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流量统计
《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網誌存檔

Cbox! 碎碎念[留言板]

姑娘們如有要推介的文可以在下面留言(注明標題和作者) 或者發TXT檔到俺郵箱szheung@gmail.com
    

《白狐之歌》作者:枕戈 (1/3)

白狐之歌
作者:枕戈

  待填

风起元洛
第一章 再世

  闭上眼的最后一瞬,整个天空被"怒斩狂月"带起的火光烧成一片血红。

  徐道子的嘴角扬起冷笑。

  不过以他一介残破之躯,若能拉来几个在黄泉路上相陪,便拉来几个。赚一个便多,反正自己早就灯尽油枯,不是赔本生意。

  心头挟着一股滔天怒火,元神反而更加清明起来。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元神并未消散,反而在虚空之中飘飘摇摇,越过一道道奇异的景观。

  那仿佛包裹在一层层黑色雾气内的海洋和山岭,似虚非虚,徐道子神魂飘荡,神智昏沉,只隐隐约约地觉得那该是另一个世界的风景。

  忽地感觉到一股巨大吸力,徐道子一个激灵,紧接着一阵莫名的剧痛袭上身来,他"啊"的一声,居然叫了出来。

  昏昏沉沉了好一会,也不知过了多久,徐道子才忽地意识到:我有身体?

  他睁开双眼,一下子,便发觉一张陌生的男子脸孔悬于身体上方,带着莫名的表情俯视着他。

  那张脸生得倒是一副好相貌,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剑眉入鬓,神情风流中透着一抹奇特的冷淡和轻蔑。嘴角却挂着一抹恶意的笑容,俯将下来,在徐道子耳边轻声道:"小狐狸……你脸蛋生得对不起你的父母,倒是有一副好身子……"

  徐道子正昏昏欲睡,莫名其妙,却被他弄得神智一清,回过神来。

  把他弄醒的,倒也不是什么好法子。

  徐道子清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正仰面朝天倒在一张床榻之上,双腿大张,不是什么雅观的姿势。那男子正处于他两腿之间,一下一下顶入他的身体,血腥的味道弥漫整个床铺,看起来十分诡谲。

  徐道子望着自己被对方托在强健双肩之上的两条白皙瘦弱的腿,发了一会呆。

  男子却似乎怜惜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颊,紧接着一把掐住他的喉咙。徐道子下身早就被对方蛮横的冲撞和侵犯弄得剧痛无比,现在更是被人掐住了咽喉,一下子呼吸不得。

  他双眼发黑,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熟悉的死亡前的滞重感涌上心头,冷不丁对方一松手,大量新鲜的空气涌入胸腔,徐道子侧着头用力咳嗽了起来。

  对方伸手再度捂住他的口鼻,显然很是享受他忽然窒息的那一刹那带来的收缩感,劲瘦的腰部结结实实向前冲撞着、侵略着、挞伐着,直到那惨白的小小脸蛋上一片血色全无,才猛地低吟一声,冲上了顶峰。

  徐道子全身七七八八各种奇怪的痛觉狂涌而上,直到那男子将一股热流射入他体内,他才睁大双眼,直直地看着那张被欲望熏染得满足而邪肆的脸孔。

  徐道子虽是修道中人,不过他见识不浅,年岁更是大得称得上是老妖精,没有经历过,不代表他毫无常识。

  很显然,他被人□了。

  男人达到□之后,才松开他的口鼻,徐道子看也不看他,只大口大口呼吸着,侧头望去,这个房间装潢华贵奢靡,来自西域的香料烟雾袅袅,各种奇异的器具次第有致地摆放在柜子、几面上,紫檀木的香气混杂其中,显然是豪门大户。

  他动了动手腕,双手却被人结结实实用一块布巾绑在床头,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无一处使得上力气。于是曾经一把轩河剑睥睨众生的徐道子,竟然连将身上男人踢下去的力气都没有,甚至区区一块丝质绢布,便能将他牢牢捆绑制住,今昔对比,强弱之间落差何其之大?

  那男子看他没有哭泣,没有喊叫,不禁起了些许兴味之心。

  这个男孩身体孱弱,相貌更是平凡乏味,性子似乎也是怯懦无比。想不到居然胆敢为了他那狐狸精母亲夜闯王府,他身为当今四王爷,平日里自是锦衣玉食、尽享荣华富贵。然而像这样有趣的天狐族母子,他还从来没有见识过。若非府里奇人异士众多,还真的难以知道京城之内,居然隐藏着这么两只天狐。

  天狐族是传说中可遇不可求的神奇种族,据说天性放荡、狐性狡媚,在床上是一等一的极品尤物。受用过一次之后,足以余生回味,再也无法忘怀。

  不过传说毕竟是传说,四王爷杨轩那日偶然遇见一个貌美少妇,居然便是曾经名噪一时的京城名妓,不由得兴趣大起,将她掳回王府中。他当时本也只是起了玩心,后来听得府中门客说,这个名叫玉冬的女子居然便是天狐族人,不禁真正动了占为己有的心思。

  哪知当天晚上,这个小男孩便追着母亲过来了。他自不量力想要夜闯王府,自然被抓个正着。此时那女子挣扎哭喊弄得杨轩很是无趣,一看这小狐狸来了,便索性让他身代母职。

  他一开始倒也硬气,后来便不行了。杨轩力气很大,在床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但是他的欲望特别强,一般被他弄过一次之后,鲜少有人能够完完整整地从他的床上下来。

  而这个貌不惊人的少年,不但拥有一副尝起来虽然青涩却很诱人的躯体,而且柔韧度和耐性都不错,他忍不住多来了几次,直到对方被折腾得昏迷过去。

  眼看是不行的了,他正准备喊人进来,却看那少年一个激灵,再度醒来。

  那迷茫的眼神逐渐清明起来的时候,他却不知不觉欲火更炽。大加挞伐的下场,便是越来越收不住手。酣畅淋漓再度达到一次□之后,他终于放开覆在少年口鼻处的大手,却见他神色镇定,倒是眉宇间一抹奇异的忍耐,引起了杨轩难得的好奇心。

  杨轩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徐道子正看着窗外出神。高远的天空,似乎离那场血腥的毁灭性的灭门杀戮十分遥远。这么说来,他其实并没有死在仙云山上,而是元神离体,不知不觉依附上了这个恰巧死去的躯体了?

  杨轩倒是耐性很好。他对能够满足自己欲望的枕边人向来不错,不过也没几人能够消受得起就是了。

  见他不答,杨轩却也不恼,反而笑嘻嘻地,再度将重新复苏的灼热欲望在那湿润的甬道内滑动几下,之后便逐渐加快速度,一下下撞击着少年脆弱的胯部。

  徐道子却觉得那鲜明起来的疼痛,好似新生的生命在提醒着自己——你活过来了,真真切切活过来了。

  他张开嘴,勉强运用沙哑的嗓子说道:"你用力一点。他妈的一点都不疼。"

  杨轩一惊,这个少年前后判若两人,如今倒是显得胆气十足,一双清澈的眼睛直直看着他,里面不带一丝一毫的惧意和憎恨。

  但他是何等人物,表情上一点异样都不会流露,只是微笑起来:"哦?"

  徐道子低低地笑道:"年纪轻轻,是不是没吃饱饭?力气这么小?"

  杨轩哈哈大笑,搂住少年细瘦的躯体,翻过身来换成他坐在自己身上的位置,紧紧握住少年不盈一握的腰肢,开始上下耸动了起来。

  他力气极大,动作粗鲁,弄了没几下,徐道子便觉得眼前慢慢昏暗下来,暗自嘲弄了一下自己好运挑上这具废柴身体,便失去了意识,软软地靠在了男人的肩膀上。

  他是太累了。


第二章 十九

  当徐道子勉强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浑身上下仿佛山洪爆发汹涌而来的疼痛,以及其他林林总总的酸疼滞涨的"美妙"感受,将他席卷进入一个似乎充满了形形色色痛楚的汪洋大海。

  骨头仿佛被尽皆敲碎,在酸疼的肌肉间呻吟出断裂的哀歌;浑身所有筋肉都似乎变成了别人的东西,一丝力气都提不上来也就罢了,还留下足以让他眼皮一抽一抽的绵绵苦痛。

  他茫然地睁开了眼皮子,虽然事实上他昏暗混浊的视野内看不清任何东西。

  脑袋里像是有几十个小人在大跳篝火舞,并且人人手里都拿着一只巨大的锤子连唱带捶地疯狂地砸着他的脑门,砸啊砸啊砸得好不开心。

  头部一阵一阵抽搐着、眼睑一下一下跳动着。这个身体已经差不多接近完蛋大吉——这是在他好不容易回复神识之后,慢腾腾地开始思考之后,身体本能慢吞吞地通过绵长的迟钝神经传递给大脑的信息。

  勉力用鼻子呼吸了几下新鲜的空气,那带着鲜血腥味儿的味道,呛得他几乎要咳嗽起来。不过,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想要像个正常人一样大声咳嗽显然是一个美妙的幻想。

  虽然就这么痛得挂掉也很不错,不过,显然这个孱弱的身体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不中用,很不给面子地让他晕迷不知几天逃避现实之后,再度让他从鬼门关挣扎了回来。

  一边感觉到了淤血从嘴角缓缓流出(显然正在有一个内功高手在他背后输气活血通关),一边总算能够睁开了眼睛。

  身体依旧不像是自己的东西,但是好在睁开眼皮子之后,开始可以隐隐约约地望见些许景物。

  视觉居然回复了些许,虽然颜色灰暗像是处于恒常不变的黄昏。

  他显然是靠在身后这个人的怀里,现在是一个软绵绵半躺半坐的姿势。

  要是还有过去一半……不,哪怕十分之一的本事,恐怕也不会落到靠在一个男人怀里的地步。

  勉强抬起眼皮,看了过去。这个房间不算大,但是布置得俗艳无比,粉色和紫色为主的装潢,艳丽得徐道子都有些发冷,而且夹杂着令他产生狂打喷嚏冲动的脂粉香味。

  和之前那个房间截然不同。这到底又是什么鬼地方?

  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这个身体,到底再度遭到了什么样的灾难?

  迟钝的大脑回忆起一张带着欲望和邪气的脸孔,徐道子脑袋又是一痛。

  背后这个家伙,又是什么人?不会是——

  接下来房门忽地打开,一个紫色的身影像是穿花粉蝶一般嗖的扑进房间,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到了他的床前。

  一张哭花的脸蛋凑到了他的眼前,把徐道子吓得心脏一缩。

  可以说他最见不得女人哭,特别是见不得女人哭得如此凄凉悲壮,山河变色。

  他背后的男人显然身体一僵,亦是见不得女人哭得如此模样,勉强说了一句:"你……他醒了,你就别哭了吧……"

  听这声音,全然的陌生,不是那个对自己这个身体施暴的男人。

  哭花的脸蛋看不出模样长相,但是那女子却有着一副莺声呖呖的好听声线,只听她哭道:"我高兴不行吗!小冥活过来了我高兴不行吗!呜呜呜,小冥,姐姐险些以为你就这么死掉了……天杀的四王爷……要是你真的去了,那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跟小姐交代?呜呜呜……"

  徐道子眉毛抽搐了一下,之后被她结结实实搂在怀里,他凄凉地发出一声无声的惨叫。

  ……好痛!这个女的力气好大……

  她一边哭得涕泪齐下,一边用爪子上下其手地抚摸他的身体:"来让姐姐看看,是不是好了……"

  救命啊。

  可怜他现在还口不能言,只能闷声哼哼。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在她的魔爪之下再度有了绽裂的趋势,本来已经渐渐麻木下来的痛觉再度渐渐复苏,他两眼昏花眼看就要昏死过去。

  好在身后那个男子似乎也看不下去了,忙伸手挥开她的爪子道:"落霞小姐,你冷静点。小冥公子现在很虚弱,你小心他的伤口。"

  名叫落霞的女子这才忙不迭地松开手,语无伦次地道:"嗯……小冥,姐姐弄疼你了?对不起……很疼吧?也对……当时你一身的血,把我吓得……怎么可能不疼呢……呜呜呜……"

  看她再度有水漫金山的趋势,男子连忙道:"落霞小姐,你先别忙着哭,不是刚抓完药回来吗?赶快去叫厨房煎点药吧!"

  落霞用手绢抹了一把眼泪,微微露出一双去除了乱七八糟的脂粉而显得秀丽的大眼,关切地问道:"那十九大夫,他的伤势现在怎么样了?"

  听得话题进入正轨,没有多加思考"十九大夫"这个古怪的称呼是怎么回事,徐道子也凝神听了起来。

  "唔。"男子——十九大夫沉吟片刻,说道:"小冥公子先前伤势太重,奇经八脉都伤得差不多了。好在他生命力异常顽强,保得心头一点神智不散,现在醒过来了,就说明开始有所好转,我再开个药方,你按时煎药,一日三次督促帮忙小公子服药即可。若有什么事,就随时差人来喊我,我会立刻过来的。"

  落霞频频点头,徐道子却听得眉毛扭动。

  这个蒙古大夫,分明没有使出什么医生该使的手段,倒像是一个内力充沛的江湖高手,纯粹凭借强横内力帮他驱除淤血消肿化瘀,五脏内腑的伤还得他自己再慢慢调理,还不知道药效怎么样。

  身体被人慢慢放下再度躺倒,一张清俊的脸孔映入了他的视野。

  那么浑厚的内力,精纯的程度至少有四十年的火候。可是这么看去,对方却仅仅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长眉秀目,口角带笑,仿佛一个好脾气的儒雅公子哥儿,若非身上穿着大夫特有的青色长衫,方领直纹,广袖及膝,根本和大夫沾不上边。

  ……第一感觉是,眼熟,很眼熟。

  眉眼很熟悉。

  徐道子直直地望过去,只见他慢条斯理地收拾药箱,末了还抚抚袖子,像极了一个好脾气的慢郎中。

  就在这个十九大夫向落霞躬身告别的时候,徐道子终于再度发觉一个不合常理的地方。

  十九大夫头发在后脑勺松松挽起了一半,很随便地系了一道蓝色发绳。

  本来这也无伤大雅,但是那根发绳打了一个极其精巧的结扣,用巧妙的手法扎成了一个蟠龙飞旋的样子。

  徐道子心里一动,但是随即涌上心头的巨大疼痛再度将他的意识抛入了一片冥黑。

  无数张渴盼、惧怕、得意的,惊恐、哀求、愤恨的,熟悉的、不熟悉的,一张张脸孔,在脑海中走马观花也似闪动,犹如一场永世不息的梦魇。

  他急急地喘了几口气,在落霞的惊叫声中再度昏了过去。


第三章 小官
  出神地望着自己柔软纤细的白皙手指,慢慢地握住了拳头,可是却连一个馒头都没有力气捏碎。

  这个身体,实在是太弱了。

  遭逢大变,雪上加霜。本来就孱弱不堪的细瘦身体,似乎从本质上就被什么人刻意地破坏掉了。内视之下,筋脉堵塞,天生不全,勉力提起仅仅剩余的一丝元气,却是得到了这么一个结果。

  他浑身奇特的伤口错综复杂,外伤暂且不提,内伤十分阴狠。应该是有那么一个内功高手阴毒地使用了决绝的手法,将这个身体的内部破坏得七七八八,可以说,除了不能再修习任何功法之外,这个身体基本上也是体弱多病、不能终老。就算是年少夭折,也毫不奇怪。

  强行扭曲筋脉,这不是俗世武林人士特有的霸道手法,绵密小巧阴狠的地步,像是出自邪派修真。

  也就是巫术。

  到底这个身体的主人得罪了什么样的对象,看起来很耐人寻味。

  徐道子勉强活动了一下手指,现在的他,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向来鬼神不惧的徐道子,如今一旦入睡就会梦魇。他睁着眼睛,执意抵抗着汹涌而来的困意。若是到了实在支撑不住的时候,自然便会昏迷过去。

  如今他躺的时间怕是比从前135年的人生躺的时间要来得久。

  若非仙云门仙鹤求救,说不定就在他毫无知觉的时候,仙云门就这么被满门灭绝。

  如今却留下他这么一个余孽。

  徐道子出神地望着帐顶那一方小小的空间,这么狭小的地方,如今却是他仅有的全部视野!

  曾经他的世界广袤如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如今却蜗居于一方小床,自己的身体尚无法自由操控。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徐道子的脑海里莫名其妙闪过这句话。

  门口吱呀一声打开,一阵轻巧迅疾的脚步接近了。徐道子心中一动,闭上眼睛。

  来人走到床边,静默了一会,忽地一阵劲风迎面刮来,"啪"的一声,硬生生一个耳光打在了徐道子的脸上。

  这记耳光直是打得死人都能从棺材里活生生跳将出来,徐道子不禁很合作地"依唔"了一声,幽幽醒转。

  他抬起眼皮子,一副比尸体只多了一口气的模样,眼珠子转过去,却见一张堪称男生女相的脸孔,若非那下面确实有着喉结的话,这个少年与一般女子当真是没有两样。

  "舍得醒了?不装死了?"

  少年的口气倒是没有长相那么娘气十足,听得出是男子的声音,但是那满头珠翠、轻纱长裙,看起来是姿色过人,不过徐道子却浑身鸡皮疙瘩慢慢立起,不敢多看。

  少年用极其鄙夷的神情上下扫视了他几眼,可能是那凄惨狼狈的样子博取了些许的同情,少年忽地展颜一笑,当真称得上是春花绽放,只笑得徐道子又是一阵发毛。

  只听他柔声道:"玉冥,你老实说说,你娘是不是还在王府?"

  嘴里大约沁出了血丝,血腥味儿冲得徐道子眉毛微微皱起。他看着这个美少年,眨眨眼睛"啊"了一声,最后无辜地闭上嘴巴,以示他没法说话。

  可能是看见他那嘴里有血的可怖情形,这个少年有些害怕地退了两步,后来便又故作无所谓地走上前来,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副架势,看来是要长谈。

  少年自己倒了一杯茶,方才喝了一口,便"噗"地朝旁边吐了出去,嫌恶地皱起眉头,低声骂了一句:"什么东西,是人喝的吗?"

  徐道子接着眨眨眼,日日躺在床上,这回来了一个可爱的小家伙,他倒是不介意听听他想说什么。

  少年看看他,忽地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其好笑的物事一般,哈哈笑了好几声,看得出来,这笑容带着恶意的幸灾乐祸,以及几分莫名其妙的苦楚。

  徐道子翕动了一下鼻子,酒气。

  看来这家伙是来撒酒疯的……

  "说起来你也真是一个倒霉蛋。"少年笑毕,翘起二郎腿,白皙的指头玩弄着那个看起来很廉价的青瓷茶盏,"说起来,你那个狐狸精母亲倒也是厉害,勾搭了前朝的九王爷——啊,现在该叫宁王了。"

  他像是杏子一般的棕色瞳仁眯了起来,散发着几分醉意:"要是你那个王爷老爹愿意来接你的话,你现在就是宁王世子了,何必在这个肮脏地方苦苦挣扎?"

  宁王?

  徐道子一愣,这个宁王,记得他曾经去看过一次。当时宁王杨磊才刚刚娶进第二个侧妃,犹记得他经过宁王王府的时候,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当时他顺脚一下子跟着新娘子的轿子拐了进去,讨了一杯水酒。

  他当时从碧云山上初初下来,突破大乘境界之后,心绪变得格外安宁。经过这户人家,一看高门大户,居然便是王府,徐道子撇唇一笑,便哼着歌儿进去了。

  他当时一袭破旧道袍早已失去了正常的颜色,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再加上一张辟谷以后再也没有留下时光印记的脸孔,睁着一双总像是睡不醒的眼睛,十足一个年纪轻轻便学人四处打秋风的道痞。

  当时王府的下人却都异常客气,王爷本人也十分和气可亲,执晚辈之礼将他奉为上宾。这个宁王爷,看起来不但有情有义,而且心怀天下,若说负心薄幸,只可能是另有原因。

  徐道子心里有了计较,却听这少年还在讥讽不断,酸气十足:"儿子都这么大了,居然还去勾搭当今四王爷,现在这么得宠,感情连咱们玉盏楼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了。"

  "你也真是看不出来,平时窝窝囊囊的一个废物,居然还有那个胆子夜闯王府,怎么,这可是吃着了苦头回来了罢。"

  少年拈着耳边流垂下来的一缕长发绕着弯儿,柔曼的动作看得徐道子又是一阵战栗。

  松开头发,少年微笑道:"一个月后的堂会,你估计也是去不了了。不如将机会让给我怎么样?"

  徐道子再度眨了眨眼。

  少年慢慢走进徐道子,阴狠地举起左手,低声道:"都是天狐族中人,你相信也不愿意看我无法一偿所愿罢?玉冥啊,我素知你心地善良,相信不会弃同族情谊于不顾的,是不是?"

  徐道子敏感地觉察到了莫测的力量波动。那种黑暗晦涩的感觉,不正是巫术?

  但是最让他震惊的是,这个身体,居然便是传说中的天狐一脉!


第四章 玉冥
  令徐道子没有想到的是,他修行将近一百二十年,一直没有破戒而入的妓院,居然在这次还魂中得偿夙愿。

  这个叫做玉冥的身体,似乎是这个玉盏楼内当年红牌花魁玉冬的儿子,平日里人缘还不错,就说他躺在床上养伤的这半个月,除了日日在身边端茶倒水的落霞寸步不离之外,光是楼里的各路人马,包括看门的彪形大汉张大磊、做龟公的小三子、现在当红的春花秋月等人,以及好几个迎风扶柳的柔弱小官,都走马观花一般来囫囵看过他,虽说□无情,可是这番情谊还是很不错的。

  要不怎么说仗义每多屠狗辈?

  徐道子事实上早就回复得差不多了。如果不是碍于那个劳什子的堂会,他不可能还躺在床上装死。

  那天那个阴毒的美少年,被正好撞门而入的落霞逮个正着,于是徐道子这个破烂身体侥幸逃过一劫。

  手脚无法动弹,甚至连说话都没有办法。这种情况下被落霞把屎把尿,徐道子一张老脸早就不知道被丢到玉皇大帝座下的哪个犄角旮旯去了。偏偏落霞还是一个妙龄少女,可是态度自然得却是令徐道子脸红,深感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这番恩情自然要报答,可是徐道子试探之下,不由得心底一沉。

  这个身体之所以令他惊叹,是因为以天狐族妖精之躯,在他内视的时候居然没有发觉任何与常人不一样的地方,完全是凡人之躯。

  要说凡人之躯,比之妖精自然柔弱许多,可是为什么修真道士多是人类得道?因为妖精不属于天地认可的"神、仙、人"三者任何之一,升仙之前所受的劫数是凡人修道成仙的千百倍,艰难险恶自不必说,即使好不容易熬将过去,也只能是妖仙之流,比之散仙还不如。

  若说妖精要真正踏上证道的坦途,只能是妖仙修炼成神。只是,成神之路更是千百年间凡尘俗世甚至是人类修真界的神话,妖精想要成神,岂非痴人说梦,更是缘木求鱼,没有结果可言!

  只不过,天狐族算是妖精中的异数。成形前的天狐族,全都是雄性。修成人形之后的天狐族,可以拥有具有性别的身体和修真的资格,以及令其他妖族欣羡不已的近似于人类的身体条件,成仙之路比一般妖族顺遂很多。但是也只是近似,和人类毕竟还是有所区别。

  而天狐族最大的特色还有一个,那就是为了族类顺利繁衍,不论成形与否,不论成形后性别是不是雌性,都具有可以像是雌性一般,以自身孕育繁衍后代的能力。

  这是徐道子在多年以前,救过一个被一群道士追杀的天狐族少年,那个少年当时身怀六甲,还是徐道子这个赤脚大夫给他草草接生。后来少年难产而死,徐道子将那个孩子交给了一户人家抚养,这个孩子具有天狐族皇家血统,于是一生下来便是人形,交给普通人家抚养不是问题。

  也就在那个时候,从即将死去的少年口中的胡言乱语,徐道子知道了很多关于天狐族的秘辛。

  当时他慨叹造物之神奇,竟也有雄性生育的奇事存在世间。后来转念一想,这是妖族,不可以人类常理论断,于是便释然而解,却万万没有想到,造化之神奇更是凡人无法揣测,想他徐道子逍遥半生,竟也落得附在这具天狐族身体之上的下场。

  但是,以他敏锐的灵觉,竟然没有发现这个身体一丝一毫类似妖族的地方。若不是那个少年信口胡说,将他冤枉,便是这个身体真的得天独厚,异于寻常。

  真相到底是什么?

  最为诡异的是,他记得的所有道法,对这个身体都完全无法产生任何作用。不管修习任何门派的法门,都全然无法产生一丝一毫的真力和道力。如果说这个身体真的是正常人类的话,不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

  而针对这个叫做玉冥的天狐族少年使用的那种高级巫术的禁锢手法,将这个身体破坏得七七八八的阴毒手段,是顶尖术士才会有的招数。

  数遍整个离朝上下,高级术士绝对不超过十人。

  会劳驾这么一个高手对自己使出这种决绝的手段,就说明事情绝对有猫腻。一般人等不可能如此鸿运当头,强迫中奖,除非这个身躯,真的有什么奥秘存在!

  无法修习道法,却又完全与正常人没有两样。除非将内伤完全治好,回复这个身体原来的正常机制,否则以徐道子135年的阅历,自认也无法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出神地望着旁边的黄历,已经是宝鼎七年六月十八。距那之后,正好过了两年。

  这两年自己莫非便是以元神的方式,混混浊浊在另一个世界漂泊不定,直到附上这个在一场□的床事中死去的天狐族少年?

  两年,两年。说来不长,倒也不短。

  在人事变迁迅速无比的凡尘俗世,估计仙云门早已湮没在人们的记忆之中了罢!

  拿起镜子,这是徐道子可以下床之后做的第一件事。

  这个身体的恢复力异常强大,这么重的伤,一般没有任何妖力的妖族,不躺个一年半载是好不了的。可是从那以后才过了第十五天,正好半个月,便可以下地行走,尽管还是有些勉强。

  镜子里映照出一张陌生的属于稚龄少年的脸孔,看起来,应该只有十三或十四岁。

  眉毛长得很是稀疏浅淡,五官更是毫不显眼,就像是一副观之乏味的水墨画,总是缺了那点睛的一笔。肤色虽然白皙,可却不是那种润泽美丽的肤色,而是惨淡苍白的病态颜色。

  如果不是一双眼睛泛着隐隐的绿金色,闪烁着狐族特有的若隐若现的魅惑气息,看起来真是个性怯懦,沉默寡言,性子偏偏又善良好欺的一张好面相。

  徐道子再度眨眼,那些微的绿金色又消失不见了。

  这张脸和自己的"前世"没有一丝一毫相似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缘由,原本毫不相干的仙云门道士和天狐族少年的人生轨迹,才会这么巧之又巧地交汇在一处?

  他正想放下镜子,却蓦地被一双散发着汗意和热气的手掌捂住了眼睛,紧接着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可抓住你了吧,爱自我陶醉的家伙。"


第五章 阿筑

  再想接着装死似乎已经是不可能的任务,徐道子回头一看,却看见一个相貌奇特的泼皮少年站在身后,笑吟吟地望着他。

  这个少年面色蜡黄,衣着破落,想来是因为家境贫穷的关系,身体亦是瘦弱无比,但是却有一双贼溜溜的眼睛,身高倒是十分可观。只是佝偻着背的姿势很是逗趣,再加上一双破落得露出十根脚趾的草鞋,脚尖还在不老实地互相绞扭着,一副不老实的样子。

  就在那一瞬间,徐道子走神了。

  这个少年,令他回想起没有上仙云门之前,还是一个少年的自己流落街头的样子。那时候,他也是这么贼头贼脑,吊儿郎当,一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泼皮样。

  徐道子忽然对这个少年有了好感,勉强出声道:"我最近病得厉害,怎么没有看见你来看我?"

  这是他又一次听见这个身体发出的声音。由于很久没有出声,少年原本清朗的声线似乎沙哑了不少,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隐隐诱惑,徐道子皱着眉头清清喉咙压低嗓子,这才觉得好些。

  这个地方是玉盏楼内院的厢房,像是少年这样的人,如此熟门熟路地偷偷摸进来,就说明和这个身体的原主人玉冥肯定交情不错。徐道子不急着问名字,反而先岔开话题,就怕自己说错什么,启人疑窦。

  他果然成功转移了少年的注意力,只见他立刻上前握住了徐道子的肩膀,紧张地上下打量着他,忧心忡忡道:"是了,听小三子他们说你生了一场大病,现在究竟怎么样了?好点没有?"

  徐道子正好坐得有些累,顺水推舟慢慢地道:"还可以,就是没办法久坐。"

  "那我扶你躺下来,别太累了。"少年表情充满恨铁不成钢的味道,明明也就十七八岁,却很有几分装成熟充大人的样子,徐道子看得心中大乐,却听他接着絮絮叨叨道:"你这个家伙,怎么这么不小心?到底是什么病?"

  徐道子胡诌道:"嗯,大约是伤寒一类吧。"

  少年一副很懂行的样子深深点头,将他扶上床躺好之后,还很周到地给他掖好被子,像是老母鸡一样数落道:"本来身体就不好,让你注意点,晚上别总是不加衣服,平时更要注意保暖。像你这种老实头,别人说什么你都要掂量三分,别总是嗯嗯啊啊让人欺负了去。"

  说着说着,少年突然愤慨起来:"特别是莲馨那个人妖,他就光会跟你过不去,你也争口气,别让他总是这么骑在你头上。"

  莲馨?

  脑海里出现了那张姣好如同少女般的脸,徐道子点头称是:"可是他好凶……"

  委屈的声音,苍白的颜色,小小少年小巧得几乎要消逝在床单上的瘦弱躯体,一瞬间激起了这个少年无穷的英雄主义情结,将瘦弱的胸脯拍得山响:"这个莲馨,下次他要是再欺负你,你就尽管和我说,老子非要——"

  徐道子突然有些坏心地道:"你又不能进来这里和我一起。"

  少年语塞,片刻后蜡黄的清秀脸蛋涨红了一片:"我……我阿筑虽然不屑在这个烟花之地多待,但是,但是,找几个兄弟教训那个臭人妖是可以的!看他什么时候出来,我,老子就,就……"

  徐道子不禁接口道:"就盖布袋、拖暗巷、乱棒打他个日月无光?"

  "灵啊!"名叫阿筑的少年一拍大腿,忽地反应过来,狐疑的眼神扫向徐道子:"小玉儿,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么损的招数?"

  徐道子咳了几声:"他们是这么说的——"

  "不要被那些人学坏了。"阿筑拍拍他,态度很是护短:"从以前开始,你就是这样,让我怎么放心?唉,现在玉冬小姐也不在,该死的四王爷,荒淫无耻啊,玉冬小姐那样的仙女都敢染指——"忽地察觉自己失言,回过神来,发觉小小少年眨巴着眼睛巴巴看着自己,阿筑干笑道:"呵呵,这个,小玉儿,我知道她是你娘,你肯定是比我们伤心的。"

  徐道子沉默了,他总觉得这个叫做玉冬的女子有着不可言说的秘密,并且其中攸关着自己这身诡异的内伤该如何康复的问题。只是坊间传言,现在她已成为四王爷府上新宠,要见她一面谈何容易?

  说着说着,大约是看他神情抑郁,阿筑再度愤慨起来:"莲馨那个死人妖,他绝对是嫉妒你娘。她还在玉盏楼的时候,谁提到这里第一个想到的不是玉冬小姐?上次开堂会的时候,谁不知道莲馨被四王爷选中的时候得意地像个开屏的孔雀,结果,嘿嘿,不到半年又被人送回玉盏楼,现在是玉冬小姐在王府。这个风水轮流转,真是要多丢脸有多丢脸。"

  如此说来,同是天狐族中人,并且积怨已深,怪不得态度如此差劲。

  "不说他了,嘿嘿,小玉儿,你猜我今天收获了多少?"

  徐道子一时愕然,望着他。

  可能是对他傻乎乎的样子觉得很是怜惜,少年拍拍他毛发柔软的头部,忍不住接着揉了几下,才献宝一样从怀里摸出好几个大小不一、花式各异的钱袋子,伴随着嘴里"当啷"一声配乐,很是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今天开市就手气不错,那个相府家的大公子不知道发什么疯,自己在街上一通乱跑,我就和他擦肩而过,使用我的独门小摘星手,嘿嘿,着!"

  阿筑一边说着,一边手上做了几个招式。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手掌上的一枚小刀片,上下翻飞弄出几个刀花来,发出"嗤嗤"的声响。

  "嘿嘿,怎么样?"阿筑贼笑,一对鼻孔撅得简直要朝着天空,"现在整个黑鹰帮,要说除了我阿筑,还有谁的功夫这么高明?又有谁像我这么厉害,一天可以弄到这么多钱袋子?他们那群白痴出去,就是在整个东市转一天,估计也没有几个收入罢!"

  等了半天,没听见小玉儿熟悉的赞叹和鼓掌,阿筑疑惑地低下仰得高高的头,却看见那双无辜的眼睛望着他,有些苍白的小嘴蠕动了一下,却吐出了令人吐血的句子:"阿筑,你这个小贼,手艺真的不怎么样。"

  还沉浸在被"善良柔弱可爱"的小玉儿吐槽的巨大深渊之中,却听他接着道:"阿筑,你把手伸过来。"

  少年愣愣递过去,徐道子低头仔细翻弄着他的手。

  虽然由于经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这双手显得没有光泽,指甲缝更是黝黑无比,不知道沾了多少不知名的污垢,但是却出奇的骨肉均匀,十指修长,难得的是骨头的形状生得十分奇特,除了大拇指和小指以外,其他手指的长度相差得非常微小,徐道子表情凝重下来,忽地露出了一抹诡异的微笑。

  阿筑打了一个寒战,他怎么忽然觉得,这个时候的小玉儿,比那个十九大夫还要恐怖?


第六章 症状

  "你的手,长得很好啊。"

  徐道子看了半天,忽地赞叹了一把。

  阿筑更是觉得寒毛竖起,这个语气,令他回想起对着楼里春花秋月那几个漂亮姑娘慨叹不已的小三子他们,那像是吃了什么豆腐一般幸福的眼神,也是这么看着那些凹凸有致的娇躯,嘴里啧啧道"那个谁谁,屁股长得真好啊"。

  他连忙试图不着痕迹地收回手,担忧地望着徐道子那苍白的小脸,讷讷问道:"小玉儿……你,那个,你不会也染上那些习性了吧……"

  想起那些小官的样子,阿筑喃喃地道:"我也真是不明白现在那些官老爷们,放着好好的姑娘不爱,专门喜欢'走后门',这世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道子向来不关心这些,一听他这么说起,方才迟钝地回忆起这个身体被那个四王爷□的画面,不禁皱起眉头。

  阿筑小心地看着他,道:"小,小玉儿,你不是喜欢你的落霞姐姐么,不会改性了吧……"

  想起那张浓妆艳抹到几乎看不出原来模样的脸孔,徐道子咳了几声,岔开话题道:"阿筑,你将来要做什么?"

  "嘿嘿嘿,这个嘛。"一说到这个,他就来劲了:"我要当像我们贼中始祖,大盗妙手空空风小小那样,来无影去无踪,劫富济贫无所不能,上天入地样样精通,的,绝世大盗,人称——人称——"

  看他吭哧吭哧为了一个威风八面的绰号实在辛苦,徐道子便笑道:"那你想不想学孤云手?"

  阿筑一愣,紧接着嗤之以鼻道:"什么孤云手?名字倒是起得好听,耳熟……等等,那可是风小小的绝技孤云手,你怎么好跟人家同名的?"

  徐道子不满道:"什么同名,就是那个。"

  "喂,小玉儿,你这样是不敬的。想我们贼中始祖,大盗妙手空空风小小,来无影去无踪,劫富济贫无所不能,上天入地样样精通——"

  "打住,你别问我哪里学到的,我只问你要不要跟我学?"

  徐道子暗地里嗤了一声,什么无所不能,也就一个贼头子罢了,看见宝贝的时候那双贼眼亮的,还蠢得要命,除了偷东西一无所长,现在不知道猫在哪个角落数宝贝呢,这个老不死的家伙。

  当时自不量力,还和他一个修道中人比眼力,也不看看他徐道子天眼都通了,要看穿老佛爷的内衣颜色有什么问题,只是那身肥肉恶心到他了,三天没喝得下酒。

  而风小小的独门绝技孤云手,也是那时候输给他的。

  阿筑狐疑地望着他,后来仔细想想,这小子可是玉冬小姐的儿子,想玉冬小姐仙女一样的人物,要从哪个江湖恩客那里拿到这个不传之秘也不是没有可能,于是眼睛慢慢亮了起来:"你……你说真的?"

  "真,比珍珠还真。"徐道子露出纯良的表情,135岁的老妖精,要装起来确实可以毫不费力就把这个小毛头骗得一愣一愣,"你耳朵过来。"

  方才说了没有两句,门却吱呀一下被推了开来,来人笑容和熙,青色长衫,飘飘若仙,好一个清俊若神仙中人的漂亮公子,正是十九大夫。

  他手里拎着药箱,唇角一勾,似乎无限春光都要在口角绽放出来:"玉冥公子,今天好点儿了么?"

  刚刚将仙云门心法融入孤云手的招式准备教化这个贼小子,谁知道却被这个多管闲事的大夫搅了局。徐道子心里狠狠骂了一声娘,却又不得不伪装出大病未愈的孬样儿,像个闷桶一样"碰"地倒在被褥上,做出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

  怎知这床实在年代久远,哪经得起他那么一倒,顿时咯吱咯吱的山响,徐道子想要装死,却是动静太大了点。

  阿筑倒也是个人精,一开始刚想问徐道子怎么回事,却发觉他趴在被褥上朝自己猛眨眼睛,嘴巴拼命做出"我是被迫的"口型,于是一下子也扑到床上,大声喊道:"小玉儿,小玉儿,你别吓我啊,我只是扶你起来想看看你,你要是实在不行就躺着吧,我不强迫你了啊!"

  他装模作样还没哭上两声,却被一双手劲奇大的纤纤玉手拨了开来,一屁股坐倒在地板上,哎哟了一声。

  却见落霞今天依旧一身抢眼至极的艳丽紫色,扑到床边心肝肉儿地大喊起来:"小冥,小冥啊,姐姐看看,是不是哪里不成了?呜呜呜!"

  那壮烈的哭法,令徐道子觉得这个身体好不容易愈合起来的浑身上下的伤口要再度绽裂开来,勉强出声道:"落霞、落霞姐姐,我没事——就是,头有点痛——"

  她顿了一下,那双大得出奇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徐道子,泪珠子霎时停住,欢天喜地的光芒从里面绽放出来:"小冥,你能说话了?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身体转好就好,就好——"

  这么露骨的善意和关心,徐道子自从进入这个身体之后,第一个是从她身上感受到的,因此对她态度自是与别不同。他勉强伸手给她擦了一下眼泪,笑道:"让大夫再给我看看吧,可能,再有十天八天就能好了。"

  其实哪里有这么严重,他就是能拖则拖,拖过堂会,并打算拖到能见到那个玉冬为止,这个病弱的身子,若是不彻底根治、伐毛洗髓的话,将来什么事都成不了。

  十九大夫走了过来,那仙气四溢的笑脸,显然勾得落霞一愣一愣,他接着软语一句:"落霞小姐,让十九给玉冥小公子看看",之后,她便乖乖的让开了。

  那修长得似乎丝毫不沾阳春水的手指伸了过来搭在自己腕上,十九大夫把脉片刻,徐道子便全身不自在了起来。打眼斜斜看去,却是落霞伸脚威胁阿筑老实点,莫惊扰大夫看脉象,可怜的少年只能眼巴巴看着这边,那个孤云手的心决他才听了开头呢。

  徐道子望着被子上鸳鸯交颈的图案,终于号完脉,他准备缩回手,却被十九大夫抓住了手腕,他一抬头,如此突兀失礼的举动,那人却带着与温文笑脸不相符的奇特口气,慢慢道:"玉冥公子,我有话想要问你。"

  被那双带着些许琥珀色的眸子看得浑身不怎么自在,而且这次去了向来带些戏谑意味的"小"字,直呼他名字,徐道子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劲的事情就要发生,却还是摸不着头脑。

  他咽了一下口水,心里却有些好笑。自己自从进了这个身体之后,不单体质变得孱弱无比,似乎性子也被这个身体的原主人同化了些许。那些个好奇心、童真、恶作剧的兴致,以及偶尔冒头的文静温软,都属于另一个应该早已消失的灵魂,如今却奇迹般地逐渐出现在他身上。

  徐道子念头电转,事实上也只过了一瞬,听得十九大夫如此发问,他便答道:"大夫请说。"

  对方笑了一下,眼神似乎有些奇异,和声问道:"你最近可有什么奇异的症状?比如头晕、心悸、恶心、呕吐之类?"

  落霞在一边插口道:"是了,近来这孩子似乎总是如此。大夫医术如神,给他开几帖药应该便没有大碍了吧?"

  狗屁医术如神,只是你喜欢他,自然觉得心上人无一处不好罢了。

  徐道子心里嘀咕,面上却点头道:"是。"

  他觉得这些不过是这个身体过于病弱才会有的症状,没有什么大不了。


第七章 落霞
  即使是日日倒在床上装病的徐道子,也敏感地觉察到了这天空气里沉淀的不同寻常的气息。

  自从昨天将十九大夫送走之后,落霞就一直处于郁郁寡欢的情绪当中,好几次用欲言又止的表情望着徐道子,最终还是作罢。

  徐道子觉得不太对劲,心里泛起了不详的预感。

  今天更奇异的是,落霞开始改头换面了。

  在可以下床之后,跑出来出来勘察这个地方地形情况的时候,徐道子发觉这个妓院俨然处于闹市区,不过由于面积不小,所以他躺在房间里竟然丝毫没有闹市喧嚣的感觉。

  这个地方叫做玉盏楼,分为内外院两个部分,外院还细分为两个地方,似乎一个地方是姑娘接客,另一个地方是小官。说起来倒是两种不同的营生,看来这个老板很有生意头脑,打算将所有顾客都捏到手里。不过,看得出来,这里的姑娘小官虽说各有千秋,但是缺乏大红大紫的人物。

  内院是各种杂物人员,以及楼内各个姑娘小官平时居住的地方,他现在住的就是他那个据说貌若天人、曾经倾倒王爷,令前朝皇帝和臣子为之大打出手的祸水老娘玉冬居住的厢房。不知道为何一代佳人居然沦落到在青楼慢慢老去的下场,不过颜色应该还是在的,不然那个容貌姣好犹如二八少女的莲馨都弄不到手的四王爷杨轩,现在也不至于如珠如宝地将她藏在王府,弄得满城风雨,都说玉冬宝刀未老,再次裙下掳获一名重臣。

  青楼八卦尤其盛行,特别是平日里生性柔和、人缘不错的玉冥,躺在床上的时候也还是兼任众人八卦的对象,但是众人始终对于老板讳莫如深,似乎是个可怕的人物。

  他住的地方和落霞的厢房仅仅隔着一道墙壁,这天他还没睁眼,便听见一道水声淅沥淅沥作响。这些天来落霞为了方便照顾他,几乎是寸步不离,这个时间是平时洗脸的时候,岂知他一睁眼,却望见落霞几乎整张脸扎进了水盆中,几乎是用刷墙壁的力道,在用力地清洗着那张浓妆艳抹的脸。

  水里慢慢染了各种颜料的颜色,徐道子还在发楞,却看见她抬起头,然后他便楞住了。

  从窗户射入的光线中,熹微的朝阳斜斜地照在那张脸上,竟是一张粉面朱唇、杏眼桃腮的标准的美女脸蛋。

  那双柳叶眉微微向两边流垂,充满了温柔雅致的婉约味道,清丽可人、秀色如画,这是一张完全有资格和红牌叫板的脸孔。

  那她之前为何要掩饰这张脸的美丽?难道是他徐道子脱离俗世过于长久,女人们对于美丽的追求不再是那么如痴如狂?

  她似乎发觉徐道子醒来望着自己,不禁宽容地一笑,温婉美好的秀色衬得那身艳丽的紫衣显得如此俗艳,穿在她身上就好像是煮鹤焚琴般令人觉得毫不搭调。

  女人真是神奇,脸孔的变化居然可以和气质互相影响,若非他亲眼目睹,肯定不会想到这个美女便是那个无事大声叫嚷、动作夸张、品味"独特"、玉盏楼人人惧她三分的泼妇落霞。

  洗干净之后画了浅浅的淡妆,换上一身浅绿色的纱衣,却又带了几许妖娆美艳的风尘女郎特有的气息。落霞堪称千面人的变幻技术,看得徐道子大开眼界。

  人,若是要完全伪装出另一种面貌,光是外表的改变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谈吐、举止、气质的相辅相成,而这个落霞,却成功地做到了这点。这个不简单的少女,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打量她。

  似乎是误解了他的目光的意思,落霞还很紧张地走了过来,捧着他的脸左看右看:"不舒服了?"

  一瞬间,徐道子望着那双真心实意看着自己,为自己担心的眸子,居然说不出任何言语。

  他14岁出家修道,入了仙云门之后便伐毛洗髓,引气有所小成,之后便以打坐代替睡眠。直到他另辟蹊径,修为大增,40岁那年被逐出门墙之后,更是餐风饮露,迅速地到达了辟谷的境界,成为半仙之体。经过在尘世间将近一百年的漂泊,他走遍名山大川,踏遍奇峰怪岭,感悟良多,渐成天人交感之体。后来更是进入大乘后期,离踏破虚空只有一步之遥,半只脚可以说已经是位列仙班了。

  逍遥半生,亦可以说是看尽人间风景,却唯独少了凡尘俗世的这一场修炼,徐道子此刻忽然豁然开朗,为何他天资聪颖,却在到达大乘后期之后,迟迟无法迎来那种顿悟之后的天人合一的心境。

  他,不懂人!

  他道法高明,触类旁通,"前世"更是有着一副极妙的适合修仙的绝佳根骨,博览群书之下自创心法,因此功法大成,反而引起门中长老猜忌,于是被逐出仙云门,从此行事更是恣意妄为,颇有些邪道中人的味道。

  提起仙云门的废弟子,第十七代掌门门下的关门弟子,修真界谁不知道是那个亦正亦邪的狂道人徐道子?

  他孤身一人,远走天涯,笑看人间沧桑百事,却从来没有深入其中遍尝个中滋味。

  道家从来供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从来这个"道法自然"都是道家修真追求的至境,徐道子自认顺道而为,却总是隔着一个不可言说的境界,无法踏破虚空,大彻大悟。

  莫非,枉费他那么多年潜心苦修,其实却只是少了人间的这一场功课?

  空明道心,原本以为会因为红尘琐事染上尘埃。但莫非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让他遭受这么一次造化,来到这个小狐狸的身体之中,要遍尝人生百味,方能证得大道?

  从落霞那直直望着他的温柔眼眸之中,徐道子第一次品尝到了记忆之中几乎以为早已消逝的——
  亲情。

  就像是一个普通人家疼爱弟弟的姐姐,会为他担忧身体,会为他大呼小叫,会为他守护床前,真心真意像是把他放在心上一样疼爱着他、保护着他,知冷知热,嘘寒问暖。

  这是多少年来,他作为一个真正处于弱势的晚辈的身份,接受来自长者的爱意了?

  恍惚间闪过眼前的是无数次突破一层层境界之后,站在高山之巅恣意驾着仙剑随意飞翔的畅快和淋漓尽致,然而比起眼前这双为自己担忧的温柔眼眸,却竟是黯然失色了。

  心中隐隐升起了悟的感觉,却是那股缓慢逸出的孺幕之情,居然对着这个比之自己实际年龄不知道小了几岁的女孩子,产生了弟弟对姐姐的依恋和爱意。

  落霞看他走神,自然全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思,只是以为这孩子可能不知道又神游到哪里去了。

  玉冥生下来体质就十分特殊,平日里经常生病,活脱脱一个病痨子。

  可能由于被她和小姐保护得太好的关系,这孩子十分多愁善感,心肠又软,但是性情却是一等一的好,否则不可能阿筑那等小痞子也被吸引到他身边。

  只是孩子啊,我们还能护着你到什么时候?

  徐道子仰视着她,此刻那抹似悲似喜的笑容挂在她的嘴角,徐道子忍不住脱口叫道:"落霞姐姐。"

  她摸了摸他的额头,内疚地道:"小冥,其实我对不起小姐,更对不起你。"

  她的眼睛闪烁着泪花,徐道子几乎做好再度迎接滔滔不绝的眼泪的准备,却见她眨了眨眼,强自忍了下来:"那天小姐出事,我却不在楼里。……若是我不这么任性的话,小姐可能也不会出去找我,更不会被那个四王爷抓进府里了。我……"

  她用力将徐道子拥入怀中,徐道子楞住了。

  直接感受到的那么奔腾跳跃的心脏,像是即将奔赴一个未知的前程,充满着不安和悲伤的感觉。

  "那天你被丢在门口,满身是血。我……我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紧紧抱着身形瘦弱的少年,"总算老天保佑,承了十九大夫天大的人情,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她慢慢放开徐道子,给他整理了一下额发,轻轻道:"这个堂会,我帮你去。这间四王爷府……我倒要看看,什么龙潭虎穴,居然如此不讲道理,伤了人,还要人到府上做堂会,还扣着小姐不放……莫非,这世上,当真没了天理不成?"

  徐道子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落霞姐姐——"

  "你要逃。知道吗?他们迟早要到这里的。"落霞压低了声音,似乎要将一切都这么交代完毕,"虽然可能对你还是有些勉强,不过,你今天若是没有看见我回来——就,逃吧,到十九大夫那里。等身体好一些了,换个地方,咱们,我,小姐,咱们再汇合,然后,一起离开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元洛城,回咱们的天狐族,小冥,你是我们天狐族最后一个皇子,你要记得,天狐族皇族的血脉断断不能就这么断在这里。"

  却是这么一回事?

  徐道子急急抓住她的手,道:"落霞姐姐……"

  这傻姑娘,莫非要以自己清白之躯和漂亮容颜去做那搏命一击?

  落霞拿出一个荷包递给他,叮嘱道:"见到十九大夫,就说……就说,这是落霞最后的请求,让他看看这个,他就会明白的。小冥乖,你的身体现在不方便,还需要大夫给你好好治一治的。他……神通广大,你只管放心,没问题的。"

  想起那些个症状,那有什么好治的?徐道子一愣。

  落霞摸着他的脑袋,用带着三分怜惜七分不舍的眼神望着他,喃喃道:"你还那么小……连化形期都没到呢,却生生受了这么多苦楚……都是我不好,若非我如此自私任性,这一切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徐道子摇头道:"我不走,我要和你一起去。那个四王爷,不是说指名要我么?"

  他话音未落,却觉得手心一凉,却是一枚小小的针扎进了他的手腕一侧,紧接着巨大的睡意汹涌而来。

  最后见到的风景,是落霞哀伤的带泪的笑,以及只言片语:"小冥,你放心,阿筑会带你过去的,你就帮我,对十九大夫说一声,'落霞对不起您了'……"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既然如此不舍,为何还要离开?这人间的痴男怨女,他果然还是不明白!


第八章 宿敌

  慢腾腾地举起手中的筷子,十九大夫望了一眼雅间外暗沉下来的天色,心里虽然微微一沉,但是夹起那块鸡肉的手看起来还是优雅闲适的。

  低头看了一眼怀中因为药物关系还在沉睡的少年,那紧紧闭上双眼的沉静脸庞白皙小巧,满头乌发异常长,垂落下来竟像是一面小小的黑色幕布,只是大约由于体质向来不好的关系,发根颜色其实有点发黄,摸上去的感觉十分柔软。

  他还穿着白色的里衣,身上披了一件属于十九大夫的青衫,宽大的布料罩在那纤细的小巧身躯之上,就像是小鸟一般,有着别样的、不关性别与脸蛋的苒弱美感。

  十九大夫伸手漫不经心地抚了一下少年的头发,瞥着旁边坐卧不宁的另一个少年。

  泼皮破落的衣着打扮,偏偏一双眼睛时不时闪动着油滑狡诈的精光,一张脸倒是长得有几分清秀线条,只是面色蜡黄,现在微微垂着脸,偶尔看一眼桌子上的食物,喉间咽了几下口水。

  菜倒是没有什么好菜,只是几盘切成块的鸡鸭牛肉,散发着原本属于食材的原始香味,一大碗杂菜肉汤,热腾腾的雾气在晚秋黄昏的些微寒冷中,是别样的诱惑。

  将鸡肉放在嘴里咀嚼了几下,即使是吃这种平民食物,这个人也有办法做得如此优美雅致,那微微闭上眼睛回味食物滋味的样子,那姿势优雅地执起筷子的动作,慢慢浮起在那张俊美如仙的脸孔之上的满足,在这个不算特别整洁的店面中,简直是一道显眼勾人的风景。

  店里的老板兼伙计,乐滋滋地四处招待店门外被"美色"吸引进来的女客人们,今天来了这么一个主儿,他是发定了。

  慢慢放下筷子,十九大夫望着少年紧紧盯着食物的如狼似虎的泛着绿光的眼睛,伸手漫不经心地一指放在桌上不显眼位置的一个模样朴素的钱袋子,静静道:"阿筑,如果你不告诉我这里面的东西是哪里来的,今天这顿我是不会请的。你还是自己掏腰包吧。"

  再度咽了一口口水,泼皮少年阿筑哭着一张脸,用几乎苦得可以滴出水的语气哀叹道:"大夫……我,我,你能不能看在我辛辛苦苦带着小玉儿来找你的份上,饶过我这一回?"

  "如果你来路正当的话,又何必害怕我询问?"十九大夫轻叹,低头看了一眼沉睡的少年,沉声道:"里面的东西非同小可,你若是不说,就等着祸事临门,我可也救不了你。"

  阿筑有些傻了,嘀咕道:"不就几张破纸片……"

  十九大夫一哂。

  那确实是几张折叠得很小的纸片没错,不过,那上面记载的内容才是真正的非同小可。武林中有位奇人江一笔,原名早已不可知,现在的诨名是江湖中人送给他的。他每隔五年便会出一期最新的武林排名,按照武功高下将江湖高手们一一排列,号称天下第一录。

  此录一出,一般是送到皇帝面前,作为最新武功排行的备案,紧接着朝廷再度或是招纳人手,或是压制贼逆,一般过个两年左右才会公布天下,那时排名早已做不得准,于是将不再引起轩然大波。

  然而这期的天下第一录,看日期分明是半个月前才出来的排名,不知怎么的放在这个钱袋子里,被阿筑顺手牵羊拿到。且不说这个东西多少武林众人垂涎窥伺,多少好武成痴的江湖人要以此为目标去狙杀、挑战榜上有名的高手,从此江湖风波再起。即使不是如此,哪些别有用心的人将这几张纸片翻印出去,即使一本定价百金,估计买的也大有人在。

  俗世武林本就事多,若是再让这个东西在不恰当的时间流传出去,不知道还要掀起多少风波。

  想起那个后果,即使是十九大夫,也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大约是他眼神实在有些冷凝,阿筑哪里承受得住,终于还是交代道:"是,是相府家的大公子。"

  话一出口,接下来的就好交代了。阿筑就像竹筒倒豆子一般,劈啪劈啪说得爽快:"那个大公子不知道前天早上发的什么疯,在街上跑的飞快,他从我身边过去的时候,我,我就一伸手,就拿到了。"

  阿筑边说边暗自心里含恨,早知道自己掖着藏着就好,偏偏嘴欠问了一句十九大夫什么是《天下第一录》,这下子顺藤摸瓜,什么都招了。要是这个家伙忽然发起性子,将他扭送官府怎么办?这个十九大夫,有时候那股子迂腐劲儿很要命的。

  相府大公子?

  想起林漠天那张总是笑眯眯犹如笑面虎一般的脸,不像是有事没事喜欢在街上发疯的类型。莫非是拿到了这个东西,喜得失心疯了?

  伸手拿起钱袋子,再度拿出那三张纸片,指尖摩挲抚摸着有些粗糙的纸质。上面打头的那几个人名有几个籍籍无名,看来是不世出的高手。

  十九大夫看着看着,心底一股热火慢慢升腾而起,只要是身上有几分功夫的人,看见这个《天下第一录》,很少有可以完全不动心的。他自认只是俗人,当然不能免除。

  可是十九啊十九,如今你只是这元洛城里东市西街一个普通的行脚大夫,纵有那蠢蠢欲动的妄念又该如何?

  不敢多看,扫了一眼便将它收好纳入怀中,十九大夫低低叹了一口气,将紧握成拳的手指松开,再度恢复了闲适的气度,朝着阿筑点头道:"好,你吃吧。"

  正在思考怎么销毁这个要命的东西或是送到皇帝案前,十九大夫低头一看,却是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不知道醒了多久。

  ——其实确切地说,是盯着被他收紧怀里的那几张纸片。

  徐道子无法抑制住自己内心强烈的跳动,在他醒来的那一刻,他发觉自己仰天躺在十九大夫的膝盖上。顾不得这个姿势暧昧与否,弱势与否,透过那张被拿在修长指尖的薄薄纸片,他分明看见了"天下第一录"的字样和排名第一的人名。

  竟然是张远之。

  张、远、之。

  徐道子默默地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一字一句地来回默念。

  这个名字,如今已经深深刻在他的骨血之中,成为他无数次午夜梦回的梦魇。

  张远之啊,张远之啊,你可知道,这个仙云门其实还有你师叔我苟活在这世间,只是借尸还魂,附上了你想也不可能想到的天狐族人身体?

  饶你百般算计,终归难敌天命。你当你万无一失,可知道仙云门只要老道活在这世上一刻,便会留存一刻?

  纵使你将仙云山夷为平地,纵使你瞒得天衣无缝无人知晓,只要老道还在这个世间留存,你就休想逃过那冥冥天命,过你那逍遥人生!


第九章 莲馨

  这个叫做玉冥的十四岁少年他先前见过几次,每次若不是躲在母亲背后便是跟在落霞身边,怯生生的样子就像是一只容易受惊的小动物,再加上体质虚弱,经常生病,和他打交道也多了,苍白的小脸总是格外惹人怜惜。

  当时奄奄一息倒在床上的玉冥满身骇人的伤痕,浑身上下止不住的鲜血,难怪落霞这么倔强的一个人,哭得跟泪人儿似的。他一看之下,也是暗暗心惊。

  这个不谙世事、没有武功的小小少年,到底是惊动了什么样的大人物,居然被下了这样的狠手?

  落霞甚至跪在他的脚下苦苦哀求,他也实在是不忍卒睹,于是便拼着身份被发现的危险,给他输气活血,总算捡回一条性命。

  他并非爱打听闲言碎语的人,然而街坊之间一直在盛传的玉冬成为四王爷府上的新宠,他便隐隐有些明白,这个少年约莫是过去要人,才得了这么一个下场。

  杨轩手下不仅能人众多,并且什么猪朋狗党三教九流都一应俱全,这个孩子当时满身外伤内伤,难言之处更是诸多,可见遭受了十分不幸的对待,真亏他一口气不散,硬是活了下来。

  就在那双看似暗淡的眸子第一次从鬼门关倒回来睁开的时候,他的心就微微颤了一下。

  那是一双对生存极其渴望的眼睛。

  这个少年,真的还是先前那个怯懦寡言的孩子么?

  自从他醒过来,处处见面,自己都能鲜明地感觉到他逐渐和以前变得越来越不一样。这种变化算是潜移默化,落霞他们处在和他接近的位置反而不太能察觉,反而是自己处于和他不远不近的距离,感觉十分明显。

  试问一个性情怯懦软弱无能的人,怎么可能挺得过那样痛苦的伤痛,从阎王爷手里硬是回了人间?

  难道遭逢大变,人都会如此改变?

  眼见那双才睁开的黝黑眸子内闪过几缕耀眼的绿金色,像是天空黎明初初升起的光晕,映着碧绿的湖水摇曳多姿,却带着刻骨的冰寒和冷意,之后便倏忽消逝了。

  十九大夫再看去时,却发觉那对眸子带着疑问的神色注视着自己,分明还是先前那个娇憨苒弱的少年,拖着病弱的身子,无助而又带着莫名的期待的眼神,像是刚出生的雏鸟,勾得人内心忍不住生出保护的欲望。

  压下内心莫名的波动,十九大夫不禁放轻声音,柔声道:"你醒了。"

  徐道子慢慢起身,点头道:"大夫您费心了。"

  他没有办法容忍自己以如此姿态趴在另一个男人的膝上,尽管那是个谪仙一般的美男子。

  更何况虽然并不算是十分在意这个身体曾经遭遇□的事,毕竟当时他是赶个正着。但是若是男子一旦不经他的同意靠近他,他便情不自禁生出些许厌恶的感觉。

  十九大夫倒是不介意,待他坐好,也不伸手相扶,只是盛了一碗汤放在他面前,温声道:"你先喝点,告诉我怎么回事?"

  阿筑埋首狂吃,难得还抬头一边喷着饭粒一边解说道:"内个是落霞姐姐交代我带他过来找大夫您……"

  什么乱七八糟?

  徐道子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里拿出那个荷包,递给十九大夫道:"落霞姐姐说让您看看。"

  他原本以为里面会有什么小纸条,结果十九大夫一接过这个荷包,脸色都有些变了。

  他"哗"的一声推开凳子站了起来,捏着那个很寻常的鸳鸯戏水荷包,上面两只鸳鸯甚至绣得歪歪斜斜,不甚好看,可是如今那荷包被紧紧捏在这个似乎从来都是微笑得如同和风一般的男子手里,面色沉冷煞气隐隐,看得出来是要发生什么事了。

  徐道子感觉到了不妙的气息,他坐直还有些发软的身体,抚着桌子站了起来,低声道:"落霞姐姐替了我,去四王爷府上开堂会了。"

  "替你……?开……堂会?"

  十九大夫脸色越发地暗沉,那一瞬间冷淡下来的眸子看在徐道子眼中,似乎带着隐含着雷霆震怒的怨怼。

  徐道子于是问道:"什么是堂会?"

  他此言一出,众人静默。

  此刻当啷一声掉进碗里的是阿筑的筷子,少年支支唔唔地道:"不会吧……小玉儿,你、你不知道什么是、是堂会?"

  他的表情极其震惊,似乎看见卖包子的人问面粉是什么,茶博士问茶叶是何物一样惊讶和不可思议。

  十九大夫用带着复杂情绪的目光深深注视着他,徐道子分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情绪。如斯复杂的人的心理,他一时不能明白,反而睁着眼睛等他答复,那双眼睛就像是赤子一般淳朴无暇。

  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十九大夫心里泛起莫名的情绪,他动了动嘴唇,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却听见一个曼柔动听的少年声音,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媚意和欣喜,缓缓道:"十九大夫,你怎么和这个小蹄子在一起?你可知道,我们找得好苦呀。"

  这声音活像是撒娇一般娇柔做作,偏偏还是少年男子的声线。算不得难听,只是徐道子自认消受不起。

  他转眼看去,却是老熟人,依旧还是一身艳丽多彩的纱衣,不过这回倒是穿的男子的样式,头发披散下来,头顶挽了一个松松的发髻,还是交叉插了好几个玉簪子。艳红的朱唇挂着隐隐含着毒意的弧度,一双像猫一样的杏眼,正紧紧地注视着十九大夫,似乎并没有把另外两个少年放在眼里。

  正是莲馨。

  徐道子有点走神。他忽然发觉,似乎天狐族人都有一双漂亮的杏眼,这个莲馨的眼睛,和落霞却是有几分形似。

  阿筑却像是着了火一般跳起来,大声喝道:"莲馨,大白天的你这个人妖能不能别出来吓人?!"

  听得这话,他反而用袖子掩着嘴低低一笑,这个莲馨的一举一动倒真是称得上风情万种,只不过性别似乎还是有些错位,徐道子打了几个寒战,却迎来了对方一个轻蔑得意的笑容:"玉冥儿,你算是在玉盏楼长大的,也别装什么清白人家,这个堂会,就是那妓寮中人出场子,只不过一次捞多点罢了。"

  他身后跟着七个不苟言笑的大汉,森然尾随而至,看架势像是手下,但那冷峻肃穆的气度却分明又不是莲馨这么一个小官儿能够指使得动,或者说不是玉盏楼那么一所妓寮可以养出来的打手。

  其中一人懒洋洋地倚在门口,低着头无精打采的样子和徐道子日日像是睡不醒的眼睛颇有些相似,阿筑望着这个阵仗,不禁噤声,这个莲馨,看来连帮手都带来了,这回他们一个病痨子,一个弱书生,就算还有他阿筑会上几手拳脚,又怎么能敌得过这些彪型大汉们?

  特别是莲馨这个人妖,素来最是记仇,他以前暗地里不知道吃了他多少亏,现在当着众人的面骂他这么一句,这个家伙肯定是将怨气埋在心里,一会不定怎么整治他呢。

  还在眼珠子四处乱转地打量地形和那些大汉站得松松散散的空隙,阿筑跑路的决心十分明显,看得十九大夫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些大汉,个个身形健壮却又极其匀称,一式的玄色短打,太阳穴高高鼓起,分明都是外家高手,每个人手里倒提着一把朴刀,杀气隐隐,站的地方看似凌乱没有秩序,却占住了店内所有的逃脱路线,不是普通护院打手或是武师能够办到的。

  这种情况下,要逃谈何容易?

  看着众人那袖口统一刺绣的一道银线,十九大夫低低出了一口气,朗笑道:"四王爷府的各位黑衣大哥们,什么时候也如此好兴致,来这个破落小店乘凉?"

  说是乘凉倒也不假,这个店面十分破旧,老板估计连修缮的银两都不舍得出,墙上木板破了几道缝,丝丝的凉风刮了进来,很是"清爽宜人"。

  打头的那个大汉国字方脸,眼神暗沉,看了一眼徐道子,沉声朝莲馨问道:"就是那个脸白得像要死掉的小病痨子?"

  莲馨掩口笑道:"不是他又是谁?李大哥你可别小看他,夜闯王府,唆使落霞那个小贱人行凶,现在还勾搭了这个顾十九打算私奔,可是个能人哪。"

  十九大夫——顾十九,此刻面上表情纹丝不动,只是靠近他的徐道子却分明见到那双白皙的手掌从桌子上移开的时候,留下了两个深浅不一的掌印。

  顾十九站起身,此刻他站在风口,晚风吹拂而来,他那青色的长衫下摆在风中起伏不定,加上身形高挑修长,简直好比神仙中人,看得莲馨有些走神。

  场上气氛凝滞下来,早已吓傻的小店老板暗自叫苦不迭,这个神仙公子纵然风采过人,但是那身板,怎么看都不是这个带着风尘味儿的漂亮小官带来的那些人的对手,这……干脆,把那个小病痨子交出去得了。四王爷府的这些瘟神们,沾上了就是跗骨之咀,他一个平头老百姓,那是万万惹不起!

  客人们早就跑得精光,老板蹲在柜台后暗自祈祷,这些各路神仙还能给自己留一条活路,这小店就随便砸随便抢吧,人能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不是?

  顾十九的目光却紧紧凝视着莲馨,缓缓问道:"你说落霞行凶?这是怎么一回事?"

  被他盯得有些发怵,莲馨旋即再度冷笑道:"落霞这个小贱人不知好歹,上王府做堂会的时候竟打算在剑舞中途对四王爷行刺,如今自然在王府大牢里,怎么,你还要去劫狱不成?"

  他顿了一下,妙若春花的笑容再度绽放,拍掌大笑道:"我当先前是落霞对你紧追不放,没想到那小贱人洗干净脸还是一个美人胚子,你如此着紧,看来确实是郎情妾意,只是你的小情儿现在挨了一顿教训,大概再过几天就不成了罢?"

  顾十九眼神中闪过一道寒光,低声对阿筑道:"看着玉冥。"

  便长身而起,如同一道青光,以极其飘渺轻捷之势,猛地掠进了那群黑衣卫士之中。


第十章 白狐
  轻功江湖中分为上中下三等,下等有称为草上飞,中等称作登萍渡水,可以借助浮萍的助力踏过池面,那已经是江湖中数得出的高手了。

  最上等的轻功境界有不同的名称,踏雪无痕、一苇渡江、梯云纵,前两个按照字面意思理解,便是踏过雪面不留痕迹、借助纤细芦苇可以横渡大江。这已经是顶尖儿的轻功好手。

  而梯云纵,则是内功到了先天之境的绝世高手,江湖中数得出来的不过十个。

  到了先天之境,周身真气早已形成生生不息的大循环,即使闭气亦可以自如运转,保得这口真气不散之后,方能在空中丝毫不依靠任何借力,就好像半空中有了一个无形的楼梯那般,踩着"楼梯"一阶一阶拔高身体,是为梯云纵。

  带头的李姓黑衣卫士万万没有想到,能够有幸在这个籍籍无名的行脚大夫身上看见这个绝技,一时倒是楞住了。等他回过神来,却发觉对面那个仙气飘飘的俊美大夫,大袖挥舞,出手毫无烟火气息。那东一下西一下的出掌动作,看起来毫无力道,但是自己的手下纷纷败下阵来,东倒西歪的,像是中了邪法。

  不安的预感在心中升腾而起,他喃喃道:"这……这是巫术!邪法!……"

  莲馨却是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倒退了一步,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却听得背后那男子低声惊道:"咦?怎么这里会有修真者?"

  停顿了一下,那低沉得有些异样的声线竟透出兴奋异常的笑意:"嘿嘿,这下好玩了。"

  堪堪扑到李姓卫士面前的顾十九,伸手一抓一收,那卫士方才觉得自己将他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正要闪避,却是麻筋一酸,身不由己地一松手,朴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顾十九伸足在墙面上一点,稍稍借力,如同疾风一般回到徐道子和早已看得傻了的阿筑身旁,一手一个拎了起来,正要破窗而出。

  一直倚在门口的男子说完那些话之后,懒洋洋打了一个呵欠,抬起头来。

  那却是一张毁了半边的脸孔,左边尽是灼烧骇人的痕迹,右边却是有如妖魔一般惑人的俊美标致,美与丑的强烈对比,却在那双隐隐泛着紫光的眸子下化作带着兽性的侵略感,徐道子心中一动,这个绝对是个危险人物。

  他暴起而动,由极静化作极动之间似乎并不需要任何过渡,弹指之间已经掠到顾十九近前。顾十九抖手一扔,阿筑一声怪叫,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半圆的弧线,闭起眼睛打算迎接落地那一瞬间的剧痛。然而不知道这个神秘莫测的十九大夫用了什么巧劲,一股软软的气流居然托住了他,半点痛觉都没有。

  再看旁边,明明小身板不知道比他弱了多少的玉冥居然骨碌一下爬了起来,就像是早已预知了这么一下似的,竟要往缠斗着奔往院子里的两人而去。

  阿筑咋舌,那两个人如此身手,这个玉冥儿是脑子出了什么毛病,竟要往那里凑过去?怕不是找死?

  他忙忙一把拉住,抬眼看去,只见那个半面人脸半面鬼脸的家伙居然不知什么时候拿出一根齐眉棍,漆黑的棍影眨眼之间,便将顾十九青色的身影裹得严严实实,呲呲的杀气和剑气从内里迸发出来,阿筑看不明白,徐道子却明白这两人实力相当,只怕一时之间是分不出胜负。

  这个顾十九分明修真境界才堪堪到胎息阶段,想必是得了什么奇遇,再加上天生仙风道骨,才年纪轻轻便有了如此修为,在俗世修真界也算是佼佼者。

  另一个相貌诡异的家伙就更是奇特。他不是修真者,却能够用一身强悍的武力和修真者抗衡,在江湖中实力算是顶了尖儿强横无伦的高手。然而也是年纪轻轻不过十八九岁,徐道子慨叹一声,生出后生可畏的感觉。

  此时明月当空,两人在月下的缠斗却开始进入如火如荼的阶段,阿筑看得目眩神迷,尽管很多动作看不清楚,但是顾十九那如同神来之笔一般的招数和陌生男子彪悍强横的手段,往往令他叹为观止,哑口无言。

  却就在这时,一把冰凉的刀刃驾到了他的脖颈之上,紧接着熟悉曼柔的声音慢吞吞地响起:"阿筑,你死期到了。"

  他这才猛然一惊,抬头一看,莲馨笑得甜蜜的脸孔近在眼前,阿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对于自己光顾看热闹而忘记跑路的行径,悔得肠子都青了。

  顾十九显然也注意到了,手上不禁一慢,但高手相争,即使是毫厘之差也缪之千里,顿时被对方逼得进入绝路,"扑"的一声闷响,肩头一阵钻心般的剧痛,却是锁骨附近被打伤了一大片。

  徐道子身边不知何时早已围上了那些时辰已过自动解穴的黑衣卫士们,他腿上的伤其实没好,就算跑也跑不动,现在更是插翅难飞的局面。

  他暗自叹了一口气,这个顾十九,身手不俗,算是江湖中年轻一代的绝顶高手,为什么就是摆脱不了名门正派出手堂而皇之、与人动手一定手下留情、不到万不得已肯定放人一马的弊病呢?

  眼角余光发觉顾十九已呈败相,徐道子摇摇头,那李姓卫士正好奇与这个孱弱少年比之那个泼皮少年更加出色的镇定功夫,却看他扬声喊道:"十九大夫,如今你仁至义尽,大势已去,就不要再纠缠于这个死局。我代替落霞姐姐谢谢你,也代替她求求你,留得青山在!"

  他这话点出了一件险些被顾十九忘怀的事情。那就是落霞如今身陷囹圄,纵然他逞一时之勇,若是连他也落入王府,那还有谁能够去救那个痴痴等着他的女子呢?

  顾十九咬牙跃出战圈,肩上的伤刻骨铭心,但却及不上听见少年话的那一刻,内心产生的震动和愤恨失落。

  他竟还需要这个苒弱的男孩提醒他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是他当局者迷还是少年其实远远比任何人想的还要来得聪慧明智?

  再次提起真气,拔高身体往树干上借力一点的同时,顾十九回头望了最后一眼,那个苍白的少年褪去了稚嫩怯懦的颜色,黑黝黝的眸子在雪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脸上,静静地注视着他,月色下像是一个深沉稳定的黑曜石一般,似乎在朝他点头。

  这是一道奇妙的风景,顾十九觉得,自己从此再也不会忘记这个叫做玉冥的少年。

  默默地望着他像是箭矢一般消失在夜色中,徐道子却讶然发觉自己的视野被另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个正着,对方粗糙的大手抬起了他略显尖细的下颔,一张半面魔鬼半面天人的脸孔映入眼帘,是那个男子。

  隐隐泛着紫光的眸子紧紧盯视着徐道子,他没来由地竟觉得心里有些发毛,浑身上下奇异地无法动弹,对方就像是一匹勇悍无伦的野兽在戏弄一只孱弱可怜的猎物,充满了戏谑的神色。

  这是实力压倒性的差距造成的恐惧,徐道子微微喘了口气,总算松懈下来。

  莲馨在一旁似乎很感兴趣,只是睁着一双美眸望着他们,恶意地道:"怎么,夏大人,你也对这个病痨子感兴趣?"

  夏长野不答,只是从树影下一把抱起因为双腿乏力早已跌坐在地的徐道子,打个唿哨将一匹神骏异常的马唤来,之后便将他像是货物一般丢上马背,自己亦骑坐上去。

  然而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徐道子被放上马匹的那一刻,浑身上下在明亮皎洁的月光下暴露无疑。今日是满月,那月光照在身上就像是针扎一般疼痛,徐道子痛苦地蜷起身体,浑身上下抑制不住地颤抖。

  就在夏长野的注视下,这个病弱的少年竟慢慢缩小,身体轮廓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最后是介于人狐之间的一个妖型。

  身体小了一号,体表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绒毛,多了尾巴和狐狸的尖耳,但是却有着人类的四肢和脸孔。

  夏长野大笑道:"居然是白狐!王爷这回,可得好好赏我!"

  他双目神采奕奕,扬鞭打马疾驰而去。

  李姓卫士亦是架起早就被点了穴道的阿筑打马而去,莲馨则坐上马车,和另外的黑衣卫士们一同朝着王府的方向而去。

  莲馨忍不住内心意得志满的窃喜,一坐上马车放下帘子,便立刻无声地笑了起来。

  这回好了,玉冬,玉冥,还有那个落霞,一个不漏全都到手了。

  至于下一个环节,他可得好好想想!


第十一章 杨轩
  徐道子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幕情景。

  天空中运转着的四枚仙器发出耀比皓日的光华,照得天地之间白茫茫的一片,似乎连所有虚影都无所遁形,藏到了最暗沉的地底。

  悬浮在半空驾着飞剑的四名白衣男子,脸上戴着灰色的面具,在滔天法术的炫目华彩之下影影绰绰,像是四个从地狱踏入仙境的恶鬼。不过,恶鬼不会有举手投足间便足以毁天灭地的超绝法力,更不会有使用丹决驾驭仙器的本领。

  他被死死陷在由十三个出窍期高手组成的诛天五行大阵之内,目之所及,尽是门人痛苦哀嚎着死去的景象,尽是一具具被迫兵解死去的扭曲的尸体。

  仙云山如斯洞天福地,此刻却早已成为修罗地狱,更多的徒子徒孙们由于修为根本没有达到元婴阶段,连全尸都没有,只有一团团被法器和邪法爆裂粉碎的血肉,染红了这一片曾经蕴含着天地灵气的圣地。

  徐道子仰天长笑,然而他拼尽所有力气之下,最后能够仗倚的还是只剩下手中那柄轩河剑。

  背负着仙云门上下三十七条性命,他只能拼死一击,将所有的怨愤不平憎恨怨气化作那临死前足以撼动整个修真界的一击,将仙云山山顶夷为平地——

  即使是形神俱散,也要使这片曾经的净土逃离被敌人污蔑洗劫的命运!

  ……

  ……啊……

  为什么?

  仙云门与世无争,平和清淡,是整个修真界唯一一个真正潜心向道的门派。你来说说看,为什么这便是我们惨遭灭门的理由?

  师父,你来告诉我,莫非人善被人欺,却才是这个世间生存的最高法则?

  你不要摇头,你再告诉我啊?

  清泉之畔,青松之下,徒儿只要您一句答复!

  ……

  徐道子这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记忆错乱了。

  他用力抓挠着身下不知何时出现的布料,口间狺狺出声,圆睁的双眼望着窗外高悬的明月,早已失去了神智和焦距。

  他尖利的爪子撕破被罩的声音在极静的暗夜中异常明显,焦躁哀伤混杂的负面情绪将他的理智燃烧殆尽,他低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像是一匹负伤的野兽。

  男子低低的笑声慢慢传入他的耳膜。

  一双温暖的大手将他瘦小的身体抱了起来,手势异常温柔,一个既陌生也熟悉的低沉男音在他耳边回响:

  ……小狐狸……

  ……叫谁?叫我?

  ……小狐狸,你看起来不太好啊。

  ……我不是狐狸。我是徐道子,仙云门第十七代掌门人玉机真人门下的关门弟子,是那个95年前被逐出门墙,从来没有回来看过一眼师父的不肖弟子!……

  ……小狐狸?

  ……结果连师父的最后一面……我都没有见到……

  ……小狐狸,你醒醒……

  ……

  像是魂灵深处有人在召唤一般,徐道子浑身一颤,冥冥中似乎有人喊了一声"咄"!

  他这才从大梦中惊醒,浑身上下湿漉漉的都是冷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不,这里不就是水里?

  ……我怎么了?

  注视着身下那谭还在冒着热气的泉水,徐道子一时间分不出今夕何夕。

  他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面前这个属于另一个男子的健壮胸膛。

  他眨了眨眼睛,最后索性闭上,再度睁开的时候,还是同样的景象。

  白石铺就的池子,温热的泉水从雕成麒麟模样的石像的嘴里倾斜而出,汩汩涌进巨大的池子里。

  似乎觉得他东张西望的一举一动可爱万分,男子难得笑得十分宠溺的声音再度传入他的耳内,徐道子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是被人搂靠在胸前,大头还枕在对方的肩膀上,好一副弱柳扶风弱不胜衣的娇弱模样。

  他伸手一推,似乎对方也没有纠缠的意思,很给面子地放手,距离拉开之后,徐道子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腿脚发软,像是打了一架一般,浑身酸麻难受的感觉。

  他抬眼一看,尽管池中雾气氤氲,但是由于相距并不遥远,所以对方笑吟吟的脸孔立刻映入眼帘。

  一眼望去,他心里一动。

  这张脸修眉凤目,五官俊秀清朗,只有那一对剑眉奇峰迭起,像是破坏了这道本是优雅美好的五官组成的风景线,却又奇异地带上了煞气和英气交织的美感。仿佛深邃的平原之上耸起的直指云霄的高峰,令人一看之下再难忘记。

  非但如此,那露在外面的结实宽厚的胸膛和肌肉流畅的腰线,没入水中的只怕也是犹如斧凿一般完美的身体线条,懒懒地倚靠在水池旁边的年轻男子,就像是一头威势十足的洪荒巨兽,即使他神色平静甚至面带笑意,但是徐道子那敏锐的直觉却立刻嗅出了他萦绕周身的嗜血气息。

  那双放在池畔懒执酒杯的手却白皙细致得如同玉石一般,十指修长指甲整齐,看得出那是精心保养之下的贵人们才会有的一双手。

  这样的一双手,可以像贵公子那样花前月下执起美人的青丝拈弄调情,却也蕴藏着暴起之时击碎巨石的可怕力量!

  这,便是当今离允帝杨栩的四皇弟,传说中资质平平只能拈花惹草的败家子杨轩?

  徐道子和他的第二次见面,对这个人却有些改观了。

  脱离上次那种尴尬境地之后,冷静下来观察之下,徐道子愕然发觉对方光凭气度便也足以和顾十九一流的高手相媲美。

  似乎看他愕然的样子很是有趣,杨轩微微一笑,他那比之一般成年男子更加低沉三分的声音听起来,很有几分钟吕的质感:"看来你还记得我,天狐族的小皇子。"

  徐道子和他拉开距离之后,心情安定了下来,点头道:"记得。"

  杨轩大笑道:"你看起来对我印象不错吗?"

  褪去了欲火焚身的姿态,男人看起来竟有着光风霁月的清朗气质,举手投足间豪气隐隐,是徐道子从前最喜欢结交的对象。

  他"前世"有着绝佳的修为和道心,一颗赤子之心不擅掩饰,听得男人如此说法,便老老实实点头道:"头角峥嵘,必非池中之物。若是你收敛你的古怪习性,不失为大好男儿!"

  他说的古怪习性,指的是杨轩玩弄少年和掳掠妇女的举动。

  杨轩一愣,笑得更是畅快开怀。

  徐道子亦是愣住:"你笑什么?"

  这个小狐狸,被夏长野抓回来的时候满身的狼狈,介于人狐之间的妖型更是可怜可爱,嘴里还一直在嘟喃着胡言乱语。他心中一动,便带着他入浴,却有幸目睹了他在热水内慢慢再度化作人形的过程。

  醒来的小狐狸明显不记得自己曾经粘人的举动,反而义正言辞,质朴可爱,杨轩望着他,狐性狡媚,这个明明相貌平凡的病弱少年,却在迷迷糊糊中,在自己的怀里绽放出热情洋溢的美好。

  他嘴角微勾,柔声道:"小狐狸,你还记不记得,你的母亲和义姐都在我手里,等着你和你的十九大夫的解救呢?"

第十二章 五郎
  杨轩今晚心情很好,夏长野把小狐狸抓回来的时候,他赏了夏长野四个府中刚进来的姬妾,都是肤白如雪、碧眼金发的妖娆少女。

  妖族向来是中原地带极其少见的奇特生物,多居住在荒山异地、丛林沼泽等人迹罕至的地方。尤其是天狐族人,从来只在古籍秘典或是传说逸史中见过,据说无论男女皆貌美异常,并且有着不为世人所知的奇异神通。

  他向来不信怪力乱神之事,不过却对这个小狐狸颇有兴趣。莲馨在他面前极力挑拨离间,指手画脚天花乱坠,他这才明白原来天狐族内也分白狐黑狐,派系间亦有争斗,显然这只叫做玉冥的小白狐是他们黑狐族的死对头,并且还是将来与黑狐族争夺天狐王族大统的有力竞争者,所以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他颇觉有趣,便由着莲馨折腾,再说玉冬对于他来说,暂时有着不愿放手的理由,她日日垂泪只想见这个宝贝儿子一面,他便顺手缉拿了行刺的落霞,以便将小狐狸引入殻中。

  见他对答如流,似乎并不害怕他,他不由得微微露出笑意:"小狐狸,你还记不记得,你的母亲和义姐都在我手里,等着你和你的十九大夫的解救呢?"

  却见对面的小白狐张口结舌,不言不语。

  该不会吓傻了吧?

  杨轩忽地瞥见小狐狸身上斑斑驳驳的痕迹,浸了水之后逐渐浮现出红润的色彩,尽是纵横交错,看起来好不吓人。

  浸了热水之后才出现,那是高手内力吐进,恶意折辱之后的伤口。他那日将小狐狸弄得在床上昏过去之后,倒是欣赏他一片孝心,再加上带给自己许久没有的□畅快的感受,便差人将他送回玉盏楼,并没有多加伤害。

  杨轩皱起眉头,沉声问道:"是谁伤了你?"

  却见他答非所问地道:"你要我如何才能放了她们?"

  杨轩不答,舒服地靠上背后的池畔,伸手拿起放置在白石地上的酒杯,浅浅酌了一小口。

  却等不到对方急急的追问,抬眼一看,却见小狐狸眨巴着一双充满着莫名热情的眼珠子,直直地瞪视着他的手上——

  ……的酒杯?

  杨轩难得地愣住,低头望着那琥珀色的酒液,抬头再看,那双犹如饿了十天半月未近荤腥的恶狼、仿佛饥渴了足有一大段日子未近女色的色中恶鬼般泛着绿光的渴望眼睛,霎时眨动了一下,之后再度平静无波,纯良无比。

  迥异于外表的故作平静,徐道子此时在心底狂骂自己不争气的癖好,一时沮丧万分。

  他那天生的酒癖实在难改,在玉盏楼的时候没有见到一滴酒,于是可以暂时忽略。然而现在蓦地见到杨轩手里的杯中物,虽是香气隐隐,并不浓烈,但仅凭色泽和稍稍粘稠的酒质来看,绝对是不可多得的佳品。

  再加上从这个浴池的建造看来,这个杨轩是一个十分惯于享受、也十分擅于享受的家伙,这样的人放在身边边泡澡边小酌品味的,当然不可能是什么劣质酒。

  下意识舔了一下嘴唇,无视对方突然变得怪异的神色,徐道子刻意不去注意那杯东西,只望着另一侧,故作平静道:"王爷不是无缘无故做善事的好人吧?那么问我,肯定是有什么所求。玉冥虽然不是什么能人,不过,想必身上亦是拥有王爷想要得到的东西。"

  忽地鼻子下传来一阵醇厚绵长的香味,徐道子顿时连那拿着酒杯的手是属于谁的都不去在乎了,他肚子里的酒虫早就蠢蠢欲动,霎时低下头来,伸嘴去够那杯酒的杯沿。

  舌头方才舔到几滴,那酒杯就恶作剧一般拿开,徐道子却陷入失神状态,浑然不在这世间了:"啊……这,这,难道是香雪曲?"

  来自极擅酿酒的楚地香雪镇,使用每十年的春日,坚冰融化之下月江的第一股冷冽清泉水酿造。由于上游长满极其稀有的雪鸢花,因而香雪镇总是能够得到蕴含着最为浓郁花香的水源,加以酿造之后得出的香雪曲,以十年为期,间中最多仅有三坛,大半进了皇宫大内,是徐道子常常垂涎的对象。

  他活了那么久,也就在15年前喝过一次,这种酒的特点就是色泽会随着光线改变,并且远远闻不出什么香气,可是入口的那一霎那,感觉就像是万千雪鸢花在舌尖开放一般,浑身上下的毛孔霎时舒展开来,其他好处更是说之不绝。是十分有情调和意境的美酒。

  杨轩本是猜测这个小狐狸可能极度迷恋杯中物,于是一试之下,果然发觉这少年好似乖乖的小狗一般,伸嘴就来,不禁觉得好笑,再度收回手,却见他陶醉地咂咂嘴,居然说出了酒名。

  他母亲是京城名妓,也许他沾光喝过也未可知。只是他喝完酒之后含在舌尖细细品味,而后眯起眼睛摇头晃脑,紧接着像是升天一般仿佛仙灵附体,舒服得似乎喝完这点酒立刻便可以去死一般的表情,却令杨轩从记忆深处翻出了一个总是不修边幅、恣意妄为的人的身影。

  他神色一动,望着还在陶醉其中的小狐狸。

  对了,就是那股似乎永远也睡不醒的无辜劲儿,看起来也和他多么神似啊……

  徐道子品味完毕,回过神来,却见对方神色微微有所变化,最后才带有些讽刺意味地弯弯嘴角:"小狐狸,你若是能够帮我一个忙,我便让你和你的母亲、义姐见面,并且保证不为难她们,如何?"

  徐道子咽了口唾沫,疑惑道:"你会放了她们?"

  杨轩失笑:"不,不过,若是我事情成了,自然会放了你们一家子,从此再也不会找你们麻烦。非但如此,还会在你们需要帮助的时候给予援助。"

  徐道子侧头想了一下,接着道:"什么事?"

  杨轩放下酒杯,微笑道:"你先当我府上的贵宾,放宽心好好住着,时候到了,我会告诉你的。"

  徐道子现在命门握于他人之手,目前的条件虽然模糊不清暧昧难明,但似乎除了接受也没有别的方法。

  他于是干脆点头,道:"我还有一个要求——"

  见他口气颇大,丝毫不把王爷的尊崇身份放在眼里。杨轩倒也不生气,他放弃使用"本王"这个自称,多半对这个小狐狸还是颇为喜欢:"你那个十九大夫,我已经吩咐下去,撤走追兵了。至于莲馨,他在王府不会对你如何,你大可放心。"

  徐道子一愣,他倒忘了莲馨这号人物。

  似乎是泡够了,也谈出了满意的结果,杨轩转身准备踩着水里的阶梯上岸,徐道子直直盯着那杯残酒,再度不争气地露出馋相。

  偷偷拿起来,准备瞥看杨轩是否注意这边,一看之下,却是出乎意料的情景。

  杨轩自然是□,他背对着徐道子渐渐走上去的时候,那肌肉结实但又舒展修长的背部和腰部慢慢露出水面,徐道子一瞥之下,却惊见一条黑色的巨龙跃然背上,龙头怒视天际,盘踞于左肩蜿蜒往下,龙尾消逝在腰际,整个形状威势十足,略为胆小的人都不敢多看,这分明是犯了真龙天子的忌讳。

  然而杨轩不是太子,他背上这个印记,若是天生的话,不知道会惹出多少是非。

  徐道子关心的却不是这个,他大吃一惊,也凫着水跟了过去,逐渐接近的距离令他看得更为清楚,这居然是一个烧伤的痕迹,只是形状过于酷似黑龙而已。

  杨轩将侍女递过来的毛巾接过来擦拭身体,回首一望,却见那跟过来的小狐狸怔怔地望着自己的背,不禁哑然失笑。

  徐道子望着他那一笑之下浮起在右边脸上的浅浅酒窝,如果不是仔细看还真的看不出来——那酒窝给这张威仪贵气的俊美脸孔添上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邪气感觉,没有理会旁边侍女立刻看呆的表情,在他的心里,浮现的却是另一张时隔15年的童稚可爱的漂亮小脸蛋,笑起来的时候,酒窝异常地明显。

  徐道子忽地喃喃道:"五郎,你是五郎?"


第十三章 飞仙
  却说这个四王爷杨轩,当日里有一段往事传得神乎其神。

  当年皇后陈氏生下他的时候,据说京城内突生异象,一条巨大的黑龙盘绕于北门城墙上空,先是十几里长,最后越升越高,直到遮蔽整个天空,张牙舞爪,盘旋不已,整个元洛城的人们都看见了。

  未几,黑龙一路行云布雨,往西边去了。百姓啧啧称奇,皆云深宫之中必有贵人降生,至于怎么个贵法,只怕是贵不可言,民间各种传言甚嚣尘上。

  后来传出,却是四皇子诞生了。

  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四皇子并没有显露什么济世大才,反而由于这个异象,从来甚是招惹太子猜忌,因此在宫里更是权势低微,直到十五岁那年搬出皇宫,封了一个邹王,到离朝北地做了一个钟州别驾。由于身为皇室直系子孙,因而每年都会回到元洛参加祭天大典,一年住个四十来天,因此在京城亦有邹王府。

  他名声倒也不算糟糕,举凡纨绔子弟该有的风流狎妓、喜好玩乐的品性他也有,但是在老百姓心目中,这也无伤大雅,不算大事。只是当年传得神乎其神的真龙天子之事,不知何时早已烟消云散。

  如今太子杨栩登基已有七年,号离允帝。原皇后欧阳氏薨逝之后,皇帝正是要册封第二任皇后、举行大婚的时候,因此在钟州做了四年别驾的杨轩自然要回来参加自己的兄长大婚的仪式。此刻元洛城贵客云集,皇子皇孙们都赶到京里贺喜致意,杨轩算是权势低微,更是寂寂无名,他幼时由于天呈异象、黑龙舞天,被离元帝赐的小名"舞郎",后来被昵称为五郎,除了殡天的父皇和少数几个人之外,便再也没有任何人知晓。

  他排行老四,若是不知道这个诨名、这段往事,绝对不会有人用"五郎"这个小名叫他。

  已经有多久没有听见有人这么称呼他了?

  杨轩有些走神,伸出食中两指漫不经心地敲着椅子扶手,对面站着的夏长野皱着眉头,喊道:"邹王爷。"

  杨轩一听连头衔都喊全了,知道这个脾气暴躁的主儿大约是生气了,不禁笑道:"你说,本王听着呢。"

  "我今日去看那个萧真人,觉得也不如何,不就是一个骗吃骗喝的道士,能有什么真材实料?他连我的身份都看不出来。"

  夏长野气呼呼地拿起桌上放着的白玉描金酒壶灌了一口,喝得酒液流得一脖子都是,身上穿着的黑色劲装掩不去那肌肉贲张、手脚修长的身躯,一举一动之间浑身上下流动着一股带着兽性的气场,威武惊人。

  想起萧真人那瘦削的身躯,杨轩笑着摇头道:"他可不够你一个巴掌拍死的,你还想怎么样?"

  "嘿嘿,"夏长野眼中闪过一道紫色的精光,"就是看他不爽。什么妖族余孽人人必当诛之,王爷主子,您看,他说的关于那只病痨子白狐的事是不是真的?"

  杨轩伸手转了一下手指上的祖母绿大扳指,嘿然一笑:"真也好,假也好,天狐族确实拥有世人所不知的奇能异术。前朝皇帝不是为了'天狐定天下'的预言折腾了近乎三十年么,如今我们借风起水,巧之又巧,你管那个萧真人是不是有真才实学。只要他能给本王在恰当的时候,做出恰当的好东西,他就是萧'真'人,不是'假人'。"

  夏长野顿时心领神会,嘿嘿笑了起来:"我去找欧阳他们玩玩。"

  杨轩点点头:"别再闹出什么笑话,我们四王爷府,说起来也算清白人家,不干政务的。"

  夏长野大笑:"王爷说的在理,莫非要闹得天下皆知?哈哈哈!"

  杨轩一挥手:"你去吧,记得收拾齐整,做出样子来。半个月后欧阳皇后的丧事,还得咱们去表演一番。"

  夏长野摸着下巴道:"说来这个皇帝小儿也真奇怪,欧阳婼死了不到一个月,便急得要死去封那个南宫世家的小娇娃做皇后,就算是急色了点,也不至于这么没脸没皮,惹得现在京城老百姓都暗自嘀咕,是不是这个皇帝原本就不是什么励精图治的好德行。"

  坐在一边一直没吱声的王府总管厉照天冷哼一声,他三十岁上下,相貌儒雅,细目长眉,一看便是饱学之士,穿着一袭蓝色文士衫,坐在紫檀木椅子上摇着羽扇。特别是一双眼睛犹如朗星,夏长野一看他,便撇了一下嘴,他这个粗人一见这些满嘴之乎者也的,便浑身鸡皮疙瘩。

  杨轩倒是好脾气,看着这两个一文一武最得力的手下,不禁笑了起来:"照天,你有什么要说的?"

  "王爷。"厉照天声音显得很平淡,不轻易显露情绪,可见是城府颇深,"那个杨栩,登基之前在先帝和天下人面前做足了样子,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货色。可怜平王原本是嫡长子,偏偏被他从手里抢去了太子之位。如今他民心渐失,正是我们的机会要来了。"

  不知怎的,那股略嫌柔细的声音中暗藏着阴森诡异的毒气,夏长野暗自打了一个冷战,不等杨轩接话,便偷偷溜走。

  他出得房间,来到走廊上,正好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衣衫的小小身影往前走去,他先是一愣,后来见得他的侧脸,才恍然。

  是那个病痨子小白狐。

  他瞥得小白狐出来的那个地方,却是通往邹王府的内院,是女眷居住的地方。莫非王爷什么时候看上这个病痨子,要将他收做姬宠?

  难道他不知道内院之人不能到这边来么,恁的大胆,四处乱转到底想做什么?

  夏长野摸了一下下巴,突地好奇起来。天狐族向来神秘莫测,这只小白狐甚至还是其中的王族。为何不但容貌无殊,并且体质柔弱,这样的小病痨子,能帮王爷做什么大事?

  一看小狐狸去的却是云水阁的方向,夏长野更是好奇,便运起身法跟在他身后,小狐狸是走错地方,还是故意作为?

  紧接着小狐狸却是拐了一个方向,却是往逍遥轩过去了。

  夏长野纳闷地刹住脚步,正要接着跟上去,却看他再度转身,又要沿着来路回去。

  如此像个无头苍蝇般团团来去,夏长野耐心即将告罄,正要冲过去揪过那小身子盘问一番,野兽般灵敏的灵觉却突生波动。

  他心里一阵发毛,转头一看,却是自家王爷主子,不知何时早已无声无息地来到他身边,双目神色诡异地望着那个四处乱跑的小小身影。

  就在这时,更加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了。

  那小白狐伸手望天空划了几个莫名其妙的动作,嘴里大声喊了几句更加莫名其妙的话语,于是双手平举,脚下居然有祥云平地而起,托着小白狐冉冉升空,瘦小的身躯上白色衣衫的下摆迎风而动,很有几分平地飞仙的意思。

  夏长野早已看得傻了,这是什么?

  这个天狐族,莫非竟是神仙的近亲?

  ——————偶是有公告的分割线,大家看下面作者有话说————

第十四章 嫣儿

  夏长野正在呆楞,张大着嘴望着飘飘升空的小白狐,那表情和自己第二天突然发现一个男人与自己一同□地躺在床上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仰着脑袋没看多久,小白狐便忽然在半空手舞足蹈,夏长野还当他有什么额外把戏,正警戒地观望,却愕然发现其实那是他要掉下来之前的胡乱扑腾,再要上前救急恐怕也来不及了。

  身边人影闪过,迅疾得好比一道流光,一下子接住了小狐狸,夏长野定睛一看,却是自家王爷主子。

  杨轩堪堪接住即将坠地的小狐狸,当他将那纤细瘦小的身躯揽进怀里的时候,不期然松了一口气,手势收得更紧,一口真气不散,轻巧地着地了。

  徐道子却兴奋至极,他似乎还在梦中,伸手抓住了杨轩的肩膀,似乎已经走神。

  他那呆滞不动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眼珠子,被杨轩自动解读为另一种意思。他放下徐道子,冷声道:"知道害怕了?知道害怕了为什么还玩这种把戏?你当你是神仙,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徐道子却是还沉浸在喜悦之中。

  先前他认为这个小狐狸的身体比之废柴还要不如,虽说是由于受伤的缘故,但是仙云门的法决也好,其他林林总总他所会的丹决也罢,都对这个身体不产生任何效果,完全是绝缘体。

  但是昨晚他却忽生灵感,这个身体,会不会只是无法产生真力和道力,可是却可以使用另一种方法来弥补?

  那便是——巫术。

  他"前生"所会巫术不多,但是博览群书,胆大包天,竟也学了不少秘传巫术,将之与自己所学糅合一处,自创了类似于歪门邪道的心法,是一种利用"巫"的原理来修真的法门。

  而他之所以被逐出仙云门,很大程度也是由于他练巫被发觉的缘故。仙云门名门正派,不可能会容忍他犯下此等天条,于是被清理门户是意料中事,他走得心甘情愿。

  昨晚他疲惫至极,倒床立刻便睡,醒来的时候却发觉自己身体中流动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真力,似乎是冰寒的性质,若有若无,细小非常。如果不是他每天坚持不懈自我调整观察,绝对发现不了。

  ——这是巫力!

  他当时欣喜若狂,最后测试之下得出结论,可能是在修习自创心法的时候,那些附带运行的巫术法决对这个身体产生了作用,难怪无论他运用哪个门派的道法,这个身体都无法有所改善。

  这真真切切是妖族的身体,为什么他先前没有想到呢?

  紧接着,他进一步发觉这个王爷府大有文章。表面上看去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风景如画,气度华贵,果然是豪宅大户。但是不管是建筑物之间相隔的方位还是距离,样样都很有讲究。他四处观望之下,断然确定,这是一所由高人设计的府邸,风水位置妙到巅峰,可以将这个地方变为洞天福地,恐怕整座元洛城的灵气都被吸引过来,若在此处修行,胜过别处百倍。

  他却不知道,若不是杨轩事先知会了各处暗桩,让这个孱弱少年处于"治外法权"的飘然位置,他这个新出炉的天狐族皇子,恐怕也没有办法在这里如此来去自如,早就连根狐狸毛都剩不下了。

  他来来去去,四处寻觅,最后发觉此处灵力最为充沛,堪称整个王爷府内的精华地段,便尝试着行功运气,用巫力驾驭起仙云门最为基础的腾云决,果然一举成功,喜得他抓耳挠腮。

  然而他却在半途忘形,还当自己是从前道法高深的狂道人,竟想迎风长啸。怎奈没摆出排场,倒泄了力气,道行极浅巫力极弱,一下子从云彩上栽倒下来。

  自然当杨轩救"美"的时候,那朵巫力幻化的云彩也消失不见。

  他跌入杨轩怀里,却沉浸个人思绪,直到被放下来教训,才回过神来。

  "我成了!"他抓住杨轩手臂,兴奋至极,"成了!"

  杨轩不明所以,但也猜得出是和刚刚小狐狸秀的那一手有关,不禁眉毛微微皱起,"怎么了?"

  "我果然是妖族!"徐道子笑眯眯地道:"果然是妖族的体质!"

  "你自然是妖族。不但是妖族,而且是妖族中的天狐族。"杨轩伸手抚了一下徐道子的下巴,微微勾起嘴角,"你怎么做到的?"

  他问的是腾云决。

  这其实是仙云门的秘传道法,凡人极难见到。徐道子不欲泄密,只笑道,"我们天狐族天赋异禀,自创腾云之术。"

  他说完,才蓦地发觉自己和杨轩几乎是面贴面地站在一起,杨轩一只手甚至还挽在他腰上不放,另一只手时不时玩弄一下他的脸颊和下巴,完全是吃足嫩豆腐的样子,若是几天前,或许徐道子还会警戒一番,毕竟这可是曾经□过他的凶手。

  但是现在却知道了,面前这个人可是五郎,他对五郎自然是能够知无不言,除了实在没有办法言明,不让绝对不愿欺瞒。

  没有人知道,他是太孤寂了。

  从前他疼爱五郎好比亲生,现在大难之后,再与故人重逢,自然如获至宝,曲意逢迎,杨轩虽对于他前后态度丕变感到惊讶,但却隐隐觉得理所应当,也乐得享受。

  即使如此,也觉得两人这么亲昵实在不妥,他皱着眉毛正要说话,却听杨轩在他耳边笑道,"小狐狸,你可是害羞?长野已经走避,你现在可以不必感到拘束了。"

  徐道子感到对方有力的臂弯将他一把抱了起来,他等于是整个人窝在杨轩怀里,屁股坐在了人家的手臂之上,便不由大声嚷道,"五郎,你干什么?"

  杨轩扬眉,"你叫我做什么?"

  "五郎。"徐道子望着他,好奇道,"你不是五郎么?"

  杨轩淡淡道,"当然不是,五郎早已死去,在一场火灾之中,被烧得尸骨无存。"

  徐道子忽地打了一个寒战,看着杨轩毫无波动的黝黑眸子,心里泛起针扎般痛苦的感觉。

  见他沉默,杨轩抱着他正要回到房里,耳旁却噔噔噔传来一阵细碎不稳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双小手拖住了杨轩的裤脚,清澈幼嫩的声音响了起来:"父王!嫣儿也要抱抱!"

  徐道子低头一看,却是一个粉雕玉琢一般的小女孩儿,扎着一个冲天辫,仰着一张眉目如画的小脸,噘着红嘟嘟的小嘴,伸手要抱抱。

  杨轩毫不犹豫,打消了今天和小狐狸重温旧梦的兴致,将他放下之后,一把抱起那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小女娃,和声问:"嫣儿今天怎么过来这边了?"

  童声糯糯还没说个明白,却看见一个青年女子急匆匆赶了过来,一见杨轩便立刻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王爷!奴婢该死……"

  杨轩抱着小孩儿,表情很是和睦,衬上俊朗容颜,辉煌气度,简直犹如风致画卷。徐道子不知她为何两手颤抖,害怕得无以名状。

  只听那孩子道,"父王,你都好久不来找嫣儿玩了。"

  杨轩笑道:"嫣儿乖,先和奶娘回去,稍后父王回去找你玩好不好?"

  女子忙不迭接过小孩儿,在一叠连声的"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之后,磕了好几个响头,才抱着扭着小身子抱怨不休的小孩儿走远,速度奇快,像是不敢回头。

  杨轩这才回想起身边这只小狐狸,回头一看,一双冥黑清澈的乌溜溜的眸子注视着他,里面分明遍布着喜悦的神情,"五郎,你有孩子了?"

  那惊喜的口吻,听得杨轩眉头一动,这个小狐狸,到底在想什么,他真是丝毫都不清楚。

  徐道子兀自在走廊上转圈圈,低声喃喃道,"那时还这么小,才到我膝盖。想不到,嘿,都做爹的人了。呵呵,都做爹的人了。"

  他说着说着,还没感慨完,自己先绕晕了,忽地一阵恶心的感觉涌上心头,两眼呆滞了一会,才抚着走廊的轩窗,"唔呃"连声,居然呕吐起来。


第十五章 樊笼
  徐道子直勾勾瞪着眼前跪着的两男两女,女子身姿柔软,面容娇媚,男子看起来倒是英武气概,但是毫无疑问都是小白脸。特别是两名婢女,一式粉色衣衫,看得徐道子浑身上下一股寒战。

  厉照天站在一旁,点头道,"绯春绯秋,朱夏朱寒,玉公子是王爷府上贵客,你们以后要尽心伺候,要是有丝毫怠慢,小心王爷饶不得你们。"

  侍女绯春绯秋,侍卫朱夏朱寒,同声唱喏,头伏得低低,抬也不敢抬起。

  王府总管厉照天,相貌清雅,气质恍如饱学鸿儒,徐道子看去,约莫三十岁上下。然而双目开阖之间,犹如暗夜天际朗星,森然气度中,却透着一股阴邪之气。

  徐道子心里一动。

  厉照天手里轻摇羽扇,对徐道子笑道,"玉公子对此处居所可还满意?"

  徐道子游目四顾,雕梁画栋,花纹精巧,器具用品一一齐全,白色纱幔在荷塘带过来的风中轻轻吹拂,确实是好居所。

  他老实地点点头,忽地冒出一句,"是好地方,可是我怎么看着像是女子居住之地呢?"

  梳妆镜台,香炉紫烟,沉香木桶就在屏风之后。

  怎么看,怎么像是金屋藏娇的场所。

  厉照天饶是舌灿莲花,智计百出,一听他那么一句不带脑筋和拐弯的问话,也不由得瞪大双眼,哑口无言。

  这回王爷怎么口味如此特殊,弄了这么一个宝贝回来?

  他强笑,"玉公子且安心住着,有什么不妥当,可以让下人们给我传达。晚上府内举行大宴,玉公子晚点收拾停当,赏脸出席,照天暂且告退。"

  王府总管轻摇羽扇的身影远去,徐道子忍不住再度嘀咕一句,"已经入秋,他是不是脑子有毛病,还拿着一个扇子。真是,我从来就没办法理解这些文人雅士。"

  四个人还是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徐道子诧异地扫他们一眼,自顾自一下子坐在了上首的漆金花鸟木椅上,拿起茶盏,呼噜呼噜喝了一大口。

  见他们还是维持着这个姿势,徐道子想了想,问道,"是不是地上比较舒服?"

  他说着,当真要伏到地面上,其中一个侍卫连忙起身过来将他搀住,徐道子抬眼看他,只见对方一张芙蓉般的俊脸,注视着自己,眼中闪过不忿之色。

  见他站定,那侍卫重新跪伏到地面,"朱夏无礼,请玉公子责罚。"

  徐道子方才恍然,"啊,你们都起来吧,以后,也都不必跪我,我会折寿,当不起。"

  他说着,边把脚盘起,又喝了一口茶,仰头咕噜咕噜漱口,丝毫不顾形象。

  四人起身,两名婢子似乎嘴角微微翘起,她们还从未见到这么可爱特别的王爷娈宠,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忍不住笑意。

  朱夏却似乎按捺不住,开口道:"请玉公子注意言行举止,以后做了云水阁的主子,便要安分守己,一颦一笑,都要合乎规范。稍晚,王府大宴,公子既然已经是我们的主子,便要顾忌云水阁的名号,千万别在宾客面前走水。小的们千恩万谢。"

  另外三人同时噤声,只听这个叫做朱夏的侍卫侃侃而谈,徐道子惊讶万端,仔细瞧他,神采奕奕,气质风流,粉面朱唇,好一个美男子,怎么倒给自己做了侍卫?

  朱夏看他年幼体弱,貌无殊色,不由起了几分轻视之心,竟直接对着另外三人发号施令,"玉公子年少懵懂,天真烂漫,你们要好好着紧,省得别人见了,还要说云水阁出了一个这么样的主子,王爷面上也不好看。"

  徐道子喝光茶水,却发觉自己已经被人扒个精光,下了油锅,哦不,放了热水的木桶,小姑娘们挽起袖子,以一往无回的气魄,将他从头到尾,尽情洗涮。

  可怜徐道子最近不知怎么回事,经常眼皮酸涩,身体疲累,时不时还会将吃下的东西呕吐殆尽,身上的伤内外交杂,从未大好,他又没有天材地宝的神奇药物,自然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现在竟无法反抗这两个小姑娘齐心协力,被刷刷洗洗,无力回天。

  他本来住在那处厢房,正好是修行妙处,巫力在全身筋脉暗暗涌动,已经初具规模。然而不知道那天怎么触怒了杨轩,见他呕吐不适,却还拒绝帮手之后,便拂袖而去,此后再也没有看见他,反而被这个名叫厉照天的王府主管带来了这个地方。

  徐道子暗暗扼腕离开那个妙处,但怕杨轩反悔不让他见阿筑和落霞,只能乖乖搬来此处,做起金丝雀鸟。

  想起那两人,徐道子开始走神。他教给阿筑的是风小小的不传之秘,不知道那小子可有好好修习,若是真有慧根,现在也该是有了第一层功力,离开王府地牢应该易如反掌。

  而落霞,没有一日让他不揪心。他天生情绪有些淡薄,但是一旦付出感情,多半十分真挚。他这一世,真真切切将落霞视为亲生姐姐,倘若她有个三长两短,他绝对要和五郎拼命。

  想到厉照天允诺明日让他见到他们,徐道子雀跃异常,最后索性放开怀抱,由得女孩子们折腾。他被洗刷干净之后,乖乖地没有反抗,经过擦干身体、穿着华服、戴上首饰,那个有着一张可爱圆脸的名叫绯春的女孩儿竟然拿出一枝奇异物事,似笔非笔,在他脸上开始描摹。

  徐道子连忙回过神来,可惜身子被绯秋按住,只得扑腾两只手臂大喊:"做什么?"

  绯春笑道:"玉公子,您五官平平,好在肌肤细致,略微上妆,效果会更加好看。难道您不想艳惊四座,博得王爷欢心?"

  徐道子震惊,"我为什么要艳惊四座?莫非今晚要我做堂会?"

  他一共也只会那么几个用词,马上便想到堂会上面去了。脑海闪过莲馨对堂会的经典解释,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那一直沉默的朱寒骇然望他,徐道子睁着大眼看过去,眨巴眨巴了几下眼睛,甚是无知可人,就连绯秋都情不自禁对他教训起来:"小公子,您知道什么叫堂会?也好随便乱用的?"

  徐道子委屈:"我自然知道。"

  朱夏冷笑插口:"他自然知道,你们道他是谁,可是京城名妓玉冬的私生子。"

  女孩们倒抽了一口凉气,纷纷无法置信。

  徐道子趁其不备,挣脱脂粉阵仗,来到铜镜前一看,险些昏厥。

  他这辈子,不,应该说上辈子,活了那么多年,从来未试过如此恐怖装扮。

  长发盘成好几束辫子分挂两边也就算了,那些装饰头上的五彩璎珞多如天上繁星,怪不得头上如此沉重。那张脸更是天下奇闻,被描得细细的眉毛弯弯绕绕,可不就是那□的柳眉;脸上居然贴了花黄,嘴唇被点上极浓艳的绛红,这还不算,面色苍白若鬼,不知道扑了几层粉。

  至于那一身华彩珠翠,更是令人叹为观止。层层轻纱布料笼罩周身,就算女子大婚,穿上还稍嫌过份艳丽,更别说他一个惨绿少年,身子扁平瘦削,肤色更是病态惨白,这么一打扮,简直好比午夜艳鬼,若是白天出去,不知道要笑倒多少无辜路人。

  徐道子绝望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绯春绯秋却同时陶醉尖叫:"小公子,没想到收拾停当倒也是一个美人胚子,要记得今晚打点仪态,争取让王爷到咱们这里留宿,以后日子就会更加好过了。"

  徐道子慢半拍,这回终于听得明白。

  这个杨轩,怕不是拿他当甚么贵宾,却是当作娈宠养进樊笼,作为众多收藏的一份子,时不时的临幸便是布施雨露,天大的福分哩!

  徐道子咬牙切齿,"这个五郎,如此荒淫无形。好,今晚我便看他开的什么大宴,耍的什么花枪,竟将我老道先前教的不放在眼里,长大了却是如此荒唐模样!"

  ——————偶素有爱滴分割线——————

  下面是舍友小面包给俺友情赞助的本文封面两张。话说要是有会画图图,或是推荐什么图图,都可以发到俺的邮箱内,大家集思广益,弄个好看封面,俺贴上去赏心悦目一下啊,文案好空虚地说~
  俺的邮箱:yueguiye@yeah.net
  欢迎亲们来信~有啥牢骚也可以发~飞吻~
  以下不废话,上图:
  第一张:正经版

  第二张:恶搞版

  咩哈哈,这两张都是动物世界版本,期待人类版出炉,大家给俺推荐几张好图图发到邮箱啊~跪谢~(当然原创更是无任欢迎,不过,有那种厉害的亲么?星星眼)

  咳咳,这期没啥话好说。大家对图发发牢骚或赞美吧,俺舍友的PS大作啊~鼓掌~

  另,这个,基于有些亲反应的版权问题,嗯,俺在这里说明一下,这些图是贴出来便于大家联想YY,增加看文乐趣,所以博尔一笑即可,呵呵
第十六章 大宴(一)
  被洗刷干净打扮停当,当然徐道子的抗议被视若无物,如同一阵清风过耳,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甚至连晚膳都没有用,便像个贡品一样被罩上一层透明的蓝色纱巾,抬上一个软椅,瞪着眼睛被两个穿着白色短打的大汉一前一后抬了起来,沿着弯弯曲曲的回廊,走出了这座云水阁。

  他现在才发现,云水阁附近,花丛水塘边穿插修建着十几个小小的精舍,有大有小,有带院子的,有没带院子的,里面都陆陆续续有穿着白色短打的大汉抬着软椅出来了,坐在上面的人都是纱巾罩头,影影绰绰看去,每个人都身姿窈窕,女子占了多数,也有好几个身材看得出是男孩,但亦是风流身段,露出纱巾外的玉手纤纤,涂了鲜艳的蔻丹。

  徐道子暗自又打了一个寒战,还好刚才抵死不从,要不然,他现在手指甲不知道被糟蹋成什么样。

  他混在那么一群似乎被盛装打扮之后拿去"进贡"的"贡品"中央,心里除了哭笑不得,还有渐渐升高的惊怒交加。

  知道是一回事,看见是另一回事。

  坊间传言他向来不是很留意,也没有听多少。但是现在光是这个内院的西侧,都有那么多姬妾娈宠,要是整间邹王府,怕不有百八十人?

  这也太离谱了吧。

  徐道子瞪着那些似乎倚靠在软椅之上怡然自得的姬妾们,眼珠子都没法转动了。

  似乎看出他的僵硬,随伺一旁的绯春和绯秋也有点紧张,绯春小声提醒:"玉公子……你别太拘束……"

  看他没应,她只能悄悄闭嘴,直到到了地方。

  许多轿子停在一间精巧楼阁之外,徐道子一看,唷,这还列队前进,挨个进场,一个个美人儿娇滴滴地被侍卫们扶下软椅,带着自家贴身丫环或是小厮,提着裙角,风姿绰约地进去了。

  轮到他的时候,他伸手拍开那抬着他过来的侍卫伸来的手,自行下了地,想了想,掀起纱巾,边走边皱眉问绯春她们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绯春掩唇一笑:"这是王爷要招待贵客了。各院的夫人小姐呀,还有公子们,都出来见见客人,要是表现出色,说不定王爷会大加青眼,从此享受深浓宠爱呢。"

  徐道子还没说话,绯秋便惊叫:"哎呀我的公子,你怎么把纱巾掀起来了?快盖好,这是规矩,除非贵客要求或是觐见王爷,不然不能自己抛头露面的!"

  禁脔。

  徐道子脑海内闪过这个词。

  并且是地位低贱可以随便见客的禁脔。

  一路上不停地有人给他鞠躬致意,都是丫环小厮和姬妾之类,徐道子浑身发毛,却听绯春在一边得意地笑道:"我们是云水阁的人,公子,你可是有名字的人,和他们当然不一样,他们见到你,一定要行礼的。"

  徐道子冷汗,"他们莫非没有名字?"

  绯秋笑道:"都是服侍王爷主子的人,这么多人,当然要分个三六九等。您刚进府就住进云水阁,很多人眼红呢。"

  徐道子瞥了她一眼,暗地里叹气,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复道回廊,委宛相通,这个高十数丈的大阁外观看起来精巧秀致,里面却另有乾坤,平地里池塘大大小小遍布,小巧楼桥横架其上,葱葱郁郁的林木和浓郁的花香,再往远处一瞄,一片五彩缤纷的花海,在黄昏的暗淡日光内显出凄艳的美丽。

  这个景观处处的庭院,正中间是一座装饰华丽的高台,枫木搭就,饰以绝佳雕工,上了艳丽颜色,流光溢彩,竟是使用了明石漆。

  他和绯春绯秋一起,被引领上了一处高地,上建有一座巨大亭子,台阶蜿蜒直上,视野开阔,从亭子里看下去,整个庭院景致一览无遗。

  他一下子便看见了杨轩。

  这个邹王爷,不仅相貌出色,并且气质风流潇洒,实在引人注目。不是徐道子故意观察,只是他太过抢眼,实在叫人不得不将目光投射过去。

  他穿着一件雪白的文士衫,头上只挽了一个发髻,神色自若,倚靠在软榻之上,肩上停着一只海东青,洒落肩膀的长发被风拂动,连同微微飘动的广袖一起,竟是琼林瑶树,飒飒动人。

  他身姿修长,相貌俊美,伸手时不时给那只凶狠动物喂食的时候,还是有无数怨恨的眼神射向那只无辜的扁毛畜生,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取而代之。

  脚下跪坐着两名美人,轻轻给他捶着膝盖,一名清秀小厮在他身边轻摇扇子,时不时递上水果点心,伺候得无微不至。

  他身边还坐着好几个肆意谈笑的青年,他们气度不凡,各有千秋,身边都围绕着人数不等的美人儿,香炉的味道萦绕鼻端,精致佳肴堆砌了整张巨大石桌,新鲜瓜果醇厚美酒,以及美人儿银铃般悦耳娇笑,好一副贵族公子们的游乐图。

  甚至其下位置偏低的地方各个大大小小的亭子之内,还坐着不少面罩纱巾的娇俏少年少女,随时等待这些所谓贵客的临幸,或是召唤。

  高台之上,笙箫乐起,十几个美貌少女款款移动着柔软身姿,轻摇水袖,纱幔飘拂,如梦似幻,看得徐道子叹为观止。

  这个五郎,不过15年没见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么荒唐的模样?

  他明明只是个18岁的孩子而已,不是吗?

  绯春环顾了一下,满意地点头道:"我们位置不错,离上面特别接近,想必王爷也是有意传唤,才会如此安排……"

  徐道子甩了一下衣袖,挣开绯秋的搀扶,皱眉道:"我还没不济到这个程度!"

  绯秋愕然,这个小公子看起来年幼无知,十分好摆弄,似乎脾气也很和蔼温存,她这才蹬鼻子上脸,处处和绯春一起,擅自决定一切,他不也毫无异议地接受了么?

  看他似乎发怒,说话的语气也十分强硬起来,绯秋猜想,是不是吃王爷主子身边那些人的醋?哎呀这个小公子,怎么那么不懂事,那都是些什么人呀,拈酸吃醋也不看时候!

  徐道子却拎起了过长的袍裾,一路噔噔噔小跑,来到了那座大亭子之内,进得里面,立刻喊道:"五郎!"

  绯春绯秋拦也拦不住,连忙喘着粗气跟着他跑了上去,两人心里暗叫苦也,王爷最是忌讳姬妾们大庭广众如此放肆,这个小公子,真是个惹祸精,这不是活生生给他们云水阁所有人找麻烦么?

  杨轩正听着眼前美人弹奏古筝,旁边几个贵公子,有的风花雪月,有的赏景吃酒,有的逸兴遄飞,正要挥毫作画;有的则索性开怀大吃大喝,众人放浪形骸,正一片欢腾,却不料想,来了一个不知好歹的人。

  所有人扭头看去,却见一个拎着过长袍裾的稚龄少年,气势汹汹走到杨轩面前,站住了脚步,想了想,又伸手一下子扯下了头上罩着的纱巾,蓝色布料被揉成一团丢弃旁边,露出一张浓妆艳抹的小脸。

  然而他皮肤细致柔嫩是有目共睹的,那白生生的小脸上煞风景的胭脂水粉,却不显得有多丑化这个有着一双清澈大眼的男孩儿,他那看起来似乎要踊跃而出的鲜活的怒气,燃烧得一双眼睛泛起了明媚的金绿色,众人不禁神为之夺,再望去时,却又分明只是一个普通的小男孩,只是满身珠翠,实在过于惹眼了点。

  徐道子看杨轩半闭着眼睛,不禁更是有气,又喊了一声:"五郎!你如何到了这个地步?!"

  ——————偶素下面又有了新图滴分割线——————

  咳咳,依旧是舍友小面包的大作,大家看看吧,这回是人类版本,写实版(兼有动物):

  这个,图片仅供亲们YY,增加看文乐趣,扩展联想的空间~爬走
第十七章 大宴(二)

  杨轩勾起嘴角,还未说话,身边给他伺候吃喝的小美人则格格笑了起来,十六七岁年纪,如花般绽放容颜,少年有着未成熟的娇嫩倨傲的惊人美艳。虽是一身小厮打扮,但肤色雪白,黑发流垂,怎么看都是得宠的姬妾一类。

  只听他掩嘴笑道:"唷,这是哪个地方来的弟弟?这么莽撞?"

  坐得最靠近杨轩的一个青年生得面貌姣好,一双细长的眼睛眯起来,懒洋洋收敛了浑身的精气神,大头靠在一个美女软绵绵的怀里,一看便是典型的纨绔子弟。

  他正闭眼假寐,一听那小厮讥讽的言辞,便慢慢睁开眼睛,打了一个呵欠:"九月,你能不能小声点?我昨晚在如梦阁一夜没睡,今天赶到这里想着好好补眠,你可别扰了我的清梦。"

  他说着,便往美人儿的怀中缩得更加深了一些,再也不问世事。

  那个美人伸出玉手揽住他的头,让他躺得更是舒服一些,忽地玉般娇俏容颜上掠过一阵红晕,浑身上下簌簌发抖起来。

  名叫九月的美少年横了他一眼,低声骂了一句"色鬼",这才再度将手里已经剥个干净的葡萄送到杨轩嘴边,杨轩伸手轻轻推开,却是对着徐道子微微笑了起来,挥手道:"小狐狸,过来。"

  徐道子瞪着眼睛,那个家伙的手都已经伸到那女孩儿的脚上,薄薄的纱裙在大腿处鼓起一块,可不就是一双贼手在那游移不定?

  这个地方,到底和妓院有什么区别?

  看着另外几个人,一个聚精会神地盯着书案上摊开的画纸,美貌少女在身边伺候笔墨;一个喝着美酒,亦是倚靠在一个美少年的怀抱里,早已酒意上头,然而一双清明眼睛,饶有兴致地用好比舔舐一般的目光将徐道子从头看到尾,徐道子背后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再也不敢对着那杯酒露出向往垂涎之色。

  还有一个,左手手执书卷,右手拿着筷子,吃东西的速度极其迅猛,好比饿了三天三夜,其状惨不忍睹。徐道子还当他看的什么书,瞄了一眼,男女□的画面被描绘得纤毫毕露,这家伙一边看,还一边击节称赞,完全视身边娇嗔不依的美人儿们于无物,倒也是一个异类。

  ……唔,和一般妓院似乎有些不同。这边的姑娘小官,恐怕是拿不到客人赏钱,还必须讨好东家才行。

  徐道子忽地感到泄气,这些人,是他怒喝之下会有用的么?

  满腹说辞不禁烟消云散,纤细的肩膀更是耷拉下来,徐道子猛地觉得自己真的很蠢。转身刚要走,却蓦地觉得脚步滞重好比行走在一片无形的沼泽,他索性停住,回头一看,杨轩嘴角弯弯,眼神纯良地望着他。

  徐道子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直勾勾瞪着杨轩。

  杨轩招了招手:"小狐狸,来。"

  徐道子想了想,却发觉那个名叫九月的美少年瞪视着他。他忽地心生一计,果然走了过去,绯春绯秋气喘吁吁赶到亭子前,踌踌躇躇地张望,根本不敢跟进来。

  徐道子一屁股在杨轩身边坐了下来,直接将九月挤到了一边。泼辣的美少年可能从来没有见到如此明目张胆厚颜无耻的"争宠"招数,一时间愣了。

  杨轩大笑,直接伸手,将他抱上了膝盖。

  九月眼睛简直要喷出火来,然而他自矜身份,不愿与徐道子计较。而且,这个不知道哪个院出来的小小男宠,一脸没品味到了极点的浓妆艳抹,浑身上下是鲜艳华丽的布料,那根本不是他这样的人该穿的衣服,看起来简直荒唐。

  他要是和他一般见识,反而失了身份。

  他美眸一转,看到了外头慌慌张张的两个小姑娘,不禁冷哼道:"如此不可思议的装扮,出自你们之手吧?你们哪个院落的?"

  绯春绯秋讷讷不敢说话,杨轩眼睛转过去,两人连忙扑通一声跪下去:"启禀九月公子,奴婢们,奴婢们是云水阁的……"

  徐道子正在挣扎着打算从杨轩膝盖上跳下来,却听杨轩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别动……要不然,今晚我就去临幸你,小狐狸。"

  他感到了某个不对劲的地方,有些僵硬,却不敢再动了。

  听得她们说"云水阁",那个手里执着酒杯的男子在美少年怀里哈哈大笑:"原来这便是新来的玉冥小公子。令堂玉冬小姐,可是艳名远扬,吾长恨不得一见啊。"

  他肩披白羽大氅,身穿白色劲装,雪色腰带似乎是蚕丝做就,垂下一缕银色的流苏。头上纯银发箍熠熠生辉,五官犹如刀刻斧凿,眉眼深邃,眼珠子和头发竟然都是浅浅的棕色,应该是有外族血统。

  如果说杨轩那一身不染纤尘的雪白长衫将他的霸气深深隐藏,只流露出平静无波下宽广如同深海一般的莫测危险的话,那么,眼前这个手里举着白玉酒杯的家伙,就是放荡不羁的风流公子,浑身上下散发着令女子疯狂的魔力。

  他的眼神令徐道子再也不愿意去瞄那杯酒,他反射性地往杨轩怀里缩了缩,却听杨轩笑道:"这是我新买的小狐狸,性格可爱得很,你们可千万别打他注意。"

  那个正在对着画纸发呆的青年抬起一双清灵大眼,望了一眼徐道子,好奇道:"为何叫他小狐狸?"

  他生得一张可爱的娃娃脸,眼睛清澈有神,浑身浓浓书卷气息,徐道子倒是一眼就对他有好感。

  "文奇这话问得蹊跷。"那浑身银白色的异族人笑道:"他那母亲大人可不就是一只美艳动人的狐狸精?那他还能是什么呢?"

  尽管对玉冬并没有任何感情,但是这个异族家伙这么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议论玉冥的母亲,徐道子还是生气了:"你说什么?"

  杨轩抱住他腰肢的手紧了一紧,示意他少生事,嘴上淡淡道:"本王喜欢如此称呼他,倒也没有特殊缘由。"

  "哦?"窝在美女怀抱蒙头大睡的那个青年睁开细长的眸子,姣好的脸孔还是带着浓浓倦意,那只作恶的手终于抽出了少女的裙底,女孩子送了一口气,但是眼睛变得水汪汪的,满带春意,脸颊酡红地盯着他,一副幽怨的模样。

  "看来王爷闺房密事,不愿告知吾等啊。"他懒洋洋地笑了起来,"骆乾坤,我看,我们以后的什么新鲜事儿也都掖着藏着好了。"

  白衣异族公子骆乾坤甚是赞同的样子,伸手在自己身边的美少年脸上掐了一把,逗得对方虎着脸转头过去,看来也是一个脾气火辣的美人儿。

  杨轩夹起一筷子炖的恰到好处的羊肉送到徐道子嘴边,徐道子还未用过晚膳,口水一下子滴答下来,伸嘴便去接了。

  那困觉青年看他刚才还是气鼓鼓的吃醋样子,转眼立刻便不记仇也不使小性子,坦率地似乎和杨轩和好了,这才认真地打量了这个其貌不扬的少年一眼,发觉除了那满脸油彩,原来这少年还有可爱的地方。

  杨轩看他如此,似乎心情很好,用筷子指点着那骆乾坤道:"这是银衣公子骆乾坤骆少侠。"

  对方笑道:"小狐狸你好。"

  听他这么叫徐道子,杨轩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终于还是接着给他介绍。

  "这位呢,是'摧花'公子萧连山。"杨轩指着那睡眼朦胧的漂亮青年,很是揶揄地笑了起来。"那个画画的,是青湖派的奇笔公子郑文奇,还有这位,"看着还在大吃大喝看春宫图的不修边幅的家伙,杨轩无奈地摇头笑道:"别看他如此,他是相府大公子林漠天,如今已经是中书舍人,皇上眼前的大红人啊。"

  萧连山不满地咕哝道:"什么摧花公子,真难听。别随便改别人的万儿,护花公子好不好。"

  他说着,一双贼手再度不安分起来,往那个少女的胸衣里钻,看得出对方也是半推半就,杨轩亦是勾起邪气的笑:"忍不下去,你可以就地解决啊。"

  骆乾坤慢悠悠喝着杯中美酒,正经道:"他那银样蜡枪头,恐怕顶不了半个时辰的事。"

  他身边的美少年掩嘴吃吃的笑,众人皆是面上带笑,显然是真有其事。

  林漠天却不理,他咽下喉间菜肉,这才大声嚷嚷道:"什么大红人,你可别在玉冬小姐的儿子面前糟践我。一会儿她的表演,我还要领略玉大家的风采呢。"

  郑文奇拍手道:"是啊,四王爷,你可是把我的馋虫都勾起来了,今天我带了文房四宝,所有画具,专门等着玉冬小姐献艺呢。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开始啊?"

  九月在一旁很是不服气地道:"不过一个过了气的'名妓',你们这么兴奋作甚。年纪轻轻的美人儿不喜欢,偏偏爱去捧那些老女人的场子,还真是稀奇。"

  萧连山意味深长地摇头笑道:"徐娘半老也有她的妙处,你一个小美人如何懂得?"

  跪在杨轩脚下给他捶着大腿的两个美貌女子笑将起来,齐声应是。

  然而她们直勾勾的目光,也只是落在杨轩和骆乾坤身上而已。

  徐道子懒得看他们耍花腔,只望了一眼外面跪得辛苦的绯春绯秋,皱眉道:"你们还不起来?"

  两人越发将脑袋埋得更深,气得徐道子只想大吼,这不是贱骨头么。

  杨轩却笑道:"你们起来,要是气坏了本王的小狐狸,你们可是赔不起。"

  徐道子这才反应过来,这么说,一会儿,他就能够见到这个身体的母亲,传说中貌若天人、曾经倾倒王爷,令前朝皇帝和臣子为之大打出手的祸水,天狐族的艳姬玉冬?

  他不明来由地也有些激动,杨轩见状,便在他耳边悄声笑道:"看在徐衍的面子上,你放心,我总不会对你和玉冬小姐怎么样的,只要你帮我一个忙……"

  徐道子一愣,这才想起,这个"徐衍",不就是他许久不用的俗家姓名么?

  看在徐衍的面子上是什么意思?

  他不就是徐衍,徐衍不就是他么?

  这个五郎,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想得入神,徐道子才恍然大悟,慢半拍地问杨轩道:"你不知道我就是徐衍?"

  杨轩睁大眼睛,狐疑地望着他,终于微笑地用手抚了一下他的前额,"小狐狸,你是不是中邪了?"

  徐道子瞪着他,这才慢慢道:"五郎,不然你以为我是谁?"

第十八章 玉冬
  正在沉寂时刻,忽地爆起一声喝彩,徐道子和杨轩同时转头回去,却是林漠天和郑文奇,两人同时鼓掌,两眼直直盯视着不远处那个高台之上。

  骆乾坤手里拿着酒杯慢慢把玩,露出兴味的笑意。

  而摧花公子,早就看得出神,不知今夕何夕,嘴里嗟叹:"美人儿啊……美人儿……"

  徐道子疑惑地将眼神投往众人注目的方向,一下也呆住了。

  高台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朵巨大的莲花,看得出是丝绸和铜架做就,难得的是做工极其精巧,颜色一层层浅柔下去,最后来到花瓣尖儿,只有淡淡粉色,在落日余晖中越发显得凄艳姣美。

  先前在上面轻歌曼舞的少女们弯折了柔弱无骨的腰肢,在莲花四周轻轻挽住那繁复花瓣,手势曼妙,慢慢随着柔缓的古筝曲子,将花瓣一一揭开,里面端坐着一个双目紧闭,正襟危坐的美人儿,随着她一点一点出现在众人眼前,双眼亦是慢慢睁开,一对妙目茫然失措,似乎在环顾着场内所有人,最后遍寻不着心上最爱的人儿,失落地缓缓垂下浓密的羽睫,众人心头都是不禁一动,恨不得将她拥入怀中柔声安抚,许她一世恩爱眷恋。

  她眉间一点朱砂,在那雪白得几乎透明的肌肤上显得极其妖艳诡美,似乎是雪地上突兀绽放的一朵红莲,美则美矣,却十分诡异,衬上那妖媚得不可方物的五官,活脱脱不类凡俗,带着那么不可琢磨的一丝轻愁,便像是那失去情人的忧郁妖精,岁月只留给她无限的风情和遗憾。

  徐道子转头看去时,只看到那一个女子华服美颜,从莲花之中慢慢站起,纤手执起五彩绸带,舞之蹈之,万种风情,然而那一双似乎充斥着泪意的双眼,却将他的胸口压得喘不过气来,那一双眼睛,美丽但是空洞,他见过这样的眼睛。

  那是一个人走到了尽头,丧失生存意志的双眼。

  她纵有锦衣玉食,也只不过是坐困愁城的等死之人,用灯尽油枯来形容丝毫不为过。

  徐道子大吃一惊。

  这便是玉冬?

  她怎么到了如此田地?

  护花公子萧连山兀自击节赞叹,林漠天却蹙眉道:"这便是玉冬?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郑文奇挥毫作画,一言不发,骆乾坤饮着美酒,笑道:"姿色倾城,不显老态,不愧是玉冬小姐。"

  徐道子紧紧皱眉,转头去看杨轩,却见他悠闲地吃着点心,一双黝黑眸子不知道是看场上表演的美人儿,还是在赏景,十分难以揣测。

  他身边莺莺燕燕环伺周围,端茶倒水伺候周到,像是生怕他将多余的精力放在那玉冬身上也似,人人争先恐后,尤其是那个名叫九月的美少年,给他捶肩捏手无微不至,还不时暗暗瞪着坐在杨轩膝上的徐道子,一副幽怨模样。

  这一场表演看得他更是兴致全无,眼神最终还是转到了骆乾坤手里的酒杯,偷偷瞄了好几眼。

  越看越是不开心,他猛地站起身来,趁着杨轩没有注意,一下子挣脱他的怀抱,拂袖而去。

  这个地方,为何叫他如此窒息?

  九月和另外几名美人望着那少年瘦小的身影远去,都愕然相视,如此胆大包天、不守规矩,不是恃宠而骄是什么?

  骆乾坤喝干杯中酒,戏谑地笑道:"小狐狸走了。"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杨轩居然也站了起来,朝众人笑道:"各位不要客气,自管吃喝玩乐,本王有些私事需要处理。"

  他眨眨眼,众人心领神会,那萧连山更是笑得眼泪都要出来:"看,有人比我更加迫不及待。"

  郑文奇沉浸画作之中,无暇他顾,林漠天笑道:"去吧去吧,看来我也要下去找找乐子了。"

  杨轩抚掌道:"各位务必尽兴,玉冬小姐的表演,应该不会让你们失望才是。"

  那姣美身子在高台上已经舞到□,众人开始目不转睛,杨轩趁势走开,九月叫之不及,一屁股坐下,气呼呼地瞪着台上翩翩起舞的美人们,终于还是将手里端着的水果往桌上一摔,唬得旁边几个女孩子一愣,不敢触他霉头。

  不过,瞧刚才的情况,众人心中有数,看来王府内的得宠红人,似乎要重新洗牌过了。

  绯春绯秋愣愣看着自家新主子拂袖而去,而后王爷居然也纡尊降贵地跟了过去,反应过来之后,心下暗喜。

  他们云水阁,看来是要开始走运了呢。

  而台上的玉冬,却望着忽地出现在视野范围的徐道子一闪而过,整个人都呆住了。

  那个盛装少年,分明是得宠的男妾一类。

  只是为什么如此眼熟,居然和自己的儿子三分相似?

  若是不看那满面油彩,只看那纤瘦身体,不就是和玉冥全无二致么?

  她慢慢停下了舞动的身体,竟然发起呆来。

  身边女孩子手足无措,最后轻轻推了一下她,玉冬栗然而惊,转头看去,却见一个男子不知何时登上了高台,将她一把拉进怀里,大笑道:"玉冬小姐,今晚可否赏面,让萧某做一回裙下之臣?"

  他后面四个字异常强调,显然不怀好意,看得骆乾坤举杯大笑,身边美少年娇嗔着捶了一把他的胸口,骆乾坤也将他身体拉了过去,捏着男孩儿的精致下巴,往那白皙脖颈亲了上去。

  郑文奇画作大功告成,正要向林漠天炫耀,却发觉他早已到了下面亭子之中,身旁各色美人争相献媚,他如鱼得水好不自在,当真是堪比帝王的艳福齐天。

  郑文奇摇头,一边吟诗道:"大梦谁先觉?"一边坐了下来,伸了一个懒腰,安心地享受身边少女纤纤玉手递上来的果品美酒。

  当然对于进行到后面的放浪形骸的景象一无所知,徐道子皱着眉毛,提着过长的裙角,急匆匆低头一溜小跑,像是身后有鬼在追。

  天色渐渐晚了下来,王府内人影晃动,并不寂寥。徐道子也没有去注意都是些什么人,闷着头一顿跑,最后渐渐发觉自己丹田处缓缓升起一股清凉冰寒的巫力,在周身经脉缓缓运转,他停下脚步,这才发觉自己又来到了整个王府灵气最为旺盛的地方。

  这处庭院十分巨大,若是白天看来,想必树影扶疏,百花齐放,假山嶙峋,荷塘清丽。然而此时已经入夜,那簌簌而动的细碎影子在暗淡月色下显得阴气森森,风吹过茂盛草地,不知道是枝叶摩挲还是风声厉厉,刮过水面送来丝丝凉意。

  徐道子冷不防打了一个喷嚏,伸手抚了一下手臂,这件衣服虽然式样繁复,层层相叠,但是都是轻纱软布,根本不能起到任何御寒的作用。

  他情绪越发糟糕,默默注视着月下自己孤零零被拉长的影子,就好像是一只从地狱里来到人间的厉鬼,彷徨,寂寞,失落,茫然。

  最后,也只余下满腹愤恨和仇怨。

  现在的我,什么也办不到,什么也做不了。

  ……玉冬,看看她,一个活死人,能给自己帮上什么忙?

  徐道子忽地将头上被绯春绯秋弄上去的首饰全数摘下,猛地丢到了地上。

  身上的衣服也像是热火烧身一样,一件一件脱了下来,只留下白色的中衣,越发地寒意刺骨,徐道子走到荷塘附近,默默望着水面,那银白色的月光照得世界渐渐一片清明,那个瘦削孱弱的少年身姿也越发显出清晰轮廓,肤色惨白,浑身一袭白色中衣,乌发长长流垂下来,好似走错了时空的活鬼。

  "这不是我……"他喃喃道。

  狂道人徐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纵横恣肆无所不能。他是修真界不世出的高手,凡尘俗世间,任何敌手他都有自信与之一搏;现在却是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狐狸,看人脸色寄人篱下,甚至还拖着一个病弱的身体。

  他到底是如何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正望着自己白皙的手心发呆,蓦地被人大力向后一扯,耳边响起一个熟悉而又略带怒气的声音:"你要做什么?"

  徐道子像是虚脱一样,在对方放手之后,一下子坐倒在冰冷的草地里。

  他竟险些入了心魔。

  暗暗有些后怕,他抬起头,望着杨轩带着怒意和略微讶异的脸孔,轻声道:"五郎,你不信我?"

  杨轩慢慢松开了那纤细的手腕,刚才一把抓上去的时候,他甚至还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折断了这脆弱的肢体。

  他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小狐狸,乌黑的瞳仁此刻看起来大得惊人,带着茫然而又悲伤的神色。

  他有些不安,来回踱了几步。

  "你……"他艰难地道,"你怎么可能是徐衍?"说完这句话,杨轩自己也有些好笑,"我知道你是什么人。其实说起来,我们还有过一面之缘,就在十五年前,你肯定不记得了。"

  "十五年前,我和师父……便是徐衍。"杨轩微微一笑,露出思索的神色,"师父为人十分率性,带着我游历紫霞山的时候,救了一个天狐族的少年。详细情况,我不赘述,但是后来那个少年难产而死,他将那个男婴送给一家猎户抚养,那个婴儿,左脚底有一个奇形印记。"

  "我那时三岁,但也清晰记得,那印记形状犹如一个翱翔天际的朱雀,艳红如血,十分精巧,像是昂着头颅在高声歌唱。"

  他蹲了下来,一把握住徐道子的脚踝,将左边的鞋袜伸手脱下。

  徐道子楞住了,果然脚底一个朱红色的印记,他从来未曾留意。

  他喃喃道:"居然是这么回事……"

  "后来师父回去找你了吧。"杨轩带着审慎的神色,注视着他,"是不是他将你带给玉冬抚养?"

  徐道子摇头:"我可没做这事,五郎,你误会了。"

  杨轩哭笑不得:"我这个小名,难道不是师父告诉你?"

  徐道子接着摇头,忽地伸手抓住他的手臂,大声道:"你不信我?"

  杨轩微笑:"你的身份,我也是最近才发觉,看来真是无巧不成书,小狐狸,你安心住下,就是看在师父的面上,我也不会亏待你的。"

  徐道子瞪着他,忽地跺脚:"你这孩子,到了三岁还尿床,半夜没有人陪你一起睡便会大声啼哭。才三岁便精灵可爱得像是小妖怪,偏偏挑食挑得厉害,从来不吃苦瓜,害得老道我为了帮你弄到新鲜的羊肉去街上跟人斗法,当真丢脸得要命。"

  杨轩瞪着眼睛,像是看鬼一样看着他。

  "你妈死得早,要不是老道我欠她一个天大人情,才不会接你这个麻烦精。后来你这个小家伙我是喜欢得紧,日日带着你去青湖派捣乱,谁知掌门人也是喜欢你喜欢得要命,我不想你小小年纪做了和尚,和那冲虚老道打了三天三夜才把你从那里救出来。"

  杨轩愣愣地望着他,如果不是这个躯壳,那口气,那声音,活脱脱不就是他那个当年将他狠狠抛弃,不告而别的徐老道?

  这瘦弱少年还在对他怒目而视:"你这个黏糊唧唧的小龟蛋。我和你说多少次了,老道我从来不打诳语,说是你二十岁那年会来接你过来陪我成仙,你现在主意有了没有?改了没有?"

  "你这个五郎,怎么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偶素今天又有图滴分割线——————

  作者一笔青花帮忙P图,在此感谢花花的友情赞助,鼓掌,撒花~
  可爱图图如下:


  另,今天字数很多,表说俺插图占位置啊,PIA乃们~

  咳咳,话说,和五郎相认呢,还是不相认呢?

  爬走慢慢纠结,暂时还是二日一更,亲们担待,啵一个,MUA~=3=

第十九章 孤云

  徐道子手里拎了一壶酒,提拉着过长的袍裾,慢慢地走下略微有些阴湿的阶梯,眼前的光线越来越是昏暗,一直走到下面的时候,只余下恍恍惚惚的亮度。

  他身后的绯春打了一个寒战,低声劝说道:"公子,咱们好好的云水阁不待,为什么非要到这个鬼地方找晦气?"

  徐道子望她一眼,还没说话,一边绯秋早已伸手一拍,挤着眼睛。绯春看她表情,先是一愣,再来是顺着她眼神看去,见四周人影闪动,隐隐绰绰,耳边不时响起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哀嚎之声,吓得她霎时安静下来,偷眼看去,身边狱卒面貌黝黑,眼神阴冷,带着隐晦的不怀好意看着她们,她又是一个冷战,越发往徐道子身后缩了一下。

  那狱卒嘿嘿一笑,一双老鼠眼转了几圈,躬身对徐道子谄媚道:"玉公子身娇体贵,这等污秽之处,恐怕脏了公子身子。不如,改天将那小杀才带出来放风,再叫公子过来探视?"

  徐道子摆手道:"无妨,我今天便是过来看他。"

  见这个娇小少年恍如不懂世事,睁着一双黝黑大眼注视自己,倒是无知者无畏。

  这个狱卒心里骂了一声娘,心知自己刚才隐晦地讨赏钱的一番话,这个正是王爷面前得宠的小男妾肯定没看出来,也只好自认倒霉,躬身带路,只是自然不再是一脸媚笑,嘴里也一直嘀嘀咕咕地骂着什么。

  徐道子心情很好,他闻了一下今天早上从王府厨房内讨到手的猴儿酒,咽了口口水,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跟着狱卒走过那长长的走廊的时候,两侧牢房内散发出的各种奇奇怪怪的臭气熏得两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皱眉掩鼻,徐道子却一心要见到阿筑,没有注意那么多。

  随着越发进去深处,来到了一扇锁链缠绕的大门前,狱卒窸窸窣窣开了门,便小声道:"公子,只能看半个时辰。"

  徐道子进得里面,看绯春绯秋实在勉强,不由挥手道:"叫你们别跟过来,硬是要一起凑热闹,看看,后悔么?"

  两人硬着头皮对视一眼,绯秋道:"公……公子,奴婢两人就在门口这里陪着您。万一您有什么闪失,王爷主子肯定不会放过我们的。"

  徐道子回忆起那天夜里,发呆良久之后将他送回云水阁的杨轩,一脸高深莫测,看来不像是已经释怀的样子。

  他还是没有完全相信自己。

  徐道子暗暗叹气,不再想这些烦心的事。等他将要见的人都见了,再做下一步打算也不迟。

  他进得牢里,一看那个瘦削的少年将有些佝偻的身体缩在草堆里,一双长腿翘得高高,完全一副放荡不羁的混混本色,徐道子咳嗽一声,却见他身体也没有转过来,只懒洋洋地道:"我不知道,老子不知道。"

  徐道子忍笑:"你连我这个人也不知道,不认识了?"

  那少年转过头来,蓬头垢面,不过精神显然不错,看起来没受到什么苦处,杨轩说会善待他,果然不假。

  正是阿筑。

  他一见徐道子,先是愣住,之后才不可置信地伸出手指:"玉……小玉儿?"

  徐道子讶异:"真的不认得我了?"

  阿筑用力眨眨眼睛,终于慢慢将眼前少年和脑海中那个病弱人儿对上号。

  这个小玉儿,身上穿着宝蓝色的窄袖夏衫,袍裾边缘是绛紫色的荷花纹样,足踏黑底白边的鞋履,头上戴着一枚小小的白玉冠,恍然看去,面色红润,双目熠熠,十足十富贵人家的受宠小少爷。

  他忍不住一骨碌坐了起来,惊叹:"小玉儿,你的气色这么好,看来玉冬小姐果然不是一般地受宠啊,就连那个四王爷都爱屋及乌,对你另眼相看!"

  徐道子不欲多话,他将酒具摆下,嬉笑道:"你看我今天给你带来什么好东西?"

  他将酒杯摆好,注满,拿了起来在阿筑鼻端晃了一下。

  这个阿筑也是酒虫,这些天王府地牢的饭菜将他的嘴巴都要淡出个鸟来,翕动鼻子一闻,霎时心醉神迷:"这……这是什么珍品佳酿?"

  浓郁的果香和花香交织成为一股奇特的香气,醇厚而又清冽的酒气一下子勾起他满腹馋虫,徐道子当着他的面把酒倒入口中,闭上眼睛,缓缓咽下,表情如痴如醉,看得阿筑口水都要滴答下来。

  在杨轩那里受的气似乎讨了回来,徐道子嘿嘿一笑,道:"这是猴儿酒。"

  阿筑如同百爪挠心,眼巴巴地道:"小玉儿,好玉冥,我也……"

  徐道子眨眨眼睛,故作苦恼,"但是这里只有一个酒杯。"

  阿筑望着酒壶,讷讷道:"那……"

  "别想,酒壶更加不能给你。"

  回味地咂咂嘴,徐道子又是陶醉了一会儿,看得阿筑可怜样儿,他才道:"好吧,咱们就共用一个杯子,你喝吧。"

  他又注满一杯,笑吟吟伸到阿筑鼻子下。

  阿筑看他笑容灿烂,那双越发明亮有神的大眼天真可爱,不禁愣神,之后满腹酒虫被那杯中物尽皆勾起,伸手去接酒杯。

  徐道子手势微动,阿筑那一下落空了,他一呆,以为是没接好,再度伸手过去拿。

  徐道子又是轻轻一晃,阿筑再度扑空,他这才狐疑地望着笑容可掬的少年,这回两只手都伸过去,徐道子不知怎的再度轻轻移动,阿筑还是没能拿到手。

  他有些动火气:"小玉儿,你在恶作剧?"

  徐道子笑吟吟道:"凝神静气,气沉势稳……"

  他说的正是仙云门心决"决动篇"的第一式,当时他将之杂糅在传授给阿筑的那招孤云手里面,因此阿筑一直将其以为是孤云手的心决,深信不疑,一听之下,便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他深陷囹圄,所受的刺激其实不可谓不大。那日顾十九和夏长野显现出来的过人身手和绝世武学,早在这个少年心中掀起了万丈涟漪。认真说起来,他已经快要接近十七岁,十九大夫不过虚长他几岁,在武学的道路上已经是走得如此高远,遥不可及,而那个略胜他一筹的半面人脸半面鬼脸的家伙,更是将齐眉棍舞得炉火纯青,勇悍过人。

  他一颗心早已悸动不已,男子汉大丈夫,若是不能倚仗一身所学行走天下,将来是不可能会有出人头地的机会。更甚者,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只能够任人宰割,保护兄弟好友更是想也不要想。

  他一听小玉儿如此说法,想起自己这些天来日夜苦练的那招孤云手,不禁来了精神。

  不管怎么样,这个招式的创始人是谁,小玉儿都算是他的半个授业恩师。因此,对于他现在像是要考校自己功夫似的的举动,阿筑天性中不服输的劲儿也上来了,小玉儿身上一丝内力也没有,现在纯粹是招式上的较量,他们之间,先决条件是公平的。

  默念几遍心决,阿筑定下神来,他缓缓举起左手,正要出招,却看见徐道子伸了一个懒腰,将酒倒入口中,一饮而尽。

  阿筑顿时傻眼:"喂……"

  他不止喝干杯中酒,并且还将酒壶的盖子打开,以口而就,喝得涓滴不剩。

  徐道子咕嘟咕嘟喝得差不多了,才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壶口边缘,"呼啊"地叹了一声,笑眯眯地望着他,将酒壶和酒杯都底朝天地掂了掂,对着错愕不已的阿筑笑道:"动作太慢。我下次再来。"

  心情很好地迈出地牢的大门,徐道子嘿嘿地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那笑诡异莫名,两个刚从那肮脏地方出来的小婢女还来不及享受自由干净的空气,便被他再度笑得汗毛竖起。

  徐道子酒意有些上头,一路笑着回到云水阁,慢悠悠地走进房间,一并无视那两个黑着脸站在门口等候的侍卫,直接解开外衫来到床前,扑通一下就倒进被褥之中。

  这个阿筑真是奇才,没有想到仙云门的那个心法,他只不过练了没到半个月,居然可以达到运行的时候呼吸绵长,眼神内蕴的地步,这已经隐隐有登堂入室的境界。

  他干脆拿猴儿酒吊着他,看他能不能争一口气,在他下次去探视之前,给他更大的惊喜。

  如果心法贯通,辅助那一式风小小的绝技,想必区区一个王府地牢的锁链,并不是什么障碍。

  嘿嘿嘿……我仙云门,终于要后继有人了么?

  他抱着厚厚的被子在床上翻滚,一直在傻乎乎地笑,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他有些发愣,慢半拍地抬起头,却是杨轩在他堪堪要滚到地上的时候接住了他,一双暗藏莫名情绪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徐道子侧着头看他,终于还是再度滚回床上。

  杨轩的声音听得出带着几许复杂的情绪:"你不曾见过他。"

  徐道子脑袋已经有些迟钝,眼睛直直地看他:"啊?"

  杨轩走上前一步,俯下身体看他:"你,玉冥,你不曾见过他,徐衍。对不对?"

  徐道子糊里糊涂,摇头道:"我是没见过玉冥。"

  杨轩困惑地看着他,"你从何得知那些事情?"

  "因为我是师父啊。"徐道子乐呵呵地笑了:"我是师父,你这小兔崽子的事情怎么会不知道?"

  "这也太离谱了。"杨轩用手稳住他,鼻子吸了吸,皱眉:"你又喝酒了?"

  他丝毫没有自觉,自己正在用已经认定小狐狸是徐衍的口气和他说话。

  徐道子瞪着眼睛:"做师父的,喝徒弟一点酒又怎么样?难道你不该孝敬我老道一杯水酒?"

  朦朦胧胧地,杨轩回忆起从前,他小时顽皮,打翻了徐衍最后一杯斟得满满的女儿红,气得对方要他去跑腿再倒一杯。他忸怩着不愿意动,那时,老道也是这么睁着一双迷迷糊糊的醉眼,向他大喝道:"做徒弟的,难道你不该孝敬我老道一杯水酒?"

  现实似乎就要和记忆重叠,杨轩心里,其实已经信了七八分。

  他知道自己那个醉酒老道师父,其实来自一个叫做仙云门的神秘修真门派,行事作风和世俗凡人确实并不一样,况且他们道法高深,他会附身到了这个小狐狸身上其实并不奇怪。

  只是好端端的,必定是有了什么变故,不然徐老道做他的逍遥道士做得好好的,何必沦落到这个地步?

  他当年甚至为了进一步地追求天道至境,还将自己毫不留情地遗弃!

  杨轩心绪起伏不定,瞪着还在床上发酒疯的狐狸少年,忽地看不过眼,将他一把揪起,大声喊道:"朱夏!"

  相貌秀美而不失英气的侍卫急急走入,行礼道:"主子有何吩咐?"

  "给本王弄点解酒汤,另外,今晚本王晚膳要在这里和玉公子一起用,即刻上菜吧。"

  朱夏漂亮的瞳仁来回望了几眼杨轩和徐道子,不甘不愿地道:"是,奴才这就去。"

  接过绯秋送过来的解酒汤,硬是灌了几口,杨轩开始觉得徐道子醉态可掬的样子实在是可爱异常,不禁放柔了嗓音,轻声道:"小狐狸……师父,师父,徐衍。"

  徐道子毫不顾忌地偎在他怀里,打了一个酒嗝:"五郎……呵呵,五郎。"

  他忽地来了精神,伸手摸着杨轩的脸孔:"那时候,你……嗝,你还只有那么一丁点。"

  杨轩将他抱在怀里,皱眉道:"你倒轻得要命。如果不好好将养,恐怕你的身体不会好转。"

  他抱着小狐狸来到饭桌前,挥退随伺在侧的绯秋和朱夏,拿起筷子,亲自夹了一块已经去了鱼刺和腥味的荷叶蒸鱼,沾了一点酱料,送到了徐道子的嘴边,他第一次做这种服侍人的勾当,幸而没有人在身边窥视,也瞧不见他笨手笨脚的德行。

  "徐衍,这是你以前最爱吃的荷叶蒸鱼。来尝尝王府大厨的手艺。"

  徐道子怔怔看他,忽地自失一笑:"嗝……你,嗝,长大了,连师父都不愿叫了。"

  他张开嘴巴含住那块鱼肉,入口鲜香滑嫩,本来是少有的绝佳味道,然而徐道子本就觉得身体隐隐不适,这一吃之下,竟觉得一股莫名腥气直透脑门,他一下子忍受不住,哗啦一下,连同之前喝下的猴儿酒,一并吐了出来,脏了杨轩的衣襟和下摆。

  原本杨轩以为他酒劲发作呕吐,谁知越看越不对劲,他忽地想起前几天,这小狐狸师父也是在庭院吐得肝肠寸断,那时可绝对没有喝酒。

  不会是什么隐疾吧?

  杨轩沉下脸拍抚着他的背部,终于扬声喊道:"绯春绯秋,去帮本王请陈大夫过来。"


第二十章 奇事

  这个陈大夫,生得却是猥琐奇异,和顾十九那样的少年俊美风度翩翩完全不一样,同样的一袭青色长衫,穿在他身上就古怪难看,叫人皱眉。

  他面部特征便是左右不太对称,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此刻那只小小的绿豆眼更是眯了起来,虽说是深思的表情,但是怎么看都像是在打坏主意。

  绯春绯秋站在一边,不愿多看那陈大夫的长相,只将两双妙目投在徐道子身上。她们好不容易攀得一根高枝,自然休戚相关,不敢大意。

  陈大夫沉吟片刻,终于将表皮粗糙的手指从徐道子手腕上拿了下来,一双在烛火下闪着莫名光芒的眼睛直直看着徐道子,忽然道:"玉公子,你和王爷主子最后一次欢好是什么时候?"

  他面不改色,可怜徐道子此时正在喝着绯秋纤纤玉手递上来的茶水,一听之下,"噗"地喷了出来,却是"咳咳"地呛到了。

  杨轩却也少有地有点不自在的样子,静默片刻,他也喝了一口茶,低声道:"问这作甚?"

  陈大夫眨眨老鼠眼,笑道:"无事,只是猜测玉公子可能是累着了。今天是不是还喝了酒?"

  徐道子还在咳嗽,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绯秋一看,连忙代答:"是,公子喝了猴儿酒。"

  "是不是还吃了鱼肉?"陈大夫问道。

  "是。"

  "唔,猴儿酒和鱼肉的腥气相冲。"陈大夫颔首,写了一张纸条,嘱咐道:"最近好好将养,别太劳累。最好慎行□,明儿拿着这条子,打发人来我那里抓药吧。"

  徐道子慢慢止住咳嗽,擦了擦咳得流出眼眶的泪水,心里诡异地产生了不安的感觉。

  送走杨轩和陈姓大夫之后,第二天,徐道子独自一人拿了条子,叫上了不情不愿的朱夏,两人一道出发,去了陈大夫在王府内居住的一间偏院。

  朱夏一路跟在徐道子背后,一直用疑惑的眼神注视着那个娇小少年的背影。

  这几天下来,他从黑衣卫被拨到这个小男宠身边,心中本来一股怨怼之气,他向来心高气傲,自视甚高,加上少年有成,面貌姣好,即使是在竞争极其激烈的黑衣卫里,也是向来甚得众位前辈提携照顾,原本是队里副统领的最有力的继承人,可是王爷主子一声令下,他敢不从命?

  朱夏探究的眼神跟随着那瘦削的背影。

  他看起来似乎不是那种爱慕虚荣,用尽手段争宠的那类不男不女的妖精。非但如此,并且有时候还极度缺少常识,问出一些正常人绝对不会问的问题。

  到底只是一个单纯的笨蛋,那位主子吃腻了大鱼大肉偶尔换一次的山野小菜,还是扮猪吃老虎,其实是以后邹王府内院的实权人物?

  忽地徐道子转头过来,乌黑的大眼睛注视着朱夏,把他不明不白地稍稍惊到了。

  徐道子指了指前面,好奇地问道:"那就是王府的药房?"

  一大片园圃,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朵,中央一间小小精舍,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大夫居住的地方,更像是历代画家笔下,隐逸起来的高人雅士修仙隐居的好去处。徐道子一看之下,有点惊奇,不禁对那个丑怪的陈大夫起了一丝好感。

  朱夏明白他心中所想,不禁撇嘴道:"那个花圃,里面机关处处,你只管跟着我走,他既然叫你过来找他,便不会多加为难。"

  徐道子跟在他身后,每一个脚步都丝毫不乱地完全跟上,朱夏有意加快的脚步也甩不脱他,最后到达精舍院门,朱夏自己都有些气喘,可是那个明明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却生龙活虎,倒是比他这个少年高手看起来更加元气十足。

  没有想到这个花圃居然是一个缩小的植物属性迎客阵法,徐道子"前生"不知道见过凡几,自己轻松地抄了近路,在那个漂亮的少年侍卫身后偷工减料,省去很多力气,只可怜他走得大气喘喘,就只是为了比自己快上那么几步,徐道子暗自摇头,少年人争强好胜的脾性,真是可爱得很。

  于是他约束着自己的速度,始终落后于朱夏,走得倒也轻松愉快。

  到了低头,徐道子饶有兴致地敲了敲门,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来自另一人的猜疑目光。

  门应手而开,他走了进去,只见陈大夫蹲在一个火炉旁边,拿着一本书念念有词,一看他们进来,在望见徐道子的时候颔首,似乎早就知道他会自己过来似的,朝他招招手。

  他站起身来,对着朱夏十分自然地嘱咐道:"你帮我看一下火,若是有异常情况,只管大喊,我会过来的。"

  而后他引着徐道子进了内室,让他坐下之后,自己窸窸窣窣找了一会儿,捧出了一包药材。

  徐道子闻了闻味道,微微皱起眉毛。

  陈大夫也在他对面落座,表情显得十分自然,只是一对大小不均的眼睛四处乱飘,沉默一阵,咳了两声,才道:"请公子,咳咳,一日分三次煎服,两日之后,自然胎儿脱落,不再有诸多烦恼。"

  徐道子狐疑地反问:"胎儿?什么胎儿?"

  他心里忽地一动,还没等对方回答,早已震惊地站了起来:"你……你是说……"

  "不错。"陈大夫上下打量着徐道子,只见对方直直瞪视自己,不禁嘿嘿一笑,"公子是天狐族中人吧,老夫行医多年,这点眼色,自认还是有的。"

  徐道子动了动嘴唇,他脑海中忽然闪回十四年前,那个天狐族少年生产时痛苦辗转的可怕模样,大约也就是这个身体真正的生身母亲,当时似乎是血崩,整个□血流不止,最后产下孩子的时候,也早就奄奄一息,静静走向黄泉之路。

  他忽地打了一个冷战,陈大夫想起昨晚和王爷之间的对话,误以为这个玉公子是和别人有了孩子,正在担心自己告诉"戴了绿帽"的王爷,于是摇摇头,接着道:"你现在怀的胎儿只有大约一个月左右,吃药是完全可以解决问题的。你放心,老夫会帮你保密。"

  徐道子咽了一口口水,低声问道:"真的吃药就可以解决?"

  "怎么?你还想要这个孩子?"陈大夫有些愕然。

  "不。"徐道子低头望着自己平坦的肚子,眼神闪过一丝迷茫的光芒,瞬间便转为坚定,他长长吐了一口气,朝陈大夫拱拱手:"谢谢大夫。"

  语气真挚无比,陈大夫呵呵笑了起来:"不客气,公子可是王爷面前红人,老夫日后,仰仗之处甚多。"

  徐道子胡乱点点头,只听对方还在絮絮叨叨:"里面另外一帖药,是喝完那个落胎药之后,用来补身体的。老夫观公子体质偏寒,需要调理,因此精心选取……唉,公子,你听我说完啊,玉公子!……"

  徐道子大步流星,一眨眼间便走出花圃阵法,朱夏错愕片刻,连忙跟上,陈大夫在窗边一看,不禁叹为观止,末了抚了一下下颔胡须,摇头道:"这个天狐族小公子,唉……"

  徐道子早已大脑之内一片紊乱,他清楚地记得,在大约一个月前,就是五郎侵犯了这个身体,并且当时肆无忌惮,丝毫不采取任何避孕措施,事后他受伤严重,自然更加没有将那处伤口放在心里。

  他虽是修道之人,但是略通医术,对于男女之间的避孕举措还是略知一二,天狐族一般男子,在孕事这方面,体质和人类女子并无二异,若果与男子行完□且丝毫不加禁忌,那么,怀孕的可能性真是大得很。

  算算时间,这个孩子是五郎的没有错。

  五郎有后代,他是高兴得要命,但是,这个孩子,绝对不应该是由他生下来才对!

  他大踏步进了云水阁,觉得脑袋微微有些晕眩,用手扶着头,慢慢坐了下来,绯春绯秋早已随伺一侧,给他端茶倒水,伺候得十分周到。

  徐道子出神地望着桌上的那包药材,他上辈子逍遥半生,从无家累,也不知道有孩子算是怎么一回事。除了爱护五郎那孩子犹如爱护亲生一样之外,再也没有机会尝到做父亲的感觉。

  只是大仇未报,事务繁多,现在的情况持续下去,可以说是拖累。

  他找不到留下这个孩子的理由。

  难怪那天顾十九对他欲言又止,落霞也是一脸为难,想必他们两人早已知情,单单瞒着他一人。

  只是为何偏偏拖着,不给他想想法子,把孩子弄掉?

  ……也罢,过得今天,明日正好便去探望落霞情况,也顺便问问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虽是天狐族特性,但还是万万没有想到,这雄性怀孕的奇事,会在自己身上上演。

  绯秋机灵地凑到他身边,低声问道:"公子,这药,是不是现在要煎?"

  徐道子呆了一会儿,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点头:"里面有陈大夫写的条子,哪副药先煎,哪副药后煎,用量多少,火候怎样,都有具体说明,去吧,谢谢你了。"

  绯秋一见马屁拍得正好,不禁眼睛闪闪发亮,立刻道:"奴婢这就去。"

  "慢着。"朱夏皱眉拦下绯秋,转头望着徐道子,语气不善地道:"这是什么药?"

  "普通的补药。"徐道子微笑,纯良无比地望着他,真挚地道:"你也想喝?"

  朱夏犹豫了一下,他见陈大夫和这个玉冥两人在内室不知密谋什么,鬼鬼祟祟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事,但是对方是王爷娈宠,也许真有什么难言之隐需要避开旁人,虽然出来之后,这个玉冥面色古怪,浑然不像是得治大病的开心模样,只是,他虽是王爷心腹奉命守卫云水阁的主子,不过,不该管的事情也确实管不着。

  他就愣了那么一下,绯秋便突破他的防卫线,钻了出去,走向厨房。


第二十一章 坦白
  徐道子和朱夏眼神对峙,两人一言不发,朱夏忽地朝他行了一礼,朝着门外急急而行。

  绯春有些错愕,却见生性沉默的朱寒守住了大门,一副来者轻易莫入的样子。

  绯春叉着腰,"闷葫芦,你过来。"

  朱寒望了她一眼,再度低头,半闭着眼,眼观鼻,鼻观心,他相貌不算俊俏,但是线条分明,冷冽下来的时候,倒是有一股英风飒爽的寒意。

  绯春眨眨眼,她生得肌肤如雪,一张圆润的娃娃脸,煞是秀美娇俏,尤其是一双大眼睛,瞪起人来分外有一种少女特有的娇憨之气,和绯秋的伶俐可人相比,又是另一番风景。

  徐道子慢悠悠地喝着茶水,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们俩,这回仔细观察,他似乎有些觉察到绯春的纯纯少女心了,这丫头,好像是看上这块冰凉的木头了。

  他嘴角勾起不到一半,便又耷拉下来。

  低头望着自己尚算平坦的小腹,徐道子始终还是无法置信,这里真的,已经孕育了一个小小的生命?

  他瞪着瞪着,竟然慢慢神游起来。

  想了想,他朝着她招手:"绯春,过来。"

  绯春恶狠狠剜了朱寒一眼,见他还是无动于衷的模样,只能悻悻来到徐道子身边,露出可爱笑容:"公子有什么吩咐?"

  "我问你,"徐道子眨眨眼,"一般来说,喝药把胎儿堕掉,会出现什么症状?"

  绯春惊了一下,偷偷窥视两边,才神秘兮兮地将嘴巴凑到徐道子耳边:"公子,你不是把别的姑娘肚子搞大了吧……"

  徐道子摇头,很纯良地道:"我帮别人问问。"

  绯春"啊"了一声,眼珠子转了转,才很有经验地轻声答道:"看是吃的什么药吧。一般需要五六天左右,才能将孩子流尽。吃了药之后,那个……下面会流血,有些人会很痛,如果看见一个白色的小团出来的话,那就是成功了。"

  她是伺候内院的侍女,因此虽然年轻,但是对这类事情也是如数家珍,十分清楚,只是徐道子显然是第一次听说这类事情,他脑子里立刻幻想出下面一边流血一边等待那个可怜的未成型的胎儿出来的恐怖景象,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世界上的女人们那么多,都要受过这种苦头么?

  他还在发呆,却闻到一股奇特的药味漫过鼻端,抬头一看,却是绯秋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托盘,跨过门槛进来了。

  "公子,"绯秋将木托盘轻轻放在桌上,这才笑道:"这是先吃的那个药。后面那贴还在煎,好像是补药呢。"

  她好奇地望了一眼那碗黑乎乎的药,倒是很机警地没有多问。

  徐道子脸色有点苍白,他直勾勾盯着那碗东西,终于站了起来,自己端起托盘,身边两个女孩儿望着他,连忙道:"公子,要将药端到哪里,我们来吧。"

  徐道子摇摇头,"我进去房间喝,你们别跟过来,在我叫你们之前,谁也别进来。"

  两人面面相觑,心里都升起不详的预感。

  若果公子是女的,现在的情况就好解释了。

  但是,他是男的,她们帮他洗浴过,已经十分确定性别。

  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在两人心里犯着嘀咕的时候,不到一刻,门外大步流星地进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两人一惊,连忙撩起裙角跪倒在地:"奴婢见过王爷!"

  杨轩身后还跟着朱夏,看来是他把这个主子请过来的。

  杨轩面色深沉难测,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左右环顾了一下,沉声道:"你们主子呢?"

  绯秋讷讷答道:"公子,在房里,刚进去。"

  杨轩"嗯"了一声,立刻进了房里。

  他一进去,便发觉最靠近里面的那张大床上,纱幔已经放了下来,透过那层薄薄的布料,模模糊糊见得有个人影端坐里面,杨轩大步走近,伸手一掀,撩起了帐子。

  徐道子盘腿坐着,睁着一双有点朦胧的眼睛望他,嘿嘿一笑:"五郎。"

  杨轩带着审视的目光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慢慢道:"你喝了?"

  徐道子毫不在乎地抬起袖子擦了一下嘴边的药渍,点点头,就在同时,杨轩也看见了放在床头的空碗,里面还残留着点点药渣。

  他拿过碗,皱着眉头嗅了一下,这股熟悉的味道,他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一般来说,若是有姬妾怀了他不愿意要的孽种,并且还不愿意打掉,存心恃宠而骄的话,他会直接命令手下赏一碗这样的药给她们喝。

  杨轩沉声道:"是陈大夫给你的?"

  徐道子满不在乎地道:"我从他那里讨的。"

  杨轩面色沉冷,静默片刻,忽然道:"你……有身孕了?为什么我不知道?"

  "五郎。"徐道子慢慢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很诚恳地将手放到他肩头,"你也知道,这个孩子,是不应该来的,并且来得不是时候,对不对?"

  他面色有些煞白,肚子隐隐作痛,不知道是不是药效的关系。微微蹙眉,徐道子接着道:"所以,不能要。"

  杨轩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望着他,忽然有些不自在地道:"是,是不是我的?"

  徐道子弯着嘴角笑了笑,伸手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五郎,你这小兔崽子,现在长得比师父我还高,成何体统啊?"

  他说着说着,打了一个呵欠,走回床沿,慢慢躺下,摆了摆手,轻轻道:"我困了。"

  杨轩却没有任凭他岔开话题,反而往前走去,坐了下来,握着他的肩膀用力转了回来,"是我的?"

  徐道子忽然大怒,甩开他的手:"你管是谁的?"

  他这话不啻于默认,杨轩原本是从来不赞成别人私自生下自己的孩子,但是他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听得这话,一下子肝火旺盛起来,冷笑道:"师父,你真是做得好。"

  徐道子一怔,却见他接着俯下身体,深深注视着自己。

  近距离看去的时候,杨轩那深邃的眉目显得更加摄人心魄,鹰隼一样锐利的目光,夹杂着点点奇异的火苗,垂落下来的长发像是一张无孔不入的网,将他罩个严严实实。

  "师父。"他甜腻地叫了一声,就好像是孩童时期第一次叫他那样,声音有些短促,可是充满了依恋和孺幕之情。

  徐道子不禁回忆起来,那是这个孩子终于不再像初次见面那样和自己闹脾气,看他用道法将所有流萤收集起来,放在屋子里,点点光亮时聚时散,就像是星星落入凡尘。

  徐道子站在屋子的正中间,随着他的手势,萤火虫们忽而列队在空中盘绕飞行,忽而组合成各种各样的图案,哄得原本大哭大叫的小孩儿安静了下来,不再吵着要母亲来陪伴,反而高兴地拽住他的道袍袍角,一叠连声地喊:"师父!你好厉害!师父,我也要学!师父!……"

  那张童稚可爱的粉嫩小脸,倏忽化作了眼前英俊慑人的少年脸孔,徐道子微微叹气,伸手摸了一下杨轩的脑袋,"你不知道,我是有原因的。"

  杨轩抬抬眉毛。

  "我有要事在身,无暇他顾。"徐道子慢慢地道,"若果我的举动伤了你的心,我也不会道歉,毕竟原本这个身体的主人,是被你所强迫。"

  杨轩看着身下这个白皙瘦弱的小小少年,看起来和另一个人真是南辕北辙,实在难以想象,这样的身体内,住了那个人的灵魂。

  "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他忽然问道。

  徐道子简略地答道:"天灾人祸,或者说是天时地利。"他略带讽刺意味地弯弯嘴角,"那你能告诉我,你原本是想要玉冥,不,是想要我,帮你什么?"

  杨轩不答,忽然松开钳制,离开了徐道子的身体。

  他望着窗外灿烂明媚的日光一言不发。徐道子注意到,蝴蝶在花丛内纷飞缠绕的美丽风景,似乎并没有在那双冥黑的瞳孔中留下任何痕迹,那双暗沉沉的眼睛,深沉难测,却也蕴含着像是深海一样浓得化不开的阴暗晦涩。

  他忽然心疼了。

  孩提时的五郎,虽然是个性子有点别扭的孩子,但是一双大眼尤其澄澈美丽,一瞬不瞬地望着你的时候,就像是观音座下的小童子般,带着灿烂可爱的笑意。他那时手上戴着一个银镯子,闹脾气的时候,喜欢用那个东西胡乱敲人脑袋,每次徐道子总是硬着头皮不敢闪躲,就怕这个小祖宗嚎啕大哭引得路人围观。

  悟性惊人,并且是难得一见的练武根骨,最重要的是,个性十分合徐道子的心意。

  他最喜欢这个孩子,却不得不放弃将他教养长大。

  徐道子忽地心中一点明光闪现,他凝视着杨轩的侧脸,慢慢道:"记得我以前和你的约定么?"

  杨轩没有看他,只是点了点头。

  "那你倒是说说看。"徐道子忽然刁难。

  "你说,我二十岁那年会过来接我过去陪你成仙。"杨轩看也不看徐道子,很镇定地道:"我记得。"

  他记得的原因,是这个常常喝酒的老道师父,在某一次喝醉之后对他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等他第二天醒来,早已不再是那个寒酸却带给他无数欢笑的小草屋,而是幽深静谧的皇宫大内,眼前站了两个面无表情的宫女,任他如何哭闹,都没有对他开过口说话。

  再后来,他才知道她们是哑巴。更后来,也才知道,师父不要他了。

  徐道子忽然道:"看样子,你是不会和我走了。"

  杨轩下巴微微绷紧,转过身去,点头,"不错,我不可能抛下我正在争取的一切,和你回去做穷酸道士。更何况你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法力尽失?这样,你还能奢谈带我修仙问道?"

  徐道子一窒,却答不出话来。

  "你还是乖乖待在这里吧。就我所知,这个玉冥,还真是不少人打主意的对象。"杨轩顿了顿,走出房门之前,淡淡说了一句,"我理解你想把胎儿落掉,从此落得清静和我再无瓜葛的心情。不过,我不妨告诉你,给人类女子打胎的药物,对于你们天狐族来说是不起作用的。"

  徐道子张了张嘴,他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是当他准备站起身来追过去的时候,杨轩缓缓道:"那种药,吃多了只会有害,劝你不要再吃。"

  "至于我当年烦劳你费心照顾,我会还你这段恩情的。"

  他犹豫片刻,终于又加了一句。

  "……多加保重,师父。"


第二十二章 暗算

  暗沉沉的水牢内不见天日,是王府另一处不足为外人道的地方。徐道子根本不知道之前多少冤魂齐聚于此,只是单单凭着灵魂所为这个身体带来的莫名预感,便敏锐觉察这个地方不怎么对头,给他十分不舒服的感觉。

  尽管是水牢,但是看得出给了这个大胆行刺王府主人的玉盏楼舞姬网开一面,没有将她禁锢水中,而是用了非金非石的黑色链条,在那纤细的手脚上锁得分毫不差,另一头连接着一块死死嵌在墙面上的巨石,那身形瘦弱的人影蜷缩在漫漫水面之上一座小小的恰好浮出水面的高台上,面积小得可怜,仅仅够她缩起身体躺在上面。

  徐道子皱起眉毛,心里十分难过,一时竟只懂得呆呆站在门外,身边高大的男人发出轻轻的嗤笑声,狱卒忙不迭将牢门打开,不知道运行了什么机关,一阵"咯吱咯吱"的声响之后,水中竟慢慢浮起一条信道,从牢门口直直通向那个小小高台。

  狱卒黝黑的脸上露出卑微讨好的微笑,朝着眼前这位闻名王爷府内外的魔神哈腰鞠躬:"夏爷您请,您请。"

  夏长野此刻站在若明若暗的光线之中,那张显露在光晕下更显得狰狞可惧的半面正好对着狱卒的方向,饶是他在这座大牢内不知见了多少苦痛刑求,也不禁微微泛起鸡皮疙瘩。

  想起这位爷身上那些累累血债,那些个恐怖传言,狱卒低下了原本就深深垂下的脑袋,身子更是缩了三分,奴颜媚骨得更加彻底。

  然而一直站在夏长野身后一言不发的少年却一步踏到了夏长野身前,抢先一步走进牢内,脚步虽快,但是满脸阴沉沉的面无表情,竟也显出了三分不怒自威,狱卒悄悄抬起脑袋,开始好奇这个少年的身份。

  他相貌清秀,倒也平平,只是衣着打扮像是富家子弟,脚步轻飘内力全无,这一路过来沉默寡言似乎心事重重,身份越加暧昧莫名。

  姓夏的那位爷却似乎丝毫没有介意少年逾越的举止,只是悠闲地站在牢外,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少年的一举一动,双手抱胸,向来睡意深浓的眼睛此刻紧紧盯视着少年,居然开始谈兴大发,低声笑道:"你知道他是谁?"

  狱卒惶恐抬头,左顾右盼确定夏长野是在和自己说话之后,方才受宠若惊道:"奴才不知道。"

  夏长野原也不在乎听的人是谁,他只是忽然有了聊天的兴致,嘿嘿一笑,意味深长地道:"也许是……呢。"

  中间两个字十分含糊莫名,狱卒竖起耳朵,也不过听见了末尾一个"飞"字。

  ……飞,什么飞?

  还在苦苦思索的可怜狱卒,却看见那少年丝毫不顾那女犯人身上肮脏,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轻声呼唤,细细倾诉,话并不多,只是听得出对那个女犯人感情十分深浓。

  这个女犯人犯了行刺王爷的十恶不赦的重罪,送进水牢原也理所应当。他还记得这个女犯人是一个舞姬,当时送进来的时候像是牲畜一般四肢被系在一处,但是那凌乱轻薄的绿色纱衣,掩盖不住那娇艳身躯所散发出来的原始魅力,甚至因为痛楚和难堪而越发湛亮的那双杏眼,衬上一身被星星点点血迹染成诡异图案的纱裙,被人揪着头发重重丢进水牢的时候,那低低的呻吟,一直缭绕在在场侍卫狱卒耳际。

  后来众人打听之下原来是风尘女子,如此风采却不曾闻名,只听说是伺候过京城名妓玉冬小姐的侍女。

  奴婢尚且如此动人,可以想见那玉冬该是如何倾城佳丽,众人扼腕不曾睹得美人绝色容颜。

  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天大的面子,第二日便听得上面吩咐下来,这女子不必关在水里,可以放在高台上拘禁起来,只是要记得给她日日服用软筋散,吃喝也别给太多,省得她又生事。

  大约过了片刻,夏长野伸手敲了敲牢门,催促之意不言而喻。

  少年身形顿了顿,轻轻将那女子放下,才慢慢站起身来,顺着信道走了出来。

  他面色有些苍白,一双乌黑眸子不知道是否是光照的问题,闪耀着若有若无的金绿色,狱卒一怔,刚想再看清楚,却又发觉那不过是一双较之常人更加乌黑深幽的眸子,并无其他异常之处。

  夏长野若有所思的眼神跟随着他,却见他恶狠狠转头对着自己剜了一眼,夏长野一愣,不禁笑出声音,低低的笑声在这个阴森寂静的水牢内显得十分诡异,少年眉头更是皱紧,理也不再理他,只是对狱卒冷冷道:"立刻停用软筋散,一日三餐一顿也别少了,给她一件厚一些的干净的衣服,冻出毛病了,小心半夜你的项上人头不翼而飞。"

  狱卒被那语句中蕴含的森森寒意惊到,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却见这两人一前一后,却是换了夏长野跟在少年背后,两人出了牢房,消失在暗道尽头。

  狱卒摸摸心口,似乎有些冰凉。

  这个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怎的发起脾气来如此惊人,莫非也是贵不可言的天家子弟?

  可是那个王爷主子,不是早就……

  他这才想起自己没有躬身迎送,不禁又是惊出一身冷汗,急忙再赶出去,哪里还有那二位的影子?

  却说夏长野跟在徐道子背后,见他一溜急急走去,却不是云水阁的方向,又是在回廊绕了好多圈,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兮兮的小羊,东一下,西一下,最后停下来的时候,满脸不豫的神色。

  他想了想,还是走到夏长野面前,一双大大的眼睛一瞬不瞬望着他,苒弱的有着削尖下颔的白皙脸颊仰视着夏长野,专注而又略略带些奇异的火焰。

  想了想,徐道子很干脆地开口:"你们放了她,我会留在这里,行不行?"

  他此话一出,不禁有些丧气地垂下肩膀。

  从前他在仙云门可以说是说一不二,法力大成之后,更是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如今手无缚鸡之力,弱点紧紧被人抓在手心里,寄人篱下看人脸色,难不难受,平时倒没觉得什么,但是一旦真的去做什么事,就算是现在,和一个小辈低声下气说这些话,也还是有些不太自在。

  只是他那闪躲的眼神,看在夏长野眼底却显得十分有趣。

  飘忽的眼睛,小小的脸孔,不自然的讲话态度,也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和喜怒,这个少年,不像是在玉盏楼那种地方长大的人。不像传闻的那么怯懦胆小,更不是那个同是天狐族中人的莲馨那么妖娆风流,和另外两个天狐族的女子也毫不相似。

  确切的说,天狐族的那些妖精们,多半都是玉冬莲馨那一类,绝情痴情有之,妩媚放荡有之。就连落霞那样的忍辱负重,故意掩去真容的亦是少有。

  想起那个世人口中神秘莫测的族群,那些爱美达到了登峰造极地步的妖精,确实很少有像眼前这个小小少年那样的"朴素"脸孔。

  夏长野玩味地笑了起来,蓦地道:"怎么不去求王爷?"

  徐道子听他故意这么一说,不禁更是不爽。这个五郎闹的好大脾气,一直避着他不愿见面。王府那么大,他身边那么多人,要拒绝他这么一个小小狐狸,当真是容易得很。

  要不然,他才不会和这个姓夏的这么多废话,一看就不是好说话的人,并且居心叵测,不是善类。

  见他此言一出,徐道子就知道大概是没戏,不禁重重用鼻子出了一口气,扭头就走,还是回了云水阁那个方向。

  徐道子眉头始终没有松开。落霞在水牢内的模样如此凄惨,他心里涌起了陌生的酸涩苦闷,一股怨气升腾而起,既是对五郎,也是对自己,更还有是对顾十九。

  他只是希望她能过得好,虽然自己不怎么喜欢顾十九,不过要是她喜欢,这两人就此做一对神仙眷侣也无所谓。

  然而眼下分崩离析的状况,不仅令他心烦意乱,更糟糕的是,似乎是受了孕事的影响,徐道子开始觉得自己的身体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在院门前顿住脚步,徐道子回头,不耐烦地道:"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夏长野眨眨眼,"奉王爷之命保护玉公子。"

  徐道子刚要出言刺他这个厚脸皮几句,眼角余光却瞥见院门微微敞开,朱夏还是冷着一张芙蓉俊面,看见徐道子回来了,便无可无不可地迎上前来,道了一句:"玉公子。"

  徐道子点点头,却忽然心生警兆,还没答话,却见朱夏忽地冷笑起来,手腕一抖,一把白色精光抖手挥出,直直射向他的胸口。


第二十三章 慧琴
  夏长野身形微动,也没看见他出手,电光火石之间,一触即分,待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徐道子只见得那朱夏极其怨毒的眼神狠狠瞪了自己一下,嘴唇微微一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便仰面朝天倒了下来。

  直到他倒下,胸口处才像是被人硬生生一脚踏扁的袋子,塌陷下来的同时,喷涌出汩汩而流的鲜红血液。

  夏长野也不说话,直直一脚踢开院门,手里倒提着一把白色软剑,大步走了进去。

  徐道子没有跟上,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夏长野的背影,接着慢慢踱回那个"朱夏"身边,蹲了下来,在他脸上搓揉了一阵。

  ……没有?

  他想了想,这才伸手到对方胸膛上致命的伤口,轻轻按了下去,柔软的感觉,里面的肋骨竟在夏长野毫不在意的一击之下,全数碎掉了。

  抬起手望着自己满手的鲜红,徐道子微微蹙眉,最后还是将沾着血液的手指挪到对方的脸上,伸进那维持着死亡的那一刻微微张开的唇形的口中,一直来到舌头根部,忍耐着粘腻湿冷的感觉,左右动了动,果然摸到一块奇异的褶皱,他用食中二指捏住,朝外拽了出来。

  此刻就好像变戏法一般,那张从舌根牵扯而出的薄膜居然连着脸上的薄皮,徐道子用力一扯,那张栩栩如生的芙蓉俊面被生生撕下,露出一张没有五官的恐怖容颜。青天白日之下,仿佛被烈火灼烧过的脸孔,令人心悸不已。

  徐道子还没怎么样,却听背后传来一声惶恐的女人尖叫,那高亢颤抖的声音抖抖索索地道:"鬼……鬼啊……!"

  他懒得回头,只是看着手里制作精巧的柔软面具,对着阳光一照,居然还是透明的,完全看不出罩在人脸上的效果是那么逼真。

  手上又是血又是唾液,徐道子嫌恶地甩了一下,便不紧不慢地揪起那具尸体的领口,一路拖拽着踏进院门,直接甩在院子中央泛着粼粼波光的荷塘旁边,这才慢条斯理地蹲下洗手。

  他站起来的时候,有些发晕,身形踉跄了一下,被身后高大的男人伸手扣在腰上有力地稳住了。

  徐道子道了声谢谢,回头一看,却是夏长野那张美丑参半的脸孔,无语地望着自己。

  他顺着对方的视线往下一看,那面具还捏在手心里,可能是浸了水的缘故,湿漉漉的,像是一块做工拙劣的擦脚布,他嘿嘿干笑,正要藏起来,却被对方劈手夺过,还怀疑地问道:"你哪来的舌面具?"

  白狐少年眨巴眨巴眼睛,声音因为不确定和几分惶惑而显得有些粘稠,糯糯地还有些带着童声的质地:"我不知道……"

  不过天地良心,老道从来不知道装可爱是什么,他只是很谨慎地揣摩了一下这个身体原主人的性格,做出相对的反应而已。只不过落入旁人眼中,很难不产生其他联想。

  明明知道他肯定是装的,夏长野也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瞪着他。

  只是对方丝毫不畏惧他那张阴沉下来显得十分肃杀的鬼面,天真的大眼睛直勾勾盯视着他,夏长野只能率先移开眼神,一下子便注意到了脚下趴伏着的尸体。

  他用脚尖勾着那尸体的腰带一抬,那张烈火灼烧过后的没有五官的脸孔再次重见天日,身后细碎的脚步声逐渐接近,最后停在了比较远的位置,一个娇柔的女声怯生生地响起:"夏……夏爷,这,这到底是……"

  刚才尖锐得可以杀死人的声音,此刻却十分柔媚可人,再次咋舌于女人多变的厉害之处,徐道子回头一看,一个身穿红色长裙的女子被身边团团围绕的侍女们搀扶着,一副险些就要晕倒的样子,小心地将视线避开地上狰狞的尸首,抬头怯怯地看着夏长野。

  女子小心翼翼地在众女的簇拥下来到近前,徐道子这才看清楚她生得一张清丽可人的脸蛋,美却不是很美,比起天狐族那几个人自然是有所不及,只不过她身上宫装拖曳及地,衬上一双轻烟一般素淡雅致的眉眼,头上只斜斜插了一只玉簪子,简单却又华贵的装饰,看得出身份必然不低,有着异样大方的贵气。

  此刻那双异常明媚的眼睛带着隐隐的泪意,直直看着夏长野。

  站在夏长野身边的徐道子,觉得四周似乎静了一下,气氛变得有点古怪起来。

  侍女们垂首肃静,那女子一双带着说不出的感觉的眼睛,定定地看了一眼夏长野,又似乎是生性羞涩矜持,也低下头来。

  徐道子眼角余光,瞥见夏长野不言不语,面无表情,身上笼罩着说不出的诡异,却不回答她。

  一个熟悉的清亮嗓音打破了凝滞,"属下见过慧琴夫人。"

  徐道子转头看,却是朱夏苍白着一张脸,脚步还有点不稳,和朱寒、绯春绯秋一并出了房门,四人显然见到这个名叫慧琴的女子都有些讶异,都躬身见了礼。

  女子看见他们,颔首一笑,还没有说什么,却看夏长野冷着一张脸,将手里的舌面具对着朱夏甩了过去,"你自己看看,刺客都到了自家门口,你们却还在里面睡大觉,过的真是清闲日子。"

  绯春性急口快,连忙辩白道:"夏爷,我们喝的那些茶水有问题……"

  她还没说完,却见朱夏扑通一下跪倒在夏长野面前,少年倨傲俊美的面部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懊恼,连连叩了好几个响头:"属下护院不力,请夏爷责罚!"

  夏长野看着他在带着碎石子的地面狠狠叩了几下,居然抱起胸来,似乎是要看他能磕到几时。

  徐道子觉得更不对劲了,这些人关系十分错综复杂,他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到底是奇怪在哪。

  另外三人惨白着脸站在一边,十分手足无措。

  那个叫做慧琴的女子似乎十分不忍,拿起手帕急急走了过来,止住了朱夏:"好了好了,朱夏,你别跪了,看看额头,都是血……"

  朱夏抬起头来,果然一缕血迹从额际蜿蜒之下,伤势不重,但是那张俊俏脸蛋却有了缺憾,看得旁边的一众侍女纷纷叹息。

  他毫不留情打开了她伸过来的手,硬声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女子收回手,似乎有些尴尬,也似乎有些黯然,夏长野冷眼旁观,这才慢慢道:"这是第一次,姑且记在账上。下一次要是玉公子有了好歹,你自己去军威处领罚吧。"

  朱夏咬着下唇,忽地朝着徐道子也磕了一个头,这才站起。他站立的姿势似乎完全不受刚才的影响,挺拔得像是一杆标枪,额头的血擦也不擦,好在并不是很大的口子,血似乎止住了。

  注意到一旁的视线,徐道子发觉那女子探究的眼神注视着自己,见他看过去,方才有些迟疑地展颜一笑:"原来你就是玉冥……玉小公子。"

  徐道子大方点头:"叫我玉冥就可以了。"他有些好奇,还是问了一句:"请问……"

  女子相貌只能算是中上之姿,气质倒是上佳,这么一笑,却犹如百花绽放,给人十分心旷神怡的感觉,徐道子只觉得眼前一亮,听得她娇柔的声音轻轻道:"妾身高慧琴,见过玉公子。"

  夏长野忽地开口道:"朱寒,把这个尸体清理一下,看着心烦。"

  朱寒领命而动,徐道子却有点疑惑,看刚刚夏长野那个狠命劲儿,不像是会害怕尸体的善良百姓。他眼角瞥过去,正好看见一直若有若无将视线躲避着尸首的高慧琴。

  是她……?

  "妾身刚刚从水云阁附近经过,听得下人禀报,这里出了刺客,担心伤了玉小公子,于是厚颜不请自来,万望公子谅解。"高慧琴嘴角微笑恰到好处,一双形状十分美丽的眼睛注视着徐道子,带着隐隐的探究和疑惑,徐道子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含糊地道了声谢谢。

  他从以前开始,就十分不擅长应对女子。如果是小辈或是下人,他绝大多数时候比较不以为意,如果对方是年长或是较有身份的女子,那么他就不知如何处置应答了。

  就在此刻,院门外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徐道子回头,只见杨轩带了几个手下风尘仆仆地大步走来,一看就是刚回王府,一身骑装还没换下。诡异的是他手里还抱着一个小孩儿,那孩子身上亦是穿着一件设计精巧可爱的骑装,小脸儿红扑扑的,大大的眼睛,粉嫩嫩的菱唇一张,清脆地喊道:"娘!娘!"

  高慧琴连忙赶前几步,从杨轩怀里接过孩子,对着杨轩躬身一福,柔柔地道:"妾身见过王爷。"

  孩子在母亲怀里扭动着小小的身体,糯糯的童音连珠炮般兴奋地道:"娘,今天父王带着我去爬山,马儿跑得可快了,风好大,好舒服,嫣儿好高兴。"

  厉照天亦步亦趋跟在杨轩身旁,满面微笑地望着孩子,向来阴森诡异的脸孔显出了几分慈祥之色。

  高慧琴摸了摸她的小脸,低声道:"嫣儿不要给父王他们添麻烦。"

  孩子噘起小嘴,"父王自己答应带我去的。"

  杨轩微微勾起嘴角,点了点头,俊朗的容颜本来不是令人亲近的那类相貌,对着女儿却柔和了几分。

  高慧琴看着他,眼前这个高大挺拔如同神祇一般的男子,肩上那头海东青狰狞凛冽,正和他那深邃肃杀的眉眼相得益彰,那嘴角微微显露的笑容看似是为了孩子,却有几分心不在焉。

  她心下有些惴惴,连忙抱着女儿趋近几分,悄声对着他轻声问道:"不知王爷……不知王爷今晚去不去湘竹院……"

  杨轩嗯了一声,也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高慧琴搂紧孩子,低声道:"妾身有事……想和王爷商量……"

  杨轩目光直直看着站在不远处望着自己的徐道子,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边,看不出见到自己是喜是怒。

  徐道子一见孩子,心里有几分奇异的感觉。

  直到那高慧琴接过那个名叫嫣儿的小女娃儿抱在怀里,他才恍然大悟这女子的身份。

  原来是五郎的媳妇,这么说的话,就是儿媳了……不,还是叫做徒媳呢……

  他们三个聚在一起,男的俊朗女的娇俏,孩子偎在母亲怀里撒娇,两个大人喁喁细语,好一副天伦之乐的景象。

  身边的绯秋看气氛缓和,连忙放轻脚步跟了过来,凑到徐道子身边轻声提醒:"这位……是湘竹院的慧琴夫人……公子,以后见面要行礼的……"

  徐道子点头:"自然要行礼。嗯,怎么的,也得给我奉个茶……"

  绯秋睁大眼睛看他,公子野心好大,想要坐上大房的位置,让偏房奉茶?

  其实他指的是媳妇茶,不过看来再一次被悲惨地误会了。

  侧头一看,险些被吓一跳,朱夏的脸色惨白得像是一张纸,眼睛直勾勾的,一直在看着一个方向。

  他在看夏长野。

  徐道子望过去,却发觉夏长野抱着胸口,似笑非笑地站在原处,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厉照天说话,再也没了刚才凝滞的表情。

  徐道子皱了一下眉毛,低声对绯春绯秋两人道:"进去吧。"

  他的本意是不愿打扰小辈们的恩爱时光,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迅疾的脚步声,手腕被人一把抓住,顿时身不由己地被迫拖着往前行走。

  他抬眼,却是杨轩拉住了他,往云水阁内院走去。

  他"唉"了一声,回头一看,高慧琴抱着孩子怔怔站在原地,往前趋了几步,却被夏长野拦住了。

  顿时,极其别扭的感觉袭上心头。

第二十四章 应承

  杨轩将人拉到屋子里,难得的一言不发,只是望着徐道子发呆。

  少年偏着头,见他不说话,便动了动手掌,想要挣脱他的手心。

  岂知对方握得十分用力,徐道子轻轻甩动,自然是蚍蜉撼树,一点作用都没有。

  他皱起眉毛,往下一看,杨轩修长白皙的手指紧紧抓扣在他那纤细得似乎一折就断的手腕之上,看似没用多大力气,但是却好似一个无法摆脱的铁环,根本没有办法打开。

  徐道子来了脾气,也没有说什么"放开"之类的话,只是用另一只手掐在杨轩这只手的手腕上,运气之下,体内孱弱的巫力缓缓流动,在凝滞着重重阻碍的脆弱经脉内不急不缓地徐徐而动,竟也是一股不小的能量。

  徐道子十分吃惊。他所在的云水阁离王府正中那处灵气最充沛的地方距离不近,甚至有些不好的东西也喜欢在附近逗留。他眼睛看不到,但是不代表他感觉不到。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已经有好几天疏漏修行的他,为什么巫力反而有了增长的趋势?

  ……这个叫做玉冥的天狐族少年,莫非身体内部有着什么玄机不成?

  他记得天狐族的皇族其实比之一般天狐族妖精更加出色的,不外乎就是化形期来得比一般狐妖更加早,并且更具有巫术的慧根而已。

  而这么奇妙的反常,是仅仅"天赋"两个字便能完全解释的么?

  巫力增长得实在太快了。水流一般的性质,现在竟隐隐有冲破经脉内滞涨的趋势。

  徐道子暗自稀奇,却也有些高兴,巫力运行之下,隐隐约约轻盈起来的身躯,和逐渐变得敏锐起来的五感,似乎听得见院子里喧哗的人声渐渐远去,夏长野和朱夏有一句没一句的话语,似乎都是朱夏在寻找话题,绯春绯秋则在一边拼命带动气氛……朱寒还是一张死鱼脸的样子,至于高慧琴,似乎带着一众侍女,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他脸上慢慢浮起微笑,也不再挣扎,手上软了下来,杨轩抬起眼睛看他,却发觉徐道子面带笑容,看着窗外,似乎陷入某种思绪之中。

  这种触碰不到的感觉,令杨轩有点烦躁,他手上又一用力,徐道子脚下踉跄了一下,跌入他的怀里。

  徐道子一愣,从奇妙的境界中回过神来,耳边的心跳声震耳欲聋,他几乎被吓了一跳。

  ……是五郎的心跳?

  杨轩坐下来的时候,徐道子还是傻乎乎的样子靠在他胸口,他不禁勾起嘴角,将人抱进了怀里,坐在自己的膝盖上,恶作剧一般搂着他,明明是酷热的夏季,却用手臂紧紧地束缚着他,自己穿着轻巧的骑装倒是没什么,徐道子身上那件里三层外三层的元服却是十分恼人,想必是绯春绯秋那些不晓事的侍女,让他穿来以正仪容的。

  带着小小的恶意,杨轩勾起唇角,从刚刚开始听见云水阁有刺客的那一刻便开始跳动的心脏,这才慢慢平缓了下来。

  徐道子却没能察觉到他在想什么,只是用手抚了抚杨轩胸口,似乎还是有些疑惑地将头靠在他怀里,那心跳渐渐慢了下来,他才抬起头,看向杨轩:"你担心我?"

  杨轩一滞,不由自主地否认道:"谁担心你?"

  这个人,真是不解世事,也不懂礼法到了一个叫人恼恨的地步。特别是对着自己,似乎是什么话都可以不经头脑过一次,立刻就能砸出来,令他哭笑不得。

  徐道子露出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忽然认真地望着他,上下端详起来。

  杨轩不动,倒要看他还能说出什么没大脑的话来。

  "五郎,你很累。"徐道子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杨轩下意识地正要伸手拍开他的手掌,最后总算忍住了,那个比之自己要小很多的柔软掌心,本来是属于另外一个不知名的天狐族少年。如今却由于入驻了老道的灵魂,现在时不时地便能在他的心底,掀起莫名其妙的涟漪。

  杨轩深幽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徐道子,他被盯视得有些不自在,但还是细心地撩起杨轩有些过长的额发,丝毫不在乎那簇新的白色袖口,伸手帮他擦了擦汗水,"一头都是汗,在外面做了什么回来了?"

  杨轩沉默了一会,伸手握住徐道子的手腕,目光灼灼望着他,"你不问我这几天为什么不见你?"

  "有什么可问的。"徐道子疑惑地看他,清澈乌黑的眸子中,杨轩看见了自己面无表情的脸孔,似乎微微有着风尘仆仆的疲倦。"你不是生气了么?不愿意见就不愿意见,我也没有什么事情非要你帮忙解决。"

  杨轩注视着他,少年冥黑的发色在日光斜斜的照射下泛起模糊的光晕,头上的玉冠和肤色一般白皙而带着微妙的清凉感。五官轮廓并不深刻,尤其是眉毛,十分疏淡,与黝黑的眸子并不相配。

  一张顶多只能说是清秀的脸孔,线条也不妍丽,和俊俏也搭不上边。只是那偏着头细细打量自己的样子,不经意间,再次和脑海中被压在底层的久远回忆重合起来,很普通的问候,可是多少年没有人如此真挚地问过了?……

  不是姬妾撒娇的故作关心,也不是猪朋狗党们装模作样的揶揄,与那些肚子里城府深得一句话都要绕足十个八个弯来刺探的老蛀虫们更不相同。

  他只是直直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声:"似乎是憔悴了一些。是不是这几天忙了点?要小心身体啊,这么大个人了……"

  杨轩坚冰般附在心上的屏障似乎有了碎裂的痕迹,他一言不发,反而紧紧将他抱在怀中,只是将脑袋枕在了那单薄的肩膀上,微微闭上了眼睛。

  徐道子有些惊讶,伸手在他肩膀上推了推:"喂,五郎。"

  对方固执地将脑袋埋在他肩颈处,徐道子低头瞪着那乌黑的脑袋,嘴里嘀咕了一句"都已经是当爹的人了",不知怎么的,也闭嘴了。

  本来是指嫣儿,但现在他是顺带想到腹中那个来得莫名其妙的孩子,心下有些烦躁,也有些羞赧,这才注意到自己以怎么样一个暧昧的姿势坐在他的膝盖上,更被他紧紧抱在怀里。

  他心里倒没什么旖旎的感觉,只是有点牢骚想要发,第一是很热,第二是关于那个没办法打掉的孩子,所以对于罪魁祸首,徐道子还真的有些怨恨。

  杨轩多多少少感觉到徐道子不耐烦的情绪,只是嘟嘟喃喃抱怨了几句的徐道子,却也伸出温柔的手臂,将他的肩膀和脑袋抱在怀里,有些不得法地拍抚了几下,最后放弃似的放松了全身的力道,与他依靠在一起。

  从记事开始,也许是童年没有任何愉快的回忆,半生的孤独桀骜和颠沛流离,令徐道子十分不习惯和别人有什么亲密的肢体接触。而令他唯一能够放下心防的,也只有这个孩子,这个亲热得好像是半身的孩子。

  五郎……

  腹中的胎儿似乎有了灵性,每当他心绪异动的时候,都会响应似的带给他奇异的感觉。倒不是已经能够动弹,只是那渐渐成型的孩子,却开始在他腹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同时,也以非同寻常的存在感,向他的心一次又一次宣示着什么。

  似乎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杨轩枕在徐道子的肩膀,忽然低声说道:"有45天了吧。"

  徐道子不说话,他想起在水牢之中,落霞对他轻声交代过的那些话语。

  天狐族落胎的方式,说难不难,但是以徐道子的个性来说,却不是什么好完成的差事。

  他陷入了一个困境。

  一方面,他根本就不想生下这个孩子,另一方面,他又踌躇着不知如何将其移出自己身体,以落霞所说的那种方式。

  知道他肯定脸色不豫,杨轩轻声笑了。

  "你不想要孩子。"他十分肯定地道。

  徐道子点头,他的视野内,只见到杨轩乌黑的后脑勺,埋在他的肩膀,闷闷地发出笑声。

  五郎这小子,是不是觉得老道我一本正经烦恼这种问题很好笑?

  徐道子有点恼羞成怒,刚要说什么,却听杨轩轻飘飘来了一句:"好啊。"

  徐道子有点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道:"什么?"

  "只要你找到方法。"杨轩慢慢抬起头来,望着徐道子,他的眉毛十分浓郁,衬上长长的睫毛,弯起眼角的时候仿佛一个纯真的稚童,将那端正得近乎冷峻的脸孔柔化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只要你找到方法。"杨轩又重复了一次,勾起了嘴角:"我也会尽我所能地提供援助。"

  杨轩一点嬉笑的样子都没有,语气十分认真。

  徐道子张大嘴巴,开开合合了几下,才蹦出一句话:"那……你让我想想。"

  ————————————俺是下面有必须收看的公告的分割线————————————
《白狐之歌》枕戈 ˇ第二十五章 真人ˇ

  天气晴好,但心情抑郁,徐道子决定坐而言不如起而行,只身一人,甩开了绯春绯秋,踏上了王府探险之路。

  夏长野不紧不慢缀在他身后,丝毫不露痕迹。而他若有所思的目光,则是一直跟住前方那个苒弱瘦小的背影。

  此刻政局看似微妙,但也没有外人看来如此需要他时时刻刻拱卫在那位主子身边的地步。然而依据王府内甚嚣尘上的传言,能够让王爷慨然拨出他这个头号武将来守在一个少年身边,可见这个娈宠是多么地受到主子前所未有的欢心和宠爱。

  他先前也十分好奇。根据朱夏的说法,这个少年倒是没有一般得势的娈宠那么惺惺作态,或是恃宠而骄,但是性格却有些与常人不同的微妙之处。

  他呆在这个玉冥身边已经有大概四天,这四天内,他早已解决了一桩投毒事件,两次未遂刺杀,包括那次明摆着派来击杀玉冥的那个冒充朱夏的死士。

  他慢慢地也冒起了心火。

  邹王府内水泼不进,到底是谁,这么天大的狗胆,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挑衅他们黑骑卫的尊严?

  北地荒原之上驾马驰骋好不欢快,偏偏自从进了这个元洛城就从来没有一刻舒心自在过。勾心斗角向来不是他夏长野所长,但是可以用到武力的时候,他从来不会屈居人后。

  如今那隐藏的势力,若是能够被逼出明处,他倒是摩拳擦掌乐见其成。要说到面对面的搏杀,他可从未怕过谁来。

  但这是他,夏长野,离朝四大武将之一所应拥有的自信。

  这个出身风尘的小男孩,纵使有着天狐族白狐的血统,但是眼下看来,确实是手无缚鸡之力,在面对他的纷乱凶险的格局之中,竟也显得如此处变不惊,甚至游刃有余,就实在是值得商榷的一个问题。

  元洛城歌舞升平,太平盛世,人人沉溺享乐,欢歌笑语,富足了将近一百年的都城百姓,早已淡忘了战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骨子里祖先带来的野性和血气也早就被安逸的生活磨去了最后一分棱角。

  而长在元洛城中最富庶繁华的烟花之地的名妓之子,一个怯懦多病的少年,似乎在这种情况下,应该闭门不出,龟缩在房中等候王爷这座大靠山的庇护和宠幸,这才是比较正常的模式。

  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在王府中四处闲逛,甚至打发了朱寒朱夏的护卫,也喝止了绯春绯秋的追随。

  这简直就是一个脱光身上甲胄的士兵,在战场上对敌人邀战一样,和"来啊来啊来杀我啊你们不是想杀我吗那就过来啊"并没有区别。

  有时候,一条肠子通到底的人思维回路确实异常地相似。

  徐道子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他的感觉并没有错,确实一直有潜伏着的第三方人马在窥视着这个身体的性命。如果说一开始的废除经脉、内伤纠结是警告和手下留情的话,那么,台面上的刺杀也已经浮出水面,那就是戴着舌面具的那个身份成谜的刺客。

  夏长野到他身边之后,情况好转不少。但是以徐道子的经验来看,此后刺杀他的手段应该只会越发隐秘,而不会就此罢休。

  他感觉得到,"他们"急了。

  台面下的小动作,已经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他们必须确实地、毫无疑义地,将这个玉冥杀死,以祛除这个小狐狸所带来的不知名的威胁。

  他不耐烦和那些明里暗里的刺客打游击,就希望能够把他们诱出明处,好让他徐道子明白,到底那个无辜的小玉冥是得罪了谁,招致这么一场祸害。

  他埋头走着,越走越是偏僻,渐渐来到了一处荒草丛生的地方。

  看似豪华绚烂的美丽府邸,没想到居然有这么一处地方?

  徐道子停住脚步,这里古木参天,有一个颓唐坍塌的亭子,周围长着低矮的小灌木,将路面遮得几乎没了痕迹。

  这里是……废弃的园子?

  徐道子绕着亭子走了几圈,那翻倒的桌椅旁边,还零零散散洒落了一地灰扑扑的碎片,结满了蛛丝。

  徐道子蹲下身来,用手指拈起一片,仔细端详,青蓝色的陶瓷碎片,大拇指拂去尘埃之后,在日光下散发出氤氲着香气的微光。

  这个,不就是……

  他呆了一下,垂下眼睛,将碎片不着痕迹地笼入袖口,站起身来,轻轻叹息一声,"就是你一直跟着我,害得他们都不敢出来了。"

  一个人从树丛内慢慢踱出,"你怎么知道我跟着你?"

  那人异色的瞳孔泛着若有若无的五色华彩,直直望着他。但是徐道子心里明白,这双妖异的眼睛,其实看不清任何东西。

  徐道子没有见过这个人。

  这人身长玉立,穿着层层叠叠的纱衣,微风拂过的时候,似乎有花香隐隐约约从他身上飘拂过来。

  那张时刻带着莫测高深微笑的嫣红唇角,以及眼角眉梢黛青的艳色,都勾勒得十分精致。满头银发用透明的纱巾挽起,取了一缕发丝织成辫子盘在脑后,一根湖绿色丝带将其固定成蟠龙飞旋的样式。

  此人如此风姿,眉目如画,但是往下一看,领口处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肌肤上,密密麻麻爬满了细小的蓝色斑点,实在是有些诡异恐怖。

  他手里抱着一根银色的麈尾,通体洁白,玉雕长柄,看上去十分仙家气度。

  徐道子定定望他,那熟悉的脸容,令他想起一位故人。

  见他沉默,那人微微一笑,慢慢走近,低声说道:"贵客莅临,可愿赏光陪同萧灵子一道,奉茶清谈片刻?"

  他说话语气十分恭敬,惊得夏长野揉了揉眼睛。

  这个妖道自从入了邹王府,从来没有把谁放在眼里。就连对待杨轩,也并不如何敬畏温顺。好在他镇日闭关在那件丹室之内,捣腾他那些古怪玩意儿,也不经常出来走动。

  夏长野一直觉得这个人神神叨叨,除了一副好相貌之外,真材实料想必亦是十分有限。唯一一个奇特的地方,就是这妖道明明是个瞎子,却行动自如和常人无异。但是想到他那些旁门左道不知道有多少玄机,就觉得也不值得惊奇了。

  这个妖道,现在到底是想做什么?

  却见徐道子沉吟半晌,忽然开口问道:"冲虚老道是你什么人?"

  萧灵子闻言心下暗惊。

  他原本略有些漫不经心的表情显得收敛了些许,只躬身答道:"正是家师。"

  徐道子摸了一下下巴,忽觉不对劲,他现在可不是那个狂道人徐衍,只是一只体弱多病的小狐狸,怎么忽然就变成香饽饽了呢?

  想不出原因,就顺势而为也不错。带着不负责任的想法,徐道子点头:"好,上你那里走一趟无所谓。"

  他见着道门后辈,按他以前的身份,实在诚惶诚恐不起来。

  那大大咧咧的口气和居高临下的态度,萧灵子不禁心里一动,眼前这个"非我族类"到底是什么身份,看来是一件值得商榷的问题。

  他躬身微笑,伸手一引:"小公子请。"

  指引的方向,却是那个已经倒了一半屋顶的亭子。徐道子也不惊奇,只点了点头,信步走了过去,一屁股坐在一个裂了一半的石凳上。

  就在这个时候,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萧灵子定定望着徐道子那个方向,忽地嘴角一勾:"小公子看来有颇有道缘。"

  语毕,他麈尾一扫,馥郁的香气缓缓浮现在半空中,霎时间,那杂草丛生的羊肠小径露出了端倪,像是奇迹一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光滑的路面,青砖如洗,香花异草,在微风中摇曳得妍丽多姿。

  那亭子慢慢由破败颓唐的模样回复了清雅的旧观,翻倒的石桌石椅渐渐立了起来,回到了旧时的样子。摔碎一地的酒具聚集在一起,重新组合成了完整的精致器具。

  萧灵子又是一动麈尾,缓缓来到徐道子对面坐下,拿起桌面上的酒壶,摇了摇,里面居然发出潺潺水声,还有半壶残酒。

  他用鼻子去闻了闻,轻轻笑道:"贫道正爱这杯中物,惭愧,惭愧。"

  徐道子见他慢慢给自己斟满了,又递过酒壶来给徐道子倒酒。徐道子面前那只酒杯却缺了底部的一个碎片,如何斟也斟不满。萧灵子目不能视,只是轻轻蹙眉,似乎十分奇异:"咦?"

  徐道子忽然想起什么,抚掌长叹:"是了,老道忘了。"

  他这一声自称差点没把夏长野骇下树。

  只见徐道子从袖中取出一枚碎片,用嘴吹了一口气,吹走那些浮尘,才将其嵌在杯底。

  瞬间如同奇迹,那枚碎片稳稳嵌在杯底,如同活物一样,整个杯子通体光滑,再也没有一丝裂缝。

  他接过萧灵子手中酒杯,自己斟满,才嬉笑道:"老道我也十分喜欢这种酒。"

  仔仔细细闻了一会儿,徐道子露出陶然至极的表情,方才就杯于口,缓缓啜饮一口。

  就是那一口,熟悉的果香盈满口中,徐道子脑海中不期然想起了陈年往事,那个身姿曼妙的美丽女子,眉间一点艳丽朱砂,言笑晏晏,给他将酒杯斟满。

  ……这是妾身亲手所酿的百果酒……今日践行,就以此酒送别,祝道长一路平安,幸福安康……

  他仰头一饮而尽,眼角微热,竟是险险隐藏不住的泪意。

  他一直不敢问五郎,如今,她到底去了何方……


1
《白狐之歌》枕戈 ˇ第二十六章 祥瑞ˇ
  "窈窈窕窕,檀口轻启袖儿招招;徐徐杳杳,曲声和着歌儿香香渺渺。且是一派绮罗筵席,低鬓回步婀娜嫋嫋;细细调动、暗暗窃笑,道一声郎君,可知道奴家慢掩障却那祝融,争不过为那韶光易逝、不风流枉费年少……"

  美貌宫娥莲步轻移,纤腰款摆,当中一人,怀抱琵琶,弄弦清唱,一派幽怨多情颜色。头上金步摇微微颤动,暗影投射之下,更显得冰肌玉肤,妩媚温柔,长长柳眉秀丽温婉,低垂的眼帘内竟似华光流转,宛如一朵在轻风中怯怯绽放枝头的晚香玉,煞是惹人怜爱。

  杨轩舒服地倚靠在背后那厚厚的垫子里,双眼半开半阖,左手拿着杯盏,右手在膝盖上打着拍子,似乎是在认真地听曲,也似乎魂游太清,好一副太平王爷的悠闲模样。

  却听身边有人轻轻嗤了一声,杨轩抬起眼皮,那人又不吱声了。

  却是向来像是个老实人的朱寒,见王爷看他,也垂首肃立,再不发出一点动静。

  杨轩翘了翘嘴角,摇摇头。

  一曲即毕,周围皇子皇孙们高声喝彩,跳舞的宫娥们如潮水般退下,那个美人儿向四周微微躬身一礼,袅袅婷婷站了起来,对着大殿正中的帝座深深跪伏,娇声呖呖唤了一声"皇上"。

  "你过来。"皇帝似乎龙颜大悦,半躺在帝榻上朝她招了招手,美人羞怯地咬了咬嘴唇,轻轻提着裙裾,慢慢走上台阶,年轻的皇帝等她来到身前,一把拉住她搂进怀里,在她脸上香了一记,才哈哈大笑道:"四弟,你看看你这个嫂嫂,比起你府上那玉冬小姐如何啊?"

  杨轩微微欠了欠身,朗声答道:"嫂嫂琦年玉貌,色艺双全,那玉冬不过昔日名妓,怎可相提并论?"

  离允帝杨栩似乎来了兴趣:"哦?那,你何不将她带来给朕一观,朕倒要看看这个闹得父皇和九皇叔险些反面的绝世名妓,如今到底沦落成了什么模样。"

  "皇兄要求,敢不从命。"杨轩勾起嘴角,拱手应道。

  他眼角一瞥,却见那个"嫂嫂"娇羞的嫣红面庞下,眸中一闪而过不悦的精光,不禁有些好笑。

  这个皇帝一口一声将她这个南宫世家的小公主和那个艳名远扬的风尘女子相提并论,也难怪她会不高兴。不过,杨栩这个性格,只怕她以后要忍耐的地方还要更加多了。

  "来来来,众位兄弟,喝,喝啊。"杨栩举起九龙杯盏,一饮而尽,看众人一一举杯,才畅快地笑道:"今日是家宴。自从你们去了各自的封地之后,朕好久不曾和各位弟弟们,还有大哥,一同在这兰麝殿畅饮尽欢了。有想说的话尽管说,尽兴就好,尽兴就好!"

  "启禀皇兄。"

  酒酣耳热之际,七皇子杨掠掀袍跨步而出,拜倒在殿中,带着三分酒意大声道:"臣弟今有一物呈上,乃祥瑞之兆,灵物天成,以博君一笑!"

  "哦?"杨栩肆无忌惮揉捏着身边少女的动作停顿了下来,来了兴趣:"祥瑞?"

  "祥瑞?"三皇子杨骏大笑:"莫非是麒麟?七弟,你可千万不要拿什么插了牛尾巴的马鹿来献宝,没的让几个哥哥笑破了肚皮。"

  "真……真的是麒麟!"杨掠一急,结巴的老毛病又犯了,"是我在——在紫霞山上狩猎的时候,手、手下亲兵抓到手的,千真万确,不敢有一丝一毫欺瞒皇兄。"

  "真是麒麟?"杨骏抚掌,"麒麟麒麟,雄者麒,雌者麟。你倒说说,你抓到的是公是母啊?"

  杨掠呆了,只讷讷道:"反正是麒麟。"

  杨栩懒得看他们拌嘴,只挥挥手道:"呈上来朕看看。"

  须臾,身着白色甲胄的侍卫们便将一个放置着巨大的笼子四轮车子推入殿中,杨栩坐直了身体,直到车子停住,他才注目一望,殿上皇子们在短暂的沉默后议论纷纷,惊叹四起。

  只见那笼内趴伏着一头巨兽,通体是子夜一般奇异的乌黑,圆顶单角,牛尾委顿在地,脚趾丰厚,身上甲胄一般的鳞片散发着幽幽明明的微光。

  虽然由于姿势的缘故,没能看清全貌,不过,显露在外的体貌特征,确实像是麒麟这种传说中的异兽。

  离允帝有些惊讶,"看样子,似乎……"

  美人儿南宫静在一边用袖子掩唇一笑:"皇上,前朝皇帝不是为了'天狐定天下'的预言找了三十年天狐么,结果别说天狐,就连嘉瑞也从未出现。臣妾一日听张太师讲道时,说当年'天狐定天下'的预言是冲虚道长所做,前面还有一句话,叫做'麒麟现世时'。看来,这个麒麟,有可能是上苍垂悯我离朝,佑我千秋万代而赐下的祥瑞,皇上何不亲自确认一下?"

  杨栩低低念道:"'麒麟现世时,天狐定天下'……"

  他展颜一笑,那如野兽般时时刻刻带着犀利的侵略感的脸孔线条平和下来,显然是真心地高兴起来,"朕的静儿说得有理,朕就去看看。"

  他举步下了台阶,走到笼子前面,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杨掠躬身站在一旁,笑道:"皇兄,如何……这是麒麟没错儿吧?"

  "是麒麟。"杨栩抚掌长笑,伸指在空中对着杨掠虚虚一指,"好,朕给你记大功一件,重重有赏!来人,将朕上次选出来的十名西域秀女赐给南阳王,另赐燕河、雍西两郡,一同并入南阳封地内!"

  燕河雍西地处入海口,富庶繁华,乃是南方有名的两座大城,每年光是贩盐都不知道有多少银两源源不绝流入两地,如今竟被龙心大悦的杨栩寥寥数语,一并划归南阳境内,众皇子一阵沉默,又恨又嫉,百味俱杂。

  不过表面上的文章还是要做,道喜祝贺之声一时充盈殿内,杨轩没有去凑这个热闹,只懒懒举起酒杯,透过澄澈透明的清香酒液,从水晶杯内看见众人扭曲的脸孔,带着言不由衷的笑意,就像是一群不受欢迎的戏子,明知道这个剧目老套又无趣,还是不得不为了自身利益将其唱下去。

  他浅浅啜饮,柔滑的液体顺着喉间滑下,灼热香醇的麦香,还带着几分熏烤的香味。

  不期然脑海中浮现一张年少得近乎稚气的脸孔,带着陶醉的颜色饮干杯中物的模样,和另外一张年轻的面庞交织在一起,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的五官,却是如出一辙的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慵懒……

  望着侍立一旁的朱寒,杨轩忽然吩咐道:"一会儿你叫他们上御膳房,帮本王带几坛这种酒回府。"

  朱寒有些纳闷,还是应诺。

  心情大好的杨栩在筵席上大醉,便宣布散宴,搂着南宫静,在宫娥们的簇拥下回了寝宫。

  夜宿在宫中的皇子们也打着呵欠回到了自己的居所,剩下那只可怜的麒麟,被用金链子拴了起来,锁在大殿角落,还是趴伏不起,似乎只有一口气的样子,显得十分凄惨。

  杨轩稍稍落后于众人,眼见得该走的都差不多走了精光,便懒洋洋踱着步子,和从麒麟旁边经过的朱寒一道准备出去,朱寒许是少年心性,竟在那笼子前驻足观看,伸手想碰碰那传说中的神兽,到底是真是假。

  说到底,皇帝高兴承认它是真的,可不代表就一定是真的,至少朱寒就不相信。

  麒麟何等神物,怎会甘于被困在这铁笼之内任人玩赏,顶多是长得像罢了吧。

  岂知他的手还没碰到那只异兽,它竟像是被触到了什么逆鳞似的,忽然睁开紧闭的双眼,湛蓝的光华从内透射而出,神光灼灼好比烈日悬挂,只一照面,便将朱寒的心震慑得恐惧无比!

  突生异变,杨轩回头一看,却正好看见那"麒麟"振奋站起,通体甲胄发出粼粼微光,双目蓝光射出,照得整间大殿纤毫毕露,正在收拾打扫的宫女太监们胆寒不已,竟生生晕了过去!

  错非朱寒武将出身,胆气粗豪,加上天赋异禀,说不得也要直接吓晕过去,毕竟麒麟可是正正对着他大发神威,而不是对着别人!

  就在这一刻,只见麒麟轻轻吼了两声,虽不是口吐人言,却有一个莫名的浑厚男声在朱寒和杨轩脑海中同时响起。

  杨轩一听之下,浑身一震。

  那麒麟说的是:"徐衍在哪里?快说!快说!快说!……"

  那字字句句紧迫逼人,好比洪钟大吕敲击得朱寒颅内阵阵生疼,终于再也支撑不下去,坐倒在地。

  麒麟一口咬住朱寒伸进笼内还未抽出的手臂,像是发了狂一般撞着笼子,"这分明是徐衍的味道!你们和他在一起,对不对?快说!快说!"

  麒麟狂性大发的样子十分可怕,杨轩紧紧瞪视着它,那双□的蓝色眼珠子直勾勾盯着杨轩,充满了怨愤凶恶的神色,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针对徐道子的……

  眼看着笼子就要被撞破,那麒麟忽然像是使尽了浑身力气,倒了下来,光华尽去,再度恢复成普通异兽的模样,昏睡过去。

  杨轩长出了一口气,竟觉得后背几乎湿透了。

  他正要去拉起朱寒,却听见背后传来一个既熟悉也陌生的清朗声音:"徐衍是谁?"

  这殿中竟还有人?

  杨轩心知自己方才被那"麒麟"摄去心智,一时竟完全失去警戒,他回过头,只见一人站在殿门口,宽袍大袖,可能也是由于麒麟的震慑,面孔还有些惨白,只是一双凤目紧紧望着自己,透出几缕阴鸷的光。

  是废太子,大皇子平王杨澈。

1
《白狐之歌》枕戈 ˇ第二十七章 叵测ˇ

  平王杨澈是当今皇太后嫡长子,赐封平国,乃是山多险要贫瘠之地。他在杨栩登基以来的七年间,郁郁不得志地偏安平国一地,除了每年派差使贡吏到元洛都城例行觐见之外,自己从来不出封地。

  这个先帝爷御笔亲封的东宫太子爷,没做上两年太子,便被杨栩使计将位置生生夺了过来,闹得朝野大乱。他先前气焰嚣张,后来落败退场,几乎闹得要被监禁深宫的地步。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杨澈一改过去喜好喧哗的张扬个性,变得沉默寡言,简直是另外一个人了。

  直到现在,杨轩还记得他穿着明黄深红的太子服色,带着镶嵌东珠的五色冠冕,踩在那些奴才们跪伏在地铺设出来的白色毯子上,倨傲地从两旁跪拜的皇子们中间慢慢走过的不可一世的样子。

  那是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个亲兄长,一人之下的太子爷,不过,想必当时正是春风得意的杨澈,也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跪在队伍末尾的四皇弟生得什么模样才对。

  先帝子息单薄,统共有十个儿子,皇十子之后陆续出生的五个儿子都纷纷中了诅咒一般地不幸夭折,公主倒是有十五个。

  其中皇后欧阳氏所出的,就有大皇子杨澈、二皇子杨栩,四皇子杨轩以及五公主杨璃。她生性多疑善妒,多年以来独占君宠,娘家又是开国功臣欧阳君夫妇,势力庞大手眼通天,因而她所出的几个皇子公主,特别是杨澈和杨栩,一直以来是宫中最为得势的。

  当然,失去太子之位的杨澈,再也没有昔日风光就是。

  眼下这个落毛的凤凰,找自己到底是有什么秘而不宣的好事呢?

  在平王殿下的銮驾内铺设的柔软熊皮上坐定,杨轩轻轻甩了一下袖子,勾起嘴角,他那俊美得接近浮华的脸孔带着轻佻的神情,晚风下乌黑深邃得近乎子夜一般的双眸望着眼前略显局促的前太子,头上鎏金玉冠闪动着若有若无的光点,若此刻换个地方,当是脂粉场中最为受女子喜爱的风流郎君。

  "……四弟。"杨澈沉吟半晌,终于开口,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多年不见,你……过得可好?"

  杨轩欠身,行了一个半礼,应道:"有劳皇兄关心,弟弟惶恐。这些年在钟州忝为别驾一职,无甚建树,惭愧。"

  "四弟过谦了。"杨澈点头微笑,他原本生得过于娟秀,面色却是向来苍白,本是一副不太正气堂皇的相貌。只是一双与杨轩肖似的凤眼偶尔透出阴鸷郁郁的神采,才隐隐可以看出敛于眸中的桀骜。

  他们兄妹四人中,这个大哥和皇太后最为相似,只是不知为何,太后明显更加偏爱当今皇上罢了。

  杨澈话说到半截,却又不再言语,只拿眼睛望着侍立在马车门口的朱寒,杨轩自然知机,掀起车帘对朱寒道:"你先到内宫门等我。"

  朱寒一怔,只能躬身应诺。

  一干平国王府的卫士们远远围住了马车,布置妥当之后,带头的灰甲卫士打了一个手势,杨澈方才点头,放下车帘,杨轩也松开手,拿起身边小几上的茶水轻轻啜饮。

  "四弟。"杨澈神色一正,忽然问道:"你觉得,自宝鼎元年以来,我离朝比之华建年间如何?"

  这个问题如此单刀直入,杨轩也是一愣,方才笑道:"太平盛世,歌舞升平,庙堂多贤臣,民间多异人,百姓安居乐业,天下河清海晏。这是先帝和当今万岁的福祉和龚啊。"

  他言不由衷,鬼话连篇,只是杨轩从来没有什么脸皮可言,自然说得面不改色。

  只听杨澈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冷笑道:"四皇弟也忒不知世事了。这杨栩小儿,如此胡作非为,不是我们离朝的福气。他大兴土木,兴建避暑行宫,苛捐刮得民脂民膏,天下人无不怨声载道;废除父皇设下的规矩,竟将一介道士张远之奉为朝中太师,听信道士妖言惑众;日夜大摆流水宴,欧阳皇后尸骨未寒,便与南宫静那几个妃子肆意淫乐,即便是天子,如此作为也实在叫欧阳家的人寒心!更别说薨逝的欧阳皇后还是咱们的表亲,"杨澈顿了顿,看了一眼满面不在乎的杨轩,暗暗叹气,"……再说,阿婼以前对你也是很照顾的。四弟,就算天下事与你无关,你这个婼表姐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难道你就不觉得不甘心?"

  杨轩似乎微微一惊,"哦"了一声,"莫非,欧阳皇后……婼表姐的死有蹊跷?"

  "正是如此。"皱着眉头望着杨轩,杨澈暗暗决定再也不和这个绣花枕头弟弟打什么暗语,索性实话实说,"四弟,你我手足一场,唇亡齿寒,皇兄在这里且劝你一句,正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我等天潢贵胄,更是切身之痛!杨栩如此作为天怒人怨,如果我们再不采取行动,恐怕,这大离的江山,不到四十年就亡在他手中!你看我等天家子弟,三弟和他是一丘之貉,夏虫不可语冰矣;五弟唯唯诺诺,六弟也是保皇派;七弟如今圣眷正隆;八弟可惜是个呆子;九弟十弟年纪尚幼,还住在深宫之中,如今,竟只有你我二人可堪这匡扶天下的重责大任!正所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我们何不联起手来——"

  杨轩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忽地想到什么似的打断道:"婼表姐不是……难产死去的么?"

  先是动之以情,之后晓以大义,无奈这个徒有其表的草包兄弟到头来别说被煽动得热血沸腾,刚刚白费了他一番锦绣文章,竟是丝毫未曾听入耳里!杨澈此番好似蓄满力道的一下重拳打在棉花之上,郁郁道:"……是难产死去,只不过,似乎另有内情罢了。"

  "大哥可知内幕一二?"

  "我也不知。"想起那个曾经艳冠三千后宫的美丽女子,杨澈亦是有几分神往几分惋惜地道:"只是,后来听说尸身有蹊跷。不过人死为大,入土则安,看来,若是想要弄清楚,只能从活人身上着手了,四弟,你说是也不是?"

  杨轩颔首:"三日后是婼表姐的丧事。"

  "届时,四弟会发现很多有趣的秘密。"杨澈理了理袖子,忽然笑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四弟千万不要客气。"

  他这话意味十分深远,杨轩细细咀嚼了几下,才躬身道:"那就谢谢大哥了。只是我这个四王爷人微言轻,不比大哥、三哥、六弟和七弟有郡王之实,若有什么事情是我这区区一个钟州别驾帮得上忙的,四弟自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一席话说得模棱两可,杨澈一愣,却听他这惫懒四弟接着道:"时辰已晚,大哥还有什么吩咐?"

  见他露骨地打了一个呵欠,明显是酒色过度的王孙公子模样,杨澈只能道:"想必四弟府中美人苦候,愚兄就不再耽搁你的时辰了。"

  谢绝了杨澈亲自相送,杨轩下了马车,上马朝着内宫门得儿得儿行去。

  杨澈注视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那平国侍卫的首领,一身灰甲的男子策马徐徐趋近马车,只见自家主子从袖口拿出一方手帕,喃喃念道:"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念毕,杨澈讽刺地笑道:"好一个痴情的邹王爷,好一个无情的邹王爷。"

  "殿下。"那卫士下得马来,走至杨澈身边,疑惑道:"这个四王爷似乎不堪大用,您为何……"

  "你不懂。"杨澈扬了扬手中的香罗帕,只见上面针脚细密,颜色淡雅,绣了一丛大红的木棉花,留白处提了这么一句诗,字迹清俊有力,正是杨轩手笔。

  "文奇,你们修道中人,不懂得这情之一字,有时可以翻手云覆手雨,搅得天下大乱。"杨澈将手帕慢慢收好,"你别看这杨轩像是个无权无势的光杆子王爷,他与我和杨栩一道,都是一母所生。按照我们离朝立太子的规矩,一般立长为先,立嫡其次,立贤更次。你可知道,万一这个杨栩有个万一,依照先帝爷留下的规矩,那当太子的,很有可能就是这个酒囊饭袋四王爷啊。"

  郑文奇依然疑惑,"可是……"

  "与我无关对不对?"杨澈冷笑,"你别看那杨轩故作镇定,我刚才给他的那杯茶,他可是洒了好几滴在我这熊皮上。欧阳婼和杨轩之间,本来就是算不清楚的一笔糊涂账。我今天是投石问路,看看水深水浅。至少,等到将来局势有所变幻,怎样让他不要站在我的对立面,怎样让他甘心为我所用……。不过眼下,我心里也有个谱了。"

  郑文奇似懂非懂,月光皎洁下,盔甲下露出的一张清秀的娃娃脸,此刻添上了几分迷茫,更是显得不知世事。

  杨澈很是痛快地对他倒了一箩筐话,正是看中他那股懵懂劲儿和那身鬼神莫测的本事。

  顿了顿,杨澈话锋一转,"对了文奇,今日让你乔装打扮与我一道进宫,你有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发现?"

  郑文奇慎重地顿首:"有两个。"

  "你说。"

  "那太师张远之,不是我所能看透的。这是其一。"

  郑文奇第一句话便叫杨澈坐直了身体:"他这么厉害?莫非这道士也是一个修真高手?"

  在他看来,这个千辛万苦拉到手里的郑文奇已经是俗世少有的修真高手,算是压箱底的王牌之一。可那个杨栩胡乱赐封的太师居然也有如此本事,就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儿了。

  郑文奇认真地点头,"很有可能是修真高手。"

  杨澈皱着眉毛问道:"然后呢?"

  "那个四王爷的手下。"郑文奇想了想,"似乎是叫做朱寒……不知殿下有没有注意到。"

  杨澈微惊:"他怎么?"

  "他本事不错啊。"郑文奇道,"适才殿内麒麟神威,殿下您有神物佑护,我道法护体,都感到险险就要心神失守,更何况我们距离麒麟比较远。可是不仅四王爷没事,就连那首当其冲的朱寒也毫发未损,只是腿软坐倒,就俗世中人来说,这是很了不起的本事。"

  "杨轩可能也有异物护身。"杨澈沉吟,"至于那个朱寒……"

  "我们先回平王府。"杨澈忽然顿住话尾,郑文奇领命,不再多问,策马转头,直朝宫门而去。
  杨澈端坐车中,细细思量。

  如此高手却籍籍无名地待在四王府内,不是杨轩韬光养晦,与光同尘,便是这只是邹王府内的冰山一角,不足一哂。

  又或者,是杨轩最后的保命良方之一……?

  低头望着灰白色熊皮上的几点茶渍,杨澈微微勾起嘴角。

  不虚此行。


1
《白狐之歌》枕戈 ˇ第二十八章 重逢ˇ

  "那是什么动作?"

  徐道子皱着眉毛,将喉咙里的糕点咽了进去,紧接着拿起篾条往面前少年的手上挥过去,只见对方嗷嗷大叫着闪电般缩回了手。

  可怜的少年嗫嚅道:"师父……"

  徐道子毫不留情地道:"又错了。我和你说了该有七次了吧,怎么见你一次都没有搞懂?这个'烈日长虹',贵在剑意,不在剑招。你如此拘泥于姿势,只能是落了下乘。"

  "剑意,剑意。"嘴里叨叨地念着,只见少年阿筑苦着一张脸晃悠着手里的柳枝条儿道:"玉冥儿,小玉儿,你饶了我罢。这个剑意,你叫我拿着这么一根木条儿……啊,我不学了,我不学了还不成么?"

  "你说不学就不学?刚拜的师父也要踢出门墙?"徐道子嘿嘿一笑,听得阿筑寒毛立起,不禁偷眼瞧他,只见小玉儿那原本熟悉的可爱小脸上,冷森森的极其恐怖,好像是他上次在那个天香居白吃了一顿之后店内打手的脸色,忍不住更是胆战心惊。

  "你既然这么随便,不学也好。"

  听他声音冷冷的,阿筑讷讷两声,不知为何对这个之前一直在他羽翼之下龟缩的小玉儿产生了些微的畏惧感。

  这些天来,玉冥几乎是每隔两三天便往他这里跑,十分尽心尽力地传授他孤云手的心决。只不过,心决听久了,难免想学点手上功夫,这玉冥儿却一本正经地问他喜欢什么兵器。阿筑立刻想起街上说书的老三李大他们说的什么什么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之后还拿着一把锈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钢剑挥舞来去,在阿筑的臆想中,早已替代成了拥有绝世风姿的侠客,一袭白衣在风中猎猎飞舞,手持长剑杀敌无算,轻轻拂去剑刃血珠的高手风范。

  因此他故作风雅曼声吟了这句诗,大声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当然学剑!"

  当时徐道子自然是耍了一个小心眼儿,没告诉他这剑和吴钩根本不是一回事。不过,这也只是因为长剑麈尾,是仙云门下弟子的必学器物罢了。

  当时徐道子微笑道:"你可知道真正的绝世剑客是什么样儿?"

  他那时巫力已经略有小成,运行周身,已经自成小周天。只是气海处还有内伤,功行小周天之后,总会有些疼痛。每当这时,腹中那个已经略略成型的胎儿便似乎有所动静,徐道子独自一人,力量薄弱,复仇的前路渺茫不可知,唯独此刻,才生出"我不是一个人"的感觉来。

  他摇了摇头,挥去心头异想,脑海中,却掠过一个熟悉的人影。

  见得阿筑摇头,徐道子呵呵一笑,轻声说道:"我见过,真正的剑客,真正的绝世高手。弹指之间……江河倒转,山脉瞬间即成平地。"

  他的思绪悠悠飞回到久远的从前,在那荒凉冰寒的越女峰,那人一身白色长衫,冰凉的眼神比这数九寒天还要冰冷刺骨,长剑递出,呼啸而来的罡风剑气,竟好比那江海巨浪,层层卷起漫天风雪。

  剑客宛如凌波踏浪,脚踏飞剑,手中龙渊宝剑竟似乎变得如同一潭莫测无伦的汪洋巨海,将天地万物都卷入那肃杀的剑气之中,似乎就连时光都要在这惊天动地的一剑中倒转,剑势到了极盛之处,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竟生生以一人之力,将整座越女峰从中间一分为二。

  那种可怕到了极点的剑势,若非亲眼目睹,又怎能相信是出自凡人之手!

  其间惊险宏大,实在难以用言语描摹。徐道子只淡淡说了这两句,便不再多言,只余下阿筑还在睁着眼睛,感慨道:"哎哟娘喂,那是神仙呢吧,小玉儿,你是不是说书的听太多了?我只当十步杀一人已经是绝世高手,你说的那个只怕是神仙才能办到吧?"

  "确实是呢,是剑仙。"徐道子沉吟,确实,那人那时候,有可能已经半成剑仙之体。

  ——若他能活到今天——

  徐道子回忆起那被迫兵解的尸身,心里钻心剜骨一般的疼痛,竟似乎隐隐要闭过气去。

  他面色苍白,沉默良久,才徐徐道,"我只教你一招,这一招只要你学好了,可以受用大半辈子。"

  感觉到从他身上传递出来的令人窒息的一股阴寒之气,阿筑一声都不敢吭,只担忧地望着他那异常苍白的脸色,小心地问道:"小玉儿……你,没事吧?"

  徐道子见他真挚地望着自己,心里一动,没有回答他。手里掂着刚从外面摘回来的柳条,往牢门外看了看,阿筑这边算是人烟稀少,就连狱卒也是隔着两层牢门之外。看来,银子打点还是有用的。

  他微微勾起唇角,"这一招,叫做'烈日长虹',贵在剑意,不在剑招。先前授予你的孤云手的心法,你勉强算是练到了入门的地步。与这一招结合在一起,当可有不凡的功效。"

  "只要你学得了这招,自保是没有问题的。"徐道子顿了顿,"我可以给你示范一次,你看好了。"

  巫力已经可以在体内各大经脉处运行无碍,只是还在后天阶段,徐道子心里暗自叹气,只能运气而行,待得意念控制那股清凉冰寒的巫力在腕处游移不定,便倒提着那柳条儿,最初是剑式中最为粗浅的一式"朝天一炷香",举在胸口。

  这招阿筑倒也认得,只睁大眼睛看着徐道子,不知为何,如此粗浅的招式,被小玉儿使出来竟仿佛有了莫名的威压感,整个人似乎真的成了一柄绝世宝剑,散发着凛冽的寒意。

  徐道子心内平静如水,手腕顺着风儿吹来的方向微微一动,就在那一瞬间,阿筑仿佛看见徐道子持"剑"的手腕消失在了空中,之后耳边传来几声"嗤嗤"轻响,再看去时,牢房内那扇石墙上,竟以一点为中心,向外辐射出了规规整整的十来个白点!

  那石墙阿筑也曾经脚踹手抓过,愣是抠不下一点石粉来。可是,却被小玉儿的那把剑……哦不,那根柳条儿,削出这些白点?!

  "有诈有诈!"一愣之后,阿筑连忙奔过去,夺下徐道子手中柳条,左看右看,"上面有机关对不对?"

  徐道子松开手,随他去看。

  柳条上实在看不出什么猫腻,阿筑又到那墙上白点处,手指一碰那些白点,石粉簌簌而下;只是碰别的地方,便还是如同先前那般坚硬,半点不留情地把他手都要抠出血来,都不为所动。

  "这……真真是,太厉害,太厉害了!"阿筑景仰地望着徐道子,"又是那个异人传授你的?"

  徐道子一呆,方才想到先前为了搪塞阿筑,便胡编乱造说自己一次在外游玩,在一座破落古庙遇见一个风尘异人,手把手教会自己许多本事,只是先前藏拙,眼下情况紧急,才不得不拿出来让阿筑一起学而已……

  看来他信以为真了。

  徐道子咳嗽两声,心里暗道三清道尊在上,弟子说谎是万不得已啊。

  他转脸又问道:"你刚才可看得明白?"

  "我看不懂……"阿筑讪讪道,忽地他雀跃道:"小玉儿,不如我拜你为师,你慢慢教我怎么样?"

  徐道子看着他,不禁勾起嘴角:"你要我当你师父?"

  "你别不好意思。"阿筑误以为徐道子不敢当,忙劝道:"我后来想了想,让你一直白白忙活,一个名分也没有也不好。不管怎样,我都是从你那里学到这些本事的。不如这样,你教我学的时候咱们就师徒相称,其余时候还是朋友平辈,好不好?"

  徐道子沉吟了一下,心里倒是觉得这小子算是机灵鬼,知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道理。

  只是阿筑啊阿筑,你可知道,以你的辈分,拜我为师那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啊。

  徐道子于是答应下来,那之后,更是几乎算是天天过来督促阿筑学习。

  他心里自有打算,希望阿筑能够早日学得这一招逃出生天,将落霞一并带出去。只有他们两人都安全了,自己才能毫无挂碍地开始下一步计划。

  眼下见他学不到十天便开始打退堂鼓,徐道子心里动了怒气,这个阿筑根骨悟性都是上上之选,只可惜个性惫懒,意志不坚,这是很大的致命缺点。

  他宁可阿筑身体资质差一些,只希望他能够有不被外物和困难侵袭的明智心性,可是,这样的人并不是一蹴而就,而是需要慢慢□,磨练出来,堪称可遇而不可求。

  只是眼下,哪有这样的时间?

  一时间觉得有些万念俱灰,徐道子咬紧牙根,站起身来,只觉得自己识人不清,直起身体的时候觉得眼前黑了一下,他不禁有些踉跄。

  阿筑心里有愧,连忙扶住,徐道子抓住他的手,慢慢地拂了开去,轻声道:"阿筑,有一句古话,叫做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流落街头那么多年,想必应该深有体会才是。"

  "如此半途而废,贪图安逸,……"徐道子摇了摇头,"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我……是不是一开始就看错你了?"

  他说话的声音虽然轻柔,但是听在阿筑耳朵里却仿佛洪钟大吕,心里似乎被谁狠狠揪了一下,酸酸麻麻的疼,脸上更是热辣辣一片,一时说不出话来。

  徐道子再也没有回头看他,径直出了牢门。

  望着外面耀眼刺目的天光,徐道子竟觉得眼睛有些酸痛。

  那人威名赫赫,堪称修真界不世出的剑仙奇材。一柄龙渊宝剑,斩得多少魑魅魍魉,生性高洁好比那绝顶之上万年不化的冰雪,目下无尘,风姿绝世。

  ……那是"他"的烈日长虹啊……

  徐道子有些茫然。

  这些天来,他除了每日早晨去看望阿筑之外,中午都会过去仙来阁看萧灵子。可是现在,又似乎什么都不想做,哪里都不想去了。

  他觉得胸口翻腾着酸涩的气浪,伸手抚了两下,便随便寻了一个地方坐了下来,紧紧闭上眼睛,靠着身后的古木树干,凉风吹来,好歹算是平静了些许。

  "哥哥,你没事吧?"一个甜甜软软的孩子声音在耳边响起,徐道子睁开眼睛,却见一个垂髫女娃,肉呼呼的小手抱住了他的膝盖,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那张小圆脸十分可爱,宛如神佛御座下的小金童,穿着一件粉色的小衫,实在是个漂亮的孩子。

  就在那一瞬间,徐道子还以为光阴倒转,回到了和五郎那孩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过,那孩子一开口就是"贼老道"……

  徐道子忍不住会心一笑,心情有所好转,抱起这个王爷府的掌上明珠,孩子乖乖的坐在他膝盖上,热乎乎的孩子的体温传了过来,徐道子摸摸她的头,微笑道:"嫣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孩子笑嘻嘻地道:"我跟着顾哥哥来的。"

  顾哥哥?

  徐道子手上一顿,"哪个顾哥哥?"

  "府里新来的顾哥哥。他可好了,天天带着我好多好玩的。"小女孩儿忽地转头雀跃道,"顾哥哥,这边,嫣儿在这边。"

  徐道子侧头一看,一人正徐徐趋近,身着黑色甲胄,一副王府侍卫的打扮,那修长的身姿看上去十分不凡。

  他走到近前,朝着徐道子躬身道:"卑职甲胄在身,只能军礼相见,玉公子海涵。"

  不知为何,徐道子听出了这话其中微妙的讽刺意味,他皱皱眉毛,那人直起身体,徐道子一见之下,有些怔住了。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孔,但是那柔和清亮的眼神,却明显属于一位故人。


1
《白狐之歌》枕戈 ˇ第二十九章 故人(一)ˇ

  "顾大哥!"

  清越的一声叫唤,随后从青石道上踩着轻快脚步走来的,是一个少年。

  那少年一身青衣短打,露出半截胳膊腿儿,但是那肌肤粉光致致,黑色腰带轻轻一束,那纤细妖娆得不似男子该有的腰肢笔直漂亮,一双长腿迈着方步子正朝着徐道子他们这边走来。

  徐道子转头一看,那少年走到他近前,不伦不类地行了一礼,口中道:"九月见过徐公子。"

  须臾之后直起身体的少年,一张素净的脸蛋在艳阳热情的照射下,那漂亮得简直有些过分的五官带着几分狡黠几分讽刺,眼睛直勾勾朝着徐道子看过来。

  小厮的打扮,但是相貌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埋没在庸庸碌碌的下人之内。

  如烈阳花一样灼人眼目的美艳,以及那头披散下来的显眼黑发,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美少年……

  人老了,这记性就不太好使了……

  认真地忽略了自己已经换了一副年轻躯壳的事实,徐道子放弃从脑袋瓜子深处将回忆拽起的艰难工程,只勾起嘴角,点点头,算是回了一礼。

  名叫九月的少年,以再自然不过的姿势,伸手勾住了身边沉默男子的手臂,状甚亲昵地甜甜说道:"顾大哥,你怎么到这边来了,让九月好找。"

  "顾哥哥和嫣儿一起过来玩儿的。"小女孩儿娇嫩嫩的声线高高扬起,徐道子低头一看,小女娃儿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怯生生缩在自己怀里,小手揪着徐道子衣襟,眼巴巴瞅着那个清俊的男子,"顾哥哥……"

  黑白分明得好似水晶珠子一般的眼睛开始出现了可疑的水花,分明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却又不敢说话。

  徐道子开始有些奇怪,之后便见得面前冷眼一直旁观的男子终于开口:"嫣儿小姐……"

  还没等他说完,九月"咦"了很大一声,将顾姓男子手里的东西一把抓到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眼:"面具?"

  徐道子坐着,嫣儿压在他膝盖上,他更是没法站起,看不清九月手里的面具是什么样子,只隐隐约约看起来是灰色的普通样式。

  "呜呜呜。"女娃儿已经开始酝酿出更为壮观的泪花,低声嗫嚅道:"那个……那个是顾哥哥帮嫣儿拿的……那是嫣儿的……"

  "你的?"九月撇撇弧线曼妙的嘴角,他那恶意的笑容带着几分孩童般的天真顽皮,很难让人对他产生恶感,"我拿到了手里,就是我的了。在这个邹王府内院,谁敢不听?"

  他说话似乎意有所指,徐道子只觉得身上一动,小姑娘早已从他身上跳将下来,跑到了九月身边,拼命伸直小短手,打算去硬抢。

  只可惜她人小体弱,最重要的是胳膊太短,九月一将面具举起来,她就只能鞭长莫及地一边伸手去够,一边叫嚷:"给我……我的,我的……嫣儿的……"

  和小女娃儿一般见识的美少年高举面具,嘴里挑衅道:"够得着就给你,来呀来呀!"

  小姑娘原本就已经含在眼眶内的泪水硬是忍着没落下,绕着九月团团转,跳上跳下好不热闹,就连老道都看不下去了,皱着眉毛说了一句:"都别闹了。"

  似乎终于抓到找茬把柄,九月粲然一笑,笑容美如河畔青莲,只是带着几许显眼的恶意,"哎哟,命令我了。"

  他慢慢放开那清俊男子的手臂,男子重获自由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抱起了那个忍着眼泪的小娃儿,轻声哄了几句。

  那孩子立竿见影地伏到他怀里大哭起来,男子无奈地在她背部拍了几下,顺便朝着九月一伸手。

  九月撇了撇嘴,倒是很利索地将面具递了过去。

  徐道子看着他们,忽然笑道:"我想起来了。"

  他终于想起这个九月是何许人也,正是大宴那日,亲密地坐在五郎身边端茶倒水但是没有一丝小厮样儿的那个美少年。

  他暂时还没想到娈宠一类的词汇,只是绽出笑容,偏着头看着抱着嫣儿的那男子,"还没请教,这位军爷尊姓大名?"

  对方犹豫了一下,淡淡道:"顾悠然。"

  徐道子正要说话,却听那九月再次不依不饶道:"内院眷属,擅闯议事重地,按王府法规,玉公子,你可知这是什么罪?"

  议事重地?

  徐道子回首一望,他看着位于地牢上方的那座建筑,巍峨深肃,玄武石的墙面沉冷阴暗,正门的牌匾上,赫然是"玄武堂"三个字。

  徐道子回头,眨眨眼,"什么罪?"

  九月得意地笑道:"居心叵测,意图不轨,不安本分,恐有内奸之嫌。来人!"

  巡逻卫士应声而到,"九月公子有何吩咐?"

  美少年嘴皮子翕动,正要接着说话,却听不远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迅速接近,一个翠绿衣裙的妇人匆匆赶至,气喘吁吁道:"哎哟我的小祖宗,叫我好找!"

  嫣儿从顾悠然怀中不情不愿爬下,被妇人拉住了小手。

  那妇人转眼望见冷眼看她的那个美貌瘟神,一声不吭地曲膝躬身一礼,便抱着扭着小身子不依的嫣儿远去,避之如蛇蝎的态度,在一片寂静中异常明显。

  玩味地笑笑,九月纤纤手指朝着徐道子的方向一指,对着那个侍卫曼声道:"拖下去,杖责二十!"

  侍卫领命,正要行动,却见顾悠然忽然道:"慢!"

  徐道子眼见得对方情绪复杂的眼神在他肚子上若有若无地梭巡了一回,才开口道:"萧道长命卑职将玉公子带至仙来阁,有要事相商,此番只是顺路经过,九月公子明鉴。"

  九月显然没想到他会忽然来这一手,哑然片刻,并且那个自作聪明的侍卫将他短暂的沉默视为默许,将一切当做无伤大雅的误会,迅速躬身告退了。

  他看着顾悠然,又看看徐道子,眼珠一转,忽然展颜一笑:"玉公子果然是胆识不凡的妙人儿,也难怪大家都护在心尖儿上,九月适才只是玩笑,望公子大人有大量,不要和九月一般计较。"

  顿了顿,他才道:"就是不知夏爷上了哪儿,放着玉公子一人行动,万一有个闪失,王爷怪罪下来,那就不好办了。"

  徐道子自始至终都十分沉着安静,像是不谙世事的孩童般清澈的眼睛,直勾勾望着九月,没有险些遭人陷害的防备,更没有隐忍吞声的苦痛,只是默默地看了九月一眼,便对着顾悠然道:"有劳,那我们就走吧。"

  顾悠然愣了一下,没想到徐道子就坡下驴到这个地步。他沉默片刻,也顺水推舟地伸手:"公子请。"

  望着两人背影,九月抱着胸口,嘴角轻轻勾起,嘟喃了一句:"看来是真的了?……唔……"

  沉吟一下,他对着身边不知何时出现的灰衣人道:"去查一下最近送到云水阁的药物,另外,我要搞清楚,这个玉冥,到底是男是女!"

  这偌大一个邹王府,除了慧琴夫人所出的嫣儿之外,王爷再无任何子嗣。

  而邹王府世子母亲的地位,眼红的人可是多得很。只是,看谁肚皮争气,生个男孩儿出来,从此母凭子贵,一跃而虏获那个至今空虚的王妃之位。

  ……但是……

  这个玉冥,虽说没什么男儿气概,不过和娘娘腔倒也沾不上边。

  那个风言风语,到底是真是假,他可得好好弄个清楚。

  陪在那人身边足有七年,九月知道,要留下邹王爷的骨血,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1
《白狐之歌》枕戈 ˇ第三十章 故人(二)ˇ

  才将筷子上的牛肉放进嘴里,平时觉得香浓的肉味儿此刻却似乎变成了恶心的源头,徐道子扔下筷子,捂着嘴巴团团转,绯春绯秋一见,立刻递上小木桶,徐道子扒着桶的边缘,哇啦哇啦将早上的芝麻卷、中午的羊杂汤、以及刚才的尖椒牛肉吐得一干二净,神奇至极地一点都没剩。

  夏长野走进房间之后,第一眼就看见那少年弯着腰,在侍女们不知所措的拍抚下似乎要将内脏都要吐出来的惨烈气势,也是微微吃了一惊。

  他身上黑色的武士服有些凌乱,冷着一张半仙半魔的脸孔,倒提着一根漆黑的齐眉棍,杀气凛凛走进房间的时候,两个女孩子都有些害怕,身子微微往那少年单薄的身体后方躲藏。

  吐得差不多了,徐道子接过绯秋递过来的湿手巾抹了一把脸,漱漱口,才抬起头来,夏长野看得分明,那浅淡的眉宇间分明带着几抹倦色,由于吐过的关系,脸色也显得有些苍白。

  徐道子无所谓地招招手,指着对面的椅子:"你坐。"

  夏长野没有动,反而走到他身边,沉默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

  他声音低沉,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甚至带着若有若无的阴森森的味道,绯春绯秋在徐道子身后缩得更紧,老道有些好笑,抬起手对她们道:"下去吧。"

  绯秋偷眼瞥瞥夏长野,吱唔道:"公子……"

  "你们下去吧,我们有事要说。"徐道子催促了一下,二人只好躬身一礼,退出门外。

  见得人都走了,徐道子拿起茶盏慢条斯理喝了一口,"你问什么?"

  "我问,"夏长野伸手握住他的手腕,"你怎么知道——我练巫?"

  他那压低的声音,钳制徐道子手腕的强悍力道,逼近而来的犀利眼神,褪去了向来那种武夫般莽撞粗鲁的气质,徐道子抬眼望他,见那双沉冷的瞳孔内闪烁着明明暗暗的紫色光晕,妖异而又可怖,不禁笑了。

  "你不用测了,我确实一点内力都没有。"徐道子轻轻一挣,将手腕逃脱对方的钳制,伸手轻轻揉着掐出来的红色痕迹,"你忘了,我可是——天狐族的皇子。"

  审视的眼神注视着一脸无愧于心的少年,夏长野点点头,"是啊,你是天狐族人——"

  蓦然,他嗤地一笑,"不过——你们天狐族练的是媚术,似乎和我练巫并无关系。"

  见这个理由搪塞不成功,徐道子暗自叹气,早知道,昨天他就不应该多管闲事了。

  不应该那么多嘴,不应该那么干脆。

  不应该和那个萧灵子喝得酩酊大醉,不应该醉眼朦胧地教训夏长野,有时间不去将棍法的发力方式换成下三路,而在这里帮着五郎的忙给他跟前跟后……

  揉着脑袋,徐道子拿起酒壶喝了一口,"我只是说,你的玄月棍法有所缺陷,发力方式看起来不太对,可没说别的。你练巫还是修道,和我老道一点关系没有。"

  还算五郎有良心,每次进宫不忘带点好酒回来给他,徐道子满足地眯着眼睛,醉态可掬的样子,多少有些憨实可爱。

  发力方式,这个说法虽然流俗,但是一语中的,说的正是夏长野修炼境界的瓶颈之处。

  他的玄月棍法来自族内长老的指点,讲究一击必杀,是以他出手不见血不轻易收手,除非对手功力强大足以令他反噬。

  这有些恶毒阴损,同时又惨烈孤傲的棍法,正配上族内顶了尖儿独一无二的玄武真法,二者结合在一起,能够发挥出来的威力绝对不是一加一那么简单,是以夏长野以稚龄之姿,便跻身江湖数一数二的顶尖高手之列。

  然而他练至第四层境界之后,几近两年再无寸进。心情浮躁之下,反而好几次险些走上邪端,不但没有突破,并且折损了好些功力。

  然而这个叫做玉冥的天狐族少年,仅仅是酒后一句看似不经意的戏语,便令他茅塞顿开,改变发力方式演练之后,竟在一夜之间有了突破。

  如果不是对玄武真法有入木三分的了解,根本不可能单单凭借这么一句话便将困扰他多时的谜团破解开来。

  再次抓住那似乎柔弱无力的手腕,肌肤冰凉得像是一个没有生命力的器物,夏长野心头升起怪异至极的感觉,他目光灼灼望着对方懵懂的眼神,一字一句道:"你到底——"

  话音未落,一个沉冷的声音悠悠传来,"你们在做什么?"

  徐道子转动眼珠一看,却是多日不见的王府主人。

  他笑着招招另一只手,"五郎,你来啦。"

  这才发觉自己趋近对方并握住他的手腕,几近脸贴脸的逼问姿势确实有些不妥,夏长野松开手站直身体,微微躬身:"王爷。"

  没有通报,没有随侍陪同,孤身前来的杨轩站在房间门口,讳莫如深的黑色瞳孔直直注视着两人,没有说话。

  察觉这并不是什么问话的好时机,解释也只能越描越黑,夏长野往旁边退后几步,"属下失礼,玉公子莫怪。"

  没有阻止告退的夏长野,杨轩拂了拂袖子,慢慢踱进了房间。

  此刻月上中天,然而云朵半遮半掩,月光并不强烈,甚至有些昏暗。

  杨轩一身黑色的长袍,森冷静穆,衬上那张没有表情的冠玉一般的脸孔,宛如山崖间吹拂而过的晚风,冷淡,沉默,却看不出来情绪如何。

  拿起手巾擦了擦手,徐道子望着满桌饭菜,刚才呕吐的恶心感觉还在,那盘尖椒牛肉无论如何再也无法下肚。至于其他的冬瓜排骨汤和清蒸海虾,他也不想再吃第二口。

  还是拿起酒壶,根本没用上酒杯,仰着脖子,壶口对着嘴咕嘟咕嘟就是好几口,还没等酒瘾过个痛快,手腕又被人一把抓住了。

  徐道子"靠"了一声,他今天怎么老是被人抓?

  "不要喝了。"杨轩忽然这么说,劈手夺过酒壶。

  "喂……"徐道子有些傻眼。

  当年就是他的师父都没有对他禁过酒,这个五郎倒是好大胆子。

  杨轩却一下子拉起徐道子,不由分说将他带出房间。

  徐道子一头雾水:"五郎,你这是……"

  "和我去一个地方。"杨轩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在房门外绯春绯秋的怪异眼神中,将徐道子拉着走出云水阁。

  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徐道子只觉得身体一轻,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竟被五郎带到了树上,脚下是坚实的枝干,站着两个大活人竟也丝毫没有弯折的趋势。

  杨轩这才松开他的手,往树干上盘腿一坐,徐道子愣了一下,却见对方仰起脸来,对自己微微一笑。

  斑驳树影照在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柔和了几分,似乎依稀还能见得童年时期,这孩子期盼地仰望自己的眼神。

  徐道子暗自叹气,忍下满肚子喧嚣的酒虫,也坐了下来。

  "师父。"杨轩忽然开口,"你有过喜欢的女人么?"

  徐道子正偷偷摸摸从杨轩手里拿走那壶酒,往嘴里灌了一口,一听这话,便"噗"的一声,全数喷了出来,狼狈地咳嗽了好几声:"咳咳……咳咳……你、你说什么?"

  似乎也并不在意他的反应,杨轩只仰头遥望天际几颗孤零零的星子,出了神一般,喃喃念道:"'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这是她最喜欢的诗句,只可惜……"

  徐道子用袖子擦了擦嘴角,认认真真地道:"她是谁?"

  杨轩嘿然一笑,忽然再次将徐道子手里的酒壶夺过,也直接对着壶口,仰头灌了好几口,看得徐道子心疼:"慢点,慢点,这可是钟州烧酒……一年不出几窖的……"

  杨轩拍了拍徐道子的肩膀,"这个王府里要多少有多少,你可别忘了我现在是钟州别驾。"

  徐道子这才放心,侧着脑袋看着杨轩,"你还没说呢,她到底是谁?"

  杨轩将酒壶放在虬曲的树枝上,嘴角微微勾起,"不过是一个死人罢了……没什么好说的。"

  徐道子心里一动,这才发觉杨轩身上深沉的黑色长衫,可不正是丧服?

  皇家体制自然和平民不太一样,即使是丧服,王爷用的也是黑色蟠龙式样,竖直的领子,露出一抹天青色的襟口。

  徐道子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入得道门至今,除了遭逢大变,仙云被灭,还魂之时大喜大悲之外,还从来没有动过这类世俗感情。也正因为天生七情六欲就比常人淡薄,切合道家心法,所以当日徐道子在仙云门十八代弟子内最为出类拔萃,除了师兄流远之外,再也没有人能够和他比肩。

  但是若说到这情感上的历练,徐道子不啻于白纸一张,依旧没有任何人给他点上任何鲜明的色彩。

  从杨轩身上传来的不知名的悲伤和哀戚,像是压抑着翻涌暗潮的海面,沉深冷肃,可是徐道子却没有办法理解,更没有办法开解。

  他感觉到了,五郎是在向他求援。

  然而他却不知如何伸出双手,只能讷讷道:"你——你的情人,死了?"

  "不……"杨轩伸手轻轻触碰着酒壶把柄,嘴角的弧度更大,"我们不是情人,从来也不是。"

  徐道子心里忽然有些微微酸涩,他拉住了杨轩的手,见得对方有些惊讶地回头,才抱住他的脑袋,往自己的肩上揽去。

  杨轩也没有别的动静,只是怔了一下,便顺其自然地靠在徐道子身上,两人之间忽然沉默了下来。

  然而此刻晚风吹拂,遮蔽月亮的云朵慢慢离开,显露出来的明媚月色,十分皎洁美好,徐道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夜风中的花香和虫鸣,静谧美丽,他此刻心境安稳宁静。

  但是,当那属于满月的月光突破重重树影照在他身上的时候,徐道子浑身一个机灵,犹如万把尖刀刺在身上,疼痛难当,他不禁"啊"地一声,几乎要摔下树来。

  虽然及时被抱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但是徐道子却觉得浑身上下剧痛无比,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涌动,似乎就要倾泻而出似的,头痛欲裂。

  耳边传来的急切的呼唤,自然是再也听不清的了。

  唯有腹中尚未成型的胎儿,似乎也感应到了母体的不适,徐道子疼得几乎想要满地打滚的时候,却仿佛听见了耳边,隐隐约约响起了婴孩的泣声。

  稚嫩,悲伤,徐道子艰难地捂住了耳朵,嘴里喃喃说了一句:"别……别哭了……我……不是不要你——"

  ————俺是下有公告亲们必须看看滴分割线————
1
《白狐之歌》枕戈 ˇ第三十一章 玉盏(一)ˇ

  睁开眼睛的时候,恍恍惚惚间,徐道子似乎回到了刚刚来到这个身体的那一天。紫檀木的几子上,热气腾腾放着一碗白色的汤,似乎算准了他这个时候会醒一般,探手摸了摸,居然温度正好。

  缩回手,他低头望了一眼已经开始微微凸起的小腹,发起呆来。

  "醒了。"

  杨轩踏进房间,走到他身边坐下,动作十分自然地端起那碗汤,吹了吹,拿着勺子舀了,伸到徐道子嘴边。

  他盯着勺子,再望望杨轩,对方温柔异常的神情令他不禁有些毛骨悚然,有些心虚地伸手过去接碗,嗫嚅道:"我……我自己来。"

  避开他的动作,杨轩笑得十分柔和:"你现在身体有点虚,还是我帮你吧,师,父。"

  后面两个字咬得似乎很重,徐道子没来由地觉得后背有点发毛,只得乖乖张嘴,一勺味道极其怪异的汤药就这么被塞进嘴里,动作看起来很温柔,事实上却暗含着暴力的前奏。还有这温度——

  "陈大夫说了,这种药还是趁热喝比较有效果。"晚上的阴沉忧郁似乎随着明亮的天光走了个干干净净,杨轩翘着嘴角,再度舀了一勺,往徐道子还没来得及闭合的牙关间一塞。

  勺子碰撞牙齿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令人牙酸,徐道子不知为何失去了反抗的勇气,只能随着那略嫌粗鲁的动作大口大口吞咽着不能说是好喝的不明汤药。

  显然没有伺候别人经验的杨轩,动作倒是十分迅猛,一会儿便将满满一碗东西喂到徐道子嘴里。有幸被"色艺双绝"的邹王爷伺候的小狐狸,却似乎不领情般眨巴着一双温润的眼睛,隐隐有泪光在里面闪烁。

  哀怨地注视着那个总算涓滴不剩的空碗,徐道子终于逮着机会伸出粉嫩嫩的小舌头,呼哧呼哧吸着气:好烫好烫烫烫……

  颜色深沉的瞳孔内闪过一抹光芒,杨轩站了起来,深深注视着徐道子茫然的眸子。

  徐道子愣愣望着这个站在明媚天光下的俊美男子,眨了眨眼睛,最终还是认输一般垂下脑袋。

  杨轩从椅子上拿起披风,也没有招呼侍女过来伺候,"哗"地一声展开,自己利落地系上,徐道子闻声抬头,愣愣望着他:"你……你要出门?"

  他仰视的样子很是纯真可爱,小巧的身躯瘦弱纤细,坐在软榻上仰头望着自己的样子,不知为何,令杨轩想起了在某一个春日的午后,在自己脚下磨蹭撒娇的那只猫。

  "师父"和"小猫"啊……

  无声地笑了,杨轩朝他伸出手,"要去的话,穿多一些。"

  徐道子兴奋了。

  自从被抓到邹王府,徐道子还从未出过王府大门。其他事情还好说,厉照天从来没有在这件事松过口,偏偏徐道子有求于人,还不敢得罪。

  掀开帘子注视着外面久违的繁华世界,徐道子几乎半个身体趴在窗棂上,望着路边形形色色的小吃摊子,口水几乎要打湿蒙在脸上的纱巾。

  直到马车停下,徐道子才依依不舍地回过头去,却见杨轩一脸兴味地望着他,笑眯眯地问:"过瘾了?"

  尽管迟钝,但是那种将他当孩子般哄弄的口气,徐道子还是有些感觉得到,他皱起眉毛,伸手抓着脸上的纱巾:"为什么要戴这个出门?"

  杨轩笑道:"看来是只过了眼瘾。来,现在去吃好吃的去。"

  他率先下了马车,将手递给徐道子:"来。"

  徐道子却不理,直接跳下车。

  杨轩顿了顿,一把揽住他的腰,徐道子挣不开,也只有在众目睽睽下走进眼前这间装潢十分雅致的酒楼。门口小二脸笑得跟鲜花怒放一样,朝着里间吆喝道:"四位爷——"

  徐道子抬头,牌匾上龙飞凤舞般的三个字:玉盏楼。

  他低下头,举步走了进去,却忽地一激灵。

  玉盏楼?!

  那……不是他之前待的——

  "妓院?"徐道子叫道:"不像啊!"

  背后朱夏伸手捂住他的嘴,恶狠狠道:"小声点,还嫌我们不够醒目怎么的?"

  徐道子刚要挣脱,却听耳边杨轩懒懒道了一句:"小夏。"

  朱夏这才回过神来,立刻收回,垂手肃立,"属下失礼了。"

  一行四人,风采过人的杨轩、带着面纱故弄玄虚的徐道子、俊俏儿郎朱夏,以及有着半仙半魔般面孔的夏长野。

  一楼大厅内十分喧闹,众人吃吃喝喝,小二忙里忙外,生意十分热火朝天。徐道子游目四顾,贩夫走卒应有尽有,店面看起来很是漂亮,雕梁画栋,然而价格看来是平民百姓也能接受的范围啊。

  忽地背后一阵发痒,徐道子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大厅内朝他投注过来的眼神倒是不少,有些人神情诡谲地望着杨轩环在他腰上的那只手,不时窃笑私语。

  他不知道,离朝虽说昌盛繁华,然而男风除了在贵族中被引以为常之外,其实在民间不怎么受推崇。都城元洛固然开放一些,但是也没到两个男子大庭广众下举止亲昵仍然被视若无睹的地步。

  杨轩全然不以为意,见徐道子驻足,他也停下:"怎么了?"

  被众人恶意的视线刺得脊背有点发麻,小二连忙点头哈腰:"四位爷这边请,楼上雅座。"

  刚才那位爷一下马车,一锭沉沉的金子便打赏过来,这可是难得的大客户,万一和一楼这些客人起了争执,那玉盏楼要折损多少银两啊。

  朱夏瞥他一眼,跟着杨轩和徐道子上了楼。

  夏长野跟在他身后,简直好比芒刺在背,朱夏面色阴沉,脚下加快了些许。

  能离远一点,是不是就会好一点?

  注意到两个属下之间的暗涛汹涌,杨轩嘴角轻轻勾起,却柔声对徐道子道:"我们去雅间,清静一点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就算玉盏楼二楼也来过不少大人物,但是男子之间这么肆无忌惮当众柔情蜜意的主儿,这个小二也没见过几回。那位蒙着面纱的少年眼睛生得漂亮,刚才朝他望过来的时候犹如一泓冷泉,清澈,凉意逼人。搂着他的这位爷,生得倒是少有的好相貌,刚才看直了多少个姑娘的明眸,搂着少年走过去的时候,践踏了多少惋惜的芳心啊。

  至于后面跟着的这两位……

  其中一个俊秀过人,只是那张脸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另外那个,那张特征明显的奇特可怕的脸孔……

  小二脑海中不期然浮现某些古怪恐怖的传闻,不禁将腰弯得更低,打开门伸手一引,恭声道:"这间是二楼最好的雅间,爷看着满意么?"

  宽敞明亮,窗户外是波光粼粼的江面。杨轩颔首,与徐道子一同施施然坐下,准备点菜。

  徐道子却皱眉道:"你们怎么站着?"

  杨轩望了一眼,微微颔首,两人这才坐下。

  总算由两人坐得远远的距离看出什么,徐道子眼睛转了转,从看起来不情不愿的朱夏身上到一脸平静无波的夏长野,用手肘推了一下杨轩,悄声道:"他俩关系不好?"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的吧……而且,声音是不是太大了……

  哭笑不得的杨轩懒得回答,只是翻了翻誊写工整的菜单,随口问道:"你都爱吃些什么?"

  徐道子眼睛一亮:"点什么都可以?"

  杨轩看他那双显露在面纱外的眼睛灼灼发光,真是可爱异常,不禁再度勾起嘴角,"师父,你就这么点肚子,吃不穷我。"

  旁边等着吩咐的小二双目圆睁,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

  师……师父?!

  而两人显然也是第一次从杨轩嘴里听见这个称呼,朱夏一口茶没下肚,差点又喷出来,夏长野则放下茶盏,目光在徐道子身上梭巡,若有所思。

  徐道子心里忽地一动,还没来得及回答杨轩,却听门外传来一声响亮的大笑:"你小子什么时候拜了个便宜师父,躲在这里偷偷藏着不愿见人?"

  门口敞开,一个魁梧男子龙行虎步首先走了进来。

1
《白狐之歌》枕戈 ˇ第三十二章 玉盏(二)ˇ
  这男子身着黑色皮甲,头上戴着一顶式样十分奇特的白色头盔,脑后微凹,顶上有口,棕色长发高高束起从中垂落下来,前端的眉庇下摇曳的阴影将他的脸孔遮蔽了大半部分,只隐隐见得一双亦是棕色的瞳孔直直望来,在场众人心中都不由一凛。

  他解下肩上白羽大氅,随手丢给身边小二,露出一抹率性笑容,朝着杨轩拱手道:"卑职见过四公子。"

  小二惊疑不定。

  这人年纪轻轻便是离朝手握兵权的一员猛将,宝鼎元年今上杨栩登基,其时离朝皇室政治纷争方兴未艾,举国重兵被调往京城驻守,正是蛮族浑水摸鱼的好时机。当时贺末族首领与狼族勾结大举来犯,正是这位素来由于异族血统而被众人疏远戒备的骆家么子,在父亲战死之后临危受命,在北地夙奉山下,将狼族族长斩于马下,带领五百亲兵将贺末族首领追出二百里,敌军大败而归,至今仍不再敢于踏进离朝边界一步。

  而这位骆大将军,也算是他们玉盏楼的常客,小二一眼便认出来。只是眼前这位容貌俊美笑容和熙的公子,到底是什么大人物,居然能令骆乾坤折腰?

  察觉到小二惊异的目光一直飘向自己,杨轩看了他一眼,那小二心里咕咚一跳,这位公子看起来像是文弱书生,只是那双眼睛,倒真是亮的吓人!

  他唯唯诺诺退了出去,关上门的时候不知为何,居然松了一口气。

  这个元洛城乃是天子脚下,随时都有可能遇见什么龙子龙孙,也许是什么贵人也说不定。

  小二一出去,气氛便开始有些微妙起来。

  起先听他说话口气,徐道子还以为是杨轩的至交好友,至不济也是酒肉兄弟。

  只是看情况……不像啊。

  那男子站在窗前,从江面上刮来的风将他满头微带卷曲的棕发吹得舞动起来,徐道子没来由地眼皮一跳,打眼再看去,终于看清那犹如刀刻斧凿一般的脸孔,深邃的眉眼,敛去了初见时轻狂的风流颜色,带起一股不动如山的威武气势。这一身甲胄,更是带着沙场硝烟的味道,隐隐的威压扑面而来。

  怪不得那小二都被唬出去了。

  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差别很大啊。

  徐道子脑海中不期然浮现这位骆乾坤骆公子在杨轩府上搂着美少年放浪形骸的荒唐模样,不由得移开目光,自己倒了一杯茶。

  杨轩悠然自得地喝着茶,也没有请客人坐下的意思。

  门再度打开,走进一个水蓝服色的美貌少女,头上斜斜别了一顶胡帽,明眸如水,嫣然笑道:"哟,大将军在这里。怎么今儿改性了?羽仙子的琴会就要开始,你还磨蹭什么?"

  她一双眼睛宛如水银也似,扫过室内众人,似乎房间里也亮了起来,就连杨轩向来深沉的眼眸也为之泛起些微涟漪,骆乾坤亦似乎有三分顾忌,挑眉笑道:"四公子在此,我只不过来打个招呼。"

  "啊呀,四公子。"少女做出一副十分惊异的后知后觉模样,连忙躬身半蹲着行礼:"奴婢见过四公子,祝公子金福万安,福寿绵延。"

  这话说得不尽不实,语气造作,朱夏按捺不住,大喝一声:"刁奴!"

  少女芊芊玉手捂住小嘴,做出一副受惊样子,颤声道:"四公子……"

  珠泪盈盈,竟似乎要掉落。杨轩放下茶盏,陶瓷茶具和桌面轻碰,发出磕的一声轻响,朱夏顿住去势,垂首肃立,不敢再妄动。

  少女轻轻拍抚胸口,柔声道:"想必这便是四公子府上的朱夏公子了,果然生得俊俏,叫奴婢好生心动呢。"

  她竟调戏起朱夏来,徐道子转脸看她,眨了眨眼睛。

  有意思啊。

  "湘灵姐姐,"杨轩用杯盖拨弄着茶沫,语气十分轻柔,"二哥也在这里?"

  少女湘灵听他这么一唤,乐得嘴角翘得高高,下都下不去,向骆乾坤抛了一个白眼,才柔声道:"怎么当得起四公子这一声姐姐?二爷今儿是来捧羽仙子的场的,正好看见四公子,便吩咐奴婢过来打声招呼,羽仙子开阁献艺,四公子可有兴趣移驾一观?"

  杨轩嘴角生得最是精致漂亮,微微翘起的时候带起一抹足以令任何女子窒息的温柔风致,将眉宇间本有的险峻罡气化解无痕,凤目微微眯起,直视着湘灵,却只道:"玉盏楼花阁莫非还有席位?"

  她心跳漏了一拍,脸上似乎也是一热,忙接着道:"四公子,二爷那儿给您留了一个阁子呢。"

  "那我这回可要沾沾二哥的光了。"杨轩抚掌一笑,站起身来,看也不看徐道子,瞥了朱夏一眼,他连忙跟上杨轩脚步。

  湘灵素知这位四王爷贪花好色,这回带了这个少年跟在身边,看来是新近得宠的娈童一类。他手段风流多情,相貌地位更是万中无一,多得是自荐枕席的人物。这个少年蒙着一张白色面纱,容貌若隐若现,倒看不出是什么绝色,只是一双眼睛灵动异常,安安静静坐在一边,却忍不住四下打量的样子,像是青涩未开的模样。

  这么说,换口味了?

  没有带上他的打算,看来是要另寻乐子了罢……

  湘灵眼睛一转,抿唇一笑,朝着徐道子身边的夏长野微微躬身道:"夏将军不一同聆听羽仙子仙音?"

  那张半仙半魔的脸孔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夏长野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隐隐的金石之音:"多谢湘灵小姐相邀,卑职另有公务在身。"

  她有些不敢直视那张骇人脸孔,"如此,那不敢有劳夏将军。"

  骆乾坤不知何时已经走到门外等候,笑道:"还是湘灵小姐面子大,我进去的时候,可是一杯茶水都没有讨到手,更别说请到四公子。"

  他没有压低声音的打算,杨轩亦是没有装聋作哑,轻笑道:"我从来只买美人儿的帐。湘灵姐姐那双眼睛一看过来,我就骨头轻了三两啦。"

  明明是轻佻的调戏言语,杨轩说得诚挚动人,语气轻重缓急把握得恰到好处,宛如一缕春风吹入心底,旁人听来尚且如此,更别说受用的当事人。饶是湘灵脸皮厚如磐石,也禁不住又热了一下,娇嗔起来。

  见得他们出来,回忆起刚才这位公子对那个少年柔情蜜意的模样,那小二也不禁感慨他见异思迁的好手段,暗暗为那个少年惋惜了一把。

  那双像清泉一般干净的眼睛,可惜了。

  可是人家有这么做的资本不是?

  倒没理会小二在心里给自己抱不平,恍然不知自己忽然变身为被抛弃的悲情角色,徐道子忽然趋前几步,走到杨轩身后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杨轩止住步子,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却发觉徐道子温暖的手心在他手掌摩挲了一下,以刚刚正好的力道将他不知何时掐着掌心的指尖打开,而后紧紧握住。

  杨轩愣住,须臾,徐道子却松开手,笑道:"还是有这个坏毛病……"

  他没再说下去,转身又进了雅间,阖上的门扉掩去了他与夏长野的身影。

  杨轩面色没有变化,只是黝黑眸子微微闪烁,湘灵眨着眼睛,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看来,不是普通男宠?

  ……也或许,是最近正在兴头上的得宠新人罢,都带出府了。

  湘灵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不着痕迹地笑道:"二爷就在天字房等着公子呢,请随奴婢来。"


1
《白狐之歌》枕戈 ˇ第三十三章 玉盏(三)ˇ
  "那个……"

  沉默良久,夏长野终于主动打破沉寂,黑沉沉的目光望了过来,"虽然王爷说过随便点,但是……似乎喝那么多不太好吧?……孕妇的话……"

  "磅"的一声极其响亮,徐道子醉醺醺地将手中酒瓶放下,打了一个嗝,眨巴眨巴眼睛大声道:"你说谁是孕妇!你这个笨蛋!"

  ……醉了,肯定的。

  夏长野还没开口,却见朱夏嘴里喃喃念着"那群败类……",大步踏进房间,一下子就被耳朵听到的那声"笨蛋"怔住了。

  这小子倒很大胆嘛……夏长野头上的土也敢动?

  一掌拍开坛泥,徐道子纤细得似乎一折便断的手腕利落地举起一个巨大的酒坛,仰着脖子咕噜咕噜开喝了起来,宛如鲸吞长河一般壮观的气势还真把朱夏吓住了。见过能喝的,没见过这么个小身板儿还这么能喝的……

  夏长野却多少对徐道子的实力有些信心,也不再劝,只望着朱夏疑惑道:"你怎么就回来了?"

  似乎不怎么想回话,但是对方态度过于自然,不说话的话显得自己斤斤计较很不痛快。朱夏撇了撇嘴,"他们开始乐呵了,我留在那里做什么。"

  看着楼下一排排若隐若现的兵卫,夏长野勾起嘴角,完好的那半边脸显出邪魅的微笑:"皇帝老子好大排场。"

  朱夏一屁股坐下,也自斟自饮起来:"何止,铭王也来了。"

  "那羽仙子何许人也?这么大魔力?"夏长野有些惊异。铭王杨骏,算是王爷中洁身自好的人物,独好音律,再加上襄助离允帝登基,如今圣眷正隆,是有名的逍遥王爷,怎么今天竟有情调过来给一个□捧场?奇哉怪也。

  "仙子仙音,倾绝天下。这你都没听说过?"

  "哦?"夏长野勾起嘴角,"你倒是清楚得很。"

  朱夏哼了一声,也不理他,径自走到窗前将窗户大敞,极目望去。徐道子拎着酒坛一步三摇走到他身边,搭着他的肩膀,朦胧的醉眼望过去,"你在看什么……?"

  朱夏嫌恶地推开他,一股酒臭……

  锲而不舍地再度搭上他的肩膀,徐道子声音大了一些:"喂,我问你,五郎在做什么?"

  朱夏见挣脱无效,只能别过脸去。

  徐道子醉醺醺地将脸上纱巾往头上一掀,朱夏没奈何地伸手又给他拽了下来。他实在不明白自家王爷的心思,就这么一张平凡黯淡的脸孔,又不是什么天仙美人,犯得着这么藏着掖着不能见人?反正也没有什么人会打他主意吧?

  那些山珍海味惯了的贵人们,可不见得人人都对清粥小菜感兴趣。

  徐道子开始摇晃着朱夏的肩膀:"我问你话!"

  夏长野没见过他发酒疯,开始袖手看戏。朱夏忍耐地皱皱眉,随便往远处一指:"看见那栋绣楼没有?"

  他们所在的这个雅间迥异于一般,是在玉盏楼二楼的最西北角,北面是滔滔不绝的伏云江,西面则是能够望得见玉盏楼隐藏在闹市长街之后的另外一副景象。

  徐道子眯着眼睛看去,只见玉盏楼后面竟另有乾坤,一个极大的庭院在深深林木中半遮半掩,露出一栋玲珑美丽的建筑,屋檐上似乎挂着铃铛,清风徐来便发出叮铃声响,带出几许旖旎情致。

  他看了半晌,口齿不清地笑了起来:"这里……我来、来过。"

  朱夏望了一眼桌上东倒西歪的酒坛,喝了那么多啊……怪不得都神志不清了,"你不是玉盏楼的红牌的儿子么。"

  有些恶意地顿了一下,朱夏笑道:"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说忘就忘?看来,你比你们那个莲馨还要无情呢。"

  徐道子一愣,摇头:"不……不对。我没住在这里。"

  朱夏点点头,"门面是酒楼,里间是外院,——就是客人找姑娘小官寻欢作乐的地方,再里边是内院,你不知道?"

  徐道子昏昏沉沉打了一个呵欠,眨眨眼睛,忽地叫道:"嘿嘿,那些穿白衣的卫士,怎么一个个都是……异族人啊?眼睛的颜色……好好玩,哈哈。"

  白衣卫士?异族人?

  "说什么呢,天子御驾,近卫军的服色不就红黑两色么……"朱夏翻了一个白眼,话音未落,却见夏长野忽地大步走来,伸手拨开他俩,运起功莲目远眺,此刻日头近午,阳光炽烈,红黑服色的近卫军在长街两端巡视列队,他眯起眼睛,四下扫视,终于发觉白色日光下那零零落落的白衣人,穿插在队伍中,巧妙地隐去身形,若果不是仔细去看,还真的发现不了。

  朱夏同时也发觉到他们的存在,叫道:"骆家军!"

  他这才恍然,是了,骆乾坤都来了,骆家军会出现无可厚非。

  ……只是,京城重地,是区区一个大将军上花阁风流便能随便出动军力的么?那岂不早就天下大乱!

  夏长野忽地转头望向朱夏:"你刚刚说,铭王也来了?"

  朱夏应了一声,忽地不知想到什么,惊叫道:"不好!"

  显然已经想通其中关节,夏长野面色凝重起来:"他们要下手了!"

  朱夏咬牙怒道:"中埋伏了!"仗剑便要冲出房间,夏长野伸手拉住,沉声道:"你回王府将黑骑卫调出来,快去!"

  朱夏一愣,却见夏长野从腰间解下一块黑色的符令塞到他手里,声音仿佛从喉间狺狺发出,像是气势惊人的野兽,缓缓道:"这里我先顶着,走!"

  他握住符令的手微微颤抖,终于转身,一缕轻烟般从房门掠出。

  夏长野转身望着似乎懵懂无知的徐道子,只见他捧着酒坛大口大口地喝着,酒液弄湿了面上的纱巾也似乎茫然不觉。

  好像终于不耐烦了,一把将那纱巾扯下,揉成一团丢得远远,可怜一块价值不菲的天蚕丝织就的白纱,沾着酒液与地板相亲相爱去了。

  夏长野沉默片刻,忽然拱手,朗声道:"请道长助我主一臂之力!"

  没有回答。

  他在北地钟州手握兵权,乃是杨轩麾下头号虎将。这次随杨轩一同回到元洛,韬光养晦隐忍不发,以他的性子,其实早就有些不耐烦。此刻情况虽然紧急,但是事情若能因此迎来新的转机,那么对他来说不啻于是一场解放。

  试探性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夏长野却没听见对方的回音,抬起眼睛一看,却见徐道子将喝空的酒坛随手一扔,摔个粉碎,又拎起一坛醉中仙,迈着八字步来到他身边,慢吞吞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走出去了。

  愣了一下,他心里计算着邹王府到玉盏楼的距离,以朱夏的脚程,即使是比骏马快上几分,但是往返的速度算起来,其实并不乐观。

  说起来,不管怎样,必须先到王爷身边。

  夏长野走出房门,却看到以为已经远走的徐道子拎着那坛醉中仙斜斜站在楼梯口,撇着嘴抱怨道:"怎么走啊?老道不认识路。"

  夏长野微微勾起嘴角:"跟我来。"


1
《白狐之歌》枕戈 ˇ第三十四章 羽仙(一)ˇ

  若非亲眼所见,徐道子还真不知道这小小一间玉盏楼,里头居然还有那么大乾坤。

  占地极其广阔的庭院林木深沉,掩映着一间间小巧的绣楼,小桥流水,亭台水榭,莺声燕语呢哝不歇,女子娇嗔之声隐隐约约萦绕在带着花香的微风中。

  夏长野和徐道子来到其中一栋绣楼前,徐道子仰头一看屋檐上挂着的铃铛,两边的立柱上,笔走龙蛇地题了两行字,左边是"宫商角徽羽",右边是"坐忘世间忧"。

  徐道子嘿嘿一笑,一掀有些过长的下摆,正要进去,却被人抓住肩膀,一把扔了出去。

  夏长野肩头一动,将他牢牢接在怀里,徐道子咕哝了一声"多管闲事",便轻巧地跳了下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见夏长野淡淡道:"吾乃邹王府黑衣卫统领,奉王爷之命前来。"

  徐道子一看那个把自己丢出去的人,不禁怔了一下。

  那人相貌平凡,身穿青衫,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脸。然而那双温润平静的眸子,却让他一下子便看出这人的真实身份。

  他在这里到底要做什么?

  以神念微微试探,便能轻易察觉此处暗潮汹涌,那看似平和的花树亭台,不知潜藏了多少叵测。好不容易让他达成目的从邹王府离开,怎么又来到这种地方送死?

  徐道子眉毛皱起,又强自压抑下去。

  夏长野提着黑色齐眉棍,站在一边不言不动,仅仅那份如山般凝重如海般深沉的气势,当他紫色的瞳孔望过来的时候,便让除了那人之外的其他守在绣楼外的兵卫颤抖不已。

  其中一个兵卫认出夏长野衣袖上刺绣的银色花纹,再加上他那张好比独门标志般的脸,忙拱手道:"夏将军,请进。"

  这栋建筑外表看来像是富贵人家小姐的绣楼,但是里面构造其实十分独特,不似寻常烟花之地,而且迥异于外表的玲珑秀致,其实面积异常开阔。中间原本是厅堂的地方空出了一整块宽敞的场地,竟挖空了建了一个池子,正中心是一座悬浮水上的亭子,朱红色的柱子上花纹精美,重檐上亦悬挂着串串铃铛。垂挂下来的布幔将圆亭内的景象遮住,朦朦胧胧间似乎有人影闪动。

  四周建了八座小亭,每座亭子内设有席位,亭子半是靠岸半是倚在水中,池水内锦鲤穿梭,荷花婷婷,每座亭子四周都环绕着缤纷花朵,明艳美丽。

  而杨轩,便坐在最北角的亭子内,悠然自得地喝着身边美人纤纤玉手奉上的香茗,眼睛若有若无地瞥着池心亭,似乎与其他亭子内的人一样,正在等待着什么。

  夏长野和拎着酒坛子的徐道子走进去的时候,一下子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徐道子这具皮囊容貌虽不出色,但胜在肌肤异常白皙,在王府将养这些时日,已不是原本的苍白病态,而是恍若白玉一般,有了剔透温软的质感。他一身素白衣裳,只在腰间缠绕黑色衣带,多余的带子垂落在拖曳及地的袍裾上,宛如曼妙的水墨画,黑白分明,仪态悠闲。

  但是他脸上带着两朵浅浅的红晕,披发垂肩的懒散模样,再加上那纤细得似乎一折便断的手腕竟斜斜拎着一坛醉中仙,看起来不伦不类又可爱异常,若非身边跟着棘手人物,只怕当下就要出什么乱子。

  徐道子眼珠转了转,终于看见杨轩坐在其中一个亭子内,他呵呵笑了两声,迈着不稳的外八字走了过去。

  看他身形摇摇欲坠地走过来,坐在杨轩左侧亭子内的一个男子放下杯盏,弯起嘴角:"哪里来的一只迷路的小麻雀?"

  "三哥见笑了,"杨轩脸上挂着的笑容纹丝不动,"家里养的,不小心跑出来了。"

  徐道子径直走向杨轩,眼珠子直勾勾望着他,就像是在确认着什么,又像只是单纯地发愣,就这么歪歪斜斜带着酒意走了过去。

  夏长野有意落后两三步,若即若离跟着他。

  八座亭子中,有一座是正对着池心亭的正面,也是悬挂着厚实的布幔,只在最前方空着一个小小空隙,一个美貌侍女垂手肃立,似乎在注意着池心亭的状况,随时通知亭子里正在享乐或是小憩的主人。

  好大排场……

  而杨轩所在的亭子位于那座亭子侧面,徐道子要过去,便要从池水上的水榭通过。他打了一个酒嗝,刚踏上第一个台阶,便身体一软,咕噜滚了下去。

  这一滚,顺着斜坡而下,另一座亭子内站在外面摇扇的男子正好接个正着。

  那双大手稳稳地撑住他的腰的时候,徐道子不知为何一个激灵,似乎酒也醒了一半。

  似乎感觉到他身体微微有些颤抖,那男子浅笑道:"小公子不必害怕,以后走路小心些便好,摔着了可是很疼的。"

  他说话的声音十分柔和,似乎每一个字都伴随着气流吐息的音律,在空中震荡出一波波静谧的气浪,好听到了一种几乎蛊惑人心的地步。

  他的面孔生得不算太好看,细细说来,五官也是有缺陷的,鼻子似乎过于高挺,显得寡情刻薄;下唇比上唇丰厚一些,不说不笑的时候,这是一张再怎么恭维也只能勉强算是英俊的脸孔。

  然而当那双神光内蕴的眼睛淡淡瞥过来的时候,有了表情的面容顿时显得生动起来。嘴角弯起来的时候,犹如带着情热温度的熏风般,令人肌肤都不禁战栗颤抖,旁边侍立的少年少女全都看直了眼睛,久久回不过神来。

  那堪称是魔鬼一般的魅力却似乎对徐道子丝毫不起作用,他东倒西歪地推开这个奇异美男子支撑着腰部的温暖手掌,拎着酒坛子,锲而不舍地又朝着杨轩的方向走去。

  一阵阵窃窃私语在耳边响起,徐道子不以为意,他嘴里哼着道情曲儿,手里举重若轻地拎着酒坛子,在夏长野的注视下走上台阶,来到杨轩那座亭子里。

  杨轩表情恬淡,见他到了便微微颔首,继续和身边美人儿说笑不已。

  "……婉儿最近是不是胖了?啧啧,抱起来比以前舒服多了……"

  "王爷真讨厌,又取笑奴家……"

  "王爷爱吃这个么?这是妾身亲手做的小点心……"

  "月儿真是心灵手巧……"

  徐道子在软榻上坐定,脊背倚靠上那绵软的缎面垫子,从刚才开始便不为人知地紧绷着的腰部才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他举起酒坛,仰着脖子咕嘟咕嘟一连灌了好几口,才放了下来,"呼啊~"地长长出了一口气。
  还有些颤抖的手轻轻缩进衣袖里,徐道子这才发觉后背都被冷汗沁出了一大片。

  镇静了好一会儿,当他抬起眼睛的时候,对上的是好几双漂亮的明眸,好奇地注视着他。

  他勾起嘴角笑了笑,没有说话,其中一个看起来十分羞怯文静的女孩儿一直望着他,忽地细声道:"公子……奴家去陪你好么?"

  徐道子愣了一下,女孩儿酡红微圆的脸蛋儿,不知为何令他想起了一个故人。

  他心底微微泛起针扎一般发麻的疼痛,点点头,笑道:"好啊。"

  女孩儿十五六岁年纪,正是豆蔻年华,即使脂粉不施也是天生丽质。她一双眼睛像是小鹿一样温顺可爱,怯怯偎坐在徐道子身边,他忍不住勾起嘴角。

  忽然听得杨轩轻轻一声"过来",女孩儿惊得一抬头,徐道子看过去,邹王爷还是一脸风姿卓越的笑容,但是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古怪。瞧瞧敏感的小姑娘,都吓得上下齿打颤了。

  半晌。

  徐道子看她不动,才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叫我啊?

  杨轩点头,脸上笑得越发灿烂。

  徐道子动了一下身体,他刚才似乎硬着头皮从那人手里死撑回来,其实还没怎么回复正常状态,竟觉得脚有些软绵绵的。

  杨轩直勾勾看着他,深邃沉冷的眼睛,一丝笑意都找不到痕迹。

  然而就是这么一双眼睛,却奇迹般地让徐道子一直惶惶不安的心跳慢了下来。

  ……我到底,在害怕些什么啊……

  没有想到,徐衍也只不过是这样了。

  枉对故人啊……徐衍。

  他顿了顿,还是站了起来,向着杨轩身边走了过去,伸手握住了他拿着杯盏的手。

  杨轩顿住了喝茶的动作,手指伸展,也握住了他的。

  那双镇定如桓的手带着干燥的暖意,徐道子微微呼出一口气,似乎从中汲取到了勇气和力量。

  五郎……你放心,有我老道在,绝对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那种眼睁睁望着自己曾经用生命和信念来守护的宝物毁于一旦的绝望,一次已经太够了。

  太够了。

1
《白狐之歌》枕戈 ˇ第三十五章 羽仙(二)ˇ

  徐道子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地方看见她,按理来说,这个应该早已逃离邹王府的女子。

  名叫小杏的女孩儿看他呆怔发愣的样子,怯怯启齿道:"公子……不知道羽仙子吗?"

  池心亭的厚厚布幔在一阵阵随意散乱的调弦声中慢慢有了动静,行云流水般的琴声像是虚空中跃动的串串明珠,竟似乎从那围得密密实实的空间中透出明媚华彩,缓缓卷起的紫色布幔,现出亭子内的景象来。

  先前那阵令人心驰神荡的悦耳琴声慢慢止息,女子稳稳端坐在亭中,袅袅婷婷站了起来,向四方各行了一礼。

  她首先朝徐道子所在的亭子侧面方向,拉开裙角弯身伏下,徐道子这才从那阵琴音中回过神来,看她行礼,一愣,向那个有幸被羽仙子另眼相看的亭子主人望去,只见明黄帷幕低低悬挂,虽已卷起一半,但显然正面徐道子是看不见的,只隐隐约约望见了亭子内似乎陈列了月华缎铺就的软榻和镶嵌宝珠的木几,几名美丽少女跪伏一侧小心伺候,其中恭恭敬敬半跪着的一人,竟是先前的那个看似心气十分高傲的少女湘灵。

  而那位被称之为二爷的神秘人物,则半坐半躺地倚靠在榻上,像是也才从琴声中清醒过来般朝着那个羽仙子抬了抬手,她才站起,接着向其他方向行礼,之后便只是欠身即罢,再也没有那么大的礼节了。

  哦……

  虽然这些年不晓世事,但是……那位莫测的二爷,湘灵的主人,五郎的二哥,真实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

  这时众人大半还沉浸在适才美妙至极的乐声中,定力差一些的小厮和侍女,以及那些以色侍人的青楼女子和小官们,都还怔怔地回不过神。

  不知道场中谁率先叫了一声:"不愧是仙子!"

  紧接着如潮的叫好声便爆发开来,打破了短暂的静寂。

  徐道子并不擅长音律,但是混迹于修真界这么些年,也积累了一些旁人难以企及的见识经验。刚才那些琴音,其实只是这个羽仙子调弦的时候顺手轻轻弹奏的乐声而已,连正式的曲子都算不上,却能够令众人如痴如醉,虽然只是一些俗世中人,已经很了不起了。

  叫好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徐道子抬头一看,原来楼上的席位也全部打通,形成一个围绕着厅堂池心亭的格局,亦是一个个隔间,但是座无虚席,虽然没有楼下那堪称特等席的八个亭子来得风水好,但是能进得羽仙子绣楼花阁的,又岂是等闲之辈?

  就在此时,立直身体的羽仙子,长长乌发流垂下来,紫色纱裙恰到好处地展现出那惊心动魄的□曲线,削肩细腰,刚才一直若隐若现的脸庞也呈现在众人眼前。

  一双似蹙非蹙的柳叶眉微微向两边流垂,充满了温柔雅致的婉约味道,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绰约美好,就像是落入凡尘的芍药仙子,叫人见之便怜惜爱慕,恨不得将她藏在手心呵护不已。

  就在这时,徐道子不为人知地倒抽了一口气,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她怎么会在这里!

  众人倾慕的眼神尽皆投向这个美丽至极的少女,她站在池心微笑行礼的动作,就仿佛盛开在水面上的一朵倾国名花随风而动,那清丽动人的秀色,可谓增一分嫌多,减一分嫌少。

  她今天好像……特别地漂亮啊……

  羞怯的少女小杏察觉徐道子似乎完全愣住了,暗暗失落起来。羽仙子的魅力果然无人能抵挡得住,便讷讷问道:"公子……第一次见到羽仙子么?"

  "啊……嗯。"徐道子有些不知所措,从见到那人开始便显得有些紊乱的心境再度有些不受控制起来,他支吾了一句,岔开话题问道:"这个羽仙子真是个美人,但是,光是这样,也不能被人称之为……"

  他说话还算含蓄,但是言外之意小杏听懂了。

  她有些勉强地勾勾嘴角,"青楼女子,自然是够不上'仙子'二字的。但是羽仙子一手琴艺出神入化,传闻能令飞鸟停驻,恶人向善。这些虚的姑且不用说,"小姑娘便是小姑娘,刚才的稍稍不快已经完全褪去,一说起自家楼内的这位羽仙,便滔滔不绝了起来,"当朝太师张远之张大人,便曾经金口玉言,称赞过'仙韵流丽,不类凡俗','上古乐神,名为羽天,玉姑娘便称羽仙子,也不为过'呢!"

  说到这儿,小杏忽地像是想到什么,语带兴奋地道:"对了,刚才太师不是还扶了公子一把么?"

  "嗯……是啊。"徐道子点头应了一句,忍下了刚到嘴边的痛呼。

  这个五郎,怎么忽然间松开手也就算了,还临了捏了他一下在手背上?痛死了……

  说起来,这个身体,似乎对痛觉很不在行……

  两人先前相系的双手隐在宽大衣袖内,小杏等人并未注意到,因此没有觉出任何异样。只夏长野大马金刀坐在一边,在看美人的空挡瞄了两人一眼,紫色的瞳孔似乎闪过莫名的情绪,之后便再也没有动作了。

  羽仙子缓缓坐在一张青玉琴案之前,纤纤十指微微虚按在琴弦之上,一时间众人喧哗都尽皆停止,人人屏息静气,不再交谈。

  徐道子不知道,这个羽仙子是个漂亮的美人没错,但是惜言如金,若非真的有人亲眼目睹她曾经和张太师交谈过寥寥数语,只怕真的要被认为是哑巴。

  因此她一旦坐定在琴案之前,便表示即将开始献艺表演,众人唯恐漏了什么动听细节,都安静下来。

  徐道子苦笑都没法发出来。其实一开始在门口看见顾十九,便猜到,原因八九不离十,和她应该脱不了关系了……

  好不容易走到了那一步,你却回到这个地方,还出现在这些人的眼前,以如此美丽昂然,光风霁月的姿态。

  能否告诉我,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琴音乍起,众人立刻沉醉其中。

  羽仙子素手轻轻在琴弦上飞舞,宛如一双白玉雕就的穿花蝴蝶,在琴面上缤纷美丽的姿态实在炫目不已。但是琴音一旦入耳,人们便再也注意不到眼睛所看见的景象,而是被带入了另一个由一组组美妙无伦的乐音组合而成的诡美世界里。

  那张琴想必大有来头,音色质朴纯真中透出浓浓的古韵。那如泣如诉的琴声,犹如雨打芭蕉,珠落荷叶,迅疾时仿佛马踏轻蹄,被带到春日阳光烂漫的原野之上,遍览鲜花怒放漫山遍野的美景;柔缓时又仿佛一位身世坎坷的佳人,站在流云飞度的碧水河汀,珠泪暗垂惆怅徘徊,挥挥衣袖就要乘风而去,再也不问世间忧愁憾事。

  一曲终了,众人兀自沉浸其中,没有人动弹。

  徐道子心事重重,虽然眼前所见是佳人抚琴曲水流觞的美景,耳内所闻是被太师盛赞的琴师所奏的动听旋律,但是却一点都没有进入他的心底。

  他拿起那坛醉中仙,一仰脖子喝了个底朝天,之后便将酒坛放下,轻轻呼出一口气。

  醉中仙……呵呵,若能事事都可以一醉解千愁,该有多好。

  他仰起脸,发觉刚才一直专心致志在注视着美人儿抚琴的杨轩,不知何时已经将目光投射在他身上,黝黑的眸子注视着他,像是在探究着什么,又像是在询问着什么。

  他张张嘴,还是没有说话。

  这就好像在犯罪的时候被捕快抓个正着,就算他浑身上下都长了嘴,也不能昧着良心告诉捕快,您老眼睛不好使,刚才看见的都是幻觉,其实真的不是我干的。

  ……谁信啊……

  忍不住在心里恶狠狠地咒骂。

  顾十九啊顾十九,把人带走也就算了,还不知道插着翅膀跑得远远,现在还回来这里,在五郎的眼前,大摇大摆地晃来晃去如入无人之境……

  你们两个这个样子,让我可怎么向五郎交代啊……

  杨轩表情依旧很温和,他拿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低头的时候一缕发丝从耳后跌落下来,在那张无可挑剔的俊容上落下一抹阴影。徐道子看着都觉得帮他痒痒,但是时机似乎不对,他便忍住了伸手帮他拨到耳后的冲动。

  从容地整了整衣袖,朱雀纹样的鲜红绽放在那白皙有力的手腕上,看上去像是远古的图腾,明明是衣物上的图样,却似乎被那人优雅高贵的气质化为一体,望之犹如画中的贵介公子,鲜艳明丽,徐道子不知怎地,说不出话来。

  那个孩子,真的长大了……

  没等他用一种诡异的自豪感慨叹多久,杨轩低声说了一句:"背叛了我。"

  徐道子一怔。

  杨轩轻轻道:"你又一次背叛了我。"


1
《白狐之歌》枕戈 ˇ第三十六章 羽仙(三)ˇ

  而就在这时,一个孤零零的掌声打破了场上的宁静,之后众人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也大声呼喝叫好,徐道子没有跟着鼓掌,他侧头望着杨轩,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忽地脊背一阵发凉,徐道子回首,却见那人举着杯盏,远远朝他敬了一下,微笑着徐徐饮下。

  徐道子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竟愣住了。

  众人大声喧哗的这个时候,呆呆站立毫无表示的他可以说是相当醒目。

  "这位公子,"就在那个悬挂明黄帷幕的亭子内,莲步轻移缓缓走出蓝色胡服的少女湘灵,对着徐道子含笑道:"我家二爷有请,不知公子是否赏脸,移驾亭内一叙?"

  用词很是客气,但是语气十分强势,显然是非去不可。

  徐道子更加茫然,不由自主地回首望了杨轩一眼,对方嘴里吃着美人纤纤玉手递上来的瓜果,眼睛望着池心亭内弯身谢座的羽仙子,哪有空闲理会他。

  刚才那句话究竟是什么个意思,五郎到底发现了什么,徐道子一时间也捉摸不定。

  望了望湘灵那水光流溢的妩媚明眸,翘起的嘴角边上一颗若隐若现的小小黑痣,像是带着调皮捉弄,又像是带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徐道子心中一动,整整衣袖,微微拱手:"如此,打扰了。"

  湘灵有些意外。

  尽管摘去面纱,但是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正是先前那个跟着四王爷的蒙着白纱的小男宠,更何况衣服也没换,简直明显至极。虽然她有些意外面纱下是这样一张面孔,实在昧着良心吹上天也没法说是绝色的脸孔,是不是该说邹王爷不但换了口味,而且修身养性,改吃清粥小菜了吧?

  只是,既是男宠,为何却看上去如此磊落率性,丝毫没有一般做人娈宠的妖娆柔媚样?

  令她更意外的是,这个似乎并不得宠的少年,却一次又一次来到杨轩身边胡乱搅和,一般来说,照着那位四王爷的性子,一旦厌了,那就是彻头彻尾地不愿再看到那厌倦了的东西,不会这样让他在眼前晃来晃去。

  相处的情形毫无暧昧可言,却又默许他待在身边吗……

  徐道子从水上回廊走入那座亭子,湘灵面上笑容更深,为他挽起那帷幕一角,徐道子向内走去,第一眼看见的,不是那高踞座上的王者,也并非他身旁环伺的各色美人,而是几上陈列的一幅画像。

  那画像尽态极妍,画的是一名女子,坐在月桂树下悠闲地抚琴。绘者手法十分精妙,熹微月光下,女子那微微翘起的嘴角和闲适的意态,饱满红润的唇色竟似乎有了实感一般,灵动的双眼略显俏皮地注视着天际的明月,晚风吹拂而起的长发与袅袅飞散的香炉紫烟,雪白而纤尘不染的长长深衣,那高华优雅中略带羞涩的美态似乎就要跃然而出。

  如此富有感□彩的图卷,并不是具备技巧便能描绘得出的。

  徐道子心里忽地跳了一下,只见画卷留白处题了一句诗:"何日可携手,遗形入无穷?"

  句末,那飞扬肆意的笔触稍稍拉长,一顿之后,是一枚红色的印章,恰到好处打上句号。

  ……"逍遥客"……

  "大胆!"

  一声低喝如同响雷般在耳边响起,徐道子蓦地抬头,便迎上一双带着可怕威棱的双眼,冰冷的属于帝王的威仪透射而出,徐道子只觉得浑身从头凉到脚,双膝一颤,竟似乎就要硬生生跪下!

  他舌尖一痛,却是牙齿不知不觉出了力气,提醒他现在的处境。

  强自压抑下内心狂涌而上的负面情绪,徐道子毫不犹豫地膝盖一弯,额头贴上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拜见二公子。"

  妈的……他徐衍向来除了天地和师父,还没拜过什么人,这皇帝小子,面子忒大了。

  贴着地面过了好一阵,还是没听见"平身"两字,徐道子对着地面皱起脸孔,还没等他开始腹诽,便感到脊背再次传来一阵熟悉的战栗感。

  他立刻屏息静气,端端正正趴好,终于,耳边传来懒洋洋的一声:"起来吧。"

  徐道子顿了顿,"谢二公子。"

  抬起头来,一张和杨轩有七成相似的面孔映入眼帘。

  五官与五郎十分相似,但是皮肤略显麦色,眉毛比五郎略深,眼窝不像他那样凹陷深邃,下巴显得更加方正坚毅,炯炯有神的双眼,神采收敛的时候,倒也只是个平常的英俊男子。

  在压力的逼迫下,徐道子浑身经脉内由于怀孕变得更加孱弱的巫力自动运转起来,视野登时扭曲起来,能看见一些俗世中人看不见的东西。

  目注之下,眼前这位现在高踞离朝至尊宝座的离允帝,满打满算到今天,即位也才七年,但是浑身上下却罕有地散发出黑色的龙气。

  他的霸气有余,但是一望之下,似乎不是具备容人雅量的君子。不如说,像是一头凶猛而残暴的狮子,刚才威压之下给徐道子的感觉,就像是就要择人而噬的漩涡般,一不小心便会跌入深渊。

  身体康健,正当青年,没有什么凶险的恶病,也不像是会将王位拱手让人的好人。

  那么……黑色的龙气……

  杨栩黝黑的瞳孔望着脚下刚刚还在毕恭毕敬跪伏在地的少年,在自己的允许下直起身体,只是眼睛变老实了很多,不再像刚刚那样盯着画像不放,而是老老实实地望着自己的脚尖。

  他微微一笑,忽地抓住跪伏在自己脚下的一个女子的头发,用力揪了起来,女子喉间发出细细的呜咽声,又强自压抑在回过神后紧闭的嘴里,就像是一只濒死的小动物那样无奈而又可怜。

  那双惊恐的明眸美则美矣,却像是一对漂亮的死物,徒有其美丽的外表,内里却空洞而毫无生气,只有在受到惊吓或是疼痛的时候,才闪过一丝畏缩害怕的光彩,才有了些活人的气息。

  杨栩轻声在女子耳边低喃道:"来,见客了。朕亲爱的女奴,打个招呼吧。"

  徐道子抬起眼睛,正是和这双浅棕色的眼睛撞在一处,他心脏一跳,那一瞬间,瞳孔不为人知地微微收缩了一下。

  女子目光还是茫然无知的,像是一个幼小天真的孩童,除了杨栩一个指令她会跟着一个动作之外,那双漂亮得简直像是世上最巧妙的工匠精心雕琢而出的脸蛋只会微微低垂,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画像的方向。

  眉间那点鲜红朱砂,映衬雪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宛如雪地盛开的妖艳红莲,但是那妖媚得不类凡人的美貌,却是呆滞得像是失去了所有灵气,看上去叫人扫兴的同时,更甚者也会为这少有的绝色惋惜哀叹吧。

  在望见这张脸的同时,徐道子竟觉得心脏狠狠收缩了一下,就像是被一只无情冷酷的手掌牢牢掌控,要生生捏个粉碎。

  这是什么心情?!

  徐道子情不自禁捂住了胸口,手掌收缩紧紧抓住了衣裳的前襟。

  这种心脏仿佛就要硬生生被击碎,就要被急剧的疼痛冲击得七零八落的钝痛,徐道子十分陌生。

  那是绝望。

  那是……

  不,那不是我的心情!

  徐道子急促地呼吸了好几下,慢慢松开手,心里默默念着:玉冥,玉冥,你放心,我徐衍既占据了你的躯体,那么,你该尽的责任,该完成的孝道,就交给我老道吧。

  杨栩有趣地望着他,手上的力道徐徐放轻了,转而轻轻抚摸着女子丝缎般乌黑流丽的长发,轻声道:"玉冬,你的儿子,生得没有你漂亮,也根本不像他爹。他真的是你的儿子么?"

  女子——玉冬,浅棕色的眸子无意识地向着徐道子的方向转动了一下,却并不说话。

  就算徐道子是白痴,也知道她肯定有什么不妥,而且是非常大的不妥。

  再怎么样,曾经是这个国家最有权利的两个男人争夺的对象,拥有绝世风情的名妓玉冬,像女奴般跪倒在一个男人——即使这个男人是一位国君——的脚下任其驱驰,并且对着忽然出现的儿子毫无反应,本身便是最大的反常。

  似乎本来就不对她抱什么希望,杨栩直直望着徐道子,见他脸色越发苍白,满意地勾起嘴角,顺手拿起旁边陈列的那副画像,递给湘灵。

  明白这个喜怒无常的主子的意思,湘灵用托盘接了,端到徐道子眼前:"公子请。"

  是让他光明正大地看么?

  徐道子没有伸手去接来细细浏览,只是用眼睛又看了一眼,勉强勾起嘴角:"画得很好。"

  抬手示意湘灵放下画卷,杨栩懒懒地松开抓着玉冬长发的手,端起杯盏浅浅喝了一口,"那你认得这画上的人吧。"

  ……能直接说不认得么?

  徐道子静默片刻,"这画像……将羽仙子的风采神韵画得入木三分,想必出自名家之手。"

  杨栩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忽然侧过头看着身侧空无一人的地方,温声道:"张太师,你看,这小子是不是说谎啊?"

  空中景物一阵扭曲,淡淡的人影由朦胧到清晰,身穿锦衣的男子竟凭空出现在杨栩身边,沉静得像是一潭深水一样的眼睛似有似无地注视着徐道子。

  那动听得仿佛乐器一般的男声低低响起,轻柔得像是长眠在内心最深处的隐秘梦境,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皇上言重了。"

  徐道子垂着脸,一言不发。

  他如今就好比别人拴在绳上的一只小虫子,兴致来了可以逗弄逗弄,一不高兴就可以轻轻捏死。

  除了装聋作哑,并没有更好的应对招数。

  张远之这个人,若在他面前卖弄不必要的小聪明,在实力悬殊的情况下,只会死得更快一些。

  徐道子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1
《白狐之歌》枕戈 ˇ第三十七章 太师(一)ˇ
  "赐座。"

  杨栩抬抬下巴,玉冬立刻恭顺地拿来椅子放在徐道子身后,他站了片刻,也不再看自己再度跪伏在男人脚下的母亲,垂下眼睛,还是坐下了。

  "唉,真没有骨气。看来,天狐另有其人果然没错啊。"杨栩望了徐道子半晌,没趣地撇开头,对着张远之发出喟叹。

  "陛下说的是。"

  张远之双手敛在衣袖中,嘴角勾起高深莫测的微笑。

  徐道子只管呆呆坐着,看他们是要蒸要煮,摆出悉随尊便的姿态。果然杨栩看看他,再看看玉冬,过了不到一会,那探究的目光渐渐转弱,手上把玩着的两颗珠子咕噜咕噜有规律地滚动着,却似乎是失去了说话的兴致。

  刚才还不觉得如何,只是这位离允帝一旦安静下来,在场几乎所有人都感到寒毛悄悄立起,不可言说的可怕威压从皇帝身上散发出来,除了那位年轻的太师,没有人能够泰然自若。

  徐道子头垂得更低,却听张远之忽然来了一句:"'麒麟现世时,天狐定天下'。冲虚道长德高望重,应该不是妖言惑众之人。陛下……"

  杨栩"嗯"了一声,示意他往下说。

  张远之暗沉的目光轻轻扫过徐道子身上,"看来……天狐和他,确实脱不了关系。"

  杨栩来了兴趣:"何以见得?"

  徐道子只觉得一阵刺骨凉意从肌肤上泛起,还没做出反应,便听得湘灵掩唇娇笑道:"夏将军,您又何必急着跟过来呢?咱们陛下可是千百年难得一见的君子,不会对您家主子的心尖尖怎么样的。"

  徐道子一惊,正要回头,却发觉自己已经没有办法自由行动。那张雕花木椅仿佛一张天罗地网,将他紧紧罩在里头,丝毫动弹不得。他额头上沁出冷汗,抬头看着湘灵,却见对方回了他一个妩媚的笑脸:"玉公子,您好生歇着,我家太师可是好心得很,怕您寂寞,这就把那个傻大个抓来和您一起玩儿。"

  徐道子抿着嘴唇,他感觉得到,似乎有一层无形的气浪从他身边劫掠而过,之后熟悉的气息渐渐靠近……粗重的呼吸,下了死力的挣扎……但是毫无用处。

  张远之饶有兴致地望着徐道子身后,可恨他无法回头张望,并不知道情况如何,只感觉到,那人被逼得从暗处身不由己地现身之后,又遭到了难以想象的打击。

  名列离朝四大武将之一的夏长野,就这么在众人的眼皮底下,被活生生地拖拽了进来,直到出现在徐道子的视野中的时候,他已经累得呼哧呼哧地喘着大气,被一股无形而又可怕的力道按倒在地上,一次又一次试图站直身体,却一次又一次被按压回去。

  张远之那莹洁如玉的十指似乎在捻动着什么般微微颤动,他那笑起来简直英俊得叫人窒息的脸孔直直对着夏长野那野兽般不驯的紫色瞳孔,很是温存地轻声道:"夏将军,好久不见了。"

  "张远之……!"

  夏长野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浑身汗如雨下,光是要在这可怕的压力下说话,似乎都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只有那依旧闪烁着野兽般凶恶勇武的紫色瞳孔,微微收缩成一线,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面前气定神闲的年轻太师。

  杨栩很是惊奇地抚掌笑道:"这个夏将军了不起啊,不愧是我那废物四皇弟的最后一张护身符,居然能在朕的太师手下撑那么久。"

  "不过是困兽犹斗罢了——"张远之伸出食指,隔空朝着夏长野额头缓缓一按,夏长野不甘愿地瞪大双眼,这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将他挺得直直的腰板,彻底压了下去,他双膝一软,却没有跪下,而是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哎呀。"湘灵只觉得那紫色的眼睛就好像是一匹孤傲凶残的头狼,所及之处都令人心底不禁发颤,"陛下……"

  夏长野忽地再度直起身体,喉间咕咕两声,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嗥叫,众人怔住,连抬手捂住耳朵都吓得忘记了,不禁倒退了两步。

  这一吼之下,整座亭子盖着的明黄帷幕被气浪冲得七零八落,胆小的侍女吓得坐倒在地,脸色发白,一时回不过神来。

  吼声停歇,徐道子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却不禁在心底暗赞夏长野聪明,知道这么做来示警。

  只是五郎这个白痴,你将他调来跟在我背后,你身边就再也没有任何防护,孤身一人处在这群虎视眈眈的家伙中,你是依仗了什么才有如此信心?!

  徐道子垂着头,面色越发惨白,身边湘灵拍着胸口喃喃道:"这个夏长野好强的气势!"却见夏长野虎目一瞪,似乎就要扑到杨栩身上,湘灵忍不住往前一挡:"陛下!"

  杨栩也不大不小唬了一跳,众人急忙戒备,却听张远之大笑起来:"无妨,垂死挣扎罢了!"

  众人凝神看去,果然只是作势,夏长野这回真是再也提不起一分一毫的力气,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他心里忧急如焚,本来王爷派他隐身暗处保卫这个玉冥,他就不怎么同意。只是向来极少违抗主子,夏长野想要提出异议的时候,被杨轩毫不客气的态度噎住了,只能不情不愿地跟到了这边的亭子。

  没有料到,果然出事了!

  场内出乎意料地安静,刚才盛况空前地呼喝叫好仿佛从未存在过。

  夏长野倒在冰冷的石砖上喘气,朦胧的视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却听那个叫做湘灵的侍女拿起一枚竹笛,吹奏起奇异的音符。

  杨轩身侧的那座亭子传来一声长笑,夏长野脑子里闪过两句话:铭王!骆家军!

  那些座上客,莫非——

  徐道子睁大双眼,被吹拂而起的帷幕再也遮挡不了他的视线,那座上前来听曲的寻欢客竟全是兵卫假扮而成的么?!

  夏长野又恨又怒,这个陷阱竟是如此大手笔,就等着他们伸着脖子跳入!

  奋起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张远之讳莫如深的笑脸,用望着尸首的冷冽眼神注视了他一眼,便再也毫无波动地移开。

  夏长野伸手在地砖上不为人知地用力抠挖,指甲哔剥地断裂开来,绽出鲜红冶艳的血花,他精神微微一振,似乎身体内不知何处还隐藏着的力道也被这钻心疼痛逼出藏身之所,渐渐在四肢百骸,积蓄着反击的力量……

  那个名叫玉冥的少年苍白的脸孔在他眼前若隐若现。

  夏长野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只在心里默默念道:朱夏,你去了好久!再不回来,就永远也不用回来了!!

  远远地望见羽仙子的池心亭被护卫了起来,而另一拨人马却逐渐朝着邹王爷杨轩所在的亭子渐渐围拢,即使运足目力,也没有办法看清亭内景象的夏长野,一股无名怒火堵在心头,浑身上下更是渐渐有了重新奋战的勇气,正要一跃而起!

  就要来不及了……!

  手脚,快动啊!起来啊!那个张远之的妖法,有什么好畏惧的?!

  也许是觉得没有必要在这个将死之人的身上耗费多余的力气,张远之站在杨栩身边,意态闲适地对着场内指指点点,却没有看见,他们背后的夏长野早已慢慢支起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也就是这时,场上局势忽然一变!

  眼见被困在亭中的杨轩就要被猫戏耗子一般的骆乾坤抓起来的时候,他却听见不该在此时传来的莫名的钝重的奇异声响。

  骆乾坤顿住去势,回首一望大厅正门,却见一列浑身上下裹着重重黑甲的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场内,宛如一把尖刀般插入骆家军的中心,直奔邹王爷杨轩而来!

  骆乾坤顿住脚步,长啸一声:"黑骑卫!来的正好!"

1
《白狐之歌》枕戈 ˇ第三十八章 太师(二)ˇ

  啸声未落,却见那队黑骑军如入无人之境般卷入场中,其中一人打了一个唿哨,一匹神骏异常的黑马掠入亭中,杨轩身手利落翻身而上,将身体在马背上伏得低低,躲过了骆乾坤激射而来的好几枚箭矢。

  骆乾坤大赞一声"好身手",只是他们为了伪装,场内一匹马都没有,除了用人海战术包围这些不速之客外,唯一能够凭借的只有急如蝗雨的箭矢,只是杨轩似乎有什么在护佑着身体一样,明明好几枚眼见射中了的箭却奇迹般地倾斜了一下,硬是和他擦身而过。

  杨栩目光沉冷地注视着杨轩冲出包围与那些黑骑卫汇合,这些人马像是一股黑色的旋风一般精锐无比,浑身上下裹着重重甲胄的骑兵们挥舞着长刀,那些冲杀在前的骆家军的兵卫们几乎不是一合之敌。

  只是奇怪的是,他们并未痛下杀手,也丝毫不恋战,只是把人逼退了就向前驾马狂奔,将杨轩连人带马护在其中,眨眼间便冲出重围。

  骆乾坤也不追赶,只冷冷抱胸,嘴角勾起一缕意味不明的微笑。

  杨栩沉着脸不说话,见得骆大将军走到自己跟前掀袍一跪:"陛下,末将失职!"

  张远之摇着扇子,悠然道:"无妨,近卫军在外埋伏,铭王殿下亲自领兵,除非四王爷长了翅膀。"

  杨栩面色才缓和了一些,还没开口,便见骆乾坤忽地一笑:"这里还有一位不甘心的大将军呐。"

  夏长野拼足浑身力气站了起来,硬是不借助任何器物站得直如青松,错非他那惨白灰败的脸色和涔涔而下的冷汗,光是那双不驯的紫色双眸,就带有凌人而上的可怕野性,难以想象这样的一只野兽会臣服于那个四王爷。

  湘灵等人自然是存了三分戒心。这个夏长野,即使是落到现在这样站也站不稳的地步,但是仍然给人一种随时都会爆发出恐怖反击的威胁感,叫人不得不防。

  反观那个脸色苍白的小男宠,这会子竟然紧紧抱住自己那个早就没了神智的母亲,张远之略显讶异地挑起眉毛,看来自己刚才是太过于大意,否则就凭这两只小小天狐,想要挣脱他的缚妖术还真是挺难。

  夏长野直直地望着杨栩,忽然哼笑起来:"皇上,不知我家王爷到底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居然要出动近卫军来抓拿?"

  杨栩没有说话,身边给他捏着肩膀的湘灵却娇笑起来:"夏将军说的这是什么话?眼下邹王爷不是还在王府内么,怎么会在这烟花之地流连?陛下的近卫军正在元洛内城尽忠职守,没有一人擅离职位。将军说话前要三思,莫要血口喷人害人汉啊。"

  她侧头耸动着肩膀嗤嗤地笑了起来,柔嫩的脸颊被笑意熏得嫣红不已,夏长野一下子被其颠倒是非的手段惊得呆住,继而一口气涌上喉间,紧握的双拳却被年轻太师不知何时又一个简单的术法紧紧束缚,再也动弹不得。

  跪坐在地的少年一张清秀的脸蛋越发地煞白,杨栩走近母子二人,伸出手来握住这个名叫玉冥的孩子那纤细小巧的下巴,饶有兴致地左右翻动了一下。

  "天狐……是哪只天狐呢?"杨栩低喃道。

  "陛下只要带回去,测试一下不就知道了?"骆乾坤提出建议,十足看好戏的态度。

  少年玉冥一声不吭,杨栩估摸着应该是吓得愣住了,也不再嘲讽为难,只听耳边马蹄声起,却见一名英武男子身披银色甲胄,□红马四蹄生风,疾驰而来。

  男子在他面前滚鞍下马,将头盔摘了下来,"磅"的一声扔在地上,面孔半是惊疑半是愤恨地扭曲起来,这才喘口气,行礼道:"陛下恕罪!"

  那张脸生得轮廓分明,一双本是意态风流飞入鬓角的剑眉皱的紧紧,透出一股文秀儒雅和威武雄壮交织的奇异风采,只有那张看起来寡情但是弧线优美的薄唇,肖似杨轩和杨栩两兄弟,看得出是当今皇帝的血亲手足。

  杨栩面色微变:"你犯了何罪?"

  "臣弟失职!"男子似乎已经平静下来,才缓声道:"适才老四逃出去的时候,竟有术士隐在他身侧使出诡异法术,近卫军和骆家军的兵卫们反而被黑骑卫攻了个措手不及,正奇怪为何出动了那么多骑兵却没有接到任何驰报,结果……!"

  张远之听到这里,眉头微微动了动,"法术……?铭王可确定那是法术?"

  "是的。"铭王杨骏将手里一直捏着的东西递了过去,"太师请看。"

  张远之接过一看,神色微动,之后将其举起,众人望去,却不禁一阵错愕。

  这明明是几张骑兵轮廓的剪纸,并且手工十足粗糙,显得十分偷工减料,那黑色像是用墨汁随意浸染过,颜色根本就没有弄匀,因此看上去还很斑斑驳驳,作为手工作品的话,简直不堪入目。

  而刚才还气得连话都不愿说的夏长野,竟哈哈大笑起来:"妙极!妙极!张远之啊张远之,没想到你终日弄你那些旁门左道,也会有被别人用这些伎俩玩得团团转的一天!"

  张远之望他一眼,倒没动怒,只是摆弄了一下这些剪纸,淡淡道:"这回是我疏忽了,没有想到四王爷那边竟然也有修真者。"

  "这是修真者搞的鬼?"杨骏显得很意外,"当时我们看对方人多势众,正要调兵增援的时候,却忽然全场的黑骑卫都消失不见,险些闹成自己人打自己人的混乱局面。后来才发觉脚下落了好多这样的剪纸,这才断定是法术。太师如何确定这些法术出自修真者之手?"

  "这是中级修真者常用的借命术,并非那些初学者所用的傀儡术,是用自身精气化入纸内制成的幻象,一般来说,十分不容易被发觉,即使对方是比自己等级更高的术士。修真者一般体质精纯,若要隐藏自身气机,那么除非大罗金仙亲临,也难以觉察一个蓄意要躲避起来的高级修真者。这人虽说只是中级手段,但是要让我们着了道儿却也不难,无非就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罢了。"

  张远之寥寥数语,听得众人大开眼界。向来对于俗世众人来说,修真者便是一个神秘的传奇,即使知道他们的存在,但是对于他们的那个神秘诡异的世界还是了解甚少,即使是如同杨栩杨骏这样的皇室成员,虽然有修真者跟在身边随行保护,但是,对于这些脾性古怪又沉默寡言的修真者也是抱持敬畏之心,更别说对他们的生活习俗有什么深入的了解了。

  示意几个随侍在侧的近卫军将夏长野押下去,杨栩看着远处在一个侍卫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等候着的羽仙子,点头示意他们可以过来。

  拽起及地的长长裙摆,羽仙子袅袅婷婷地走到杨栩面前,弯身跪下,柔软温存的嗓音犹如一匹上好的锦缎,"玉蝉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仙子金口难开,果是天籁之音啊。"杨栩似乎很是高兴,亲自将她扶起,"这次玉盏楼鼎力协助,虽未抓到逆贼,不过已经敲山震虎,那叛逆不日即将束手就擒。"

  最重要的两只天狐到了手,他岂能不高兴。虽然杨轩逃得了一时,但同时也暴露了他的大半实力,小小一个邹王,起得了什么风浪?

  似乎被他炯炯虎目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玉蝉垂下脸庞,杨栩一阵心猿意马,旁边骆乾坤似是看出什么,嘿然一笑,"此间事了,不如便随我们陛下进宫,仙子意下如何?"

  玉蝉还未答话,却听一个柔软的少年声线轻轻响起:"……落霞姐姐……"

  她藏在宽大衣袖下的素白玉手微微一颤,身后被那人温暖的大手轻轻扶了一把,这才定了定神,望向一直以来被她故意忽略的娇小少年,那张熟悉的清秀面庞似乎褪去了几分稚气,但是那双像是子夜星辰般的纯良眼眸,望着自己的时候还是能够激起心中潜藏的怜爱之意。

  ……小冥……能看到你平平安安的,姐姐比什么都要高兴。

  杨栩做出恍然模样,"说起来,你们都是玉盏楼的人,以前是不是也有故交?"

  玉蝉弯身跪下,眼圈有些发红,"陛下……民女愿与陛下同行,服侍陛下。只求陛下不要难为他们母子……"

  美人珠泪盈盈,在场男人哪个不心软?

  杨骏不赞同地望了一眼张远之,微带讽刺地道:"孤儿寡母,不知道太师抓来何用?炼丹?"

  天狐一事,杨栩和张远之并未张扬,因而杨骏并不知道其中缘由,他性子中颇有几分温存良善,对着紧紧依偎在一起的那对母子不禁皱起眉头,做母亲的虽然相貌美丽得近乎妖异,但是似乎心神俱丧。做儿子的样貌虽没有母亲的惊艳,只是骨架纤巧五官秀致,给人一种雏鸟般怯生生的羞涩和畏惧感。

  对这样的母子,他完全不觉得有为难的必要,如果只是因为他们都服侍过老四的话。

  张远之并未理会他那已经近似责难的语气,只是将手上剪纸收入袖中,望着玉蝉微微一笑,温声道:"仙子放心,玉冬母子只是到太师府做客一番,远之将以上宾之礼相待,怎么会多加为难呢?"

  他的眼眸深沉如同一泓汩汩而出的温热泉水,在凝视着别人的时候也像是带着莫名的魔力,就要将人吸入一个挣脱不得的温柔漩涡似的,玉蝉虽然心有所属,也不禁被他看得秀面一红,讷讷应是。

  徐道子一听这还得了,眼下夏长野不知道被关押到什么地方,五郎身边还剩几个能用的人?

  万一真的被张远之带进他的地盘,那才叫天罗地网插翅难飞,别说复仇大计,便是眼下难关也绝对过不了。

  ……更何况……

  从刚才开始便老实得要命的小生命,似乎感应到了母体的情绪,竟有了动静。按理来说,未满三个月的胎儿,应该还不具备动弹的能力。该说是这孩子天赋异禀,还是天狐族本来就是与人类不同?徐道子不得而知。

  他正要开口挽回,却被孩子不轻不重地那一下动静弄得狼狈不已,光是要压抑住就要脱口而出的呼声都艰难无比,才缓过气来,似乎一切已成定局,落霞随同杨栩坐进御驾内,一双秀目不舍地望着他。

  只是她身边的那个侍卫,却被留了下来,正好站在徐道子身边。

  落霞,也就是玉蝉,一双带着深浓愁绪的眼眸注视着这个方向,众人都以为是对玉盏楼或是对这个故交的小小少年感到不舍,但是徐道子却分明觉察,那依恋的目光里,还有着对那人难舍的情愫和分别的哀伤。

  这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恋,随着渐行渐远的马蹄声,就那么轻轻湮没在微微寒冷起来的晚风里。

  徐道子知道,落霞进宫肯定有她的打算。但是,什么打算,能够敌得过那双给你温暖的臂弯,能够敌得过那盏照亮心头的窗前等候的灯光?

  他不期然想起那双总是将他拥入怀中的坚实臂膀,和那个总是莫名生气着恼却并不真的为难过他的孩子,不,他已经长大,有他的天空,有爱他的妻儿,他早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而不再是那个腻着他对他撒娇的孩子。

  而自己,为什么总是有意无意地忽略这一点呢?

  面前那张懵懂美丽的脸孔凑近他,玉冬表情还是平静得接近麻木,只是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一样,身体靠近了一些,人体的温度传来,徐道子呼出一口气。

  眼前男子如山般稳定的后背,竟给了徐道子一种无坚不摧的错觉。

  只是顾十九,面对张远之,现阶段的你即使形神俱丧,也没有绝对胜算啊。

  你和落霞,都是为了什么目的,而选择了如此铤而走险的方式和手段?

  最后留在眼帘内的情景,是张远之衣袂无风自动地悠然风姿,向着徐道子和顾十九缓缓走来,放松的姿态,就好像是贵介公子呼朋引伴出门郊游踏青。

  徐道子实在敌不过那法术的催眠力道,刚才那场对于现阶段的他来说过于庞大的借命术,已经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终于身体一软,昏睡过去。


1
《白狐之歌》枕戈 ˇ第三十九章 太师(三)ˇ
  徐道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却发觉自己躺在硬质的木板床上,身上很是随便地覆了一张薄被,亏得是夏季,但即使八月白日里暑气正浓,晚上也有几分凉意沁入心脾。

  打量了一下四周,一间小小斗室,除了必备的家具杂物之外,十分简陋。徐道子这才发觉自己脚下似乎还蜷缩着一团不知名的物体,他微微一惊,靠了过去一看,却是一个人缩在他的脚下,全身轻轻颤抖,似乎在恐惧着什么。

  徐道子心里一动,将那人披散在瘦弱肩膀上的发丝轻轻撩起,那张美丽得近乎妖异的脸孔带着惨白的惧色,被他的动作惊得瑟缩起来。

  ……果然是她。

  "你不认得我了?"徐道子轻声问道,她畏缩地颤抖着,抬起戒备的眸子望着他,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好几下,徐道子险些以为她要说话,却见她忽的向后蹭了几下,缩进床边的墙角内,双手抱住自己,将头脸埋进膝盖。

  虽然比起之前的麻木无神,现在是像个活人多了……

  但是,害怕成这样,也实在不像是中了摄魂术的人。

  徐道子看看窗外,月上中天,应该是午夜时分了。

  他忽地觉得肚子咕咕作响,不禁呆了一下。

  自从怀孕之后,他的食量便似乎隐隐有增大的可能。然而"前世"的狂道人徐衍在40岁那年便已经辟谷,"今生"的玉冥则不管是在玉盏楼还是在邹王府,都有人关心他的一日三餐,好吃好喝伺候着,因此这久违了好几十年的奇特感觉,他还是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饿了。

  饿了啊。

  徐道子摸摸肚子,先是想着空荡荡的可怜肠胃,再来是里面可能肚子更加空荡荡的可怜小生命。

  是饿得没有力气踢我了么?

  徐道子叹口气,发觉自己似乎越来越在意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家伙了。

  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用力推了一下门,纹丝不动。

  徐道子楞了一下,伸手敲了敲,明明看起来是木制的,但是敲起来发出的闷响,却分明是一扇铁门,只是外面弄了一层木制的表皮而已。

  "没有用的。"

  忽然响起的声音把徐道子吓了一跳,他转过头,窗旁居然站了一个男子,双手抱胸望着他左敲右打,月光从窗外照进房间,他的半边脸孔隐没在黑暗之中,露出的那半边脸,徐道子有些茫然,但旋即又明白过来。

  这张平凡无奇的脸,不正是顾十九在玉盏楼时的易容相貌么。

  他刚才明明不在这里的。

  徐道子望了他一眼,才低声道:"我饿了。"

  顾十九有些发愣。

  他从刚才便一直站在那里,故意将气息隐入虚空,因此毫无任何能力的玉冥没发现他并不足为奇。

  奇妙的是这个少年的一系列举动。

  他醒来的时候,并没有惊慌失措,也不像是被吓傻了。很镇静地确认了自己母亲的情况之后,还十分悠哉游哉地摸着肚皮四处察看,很明显地是在觅食,连逃命的可能性,都是在推不动门的情况下似乎才列入考虑。

  而自己主动出声现出形迹的时候,少年第一个反应也不像是慌张,更不像是害怕。若说少年记性够好,记得在玉盏楼的那座绣楼门口和自己照过面的话,那么也应该是戒备或是求救吧,断不可能如此平淡无波,就更不可能张口就向他要吃的。

  该说是胆大还是无知呢……

  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定那张面具还是好好地戴在脸上之后,顾十九才慢条斯理地道:"要吃的话,窗口那里有。"

  徐道子闻言大喜,他走到窗前,果然看见外面的小平台上放着一盘热腾腾的盖着盖子的东西,他连着托盘一并小心翼翼地端了进来,发觉一共有两份,手势顿了顿,很纯良地拿起其中一份较大的放到顾十九手边。

  顾十九望着那双黑黝黝犹如黑曜石的双眼,那驯鹿般纯真可爱一尘不染的善意是如此一目了然,令他不禁泛起浅浅微笑,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我吃过了。"

  戴了那张面具,就连本该温柔美好的微笑似乎都扭曲起来了。

  徐道子也不拆穿,便点点头,捧着东西走到缩成一小团的母亲身旁。

  原本还以为要花时间诱哄玉冬进食,可是徐道子没想到,他刚端着东西走到她身边,她便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立刻扑向他,动作迅疾凶狠得像是猎食的野兽,徐道子一惊,便已被她拿走那碗较大的食物,迫不及待地掀开盖子,狼吞虎咽起来。

  摄人心魄的美妙香气在空中飘散开来,徐道子一呆,这才揭开自己手里这碗东西的盖子,却是一碗浅黄色的浆体,有些粘稠,并不是米粥一类的东西。

  他睁大眼睛,有些怔愣,望了那东西半晌,小心翼翼地闻了闻,一股曼妙得可怕的香气钻入鼻端,他用手指沾了沾那东西在指尖,轻轻送入口中。

  极其香甜美妙的滋味从舌尖荡漾开来,宛如阳春白雪化在舌端,化作了一股融汇着百花百果精粹的美味河流,从脑海一直顺流而下,直至五脏六腑。

  人间的五谷杂粮虽说都能食用,但是天狐族最中意的食物其实仍是水果蔬菜一类。而这完全不加矫饰的天然而又纯粹的美味,正是天狐族最无法抵挡的类型。

  ……似乎整个身体都飘飘然起来了……

  徐道子在陶然中回过神来的时候,便明白为何玉冬如此疯狂。他还算是幼年期,对食物的渴望和敏锐没有已经成年的天狐来得那么强烈。也不知道是哪里弄来的东西,简直就像是——

  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这东西究竟是什么,似乎已经有了隐约的答案!

  ……不正是和那时的味道一样么……

  浑身带着皮肉翻卷的可怕伤口倒下的巨兽,喷溅而起的液体沾到了滚烫如火的面颊上,徐道子深深记得,自己舌头舔到嘴里的味道,又咸又苦,像是积聚了生平所有的悲伤,苦得他口齿发涩,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其中,不正是带了一丝这个甜蜜诱人,而又令他心如刀绞的味道么……

  ……就是这个东西,没有错!

  徐道子在顾十九惊讶的目光中,避之如蛇蝎地将这碗如同琼浆玉液一般的东西泼出窗外,此时正好吃完自己那份的玉冬,像是疯了似的扑到窗边,只是那窗户用铁栏杆焊死了,小小的开口正好可以拿进那些盘碗,却没有办法让她钻出。

  对这窗户又是嚎叫又是哭泣的玉冬,完全没有了当初倾倒众生的风情万种,徐道子虽与她素不相识,也不禁感到有些恻然,冲了过去抱住她的腰部,止住她发狂般撕打的架势,身体一激灵,不禁脱口而出:"娘!"

  话一出口,他愣住了。

  这话完全是下意识驱使而说出来的,真心真意不掺杂任何虚假。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是第一次开口用这个称呼呼唤别人,徐道子心里扑通扑通跳了好几下,竟有些战战兢兢了。

  但玉冬似乎已经不会说话,只大声地哭叫着,完全不理会。

  徐道子压下心头莫名情绪,一方面担忧她伤到自己,一方面仍然在劝道:"那东西吃不得,娘,你吐出来啊!"

  第一声娘出口之后,后面就简单多了。徐道子只觉得自己似乎融入了玉冥这个角色,眼前这个甚至没有和他生活在一起过的女子,对他而言竟有着深浓的归宿感和信赖感,似乎只要待在她的身边,心里就无端端踏实起来,那是一种温暖安全的情绪,就好像他曾经在落霞身上感觉到的那样。

  眼见实在制不住她,玉冬臂力大得惊人,忽然用力一挣,徐道子被她推开,往后面踉跄倒去,却被一双温暖的臂弯接个正着,他一愣,却是那个顾十九将他抱在怀里,接着便扶着他,低声问:"没事吧?"

  徐道子站直身体,摇摇头,忽然道:"这位……"

  "我姓欧阳。"顾十九会意,随口胡诌了一个姓。

  "欧阳……大哥。"徐道子急切地拉住他,"你刚刚也吃了么?那碗像是粥一样的东西!"

  顾十九点头,徐道子却似乎想到什么似的,顿足,"对了,你可以吃,你是人……但是,她不行啊……"

  若顾十九不是顾十九,也许会听得一头雾水,但是他知道眼前这两人都是天狐一脉,确实算不得人类。从玉冥的话来推测,似乎神志不清的玉冬,误食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那碗东西就像是白水一样平淡无味,味道和米粥还是有些相似的,吃下去却可以管饱。现在这种情况,有得吃也还是不错的,总好过被关起来饿死。

  对于少年和女子异常的反应,顾十九疑惑了。

  徐道子忽然摇晃着他的肩膀,低声道:"你帮我让她吐出来好不好?吐出来就好了,趁着还没被'同化'……"

  顾十九一时听不懂,但是少年哀求的黑眼睛让他生不出抗拒的念头,然而玉冬狂性大发,近都近不得身,更别说让她吐出那些东西。

  咬咬牙,顾十九稍微下了重手,终于伸手架住软绵绵倒下的玉冬,揉捏着她的舌根催吐。

  玉冬无意识地干呕几声,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徐道子一摸她的脉门,顿了一下,叹气:"欧……欧阳大哥,不用了,来不及了。"

  顾十九一呆,却见少年抿起嘴唇,喃喃地念了一句话:"……到底安的什么心!"

  徐道子将玉冬挣扎之下弄得蓬乱的长发理了理,眼睛有些发酸,那不属于他的情绪再次浮现,将他弄得百感交集,混乱不堪。

  徐道子只知道,这回张远之,真的要下狠手了。

  他默默地抱住昏睡过去的这一世的母亲,眼睛射出坚定不悔的光彩,那一瞬间,似乎照亮了这间漆黑的斗室,照亮了顾十九探究的双眼。

1
《白狐之歌》枕戈 ˇ第四十章 再会(一)ˇ

  窗外几经日出日落,徐道子默默算着时间,已是过去大约五日了。

  窗台上传来放下盘子的"喀"一声轻响,几日下来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味道轻轻飘入鼻端,徐道子扑过去正要将东西推开,却被力气比他大上许多的玉冬抢先一步将东西拿到手里,揭开盖子又开始囫囵吞枣地吃起来。

  顾十九这些天来和玉冬吃一样的东西,却并未觉得异样。而玉冥一直不愿将实情告知他,不明就里的情况之下,从一个饥饿的女子——尤其还是这么一个可怜的柔弱女子手里抢走吃的,顾十九试问自己确实办不到。

  徐道子望着她,暗暗咬牙,还是拿起手里属于自己的那份食物往窗外泼去。

  已经连续五日没有进食,人类是没有办法镇定自如忍耐的。只是他是天狐,虽然还未化形,但是由于有着皇族的血统,所以潜力其实十分巨大。

  顾十九扶着他慢慢坐下,这些天无论他怎么好说歹说,玉冥都固执地粒米未进,五日下来脸色都开始有点灰败,不管他怎么巧妙诱劝,玉冥的嗅觉都灵敏到令人惊异的地步,一闻到味道就毫不犹豫将东西推开。

  "我……我不饿。"徐道子慢慢坐下,咬着牙勾起一丝笑意。

  几日下来,饥饿有时令他无法入睡,有时令他神智模糊。他知道,自己这个身体其实并没有那么健康,之前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病痨子,还受了难以启齿的种种怪异重伤,其实内里已经毁得七七八八。

  两个多月来,那辛苦修炼出来的巫力其实已经开始修补他被破坏的经脉内府,但是这具身体的筋脉十分怪异,并不是按照一般人的走向来生长。也正因为如此,之前那些不知名的伤,其实并未将这个身体摧残到无法恢复的地步。也许是伤害他的那些人,其实也不知道这个身体的奥妙。

  凉丝丝的巫力在身体中慢慢流转起来。徐道子还未打通大周天,就连小周天都只是勉强可行。但是天狐皇族的身体资质似乎和巫力真的十分合契,进境尤其明显。那一切都百废待兴的身体,就好像是一间屋子的废墟。但是那奇异的巫力,却在短期内就有隐隐将其重建的趋势,焕发出勃勃生机。

  之前近乎虚脱地使出根本不应该是现阶段用的借命术,徐道子本存了一往无回的心思,这些天来略有起色,在内里流转的巫力果然被用得精光,现在体内空荡荡的,感觉不到任何痕迹。

  但是……似乎在刚才……

  指尖开始发冷,但是恍惚的感觉很舒服。

  徐道子愣愣注视着自己的双手,慢慢握起拳,收拢。

  死气沉沉的丹田——如果天狐族那个部位也能称之为丹田的话——传来了与先前修炼出来的那股冰寒性质的巫力并不相似的,灼热而又温暖的流动。

  他能感觉得到——那温柔缓慢的流动,像是一阵令人安心的抚慰,流通四肢百骸,最后又复归于腹中,那个小生命存在的地方……

  ……原来……是你啊……

  徐道子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腹部,忽然那里动了一下,他唬了一跳,连忙把手缩回,慌慌张张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可笑,但是顾十九却笑不出来。

  徐道子顿了一下,才再度将手覆上去,触手一片温暖,似乎比平时的体温升得高些了。

  虽然不再动弹了,但是徐道子感觉得到,那个小小的生命在掌心慢慢的抚触下,焕发出了陶然的情绪。

  这样啊……你喜欢我摸你啊……

  忍不住嘴角微微带了一丝轻轻的笑意,徐道子实在忍不住想在心里问:你喜欢我么?

  自然是没有回答的。

  可能睡了……吧?

  在心里觉得自己的猜测和举动十分幼稚,徐道子有些不好意思了。

  想也知道,他这个"母亲"(想到这个词徐道子还是忍不住感到有些怪异)对这孩子谈不上好,甚至一度要喝药下手"杀"了他。行动的时候,一切从自己的需求和愿望出发,也从来不顾及这个被视为累赘的生命。酒照样喝,架照样打,豁了命一样将巫力用得枯竭到底。

  就是现在,因为过去莫名的原因,抗拒进食的时候,也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和自己一起挨饿,一起痛苦的生命。

  徐道子忽然觉得心内涌上怪异至极的情绪,搅得他一阵阵恶心难受,捂着嘴巴站起身,趴在窗台上,几日来未曾进食,吐出的只有黄水,还有五天前吃下的那点残渣。

  顾十九望着他倔强的背影,眼睛暗沉了起来。

  他有孕在身,这个在之前就知道了。

  但是没想到,那个孩子还留着啊。

  ……孩子父亲的身份,他大概猜得出来……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这个孩子呢?难道要生出来?和那个人的孩子……

  拿着一碗水想要喂他,徐道子却摇摇头。

  手臂软软的,很无力,却很坚决地推开了顾十九搀扶喂食的手势,徐道子张张嘴,终于发出有些沙哑的声音:"我……可以自己来。"

  他捧着碗,一口一口地将水咽了下去。

  喝的速度很慢,但是喝了很多。

  ……这样,也许能稍稍有些饱足感……

  徐道子抬眼看了看吃饱之后神智恍惚的女子,缓缓将剩下的水递到她唇边,她这时十分好摆弄,很听话地张口便喝了个干干净净。

  眼前这母子二人依偎在一起的样子,顾十九看得微笑起来。须臾,不知想到什么,他望着窗外明媚的晴空,竟有些发愣。

  宁静,但是浑浑噩噩,徐道子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忽然听见耳边传来"卡兹"一声,似乎什么东西被开启的样子……

  他半睁开眼睛,四肢像是泡在温水中一样,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气。

  两个身形健壮的男子分别将他和玉冬抬了起来。

  ……做什么……

  似乎中了什么迷药,顾十九颓然坐在一边,只能看着他们被带走,之后门扉再次锁上,严实合缝。

  徐道子只觉得身体被扛在男子坚硬的肩膀上,正好卡着他的胸口,难受得很,只是连抗议的力气都没有。

  玉冬似乎还是有些神智,见得外面阳光耀目,还有心思格格大笑,坐在另外那个大汉的肩上很是悠闲的样子。

  他们被装进了两个笼子内,那是两个木头制成的大笼子,上面有漆金雕花,像是两个精致的鸟笼,只是非常大,关他们绰绰有余。

  徐道子被放进去之后,软软地趴在里面的棉布上,任由几个男子将他们抬上一辆没有车厢的马车,身边掠过的是深邃荫凉的林木,车子在马夫的吆喝下朝着树林深处驶去。

  他往后面望了一眼,原来他们这些天住的是一间小小木屋,外形看起来无甚特殊,很快便隐没在后面的林木中。

  那么……这里究竟是哪里?

  徐道子闭了闭眼睛,多日不见天日的生活,骤见午间强烈的阳光,他只觉得眼睛酸痛难忍。

  这里无疑是一座树林,马车行驶在一条凹凸不平的羊肠小径上,看起来不像是经常有人出入的地方,很具有隐秘性。

  马车又一转,浑身上下忽然莫名其妙地泛起躁动不安的感觉,徐道子烦躁地在笼子里拱动不休。余光内,似乎玉冬比他更是不济,一早便扭动不已,浑身抓挠的样子,看上去十分难受。

  到底……

  徐道子捧着头,喉间忍不住呻吟出声。那种百爪挠心的古怪感觉,总觉得是来到了一个和他犯克的莫名场所,并且随着车子不断前行,这种不安又惧怕的感觉更是明显起来,就好像是某个强大的不知名的东西就在前方,随着距离的接近,这种不适感越来越是明显,徐道子周身上下的巫力此刻疯狂地运转起来,那股灼热的气流以近乎呼啸而过的速度在他体内迅速打转。

  他朦胧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一只带着白色茸毛的手掌,徐道子瞪了半天,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恍然大悟:我的手?……爪子?

  驾车的大汉朝后头看了一眼,对身边同伴笑道:"还真的是狐狸精,现原形了。"

  谁是狐狸精啊……!

  徐道子抬起眼睛,却发觉光是瞪人也很花费力气。

  他狺狺低吼,倒也唬得前面两人噤了声。

  此刻,玉冬已经完全现出原形,却是一只毛色纯白的狐狸,体态异常漂亮,只是毛皮光泽有些暗淡,静静地伏倒在笼子里,已经察觉不到动静。

  昏过去了……

  徐道子勉强抓着笼子边缘,半是清醒半是模糊地和那股躁动对抗。

  他的心里似乎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喊着"不能变回原形",他迷迷糊糊中,也本能地按着那声音的指示,勉强维持着人形,并未完全化回野兽。

  全身的力气都在与那股直击本能的力量作斗争,光是维持着眼下这个半人半兽的样子都仿佛费尽一切力气。

  似乎车子停了下来,笼子被推到了一个宽阔的地方,推到了一个东西……

  ……的面前。

  好可怕……好可怕……

  ……到底……是什么东西……

  徐道子大口大口喘着气,视野已经开始忽明忽暗,影影绰绰间,人影憧憧闪来闪去,看不清到底是什么人,看不清到底什么地方。

  肌肤上忽然感觉到一股凛冽的刺骨寒气,徐道子浑身上下一激灵,几乎是立刻便清醒过来!

  一股清风拂过他的背部,却冷得令他不禁冒起鸡皮疙瘩。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全身上下都恍如洗了一场澡,被汗水浸透了。

  一声尖叫刺破了他的耳膜。

  旁边的玉冬仿佛见到了地狱内索命的恶鬼,身体在兽型和人形之间不断地变幻来去,徐道子知道,这是惊恐畏惧到了极至,无法控制本能的妖力,丧失了基本的自律能力,在自我保护的本能和维持理智的能龄摇摆不定而形诸于外的样子。

  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只觉得忽然后脑勺"嗡"地一震,双眼不禁睁大到了极限,那种生物本体受到冲击的本能的畏惧感……

  ……好可怕,到底……

  徐道子抑制住浑身的颤抖,把头转向那个方向……

  赫然——

  一双极怒宛如燃烧着九天烈焰般的湛蓝双眼,直直撞入了徐道子的心脏!

  那是野兽被触犯到逆鳞之后的滔天狂怒,凌人而上的灼灼神光直射而来,视线所及之处众生颤抖;那是神兽与生俱来的强悍威压,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气场,周围一切物体几乎尽皆震碎,天地也不得不为之动容!

  徐道子首当其冲,那庞大无匹的真元力将他包裹其中,他那自行运转的巫硫直弱小得不值一提,立刻便毫不留情地被同化了!

  ——这是失去血的麒麟的愤怒!

  那狂怒的气息直直朝着玉冬席卷而去,不知何时笼子已被气浪撕裂粉碎,徐道子脱困而出伸直双臂挡在她的面前,他双腿几乎要支撑不住身体,但心里那个声音却在生死关头越发地明显:

  ——救她!

  察觉那天狐身上有自己鲜血的气息的麒麟,早就失去了理智,一心只想将挡在前面的一切障碍撕个粉碎,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那个不自量力挡在前面的天狐,也一并让他滚入地狱去!和他那无数次午夜梦回都挥之不去的噩梦一起,成为齑粉去祭奠他们!!

  ——然而……

  ……

  ……然而,这股熟悉的气息又是——

  在令万物轮廓都模糊起来的气浪中,徐道子竟感到眼前一黑,一股狂喜极乐的晕眩将他头脑弄得七晕八素,浑身颤抖着,翕动的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认出巨兽真面目的那一刻。

  他伸展双臂将狂怒的麒麟抱入怀中,嘴里发出了自己也不明就里的锐利叫声,就好像是绝望和恐惧到了极至一样。但是只有他自己心里才清楚,那他妈的就是不可置信的疯狂惊喜!

  紧紧抱住狂暴的巨兽,徐道子竟像个疯子一样又哭又笑——

  "虎儿!你没死?!你他妈的竟然没死?!"


1
《白狐之歌》枕戈 ˇ第四十一章 再会(二)ˇ
  麒麟身上那股淡淡的兰草气息是徐道子闻了多少年来谙熟于心的味道。他搂住了狂怒的麒麟,眼眶竟泛起了极其少有的热意,大颗大颗的水珠打在麒麟粗壮的脖颈上,温热的湿气似乎让麒麟也安静了不少,那滔天怒意和狂暴气息也似乎有了收敛的趋势。

  野兽的鼻息带着躁动不安喷吐在徐道子的颈窝,在那分明的兽性中,再也难以觉察出以前仙韵闲适的清净之气。徐道子一愣,慢慢松开怀抱,眼睛直视着近在咫尺的那双湛蓝色的眼眸。

  那蓝得近乎妖异的瞳孔内带着闪烁不定的光华,像是茫然到了极点,一时清醒一时迷糊的情绪交替游走其间,在停滞了一会儿之后,麒麟再度变得凶恶躁动,在徐道子怔愣的那一刻,低低地吼叫了一声,张开大嘴,那尖锐的牙齿闪动着锐利得犹如神兵利器一样的寒光,朝着眼前毫无防备的徐道子咬将过去!

  徐道子睁大双眼,一时竟呆住了。

  不知何处传来的一股巨大力道将徐道子用力推开,徐道子身不由己地倒在地上,呆滞地望着像是一座天堑般横在身前的那只白狐,那原本有些暗淡的皮毛竟在这一刻焕发出奇妙光彩,像是燃烧出生命的能量一样,耀眼夺目。

  ——玉冬!

  麒麟眯起眼睛,这只白狐明明被神兽的威压震得惊恐异常,就连站起来都十分勉强。可是眼下却不知死活地跳到自己面前,还摆出作战的架势,这是想找死的意思?

  没有一丝犹豫,麒麟纵身扑了过去,白狐张嘴发出尖啸,竟是不死不休的劲头。然而对比起占着压倒性优势的麒麟来说,这种程度的恫吓,就像是足下蝼蚁一样不足为道。

  徐道子这才从极度的狂喜和震惊中回过神来,却无力阻止一触即发的惨剧。也正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淡淡的金色光芒忽然从麒麟身上散发出来,只听一声蕴藏着极度苦痛凄厉的嗥叫,刚才还不可一世的麒麟竟瘫倒在地上,似乎是什么无法忍耐的极至痛楚遍及它的周身一般,疯狂地在地上打着滚。

  徐道子的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麒麟惊人的真元力刮起的那股风暴渐渐停息,俊美的男子带着神秘莫测的微笑,慢慢走了过来。

  "嗯,看起来……应该是你了?"他的声音很温柔,就像是一缕轻轻拂过的微风,但是清晰地穿过种种喧嚣,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徐道子没有看他,而是注视着瘫倒在地上,甚至连喘息的力气都失去的麒麟。

  连神兽麒麟都能够约束起来的法器,不,应该说是仙器,也就只可能是——

  那在麒麟身上若有若无现出细长轮廓的金色光线就像是光做成的绳索,将麒麟的四肢牢牢捆绑。不要说神兽,那是就连大罗金仙也要忌讳三分的仙器,除非是修为已经跳脱五行之外的大神通之人,否则,只要这个东西一上身,任你再神通广大也无用武之地。

  ——捆仙索。

  徐道子伸手想要触摸痛苦不堪的麒麟,跳入视野的却是一双带着白色茸毛的半是手掌半是爪子的怪异物事。

  ……啊。

  他慢半拍地想道:对了……现在的我……是一个狼狈不堪的半人半兽,一个柔弱无力任人宰割的小妖精啊。

  脑海中,却回想起师父拿着鞋子追在后头大声叫骂的样子。虽然总是威胁着要拿出门中秘宝捆仙索来教训教训他这个惫懒怠惰的臭小鬼,却总也下不了手,就是抓到了也是拿鞋底不轻不重地抽个几下意思意思。

  后来他道法精进,一旦犯了什么错误,师父却也总是像教训他小时候那样,一脱下鞋子就开始追着要打。已经有了可以逃开的速度和能力,但是总是在最后心疼那个喘着粗气的臭老头子,故意让他抓到,敲打一顿过个干瘾。

  师父是个烂好人,门中子弟又稀少无比。仙云门的那些老道们都是惫懒的闲云野鹤,专心致志地修炼道法便是生活中唯一的重心。就说那个从仙云门分出去的青湖派,后来都成了教众如云,弟子众多的大派别,可是仙云门却眼睁睁看着门人越发地稀少,老一辈都差不多升仙去了,剩下来的,一门心思追求那飘渺高洁的天道,一门心思要跟着前辈们的脚步,成为那胎仙自化、神炁合一、心无生灭的世外神仙。

  而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便是给仙云门找回来这么一个祸害……

  徐道子将已经因为乏力而倒下的白狐抱在怀里,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个神清骨俊的青年,他将手笼在袖中,头发披散下来的时候平添几分妖异诡谲的邪魅,黑漆漆的眼睛望着倒在地上抱住母亲的小白狐,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临风而动的宽袍大袖,就像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俊美神祇,实在看不出任何异状。

  ……好一个……

  好一个……张远之啊。

  徐道子看着他,直直对上那深沉诡异得像是要直直击中灵魂深处的眸子,却在对方的瞳孔内,只看见黑沉沉的一片死寂,像是湮灭了所有的人性和生气,只有一片叫人打从心底发冷的森寒可怖的荒凉。

  张远之看了一会儿这只小白狐,便毫不在意地移开视线,轻描淡写地吩咐道:"关在一起吧,省事。"

  一边的人有些踌躇:"将麒麟和这两只狐妖关在一处?会不会……"

  "无妨,有这个仙器,麒麟生不了是非。"张远之说着,旁边一个少年便软软偎了过去,懒洋洋地望着地上姿态狼狈无比的狐妖,发出银铃般清脆的笑声:"这回抓到这两条大鱼,主人可有什么要赏莲馨的么?"

  被人粗鲁地拖到一个大笼子旁扔进去的徐道子慢慢抬起眼睛,模糊的视野内,慢慢映出了少年姣好的面容。

  褪去了浓艳的妆扮,舍却了华丽的衣裙,一身简单的玄色长袍反而衬得少年白皙若雪的肌肤闪动着曼妙的光泽,那双猫儿一样的杏眼转动的时候,娇媚得就像是要滴出带着春意的露水;嫣红的朱唇微微噘起的弧度,就像是在邀吻或是撒娇一样,叫人见了不禁心旌动摇,定力差些的只怕要即刻神魂颠倒,要去不顾一切一亲芳泽。

  就像是一朵有着剧毒的红艳莲花,虽然知道亲近的下场很可能是中毒身亡,但是却情不自禁地想要采攫收藏,放在怀中细细玩赏。

  也就是直到现在,徐道子才恍然大悟,在这个少年身上一直隐隐觉察的不对劲是源自哪里。

  那被他一直压抑,现在却尽情释放的惊人魅力,不光是来自皮相的美好,更多的是来自他自身修炼的媚术。

  并且,说是媚术也不妥当,不如说是一种类似于摄魂的巫术心法。

  张远之轻笑,伸手揉弄了一下少年的头发,带着亲昵的味道,漫不经心地道:"那你想要什么呢?"

  "嗯……"莲馨像猫一样舒服地眯起眼睛,半晌才发出带着鼻音的声音撒娇道:"主人……莲馨想……"

  接下来的话被刻意隐去,但是显然张远之明白了少年的意思,低沉的声音带了微微的笑意和一丝奇妙的气息:"好吧……那就权当犒劳犒劳你这辛苦的小妖精吧。"

  两人意味深长的话语徐道子自然听不懂,他窝在玉冬和麒麟的中间,勉强维持着人形已经耗去他大半部分的精力,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目送着张远之离去,莲馨悠闲地走到笼子前,喝止了正要将笼子抬走的卫士,蹲到了他面前,徐道子动了动身体,勉强望了莲馨一眼,又垂下眼皮。

  "喂。"少年漂亮得惊人的面孔凑近来,即使是这么近的距离,那宛如刻意篆刻出来的面部线条也找不到一丝缺憾。徐道子轻轻眨动了一下眼皮,却发觉对方轻声叹了口气。

  "我与你本无冤无仇。"莲馨伸出一根白皙纤细的手指,轻柔地点触着徐道子右边的面颊,似乎轻轻慨叹了一句什么,才悠悠道:"为了他,我啊,做什么都是乐意的。"

  "你不要怪我,我其实并不讨厌你。"莲馨恶作剧地捏了捏徐道子的面颊,玩笑一般轻叹:"相反,我还是挺喜欢你的。"

  看了看蜷缩着的白狐玉冬和麒麟一眼,莲馨再也没有多做表示,站起身来姗姗离去。

  徐道子强撑着精神逼迫自己保持着清醒,他表面的虚弱似乎成功地隐瞒了那些看守的卫士,逐渐也就放松了警惕,不像一开始那样几乎每隔一个时辰便到笼子前巡视一番。也更或许,是他们自满于这个房间内太师亲手设置的层层阵法,要关押几个兽类,又何足挂齿。

  关着他们的那个大笼子被放在一个空旷的房间内,徐道子动也没动那些放在笼子内的食物。不光是他,兽型的麒麟似乎一直十分痛苦,在捆仙索的作用下时断时续地呻吟着,而恢复白狐原身的玉冬则是彻底没了声息,瘫倒着一动也不动,若非徐道子知道她还有气,还真的以为已经无法挽回了。

  察觉到一直像是跗骨之蛆一般附着在身上的意念渐渐消散,徐道子才慢慢放松了一直绷得紧紧的背部,真正感觉到疲惫和饥饿像是缠绵不去的宿敌,一直在他体内作祟。

  徐道子先是给玉冬喂了些他尝过的没有加料的水,之后才轻轻伸手触碰了一下麒麟,轻声呼喊:"虎儿……虎儿,你还认得我么?记得我么?我是凌云子,是徐衍啊。"

  他知道,失去血的麒麟就好像是被触犯逆鳞的龙一样,对于有着自己血的气息的生灵非常敏感(除了人)。也只有这样,向来慈悲和善的祥瑞之兽才会狂性大发,成为践踏生命的杀神。

  他小心地隔开了玉冬和麒麟,伸手触碰着麒麟的下巴,用从前惯用的手法微微挠动着麒麟的下巴,就好像是诱哄讨好一只撒娇的大猫一样。

  那柔软的皮毛在指尖弹动的感觉是那般真实,毫无疑问,这是一具活生生的躯体,是一条跳跃着的真实的生命。

  也可能是捆仙索在带来抑制周身狂躁的疼痛的同时,也带来了清醒的神智。麒麟在徐道子手下动了动,终于慢慢睁开湛蓝色的双眼,不再是先前的精光四射,威势凌人,而是一望无际的清澈的浅蓝色,看上去像是一片和熙的晴空,碧蓝如洗,清澈见底。

  麒麟望着徐道子的面孔,眨动了一下大眼睛,徐道子这才后知后觉地想:糟了……我现在已经换了躯壳……

  还没等他开始解释,却在脑海中响起了一个清脆可爱的稚嫩童音,由于疼痛和虚弱,还显得有些软绵绵的,"是……小衍么?"

  害怕碰到捆仙索加深它的痛楚,徐道子握着它的前爪,将脸凑了过去,点头笑了起来:"嗯……是我,是我啊,虎儿,是我。"

  "小衍。"那个童音似乎高兴到了极点,却连欢呼的力气也欠奉,一叠连声叫道:"小衍,小衍,小衍,小衍。……"

  徐道子听它欢乐喜悦的软软叫声,不知为何又觉得喉间哽咽起来,不想丢丑,便轻声地应着:"是我。"

  "小衍。"麒麟叫着叫着,似乎难过到了极点,一直隐忍至今,就好像是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在亲人的面前再也无法忍耐,呜咽的泣音慢慢流泻出来。

  "呜呜呜。"麒麟眼睛忽闪着,大颗大颗的泪水像是珍珠一样掉落,但即使是这样,也硬是睁着大眼不敢眨动,像是害怕眼前的人只是一个一碰即碎的梦幻泡影,直直地盯着不放。

  徐道子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捂着嘴巴,笑声夹杂着哽咽的杂音也情不自禁从喉间溢了出来,即使用力地捂住嘴巴也控制不住。

  "虎儿好冷,好害怕。"麒麟一直掉着泪,"他们好凶,好坏。"

  徐道子心里阵阵发疼,又是喜悦又是伤感,只能慢慢摸着麒麟撒娇般靠过来的大头,低声地应道:"嗯,嗯。"

  "他们都死了。"麒麟委屈地轻声道:"剩下虎儿一个,很害怕,很害怕。大家都不见了,都不知道去了哪里。远之说,他们都死掉了。"

  "……不会的。"徐道子摸着麒麟的毛发,低声道:"你看,我不还活着么。"

  麒麟似乎激动得无法自抑,即使被碰到捆仙索的地方,疼痛难忍的灼热感也似乎被那滔天的喜悦冲淡了不少,它伏在徐道子的膝盖上,最后竟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委屈苦涩,像是孩子一样无遮无拦,令人心酸,却又有些好笑。

  徐道子轻轻摸着麒麟的背部,慢慢地笑了起来。

  此刻,就让它尽情哭个痛快吧,也算是帮自己哭出那一直以来压抑心头重如泰山的泪水,连同那钻心刻骨的懊恼一起……

  ……然后……

  才能有前行的勇气,不是吗。


1
《白狐之歌》枕戈 ˇ第四十二章 再会(三)ˇ
  麒麟虎儿爪子紧紧揪着徐道子的衣襟下摆,哭得偌大的身体微微颤抖,大颗大颗的泪水掉在地上啪嗒有声,徐道子伸手顺着它背上的毛发,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眼眶亦是微微发红。

  "虎儿。"徐道子柔声道:"是不是张远之抓你来的?"

  徐道子声音十分轻柔,顺着它背上毛发的力道更是小心翼翼柔情万千,虎儿满心的委屈好不容易得到发泄,根本没有仔细去听徐道子在说些什么。

  "虎儿……"又是一声温柔如水的呼唤。

  啊……小衍的声音真好听,比以前好听多啦。

  虎儿喉间发出满足的呼噜呼噜的声音,身上的捆仙索似乎也放松了紧缚的力道,它从小便是仙云门一帮大小老道养大,受尽十分宠爱,再加上满打满算也不过才240岁,在麒麟这种神兽中实在连"少年"都算不得,顶多是个半大毛孩儿。

  所以,得空就撒娇便是虎儿最大的恶习,眼下被禁锢那么些日子,终于能够在亲人怀里释放本能,更是不愿再去多想什么。本来么,那也不是它的强项。

  徐道子声音慢慢低沉下来:"虎儿……"

  兽性的本能似乎起了点作用,虎儿没来由地爪子一凉,它动动身体,不以为意地接着趴在徐道子怀里。

  忽然,那始终在它背上温存爱抚的手掌一顿,紧接着虎儿被这双手揪起颈间的毛皮,粗鲁得像是撕狗皮膏药一样,将它从身上利落地撕开,毫不留情地甩开到笼子的另一个角落。

  这一下来得毫无防备,将虎儿唬得心跳都几乎停止。

  等它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结结实实摔倒在地,捆仙索再度有了感应,往内用力收缩,麒麟趴在地上,痛得呜呜嚎哭,刚刚止住的泪水再次有了决堤的趋势。

  "就知道哭!"

  少年清亮的嗓子无情地响起,虎儿抬起泪蒙蒙的双眼,却被视野内那张被怒意扭曲起来的面孔吓得一下子止住哭声,差点噎住了,忍不住又咳嗽起来。

  徐道子恨铁不成钢地伸手指着眼前委屈万分可怜兮兮的庞然大物,"你是麒麟啊,虎儿,你是麒麟啊,怎么一点自尊都没有的?"

  麒麟水汪汪的蓝眼睛内满满地都是
"自尊?那东西好吃么"的疑问,徐道子当然看懂了,实在一口气顺不下去,伸手用力拍了两下胸口,动了动嘴皮子,最终溢出嘴角的还是一声长叹:"天啊,我终于弄明白为什么仙云门惨遭横祸了,能把神兽养成这副德行的那群老道,还能是什么样子啊,被人趁虚而入一点都不奇怪啊……"

  当然,这句话也把自己骂了进去,徐道子苦笑。

  仰天无语地瞪了半天屋顶的横梁,终于慢慢舒了口气,伸手过去摸了摸麒麟的顶瓜皮,他柔声道:"虎儿,你要记住,虽然你叫虎儿,但是你可是一只麒麟啊,你可是一只有身份的神兽,不能就这么和我老道一起关在这里的。"

  瑟缩了一下身体,麒麟眨巴着眼睛将痛出来的眼泪眨掉,爪子小心地缩了回去,"小衍……?"

  "你要听话,知道不?"

  虎儿点了点大脑袋,徐道子看它受教,便满意地问道:"你是不是张远之抓过来的?"

  虎儿侧着头想了想,摇了摇头,"是……另外的人,好多人,虎儿醒来的时候看不见小衍,看不见师父,看不见流远师兄、小白师姐、大和尚、还有星星哥哥他们,他们都不见了。"

  说着说着,又要落泪,却被徐道子凶恶的眼神吓得顿住,磕磕巴巴地接着道:"虎儿在……虎儿在洗澡谭旁边醒过来,可是没有水,干干的,虎儿渴得要命,就醒过来。可是,谁都找不到,大家都不见了。"

  徐道子低低唔了一声,思绪不期然飞回那场日月无光的惨烈的厮杀,那道道炫目光华之下,那缕缕凛冽杀气之中,任何生灵都无一幸免,曾经蕴藏了如此钟灵毓秀的神仙府邸,就此化为漆黑焦土,再也不复旧时容颜。

  想起那个"洗澡谭",徐道子若有所思地摸着虎儿光滑的皮毛,是不是水里有什么关键性的东西,才会使明明断气沉入潭底的神兽再次复活过来?还是其实当时,虎儿根本没死?

  ……不管怎么说,活下来,实在是太好了!

  "后来,虎儿渴了,又饿又怕,等了好久不见大家,只好自己去找水喝。"麒麟停了片刻,像是有些不敢大声,"……就,就被抓到了。"

  徐道子听了哭笑不得:"你是不是看见有水放在哪里就立刻去喝?"

  麒麟怯生生点点头:"嗯……"

  抚了抚额头,徐道子差不多能想象到这样一只不懂得隐藏自身光华的笨蛋麒麟是怎么下了山之后四处招摇,最后被偶然发现这个活宝的好狗运的家伙们诱骗落网的过程。说起来,要抓幼崽麒麟简单得很,只要将人血泼在它身上,之后再用灵芝草将其诱骗进染过血腥的笼子就成。

  以它对人类毫无防备的个性,自然是一抓一个准。

  "那你后来怎么到这里的?"徐道子问。

  "虎儿后来看见一个叫做黄鳝的人。很威风的,还有黄色的皮。"麒麟说着说着口水下来了,"以前小白师姐告诉虎儿,黄鳝粥很好喝。小衍喝过吗?"

  徐道子再度有了脱力的感觉。对他这个饿了五天五夜的人来说,现在就算皇帝近在眼前,也恨不得那真是一碗黄鳝粥。

  现在以张远之和皇帝狼狈为奸的关系,看来会被送到太师府上确实是自然而然的。

  "'麒麟现世时,天狐定天下'。"徐道子轻轻哼笑起来,"冲虚,你害我不浅啊。"

  这个预言民间传成什么样儿了他是不清楚,但是大概版本他也似乎不知在哪里听说过。

  眼下四个大国分据迦炎洲东西南北,其间小国边界虽然时起纷争,但是东昊巫国、西月程国、南离国、北雀国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表面上看起来,虽说还是祥和一片,但是四国间流传着的一个共同的预言,便是这句"麒麟现世时,天狐定天下"。

  且不说离国前朝皇帝那三十年的搜寻举动是如何荒唐可笑,现在这个预言真的平息了么,看来也并非如此。

  表面上渐渐湮没的预言,为何却在十年后的今天,却又有了再度萌发的苗头?难道找到麒麟便真的如此重要,乃至于皇帝竟要通过麒麟来寻找,并将实现一统迦炎洲的希望寄托于一只小小的天狐?

  徐道子摸了摸麒麟的大头,心内明白,除了做好一只乖巧的祥瑞神兽被供养在皇室那奢侈的大笼子中以外,对那些人来说,虎儿唯一的价值便是拿来测试谁是那只可以"定天下"的天狐。

  喝了麒麟血还没有被麒麟咬死的天狐,便能够合格了么……

  唯一侥幸的是,没有把失去价值的玉冬给一并杀掉,不管张远之是不是有其他打算,玉冬的命是保住了,也算不幸中的大幸。

  这虚无缥缈的预言,为什么能够让那些个皇帝大臣如此趋之若鹜?

  徐道子望着窗外再度爬上来的月亮,掐指默默算了一下,叹口气。

  离满月还有大概四天,这期间,让他这只生冷不忌的小妖忌口,实在是太难过了一点。

  默默望着地上丰盛的菜色,徐道子用力咽了一口口水。

  ……如果不是里面散发出令人嫌恶的药味儿,倒是挺不错的一餐,荤素齐全,有菜有汤,即使是冷了也依旧色泽明亮,看得出厨子手艺很好啊……

  虎儿趴在地上直直瞅着他,忽然善解人意地道:"小衍,你饿了?"

  徐道子忽闪着眼睛看它,摸着即使寄居着一个小生命也似乎是干瘪瘪的肚子,苦笑着摇摇头。

  不是"他"饿,是"他们"都饿了……

  如果是普通人的话,没了那身修为,肯定饿到现在早已奄奄一息,小命有没有都难说得很。好在他"转世"后除了那频频造访的厄运,也意外地发觉天狐族的身体真的有许多方便之处,堪称遇强则强,韧性十足的身体。

  麒麟抬起前爪,轻轻放在徐道子膝盖上,"小衍,你喝我的血吧。"

  被放血相当于触犯麒麟的逆鳞,徐道子知道这会令虎儿有多难受。麒麟的真元熔铸在血液之中生生不息,可以说一旦流失血液,那敏感的珍贵的真元便会随之流逝,带给麒麟难以想象的痛苦。硬是要形容的话,就好像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