾,山崩地陷,鹰啸凤喘,天合地欢。

  小赛Q的学习不得不中途夭折了,因为楚子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朱三驴子不是傻瓜,楚子一下子大起来的肚子让他疑窦顿生。他出山以前每次合欢都是把精液排在体外的,楚子说她见不得那东西。他怀疑这种不是他的,可楚子斩钉截铁的口气又让他拿不准自己的判断是否准确:"瞎琢磨什么?河里游的鱼儿那有不吐几口水的,你就敢保证完全不留那么丁点儿在里面?"这话也没错呀,可他心里就是不踏实:"和尚?——难道结巴县长是对的?可是证据呢?"

  为了防止检查组的突然袭击,麻线田的红卫兵每天必做的一件事是给草人"臭老九孔夫子"泼粪便和吐口水。麻线田人再也不敢到场坝上来,一闻到烈日下那股浓烈的粪臭味许多人忍不住翻肠倒肚地吐。

  千盼万盼,检查组来了。带队的正是结巴县长。一队人马呼拉一声拥向场坝。

  "好臭,好——臭——"结巴县长站在草人面前掩面不停地吐口水,"够这个——'臭老九'——受的了,干——得好!我们——就是要——和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势不两立,绝——对不能——让这个——老东西——在——麻——线田——复活——过来!"

  朱三驴子没听懂结巴县长的意思,脸色刷地变了:"复活?难道孔圣人在阴曹地府百炼成妖,变成妖魔鬼怪来危害麻线田了?"

  "不是妖魔鬼怪,是牛鬼蛇神,危害的不只是小小的麻线田,是全中国!因此记住,不能对这种人客气,孔圣人——哼!抬举他了!以后可不能再这样称呼他了,这是路线问题。你可能没有意识到你的言论是为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抹脂擦粉,你这种麻痹意识足以毁掉社会主义现已取得的革命成果,这和反革命分子的舆论鼓吹在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结巴县长身边一位戴着红袖标的红卫兵头头义正辞严地批评了朱三驴子的浅薄。

  结巴县长乜了一眼朱三驴子,然后转身对这位年纪轻轻却架子十足的红卫兵头头说:"阎汪——同志,你——就饶——他——这一回吧,他们——刚从——水深火热的——原始——社会——走过来,不懂——规矩——是——可以——理解——的嘛。"

  "原始人就可以随便胡来,无视毛主席的伟大教导?除非他们再变成猿人穿上猴子皮,否则没门儿!我这次是从北京带着毛主席的嘱托来的,一定不辜负伟大领袖的重托,把麻线田这片愚昧的土地打造成社会主义崭新的新阵地!"这个被结巴县长称为阎汪的人指着朱三驴子的鼻子咄咄逼人。

  朱三驴子大气不敢出一口,头上的汗珠子啪哒啪哒落地有声。阎汪见状,手臂一挥:"不是看在一包包谷万斤重的分上,今天老子第一个革你的职!"

  朱三驴子连连点头称是。结巴县长则脸红一阵白一阵。谁都清楚阎汪训朱三驴子其实是往他的脸上抽耳光。

  训完朱三驴子后,阎汪的目光就集中在小赛Q的秃顶上,诧异,愤怒,仇视,鄙夷------他的眼神包含着太多的东西。

  "你是和尚?"阎汪眼里闪烁的各种元素仿佛汇聚成毒蛇嚣张的信子,随时都有可能给小赛Q致命一击。

  "阿弥陀佛,难道施主没看出来吗?"小赛Q摸着寸草不生的头皮不卑不亢地回敬了一句。

  "哪来的和尚?"阎汪步步紧逼。

  "和施主一样来自山外。"

  "你不在寺庙里念经敲木鱼,跑在这里来干什么?"

  "报告长官,贫僧是为了响应毛主席'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口号插队到麻线田的。"

  阎汪虽然拿不准毛主席是否说过这样的话,不过他老人家是喜欢生产运动的,于是他脸上的阴云渐渐散去,露出就是微笑时也隐藏不住的猖狂:"哈哈,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是件好事——"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小红卫兵居然敢无视他的存在,结巴县长越想越生气,当阎汪转过身后,他又把朱三驴子抓在一旁尽情地宣泄自己的不满。一阵雷鸣后吞了口唾沫润润喉咙还想继续。这时他听到阎汪和小赛Q的对话。于是把视线从朱三驴子身上撤走,直奔小赛Q而来。

  "咦,这和尚怎么这样面熟?"他如同相马般绕着小赛Q转了几圈后眯着眼睛说。




第三十六章 火焚

  小赛Q其实早就怀疑是他了,现在终于得到了证实:脸上那个牛蹄形的伤疤就算化成灰烬他也认得出来。他心里顿时一片漆黑,他意识到命运即将又把他推向另一个凶多吉少的境地,或许这次真的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哼!我——我——以为是——哪——哪来——的得道——高僧,原来是——蔡壳——蔡神枪手,你还真会——找——找——地方,居然跑跑——到麻线田来了!真让——让——古人给说对了——不是冤家不——不聚头!"唾沫横飞的结巴刷地拔出手枪对准小赛Q,浑身颤抖地说。

  "阿弥陀佛,现在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而不是乌烟彰气的内乱时期,匪性得改改。"小赛Q把结巴描准他的枪推开,平静地说。

  "你敢——敢骂我——堂堂——社会——主义的——县长是——土匪?"结巴气急败坏地嚷嚷。

  小赛Q鄙夷地问:"刘连长他们在哪里?回答不上来了是不是?不说我也知道是你出卖了他们!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众目睽睽之下,结巴狼狈不堪地为自己辩解:"不是——出卖,是他们——不识——时务,自取——灭亡!"

  小赛Q仰天长叹:"一代抗日英雄竟灭在你这样的小人手里,真是老天无眼!"

  结巴一挥手,荷枪实弹的七八个公安把小赛Q团团围住。小赛Q冷笑道:"我是省人民政府特赦到麻线田来搞社会主义建设的,你没有资格抓我!"

  小赛Q的抗议最终无济于事,他被结巴县长关在乡政府的茅厕里等候发落。结巴把朱三驴子和红卫兵头头阎汪召集起来开了个最高三人会议,中心议题就是如何处置这个"犯上作乱"的和尚。结巴把这一意思说完后又用浓浓的鼻音重复了"犯上作乱"四个字。

  朱三驴子不敢擅自发言,他怕说错话。而阎汪则看着窗外麻线田巍峨的群山,似乎根本就没有在意结巴在说什么。结巴见状说:"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就把——这狗日的——秃驴——就地——正法吧。"

  "正法?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在搞反革命活动,而且他是特赦人员,这种做法传出去恐怕不好吧?"阎汪迅速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聚积在结巴那张狰狞的脸上。

  其实并非阎汪良知未泯有意放小赛Q一条生路(阎汪是个极其残忍的人,他曾在北京参加过对老舍等文化名人的批斗毒打,以手段毒辣著称),他从来不给自己看来不顺眼的人活路。只所以他不同意处死小赛Q是因为他讨厌结巴,他想找机会把结巴也一并干掉。刚才从小赛Q的言语中,他似乎听出了结巴曾经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他得把这些勾当从小赛Q的嘴里掏出来,这是整死这个家伙最好的证据。

  结巴气急败坏地反问道:"哪——你说——说咋——办?"

  阎汪半晌吐出一个字:"等——"

  会议最终闹了个不欢而散。

  两个心狠手辣的人碰在一起注定将有一场生死战。结巴想,如果不趁早下手,自己的后半生极有可能会毁在这个黄毛小生的手里。

  阎汪也在提防着结巴情急生变,现在是非常时期,无论如何也不能大意上他的当。

  于是趁夜深人静密秘把小赛Q从茅厕转移到乡政府的会议室,和自己同住一室(他想,和尚无处可逃,量他也不敢把自己怎么样),命令手下的十来号红卫兵昼夜守在门口。

  结巴和阎汪的恩怨可以说由来已久。自阎汪从北京"革"到四川的那天起,他们就成了死对头。阎汪这小子打第一眼就根本就不把他这个县长放在眼里,处处命令他,训斥他,仿佛他就是钦差大臣一样威风八面。

  北京来的,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就是读了几年书嘛,就不是被毛主席表扬了几句,尾巴就翘在天上去了!想当初老子也是抗过日的,虽然每次战斗都落在后面,但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你算老几?

  愤慨归愤慨,毕竟这些人是宠儿,不能得罪,小不忍则乱大谋,因此他竭力掩饰自己内心的腾腾杀气,可是他妄自尊大的秉性在有意无意间还是表露无遗,于是两人之间的恩怨越积越深。

  结巴几次借机把阎汪支走,最后一次差点成功了,因为阎汪听说成都有几个"臭老九"骨头很硬,有些心动。不过他听说麻线田的事后,又不肯走了。他执意要到麻线田,发誓要把红卫兵的力量渗透到这块土地上,他对结巴说:"让这些原始人像猴子一样满山乱跑,那不是成心丢毛主席的脸吗?为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我吃这点苦算什么?"

  看来甩是甩不掉这个瘟神了。为了防止不测,结巴只好把最能干的公安人员带在身边置一县的治安于不顾。

  现在看来这确实是明智之举。他带来的公安局七八号人,再加上麻线田十几号民兵、红卫兵,他和阎汪的实力旗鼓相当或者略胜一筹,因此他并不十分惧怕阎汪。

  不过红卫兵警惕性很高,对付阎汪没有十足的胜算,不如先把和尚干掉,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否则他那残渣余孽的身份迟早会成为阎汪打倒他的把柄。连共和国的元勋、声名远扬的文人都栽在他们的手中,他一个小小的县长又何足道哉?

  可是结巴失算了,茅厕里空空如也。惊得他浑身冷汗直冒。他想,无论如何绝不能放走这群红卫兵,他们不能活着走出麻线田!

  于是双方陷入对峙之中——阎汪想把小赛Q带出麻线田,而结巴誓死加以阻止。

  麻线田的夏天即将过去,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因此谁也无法离开山口。

  结巴问朱三驴子怎么会这样依仗一个和尚。朱三驴子把缘由说了。

  结巴哈哈大笑:"你——居然——让一个假和尚——没日没夜——守在你年轻貌美的——女人身旁?"于是结巴把小赛Q的身份详细对朱三驴子说了,朱三驴子听得眼露凶光。结巴又在朱三驴子的怒火上添柴加薪,"你——没听说过——最淫——莫过秃驴吗?就是真和尚——对女人——这东西——厉害——着呐!"结巴为了使朱三驴子听得更加真切,奋力把声音拖长,由于太努力,一张丑陋的脸像患了重病的猪肝,让人恶心。

  朱三驴子愤愤地骂道:"我就说日他娘的怎么会这样怪!"

  结巴喘着粗气继续煽动朱三驴子的仇恨,说什么对楚子这样的身段连冰冷的石块也会发烫,何况是人,所以绿帽子是戴定了之类的话来刺激朱三驴子的神经。

  再天不怕地不怕的中国男人,无法承受的头等耻辱就是被扣上一顶绿帽子,并且众人皆之。这比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扯下裤头还要难堪。

  朱三驴子把牙齿咬得格格响:"不杀这驴日的秃贼,我朱三驴子誓不为人!"

  结巴冷笑道:"光——光冲动——起个——屁用,得动——动脑子——想想,至少——要让——阎汪——找不到——话说。"

  于是结巴在朱三驴子的耳边如此如此一番,朱三驴子点头说:"也只好这样了!"

  朱三驴子命人把麻线田最怯懦的项老八找来,一见面就直奔主题而去。其实项老八不知道实情,他不是朱姓男人,也从不敢参预任何稍有点风险的事,他就像一只胆怯的王八从来就不敢把头堂堂正正地伸出来。

  面对朱三驴子的恐吓,他哭着说自己不知道有这等事。朱三驴子二话不说拿起皮带就抽,项老八受不了皮肉之苦,于是凭空编造了他是如何看到小赛Q强行把楚子的衣服一件件扒下来,然后又是如何丧心病狂地把她强奸的子虚乌有过程说得活灵活现。

  朱三驴子要处死小赛Q,理由是强奸罪。他要以麻线田的方式处死小赛Q——捆在木架上,用火活活烧死。

  从朱三驴子到会议室把小赛Q带走一直到小赛Q被捆在木架上,阎汪一句话也没有说。木架下垒起一堆一点就燃的干柴,他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更像一个凑热闹的看客。

  结巴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用手捏了一下身边的朱三驴子,朱三驴子怒吼道:"点火——"

  楚子赤着脚披头撒发地向场坝跑来,她把行刑人手中的火把抢过来掷在地上,跪在地上抱着小赛Q的脚喃喃地说:"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从她的脸庞滚落下来。

  小赛Q笑道:"能为你去死,是我这辈子最值得骄傲的事,不要哭,你这么美丽,泪水不配玷污你的肌肤。"

  楚子停止哭泣,爬上柴垛,从小赛Q的怀里掏出笛子,然后把笛子凑在他的嘴边,小声说:"来一曲吧。"小赛Q笑了笑:"我知道你想听什么。"楚子含泪点点头。

  一曲《春江花月夜》在麻线田的上空孤寂地彷徨着,太阳被厚厚的云层团团围住,天空突然暗淡下来。凄凉的冷风瑟瑟作响,麻线田的第一片落叶伴着笛声悄然飘落。

  好半天,结巴才从凄美的笛声中回过神来,他猛然想到自己不是来欣赏音乐而是来杀人灭口的,于是面红筋胀地大声喊道:"点——点——火!"




第三十七章 毁灭

  楚子吻着小赛Q的额头,一脸沉醉,而小赛Q依然在吹他的笛子。

  朱三驴子急了,他跑过去扯住楚子的裤子:"你疯了吗?赶紧下来!"

  "别碰我!"楚子根本就没有看他一眼,冷冷地小声吼道。

  朱三驴子颓然坐在地上。结巴见点火的人犹豫不决,把火把抢过来,扔进柴垛子里。

  说是迟那是快,阎汪大手一挥,几个红卫兵蜂拥而上,把即将蔓延开来的火扑灭,然后三下五除二解开小赛Q身上的绳索。小赛Q扶着楚子从容走下来。场坝上响起了麻线田人热烈的掌声。

  结巴拿着火把的手仿佛中了风,夸张地抖动着。他向身后的公安和民兵使了个眼色,十几条枪瞄准了阎汪。红卫兵生来就是吃"杀人不眨眼"这碗饭的,他们的枪比对方举得更加坚决有力。

  阎汪走过来拉着结巴瑟瑟发抖的手,笑道:"不要激动,县长同志,都是自己人,这是干什么嘛?"他故意把藏在袖口的手枪露出来,小声对结巴说:"县长不要多意,我没其他意思。这是习惯问题,你想想看,如果没有这种高度警惕的精神,我能保护好毛主席吗?在领袖身边就是要多长几个心眼——因此,多多包涵!"

  结巴心里咒道:这狗杂种,未免欺人太盛!不过他眼珠一转,大声说:"都——把——枪——放下,有话——好——说嘛。"

  朱三驴子站起来说:"阎队长,这头秃驴强奸了我老婆,他犯了王法,难道你想袒护一个罪大恶极的强奸犯不成?"

  阎汪笑了笑,没有回答。

  朱三驴子眼露凶光:"你的意思是算了?"

  结巴火上浇油:"戴——绿帽子,能——算了吗?"

  阎汪依旧满脸笑容,不紧不慢地说:"不要着急嘛,这和尚是要处死的,不过我认为换一种方式慢慢把他折磨死比一把火烧了更刺激,更解气。朱乡长,把这个和尚交给我,我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朱三驴子没话说了,结巴也开不起腔,虽然他知道阎汪是在玩缓兵之计,心里其实不想杀这个和尚,但却无可奈何,只有先看看他如何动作再作决断。

  阎汪命人找来一大堆荨麻作刑具,然后把小赛Q脱得赤条条的,在麻线田有些寒意的秋天只让他穿一条裤衩跪在一条特制的二米多高的长凳上。他的腰上系着一砣硕大的沙袋。

  红卫兵站在高坎上争论供他们施刑的另一条凳子如何摆放更省力舒适。还没有正式行刑,小赛Q已经面色发青,汗如雨注。

  长凳下面躺着被捆住四肢,肚子高高隆起的楚子

  当阎汪提出这一设想时,朱三驴子是坚决反对的,他想只要楚子能回心转意,就饶她这一回。毕竟是自己深爱着的女人,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是不会放弃的。他向楚子说明阎汪的企图并告诉她只要悔过,就算豁出老命也要保护她。过去的事他朱三驴子再提半个不字,就不是人养的。没想到楚子居然当众给了他两记响亮的耳光不说,还骂他本来就不是人养的。

  朱三驴子彻底放弃了。

  此时,恼羞成怒的他往楚子脸上吐了口唾沫,恶狠狠地骂道:"贱人!"他在等待楚子的反应。换而言之,他渴望看到楚子脸上绝望的表情,她越绝望越能激发他报复的快感。可是令他失望之极——楚子根本无视他的存在,安详地躺着,一双眼睛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小赛Q含泪的双眸,脸上流露出无所畏惧的笑容。小赛Q的泪水落在她的睫毛上,溅起一朵朵水花。她的声音就像春天含苞欲放的花朵一样柔美:"亲爱的,我还想听你唱歌。"小赛Q知道楚子想听什么歌,于是气喘吁吁地哽咽着唱道——

  荞麦花开十八朵

  妹妹今年十八岁

  荞麦花开白又白

  就像妹妹脸蛋儿

  看到荞花想起妹

  看到荞麦我心急

  阿哥今天来收麦

  妹藏麦中不出来

  妹呀,妹

  咋呀

  咋个不出来

  楚子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一滴泪水从她的眼角慢慢溢出来。

  这次红卫兵的行刑手段恐怕是人类历史上最残忍的手段之一,甚至于达到了登峰造极,无以复加的地步——试想还有什么比不仅要挑战肉体所能承受的极限,而且为了不亲手杀死恋人和未出世的孩子,力争把这个极限无止境地拖延下去还要更痛苦的折磨呢?

  荨麻锐利的芒刺肆无忌惮地在小赛Q的身上撒野,如同千万颗针扎进心口似的让他难受。

  小赛Q双手紧紧抓住长凳,污浊的血从指间溢出,一滴一滴溅在楚子的脸上。

  很长时间过去了,摇摇欲坠的小赛Q并没有跌落下来。于是阎汪手一挥,刑行红卫兵往小赛Q的背部烙上一块通红的热铁。小赛Q感觉到嘴皮被自己咬破了,后来牙碎了,到底碎了几颗,他自己也不清楚。朦朦胧胧中他看到楚子浑身是血,于是赶紧闭上双眼。他还在作最后的抵抗,能坚持一秒算一秒,他怎么能亲手杀掉自己的恋人和孩子!

  小赛Q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绝望过,他滴血的心哀号着:佛祖啊,仁慈的佛祖,请你救救我的爱人和孩子吧,一切痛苦让我一个人去承受。如果我今生的死还不够赎换她们的生命,就用我的来生换取吧,我愿意吊在阎王滚烫的火炉上永世不得超生。你就看在佛的名义上,救救她们吧!

  小赛Q的手指开始在松动。他背上的沙袋开始在倾斜。阎汪和结巴得意地微笑着,就像在欣赏一场精彩刺激的杂技表演。而朱三驴子则转过身,绝望地朝麻线田巍峨的山峰开了两枪。

  就在小赛Q从长凳上掉下来的瞬间,十几个身影从沉默的人群中冲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背着楚子钻进人群里。结巴的手下企图从人群中冲出一条路,把抢走楚子的人消灭在射程范围之内。这些丧心病狂的人根本没想到老弱病残的麻线田人居然如此有力量,仿佛他们的身子生就是铁打的,与年龄、瘦弱以及饥饿没有任何关系。尽管好几回有人倒在血泊之中挣扎,眼看有了缺口,可马上眼前又屹立着一道人墙。结巴的人马几次冲锋都失败了。

  在结巴指挥着手下向手无寸铁的麻线田百姓射击时,阎汪则比手划脚暗示他的红卫兵占据有利地形势,然后卧倒瞄准。

  几个小时后,麻线田归于宁静,场坝上死尸堆积如山,污浊的血水潺潺地流淌着,远处的草地被血水染成一片绯红。

  一个孩子背上插着刺刀跪在地上,他的手里还捏着一个干瘪的野果。

  小赛Q觉得有人抬着他在走,而且似乎是走在麻线田通往山外崎岖的路上。他回头望了一眼,整个麻线田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麻线田完了!麻线田的历史彻底结束了------

  小赛Q第一次像个小孩子似的呜呜咽咽地哭着,可是他已经没有眼泪可流。

  "兄弟们,干得漂亮,我们终于让那个讨厌的结巴见鬼去了!哈哈哈!"这是阎汪的声音。

  "弄不好这个时候阎王正在鞭打他和那个被和尚戴了绿帽子的家伙呢!"这是另一个声音。

  "没有干掉那个女人和几个匪徒,不然麻线田就干净了。"又是另一个声音。

  "要不然,我们也不会像侍奉老祖先人似的抬着这头秃驴了。"这声音来自小赛Q身后,他还听到了喘息声。

  "不用担心,只要留下来的兄弟们把山口的小路一封锁,下次进山搜捕时不需要带枪,只要背个花篮捡骨头烧火烤就行了。"这是阎汪的声音。

  小赛Q假装睡着了。

  已经看得见小镇了。阎汪对担架上的小赛Q说:"只要你配合我们作个证,说麻线田的百姓发动暴乱,杀死了结巴县长和他的人,当然结巴县长在临死前也把他们消灭得差不多了,只有十来余人侥幸逃走——我们红卫兵死里逃生才保住了性命的。只要你按我说的做,我就放过你的爱人和孩子。你不会说不愿意吧?如果你敢胡说八道,我就让你爱人的肚皮永远成为你孩子的坟墓。"他乜了眼小赛Q,见小赛Q嚅动着双唇欲言又止,于是接着说,"只要你配合,我阎汪说到做到,到时一定给你一大笔钱,你们一家三口可以远走高飞,过上新的生活。"

  麻线田人发动暴乱,杀死结巴县长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县城。极少数人愤愤不平地骂道:"这些该死的原始人!"绝大多数人心里则想:不发生暴乱才怪呢!

  阎汪因镇压麻线田"暴乱"有功,补了结巴留下的空缺,他很快派一支人马去支援留在山口的队伍,还密秘下了一道命令:"除了那个女人,不许留下一个活口!"




第三十八章 人马

  小赛Q在五六个红卫兵的"陪同"下(这是阎汪给小赛Q的解释)试着下地走路,他的腰能活动了,手脚虽然伤疤未蜕,可基本没有丧失走路拿东西等最初级的本能,令人沮丧的是下嘴唇回避责任逃之夭夭,一排差参不齐的牙齿在秋天的寒气中无力地蜷缩着。

  阎汪说小赛Q对红卫兵有功,一定要治好他的唇,可是却说目前还找不到这样一个好医生,暂时只有用胶水贴上一片驴唇避避风。于是小赛Q的嘴上凭空长出了一片引人注目的驴唇,让人觉得又可怜又好笑。更糟糕的是他的牙齿已经严重受损,发音含混不清,形同哑人。

  每次散步回来,小赛Q向阎汪表明自己想回山里去找楚子,可阎汪总是说县城里很乱,剩下的人不仅要应付随时会从黑暗中跳出来的反革命分子,而且还要搞武斗,暂时抽不出人送他进山。

  小赛Q心里想,每天派人形影不离地跟着我,还说抽不出人,这不是借口吗?可有什么办法呢,他现在是个十足的废人,没有人护送,他根本进不了山。

  小赛Q总觉得每天都在县城里逛来逛去,心情反到更加压抑。虽然说这是座县城,可几乎很少看到像他这样悠闲的人。街上除非红卫兵在粘贴标语或者在喊着一些空洞又不无煸动性的口号或者搞武斗的在各自的势力范围内耀武扬威地游行示威,借此为自己一方鼓舞士气外,极少看到普通百姓在街上走动。每当喧嚣声远去后,有些门里偶尔会伸出一个蓬乱的头来,看见小赛Q等人走过来,立即又把头缩回去,赶紧关好大门。

  小赛Q厌倦了,他看到凄冷的街道就有一种绝望感。他想回到深山里去,生死都和楚子在一起。可是他没法做到这一点,至少暂时还不行。他请求阎汪让他到郊区走走,他想也许那里还有些许生机。起初阎汪没有答应,可还是经不住小赛Q的纠缠,只说了一句:"最好别去,你会受不了的。"

  小赛Q想,到底什么事会让我受不了呢?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受不了的事恐怕已经找不到了。

  可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又让他碰上了——他看见一群不可一世,嚣张到极点的红卫兵挤在一辆没有顶篷的马车上挥舞着拳头,骂着脏话从他身边驶过,马车行进得很迟力,因为套在缰绳上的不是身强力壮的马,而是四五个光着脚,裸着身子的人!

  小赛Q看到其中靠近他这侧一个带眼镜的嘴里不断地有血丝渗出;另一个高个子,眼睛被汗水浸湿了,不断用手边走边擦拭着,他的肩上有几条长鞭留下的血痕。高大的身影有些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小赛Q拖着瘸腿向前迈了几步,结果被他身后的一个红卫兵低声喝住:"这有什么新奇的,还是走好你的路吧!"

  小赛Q拄着拐杖目送马车渐渐远去,呆呆地站了几分钟后,他突然怀疑自己是否还活在人世,于是往自己脸上狠狠抽了一记耳光,几分火辣辣地疼——原来还活着!他傻乎乎地笑了,一行浑浊的泪无力地融入路面还没来得及凝固的血迹里。身后的红卫兵面面相觑,有人小声说:"不需要阎县长费心了——狗日的,疯了!"

  小赛Q依然坚持到郊区走走,其实他想碰碰运气——也许还会遇到昨天那个面熟的人。这次阎汪很爽快地答应了,还吩咐手下用担架抬着小赛Q去。

  "去吧,想走多远就走多远,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保准让你大开眼界,不留一点儿遗憾,看够以后,去山里把你的爱人接来,她说你不亲自接她,她是不会来的。"出发前阎汪如是对小赛Q说。

  小赛Q心里一栗:看来他们抓住楚子了!阎汪真的会给他们远走高飞的机会吗?他暗自傻笑。

  一定要在进山之前找到那个高个子,他想如果佛祖保佑的话。

  担架在一个十分狭窄而且三面环山的深沟里停下。小赛Q再次惊呆了,手中的拐杖颓然坠地,"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一个良知未泯的人如果在他的有生之年看到这样的场景那定是他人生最大的悲哀,而这种无以复加的悲哀又恰恰让这个在精神困境中苦苦挣扎了一辈子的人给撞上了------

  小赛Q到底看到了什么呢?——

  有人惨叫一声从二三百米高的山岩上滚下来,一声沉闷的声响过后,只见两个沾满黄泥浆的大竹筐从坡上滚到山脚。不一会儿,几个红卫兵拖着一具血肉糊模的尸体若无其事地走向山脚下一个露天大木棚旁。一个红卫兵出列喊口令:"一、二、三——丢!"尸体被抛上空中,重重地砸在木棚里的地板上。原来木棚里有一个土洞,只见四五只狼闻风从洞里窜出来,瞬间把尸体撕得七零八落!

  游戏还在继续!

  山脚下依然还有人往徒峭的山上挑泥浆,而且每隔十米左右,就有红卫兵等着往挑泥者的筐里扔石块,不仅如此,还要挑泥者准确无误地背出他们指定的毛主席语录第几页第几条,稍有差错,立刻勒令泥挑者到山脚下从头再来。这些挑泥者基本上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知识分子,因此在红卫兵的百般阻挠下能够一次完成任务的人不多,经过多次考验存活下来的人就更是凤毛麟角,寥寥无几。

  又一个功败垂成的人。尽管还没有咽气还是被扔进木棚里喂狼了。小赛Q身边的红卫兵感叹道:"这个狗日的,还是没有逃过第三次,不然他就暂时可以保住小命了。"小赛Q才知道原来这个地方有个规矩:挑泥连续成功三次者,可免一死!

  红卫兵永远不乏最残忍的想象力,在这个荒凉的地方,还有另外一种让人咋舌的处罚:把成群结队的犯人赶进一个天然形成的小型水库里,要求一动不动蹲在冰冷的水里只露头部在水面并不间断背诵毛主席语录达一个钟头!背诵出错的,晃动身子的,或者坚持不住哭泣叫喊的,统统拉去挑泥。红卫兵告诉小赛Q这叫"狼食选拔赛。"

  终于有一个从鬼门关逃回来的人从山坡上一瘸一拐地向小赛Q这边走来。一个看似文质彬彬的"眼镜儿"笑着对这个诚惶诚恐的人说:"好样的,好好养足精神,政策是随时都在变的,也许再过几天——哈哈------"这个人闻言,面如死灰,上牙敲打着下牙,呆立在那儿活像根枯死的木桩。

  又拉来了一车"犯人"。吱的一声,车停下,拉车的"马人们"把缰绳从肩上取下,一个个瘫坐在地上,只会大口大口地喘气。

  小赛Q发现了高个子。他趴在一根因"犯人"与日俱增准备用来建造新牢房的大木头上一动不动,蓬乱花白的头发迎风呜咽着。

  小赛Q心头一惊:原来是汪区长!我的救命恩人!——

  小赛Q强忍住泪水,他想,必须冷静,必须得想办法把麻线田的真相告诉汪区长。如果老天有眼,有朝一日能为麻线田申冤的就只有汪区长了!

  小赛Q愤愤地对身边看管他的红卫兵头儿说那个高个子是他的仇人,他想教训教训此人,以解沉积在心头的多年之恨。

  红卫兵头儿向文质彬彬的"眼镜儿"走去。几分钟后,他回来了,说:"你以毛主席的语录发誓,没有说谎。"小阿点点头。"那就给你十分钟,不能把他打死,他可是经过'狼食选拔赛'存活下来的不可多得的马人。"小赛Q又点点头,然后一步一步向汪区长走去。

  小赛Q发现自己已经触摸到汪区长的身体,才意识到该动手了。于是他像发疯了似的用拐杖猛击汪区长的后背:"你这狗日的,竟敢勾引老子的婆娘,我打死你这狗日的淫贼!"汪区长从木头上挣扎起来却没站稳,一个跟头栽在地上,他本能地向前匍匐着,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围观的红卫兵哈哈大笑:"给人戴绿帽子,该打!活该!"

  小赛Q趁机附在汪区长耳边小声说:"我是蔡壳,请坚持住,往前爬,这里红卫兵多,不好说话------"汪区长似乎听懂了小赛Q的话,惊讶地抬头迅速瞥了小赛Q一眼,奋力向前爬。红卫兵并没有跟上来。对于这种小闹剧,他们好像提不起兴趣。

  好不容易汪区长爬到大牢背后,终于避开了红卫兵的视线。小赛Q抱住汪区长失声痛哭:"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汪区长想笑,可一脸凌乱的皱纹更像是在哭:"小声点,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抓紧时间说,让他们发现真相那就麻烦了。"

  小赛Q把阎汪屠杀麻线田,自己即将赴死,如果汪区长有朝一日活着出去,一定要为麻线田昭雪申冤的意思杂乱无章地向汪区长说了。

  汪区长用嘶哑的声音说:"这里发生的一切,党中央不知道,毛主席也不知道,总有一天,他老人家会知道真相的,这些畜生,毛主席一定不会饶过他们——我每天都在和死亡赛跑,就是为了等这一天,你要相信我,我一定活着出去。"他抚摸着小赛Q的头,说:"头发全白了,老了——永别了——朋友——"几滴老泪落在小阿的脸上,热热的。

  小赛Q终于知道自己头发白了,老了。他亲了一下汪区长的额头,颤抖着说:"老了好,这辈子终于还是熬到老了——再见了——朋友——"




第三十九章 行刑者

  临行前小赛Q才听说阎汪升职了,据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职位,他走后就到省上报到。

  几乎县上所有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为小赛Q送行。等众人坐定,阎汪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说:"无累师傅不是普通的和尚,因为他并没有像其他和尚一样天天守在寺庙里参禅诵经,而是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佛门也应该走向社会主义,和尚也有能力搞好社会主义建设,和尚也有志气和英美帝国比比干劲,因此无累和尚值得我们这些在坐的社会主义忠实的拥护者们尊敬,我再重申一遍,无累师傅是一个具有社会主义特色的和尚,是我们无产阶级的好朋友!"

  下面掌声雷动。

  "今天去和夫人团聚,大家都想来送送你。这是我阎某人代表党奖给你的一点小小心意,你一定要收下。希望你再接再厉为社会主义建设多做贡献!"

  不愧是和阎王一个姓,居然无耻到这种地步!小赛Q有一种想揭穿他禽兽行径的冲动,不过他很快冷静下来——曾经证明阎汪浴血拯救麻线田却无能为力是他说的。就算有人相信他现在所说的才是实情,才是真话,可眼下这些人都是阎汪屁股后面的看家狗,个个都是坏事干绝的货色,说什么都是屁话,唯一还能起点作用的话就是让自己早点死,免得还要赶这么长一程路,还有汪区长也永远无法实现向毛主席呈报真相的心愿了。

  阎汪,何等聪明毒辣的人,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肯定不会放过和他蔡子有任何关系的人,那麻线田的血就永远白流了。

  "阎县长菩萨心肠,真是我等的好榜样!"众人纷纷附和,也打开各自腰包,不容分说,往小赛Q手里塞钱。

  几个红卫兵心情非常好,他们抬着小赛Q就像是抬着亲爹一样小心卖力。

  "舒服吗?"

  "冷不冷?"

  "快点还是慢点?"

  当小赛Q对他们的关照表示感谢时,他们又是讲奇闻又是唱山歌,甭提有多高兴了。小赛Q拍拍鼓鼓的腰包,心里想,多亏了这些纸,临死前还可以舒舒服服做回人。

  不过带队的队长并不像他的手下那样兴高采烈,他走在担架的后面,一言不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时不时抬头看看小赛Q,不过他带着墨镜,看不到他的眼神。

  "队长身体不舒服吗?"

  "嗯——"他应了声没有说话,似乎不想和任何人多说一句话。

  "坚持到底就舒服了,我们几个一定能让你舒服的------"几个汗流满面的红卫兵挤眉弄眼地对他说。

  对手下如此露骨的表白,他只是狠狠地瞪了一眼,依旧没有说话。

  三天后,终于到了离麻线田最近的小镇。又饥又渴的红卫兵想弄点吃的,供销社却大门紧闭,于是命人去叫供销员来开门。有人说供销员三天前被抓走了,理由是他的大眼镜系美国制造,一个连帝国主义的一副普通眼镜也当宝贝的人,谁能保证他心里面没有叛国通敌的丑陋动机?

  听到阎汪即将到成都上任,山口的红卫兵欢呼雀跃。留守山口的头儿拍着心事重重的队长说:"我们跟着阎哥把成都革干净,然后一起到北京报功,一来给阎哥长脸,二来也好弄一官半职耍耍,你说怎么样?"

  "人呢?"队长没有理会他,淡淡地问。

  "人?那个倔得像头牛的女人?躺在你前面的沟里——这个女人像是给她身边的男人们吃了迷魂药似的——老弟,说来可要让你大吃一惊——我长这么大,亡命到这分上的男人还是头一次见到------每次我们发起冲锋时,他们总是一个接一个地上。你可不知道,我们把这些亡命之徒围困在一条窄窄的绝路上,他们就依靠着有利的地形用身躯挡住我们的去路,子弹打在他们身上,尽管血肉横飞,可是两支手抓住路边的石头或者是树枝跪在路中央不肯让路。最后一个男人最厉害,他用树枝做的弓箭射伤了我们很多人。后来我们的人蜂拥而上俘虏了他和女人,把他的皮剥下来。临死时他还在骂:'爷爷朱左死前给你们报个名,哪天你们不得好死,定是你爷爷我索的命!'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怪吓人的,想不到这个世人真有这等男人!——这女人真有福气------"

  一个稚气未脱的红卫兵把朱左的皮挂在一截大木桩上,一来供新来的红卫兵欣赏;二来证明他们头儿所说的话句句属实;三来炫耀他们的战绩。

  小赛Q闭上眼睛,心里默念道:"朱左兄弟,我对不起你------"

  "你们先走吧,阎哥让我来行刑。"队长瞥了一眼树桩上随风晃来晃去的人皮,身子微微有些颤栗,不过他笑得很从容。

  大部队像一阵旋风似的向山外冲去。队长命令手下的五个人在谷口待命,然后押着一瘸一拐的小赛Q向深沟里走去。

  楚子下半身躺在湿地里,她努力抓住身前的几株蒿草,试图使自己站起来。可是她太虚弱了,挣扎了几下,手一滑又跌在地上。不一会儿,湿地上浮起一层浅浅的殷红。

  "楚子,我可怜的楚子,你怎么啦?"小赛Q声泪俱下。

  "我们的孩子,快要生了。"楚子吃力地回答道。

  "感谢佛祖,我们终于有孩子了,我们的孩子就要看到太阳了。"

  "亲爱的,孩子不会看到太阳了,他们会杀死他的,我可怜的孩子------"楚子泣不成声。

  小赛Q抱着楚子,面对队长黑洞洞的枪口,哀求道:"求求你大发慈悲,放我爱人和孩子一条活路吧,我生不能报你的恩,来世当牛做马也要回报你的大恩大德。如果你不相信有来世,干脆你就把我的皮剐下来当座垫,你坐厌了就让你儿子来坐,然后你孙子坐——请允许我用这种方式报答你的仁慈------"

  "不,亲爱的,你就是我的灵魂,灵魂没了,要个躯壳干什么。至于孩子,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来换取他的生命,可我是个一无所有的母亲呀,如果我的皮能赎他活下来,这肯定是我这一生最自豪的选择。"

  孩子呱呱坠地。

  是个男孩。

  小赛Q抱着孩子失声痛哭:"我也有儿子了,老蔡家有后了!可是儿子呀,你可怎么办?"

  枪从队长的手中慢慢滑落。他摘下墨镜。扑通跪在小赛Q面前:"师弟,我是云戒,你还认得我吗?"

  "原来是师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赛Q一手抱着昏迷不醒的爱人一手抱着哭啼不止的儿子万分惊讶地失声问道。

  "红卫兵说师傅收留你犯了通匪罪,因此把寺庙砸了个精光,还常常滋事殴打弟兄们,没办法,我们只得离开寺庙流落他乡。

  这年头人人自危,无处化缘,我差点饿死。后来一个在红卫兵中做小头目的远房表弟救了奄奄一息的我。再后来,我就还俗跟着阎汪到四川。由于表弟和阎汪是铁哥们,加上平时阎汪认为我很顺从,因此很快得到他的信任,所以今天他特派我来取你们的人头。"云戒从小赛Q的怀中把孩子抱过来,接着说,"其实,刚才一路上我都在想,一定要放你们走,就是要我马上死也得这样做,尽管现在到处是红卫兵,你们侥幸活下来的机率微乎其微。可是你不能死在我的手里,不然佛祖不会宽恕我的。但现在为了孩子,你们必须得死,见不到你们的人头,阎汪不会饶过我的,这样孩子就完了,原谅我,师弟------"

  "感谢师兄,感谢我佛慈悲!说句实话,此时此刻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上天有眼,佛门有眼!"小赛Q感激涕零,他把身上的钱一把递给云戒,"谷口那几个红卫兵你还得打发一下,剩下的就替我和爱人为孩子买几件衣服吧。"

  "阿弥陀佛,师弟师妹请走好,孩子我一定不惜一切代价把他养大成人。"云戒抱着孩子准备转身就走。

  "让我再看孩子一眼。"从迷迷糊糊中清醒过来的楚子用异常凄惨的语气哀求道。

  "我的孩子,你一定会长大成人的,将来娶妻生子,到没有黑暗没有屠杀的地方过上你父母亲梦想中的生活。请不要记住仇恨,这是你不称职的母亲唯一的要求,快乐地去生活,把父母那份曾经奢望过的幸福补上,这才是母亲最高兴的事。我的孩子,上天会保佑你的------"

  两个男人泪流满面。

  "我还有一点请求,请您务必答应我——"楚子把孩子递给云戒说。

  "请讲。"云戒擦干眼泪说。

  "这一生没有机会堂堂正正地和我的爱人在一起,死后,我想他到哪里我都会追随在他左右,因此我们不能没有眼睛,不能没有记忆,所以恳求你帮我们最后一个忙,请不要砍掉我们的脑袋,就把我们夫妻的皮剥下来拿去交差吧。"

  云戒点点头,转身用手帕塞住孩子的嘴,消失在崎岖的山路上。

  云戒把孩子藏在离口谷最近的一棵大树旁,然后从容地向呵欠连连的手下走去。

  半空中下起一阵钱雨。欢呼声响彻空谷。

  "去把他们结果了,开枪打死后把皮剥下来,不准伤及尸骨特别是大脑,记住,枪朝心窝开,清楚了吗?完事后来小镇上找我。"

  深沟里传来凄凉却掩盖不住平静的笛声。

  一会儿,枪声传来。

  一声!

  两声!

  笛声戛然而止。

  突然暴雨大作。顷刻山洪肆虐。

  云戒抱着孩子朝山下跑去------




第四十章 真佛

  公元二00二年春天一个晴空万里的黄昏,一架直升机在沉寂了二十几年的麻线田上空久久盘旋。飞机上年轻、英俊的驾驶员心急如焚地询问身边一位老态龙钟的僧人:"这么说来师傅已经分辨不出当年我父母遇难的地方了?"

  "只有碰碰运气了,下面到处是树木,以前可没有这么多树。"僧人揉揉眼睛说。

  "我们到前面看看吧,兴许师傅您记错了地方。"年轻人驾着飞机低低地掠过梨花宫,一阵晚风吹来,梨花漫天飞舞。

  "居然有这样美丽的地方,难怪我父亲会来到这里!"年轻人被迷人的梨花宫深深折服。他不禁又问:"师傅,你说我母亲很美,没错吧?"

  "没错。"

  "就像这些梨花?"

  "胜过这些梨花。"

  机身几乎接触到了麻线田的残垣断壁。年轻人唏嘘不已:"哪堵断墙才是我父母的呢?"

  "不,不,孩子,你错了,你父母一直到死也没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家——走吧,别伤心了,先找到谷口。"老人拍拍年轻人的肩膀说。

  除了树还是树,当年的谷口已经不复存在。

  突然窗外闪过一条深不见底的淡黄色的沟壑。

  老僧人拍着额头激动地说:"我记起来了,行刑的红卫兵拿着你父母的人皮到小镇上找到我时,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说行刑结束后,他们才走了几十步,只听暴雨中一声巨响,离尸体大概十来米远的地方瞬间出现了一条深不可测的沟壑,狂怒的洪水从沟壑中呼啸而过。"

  "这么说来,我父母的尸骨就在深沟的左岸?"年轻人激动异常,声音有些颤栗。

  "不出意外,应该如此。"老僧人苍老的脸上因激动而泛起一阵红光。

  飞机降落在沟壑左边一块芳草萋萋的空地上。空地左侧的一棵老树旁,两具白骨半跪着身子紧紧拥抱在一起。由于风雨冰雪无情的侵蚀,骨架严重受损,只有两个胸腔异乎寻常地完好无损——原来它们紧紧贴在一起,不给风雨任何乘虚而入的机会。

  这对尸骨相拥到了异国他乡。

  年轻人觉得美国太喧嚣,打搅了父母的宁静,于是放弃了他心爱的别墅和工作移居到太平洋一个佛教盛行的小岛上。

  当然,他的选择得到了老僧人的全力支持。

  不久后,小岛上多了一座奇特的寺庙。这座寺庙与众不同之处在于菩萨披着金边的袈裟高坐在屋檐顶上,而且只有一对相拥而吻的无名菩萨。更令人不解的是偌大一座寺庙,只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年轻僧人,他们从来不招呼香客,也不参禅念经,每天寺门大开,人却不知去向。

  远远的太平天洋上隐隐传来中国独有的勾魂蚀骨的笛声。透过稀疏的椰树林,烧香拜佛的信客们发现一叶小舟迎着风浪若隐若现,金边的袈裟在阳光下煜煜生辉。

  当然,人们最关注的还是那对有悖常理的菩萨。刚来此寺的善男信女们总是无一例外地嘲笑说:这怎么可能是佛?不拜也罢!不过很多人终究还是悄悄地回来了,而且香烧了一柱又一柱,总舍不得离去。

  夫妻和恋人们到此都要许上一愿,人虽各异,愿却惊人的相似——但愿今生来世都能做这样真实的菩萨------

  最后,作者还要向读者交待一件好事和一件算不上是好事的事——粉碎了"四人帮"的阴谋后,文革中很多为虎作伥、无恶不作的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这是好事;可是汪区长到底是否活着走出那个恶梦般恐怖的地方,是否把麻线田的真相呈报给毛主席和党中央,还有那个阎汪,是否恢恢天网,让他得到了应有的报应,谁也不得而知。这是算不上好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