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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
(1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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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断情殇》作者:红河(苍海)
《鬼断情殇》(出版书完结)作者:红河(苍海)
作 者: 红河
出版社: 鲜欢文化
书籍编号: BK1016-10001210
I S B N # : 9789861965727
出版日期: 2009/6/2
上架日期: 2009/5/26
简介:
阴王子痕酿成凡间大祸,
被打入轮回,受尽九世劫难之苦,
却因生死簿遭窜改而劫数未尽。
与子痕曾有一面之缘的鬼差邢春,
奉命化身凡人,了断子痕最后一世的劫数。
然而,昔日傲慢暴戾的阴王,如今变得……有情,
邢春无情且绝情数百年的心,渐渐有了动摇。
生死由命,情之一字却非邢春可以掌握,
原来,从答应完成此劫、从第一眼定下的缘分开始,
子痕于他,已注定是断不了的劫……
鬼断情殇 01
黄泉海畔。
往来不歇的,人也好,飞禽走兽也罢,上了船,过数川,即达轮回之地,面目全非,前尘尽去。
邢春送走了不知是今日第几批的往生之魂,抬头,见一叶扁舟徐徐停於海畔,舟上的摆渡人向这边挥挥手。
「邢春,上来吧。」那摆渡人说。
「何事?」邢春眉头微微一颦,又松。
上了这舟,便是去往轮回之地。
只管在黄泉海畔迎送往来魂魄的鬼差,从来不登上此舟。
「我也不知。」摆渡人说。
黄泉海上有数不清的摆渡人,正如海畔有众多鬼差,平日里各司其职,甚少来往。不过偶然有几个,还是能叫得出名字。
「是日游大帅,差我带你过去一趟。」
「日游?」
鬼界十大阴帅之一,日游。
作为小小鬼差,与阴帅连话也难得说上几句。邢春想不出阴帅突然找自己所为何事,但既是点名道姓地找了,他自然不可不去。
於是上了摆渡人的舟,渡黄泉海。过了忘川,便将他放下。
阴帅日游就站在岸边,显然已等候多时。邢春走近时,日游依然面向著忘川尽头,似是在远望著那边的奈何桥。
「阴帅。」邢春唤道,不轻不重,不卑不亢。
日游这才转身,颔首:「你来了。」
邢春上前来到日游前方不远处站定。
「不知阴帅唤我前来,有何吩咐。」
「嗯,有一件事想差你去办。」
「什麽事?」
「你可记得||子痕,这个名字?」
「子痕?」
邢春微一挑眉。
子痕,并不是个熟悉的名字。但要说陌生,却也不算。
「阴帅所说的,难道是阴王,子痕?」
「正是。」日游点头,「这次要差你去办的事,正是与阴王有关。」
「哦?」
邢春眉梢挑得更高,难得地被挑起了几丝兴趣。
说到阴王子痕,在六界之中,虽不能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要说不知道的人,却也的确不多。
尤其四百年前那一役,更是将其名声传遍了天上地下。不过,那却不是什麽好名声。
阴王子痕,隶属鬼界,他却不是寻常人死後所成之鬼,与阎王阴帅之存在亦有所不同。
大约九百年前,神界动乱,几名神官逃到下界避难。阎王命阴帅在鬼界搜寻,终於拿下那几名待罪神官,并送回神界发落。
为表答谢,神界赠予鬼界一颗神树果实。
据闻那神树每五百年结一次果,其果实之香气,可令得方圆百里之内,繁花盛开,妖物退散。而若食用,则可令修为精进,相当於修炼百年。
此果是好物,然而阎王并不稀罕多那百年修为,又不依赖其养花或是降妖除魔。此果在鬼界,并无用武之地。
最终,阎王将果实浸入黄泉海深处,以至阴之气蕴养。就这样,养了两百年,终於,果实吸饱阴气,自黄泉海中一跃而出,从此有了属於它的生命。
它就是後来的阴王子痕。
阎王对子痕喜爱有加,不单为其取名「子痕」,更将子痕封为阴王,在鬼界地位仅次於阎王,可谓是一鬼之下、万鬼之上。
要说这阴王,本事的确有,包括四大判官与十大阴帅也不得不服。
只是,阴王太过不可一世,气焰嚣张。天上地下,竟无一人一物可让他看在眼里。毕竟他是自一诞生便高人一等,又不曾好好受过管教。
如若他心情好,便好好将职责之事办了;而如若他心情不好,那便连阎王也使唤不了他。
他傲慢、张扬,狂妄、残暴,到了何种程度?即便是刚入鬼界不久的小鬼,也一听到阴王名号就骇得发抖。
若仅仅如此倒罢了,最终给阴王招来大麻烦的还是,他的多情。或可说是,他的绝情。
上到天界,下到人界、妖界,乃至魔界,六界之中,竟处处可觅得阴王的红颜知己。
若真是知己,倒也未尝不是美事。问题却是,那些自诩为阴王知己的女子们,其实并未有一个被阴王放在了心上。
就在四百年前,河神倩仪在河边傻傻苦等,等那已约定每百年前来一会的阴王,却总也等不来。
美丽的河神悲愤交加,泪淹河堤,洪流奔腾了整整一个月,将数座城池毁灭殆尽,生灵涂炭。
闻知此事的天界大为惊异。清查之後,才发现阴王在六界之中种种作为,实在不成体统。可见今次人间之难只是开端,若长此下去,後患无穷。
於是,天界派遣一干神将前来鬼界,要阎王交出阴王子痕,带回天界发落。
而此时,阴王却已不在鬼界。
并非是畏罪潜逃,而是阎王早已料到有此後果。
在水患之後,阎王便收了阴王一身修为,将之送过黄泉海,打入轮回之道,进入人界。
自此,「阴王」消失於六界,已有四百年了。
也因此,陡然听得阴帅提及阴王,邢春著实讶异。
「阴王,不是已成凡人?」邢春问道。
「的确已是凡人。」日游说,「自他入人间以来,也已经历有九道轮回了。」
「哦,已这麽多了。」邢春不再言语,暗自思量。
其实自那之後,迎送往来之魂时,邢春偶尔会稍加留意,是否能在人群中发现某个不一样的存在。
自然是发现不了的。打入轮回之後,阴王失去的不单是记忆、修为,更包括原来的容貌。要想再认出他来,根本不可能。
至於邢春,也并不是非要找出阴王不可,只是纯粹的好奇心,偶然作祟。
邢春与阴王,曾有过一次甚不友好的交会。那还是阴王诞生後没多久的事。
阴王来此黄泉海畔视察,一见到邢春,便上来问:「你是寻常鬼差?」
「一目了然。」如此回答的邢春,正将一批魂魄往舟上送去。
阴王皱起眉:「那你的脑袋是怎麽回事?」
鬼差,一般是凡人死後,来到鬼界可申请的差事。生前既是凡人,死後亦不会有多少变化。老死的便是老鬼,砍头死的便是无头鬼,烧死的便是黑炭鬼。
而邢春,四肢健全,相貌端正,看上去年纪轻轻,却是一头白发,就显得有些不寻常。无怪乎阴王第一个留意到的,就是他的脑袋。
虽然如此,这也说不上是什麽大不了的事。邢春只管做自己差事,对阴王只草草敷衍。却不想,那阴王脾气大得离谱,得不到满意答复,居然拔剑,险些要割了邢春这一头「阴阳怪气!越看越不顺眼!」的白发。
多亏有两名阴帅来到,说是阎王有事,将阴王请走,邢春的头发才得以安然保存下来。
大概在回去之後,阴王便将曾在黄泉海畔发生的事忘了,往後也不曾再来造访。於是那次,就是邢春与阴王唯一的一次交会。
要说邢春对阴王的印象,不好,也不算坏。一个又一个百年下来,现今邢春仅有的印象,只剩那一双满是霸戾之气的眸子。
如此的一双眸子,是如何令得六界女子倾情一往,著实值得兴味。
「四百年前,阎王是如何对前来捉拿阴王的天兵天将交代,相信你也听说了。」
日游说罢,见邢春不做声,便接著道:「阎王向天界要了四百年。在这四百年间,阴王将经历九世人间劫难。
「待九劫满数,方可返回鬼界。到那时,阎王将亲自带阴王上天庭,听候发落。阎王如此做的苦心,你可明白?」
邢春点点头。
他明白,从始至终,阎王都没有舍得失去如同亲子一般的阴王。那四百年,那九世劫难,只是缓兵之计。
毕竟若在当时,让阴王被天界带了回去,以阴王的脾气,只会大闹天庭,落个更惨的下场罢了。
而作为缓兵之计,那四百年,可令盛怒中的天界稍稍冷静;而那九世劫难,也算是对阴王的惩戒,同时可令阴王学到许多从前在鬼界学不到的东西。届时再带他上天界,结果必将与四百年前大为不同。
「你的确是个聪明人。」
日游意义不明地说出这样一句,又揉了揉额心,「阎王的苦心安排,原本一切顺利。但是现在,又有问题来了。」
「什麽问题?」
「阴王已经历八世,现正经历最後一世。四百年期限,还有三十日就到了。然而就在前几日,判官检查生死簿时却发现,到期满之时,阴王在人间的阳寿却远远未尽。」
「哦?怎会如此?」
「原本九世之阳寿都是规划好的,刚好四百年。判官回查了过往纪录发现,有一世的阳寿纪录被涂改,使得那一世的阴王少活了十年。」
「生死簿遭人涂改?谁敢如此胆大妄为?」邢春确实愕然。
历来生死簿由专司保管,谁也不可轻动,遑论涂改。
「此事尚在盘查当中。」
日游摇摇头,「现今最重要的,还是弥补那一涂改所造成的後果。因为那被割去的十年,就被替补在这最後一世。」
「就是说,这一世的阴王多出十年阳寿?」邢春问著,想的却是,那涂改生死簿之举,怕是从前曾与阴王有过节的鬼将所为。
毕竟阴王一向嚣张跋扈,即便在鬼界也是树敌无数。偏偏当他还在鬼界时又奈何他不得,便趁他被打入轮回之际施以暗算。
「不错。」日游说。
邢春沈吟少顷,又想到:「既然阴王的那一世的阳寿被夺去十年,那麽下一世,他也没有提早十年转世麽?」如若提早转了世,那麽阴王今世的阳寿,是否也应该提早十年到期?
「没有。」日游道,「下一世的生期既定,在时日到来之前,阴王多半是作为游魂,在凡间游荡了十年。」
而那十年的空缺,如若及时发现,今日的问题便不会如此紧急。只叹,过於依赖生死薄,那基本不会出纰漏的生死薄,谁想到这次却会出了个这麽大的漏子。
「既然如此,可否去向天界说明,请求多予十年之期?」邢春道。
「不可。」日游肃然道,「原本那四百年就是阎王先斩後奏,硬要而来,而今四百年已过,再去要求延期,天界必然视为鬼界毁约,到时只怕会派天将亲自下凡,捉拿尚是凡人之身的阴王上天庭。」
「嗯,这倒棘手了。」邢春淡淡道。
算来,也该进入正题了。告诉他这麽多的真正目的。
「生死簿不可更改,而今唯一的办法,便是在最後一天期限到来之前,让阴王寿终,之後他便自会回来鬼界。」日游道。
「既不可更改阳寿,又如何令阴王寿终?」
「这便是最为棘手之处。」
日游抿了抿唇,「鬼界掌管万千鬼魂,却万万不可对活著的人出手。而今之计,唯有派人潜伏在阴王身边,施巧计,令阴王自然而亡。」
听到这里,邢春已约莫了然。
「期限,是要在三十日内,对麽?」
「嗯?」日游一愕,再看邢春那双平静坦然的眼,便也了然。
「不错。」日游颔首,沈沈道,「在这三十日内,无论你要如何做都可以,唯独不可对阴王下杀手,记住,一定要是自然而亡。」
「也就是说,在阴王身边制造意外,或是想办法借他人之手。」
「都可以。」
「那麽,我是要以凡人之身去接近,还是……」
「以凡人之身会较为方便。」日游自袖中取出一根红绳,放入邢春手中,「待你到人间後,将此戴在手腕,即可拥有与活人无异的身体。」
「与活人完全无异?」
「完全无异。」日游顿了顿,「其实要说起来,这是你分外之事,本不该使唤到你。只是,阎王也好,我等阴帅也罢,鬼务缠身,实在无暇花上三十日时间,去计划取一人的性命。然而实施此计之人,又断不可任意指派,必须确保任务完成无误。
「邢春,你在鬼界也有近千年,虽不太与人来往,了解你的人也不多,倒是都知道,你冷静沈稳,从不曾与谁不是,亦不曾出任何纰漏。皆知鬼差是个单调的差使。然而越是简单,越是容易出错。而能够维持千年不曾出错,足以证明你深值信赖。」
至此,邢春算是清楚了这桩差使会找上自己的原因所在。只是与此同时,他仍然觉得有哪里不清不楚。
思忖了一阵子,他问:「阴帅,容我冒昧,敢问阴王在人间那九世劫难,分别是哪九劫?」
「这要说来,话便长了。」
日游缓缓道,「他曾诞在书香门第,一生只求功名,却郁郁而终。也曾诞在大富人家,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却家道中落,过去曾交好的酒肉朋友人人拒之,潦倒而死。也曾步入仕途,却遭迫害,满门抄斩。诸此种种,共计九劫。」
「那麽到这一世为止,他的九劫已满了麽?」
「这……」
日游考虑片刻,终是坦言,「就在遭涂改的那一世,原本该经历之劫,因少了十年阳寿,而未能……」
「即是说,到目前为止,阴王共经历八劫,尚余一劫?」
「不,此世一劫已将要发生,抑或可说正在发生。至於那漏缺了的一劫,却才算是九劫中最为关键的一劫,只因……」
日游停住话,眼神复杂地看著邢春,犹豫再三,终是一声轻叹。
「其实有关此事,我与众阴帅一直有所保留,不知是否应当让你去做。毕竟当前最重要的,就是将阴王从人界带回来。
「至於那最後一劫,如此仓促的时限之内,要想完成,实在有所难为。但若是你能……就一并完成了它,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鬼断情殇 02
邢春从井中爬出来後,看到的,是一间房屋的後门。
四下环顾,确定周围无人,邢春将红绳套上手腕,这才向前迈步而去。他一边走,一边用另一根绳子将长至膝下的长发束起。此时的邢春,除了头发已是寻常黑色,基本上并无其它变化。
绕出一个拐角,迎面走来一位妇人。妇人怀里捧著一口锅,锅底已见发黑,不知已用了多久。
看到邢春,妇人一愣,迟疑问道:「这位小兄弟看起来十分面生,是新进城的麽?」
「是。」邢春停下脚步,回道。
「这时候还能进得城?真不简单。」
妇人脸上露出疑惑,又和蔼一笑。
「不论如何,进城也好过留在外头……正好,广场那儿,少城主正带人分发食物,你也去领一份吧,莫要饿著了。现今这时候,愁什麽也没用了,能填饱肚子就是好的……」
「多谢告知。」
为免妇人再絮叨下去没个完,邢春利落地一拱手,迅速离去。
来到妇人所说的广场,邢春看到的,是排成长队的人群,每个人手里拎著锅碗,脖子伸得老高,就盼著早些轮到自己。
队伍那头,是数十名穿著兵服的男子,正从大锅里取食分发给平民。
邢春将视线穿过这些人身後,在一棵树下,找到几个衣著与一般军士不同的男子。
其中一人,有著墨般乌黑的长发,随意地绑了个辫子,绕过肩头。与额际那一缕细碎长发相映,煞显洒脱不羁。
身上披的轻便鳞甲,已磨损不轻,可见曾经历多少战斗。与此极不相应的是,他的皮肤却很白皙,不是很少见阳光的那种苍白,而是十分自然的,清爽而神气的白,彷佛会发光一般。
除此之外,那人有著一双令人过目难忘的眉眼。眉骨正直,眼眸清亮,挺直的鼻梁之下,是两片线条分明的薄唇。此时那双唇正一开一合著,不知在说些什麽。
邢春迈入人群,却又巧妙地在人群中藏匿,最後,悄然来到那谈话的几人树後。
在这里,邢春听见那几人在谈论的,是关於如何才能突破眼前的困境。
雨露城遭到围困,已长达数十天。期间,城内数千勇士,与城外上万蛮族,交战不下三次,皆未能分出上下。
由於雨露是营商之城,粮食多是在外采购回来。如今被围困多日,出不了城,直至今日,多数平民家中已无可下炊之米。
为此,雨露城城主便开启了自家粮仓,但这终归只是一时之计。
若长此下去,食物不够,败阵将是必然。所以势必得想法子突围。而唯一的办法只有请求外援。
朝廷的援助自不必想。为抵抗侵袭南边关戍的蛮族大军,朝廷已使出浑身解数,无暇旁顾。
而邻近的静水城,雨露城主曾派人前去请静水城主发兵,以解雨露城当前之困,然而被静水城主否决。
外援求不来,现况突不破,雨露城主虞钦忧劳成疾,终於病倒。
现如今城内一切大小事,皆由虞钦之子打点,也就是先前妇人对邢春提及的少城主。
在雨露百姓心目中,这少城主的地位,并不逊於老城主。他自小便被视为「金鳞」,智勇双全,能文能武,甚至连音律也有所精通。然而,即便是那人中金鳞的少城主,对此刻的困境,也是无计可施。
听见少城主说及现今唯一的办法仍是请求静水城主韦东寒相助,只是不知该如何才能说动韦东寒,藏身树後的邢春终於开口:「唇亡齿寒。」
正交谈中的几人一听,当即向声音传来之处看去。
邢春走出树後,抱拳道:「抱歉,打搅了诸位。只是方才听诸位谈论之事,一时有感而发,还望勿怪。」
那几人并不表态,而是将目光齐齐投向雨露少城主。
虞子痕上下打量邢春,觉得面生。尤其此人衣冠楚楚,相貌堂堂,坦然的眼眸晶亮,若曾见过,应当不会不留下印象。不过这城中许多人,他也不可能每一个都有记忆。
「唇亡齿寒?」虞子痕上前来到邢春近处,直视著面前这双毫不退让的眼眸。
「你说的不错。」他颔首,眼中掠过一抹凛冽,「唇亡齿寒,我们都明白,相信那韦东寒也不是不明白,只是,还不够明白。」
「所以唯今之计||」
邢春接过话来,「就是要想办法,让他彻底明白。」
「的确如此。只是这办法……」
「要说办法,我这边倒是有一个,不知少城主可愿一听。」
「哦?」
虽觉得突然冒出一个人来,就说有办法,实在有些无稽,不过虞子痕还是感兴趣地挑了挑眉。
「愿闻其详。」
「那韦东寒,作为一城之主,想来也是个有头脑之人。」
邢春微微一笑,「他不肯发兵,多半是想好了,若雨露被破,待蛮族杀到静水时,他至少还有投降余地。而他若是发兵前来援助雨露,那便丝毫投降余地也没有了。
「既然他抱著这样的希望,我们不如派一人出城去往静水,告诉韦东寒,蛮族已攻入雨露城中,城主与少城主不得已而向蛮族投降。
「但蛮族并未就此收手,而是在城中烧杀抢掠,连老城主也遭杀害。而後少城主大怒举兵,再次将蛮族赶出城外,现正被困於城内,急需静水出兵相助。」
听完这席话,虞子痕神色深沈地默然良久。
这一计策,针对的就是韦东寒的侥幸心理。若此计成功,有极大把握,韦东寒会带兵前来。因为连投降也是死,那还不如拼死一战。
的确是好计,却也是难上加难之计。
「城外不远就是蛮族大军,说要出城,谈何容易。」
虞子痕扶著下颚,皱眉道,「若想突破,不下千人之兵力断然办不到。然而经过此前那几战,城中兵力已被削弱……」
「不,不要太多人,反而打草惊蛇。只要让我一人前去,即可。」
「你一人?」
虞子痕讶然地放下了扶著下颚的手。其它几人也不由得露出诧异神色。
「不错。」邢春颔首,「我一人足矣。要绕过旁人视线,人少才比较好办。」
「但是万一被发现……」那就连九死一生也不要想,而是必死无疑了。
「不会。少城主尽管放心。我若没有把握,当然不会自己跳出去送死,你说是不是?」
「你……」虞子痕几乎不知该说些什麽,「你究竟是何人?」
邢春嘴角微挑,泰然道:「邢春。开耳邢,春意的春。」
「邢、春……」
虞子痕盯著面前人,眼神益发深邃,「邢春,你可曾在军中当值?功夫如何?」
「不曾。要说拳脚功夫,马马虎虎,逃遁功夫倒是一流。因为我以前||是个小偷。」邢春眼也不眨地说。
「……」除了虞子痕之外的几人,同时露出被噎了一下的神情。
虞子痕轻咳一声:「哦,所以你说自己善於躲人视线。」
「正是。」邢春依旧一派坦然。
「那麽你是当真,决定独自一人前去?」
「是。」
「……」
虞子痕不再言语,在那锐利的目光快要将邢春的脸上戳出洞来之前,终於别开视线:「好,你随我来。」
虞子痕将邢春带往之处,是虞家府邸。
作为城主之宅,比起寻常百姓家,自然壮观不少。
邢春并无意欣赏,跟在虞子痕身後,一路穿过厅厅落落,又绕过亭台长廊,最终来到虞家後院。
虞子痕安排邢春在石桌边坐下,留下一句「稍等片刻」,便离开了。
虞子痕离开的这段时间里,邢春闲著无事,便将四周环顾一番。人间之建筑,自从他进了鬼界之後,便再也不曾见到。
鬼界也有房屋建筑,但与人间是不同的。具体不同之处是什麽,很难清楚说明,最根本的是一种氛围。
就比如在神界,即便人不知道这是神界,但周遭散发出的气息,就能让人清楚知道这绝非人界。其它各界亦然。
过了一阵子,虞子痕回来,身後跟著的几位婢女,各自手捧著酒菜。婢女们将酒菜放上石桌,随即告退。
虞子痕在石桌对面坐下来,拎起酒壶倒满两杯,将其中一杯递给邢春。
「这一杯,当是初交之酒也好,当是饯别之酒也罢,就此,我虞子痕敬你。」说罢,虞子痕便一口饮尽杯中酒,利落爽快。
邢春也不好不爽快,仰头一口喝下这已阔别千年的滋味,一时之间,竟尝不出苦辣。
虞子痕又敬了邢春两杯,邢春也都一一奉陪。再然後虞子痕便叫邢春吃东西,不要客气。邢春听了,心中了然。
虽然虞子痕本人也多半不愿这样想,但这顿饭,他却还是作为最後一顿来安排的。
竟连这个也安排妥当,邢春不知该说虞子痕是细腻,还是豪爽。总之,他的好意,邢春暂且就收下了。
酒过中旬时,虞子痕站起身,往这边走来。
「嗯?」
邢春想回头看走到自己身後的虞子痕,却听见:
「你就坐著,别动。」
既然他这样说了,邢春也就应言,坐著不动。接下来他感觉到,头顶之上,高高束起的马尾根部,有什麽东西插了进来。
很快虞子痕便自他身後退开,回到方才的座位里,轻轻一笑:「好了。」
邢春这才抬手,往头顶上一摸,发现多出一根簪子。
那是一支玉簪,形如羽翼。
「这支发簪,原本是子先……我弟弟十六岁的生日礼物。」
虞子痕脸上浮现出几丝怀念,几许叹息,「他从小就说著,想要一双翅膀,让他能像鸟儿一般在天上飞翔。然而,他终究没能等到我将簪子送给他的那一天。」
「怎麽了?」邢春歪过头问道。
「他两岁时患过一场重病,自此落下顽疾。父亲虽找来众多良医,想著哪怕只能让他活过十六岁……却终究无力回天。」
「哦……节哀。」
「他已离开三年,再哀,也早已习惯。如今我将这簪子送你,只愿你能自重围中安然脱困,正如子先从前所期望,如鸟儿一般,谁也捉不住。」
终於明白了虞子痕将玉簪送给自己的缘由何在,一瞬间,邢春唇边那游刃有余的笑微微一顿,然後,他笑得更深,像是要将什麽盖过般。
「那,多谢了。」
「不必客气。你为雨露城所做的,我才要深深谢你。」
当虞子痕这句话说罢,又有一位婢女过来,怀中抱著一具古筝。虞子痕示意婢女将古筝放在桌上,手指抚上了弦。
这一次,邢春是真的讶异地挑高了眉。
他并非不懂音律之人,也因此他更知道,虞子痕所奏之音律著实美妙。说委婉也悠扬,说慷慨也激昂,畅快淋漓之後,便是回味无穷。
所以在一曲落尽後,邢春毫不吝啬地给予了掌声,真心赞道:「好曲,好曲。」站起身走到虞子痕旁边,「如此好曲,不知叫什麽名字?」
「尚未取名。」
「哦?」
这麽说,那曲岂不就是虞子痕本人所作?
果然不愧被称为人中金鳞,外在英气之下,更有如此灵气。那些说古筝只是女儿家玩物的大老爷们,可以去撞墙了。
「为何不取名?是刚作好的曲麽?」邢春问道。
「不是,已有三年了。原本是打算在子先诞辰那天,让他来取名。」
「……」邢春无言半晌,低语,「你这人,怕是有恋弟情结。」
「你说什麽?」虞子痕并未听清,抬起头来问道。
「没什麽。」
邢春笑笑,在逐渐暗沈的夜色下,目光却如星辰般亮起来,直直看进虞子痕的双眼。
「既然如此,就由我来替你给这曲取个名字,如何?」
「由你来取?」
虞子痕不禁愕然,稍一考虑,点头,「好,这也是我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弹出此曲。由此人来命名,再合适不过。」
「嗯,那便交给我了。」
「那麽,你打算取什麽名?」
「这个麽……」
邢春嘴角划出一抹深邃的笑,「就等我从静水回来之後,再告诉你。」
虞子痕再次一愕,随即,也微微笑了。
「好,我会等你回来,告诉我答案。」
「呵呵,你且耐心等著。」
「好。」
虞子痕站起身来,盯著邢春看了片刻,想说些什麽似的,却只是别过了头。
这个人,总觉得与别人很不一样,却又说不清楚,究竟是不一样在什麽地方……
「子痕……」邢春头一撇,忽然低唤。
虞子痕并没有立即响应。显然像这样叫他的人很少,少到他自己听见时都会觉得茫然。
过了一小会儿,他才回话:「嗯?叫我?」
「正是。」
邢春笑著,细长的双眼几乎眯成一条缝,「我可以麽?以後,就这麽叫你。」
「嗯,可以。」
「那,子痕,时候已不早,我这就去准备准备,稍後便出发。你不必送我,就在这里,等我的好消息回来吧。」
「好。」
目送著邢春转身离去的背影,虞子痕闭了闭眼,还是说了,「邢春,你千万小心。」
邢春停住了脚步,转身看著那张并无表情的脸,不会错过的是,那双眼中的坚毅与决绝。如同要将此信念传达,那双眼,目不转睛地凝视而来。
这一世,你竟是如此一位好男儿啊。
邢春低笑:「子痕,你若真心希望我安然归来,请夜夜想我一回,祈愿我安然回来,如此,我就是想不回来,也不敢辜负了你心意,你说是不是?」
虞子痕怔了怔,似有些恍然的,却又不自觉地将邢春含笑伫立的模样深深锁入了眼底,唇角也缓缓掀起:「好,便依你所言。与此相应,你也要牢记自己说过的话。」
「忘不了。」
说著,邢春慢慢转身,「与你有关的事,我怎麽敢忘?」
留下这一句的同时,邢春已然转过身去。但并没有错过,最後那一瞬,虞子痕眼中微微一深的闪烁。
不禁又一次笑了出来,大步离去。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此刻站在那里的,竟真是那个历来目中无人、傲慢暴戾的阴王。
这九道轮回,究竟从阴王身上剥落了什麽,又塞进了什麽?
奇妙啊,最为奇妙在,阴王子痕,你这最後一世,竟也叫子痕。
鬼断情殇 03
在来到人界之前,邢春已大略了解了人间,尤其是目标人物当前所处情况。诸多计划便由此安排。包括说要去静水实施那一计策。
邢春虽不若阴帅那般冥力高强,毕竟也有千年修为,说要上天入地不在话下。因此这一趟前去静水,完成计策,再回雨露,一路顺利。
当邢春回到雨露,出现在虞家宅邸之时,正在大厅中谈话的几人均是一愣。
直到邢春迈步进入大厅,对众人一招手,笑道:「久等了,各位,我回来了。」
虞子痕首先回过神来,从座椅中站起身向邢春走去。
「邢春,你……」有许多事想问,然而留意到邢春那一身血衣,脱口而出的话便变成了,「你受伤了?」
「伤?没有没有。」
邢春摇摇头,「只是为了让韦东寒相信我是浴血杀出重围前去求援,便在身上洒了鸟兽之血。」
听了这话,虞子痕还来不及追问什麽,身後已有一人夺步上前。这人名为杜影,自小便在虞家,可说是由老城主一手带大,与虞子痕也是一块儿长大的夥伴。
「那他信你了麽?」杜影急急问道。
邢春道:「信了。」
「也答应了发兵来援?」
「答应了。」
「真的?那他的兵力为何没有与你一道前来?」
「他还要稍作准备。我提前走了,以免你们多等一天,就多著急一天。」
「这样麽?」至此,杜影才全然放下心来,拱手道,「这次真是有劳你了,大恩……」
「唉,谢字就不必了。」
邢春摆手阻止了杜影,又看向虞子痕,微笑,「若真有心谢我,便有劳子痕,找个地方给我清理可否?
「先前在韦东寒那里,那个不尽职的主人也不知招待我,我还差点以为我的化妆如此失败,别人都看不出来我这一身血污呢。」
闻言,虞子痕深邃地看了邢春一眼,颔首:「好,你跟我来。」
离开大厅後,虞子痕先将人带到自己房里,取了一身干净衣物。两人体型相仿,衣服换了穿,多半不成问题。
到了沐浴之处,邢春捧著虞子痕的衣服,进门後问了一句:「要不要一起来洗?」
「……」虞子痕无端一愣,旋即退了一步出房门,「不用。」从房外将门关上。
邢春摇摇头:「啧,真是不好玩。」
仔仔细细洗净了一身尘土,换好衣服,再走出房门,房外并无人在。邢春想了想,向後院找去。
果不其然,在这里找到了独自一人的虞子痕。
与那晚不同的是,今日此处,没有酒菜,没有古筝,只有一个正在专心练剑的人。
邢春斜靠在石柱上,就这麽静静瞧著。直到虞子痕将整套剑式练完一遍,停下歇息时,才留意到这里多出一个人。
虞子痕收起剑,问道:「何时来的?」
「有一会儿了。」
「为何不出声唤我?」
「为何要出声?」邢春扬唇一笑,「我就想看看而已。」
「这有什麽好看?」
虞子痕不以为然,顿了顿,眼神蓦地深沈起来,「不如,直接来练练。」
「嗯?」
邢春还没弄明白那话的意思,只见虞子痕扬剑一抛,将原本握在手里那柄剑扔了过来。
邢春抬手接住,再看回虞子痕时,发现他已从石桌上拿起另一柄剑,并已抽剑出鞘。
他的意图,至此已一目了然。
对於拔刀弄剑,虽然邢春一向不感兴趣,但是面对著虞子痕那紧盯而来的视线,不禁让人觉得,此时自己若不奉陪,实在对不起那麽好看的一双眼。於是也提了剑,慢步上前。
「刀剑无眼……」邢春摸摸头,「我们要不要将剑鞘套上了再来?」
「习武之人自当可以拿捏分寸。你且放心,我有把握适可而止,绝不会伤你分毫。至於你,使全力上来便是。」
邢春看了此时虞子痕说话的神情,忍不住暗暗低喃:「你真的将以前都忘记了麽?还是说,最後一世即将结束,从前的阴王本色便又回到你身上来了呢……」
「你在嘀咕什麽?」虞子痕挑眉,「你到底要不要上?」
「上,当然上。」邢春眨眨眼,「那,你先请。」
「哼,那我便不客气了。」
虞子痕果然毫不客气,话一说完便提剑冲了上来。虽说他会把握分寸不致伤人,不过在招式上,气势上,却并没有留情。
这是自然。一个与死亡为伴之人,即便是日常练剑,也不会当作小玩小闹。
邢春异常灵活地左躲右闪,却始终是面对著虞子痕,从不曾将後背曝露出来。
如此敏捷的身手,即便是自认对战经验丰富的虞子痕,也是头一次遇见。讶异之余,倒觉得颇为愉快。
看来,就算他动起真格,这个人,也不会让他感到乏味。很好,很不错。
虞子痕剑势越发凌厉,将邢春重重包裹,不留滴水之隙。若是不懂行的人见了,怕会以为他是当真要取对方性命。
不过实际上,细看就会发现,每一次,那剑看似就要碰到邢春,却总是在一瞬之间,邢春的身影不知怎的就飘到了剑锋触及不到的地方去。
只是,邢春大概是顾著了前面,却未防著身後。那里是一座荷花池。池边,依然後退的邢春一脚踏空,身形一歪,眼看著就要跌入池中。
虞子痕不愿趁人之危,伸手抓住邢春的腰带。只需再一提劲,便可将人拉回来。
却不想,邢春忽然握住他的手腕,使得他手上原本要发的劲一下子提不上来。
力量相互抵销,他又只想著将人拉回来,没有松手,紧捉著邢春不放。结果两人双双摔入池中。
池水不深,很快两人便浮出水面。
「哎呀,真是失策。」浑身湿透的邢春大声叹道。
「哦?」虞子痕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原来你也有失策的时候。」
「可不是?」
邢春耸耸肩,往岸上爬去,「要是早知会有这一出,先前我那次沐浴就可以省下啦。」
虞子痕瞪著那个背影,半晌,才无声叹一口气,也往岸上而去。
上了岸,邢春并不急著去换衣物,而是拔下发簪,解开发绳,将一头长发放下,拧起头发里的水。
虞子痕也是从上到下都湿得彻底,湿漉漉的辫子绑著,确实别扭。他也将头发松散开来,但并没有像邢春那样拧头发里的水,只定定望著邢春,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
终於忍不住,虞子痕问:「邢春,你的头发留这麽长,平日里不会诸多不便麽?」
同样是长发,虞子痕的头发放下来只及腰部,而邢春的,几乎垂到小腿。
「不会。也可能是习惯了。」邢春道。
「习惯了?这头发,你留了多少年?」
「嗯……太久了,记不得了。鬼可不会理发。」
「你说什麽?」
邢春哈哈一笑:「我是说,鬼才会去理发。」
「呵。」虞子痕也笑了笑,「照你这麽说,我岂不是鬼了?」
邢春眯起了眼,笑得意味深长,「在你是这个你之前,你的确是鬼。」
虞子痕沈默少顷,点头:「若是当真有轮回,那麽我的确曾经做过鬼。」
「是啊,还不是一般的鬼呢。」
邢春也点点头,随即将话题岔开,「话说回来,你怎麽忽然在意起我的头发来?」
「只是好奇,你为何要将头发留到如此之长。」
「我的头发很奇怪?」
「不是说奇怪,只不过,一般人不会留这麽长的头发吧。」
「呵,我确实不爱剪发。」
邢春将一缕长发绕过指尖,转了几圈,幽幽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非实在必要,否则的话,还是不要随便与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头发也是这麽一回事。」
虞子痕哑然地看著邢春,过了一会儿,才叹息道:「想不到邢春你,也有如此正经的时候。」
「我什麽时候不正经了?」邢春笑意盈盈,「我一直都是很认真的。」
虞子痕挑起眉,似是想反驳些什麽。最後却只是摇摇头,像是在说,这个人,真是让人没辙。
「话又说回来。」
邢春又道,「我这头发,没事的时候摸一摸,倒还挺舒服的,连我自己有时也会爱不释手呢。」
「爱不释手?」
虞子痕的视线从邢春脸上滑到肩膀,那里挂著一缕长发,因水的关系而有些凌乱,但却显得异常柔软,摸上去想必同样柔软。但要说什麽爱不释手,这也未免……
「怎麽,你也想试试看?」邢春如此解读虞子痕的眼神,上前几步,捉住了他的手腕。
「嗯?」
虞子痕不禁一愣,觉得莫名其妙,想收回手,然而这边收的力度,不如那边拽的力度,结果手还是被拉了过去。
「不要客气。」
如此说著,邢春将一束长发放进虞子痕的手心,「尽管摸,摸够为止。」
「你这是……」
虞子痕给说得啼笑皆非。
无论如何,东西都已经在手里了,就摸摸看,也没有什麽大碍。於是,挑起了指尖,让那发丝一缕一缕从指缝间掠过。
不出所料,这长发,柔软而光滑,手感比看上去还要好。
细细摩挲著,虞子痕闭上眼,那一瞬间竟错觉,手中的不是人的头发,而是丝绸。突然想,将那丝绸贴在面庞,那感觉一定相当舒服。
当这一念头掠过脑海,虞子痕当即深受冲击地睁开了眼,看看邢春,再看看自己手里的东西,直到确认那的的确确只是邢春的头发,而已。
只是头发而已,怎麽……这感觉,比起爱不释手,竟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感觉,究竟是……
忽然听见邢春轻轻地一声闷哼,再看时,发现邢春的头微微撇著,脖子很不自然地歪向一边。
虞子痕这才注意到,他的手竟不知不觉地使劲拽住了邢春的头发,连忙松开手。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子痕啊,我该怎麽说你才好?」
邢春打断了虞子痕的话,不以为意地笑笑,「你想要我的头发,直说就是。给我剑,我这就割下一束给你。」
闻言,虞子痕的瞳孔骤然一缩,瞪著邢春,双目一瞬间亮如火焰,随即却黯了下去,如有阴影覆上眼瞳。蓦然,狠狠甩手。
「不要开玩笑!」说罢便转身离去,头也不回。
邢春目送著虞子痕的身影,摇了摇头:「哦?生气了……」
的确,割发赠与他人,绝不是随便能做的事。这含有就此永别之意,最绝情的告别方式莫过於此。
这些事,邢春也是知道的。他没想到的是,这一举动,会令得虞子痕如此不快。
收起方才虞子痕捉住的那一束长发,在指尖绕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绕至发梢,邢春停下来,再次摇摇头。
子痕子痕,你可记得,当初险些削去我这一头长发的人,正是子痕你呀……
鬼断情殇 04
听闻了静水城即将发兵来援的消息,雨露城内民心振奋自不必多言。就连已卧病榻多日的老城主虞钦,病情也有所好转,坚持离了榻,要去督导兵士练兵,以迎接即将到来的大战。
老城主的举动,使得士气更加提升,不过,毕竟是病倒过一回,虞钦虽有豪情万丈,身体却已不允许他再亲自上阵,就只能从旁督导。
又一天督军结束,老城主与少城主及一干亲信共进了晚膳,餐桌上仍不忘千叮咛万嘱咐,绝不可因有外援而放松警惕,而要更加积极备战。而後,虞子痕将老城主送回了房。
彼时天色已晚。
虞子痕往自己的卧房走去,将到门口时,却发现房顶上有个黑影。定睛一瞧,原来是邢春,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头昂著,像是在观天色。
说观天色,哪里不可以观,何必爬那麽高,而且还是别人的房顶上。
这个人的举动,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
思忖著,虞子痕唤了一声:「邢春。」
邢春低头看向虞子痕,笑了一笑。
「子痕,要不要上来坐坐?」
虞子痕想了想,这时辰要睡下确实稍稍嫌早,便颔首:「好。」
一上屋顶,邢春便递过去一只酒壶。
虞子痕拿在手里感觉一下,壶里的酒还是满的。再看邢春,手中还有另外一壶。
「你早有准备?」
「也不算,就碰碰运气吧。若是你回得太迟,两壶酒都已被我包办,那便是你运气不好啦。」
虞子痕不由失笑,摇摇头,在邢春身边坐下。酒刚喝了两口,便听邢春问道:「老城主身体如何?还好麽?」
老城主病情刚好转那天,虞子痕已将邢春引见给他。
对於邢春冒险前往静水求援的事,老城主感激不尽,并嘱咐虞子痕要将邢春好好照看,定不能怠慢了这位雨露城的恩人。
「不好不坏,只是说累,方才已睡下了。」虞子痕道。
「以老城主如今的身体状况,还是不要过於操劳为好。」
「我知道。」
「你也一样。」
「我?」
「不要只顾操心别人,却不知照顾自己。」邢春微笑,「现下城内大小事皆由你安排,你若倒下,城里不知要乱成什麽样子。」
「嗯,多谢关心。」
虞子痕扬起手中酒壶摇了摇,邢春会意,与他碰一碰壶,就此各自饮啜。酒入喉,先是辛辣,而後慢慢发暖,带出几丝甜意,滋味醇香。
就这样默默对饮了一阵子,邢春忽然躺了下去,头枕在胳膊上。虞子痕看了他一眼,稍一思量,也躺下了。
目光所见,便是黑压压的天。一轮明月状似圆盘,周围镶著一圈淡淡光晕,有一种优雅之美。
两人就望著这样的夜景,一口一口饮著酒,谁都没有说话。四下静谧,只听得身旁轻轻的呼吸声。那声音沈静平稳,让人听著也觉得心平气和。
「子痕。」
邢春蓦然出声,轻道,「有时候你会不会觉得,月亮散发出一种莫名的力量,让人不知所以?」
闻言,虞子痕更专注地看了一会儿月亮,最後答道:「不曾有过这感觉。」
「那种力量,或许可以称之为魔力。」邢春兀自说道。
「魔力?」虞子痕挑了挑眉。
「……」
邢春沈默了片刻,才道,「当年曾经有一个人,指著月亮对我说,只要月亮升起一天,他便追随我一天,不离不弃,直到天崩地裂,日沈月陨。」
听到这种话,虞子痕转头望著身边那人,那看上去很近,感觉上却很遥远的面孔,像是有些不由自主般,追问道:「後来呢?」
「後来?」
邢春唇角微挑,似笑又非笑,「後来,同样是在月亮之下,还是那个人,对我说,今生负我太多,唯有来世再还。」
没有料到这结局,虞子痕一时哑然无言。
过了好一阵子,才转回头望著天,有意轻松地道:「都说女子善变,你不必过於纠结。天下之大,懂得珍惜你的人一定会有。」
「哈哈,你说这话,我不能说你错。不过──」
顿了一顿,邢春低笑,「你还是错了。那个人,并非女子。」
「嗯?」虞子痕一愕,没有立即明白过来,「不是女子?」
「不是。」
「……」
又过了一小会儿,终於,虞子痕渐渐明白了。这一明白,却真的不知该做何反应才好。
「呵呵。」邢春的低笑声再次在他耳边响起,「吓到你了麽?」
虞子痕又是一愕,随即苦笑。
「别说笑了,只不过是这点小事……」
「小事?」邢春很不客气地抢过话来,「你认为,这只是小事?」
听见这句话的同时,虞子痕感觉到身边传来异常紧迫的视线,不禁有些莫名。
「你真是这样想?」
邢春继续追问,口吻变得咄咄逼人起来,「明知我喜欢男子,往後还得与我日日相对,你当真认为这样也无所谓?而且……子痕,你不了解自己有多麽出众麽?」
虞子痕诧然地转过头,迎上的,是一双直直地凝视而来的眼。那眼眸彷佛浸透了夜氲,深邃,幽不见底。
面对著如此目光,虞子痕起先只是沈默,而後,慢慢皱起了眉,略带不悦地眯起眼睛。
「邢春,你喝醉了,回房歇著去吧。」说罢便要起身离开。
「哦?方才还说只是小事的你,现在却想要逃麽?」在说出这话的同时,邢春缓慢而又不容避让地,捉住了虞子痕的手腕。
「逃?」
虞子痕回头看去,压住心底莫名升起的情绪,「谁说我想要逃?」
「你不是害怕了我,便打算就此逃走的麽?」邢春理所当然似地反问道。
「害怕了你?」
「难道不是──?」
邢春长长地拖了一声,忽然微笑,「是我弄错了?这麽说你并不是害怕我,也不是想要从我身边逃开?」
「当然不是。」
虞子痕答得飞快,并无丝毫犹豫。
「既然不是,那就回来。」邢春说罢,用力一收手。
虞子痕始料未及,一下子被拽了过去,整个人跌倒在邢春身上。抬起头时,眼睛下方,正是邢春那张笑著的脸,笑得无辜。
无辜?……好个无辜。
隐约闪烁起来的眼眸,沈沈地瞪著那张脸,片刻之後,伸出手去,将那瘦削的下巴收入掌中。
依旧挂著无辜表情的面容上,一闪而过的错愕,并未从虞子痕眼底错漏。
嘴角不觉轻轻一挑,一抹深邃正如此时的月晕般优雅,在唇边荡漾开来。
「邢春,你是当真认为,月亮会令人变得不对劲?」他低沈道。
「唔……」
邢春还是笑,笑得越发灿烂,一双细长的眼几乎眯成了月牙。
「瞧现下的你,我似乎更加不能不这样以为了,你说是不是?」语毕,指尖似有意无意地,掠过那只扣著自己下巴的手。
「所以……」
虞子痕眯起眼,深邃异常,「你现在并不是正经与我说话,而是在月亮之下不知所以的……戏弄我麽?」
「哎呀,被看出来了。」
邢春终於松开手,咋了咋舌,摇头道,「不要生气。所以说麽,就是月亮不好,害我一时不知所以呢……」
「……」
闻得他如此「坦言」,虞子痕却反而蹙起了眉。
方才那一刻在胸口里凝集的莫名情绪,无论是柔软的坚硬的、模糊的尖锐的、流动的沈浮的,不知为何都有些空落起来。
他闭了闭眼,无法解释这些情绪的来去何由。
深深地望了邢春半晌,望著那依旧无辜的笑容,忽然不知是无奈还是别的什麽,虞子痕撇了撇唇角,低低道:「你啊……就不要将你的玩兴归罪到月亮头上了。」
说罢也松开了扣在邢春下巴的手,从他身上翻下来,回到先前躺著的位置,重新躺了下去。
「呵呵。」邢春挠头,「抱歉抱歉,我似乎是稍微有些玩过头了。」
「你这个人,就如此喜欢玩麽?」
说著,虞子痕稍稍一顿,按住了额头,「我看就连那次去往静水求援的时候,你也根本是当作是去玩了吧。你是不是将身边任何人任何事,都视为了可以玩的对象?」
「这倒不是。只不过,有些时候,事情本身已够沈闷,若不努力让自己轻松一些,便真的会喘不过气来了。」
邢春依旧是一派轻松口气。不过当虞子痕蹙起眉转过头来的时候,恰恰捕捉到了,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认真。认真得,竟彷佛有些沈重。
虞子痕不禁一愣,就此缄默。
虽说两人接触时间不长,要说了解,自然是算不上的。但是偶尔,虞子痕会觉得,邢春这个人,所拥有的,恐怕并不是像现在看来这麽轻松自在的过去。
对於这过去,并非完全没有好奇。只是,既已过去,又何必追寻。
「倒是子痕,你呀……」
邢春蓦地转了口,笑著看过来,「你就是太正经了,从来不会说笑。若是一直陪著你这麽正经,太累人了。」
「所以?」虞子痕挑著眉斜瞥而去,「我的正经,就成为了你戏弄我的理由?」
「呵……」
邢春但笑不语。过了一会儿,却忽然笑容一收,幽幽道,「不过我先前所说,并非戏言。那个曾辜负我的人,的的确确是男子。」
虞子痕眉头微微一挑,倒不是惊讶,只是没料到,邢春会突然将话又说回了这上面来。
他别过头,眺望著星月灿烂的天,眉间却汇起几缕复杂深沈,终只是淡声应道:「我知道了。那是你的私事,我绝不置喙。」
「哦?」邢春再次笑了起来,「就这样?」
一听,虞子痕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不然呢?」
还想要他怎麽样不成?
无论如何,无论邢春喜欢的是男是女,邢春就是邢春。
邢春,是个怪人,却是个让人在没辙的同时,会不自觉地感到欣赏、相处起来极有意思、有意思得莫名其妙的怪人。
其实虞子痕心知,邢春这些怪里怪气的行为举止,既然捉摸不透,也就不必要去太过在意。
然而不知为何,却又总是忍不住,不由自主就关注起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从相遇伊始……
「好吧。」
邢春笑了笑,再次转口,「那子痕你呢?你也已过二十之岁了,有没有意中人呢?」
「我?」
虞子痕微一迟疑,忖量来去,还是说了。
「在我年幼时,父亲曾为我许了一门亲。那家户主姓贺,与我父亲是世交。原本定好了日子,去年便该正式成亲。
「然而在那之前,战事爆发,贺家人为躲避战事而迁居至关外远亲之处。前些日子,贺伯父托人传讯过来,说是有愧於我们虞家。」
「怎麽说?」
「他们所避难之那家人的小儿子,对贺家女儿情有独锺。而那家人对他贺氏一家,照顾备至,贺伯父实在过意不去,便将女儿许配了过去,不久前已然完婚。」
「哦?」
邢春眼波微转,叹道,「实在遗憾。你与那贺家之女,本该是一段大好姻缘,却被这战事硬生生拆散。你一定很可惜吧?」
「不会。」
虞子痕淡然道,「其实这样也好。若是她跟随了我,今天也只是吃苦受累,还要日日担惊受怕,那又何苦?」
「呵,不愧是子痕,果然豁达大度。想来,你一定是相当喜爱那名女子,如此为她著想,不愿她跟著你吃苦。」
「不然。我最後一次见她,已是两年之前。我与她总共也没见过几次,就连她长什麽模样,我都不大记得。」
「怎麽?你们要见一面很难?」
「贺家住得远,距雨露城少说有数百里之遥。」
「原来如此。」
邢春深邃一笑,「那麽我只能说,子痕你实在是怜香惜玉。对一个连相貌都记不得的女子,也能如此。」
「你想多了。」
虞子痕缓缓摇头,低沈道,「只不过是,但凡是追随我的人,我便希望他好。不论是作为同伴还是什麽,皆是如此。如若连身边人都顾及不好,那就是我的失败了。」
「哦……」
邢春别过头去,定定地端详身旁那人的脸。
那张脸,严肃的时候也是,笑起来的时候更是,那麽的英气逼人。而当偶尔露出困扰的神情时,却有点像是小孩子,不知将这困扰藏起来不让别人发现。
但是他的心思,绝不是小孩子那样懵懂无知。
他很聪明,只是不喜欢将这聪明用在尔虞我诈。对他而言,觉得好,便珍惜;觉得不好,便敬谢不敏。
他的这种真诚,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别人负责。
「子痕……」
邢春低喃著,声音轻如风吟。除了他自己,谁也无法听见。
「虽早知道你这一世是个好男儿,只是竟好成这样,未免有点过分了啊……」
若是你早有如此心性,又怎至於落得今天这般田地?
不过这对於你而言,也未尝不是好事。待你取回阴王身分之後,第一件该做的事,便是去向那为你泪淹数城的痴情河神道歉去吧。
鬼断情殇 05
邢春第一次跟著虞子痕上战场,就在这天。
正是豔阳高照时,城楼高塔上的巡视兵忽然来报,城外有动静。那些已围城多日的蛮族大军,似乎正与人开始交战。
闻听此报,虞子痕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静水城的援兵来了!当即召集了早已做好准备的兵士,杀出城去,以与韦东寒联合。
至於邢春,一开始虞子痕并没有打算让他一道前去。然而就在将要出城之际,虞子痕不经意偏头,赫然发现身边马上坐著一个人。
这人就是邢春。直到这时,邢春仍是笑咪咪的,就好像不是要去打仗,而是去哪里观赏灯会似的。
看他如此态度,虞子痕知道,要他不准去是不可能了。
而後,一行人马冲锋疾行,不过片刻便已杀到敌军阵中。果然,正与敌军交战的,就是来自静水的援兵。
由於与韦东寒距离尚远,虞子痕没有急於上前会合,而是先专心应付周遭敌人。
两军交战间,能听到的,只有兵器铿锵,只有高呼哀鸣。能看到的,只有刀光剑影,只有血光纵横。
就在这缭乱之间,虞子痕的视线越过刚刚在眼前倒下的一名敌军,不期然却对上了,一双注视而来的眼眸。
不由一怔。未及多想,又有敌军杀到身侧,虞子痕唯有收回视线,接连击杀几人之後,再次转过视线,愕然发现,邢春还在先前那位置,并且依旧是那样定定地注视著自己。
虞子痕无端有些怒上心来。
这个邢春,是来杀敌的麽?还是,纯粹来看自己杀敌的麽?
生死一线之际,竟还如此胡闹。若是军人,定要以军法严惩。
朝著邢春所在方向,虞子痕一路杀敌而去,越杀越生气。终於到了声音可传达之距离,他喊道:「邢春!」
而邢春,却仍是呆立原处不动,甚至当有敌人从偷袭他後方时,他也没有动。
一柄寒剑,自他肩上直掠而过,眼看就要抹他脖子。
「邢春!」
虞子痕惊虑交加,竟僵在当场。
随即看见,邢春居然微微笑了。抬手,以食指中指夹住那剑刃,手腕一转,剑断。而後他将手里那截断剑朝後方一抛,不偏不倚,扎入那偷袭者的额心,当即惨叫一声倒下。
自此,虞子痕再也没有言语。眉头越蹙越紧,蓦地狠狠甩过头,再不看邢春一眼。
由於韦东寒的突袭,敌军大为受挫,士气一降直下。
而韦东寒与虞子痕这两方队伍,正是士气鼎盛,因此并没有费太多工夫,便在敌军阵营中找到他们的统帅。拿下统帅的首级之後,敌军立即溃如一盘散沙,抵抗不多时便落荒而逃。
这一战,虽没能将敌军斩尽杀绝,至少解除了雨露城被困多日的危机。
而後虞子痕与韦东寒会合,道过谢,便将韦东寒与其部队邀入城中。
来自静水的兵士,被安排与雨露兵士一起安顿。而韦东寒本人以及几位亲信,则被请进虞家,与老城主虞钦一见。
不过,韦东寒此番率兵前来,本是以为虞钦已遭杀害,退无可退方才为之。如今陡然惊见虞钦还健在,自是又惊又疑:「你们,你们……哎呀!你们真是……唉!」
对此,虞子痕与虞钦,只有好声好气向他道歉。
虽说此前是韦东寒见死不救,然而他们这方所用的手段,也确实不够光彩。便只能接受了韦东寒的责怪,并邀其在城中多留上几天,以让他们好好招待,聊表歉意及感谢。
事已至此,韦东寒也不可能砍了谁以泄心头之愤,只得接受现实。
将韦东寒一行几人在虞家别院安顿好之後,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
大战也已告捷,诸兵士皆可以稍稍放松。
而一直以来最为操劳的虞子痕,更可以好好地休歇一阵子。然而此时的虞子痕,却丝毫没有如此惬意的心思。
一切後续事宜安排了以後,他将邢春一人领到後院,二话不说,就将邢春狠狠推入了荷花池中。
这举动突如其来,邢春站在水中,仰视著站在岸边的虞子痕,著实疑惑,「子痕?」顿了顿,却又眨眼一笑,「哎,我是想入浴洗去这一身血污没错,不过像这样弄脏这一池水,似乎不太好吧。」
「你!」
听了这话,虞子痕越发怒不可遏,居高临下地瞪视著邢春,咬牙道,「邢春,你还是当作在玩闹麽?你是不是就算自己死了也只会哈哈一笑,说原来死就是这麽一回事,真是不好玩等等之类?!」
虞子痕的质问,邢春笑著听,却不期然地呆住了。他垂下眼帘,平日里总是带著灿然笑意的眼眸之中,覆上了重重阴影。
但是,当他重新抬起眼向虞子痕看去的时候,他的眉眼仍是带笑,从容却总也显得不够认真的笑。
「子痕,你不必言语相激。想对我说什麽,便直说吧。」
虞子痕眉尖一震,握了握拳,字字凌厉地道:「好!那我问你,方才在与敌军对战之时,你在干什麽?在战场上不专心杀敌,却是望著别人。我问你,你到底是望什麽?你在想什麽?」
「哦,是这件事。」
邢春恍然大悟似地点点头,游上岸去,来到虞子痕面前站定,微笑。
「怎麽说呢?我只是要一直盯著你而已。」
「盯著我?为什麽?」
「不为什麽。只不过是,盯著你,不让你从我眼中离开,这就是我的职责。」
「职责?」
虞子痕越发地不可理喻,用力一甩手。
「荒谬!谁给你规定的这种职责?」
「我没办法对你解释更多。」
邢春不动声色地上前两步,缓缓抬手,手心停留在虞子痕颊边,却并没有触摸上去。
轻呼一口气,他异常低柔地道:「总之子痕,你记住,只要你还活著一天,只要我还活在你身边一天,你,就是我的责任。」
「……」
虞子痕已经完全不能理解邢春在说些什麽、在想些什麽了。
愠怒,是愈加愠怒。
然而除此之外,却又有另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在心头滋生出来,无法辨别,却又挥之不去。
虞子痕忍了又忍,却终是忍无可忍,扣住邢春的颈项将人拽过来,视线盯准一处,狠狠将唇印了下去。
不知所谓、满口胡言、从来没个正经的这张嘴!
他如同凌虐一般地啃噬吮咬,将之蹂躏得肿了起来,连表皮也磨破,泛出丝丝血气。
尝到这气味,他终於退开了唇,手却仍牢牢扣在邢春颈上。
「邢春,你给我听好了。」他一字一顿地道,每一顿之间都在告诫自己冷静。
方才之举,不要问他为什麽,因为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怎麽会突然做出来,就那样做出来了。
甚至有一种模糊的感觉,他想要那样做,早已不是第一次了……只是这其中究竟,此刻他无暇深思,因为有比这更严重更紧要的事。
「我不管你那所谓责任是从何而来,总之,从今往後,若再有战事,你就在房子里乖乖待著,不准跟著我,否则我就以军法处置你,你可听明白了?」
「哦……」
邢春抬起手,指尖沿著唇缘轻抚。刺疼。
这个子痕啊……
那个时候,邢春也是茫然、愕然、讶然的,完完全全始料未及。
在最初那一刹,他并非没有过要将人推开的想法,然而从唇上传来的,在那柔软和温度之外,所传达予他的东西,让他没有做出任何举措。
其实说到底,意外归意外,但他并不讨厌这个人的碰触,连他自己也有些出乎意料的,半点也不……当然,疑惑也是不可能没有的。
「那,刚才那样──」
他眨眨眼,一脸无碍的笑,「不知与军法又有何关系?」
「……」
虞子痕骤然语塞,脸上的怒气狂气稍稍散了,再想刚才,也知道甚为不妥。也许应该找个解释……然而,真的解释不了。
「没有关系,又如何?」
懊恼地冷哼一声,未等邢春接话,又厉色道,「打仗不是玩闹。你以那种玩闹心态上阵,有几条命都不够死!无论你是什麽人,从前做什麽,现在,你既已追随我,便是我之人,我定要保证你的安好。」
「哦?」
邢春低低笑,若有所思地盯著虞子痕,「我,是你之人?不过是帮你送了一次讯,陪你上过一道战场,在你之处住了一段时日,便算是你之人了麽?」
未曾想过邢春会对此提出质疑,虞子痕面色骤然冷冽,说不出的愠怒涌上心来,恻然道:「怎麽?你是想说,你不过是暂且寄居在此,与我虞家……与我虞子痕,并无任何干系?」
「倒也不是。」
邢春抚了抚插在发顶的那根玉簪,似笑非笑地挑眉,「我头上戴的,是你原准备赠予爱弟的发簪;我身上穿的,是你私人衣物;此刻我唇上刺痛,也是你所留下……」
有意稍停,看虞子痕眼光闪了闪,邢春唇角一抿,像是怕谁听不见似的大声叹了口气。「子痕待我,实在不是一个『好』字了得。若『只是』虞子痕之人,焉能得如此待遇?所以我疑惑呀。」说著眼光一转,彷佛一下子恍然大悟,「还是说,你是将我视作了那个……你来不及将琴曲弹给他听的人?」
「你……」
虞子痕很快明白了话里所指之人是谁,英挺的眉宇间顿时划下刻痕,「邢春,你在胡说什麽?」
「胡说麽?」
像是看不出对方眼中的不悦,邢春慵懒地从发辫中捋起一束,绕在指间。
「初次相识,便将这发簪送我,将给他的曲弹与我听,呵呵……子痕,不知我与你那英年早逝的爱弟,是有多少相似之处?他对你的重要性,又是何等?」
「……你!」
越说越是离谱,虞子痕太阳穴上隐约可见青筋冒出,瞬间有一种想用最粗暴的方式封住那张嘴的冲动。
「邢春,你可知道你在说什麽?」
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声音,不悦深深。
偏偏邢春恍若未闻,犹是一脸不以为意:「我只知道,你待我与待他人甚有不同,这是为什麽……我想不出其它答案。」
在他说话时,虞子痕几乎忍不住要发作,却在最後一刻,被落在邢春眼睫的一抹落寞克制了。
怒气犹存的眼眸中,又沈淀了层层心绪,脸色复杂地无言良久,终於开口:「子先是子先,你是你。你们毫无相似之处,我从不曾将你二人混淆,更不曾有过将你视为子先替身的想法。」
「是麽?」邢春歪了歪头,像是仍不能理解,「但你将原本给他的都给了我,发簪也好,琴曲也好,你这样……」
「这样又怎麽了?」
好不容易褪了些的怒气猛然又窜了起来。
虞子痕一副「你敢再乱胡言乱语」的表情狠瞪著邢春,咬牙道:「邢春,你不是笨蛋。当时那种情形下,我赠你发簪、琴曲,你不可能不明白我那样做的原由,何况这与子先何干?我身为兄长,又怎可能对子先那样做?」
「那样做?是哪样做?」
邢春露出茫然不解的脸。
「你……」
如果邢春是在考验虞自己耐性的底限,那麽,他成功了。
「就是这样!」
抛出这一句,虞子痕手一收将邢春拉近,不容分说地吻了下去。
这个邢春,不管是有意也好是无意也罢,都已经够了!即便是玩笑也不可以开得如此离谱,而如果不是玩笑……那他就更有必要让邢春弄明白,他从未有过那麽荒唐的念头,邢春更不是什麽可笑的替身。
其实双唇覆上去的时候,还是带有一些些发怒意味,然而当舌尖碰到了对方唇上尚未散尽的血气,心下却禁不住一颤,眉头皱了起来。
让舌沿著那还红肿著的唇瓣反复流连,舔净了最後一丝血气,才探入到邢春口中,那里面的湿润柔软,令人深陷,甚至贪婪地攫取起这个人的喘息与津液,像是从未品味过如斯美好。
「唔……」
毕竟做了千年的鬼,一下子变成人,平常倒是无碍,但在这种相互争夺呼吸的时刻,邢春就明显处於下风,呼吸调整不畅,不由得闷哼出声。
知道这是他不适的表示,虞子痕怜惜的同时却又有些不快地皱了皱眉,实在不想就这样放开他……真的,没办法。
稍稍退开,捏住他的下颚,视线在他因窒息而涨得微红的面颊上来回扫视,虞子痕也不知自己是怎麽的,竟笑了出来。
这可真是……相当难得一见。
总是一副天塌不惊的表情、从容微笑著的邢春,原来也有脸红的时候。
不过这红,却也只是由於呼吸不畅,只红在脸上,而他的脸色与眼神,并没有丝毫「脸红」的意思。
邢春甚至还用手指抹了抹唇角外溢的湿迹,又微微一笑,悠然道:「所以,子痕是想说,你不可能会对你的爱弟这样做,是麽?」
事到如今还问这种事,虞子痕不免气恼,但更多的还是无奈,摇摇头:「绝无可能。」
「而你对我这样做,也与你的爱弟丝毫干系没有?」
「没有。」
「那──」邢春颊边的笑意悄然加深,「子痕是为何这样对我呢?」
「我是……」
不期然,虞子痕竟被问住。
就算说,先前是受够了邢春的胡言乱语,是对其的拦阻或是惩罚,然而……对其他人,他想都不曾想过这样的惩罚方式,唯独对邢春……
退一万步,即便这也不算,那方才呢?方才那样做,并无任何惩罚之意,甚至更像是为了证明什麽。而他想证明的,是……
心跳猛然间乱了节奏,他不能相信自己也会有如此方寸大乱的时候。
「子痕。」
简直像是计划好的,这边他还尚未理清头绪,那边厢,邢春又咄咄逼人地追击上来。
「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应该知道,那样的行为意味了什麽?你那样对我,是在想什麽呢?」
「我……」
「少城主!」
不知该说是太适时还是太不适时,杜影的声音竟在此时传来。
虞子痕立即松手,从邢春身前退开。邢春也微微侧过身,扬起手,以衣袖挡住了那双嫣红得不寻常的薄唇。
杜影从拐角处跑过来,向虞子痕道:「少城主,老城主有事找你过去商议。」
「好……我这就过去。」
困扰之余又暗暗松了一口气,虞子痕看向邢春,只看到那如常般淡然平静的侧脸。最後留下一记深邃眼神,便转身与杜影一道离去。
直到背影再也看不见了,邢春撸起一缕长发,让其在指间缓缓掠过,又自然垂落。
阵阵微风飘荡而过,一池水波纹荡漾,久久不得平静。
(0.6鲜币)鬼断情殇 06
由於雨露城被围困了那麽多时日,曾陷入缺粮窘境。是以当此局面解除,第一个要做的,就是增补物需。那一战取得大捷的第二天,虞子痕便派了一队人出城办这事。
没想到物资还未归来,蛮族大军却再度杀到。
原来早在两军僵持不下的时候,敌军已将此消息传到总帅之处。
那总帅便派出了增援军力,势要将雨露城就此拿下。因为雨露城是商业重镇,若能拿下,势必对朝廷造成重大打击。
这数万援军,前些日子便已出发。恰巧就与败阵的残军遇上,於是联合起来,杀回雨露。
局势陡然逆转。
面对这些比之前有增无减的敌军,好不容易才迎来了晴天的雨露城,一下子又陷入愁云惨雾。
如此变节,实在始料未及。
这次率军前来的首领和之前的不同。
在将雨露包围起来之後,他并不发动袭击,而是派了人,每隔两个时辰便到城下喊话,大意就是要招降。
若城中之人肯投降,他保证不伤人性命。而若不然,他的数万大军必将血洗雨露。
对虞子痕而言,他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好不容易率众战到这一步,这时候再叫他们投降,那是断无可能。虞钦也不同意投降,兵士亦同样不愿降服外族之军,就是死,他们也不要做叛国之鬼。
然而,他们不得不顾及的,是城里的百姓。
他们愿意拼死一战,即便结果从容就义,但是那些百姓却是无辜的。若要叫这些人都一起牺牲,未免过於残忍。
若是能将百姓秘密送出城去,那自然是最好。只是要如何才能将这麽大批的百姓送出城,这两天来虞子痕一直在与同伴商量。
挖地道,虽隐秘,却费时。翻城墙,虽快捷,却太过冒险。
在他们商量出结果之前,落脚在虞宅别苑的韦东寒托人捎信过来,说有事要与虞家父子当面谈谈,请他们过去一趟。
这时的虞钦,因那突如其来的打击,加上身体原本就未康复,又回到了病榻之上。因而前去赴韦东寒之约的,就只有虞子痕,以及他的几位亲信。
往别苑去的路上,恰逢邢春迎面而来,问及虞子痕如此行色匆匆是做什麽去。
虞子痕如实相告,邢春便说,也要同去。虞子痕考虑一番,应允。
自那天之後,到今天为止,这两人都不曾再有交谈。平常就很难碰得上面,即便偶然碰上,也只是互相点点头。
如此冷漠,其实并非虞子痕所愿,只是实在不知该如何对待邢春才是好。
那天,他没有答出那个问题,後来邢春也没有再问。其实他是有一点希望邢春来问的,因为如果邢春问了,他就必须深思不可。
而如果邢春不问,他却是越想越头痛,想到不愿不能再想。
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个问题才好……这一定,是他有生以来从未遇过的难题。
另一方面,明明问题是邢春问出来的,之後却就再也不闻不问,显得无甚所谓。
偏偏他的无所谓,虞子痕就是莫名地很有所谓。
明知不对劲却又忍不住,简直是自我折磨。於是他放弃了。
现下的处境,实在不适合再为了别的事而分神。
无论如何,今日巧遇,邢春主动开了口。而虞子痕,反正也不是为了闹别扭而不理会邢春,现如今既然邢春要求了,就应允也无妨。
一行人来到别苑,进屋之後,发现韦东寒早已备好一席酒菜,相邀共进。
本意虽不是赴宴来的,但既然韦东寒已准备了,拒绝总归说不过去。於是一行人各自入了座,先是默默对饮数杯,而後,韦东寒终於展开正题。
「前次你我合力击破大军,本就借了偷袭之便,方达到出其不意之效果。」
韦东寒看著虞子痕,缓缓道,「原本你我麾下兵力,即便加在一起,也不足敌军之半数。而今敌军再次来袭,士气正盛,我们这方又无奇策以对,情况实在不容乐观。」
「的确如此。」
虞子痕颔首,「不过,韦城主,现在就放弃还为时过早。天无绝人之路,奇策亦不是天上掉下来。我们只是尚在寻找,又怎知绝对没有破敌之计?」
「呵,呵呵。」
韦东寒干涩地笑了几声,忽然道,「虞少城主,你可知道,我家中妻儿尚在等著我回去。我没有别的什麽要求,就只希望他们能够安好,仅此而已。」
闻言,虞子痕沈吟片刻,回道:「妻儿我虽没有,但是这城中所有兵士,所有百姓,我也希望他们能够安好。为了保护他们,直到我虞子痕倒下为止,我都会拼尽全力。」
「说得好,说得好。」
韦东寒眼中流露出赞赏之情,嘴角却扭曲几下,低沈道,「虞少城主之大义,韦某自愧不如。我只有我自己的拼命方式。为了能够回到家中,为了不失去至亲,我会不惜任何手段,即便得来一身骂名,我也在所不惜。」
听得这种话语,虞子痕讶然地挑起眉,正要回话,蓦地感到颈上一重,随即便是一阵头晕目眩。他不禁更加错愕,想抬手捧住头颅,却惊觉,方才还好好的四肢陡然间酸软无力,竟连手也抬不起来。
恍然间,明白了什麽。
「韦城主?莫非你……」
「对不住了,各位。」
韦东寒自椅中站起身,环视著在座众人。
他的几位亲信也起身离席,有两人走到了韦东寒身旁,另外几人则走到紧闭著的房门处,竟是防起门外动静。
如今在场的,除了韦东寒那方的人,其它人皆中了毒,脸上尽是惊诧与愠怒交织。
「你!韦东寒,t非x凡t电x子z书.c论o坛m你为何如此!」杜影怒道,声音虽还算洪亮,其实身上已不剩什麽气力。
「你们要怪我恨我,便尽管怪吧。」
韦东寒从身旁的亲信手中取过长剑,抽剑出鞘,并将剑尖指向虞子痕。
「虞少城主,如今之举,我自知有千错万错。然而,你却也不能全部怪我,还得说,当初你不该设计骗我来此,这一因果,也是你自己种下的。」
事已至此,虞子痕心知无论怎样争辩都是徒劳,冷冷问:「你想要什麽?」
韦东寒道:「你的首级。」
「哦?」虞子痕眯起双眼,「你是打算,提著我的首级去向敌军将领投降?」
「什麽!」除了邢春之外的杜影等人同时惊呼。
「我不得不如此。」
韦东寒断然道,「我曾与你们合力击破敌人,这是事实。也正因如此,如今我唯有提上你们的统帅之首级,方可取信敌方统帅,将伤害减到最低。
「其它几位大可放心,我的目标只是虞少城主,你们几位的性命,我不会伤害,只是也不能放了你们。」
「放心?」杜影勃然怒喝,「简直可笑之极!你要对我们的少城主不利,竟还敢大言不惭!韦东寒,你枉为一城之主,你枉为人!」
「呵,或许吧。」
韦东寒并未著恼,反而低笑起来,「我枉为人,我枉为人……哈哈哈,这辈子我偏偏是人,不可更改。那就下辈子,我断不会再为人。做人,太难。」
虞子痕深邃地看著似在自言自语的韦东寒,眉头紧了紧,沈沈道:「韦城主,你是否想过,即便你带去了我的首级,那边亦有可能对你、对静水不留情面?」
韦东寒牵了一下嘴角,并不是笑:「至少,多出一线生机。」说罢目光一凛,脸上自此再无任何感情。
「话便说到这里,虞少城主,得罪了。你且放心,我会干净利落,不让你感觉到痛苦。」
「少城主!」、「住手!」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韦东寒扬起长剑,举至高处,稍稍一顿,终於狠挥下去。
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出其不意地,一个人影扑身上前,挡在了虞子痕前方。
那个人,正是就坐在虞子痕身侧的邢春。他以後背接下了那致命的一剑。
背上被撕开一道长长血口,他却也没有喊痛,只是别过头,看了韦东寒一眼,微眯起来的眼眸深邃异常。而後他又转头看向虞子痕。
因这始料未及的变量,虞子痕已完全愣在当场,望著邢春,眼里竟是茫然的。
只是,当他目睹邢春撩起嘴角,露出像是在说「看吧,你果然还是我的责任」的笑容时,他的眼睛里终於有了起伏,目光急剧地震颤起来。
「邢……春……」
话音未尽,却忽然听得砰的一声。
房门,被人从外重重推开。十几二十名虞家侍卫蜂拥而入。
原来虞钦虽未能赴约,却还是派了亲信前来,这亲信靠近别苑,察觉肃杀之气,随即回头带人前来察看。谁能料想这一举动,竟挽救了少城主的性命。
至此,局势已然逆转。
韦东寒那未能成功斩杀虞子痕的一剑,再也没有机会补上。
韦东寒与其亲信被带走,这件事,到此就算是落幕。
趴在目前仍无法动弹的虞子痕身上,邢春眨了一下眼睛。
那麽,接下来要怎麽做好呢?
嗯,就「晕」过去好了……
(1.06鲜币)鬼断情殇 07
邢春这样一动不动地趴在床上,至今约有四、五天了。
背上的剑伤当天就已被妥善处理过,这几天来并未恶化。他就这样睡著,休养,虽然一直是闭著眼睛,不过,房里什麽时候来了人,做了什麽,他都清楚明白。
尤其是这当中,有一个人,每天都会到房里来,有时一天不止来一趟,却不做什麽,就是静静在床边站著,或者在靠窗的椅中坐著。有时会待上很久,有时却又很快就走了。
他曾在床边久久凝视,曾在窗前低低叹息,所有这一切,邢春心里都清楚。只是没有睁开眼,也没有出声招呼,就这麽任由他去。
直到这晚,那人又来了。还带来了古筝,一个人坐在窗前,弹著曲,曲音却不若平常的行云流水,反而有些杂乱无章。
对此,他自己想必也是明白的,因而总是弹著弹著,突然就停了下来。
如此反复了几次,邢春终於轻叹一口气:「子痕,你有心事?」
陡然听见床上传来话音,虞子痕著实一怔。起身大步走到床前,还是有点不敢确信地仔细看去,直到看见邢春确实是睁著眼,还对他轻轻眨了几下。
「邢春……」
以不知是叹息还是放心的语气唤了这个名字,虞子痕又默然良久,才重新开口,「你觉得如何?还好麽?」
「要说身体好不好,这得由大夫说了算。」邢春笑道,「至少精神还不错,一连躺了这麽多天,倒嫌有些太饱了。」
「你……」
虞子痕看著邢春,眼波流转著,几度欲言又止。
见他这模样,邢春便道:「你是不是有话想问我?」
闻言,虞子痕眼光闪了闪,眉头一皱。
「我……的确有话想问你,从那天就想问你,然而……」他闭上眼睛,像是为了拒绝什麽般,「却又不想问……」
「那就不要问。」邢春忽然道。
虞子痕不由一愕,睁开眼,看见邢春脸上带著前所未见的认真神情,一双弧线优美的眼睛,目光如刃般锐利。
「若你没有足够的觉悟,若你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接受那个答案的分量,那就什麽不要问。」邢春字字千斤地道。
「你……」
虞子痕一时没有了言语,只能望著邢春,许久,莫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却不知道,他是对邢春莫可奈何,抑或是对自己莫可奈何。
「邢春,邢春……」他喃喃著,用手掌覆住了额头,再次阖上眼。
「我实在不清楚,这是为什麽……我还是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这样的感觉……
「与你相处时,一开始只觉有趣,但有时却又无奈,甚至,偶尔会觉得你太过不知所谓,令人不悦……便想不理你,不看你,这样一来,就不会心乱,却又好像少了什麽似的……不得不,又想起了你……」
他顿了一顿,缓缓说道,「你总是笑,笑得漫不经心,我以为你真的对一切都漫不经心,而你……那天,看到你为我挡下了那一剑,我……」
话在这里顿住,虞子痕昂起了头,睁著眼。明明眼前只是屋顶,他却像是在眺望著遥不可及的远方。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终於,他低下头,跌坐在床边。
「我只宁愿受那一剑的人是我。那样的话,我就不必如此……」他低哑地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然而,邢春还是清楚听见了。一时间,所有表情凝固在脸上,好一会儿才缓缓化开。
「子痕……」
虽然知道虞子痕的话还没有说完,邢春却并不打算索要答案。
因为那答案,已了然於心。
应该说,那答案对於邢春而言,并不重要。他要的,他安排的,只是为了一个结果。
只是这样。原本,就只是这样……
眉头猝然一紧,旋即松开,同时松开的,还有一些在心头萦绕著的什麽东西。
「子痕,你知道麽?」
邢春伸出手,抓住了虞子痕的右手。
由於手被捉住而转头看去的虞子痕,见到的,是一张就如往常般,从容微笑著的面孔。
平心而论,那是一张俊逸的面孔,线条深邃,眉眼修长而坚毅,双唇削薄,利落有形,时时散发著一种别样的优雅。
此人并非池中物……虽说虞子痕对此早有所感,却无论如何都料想不到的是,这个人,竟会对自己构成如此深的影响。
他那过於悠然的态度,有时实在让人懊恼。然而却不知是怎麽的,总是不自觉就想注意,他的表情,他的眼神,甚至当一听见他的说话,便不自觉屏息谛听。
「我曾听过不少人弹曲。」
邢春定定回视著虞子痕的眼睛,那双眼专注而认真。就像这个人本身,总是那样认真,无论对什麽人,什麽事。
「那些人当中,不乏名传後世的一流乐师。但是只有你,是为了我,真心为了我而弹曲。虽说那曲子本身不是为我而谱……」
本是一直认真听著的虞子痕,直到听见这最後一句,愕然一怔,失笑。他摇摇头,蓦地却神色一正,坚定道:「若你想要,我可以专为你谱写一曲。」
「真的?」邢春问,又想到虞子痕是断不会说出戏言,便转口道,「我这样问并无冒犯之意,只是好奇,你曾为多少人写过曲?」
「只有子先一人,也唯独那一曲。」
「你极少谱曲?」
「不多。谱曲多是应景,有感而发,并不会特意为了哪个人而谱曲。」
「哦?」
邢春眨眨眼睛,撩唇一笑,「那这麽说,我岂不是与你最宝贝的弟弟所得待遇相当?真是不胜荣幸,不胜惶恐。」
「你啊……」虞子痕听得苦笑。
这个人,怎麽又老调重弹了呢?明明那天他已经表明态度,难道,还不够清楚麽?
有些无奈地想著,心思也缓缓流动,他伸手轻抚邢春面颊。
「你和子先不同。你们,是不一样的……」低喃著,他的眼神益发深邃起来,犹如夜幕之下的海,深不见底,幽远无尽。
「对子先,我不会像这样,不会想要这样……」
忽然收回手,虞子痕别过头望著脚下的地面,像是在沈思,又像是为了将什麽情绪沈淀下来,就此缄默。
邢春也保持安静,等到差不多了,才再开口:「子痕,我还欠你一个曲名,没有忘吧?说起来,也拖了很久。如何?你要听麽?我想好的那个名字。」
「嗯?」
虞子痕像是这才记起有这麽一回事。他想了想,摇头,「不了,先不要说。等我回来之後,你再告诉我。」
「等你回来?」邢春没有忽略这个疑窦。
正待追问,虞子痕蓦然看回邢春。虞子痕明亮的双眸之中,方才的深邃复杂已然不在,只剩下如往常一般的,甚至更甚於以往的坚定认真。
「你有没有什麽想要的东西?」虞子痕如此问道。
「我想要的?」邢春反问,「你是指什麽?」
「无论什麽。」
「嗯……」
总觉得虞子痕这样问是事出有因,但既然他不愿明说,那就不必追问,也不要敷衍为好。
邢春便认真想了一会儿,最後答道:「那我就要栀子花。」
「栀子花?」虞子痕讶然,「为什麽是栀子花?」
「从前我家中後院,种著满院的栀子花。」
邢春缓缓道,「我的娘亲最喜欢栀子花,每当花开时节,她一定会带我去那里。虽然,後来有很多东西变了,流逝了,但是这个,就只有这个,是我最後的一丝怀念。」
听著这一番话,虞子痕怔然无言。看著眼下的人,像是终於了解了他多一些,却又像是更加不了解他了。
在他心中,是什麽东西变了,什麽东西流逝了,又是什麽,才会让他想要抓住?
最後的,一丝怀念……
不知是想到了什麽,虞子痕唇边划开一抹隐晦的笑意。
他再次抚上邢春的面颊,眼中满满的温情几乎像是要溢出来了般,语气却极之坚定:「我知道了。邢春,你想要的,我都愿去为你取来。」
邢春回视著虞子痕此时的眼神,有一瞬间愣在那里,随即,一抹微笑将之带过。
「多谢。」邢春轻道,「子痕想要的,我也都可以给你。」
「我想要的……」
不期然地,虞子痕又是一怔。他眯了眯眼睛,倏地起身,「你接著休息吧,我先走了。」
将要离去,手腕却被邢春拖住。回头一看,邢春还是那样不变地微笑著,眉梢缓缓挑起:「子痕,你真的不想要麽?」
「……什麽?」
虞子痕脸上只有茫然,心,却彷佛明白了什麽,跳得越来越重,却越来越慢,彷佛就要停止。
邢春并不回应,默默转身,打算翻身躺过来。
虞子痕连忙扣住他的肩膀:「你做什麽?你的伤还未痊愈,不要乱来!」
「呵。」邢春扬眉一笑,蓦地掐住虞子痕的手腕。趁他分神,又巧妙地拂开他的手,终於翻过身来,而後便问:「你──当真不要?」
「我……」
仍记挂邢春的伤势,然而,又一次被那样追问了,虞子痕再也做不到刻意去忽视。
忽视邢春这个人,也忽视自己的,心……
放弃挣扎似地长叹一口气,闭上眼,再睁开,同时压低了身去。
只是想吻一下下,就短短的吻一下而已,然而当双唇相覆的刹那,那温暖、那柔软,竟好似长线缠绕上了心,连带也控制了自己的手,紧紧扣住对方肩头。
当另一只手盖上来,贴住他的手背,他便翻转了手掌,与那只手十指相扣。
深深的吻彷佛没有止境,气息在彼此之间流转,越来越热,仅是这样吻著已不足够。
虞子痕侧过脸,双唇沿著邢春的下颚往下而去,摩挲了颈窝,亲吻了锁骨,继续向下。吻到哪里,便将人的衣襟敞开到哪里,一直,来到了胸膛。
张口,含住那个小小突起,那里已然挺立,比寻常时更加红得豔丽。将之辗转在口中,舌尖舔舐著厮磨而过时,听见上方传来微不可闻的低吟。
抬起眼帘,映入眼中的面庞,肌肤已不复之前那病态的白皙,而蒙上了一层淡淡红晕。那双修长优美的眼,正目不转睛地凝视而来,在眸中闪烁著的不知是目光,还是氤氲水意。
「子痕……」薄唇微启,送出了这两个字,轻柔低哑,几乎不能听见。
然而虞子痕仍是听见了,更听见了这两个字里所包含的,需索。
他说,他想要,要自己……眼中猛地掠过一道光,虞子痕的手掌越握越紧,越握越紧。
真的想,很想很想,现在就想,狠狠狠狠地要了这个人!有生以来都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一个念想,在脑海中点燃,迅即流窜到全身血管里,几乎要把身体都冲击开来。
骤然,抽回了手,一转便探进对方袍底,握住他已贲张竖立的分身。
「啊!……」邢春低呼一声,不是那稍嫌粗鲁的动作弄痛了他,只是有些难耐这样的刺激。
千年为鬼,千年孤寂,人与人之间这最为原始也最亲密的碰触,亦遗忘了千年,却在今日此时陡然来临。饶是淡漠如邢春,也不由得为之动摇。也许更重要的是,在触碰著他的,是这个人……
这人,又究竟是特别在哪里呢?其实如若真的叫他说,他却也是说不上来的。
起初,更或者直到现在,他也就只是觉得这个人好,不论是作为一城之少主,作为一个朋友,作为一个男子……都是很好很好的。若能将这样的好,据为己有……
因情欲而越发模糊的视线,越来越看不清楚身前的人,便只想也只能唤他的名字:「子痕……」
虞子痕微微一震,眉头纠结起来,移上去重新吻住了邢春双唇。
手,仍包裹著他的昂然之处,贲张的欲望,因那火热的温度而更加硬挺。像是被这样的热度烫著了手,虞子痕手腕微微震著……
这是生平头一次,有生以来也从未想过,竟会以自己的手抚慰另一个男子的情欲。虽然说起来有些无奈,那麽一点点的紧张,不过比起这个更煎熬的是,要极力忽略脑海里一次次说著「要他!就这样要了他!」的声音……
说什麽也不可以!对一个重伤未愈的人做那种事。若有任何差池,便是千句万句「後悔」也不能挽回。
况且,他还有未了的事,不能在此时……什麽都不能,连一个承诺都给不得,除非一切尘埃落定……
他一直知道,他有著非同一般的自控力,并不需担心太多,只是,绝不能听见邢春唤他的名字……否则他一定,真的会控制不住了。
只有牢牢封住邢春的言语,直到邢春呼吸不能的时候便放开,给他喘息一阵子,然後再在他出声之前再度将他吻住。
有时邢春的手会攀过来,看似无意地在人身上胡乱摸索,虞子痕便扣住他的手腕,将双手一并制在他头顶之上。
而那只爱抚的手,也未曾有过停歇,反反复覆套弄著他的分身,如同催逼一般,一直将人向著情欲的顶端推上去,送上去。
攀著他的手渐渐绷紧,被吻住的呼吸紊乱、接受爱抚的身躯细细颤抖,直到临界。
当虞子痕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洒在手背,便释放了邢春的唇,定定看著他紧闭的眼与微启的唇,听著他急促的喘息。就这样,像是痴了一般地注视著。
直到邢春缓缓睁开了眼,方才仓促地收回视线,再一转落在床边。那里放了一块白巾,本是准备著给伤者擦汗所用。
虞子痕将之拿起来,默默擦拭著邢春身上的东西,始终没有开口。
邢春也不作声,脸上红晕未退,不过眼眸已然清晰,便一眨不眨地盯著虞子痕直瞧,那目光像是能在人脸上穿出洞来。
擦拭完了,虞子痕将白巾抛在地上,这才迎视了邢春的眼。视线交缠著,视线之下,似乎也有什麽在交战。
当看到邢春微微动了一下,虞子痕便伏下去将他压住,并用双臂将他抱紧,然後,再也不说什麽,不做什麽。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邢春终於按捺不住:「子痕,你……」
「别说话。」
低哑的声音中带有几丝疲惫,以及几丝,压抑得极深极深的情欲,「就这样,什麽都别说。」低喃著,虞子痕微微侧头,将双唇轻贴著邢春颈窝。
邢春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说什麽,只伸出手,将人回抱住。
前一刻还飘荡著暧昧声响的室内,自此陷入寂静。先前的火热退散了,空气也凉了,紧紧依偎著的两人,便自彼此身上汲取温暖。
并不是不享受眼下的安宁与贴心,只是总有什麽,让邢春不得不心猿意马……抱得这麽紧,大腿那里感觉到的坚硬也紧紧戳过来,连热度也分明。
这个人,明明已经这样了,怎麽还……心微微紧缩,有些慌,想将腿往後避开,却又不想这样做。虽明白子痕是担心他的身体,但那其实并无大碍。或者,可以用行动来证明这样的担心纯属多余……
想罢,手便移动起来,沿著虞子痕那结实的後背缓缓下移,即将掠过腰间时,突然听见他唤了一声:「邢春。」
手不禁一顿,邢春正不知是狐疑是尴尬是玩味、抑或是别的什麽,却见虞子痕转过头,凝眸注视而来的目光,那麽深那麽深,一路看进了人眼底。
这下,邢春的手才真的彻底滞在那里,只能直直地回视那双深邃异常的眼。
就这样不知对视了多久,虞子痕终於眨了一下眼,仰头,一吻轻轻落在邢春额上,蜻蜓点水。随即又往下而去,掠过眼睫,擦过面颊,最後停在了那双唇上。
就这样微微含著那双唇,如同祷告一般地言语:「邢春,你等我回来……等我回来。」说罢,断然起身下床,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邢春没有再挽留,只静静望著他离去。一丝笑意滑出嘴角,却只是个转瞬,便缓缓在唇边消陨无迹。
(0.56鲜币)鬼断情殇 08
次日,月已升起。
距离雨露城数里外的山中,雾霭重重。
扎营在此的军营中,忽然响起骚动。篝火映照下,只见有一队黑影破阵而来,直袭军营後方。
原本已歇下大半的兵士们,顿时乱了阵脚。包括这些兵士的总帅,连鞋子都未穿就从营帐里出来,令人前去拦截那突击而来的人马。
那批人马其实人数不多,不会过百,却个个刚勇出奇,势如破竹。
眼看骚乱越来越近,总帅猛然记起还有弓箭手,连忙大喊:「弓箭手!射!射!」
其实不必他召唤,已有一部分弓箭手往这边赶来,摆好箭阵,开始齐射。
那突击而来的队伍,很快便伤亡惨重。虽如此,依然不顾一切地往前冲杀,不知停歇,不能停歇。
心无旁骛地冲杀之间,虞子痕蓦地感到腰上一痛。不必低头去看,也知道是中了箭。
「少城主!」
身旁传来杜影等人的大喊。
「哼。」
虞子痕却冷笑一声。
既是如此,他更不再迟疑分毫。提了剑,眼睛只盯著一个人,策马直冲而去。
「少城主!」
其它尚能分得开身的人,连忙策马去追。
就在此时,突然又有一个骑在马上的身影,彷佛是凭空冒出来,跳入了战场之中,并直直向虞子痕身後冲去。
那人身披斗篷,兜帽挡住了脸。却不知那斗篷是什麽材料做的,那些纷纷射来的箭,竟伤不了他分毫。
很快他便赶到虞子痕身旁,伸手将人腰腹一揽,拖到了自己马上。他将虞子痕塞进斗篷,继续策马往前,片刻不停。
行动遭阻,又被拖到另一匹马上的虞子痕,根本不知这人是敌是友,加之斗篷挡住视线,令他无法得知究竟情况如何。尤其脑袋被用力按住,连同双手也被压在一起。
若没有受伤,要挣脱这桎梏,本该难不倒他。然而箭伤的痛楚,剥夺了他太多气力。
耳边,骚乱声,以及杜影等人的叫喊,渐渐离他越来越远。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身下的马匹一声长嘶,停住了脚。
那人终於松手,撩开斗篷。他抬头一看,顿时愣在当场。
「怎麽……是你?」他喃喃著,直到将眼前所见确信无疑,蓦地目光一凛,厉声道,「邢春!你可知道你在做什麽?」
「我当然知道我在做什麽,也知道你要做什麽。」邢春似笑非笑,瞥著面前这张因争战而布满汗水脏污的脸。
「你想直取敌方将领之首级,你孤注一掷,你已置生死於度外……那你还叫我等你做什麽?等你一缕幽魂飘回去见我?
「哼,一向不爱说笑的你,这次可真是对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啊!我该笑麽,我要笑麽?」
「我……」
虞子痕哑口无言。
这是他头一次,看见邢春发脾气。他的目光剧烈闪烁著,似乎有什麽太想表达而又无法表达,最终,无奈地垂低了眼帘。
「邢春,是我有负於你,但我也并不……」
「我不会再让别人负我!」邢春勃然大喝。
不知是被触动了什麽,他脸上竟现出千年来不曾有过的激动神色。不过随即,他又冷静下来,凝眸望著面前人,眼神彷佛带血,唇边却浮上来一抹笑意。
「尤其是你,子痕。你若负我,我宁可……宁可魂飞魄散。」
「邢春……」
虞子痕再也不知该说什麽才好。
虽说什麽魂飞魄散,他并不能理解。但是他能感受到的,是言语之外的,用任何言语也无法表述的东西。
这时,後方又隐隐有声响传来。
邢春回头,看见有火光在林间穿梭,当然不是鬼火,而是举著火把的敌军,正搜寻他们的身影。
邢春看回虞子痕,问道:「子痕,到现在你还是宁愿负我?」
闻言,虞子痕眼神一痛,摇头:「不,我从来就不曾想要负你……」
「那好。」邢春微一颔首,「那我们,便一起坠落吧。」
「什麽?」
虞子痕不解其意,又留意到邢春的视线滑到了自己後方,便回头。
这才发现,他们所在之处竟是一座断崖。崖下漆黑一片,不知有多深。
至此,虞子痕也已明白了邢春的意思。
「好。」
除了这一个字,别无其它。
听了他的答复,邢春笑得更深,眼中却彷佛滴出血来。
若是真的可以,就此一起坠落……
夜幕中,只见两道紧抱在一起的身影,腾跃而起。转眼,便自山崖之上失去踪迹。
骏马的一声长嘶过後,山林之中,只剩下了渺渺虫鸣。
只能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一同跳下山崖的两人,在即将落於崖底之时,竟被山壁上横突起来的几棵大树拦下数道,大为缓和了坠势。而在最後,邢春又有意将虞子痕转移到上方,是以当最後落地时,邢春做了肉垫。
痛,当然会痛,不过反正痛不死鬼。而後邢春将虞子痕扶起来,问道:「子痕,你怎麽样?」
「嗯?」虞子痕睁开眼睛,看看邢春,又看看自己,抬手摸了摸腰上,会痛,这才如梦方醒,「我们……还活著?」
邢春苦笑:「看样子,想死也不是那麽容易。」
虞子痕叹了口气。倒不是遗憾自己还活著,只是,这结果实在出人意料。
无论如何,能活著是好事。只不过这会儿虞子痕身上有伤,死了是不会痛,可是活著就会。
邢春将虞子痕的手臂绕过自己肩膀,扶起来,往不远处的浅溪走去。他在溪边将虞子痕放下,让人靠在附近的一块大岩石上,就地坐下。
撕下一块衣角,汲了溪水回来,邢春细细擦拭虞子痕脸上的汗,以及先前杀敌时溅上的血。
整个过程中,虞子痕不发一言,只是很努力地睁著眼睛不愿阖上。
「子痕,不要勉强。」邢春道,「累了就睡吧,这里不会再有敌人追来。」
又低下头,盯著插在虞子痕腰上的那枝箭矢,「我要想办法将这箭弄出来,所以,你若是能睡就只管睡,中途最好不要醒。」说罢就要起身再去溪边汲水。
「邢春。」
虞子痕忽然捉住邢春的胳膊,这一动作也耗费了他此时已残存不多的体力。而後他就松了手,喘著气,将手伸进衣襟内,从怀里掏出了什麽东西,摊在掌心里,朝邢春递去。
「给你。」
「给我?」
邢春狐疑地定睛一瞧,目光瞬间一震,连脊背也不自觉地挺直起来。
「这,这是……」他喃喃著,感到呼吸困难。
千年来都没有呼吸,习惯了,是以刚刚来到人界之时,他还对每时每刻都要呼吸感到有些不适应。
但是,唯有此刻,他如此清晰如此震撼地感觉到了,呼吸的重量。
「答应带给你的,栀子花。」说著,虞子痕微哂地笑了笑,「嗳,已经压坏了麽?实在对不住,在怀里掖了太久,又染了血,是不太像栀子花了。」
「你……」
邢春的目光,自那染著血的红色花瓣,缓缓移到虞子痕脸上。也许是震惊得过了头,他的眼神竟是呆然的。
「你是从哪里找来的这栀子花?」他呐呐问。
「就在雨露城外的山林里,我知道何处有野生的栀子花林。在去突袭之前,我让其它人先在一处等著,溜过去摘来的。」
「你……你明明知道,那一去极有可能再也回不来,又何必如此……」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我还是想回来。」
虞子痕咬著牙抬起手,摸了摸邢春的脸颊,随即手又无力地垂落下去。
他轻呼一口气,才接著道,「我不想、也不能就那样死去,若是我死了,就没办法将这个带回去给你,所以我要活著,无论如何也想要活下去……说不定,我是将这栀子花,当作了护身符吧……」
「……」邢春再也说不出话来,像是直到现在还不能相信自己听见了什麽,心里涌上的,那几乎满溢而出的感情又是什麽,他就只是呆呆望著虞子痕,眼睛一眨也不眨。
「邢春?」虞子痕困惑地道,「你怎麽了?你是不是……不喜欢这染了血的……」
「不,不是。」
邢春终於回过神,摇摇头,将那几朵栀子花收进掌中,越收越紧,彷佛生怕一松手,手里的东西就会消失不见。
「我喜欢,很喜欢……」他低低道,「谢谢你,子痕。」
「是麽?那就好。那,我睡了……」虞子痕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他昂起头,枕在身後的岩石之上,闭上了眼。
邢春紧攥著手里的东西,站起身,又低头深深看了虞子痕一眼,终於转身,走开。
子痕子痕,你是为何?为何……偏偏是你。
(0.76鲜币)鬼断情殇 09
当虞子痕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天边已现出一丝曙光。
鼻子里传进一股奇怪的味道,虞子痕定睛一看,前方不远处点著篝火,火上还烤著几条鱼。在溪流附近就是有这个好处。
「你醒了。」
坐在火旁的邢春转头正好看见虞子痕,便拿了一条鱼走过来,将穿过鱼身的树枝塞进虞子痕手里。
「吃吧。你也许不觉得饿,但是毕竟受了伤,又流了那麽多血,还是多少吃点东西为好。」
「嗯,多谢。」
虞子痕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的上衣已被褪去,腰上的箭也已拔出。现在的伤口处,覆著一层绿色的药草。这倒教他颇为意外了。
「你懂得医术?」他问邢春。
邢春笑笑:「略懂一点。」
「是麽?可你以前不是……」
「嗯?」邢春看了看虞子痕欲言又止的脸,很快便明白过来,哈哈一笑,「哦,你想说我以前不是小偷麽,对吧?」
虞子痕扯了一下嘴角。
虽说这种事,当初是邢春自己说的,而他也并不对此介怀,不过这样说出来,总觉得有些伤人。
「那不是正好麽?」紧接著邢春又道。
「正好?」虞子痕一愕,跟不上邢春的思路,「什麽正好?」
邢春笑咪咪道:「我偷东西,顺道也将别人的医术偷学来了呀。」
虞子痕呆然半刻,终是化成一脸没辙的无奈。
看他这模样,邢春脸上笑意更深。
取来先前采回的药草,回到虞子痕跟前蹲下,看著他吃完鱼之後,才道:「我给你换药草,疼是免不了的,你且忍著。」
「好。」
随後邢春便将覆在虞子痕伤口处的药草剥下来,再将先前已处理过的药草一点点覆上去。
药草接触到皮肉的瞬间,t非x凡t电x子z书.c论o坛m虞子痕轻吸了一口气。倒不是有多疼,只是凉丝丝的,让人感觉有些突兀。
很快,邢春便为他换好了药草,然後从袖子上撕下一根布条,一圈圈缠过他的腰上,以将药草固定。
「子痕。」如此低唤一声的同时,邢春凑上前去。
当虞子痕闻声抬起头,迎面而来的,就是一张赫然在眼前放大的脸。随即他感觉到,唇被覆住了,被另一双微温的唇。
他一时不明就里,直直望著突然做出这种行为的邢春。
彼时,邢春从他唇上离开,看见他此时的表情,讪笑:「子痕,你这样看我,像是在说我干了坏事?」
虞子痕一愣:「不是……」
「呵……」
看虞子痕一脸认真的模样,邢春低笑,叹了口气,「傻瓜,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不过你啊,难道不知那种时候应该闭上眼的麽?」
「……」
这不是知或不知的事情,只是他根本没有想到。
那时刻他只是想著,邢春的想法,邢春的意图……只想看著,邢春的眼神,邢春的任何一丝表情,全都不愿错漏……说来说去,其实满眼满脑都是邢春。
这样的事却又如何能说得出口?
微微一抿唇,虞子痕点头,「好……我知道了。」
「那你可要记住了。」说罢,邢春再次靠上前去,压住了虞子痕的双唇。
因血液流失而略微迟钝的大脑,已适应了这突如其来的行为,虞子痕不再像方才那麽木然。他含住邢春的唇,轻吮了吮,随即探出舌头,轻而易举地钻进那已为他开启的口中。
至此,彼此的唇舌终於全然交会,缱绻厮磨,恋恋不舍,就好像已等待了多少年,已不能再等,非要将彼此的呼吸都尽数掠夺了去,方肯罢休。
当这一吻总算告结,邢春睁开眼,却见虞子痕一脸深奥地微眯著眼,不知在思忖什麽,於是问道:「怎麽了?子痕,你有心事?」
「不。」
虞子痕神情更加微妙地笑了一笑,悠悠道,「其实从上回我就在想,对於你,虽然我已明了我想要的是什麽,但我并不曾与男子有过如此接触。想不到即便这样做了,竟也丝毫不觉得哪里古怪,反而……感觉不错。」
闻言,邢春先是一愣,随即忍俊不禁。
「你真是……让我该说你什麽才好。无论对待何事,你总是非要如此认真去思考,就不会觉得累麽?」
「累?」虞子痕歪著头想了想,「我想,我大概是习惯了吧,如此的处世之道。」
邢春脸上的笑意倏然消失,垂下眼帘,低喃道,「这样,也未必见得不好。」又重新向虞子痕看去,微笑著,抬手覆上他的面颊。
「子痕,你不要忘。这一世的你,是这麽好,你绝对不可以忘。」
「嗯?」
虞子痕不明所以,想问清楚些,却被随即压到唇上来的双唇封住了语言。
还是吻,如刚刚一般的深吻,但却没有维持那麽久。不多时,邢春便离开了他唇上,侧过头,转而吻进他的颈间。
在这里,并不单单是吻,还有舔舐,吮吸,甚至啃咬。
「邢春?」虞子痕抬手按住邢春的头顶,「你这是……」
邢春并没有理睬,只管将吻痕向下延伸,在路过虞子痕的胸膛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往下而去,一直吻到了小腹。
而後,终於,他停住了。
眼看著邢春将手伸向自己的裤带,虞子痕更是无法沈默:「邢春,你不会是……」
他不是傻的,更不是木头。在先前那一连串的行为之後,如今邢春做出这个动作,他可不会天真到以为邢春是想给他的下身凉快一下。
「子痕。」
邢春抬头看向虞子痕,唇边依然挂著微笑,那从容不迫的,此刻却显得异常魅惑的,那抹微笑,竟教虞子痕一时间不能呼吸。
「现在,你可以看我,只管看,我不介意。但是,你不要阻止,也不要多问。都不是孩子了,你能明白吧……」
听著邢春的说话,虞子痕有些不知道该怎麽反应。
在他复杂的目光下,邢春压低了身。随著身下一股异常的触感传来,虞子痕这才发现,原来先前在说话间,邢春已不知不觉地解开了他的裤带,并且,他所做的还不止如此。
并不是没有经验,然而这个人是邢春……在这种时候,甚至只要一想到这个名字,便让人感到一阵呼吸困难。
说是困难,却并没有见缓,而是相反地,愈加急促起来。每一次呼吸,他都彷佛能清晰感觉到,那流过口鼻之间的热度。
呼出的热气,彷佛模糊了视线,他看著埋首在自己胯间的那个人,却怎麽也看不真切。
只有浑身上下流窜的,越来越急的血液,都朝著下半身聚集而去,连他自己都能清楚感觉到,随著那个部分的胀大,邢春口里的触感便越发紧迫,也越发地,妙不可言。
再这样下去……
「邢春,你停下……」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一听,邢春抬头微微一笑:「停下?」
闪烁著淫靡水光的薄唇微微一抿,邢春笑著挺起身,凑到虞子痕颊边,低喃:「不要口是心非。」
稍稍退开,解开了上袍,但仍然披在身上,接著又是裤子,最後,他跨坐到虞子痕腿上,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再次凑到他耳边,坏笑一声:「其实我原本的设想并非这样。」
「嗯?」虞子痕没有立即转过弯来。
「可谁让你负了伤,还伤在这麽麻烦的地方。」
「……」
「而我,又是如此的想……」
「……」
终於明白过来的虞子痕,依旧没有语言相对。
看著他明暗不清的眼眸,邢春忽然叹了口气:「若直接来,连你也会受不了,还是先做些准备吧。」说著,他牵起虞子痕一只手,往下牵引,到他所说的需要作准备之处。
他对著虞子痕的额头吹一口气,挑了挑眉,「接下来你知道该怎麽做?」
虞子痕依然是沈默地望著邢春,眼眸深邃,却并不幽暗,因为里面有火光闪耀。
最终,他也叹了口气,另一只手按住邢春的头顶,将人的脸孔压进自己颈间。侧过头,轻轻吻著邢春面颊。
手指探入邢春的身体,他明白他要做的是什麽。那一天,他极力克制了没有做的事,没想到,竟会在阴差阳错之下,在这里发生。
虽然说,以两人的身体状况,以现下的处境,其实并不适合做这种事。可是这又如何呢?连生死都一起跨越了的两个人之间,还有什麽不可以?
手指缓缓活动在人身体里,埋首在他颈间的邢春,倒是难得一见的老实,一声不吭,也毫不动弹。只是身体微微一僵,当虞子痕加入了又一只手指的时候。
「难受麽?」他柔声问。
「不会。」邢春沈沈一笑,在虞子痕耳朵上轻咬一口,「子痕的手,怎可能令我难受?」
这次换成虞子痕僵了一下,苦笑。
这个邢春,原来,还有这等本事。
是哪里的山神没留意,不慎让山里的妖精跑到人间来了呢?无奈地想著,如同是惩罚般,加入了第三只手指。却又心疼这会不会令邢春不适,而为了使他忽略这不适,轻柔地在他颈上肩上连连亲吻。
不知是从什麽时候开始,虞子痕感觉到肩上有一双手越抓越紧。
「邢春,你还好麽?」
邢春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著虞子痕,撩唇一笑:「傻瓜,你看呢?」却并不给人看什麽,捉住了虞子痕那只手腕,拖开。
他调整了位置,用手撸起对方仍坚挺著的分身,又笑了笑,但不再作声,只将那手中之物缓缓往自己身体压进,同时,自己也慢慢坐下去。
还是,很紧……虞子痕眯起眼睛,有些担心地注视著邢春的脸,不希望他脸上出现痛苦之色。
好在,并没有。
邢春只是闭著眼,缓慢但却坚定地,将对方那挺立的昂然不断往体内埋入。终於,他全然坐下了,体内深处也已被填满。
一个人的身体,如何能被填到这麽满?这麽充实,教人眷恋……
邢春深深呼吸著,再次将脸孔埋入虞子痕颈间,双手环过他的後颈,将人紧紧搂住。
虞子痕揉了揉邢春头顶,轻道:「累了麽?」
「累?」邢春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笑,「真正累人的事还没开始。」
「呵……」虞子痕不再多言,只是回抱著邢春,深深吸取著他身上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淡淡麝香。
仅这样做,便让人如此满足。
两人都有些微喘,却不急著投入更多的动作。
忽然,听见邢春问了一句:「子痕,你喜欢我麽?」
虞子痕微微一愣,点头:「喜欢。」
「你喜欢我什麽?」
这像是小女子对恋人撒娇般的话语,然而邢春此时的口吻,却并不带丝毫娇气,反而沈著稳重,倒像是在商谈著什麽正事。
「这……」虞子痕颦眉苦思良久,最终,无奈地道,「我不知道。」
「那你怎麽会喜欢上我?」
「这个答案,我也想知道……」
「哦?」
邢春缄默下来,过了好一阵子,忽然笑了。他抬头看进虞子痕的眼睛,重重一颔首,「答得好,子痕,我给你满分。」
不待虞子痕响应,他接著又道,字字如刻地,「你一定不要忘,这一世的你,你的生活方式,你的一切,你全都不可以忘。」
「……」与先前相似的一段话语,还是让人完全听不明白。这一次,虞子痕想追问的时候,结果也还是像前次那样,被封锁了言语。
再也,没有问得出来。
(0.68鲜币)鬼断情殇 10
「来,手给我。」攀上陡坡上的岩石後,虞子痕将手伸向身後的邢春。
邢春却只是笑笑,径自慢慢攀上岩石,也多费了几丝力气。而後他拍拍衣角,继续往前,忽然发现虞子痕还站在後方没有跟上来,便停了脚,转身问道:「怎麽了?」
「没什麽。」
虞子痕深邃地看了邢春一眼,沈吟道,「只是有时候,不知怎的会觉得,你似乎有意在与我保持距离。」
邢春微微一愣,走上前,额头抵在虞子痕额上,笑道:「这是什麽话?你我之间,还有距离可言麽?」眨眨眼,从虞子痕身前退开。
虞子痕看著邢春这一番戏谑意味的举止,眼神愈加变得古怪:「邢春,你是不是都将身边人当作小孩子看待?」
「小孩子?」邢春挠头,「是说你麽?」
「这麽说你只如此待我一人?」虞子痕苦笑。
「哈哈,误会误会。」邢春无辜地道,收起双手抱在怀前,「再说你又怎会觉得,我待你是像待小孩子?」
「我说不来。」
虞子痕沈著眉,低低道,「只是不知为什麽,你的说话方式,你的态度,有时会让我想起我娘……她还在世时,也总是如此,将话说到一半,又不许我追问。我若多问几句,她就说我是傻小子,只知胡思乱想。再不然,就是左右旁顾将话转开……」
「哦?」邢春淡淡道,「她离开时,你还尚小吧?」
「嗯,还不满十岁。」
「那就不能怪谁了。十岁还不满的你,的确就是个傻小子。」
虞子痕眉头一挑,瞪著邢春,忽然却低叹一声。
「你这麽说,倒也不是错。到现在我不明白的只是,为何还会遇上你,你这个人……」
「呵呵。」邢春调侃道,「你是不是觉得,与我相处,勾起了你儿时的惨痛回忆?」
听到这种话,虞子痕又是一阵无言,恻然道:「哼,有过之而无不及。」
邢春犹自哈哈地笑。
虞子痕以不知该如何形容的眼神睨了睨邢春,别过头不再言语。
就此,一路安静,只有两人的脚步踩在地上落叶发出的细碎声响。
忽然,虞子痕感觉到袖子被扯了一下。回头,只见邢春以询问的目光看著他,道:「子痕,你可知道我们还要走多久?行程,走了也该有一半了吧。」
闻言,虞子痕脸色微微沈下,颔首道:「约莫还有三、四天,不远了。」
从跳崖那天算起,两人先是在溪边逗留了两、三天,以让虞子痕养伤。虽说不可能如此快痊愈,至少得保证他可以带伤赶路,而不致使伤势恶化。
而後他们便出发回雨露城。要爬上山崖是不可能的,唯有绕山路,到今天为止也赶了数天路程。
那天,虞子痕与部下趁夜突击,遗憾未能取得敌将之首级。而在遭遇了那番突击之後,敌军的将领会做出如何响应,这实在教虞子痕深为担忧。
如今他人不在城内,老城主有病在身,连同杜影在内的一干亲信又生死未知,如此关头,有谁可来领军抗敌?
那次突击,是他孤注一掷,搏命之举。他本是想擒贼先擒王,取了敌将之首级,哪怕最终同归於尽。却不曾想,就连同归於尽,他也未能做到。
生死是小,但若为此连累了城内数千兵士,尤其是那些无辜百姓,则实在有愧。
他的这些想法,邢春都了然於心,也不曾置喙,只静静陪他上路。
这之後,两人继续默默赶路,走著走著,虞子痕忽然停下,左右张望,像在寻找什麽。
很快他便确定了方向,牵起邢春,往那个方向大步而去。约半炷香时间过後,目的地到了。
那是一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栀子花林。
邢春著实愣了一愣,才缓缓步入林中。触目所及,尽是洁白的花瓣,如一片白色之海。
风吹过,花香满鼻,芬芳馥郁,似美酒一般醉人。
邢春阖上眼,深深嗅取著这令人陶醉的花香。虞子痕自身後将他轻轻抱住,脸颊磨蹭著他的脸颊,柔声低语:「邢春,待到战事了结,我们便在後院种上满院的栀子花,在树下对酌、弹曲,你说好麽?」
邢春唇边浮上一抹苦笑。
子痕子痕,一向那麽认真踏实的你,怎麽也会做出如此不切实际的承诺?
悲哀般地想著,邢春侧过头,微微一笑:「好,一言为定。」
虞子痕也笑:「一言为定。」
邢春转回头,出神地望著前方。在那茫茫白色之中,许多景象闪现来去,一个人,一个人,又一个人……
邢春不堪忍受地阖上了眼。
千年了。以为这些记忆,早已忘却了千年,怎麽又会突然回想起来?
心口,涌上一股浓浓苦涩,一直向上翻涌,彷佛要从口里溢出来。
邢春皱了皱眉,忽然转身,紧紧扣著虞子痕的肩膀,盯著他的眼睛问道:「对你而言,我是什麽人?」
觉得邢春此时的神态有些不对,但是这个问题,虞子痕还是认真思索了,最後答道:「你是我……想要相伴一生的人。」
「那如果给你一个选择,一边是你的雨露城,一边则是我这个人,两者不可兼得,你会选择舍弃哪一边?」
有些咄咄逼人地问了,随即邢春又自嘲地摇摇头,松开了扣在虞子痕肩上的手。
「不对,我不该这样问你。」他缓缓道,「你是不一样的,你的想法,你的人,都不一样。我不该问你,我更不该……」
双肩忽然落下一份重量,邢春抬起视线,迎上一双定定地凝视而来的眼。
那是一双明亮而深邃的眼,多麽好看,多想能一直看也一直被之看著的一双眼。
对於自己方才的失态,邢春知道,虞子痕一定疑惑,也好奇,也想问个究竟。但是他却什麽都没有问。
对他此时的宽容,邢春心怀感激地捧住他的面颊,吻了上去。这双唇的触感、味道,无论尝过多少次,也不会有丝毫腻烦。
虞子痕放下双手,转而抱住邢春的腰,将这一吻更加深入。但没料到的是,吻著吻著,邢春忽然倒下。虞子痕本想将他拉起,却被他反拽一把,跟著倒了下去,摔在他身上。
虞子痕稍稍撑起身体,狐疑地看著那张微笑的脸:「邢春?」
「子痕,你觉得这里香麽?」邢春问道。
「这里?满是栀子花,怎可能不香?」
「就是。」
邢春眼中笑意更浓,眨一下眼睛,「而且我保证,这里有一个人,吃起来比那花香还要香得多。」
虞子痕微微一怔,不由失笑。压下脸去,唇舌缠绕进了邢春颈窝,吮食般地在此流连。
「嗯……果然很香。」
「那就莫要客气,尽情享用。」
邢春将双手从虞子痕衣襟间钻进去,沿著那健实的胸腹曲线摸索而过,一手抱住了他的後背,一手则滑至他的腰间,不老实地不知是往哪里钻。
虞子痕也懒得阻止,撩开邢春的衣襟,沿著他的肋骨中央,一直吻下。手也探入裤内,撸起那已然挺立的部位,自根部抚弄至顶端,捻捏著回去,又抚上来。
不经意抬头,却为邢春此时的表情而莫名一呆。
那并不是多麽异样的表情。
邢春只是闭著眼,手枕在额上,脸微微侧向一边,薄唇轻抿著,鼻翼微微掀动,显然是在努力调整著呼吸。
就只是如此的表情而已。然而,虞子痕这样看著,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麽,竟连自己停下来了都不知道。
而邢春则能很明确地感觉到,睁开眼,不解地看去:「子痕?你……在想什麽?」
彷佛这才回过神来,虞子痕显得一愣,摇头:「没什麽……」犹豫了一阵子,还是语气古怪地问了,「邢春,我们如今做的这种事,你曾与多少人……」
他没有再说下去。不过他的意思,邢春已清晰了然,也著实为之一愣。
「哦……?怎麽突然在意起这个来?还是说,你很介意麽,我从前的……」
「不是。」
虞子痕皱了皱眉,神色越发复杂,「我也不知道……我是明白的,无论你从前如何,那都是从前,我不必介意。我也从未想过要去介意,只是……」
「呵呵。」邢春揉著虞子痕鬓边的长发,低柔笑道,「别只是了,没什麽的,你介意也是人之常情。况且你越是介意,越是说明你有多麽在乎我,不是麽?」
闻言,虞子痕却是一震,眼中泛起莫名的沈郁。
「邢春……你真的认为,太过在乎一个人,这是好事?」
「嗯?」邢春歪了歪头,「怎麽?莫非你觉得不好?」
「不是不好。」
虞子痕闭了闭眼,目光越发地沈迭百转,说不清道不明,「只是,越是在乎,就越是不想分离,也越是害怕,若将来不得已而必须分离……」
邢春瞳孔骤然一缩,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就此,两人皆沈默许久,直到邢春开口,低低道:「子痕,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缘分。」
伸出手去,轻抚著虞子痕的面颊,他脸上现出似有似无的缥缈笑意。
「而若有缘无分,那也怨不得任何人。」
「……」
虞子痕再也没有了言语。
是啊,两个人在一起,就只是这两人的事。
要在一起,求不得人;而不能在一起,也怨不得人。
也因此,才更该好好把握,能够在一起的每时每刻。
「邢春。」
一吻落在邢春的额心,如同要将自己的心意从这里注入进去般,字字清晰坚定地道,「你是我,想要相伴一生的人。」
不过是重复了先前说过一次的这句话,然而,这便已胜过千言万语。
邢春没有回话,只是笑著,将人紧紧抱住。
林影之间,不时有花瓣随风洒落,泥地上一片白豔。花香如丝,裹住了人,与人一道缠绵。缠绵,直到彼此都筋疲力尽。
是真正的精疲力尽,虞子痕就枕在花瓣之上,沈沈睡去。邢春原本也是要睡去,却不知怎的,忽又清醒过来。
他看著身旁那人疲惫而安详的睡颜,仍是微笑,只有微笑。
「子痕,迄今为止我所做的一切,我不後悔。我只遗憾,我早生了一千年。」
(0.9鲜币)鬼断情殇 11
在赶路回雨露城的这几天里,虞子痕设想过许多可能,譬如他们会不会甚不走运地巧遇敌军,若遇上又要如何应对……然而他所设想的这许多可能,没有一个成为现实。
或许该说是他们走运。越接近雨露城,他们就越谨慎,倒是不曾遇见一个敌人,就这样一路畅通无阻,终於,走出这片林子,远远就望见那巍伟壮观的雨露城门。
虽说如此顺利是好事,但与此同时,虞子痕也感到有些不对劲。
那数万大军,怎麽像是凭空消失了般?再者,还是青天白日,此时的雨露城却是城门紧闭,周遭亦无人走动,看上去简直宛如空城。
「看来有些不对。」站在身边的邢春轻轻道出他心中所想。
「嗯,」虞子痕凝重点头,「我们小心行事。」说完便大步上前,想尽快赶回城内。忽听见身後传来异常动静,连忙转身,当即大惊失色。
原该跟在他身後的邢春,竟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绳索套住了脖子,并被向後飞快地拉扯而去。
「邢春!」虞子痕疾步去追,追入林间,突然听见:
「站住!」
随著这声大喝,一群骑在马上的人影从林间窜了出来,个个手握长矛,腰间还挂著佩剑。而他们身上的兵服,正是前些日子围困雨露城的敌军。
虞子痕断没有料到,竟会在此情此景,遭遇敌人。甚至连邢春也被对方捕获了去。
那些人中,有几个跳下马来,上前,以矛尖指著虞子痕,将他包围。邢春那边,那个用绳索套住邢春脖子的人也勒停了马,又有另外几人围到邢春身边去,同样是矛尖相对。
至此,已是完完全全处於劣势。身上的佩剑也在跳崖那天遗失,不可能徒手迎敌,何况邢春还在那些人手上。虞子痕只有站在原地不动,冷冷道:「你们,是遗留下来的残军?你们的大军呢?」
「遗留?残军?」
那些人像是听不懂似的互相瞅了瞅,齐齐扬声大笑。
「哈哈!看来这人还弄不清楚情况哪,真是笑死人啦!哈哈哈!」
那些人笑得招摇得意,虞子痕心中涌上不快的预感,脸色愈加冷冽,厉声道:「你们究竟在说什麽?雨露城……雨露城如何了?」
「啊呀,看样子,你是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那些人当中走出一个人来,年约三、四十,应是相当於兵长之类的人物。
他将虞子痕从上到下打量一遍,嘲讽地掀了掀嘴角,「既然如此,我也不妨将情形明白告诉你。哼哼,就在两天前,你们的朝廷,已经败阵,并向我族投降啦!」
「什……」虞子痕猛然一震,双拳紧攥起来,「这不可能!」
「哼,信不信由你。」
那人嗤笑一声,得意洋洋地道,「反正如今你脚下的地,你头顶上的天,都已是我族所有。你想不认也不行罗。
「倒是这个雨露城,啧,听说城主是叫虞钦对吧?那老顽固,朝廷的旨意他也收到了,可他就是不肯向我族归降,还遣散了城中百姓,自己则窝在城里,和一群活得不耐烦的蠢材一块儿,闭城门,绝食粮哪!」
「什麽?」虞子痕脸色一青,「你句句所言属实?」
「哈!我骗你,你会给我酒喝,给我肉吃,还给我银子花不成?」
「……」
虞子痕浑身僵硬地立在原地,拳头越攥越紧,指甲几乎陷进了皮肉里。
回城!他必须立刻回城,那里有他的至亲,他的同伴,他们正陷於生死危机!可是……
视线滑到不远处,邢春也正望著这里,脸上没有表情。那绳索还牢牢勒在他脖子上。
虞子痕咬了咬牙,狠狠道:「你们想怎麽样?」
「怎麽样?不不,我们不想怎麽样。」那兵长摇头晃脑,蓦然再次打量虞子痕,眼中闪过一道凶光。
「我们就是太无聊了,想找点乐子而已。我先问你,你,就是雨露城少城主,虞子痕,是不是?」
见虞子痕默不作声,那人点点头:「果然没错,那晚你率人突袭,後来被人救走,而你那些个同伴一直叫你『少城主』、『少城主』。哼,你倒厉害啊!你胆识过人,倒把我们的大帅吓个不轻。
「即便後来朝廷已归降,他还是对你耿耿於怀,这才留我们一支小队在此,看会不会等到你自投罗网。嘿,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真的被我们等到了!
「你说你,怎麽命就这麽大呢?从那麽高的山崖上跳下去,这都摔不死你?哼哼,只可惜啊,你的命,也就到今天为止啦。」
说罢那人一甩手,其它人当即围上前,根根矛尖,在阳光下发出冰冷寒光。
虞子痕眉头一拧,冷然道:「如今我既已落在你们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与我同行那人,并非雨露城之人,也不曾参与那晚的突袭,只希望你们能放他一命。」
「啊?」
那兵长瞪大了眼睛,再看看其它人,众人一阵哄然大笑。
「自己就快没命了,还敢妄想替别人求情,哈哈,真是妙哉,妙哉!」
讥笑著,那人高高抬起眉毛,眼中精光闪烁,益发让人不快。
「好,很好,你果然有胆识!其实呢,像你这样有胆识的人,我们大帅是很欣赏的。而他给我们的命令就是,将你活捉回去带给他,由他决定如何处置,所以你尽可放心,我们不会杀你。
「不过呢,也没有人规定,在将你带走之前,我们就不能先跟你玩一玩,是不是?」
说罢那人转身上马,去到围住邢春的那些人之处,吩咐了什麽。
那些人露出险恶的笑脸,将长矛统统交给其中一人。那人策马前进了一段路,停下来,将那大约十枝长矛,一枝一枝斜插在地上,排成一条线。
而後那兵长策马回来,命令部下将虞子痕押到邢春那边。又打个手势,那些拿兵器抵著虞子痕的人便纷纷退开。
兵长骑著马在虞子痕身旁绕了一圈,忽然笑道:「你不是很在意这个人的性命麽?那就以你自己的能力,将他解救下来。只要你做到了,我可以保证,绝不伤他一根汗毛。」
虞子痕一愣,迅即沈下脸:「此话当真?」
「以我项上人头做担保。哈哈哈!」刺耳地大笑著,兵长对那个用绳索套著邢春颈项的人一拂手。
那人点点头,用力一鞭甩上马股。马匹撒蹄飞奔,一下子将邢春扯倒在地,只能被拖著往前去。
「邢春!」
虞子痕瞬时白了一张脸。
兵长在他身後冷笑:「还愣著干什麽?快追呀!再晚可就来不及罗。」
若是可以,若是时势允许,虞子痕现在最想做的,就是转身给那人送上狠狠一拳,直接打裂他的颚骨,叫他再没办法吐出半个字来。
只可惜,已没有如此余暇。
虞子痕猛一咬牙,攥紧了拳,向邢春飞奔而去。而拖著邢春的那人也一直行前,即将到达那排插在地上的长矛处时,他将手中绳索往高处一抛。绳索那头,恰好绕过那排长矛上方的一根树梢,垂落下来。
而後,那个先前将长矛插在地上的人去抓住了绳索,在原地稍停片刻,随即勒转马头,拖著邢春向前而去。
见到此景,虞子痕脸上再也没有了半点血色。
若是邢春被拖到了那根树梢之处,定会被吊起。而那绳索,则会毫不留情地,将他甩向那一排斜插在土中的长矛。
难怪,方才那人如此爽快。原来他所准备的手段,竟是如此恶毒!
虞子痕又怒又忧,只有加快步伐,一刻也不敢停歇。终於,离邢春越来越近。而与此同时,邢春离那排长矛,也是越来越近。
虞子痕咬紧牙关,在最後关头,腾地飞扑而去。
一定、一定要将邢春抱住,哪怕最後还是免不了会被甩到那排长矛之上,至少可以一起……
然而当他就要抱住邢春的时刻,双臂,却从邢春身体上交叉而过。再一眨眼,眼前竟没有了人影。
哧!一声闷响。
虞子痕低下头,只看见,一根长矛从自己胸前穿过,并从後背刺了出去。
「咳!」一口鲜血溢出口来,虞子痕缓缓抬头,面前不远处,邢春就站在那里。
只是,那个一头白发瀑悬的男子,真是邢春?
「哇呀!」先前那群人,目睹此景,连连发出怪叫。
几个胆量较大的人冲上前,拿弓箭射,那些箭矢却只是穿透邢春的身体,无法伤他分毫。
邢春微抬了眼帘,目光冷冷,忽然,白发在身後缓缓飘起,几乎竖立起来。同时他张开了口,吐出舌头,越吐越长,鲜红而狰狞。
「哇啊!妖怪,妖怪呀!」那些人再也顾不上命令,不去管虞子痕,狼狈地落荒而逃。
直到那些人都散去了,邢春终於恢复了正常面貌,只是头发没有回到先前的黑色。
邢春走到虞子痕身侧,握住那根将人刺穿的长矛,手腕轻轻一转,便将之折断。他搂著虞子痕的肩膀,将人缓缓放在地上,让他的头枕著自己的膝。
虞子痕目不转睛地盯著邢春,眼中几许茫然,几许困惑:「你……你是,邢春?」
「是。」邢春颔首,「我是邢春,鬼差邢春。」
「鬼……差?」
「不错,我来自鬼界,而我到人界来的目的,就是,取你性命。」邢春道,声音平稳,没有丝毫起伏。
「取我……性命?」
「不错。」
虞子痕茫然地望著邢春那面无表情的脸,忽然又是一口鲜血涌出喉咙,他咳嗽几声,粗喘了几口气,才微弱地道:「为什麽……?」
「不为什麽。」
「你……」
「你我无仇无怨,我取你性命,并无包含任何私人情感。只不过,这就是我的职责。」
「职责……」
虞子痕喃喃地重复著这两个字,眼神越发地空洞而渺茫,「……是麽?所以,你接近我,你所做的一切,全都只是为了要借机,杀死我?」
「是,我接近你,我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让你自然而亡,也等於是杀死你。」邢春如此重复著,声音还是平静、单调,而又毫无情感。
「是……麽?」
虞子痕无意识地牵了一下嘴角,倏然目光一变。不知是从哪儿来的气力,他一把捉住邢春的衣襟,咄咄逼人地盯视著他的双眸。
「不,不对……你明明有很多机会,可以对我下手,但是你并没有……况且,你若要我死,那晚又何必救我?何必……」
「那也是有原因的。」
「什麽原因?」
「你无需了解。」
邢春微微一皱眉,「总之此刻,你死了,我的职责便告完成,自此与你再无任何瓜葛。你若还有别的疑问,就先留著,等到了鬼界,自然会有人详细告知於你。」
「……」
虞子痕不愿死心地紧紧盯著邢春的脸,然而那张脸上,再没有表情波动。
终於,他颓然地垂下了手。
「所以,你一直……一直都是在,骗我?」
邢春稍稍一顿,轻道:「你可以这样认为。」
「你……哈哈,哈哈哈。」虞子痕闭上眼,昂起了头,惨笑声混著鲜血,一齐涌出了喉间。
「果然……我果然还是弄不懂你,到最後也弄不懂。你这个人,你的心……」
「……」
「我是真的弄不明白啊……邢春,邢春,我喜欢你,我想与你相伴一生,到头来,怎得如此结局?」
「……」
「回想起来,你,从未曾对我说过,喜欢我,或是要与我相伴一生,这样的话……」
虞子痕望著天空,声音已愈渐微弱,每发一个字,都像是费尽力气,然而他却始终是执拗地,竭尽全力地喃喃道:「原来如此。这麽说,其实,你倒也不曾骗我,呵,呵呵……」
「……子痕。」邢春紧紧蹙起眉,闭上了眼。已不能再看下去……他已不能再忍受了。
他张开眼,握住插在虞子痕胸口的那根断了的矛,僵硬地道,「我要将这矛拔出来了,你……最後还有什麽要说的麽?」
「最後?」
虞子痕茫然应著,视线自天空滑落,落在邢春那微颤著的眉睫。他深深吸一口气,在缓缓将之吐出来的同时,决然道,「我,不要有,来生……」
「……」
邢春再次阖上眼,手上猛一使劲,将那根矛一下子拔了出来。
鲜血,自虞子痕胸口背後汩汩而出,同时一并从他体内流失的,还有他的生命。
不知过了多久,邢春才重新睁开眼,用颤抖著的手,为他合上了眼帘。
「子痕,子痕……」
邢春一边反复亲吻著他的眉他的眼,一边轻喃,「子痕,你放心,你不会再有来生,你再也不会受这种苦,再也不会……」
眼泪,一颗一颗落在那已逐渐冰冷的面颊上,只是,那人已不可能感觉到了。
即使如此,邢春仍是不厌其烦地亲吻著他的脸。源源不断的泪水,竟洗去了他脸上的血迹,将他白皙的皮肤映得愈加透明。
又过了很久,终於,邢春将虞子痕自怀中缓缓放落,让他平躺在地上。
忽然想起,就在几天之前,他也曾这样睡在自己身边,也是如此的沈稳,如此的安详。
邢春昂起头,望著碧空如洗的蓝天,阖上了眼。
「鬼差邢春,四月十一日,至人界,为将阴王子痕送回鬼界。」他轻声说著,每一个字飘出他口中,便化作一道白烟,相互凝结,逐渐聚集成团。
「五月九日,阴王凡身寿终。一共为时二十八日。与时,阴王九世劫难之最後二劫:国破家亡……情劫……满……」
(1.04鲜币)鬼断情殇 12
四百年前,阴王子痕离开鬼界时,有人很开心,也有人很伤心。四百年後,阴王子痕回到鬼界,那些开心伤心的人便倒了过来。
不过,经过一段时间之後,那些伤心的人,又不怎麽伤心了。因为他们发现,如今的阴王子痕,与从前有些不太一样。
基本上,最让他们意外的是,阴王回来这麽多天,竟没有挖任何一只鬼的眼睛,或者拔掉舌头,也没有将谁扔进炼狱如何如何。
要不是面貌未改,他们简直不能相信,回到鬼界的这个阴王,就是当初那个阴王。
四百年,竟可以将人改变如此之大。
真是那九道轮回,九世劫难。若没有这些,只怕再经过一千年一万年,阴王也依然是从前那个胡作非为的阴王。
回鬼界当天,阎王便将阴王带上天界,如同当年的承诺,要将他交由天界处置。
而天界,对於阴王这四百年来在人间的经历,其实已掌握大概,也甚为满意。加上如今阴王的态度,已不像从前那麽放肆狂妄,便没有多加责罚,只说让阎王以後对阴王好生看管,莫再闹出四百年前那样的祸事。
从天界下来,阴王独自去了河神倩仪之处,对自己四百年前的失约,向河神道了歉。而後又说,他不会再来这里,要河神莫要再等待自己。
听完,美丽的河神又哭了,只是这一次没有再酿成水患。
至於当年生死薄遭篡改一事,後经查明,乃是一个曾被阴王打入无间地狱、受刑了两百年之久的可怜鬼所为。
此鬼是自尽而亡,不愿投胎,後来被派到阴王身边服侍。
要认真说来,这位仁兄其实并未犯下大错,只是看不惯几名女子为一个「没有心的人」、为一份所谓情爱而争宠争得头破血流,甚至,其中一名女子还是他当年为之自尽的原因……
於是,多说了几句不该说的,才得罪了那位从来不容置喙的阴王。
鬼界将此人交由阴王处置,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阴王并未施以刑罚,只是将之送入了轮回。
也或许,对一个不愿投胎的鬼而言,让他去投胎,便算是最残酷的酷刑吧。
如今阴王在鬼界,还是做著与从前差不多的事,当然这是指正事。
他也没有像从前那样,总是撂下正事,上天下地,在六界之间到处跑,惹出一堆乱子。
现在,他很忙。
很多人并不知道他在忙什麽,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尤其阎王,看著阴王如此日复一日不弃不休的忙碌,阎王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绞尽脑汁地思来想去,思去又想来,终於想到一个主意。便在这日,邀了四大判官与十大阴帅前往阎王府,说是给阴王办一场接风洗尘之宴。
阎王好说歹说,总算将阴王说动,前来赴宴。宴上,鬼界地位最高的十六人齐聚一堂,实为相当难得一见的场面。
既是宴会,席间美酒佳肴自是不断。莫说鬼不必吃东西,他们当然也吃。都说民以食为天,美食堪称世间一大享受,谁又规定了鬼就不能享受?
除了美酒佳肴,阎王还召了鬼界最有名的戏班子「无影香」前来,真将这场晚宴弄得热热闹闹。尤其那些舞伎,个个生前都是绝色美人,便是如今在人间也难能觅得。
然而,宴会的主角却始终显得不冷不热,静静坐在席位上,并不正眼瞧任何人。
自从打凡间归来後,阴王便一直是如此态度,看上去沈稳平静,却比从前更加教人不敢接近。
要在从前,阴王不高兴了,脾气来了,无非就是一番酷刑伺候,爽快完事。
而现在的阴王,浑身上下笼罩著一股阴霾之气,不知道在那下面藏了什麽,表面上丝毫看不出情绪。就像是一座移动著的火山,随时随刻都可能爆发,但又一直不爆发,却把旁人急得满身冷汗。
刚刚还有三分兴致看表演的阎王,现在已兴致全无,露出一脸干涩的表情。
至於判官、阴帅他们更不必说,从一开始就只关注著阴王的一举一动,就防著阴王一时不耐而发作,把这戏台子给拆得粉碎。
算算时机差不多,阎王便暗暗给戏班子老板娘使眼色。老板娘会过意,又给飘飘使了个眼色。
飘飘是戏班子里姿色最上乘的美人,便是生前再风流倜傥的人见了她,为她而宁愿不投胎留在鬼界的也大有人在。
当然,一个鬼要不要投胎,也不是尽由他说了算的。
接到老板娘的眼色,飘飘便走过去,自老板娘手中接过酒壶酒盅,然後到阴王席前。跪下了,将壶中酒倒进酒盅,再将酒盅恭恭敬敬捧向阴王。
「阴王大人。」飘飘笑意嫣然,银铃般的嗓音里却也满是敬畏,「小女子飘飘,敬祝阴王万福永享。」
阴王瞥了一眼,接过她手中的酒盅,缓缓拿到唇边。
席上所有人皆目不转睛地注视著这一幕,却见阴王眉头一皱,甩手便将酒盅扔在地上,旋即扣住了飘飘的脖子。
「好大的胆子。」阴王冷冷道,「竟敢给本王喝孟婆汤?」那个「汤」字未落,手上又是一紧。
可怜飘飘本是绝色美人,谁不怜爱三分?却被阴王如此毫不怜香惜玉地对待,若是凡人,即便不窒息而死,也早已颈骨折断而死。
阴王这一举动,可将「无影香」戏班子成员吓得半死,齐齐朝阴王跪下了,边磕头边央求阴王手下留情。
「哎呀,子痕……」
鬼界之中唯一能如此称呼阴王的,不必多想,自是阎王了。
「子痕啊,你这是做什麽?」
阎王离了席来到阴王这边,好生说道,「这宴席好好的,怎麽突然就生气了?来来,是哪里惹你不高兴了,容後慢慢讲,先把姑娘家放开,莫控制不好轻重,弄得人家魂飞魄散可就不好了。」
阴王并不撒手:「她敢骗本王喝孟婆汤,便是魂飞魄散百次也不抵其罪。」
「孟婆汤?」阎王拎起先前飘飘端来的酒壶,嗅了嗅,「不是吧,这是酒香没错啊。子痕,你是不是错怪人了?」
「错怪?」
阴王唇角一撩,竟像是笑了。
只是那笑,却令得在场所有人,除了眼睛上翻已看不见事物的飘飘以外,全体打了个寒颤。
「九道轮回,九碗孟婆汤。」
阴王缓缓道:「你们从未经历轮回,怎知我对那味道已何其熟悉?即便掺在了酒中,我亦绝无可能弄错。」
眼看阴王的目光越发锐利起来,阎王干咳一声,摸摸鼻子:「这个,宴席上好端端的,哪来的孟婆汤?真是怪了,人家孟婆正在奈何桥那儿忙著呢,怎麽会……」
「怎麽会?」阴王冷哼一声,终於松手。
飘飘立时跌落在地,仍是翻著白眼半昏半醒之间。老板娘连忙上去将她抱住,往後拖了拖,尽量离阴王远一点。
「是啊,怎麽会。」阴王起身,面对面地立在阎王之前,「倒请阎王说说看,这好端端的宴席上,怎会突然出现一壶孟婆汤?并且谁都不给,只拿给了我?」
「呃……」
「是想让我忘记什麽,是瞒了我什麽,还请阎王不、吝、告、知!」最後四个字,字字掷地有声。在骤然寂静下来的空间之内,竟彷佛传出了回响。
阎王猛地睁大眼睛,肩膀微微晃了一晃。
「阴王大人!」判官等看不下去,站起来纷纷道,「请审慎言行!」
「怎可对阎王大人如此质问?」
「有话还请好好说。」
听著这众口一词,阴王双眼轻轻眯起,转身面朝众人,冷然道:「好。本王与阎王说不得,便与诸位来说。你们有什麽话要告知本王,只管说来听听!」
四下骤然又缄默了。判官、阴帅们面面相觑,又一个接一个坐回了原处,默不吭声。
「说吧!」阴王恶狠狠道,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戾气汹汹,寒意足可冻地三尺。
「说啊,怎麽都不说了?你们不是都知道麽,不是很有理麽,怎麽全都哑了?你们究竟知道什麽,说!」
「……」
众人依旧缄默,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这已不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阴王的质问,只是这次,阴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连日来累积的怒气,至此终於发作。
是啊,能不发作麽?回来这麽多日,问了这麽多日,找了这麽多日,却是一无所获。若是从前那个阴王,早已将鬼界掀了个底朝天。
忍,他已忍了这麽久,他原以为不会这麽难的。他以为,在鬼界,不可能有他阴王子痕找不到的人。
然而一日日下来,他却始终无处可寻。
他竟然真的找不到……
怎可能?怎可能!
「子痕,不要发这麽大脾气。」
正当众人无言以对时,阎王总算回过神,扯起嘴角做了个笑脸,「谁也没招你惹你,连嘴也没顶一句,发什麽脾气呢?看把人家脸都弄绿了,这又何必?来来,坐下来喝口水,消消气……」
阴王仍是立在原地不动,眼也一眨不眨,直勾勾瞪著阎王。阎王又不好移开视线,又不能叫他别看自己,便也只得吊著唇角,干笑著与他互相对瞧。
大堂里的气氛变得有些怪异,但是当这怪异气氛弥漫开来之前,阴王却出了声,声音里毫无抑扬顿挫:「阎王,既然你想让我忘了,可见你是知道的,不必否认。也不必再让我忘了,现在,就请将你知道的告诉我。」
「这个……子痕啊……」
阎王神色为难,眉毛纠结,正如惴惴不定的心思。忽看到阴帅日游已离了席往这边走来,心一下子定了不少,叹息道,「子痕,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是我真的不知……」
「阎王。」阴王乍然截过话,眼神益发凌厉,语气却异样地沈重下去。
「阎王,子痕敬你,如师如父。子痕自知过往是非太多,若无阎王相护,子痕早已不是这个子痕。阎王待子痕恩重如山,子痕无以为报,更不该再强求於你。
「只是这次……唯有这次,对不起,阎王,请容子痕任性最後一回。请阎王告诉我,他在哪里,子痕求你,把他还给我。」
「你……」
听到那个「求」字,阎王脸色刷地一变,似震惊似愠怒、却又似是受了打击,往後退了一大步,瞪著阴王半晌无言,缓缓地,唇边浮起苦笑,「子痕,其实……」
後背突然挨了不轻不重的一戳,阎王别过脸,却是阴帅日游来到了身後。
那张从来甚少表情的脸,依然也是冰冰冷冷,看向了阴王,漠然道:「阎王大人既已声明不知,阴王又何苦咄咄相逼?阴王在人世四百年,应知道有些事是只可遇,不可强求。而若非要求人,不如求己。」
几句话里彷佛含了千条万绪,却又理不清晰。
阴王瞪著日游,又看向一脸纠结的阎王,终是转身离去。门口,一个端著酒盘的鬼仆恰巧进来,一头撞在阴王身上,顿时吓坏,还来不及赔罪,便被阴王一掌拂开,重重摔在了墙上。
啪!酒盘落在地上,本就不是很稳固的脑袋也掉了下来,连忙拾起来抱在怀里,簌簌发抖地退下了。
阴王离去後,大堂内依旧鸦雀无声。
那些不知究竟的戏班子成员,仍是战战兢兢伏在地上不敢起来。判官、阴帅也一动不动地坐在远处,神色复杂各有所思。
一场好好的宴席如此收场,阎王却气也不是、怒也不是,转身就往内堂走去。
阴帅日游尾随上去:「阎王大人……」
「你还说!」送上门来,阎王便逮著阴帅发泄,「刚才你为什麽不让我说?反正都这样了,你不如让我……」
「阎王。」日游并不动摇,板著脸道,「一诺千金。」
「你……」
阎王吃堵,怨气更甚,「是是是,你最在理。当初也是你选的人,现在可好,弄成这样……」
「是。」日游单膝跪下,「属下办事不力,恳请阎王责罚。」
「你,你……」阎王咬牙切齿半天,突然往椅中一坐,又是摇头又是捶膝,「作孽啊,怎麽会这样?真是作孽……」
日游默然望著,待阎王缓下来了,才再出声:「阴王并非等闲,四百年、九世劫难也一样过来了,阎王无须过分挂怀。」
「不挂怀,不挂怀可能麽?」
阎王没好气地白了阴帅一眼,「他在人间怎样受苦受难也罢,反正我看不到,眼不见心不乱。可是现在呢,他就在我眼皮底下,每天每天……你说我怎麽……」
「阎王。」日游阻止了阎王继续苦大仇深,又想了想,低低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阎王一怔,脸上神色浮动,似乎被某两个字说得有点高兴,但是一转又垮下脸,比之前更加懊丧:「子不教父子过,唉,我是造了什麽孽唷……」
一声一声传到外堂,弄得堂里堂外愁云惨雾,再也无心玩乐。
历时四百年,阴王归来,第一场也是唯一一场接风宴席,便在阎王的哀怨连天中结束。
阴王在鬼界有一处宅邸。
以前,阴王在宅邸里养了很多奴仆,不管心情如何,反正只要他想,随手就可以抓一个过来踢踢,或者拿鞭子抽上一顿。不过这次回来後,他驱走了大部分奴仆,只留下几个稍微脸熟的。
毕竟有些事情,他还是要有人伺候著,比如膳食。
其实严格说来,鬼不吃东西也不会死。不过阴王,并不算是正宗的鬼。
他的原身,是天界神树上的果实。只不过是吸取了阴气而拥有「生命」,而鬼也正是阴气之体,於是阴王也就相当於是与鬼同样的存在。
但他的元神,还是神体。
虽是神体,但他却也不可能去神界。
首先,他不喜欢神界的气氛;其次,他这周身阴气,就算去了神界,神界也容不下他。所以,就这样在鬼界安生待著,也没什麽不好。
他还依稀记得,四百年前的阴王,似乎相当不喜欢自己这神不神、鬼不鬼的状态。不过如今,他已不在乎这种小事。
自宴席上回来後,阴王径自回到卧房,案台上,一具古筝静静卧在那里。
没人知道这古筝是从哪儿来的。四百年前,阴王房里还没有这个东西。
很少回房的阴王,t非x凡t电x子z书.c论o坛m不太碰及这筝。不过有时,他也会弹。
阴王大人一定是在人间时学会了弹古筝……那些听到阴王房中传出琴音的奴仆如此议论。
那琴音,行云流水婉转流畅,煞是好听。只是,每次听著听著,奴仆们总会莫名地感到一阵哀伤,胸口闷闷的,彷佛有什麽急欲抒发,而又怎麽都发不出来。
为何,会有这样悲怆的乐曲?又是为何,他们那素来傲狂的阴王大人,手指之间,竟会流泻出如此旋律?
这些答案,他们是不会知晓的。而他们的诸多揣测,阴王本人也并不知晓。
他就只是一心静静地弹著,想著,念著。
心中徘徊不去的,那个名字……
一曲落尽,阴王站起身,走到窗台,望著窗边地上的一棵栀子花。洁白耀眼的花瓣,与这终日阴沈沈的鬼界,是如此不协调。
这棵栀子花,是从哪里来的,其实阴王也不知道。当他回来注意到时,它就已经在这里了。
第一眼看到它时,阴王曾想过丢弃,但是念头一转,还是将它留了下来。每次弹曲的时候,这棵栀子花,就好像是他的听众,是那麽安静,那麽专注。
他伸手,抚上了一片花瓣,指尖下的触感湿润润的,他不禁一愣。随即,敛低了眉睫,目光彷佛有些恍惚起来。
「怎麽?就连你,也是会落泪的麽?」
他低喃著,一滴一滴,轻轻拭去花瓣上的水珠。
「若是连你也会落泪,为何却始终没有人来告诉我,那个人,他究竟去了哪里?」
(0.98鲜币)鬼断情殇 13
邢春所出生的人家,亦可算是名门。祖上皆是书香门第,到这一代,家中还有远亲在朝廷中当值。
邢春便是在这个家中,生活了二十载。
在这二十载中,邢春的娘亲,常常在家中後院带著邢春。小时候带他玩耍,待他长大些了,便教他学识,还教他弹古筝。
邢春的娘亲,曾是乐团的一名乐师。她的琴音远近闻名。有此良师,邢春的琴艺青出於蓝,而更胜於蓝。
邢家对门有一户昭家,昭家有个小儿子,名唤昭铭。
昭铭小邢春三岁,长得机灵可爱。因家中清贫,上面又有两个兄长,下面还有一弟一妹,昭铭自小便十分懂事。
可是,他心中也苦,苦自己为何生在这清贫人家,苦自己为何不是几兄妹中最得宠的一个。只有他的二哥,可以去学堂念书,而他,就只能在家里给最小的妹妹换尿片。
邢春第一次遇见昭铭,便是在他偷偷躲起来哭的那棵树下。
邢春给他点心吃,教他写了自己的名字,往後两个小孩便不时相约在树下见面。每次,邢春都会带上一些点心,准备好当天要教给昭铭的几个字。
约莫在昭铭七岁时,邢春第一次将昭铭带回了家。邢春的娘亲也很喜欢这个聪明的小孩,知道他在家中过得苦,便给他更多的宠爱。
自那以後,昭铭便常常到邢家串门。高兴的时候也去,去找邢春玩耍;受了委屈也去,去窝在邢春怀里哭鼻子,哭完了,邢春便拿点心给他,弹好听的曲给他听。
这样的日子,就这麽过去了十几年。
那年,两人爬到邢春卧房的屋顶上,看月亮,吃点心。就是在那天,昭铭说,邢大哥,我一辈子也不要和你分开。
邢春说:傻小子,你才活了几年,说什麽一辈子?
昭铭说:总之我就是不要与你分开,死也不要。
邢春苦笑:别随便就说死不死的。再说,你要一辈子跟我在一起了,你将来的媳妇才真的要去寻死。
昭铭说:我才不要什麽媳妇,我就要邢大哥。
邢春问:为什麽呢?
因为……昭铭忽然在邢春脸上啄了一口,红著脸说:因为我喜欢邢大哥。
喜欢?邢春摸著脸上刚刚被啄了一口的地方:怎麽喜欢?
昭铭说:很喜欢,很喜欢,说不出有多喜欢。邢大哥不喜欢我麽?
邢春想了想:喜欢。
昭铭开心地扑上去抱著邢春:那我们就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他指著月亮,让月亮为见证,说要一生追随邢春,这是昭铭十五岁时候的事。
在那之後,过了三年。
正处浓情蜜意的两人,却不得不分离。因为昭家就要搬离此处。
离别前夕,在初遇的那棵大树下,昭铭趴在邢春身上,一直哭,哭到喘不上气。邢春只是默默抱著昭铭,反复为他擦去泪水。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这个问题,昭铭问了不下十遍。
邢春无法回答说肯定会,也不能回答说不会,他就只是说:我会去找你,我一定会去找你,直到找著你为止。
昭铭哭著说:那你一定要来找我,我会等著,邢大哥,你一定要来。
一定。直到那时邢春也是深信著的,只要他努力去找,就一定不会找不到。
然而,就在此两年之後。
邢家那位在朝廷中当官的远亲,犯了不知是怎麽来的重罪,诛连九族。就连从不曾见过那人一面的邢春家中也未能幸免。
那天,官兵冲入邢春家中。
就在後院,在那片栀子花林里,众官兵押住邢春,要将他带回京城,与其它邢家人一起等候处置。他的娘亲又惊又急,导致恶疾发作,摔倒在地,惨厉地哭喊著,却没有用。
最终,邢春还是被带走了,最後留在他记忆中的,是娘亲倒在栀子花瓣之上的身躯。那身躯,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到京城後,邢春与其它许多人,被关押在大牢之内。
每天等著,不知何时将迎来问斩。
在那天到来之前,一日傍晚,一个年轻人来到牢中,站在牢门前,一脸好奇地问:你们,谁是邢春?
邢春狐疑地应了声。
那人说:听说你弹得一手好琴。
邢春问:你是听谁说的?
那人说:当朝驸马。
什麽?邢春不明究竟。
那人接著说:我喜欢听琴,如果你弹的曲真有那麽好听,我就保你性命,怎样?
邢春没有回答。那时他只觉得,这人真是莫名其妙。
如今他已是牢狱之囚,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就说能保他性命,何其荒谬?况且此时的他,已不那麽执著於生死。
娘亲已去了,在这世上,他还有什麽留恋?他只遗憾,直到最後,也没能够找到昭铭,见上一面。
然後,这天,有人来将邢春带出大牢。他被带到一处富丽堂皇的宫殿,宫殿正上方,端坐著一个年轻人,这人身著龙袍,头戴九龙冠。
这个人,就是当日去牢中,问邢春是不是弹得一手好琴的那个人。
当朝皇帝,他在殿上,对殿下文武百官说:这个人,是邢琉的远亲,本该与邢家诸人一道处斩。不过我听驸马说,这人弹得一手好琴,於是我有个主意。我想,让他在这殿上弹一曲,若这一曲能打动诸位,我便留他一命,留在朝中作为我的乐师。
百官听了,纷纷说这样不妥。
年轻的皇帝便说:人常说,字如其人,文如其人,那麽乐曲也是如此。若此人所弹之曲,确实能令人被其打动,则说明他并不是个万恶之人,更不是该死之人。况且那邢琉闹的事,与他本身也并无干系。
就我所查,他连见也没见过邢琉。虽说邢琉是罪连九族,其实这九族之中真正该死的又有几个?说要诛连九族,还不都是你们逼我!
皇帝动了怒,百官再也不敢多言,只得同意了皇帝所言。
而後几名宫女上前,摆好案台,放上古筝,请邢春入座。
而邢春,对於如此转机,一开始只觉讽刺之极。死去的人,已然死去,就算他再弹上十天十夜的曲,那个人,也不可能再活过来。
他冷冷环顾四周,没有任何举动。直到,他在那百官之中,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以为这辈子已无缘再见的,那个身影。
三年时光,并未将昭铭改变多少,还是那清秀的小脸,那清瘦的身姿。
只是,他没有像从前那样,对自己俏皮地笑,顽皮地眨眼。他笑,却笑得僵硬,他的眼睛眨也不眨。
为何,他竟会在此?
蓦然,邢春深深一凛。
驸……马……
原来如此。
此前邢春就一直认为,昭铭很聪明的,学什麽都快。若多加培养,未尝不可成大器。然而他怎麽也料想不到的是,这结果。
不怪谁,不怨谁,也不恨谁。
邢春迈步走到案台前,坐定。手,轻轻抚上琴弦,一指拨弄,大殿之内音符流淌,如泉水一般沁入人心。
这是他最後一次,为昭铭弹曲。
一曲落尽,邢春的生死亦就此定下。他住进了皇宫,从此成为皇帝一人的专属乐师。
也就在当晚,皇帝将昭铭传来,感谢他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如此之好的乐师,也算引见他们二位「故友」会面,叙一叙旧。
在後院,在月下,人都离开了,昭铭忽然哭起来,向邢春道歉。昭铭说,他只是不想再处处受人白眼,被人看不起,他只想让那些人知道,他,亦可立於高处,睥睨众生。
若有来生,我定要将此生亏欠你的,统统偿还於你。对不起,邢大哥,我也一直,一直都很想念你……
别再想我,邢春说,好好待你的妻,做你的栋梁之才,莫再负了自己这麽多年的辛苦。
邢大哥,你,不怪我,不恨我麽?昭铭问,脸上挂著泪痕。
只是邢春,已不再会为这眼泪而动容。他说,不。
他真的不怪谁,不怨谁,也不恨谁。
谁让,有缘无分。谁让,「情」之一字,只得如此分量。
那之後,邢春不曾再见过昭铭。昭铭住在宫外,入宫是为了上朝,这是与邢春毫无干系的事。
皇帝将邢春留在身边,要他做自己的专属乐师。但实际上,皇帝更将他视为自己的乐器师父。
皇帝说,他一直喜爱古筝的旋律,可惜被太多事情占用了时间,根本没法静下心来学琴。
再者,每次他一说要学琴,皇太後,还有那些元老,便一个劲阻止,说这是浪费一国之君的宝贵时间,简直儿戏。
因此,能找到邢春,皇帝觉得很高兴。
虽说还是没有多少时间学琴,至少,心情烦闷时,疲倦时,可以请邢春为他弹上一曲,这样他便很满足了。
对这位年轻的皇帝,邢春始终也无法当作九五之尊来看待。他给邢春的第一印象,实在太过古怪。而往後的相处间,他也从不在邢春面前露出威严之态。
邢春心情不好,不肯弹琴的时候,皇帝便一直央求,又让太监端来珍馐,又让宫女跳舞给邢春看,千方百计,就为了求邢春一曲。
邢春越来越弄不明白,这皇帝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说威严,他也是有的,那日在大殿之上邢春便已见识过了。可是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却像个小孩子,会抱怨,会傻笑,还会对窗幔又撕又咬。
每当这时,邢春就觉得,真是拿这人没办法。
为躲避他的骚扰,就只能用一曲将他轰走。可是往往没过几天,他又来了。简直阴魂不散。
有一次邢春冒著可能被砍头的危险,说要离开宫中,不想再待在这里。
皇帝不答应,巴巴地扯著他的袖子,说:我知道,你嫌在宫里闷,其实我也闷,可是没办法,我也不想让你走。我在宫里,就你这麽一个好朋友,我真的不舍得你走,你就留下来当作陪我,好不好?
邢春这才知道,这个奇怪的皇帝,竟将自己当作了好朋友。
何其讽刺,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然而,自那之後,邢春没有再说要离开的话。他知道,无论他怎麽说,皇帝都是不可能放他走。
此外他也想试试看,将皇帝当作朋友来相处,是不是就能够让在宫中的日子,过得稍有色彩些?
那天,天降大雨。邢春被困於假山之内,他也不急,就站在那里,望著雨幕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雨幕中跑来一个人,还大声唤著邢春的名字。
邢春应了声。随後,那人影朝假山这边跑来,跑得太急,一头撞进邢春怀里。
邢春低头一看,才发现这个冒著大雨狂奔的呆子,竟是皇帝。
皇帝说,先前他到邢春所住之处找他,宫女们说他早些时候出去了,不知去了哪里。於是皇帝派了一群人出去找,却一个个空手而归。
皇帝气得要死,大骂他们都是废物,最後,索性自己冲进了雨里去找,那些人都没来得及将他拦住。
听了这些话,邢春不知该做何感想。他一个大活人,也飞不出宫去,不过是不见了一小会儿,哪里用得著如此紧张?
最终,邢春只是说:下次不要再如此胡来,你要为百姓而好好保重龙体。
为百姓?皇帝叹气:我做什麽都是为了别人,为百姓,为百官,从没有机会为自己做些什麽,真累人。
邢春挑眉:你还嫌日子不够好?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百姓便不要活了。
皇帝连忙摇头: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有时候,真的忍不住,会觉得累。我这样说你可能会想骂我……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不想当这皇帝,我想象三哥那样四处云游,可惜,唉。你也许觉得我很风光,一呼百应,可是,如果可以,我真的宁愿不做这个皇帝。
邢春说:但你既已做了,就势必要做好。否则,你就是愧对底下千千万万百姓。
皇帝说:我知道,否则我也不会一直忍到现在,不过,我现在已经感觉比从前好多了。自从你来了之後,我处理那些繁琐公文的时候,也比以前得心应手。在大殿上,听百官罗哩叭嗦,以前我总觉得很烦,但是现在只要一想到你,我就不烦了。
邢春,这都是因为有你在,所以,请你一直留在宫中,一直留在我身边,好麽?
邢春沈默了片刻,才回道:一直?直到我老死?
皇帝点头。
邢春说:那我就直说了。不好。
为什麽?
我不喜欢这里。
我也不喜欢啊,可我不还是一直留在这里。
你留在这里,是你的责任。而我,却没有任何理由留下。
怎麽没有?你有我啊!
你?你是我什麽人?我为什麽要为你而留在这个地方?
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好朋友?谁说过你我是好朋友?
在邢春如此答复之後,皇帝脸上,露出深深受伤的神色。他看著邢春,看了很久很久,忽然扑上去,将邢春紧紧抱住。
皇帝说:不管是好朋友也好,不是也好,总之,我喜欢你,我不许你离开我。你若离开我了,我立即丢掉皇帝不做,我翻山越海也要找到你。
邢春怔然良久,缓缓将皇帝自身前推开:你……何必如此。一个乐师而已,你可以再去找,民间有很多很多出色的乐师。
皇帝摇头:不,那些再好我都不要,我只要你。邢春,我喜欢你,你明白麽?我喜欢你,你要什麽我都愿意给你,只求你不要离我而去。
邢春无言地看著皇帝,那是张还很年轻的脸,脸上,却现出如此悲壮的沧桑。
你……
这个「你」字,被突然靠上来的皇帝,含进了口中。而後,邢春垂著眼帘,看到的,是一张微微泛红的脸,以及一双不安地抿著的唇。
皇帝小声说:我,我很早就想这样待你看看,可是一直不敢,怕你会生气,你……你生气麽?
说完,年轻的皇帝终於鼓起勇气,抬起头,迎视邢春,那眼神却有些怯怯的,忐忑地闪烁著。
後来,每当邢春回想当时,总是无奈,然後失笑。
这个在大殿上一言九鼎,一字千斤的皇帝,心,竟是如此单纯。
虽然总也想不明白,明明拥有後宫佳丽三千的皇帝,是为何会如此迷恋自己,总之,他已经认了。就算他不想认,又能如何?
每次夜里,皇帝以一个又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在此留宿,然後就赖到他的床榻上不肯走,他是真的没有办法。
真的没有办法。
他,也是喜欢的,喜欢那张年轻的脸被汗水浸湿的模样,喜欢那修长的身躯在自己身下颤抖的温度,喜欢那甜腻地呼唤著自己名字的声音。
「情」之一字,曾伤他甚深,却又反过来,将他治愈。
只因他是重情之人。他能给的,只有深情,无法虚假,否则,他便半点都不给。
(0.62鲜币)鬼断情殇 14
自从邢春入住宫中之後,从不曾在皇帝以外的人面前弹曲。直到那天。
西陵王,远征归来。
为表慰劳与祝贺,皇帝便私下里对邢春说,想请他在庆功宴上弹上一曲。邢春答应了,也如是履行了此诺。
三天後,皇帝接到西陵王一封信函,说,想要一个人。
西陵王,乃是当朝名将,刚毅骁勇,为朝廷打过许多胜仗。只是这人,实在有些狂妄,就连对皇帝说话也是昂著头。宫中部分官员,包括皇太後,都对之甚为忌惮。
宫廷之内,谁的兵力掌握得多,谁便有权。而西陵王,就是朝中手握兵权最多之人,多到有些危险。
皇太後也曾想削去其一部分兵权,然而,关外时有征战,颇难应付。在几次派其它将领去征讨而均以失败告终之後,不得不将兵权还与了西陵王。
就是这个西陵王,对皇帝说,要邢春。
闻听此事,皇太後以及几位重臣,便要皇帝答应西陵王的要求。皇帝不允,他们便一再相劝,苦苦相劝。
西陵王刚刚打了胜仗归来,气势正盛,若不答应他的要求,便是正面挫其锐气。
西陵王是个极有野心之人,如此挫其锐气,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反正他要的,不过只是一介平民。
皇太後还说:我们都知道你偏爱那人,而你这次割爱将人交给西陵王,想必他也多少会对你心存感谢。往後,我们再慢慢安抚他,待他掉以轻心之际,便立即削他兵权,损他实力。到时,你想再将人要回来,还不容易?
诸此种种,皇太後与那几位重臣,劝了皇帝一次又一次,今天不行就明天再来,一直非要劝到他点头为止。
终於,这天夜晚,皇帝去了邢春之处。他低著头站在邢春面前,挣扎许久,还是说了:我……我有一件事要对你说。
如此态度,如此语气,t非x凡t电x子z书.c论o坛m邢春当即知道了皇帝要说的是什麽。
他面无表情地听皇帝将话说完,最後点点头,说:我了解了。
那晚,皇帝没有在邢春处留宿。次日早晨,便有人来,将邢春接出宫去。
西陵王并非居住在京城,去的路上,邢春是坐在马车中,身披著斗篷,盖帽遮住了一半面孔。
数日後,马车抵达西陵王府。
邢春进了府,被安排在一处别苑。不久,西陵王过来,一张俊美却邪肆的面容上带著满意之色。
他走到邢春面前,说:你终於来了。盖帽取下。
邢春默默掀开盖帽,下一瞬,西陵王勃然大怒。
这是怎麽回事?他指著邢春的脸,怒道,你的头发是怎麽回事?说!
邢春淡淡道:你找我来,只为听琴,又何必在意我的相貌?
西陵王怒气更甚:就算我只想听琴,也不喜欢一抬头就看见这麽奇怪的东西。你的头发是怎麽搞的?给我弄回去!
邢春说:办不到。
西陵王怒视邢春半晌,狠狠一甩手:好!好!既是如此,我不管你,你也休想从我府中飞出去!
说完,西陵王离开了。
自那之後,邢春便一人独住在这别苑之中,其实,称之为软禁或许更为合适。每天来给他送饭的,都是西陵王派来监视他的奴仆,在这重重看管之下,谁也插翅难飞。
邢春也不想飞到哪里去。他已无处可去。
皇宫之中,曾有一个人,是他在这世上最後的留恋。
然而到如今,他连这最後的留恋也没有了。但他也不曾想过寻死。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t非x凡t电x子z书.c论o坛m就算父母都已不在人世,他亦不会做出如此辱没双亲之事。
他也很久没再弹琴,虽然琴是一起带了过来的。这时他最常做的事,就是在院子里,於月下独步。抬头,头顶上是皎洁的月,洁白的月,正如他的发。
就在那天,离开皇宫当天,一夜未曾入眠的邢春从床上起来,走过铜镜之前,赫然发现,自己,竟一夜白头。
他,竟韶华白首。
他愕然,却不难过。他心里,已什麽都不剩了。
情?那是什麽?
一个字,说出口便随风飘走的一个字,而已。
这晚,是他娘亲的生辰,他将古筝搬到院中,弹起已久违的旋律。那是娘亲第一首教给他的乐曲。他静静弹著,在心中回忆著当时的情景,当时的栀子花香。
不曾注意到,一个人影,悄然来此。
直到这一曲弹尽,他的身後蓦然响起话音,冰冷而嘲弄:哼,如此美的琴音,竟是出自你这样的人之手,真是浪费。
不需回头,邢春知道,那人是西陵王。
邢春没有答话,抱起古筝,准备回房。西陵王将他怀中的琴一掌打落,拽住他的胳膊使劲一扯。
来人!西陵王喝了这样一声。
自此之後,邢春被困在西陵王的卧房之内,几乎片刻不曾下得床榻。所有的一切,皆由西陵王派来之人为他照料。
至於西陵王本人,他所做的,就是嘲弄地看著四肢已被绳索勒出血痕的邢春,粗暴蛮横地在他身上留下印记,仅此而已。
偶尔,西陵王也会大发慈悲,解开邢春手上的绳索,抚摸著他已损得不成样子的皮肤,幽幽地说:邢春,你这又是何必?让你对我笑一笑,为我弹首曲,就有如此之难麽?
从来得不到邢春的响应。而後,便是重新一轮的蹂躏,羞辱。
有一次,西陵王酒醉回房,又被邢春的态度惹恼,一怒之下抽出剑,削了邢春几束白发,却又停下来,瞪著散落在床上的那几束银丝发呆。
最後,西陵王扔了剑,抱起邢春的头颅,将他脸上的血丝缓缓舔去,呢喃著:邢春邢春,你为何非要如此?你要的究竟是什麽?你究竟怎样才肯,怎样才肯……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西陵王仅仅只是抱著邢春入睡,不做其它任何举动。
不知是多久之後的一天。
西陵王让人解了邢春身上的绳索,将他带出府外,经过数天路程,来到京城。西陵王带邢春进了皇宫,在皇宫深处,邢春看到的,是被一群兵士围堵起来的皇太後,以及皇帝。
西陵王,终於造反。
看到邢春,皇帝眼中露出喜色,随即,却又惭愧地垂下了眼。
西陵王将一柄匕首塞进邢春手中,说:你去替我杀了皇帝,我便放你自由。
邢春握紧了匕首,一步一步走向皇帝。而随著他的走近,年轻的皇帝脸上,现出无法掩饰的惊惧之色。
邢春心中大笑。他,竟害怕自己。竟以为自己当真会对他下杀手。
邢春摇摇头,举起匕首,对准自己的喉咙。
手腕,忽然被人掐住,西陵王低沈阴恻的声音落在他耳後:我就知道你多半下不了手。哼,看来,比起杀人,你更愿意留在我身边麽。
邢春又摇摇头,蓦然一使劲,挣脱了西陵王的手。再度举起匕首,这次对准的,却是西陵王。
不!住手!都住手!西陵王的喝声,在大殿之中沈沈回响。
但是,已太迟了。
西陵王的护卫们,射出的箭矢,已将邢春穿透。
西陵王抱著邢春的肩,一再摇晃著,一再地问:邢春,你这是何苦?我想过好好待你,可你却从不肯给我机会;我可以夺得天下,却偏偏得不到你一笑。对我,你为何非要如此?你是为何,为何……
为何?邢春含血而笑。
并不为何,只因,他已绝情,他已无情。
而,阴帅日游会找上他,除了相中他的沈稳从容,也是因为,他的绝情。由他去执行阴王子痕的情劫,最为合适不过。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连他自己也不曾想到,他的绝情,竟会输给了,虞子痕的痴情。
说是他了结阴王子痕的情劫,其实於他自身,又何尝不是一劫?
大概,这是从一开始便注定了的。若非曾在黄泉海边与阴王有过那一次交会,他便不会对阴王产生好奇琢磨之心。若无此心,他未必会接受阴帅的委托,前去人间接近子痕。而如若他不去,之後的一切一切,全都不会发生。
造成而今的後果,那个「因」,在他接受委托的那一刻,更或者,早在他与阴王子痕初会之期,便已种下了。直到他前去人间,才是真正结了「缘」。
纵然,这是一场无果的孽缘。可是怎麽办呢?他已陷进去了,已抽不出身了。
便陪子痕,度了那一段「缘」,然後,再以他的绝情,送走子痕。
他知道,那一刻,自己多半已被子痕恨透。
不喜欢这样的结局,但是,他也不怪谁,不怨谁。要恨只恨,他们两个,相逢不是时,相知不是处。
阴王子痕,已回到鬼界。而他,随後也回了鬼界,并去向阎王提出了一个请求。
在那之後,他还是可以偶尔看到子痕,虽然子痕并不知道那是他。他不在乎,只要能够这样看著子痕,他便心满意足。
而且,偶尔,他还可以听见子痕弹曲。那一首,他已想好了名字,却到最後也没能来得及告诉给子痕听的曲。
事到如今,听到这首曲,他便不禁落泪。
为何?子痕竟还会弹起这首曲。
又是为何?当子痕弹起这曲的时候,神情显得是那麽哀伤。
那天,子痕弹完了这首曲,走到他跟前来,发现他的泪水,便为他轻轻拭去。
「怎麽?就连你,也是会落泪的麽?」子痕低喃著,一滴一滴,为他拭去泪珠。
「若是连你也会落泪,为何却始终没有人来告诉我,那个人,他究竟去了哪里?」
(1.16鲜币)鬼断情殇 15
这日,一个不速之客造访阴王宅邸。这个不速之客来自魔界,名叫戠约。
彼时,阴王并不在府内,戠约便径自闯入阴王卧房。府中的奴仆们,虽对戠约的蛮行颇为不满,却又不敢如何。
戠约是魔,还不是下等小魔。以他们这些小鬼而言,是奈何不得的。
在房中,戠约四下打量,看到摆在案台上的古筝,眉头微微皱了一皱。视线一转,发现窗台下摆著一坛白色的花。
戠约走上前,捻起一枚花瓣,冷豔的唇角嘲弄地抿起:「哼,四百年人间之游,你竟也沾染了这人间俗气,可悲可叹。」
戠约将花瓣在掌中揉捏,不知是想做什麽。这时,一个人影出现在房门外,正是阴王子痕。
见到房中情形,阴王眉心微微一动:「是你。」
「好久不见。」戠约从窗前离开,向阴王走去,「四百年了,你的模样,倒是丝毫未变。」
这时候的阴王,与在人间之时的相貌大为不同。阴王之本尊要更为高大,长发更长,并微微泛著金红。
眉,仍是高挑;眼,仍是修长,但更多出了一股冷冽骄扬之气。这张脸,有著说不出来的味道,若是不经意地看了,便会无法呼吸一般。这气,教人不可仰止。
「你也未变。」阴王淡淡道,看著面前这个紫色长发的魔,「你今日造访,所为何事?」
「没有事就不可以来找你麽?」戠约一步步继续上前。
阴王仍站在房门处没有动,雕像一般:「你是魔,这里是鬼界。你若无要事,还是趁早离开。」
戠约面色微变,冷笑,「从来无视六界规则的阴王子痕,竟说出这番话,真是教人不胜惊诧。又或是,你认为在鬼界,这是你自己的地方,多有不便?无妨,那就与我同去魔界便是。」
「戠约。」阴王记得这个名字。他记得的,不单只有这个名字。
「我不会随你去魔界,亦不希望你再来鬼界。」
「你说什麽?」戠约声音骤冷。
「我说,从前与你只是儿戏。」阴王漠然道。
不错,他是阴王。阴王,自有阴王的作风。
「如今我已不愿继续这儿戏。仅此。」
「……你!」
戠约眉心跳了几跳,咬牙道,「好!好!都说阴王多情,更无情,果然不错。无怪乎四百年前那笨河神为你泪淹河堤。可惜,我是魔,魔不会流泪!所以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让你永远记住我!」
说话间,戠约身上燃起紫色火焰,火苗扑腾扑腾,开始四处四溅。落在木桌,木桌便顷刻燃烧。
阴王皱眉:「戠约,你这又何必?你我原本就是殊途,断无结果。」
「哼,结果?」戠约恻然挑眉,「什麽才是结果?长相厮守?白首偕老?空谈!莫忘了,我是魔。得不到,便毁去。」
「你不是我对手。」
「我知道,我毁你不得。无妨,我能毁的还有很多。哈哈哈!」
越来越多的紫色火苗,飞射在房内四处。其中一簇,赫然落在窗下的栀子花坛中。
阴王脸色倏然一变,身形一动,便要上前。然而,留意到他脸色变化的戠约却抢先一步,抓起栀子花茎,将之从坛中连根拔出。
「阴王阴王,你可知道,这白色花朵,是多麽不适合你?」戠约讥诮道。
「住手。」阴王危险地眯起眼睛,「戠约,不要逼我。」
戠约昂头冷笑:「哈哈哈,要出手便出手,何必像凡人一般废话?我看这人间俗气,就由我为你毁去罢!」
呼!
炽烈火炎,自戠约掌中腾然而起。转瞬,便将那栀子花吞没在火焰当中。
子……痕……
依稀,有谁轻叹。
痛……却凉丝丝的。
在如此感受中,邢春睁开了眼。触目所及,皆是浅浅蓝色。再仔细一看,并非周遭物体是蓝色,而是他的眼前蒙著一片蓝。
这是……他伸出手,却愕然一怔。手?
就在此时,一个人影由远而近,缓缓步至他面前。
阴王看著这根水柱,是由黄泉海之水凝聚而成,内有无穷阴气。而被包裹在这当中的,就是邢春。
「你总算醒了。」阴王道,「如何?还痛麽?」
「你……」骤然回复人形,邢春的心情已是慌乱,又见阴王,听得他如此问话,心里,更是乱得不成样子。
「怎会,怎会如此……」他低喃。
「那日戠约之火炎,险些将你形神俱毁。」阴王缓缓道,「我救得及时,方保住你最後一丝阴气。而要真正救回你,还得依托这黄泉海之水。」
为何?邢春想问,却只是默然垂下头去。
为何,事到如今,还要将他救回?就让他魂飞魄散,又有何不好?对於子痕而言,难道这样不是比较好麽?
「邢春,你果然爱玩闹,你实在会对我开玩笑。」
阴王闭了闭眼,喟然道,「那日是你,送我赴黄泉,你说你职责已了,自此与我再无瓜葛。
「而你,却化作了栀子花,日夜在我房里,我所做一切你皆看在眼中,你竟……你竟如此戏弄於我。你可知我发现是你时,心中有何感受?终於找著你,同时却几乎永远失去你……若然如此,教我情、何、以、堪!」
邢春无言以对,唯有缄默。
「告诉我。」
阴王抬起手,将掌心轻轻覆在水壁之外,将邢春的脸紧锁在视线之内,他字字清晰地,「你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
「告诉我。你是喜欢我的,是不是?」阴王如此重复,双眸益发显得咄咄逼人。
邢春虽没有回视那双眼,也感觉得到那迫人的压力。
终於,他开了口,低低道:「你这样问我,是希望我如何回答?你想得到怎样的答复?得到之後,又能如何?既然已恨我至深……我不奢望你能消去这恨意,只是,我也不希望,你如此与自己过不去。恨一个人,是件苦事。」
「恨?」
阴王轻挑了一下眉,「哦?你知我恨你,那你可知,我是如何恨你?恨你到何种程度?」
「你……」
为何定要如此逼我?
邢春心如刀绞,却又不能也不想回避,只有忍著痛,答道,「你曾说,你不要再有来生,我便知道,你已恨我恨到,不愿再碰触人间之情感……」
就如千年前的他自己,心已死,情已绝,便舍弃了轮回,甘愿在鬼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做著枯燥而单调的事。
「哦?」闻言,阴王微眯起眼,目光更显深邃。
「原来如此,原来你是这样认为。」
他点点头,脸上闪过一道叹息,放低了视线,轻语道,「邢春邢春,我以为你聪明冷静,总能看透一切。想不到,你也有看不透的。」
「……」
「那时你告诉我,你是鬼差,你来自鬼界。既然如此,我若再入轮回,又怎能找到你,怎能够再向你问个究竟?」
「子痕……」
不曾料想过如此,邢春恍然瞪大了眼,唇微颤著,想说什麽,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你要知道,身为虞子痕的我,固然无甚心机,却也并非呆的傻的盲的。」
阴王唇边泛起一抹似笑非笑。
「有些事情,并非三言两语能够掩盖。你是如何待我,我心中有数。
「而你常常说一些,那时的我还听不明白的话,如今我已明白。你要我莫忘的事,我没有忘。我都记得。你,是希望我好的,对麽?」
「我……」
「在山崖上,你曾说,就让你我二人一起坠落。当时你心里,是真的希望那样,对麽?」
「……」
「你去向阎王请求,将你变作栀子花,放入我房中。你不要说,这是因为你做鬼做腻烦了,也不想做人,便想到做花?」
「……」
「邢春,我再问你这最後一次。」
阴王骤然语调一转,冷硬似铁,直击人心。
「你是不是喜欢我的?若你否认,阴王子痕自此不再纠缠。但是,你绝不可对我说谎。你不可再骗我!」
阴王的步步紧逼,已令邢春再无退路,不堪招架。最终,他疲惫地阖上了眼,惨笑。
「子痕,我在世上这一千年,还不曾有过任何後悔之事。是怎样,便是怎样,落在我面前,我便认了。
「直至那天,是我第一次感到了後悔……哪怕被你恨透,哪怕就此再也见不到你,我也应该告诉你的,我的心意……我後悔,为何我不曾告诉你,我是多麽在乎你,多麽想与你,相伴一生……」
闻言,阴王的脸色终於缓和。他定定望著邢春,将手探入水壁之内,伸到邢春眼前,坚定地道:「既然如此,你就回到我身边来,不要再离开我。」
「子痕……」
邢春已不知该用什麽表情面对阴王。撼然过後,只是不断摇头,「这是不可能的。你我之间,不可能的……」
「哼!谁说的不能?」阴王断然道,眉眼之间散发冷冽,但是转瞬又柔和下来。他将另一只手也探入了水壁内,双臂微展,迎向邢春。
「邢春,你不要管别人。只要你想和我在一起,就将手给我。」
邢春辛苦挣扎,犹豫地抬了手,又垂下去。过了一会儿,又抬起来,却僵在半空。
不是不想握住眼前这双手,只是怕,到最後,还是不得不放开。若然如此,又何必给自己不可能的奢望。
「邢春。」阴王催促道,眼光越发柔软,似要将人融化了。
「子痕,子痕……」
终於,邢春认输了。
就算前方有荆山,有火海,他也不管。
只要有这个人,便不必惧怕再多疾风骤雨。这个人终会坚定地与他一起,承受一切,这便足矣。
当四手相触的瞬间,阴王便将邢春握住,一扯。
邢春被扯出水壁之外,踉跄地跌入阴王怀中。旋即,一双紧得似钳的臂膀将他抱紧,就像是要将他嵌入自己体内。
「邢春,你叫我好找……」
寥寥几个字,却包含了千言万语。
回到鬼界这麽久,虽然从不曾放弃过,但是偶尔,阴王心中也会掠过「也许真的再也见不著了」的念头。
还好,并非如此;还好,他终是找到了……
从刚才到此时,努力维持的平静,再不复在。
疾风骤雨似的吻,一下子就将邢春包裹起来,身子被阴王牢牢制在怀中,便是想逃,也再不可能逃得开了。
反反复覆地吻过了他的额头、眉眼、鼻尖,终於含住双唇,如贪婪一般地狠狠纠缠。阴王大手一挥,原本就只披了一层薄丝的邢春,失去了身上唯一的遮掩,连羞赧也来不及,便被阴王蓦地握住了分身。
「唔!……」
膝头顿时一软,即便依偎著阴王的怀抱也有些站立不住。
阴王并不扶他,反而就这样将他放落在地,接著又俯身上去,将他整个人覆盖於下。
「子……」
话音未完即被阴王吞入了口中。时轻时重地噬咬著他的舌,将他的口腔全部占领,若不是此时已不需要呼吸,必定早已窒了息。
不让他说话,阴王现在什麽也不想听,只知道,找得他好苦,想得他好苦。谁说人间才有相思?害了相思,便是鬼神也万劫不复。
一个个吻落在邢春肩头颈间,不算粗暴,但也并不温柔。来到邢春胸前时,阴王骤然合齿,著著实实给他咬了一下,邢春真的吃痛,这才闷哼出声来。
未想起抗议,喉咙里又被阵阵惊悸占满,发不出声。邢春抬手扣住阴王肩头,尝试著推了推,却是徒劳。
阴王却不管他,只顾揉捏著手里的物事,那里早已悄悄发热,挺立起来,又被如此蛮横与细致交加地爱抚,不禁更是昂扬贲张,颜色已红到令人羞耻的地步。
邢春闭上了眼,腰上一阵阵战栗,已经快要……
「呃!……」突如其来,彷佛失去了唯一的支撑,整个人自高空急速跌落。邢春睁开眼,茫然又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忽然撒手不管他的阴王。
「子痕……?」
「邢春,你这个坏东西。」阴王微扬著唇角,似笑非笑。
邢春不解他的意图,正想问,话语上到喉间却转为了一声低呼。
「啊!子、子痕……」猝不及防的痛楚,一下子模糊了邢春的视线,修长的眉毛微拧起来。
「痛麽?邢春,你痛麽?」
灼热的坚挺已全部埋入了身下人的体内,阴王紧捉住邢春的腰,防止他任何一丝想要逃跑的可能。
垂眼睨视著眼底,泛著金红色的双眸之中,复杂的光芒迷迭百转。
「很痛,是不是?突然从云端跌落……」哑声说著,阴王缓缓移动了腰,从那紧窒干涩的甬道之中抽出了些,旋即又用力推了回去。
邢春的身体微微震颤起来,努力适应著这痛楚,并全力集中了视线,想看清楚对方此时的表情。
其实不必看,听便可以了,那低沈的声音里,万千情绪,理不清楚,却能感觉分明,一丝一缕也不会错过。
「就像那时候,你对我……让我以为找到了能够牵一辈子不放手的人,然後,你却放手,故意说无情的话,之後更把自己变成了我无从察觉的事物,躲著我,却看著我……这麽多天,日日夜夜,我在你眼里,有多痛,邢春,你可曾看到?」
「呜……」
猛然的一个用力挺入,冲散了邢春原本想唤出的名字,他只得皱起了眉忍耐,等到缓过来了,才开口,「子痕,子痕……」
然而,阴王根本不听他讲话,便又一遍遍地挺进他深处,像是要在他体内打下烙印,反复往他最脆弱的部分攻取而去,毫不留情。
只是偶尔,邢春在恍惚间会听见那暗哑的声音,如梦呓般地低喃,「邢春,你真是个坏东西……」
「唔嗯……」
邢春很想很想说些什麽,却又实在是连一个完整的词也说不出来。莫说找到言语,就连要稳住自己的神智,已是相当不易。
彷佛整个人都要被如是冲击给冲垮了,便只能紧紧攀住了此时唯一的倚靠,不能放手更不想放手,只想就这样长此下去,不论到哪里都是一起……
就如此刻,一起,登上了云端,然後再一起缓缓飘落。
伏在邢春身上的阴王,一直沈默。
邢春等了等,等了又等,终於出声:「子痕……」
「不,什麽也不必说。」
阴王却将他制止,摇摇头,额头磨蹭著他的肩胛,「我并不是怪你,不是要你道歉。我只想你明白,我已不能再忍受那样的事……」
阴王抬起头,以指尖拂开在邢春额上颊边凌乱的发丝,专注凝视著那双眼,那眼中情满溢,痛也满溢。那是心痛,他知道,再也没有谁比他更了解。
「邢春,其实就算方才你说对我无半点情意,我也还是不想放你。纵然我也不愿强迫於你……还好,我不必如此。」
稍稍一顿,阴王脸上情绪沈淀,定定道,「现在我要你答应我,从此以後,无论发生何事,绝不再离我而去。」
「子痕。」
邢春抿了抿唇,双臂环过阴王後背将他抱紧,这怀抱的感觉是如此安心,如此踏实。只是心里,仍有些微的忐忑不安。
「我想在你身边,我是想的,可是……」
「没有可是。」
阴王将唇覆在邢春额上,低沈道,「这是你我之间的事,不容旁人置喙。谁若敢插手,我会教他後悔莫及。」
「你……」邢春蹙起眉,看著阴王,在那飞扬的剑眉下,一如四百年前一般的骄扬霸气流泄出来。
「你说的这个『他』,是连阎王也算在内的麽?」
「阎王?若是他的话,我自会与他好好说。」
其实,如今事情发展至此,阎王说不定还有些庆幸。想来阎王也已经选择了对此睁只眼闭只眼,每次看到阴王都会暗暗嘀咕什麽「儿孙自有儿孙福」。
「这……难道你当真打算……」
「我心已决,包括邢春你,也不要置喙。」
「你……」邢春再也无可奈何,只得说,「阴王子痕,真不愧是你。」
阴王捧住邢春的面颊,定定看进他的双眼:「你既如此了解我,便认了吧,你是逃不掉的。」
「我不认……好像也不行了。」邢春苦笑一声,抬手捏住阴王下颚。唇边,浮现出熟悉的微笑。
「子痕,我已恋你太深,我不得不认,我也不会再想要逃。总之这次我若再负你,便教我魂飞魄散。」
阴王讶然地瞧他片刻,脸色却古怪起来,嘀咕道:「如此郑重的言语,倒真不像是出自你之口。」
邢春也被说得无奈,吊起眼角:「那你认为,应该怎样说话才像是我?」
「譬如说……」阴王想了想,沈吟道,「『你若不想我逃,便只管拿绳索将我锁在你身边不就完了』,这样的?」
「唔……」邢春呻吟一声,按住额头,「误会误会,我可没有这样的癖好。再者,我……我很讨厌绳索……」
「安心。我怎可能如此待你?」
阴王揉了揉邢春头顶,久违的笑意,终於在唇边舒展,「你也不需要我那样做才能将你留在身边,是不是?」
「是。」邢春颔首,指尖在阴王脸上轻拂而过,「将我锁住的,只是你本身。子痕,你的名字,於我就是解不开的锁。」
阴王眸光微闪,也颔首:「那好,就这样定了。」
邢春一愕:「定了?定什麽?」
「你我在一起,永不分离。」
「……」
呵,这个张狂霸道的阴王,若是给他权力,怕是连六界规则,他也能眼都不眨地就给定了。
邢春点头,重重道:「好,永不分离。」说罢扬起脸,将双唇轻覆而去。
自此再不需言语。
(0.5鲜币)鬼断情殇 【完】
「慢吞吞的,烦死人!快点!」
随著这样的怒喝,那个正往前走得缓慢的胖子,被一脚踢上摆渡人的船。
邢春瞥了一眼那个踢人的鬼差,是新来的,听说是生前穷怕了,便不肯投胎,跑来做了鬼差。
其实每个鬼差,之所以成为鬼差,都有这样或那样的理由。鬼差中也有不少饿死鬼,不过像这样,对每个貌有富态的胖子抱有莫名的仇视心理,如此鬼差倒还真不多见。
无奈之余,邢春有些感叹。做人虽有疾苦,其实却比做鬼来得有滋有味。虽说他亦并不向往轮回。
肩上忽然被拍了一下,邢春回头,看见来替换他的鬼差。
因为黄泉海边时刻得有鬼差守著,但鬼差却也不可能没日没夜一直守在这里,因此是定时轮换当差。
「你可以休息去啦。」那个鬼差如是说,又眨眨眼,「阴王大人在那边。」
邢春转头,果然看见不远处停著一辆马车。
「嗯,那我走了。」说罢,邢春走向马车,掀开帘子坐了进去。
刚一坐定,身边的阴王便躺下来,脑袋枕在他腿上,一脸舒适。
邢春挑起眉,自上往下睨视著腿上那人。
「你很累麽?」
阴王轻轻一眨眼:「累。」
「装。」
阴王笑了:「何以见得?」
邢春一巴掌拍开那只在自己脸上摸个不停的手:「由此见得。」
阴王咋舌:「无情。」
邢春坏笑:「无赖。」
「你说什麽?」
「我是说,先前我在黄泉海畔,便一直在想,子痕怎麽还不来呢,怎麽还不──来──呢?」
「哼,真真无赖。」
「呵,过奖过奖。」
「不贫了。我头疼,帮我揉揉。」
「好,不过,不许再像那次,突然将脑袋卸下来。否则,我可要一脚将它踢老远去。」
「谁让你不好好揉,使劲拽我头发,我便索性将头给你。」
「哎,我也是有原因麽。」
「什麽原因?」
「我是想起你我初见时,你便险些削了我一头长发。」
「你还真是会记仇。话说回来,你的头发确实古怪,究竟是怎麽回事?」
「这个……秘密。」
「秘密?」
阴王眉头一挑,眯起眼,「哼,既是秘密,那我只有夜里再秘密地问了。」
「唉。」邢春叹息,「你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正经可爱的子痕了。」
「哈哈,我就是我。不论从前现在,你喜欢的,始终是我。」
「唔,我可以反悔麽?」
「会有比拔舌地狱更可怕的事情等著你。」
「哎呀,做鬼也这麽难,我还是投胎去算了。」
「你若投胎,我也会一世一世缠著你。」
「噗。子痕子痕,你怎麽还是像小孩子?」
「哦?你终於承认了,你果然就是拿我当小孩子对待是不是?」
「呃……」
不多时,马车已到达阴王宅邸。阴王带邢春进了府,在往里走的路上,阴王道:「从今日起,你就住在我这里。我已经与阎王说过了。」
邢春诧异地停下脚步。
「你是怎样对阎王说的?」
「这你就不必过问。总之他答应了,你就只管住下来。」
「阎王……他怎会答应?他竟真的答应了?」邢春喃喃著,还是不敢置信。
「是真的。难道你还不信我?」
「不,并非是不信你。可是我……我毕竟是……」
「邢春。」阴王截过话来,淡淡道,「其实对阎王而言,有个人来帮他看住我,他高兴还来不及,至於那是个什麽人,并不重要。」
「是……这样麽?」邢春呐呐地望著地下,这样的结果,实在出乎他意料。
但,这既是子痕所说,自然不带有虚假。他是真的真的,可以与子痕在一起,再不分离。
「好了,这件事就这样定了,你跟我来。」阴王拖著邢春的手,大步向前走去。
来到後院,邢春立即发现,这里多出一样先前没有的事物。一株栀子花树。
「我记得我曾说过,要与你在後院种上满院的栀子花。」
阴王说著,为难地扯了扯唇角,「可是要在鬼界种花,实在不易。我只能先弄来一株,试著养养。若养得好,往後再想法子多弄一些,你看这样好麽?」
「好。」邢春笑著点头。
没想到,子痕竟还记得,这个承诺。这个原本是不切实际的承诺。
「子痕,谢谢你。」
「你这麽正经对我道谢,我还真不习惯。」阴王似真非假地道,随即差奴仆去将他房中的古筝拿来,并送来了几壶酒。
阴王拎起一壶酒,携著邢春在琴前坐下。
「我说过的,我们要在栀子树下对酌,弹曲。虽然这里只有一棵栀子树……也只能请你将就了。」
「呵呵。」邢春饮两口酒,笑道,「你如此说话,实在让我想叫你一声──小子痕。」
阴王脸色一黑:「那『小』字就不必了。」
「可是小子痕啊,你的确比我小不是?」
「我比你小?」
「我来到鬼界之後,你才诞生,难道还不比我小?并且小了有数百年呀。」
阴王黑著脸瞪了邢春半晌,最後,闹别扭地一甩头,「我不弹曲了。」
若是外人见了必定惊得下巴脱臼的这样一幕,在阴王府邸中已上演过不止一、两回,将几个偶然撞见此景的奴仆吓得晚上直做怪梦。
阴王,他们那素来傲然过天、不可一世的主子啊,谁见了不敬畏三分,谁敢在言行间稍有冒犯?偏偏在这个白发鬼差面前,阴王子痕,竟会表露出这样的……率性,这实在是……
「哈哈,无妨无妨。今日,就由我弹给你听。」
不以为意地说罢,邢春将指尖抚上琴弦。款款琴音,自指下流淌而出。
「邢春……」阴王眼中泛起诧异。
他并不知晓,原来邢春竟还会弹曲,并弹得如此之好。
更甚者,此时他所弹的这首,便是虞子痕第一次弹给他的那曲。掐指算算,此曲他只听过几次,竟已将旋律完全记下。
这个邢春,到底有多奇妙,能令自己有多吃惊呢?阴王思忖著,静下心来,听邢春弹完了这一曲。
正要问话,却听邢春说道:「对了,我一直没有将想好的曲名告诉你。这个名字,在我这里已保存太久。再不说出来,只怕就快要发霉啦。」
闻言,阴王也才想起有这麽一回事,便问:「你取的什麽名?」
邢春微微一笑:「春痕。」
「春痕?」
阴王重复一遍,有点纳闷。这……不就是将他二人的名字各取其一,拼在了一起麽?难道就仅此而已?
「这当中有何含义麽?」
「这个麽,不太好说什麽含义。」
邢春耸耸肩,「只是一种感觉。」
「感觉?」
阴王托著下巴,「那为何不叫痕春?」
「若叫痕春的话,你不觉得听起来有些像是『很蠢』麽?」
「……」
「花落时,春尽去,值此春痕幻寂中,轻歌伴香氛,唯愿彼之音,长留於君心。」
悠然说罢,邢春又呵呵一笑,故意稍稍掩住了口,「你呀,不喜欢这个名字,又是在介意什麽呢?看来只有但愿待你多活几百年之後,能懂得欣赏这个曲名之好吧。」
阴王刚刚缓下来的脸上又是一黑。
「你又在影射我还是小孩子?」
「哎,小孩子就是总不喜欢别人说他小,你说这是为什麽呢,小子痕?」
「邢春……看来今晚你是不想睡了?」
「咳,实在抱歉,小的方才多有冒犯,还请阴王大人宽宏大量,莫与小的一般见识。」
「哼哼,太、迟、了。」
——全书完——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09/10/25 at 下午7:31: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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