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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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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兴未艾》作者:渥丹

书名:方兴未艾
作者:渥丹/脉脉/spinario

简介

世上太多太凑巧又太传奇的事情,比如父母再婚,比如他们的名字——方幸、卫艾。
一家三口,却多出一个人的生活总是不自在,最初想亲近也亲密不起来,但时间长了总会在慢慢侵入彼此的生命。
明明是心无绮念想要作兄弟,却又不知何时开始变质……




  方兴未艾
  祝永远十八岁的五姑娘生日快乐 ^3^
  四号晚上的一番闲谈,让我想起这个故事来。世间无巧不成书。
  一
  双方父母带著两个小鬼见面的时候,方志恒摸著自己孩子的脑袋说:"方幸,叫武阿姨好。"
  方幸抬起耷拉的眼皮,只看见一件绿色的格子衬衣,领口有个花哨的蝴蝶结,大波浪一路垂到胸口。而平视视线的尽头则站著一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男孩子,也一样傻乎乎地穿了新衣服,双手背在身後,双眼死死盯著自己家的地面,好像要把灰色的地毯烧出一个洞来。
  然後方幸不情不愿地仰起了脸,对著那个不久就要做他法律上的母亲的女人闷声喊了一句:"阿姨好。"
  武红对他笑了笑,伸出手来要去摸他的头发,却落了个空;白晰得和年纪不相符的手尴尬地晾在半空中好一会儿,才回到自家儿子的肩膀上,把他往前推了一步:"方幸吧,我听你爸说,你也是十一岁,那和小艾一样大。哦,这是我儿子,叫卫艾。"
  那个叫卫艾的男孩子被猝然一推,整个人趔趄地往前扑倒,竟然当著方志恒父子的面摔了一个大跟头。方幸本来还挤眉弄眼一脸死相,这个时候反而被逗乐了,噗嗤一声笑出来。这笑声让方志恒很是尴尬,低喝了一句"方幸!",还是觉得不够,又伸出手来往自己儿子後脑勺上狠狠拍了一下。
  方幸和他老子相依为命长到这麽大,别说巴掌,就连一指头都没挨过。如今後娘还没进门,就因为後娘带进门的拖油瓶挨了生平第一回打,气得立刻摆出脸色回眼剜方志恒,冷冰冰硬邦邦地甩出一句:"干嘛打我?"
  方志恒打完之後已经後悔,刚想安慰,又被方幸的话给噎了回去。儿子看他的眼神简直是在看仇人,当著武红和她儿子的面,他也被看得上了火,扬起手来作势要再打,没想到狠话还没说出口,前一秒还一脸国仇家狠誓不与敌人做妥协的方幸就先捂著後脑勺,委屈地哭了。
  起先还只是闷声掉眼泪,後来等方志恒软声道歉,连武红都靠过来安慰,反而哭出了声,胸口像塞了一大块麻布,如今又吸了水,堵得他喘不过气来,就越是要大声地哭,把那口闷气从胸膛里哭出来。哭啊哭啊,硬是把好久没犯的哮喘给哭了出来。两个大人见状都傻了眼慌,本来要一起吃个饭啊聊个天的计划统统取消,抱著人就往医院赶。哭得昏天黑地喘得死去活来之中,透过满脸的泪水汗水,方幸记得当年的自己看得清清楚楚,沈默地跟在一边的卫艾,始终都是一张无动於衷又冷淡阴沈的面孔。
  很多年以後两个人偶尔谈起第一次见面,方幸感慨地总结说,除了做奶娃娃的那几年,我这一辈子的眼泪怕是都哭给你了。
  卫艾只是轻哼了一声,自找的,活该。
  方志恒和武红的婚姻,很有当时那个年代的典型特色:一方丧妻多年,一方离异已久,彼此年纪相仿,工作经验社会地位相似,又各自有了自己的孩子,经亲友和同事一撮合,发现各方面条件都很合适,并不花哨地相处了一段时间,没到半年就领了结婚证,从此开始了新的家庭生活。
  方志恒当时是市财政局的一个科长,早早分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所以结婚之後武红带著独生子卫艾,搬进了他们的新家。
  结婚之後两个人称得上相敬如宾,什麽都客客气气的,互相之间的称呼从刚认识时候的"方科长"、"武秘书"进化到"老方"和"小武",对待彼此的孩子则像招待远房亲戚,永远是和颜悦色从不高声。每次单位上的同事过来做客,回去之後都说,真是介绍对了,要是事先不说,谁能看出这原本是两家人?天生该是一家人!
  人人都这麽说,特别是财政局那些看著方志恒这十年里怎麽过来看著方幸怎麽长大的那些老同事老领导,当著方幸也说,你们父子俩相依为命这麽多年,你爸也吃了不少苦,现在总算苦日子到头开始过好日子了。小幸啊,你爸可是给你找了个好妈妈。
  好个屁。
  这话听多了之後,方幸心里翻来覆去,也就只剩下这个念头了。
  这话想起来又有点心虚。自从他爸和"武阿姨"结了婚,家里的生活就彻底变了样。武阿姨实在是个太勤快的女人,每天下班回家,不管多累,做饭之前先吸尘拖地,然後开始烧饭,吃完晚饭收拾好厨房还不够,一定要把几个房间的桌子柜子椅子都给抹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家里的衣服不再只是胡乱扔进洗衣机里,手洗的手洗电熨的电熨,然後再叠得整整齐齐放回衣柜里,而不是以前腌菜一般到处乱塞;她会照顾爸爸吃药,会帮爸爸剪手脚指甲,也会提醒爸爸去剪头发;而有了武阿姨,方幸也彻底告别了自小学开始就每天外面吃早饭的历史,无论想吃什麽,武阿姨能做的,她一定做,不能做的就一大早爬起来去买,一定把他喂饱了才让他出门上学……
  方幸生平第一次尝到有个妈的滋味,发觉多出个人其实也很好,特别是对爸爸和自己都这麽周到这麽好的人。
  可惜就可惜在不止多出一个。
  卫艾这个人嘛……方幸很认真地思考过,自己对他的意见从何而来。他从小是个很讨喜的孩子,有一张人见人爱的脸。据方志恒说,在六岁以前方幸就没有自己上过楼梯──他每次玩回来,总是守到楼梯口,等宿舍楼的哪个叔叔阿姨伯伯大妈经过来,伸出手来甜甜一笑,说声"抱~",对方一定把他给抱上四楼,见到有点尴尬地来开门的方志恒,还不忘赞美一句"这孩子多乖"──当然这件事情方幸自己是不会记得也绝不承认的,但总而言之他是个很讨喜的孩子,周围的同学和玩伴都愿意和他玩在一块去,成绩好自然是老师的宠儿,有个把自己呵护在手心的的爹,现在又有了个能把一切都照顾得井井有条的後妈。
  什麽都好,偏偏就是多了一个人。
  他第一次觉得不自在是武阿姨和爸爸结婚之後,自己的房间里原本那张大床和大书桌都没了,换成了两张小书桌和单人床。起先他确实不太开心的,但之前爸爸也说了,"从此我们就是一家四口了,你比卫艾还大几个月,要有个当哥哥的样子,兄弟之间要互相友爱,要团结,记得了?"
  但是渐渐的房间里多出很多没见过的东西,书柜上多了别的书和摆设,方幸每过一段时间,都觉得这个房间越来越不像自己的了。特别是有一天回家,他看见卫艾和一个以前没见过的同龄的男孩子在自己房间里下棋,东西摊得一地都是。三个人目光一碰,似乎都有点吃惊,卫艾正要说话,方幸却二话也不说,甩了门就走了,去隔壁楼的同学家玩到晚饭时间才回家。
  当天的晚饭气氛也不对劲,方志恒脸色不好看,武红的目光则一直在一大两小之间徘徊,看起来不知道在紧张个什麽东西,只有卫艾还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垂著眼面无表情的样子,默默地吃著自己碗里的饭。方幸下午玩累了,吃了两晚饭,喝汤的时候随便说了一句"汤有点淡……",忽然就听见方志恒重重一甩筷子,拍桌,喝他:"方幸!"
  他被吼得莫名其妙,皱著眉正要搭腔,话头就被武红给截住了。她叫了声"老方",语气一贯的轻柔,但听起来就是像是绷住了一根弦,看表情,倒还有些恳求的意味。方幸不知道这是在演哪出戏,疑惑地看了看两个大人,再去看卫艾,後者倒是始终事不关己的样子,看起来也不像有什麽了不起的大事。
  这古怪的局面没有维持太久,方志恒到底是没有发作出来,又拾起筷子,闷不做声地继续吃饭。武红端著汤去厨房热了一道,再回来似乎是新加了一道盐,方幸心满意足地再喝了好几碗,也就彻底把刚才那点小风波忘了个干净。
  後来谁也没提起那一天的事情,但是从那天起,卫艾再也没有带过自己的同学回家。
  二
  方幸总是记得小学他开始吃机关食堂没多久,因为嫌饭菜难吃,和爸爸发了好几次脾气,有一次甚至还说,"再让我吃食堂我就饿死自己给你看!"
  当时爸爸是怎麽说的?"多吃几个月就习惯了,吃习惯了就好了。"
  後来他真的吃习惯了。後来武阿姨嫁给他爸爸,他开始有了好饭菜吃,但是偶尔还是会想念食堂那煎得有点焦的油饼。
  所以很多时候他会想,这几年来,习惯有卫艾的生活,是不是就和当初习惯食堂的饭菜一样。
  最初的陌生感过去之後,一张桌子吃饭一个房间睡觉的两个人在朝夕相处中还是培养出了熟悉感──虽然这熟悉也仅仅限於方幸玩游戏机时拉卫艾作对手,而卫艾也会在方幸帮他隐瞒借武侠小说时把先读完的《笑傲江湖》第一册拿给他看;但比起最初那种整天整天没一句好说的时光,到底还是进步了。
  只是他们始终不亲近。
  也对,一条鱼和一只鸟,恐怕是很难亲近起来。
  方幸一直觉得卫艾是个闷蛋,不知道是因为不喜欢说话而不说话,还是因为不说话太久了所以连这个功能都退化了。印象里就算玩游戏玩得最激烈的时候,自己在屏幕前面又跳又叫恨不得扑到电视里面,卫艾顶多也就是拧一拧眉毛;要不然就是躲在房间里看武侠小说看得来劲了,依稀能看见他嘴边的笑意。
  有一次餐桌上连方志恒也笑著对武红说:"小艾真是不像你,你看你多能说会道,他倒是闷葫芦一样。"
  武红似乎也是对卫艾的寡言没什麽办法,但这个时候坐在一边的卫艾倒是不紧不慢地开了口:"我在听你们说啊。"发音其实倒也蛮清楚的。
  这一下方志恒似乎也被他慢笃笃的语气逗乐了:"男孩子还是要嘴巴甜一点,将来用得上。不过不要像方幸,这个小兔崽子从小就只知道嘴巴甜,小滑头一个。你们两个人啊,要是综合一下就好了。"
  方幸闻言立刻抗议,武红软言软语居中调停,卫艾就坐在一边默默地看。这个时候,四个人就和真正的一家人似的,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方幸的开朗和卫艾的沈默让这两个人的感情进展得异常缓慢,不是朋友,更不像兄弟,加上两个人上的是不同的学校,平日里也见不到面,但所幸虽然不甚亲密,倒也彼此友爱。
  这因为种种内外因而划出的距离感一直保持到方幸初三那一年。
  卫艾虽然比方幸稍小一点,但读书读得早,反而比方幸高一个年级。他中考没考好,没上重点线,成绩出来之後武红执意要他再复读一年;方幸还记得中考发榜之後的那几天素来和颜悦色的武阿姨是如何对卫艾阴沈著脸色,又毫不掩饰其中的失望之意。到後来方志恒看不下去了,说要不然去找一找他在教育局的同学,批个条子,重点高中还是可以进去的。
  武红却不肯,一定要卫艾自己考。方志恒就还是找了他的同学,让卫艾去方幸的中学复读去了。
  虽然是复读生,卫艾在班里年纪还是算小的,却有著比同龄人都要高而颀长的身板,麦色的皮肤──也许是随了他的生父;五官则和武红如出一辙,平时看起来温顺而沈默,一旦专注起来,浓黑的眉一拧,眼睛一亮,倒有些凶狠的意味。
  大概也就是因为高,卫艾总是和高中部的学生玩在一起,尤其是喜欢打球。方幸有几次没事往球场那边转一圈,总能看见他的身影。他就不禁想──他这又复读又转学的折腾了一圈,到底是干什麽来了?
  事实上方幸也知道卫艾并不算好学生。他上课的时候不专心,坐在最後一排的时候总是埋头看金庸古龙梁羽生;午休的时候也打球,到了下午就睡觉,老师管了几次,见没有用,又是校长陪著来的复读生,後来索性也不管了;到後来方幸听同学悄悄告诉他隔壁班的复读生和高中部的为了抢球场打起来了,方幸当天晚上睡觉前往卫艾的脊背上一看,青青紫紫好不壮观,他这才知道打架的人里面卫艾也有一份,压低声音说:"你和谁打架了?"
  卫艾瞥了他一眼,转过身来:"放学的时候从楼梯上摔下来,摔青了。"
  方幸没想到他居然睁著眼睛说谎,被堵了一下,才说:"……他们说今天我们年级有人和高中的为了抢篮球场打起来了,原来是你。"
  卫艾面不改色地反问:"你看见是我了?"
  "没看见就不是了?"方幸这才发现原来卫艾还是挺能饶的,"你是来复读的还是来打架的,你就不能让武阿姨少操点心吗。她要是知道……"
  卫艾的眼睛里一下子蹿起了火,猛地向前了一步,逼得方幸反而退了半步:"你敢多嘴。"
  他哪里见过这样的卫艾,起先有点慌,後来反而是怒气也上来了,一挺脖子,瞪著比他高了有半个头的卫艾:"王八蛋才多嘴。你都敢和人动拳头,还怕你妈知道?再打,只管打,下次打到脸上,谁也不用多嘴,你看瞒得了瞒不了!"
  说完他一扭头,拉开门出去,客厅里武红正在一边打毛衣一边看电视,看见方幸冲出来,倒是吃了一惊似的,笑著问:"怎麽了,风风火火的?"
  "呃,想上厕所……"方幸这才把脚步放慢下来。
  等他从洗手间磨蹭了一阵出来,再回到房间卫艾已经拉起被子蒙头睡著了。方幸看著另一张床上的那个被子山,再没多说,关了灯也去睡了。
  但是一时之间也睡不著。瞪著眼睛看著漆黑一片的天花板,直到眼睛都酸了,才有了一点的睡意,那一头传来的呼吸声倒是绵长而深,看来是真的睡了。
  睡著之前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去年期中考试结束,他拿到班上第一,方志恒出差去了所以是武红签的字,结果第二天老师问他,这卷子是谁签的。
  他迟疑了一下,说:"是我妈。"
  老师听完一愣,愣完之後才问:"你爸爸……?"
  方幸点点头,微笑:"对,我爸结婚了。"
  那段时间正好是轰轰烈烈的体育达标期,方幸有哮喘,这种活动一般也不参加,所以下午早早回了家。回家的路上他想起早些时候和老师的问答,又想到给武红签卷子的时候她的笑容和赞扬,越想越觉得不好意思起来,等走到家门口的时候,连耳根子都热了。
  今天他回来得早,没想到一开门,隐隐约约听见武红的声音从大卧室里传出来。他没想到这个时候武红会在家,正要扬声喊一句,这个时候忽然就听到武红拔高的声音:"……你怎麽不像我!"
  方幸被那陌生的、尖利又愤怒的声音吓了一跳,即将出口的话也被堵在了嗓子眼。四下一看,看见卫艾的球鞋,才知道原来他也回来了。只听那声音透过门板断断续续地传出来:"你说你不读书能干什麽!一点出息都没有!将来我老了怎麽办?靠谁!……你以为我再结婚是为了谁?我和他只是半路夫妻,做个伴而已,真的能有什麽指望?你才是我肚子里掉下来的肉,你现在不争气,不学好,将来我老了难道要别人的儿子给我送终吗!你怎麽就不像我,怎麽就不像我!"
  咬牙切齿的声音伴著奇怪的闷响,打在僵立在门边的方幸耳侧。房间里的两个人,从没有像此时此刻这麽陌生过。他想到武阿姨的笑脸,和她端出来的热菜,想到她每天进房间拖地的时候对自己的温言,听见的却是一声声尖锐的叱责。
  那分明是对卫艾的,却也像一个耳光,打醒做梦的自己。方幸再没有听下去,做贼一样放轻手脚,又出门去了。
  他以为已经把这个事情忘记了,没想到会在这样一个夜晚不期而至,只能也把被子拉高,蒙住自己的头脸,也把那一点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眼泪藏住,睡著了。
  三
  随著一次次模拟考的成绩出来,武红对卫艾的笑脸也随之一分分地少了起来。到後来更是几次三番在饭桌上也没收住嘴,方志恒开口劝都不管用──他刚开个头,武红就把方幸推到前面:"老方,要是卫艾能有方幸一半懂事,我哪里要这麽操心成天到晚一张嘴挂在他身上?卫艾你自己说说,这麽好的一个榜样就在身边,怎麽就一点也不学呢?"
  每当她这麽说,方幸就垂下眼,除了离自己最近的一盘菜哪里也不敢看,连带著嘴里正塞著的,也一点味道都没有了。
  有一天晚上,卫艾先去洗澡,方幸则在房间里继续看书写作业,忽然门声一响,他还想卫艾怎麽就洗好了,刚要回头,身後的人先说话了:"小幸。"
  没想到是武红,方幸放下笔,转过身来,有点迟疑地看著她:"哎,武阿姨。"
  自从初三之後,除了晚上送宵夜,武红就很少进两个男孩子的房间,说是不打搅他们用功。看见方幸要从椅子上站起来,武红摆了摆手:"你坐,你坐。"说完自己也关上门,坐在了卫艾的床上。
  起先两个人都沈默了一会儿,方幸没来由地有点紧张,盯著武红,既不知道她要说什麽,也找不到话对她说,只觉得浑身都要坐得发僵了,就听到对面床上的女人微微叹了一口气,说:"小幸啊,阿姨想请你帮我一个事。"
  她说起话来总是不急不徐的口气,柔和婉转,又总是让人无从拒绝。方幸听她开了口,莫名觉得背後的寒毛都立起来,却在同一刻,觉得绷住的神经松了下来。於是他也轻声开了口:"武阿姨,怎麽了?"
  武红看了一眼他,又转头看了一眼枕头的方向;方幸虽然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但他素来早慧,几乎在同时猜到除了卫艾不可能有别的事情。果然武红在一个停顿後,说的是:"你和卫艾一样大,比他懂事得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说到这里她回头看了一下门,眼看没有动静,接著说下去:"我送他到你那个学校复读,本来是想说你成绩性格都好,他多向你学学,然後两个人互相也有个照顾……他已经读过一年初三了,眼看又没半年又要中考,成绩还是一塌糊涂,真不知道在学校里读得什麽书……心思又都去了哪里。男孩子长大了,有什麽事情也不告诉我了,卫艾又是那个闷葫芦的性子,什麽都闷在心里,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和什麽人交朋友……小幸,你和他隔壁班,要是知道什麽,能不能告诉阿姨?"
  方幸还没来得及表态,卫艾就回来了。他推开门,看见武红和方幸面对面坐著,也愣了一下,接著很快沈下脸来:"妈。"
  武红很镇定地表示"在和小幸聊天",方幸却先一步触到卫艾并不信任的眼神,立刻有些慌乱地任由自己的目光在他们两母子身上徘徊不定。武红很有技巧性地收住了话头,可是饱含恳切之意的双眼始终盯著方幸,像是非要在这一刻得到一个答案。方幸忽然觉得头痛起来,连自己也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给了武红一个肯定的暗示,所以她才对自己充满感激地笑著离开。
  等房间里又只剩下两个人,卫艾的眼风扫过来,冷冰冰的,极不热络。方幸本身有点心虚,但被这麽一看,也下意识地竖起了"防卫模式",沈默地回望了一眼,转过身去打算继续做习题册。这才刚拿起笔,身後传来一句:"你少管我的事。"
  这冰冷的语气听得方幸很不爽,他知道房门已经关上了,於是摔下笔,扭头甩回话去:"你干了什麽怕人知道的事情啦?再说你长了几个耳朵,就知道是在说你?"
  卫艾冷笑:"如果不是我妈找你盯著我,你们还能说什麽?"
  这句话把方幸狠狠地噎了一下,一时之间却也找不到别的话来反驳,一口气堵在心口半天,才来了一句 :"是不能说什麽。不过你也不是我什麽人,我干嘛要管你的事。"
  两个人就又不说话了。
  尽管暗地里赌著气打著冷战,方幸倒是没有和武红报告卫艾在学校的"光荣事迹"。这样做一方面是卫艾那句"要不是我妈找你"多多少少刺伤了他,但另一方面,大概是跟著卫艾看武侠小说看多了,私底下打小报告怎麽看来都是件不光彩没义气的事情;而抛开这两点,方幸心底还有另一个小小的,实在说不上光明的念头:卫艾到底在干什麽,就算自己什麽也不说,还是瞒不过去的,就像方志恒从小教育他的那样,纸包不了火。
  这句话後来果真在卫艾身上应验了,但是方幸没想到的是,自己也会被牵连进去。
  那是周五的下午,最後一节自习课刚下,全班的人顿时如鸟雀散,急不可待地收拾著书包恨不得离开得越早越好。方幸也不例外,只是就在他慢吞吞收拾文具的当口,教室一角两个平时并不熟稔的同学的交谈灌入耳中:"等一下你去不去迷踪楼?"
  "干嘛,真的去见鬼啊?"
  "什麽啊,隔壁班的那个复读生,叫卫艾的,和高二的人杠上了,听说今天约在迷踪楼呢。"
  "又是他?"
  "除了他还有谁敢和高中的抢场子嘛。怎麽样,去不去?"
  那边短暂的停顿了一下,大概是在迟疑:"这有什麽好看的,别被卷进去了。"
  两个人商量著离开了教室,声音渐渐地消失在了走道里。等完全听不见声音了,方幸才猛地醒过来一样,冲出去,扒在栏杆上朝著迷踪楼的方向看过去。这个锺点学校里的人已经少了,小操场上三三两两的学生也都是朝著校门外走,但他也的确看见明显是高年级的学生,也不带书包,沿著小楼梯进了迷踪楼。
  卫艾却不见踪影。
  方幸和卫艾的中学在他们那个小城市颇有点名气。学校在解放前是教会学校,至今校园里还留著当年的教堂,供初一学生和教职工使用,升到高年级再转去新的教学楼。所以每一年进来的学生们都在那个外面看来有著红砖外墙和春天盛开的紫藤花,里面却木板咯咯直响、三楼整个锁起来的老楼里上过课,知道有关它的故事,又把有关它的传说流传下去。它在官方另有其名,但一届届的学生都还是按照不知道哪一年留下来的惯例,叫它迷踪楼。
  方幸看见进去的人越来越多,只觉得脑子一哄,再来不及多想,已经撒开脚步奔下楼,朝著被夕阳笼罩住的迷踪楼,冲了过去。
  四
  初一的学生早就散学了,上到二楼,走廊里也是黑乎乎一片,所有办公室的门看来也都关上了。方幸看一眼楼梯拐角的大窗子,明晃晃的白光照著年久失修的地板,隐隐约约从再上面一楼传来人声,看来是真的有人在楼上了。
  通往三楼的楼梯前被校工加了一道大铁门,上面挂著锈迹斑斑的铁锁。但栏杆和锁拦不住真的要想上楼的人,方幸也像之前的学生那样,踩著楼梯的扶手,颤巍巍地绕过铁门爬了上去。刚翻过去,人都还没在扶梯坐稳,楼上猛地传来一声沈重的闷响,震得地板咯吱咯吱疯狂地叫了起来。
  没想到这就已经开始了,方幸害怕被打倒的是卫艾,慌慌张张地跳了下来,翻楼梯之前下丢过来的书包也不要了,抓著扶手,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上了楼。
  方幸在这个学校读了三年的书,从来没有上到这里来。真正上来了,才发现其实远没有流传的那样阴森可怖──虽然没有灯,但是过道两头都有大窗子,依稀看得见堆了许多陈旧的桌椅和家具,而他要找的人则在走道的另一头,一个个细长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影影绰绰如同一群纠缠起来的幽灵。
  那分明已经是揪斗了起来。方幸刚才上楼的时候太著急,呼吸已经有些急促了,视线也稍稍的失焦。他只把这个归结於暗淡的光线,赶著靠近了一些,还是分不出谁是谁,只是听到拳头到肉的声音分明得过了份;而忘我的一群人也根本无暇留意有陌生人走近,在模糊的光线下,打得难解难分。
  方幸试著喊了一声"卫艾",没有人搭理他,他正准备提高声音再喊,不料斜里猛地撞过来一个人,他猝不及防,措手不及和来人一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後脑壳敲在地板上的一刻,方幸只觉得整个人都在瞬间飘了起来,肉体麻木了一刻,接著才觉得痛。扬起的尘灰跌下来,落得一脸都是,方幸的心跳加快了,他预感到事情要糟,但是还来不及开口,刚才那个撞过来的人已经先一步爬起来,二话不说揪住他的领口,恶狠狠地朝著他的脸颊挥了一拳。
  他被打得耳朵嗡嗡作响,依然没有办法反应,甚至来不及出声,又一拳招呼到了肚子上。这一下甚至比撞到头还要狠,方幸只觉得眼眶一酸,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这才终於想到护住头脸,翻滚著要躲开。
  耳边充斥著各种各样的声音,叫骂、踢打、还有粗重的喘息,然而这些声音渐渐都化成了一个声音,喘气声越来越重,越来越费力,心跳得像是有人在上面跳弹簧,眼前反而彻底黑了。
  但是之前那看似永无尽头的追打似乎是停了下来,方幸也不知道是因为真的被放过了,还是发病起来其他肉体上的痛苦都随之变得再不值一提,他下意识地要去抓喷雾,抓了个空,已经开始空白的大脑终於模糊地想到,他把书包丢开了……
  久违的窒息的痛苦笼罩住了方幸,方幸再听不到其他声音,脑子里反复回响的,居然是小时候在院子里一群男孩子打沙包,女孩子们跳皮筋时用的歌,"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二八二九三十一,二八二九三十一……"
  那调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压迫得他又一次觉得浮了起来,眼前迸出白光来,他几乎要跟著词叫出来,突然,身体一重,狠狠地跌落了下来。
  熟悉的药味。
  又回来了。喷雾的味道把身体上的痛苦和知觉一起带了回来,渐渐的,方幸能感觉到压在自己一边肩膀上的手,手心湿透了,隔了一层春衫都觉得烫得要烧起来。方幸反而睁不开眼了,大口大口呼吸著的同时,又迷迷糊糊地想,三十一,三十一後面是什麽?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过了多久,方幸才再一次清醒地意识到正躺在迷踪楼三楼的地板上。他试著动了一下,浑身痛得像是每一根骨头都被打断了,忍不了,就哼了一声。
  方幸把身体蜷起来一点,好让胃和胸口不那麽痛。开口的时候才发现牙齿在打架,声音有气无力的:"就为了个篮球场和高中的人单挑,你是猪啊。"
  卫艾的声音滞了一下:"谁说我单挑的?"
  "……别人告诉我你和高年级的在迷踪楼单挑。"
  "你就信了?你读书读傻了啊?你又不瞎,明明是一帮打一帮,还以为我是西门吹雪,还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咧。"
  他的口气毫不友善,简直像从冰窖里捞出来,但听到这句话方幸无声地笑了一下,嘴角也疼,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下卫艾也听见了,半天才阴森森地说:"王八蛋,给我知道了谁动的手我非把他脑袋拧下来。那群兔崽子,看见你哮喘发了以为你要死了,一个两个全溜了。还有,谁要你来的?我的事和你有什麽关系。"
  方幸没有搭腔,手脚还是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耳边的心跳声倒是总算慢慢轻了下去。他盯著黑黔黔的天花板的方向望了很久,才说:"你妈要我看著你。她不知道你在学校干什麽。"
  卫艾无声地一哼,才说:"我就说嘛,她能找你有什麽好事。你真的傻了,跟她一条线。"
  方幸暗中皱了皱眉,又是一阵沈默,才哑声说:"行了,你一直有个妈。"
  说完正要沈溺在这点心酸里,卫艾已经快速地、硬邦邦地接上了话:"行了,这样的妈。"
  两个人一齐静了下来。
  方幸察觉到不知何时起喷雾回到了自己手上,难免诧异,就问坐在身边的卫艾:"你找到我的书包了?"
  卫艾瞄了他一眼:"我妈要我带在身上的,你是家里的宝贝,怕你万一出事。怎麽样,好点没?好了我们就回去,天都黑了。"
  其实他一点也不好,只是听到"天黑",心里一慌,挣扎著爬起来,这就牵动全身筋骨,刚坐起来,又叫著差点躺回去。
  方幸以为卫艾会嘲笑自己──他素来瞧不起"没出息"的人──没想到这下卫艾倒什麽也没说,反而把方幸背了起来,捡起书包,又一路背回了家。回去的路上方幸说:"武阿姨是为你好,你别和她赌气。真的。只有你是她儿子,我不是的。"
  卫艾没吭声,就是肩膀僵了一下。
  先是那场飞来横祸,接著又是哮喘,方幸早就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和卫艾是怎麽个鬼样子。直到拿钥匙开了门,门边的镜子一照,如同小鬼见了照妖镜,这才意识到什麽也瞒不过去了。
  方志恒和武红赶到门边,看到两个孩子身上全是灰,头脸挂了彩,尤其是方幸手里还捏著药,狼狈不堪又凄惨万状。方志恒甚至来不及说话,武红已经柳眉倒竖,二话不说劈手就给卫艾两个大耳光,看见卫艾抬眼看她,反手又是两个。又脆又响打得方幸浑身一冷,也不顾腿软,往母子俩中间一挡,喏喏说:"武阿姨……你听我说……"
  他一边说,一边急急回头去看卫艾,示意他一起来解释。但他却看到,卫艾始终默不做声地矗在门边,酷似武红的眼睛盯住自己,似乎在问,这样的妈,你要不要?
  五
  这件事情自然没有瞒过去。方幸是被误伤的一个,也就收到了大人一致的关心;而"罪魁祸首"卫艾,尽管有方志恒在其中周旋和调解,把诸如"这麽大的孩子了,你打也打了,他也知道不对了,那不就算了。难得是两个小孩知道互相照顾和友爱,这不是比什麽都好?"之类的话都说烂了,武红还是一个礼拜没有和他说一句话,至於私底下是不是挨了打,卫艾不提,方幸也不敢问,每天晚上睡前偷偷去瞥卫艾的脊背,也看不出什麽来。
  事情总要过去,人总要往前走。学还是照上,日子还是照过。但自从那一天起,方幸留心到卫艾和自己一道上下学的次数似乎不知不觉里多了起来,与此同时,从别人嘴里听到的"复读生和高中生打架"的新闻却少了。
  他心想也许是卫艾对武红有了什麽承诺,终於知道收敛,起先也觉得高兴,後来才发现,他的确是不打架也少打球了,可是心思始终不在功课上,晚上坐在书桌边上,分明也是拿书皮套住借来的武侠小说,装模作样不知道糊弄哪个。
  这样读书,不要说再读一年,就算再读三年怕也是没用。果然中考成绩出来,卫艾依然没有上重点高中的线。
  武红的失望自不必提,但她居然还是不松口,非要卫艾再考。方幸不明白武红的执著从哪里来,直到有一天武红单位上有应酬,卫艾也说同学过生日约他去吃饭,方志恒带著方幸下馆子,散步回家的路上,方幸忍不住问:"爸,武阿姨这是在干嘛,难道卫艾一天考不上,就一直读初中?你不是都说了能托人批一个重点高中的名额吗?"
  方志恒看了方幸一眼,说:"你不知道你武阿姨。她当年为了考大学主动去下放,恢复高考之後,一边在乡下教书一边准备考试,考了两年才考上。她为了读大学吃了多少苦,卫艾却不肯读书,她怎麽能不生气?"
  "这又逼不出来。"方幸有点不以为然。
  "读书嘛,逼一逼还是能出来的。卫艾这个孩子也是,什麽都懂事,就是和他妈强著来。"
  听见自己老爸这麽感慨,方幸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武阿姨打他。"
  方志恒倒是没想到方幸这麽说,倒是叹了口气:"这个事情我也说过她,这麽大的孩子了,早记事了,不能打,她哪里不知道,但是有的时候就是气得没办法了,控制不住。不过呢,爹娘教训子女,是……"
  方幸一听这话头不对,赶快一把揽住他爹的胳膊,笑著说:"老爸,我可听说不听打。"
  "小滑头,谁敢动你,一个指头还没碰到,先把人给哭聋了。"方志恒说完一笑,又接著说,"不过,方幸,爱之深,责之切,武阿姨就算做法上有不好的地方,出发点也是为了卫艾好。你和卫艾一起玩的时候,也劝劝他,要他也收收心,念高中我们还能给他找人,高考怎麽办?"
  方幸听到这里也没有了别的话好说,从小他所受的教育里,"好好读书,将来读个好大学",绝对可以算是十多年人生里贯彻始终的指导方向。但事关卫艾,似乎又有什麽值得和爸爸争辩一番的。就在他默不作响想如何反击的时候,方志恒忽然摸了摸他的脑袋:"你们两个人一样大,你又一直是个乖孩子,就算别人不比,你武阿姨自己也会比。她啊,就是要强……"
  "我觉得武阿姨很好。"方幸闷闷说。
  "小幸,你觉得爸爸当初结婚好不好?"
  仔细想了一下,方幸实话实说:"其实挺好的。武阿姨对你好,对我也很好。"
  "武红待人是好。可惜再好……"
  他没有说完,当时的方幸也并不懂得这句话背後的意思,等了好久,还是没等到下半句,以为是方志恒想到别的什麽了,还轻轻提醒了一句:"爸?"
  "你知道武阿姨对你好就行。多体谅她一点,她对卫艾期望更高,就像我希望你越来越好一样,知道了?"
  "嗯。"
  方志恒露出笑容来,拍著方幸的肩膀:"乖仔。"
  自从武红搬进来之後似乎就再没有这麽称呼过。方幸一愣,才发现耳朵都热了。
  武红的执拗最後还是没有绕过方志恒的不动声色──他不仅让卫艾进了方幸考上的高中,还顺便把两个孩子安排在了一个班。
  这是省内最好的高中,两个人在的班的师资搭配又算得上全校一流。武红看木已成舟,总算不再坚持说非要卫艾去复读,但是到底是心里憋了火,一天吃完晚饭,一家人坐在桌边吃哈密瓜,她忽然说:"老方,还是不要把两个孩子放在一个班吧,我怕卫艾影响了小幸,不好。"
  方幸吃惊地抬头,正要说"不会的",方志恒已经先带过了这个话题:"这叫什麽话,一个房间从早到晚这麽多年了,你看有什麽不好?我看好得很,再说,当著孩子的面说这个有什麽意思。"
  最後一句话口气稍稍加重了,是要把武红之前那句话里的冷漠和刻薄压过去。方幸忍不住想,武红这麽说是不是因为也怨恨自己之前没有看住卫艾,所以才赌这样的气。他正胡思乱想,桌子那一头的武红倒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收拾著碗筷,进厨房了。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後,方志恒对没事人一样坐在那里的卫艾说:"小艾,你妈就是这个脾气,你让她说完就算了……"
  卫艾轻轻打断他,说:"方叔叔,我没事,谢谢你。"
  他漆黑的双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感激的神色,落在方幸眼里,不知怎的,反而觉得难过起来。

  方兴未艾 6-10

  六
  方幸和卫艾升高一没多久,方志恒提了财政局的副局长,武红也提到省政府去做了个副处,夫妻俩都更忙了,不久又搬了家换了套更大的房子,两个男孩子在一起生活三四年之後,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房间。
  搬到新家之後方幸跑去卫艾的房间玩,一进去吃了一惊:两个人的房间说起来差不多大,方幸的可能还稍微大一点点,但自己的早就是被书啊玩具啊多少年来收到的各种礼物塞得满当当的,要是不说根本看不出来是新搬好才整理过的;反观卫艾的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绝对没有什麽可有可无的东西,如同部队的营房一样。
  方幸瞠目结舌,这才想起来以前住在一起的时候,不记得究竟从什麽时候开始,房间里属於卫艾的"零碎"渐渐消失了。这几年有些事情看得多了,也想得多,方幸抓了抓头发,有点底气不足地问:"你东西都在这儿了?"
  "嗯,都在了。哦,还有你上次从我那儿借走的两本'倚天',你看完了记得还我。"
  方幸心虚得厉害,又不甘心,再问:"以前你那些玩具和摆设呢?"
  卫艾好似看怪物似的看他一眼:"旧了就丢了呗。"
  "丢了要买新的啊。"
  卫艾蹙眉,不怎麽耐烦:"没地方放,我妈直接给我钱,我还能干点别的,不是更好?"
  方幸无言以对。
  新家离高中远了,走路走不到,要搭车。武红说给两个人一起把月票办了,卫艾却提出自己要骑车去学校。武红担心路上不安全,起先不同意,後来方志恒看卫艾确实是想得狠了,在他生日那天送了他一台自行车,那一段时间里卫艾比平时都要准时回家,成绩也有了起色,武红见状,知道这是小孩在给她表决心,又不见哪里擦破一点油皮,也就默许了卫艾骑车方幸赶公车这样的既成事实。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直到武红来给他们开高中第一个家长会,班上同学才知道原来这两个平时连话都不怎麽说的人居然是兄弟。
  人在初中的时候,总是在想进了高中肯定就是个全新的开始,对高中生活总是有说不尽的憧憬,谁知道真的到了这个年纪,发现原来也不过平淡如流水。方幸依旧是拔尖的优等生,老师眼里的宠儿, 初中班上好些同学考到同一个班,照样一起讨论功课做习题上下学,除了换了身校服,好像真的没有什麽变化。
  卫艾却先一步变了。
  抛却他成绩莫名有了起色这点不论,卫艾毫无预兆地开始抽条,有段时间方幸甚至都觉得每天睡一觉起来卫艾都长高了一点,瘦了一点,却更结实,五官也起了变化,不再那样酷似武红,不知不觉之中隐隐凌厉起来,很多时候明明一个字也不说,眼波只一扫,时间仿佛都凝固了一刻。
  卫艾在同年级的男生里实在太有鹤立鸡群感,於是被挑入了学校的篮球队,不久就正选代表学校参加市里面的比赛,进而很自然地和高年级的学生们熟络起来,也就愈发和本年级的同学疏远了来往。尽管如此,他还是迅速成为全年级男生女生口耳相传的话题人物──女生围在场边看他打球给他加油已经是校队的一景,但不知几时起,居然都有高二高三的女生在课间装作若无其事地下楼遛弯其实只为经过方幸他们班窗边看一眼真人……
  有关卫艾的很多传言喧嚣尘上,还有人来找方幸求证。方幸好多次彻底被问得莫名其妙,回家之後转述给卫艾听,卫艾露出个"实在受够了"的表情,挥了挥手:"别理,装死就好了。"
  方幸一愣:"……这怎麽装死?"
  闻言卫艾就笑了:"下次我装给你看。"
  方幸一下子也来了劲:"隔日不如撞日,赶快来示范一下。"
  两个人之前本来一个歪在床边一个坐在椅子里闲扯,说笑到这一步,也没任何预兆,卫艾忽然重重往後一倒,登时没了声音。倒下去的轰然一响倒是把方幸吓了一跳,凑过去一看,只见卫艾面无表情仰面躺在床上,胸口一点动静也没有。方幸顿时忘了之前的笑话,赶快推了推他:"喂……"
  他的手刚碰上卫艾的肩膀就被一把抓住,下意识地反方向一用劲,又哪里能比得上每天都锻炼的卫艾,反而整个人被更大的惯性带上了床,直接就把卫艾当作肉垫,滚作了一团。
  卫艾还是不出声,但是肩膀抖个不停,显然是在笑,方幸正好有点恼,顺手再一推,这下手上真的带了力气,只听啪嗒一声,也不知道怎麽搞的,硬是把好好的床板给压折了。
  这麽大的动静瞒不过客厅里看电视的父母,一前一後赶过来,看见两个人灰头土脸地把一张床搞得不像样子,却肩并肩躺在一起,笑得像个傻瓜。
  其实就算卫艾不说"装死"两个字,方幸对"打篮球的卫艾",真可说一无所知,有些问题丢过来,连装都不用装,"不知道"说得不要太溜。
  後来有一天正巧方幸念初中的那个学校过来打友谊赛,他们这一群原来那个学校的学生大多都忍不住跑去看了,方幸给同班一个女同学讲完题,对方问他:"你初中不是那个学校的吗,来打球不去看?"
  "我不喜欢看篮球。"
  "你和卫艾不是兄弟吗?"
  对方的语气实在过於惊讶,方幸这才想起来,他从来没有看过卫艾打球的样子:"那又怎麽样?"
  "你看过他打球还是不喜欢?你是不是看多了所以免疫了?"
  "我没看过。"
  投来的眼神简直是在看外星人了:"你应该看一下,真的。"
  说完不由分说拉著方幸,一路连走带跑,赶到了球场边上。
  他们赶到的时候正好目睹了卫艾的一次进球:他绕过对方的後卫,从己方球员手里接过传球,一个极其短暂的停顿之後,跳起,投篮,入网。指尖,手腕到整个手臂,带动背部,虽然球衣被风吹得没了形状,但方幸甚至不用去看,就可以想象到,球衣下面那薄薄的肌肉是如何被牵动著,才能呈现出那样柔韧又流畅的线条。
  球落地记分之後卫艾伸手胡乱摸了一把汗,似乎是眼角的余光瞄见了场面的方幸,动作一停,人也转过身来又看了一眼,直到四目相对,这才跑开了。
  在很多年之後方幸发现自己都记得第一次看到卫艾打球的样子,但他记得更清楚的是当时的心情。生平第一次,方幸发现自己羡慕卫艾。并不是卫艾篮球打得好,也不是他吸引了更多的目光,而是方幸首次意识到,在自己毫无觉察的某个时点里,卫艾早已经先一步走到了一个离成年人更近的世界里,而把他甩在了身後。
  他看见了他的眼睛,就知道了。
  七
  隔壁班的王蕊请方幸带一封信给卫艾的时候,他愣了足足有三秒锺。
  方幸和王蕊从小学开始就同班,成绩上一直互为瑜亮,大概是自觉不自觉地被比较的次数多了,方幸对这个姑娘也算是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尤其知道她向来最不缺蓝血优等生的常见衍生物──心高气傲兼之眼高於顶──何况她除了成绩好,长得确实也漂亮,高挑而白皙,从来都是大多男孩子眼中难以亲近的冰美人。
  如今她却站在方幸面前,要他转交一封信。
  在这个年纪,女孩子总是比男孩子要更早地成熟起来。但不管早晚,也不管是不是当真天真,方幸总归还是明白这是什麽意思的。收到他惊讶的目光之後,王蕊那素来镇定的神情也有了一分不自然,静了一静才说:"我也是受人之托,直接交给卫艾的话被误会不太好,想来想去也只有拜托你了。"
  这毕竟是王蕊第一次软声请他帮忙,方幸倒也不多想,收了信,点点头:"好,没问题。那到时候有消息,是告诉你呢,还是要卫艾去找你朋友?"
  反正至少是在高中毕业之前,方幸都没明白为啥那一天王蕊的脸色那麽难看。
  他如约把信转交给了卫艾,後者当时刚从浴室出来,围著个浴巾头发也湿淋淋的,看见方幸手上那颜色柔和的信封,嘴角牵动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过来:"怎麽都找到你这里来啦。"
  这话里深一层的意思听得方幸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一时又分辨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就说:"托我的人也是为她朋友捎话,八九年的同学了,再说也不是什麽坏事,总不能拒绝啊。"
  那边卫艾已经拆了信,看了两眼,又问:"哦,谁找的你?"
  "隔壁班的王蕊,你记得她吗……咦,你干嘛这样看著我?"
  卫艾就把眼睛里的笑藏起来,把信也扔在一边:"她说是她朋友托她找你把这个给我?"
  "你干嘛把话说得这麽绕。嗯,是她。"
  "哦,那我记得她。"
  方幸也觉得确实很少有人能够不注意到她,想了一想,笑著反问:"怎麽样,是谁,你的意思呢?"
  卫艾看他一眼,似乎也笑了一下:"那也请你转个话给她朋友吧。"
  "喂……我又不是传话筒……"
  不顾方幸那轻描淡写的抗议,卫艾说:"我喜欢比我年纪大的。"
  这直截了当的话差点让方幸从椅子上摔下来:"你……你你你……"
  他要说"你居然喜欢姐姐?",但总觉得不好意思,说不出口,"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完整的句子,脸反而先红了。卫艾看他这个样子,一不开口解释,二来也没出声嘲笑,直到方幸又镇定了下来,才耸一耸肩膀:"以後别干这种事情了。"
  方幸犹兀自沈溺在震惊中,下意识地微弱地反抗了一下:"我才不管你呢。"
  自从卫艾告诉方幸自己喜欢年纪大的女生,方幸就开始有意无意地留心起卫艾的身边。卫艾身边的朋友本来就是高二高三生居多,校队的男孩子身边又从来不缺女孩子,好多次看到他们一群人热热闹闹地离开校园,身边总是不同的人。方幸直觉这样不好,但他又不能和卫艾说什麽,怕被笑话孩子气,就这样默默地看著,什麽都不说。
  高一下学期快期末考试的时候,武红忽然病倒了。她这病来得突然,後来查出来是子宫肌瘤,情况不太好,就干脆做了切除手术;又因为家里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没人能腾出时间成天的在家照顾,手术後也还是住在了医院。
  方志恒工作忙,不能天天都到,每天只有两个小的去医院探望,那段时候卫艾在打比赛,往往都是方幸到医院都一个小时了,他才满身是汗地赶到病床前面,陪武红说一会儿话,又在天黑之前和方幸一起被武红以"天黑了,快回家"为由赶回家去。
  方幸完全不能理解卫艾为什麽能在亲妈开刀住院之後还一门心思扑在球场上,为了这个,他还失心疯一样找茬和卫艾大吵了一架。起先反复告诫自己要忍住真正的理由,後来吵得昏了头了,话也藏不住了,对他吼:"你是人不是人啊!有良心没良心,你妈病成这样了你还去打球?"
  卫艾沈默了一下,冲他点点头:"哦,原来你找茬是为了这个。"
  "……"方幸猛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登时噎住了,不再说话,狠狠地瞪著他。
  "我不是每天都去看她了吗?还要怎麽样?每天什麽都不做守在她床边?这样她怕是才要哭了,怨我没去好好上学。"
  他不说话倒好,一说方幸又觉得火气直冲脑门,冷笑著出言讽刺:"你上个狗屁学,只有打篮球和追女生是好好的吧。"
  "那你告诉我妈去啊,看她是不是哭著抱住你道谢。"
  当年的事情滑过心头,方幸觉得心口像被螫了一下,咬牙说:"武阿姨怎麽就生了你这样的孩子。"
  卫艾始终都是冷静地反击,直到这一句话说出来,才停顿了一下,蓦然流露出凶狠的神色,过了好几刻,看见方幸涨红的脸,又撇了撇嘴:"那也是她生的。"
  "那就拿出做儿子的样子来!她生了你又不是欠你的!"
  这毫无征兆的爆发似乎把两个人都惊了一惊,卫艾还是看著方幸,说:"我就是这麽做儿子的,可惜这一辈子已经投过胎了,你要是想,下辈子再投过……"
  话没说完,方幸已经扑了上来,出手就是一拳。卫艾敏捷地一闪,再顺手牢牢抓住了方幸的胳膊:"别发傻,你跟我动手?"
  方幸已经分辨不出卫艾的口气里是不是有嘲笑的意思,提起腿就是一脚;踢空之後正要再补,手臂一痛,简直像是要脱臼了。
  他忍不住低呼了一声,接著眼前一花,人跌进了几步外的椅子里,卫艾低头看他,嘴边挂著一个真切的冷笑:"拧你一下就痛了?还敢和人动手?"
  "你王八蛋!"整个右边胳膊还在抽筋一样热辣辣地疼,脚踝似乎也扭到了,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卫艾丝毫不为所动,继续对怒目以对的方幸说:"方幸,不要这麽蠢也不要这麽贪心,老想要没有的东西。没有就是没有,再怎麽闹怎麽哭都不会回来。哦,你要是觉得今天挨了这一下不甘心,可以告诉我妈,她肯定帮你找回来。"
  说完他甩门走开,留下方幸一个人。而方幸在原地坐了很久,直到所有的痛楚都麻木了,才发现自己已经把整张脸都哭湿了。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方幸发现卫艾没在班上,他没想到卫艾居然逃学,但是当老师问到的时候,又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地说"他有点发烧,让我代替他给老师请假"。於是接下来的一整天,他一方面忍不住地想卫艾去了哪里,另一方面又为主动替他遮掩的自己感到羞耻,什麽也没听进去,甚至迟疑是不是要去看武红。
  当然他最後还是去了,或许是因为贪恋武红的笑容和她那温柔的关切。只是当他赶到病房外面的时候,才发现破天荒的,卫艾居然早到了。
  房门没有关,母子两个在里面的对话也就清清楚楚地传了出来。
  第一次,武红的声音里有了哭腔:"仔啊……妈妈现在别的都没有了,就是你一个了。我现在没用了,枯死了,但是你是我的根我的命,所以你一定要争气,啊?"
  他听不见卫艾的回复,後来武红也没了声音。那天方幸没有进去就直接回家了,一路上想的是,当年自己的妈妈最後一刻会不会想的也是"这是我的根我的命,从我这里延续下去的新的枝叶",可惜他永远不会从母亲那里亲口得到答案了。
  他觉得自己可以和卫艾和解了。
  八
  卫艾忽然退出校队的消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学校的一个大新闻。
  他这麽做的原因在很多人嘴里化作各种不同的解释,但是正如风暴的中心往往是最平静的那样,卫艾他们班上反而没有一个人敢去找当事人问个究竟。
  没有人去问卫艾,并不等於没人来找方幸。事实上课下悄悄来找方幸打听的人多得很,熟悉的不熟悉的,都在问"卫艾干嘛退出校队啊?"
  回答统统是"我不知道",要是对方怀疑地表示"骗鬼咧",方幸就盯著人家的眼睛重复"我真的不知道,不然你去问问卫艾吧",然後发现他可以把谎言说得越来越流利而真诚。
  他也许可以装作不知道卫艾这麽做的真正原因──哪怕在卫艾面前,但是每天晚上当他看见卫艾坐在书桌前面念书的时候,却总是会觉得喉咙口噎住了什麽东西。
  方幸再也没有在学校里看过卫艾打球。
  武红出院之後身体大不如前,也不像以前那样能早起给一家人做早饭,往往是两个孩子出门的时候,做家长的反而都在睡。卫艾因为是骑车上学,每天走得早,一般等方幸离开家的时候他人已经先走了。这本来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渐渐的,方幸发现哪里不对了──
  卫艾退出校队之後,很是刻苦读书了一番,高一的期末考试成绩很不错,武红拿著成绩单,分明是流露出了欣慰和宽心兼而有之的笑容。上了高二之後,之前的一个月势头也还维持著,但是随著冬天越来越近,他又毫无理由地萎靡起来。上课睡觉,下课也无精打采,回到家里坐在书桌前面依然动不动就打瞌睡。
  武红只当他是在学校里太用功了,总归心疼,还劝他早睡;方幸知道根本不是这麽回事,暗地里试探过卫艾的口风,对方却明显在揣著明白装糊涂。
  这样的卫艾令方幸无可奈何。方幸知道自己一直不在卫艾的"圈子"里,他们虽然一同长大,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又在同一个学校念书,但是彼此之间的交集,除却无可避免的那一部分,当真是少得可怜:他们甚至没有一个共同的朋友。方幸完全不晓得卫艾在和什麽人打交道,课下又在做些什麽,而每当他自己试图打听相关的话题,卫艾就沈默和警惕得像一只牢固的茧。
  但方幸还是发现了卫艾成天里无精打采的秘密。
  那天睡前多喝了一杯水,半夜难得地醒了。他其实还是半醒不醒,摸黑坐起来准备去厕所。人刚离开床,客厅里依稀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和其他动静。
  方幸听出脚步声是卫艾的,睡意慢慢就淡去了,心里正想著等他回房间自己再去,谁知道房门合上的声音之後,接下来的竟然是钥匙插进门口的响动声。
  卫艾出门去了。
  这个认知让方幸莫名背後一凉,借著窗外的余光看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锺,不过早上三点。他生怕自己听错了,摸过放在枕头边上的小型应急手电,蹑手蹑脚地开了门,到门边的鞋架边打开手电一照,原本卫艾放鞋的一角是空著的。
  他完全想不出来卫艾这个锺点出门的原因,当然也不敢叫醒方志恒和武红,只能满脑子各种疑问和设想地回到自己的床上,翻来覆去,再也睡不著了。
  方幸一直等到平时起床的锺点也没有听到卫艾回来的门声,又因为一晚上没睡好,黎明时分撑不住,昏沈了一会儿,结果差点睡死过去;心烦意乱之下好不容易赶到学校,一进教室的门目光就急切地寻找卫艾的身影。当发现他已经坐在位置上时,悬了一个晚上的心猛地松懈下来,深秋的早上,後背居然汗湿了。
  那天方幸始终有意无意地盯著卫艾,每一次目光相撞的瞬间,他都没有先一步移开,而是微微皱起眉,无声地询问。但卫艾看起来并没有读出他眼中的疑问和不满,不过是回看一眼,就轻描淡写地转开了。
  出於某种自己也不清楚的心理,方幸没有问卫艾那一晚上去了哪里,又干了什麽。但是当他在另一次偶然的情况下发现卫艾半夜外出绝非仅此一次时,又不可避免地留上了心。一连几个晚上,方幸都把手表的闹锺调到半夜两点半,然後在黑暗中摒气凝神,听著门外的动静,又在最终失望地发现,卫艾确实是每天天不亮就悄悄地离开了家门,消失几个小时,再准时出现在学校。如果不是那一晚起夜,自己也像家长一样,就这麽被卫艾给蒙住了。
  方幸觉得很愤怒,又在同时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出卫艾这到底是在搞什麽鬼名堂。於是某一天他关灯时候换好衣服,躺在床上死命不让自己睡著,等啊等啊,每一分锺都像一个小时那麽漫长,等得他几乎都要撑不住了,才等到守了一晚上的卫艾的脚步声。
  一切都和那几个晚上听到的一样:卫艾先是去洗手间梳洗,折回房间拿书包,再到客厅穿鞋,最後悄无声息地出门,锁门,离开。
  整个流程都安静而流畅,方幸越听越觉得恨得牙痒,天知道卫艾这麽做多久了。但这一次,当钥匙锁门的声音静下去,方幸从床上一跃而起,抓起早就收拾好的书包和放在书包边的钥匙,跟著冲了出去。
  九
  方幸很小的时候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他狂奔著下楼梯,橙黄的灯摇摇晃晃地挂在头顶,影子总是扑在脚步前面,而那台阶永远不会到头。
  那一天下楼的时候他恍惚地想到当年的梦境,好在这一次台阶很快就到了头,甚至因为跑得太急,指尖极速摩擦过扶手,留下热辣辣的触感。
  出了楼道口,远远能看见一条渐行渐远的瘦而长的影子,被路灯拖成一丝绵绵不绝的幽魂。眼看著卫艾朝著车篷的方向走去,方幸才意识到他这是去拿车。
  他也知道自己绝不可能去追自行车跑,就算勉强追了,也不可能追得上;而如果不追,卫艾就这麽在眼前跑掉了,再跟一天哪怕是十天,也不可能从卫艾那里主动得到真相。
  两难的局面并没有困住方幸太久,或者说在他理性地为这个困局找到答案之前,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选择:方幸向前赶了几步,打算拦住卫艾的车。凌晨时分急促的脚步声总是被无限倍地放大,还等不到他跑到卫艾跟前,卫艾已经先转过身,发现了方幸的踪迹。
  这样的相见倒是让卫艾素来缺乏表情的脸上浮现出惊讶和疑惑兼而有之的表情。在他因愣神而停下脚步的间隙里,方幸拦住了他,压低声音说:"你这个时候要到哪里去!"
  "你呢?"
  "你最近每天晚上都出去!这才几点锺?有什麽事情非要半夜做?"
  他说著说著激动起来,有点控制不住声调,被卫艾一把捂住了嘴:"你是不是要把整个院子的人吵起来?小点声。"
  方幸猛地被堵住了话,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才缓了过来,躲开卫艾的手,用气声继续问:"你要去哪里?"
  卫艾撇了撇嘴:"关你什麽事?"
  "你……!"
  眼看他又要急起来,卫艾有点受不了似的看了门口一眼:"能不要在院子里吼吗,真要说出去说?"
  说完也不等方幸表态,先一步推了车朝院子大门口走,方幸一咬牙,还是跟了上去。
  除了念初中三年每年一次的冬季长跑,方幸从来没有看过清晨时分的城市。前一夜下了点小雨,地面上湿漉漉的,小水洼里积了灯火似的,比平时看起来都要亮。
  方幸看著卫艾走了一段,眼看都要走出路口了,终於忍不住打破沈默:"你还要走到哪里去?别想装傻,你今天要是不告诉我……"
  他其实也不知道如果卫艾不说自己能怎麽样,但话说到半截就这麽卡住总是奇怪。突兀地停顿了一下,才接著说下去:"要是不告诉……这件事情总归是瞒不过去的。你也吃过那麽多次教训了,总要学乖吧。"
  "方幸,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麽非要管我的事情?"
  这句话真的把方幸问住了。沈默了很久之後,他给出了徘徊在脑子里许久但总是不好意思说出来的答案:"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闻言卫艾抬起了眼,也跟著沈默了一刻,才淡淡搭腔:"哦。"
  这句话说出来之後接下来的话似乎也就不再那麽难以出口了:"所以你到底遇到了什麽事情?我知道你退出校队是因为你妈的话,你是不是还舍不得,半夜出门偷偷打球……?"
  "别傻了。"卫艾打断他的话,甚至还笑了一下,"你以为是在看动画片啊,不打篮球会死?我说了不碰就不碰了。"
  那个短暂的笑容过於刺目,方幸难以正视地转开了一下脸,有点艰难地扯开话题:"那……你不是在外面欠了钱吧?还是你差钱用?"
  "我真不知道你怎麽想的,我就算欠了钱,一大早出门能干嘛?"
  方幸也觉得自己蠢透了:"我也不知道我怎麽想的。我反正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到底在干嘛,脑子里又在想什麽,所以才这样偷偷摸摸半夜做贼一样出门,只能胡想。"
  "……你会跳车吗?"卫艾忽然问。
  "啊?"
  "你不是想知道我半夜出去干嘛吗,坐上来,我带你去。"
  眼看卫艾跨上了车开始慢慢地骑,方幸也只能硬著头皮,揽住他的腰往自行车的後座上一跳,任著那车摇摇晃晃在空旷的马路上扭出一条七拐八绕的弧线,才稳当当地,向前骑去。
  方幸听见卫艾一边骑车一边说:"你其实才应该是我妈的儿子,对所有的事情都抱著一厢情愿的念头。"
  "她只是对你的所有事情都太上心了。"别的事你看她管不管。
  "像你这样也好,总是把人往好处想,挺不容易的。"
  方幸总觉得他这句话别有言下之意,但眼下实在是太冷了,懒得说话,就一手藏进自己的另一手藏进卫艾的衣服口袋,靠卫艾的脊背挡住风,什麽也没有多说下去。
  过去几个在黑暗中等待卫艾踪迹的夜晚里,方幸忍不住一再去想是什麽让他有动力顶著深秋的寒风凌晨三四点出门去。他为卫艾找过许多理由,也为其中的一些设想难过过,所以当他被带领到真相前面的那一刻,他觉得很想打自己两个巴掌。
  卫艾说得没错,自己确实是总把人往好处想,言下之意是"你是个自以为是的大蠢蛋。"
  游戏室里乌烟瘴气的,烟气和人的呼吸搅在一起,连空气都仿佛有了形状。方幸目瞪口呆地看著卫艾熟门熟路地和几个还穿著他们学校校服的男生打招呼,又顺著他们的指点回头看了自己两眼,不知道在说什麽,眼神却有点陌生。
  乌糟的空气让方幸呼吸急促,他失望地看著卫艾,扭头退了出去。
  户外的空气冷得让人发抖,但比起斗室里的浊气,简直有云泥之别。方幸贪婪地大口呼吸著,直到把胸膛里的浑浊感都呼出来,才抱著已经冰冷的双臂,准备离开。
  "看清楚了?要走了?"
  卫艾的声音让他停了下来。方幸从来没有觉得这麽失望过,如果是往常的他,只要开口十之八九会发脾气,但这一次居然连发脾气都发不出来了:"你真是没药救了。"
  "我是答应她不打球了,别的我可没说。她要是觉得我不喜欢读书是因为打球,那就随便她吧。"
  "你别拿你妈对你的期望找借口!你不想读书就别找这麽多乱七八糟的理由。没出息。"
  听到这样的"指控"卫艾却也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是不想。为什麽非要好好读书不可?为什麽非要读书才有出息?"
  为什麽?方幸觉得这个问题简直荒谬到了极点。不好好读书就考不上好大学,考不上好大学就找不到好工作,找不到好工作……那将来能干什麽?
  他下意识地要拿这套被从小教育大的逻辑去反驳卫艾,向前了一步,话已经到嗓子眼了,忽然被一声尖锐的长口哨给打断了。
  两个人几乎在同一刻转过头去,齐齐注视声音的来源。结果看见两个年轻男人勾肩搭背满身酒气在路的另一侧,其中一个口齿不清地说:"小兄弟,天不亮要到哪里去啊?要不跟我喝酒去玩一玩?"
  方幸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卫艾先挡在了他前面,低声喝:"变态,滚!"
  十
  或许那两个人只是说醉话,或许是挡在前面的卫艾做了什麽,总之等方幸从脑子一蒙的状态里恢复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走远了。
  "没事了。"
  他听见卫艾这样对自己说,心里想得却是"我和你的事情还没完",气鼓鼓地抬起脑袋,正要把之前没教训完的话教训完,卫艾也正低头看他,先开了口:"好了,你也知道我在干嘛了。你想干嘛?"
  "我想要你别半夜做贼一样到这种乌糟糟的地方鬼混,你听吗?"
  "不然还能干什麽?"
  "读书!读书啊!"方幸简直想抓住他死命摇晃,事实上他也这麽做了,"为什麽就不能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呢!你又不傻,就当是哄你妈也好吧?"
  说完这一句话他也愣了一下,果然看见卫艾跟著冷笑了:"你看你也说了,读书不就是为了哄我妈开心罢了?"
  "……你总要有点做人家儿子的样子吧……"
  方幸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心里一横,垂下眼瞪著即将到来的嘲笑和反击。但是这一幕并没有出现,相反,卫艾说:"五点过了,早饭摊子出来了,你想不想吃东西?"
  "啊?"
  "我冷死了,要去吃饭。走,一起去吧。"
  卫艾看起来对这一带相当熟悉,也不等方幸表态,就带著他穿过黑黔黔的小巷子,来到一条稍微宽阔平整一点的街道边的早饭摊,很是熟门熟路地要了两份拌粉加肉饼汤,顺手又递了一双筷子给方幸。
  食物的热气活络了被晨风吹得僵硬了的双手。方幸大口喝汤的时候才察觉原来自己都差不多冷透了。卫艾看他吃得又快又急,知道不是饿的就是冻的,笑了笑又给他多叫了一碗汤,等方幸吃得打著饱嗝放下筷子,才说:"我记得你晚上吃了不少啊。"
  "没睡觉,就饿了。"
  "你不睡觉多久了?"
  "上个礼拜开始就没怎麽睡。"
  "为了抓我?"
  方幸有点尴尬地沈默了,到底还是默认了下来。
  "既然你都抓到了,再别这麽做了。"
  "你是说你不半夜不再偷偷跑出去了?"
  "我可没说。"
  "你总不能一直这样吧!"
  卫艾瞄了眼方幸:"不要这麽大惊小怪的样子。当然不会一直这样,厌了就不玩了呗。"
  "那你什麽时候会厌?"
  "现在还没。"
  "卫艾!"
  "你吃好没有,吃好我们走。"
  方幸吃得足有十二分饱,可是听方幸这麽问,狐疑地看著他:"你不会又要去打游戏吧?我不去。"
  卫艾已经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那去学校你去不去?"
  "现在?"六点还没到呢。
  "嗯,现在。我作业还没做完呢,去晚了老师来了没法儿抄了。"
  方幸忍不住又要瞪他,但毕竟卫艾不去打游戏了,也算是两害相则权其轻,没办法地点了点头,又想起另一件事情来:"……可是现在还没车啊……"
  "我带你。"说完掏出手套丢给方幸,"你的手冷得和冰似的,戴上。"
  骑到半路的时候方幸还是忍不住把手塞进卫艾的上衣口袋里,又想起早些时候看见的两个人,不明白地问:"你刚才干嘛这麽凶,他们也就是喝醉了吧?"
  卫艾静了一静才开口:"以後遇上这种人躲开一点,少搭理。"
  听出他语气里包含著不容置疑的意味,似乎把什麽都知道得很清楚,方幸倒也没有非要问个究竟或是争辩个是非的意思,耸耸肩,"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但是哦完之後想一想又补充一句:"你别对人那麽凶,吓人呀。"
  卫艾扭头,车子笼头顿时又歪斜起来。方幸坐得不安稳,总是胆战心惊的,忍不住狠狠拍了他一下,说著"大马路上别乱回头",自然也就把之前那个看起来有些莫名的话题撇开了。
  到学校的时候还不到七点,辰光尚未透过清晨的薄雾,操场那边已经能看到晨练的学生。卫艾径直把车骑到篮球场那一块,示意方幸先跳下车,才把车子刹住了,说:"我在这儿坐一会儿,你先去教室吧。"
  方幸看看腕表,时间还早,就说:"我也没什麽事,陪你坐一会儿?"
  "随便你。"
  他甩开车子,到篮球场边上的花坛坐下来,别的都不做,就看著场上一个个子又小人也瘦弱的男生运球和投篮,越看还越入神起来。方幸默默在边上陪著看了好久,才说:"我不知道你干嘛答应你妈不打球了。不对,我是说,她不要你打球的原因我猜得出来,但是她绝对不是要你不打球然後半夜去打游戏。"
  "你也说了,做儿子的,总是要哄妈妈开心的。她觉得这样开心了,就是了。"
  "你明知道这是在骗她,也骗你自己。"
  "那又怎麽样?我乐意还不成吗。"
  方幸一阵语塞,转脸看向卫艾,後者的脸色还是很平静。他不由得叹了口气:"我总是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麽。卫艾,我总觉得有些话可以说出来的,藏著没什麽用。"
  卫艾笑笑:"有些话你说出来大概有用。但是我的话,说出来更没用。"
  "你别和我打哑谜。"方幸忽然觉得有点烦躁。
  "你要是什麽时候明白过来我们是不一样的,这不会说这些话了。"
  他越说越绕,方幸也就越发莫名其妙。哪里有什麽不一样,不对,人和人怎麽又能一模一样呢?他正要反驳下去,卫艾一把扯起了书包:"差不多七点了,我要去教室了。"
  眼看他又要先一步走在前头,方幸猛地萌发起"为什麽总是我被甩在後头"的念头,赶快从花坛上跳下来:"哦,我们一起走。"
  卫艾依然没有等他。穿过空荡荡的篮球场朝自行车走去。走到篮框下的时候,没有任何预兆地,忽然一抬头,膝盖一弯,轻轻松松地跃起,凭空做了个投篮的动作,还是那样从指尖到手腕再到整个胳膊,一气呵成的流畅,就是落地的那一瞬间,只能听见脚步声。
  "所以我说弄不明白你,你根本舍不得嘛。"方幸觉得眼睛一热,脱口而出。
  "是舍不得。"
  "舍不得就别答应啊!"
  "我又不是你。"
  在这之前,方幸曾经以为弄明白了卫艾为什麽不打篮球了。但是在这之後,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明白,而且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也没有弄清楚卫艾到底是怎麽想的,才能做出这个决定。等到多年後他再想起这件事情,想起当年的卫艾和自己,才发现有些事情在某一些人的人生里必然会发生,也必然会过去,如同河水自东向西流去,树木由小到大萌发,无可避免,就本该顺其自然。
  可惜当年的他没有机会懂得。
  但至少他做过一件日後想起来也不会後悔的事情──他追上卫艾,揽住了他的肩膀。那一刻卫艾身体上的反应早就不记得了,只记得他并没有推开他,甚至没有说话,两个人互相依偎了一会儿,无论是无话可说,还是无需去说,但哪怕只是做两只取暖的雏鸟,其实也是好的。

  方兴未艾11-15

  十一
  方幸升到高三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是目睹了父亲的出轨。
  当他站在马路的另一侧看著载了方志恒和那个陌生女人的车子开远,直觉得如鲠在喉,失魂落魄地发呆了许久,更不敢去看身边的卫艾。
  自从暑假里无意中看到方志恒手机上的短信内容和在方志恒洗澡的时候代接了几个电话,方幸隐隐约约对这件事情有了想法。但毕竟是从小起就一直崇拜著的父亲,也从来没有真的抓到过证据,再怎麽狐疑不安,到底只是一个徘徊在心底不敢提及的念头,或许是无声的折磨,但不管怎麽说,也比不上亲眼看见方志恒和年轻美貌的女人状若亲昵地坐进一辆车里所带来的冲击。
  方幸的脸上不由得热辣辣的,始终不敢看卫艾,更不敢问他是不是也看到了什麽,甚至不敢做声,直到卫艾拉了他一把:"绿灯了,不要站在马路上发呆啊。"
  他们这一天本来是去新华书店,但自从早前的那一幕,方幸就一直心不在焉神情恍惚,脑子里乱糟糟地如同有人给他塞满了一堆麻,想说什麽才发现根本无从说起。和谁说呢?卫艾?武红的亲生儿子?说"我爸在外面有女人了,我们来谈一谈吧"?
  这样魂不守舍地一直到下午回家,上楼之前卫艾看他一眼:"喂,你不要摆出这样的死人脸吧,不然真的瞒不过去了。"
  他吓了一跳,几乎是寒毛倒竖地退了一大步:"你、你说什麽?"
  卫艾很平静地看著他:"下午在湖滨路等红灯的时候,我也看见方叔叔了。"
  这句话如同迎面一拳,打得方幸连耳朵都要烧起来了,舌头在瞬间失了灵:"……你……那个女人我不认识……武阿姨她……"
  "你不要一副我要吃掉你的样子。"卫艾飞快地扫了一圈四下,确定没有别人在附近,才继续说,"我以为你也早就知道了……你干嘛这麽瞪著我?"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就是"我早就知道了"。方幸瞠目结舌了一刻,才结结巴巴问了一句问完之後觉得其蠢无比的废话:"你什麽时候知道的?"
  不过卫艾看起来倒是没有在计较的样子:"暑假之前吧。你想想方叔叔现在一周才在家吃几顿饭。"
  经他这样一提醒,方幸才意识到这确实是事实,内心却始终存著万一的侥幸:"他……他工作忙啊。"
  这句话说得虚弱无比,连卫艾看他的目光都带上了怜悯的成分:"嗯,那下午那个女的是他秘书,你别多想了。现在上楼了吗?"
  方幸盯著卫艾转过身去的背影,忍不住叫住他:"……武阿姨知道吗?她告诉你的?"
  "她?连你都知道了,你说呢?不过她是不会告诉我的──'高三了,不能再为别的事情分心了'"卫艾有点讽刺地学了一句武红的腔调,顿了一顿看著依然满脸呆滞的方幸,"不过娶了我妈这样的,我倒是有点理解方叔……"
  话没说完,方幸忽然就脑袋一炸,也来不及想这到底是为什麽凭什麽,一个箭步窜上前,抓住卫艾的衣领,毫不留情地就挥了一拳过去。
  卫艾没想到方幸莫名就出了手,虽然及时往边上一撤,但一来事发突然,二来两个人隔得也近,这一下硬是没完全躲过去,拳头顺著一边脸的颧骨擦过去,人也被整个扑上来的方幸撞了个满怀,连退了好几步。
  没有给方幸第二次机会,卫艾在第二拳捶过来的时候抢先抓住了方幸的手,再用另一只胳膊箍牢他,由著方幸一如离水的鱼一般在自己的怀里扑腾:"你混帐!说的是不是人话……"
  卫艾看起来很清楚方幸的体力有限,折腾不了多久,就一声不吭由著他又踢又打。只是这一次方幸抗争的态度看起来出奇得坚决,时间也相当得长,过了很久才气喘吁吁地平息下来,一央脸,只见卫艾始终脸色平静,不禁悲从中来,望著他问:"我爸对不起的可是你妈啊!你这麽就和没事人一样呢!"
  卫艾低下眼,看著一头是汗仿佛随时都能哭出来的方幸,反问:"那你要我怎麽办?"
  这明明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问句,但听在方幸耳朵里,简直是挖心挖肺一样让他痛得浑身都发抖。於是忍了一个下午的泪水瞬间决堤,方幸死命转开脸,不肯让卫艾看见自己被泪水和汗水一起打湿的脸。
  他莫名想到如果那个时候不告诉爸爸卫艾半夜偷偷出门的事情就好了,这样爸爸就不会和他们一起把这个事情向武阿姨隐瞒起来,卫艾就能少欠他一点,也不要问自己"那我要怎麽办"……想到"亏欠"二字,方幸更是忍不住想腾出手来抽自己,呜咽声也就再无法隐藏了:"对不起……"
  他不记得卫艾是怎麽放开钳住自己手腕的手的,也不记得自己又是怎麽死死搂住卫艾的脖子一边哭一边乱七八糟地翻来覆去说对不起对不起,越是道歉越是想哭,越哭又越是不停地道歉,直到哭到嗓子哑了脑门也疼了,泪眼滂沱里他依稀看见卫艾无奈的双眼,以及终於从"平静"的面具下裂开的表情:"哭的那个人怎麽是你,碰到外遇的,明明是我妈啊……再说你和我道歉,又有什麽用呢。"
  说话的时候他垂著肩,靠在墙边,终於慢慢松开不知几时起和方幸绞在一起的手。
  等方幸镇定好情绪洗干净脸再不怎麽看得出大哭过一场的痕迹,两个人已经约定好回家不提这个事情。卫艾说:"我什麽也不会说,和谁也不提。"
  方幸咬了咬嘴唇:"也不能总让我爸这样下去,他不能对不起武阿姨。"
  "难道你要和他谈这个事情?"卫艾朝他投去一瞥。
  方幸不吭声。
  卫艾叹了口气:"你觉得这个会有用?"
  方幸闷闷说:"我不知道。"
  "这是你和你爸的事情,你自己好好想想。"
  那一天他们回到家的时候武红还没回来,这让方幸忽然生出一种陡然放松的感觉,又在下一刻为自己的这种的情绪隐隐觉得羞耻。当晚方志恒还是打电话回家说有应酬晚点回来,方幸默默地听完电话,一个字也没说地挂断,回头对上武红询问的眼神,只是说:"我爸说不回来了,要我们不要等。"您下载的文件由www.2 7t x t.com 免费提供!小说更多!
  武红也习以为常地点头:"那你们两个晚上多吃一点,别剩饭下来。"
  在若干个辗转反侧的失眠之夜後,方幸还是没有和方志恒提起那一天他所见到的一切。他知道如果开口问,爸爸会告诉自己真相,因为他们流著相同的血,天然的维系让他们成为同盟,绝不存在背叛。他大概是太害怕知道答案,索性一字不提,把这个事情当作一个永远的秘密,彻底烂死在心里最深最不见天日的角落。
  但是他还是无可抑制地对父亲冷淡起来。方志恒显然也察觉了这一点,找他明明暗暗谈了好几次,有一次甚至都涉及到这个事情的边缘了,方幸却铁了心似的绝口否认,他知道他还是爱方志恒的,但是有些事情再也不一样了。
  说起来这个事情是有点滑稽的:自己父亲背叛的女人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他则为了她惩罚自己,同时沈默地惩罚父亲。
  这样的矛盾有的时候如同一把锯子,把他锯成血肉淋漓的两块,火上烤得久了,方幸发觉不知不觉中他在向卫艾寻求支持──他是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唯一的同盟。
  於是方幸不再苛刻卫艾对武红的态度,也不再纠结卫艾是不是偶尔逃课去打游戏;当卫艾脱胎换骨一般用功读书,他就不计较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和他一起做题温书;甚至有一次无意间撞到卫艾和人家动手的时候拿砖头拍破了别人的脑袋,他也一言不发,晚上在书桌边上轻轻说一声"你最近动作不要太大了,高考前挨处分很麻烦"。
  他们在无言的日益默契中走过整个高三,走过七月里最漫长的三天。
  十二
  高考的考场恰好是他们的初中。於是在九号下午出了考场之後,方幸叫住卫艾:"你著急回去吗?
  大夏天四五点的太阳烤得人脊背发烧,卫艾拎著书包,一扭头:"你想去哪里?"
  "就想在学校里逛逛,哪儿也不去。"
  卫艾看了眼手表:"嗯。"
  他们先出了校门和等著接他们回家的方志恒的司机知会一声先回去,又一同逆著人流回到几乎空了的校园。
  一路上都是夏蝉的鸣叫声,自他们头顶密密麻麻地压下来。这次方幸走在了前面,带著卫艾,穿过学校的林荫道,绕过操场和足球场,远远看一眼被晒得地面发白的篮球场,最後还是回到了迷踪楼的脚下。
  迷踪楼的北侧不比总是阳光明媚的另一侧,一年的大多时间都被参天的老树遮住大多的光亮。宽阔的高台阶下面是坚实的泥地,方幸小时候在这里和同学一起丢过沙包打过羽毛球,也曾在稍远一角的乒乓球台旁渡过无数个下午。熟悉的记忆让他有点激动,这段时间来一直绷得紧紧的神经也松懈下来。几个大步跨上台阶,坐上台阶旁的宽阔石台,伸了个懒腰,也不管石头硬邦邦的硌人,舒舒服服地一靠一躺:"以前课间的时候,这个位置最难抢了。"
  卫艾坐到他身边来:"这儿倒凉快。"
  "嗯,还有老樟树,也没虫子,睡觉最舒服了。"
  这句话之後卫艾没接口,两个人之间一时沈默下来。方幸听著远方传来的一阵阵的知了声,很是惬意地闭上了眼睛,凉风拂面,吹得他都熏熏然欲睡,这时身边的卫艾冷不丁地问:"你考得怎麽样?"
  考试这两天方志恒和武红坚决遵循考前总动员时班主任的指导,不问考试,也不让两个人讨论。没想到卫艾主动提起,方幸愣了一下,说:"还行。你呢?"
  "就这样。想去哪里读大学?"
  "去北京吧。"
  "哦。"
  方幸本来想问卫艾的打算,又想等他自己说出来,等著等著,眼皮先沈重起来,後来更是不知不觉地,就睡著了。
  他这一觉睡到日头西去,才被归巢的倦鸟的叫声拍翅声催醒。睁眼的时候只觉得又是睡不够又满足,偏过头想看看卫艾是不是还在,却看见他坐在自己身边抽烟。
  这一年多来给卫艾包庇了这麽多事,还是不知道他是什麽时候开始抽烟的。方幸有点恼,伸手去拉卫艾衬衣的下摆:"你才多大,怎麽又开始抽烟了?"
  卫艾之前一直看著远方的某个点,察觉到动静後扭过头,目光从方幸脸上掠过他的手:"终於醒了?"
  "别扯开话题啊。"方幸不满地蹙起眉头。
  卫艾微笑:"不然你再睡一下,我们就回家去。嘘,别问了,今天放过我一次吧。"
  方幸想了一想,撇撇嘴,不太情愿地又问:"我睡了多久了?"
  "你看天都黑了,你说你睡了多久了。"
  方幸先坐起来,伸了个懒腰,觉得浑身舒坦,这才跳下石台活动活动手脚,到底是觉得卫艾手边那一点红光刺眼:"别抽了,回家吧。"
  方幸知道这次考得很不错,估分之後把成绩告诉班主任,老人家一下子眉开眼笑,拍他的肩膀说"方幸啊,我对你一直很有信心";卫艾估分的结果也不错,看来超水平发挥,总之连他自己看到估出来的分数後都愣了一下。
  消息传回家里,大人都喜不自禁,一连几天在饭桌上讨论志愿怎麽填,方幸是肯定去北京的,这是他从小的梦想,卫艾的分数不上不下,但如果志愿填得好,倒是很有一些大学可以挑选。大人们想尽方法用各种渠道打听,两个小的则如同出了笼子的鸟,乐得压了三年的枷锁一朝散开,只管四处疯玩。
  最後卫艾也填了北京的大学,然後方志恒休了公休假,带两个人去西安玩。方志恒本来说是一家四口人一起出去,但武红有工作忙,也不愿意走动,就没去,还千叮咛万嘱咐不准方志恒带两个孩子爬华山。
  上一次方志恒带方幸出远门还是在和武红结婚之前,他出差去北京,不放心儿子一个人,就把他也带在了身边。方幸开心得几个晚上都睡不好,火车上也是一路说到西安。自从那件事情之後,他还是第一次觉得爸爸又回来了,还是家里的顶梁柱。
  方志恒有大学同学在西安,对方把吃住和游玩的行程都安排得好好的,方幸和卫艾也都玩得欢天喜地,怎麽看都有点乐不思蜀的味道。一天在饭桌上,那个叔叔问:"来西安一次也不容易,怎麽样,安排你们爬次华山吧?"
  他把华山之好说得天花乱坠,方幸是早就心痒了,眼巴巴地看著方志恒。方志恒之前也没上去过,看到自己儿子期盼的眼神,但毕竟武红一天一个电话地来叮嘱,就问卫艾:"小艾你说呢?"
  卫艾倒是答得很迅速:"出门前我妈要我答应她不去爬山,我也答应了。"
  "不是吧,卫艾……"他差点要喊"平时也不见得你多听你妈的话啊怎麽这个时候就这麽老实的",後来想起还有大人在,又忍住了。
  听卫艾这麽答,方志恒就说:"也是。我一个人带你们两个,你妈不放心也是对的。你们都还小呢,以後也有机会,这次不要你妈担心了。"
  这样就算是决定了不去。方幸觉得不甘心,死命在桌子下面拍卫艾的腿,又继续看著方志恒,指望两个人里面随便谁松动一下,这件事情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但方志恒看来态度很坚决,而卫艾起先是不吭声任他拍,直到方幸忍不住掐他了,这才把手放到桌子下面,一把给攥住了,再扔过来一个"别闹了"的眼神。
  华山之行就此泡汤。为此方幸郁闷了一晚,回到宾馆的房间也不理卫艾。但西安毕竟是西安,这麽热闹欢快充满无数惊喜的城市,再玩了几天,又把这一点小小的不甘心抛开了。
  玩到後来方志恒的同学派车送他们去延安。都收拾好了要出门,方志恒接到一个电话,接完之後变了脸色,对完全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的两个人说:"我们要赶回去。"
  "啊?"
  方志恒看著卫艾说:"你妈眩晕症发了。"
  卫艾的脸唰地就白了,方幸一听也呆了:"出门的时候武阿姨不是还好好的吗?"
  方志恒那时没有接话,所以直到他们风风火火地赶回家,才得以知道武红这次发病的诱因──
  一纸从监狱发来的死亡通知书。
  死者是卫艾的生父。
  十三
  "不准去!"
  武红久说无用,终於失掉了全部的耐性,咬牙撑起身子来随手扯过床头柜上的摆设,看也不看,直往床边的卫艾身上砸。方幸看清那是一只玻璃杯,想把卫艾拉开,卫艾却定住不动,挨了这一下。
  玻璃杯落到地面碎得到处都是。卫艾默不作声蹲下去捡碎片,而武红之前动作一大,脸色又变得惨白,按著额角俯身往床下的盆里干吐了一阵,才恹恹躺回去有气无力闭著眼睛说:"仔啊,你就不能听我一次吗,你真是不怕气死我。"
  卫艾始终埋头收拾碎片──先把大片的捡起来拿纸包好,又到厨房拿了笤帚和撮箕把碎片反复扫了好几次,再赤脚走一遍,这才抬起头来:"妈,你起来的时候记得穿拖鞋。"
  "这点小事卖乖有什麽用,你要是真听话,就别再给我提去接骨灰的事情。走开走开,你这个孩子从小没叫人省过心。"
  卫艾不再吭声,但也立在原地不肯走。方幸看见他中弹的那一边脸颊稍稍有点肿,总归是有点担心,趁著武红闭著眼睛,悄悄拉他衣服,给他做眼色,要他别硬强著来,总归是有办法的。
  半拉半扯把卫艾拉出了武红的房间,方幸又去接卫艾一直拎著的笤帚。没想到他攥得死紧,方幸抢了半天也没抢过来,低声说:"你傻了啊,和一把笤帚较劲。刚才武阿姨打你不知道躲?"
  卫艾缓缓地扭过头,望著方幸不急不徐地说:"高材生,小杖则受大杖走。她也不是真想打我。"
  方幸被抢了这一句,倒吸一口凉气,才说把下面一句话接上了:"你真有本事,这都看得出是不是真要砸你。要是真划破皮怎麽办?好像你生来是木头人一样,不怕痛的,就不能多爱惜一点自己?"
  卫艾这时终於把撮箕和笤帚放下来,坐倒在沙发上,一个劲地发起呆来了。
  方幸看他这个样子,想劝,又没法子劝──一回家听说卫艾的生父去世了,当时只觉得像一个炸雷劈下来,完全不知道怎麽回事,也不知道这叫什麽个事。怎麽从来就没有人告诉过他们,哪怕是提起一丁半点,卫艾的生父一直活著呢?他问方志恒,方志恒说"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多问";卫艾自己看起来也是完全被这个消息打击懵了,绝对不比自己知道得多多少;而问武红……?还是算了吧。
  没多久方志恒下班回家,一推门看到两个小的一个出神一个发呆坐在沙发两端,问:"这是怎麽了?"
  方幸一个激灵,还没来得及说话,卫艾已经更加敏捷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望著刚进门连鞋都没换上的方志恒说:"方叔叔,求求你,求你帮我瞒住我妈,让我去一趟Y城吧。"
  方志恒也没想到卫艾劈头盖脸扔过来就是这句话,手上的动作停了停,看了看卫艾,又看了看一旁的方幸,说:"你们两个跟我过来。"
  他领著方幸和卫艾进了方幸的房间,合上门後说:"小艾你也要体谅你妈的苦心。她不让你去,总是有原因的。"
  闻言卫艾咬住嘴唇,沈默了很久,说:"我妈肯定有她的原因,但是他人不在了,他再怎麽没养过我教过我,但毕竟生了我,要是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那……"
  他话没说下去,先一步垂下了头。方幸看他这个样子,不知为什麽想到自己的妈妈,眼睛也酸了,忍不住出声央求:"爸,你帮著瞒一瞒武阿姨吧,让卫艾去吧。"
  方志恒想了想:"卫艾,我是觉得你已经这麽大了,出了这样的事情,应该是要去的。但是你妈那边,瞒也是瞒不住的。你要想去,就去,花费什麽的你就不管了,有方叔叔呢。不过路上这麽远,你也没一个人出过远门……这样,让方幸陪著你一起去吧,路上有个照应,有什麽事情也能打个商量。方幸,你说呢?"
  接收到方志恒有些严厉的目光,方幸知道是他爹以为他不肯去,连忙点头:"我去,我去。爸,还是你最好最讲道理了。"
  "胡说八道。"方志恒清一清嗓子,"我到时候看看能不能在那边给你们找到人安排住宿,再陪你们去监狱。这件事情……先不要和武红提,都知道了?"
  方幸一个劲地点头,卫艾这才抬起头来,眼睛红得要滴出血来,却是干涸的:"谢谢方叔叔。"
  方志恒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傻孩子,都是一家人,这是什麽话。"
  几天後的傍晚两个人一去坐上了北上的列车。暂时敷衍武红的借口是"学校毕业旅行",但又都清楚这只能骗个开头,怎麽也骗不到结束,但提著方志恒给他们打的行李,又搭著方志恒的车到了火车站,方幸看著卫艾沈默的面容,知道不管再怎麽会让武红事後伤心,他也是一定要走这一趟的。
  火车上的那个晚上前半夜两个人都没睡,听著卫艾不停地翻身,方幸也跟著翻来覆去,又怕吵醒卧铺里其他人,忍著不敢说话。直到下半夜,方幸已经是迷迷糊糊半睡不醒了,忽然听到对面下铺的卫艾起身,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拦,卫艾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腕,压低声音说:"我去厕所。就回来。"
  他这一去去了很久,回来的时候一身都是烟味,把方幸的睡意都熏走了七分。若是平时,方幸肯定会皱著眉头教训他不该抽烟,但眼下也只是叹了口气,等卫艾又躺回去,才说:"抽烟也没用啊。你不要怪武阿姨,她瞒著你你爸的事情,一定是有难处的。"
  "我知道。她总是有难处的。"对过那头静了良久,才传过来一句。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左右车子到了目的地。後来方幸对那个小城的印象一直是白晃晃的太阳和空气里若有若无的酒味──这个长江以北的小城,多年来一直以出酒而闻名。方志恒事先把一切都安排好,接他们的人先把他们送到宾馆,等他们换了身衣服洗了个澡,本来是打算先去吃饭再往城郊的监狱走,但这个时候卫艾说:"先不吃饭了,把事情办完了。"
  过去的路上沈默得很怕,方幸看一看窗外绿油油的庄稼,又不放心地去看看身边的卫艾。新拆开的雪白的衬衣上每一道折痕都很明显,头发还有一点湿,不再像往常那样张牙舞爪桀骜不逊地根根朝天。方幸费力地咽下一口口水,觉得划破此时沈闷的气氛实在是太难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握住卫艾紧握的拳头:"快到了,没事的。"
  卫艾朝他笑了一下,又把头扭回去了。
  因为有人领路又事先打过招呼,整个程序上都很顺利。在监狱里待了这麽久的人也没什麽遗物,几本书几件衣服一些书信和照片,再就是一个简单的骨灰盒子。
  方幸没遇到过这种事情,只是没想到人就这麽快火化了,惊讶地"咦"了一声,狱警也大概猜到是怎麽回事,就说:"卫建设的前妻,哦,也就是你妈同意先火化。她是我们唯一能联系上的亲属,就按此办理了。"
  卫艾的身子摇晃了一下,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就把遗物装进袋子里,准备带走。收拾东西的时候手有点不稳,几张夹在书本里的照片落在地上,方幸赶快帮他去捡,最上面一张是个武红和一个陌生年轻男人的黑白照,照片上两个人都是七十年代知识青年的标准打扮。哪怕只瞄了一眼,方幸也知道这个人肯定就是卫艾的爸爸了。
  卫艾本来还维持著麻木的镇静,但接过照片的时候,定睛一看,整个人就像浑身过了电,哆嗦个不停。
  方幸不明就里,赶快去扶,连声问"怎麽了";卫艾一把推开他,把相片随手一塞,失魂落魄一般,摇摇晃晃地往门口走。
  出了房间之後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方幸和同来的长辈简直是一路小跑地在後面追赶他,叫他也不应,一直监狱的大门在他们身後无声地关上,卫艾才如同断了发条的玩偶,猛地一停一定,又在方幸的注视之下,往晒得发烫的地面上重重一跪,蜷著脊背,痛哭起来。
  十四
  方幸认识的卫艾的时候两个人都十一岁,到现在七八年过去,遇到大大小小不少事情,他第一次见到卫艾哭。
  小的时候总是觉得卫艾是不是哪里少根筋,怎麽打都不求饶是因为不怕痛。长大了才晓得这种想法有多幼稚多愚蠢,谁会不吃痛,无非是知道哭和求饶都没用,省一点力气罢了。
  这麽高的一个人在自己眼前佝偻成小小的一团,方幸不知不觉也跟著哭了,跑到卫艾身边想把他拉起来。他从来就没有卫艾力气大,这次也不会发生奇迹,卫艾始终像铁铸的一样跪在水泥地上,抱著他生父留下来的唯一一点东西,哭得撕心裂肺。
  於是方幸拉扯他胳膊的手慢慢地松开了,转而去捏他的肩膀,徒劳地想给卫艾一点安慰和支持。
  路上为数不多的行人拿奇怪的目光注视著他们,方幸倒也不在乎了,或者说後来是根本意识不到了──他被晒得摇摇欲坠,脊背上好像扎了针,眼前一片一片地发黑。
  也不知道是什麽时候陪同的长辈走过来扶住方幸,他也看不见对方的脸,只听他说:"小方,小卫,日头这麽毒,不好再哭下去了,要中暑脱水的,先上车,我送你们回住的地方好不好?"
  这才浑浑噩噩地跟著大人回去了。
  回到宾馆方幸只觉得皮肤还在火辣辣地疼,头痛得要命,想和卫艾说话,可後者一进门放了东西就往床上一倒,几乎是在一分锺内没了动静。
  生怕他是一热一凉中了暑,方幸忍著头痛把卫艾扳过来,确认他仅仅是睡著之後,瞬间连爬回自己那张床的力气都没有了,也跟著往下一栽,就这麽靠著卫艾昏迷一样睡过去。
  这一觉足足睡到下午六七点,才被催吃饭的电话叫醒。放下电话後方幸扶著脑袋摇了摇头,还是痛,似乎从里面被抽空了一半,仿佛还能听见什麽东西晃来晃去的响动。
  卫艾还在睡,睡梦里也蹙著眉咬著嘴,整个下嘴唇紫得发白。方幸推了推他,把人叫醒:"先别睡了,起来吃点东西吧。"
  晚饭吃得可想而知的沈默和无趣,席间卫艾和方幸都被劝了几杯酒,说是来这个地方没有不喝酒的,他们一路上辛苦又忙个没停,喝一点还可以好好睡一觉。
  没有大人在身边压阵,无论是谁都没有推开敬过来的酒。方幸头痛,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偷眼去看卫艾,脸色欠佳也不怎麽动筷子,看起来也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好不容易熬过这一顿饭,回去的路上卫艾白著脸拍司机,示意停车,然後都来不及等车子停稳,打开车门跳出去,稀里哗啦把晚上吃的东西吐了个干净。
  好不容易挨到回宾馆,两个人看起来都是脸白如鬼的死样子,方幸让卫艾先去洗澡,接著自己也去洗了一个。洗之前卫艾仰面躺在床上一声不吭又不睡觉,洗完澡出来,还是照样围著浴巾衣服也不换,好像连一动也没动过。
  自打到了这个城市,方幸就觉得有人在他胸口压了块铅,沈甸甸的透不过气来,虽然明天也就搭车回去了,但就是忍不住地想,如果能早一点离开这里就好了,半天,一个小时,甚至几分锺都好,只要能离开。
  他一边擦头发一边坐到卫艾的床角,回身去看他:"你喝了酒,正好睡一觉。要不要睡觉前叫点东西给你吃?"
  卫艾赤 裸的胸口缓缓起伏著,一呼一吸间牵动胸腹的线条,在壁灯和顶灯的交织下落下奇怪的阴影。方幸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回话,伸手去拍了拍他,又说不出别的安慰的话,思量半天,只是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卫艾……"
  卫艾的身体极轻地震动了一下,眼睛合起又睁开,不看方幸人也不动,盯著天花板说:"我没想到她这麽恨他。"
  下午他放声哭了那麽久,喝了酒又大吐,声音嘶哑难听得像一面破锣。方幸听到他的声音,心又往下沈一点,有点慌乱地接话:"不是的……"
  "从小她就告诉我说我爸死了,我也一直相信是这麽回事,後来长大一点上学了,总觉得哪里不对,我就没看过他的照片。就算我是个遗腹子,就算以前他们再穷,结婚照总有一张吧。我求她说要看照片,她告诉我搬家的时候丢了个箱子,照片和通信都在里面,一张也没了。那一次我还是信了。再後来我又问她,说想看一眼爸爸的样子,哪怕从别人那里借一张,给我看一下再还回去也好,她又说,我爸死的时候她伤心,全烧掉了。
  "我求了她好多次,後来有一次考试拿了双百,又正好过生日,她高兴极了,问我想要什麽礼物,我说想要一张爸爸的照片。为了这句话我吃了一记耳光,打完她抱著我哭,我以为我让她难过了,就说我不要了,结果她还是给了我一张照片。在今天下午之前,我还觉得那是我收过的最好最要紧的礼物,她那麽不好过,但是因为我,还是把照片找给了我。"
  方幸正想附和说"是啊,她本心总是为你好也总是疼你的",但是卫艾接下来的话把他彻底噎住了──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当初她给我的照片不是我爸的。不知道她哪里找来的照片。我爸的遗物里也没我的照片,她就连一面也不让我见见他。"
  大脑足足空白了好几秒,方幸才明白卫艾那平淡语调下陈述著的隐藏起来的残酷。他浑身一冷,目瞪口呆地盯住卫艾,张开了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卫艾又闭上了眼睛,下一刻两行泪顺著眼角滑到鬓边,最终消失在潮湿的头发深处。
  方幸又一次被卫艾的眼泪震住,叹了口气耷拉下肩膀,一只手按住他的肩头:"你别这样,要哭就哭出来吧,这又不丢人。"
  卫艾没搭理他,侧了个身,背对著方幸,看起来想把脸藏起来。
  方幸就看著他朝向自己这一侧的脊背,心里想他真是瘦啊,瘦得让人想一块块地数脊柱骨。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来,摸了摸卫艾的颈子,发现後者没有反抗,就任由手向下,慢慢地慢慢地反复拂过脊柱,如同在安抚一般。
  他的本意确实也只是安抚,因为实在找不到别的话来说。可是渐渐的,方幸察觉到他手心拂过的部分变烫了,也不知道是发热的是自己或者是卫艾,还是干脆两者都是。意识到这一点後方幸冷不丁地僵住了,又如同火烧一样撤开了手,可是卫艾的脊背就在眼前,那麽近,自颈窝开始蜿蜒著的曲线,闪闪发亮,他看啊看啊,呼吸就这麽屏住了。
  卫艾猛地撑起身来盯过来的时候方幸下意识地转开了整张脸,却反而甩起手来碰到卫艾的脸。
  "我有没有打到……"
  卫艾依然目不转睛地瞅著他,漆黑的眉毛下面是更加漆黑的眼睛,湿润得一如漩涡,方幸对上之後一阵目眩,剩下要说什麽,统统忘记了。
  他就被拖下去了。
  十五
  司机赶著去接开会的方志恒,只把两个人送进了院子而不是一口气直送到家门口。车子都还没开出院子,方幸已经觉得自己的脸又开始发烧了。全身的血都涌到脸上和一双手,其他地方都是冰冷的,没处看,也不知道怎麽说,讷讷在太阳底下愣了好一会儿,才慌慌张张地提行李。
  偏偏这个时候卫艾也伸出手来。
  两只手在箱子的把手上刚一触,方幸好像触了电,忙不迭地缩回来。又恨做得太明显,飞快地瞥了一眼卫艾,後者果然也看著他,由於愈发雪上加霜,甚至话都说不流畅了:"你、你……你盯著我干嘛?"
  卫艾挑了挑眉:"你这是干什麽?怕什麽。"
  方幸的脑袋里"轰"一响,差点跳起来:"别说!不是说好了不提的吗!"
  见他如同光天化日之下被踩了尾巴,卫艾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弯腰拉起了箱子:"我还什麽都没说呢。谁还没见到呢,先把自己给活活吓死。你怕什麽。"
  他又说了一句"怕什麽",这次稍稍加重了语气,反而莫名给了方幸一些镇定的力量。方幸稳了稳心神,掐一把自己的手心,才说:"我有什麽怕的。我不怕。"也不知道是说给卫艾听还是在给自己壮胆色。
  卫艾微微笑一笑:"那就行了。好了没?回家吧。"
  说完他顺手把长袖衬衣的袖子往上一捋,准备拎箱子上楼。方幸一眼就看见自己前两天晚上留在卫艾胳膊上那个牙印,刺眼得像个鲜红的戳子,自事发当晚一路勉强压制住的回忆乱七八糟一下子全扑到眼前来,他只觉得面上涨得要滴血,手里拎著的东西都不管了,啪地一声丢开,扯住卫艾的袖子狠狠往下一扯:"要是被看见……"
  声音里满是事到临头的恐慌,这副样子落在卫艾眼里,倒叫他的一双眼睛黯淡了几分,但也没有反抗,由著方幸又把自己的袖子拉下来,又握了握方幸直发抖的手:"你镇静一下,不然才真的瞒不过去了。"
  "卫艾啊……我不敢回去,我怎麽见你妈。"
  卫艾冷笑了一下:"又来了。既然知道总是逃不过见她的,前天晚上……"
  "说了别说!"方幸一把捂住卫艾的嘴,"我要不是喝了酒……"
  卫艾打开方幸的手,轻轻蹙起了眉:"要不是喝了酒哪里会抱在一起摸来摸去亲来亲去做不要脸的事情是不是?几天里你都说了好几次了,还要再说几遍。"
  方幸被问得瞪大了眼睛,一下子也顾不得不好意思,喃喃开口:"我不是这个意思……"
  卫艾再没理他,把所有的行李都抓在手里,直接走向了楼梯口。
  上楼的路上方幸一直没再开口,直到停在了门口,摸钥匙开门前才犹豫地又叫了一声卫艾的名字。後者冷冷回头看一眼:"嗯?"应声却是柔软的。
  "我真的不是觉得不要脸……我就是不知道以後怎麽办。"
  他没办法控制声音里的颤抖,说完之後还是低著头不敢去看卫艾,死命地盯著鞋子上的商标,额头上的汗一路滑进眼睛里,又酸又涩,也忍著不去擦。
  "你先想一想,我们再说这个事。
  听到这句话,方幸才抬起头来,却发现原来卫艾的耳朵也已经红透了。
  到家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出头五点不到,谁也没想到武红没去上班,就坐在沙发上等他们进门。一接触到武红的目光,方幸头皮一麻,内心大怯,根本不敢和她对视,人也僵立在大门边上,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反而是卫艾若无其事地对面色阴霾眼神如刀的武红打招呼:"妈,我们回来了。"
  "畜生,你还知道要回来。"
  卫艾依然不辩解,把两个箱子放到沙发边上,然後走到餐桌边,卸下背包,默不作声地把包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刚拿出一件,武红那尖利得和针一样的声音猛地响起,瞬间戳破此时几乎让人窒息的压抑和沈闷:"这种脏东西你带回家干什麽!"
  卫艾手边的骨灰盒还没放下,听到这句话,难以置信地望著武红,脸上一片空白。武红整张脸都拧起来,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和愤怒:"谁准你带回来的,给我扔出去。现在就去!"
  卫艾身子摇晃了一下,血色褪尽,雪白著一张脸沈默了半晌,终於轻轻开口:"妈,这是我爸的骨灰啊。"
  武红死命一挥手,像是要挥开什麽恶心的东西:"住嘴!谁告诉你他是你爸的?他养过你管过你一天没有!你想要做孝子贤孙披麻戴孝,也要他配!"
  方幸从来没有看过武红如此愤怒以至於狰狞的表情,倒是先被吓到了,连劝架也忘记了,手脚僵直地看著她和卫艾两个人一来一往地互不相让,别说是亲生母子,就连一般的仇人,都远远没有眼前的场面这麽吓人。
  哆嗦了半天嘴唇,卫艾说:"没有他也就没有我……再说你也还是让我跟他姓了卫不是吗。"
  这句话就像是一个响亮的巴掌,武红怔了一怔,猛地迸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冲上前对著卫艾劈头盖脸就是一阵乱打:"没有我才没有你!他除了播了种还管过你什麽!你以为我不想叫你姓武!你以为我不想叫你跟我姓!你这个畜生!你还是不是人!还有没有一点良心!我当初怎麽没有就和你一起淹死,养你还不如养条狗!狗还知道不咬主人!混帐东西!混帐东西!"
  卫艾自然不可能还手,闷头护著骨灰盒,由著武红打他。眼看著她都抄起桌上的毛线针没头没脑地往卫艾身上扎了,方幸才如梦初醒一样抢上前拦住武红:"武阿姨,你别生气,别打了……"
  他显然低估了陷入疯狂中的女人的力量,拦了半天没拦住,自己挨了好几下踢不说,又差点被毛线针戳到眼睛,险险一让,又被武红趁这个间隙冲到卫艾身边,一面继续死命戳他一面咬牙切齿地说:"你怎麽就不像我!你怎麽就不像我!"
  这个声音简直如同魔咒,方幸一下子想起来当年隔著门偷听到的话,顿时也不管痛了,连滚带爬地抱住卫艾,恨不得把他整个人都藏起来,闭著眼睛心一横直喊:"武阿姨,武阿姨,我求求你,别打了,卫艾是你的儿子啊,有什麽不能好好说!"
  预期中的疼痛迟迟没有落下,方幸感觉得到身下的卫艾全身都绷紧了,甚至因为绷得太紧,反而在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沈重的呼吸一下一下起伏著,又像随时都会啪一声断掉。
  他睁开眼,还是把卫艾抱得牢牢的,心惊肉跳地回头去看武红──她已经丢掉手里的针,披头散发地站在原地大口地喘著气,不知何时起,哭得满脸花得没了个样子。
  察觉到方幸的目光,她双手捂住脸,往地上一坐,长而凄厉地啼哭了一声"畜生!畜生啊!",就再不管两个小的,旁若无人地趴倒在地上,兀自放声恸哭起来。

  方兴未艾 16-20

  十六
  方志恒回家之後看见自家客厅里战场遗迹一样的现场後,也惊得几秒锺内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武红哭得几乎昏厥过去,卫艾双手捧著骨灰盒和方幸依在一起,像是两尊凝固了的雕塑。
  他生怕方幸不小心对武红动了手,眉头一锁就吼:"方幸你这个混帐东西!有你这麽对长辈的吗!"
  他的吼声把方幸一下子震醒了,受惊一般松开搂住卫艾的手,站起来对父亲说:"爸,不是……你赶快劝劝武阿姨,她……"
  方志恒又吼:"卫艾,还不把你妈扶起来,做儿子怎麽做的!"
  有了方志恒,一家人才像是从一场巨大的噩梦里缓缓清醒过来,迟钝地收拾起残局来。卫艾默默去搀武红,又被武红一把推开,他继续搀,武红继续推,母子两个人无声地较上了劲,谁也不肯先退一步,直到方志恒和方幸都看不过去了,一个把做儿子的硬拉开,另一个把做娘的连架带拖地弄进卧室,总算是把这场风暴暂时地勉强平息下来。
  方志恒从房间里出来看见卫艾还坐在地板上发呆,自己儿子也陪在一边,松了领带扔在一边,叹气说:"你妈这个脾气,你就不能顺著她一点。你瞒著她偷偷去北边,回来之後又和她顶嘴了吧,她心里会怎麽想。"
  "爸……"
  "方幸你给我闭嘴!早干什麽去了,劝架的时候没有你,这个时候来劲了。我和卫艾说话你别插嘴!"
  毕竟是在自己父亲面前,方幸被吼了也不怕,梗著脖子还是说:"这不是卫艾的错……"
  "我叫你再说!"方志恒扬手作势要打他,当然不会真的落下手去,"难道还是做大人的错?"
  "方叔叔你别骂方幸了,我妈嫌我爸的骨灰脏,要我扔出门。我不肯,只能挨打了。活该的。"
  方志恒也没想到武红说出这样的话来,停顿了片刻,有点不自然地接上话:"……那也不能和你妈强。她把你拉扯大多不容易……过几天我找人在公墓要个好位置,让你爸爸早点入土为安。好了,先回房间去,有什麽事情吃晚饭的时候再说,等一下我们出去吃。"
  卫艾没动,看著方志恒说:"方叔叔,我想再求您一件事。"
  "你说说看。你们两个都这麽大了,说起来比我都高大半个头,不要动不动求来求去的。"
  "当年到底出了什麽事情,她从来没和我提过一个字我爸还活著,我爸又为什麽坐牢……"
  方志恒神色变了几变:"有些事我也不太清楚,但你妈妈瞒了你这麽多年,总归是想你还小,早知道不如晚知道,而且这话本来也该你妈告诉你。她病才刚好,现在气成什麽样子你们也都看见了,等她气消了,或者等你再大一点,自然就告诉你了。父母和子女之间,哪里还有什麽秘密。"
  闻言卫艾并没有强求,很听话地点了点头:"谢谢方叔叔。"
  眼看著卫艾合上了房门,方幸没急著追过去,而是坐到方志恒身边去,怨他:"爸,你怎麽不分青红皂白啊。这件事情卫艾做错了什麽,你有没有看到武阿姨怎麽骂他的……"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方志恒有点不耐烦地一挥手,"一时半会儿说也说不清楚,我也没精神和你说这个。再说这是人家的事情,你不要问。"
  方幸被这句话说得都急了:"爸!你这叫什麽话。"
  方志恒自觉失言,赶快把方幸打发开:"去去去,去看看卫艾,这孩子心重……他们这母子俩啊,也就是倔起来才像是亲生的。"
  方幸推开房门,就看见床上的人动了一下,却没有把头从枕头里抬起来。
  他轻手轻脚地把门合上,在卫艾床边坐下,推了一推卫艾:"痛不痛?"
  卫艾没吭声,躲了一下。
  方幸立刻就知道不对了,一下子也不顾大人随时可能推门进来,坐上床沿把卫艾翻过来,硬是掰开他扯住衣摆的手把衬衣往上一掀,然後就看著卫艾的後背,整个人呆住了。
  他根本没想到武红居然下了这麽重的手,脊背都打青了,到处都是血点子则是针扎出来的,都不用设身处地去想,只要看一眼,都让方幸觉得浑身痛得想哆嗦。
  他想摸一摸卫艾,但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一块稍微好一点的地方,一开口声音抖得不像话:"你不知道躲啊,你怎麽不躲。"
  卫艾这时翻了个身,把脊背藏起来,才看著方幸低声开了口:"不痛。"
  方幸觉得自己都要发疯了,只想抽自己的耳光,为什麽没有早一点反应过来去拦武红。他回来的一路上不眠不休也没想明白的瞬间醍醐灌顶,什麽都通彻了──这个人是自己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头发,他这麽爱惜他,恨不得收起来藏起来甚至吃下去,给他印上所有看得见看不见的戳子,却一点也没有能保护住他。
  "怎麽会不痛。"方幸伏下脸,贴著卫艾的胳膊,"求你了,真的没什麽的,卫艾,说一句痛,服一次软,没什麽的。"
  瑟瑟地他去抓卫艾的手,隔著衣服亲吻那些看不见的伤痕,胡乱地,毫无章法又不知轻重地亲吻著。
  卫艾起先挣扎了一下,後来也放弃了,任著方幸从自己的胳膊亲到胸口,再稀里糊涂找到嘴唇,紧紧地贴在一起。他们都忘记了根本没有锁门,或者说就算没忘记也顾不上了,缠在一起,在共同的急促的呼吸声里把彼此彻底地淹没。
  很久之後方幸才从卫艾胸前爬起来,一只手依然紧紧牵住他,看进他的眼睛里:"我痛啊。"
  卫艾搂住他,短而硬的头发擦过方幸的脸颊,把整张脸都埋进方幸的颈子里,鼻息喷在颈窝深处,烫得烤人,嘴唇则是冰凉透顶的。
  那天晚上他们到底也没有出去吃。武红不肯出房间,隔著房门有声无力地骂"饿死算了,不让早晚也是等著被一刀子捅死";卫艾默默听完武红的咒骂,说了句"我不太饿,你们出去吃吧",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无声带上了门;事主不配合,方志恒也泄了气,正好方幸连续几个晚上都没睡好,没力气也没胃口,强撑著力气陪方志恒吃了点面,飞速冲了个澡,就躲回房间里睡了。
  关灯之後几天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在眼前走马灯一般过了一道,但依然是纷繁复杂得一如乱码。方幸头痛起来,索性暂时不去想,闭上眼睛前反复对自己说,先睡一觉,什麽都明天再说。
  到底是在家里睡得好,中途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见卫艾蹲在床头,看著看著凑过来,亲亲自己的手指额头,最後扳过脸来找嘴。
  明知道是在梦里,方幸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直想傻笑,又不出多余的心思来,更舍不得放开卫艾。亲来亲去好半天,卫艾不知道有什麽事情,要走,方幸著急了,抓著他的手说,你去哪里啊。
  卫艾冲他笑,我就回来。
  这个梦让方幸一直到醒嘴角都是弯的,赖床的时候想,要不要把这个梦告诉卫艾呢。还是不要告诉了吧,省得被笑话。梦里的自己有没有摸卫艾的背来著?线条那麽好看,像拧紧了的琴弦……
  胡思乱想地正有点蠢蠢欲动,房门猛一把被推开了,吓得方幸差点没从床上弹起来。
  看清楚是方志恒,方幸不满地说:"爸,要敲门啊……"
  "怎麽就你一个人?卫艾呢!"
  简直莫名其妙的问法。方幸反问:"你怎麽到我的房间来找他?"
  "他没和你在一起?"
  "没啊。"
  "要死,这孩子不见了。"
  十七
  卫艾消失得很干脆,带走的东西也不多,就好像还在上学的日子里,早上拎著书包出了门,下午自然会准时回来。
  方幸看著还满当当的房间,出神地坐在卫艾的椅子上,心里反复想搞不好是悄悄安排他生父的後事去了,处理好了很快就回来了。但当方志恒和武红清点完他带走了什麽,武红腿一软直接坐在了地板上,方志恒则第一时间打电话去火车站,问有没有看到符合卫艾相貌特征的青年乘火车离开。
  大人们的如临大敌让方幸有些摸不著头脑,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麽,总是相信卫艾就算是一声不吭地走了,也还是会回来的,很快就回来。
  但是卫艾带走了他生父的骨灰和遗物,带走了自己名下的一个存折,几件最简单的换洗衣服,然後就凭空消失一般,再也没有了消息。
  等了一个礼拜,始终强撑著的武红再也熬不下去,除了以泪洗面,就是用各种能用上的关系找人。学校、铁路、长途客运,最後再报警,能问的都问了,警方出於方志恒和武红双方的关系也出动人马找了一轮,暑假正是人口流动的高峰,茫茫人海,去哪里找一个人?
  何况那个人看起来根本不想被找到。
  方志恒起先还安慰她说"身上带了钱,卫艾又一直懂事,可能就是出去看朋友,散散心就回来了,九月还要去读大学的嘛,还能不回来不成",但是後来两个人的录取通知书一前一後到了,卫艾还是没有回来。
  卫艾的录取通知书到的那一天,本来都哭得精神都恍惚了的武红,看见通知书上面大学的红章,又不知道哪里来了力气,捏著通知书痛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喊卫艾的名字,身边一言不发陪著的那个人,是方幸。
  直到这个时候方幸才隐约意识到卫艾可能不会回来了。他把和这个家里一切的关联都抛开了,一点也不要,果然是母子连心,知道什麽才最能伤害面前这个仿佛在一夕间就衰老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女人。她只有他一个儿子,全身心地指望他,他却走了;她一心想他念大学,他考上了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他和扔垃圾一样看也不看一眼。
  方幸就想,如果这个时候卫艾出现在眼前,他一定会二话不说冲过去狠狠揍他一顿,什麽懂事啊体贴啊会待人都是假的,他做了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他受到了伤害,就把伤害变本加厉地反击回去,对他的母亲。
  卫艾是故意的。
  一直等到大学开学,等不下去了,方幸才一个人登上了北上的列车。同车厢的还有一个也是去北京的大学新生,对方兴高采烈说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一直说到熄灯才意犹未尽地停住,一晚上翻来覆去,显然是兴奋得睡不著觉。方幸听著过道另一侧的响动,想起几个月前他还和卫艾两个人一起北上,卫艾半夜起身,自己伸手拦他,他就抓住自己的手腕,说,就回来。
  就连在那个已经模糊得快要记不起任何细节的梦里,卫艾也是说,就回来。
  这都多久了,人又去了哪里,怎麽还是不回来,总是要回来的吧。大骗子。大混蛋。
  死命压了几个月的想法於是再也压不住了。方幸在家的时候总是陪著武红,安慰她,翻来覆去想的是怎麽能不管他妈一个人就这麽不吭声地走了呢,其他的不敢想,也不去想。但是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他没办法不想,自己也是被抛下的那一个,一句话没说,一个理由没有,就和那个家里的其他一切人一切东西一起,被抛下了。
  车轮滑过铁轨,发出有规律的!当!当的声音,方幸面对著墙壁,无声地哭了。
  就如同他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一样,卫艾又毫无预兆地彻底消失了。
  渐渐的大家都接受了卫艾消失的事实,也都默契地不再在武红面前提起,日子该怎麽过还是怎麽过。方幸在北京读大学,一年总归也只回去两次,看著武红白了的头发,又为了工作一次次地染回去。有一年过年的时候喝了杯酒,忍不住跪在武红面前抱著她的膝盖说:"武阿姨,我也是你的儿子啊。"
  他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容易动感情了,说完这句话还是红了一下眼睛,但是武红近来连哭都不会哭了,笑一笑拍著他的肩膀说:"是啊,我和你爸爸本来都有两个儿子的,现在只有你一个了。"
  也就是进了大学,方幸才陆陆续续从方志恒那里听到武红和卫艾生父的往事──
  当年他和卫艾一起去的Y城,正是武红和卫建设下放的地方。不同於从南方千里迢迢来到这个江北小城的武红,卫建设的父亲是隔壁县城的人武部部长,用了点关系把这唯一的儿子弄到老战友管的农场来下放。两个人大概就是在农场的生产队里认识对方的。文革之後卫建设进了Y城的县医院,办公室领个闲职;武红那个时候在县里的酒厂当工人,一心想考大学,七七年没考上,一直到七八年考中,终於才回到了南方。
  在Y城的时候两个人到底有没有好上,方志恒也不清楚,知道的只是武红进大学的时候还没结婚,等到结婚是大学刚毕业,再没几个月生了卫艾。武红毕业之後分配工作到了机关,卫建设的户口还是在Y城,继续在县医院,夫妻俩过著天各一方的生活。
  卫建设这个人当年在下放的农场就是很显眼的人物,高大英俊,各种运动没有不能上手的,文艺表演也很有一套,对人义气,要说有什麽毛病,就是会喝酒,而且好酒。
  事情也就坏在这上头。
  武红和他常年分居,他晚上也没什麽事情,就和朋友一起出去吃饭喝酒。他每喝必醉,一群人在酒馆里正好和另一群人起了冲突,一言不合,又都喝醉了,就动上了手。偏偏那一桌是当地有点势力的帮派,有人身上带了刀子,打到眼红亮出来,卫建设从小身边都是当兵的,身手本来就不错,一下子抢了刀子,可惜手没收住,直接捅到人家脾脏里,好好的一个人,一下子命就没了。
  这本来是杀人偿命的事情,卫建设的爹硬是不知道找了上头什麽人,给判了个死缓,保住了一条命。他也算是运气不错,进去之後全国上下开始严打,竟然也没有打到他的头上。就是命虽然是保住了,但是老婆和儿子就彻底的没有了。
  监狱里他到底过著什麽样的日子,方志恒也没提,只把当年两个孩子都不知道的死因说了出来:说起来也是世事循环报应不爽,他又一次在牢里和新来的囚犯不知道为了什麽事情杠起来,冲动之下动了手,也是脾脏破裂,送了一条命去。
  方幸没想到事情竟然是这样,想一想武红那个要强的性子,说不出别的来,也总算是明白为什麽武红那麽恨卫艾和别人打架,一知道就往死里打。那天方志恒又提起这个事情,叹了口气说:"武红也是真的不容易。丈夫杀了人坐牢,拖了几年才肯离婚,一个女人在机关里,还要拉扯孩子。卫艾要是肯体谅他妈一点,或是武红肯和儿子说得明白一点,哪里会闹成这个样子。"
  "爸,积重难返。"
  都是积重难返,卫建设对武红,武红对卫艾,卫艾再反过来对武红,一个又一个的死结。
  那个寒假武红单位上的老大姐来家里看她,方幸正好没出门,那个老大姐看著帮著端茶递水果的方幸,忍不住对一旁的方志恒说:"当年你和小武结婚的时候,我们来你们家做客,看见两个孩子,还说这两个光名字就能凑成一对,可惜都是男孩子。不过也是天生的要你们做一家人……"
  十八
  方幸大三的寒假,家里收到一张汇款单。钱不算多,单据上也没有署名,只写了收款人是武红,来自更南方的一个城市。
  一家人本来好好坐著在吃中午饭,单据来的时候都摸不著头脑,等到反应过来,想起来可能是怎麽回事,武红已经无声地晕倒在了桌边。醒来之後倒是没有哭,只连声说要南下去找人。方志恒劝她说,他要是真的想让你找到,会只寄钱回来?寄钱回来就是报平安,倒是还有一点良心。孩子哪里又真的能离开家,你再等一等,他就回来了。
  武红白著脸,眼睛却亮得吓人,反问他,我要钱干什麽?
  方志恒摇摇头,你怎麽也这麽糊涂了。
  那我也是要去找他。
  她身体越来越不好,方志恒也知道这件事情上劝她也没有用,让方幸陪著去了一趟。
  结果当然是无功而返。卫艾汇款的邮局是个大局,钱又是春节前汇出去的,拿著单子去问,邮局的工作人员真是爱莫能助:一天不知道经手多少笔款子,谁还记得打钱的人是什麽样子?就算知道是什麽样子,又不是管户口的,谁管你去哪里呢。
  武红就是不死心,托大学同学找了当地的警察局,拿著卫艾当年的照片看看是不是有什麽消息。一边等警察局的消息,一边坐在邮局大厅等,方幸心里知道这个邮局肯定是卫艾专门挑的,就为不被找到,就好像当初他离开家,之所以火车站长途汽车站都找不到人,很有可能是搭了私人的大巴到附近的城市,再中转的。
  他看著武红期盼的目光,想著这个城市来来往往的几百万人口,坐到武红身边说:"武阿姨,不然我陪你坐地铁去吧,或者坐公交,要是卫艾真的还在,说不定能碰见。"
  这样又折腾了好几天,把全市各种主要交通工具都坐遍了,到後来借了辆车,全城各个角落地兜,但又和海底捞针有什麽区别?
  只能黯然回来。
  下一年差不多又是这个时候,又来了一张新的汇款单,钱比上一次多了一些,寄钱的地方在北边。
  於是每一年寄钱成了惯例,都是春节前後,每到这几天武红就格外心神不宁,天天在家里等邮局的单子,拿到单子後对著上面的字看了又看,方幸听方志恒说不到最後她舍不得去取,因为单子交出去就要不回来了。
  方幸在北大念的是法学,本科念完保送了硕士,毕业後也还是留在了北京,进了一家跨国的大律所。
  渐渐的他回家得也越来越少了,一来是因为忙,二来是开始怕回家,到了要结婚生子的年纪,回家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对著方志恒期盼的眼神,方幸看久了也难过。
  自己喜欢男人这一点,很早就认了,甚至没什麽挣扎。起先的时候老是会想卫艾,想到底是因为本来是个同性恋才喜欢的卫艾,还是因为卫艾的缘故变成了同性恋,後来觉得这些其实根本不重要,最难得的反而是原先认定是一辈子的人和事弄了半天不得不认清搞不好只是人生的短暂过客,尽管如此却还是有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这才是最无可救药的事情。
  方幸认识了一些人,有过一些关系,但总没能持续得很长,大概是运气不错,基本上都还好聚好散,偶尔碰见了,还能一起吃个饭喝杯酒,说说近况。有些人结婚了,有些人还在圈子里,有些人找到了长久的伴,有些人继续在找。方幸觉得这些人一个个人都身边疾驰而过,自己则留在原地,回不了头,前面也看不到光,那就这样吧。
  十一岁认识十九岁分开,不知不觉方幸发觉自己二十七岁了,又是一个八年。
  又一年春节,方幸按例要回家。他今年回得迟,廿九才赶回来,刚进门武红跳起来,绷著嗓子说:"小幸啊,你看看,这是怎麽回事啊……"
  她手上拿著薄薄一张纸,方幸一看是张支票,还没来得及细想有了支票说不定能找到人,就先被支票上的一串零给愣住了。
  他看了两遍确定是六个零,和武红面面相觑,武红一掩面,声音在发抖:"作孽啊,他哪里来得这麽多钱,不要是做了什麽坏事吧。"
  方幸不在意金额的事情,一心找支票上的信息。是家外资银行,支票上的名字也是别人的,还是没什麽额外的消息。
  卫艾寄来的钱一年比一年多,最初还是几千块,慢慢就上了万,去年寄了十万块已经让武红担惊受怕了很久,今年这个数目显然就更吓人了。
  他把支票递还给武红,勉强笑一笑说:"这说明他越来越好了。钱也不是一下子多起来的。武阿姨,这钱你就收著,哪天我陪你去银行存起来。"
  武红抿了抿嘴,不自然地说:"我一个做公务员的,一下子去存这麽多钱,说不清楚。"
  "不要紧,就说是儿子孝顺你的。"
  武红愣了一下,看著方幸,问他:"我要钱干什麽?钱能孝顺我什麽?"
  她年纪大了,或者是卫艾不在身边久了,当年那一点凌厉的锐气已经被磨平了,瘦瘦小小还不到方幸的肩头,但这句话问出来,方幸还是找不到话来应答。倒不是不可以敷衍过去的,只是对面前这个花白了头发的女人,他实在是不忍心。
  三个人的年夜饭吃了这麽多年,今年还是吃不出花来。春节晚会的喧闹声正好可以掩盖住餐桌上的寂静,营造出粉饰的欢天喜地的气氛。
  方志恒看著方幸叹气:"你也该带个女朋友回来了吧。当年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已经有你了。"
  "找不到有什麽办法。"方幸自从本科毕业就被催,早就是应对得水泼不入。
  "有出息没出息啊,这麽大的人了,连个女孩子都追不到,小时候嘴巴这麽甜,越大倒越笨了。怎麽倒著长啊。"
  方幸笑笑,给爸爸倒杯酒,只管好脾气地答应:"是是是。"
  "你将来也找个独生子女啊,生两个,你们忙你们的,孙子我来带。"
  方幸继续点头。
  今年这一道关也就算是暂时过了。
  吃到一半的时候方志恒想起别的事情,又说:"哦,对了,前几天我去开会,你们初中的那个老楼要拆了。"
  方幸的筷子停住了:"那不是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吗?"
  "早就是危楼了,反正拆迁的批准下来了。"
  方幸垂下眼:"哦。"
  回北京之前方幸抽空去了一趟初中。学校还没开学,不开放,方幸好说歹说门卫也不通融,後来实在没办法,他只能绕到另一侧,发现当年爬墙的缺口居然还在,就手脚并用地爬了进去。
  迷踪楼倒是一如记忆中的熟悉亲切,就是大冬天墙体光秃秃的,难免有些萧瑟。方幸绕著楼走了一圈,四周已经拦了起来,走不近,走到北侧的时候远远望了一眼那些个石头台阶和大石台,忍不住越了线走进去,坐在上面抽了根烟,还是走了。
  他想,或许是该想办法带个女朋友回家了。
  十九
  "女朋友"还没物色到,一天方幸在律所接到在国外考察的方志恒的电话,说武红病了,自己一时半刻回不来,要他抽空回家去看看。
  武红近年来身体越来越不好,又不肯办提早退休,说退休了就真的没事情做了,彻底没了想头,她好强了一辈子,这种事情方志恒和方幸都劝不了她,只能由著她朝九晚五坚持去上班。
  放掉方志恒的电话後方幸赶快打电话到医院去,说是检查做完了,癌细胞指数异常,要再做专门的检查。方幸只觉得头都大了,冲到主管的办公室,问能不能临时休年假。
  因为怕回家,他进律所之後就没休过年假,如今风风火火地开口就是要假,主管觉得奇怪,问他什麽事情,他想也不想就说:"我妈病倒了,情况不太好,怕是生了癌,我爸人在国外,家里连个端茶递水的人都没有。"说到这里实在觉得心酸,再没说下去。
  如此一来他得到了两周的假期,用几天时间交接好手上的案子和其他杂事,连住处都来不及回,直接奔去了机场。
  武红住在医院等检查结果,方幸连家也不必先回了,赶到医院一开门,看见武红靠在病床上对著阳光打毛衣,听见门开的声音抬起头来对方幸还笑了一下:"我和你爸说不要告诉你,就一点小病,你事情这麽多,还专门跑回来干什麽。"
  方幸放下行李,搬了个椅子坐到武红面前,暗暗观察她的神情,也看不出来她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指数异常的事情,又不能主动提,也跟著笑了:"没那麽忙。应该回来的。"
  武红摘了老花镜,把毛衣搁在一边,仔细盯著方幸打量了很久,看得方幸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找了个话题遮掩:"护工请了没有?还满意吗?有没有哪里不方便?"
  "都挺好,我本来就是血压有点高,要我说是连院都不要住的。这次回来待多久?"
  "两个礼拜吧。"
  "哦,到时候你爸爸也回来了,两个人还能见一面。"
  说到这里护工买晚饭回来了,武红招呼方幸也一起吃,方幸虽然不饿,也还是听话地陪著她吃掉了。
  接下来每天方幸就到医院去陪武红坐一会儿, 两个人其实没什麽话聊,说得也不多。没几天检查的结果也出来了,确诊是乳腺癌。
  方幸当时就觉得老天爷真的不公平,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反而是武红看起来接受得更好些,还和女护工开玩笑说"反正都老太婆了,无所谓啦"。
  武红的病方幸第一时间联系了方志恒,电话里很多详情说不清楚,只听那头沈默了半晌,才说:"什麽都憋在心里,怎麽能不生癌。"
  "爸……现在还说这个干什麽。"
  "……医生怎麽说?不是非要动手术吧。"
  "说是先化疗。手术的事情我还没和武阿姨说。"
  "那就听医生的。有什麽等我回来说。"方志恒重重叹了口气,"卫艾这个小混蛋,良心都叫狗吃掉了,到底去了哪里。"
  这个名字忽然被提起,方幸还是呆了一下。这还是方志恒第一次骂卫艾,他既不开脱也不附和,而是很冷静地说:"我再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找到人吧。"
  "你拿这个话去哄你武阿姨吧。"
  方幸又哪里会和武红去说这个事情,这不是分明在揭她最痛的伤疤吗。但等他发现武红在消极地抵抗一切治疗的时候,方幸是真的急了。
  长这麽大,他从来没有对武红说过一句重话。这下也顾不得了,拦著坚持要出院的武红说:"武阿姨,你不能出院,一定要听医生的话,我不能看著你送死啊。"
  武红知道硬闯是闯不过去的,也心平气和地说:"这种活罪我是不受的,小幸,你从小是个心软的孩子,连陌生人受苦都看不得,现在你忍心要武阿姨受这个罪吗。"
  "武阿姨,我知道你这是在和卫艾赌气,要是现在站在这里的是卫艾,你绝对不会说这个话。"方幸心一横,"你想一想,你要是不治病,卫艾回来了,知道这个事情,会怎麽想,会多後悔,又会多恨爸爸和我没有把你照顾好?"
  武红听到卫艾的名字,整个人都哆嗦起来:"他要是会回来,早就回来了。我现在就是被车撞死被火烧死被人一刀子捅死了,他又哪里知道。"
  "他会後悔的,这麽多年了,他肯定是早就後悔了,武阿姨,你再等一等他,等他回来,听他给你认错。你要是不肯治病,不配合医生,就是连这个机会都不给他了。武阿姨,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再怎麽错,怎麽混帐,你们母子连心,你又怎麽舍得他。你想,卫艾说不定已经结婚了,有了家,有了孩子,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就要回来见你了。" 方幸说著说著调子都抖了,也不停,一咬牙只管说下去,"武阿姨,武阿姨,算我求你了,你一定要治病,哪怕是为再去打再去骂卫艾,也要等到这一天啊。"
  武红也是硬要著牙不吭声,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活不肯在方幸面前哭出来,更是不松口。方幸觉得自己被逼到绝路,再没有地方退了,终於说:"武阿姨,我一定帮你把卫艾给找回来,你好好治病好不好?"
  "你去哪里找?"武红缓缓问,眼里的期冀却是再也盖不住了。
  自从年初看见那张支票,方幸就隐隐有了这个念头。如今有了武红的事情挡在前面,他才能把这个原先只敢在梦里出现的疯狂举动付诸实践。
  支票的出票行在国内的分行非常少,就那麽寥寥几个大城市。方幸找到一张详细的银行网点列表,然後找到每个设了分行的城市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买了半个版的广告,寻人。
  广告很简单,白纸黑字,就印了六个字,你妈病了。速归。然後署上自己的名字。
  他想能给卫艾开出这张支票的人必定是熟人,也许两个人正在一起,在其中的某一个城市,那麽就有机会看到这个消息。
  这比大海捞针其实好不到哪里去,而签支票的人未必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他们更很可能错过这一天的报纸,还可能以为是个同名同姓的陌生人──方幸这个名字太常见了。方幸知道自己疯了,不疯的人不会干这麽不计成本而且毫无胜算的事情。
  家里的电话从来没有换过,他等了三四天,除了方志恒和几个武红单位同事打来的电话,什麽也没等到。但疯了的人是不理会这些细枝末节的,方幸把广告一字不改地再发了一遍,这次花干净所有的储蓄,竟然也觉得很爽快。
  每次去看武红的时候他都和武红保证,就快了,就快了,其实心里一点也没有底;方幸横了心,就算卫艾看见了之後还是铁了心真的不回来,他也还是能拖一天拖一天,拖不下去就瞒,就骗,无论如何也要哄到武红做手术,为了自己不後悔,更为了将来卫艾不後悔。
  两周的假期很快就过去,主管打电话问他什麽时候回来上班,方幸看了一眼台历,问,Maggie,我要是想延长假期的话,是不是只能辞职了。
  辞职之後一身轻,方幸睡了个好觉,梦里卫艾在病床前面给武红磕头,他在一边幸灾乐祸地笑。
  笑著笑著忘记锁了门,把方志恒留在门外看热闹,气得老头子一个劲地拿钥匙开门开不开,一边扭门一边拍,隔著玻璃门脸都气青了,更是鼓足了劲把门拍得砰砰响。
  门锁的声音断断续续响个不停,在沙发都能睡著的方幸半梦半醒之间听到响动,猛地想起来昨天回家把门锁死了,外面的人进不来,顿时!地一下,弹簧一样坐了起来。
  二十
  方志恒人是已经回来了,但是正在香港搞省里的招商引资会,没听说改变计划临时回来;望一眼锺,才早上五六点,锺点工没有钥匙,除非是又想不开的武红,这个时候回来的也就不会有别人了。
  他隔著门喊了一句"门锁著,这就来",门外边的动静就停了,方幸别的都不想了,抓起睡前扔在另一只沙发上的外套穿上,打开门对门外的人说:"东西放鞋柜边上,先走。"
  卫艾还握著钥匙,听他斩钉截铁地下命令,也问:"去哪里?"
  "去医院。"他撇开脸淡淡说。
  出租车上没人说话,方幸扭头看著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就是不回头。刚才在门边的第一眼没看清楚人,就再也不想看了,怕看了忍不住火起,还没到医院先杠上了。
  五六点的住院部静得连个鬼影都看不见,方幸甩开卫艾走在前面,听他脚步声知道人跟著,也就不顾忌脚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忽然被一把拽住,走得快拽得也狠,整个人往後一趔趄差点就跌了个跟头。他被扯得不得已回头,看见卫艾面无表情的脸,绷得像一面新上好的鼓,还是把目光偏开了:"怕了?怕了早干什麽去了。"
  小臂被卫艾拧得生疼,方幸也不说,两个人在走廊里僵了一会儿,卫艾终於说:"……什麽病?"
  "感冒,我们吃饱了撑得非要你回来不可……"方幸勃然变色,恶狠狠甩开卫艾的手,"你以为是什麽病!癌症,已经开始扩散了!"
  卫艾想来也是有备而来,做好种种心理预期在前。可是听到"癌症"两个字,身子还是重重一摇晃,悬在半空的手半天也没有垂下来。
  方幸看他这个样子,又气又恨:"还要问什麽?"
  "病房在哪里?"语调陡然干涩和艰难起来。
  "跟我走。"
  这一番停顿之後方幸的步伐到底是慢了下来,熟门熟路地领著卫艾拐了几个弯,最後停在武红的病房前面──武红病发之间拿卫艾给她的钱住了单人病房,说,儿子专门孝顺的棺材钱,怎麽能不用。
  他们倒是没想到武红的病房已经亮上了灯,隔著门上的半格子玻璃,卫艾只瞄了一眼,人都整个在原地生了根。这下方幸反而不催他了,把门前的路让开:"人在里面,想好就进去。"
  卫艾半天不动,垂著头不说话。方幸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胆怯的神色,怕自己看多了心软,也不去看了。但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两个大男人门神一样杵在门口,值班的护士经过,奇怪地看了好几眼,还是停下来问:"是1607的家属吗?现在还不是探望时间呢。"
  "我们陪床的,出来透个气。"方幸找个理由敷衍过去。
  护士走远了,方幸又说:"不是怕挨打吧?她老了,瘦得只有一点点,打不动你了。"
  他原意只是调节一下被绷得太紧的气氛,没想到卫艾听完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个笑不像笑的表情,然後反手重重先甩了自己一巴掌,打开门,进去了。
  方幸没跟著进去,等门关上之後反而跑到楼下的吸烟区抽了几根烟,抽得口干舌苦再抽不下去了,才慢腾腾地又回到了病房门口。
  他朝里面看了一眼,只看见卫艾的背影,跪在他妈床前,看样子是在一个接一个扇自己的耳光。武红人躺著,背对著他,竟然是看也不看一眼。
  隔了一道关得严严实实的门,房间里一点声音都传不出来。方幸隔著玻璃盯著一跪一睡的两母子,反而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这些年来他无数次设想过眼前的这一刻,想自己会做些什麽,也想武红该是什麽表情,卫艾又拿出什麽应对。事到临头才知道,武红什麽表情方幸什麽应对那都是他们母子两个人的事情,自己其实是个外人,从头到尾都是。
  方幸没再多等,转身走开了。
  他跑去吃了个早饭,然後打电话给几个还留在本地发展的高中同学,吃个饭叙个旧,再顺便喝茶打个牌,一整天也就这麽过去了。再回到家晚上十点多,困得上下眼皮都打架。
  出门的时候明明锁了门,回来一试钥匙,知道有人在里面。门一开卫艾果然在沙发上等他,一看两边脸颊都肿了,眼睛也是肿的,乍一看实在滑稽,方幸忍了忍,没笑。
  除了早上那不算话的几句话,两个人甚至都没有问候一声。方幸换鞋的时候卫艾从沙发里站起来,轻声说:"家里还没换锁啊。"
  "嗯,怕你哪一天回来进不了门。"
  他也不去问他和武红谈了什麽,是不是和解了,或者几时回来的,到这一刻才觉得问什麽都好没意思,主角回来了,龙套就该下场了。
  "我前几天人在外地,报纸堆在办公室,才看到,一看到就回来了。"
  "回来就好。也该回来了。"
  方幸觉得自己又过回了在律所的日子,对客户绝不过分冷淡,也从不分外热情,大家客客气气谈事情,两厢情愿各取所需再皆大欢喜。
  "我和医生谈过了……"
  "是要谈一下。武阿姨这个手术肯定要开刀的,要是有条件还是送到大城市去做,你回来了正好拿主意,看看是去哪里。北京那边我认识些医生,别的地方恐怕就不行了。"
  "嗯。"
  方幸始终不看卫艾,就盯著自家的电视啊沙发啊装饰柜啊台灯啊,好像生平第一次发现它们看起来都挺光鲜。等了半天没等到卫艾再说话,就说:"总之这些都可以再商量,你估计也累了一天,先休息吧,明天还要再去医院吧?"
  说完也不管卫艾还在客厅没动,顺手关了大灯准备回房间,刚摸开自己房间的灯,身後忽然来了一句:"这些年谢谢你照顾我妈……"
  方幸一下子停住了脚步,暗里也看不清楚表情,盯著客厅中间那道黑影说:"哦,你要谢谢我?"
  卫艾沈默了许久:"我欠你的。"
  方幸语调不变,镇定地再问:"那你打算怎麽谢我?"
  这次的沈默似乎更加长久,看不到头似的。到头也只听到一声极低的"方幸",所有的情绪又都模糊地被压制下来,什麽也听不出来。
  方幸点了点头:"那好。你走近一点。"
  那头迟疑了片刻,依言走近了几步。
  "再近一点。"
  "再近。"
  如此反复了好几次,卫艾终於站在了方幸触手可及的地方。借著房间里的灯光方幸看了一眼他,也不知道那脸上的表情是忐忑不安,还是别有疑虑。反正自从很多年前起,方幸就觉得自己搞不清楚这个人了。
  "好了。"
  平静地吐出这两个字,方幸再没多说,提起脚就朝著卫艾当胸踹了一脚过去。他难得和人打架,从来不知道留力,又猝然发难,卫艾直接就跌出好几步远,撞到电视柜,砰一声巨响,只听一声闷哼,人就滚倒在了地板上。
  死一样的沈寂过去,卫艾说:"该打。"
  "我叫你当初一声不吭就走!"
  黑暗里找不到别的东西,方幸四下一摸,摸到靠墙的折椅,脑子想也不想,拎起来朝著卫艾又是一下。卫艾倒是没躲,只是本来下意识伸手要挡,後来又把手缩回来,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
  "叫你八年不回来!"
  椅子拍到骨骼的声音响得失了真一样,方幸一愣,顺势下去的第二下一缓,到底没有再打下去,站著喘了半天气,因为刚才卫艾那一句话冒上来的火和噎了那麽久的气怎麽都平息不了,但也知道不能再动家夥了,摔了折椅,先踢了一脚再一把拎起还倒在地上的卫艾,恶狠狠的一拳又挥了出去。
  "叫你音讯全无!"
  "有种寄钱没种回家,你这个混蛋!"
  卫艾始终没有抵抗,也没有躲,一声不吭地任著方幸打,偶尔有几声闷哼,也只是一瞬,又过去了。方幸从来没有这样和别人动手,才知道原来打人真的有惯性,一边打一边骂,直到连挥拳头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才停了下来,乏力地坐在了地板上。
  他心跳如鼓,又一次觉得久违的喘不过气的感觉回来了。气喘吁吁地靠住墙壁,拿一只手掩住眼睛,不去看不远处躺著的另一个人,半天才勉强说:"武阿姨不舍得打你,也再打不动你了,我替她教训你。"
  另一头的呼吸声听起来也很重,夹杂著倒吸凉气的声音,一下一下,好像针一样扎著方幸的太阳穴。他死命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听,听了就没救了,但这声音又无处不在,时刻提醒著某个久别到连梦里都不再出现的人,原来正在身边,咫尺之遥。
  卫艾还是说:"该打的。"
  "你闭嘴!"
  卫艾没理他,又说:"既然你已经替我妈算了帐,那现在该轮到你我了。"
  呼吸开始变得越来越费力,方幸已经知道不妙了,又不想让卫艾听出来,愈是一个劲地往下说:"你是武阿姨的儿子,又不是我什麽人,我们有什麽帐好算。"
  卫艾那边动了一动,接著传来簌簌的响动声,听起来像是朝著方幸爬了过来。方幸的视线模糊得厉害,视网膜前面好像开了一朵朵的万花筒,正要再说,卫艾的声音竟然已经在身侧了:"别说了,我身边再没带著你的药了。"
  於是也知道瞒不过去。方幸哆嗦著从口袋里掏出喷雾。喷药的声音被两个人的喘息声盖过去,方幸明知道卫艾就在自己身边,也知道他的手探上了自己的脸颊和额头,可是再也没有了躲开的力气。
  卫艾的手心湿透了,全是汗,方幸靠著墙,等著流失的力气再慢慢回来。他闭上眼睛,每一秒都那麽长。
  不知何时起卫艾的手动了,小心翼翼地,几乎是难以觉察地流连著,手指轻轻地划过眉骨,描摹著面部的轮廓。
  "我都不敢看你……"
  声音轻得像是一个梦,也像娇弱的小生物,刚探了个头,就受惊似的躲了回去。方幸心慌意乱地拿所有剩余的力气推开他,慌乱兼之黑暗,他的手直接推到了卫艾的脸。
  方幸告诉自己那滑腻潮湿的触感只不过是汗水,却还是没有忍住,尝了一下,分明是苦涩的。
  再没有给他第二次触摸和确认的机会,卫艾强硬地拉过方幸微微颤抖的手指,把属於自己的血舔了个干净。

  方兴未艾 21-终

  廿一
  这一顿打打得两个人都没了力气,僵持得久了,到後来居然敌不过疲劳和睡意,就这麽在地板上睡著了,亏得两个人动手的时候还像不共戴天的仇人,睡著了却不知不觉抱在一起,稀里糊涂睡了一夜还没著凉。
  夜里没亮灯,第二天睡醒一看,方幸才知道前一夜自己下了多重的手。他心痛归心痛,倒不怎麽後悔,支起半边身子伸出手往卫艾肿起来的脸上一按,卫艾几乎是立刻就醒了。
  对上卫艾的目光方幸登时觉得狼狈得很,下意识地要让开,但卫艾的手还牢牢箍住自己,自己一只手停在卫艾脸上,另一只手扭著他的肩膀,怎麽都不像能一下子就分开的样子。
  但好在彼此当年那一点默契还在,各自默默抽开了手,也没多说话。卫艾脸上血痕干透的样子实在是让方幸看不下去,别开脸说:"不早了,先去洗个澡吧,等一下一起去医院。"
  卫艾点点头,爬起来之後走得跌跌撞撞的,脚也有点一瘸一拐,方幸没去扶,忍住了。
  他这一进浴室就是半个小时都没出来。虽然不著急非要准点赶到武红那边去,但家里是老式浴室,呆久了憋气,方幸到底有点担心,犹豫了一下还是停在了门边,敲门说:"你没事吧?"
  浴室里的水声很快就停了:"我没事,就好。"
  就是声音听起来怎麽也不像没事的样子,方幸愣了一愣,隔著门说:"你先开门。"
  门里头静了半天,没听到动静,方幸也不管了,正好门也没锁死,等适应了浴室里的水汽和烟雾,正好看见卫艾整个背对著门,朦朦胧胧之中,斜跨整个背部的瘀青尽入眼底。
  卫艾转身想把背藏起来,方幸当然知道这是自己拿折椅抡的,喉咙噎了一下,又退出去:"刚才干嘛不吱声?别呆太久了,这屋子不通风,会头晕。"
  等方幸也冲好澡出来,先一步洗完的卫艾已经换好衣服坐在沙发上等他。方幸看见他脸是肿的,眼角嘴边也青青紫紫,心里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看了半天,挤出一句:"有墨镜没,遮一下。"
  戴了墨镜还是刺眼,方幸又翻箱倒柜半天,找出一个大口罩给卫艾戴上,这才出了门。
  结果一路上引来好奇的眼光无数。也是,又高又瘦衣冠楚楚一个大活人,晚春天气配上墨镜和口罩,要不是身边还有个方幸兼之走起路来还算稳当,怎麽看都怎麽像市郊精神病出来的。
  武红见他这个样子也吃了一惊,卫艾这下拿下眼镜和口罩,一脸的新伤当然就躲不过去了。她还没来得及发问,方幸抢先开了口:"武阿姨,是我打的。"
  武红本来已经变了脸色,听到方幸这句话目光一下子扫过来,盯住面无表情的方幸老半天,终於说:"那就打了吧。"
  这一整天两个人都留在病房里陪武红。卫艾就在身边,武红反而不怎麽说话了,一个劲地看他,看不够一样。临到吃完晚饭,武红看两个人都在,想起寻人的事情,就问方幸:"我忘记问你们了,你是怎麽把人找到的。"
  方幸看了一眼卫艾,简明扼要地把寻人的经过说了。武红一听皱起眉头:"你哪里来的这麽多钱?"
  "钱的事情武阿姨你就别担心了。人回来就最要紧。"
  "胡说八道。我也管了那麽多年宣传,登广告多少钱还是知道的。你没有向外面借债吧?"
  "没。"眼看武红又露出不信的神色,方幸再补充,"真的没。全是我自己的钱。"
  "让卫艾还给你。傻孩子,我不知道你说要找人竟然是这麽找。"
  方幸笑笑:"哎,他现在有钱了,是该让他还给我。"
  再陪著说了一会儿话武红还是赶两个人回家去,生死不肯要他们陪床。这件事情上方幸执拗不过武红,而卫艾看起来完全没有执拗的意思,就只能交待好陪床的护工,又一起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还是没说话,一直到了家,依然不说话。方幸回房间的时候卫艾拦了他一把,说:"钱我还给你。"
  "行啊,等你再一声不吭走了,可以再找个人写张支票给我去提现。记得换个国内的银行,这样我们就真的找不到你了。"
  卫艾沈默地靠前了一步,这让方幸有点心慌,分明知道不能示弱,但还是退开了半步。
  这就是这半步,都还来不及站稳,卫艾已经逼上前来,抓住他的手臂,把人抱住了。
  方幸脑子里轰隆隆像是响了雷,死命去推去咬,却被始终没有开口的男人连拖带抱半推半打地扯进了房间。房门先一步关上了,方幸绝望地想开灯,但一个要关灯一个不肯,两只手在开关上都扭打了半天,可怜的灯泡禁不起这折腾,先一步罢工了事。明明暗暗的房间总算是彻底地暗了下来。
  他自问前一晚上下手的时候绝对没有留情,可挨打的那个分明之前还被打得在地板上爬不起来,也就是一晚的工夫,都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硬是拽著他一起翻倒在了床上。
  吻压下来的时候方幸吃到一嘴的血腥味,躲不开,推也推不开,被拧住肩膀恶狠狠地唇齿相依。卫艾的沈默让方幸著恼,抬起脚再想把他踢开,才发现被压牢了,一点退路也没有留给他。
  "滚蛋!"
  他模模糊糊地喊,不懈地挣扎著。他知道自己并不需要这个,分隔了这麽久之後,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好好看一眼已经可以说是个陌生人了的卫艾,没有来得及心平气和的问候一声,他想要的东西太多,唯独不要这个。
  卫艾放开他的时候方幸喘得如同濒死的鱼,手脚软了,心还是又冷又硬,即便在黑暗里什麽也看不见,方幸还是别开了脸,闭著眼睛说:"别这样,一点意思都没有。"
  箝制住他的男人还是没有松开手,力道倒是缓缓地退去了。方幸以为他听进去了,正要伸手把人拨开,颈子上忽然一凉,有水落进了领口。
  "我叫你哭!我叫你哭!"方幸顿时火冒三丈,抓住卫艾就抽了一个巴掌过去,挨打的没说痛,打人的放下手之後,发现自己不争气地也哭了。
  他痛恨自己的无可救药,所以才会原地踏步,也才会在这样的时刻,还是心甘情愿地和卫艾撕咬在一起。这完全是计划之外的行为,家里什麽也没有,髋骨压上来的一刻他痛得抖得像个筛子,抓住床栏的手因为流汗流得太凶,木头都抓不住了。
  "我操你大爷……"
  昏头涨脑之中嘴唇不知道不觉就咬破了,破口大骂也骂不久,嘴巴又被堵住,把上面的血一点点地吃干净,再把紧捏床头的手牵回来,紧紧地握牢在手里,低声伏在耳边来了一句:"嘘,叫一声我的名字吧,一声就好。"
  方幸的眼睛早就被汗水糊住了,他怀疑自己的脑子更是。怎麽能有人在那样温柔的爱抚之後让他痛得恨不得四分五裂,尽管如此,他还是如同溺水已久的人一样慌不择路地攀住他的腰背,牙齿撕开肩颈上的皮肉,然後才终於喊出那个不知何时起变得陌生了的名字。
  "卫艾……"
  真的只来得及叫一声,就被彻彻底底地被封住了。
  廿二
  很多时候性行为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也并不代表任何态度。
  亲吻不能代替道歉,反之亦然。
  方幸从昏迷一样的睡眠里清醒过来之後,好一会儿才感觉到原来印在自己手背上的是卫艾的亲吻。
  他咬牙抽回手来,翻了个身,背对著卫艾。全身的肌肉开始抗议,整个脊背和两条腿神经质地痉挛一般颤抖起来,咬牙的时候碰到昨夜不知道是谁在嘴唇上留下的伤痕,居然又破了。
  卫艾又一次靠了过来,揽住方幸的腰背,不让他再让。他小心翼翼地用脸颊贴住方幸一边肩胛:"对不起。"
  方幸冷笑了一下:"为这个?为这个就算了,当年我犯贱先勾引了你,欠你的,现在还给你。"
  "不为这个。"他的语速更慢了,一字一句都像是很艰难,"方幸,我怕回来,真是怕。不是怕我妈,而是怕见到方叔叔,更怕见到你。我和她之间就这样了,将来我会照顾她、孝顺她、给她养老,这是做儿子要做的,当年我不懂人都要承担责任,一走了之,现在懂了,所以就回来了。"
  "是没什麽一样的了。你一走就是快十年,你以为还能有什麽守在原地等你。哦,你妈除外。"
  "我也是走了才知道,走了就回不来了。只能往前,回头就是死路。这次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和我妈弄成这样,就是她和我的事情,我故意这麽报复她,因为当年我真的恨她。但是对方叔叔和你,我对不起你们……"
  "滚!"方幸从卫艾怀里挣扎开,"你以为你对你妈做的真的比她好到哪里去?你知道你们哪里最像?自私!去你妈的对不起,你要是真的觉得对不起我会一回来话都不好好说就抱著我往床上滚?"
  卫艾却怎麽也不肯放开他,抱住他,仿佛这是天底下最要紧的东西:"回来之後,我妈已经是个陌生人了,到现在也没有好好看一眼家是什麽样子。我赶回来,却好像还是一个人在外面,没回来过……直到看到你,我才觉得回来了……你不肯拿正眼看我,不和我说话,我知道这是我欠你的,该的。但是方幸,我不行,我要看著你,和你说话,要摸你要抱你,你在这里,我才觉得回来了,这里是我的家。"
  "你没药救了。"
  "我是自私。但是没骗你,我再也不想这样了。"
  方幸闭上眼睛:"那是你的事情。要是被蛇咬的人是你,你还会说一样的话?行了,做都做过了,你要找个人确定一下,也找到了。还想怎麽样?你说,我一定尽量配合。"
  卫艾不再说话,更紧地搂住他。
  "嗯?刚才不是很能说吗,怎麽不再说了?没法子骗谁?骗我还是骗你自己?"方幸又痛又气,又开始发抖了,"真的,卫艾,随便你怎麽样,我不在乎了。"
  可是当卫艾又一次试图扳过他亲吻的时候,方幸还是推开了他。被推开之後卫艾倒也不生气,慢慢松开了手,俯下头看著他,问:"你不是不在乎了吗?"
  方幸瞪大了眼睛,看著他觉得这简直是个怪物。愣了好半天,一咬牙说:"技术这麽烂,也要有能让我不在乎的本钱啊。"
  之前的推打之中,被子落到了地板上,两个人的身体暴露在光天白日下,彼此一看,都呆了一呆,才想起来要移开眼,但又都挪不开,盯著彼此身上的各种痕迹发傻。
  很久之後卫艾重重躺回去,想一想又翻身坐起来,拉著方幸的手,说:"我再怎麽拉你的手扇我自己的耳光,也是都没有用了。"
  "你死不死心我不知道,我是早死心了。"方幸慢慢地垂下了眼睛。
  那天方幸没有去医院,等卫艾走了之後爬起来洗了个澡,出来之後裹著浴巾坐在客厅里发了半天的呆。
  昨天夜里扭打的战场无人收拾,从客厅到卧房,一路都是乱七八糟惨不忍睹。方幸从来没有觉得这些东西这麽刺眼过,就打了一桶子的水,也不去收拾东西,开始抹灰。
  这些事情十几年来都是武红一个人亲历亲为,如今她住在医院,柜子上茶几上都积了薄薄一层灰。方幸擦了一会儿装饰柜觉得牵筋动骨的痛,垂下手了到底不甘心,又坐在地板上,转去擦地。
  等卫艾从医院赶回来,开门就看见方幸赤著脚背对著门在擦地,翻来覆去就只擦那一块,像是要把这一块给刨平了。见状卫艾把外套一扔,人先给拎回沙发上,皱著眉说:"你这是干什麽?"
  "觉得家里脏,要扫一下。"
  "什麽时候不能扫,非要今天扫?"
  "你不把这里当家了,我还是当的。"
  卫艾盯了方幸一会儿,一把把他手里的抹布抢过来,又把外带的饭菜往方幸怀里一塞,别的没多说,就坐在地上替方幸继续去擦地板。
  两个人都不说话,方幸看著卫艾手背上的青筋都起来,哪里不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劲,还是把吃的扔一旁,去另外找了一块布,跟著卫艾一起打扫起来。
  大概是手边有事,专注起来之後对方的存在不再让彼此显得那麽生硬和尴尬。卫艾最先打破沈默的时候方幸受惊似的手一抖,好在很快又若无其事地镇定了下来,不搭腔也不插话,听卫艾从他生父的信说起,说这八九年间怎麽找到高中认识的朋友,艰难起家,从一无所有到有了自己的仓库,再把所有积蓄孤注一掷砸进股市。
  方幸想他大概是之前把这些事情已经和武红说了一遍,所以才说得这麽面无表情又平平淡淡。也是从卫艾这里,他知道当年方志恒也不知道的卫艾父母的故事的另一半:当年武红和卫建设的婚事,并没有得到武红家庭的认可,甚至因为这个,武红和自己娘家断绝了往来。事发之後武红执意要离婚,儿子跟她姓,从此恩断情绝。卫建设不肯唯一的儿子改姓,拖住死不松口,直到武红拿母子俩的性命相胁说不离婚就去跳江,卫建设终於同意离婚断绝来往,而武红也後退一步,答应儿子不再改姓。
  说完这个故事卫艾停下了手里的事,笑了:"是不是自私也有遗传?你说得一点没错。我当年离开家,现在想想,说不定只是潜意识里想拿死人做借口罢了。"
  方幸说了整个下午唯一的一句话:"又说假话。"
  他们从下午擦到晚上,擦遍每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直到夕阳的余光彻底消隐,直到黑暗把两个人完全笼罩。
  倒在沙发之後方幸才发现胳膊连抬都抬不起来了。他没力气开灯,坐在沙发另一头的另一个人看起来也完全没这个意思。汗水慢慢止住之後他觉得有点冷,刚刚动了一下,卫艾就出声了:"方幸,你也说了假话吧。"
  "我有什麽好骗你的。"他疲惫地说。
  男人的声音蓦然有了一线颤动:"真死心了?"
  方幸略略一怔,刚开了口:"你……"
  话没说完就被飞快地打断了:"算了,别说了,还是骗我吧。"
  头顶吹来一阵轻到几乎不可觉察的风,一瞬又止歇,过去也就过去了。
  廿三
  在卫艾回来後不久,武红的手术方案也随之定下,没再劳动筋骨去外地的大城市,就在本地,而主刀的医师是肿瘤科的第一把刀,手术当天正好是方志恒从香港回来的日子。他直接从机场出来就直奔手术室,看到两个人各自坐在走廊一侧的椅子上一声不吭地等手术结果,立刻摔了手上的包,走到卫艾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个没良心的孩子,终於还是知道要回来了。"
  卫艾早就先一步离座而起,有点笨拙地垂下肩膀低下头,轻轻叫了一声"方叔叔"。
  他早就比方志恒高出不少,方志恒拍完肩膀又去拍背,点点头:"高了,黑了,也结实了。这几年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吧,你这个孩子啊,就是死心眼,非要争一口气,父母和儿女之间哪里能有隔夜仇呢,还能争出个输赢不成?你妈再怎麽不近人情,非要现在这个样子了,你才肯低头回来?"
  一番话说得卫艾的脸色变了几变,但到底是没有出声解释或是反驳,听方志恒说完了,才有意地去岔开话题:"方叔叔你没怎麽变。"
  方志恒笑一笑,指著鬓边的白发对卫艾和方幸两个人一起说:"没有变?老喽,你看这才刚染的头发,又全部白回来了。你们大了,我们老了,就是这样。"
  "爸,你才下飞机,又开始开会了。坐一下,我给你倒杯水去。"
  方志恒叫住方幸:"别急。我这还有点茶叶,你帮我把杯子洗了再泡杯新的,我和卫艾说说话。"
  "哦。"
  "方叔叔,我去吧。"
  "不忙,你坐下,我还有话要和你说。"
  方幸泡完茶回来,见方志恒和卫艾说得正在兴头上。这麽说道也不确切,主要还是卫艾在说,方志恒听,偶尔问几句,他跟在边上听了一会儿,说来说去也就是这几年在哪里又做了些什麽。只是方志恒领导当久了,有些旁枝末节不高兴听,问的几个都是要紧的问题,卫艾似乎也都意料到了,倒是回答得顺畅又平静。一番对答完毕,方志恒点了点头:"虽然吃了苦,但是也值得。你妈妈一心想要你念书,我倒是觉得英雄不问出身,现在这样,蛮好。"
  方幸看著几步外的卫艾又垂下眼,仿佛很是温顺沈默的模样。有了之前的教训,他心想不叫的狗咬人最狠,不知道什麽忽然发作一下,定然咬得你皮开肉绽。
  他正想得出神,方志恒忽然又问:"还有个事。"
  "嗯?"卫艾倒是愣了一下。看来是觉得该问的都问过了,没想到还有後手。
  看到他这个屏气凝神的样子,方志恒反而笑了,缓缓说:"这次回来,几个人回来的?"
  "就我一个。"
  "是回来得急还是怕你妈说……"
  眼看著方志恒疑问越来越多,卫艾轻声把话截住:"我就一个人。"
  方志恒这下真的皱起眉头了,看了看方幸,叹气说:"都多大了,这个事情早该定下来了。刚刚还想说你出息了,二十过半还没成家,这点上真是和方幸一样,一点都没出息。有合适的人就早点定吧,我们都老了,别的都没指望了,就指望你们成家立业……不要只想著立业,成家立业,成家立业,这成家总是在前头的嘛。"
  方幸察觉到卫艾朝他飞快地投来一瞥,他没理,很自然地把头转开了。
  武红的切除手术很成功,只等著调养一段时间,继续化疗配合。卫艾那边不知道是和他的合夥人打了什麽招呼,手术完之後也还是没走,老实地伺候他妈,每天定时去医院端茶送水,好像一眨眼就变成了天大一个孝子;方幸本来辞了工,也没有什麽别的事情做,除了去探望和跟著照顾武红以外,也就成天待在家里,给自己休假。
  自从卫艾回来之後,时间仿佛瞬间停滞了一刻,再不奔流前行。
  但方幸辞职的事情并没有瞒住多久,当然也瞒不住多久。方志恒很快觉得自己儿子在家待得时间较之往常实在是太久了,而且看起来压根没有要动身的样子。一天周末趁著卫艾去医院了,方志恒把人叫到书房,问到底是怎麽回事,请了多长的假,为什麽现在还没回北京。
  方幸就老老实实说了辞职的事。没想到方志恒听完就发了脾气,猛地一拍桌子:"糊涂!"
  倒是没料到老爷子反应这麽大,方幸还是很镇定,理直气壮地说:"我只有两个礼拜的假,当时你不在,卫艾也不知道在哪里,武阿姨不肯治病,寻死觅活的,我不能什麽都不管就这麽回去吧。"
  "那也不能就这麽辞职了啊。"
  "辞了再找。这几天接到以前师兄的电话,他不知道从哪里知道我辞职的事情,问我愿意不愿意过去。事情总是能找到的,无非是合适不合适而已。"
  "要是真的去了,是在哪里?"方志恒这才稍微和缓了一点脸色,慢慢问。
  "南方吧。当然回北京也不是不可以,我正好趁这段时间想一想,看到底去哪里好。"
  木已成舟,事到如今方志恒再多说也没有用。何况自己这个儿子从小脑袋瓜子就好,几乎没惹过麻烦,也很能替自己拿主意。他看了几眼面色平淡之极的方幸,拍了拍椅子的扶手,还是叹了口气:"我老了,管不了你了。方幸啊,你知道你和卫艾两个人最大的差别在哪里?大关头上他从来都能硬下心肠,抛开他妈说走就走了,不闯出个名堂宁可十年都不回家门一步。你看起来好像什麽都懂,什麽都想得到,其实都是妇人之仁,偏偏这是最要不得的。"
  方幸心头一动,脸上还是不动声色:"爸,那你是要卫艾这样的儿子,还是我这样的?总不能劈成两半再拼起来吧。"
  "……"方志恒竟然被问住了,半天无力地一挥手:"小兔崽子,别拿话绕我。有空想想将来的事情,现在卫艾也回来了,武红手术也动好了,你总不能在家里待一辈子。"
  打开书房的门,方幸一愣,赶快走出来又把门给顺手关上,不让方志恒看到卫艾已经从医院回来,而且不知道站在门边多久了。
  一想到这件事情可能给卫艾知道,方幸就觉得头痛。转念一想,无非是"久经沧海难为水,死猪不怕开水烫",若无其事地说:"几点了,就从医院回来了?"
  "她今天精神不好,想早点睡,我就回来了。"
  "哦。"
  方志恒回来之後僵在彼此之间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点,但大多时候也还是这样客套的寒暄和说一些可有可无的废话。方幸点点头,觉得今天的废话差不多到位了,绕开卫艾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卫艾本来想拉他,又把手缩了回去,低声问:"你辞职了?"
  "想换份工作,就辞了。"说完趁卫艾走神的一瞬间,扬起声音隔门喊了声"爸,我晚上约了人",就拎著外套,出门去了。
  廿四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一切回到了正常的轨道──如果当年卫艾没有一走了之,也许没有人需要演戏,他们就能过著现在这样的生活:轮流去陪武红,回家就陪方志恒一起吃饭看电视看报纸,聊些有的没的闲话,到了锺点道一声晚安,再各自回房,一觉睡到天亮。
  说起来还挺像念大学之前的生活。
  方幸至少在表面上对目前的状态很满意,同时也在内心不断自诫他就要这个现状。而大概是之前那个夜晚过於惨烈,卫艾之後甚至不敢再碰方幸一个手指头,就是有的时候看啊看著的,看得走了神,方幸担心给方志恒看出端倪来,赶快先一步躲开了。
  忙久了忽然闲下来的日子,一天两天容易,一周两周也不难,但是再久下去,总归不是滋味。正好南下闯荡的师兄对方幸的去处还颇上心,很有说服他一起来创业的打算,打了好几个电话来说这件事情。
  对方承诺的条件很不错,又是在学校就认识而且一直打交道的熟人,方幸虽然不太喜欢南边的气候,但到底还是心动了,答应抽个空过去看一看,然後细谈,时间就约在距今小半个月後的月底。
  拿定主意之後他把计划告诉了方志恒,方志恒并不怎麽赞同,但也没有特别明确的反对;对武红那边还是说回北京去,没人告诉她方幸辞职的事情,她只当方幸的假休完了该回去上班了,拉著他的手说:"方幸啊,这次阿姨真的都不知道该怎麽谢谢你。阿姨老了,没有用了,将来有用得上卫艾的地方,你只管开口。啊?"
  方幸握了握武红的说,笑著说:"武阿姨你说什麽呢,有什麽好道谢的。你照顾我那麽多年,为我做了那麽多事,要是这样算的话,还算得清楚吗?"
  武红愣神了一瞬,才点点头:"到底还是你贴心。"
  说话间病房的门开了,卫艾拎著一个巨大的果篮走进来。这并不是他常来的锺点,方幸没预料会在这个时候碰上,心里一咯!,想找个借口撤了,武红已经先和卫艾聊开:"我就想吃一点柑子,你买个这麽大的果篮干什麽?"
  "这个时候本地的柑子都下市了,只有进口的橙子,还有些别的水果,我想你看到也许想吃,就一起买了。"说完卫艾把水果端到武红床头,然後才对方幸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眼看著武红在看水果,方幸赶快说:"那武阿姨……我还有点事情,卫艾正好也来了,我先走一步……"
  武红已经从篮子里拎出一挂葡萄又几个橙子和苹果来,闻言很奇怪地看了一眼方幸:"约了人?"
  "不是。"
  "事情著急不著急?不著急就坐一下,吃点水果再走。"武红一边说一边把水果递给站在边上的卫艾,继续又说,"说起来你们两个是约好了还是在闹别扭,就没看过两个人一起来一趟的。小时候明明要好得很,怎麽现在反而生疏了?还是吵架了?"
  方幸内心一凛,想到方志恒昨天晚上也无心地说过诸如"方幸和卫艾你们两个现在是怎麽回事,只要坐在一起就和两块木头一样"之类的话,不免有点懊恼给长辈看出了痕迹;恰好卫艾接过话来:"没有的事情,之前正好时间凑不到一起,今天不就是一起来的吗。"
  说完他就溜到一边切水果去,把武红留给方幸一个人对付。方幸都还没来得及头皮发麻,身边的武红见卫艾去洗手间洗水果,就压低声音问:"方幸,阿姨有事情问你。"
  "嗯?"
  武红笑了一下:"卫艾这次一个人回来的,我问他是不是有女朋友,他也不肯说……我想以前你们两个人什麽话都说的,他不肯和我提,也许告诉你了?"
  过往的经验一再证明,每当武红提起类似话题的时候,方幸都会哑口无言。这次当然也不会发生奇迹般的例外。上一次她这麽问,是卫艾刚离家,他们把能找的联系都找遍了,才发现谁也不知道卫艾平日的交友状况,武红一边哭一边问他"你们一个学校一个班,连他平时和哪些人玩都不知道吗"的时候,方幸才猛然意识到他对卫艾的朋友知之甚少,高年级和篮球队是唯二的关键字,而那些人早就或读书或工作离开了这个城市,就算是没有离开的,方幸也从来不曾和他们有过交集,几乎连个名字也不知道──当年的卫艾就像是藏宝一样,把他的朋友圈子谨慎又谨慎地仔细藏了起来。
  当年的他只能羞愧地说"我不知道",然後硬著头皮强迫自己去正视武红那清清楚楚的失望透顶又绝望不堪的眼神。如今再一次面对武红期许的目光,方幸反而觉得很轻松,微微一笑然後摇摇头:"没。他没说,我也不知道。"
  "唉……你们两个人都这麽大了,都不谈朋友,这叫怎麽个事情?"武红叹了口气,眼看著又没了精神。
  "妈,你怎麽了,反应又开始了?"卫艾从洗手间里端著水果出来,看见武红没精打采的样子,只当是化疗的反应又发作了。
  武红看了他一眼,往床被上一靠,挥手说:"没有没有,在和方幸说家常。你不要嫌我烦,虽然说男人结婚晚一点不要紧,但你们真的都不小了,没几年就奔著三十去了,你们再不著急,也要体谅一下我和你方叔叔,我们现在还能盼什麽?无非是看你们结婚,有孩子,将来就算哪天忽然一闭眼,心里也没什麽遗憾的。"
  "武阿姨你长命百岁,说什麽呢。"
  卫艾没吭声,把葡萄先递给武红,然後又摸过水果刀来削苹果剖橙子,削了好几个放在盘子里,忽然说:"妈,我有喜欢的人了。"
  刹时间武红眉开眼笑,著急地直起身子,盯著人连声问:"那就是有女朋友了吗?还是已经结婚了?你这次回来为什麽不带她一起回来?人现在在哪里?"
  一连串的问话之後,卫艾的脸上还是没什麽动静,继续不紧不慢地说:"没结婚。我赶回来的,没顾得上。"
  "多大了?长什麽样子?相片呢,有没有?"短暂的遗憾过後,武红的新问题又连串而至。
  这次卫艾稍微思索了一下:"我觉得很漂亮。比我大,没相片。"
  "大多少?"
  "同年的,她年头我年尾。"
  "哦,那还好,没大太多,不要紧。那她做什麽工作的?家里呢?"
  "在外企,家里做什麽没问,应该和我们家情况差不多。"
  武红看起来松了口气,拉过卫艾的手拍了拍,卫艾让她抓了一会儿,又轻轻把手抽了回去,听她继续说:"那就是大学生了?妈问这个没什麽别的意思,只要有个正当的职业,家境怎麽样不要紧,互相不觉得高攀就行。那性格为人怎麽样?结婚过日子,别的都不提了,这个才是最要紧的。啊呀你这个孩子急死我了,怎麽非要我问一句你才应一声啊。"
  "我觉得很好。就是偶尔生气的时候会著急,气狠了会动手。"卫艾还是不著急,平淡地接话。
  听到这里武红轻轻"呀"了一下,皱起眉头来:"你不要你觉得你觉得。还没结婚呢就先动上手了,将来那不是天天演武侠片?会打人不好,真的不好,特别是将来有了孩子,更要不得。"
  卫艾听到也就笑一笑:"就是偶尔,很少发脾气,也不太吵。还有就是,妈,她不能生孩子,所以不要紧。"
  武红一下就变了脸色,死死盯住卫艾老半天,犹豫良久,勉强说:"……这不能生孩子是什麽意思?你……算了,你还是先把人带回家给我和你方叔叔看一看,要是你真的喜欢,抱一个……"
  越说脸色越垮,到底没有忍住,武红眉一拧,语调又变回了之前说一不二的架势:"卫艾啊,别的都算了。是不是比你大,长得怎麽样,家境好不好,脾气是不是坏,都算了,唯独这一点不行。妈妈就你一个儿子,你怎麽样也要让我抱孙子吧?"
  说到後来声音渐低,翻来覆去喃喃自语"没有孩子怎麽行呢",倒像是把房间里另外两个人忘记了。
  "妈。"卫艾又轻轻把她叫回来,武红一惊,正要再表态,他已经把後面的话说出来,"可是我亏欠了他,不舍得再放开了,我想一辈子都陪著他。"
  武红瞪大了眼,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她的脸色还没来得及彻底灰败下去,之前一直如石头一样垂眼坐著不吭声不表态也不动的方幸倒是插了一句进来:"别拿一辈子吓人,也就几十年。那也要人家乐意啊。"
  廿五
  "所以你和人家到底是怎麽回事?难道就已经谈婚论嫁了?"
  武红听见方幸插话,猛地想到事情还没了结,提起声音,又追了一句。
  卫艾这时倒是说:"是我自己这麽想的。"
  武红这会儿反而沈下一点心来,不怕剃头挑子一头热,就怕两个人齐心拧成一股绳子。她看卫艾脸色有点发白,到底叹了口气:"反正先把人带回家来,看一看,谈一谈,什麽事到时候见了面都是可以说的嘛,啊?"
  卫艾不做声,方幸则觉得再也坐不下去了,趁母子两个聊天聊得暂时没工夫分神,悄悄掏出手机调了个闹铃,然後装模作样接起电话,自说自话一番後,说:"武阿姨,我这边来电话催了,先走一步。"
  "哦,你忙,我也不留你。"
  方幸站起来点点头:"那我明天再过来。"
  眼看都要平安收尾了,武红忽然来了一句:"上次你说订了票要走,是哪一天来著?我这个疗程做完也快出院了,一家人总要在一起吃个饭吧。"
  方幸心里猛地一沈,几乎在同时察觉到卫艾的目光朝自己扫过来。他只装不知道,还笑著说:"上次说过了,就这个周末。武阿姨你下周才出院吧,实在对不起,没办法接你出院了。"
  "这倒不要紧,那,卫艾,你去订个餐厅,尽快啊。"
  方幸趁著这个机会赶快就走,人刚出门,只听见门里头卫艾的一声"我去送送他",脚步的节奏不由越发快了。
  听到身後的脚步声渐渐逼近,方幸稍稍偏过脸,压低嗓子说:"你在你妈面前已经发过神经病了,别在走廊里再发一次。"
  话刚说完就被扳住了肩。方幸一皱眉,试著甩了一次,但卫艾很快又抓住他,这次用了更大的力气:"你停一停。"
  方幸想到还在医院的走廊里,愈是不耐烦,但到底还是不想纠缠起来引起更多人的注意,停住了,也再次躲开卫艾的手:"什麽时候了,还干这种一点意思都没有的蠢事。"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你不肯好好听我说话,只能在我妈面前说了。"
  "胡扯。还有,去你娘的一辈子,你给得起我要不起。不稀罕!滚开!"方幸早在病房里就动了火,只是因为武红在场而按捺著。如今只有卫艾和自己两个人,火气压不住,就在住院部的走廊里低低咆哮起来。
  吼完这一句脑子倒是冷静了下来,方幸定睛看著一步之外的卫艾,脸上还是没什麽动摇。他发现自己恨煞这人的七情不上面,扭头要走,手又被拉住了:"我知道你可能真的死心了,但是我死不了,再惹你发脾气也死不了。"
  方幸抽了几抽,都没抽回来手,索性也就放弃了,有点想笑,也没刻意绷著:"不要紧,十年八年见不到,自然就死了。"
  他说完低下头,渐渐的感觉到卫艾松开手,於是也不多说,走开了。
  那顿一家人的"团圆饭"不知道怎麽回事还是没有吃成,方幸反而觉得有点如释重负,也不那麽愧疚了。
  临走的前两天他去见了个同学,两个人喝酒喝到下半夜,第二天足足睡到下午三四点才起来。起来之後家里没有人,上班的上班,去医院的去医院,他饿得难过,撑著去厨房找东西吃。
  家里其实早就没什麽像样的菜,因为几个大男人谁也不晓得厨房里的事情,倒是有很多的泡面。方幸就煮了两包面加两个鸡蛋,方便面的香味让他想起冬天下了自习回到宿舍泡面作宵夜的日子,一下子觉得日子过得像哗啦啦的自来水,笼头一拧开,就全都过去了。
  大概是想得出了神,以至於端著锅转身要出厨房的时候看到靠在门边的卫艾手一颤,锅子差点都给打翻了:"什麽时候回来的?也不说一声。"
  "一会儿。"
  "哦。"方幸绕过他身边,在餐桌边上坐下。拿了筷子准备要吃,发现卫艾还是盯著自己,想了一下放下筷子,抬头问:"你吃过没有?"
  "中午陪我妈吃了一点,晚饭还没。快五点了,不然出去吃吧,别吃泡面了。"
  方幸还是头痛,哪里愿意动,就敷衍著说:"都煮好了,算了,别浪费。哦,你要不要吃一点,我煮了两包。"
  卫艾看起来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点头:"也好。"
  一锅面就这麽变成了两个人分。方幸饿坏了,碗一端到面前眨眼就去了一半,停下来喝口水准备再吃,看见卫艾只是默默看著自己,筷子一下也没动。
  察觉到方幸的目光,卫艾还是把筷子拿了起来,挑了一线,慢慢送到嘴边,最後还是放下了,露出个无奈的笑容来:"实在是吃怕了,现在一口也不想吃了。"
  闻言方幸怔了怔:"那就不要吃吧。"
  他在卫艾的注视下把自己碗里的面吃完,又把卫艾推过来的那碗也吃掉了。吃完之後一额头都是汗,擦了之後手撑著额头没下来,掩住眼睛说:"所以你看,你不说,我也不知道,这样还有什麽意思。"
  "你觉得没意思,我觉得挺好,好久没和你单独坐在同一张桌子上面吃饭了,我就想看看你。"卫艾停了一下,垂下眼睛说,"不说了,我自找的。"
  最後的几天过得风平浪静,就是临走那一天,下了暴雨,航班延误了几个小时又恢复,方幸本来还是想赶这天的飞机走,但卫艾劝他多留一天,他就改了票,多留了一天。
  方志恒习惯了儿子的离开,这一次在他看来也和平常没有任何不同,长大的孩子就像离巢的鸟,又早晚都会回来。到了平时睡觉的锺点他吃完安眠药,还是准时去睡了。
  那一晚方幸也睡得早,就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发现确实这次回来好多话还没有说,什麽也不知道,也就要走了,倒不是觉得不甘心,只是没想到这麽快就到了头。
  卫艾说的,他都听了,没说的,一个字也没问。当初以为是自己再不在乎了,这个人反正随时都能来,也随时都可以走,那麽留下的线索的多少,又有什麽区别呢。但是吃晚饭收拾碗筷的时候他发觉,原来看著看著走神的人不止卫艾一个,自己也一样。
  辗转反侧之际,听到雨声又起来,方幸听得久了,忽然从跳下床,冲出了房门。四下皆暗,唯有方志恒的鼾声在客厅里都听得清清楚楚,他知道父亲老了,累了──今天晚饭的时候方志恒又把结婚照对象的事情拎出来说。方幸觉得没来由的烦躁,差点就想说"我这样的人结婚也没什麽意思,万一没把持住出了轨,被老婆恨就算了,要是被孩子记恨一辈子算怎麽个事?"大概是脸上的表情太难看,加上反击的意图太明显,被卫艾察觉到什麽,竟然扯了个话题给扯开了,方幸才没把这都憋了多少年的话一吐为快──方幸垂手听了好一会儿那此起彼伏的呼声,忽然想到,为人儿女的,总是对亲生父母更残忍一些,大概是都已经知道,无论做什麽都能得到原谅。
  等这一阵的心酸过去,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敲了敲卫艾的房门。
  只一下,门就开了。
  敲门之前他想的是还有一句话没有问。身为一个整天和官司打交道的人,方幸很清楚在既定的结果面前,若是勉力去追寻原因,一来危险,二来很容易被对方留下狡猾的反击余地,更重要的是,在很多时候,这是一种毫无益处的行为。尽管如此,方幸还是说服自己,既然忍不住敲了门,那就找个理由,譬如问一句,这几年来你到底有没有想到过来找我。
  可是当他看见卫艾的眼睛的那一刻,方幸就知道,什麽借口都不用再找了。
  尾声
  尽管前一夜几乎没有合眼,方幸还是很早就醒了。
  身边的另一个人睡得很沈,也很安稳,抓住方幸胳膊的手放松下来,几乎不怎麽用力就能挣脱开。
  方幸想起那个把自己吓醒的梦,他梦见两个人的事给武红知道了,於是一起赶去病床前,武红谁也没有理,躺在病床上闭著眼睛一动不动,死死抿住嘴,嘴角两边勾勒出深而重的、专制的纹路。她瘦得实在惊人,白发如同落霜的原野,毫无预兆地蔓延了一片。方幸记得自己在梦里跪了下来,喊她"妈妈"。
  她动了一下,没有搭理,而是别开头,继而整个人背对著自己和卫艾,那是一个再分明没有的拒绝和不谅解的姿态。
  想起这个场景,方幸一个人呆了好半天。他想也许那根本不是梦,只是没有来得及发生的某个必然结局。
  从床上起来的时候卫艾一下子醒了,一把捞住方幸,声音倒还是迷迷糊糊的:"不是下午的飞机吗,几点了?"
  "还早,我去洗个澡,再收拾行李,我爸还在家呢。"
  卫艾的脸压在枕头里,头发乱蓬蓬的,一脸都是睡痕。方幸看了有点想笑,还没来得及,卫艾就爬起来亲了亲他的脸颊,又重重倒回去:"那我再睡一会儿,等一下送你去机场……昨天说到一半就睡著了。"
  昨天事後两个人一时都没睡,稀里糊涂地你一言我一语,然後又都撑不住前後睡过去。说些什麽当时记得清楚,睡一觉起来又忘光了。
  方幸笑著说了一声"还没有说够啊",下了床要去浴室。临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那个蜷在被子里,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头发,连脸都藏起来。他就没多看,悄无声息地带上了门。
  机票其实是上午的,迅速地洗完澡之後方幸换好衣服,行李是昨天就打包好了的,看一眼手表时间差不多了,就再没惊动任何人,拎著行李开门走了。
  周末的上午小区里还没什麽人,大家都在补懒觉。昨天下过雨,空气里显得比往常更加湿润,有一种在北京很难闻到的草木的清气。方幸有点贪婪地呼吸著,想这次是真的离开了。
  走出一段还是听到急切的脚步声。方幸做了那麽久在後面追的人,如今才知道,原来真的是听得一清二楚,只看是不是能装聋作哑,硬下心肠忍到最後一刻也不回头。
  他素来不是一个心硬的人,以至於连亲生父亲都叹气说"你有妇人之仁",所以这一次也没例外。他默默地停了下来,又转过身,看著追过来的卫艾,只是说:"飞机票是上午的。我说谎了。"
  卫艾赤著脚,睡裤是自己的,睡衣却扯著方幸的,扣子来不及扣好,乱七八糟对不上扣眼。这个样子方幸一时觉得好笑,只是怎麽都笑不出来,看著面露惊惶之色的卫艾,又说:"快回去,被看到了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
  卫艾渐渐地镇定下来,蹙起眉头:"不可能一直瞒住的。"
  "你是你,我是我,我一定要瞒下去。"
  "到底你也没死心不是吗。"他往前踏了一步,踏进个水洼里,这下连裤脚也都湿透了。
  "女人才能给你生孩子。我是真的把她当妈。"
  这两句话说得毫无关联,但是方幸知道卫艾肯定听懂了。说完他再不看他,走远的时候想,当年一切萌芽的时候,他以为这不过是个开始,很快就能看到头。原来这些年过去,两个人还是在起点上,不进不退,也无处进退。这世上不见得所有的事情都有始有终,就好像自己,这麽多年过去,不过挣到一个开头。
  但有些人连开头都没有,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这样想一想,倒也著实不算太坏。
  ……
  到深圳之後方幸发觉自己还是怀念北京,但一个城市必然有一个城市的好处,住久之後熟悉了这个城市的节奏和脉络,慢慢也生出亲近和不舍来。
  这半年间他再没回去过,眼看著年关近了,还是不怎麽打算回去,只是从电话里陆续听到一些家里的近况,譬如自己离开不久卫艾也走了,武红出院了,家里新请了个保姆照顾武红也照顾家务,卫艾每个月都会回来一个周末,看看武红又匆匆离开……
  这些事情听多了,方幸反倒是觉得家离自己越来越远,也越来越陌生。他觉得这大概是这次离开的那一个换成了自己。卫艾後来也陆续联系过他,电话短信邮件,小心翼翼又锲而不舍,只是有些东西被刻意地避开了。其实临走前那一晚上之後,什麽都藏不住了,但悉知彼此的心意怎样?贪恋彼此的身体和亲吻怎样?原谅不原谅又怎样?未解决的永远未解决,这是个没有奇迹的世界。
  多年前种下的因,如今在一家四口的生命里皆一一长成参天大树,彼此盘根错杂,又无一结出果实。
  方幸和卫艾似乎又回到两个人还是心无绮念作兄弟的时候。有一天方幸又加班到深夜,忙掉手上的事,反而不急著回去了,带著一帮更年轻的同事叫了宵夜。等宵夜的时候忽然想起之前的有一天,也是这样连著加班了好几天,接到卫艾的电话,不知道正好说到什麽,方幸脑子不够用一时讲漏了嘴:"你不是做生意的人吗,怎麽傻到做这种亏本的事情。就算是拿这个耐心和毅力对一个陌生人,什麽人也都给你追到手了。"
  说完了还笑。电话那头沈默了一下,又有了回音:"那你能不能当以前不认识我,只当是个陌生人?"
  "白日发梦。"方幸一凛,赶快嘲笑他,声音却开始发抖了。
  "……我这边早就没天没日了,你就让我做做白日梦吧?"
  当时再找不到别的话可以说,或是舍不得说,甚至不知道怎麽挂掉的电话,只记得最後落到看著窗外泼天的夜色发呆。如今他坐在窗前,对著一样的夜色,又一次忡怔起来。
  直到内线响起。是前台打来的,说的是:
  "方律师,有位姓卫的先生想见你,说是有预约了。"
  FIN
  後记-未解决
  这个故事最初的起因是某月四号和朋友聊天,说起一件家里朋友的往事,觉得世上太多太凑巧又太传奇的事情,於是有了《方兴未艾》的雏型。本来的打算是写成五分真五分假,後来发现这个个案真的太罕见,哪怕五五开也很容易被拎出来,於是胭脂越抹越厚,最终成了一分真九分假。
  我的本意是写一个三两万字的短篇,但是动笔之後因为故事和我成长的年代太相近,难免陷入回忆和无数细节的纠缠之中,於是加入许多对於中篇来说完全不必要的细节,也就越写越长,最後收在了将近七万字上,但还是没有给出一个足够明朗的结局。这一来是我实在写怕了,家庭的伦理和纠结不是我所长,家事最难断,不是胜负输赢生死一刀切就能断得干干净净,许许多多的未解决,无非是因为人年岁渐长,心肠渐硬而脸皮渐厚,拖著拖著,拖出一个不是结局的结局;同时我也发现文章越写,越觉得不是在创造人物,反而像这个人物原本就在那里,记录他,观察他,试著去贴近和揣摩,而再非居高临下一笔左右黑白操控生死。其实填坑的时候总是觉得写不完这个故事,还曾经和朋友(好吧小怨灵真的不是你咩)开玩笑说,不如第一部叫《方兴未艾》,再来个第二部《纠缠不清》,和第三部《没完没了》……不然为什麽就看不到头呢?总之现在把这个故事停在一个希望寿星婆能满意的时点上,一切未解决,但一切皆有希望。
  致追坑的诸位:开这个坑到一半的时候,我忽然想到,在网络这个世界上,我和你们的相遇,无非是一篇文章。有了这个机缘,大家才得以在茫茫人海里暂时做一做同路人,有的在下一个路口分道扬镳,有的继续同行,也会有新的同路人。但无论故雨新知,长程短途,总是让我心怀感谢之意,多谢你们又一次的陪伴。
  最後写给寿星姑娘。希望你喜欢这个故事,这不算多好,但也是我一点微薄的心意,谢谢这一年来你给予我的一切,更谢谢你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你在那里。
  那就这样,希望和大家有缘再见。
  有意见恳请不吝见教。
  脉脉拜上
  24.10.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