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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
(1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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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饭之恩》作者:元苡成昔 (人妖)
一觉醒来
萧清今年十五岁。因为家境穷困的关系,萧清一天只吃两顿饭,而且这两顿饭,还是从一碗稀粥里分出来的两份,因此比起其他同龄人来说,萧清的身体要瘦小一些。
但是此刻,摆在萧清面前的是一大碗饭。干饭。
饭碗旁边还摆着一小盆红烧肉。
红烧肉!
萧清咽了咽口水,对着红烧肉仔细打量。
一块肉得有大拇指那么大,肥肉饱满得要溢出汁来,最重要的是,香!
香得他的肚子很激动地呐喊出声。
萧清掩着肚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往四周看了看,惟恐被别人听见,但这一看让他呆住了。
这是……在什么地方?
萧清揉揉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
四周空荡荡的,不远处有个洞口,光线从那里照进来。
这是在……山洞里?
可是昨天晚上,他明明睡在自己家里的。 昨天晚上……萧清费力想着,昨天晚上家里来了三个客人要借宿,他给他们端去热水,后来就回屋睡觉去了。
这床……萧清按了按身下,柔软的手感让他一下子站起来,这不是他家里那张硬硬的木板床,他刚刚坐在真正的棉被上面!萧清像确认似地摩挲着手下的被子,红色印花的被套,金线钩边的纹路,顺滑温暖的触感,他从来没有睡过这么舒服的被子。
萧清整个人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一觉醒来,床不是原来的床,家也不是原来的家。萧清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立刻跑出山洞。却见山洞外飞雪连天,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清远处是什么样子。萧清缩着身子往前走去,但是,只走了几步脚下的路就到了尽头。
萧清看着脚下的万丈深渊有些茫然,那山洞居然就在悬崖边。萧清觉得自己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茫然了很久之后他又想到,既然床前摆着饭,就说明有人,等人来了,他问问便是。总归,总归是会有解决的办法的。
萧清鼓励着自己,信心满满地返回山洞。
洞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别的什么也没有,光线也昏暗,萧清一个人坐在床沿守着那碗白米饭和那盆红烧肉发呆。
饭菜看起来诱人得很,他虎视眈眈地盯着它们,他虽然穷,没念过书,不过也是知道骨气两个字的。不问自取即为贼,他再饿,那也不能吃了别人的饭。这不像他平日里去别人家里借柴火,借了过两天还可以还,吃饭吃了就进肚子了,更何况还有红烧肉,他还不了也没能力还。
萧清强迫自己别过眼,不去看饭菜。
可是饭菜的香味不断刺激他的嗅觉,刺激得他越来越饿。萧清忍无可忍,起身站到了洞门口。有些冷,萧清抱着胳膊蹲下来,门口冷风一吹,冻得他鼻子通红,继而鼻塞,终于连味道也闻不着了。
天色渐渐暗了,萧清在门口蹲得腿发麻,还是没有等到人来,又起身走到床边,那饭菜还原样摆在那里,连那热气都还在腾腾往上升。萧清吃了一惊,伸出手指碰了碰那大盆碗,那碗居然还是热的。
真是……神奇啊。萧清咂舌。
洞里较门口暖和许多,萧清微微有些犯困,却不敢睡,他心里觉得不踏实,主人家没回来,未得主人允许,自己擅自霸占人家的床,这,这太没有礼貌了!
但是萧清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又躺在床上,被子盖得好好的,一点儿也没冻着。山洞还是那个山洞,空荡荡冷清清,洞口的晨光还是那么亮。萧清不太清醒地翻了个身,用脑袋蹭蹭枕头,迟钝地回想着昨晚自己什么时候又爬回床上睡的,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慢腾腾地坐起来,眼角扫过床前的小桌子,愣住了,饭还是那样的饭,菜换成了土豆炖牛肉。
萧清傻眼了。
这是,有人来过了!而他居然睡得死熟死熟的,一点知觉都没有!他这只睡猪!萧清毫不留情地数落自己。但是,问题不是这个,问题是,人呢?
萧清跳起来,冲到洞外。今天雪停了,积雪映着阳光格外晃眼。萧清转了一圈,依然什么人也没有看到。
萧清颓然泄气,耷拉着肩膀又回到山洞。
他很饿。
非常饿。
他已经不再顾忌那床棉被有多么稀罕,直接趴在被子上,连动都懒得动。
他命令自己快点睡着,这样就不会觉得饿了。
但越是这样想,饥饿的感觉就越来越明显。萧清饿着饿着终于忍不住坐起来,看着那饭菜发呆。
那么大一碗饭,他,可不可以,小小吃上一口。就一小口,他不吃肉,就吃一小口饭。
萧清在心里激烈地挣扎着。
吃,还是不吃?
萧清的手慢慢向饭碗伸去,想了想,又缩回来,看了看,又颤巍巍地伸出去。
那就吃一点吧。就一点点。
主人看起来很晚才回来,一定会很饿,那他就吃一点点,让肚子舒服一点就好。
萧清拿起筷子,挑起一小撮米饭送进嘴里,嚼了很久,嚼到米都烂了才非常不舍地咽下。然后放下筷子闷头大睡。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果然被子又是盖得好好的,菜色也换过了,是清蒸鱼。
萧清连饿了两天,看到吃的眼睛都是直的,直勾勾地盯着那盘清蒸鱼,眨都不眨一下。
萧清盯得直到眼前出现了两盘鱼,这才眨了一下眼,脑子里空白一片,慢慢伸手抓起筷子夹了一小块鱼肉送进嘴里。
果然是……人间美味。
呆滞的萧清吃过鱼肉后迅速恢复了思考能力,他心想,或许,或许,或许这饭菜就是主人家给他备的也说不定。
就算不是……就算不是,那也先吃了再说。他吃一小半,然后晚上不睡,一定等着主人家回来,亲口向他解释,就算要他做一年的长工也无所谓。
萧清这么想着,顿时松了口气,放下心里负担,安心吃起饭来。
吃得差不多了,萧清就蹲在洞门口等着,睁大眼睛看着前面,惟恐错过了什么人。
但是……萧清懊丧地看着洞顶——居然又躺在了床上。他明明不想睡的!
萧清心里一下子觉得堵,主人家一定看到那些饭菜了吧,主人家一定不高兴吧,他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萧清觉得心里烦躁。他是很想跟这山洞的主人说,他没有偷吃,他是做好了还债的准备的。但是,他居然那么万恶地又睡过去了!
萧清焦躁地坐起身,手却摸到了什么半硬不软的东西,吓得立刻收回来,一边悄悄往床边挪动,一边慢慢扭过头低下眼想看清楚刚刚手碰到了什么。
一看,萧清愣住了,床上居然还躺着个人。
看都不敢多看一眼,萧清蹑手蹑脚地爬下床,经过小桌子时发现桌子上那半条清蒸鱼还是老样子。萧清一下子脑袋发涨,是了是了,主人家怎么可能会吃他的剩饭剩菜。主人家一定是生气了。萧清有一种做了亏心事的惭愧感,脸上火辣辣地,坐在山洞的角落眼巴巴地等着床上那人起来。
那人却睡得极熟,一点要醒来的迹象都没有。萧清在内心不断责备自己,他昨天还觉得吃别人的饭是正确的,现在又觉得自己是做了件多么无法令人容忍的事。
过了好久那人才翻了个身,萧清以为那人还要继续睡,那人却忽然坐起来,扭头四处张望。
萧清在角落里远远看着,光线不够亮,他只能看个大概,那个人,眉毛又浓又密的,眼睛眯缝着,看起来阴翳又骇人,就像,就像他隔壁家隔壁家的那个郑屠准备杀猪时候的表情。果然……很凶恶。但是,萧清虽然害怕,却也知道男子汉大丈夫,要敢做敢当,于是慢慢从角落里站起来。
那人看到萧清,神情松了松,含糊不清地说道:"今天这么早。"
连说话声音都这么低沉沉的,萧清越加紧张,答道:"啊,是啊。"话一出口萧清愣住了,自己居然……居然可以说话了?自己居然可以说话了?他哑了十五年,居然可以,说话了?萧清还来不及惊愕,那人已经下床向他走来。
那人一站起来,萧清才发现这个人长得又高又健壮,腿也长,一步能迈很远,不过几步路居然都能带出风来。萧清用力挺挺身,强迫自己勇敢面对。
那人走到萧清面前,冷冰冰问道:"吃什么?"
"啊?"萧清没听明白,半晌才结结巴巴道,"都,都可以啊。"
"那我走了。"那人说着就不见了。
"啊?"萧清张大了嘴,看着空荡荡的山洞,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举起手狠狠咬住虎口,然后吃痛得放开,惊叫着出声,"鬼,鬼啊——"
以身相许
萧清想,他绝对是遇到鬼了。
他听说过一些鬼故事。故事里大多是些可怕的女鬼,喜欢化身成美女,半夜里骗好色的书生欢好,再一口把他们吃掉。男鬼的故事虽然少,但是牛头马面什么的也还是赫赫有名,而且他印象中男鬼要比女鬼更可怕,青面獠牙的,舌头伸得老长,吃人不吐骨头,牙齿咬起来咯咯作响。
刚刚那一个,就是长得很凶恶的样子。
萧清哆嗦了一下,轻手轻脚往洞口移去,那个男鬼抓他来,定是要吃他的,他一定要趁那男鬼回来之前逃掉。
萧清出了洞口,撒开腿就一路往前跑,风吹得他的头发凌乱不堪,偶尔几根戳进眼睛里,萧清抬手抹开,没几步就跑到了悬崖边。
萧清往脚下一看,脚底下风呼呼地啸,万仞直下,底处一片雪白,枯枝荒草乱石遍布。
这种地方,这种地方要下去当然很危险,所以那男鬼才把抓到这种地方来。但是他,他才不怕呢。
萧清左右看了看,四周光秃秃的什么趁手的东西也没有,只好犹犹豫豫地,磨磨蹭蹭地伸出一只脚往悬崖下探去,触到石块时掂了掂,还算牢固,于是猫下腰双手并用小心翼翼地向下爬去。
他以前上山砍柴时也爬过一些峭壁,虽然没有这样陡,但总归有经验,萧清不断给自己打气,两手牢牢抓着突出的石块或者树枝,两脚一步一步试探着下一个支点。如果踏错一步,等着他的就是粉身碎骨。
萧清的手指被冷风冻得逐渐僵硬麻木,他有些后悔昨晚没有多吃点东西,但是突然又想到,那鬼给他吃的真的是鱼吗?会不会是石块土块什么的?
他越想越是怀疑,越怀疑越是肯定,胃里顿时一阵翻腾,恶心得快吐了,立刻甩甩头,自言自语道:"吃,吃都已经吃了,不能想了。"
因为是冬天,树上的叶子早掉光了,一路下来的又都是些小树,石头更是陡到直了,萧清很难找到合适的支点,笨拙地爬了一段时间,忽然耳边响起一个声音:"你在干什么?"炸得他心下大惊,回头一看,果然是那个男鬼,那个男鬼居然就这么不上不下地漂在半空中,漂在,他的身后!
萧清顿时大骇,手上一松,整个人向下掉去,慌得他手脚乱伸,看着什么就去够什么,差点就要撞上一块突出的石头,忽然腰上一紧,整个人腾空而起。
他,他,他飞起来了!萧清不可置信。他紧张地抬头看那个男鬼,那个男鬼却面无表情,僵尸一样直直看着前方,萧清心里更加害怕,心想这个男鬼一会儿肯定要弄些脚镣手铐什么的锁住自己,就急切地扭动起来,想要摆脱这个男鬼箍在他腰上的手,但是……一想到男鬼松手后的后果,萧清又只好非常违心地伸手紧紧搂住了那男鬼的脖子。
风在耳边呼呼刮过,头发遮了一脸,萧清扭着头,他还从来没有……飞过,虽然有些害怕,还是忍不住从男鬼怀中探出头,看看身下是什么样子。结果只有一阵灰一阵白从眼前掠过,什么都没看清楚就落地了。
那男鬼把萧清带到悬崖边放他下来,冷冷问道:"为什么要跑?"
"我,"萧清退后两步,"我要回家。"
"你想回家?"那男鬼挑了挑眉,"不用想了,你爹已经把你卖给我了。"
"不可能!"萧清大声道。他爹怎么会做这种事,虽然他们家是很穷没错,但是他爹向来都很疼他,就算他是哑巴,他爹也没拿这个说过他。
那男鬼从怀中掏出一张卖身契:"我用五十两银子把你买下来了。你自己看吧。"
萧清盯着男鬼手上的卖身契瞧了半天,他不识字,其实看不懂那纸上写的什么,但是那手印他是看懂的,但手印看懂了又怎么样,他怎么知道那个是不是他爹的手印。
"不会的,我爹不会卖掉我的,你骗哦。"萧清坚持道。
"随你信不信。"那男鬼像失了耐性,上前一步就要抓着萧清。
萧清连忙避开,连声道:"我很瘦的。"
那男鬼停下来上下打量着萧清,嘴里道:"确实很瘦,养两天就会胖了。"
养两天!萧清终于知道那男鬼打的什么主意了,原来那饭真是给他吃的,原来那男鬼这几天不吃他是为了养胖再吃!
萧清转身就跑,才跑了两步就被一只胳膊捞回来,那男鬼夹着他进了山洞,把他丢在床上。
萧清一骨碌爬起来,警惕地瞪着男鬼。
那男鬼指指桌子上的饭,说道:"快吃。"
萧清看过去,饭还是那个饭,菜换成了卤鸡腿,鸡腿上浇的卤汁还未干,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萧清看着卤鸡腿忽然就想起李财主家里的那群猪。当所有的猪都纷纷挤着去槽里吃食的时候,有一头猪被挤在了外面。当时萧清还挺可怜这头猪,可怜它吃不饱,又瘦又弱,现在来想,猪其实也有猪的聪明。
但是再聪明的猪,也逃不过被宰的命运。
萧清道:"我是不会吃饭的,你也不要想吃我。"
那男鬼愣了愣:"吃你?"
"我,我都是骨头,皮又厚,一点,一点都不好吃的。"萧清使劲数落自己的缺点。
"我为什么要吃你?"男鬼愕然。
"你,你不吃我?"萧清更愕然,"你,你不吃我,抓我回来,干什么?"
萧清瞪着眼。
那男鬼看了他半晌,不太甘愿地开口:"你有没有觉得,我有点眼熟?"
眼熟?萧清将那个男鬼仔细又看了看,眼睛细长细长的,斜斜地微微往上翘,鼻子有些高,严肃地抿着嘴,嘴唇薄薄的,他爹说嘴巴薄的人说话厉害,像他嘴唇就厚,就老实。
萧清瞪着那男鬼摇摇头。
"你认不出我?"那男鬼又眯了眯眼,萧清觉得那男鬼眯眼时看过去特别可怕,不由又紧张起来。
那男鬼思索了一会儿道:"那这样呢?"话音刚落,萧清就看到眼前一条银色的大蟒蛇,吐着猩红的杏子向他扑过来。
萧清立刻很没勇气地昏过去了。
醒来时看到一张大脸正贴着自己的眼睛,萧清惊坐起来:"你,你,你……"萧清指着那人说不出话来。
那人道:"不错,你终于认出我了。"
"不是,没,我,你……"
"还没记起来?"那人沉了眸,似有些不悦,"前两天,你救过我。"
"我……"没有啊。
"前两天,我正和死对头打到关键时候,是你用石头吓跑了那条烂蛇。"
萧清想了想,他前两天上山找柴火呢,饿得很,冬天山上没什么吃的,忽然就看到两条蛇缠在一块。他本来想将两条都抓回去,但是看那两条都是厉害的大蟒蛇,他心里有点怕,就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向那两条蛇砸去,想砸开它们,到时候一条一条抓就比较安全了。
但是石头砸过去的时候,那两条蛇是一下子分开了,可是分开之后刺溜一下就钻得无影无踪。萧清没想到大冬天蛇还能跑这么快,顿时万分后悔。
萧清忐忑地看着那人,不敢说出实情,便问:"那你,你抓我来是想……"
"自然是为了报恩。"那人波澜不惊地说道。
"报,报恩啊。"萧清脸色煞白,"不,不用了。举,举手之劳而已。"
"知恩图报,天经地义。"那人断然道,没得商量。
"啊?"萧清往后挪了挪,"那,那你要,要怎,怎么报?"
那人瞥了他一眼:"报恩,自然是以身相许。"
"以身相许!"萧清跳起来,"我,我是男的啊。"
"我也是公的。"那人平静道,一副"我也不差"的样子。
"那,那,那怎么能许啊?"萧清觉得根本不可能。
"我可以教你。"那人颇为骄傲地说道。
似水年华
"教我?"萧清眼看着那人的嘴脸慢慢逼近,慌慌张张地滑下床,绕到小桌子后,一边讨好地看着他,手指指那饭菜,道,"我,我想还是吃,吃……"
那人也不反驳,坐在床上看着他吃。
萧清慢腾腾拿起筷子,犹豫着向鸡腿伸去,戳了半天终于不怕死地抬起头,问道:"这,这是你做的吗?"这真的是鸡腿吗?这真的不是石头吗?
"山下拿的。"那人道。
"拿,拿的啊。"萧清缩缩脖子,"去,去哪里拿的啊。"
"和乐菜馆。"
"和乐菜馆!"萧清惊叹,和乐菜馆是他们小镇上最好的一家菜馆了,可惜他每次都只有路过的份,连进去看看都没有过。萧清不禁爱怜地多看了鸡腿两眼,露出恋恋不舍的表情来。
"喜欢吗?" 那人问。
萧清猛点头:"当然喜欢。是……和乐菜馆的鸡腿啊。"
那人的眼神忽然就柔和起来,带了点欣慰的意思。
萧清忽而又想起什么重要的问题,问道:"你,你不会是,白拿的吧。"他知道那些妖怪本事厉害得很,偷盘菜是绰绰有余,但是,但是,白拿的总是不好的。
那人斜了他一眼:"我有留下银子。"
银子?萧清往山洞四周看了看,虽然,虽然那棉被看起来还挺新挺暖和,但除了那棉被,这洞里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真正是家徒四壁。
"那银子,是不是,是不是你用石头变,变的啊。"萧清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垂下头不敢看那人。
"是。"那人大方承认,深深看着他,"你很聪明。"
"不是不是。"萧清连忙谦虚地摆摆手,摆完手后不知怎么的忽然又觉得自己没胃口了。
那人像是看出他的心思,体贴地安慰他道:"放心,我法力很高。银子不会变回来。"
"不是,是……"萧清憋了半天终于道:"这样,不好吧。"
"恩?"那人挑眉。
"这样,白拿不好吧。"
"我有留银子。"那人郑重重申。
"但,但是是石头变的。"
"不会变回来的。"那人很有信心。
"但是,这样,这样不劳而获……"
"我飞了很久。"那人站起来说道。
萧清还想说些什么,听到这句后一下子闭嘴了。人家辛辛苦苦替他偷东西吃,自己吃别人的,还挑三拣四的,好像,太说不过去了。但是,心里总有些什么怪怪的,萧清讷讷地撕了片鸡腿肉送到嘴里,竟然也不觉得香了。
那人见萧清开始认真吃饭,便往洞外走去。萧清还来不及喊他,那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萧清一个人默默吃完饭,想着自己吃人家的,住人家的,总要替人家做点什么事。
碗筷总是要洗的吧,萧清四周转了一圈,没找着水缸。
那,那地总是要扫的吧,萧清四周转了一圈,没找着扫帚。
那,那被子总是要折的吧,萧清终于找到自己能干的事,很仔细地折起被子来。
然后不小心又趴在被子上睡过去,醒来时发现嘴角的地方湿嗒嗒的。"又流口水了。"萧清抱怨着,发现被子已经被他蹂躏成一团糟菜,某个角落颜色还特别深,连忙坐起来把被子又折了一遍。一直等到天黑,那人还没回来,萧清支持不住,又把被子翻开了睡。
早晨醒来的时候那人正好从外面带了饭菜回来。萧清连忙起床,在别人家吃住,比主人起得还晚,实在说不过去。萧清没话找话道:"今天吃什么?"
那人有些不习惯萧清用这么轻快的语气跟他说话,看了萧清半天才道:"芋仔闷老鸭。"
"好香。"萧清绽出笑容,绕着小桌子闻了一圈。
那人满足地向洞外走去。萧清急忙放下筷子站起来喊住他:"你不吃吗?"
"我不饿。"那人背对着他道,"入冬前吃了很多。"
这句话让萧清真正意识到他面前站的是什么东西了,但是他实在不想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山洞里,又问:"你要去哪里?"
那人转回头:"练功。"
萧清看了看洞外,光秃秃的枝干在风里被摇晃得厉害,欲言又止地看着那人。
那人淡淡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侃侃说了一气,见萧清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那人又耐心解释道:"就是说,要想获得成功就要多吃苦。"
"哦。"萧清点点头。他是第一次听到这番道理,他想,他自己也吃了一些苦,不知道够不够多,于是有些期待地问道:"那,那我呢?"
"你?"
"我也很能吃苦。"萧清道。
那人疑惑地看着他。
"那我,我是不是,将来也有可能有一点成就?"萧清微微红了脸。
"你也想?"那人沉吟着,"也是,我们是要在一起的,你太短命了也不好。那就,一起来吧。"那人站在洞口,"吃完了我带你上去。"
山顶虽然比洞里冷得多,萧清还是觉得很兴奋。头顶上彤云密布,脚底下一片苍茫大地,萧清光是这么站在山顶上,就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他以前从未到过这么高的山顶,感觉整个人要被风吹走了似的,连走路都不敢大步,惟恐一脚踩滑掉到山下,却又怕那人笑话他,强行装出一副很大胆的样子,迎着风张开双臂说道:"这里,真是,好地方啊。"居然连说话都不太连贯。萧清暗暗自我鄙视,不过他向来如此,大概那人……也听不出来吧。
"喜欢吗?"
"啊?恩,很喜欢。"萧清强笑道。
那人甚是满意:"那以后天天带你来。"
"天天?那我回,回……"回家怎么办这几个字在对方晦明的注视下被咽了回去。
"啊?哦,好。"萧清打落牙齿和血吞。
那人望望天,测算了个位置,施法清出一块干净的大石头,自己坐上去,又教萧清盘膝打坐,坐在他身边,让他气收丹田。
"什,什么气?"
"天地灵气。"那人闭着眼答道。
"在,在哪里啊?"萧清有些局促地问道,自己真是笨得很,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在天地间。"那人道。
萧清于是狠狠吸了口气,结果打了个喷嚏,悄悄侧头看那人的反应,那人却似没听到似的,端坐不动。萧清低着头小声说道:"还是,不知道。"
"这本来是妖怪的本能。"那人睁开眼,"我忘了你没有妖力,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你吞了妖怪的内丹,就可以变成妖怪。"
"妖,妖怪,我不要。"萧清连忙摇头。
"不要?"那人眯起眼,"你不是想跟我一起修炼?"
萧清万分紧张:"我,我看你修炼就好。"
"是吗?"那人怀疑地看着他,又道:"你这样,很冷吧。"
"啊?"
那人摊开一只手,手里忽然多了一件披风,递给萧清:"穿上吧。"
披风不知道什么做的,雪白一片,毛茸茸的,尤其在脖子的地方,特别柔软温暖,萧清把披风裹得紧紧的,觉得暖和许多。
阳光落在他身上,有一种热烘烘懒洋洋的感觉,放眼可以看到矮一些的山峰,被积雪覆盖着,有棱有角像馒头,圆圆的像肉包子,还有一些连绵起伏的……像饺子。
也还……挺好看的。萧清暗自想着,渐渐低了头,一下一下点着,而且越来越重。
身边的人叹了口气,伸手把萧清的脑袋扶到自己肩上,专心修炼起来。
携子之脚
银蛇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对他有救命之恩的不是一只猫,一只狗,一棵树,而是一个人,还是个,长得挺顺眼的娃娃。这样他的以身相许才有价值。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这是他师父飞升以前告诉他的,他师父当时心有戚戚地对他说:"不要随便欠人情,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一切都要看你的造化。"
他自然是有好造化的。他几百年来都安安分分在洞里修炼,偶尔耐不住寂寞的时候才出去跟别人打上一架,然后回来更加勤奋地修炼,看到受伤的兔子野鸡什么的,也不会趁火打劫,都是等它们伤好了再抓回来吃。去人间顺走什么东西的时候都有留下银子,这次被人救了,他也立刻就以身相许了。
当然,主要原因还是因为这个娃娃讨他喜欢,他要赶快把自己许出去,免得以后遇到什么七老八十的人不小心救了他,他都不知道怎么还这份情。
银蛇低头看着怀里,那娃娃明明说会陪着自己修炼的,结果从早晨睡到现在。不过算了,他大人有大量,不会介意这些。他拍拍萧清的脸唤他起来。
萧清把脑袋在银蛇的肩头滚了两滚,才睡眼惺忪地问道:"怎么了?"
"回去了。"银蛇道。
萧清睁眼看了看,天都已经暗了,一下子惊醒过来。萧清觉得自己太恶劣了,吃人家的,住人家的,睡觉居然还胆敢把口水蹭人家衣服上。这样下去怎么行?萧清万分歉疚地对银蛇说道:"要不你把衣服脱下来,我帮你洗洗吧。"
"不用。"银蛇木着脸摆摆手。
"没,没关系的,我可以的,我在家里也经常洗的。"萧清急切地说道。
"不用。"银蛇重复道,低头看见萧清有些受伤的神情,不自觉又补充一句,"衣服是幻像。"
"什么?"
"我是蛇身,衣服只是我变出来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银蛇平静说道。
萧清呆呆听着,竟然觉得那人说话的样子有点落寞,心里不知怎么的有点不太舒服,好吧,衣服是不用洗了,但是,但是,还是要做点什么心里才会舒服一点。
回到山洞的时候萧清又央求道:"你能不能变口锅出来?"
说完银蛇手上就端着口黑锅问他:"是不是这个?"
萧清受宠若惊地接过来,反正,脸皮厚也厚过了,那就再厚一点,萧清继续厚着脸皮说道:"那,那能不能变一个水缸?"
银蛇正要施法,萧清连忙指指墙角,"就,就放那里就好了。"
于是银蛇又变了一个大水缸放在墙角,使得山洞平白小了许多。
萧清感激涕零地说道:"谢,谢谢。"
银蛇瞅瞅他:"这么高兴?"
萧清擦擦鼻子,满目欢喜:"很高兴。"
"一口破铁锅,一个大水缸就让你这么高兴?"银蛇还是怀疑。
"是啊,终于,终于可以为你做点事了。"萧清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楚了。
银蛇怔了怔,嘴角浮起一抹笑意,看得萧清一时愣住,原来这人笑起来,笑起来也还是挺温和,挺亲切的嘛。
萧清睁开眼时,天还没有大亮,见银蛇还在沉睡,便轻手轻脚下床,抄起破铁锅往洞外走去。四周走一圈,拗了一小捆柴火回来,掏出火石点起火,架起锅,把挖来的雪倒进锅里开始烧水。
水开了萧清又等着那些脏东西沉淀下去,舀了两碗搁在小桌子上,剩下的倒进水缸里,再烧一锅。冬天的清晨寒意逼人,萧清一会儿守在洞口,一会儿守在火堆旁边,不时呵着气,顺便才回头看看那人醒来没有。
天亮的时候银蛇终于醒过来,一伸手没有熟悉的触感,一下子坐起来,听见洞外有什么奇怪的声音,睁眼看去时,萧清正乐呵呵跑进来,银蛇只见不远处火光一闪一闪,立刻低头遮眼。
萧清呆了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嗫嚅道:"你,你,你怕火啊。"
银蛇立刻把头抬起来:"不是怕……只是,不喜欢。"
"这,这样啊。"萧清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低着头出去灭了火,走回来又期期艾艾道,"那,要,要不要喝水啊?"
银蛇抬起头,顺着萧清所指看到桌子上摆着两碗水,显然,一碗是给他的。其实,蛇类没有起床喝水的习惯,他也习惯在冬天不吃不喝,不过……银蛇看了萧清一眼,那娃娃眼神里那不确定的退缩感,让他不由自主就端过碗喝起来。
萧清也蹲下来,捧着他自己那碗小口小口喝起来,才喝了几口,银蛇已经把空碗放在桌子上。
"还,还喝吗?"萧清憨憨笑着问。
银蛇摇头。
萧清便又低下头默默喝着自己的水。银蛇坐在床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清晨的山洞格外安静,冬天,连鸟叫声都绝迹,偌大的山洞里就听到萧清一个人的喝水声,细细微微的,像小鹿舔水时发出的声音。
萧清也注意到这不同寻常的安静,不安地抬起头,找了个话题:"那个,你,你叫什么名字啊?"
话出口萧清就狠狠骂自己,他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天,吃人家的,住人家的,竟然,竟然连人家叫什么名字都还不知道!
"银蛇。"
"哎?"萧清惊讶地看着银蛇。
"别人叫我银蛇。"银蛇又坦然说了一遍。
"银,银蛇啊。"萧清喃喃道,"怎么这么奇怪。"这话让萧清又极度深刻地厌恶自己,你吃人家的,住人家的,不知道人家名字就算了,居然,居然还敢嫌弃别人的名字难听!
真是太过分了。
萧清羞愧地连连摆手:"对不起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银蛇道,"允许你想个别的名字。"
"啊?"萧清猛然抬起头,"要,要我给你,取,取名字吗?我,我不行吧。"那人看起来明明要比他懂得多的样子,怎么会让他取名字。他万一要是取得不好,那,那就罪孽深重了。
"选你喜欢的。"银蛇大方说道,"反正也只给你用。"
"这样啊。"萧清想想也有道理,托着下巴沉思着,银蛇,蛇,那就,那就姓佘吧。他听说和乐菜馆的老板就是姓佘,还有那个杨家将的佘太君,那可是响当当的人物。
"那就姓佘吧。"萧清道,"这是个很厉害的姓。"
银蛇点点头:"好。"
"那叫佘什么呢?佘富贵?佘旺财?佘福来?佘招弟?佘金宝?"萧清觉得这些名字都不适合那人。
"叫佘什么好呢?"萧清很苦恼。
"想不出来的话,就叫佘佘吧。"银蛇干脆道。
萧清正在喝水,冷不丁听了这话一口水噗出来,喷了银蛇满脸都是。
萧清慌忙站起来跑到银蛇身边,用袖子擦擦他的脸,不住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银蛇木着脸,任由萧清在他脸上乱擦一气,擦够了,问他:"想吃什么?"
"啊?"这句话让萧清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他喷了人家满脸,人家不但不怪他,还,还惦记着他吃什么!萧清连忙道:"都,都可以啊。"
于是银蛇就又消失不见了。
萧清立刻着手收拾锅碗,又叠好被子,坐在床上老老实实等那人回来。
今天居然有两道菜。黄豆炖猪脚和青椒炒牛肉。
萧清看着那两道菜,想一头撞死在床角以谢主隆恩。
他做了那么过分的事,那人不但不责备他,还,还,还居然给他加菜!这让人情何以堪!
"谢,谢,谢,啊。"萧清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银蛇坐下来,道:"吃吧。"
萧清听话地拿起筷子,手也颤抖的,抖了半天才插中一块牛肉,正要往嘴里送,见银蛇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罪恶感顿时如滔滔江水,连忙说道:"你也,吃,吃一点吧。"
"好。"银蛇说着,张开大嘴。
萧清看看筷子上插着的牛肉,又看看那人张着的大嘴,识趣地把筷子拐了个方向送到那人嘴里。
银蛇面无表情地吃了,吃完后猛地打了个嗝。
"不,不要紧吧。"萧清关切地问道,他突然想起那人说过,他入冬前吃得很饱。
银蛇心中扼腕,却是面不改色向洞外走去,道:"你慢慢吃,我在外面等你。"
萧清知道自己又做错事了,闷闷不乐地扒完饭,垂头走出去。
"不好吃?"银蛇在风里问他。
"不是,很好吃。"萧清情绪低落地说道。
"那是……"银蛇看着萧清,"是……想家了吗?"银蛇的声音低低沉沉的,萧清没有听清楚,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就跟上山顶修炼去了。
晚上回到山洞,银蛇照旧变出个夜明珠,夜明珠的光幽幽冷冷,照得山洞隐隐绰绰。萧清借着光很殷勤到洞外地烧水,又铺好床,对银蛇道:"你累,累了吧。要不要,要不要泡脚?"
银蛇一愣,愉快道:"好啊。"
"呵呵,那,那你,能不能先变个脚盆出来。"萧清恬不知耻地要求着。
一个脚盆立刻出现在萧清面前。
萧清勤快地打好水,试了试温度,讨好地笑道:"可,可以了,可以把脚伸进去了。"
银蛇依言把脚伸进水里,恰到好处的水温让他轻呼出声,见萧清站在一边,奇道:"你不泡?"
"啊?我?我啊……"
"一起吧。"银蛇道。
萧清不敢拒绝,乖乖脱了鞋袜,把脚伸进脚盆。那人脚大,他脚小,被那人踩在下面搓,萧清也不敢乱动,眼睛看着那人,心思却全放在脚上,脚背上的一举一动他都能敏感地察觉到。
银蛇有些感叹地说道:"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泡脚。"
"是,是吗?"萧清有些羞涩地低头。他对夸奖什么的,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是啊。"银蛇舒展着脚,看了萧清一眼,显得很欣慰的样子,"看来我的决定很正确。"
银蛇说着,就把湿嗒嗒的两脚往外伸去。萧清连忙道:"擦,擦脚布也变……一块出来吧。"
银蛇愣了愣,说声"好",手中就多了一块擦脚布。自己擦擦干净又递给萧清,然后躺到床上。
萧清连忙也擦干了脚,把水倒掉,把脚盆整齐地摆在水缸和铁锅旁边,然后发现山洞似乎又变小了一点。
爬到床上,盖好被子,萧清小声说道:"夜明珠灭了吧。"
银蛇的声音从被子里闷闷地传来:"叫我的名字。"
名字?萧清想了想,犹犹豫豫地叫道:"佘,佘佘?"
忽然一下山洞陷入黑暗。
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萧清忙钻进被子里闭上眼睡觉,银蛇却翻了个身,手恰恰压在他腰上。萧清不敢动弹,你吃人家的,住人家的,再吵人家睡觉,那,那会被雷劈的。但是,但是那姿势实在难受得让人睡不着,萧清蜷成一团,一动不动地等了很久,估摸那人睡着了,才悄悄缓缓地将手向下,覆着那人的手背想要挪开他的手,却被他手上冰冷的温度激了个寒战。
这么冷!
自己吃人家的,住人家的,睡人家的床,现在人家的手这么冰凉冰凉的,自己,自己总要做点什么才好。
萧清本能地握住了那人的手,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一下那人的手。他的手热得很,他爹以前还说他是小火炉来着,萧清满足地睡去,自己,自己也不是毫无用处的嘛。
正要睡着,萧清忽然听到银蛇的声音在自己头顶响起:"会不会很冷?"
萧清迷迷糊糊答道:"还好。"
"好"字只说了一半,因为银蛇的嘴忽然堵住了他的声音,萧清瞪圆了眼,脸上露出一副被雷劈过的呆傻表情。
花好月圆
第二天早上。
"吃饭吧?"萧清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问道,越发揪紧了被子不肯松手,鸵鸟一样把头蒙在被子里,
银蛇静默地看着被子里那一坨一动不动的样子,不由替他觉得憋闷,说道:"我走了,你别把自己闷坏了。"
萧清听得外面没动静了,这才从被子里探出半颗脑袋,四周看了看,确定那人不在,放心地把整颗脑袋伸出来,深深吸了口新鲜空气,没精打采地爬下床来,按部就班地拿锅烧水,红红的火苗顺着木柴四处蔓延,萧清蹲在火堆旁,脑子里木木的。蹲了一会儿又站起来,坐到悬崖边上,看着远处发呆。身后木柴在火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他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
他昨晚没睡好,明明困得很,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清醒得不得了,身边那人有一点点轻微的动静他都小心谨慎地戒备着,惟恐那人又亲他。不过那人之后好像就睡着了,没有再做什么奇怪的事。萧清一想到这,羞得把脸埋进胳膊里。
他怎么能对他做那,那种事!当,当然,那种事他也不是没见过。村子里有人取媳妇,大红的轿子抬过街,那些坏小子就跟在轿子后面鬼叫鬼跳的,手指刮着脸皮说,说什么"亲嘴亲嘴羞羞羞",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那是,那是很羞人的事。
闹洞房的时候,他扒在人家窗户边上偷偷往里面看,正看到那新郎掀起新娘的红盖头,伸长脖子努着嘴凑过去要亲,就被他爹一下拎起来,捂着他的眼睛骂道:"看什么看,小心长针眼。"那种事,那是会长针眼的!那个人,怎么能对他做那种事!
萧清心里像被猫挠过一样,痒痒的,麻麻的,有点烦,又有点焦躁,有点不情愿,有点……想回家。
好想回家。
好想离开这里。
好想离那个人远远的。
这个念头就像潮水一样涌过来,一发不可收拾。他明知道自己无法离开这个地方,还是渴望着回家,连山洞都不想进,宁愿在外面受着冷风吹。
山顶上寒风呼啸,最大的那块石头上,今天只有一个人在运气吐纳,虽然那人已经这么过了几百年,今天却忽然觉得不习惯。银蛇睁眼往身边看了看,那位子空空的格外碍眼,便又挪过去一点,居中而坐,强自收敛心绪又运气一周,但是心里那点蠢蠢欲动已膨胀到极限,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让他心神不宁,无论如何再也压制不住,只好放弃修炼。
怎么样才能离开这里呢?萧清站起来,看着脚下的深渊,那么深不见底,好像一点办法也没有,而且即使可以爬下去,说不定半路又会被抓回来。
"在看什么?"一个声音忽然又在他耳边响起。
萧清正想到会被抓回来,冷不防听见这声,吓了一跳,转过头连退两步,看清果然又是银蛇,黑发银袍,猎猎生风。
"你,你怎么这么早就下来了?"萧清心虚地问道。
"练不下去就回来了。"银蛇道。
"是嘛。"萧清低着头不肯抬起。
"因为无法专心,怕走火入魔。"银蛇道。
"哦。"萧清不自觉往后挪了两步,心里七上八下。
"进去吧,外面冷。"银蛇往前两步顺手搭上萧清的肩膀。萧清猛然挺直了背。银蛇却似好无察觉,自顾搂着他往洞里走去。萧清步伐僵硬地跟上,心里激烈地斗争:该不该把他的手推开?不过,不过其实搭肩膀也没什么,突然把他的手推开好像太没有礼貌。但是,但是这么放在肩膀上,又觉得很难受,好像,好像肩膀上趴着只毛毛虫一样。萧清拼命伸直脖子,生怕脖子一颓就会碰着那毛毛虫。
刚进洞里,萧清一眼就瞥见桌子上未动的饭菜,不知怎么的又心虚起来。人家,人家一早起来,辛辛苦苦给你去偷饭菜,你竟然碰都不碰,实在,实在是太过分了。
银蛇顺着萧清的视线看去,不由疑惑:"今天的菜不好吃吗?"
萧清连忙摆手:"不,不是啊。很好吃。"他现在万分后悔刚刚没有把饭吃了,他这么做实在太不尊重主人了。
"那为什么不吃?"银蛇继续问。
萧清拼命想着各种理由,他本来就紧张,现在因为心虚更加紧张,脑子里一团浆糊,支支吾吾了半天才道,"那个……是因为……哦,我觉得,中午吃比较好。"
"中午吃?"银蛇愣了愣,忽而有些了解地问道,"是不是一碗饭不够吃?"
"不是。"萧清立刻否认,他吃人家的,住人家的,本来就已经很过分了,怎么可能还敢让人家给他偷两顿饭?那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
萧清伸出一根手指:"一顿,一顿就够了。我以前一整天吃的都没有这一顿多呢。"萧清认真说道,惟恐那人不信。
银蛇看着他,转身坐到床上,拍拍床沿示意他坐过来。
萧清低着头走过去,走到床前就再也不肯往前了。
"你怕我?"银蛇觉得奇怪。
"没,没有啊。"萧清抽搐地笑道,他现在一对上那人的眼就心跳加速,慌张得不知如何是好,连说话都有点语无伦次。但,但那绝不是因为害怕,他是堂堂男子汉,才不会怕这个怕那个。
银蛇笑笑,伸出手想拉萧清坐下,萧清却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银蛇的手顿时停在半空,萧清的笑容也顿时僵在脸上。
萧清在心里已经把自己骂了千八百遍,什么太过分啦,太没礼貌了啦,会遭天谴啦,会被雷劈啦,统统骂过一遍,却还是无法往前挪动一步。
银蛇看着萧清畏畏缩缩的神情,了然问道:"你是在介意昨晚的事?"
萧清的脸"蹭"一下红了,而且越来越红,心跳也越来越快。
"是第一次吧。"银蛇有些得意地说道。
"恩……"萧清微张了张唇。
银蛇笑道:"喜欢吗?"
"不不不不不不太好吧。"萧清舌头打结成一团。
"为什么?"银蛇不能理解。
"我们还,还不认识啊。"萧清小声道。
"我们住在一起,怎么会还不认识?"银蛇甚觉奇怪。
"可是,我,我们才,认识没几天。"萧清勉强笑道。
"那要几天才可以?"银蛇很有求知欲地问。
萧清尴尬地摆摆脖子:"……不是这个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银蛇已经被绕晕了。
"那是,那是,你是男的啊。"萧清弱弱地看着那人。
银蛇顿悟:"我也可以变成女的。"
萧清吃了一惊,抬起头看见那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不知怎么的就开始想象那人变成大姐姐亲他的样子,慌忙甩头:"不,不用了,还是,还是这样比较好。"
"是吗。"银蛇认同地点点头,"我也觉得这样比较适合我。"
"那还有什么问题?"银蛇继续问。
"啊?"萧清想了想,明明觉得问题大大的,但是,好像刚刚又都解决了,但是,但是,心里还是觉得怪怪的。
"但是,但是……"萧清纠结着。
"没关系。"银蛇拉过萧清坐下,安抚他道,"习惯了就好。"
良辰美景
萧清摸摸下巴,肉乎乎的,看来确实是胖了。脸盆里的倒影虽然不太清晰,但是还是隐约能看到有两个下巴。萧清激动得想立刻找人分享。
但是,银蛇出门给他偷吃的去了。萧清跑到悬崖边眼巴巴望着那人离开时的方向,等他回来。
能分享他快乐的,也只有那个人了。他现在已经习惯叫他佘佘,那人也习惯……对他亲亲抱抱,虽然,虽然一开始他还觉得别别扭扭,但是,但是好像习惯了也……还好。
山下不时传来炮竹声,听起来热闹得很,他在山上住了这么久,只看着日升日落,天亮天黑,日子像流水一样滑过,根本不知道今夕何夕,感觉自己完全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萧清老远就看到银蛇笑着从天上飞下来,落地走近了问他:"等我?"
萧清便憨笑着说道:"那个,我,我好像,胖了。"
"哦?"银蛇上下打量着他,食指抬起他的下巴端详了一会儿,下结论道,"是胖了点,也白了点。"
"是,是吧。"萧清欢喜得不知如何表达,忽然瞥见银蛇手里的食盒,又问道,"今天是什么?"
银蛇顺手搂着他进山洞,山洞里现在比最开始拥挤多了,脸盆脚盆洗澡桶,桌布毛巾擦脚布,衣柜椅子小碗橱,总之萧清能想到的,洞里都摆上了,就差没摆个灶台。
银蛇把食盒放在桌子上,端出一碗白米饭,一盘煎带鱼,一盘夫妻肺片,从颜色到香气都让萧清猛地咽了咽口水。
银蛇笑着看他:"喜欢吗?"
萧清点点头。
"喜欢就多吃点。"银蛇笑道。
萧清不好意思地又点点头。
夹了片带鱼往嘴里送,萧清忽然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好像很热闹。"
银蛇想了想:"好像听说是年三十。"
萧清一下子站起来:"年三十!"他,他竟然不知不觉在山上住到了过年!时间,时间也过得太快了吧。
银蛇奇怪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萧清道:"过了年,过了年,我就十六了啊。"
"是。"银蛇对这个很了解。
萧清有些不安地走来走去,喃喃自语道:"都过年了啊。"
"出了,什么事?"银蛇问道,口气不觉也带了点紧张。
"那个啊……"萧清低头对手指,"那个啊……"
"恩?"
"那个啊……我可以不可以回家看看啊。"萧清把头越埋越低。这个要求他不是没提过,但是每次银蛇都以"这里就是你家"为由拒绝了萧清的要求,而且说话的时候脸色极凶极难看,他渐渐也就不怎么提这个事了。
但是,但是,今天是年三十啊。别人家都热热闹闹,他家里只有他爹一个人,冷冷清清的,该多难受啊。而且,他也很久没回去了,很想回家跟他爹说说话,还想,想回家住。萧清有些罪恶地想着,虽然这山洞不错,银蛇对他也不坏,但他还是,想,想回家住。
萧清做贼似地抬起眼角悄悄瞄了眼那人,果然又是抿着唇一副沉静肃穆的样子,挣扎犹豫了一阵,萧清还是大着胆子地靠过去,可怜巴巴地说道:"我很想我爹。"只这一句话出口,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了。
银蛇一下子慌了手脚,立刻站起来把萧清搂进怀里,连声安慰道:"不哭不哭,我,我带你回去就是。"
萧清听到这句话抬头高兴地问道:"真的可以吗?"
"恩。"银蛇伸手抹去萧清脸上的泪水,严肃道,"但是只能回去看看。"
萧清重重点头,突然想起自己刚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全往人家衣服上,顿时羞愧地抬不起头来:"那个,那个……鼻涕……对不起。"
"幻像,无所谓。"银蛇潇洒地擦去衣服上的痕迹。
男人在厨房已经忙活了大半天。
儿子不在,所有的活都是自己干,吃饭也只有一个人,连个说话的对象也没有,越来越沉默寡言。年前用卖儿子的钱把屋子翻修了一下,立刻就有媒婆上门说亲,但是自己一点儿心思没有,全部都推掉了。
其实年纪也不算很大,虽然因为生活辛苦的关系,看过去要老上许多,但是再娶妻生子也不算晚,只是又觉得有点好笑,卖掉一个儿子,然后再娶个老婆生一个儿子,家里反而多了一个人,卖儿子的生意就显得多此一举。
倒不如,一个人平平稳稳地过完下半生。
人就是这样,饿得狠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饿过去又开始后悔。那个时候……那个时候西北大旱,他们这里却加税敛财,说什么要安置流民,家里穷得几个月都揭不开锅,有钱的人依旧锦衣玉食,他们却是差点要被活活饿死。他那时想,与其两个人都饿死,倒不如,倒不如……杀一个保一个。儿子是个哑巴,身体瘦小性格懦弱,一个人,一个人也活不了多久,不如就趁着他睡着了杀了他,免得他活活饿死,自己,自己也能活下去。
他几次三番趁儿子熟睡的手拿着刀去他屋里,又几次三番下不了手。结果,竟引来了蛇精,说什么既然杀了他,不如把儿子嫁给他。那蛇精给了他五十两银子五斗米,他就这样把儿子卖了。
不是不心疼的,是疼到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自己的儿子,被自己亲手卖给了妖精,疼得都想把手臂上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但是,但是总是暗暗抱着些希望地想,儿子跟着那个人,应该,应该也会好好的吧,毕竟,毕竟是有救命之恩的。虽然那个人一副盛气逼人的样子,但妖怪跟人不一样,他见过忘恩负义的人,没听过忘恩负义的妖怪,儿子跟着那个人,应该,会过得不错吧。
男人抓住鸭脖子,狠狠拔了几撮毛下来,拿出剪刀准备放血。那鸭子扑腾得厉害,往年都是儿子在一旁抓着那鸭子的翅膀和脚掌,今年一个人,有点手忙脚乱。
其实原本用不着这么麻烦,拿钱出去外面买点小菜回来也是一样,但是习惯了,习惯地就动手炒了一盘辣椒炒肉,习惯地走到鸭笼里拎了一只鸭子出来。
鸭子在"嘎嘎"地嘶叫着,男人置若罔闻,拿起剪刀往鸭脖子处剪去,隐约听到好像有人叩门的声音,男人以为自己听错了,也不去管它,直到碗盆里装满了鸭血,鸭子安静得一动不动,男人才终于确认,外头确实有人在叩门。
男人犹疑着,催债的上午已经来过了,钱也如数还了,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来呢?
他拍拍衣服,把手擦干净,去院子里开门。
天上不知什么时候飘起小雪,星星点点,悠悠缓缓,一粒一粒钻进男人的领口,让他微微一缩。"谁啊?"他隔着木门问道。
没有听到回答,叩门声依旧有条不紊的"扣扣扣"三声连在一块儿,像是一种很有礼貌的试探。
男人心下奇怪,隔着门缝看出去,只看到一团白白的东西在眼前晃动,看不清全貌,掀开门栓,打开门来,看到眼前果然站着个人。白色的裘衣裹得紧紧的,头发上落满了细雪。
男人不可置信地傻在原地。
"爹!"那人已经朝他扑来,力气太大,撞得他连退两步。
他惊愕得犹如身在梦中,半天才清醒过来,问道:"你怎么来了?"
那人已经在他怀里哭得不能言语。
男人怔了怔,猛然想起儿子是哑巴的事情来。那刚刚,那刚刚,他喊他,他喊他"爹"。男人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听到儿子喊他爹,手指不由得哆嗦起来,正要抚上儿子的脑袋,一个他最不想看到的人从儿子身后走出来。
"是你。"男人有些咬牙切齿。
"进去吧。"银蛇搂过萧清往屋里带,"别冻着了。"
男人步履蹒跚地被落在儿子身后。
落了座,谁都没开口,儿子双眼微红地打量着房间,男人有些心虚,惟恐儿子问他为什么把他卖掉,但儿子只是哽着声问他:"爹,你最近,好不好?"
"啊。"男人迟钝地点点头:"挺好的。"
"那就好。"儿子笑得很牵强,口气却很欣慰。
"呵……"他虚笑着点点头,不敢看儿子,目光闪烁地往旁边看去,却看到那个人一脸鄙夷的样子,顿时生出一股怒意。
"他,他叫佘佘。"儿子红着脸向他介绍那人。
"我只是带他回来看看。"银蛇又重申了一遍。
男人没有理他。
"爹,那个……你有没有觉得我胖了?"儿子装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问他。
"嗯。"男人强笑着点点头,"挺好的。"胖了,高了,也白了,他从儿子进门的那一刻就立刻感觉到了。
房间里又安静下去。
男人忽然想起鸭子还没收拾好,便道:"你们先坐,我去下厨房。"
"我来吧。"儿子站起来说道,"我来就好,你坐着就好。"
"不用不用。"男人固执地要自己动手,儿子已经抢先一步跑去厨房了。男人坐在椅子上,与自己最讨厌的人大眼瞪小眼,没什么好说的。
相看两相厌,银蛇也觉得无趣,撇下男人一个人,站起来去找萧清。
萧清脱了裘衣正站在砧板前认真切菜。他很久没进厨房,生疏了许多,动作有些慢,不过渐渐就上手了,速度也流畅起来。切菜,配菜,炒菜,入味,做得专心致志,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已经倚在门边看了老长时间。
装盘的时候冷不防腰上被人抱住,差点就打翻了碟子,萧清侧过头向银蛇讨饶道:"还,还要装菜呢。"
"那装啊。"银蛇道,扳过萧清的下巴径自吻上去,他方才看着萧清忙碌的背影,窄腰瘦臀,认真专注的样子,忽然就按捺不住地想要吻一吻,摸一摸,狠狠揉进身子里。
萧清扭着头,嘴一得空便直喊着:"不要……菜……菜……"
银蛇接过萧清手里的锅,随手放在一边,把萧清往怀里搂了搂,道:"别喊菜,喊我。"
萧清扭着身子想躲开那两只不安分的手,嘴里还在不停说着:"不行,菜,菜……"声音却忽然哽咽起来。
银蛇慌忙松了手,紧张地问道:"怎么了?"
"没有。"萧清背过身,道,"刚刚切洋葱弄的。"
银蛇愣了愣,默默上前,将萧清圈进怀里。
菜上桌的时候,银蛇和男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男人一直等儿子问他,儿子却一直没有开口,他想想也是,有什么好问的呢?这家里翻修过了,儿子一定一眼就看出来了,但是儿子什么也没问,问了又能怎样呢?男人越发沉默起来。
三个人不冷不热地吃完了年夜饭,萧清让银蛇先回屋,自己收拾好碗筷,打了盆洗脚水去他爹房里,却不敢进屋,怯怯地站在门口。
"进来。"男人道,声音略略沙哑,男人觉得自己到底是老了。
萧清把水放下,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男人一言不发地洗完脚,擦脚的时候随口问道:"那个人,对你好不好?"
"好。"萧清红了眼。
"那就好。"男人觉得自己应该去睡觉了,背对着萧清道,"回去吧。"
银蛇在房里等得有些心急,这一段时间,他养成了一些习惯,什么点干什么事,就像上瘾一样,稍微有点打破习惯都让他觉得浑身犹如蚂蚁在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萧清听话地往门口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来有些委屈地对男人说道:"我想,跟你睡。"
男人愣了愣,他没想到,没想到儿子竟然还愿意跟他亲近,擦了擦眼角转过身招手让儿子走近点,牵着儿子的手说:"过了年,你就十六了。"
萧清点点头。
"十六,要像个大人了。"男人又道。
"我知道了,爹。"萧清眨巴着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是大人了,不能再哭了。
男人摸摸儿子的头,竟不舍得放手,长叹了口气,忽然冷风吹进,房门大开,门口走进来一个人,从他怀里抢过儿子:"回房了。"
速度之快,力道之大,让他顿时觉得怀里空空落落的,不觉更加厌恶起那个人,却也只能怔怔地看着门外黑沉沉的夜色。
银蛇抱着萧清回到房里,往床上一放就扑上去。
"做,做什么?"萧清惊慌失措地推开埋在身前的人。
"嘘。"银蛇拉开他的手压在头顶,定定看着他,直到萧清面红耳赤地别过头,这才细细密密地吻上去。
"……唔……不行……"
"过节就要好好庆祝。"银蛇哑声道,伸手解开萧清的衣带,摸索着探进去随意拨弄,另一只手一挥,将夜明珠收进袖内,房子里霎时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青烟散尽
萧清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又在山洞里,银蛇躺在他身边正用手撑着脑袋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萧清对看了半晌,恍然清醒过来,红着脸翻过身,背对着银蛇。
"醒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银蛇凑过来在他耳边问道。大概因为清早的关系,声音不太清明,听起来有些低沉。
耳边热热的气息让萧清不由撇了撇头,把自己埋进枕头上,闷闷问道:"我怎么在这里。"
银蛇一边顺着萧清的背,一边慢慢解释道:"你爹一早就来敲门,我不想让他看见你这副样子,就带你回来了。"
萧清的脸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见萧清闷不吭声,银蛇探探他的额头:"没烧……是不是那里痛?"
萧清把手往枕头上一伸,像青蛙一样趴平了,还是闷声不语。
银蛇把手伸进被子里:"我看看。"
萧清立刻往旁边挪了挪,动作太大,不由龇牙咧嘴地"嘶"了一声。
银蛇的动作顿了顿,站起来说道:"我去弄点药。"
萧清"不"字还没说出口,那人就已经消失了。萧清趴在床上,觉得自己有点悲催。伤口在那种地方,说出去多羞人。佘佘,佘佘昨晚那样,那样对他,他,他虽然小,却也不是,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自己是被,被……萧清越想越觉得难过。这个就是,被卖掉做老婆么?
佘佘还说去拿药,要是万一,万一被人知道,那个什么了,他,他真要羞死了。不过,不过,大概也没人会知道,他的那些玩伴估计也没有注意到他消失了这么久,大概,会惦记他的只有他爹一个人。
他原本真是一点也不信的,他爹怎么会卖了他呢?但是,但是昨天一回家,他就什么都相信了。佘佘好像说卖了五十两,五十两,真的是一大笔钱,爹应该,可以过得很好吧,吃好吃的东西,穿暖和的衣服,病了也有钱抓药,那其实,其实也不错。卖了,就卖了吧。
佘佘对他,对他……如果没有做那种事的话,其实对他,也挺好的,从来不打他骂他,也没有让他干重活,而且给吃给住,也……挺好的。只是……佘佘白天要修炼,他不敢打扰他,只能坐在旁边静静看着,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太阳就这么下山了,回到山洞烧水洗脚铺床没说两句话就又要睡觉了,一天两天,一年两年,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呢?
萧清觉得自己已经离原来的生活越来越远了,如果以后都只有佘佘和他两个人过,那也未免,太寂寞了。要是有邻居可以串门就好了,或者养些鸡鸭,养条狗,如果,能把他爹接来一起住就好了。佘佘总是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如果是他的家,他爹,他爹应该也可以来的吧。
萧清趴在床上胡思乱想着。
银蛇正在镇上,他寻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药物,更不好向人打听,而且大过年的,街上几乎没什么人,店铺也统统关门。之前为了使萧清恢复声音,他把五粒千年蛇果都给萧清吃了,早知道当时就留下一两颗,现在也不用这么焦头烂额。
镇上没有,只好去城里。银蛇在城里飞了一圈,看到一块牌匾上写着"销香阁",便毅然隐身进去。里头还有人住,只不过来来去去的都是些浓妆艳抹的姑娘,银蛇不自觉打了冷战又灰溜溜出来。
他虽是个道行高深的蛇精,却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一时也不知从何入手。想了想又到了知府家里,使绊磕倒了知府家的小公子,然后站在一边等着知府家人拿药箱过来,趁那家人给小公子上药的功夫,悄悄偷了药走。
他这番折腾,回到山洞时都快到中午时分。进了洞里见萧清还那么趴着,不由有些愧疚,又猛然想起忘了给萧清带饭,不过萧清这样子估计也吃不下去,寻思着还是带汤药比较妥当。
"怎么样了?"银蛇坐到床边问道,没听到答话,仔细看了看,发现萧清已经又睡过去了,不觉更加惭愧,居然让他累成这样,下次,下次……下次再说吧。
把药膏拿出来,掀开被子,找准地方,轻轻抹上去。忽然指上一紧,萧清醒过来,扭动着要躲开。
"不要乱动。"银蛇按着萧清的身子,指上动作越发缓慢轻柔。萧清被他弄得又羞又难过,想了话题转移注意力,问道:"那个,佘佘……"
"恩?"
"以后,以后,能不能,不要这样?"
"哪样?"
"就是……那样。"
银蛇沉默了片刻:"……为什么?"
"有点……奇怪……有点……痛。"萧清嗫嚅着。
银蛇恍然大悟,安慰道:"没关系,习惯了就好。"
萧清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又道:"佘佘……"
"恩?"
"能不能,能不能把我爹接来?"萧清趴在床上,眼睛看着灰灰的洞壁问道。
银蛇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没答话,又继续下去。
萧清没听见回应,继续说道:"我爹一个人住在家里,会很寂寞的,而且如果生病了,也没有人照顾他。而且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也想找个人说说话,会,热闹一点。你……觉得呢?"话到最后,已经小声到几乎听不见。
银蛇抹好药,起身毫不犹豫地答道:"不行。"
"哦。"萧清沉默下去。果然又是这样的答案。其实,其实是自己太过分了。自己吃别人的,住别人的,让别人帮忙上药,还,还要求这个,要求那个,还,还妄想把自己爹带来一起吃别人的,住别人的,实在是,实在是,太过分了!
过了半晌,萧清又低低声唤道,"佘佘……"
"恩?"
"你,你有没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的?"萧清道,"我什么都会做的。"
银蛇亲昵地刮了刮萧清的鼻子,笑道:"那你天天做饭给我吃。"
"好,好啊。"萧清答应着。终于可以为佘佘多做点事了,可是,胸口还是觉得闷闷的,总觉得,总觉得,有什么让他很介意,但是,其实,他又根本没资格介意什么。他吃人家的,住人家的,用人家的,人家还很关心照顾他,他,他有什么好介意的呢?
萧清看银蛇还在床边看着他,道:"你,你去练功吧,我没事的。"
银蛇道:"今天不练功了。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
萧清笨拙地扭着脖子,侧头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都,都可以的。"
莺飞草长
雪消冰融,春暖花开,山中鸟鸣声声,稚绿初抽,一派生机勃勃。山脚下新开了一家茶寮,偶有人路过喝茶,谈笑之声阵阵,能传老远。那小二是个实在人,水灵灵的模样引得不少客人逗他说话。
"小二哥,来碗茶。"
"小二哥,今年多大了?"
"小二哥,往京城怎么走?"
"小二哥,下午什么时候收摊啊?"
"小二哥……"
不过只能说上一两句,多说几句,那凶神恶煞的掌柜就会走过来板着脸说道:"进去干活!"小二便干笑着答应一声,听话地进屋去了。
那小二自然是萧清。正是青葱岁月佳少年,花样年华映春光,萧清忙忙闲闲,日子过得倒也惬意舒畅,虽然银蛇冷若冰霜的样子常常让客人望而却步,不过大部分时间都在帘后修炼,也没怎么影响生意。但是萧清总有些担心,因为银蛇总是动不动就出来说两句话,这样,这样……应该很妨碍修炼吧。萧清忧心忡忡地想,只是每每吞吞吐吐地提起时,银蛇总是摆摆手,很不不以为意地说"你放心"。
萧清虽是个凡人,弄不懂这修炼究竟是怎么回事,却也没有笨到银蛇说是就是的地步,因此心里总有个疙瘩,总觉得这样不妥当。他想,自己吃别人的,住别人的,连这个茶寮都是别人帮忙开的,已经足够难为情了,要是万一,佘佘因为他的关系耽误了修炼,那他怎么才能还得清?
话说那日萧清还在山洞的时候,照旧在灶前忙碌,围着围裙,围裙自然也是银蛇给的,自从回到山洞,银蛇果然依言在洞口搭了座灶台,也不去和乐菜馆买什么现成的菜色了,日日拎着一把菜一块生肉从天而降,严肃地交给萧清。
萧清接过来,总是感激地说谢谢,虽然心中……心中觉得有些为难,却从不对银蛇说起。因为,因为银蛇实在太从一而终,拎着全是同样的小白菜和同样的五花肉。
银蛇自己饭量小,喜欢山风雨露野果野味超过这些人间烟火,但因为是萧清做的,而且是自己要求萧清做的,才意思意思吃了一些,他原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只贪图萧清下厨的身姿诱人,哪里管究竟吃了什么下肚。却可怜了萧清,成日对着这白菜五花肉,纵有再大本事,也只觉得头皮发麻。
但是萧清不说,不抱怨,不提意见。他想,自己吃人家的,住人家的,本来就已经很过分了,怎么能再挑三拣四?那也实在,太厚脸皮了。
萧清一边洗菜一边暗暗担心。不错,暗暗担心,因为深知银蛇正在他身后虎视眈眈地看着他,而且还很有先见之明地知道一会儿会发生什么事。
萧清洗得很慢,一半是在警惕一半是在思考,今天换种什么做法。白水煮,清炒,白菜炒肉,醋溜白菜,肉渣炒白菜……已经反反复复做了好几轮,今天,今天是轮到哪一种了,萧清思考着又警惕着。
果然,菜刚下锅银蛇就缠上来,萧清也不推拒,反正,反正已经被卖给人家做老婆了,他有些灰心地想道,一面探头抽空翻动两下铲子,对银蛇道:"菜……菜……"
银蛇只当是情趣,置若罔闻,愈加来劲,萧清推脱不了,只得半推半就从了。
忽然一个声音闯入,打断了银蛇的动作:"我道哪里来的人烟,原来是你这里。"
银蛇一愣松了手,萧清得空急忙大口呼吸,眼明手快地将菜装盘,这才向声音的方向看去。悬崖边不知什么时候漂着个人,漂,脚不沾地,衣袂飘飘,折扇轻摇,星眸微转,情意绵绵地笑着。
"是你。"银蛇眯缝了眼,衣袍鼓起,蓄势待攻。
那人慢悠悠飘下来,月白长袍轻轻落地,笑着向萧清看去:"好一个可爱的娃娃。"又笑着向银蛇确认道,"味道定是香得很。"
银蛇冷冷道:"这是我的救命恩人。"
"哦?"那人"刷"一下收了折扇,口气变得有些正经,"你的救命恩人?"
银蛇波澜不惊地"恩"了一声:"上一战,在雪地里。"
那人闻言拉长了脸,朝向萧清,磨牙问道:"那块石头,是你——扔的?"话到后面已经目露凶光,背部被石头砸到的伤口让他痛了整整一个冬天,错过了劳其筋骨的最佳修炼时间。
萧清见势不对,小心翼翼地向银蛇身后挪去,那人隔着银蛇冲他怒吼道:"明明是两条蛇,为什么偏偏砸的是我!"
这话听在银蛇耳里却是另一个意思:"为什么不砸银蛇,那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了。"
当即伸手护住了萧清,对那人道:"老黑,你回去吧,你现在已经不是我的对手,回去再修炼修炼。"
"银蛇,你不要欺人太甚。"那人火冒三丈,"你最好看紧了这个娃娃,这一石之仇我是一定要报的。"
萧清缩着脖子在银蛇身后对那人诚恳道歉:"对,对不起啊,我,我不是故意的。"
"哼!"那人重重甩袖,准备离去,萧清忙又陪着笑脸道:"那,那你慢走啊。"
话音未落,悬崖上忽然就刮起大风,将灶台上一干物件统统打落在地,一片狼藉。那人也跟着消失不见。
这便是搬家的起因了。
只是初时银蛇还固执地留恋山洞,但是灶台是绝对不能再摆了,有烟火的地方就有人,这个道理谁都懂,连架火烧水也不能了,萧清于是有些无所事事,于是有些愁眉苦脸,于是有些闷闷不乐,于是银蛇就连番追问,于是问着问着萧清说了那句老话:"我想为你做点事。"于是银蛇在感动之余又惦记起灶台,思前想后决定搬到山脚。
山脚下人烟处处,那人就算翻遍了整座山也决计不会想到自己会到人烟鼎盛的地方来,而且可以在山脚搭间茶寮,萧清总是一根筋地认为石头跟银子不一样,每次把菜扔给他都会露出一副"这样不太好吧"的神情,那就,那就摆个灶台,也挺赏心悦目的。
只是银蛇有时也会很矛盾,虽然他隔着块帘子坐在后面修炼,但是萧清跟别人说话的声音还是会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里,听得他心里一抽一抽的,总想出去把萧清拖进来,坐在他旁边陪着他修炼。
要是冬天就好了,银蛇想,这样就没什么生意,安安静静的,踏踏实实的,坐在一起听雪落的声音。
但是其实,想要没什么生意,也不是非等到冬天不可,银蛇透过帘子的缝隙看向外面萧清忙碌的身影,眯紧了眼。
步步蹉跌
"佘佘……"萧清站在榻前不安地绞着手。
"恩?"银蛇坐在榻上微微抬了抬眼皮。
窄小的卧室里,灰褐色的桌椅沉静地靠在床边,门口蓝色的布帘一动不动垂着,没有风,仿佛空气也停止流动。萧清酝酿了良久,不太自然地笑道:"那个,佘佘啊……你能不能,再变两张桌子出来……外面客人好多。"
霎时一股肃杀之气弥漫了整间卧室。
不错,虽然银蛇满心盘算着如何使生意清冷一点,但是客人却越发多起来,尤其近日,天天都有许多人从城里举家带口地出游,然后就路过他们这里,顺便坐坐。一个两个也就罢了,一桌两桌也还可以忍,但是一堆两堆的,就很,是,过,分。
银蛇闭上眼,端坐不动,道:"何处来就往何处去,没有多余的位子给他们。"
萧清抿了抿唇,站了一会儿大着胆子又磨了两句:"可是他们走了那么远的路,一定很累了。"
萧清的这家茶寮开在城郊,离城里很有一段距离,打水买东西其实极为不便,这也正是之前这里一直没有茶寮的原因。要想在这种地方站稳脚跟,除了要有安贫乐道的信念之外,还要有可以维持生计的实力。而巧的是,这两样他们都不缺,甚至,还有剩,但是不巧的是,那两样是分开装的。
银蛇挂起勿扰的静穆神情,专心致志地开始打坐。
萧清在旁边干站了一会儿,其实普通人家开茶寮,本来就是有多少桌椅坐多少人的,他以前还老觉得佘佘用石头变银子不好,结果自己刚刚差点也做了一样的事,实在太不应该了,而且,而且佘佘本来修炼的时间就不多,自己实在不应该老给人家,添麻烦。
萧清默默掀开帘子走出去,门外正是热火朝天,椅子上坐满了人,还有一些人正陆陆续续往这边走过来。几个大汉纷纷扯着嗓门喊道:"怎么去那么久,茶呢?"
"小二哥,给添把椅子。"
"来盘花生米……"
"小二,我喊你半天了,怎么不理我……"
"格老子的,茶怎么还不来!"
萧清一个人被呼来喝去,有些忙转不开,口里不断应着"来了,来了",连汗也来不及擦。吃得快的随手丢给他两枚铜钱拎起包袱就走了,不等萧清收拾好桌子,下一个人立刻又坐到位子上。有的吃完了还坐着聊天吹牛,萧清也不好意思赶人家,只弯着腰对那些嚷嚷着"怎么没位子"的客人拼命道歉。
那些客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包袱物件也多,一堆堆在桌上桌下,萧清一不小心就绊了一下,听得旁边一个汉子惊呼:"小二哥当心",人已经控制不住地往前倾倒,手里偏还拎着个大茶壶,眼看那热茶水就要洒出来烫着自己,忽然被人扶住了。
茶寮里顿时安静下来,桌脚的小屁孩好奇地爬上椅子四周一看,"哇"得一声就哭出来,被他娘立时抱住,连哄带吓:"别哭了,再哭他就过来抓你去卖。"小孩顿时止了哭声。
银蛇站在场子中央,一手拎着萧清的领子,冷冷道:"看什么看,快点吃。"
孩子他娘吓得匆匆喝了口水,起身把铜钱搁在桌面上,半笑半哭地说道:"小二哥,钱给你放这了,我先走了啊。"说着就抱起孩子捞起细软离开。
她这一走,别的人也坐不住了,有样学样,纷纷掏了钱走人,萧清在后边叫也叫不回来。
茶寮一下子空了,只剩下银蛇和萧清还站在原地,还有个樵夫正猫着身要从银蛇身前过。那樵夫是个四十多岁的黑脸汉子,一向常来这里坐,见过银蛇几次,以前只觉得这掌柜的太不热情,今天猛然发觉这掌柜的原来是个夜叉。
"喂,你别走。"后面一个平平的声音叫住他。
樵夫登时就不敢往前迈步,心惊胆战地回过头来,心中后悔刚刚耐不住口渴,多喝了一口茶,早知道,早知道何苦贪那一口茶!
"过来坐。"那掌柜的邀请他,那说话的脸色,比他穿的衣服还黑。
"哎……"樵夫握了握腰上的砍柴刀,壮着胆子又回到位子上坐下。
"喝茶。"那掌柜的给他拿个茶碗,又替他倒上茶,站在他旁边看着他。
那掌柜从来只会黑着脸喊"小二,进去干活",今天居然亲自给他倒茶,樵夫心里打鼓,捧着那茶碗的手哆哆嗦嗦颤颤巍巍。
"我问你。"那掌柜的站得高高问道,"最近怎么老有人出城?"
原来是为这事,樵夫心里踏实了点,喝了口茶抹抹嘴道:"这事你问我就对了,别的人,"樵夫摆摆手,"都不如我清楚。"樵夫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道,"听说是知府家里被偷啦。"
"知府家里被偷了?"萧清听着奇怪,忙凑过来。
樵夫平日里就挺喜欢这个老实的小二,见他也来了兴趣,不禁有些得意地又喝了一口茶,道:"满城都在抓贼呢,不过我估计啊,不一定是被偷了这么简单。"
"什么意思?"银蛇不冷不热地问道。
"我估计啊……"樵夫左右瞧了瞧,掩着嘴用气声说道,"是被人行刺啦。"
"啊?"萧清张大了嘴。
"你们可不知道,那抓的都是些受伤的人。那些捕快成天守在药店门口,只要有人来抓伤药,那是见一个抓一个,就是不抓药,那也是一屋一屋搜过去,见着带伤就抓,也不管你是大伤小伤,闹得是鸡飞狗跳,一个个都往外跑……"樵夫说了半天口干舌燥,喝了口水朝他们挤挤眼,"其实丢东西哪能那么大阵仗,我瞧着啊……"樵夫小声说道,"那是被人行刺了不敢声张才这样。"
"啊!"萧清懵懵懂懂地,忽又担心地问道:"那,那会抓到什么时候啊。"会不会抓到他们这里来。
"哎,谁知道呢。"樵夫摇摇头。
萧清茫然地侧头看银蛇,银蛇却不知哪里去了,"咦"了一声忙又上里屋去找,也没有见着,再出来时那樵夫也走了。
茶寮终于完全冷清下来,只剩他一个。
却说银蛇此刻是去了知府家里。因为萧清那地方老受伤,他觉得知府家的药挺好用的,因此常来,也算熟门熟路。
眼下见那粉雕玉琢的小公子依旧在院子里耍蹴鞠,银蛇便又飞到院子里绊了小公子一脚,蹴鞠滚远了,小公子跌在地上立刻就"哇哇哇"哭起来,吓得旁边的管家魂飞魄散地大声叫道:"老爷,不好了,小公子又磕了一跤。"
那知府几年前纳了个年轻轻的二房,算是晚年得子,对儿子分外珍视,眼见这半年时间儿子动不动就摔一跤,心疼得不得了,老远就拄着拐杖大步沿着走廊走着过来,边走边喊:"还不快去拿药。"
旁边早有伶俐的家丁背了药箱出来,管家慌忙打开来,转眼就冲着知府喊道:"老爷,药,药又没啦。"
知府老爷登时浑身发抖,自从家里的药被人偷过一次后,药箱就经常换地方放着,原本寻思着怎么着也偷不了吧,结果还是回回都让人偷了去。
真是,无法无天!知府老爷气得重重敲了几下拐杖。
纤云弄巧
银蛇没想到因为自己一时疏忽,竟然生出这么多事端。因为每次过来拿药的时候都是火烧眉毛迫在眉睫,一着急总是忘了留下银子,结果居然被人误会成小偷,银蛇觉得必须恢复自己的名誉,也省得城里到处抓人,连累他的茶寮也鸡犬不宁。
于是这次银蛇拿了药之后很有准备地丢了一大块银子在药箱里。
可惜都没有人注意到,所有人都只注意究竟少了什么东西,而忽略了多出来的东西。
银蛇听到知府老爷对管家说:"快,立刻派人去药店买药。"一个小厮就箭一般地奔远了,银蛇立刻紧飘在后。
银蛇是想,知府老爷未免小题大做,既然他家不方便,那就换个地方取药。
银蛇跟着那小厮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巷,来到一家名为"行乐堂"的药店门口,店铺里的伙计看到那小厮立刻就放下手里的算盘,乐呵呵迎上去。银蛇站在一边听他们交谈,然后瞅准那伙计开柜拿药给那小厮的工夫,顺走了柜子里其余的药瓶。
银蛇的意思,有备无患。
当然也不忘留下一锭银子。
飘走前银蛇听到药店里传出伙计的嘶吼:"娘啊——"不由窃喜地加快了脚步。
银蛇回到茶寮的时候已经是傍晚,红红的夕阳躲在山后,悄悄探出半个头来,照得安静的茶寮暖意融融。萧清正在抹桌子,银蛇走了以后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客人,因为还是春天,下午还有些人行走,若是到了夏天,应当就没那么多人了。萧清有些憧憬地想,不知道这个茶寮能不能开到夏天。
银蛇老远就向萧清打招呼:"我回来了。"
萧清抬头遮眼,见空中慢慢落下一个布袋形状的人物,不由讶道:"你,你去哪啦?"
银蛇衣兜鼓鼓地走过来,献宝似地把兜里的东西一个一个掏出来:"给你。"
一个白瓷瓶,两个白瓷瓶,三个白瓷瓶……萧清站在一旁默默数着,见银蛇连翻了十几个小白瓷瓶出来,那形状那大小是再熟悉不过,当下腿一软,慢慢坐到凳子上,不敢置信地问道:"这些,这些,都是,给我……用的么?"
"当然。"银蛇怡然自得地答道,"我觉得这种还挺好用,就多拿了些。"
"恩……"萧清僵硬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银蛇还在兴高采烈地说着这些瓶子的来龙去脉,萧清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因为如此有备无患,所以银蛇就没有了后顾之忧。第二天晨光透过窗子照得屋内一片朦胧,床上两人尚在熟睡,屋外喧闹声却渐渐大起来,被子微动了动,床上一个人翻过身将另一个搂进怀里,口齿不清地说道:"不用理他们,进不来。"
被子略略起伏两下,便又平静下来,一室宁谧,渐渐听见熟睡的呼吸声响起。
屋外的喧闹声却越发嘈杂起来,萧清忍不住掀开被子:"我还是出去吧。"不意外又"嘶"了一声,银蛇忙跟着坐起来,紧张道:"还痛?快趴下,再上点药。"萧清红了脸,却还是顺从地趴下。
银蛇伸手在床头摸了瓶药,一边给萧清抹药一边自言自语:"怎么次次都要上药,一定哪里出了问题。哎,要是师父还在就好了。"萧清只埋着头不吭声。银蛇抹了几圈药,手又开始不安分起来,萧清忙挣扎着下地,银蛇好笑地收住手,按着他道:"躺着躺着,我去外面看看。"萧清红着脸躺回床上小声"恩"了一声。
茶寮于是照旧开张,抛头露面的却换了个人,萧清坐在凳子上烧水,银蛇在外面招呼客人。只是脸色实在吓人,偶尔几个客人坐下,也是匆匆吃完立马走人,一天下来生意冷冷清清,倒是遂了银蛇一直以来的愿望,只是……银蛇回头望望屋子,他要的冷清,不是这样的冷清法。
晚上萧清和银蛇并排躺在床上,一个蜷成一团昏昏欲睡,一个头枕双手满腹心事。银蛇原想着自己留了银子事情就了结了,结果好像闹得没完没了,不就几瓶药,那小气知府也太当回事了,早知道他当时就换个大方的人家偷药。银蛇有些后悔。
"睡了没?"银蛇小声问萧清。
萧清背对着他迷迷糊糊地"恩"了一声。
银蛇看着那个缩成一团犹自防备的身形,微微叹了口气,帮萧清掖好被子,悄悄下地。
一室昏蓝幽暗,寂静无声。
这天夜里,知府家的小公子做了个梦。梦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中有一束金光引着他向前走去。他走啊走啊,眼前忽然出现一条银色大蟒蛇,张着血盆大口盘坐在地。他吓得立刻就往回跑,却怎么也跑不动。他看到那大蟒蛇嘴巴张了张,接着就听到他说:"我就是偷药的蟒蛇精,叫你爹不要再乱抓人了,他再乱抓人,我就来抓你。"
怕小公子记不住,那蟒蛇还让小公子重复了一遍,这才狰狞地朝小公子扑过来。小公子的惊叫声陆续点亮了知府大宅的烛火和灯笼。片刻间,小公子的房里就站满了人,黑漆漆的房间一时亮如白昼。
"出了什么事?"知府老爷披了件外套匆匆忙忙赶来。
小公子跳出被子扑进知府老爷的怀里抽抽噎噎。
"不怕不怕,出了什么事跟爹说。"知府老爷拉着小公子坐回床上,用被子裹紧。
小公子在众人的注目下泪光盈盈地把梦境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知府老爷神色凝重地听完,摸着山羊胡子沉吟道:"原来是条蛇精。"
却再没有下文。
天光渐亮,鸟语声声,一室尽明,萧清摸了摸身边空荡荡的床,不知那人又去了哪里,正疑惑间,银蛇掀开帘子走进来,神清气爽地冲他打招呼:"醒啦。"不待萧清回答又径自道:"今天天气真好,快起来吧。"听口气,心情甚好。
萧清洗漱完毕,将桌椅搬出茶寮,陆陆续续有客人经过,却不停留,银蛇笑容满面地在一旁帮忙,殷勤得让萧清甚是过意不去。到了巳时,人渐渐多起来,而且越来越多,萧清有些忙不过来,银蛇却黑着脸进屋去了。萧清无法,只得进屋请银蛇,却愕然发现银蛇居然,又不见了。
萧清看着满室空荡,只有桌椅床榻依旧,一时怔仲,直到外面有人大喊了一声"小二哥——",他才猛然惊醒快步掀帘而出,大声答应着"来了——"。
却说银蛇此刻正在知府家的屋顶上迎风而立,不是他不想下去,而是他发现知府家从门到柱到窗到犄角缝隙里都贴满了照妖镜和驱妖符,数量之多,在整个知府大宅外形成了一层防妖罩。他原以为托个梦就万事大吉了,没想到那知府老爷居然变本加厉!
银蛇冷冷看着身下,知府家的小公子依旧在院子里欢快地踢蹴鞠,银蛇重重"哼"了一声:"竖子!未免太小瞧我。"说着便怒气冲冲地一跃而下。
作者有话要说:先这样,有意见尽管指出
杏花烟雨
小公子犹在咯咯咯笑着,银蛇俯冲而下伸手向小公子抓去,这一下去银蛇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身形毕现,两把桃木剑不知从何处刺出,逼得他半空一个翻身,向后落定。
小公子被人一把抱起向廊内跑去,银蛇只来得及施展定身法将小公子定住,面前两个老道士已经挥剑向他砍来,听得身后也有动静,银蛇急忙旋身而起,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不知廊上何时竟摆起香案,站了一排家丁各端了一盆狗血向他泼来。
银蛇踏柱而奔,急忙避开,非是他怕了这些狗血,只是不想染得一身血腥气,何况还是狗血!两个老道士只当他不敌,齐喝一声"妖孽,哪里走!",复又向他袭来。别个家丁趁乱又抱起小公子继续往后跑去。
银蛇一面架住老道士的双剑,得空又施了个定身法将那家丁和小公子齐齐定在走廊。
两个老道士分别用桃木剑从香案上挑起香灰洒在烛火上,又刺起一张咒符向银蛇刺来,银蛇玩心大起,一手抓过一张咒符揉成两团向老道士砸去。
老道士脸色大变,对视一眼丢掉木剑双手合什口中念念有词,银蛇哪里管他们,大步追上另一个抱着小公子的家丁,往他面前一站,那家丁吓得两腿哆嗦,银蛇凌厉地伸手抓去,却听"指"的一声,忽然手上一痛,却是那两个老道士不知道使了什么道法。
银蛇大怒,挥手刮起一阵黑风,只听得砰砰一阵乱响,老道士和家丁们急忙挥开黑雾,一看发现院子里的花盆,走廊上的香案统统倒地,半空摇摇晃晃飘下一张纸,上面只写着"放人"两个人字,登时白了脸。
知府老爷还在书房等消息,听得外面风声大作,立刻起身,却不敢出门,背着手踱来踱去,猛地有人推门而入,知府老爷张口就问:"如何?"
管家直摇着头,断断续续道:"老,老,老爷……"
"快点说重点!"
"小,小,小公子……"
"小公子怎么了?"知府老爷揪起管家的领子大声问道。
"被,被,被……"
"被怎么了!"
"被,被,被……"
知府老爷恶狠狠踹了管家一脚:"被怎么了你他妈倒是说啊!"
"抓走了。"管家终于一气呵成,又道,"抓走了。"
"彭"一声知府老爷一巴掌拍在桌上,把茶杯吓了一跳。
"让那两个老匹夫给我进来!"
两个老道士早就在书房门口候着,一听传就战战兢兢地走进来。
知府老爷一人踹了一脚:"恩?不是说上山抓妖下海抓龙?恩?不是说瓮中捉鳖他有去无回?恩?人呢?不把人给我救回来你们统统都别想活了。"
"老,老,老,老爷……"管家硬着头皮开口。
"说。"
"那蛇精说,要小公子安全,就放了那些人。"
"放!放!统统都给我放了!"知府老爷气急败坏地说道,指着两个老道士,"给我再找几个厉害点的,人救不回来我要你们狗命!"
"是,是……"老道士诺诺应着。
正是下午,山脚下往来的人少了许多,萧清正在给客人倒茶,一眼瞥见银蛇正施施然从官道上走来,悠闲自得,满面春风地笑着,不知道又去哪里玩了一圈回来。
"小二哥,小二哥……"连唤几声,萧清才清醒过来,低头一看,茶水已经溢出杯子,慌忙拿抹布擦了,万分愧疚地向客人道歉,"对不起啊,对不起啊。"
"算了算了。"那客人却是那樵夫,大手一挥,也不跟他计较,等萧清擦干净了又坐下。见萧清心不在焉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银蛇,便打趣道:"哟,今天掌柜的瞧着挺高兴的啊,是不是捡着宝拉?"
"啊?"萧清尴尬应着,"大,大概吧,我不知道。"
说话间银蛇已经直直向他走来,笑呵呵说道:"进来,给你看样东西。"
那樵夫便笑道:"去看看,捡了什么宝贝。"
萧清腼腆地笑笑:"那您随意。"便跟着银蛇进屋。
一放下门帘银蛇便拉着萧清坐到床上,说:"闭上眼。"
"做,做什么?"萧清挣开他的手低声问道。
"给你看样东西,闭眼。"银蛇笑道。
"哦。"萧清抖着睫毛认命地闭上眼,感觉到银蛇拽着他的手,使劲掰开他紧握的拳头,放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上面,萧清吓得立刻就抽回手,睁开眼站起来,四周看了看,见银蛇怀里居然抱着一只……小白狗,通体都是白的,一丝杂毛也没有,两只小狗腿挂在银蛇腿上,脑袋瑟缩在两只前爪里,不知道是害羞还是害怕。
"哇!"萧清展颜而笑,不由自主地伸手摸摸小白狗的头。
"喜欢吗?"银蛇摸摸萧清的头。
萧清点点头,把小白狗抱到腿上,爱不释手地摸个没完,对银蛇笑道:"谢谢。"
"我就想你会喜欢。"银蛇微微笑着。
萧清忽又想起一个问题,问道:"多少钱?"
"白来的。"银蛇随口道,一见萧清疑惑地看他,又马上补充道,"路上捡的。"
见那小白狗直往他怀里缩,萧清不禁有些心疼:"这么小就没了妈,真可怜。"
"恩。"银蛇又摸摸萧清的头,伸出舌头舔了舔萧清的耳垂,萧清抱着小白狗立刻就起身道:"我,我出去招呼客人。"也不等银蛇答应就落荒而逃。
说来也怪,自从小白狗来到萧清家里,茶寮的生意就一天不如一天,整日里也没见多少人来了,前几天的盛况不再,又恢复了最开始时的状况。
萧清闲时便逗弄逗弄小狗,竟也不觉得日子难过。那狗儿是个欺善怕恶的主,成天跟在萧清脚边转,老远见了银蛇便"呜呜"叫着向萧清摇尾巴,萧清不知道银蛇什么时候又吓到了这小白狗,便抱起它笑吟吟地说道:"没事,不用怕啊。"那小白狗哪里听得懂,只管往他怀里钻。
这日天上飘雨,打得草叶水漉漉的,格外湿润鲜绿,客人不知怎么的又忽然多了起来,萧清忙得像个陀螺,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到了清明。
"佘佘……"萧清进屋冲银蛇喊道。
银蛇正黑着脸打坐:"恩?"
"原来今天是清明啊。"
"恩。"清明关他什么事,他正火大。
萧清的满腔欢喜忽然就这么沉在胸口,尽化成铅,怔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往年清明他都跟他爹去扫墓的,不知道他爹一个人怎么过清明,茶寮是出城的必经之路,说不定,说不定他会碰上他爹,如果,如果碰不上,萧清原想央着银蛇让他回家一趟。不过现在看起来,好像没什么说的必要……生气当然是绝不会的,他也从来没生过谁的气,就是觉得,很难过,好像被人,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的感觉。说是,说是老婆,其实,其实什么都不是吧,只是,花了五十两银子买来的而已。报恩什么的,也都是,也都是因为妖精的规矩,才不得已而为之的吧。不过就是,买来的而已。
萧清默默退到外面,外面一片喜乐融融,大人带着孩子提着篮子谈笑着从远处走来,脸上带着踏青特有的朗朗神气,雨很小,微微迷迷飘着,孩子们谁也不肯撑伞,笑呵呵地你追我赶,笑声洒了一路。
萧清看着他们从面前三三两两地走过,心里甚是羡慕。忽然头顶一暗,萧清抬头看去,一把油纸伞撑在他头上,萧清不解地往身后看去,忽然就泪流满面。
"爹!"萧清大声喊着,一把抱住撑伞人。
飞花逐水
男人一下一下拍着儿子的肩膀,安慰着说道:"别哭了,别哭了。"他其实已经在儿子身后站了一段时间,只是一直不敢上前。早晨出门的时候他还有点伤感地想,今年儿子不能陪自己一块儿去扫墓,自己一个人一时还不太习惯,结果出城来走着走着远远就看到一个人,身影很像自己的儿子,却一点儿都不敢确定,就刻意放缓了脚步,眼睛一直跟着那人,不料竟是个茶寮的小二。他当下便觉得是自己看错了,儿子怎么可能会在这种地方当小二,那个人,那个人也决不可能让儿子当什么小二。
但是,他又忽然想象不出儿子跟着那个人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上次回来的时候,他好像都没有问过,只是看儿子披着件雪白的狐裘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儿子应该过得很好,但是,但是究竟是怎么过的呢?住在什么地方,吃的什么,和谁在一起,平时都做些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一片空白。一无所知!
他不觉攥紧了拳,又朝那小二看去,那小二依旧侧对着他,正在给客人倒茶,至于那个人,却一直没见到。也是,那个人怎么会开茶寮呢?更不用说替别人端茶送水了。他虽然不太了解那个人,但是接触两次也大概可以猜出他的性子,那个人,恐怕只要人家说他一句不是他就会立马翻脸,这种人怎么能开茶寮呢。若不是妖精,只怕是天天都会被人拉去见官。
男人想到这,不由又耿耿于怀,如果自己可以本事一点,就不用把儿子卖给这个人了,如果……可这世上没有如果,他也不会后悔,不能后悔。
那小二忽然就转过来,他惊得立刻压低雨伞把脸遮住,这种本能的反应让他怔了怔,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微微抬高伞,悄悄向那个小二看去,那小二正站在路边往这边看来,认真专注的样子,男人不知怎么的就往旁边的小路拐去。
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个人,就是自己的儿子没错。他本来想绕过茶寮悄悄离开的,但是又时不时地朝儿子这边看过来,见儿子一直那样歪着头看着出城的方向,好像在等什么人似的,衣服被雨水打湿了也不肯回去,不由就举着伞走过去,想替他,遮一遮雨。
儿子回过头来,眼睛笑得像月牙一样,那么激动地喊他"爹"。只那一刹那,他便觉得这一生都值了。
"爹,我就想着你一定会来。我一直在看着呢。"儿子抹掉眼泪,拉着他坐下,勤快地给他倒茶。
"是啊。"他心里一种不能言说的欢喜,把篮子放在一边,下意识地搓着手问,"你怎么在这里,还开了茶寮。"
"呵呵……"儿子笑着,眼神有些躲闪,"暂时先在这里。"
他想大概是出事了,而且肯定跟那个人有关,不然儿子一定会告诉他。难道是,难道是那个人不要他了?但是,如果那个人不要他,儿子为什么不回家?这茶寮又从哪里来?他看看四周人来人往的,无意间瞥见后屋蓝色的帘布微微飘动,像是刚刚被掀起过的样子,暗想着等一会儿没什么人了再问个清楚。
爷俩低低说着话,总是他在问儿子在答,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有那么多问题,见儿子还要招呼客人,他便跟着起身想要帮忙,儿子却不让,按着他坐下,自己去了。
因是雨天,出城的人又多急着上山扫墓,因此生意也不算太忙,萧清得了空又坐下和他爹说话,忽然道上来了两匹高头大马,马上的人看打扮像是寻常百姓,只是都带着刀,萧清急忙迎上去。那两人下了马把绳子丢给萧清,啪啪两声把刀搁在桌面上,大声喊道"两碗茶,快点,爷还要赶路。"
萧清答应着,麻利地拎着茶壶茶碗过来,一边倒茶一边听这两人说道:"这没头没脑的,去哪里找什么蛇精。"
"就是,听说那蛇精厉害得很,连空空道长和无命道长都对付不了它,我们要真碰上……"
茶壶嘴忽然偏了偏,茶水溢洒了一桌。
"喂!"那两人抬头就冲要萧清发作,萧清立刻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拿布来擦。"
那两人瞪了萧清一眼:"还不快去!"
萧清匆忙回身,拿着抹布过来的时候却发现那两人已经走了,桌面上留下两枚铜钱,萧清缓缓擦干桌子,用食指拨拉了好几下才把铜钱扣到手上。
将抹布摊开挂在架子上,萧清心事重重地探头看了看里屋,只看到帘布遮住视线,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想起他爹还在等他,又心不在焉地走到那爹那桌坐下。
他爹见他不时抬眼向里屋瞄去,提议道:"要不,跟我一块儿去吧,走走也好。"
"啊?"萧清茫然抬头。
他爹干笑着:"一块上山去吧,两个人……也有伴。"
"这样啊……"萧清颇有些心动,又转头看看里屋,迟疑地说道,"要不……我去问问。"
"算了算了。"他爹连忙摆手,一激动声音也不自觉大起来,站起来作势要走,"我就是随便说说,不去也没关系,我一个人也可以。"
"爹你等等。"萧清急忙按着他爹,"我,我……"萧清一边说一边看着里屋,"我去跟他说说。"
"说什么?"门帘一挑,那人走出来面无表情地问道。
"我……"萧清一对上那人的眼就低了头,想到他爹,又壮着胆子道,"我想,我想,跟我爹一起上山扫墓。"见银蛇没有表示,又急切说道,"下午就能回来。"
银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爹,厌恶地白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萧清,见他揪着衣角笑得紧张兮兮的样子,不禁缓了口气:"我又没有不让你去。"
萧清一下子绽开笑脸:"谢谢!"
银蛇见他开心,心情也明朗许多,便道:"这样吧,我送你们去,早去早回。"
这下连萧清他爹也不禁张大了嘴。银蛇冷冷道:"我是看在你儿子份上。"说完又转身向萧清示意道,"收摊吧。"
"哎。"萧清呵呵笑着,不太好意思地向客人道歉,"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今天家里有点事,收,收摊了啊,收摊了啊……"
萧清他爹是第一次飞,震惊之情不下于萧清第一次飞的时候,只见脚下到处是树,满眼是绿,人就踩在树顶上飞快地掠过,稀疏的枝叶下面偶尔能看到人群,萧清他爹一面惊奇一面又总担心自己会被人看见,虽然银蛇说他们是隐身的,但是,毕竟心里没底。
找了个没人地方落下来,萧清他爹的惊奇之情还没过去,还在回味着刚才的浮在半空的感觉,萧清笑呵呵地提起篮子,拉着他穿过树丛向墓地走去。
照旧是摆果盘烧香放鞭炮,站在墓前对祖先说些什么保佑一家平安之类的话,萧清也恭恭敬敬敬了香。刚刚插好香,他爹就对着那墓跪下了,萧清吓了一跳,却见他爹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最后一个,他爹头贴着地不肯起身。萧清忙跟着跪下,直挺挺跪在他爹身侧,轻声道:"爹,起,起来吧。"
他爹这才缓缓起身,萧清帮他爹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转身想喊银蛇一起来上个香,结果身后却是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佘佘——"萧清大声喊道,没听到回答,也没见到人。
"佘佘——"萧清又更大声喊起来,没人,便往后退了几步,朝天上乱喊一气,银蛇还是没有出现。
"佘佘——"萧清急了,"佘佘——"萧清边喊边走,四周走了个遍都没见人。
"佘佘——"连萧清他爹都忍不住跟着喊起来。萧清他爹想,那个人说不定会冲出来骂他"佘佘也是你喊的吗。"但是那个人很意外地竟然没有出现。
将近一个时辰,萧清和萧清他爹在山上喊了将近一个时辰,那个人都没有出现。
消失的那么突然,就像以往他每次消失时那样,来无影去无踪,不愧是蛇精。
萧清提起篮子对他爹道:"要不我们回去吧,晚些他大概就回去了。"
"哦。"他爹稀里糊涂应着,"会去哪儿了呢?"
"大概,是觉得闷,去哪里玩了吧。"萧清有些疲惫地答道,那个人,大概玩够了才会回来。
回到茶寮,银蛇果然还是不在,萧清让爹先回去,他爹不放心,萧清道:"你回去吧,没事,他一直都这样,一会儿就回来了。真的,没事。"
"那我……先回去。"他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城里离这里还有好一段路,再不走,天就黑了,路都看不见。
萧清目送他爹走远,回到屋里,小白狗立刻从桌子低下扑出来,屁颠颠跟在他脚边转,萧清弯下身摸摸它的头,强笑道:"饿了吧,我给你弄点吃的。"
小白狗的尾巴一下子抖得更欢了。
银蛇一直没有回来,萧清抱着小白狗在屋外一直等到晚上,夜风吹过,他猛地打了个喷嚏,忽然想起早上那两个奇怪的人来,浑身打了个哆嗦,跑到旷野上就大喊起来"佘佘——"
"佘佘——"
"佘佘——"
天高地远,他不过,渺小如蚁。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粗糙,晚上改
番外(XXS)
很久以前,有两条蛇,一银一黑,银的,叫银蛇,黑的,叫黑蛇。这两条蛇有一个共同的师父,叫,孟倪。
孟倪师父是一条千年老蛇,是条浑身爬满花纹的老蛇,一心向道,对弟子也非常严苛。
因为银蛇和黑蛇的资质差异,银蛇学东西快,黑蛇学东西慢,所以孟倪师父很明显偏爱银蛇。
孟倪师父总是说:"小黑,快点飞,磨磨蹭蹭像爬一样。"
"小黑,你还不起床,太阳都晒屁股拉,天天偷懒。"
"小黑,今天没把那头牛吞下去就罚你洗一年的碗。"
"小黑,你今天是不是咬了小银一口?跟你说过多少次,怎么能随便咬人,阿?要用法术,用法术打他。以后不准咬他了听到没有?你咬他哪里?咬他脸!那怎么能咬,要是留下印子他记你一辈子怎么办?"
所以从小,小黑就很讨厌小银,因为孟倪师父从来都没有骂过小银,总是笑眯眯地对小银说:"嗯,不错。"
"嗯,要继续努力。"
"嗯,很好。"
这种话,孟倪师父从来没有对小黑说过。
即使孟倪师父飞升的时候也还是这样,他拉着他们俩说:"我不在,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随便跟人打架,你们法力不高,万一打输了我就很没有面子,尤其小黑,你法力就更低了,千万不要趁我不在丢我的面子。要是你们手痒嘛,倒是可以互相切磋一下。但是小黑,你不可以咬小银,听到了没有。"
听听听听,句句都是数落他黑蛇。
还没完呢,后面还有话:"你们啊,没事不要到人间乱走动,那些人都狡猾得很,尤其像小黑你这样的,一定会被骗去卖掉。还有啊,欠人恩情要知道还,尤其是救命之恩,那是要以身相许的啊,知不知道啊。尤其是小黑你,整天莽莽撞撞的,我刚才的话你听到了没有啊?听到了?那再重复一遍,救命之恩要怎么报啊?嗯……要牢牢记得为师的话,跟人少一些纠葛,不要随便欠人情啊。小银这么懂事,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你师弟要是做什么出格的事,一定要拿出师兄的威严来,严厉制止他,知道吗?等过个一两百年,师父在天上站稳了脚,就回来渡你们一起上去啊。"
要知道得道的神仙总是很有先见之明的,几十年后,那条叫小银的蛇果然被一个凡人给救了,小银也遵从孟倪师父的教诲,对这个凡人以身相许了。
可是……这个凡人是家里的独子,独子就有独子的责任,而这个责任让小银很苦恼。
凡人这天对小银说:"我爹在我爷爷坟前哭了,说他让萧家断后了。"
小银一开始没弄明白凡人的意思,很酷地说道:"他爱哭就哭吧,这么大的人还哭。"
于是凡人又逼近一步,说:"你以前说你有百变之身的。"
小银于是很得意地挺挺胸:"不错,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也就只会七十二变,只有我会百变。"
于是凡人就很好奇地问:"那你能不能变成女的?"
"这有何难!"小银说着就变成了一个女的,白衣胜雪,长发飘飘,只是那眉眼却带着英气,连眉毛都是像剑一样锋利。
凡人皱了皱眉:"不好看。"
"这有何难。"小银一个旋身,霎时就换了容貌,小银道:"这是杨玉环。"
凡人摇摇头:"有点胖。"
小银又转了一圈:"小周后。"
凡人摇摇头:"有点绿。"
小银瞥了他一眼,再转一圈:"董小婉。"
凡人退后一步:"这是前,前,前……"
小银有些不耐烦:"那你要怎么样的?"
凡人嘿嘿笑着:"都,都可以啊……最开始,最开始那样,眉毛再秀气一点,眼睛再大一点,水汪汪一点,鼻子,鼻子再圆润一点,嘴唇,再红一点,厚一点,就可以了……对对对,就是这样,哇,你好厉害!"
小银顿时眉飞色舞。
"你这样,这样,可以保持多久啊?"凡人又问。
"保持多久都没问题。"
"真,真的吗?可以保持一个晚上吗?"
"没问题。"
"那你这样,能生,生孩子吗?"
"不这样也能生。"
"真,真的吗?那你快点变回来吧,我,我有点,有点冷了。"
小银于是又变回原来的样子。
凡人很崇拜地看着他:"那,那你这样,生,生一个孩子给我看看?"
……
……
……
小银沉默了很久,吞吞吐吐道:"那你要,要,那个一下才可以。"
"我很能干的,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凡人很高兴。
"那,那,那来吧。"小银视死如归地解开衣带。
两个月后。
"起床吧,今天天气很好。"凡人摇摇床上懒洋洋的小银。
小银翻了个身继续睡。
"再不起来我就掀被子拉。我爹说了,怀了孩子不能老睡,适当也要走动走动。"
小银没理他。
"我,我真的掀被子拉。"凡人说着掀开被子,然后嘴巴张得像鸡蛋一样大。
"那,那是什么?"凡人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大。
"卵。"小银口齿不清地答道。
"啊,这,这么快!昨晚还没,没,什么时候?"凡人语无伦次了。
"刚刚,"小银拉过被子遮住脸,被子里闷闷地传出:"你烧水的时候。"
凡人摸了摸那颗蛋,忽然又想起来:"怎么,怎么只有一个?不是,不是应该……"
小银已经不想再理他了,有些东西是天生的,就像他的学习能力天生就比小黑强一样。
"那,那要孵一下吧……"凡人忽然又想起来,推推小银,见他没反应,又小心翼翼地把蛋塞到小银怀里,道:"小,小心点……就,就这一个啊。"
断雁西风
天刚蒙蒙亮,草叶上还沾着露珠,夜虫的鸣声渐渐弱下,鸟叫声渐渐喧闹,叽叽喳喳,喳喳叽叽,在树林间相互应和。
萧清揉揉腿,扶着树干站起来,抱起小白狗缓慢僵硬地向茶寮走去。也许一觉醒来,那个人就会出现在面前也说不定,就像……上次那样,那个人掀开帘子走进来,神清气爽地对他笑道:"你醒啦。"
萧清躺到床上,认认真真盖好被子,闭上眼。
好好睡一觉。
迷糊中好像听到有什么声音,好像是人在窃窃私语的声音,在屋外……在屋外的水缸边……萧清突然睁开眼,掀开被子跳下床就往屋外跑去。
阳光太刺眼,照得他一时睁不开眼,捂着眼睛匆匆眨眨眼就把手放下,定睛一看,水缸边上果然立着个人,正愧疚地冲他笑笑,道:"原来你在啊。"
"嗯。"萧清点点头,一步一步向那人走近。
"实在是,实在是……不好意思啊。"那人憨笑着,"我以为你不在,这才,这才……"
萧清扯着嘴角嘿嘿笑道:"没,没关系的。"说着又看看日头,"都,都中午了啊……要不……要不我给你烧壶热水。"
"不用不用。"那人连连摆手,"我就这么喝就成……对了小二哥,你今天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开店,我还以为你进城去了呢,这才……嘿嘿……"
"啊,是,过一会儿就进城。"萧清点点头道,"你喝着吧,我,我进屋收拾去了。"
"哎,好。谢谢啊。"樵夫笑得爽朗。
萧清抱着小白狗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周围吆喝叫卖声不断,他脑子却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是该等还是该找,等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找又不知道从何找起,要是,要是他也有法力就好了,萧清想,那样找起来,应该容易得多。
佘佘会去哪呢?他知道佘佘这几天有什么事,动不动就消失一下,但是他从来没有问过,他想,他想,如果佘佘想说,自然会告诉他,如果佘佘不想说,他,他也没必要多话。毕竟,毕竟自己是吃人家的,住人家的,没有资格管人家的事。而且,而且他一直认为佘佘非常厉害,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从来没有想过佘佘也会有不如别人的时候,更没有想到佘佘居然,居然也会出事。
是,他可以肯定佘佘是出事了。那个人,那个人虽然有时候对他爱理不理的,不怎么,不怎么把他放在心上,但是,但是,那个人却是个很守信用的妖精,虽然每次都是说都不说一声就离开,但总是很快就回来,绝不会,绝不会这样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一天一夜。
佘佘一定是出事了。这个念头让萧清手脚冰凉,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怦怦乱跳,只差要从胸口蹦出来,魂不守舍地在街上随意买了些干粮,以前他只管吃不管买,今天回城里来才突然发现原来要走那么远的路,那么远。
抱着小白狗去了他爹家里时,他爹甚是惊讶:"他还没有回来?"萧清把小白狗交给他爹,对他爹道:"爹,我,我要去找他。"
"你去哪里找他?"他爹反问。
"呵呵。"萧清摸摸小白狗的脑袋,憨笑着应道,"应该,应该能找到吧。"一天找不到就找两天,十天找不到就找二十天,反正……总会找到的。
山洞滴滴答答滴着水,岩壁潮湿滑腻,角落里一条银色的蟒蛇盘成一团,脑袋耷拉着贴在身上。
"说,那娃娃在哪里?"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突然响起。
银蛇趴在地上,尾巴轻轻扫了扫。
"别以为你不说我就找不到。一天找不到我就找两天,一年找不到我就找两年,哼!看谁耗得过谁!"声音在洞里轰轰作响,继而远出山洞。
银蛇睁了睁眼,又无力地闭上。
萧清正努力地往山上走,刚刚路过茶寮的时候又抱着期待推门看了一眼,那个人还是没有回来,他想,从哪里丢的就从哪里找起吧。虽然,虽然明知道很渺茫,但是天大地大,那个人,又是有飞天遁地的本领,他,他一个小小凡人,要去哪里找他呢?
昨天泥泞的土路已经干得差不多了,留下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坑,野草密密麻麻,被踩过又站起来,看不到昨天的脚印。一只大鸟怪叫着从头顶飞过,萧清站在墓前,呆呆看它飞远,一直到看不见了才回过神来看着四周,四周只有一条下山的路。
怎么会,怎么会不声不响地就消失了呢?应该,应该不是被人抓去了吧,被人抓去的话,总是要,总是要打一架的吧,怎么会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人就不见了呢?应该是他自己跑到哪里去了吧。但是,但是,也有可能是在路上,在路上被人抓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不行!完全没有线索。以他的能力,根本什么都做不了!萧清绝望地对着大山大声喊起来:"佘佘——"
"佘佘——"
山谷余音回荡。
"佘佘……你到底在哪里……"萧清的声音低下去,低成微不可闻的自呓。
连绵青山高耸如屏,萧清仰头相望,忽然想到一个人。
也许,也许可以找那个人问一问,那个人,应该很厉害,他或许,或许可以找到佘佘。但是,萧清想起那个人临去前恶狠狠的目光不由又有些害怕,不知道,不知道那个人见到自己,会不会吃了自己。
应该,应该不会吧。萧清安慰自己道,自己到底,到底也是佘佘的……救命恩人哪。虽然,虽然是假的,不过,这件事也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应该不会有事的,最多,最多再让他砸回来就是。
萧清这么一想,又坚定了信心,他想,那个人,那个人为自己偷饭,为自己上药,为自己开茶寮,还,还给了爹爹一大笔钱,那个人,那个人对他总还是好的……自己也要为那个人做点什么才好,而且都,都已经被卖给他做老婆了,总是,总是为他做点什么。
萧清这么想着,到附近拾了一堆干柴,堆在一起掏出火石划了划,小火苗忽然就蹿起来,一缕青烟缓缓升到空中。
灯火阑珊
山洞里幽深阴暗,空无一人,一条银色的大蟒蛇从角落里缓缓爬出,艰难地向洞口游去。他的动作之所以如此生硬笨拙,不是因为受伤,而是提防黑蛇突然回洞,他还可以装作尚未恢复的样子。
清明那天,他陪萧清上山,无意间瞥见黑蛇漂在半空嚣张地四处巡视,而且还东游西荡地慢慢向他们这个方向靠近,他唯恐那人什么时候乱抬头会看到萧清,便干脆自己飞过去引开他的注意。
果然,黑蛇一看到他,立刻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身上。
"是你!"黑蛇警惕地看着他,挑衅地笑道,"怎么,终于有胆子来见我了?"
他冷哼一声,道:"老规矩。"
黑蛇"哗"地将扇子合起,向他一指:"来吧。"
他当即变化出原形朝黑蛇扑去,想用身体缠住那人,那人立刻旋身而上躲开他的纠缠,顺势张开扇子划出一道戾气向他袭来,他略略抵挡便佯装败退,一路北逃,那人果然紧跟着追来,他见离萧清足够远了,这才停下来。
他与黑蛇斗了这么多年,彼此都深知对方的实力,虽然时有胜负,不过他一直坚信自己的道行要比黑蛇略胜一筹,连他师父都说他的资质较高,更何况,实力这个东西就像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整个冬天黑蛇都在养伤,而他都在山顶修炼,他们之间,早就不能同日而语。
既然今日这么巧撞上了……不打得他十年都变不回人身,自己怎么会有好日子过!
打下主意打定,他趁黑蛇还没停稳就化身成大蛇,长尾一甩重重向黑蛇扫去,黑蛇措不及防这一下,立刻也变幻了身形,缠住他的尾巴。
两个人从小就这么打来打去,不是在天上就是在地上要么在水里,两条蛇缠成一团毫无章法地扭打。他最爱这种打法,这种打法法术施展不开,黑蛇又总是顾忌他师父的教导不敢咬他,只能用身子紧紧缠住他,他哪里管那些,打赢了就是好汉,当下一口一下一口一下,咬得黑蛇疼痛难忍,抽身离开化身为人形,捂着脸怒骂:"你犯规!"
他不答话,张开大嘴露出毒牙,一鼓作气向黑蛇攻去。黑蛇突然立定,用扇子绕身划过一圈,口中不知道念得什么,忽然就感到一股湿锐的空气朝他扑来。他避无可避,被那恶气喷了一身,当下只觉得头昏脑涨,心下大惊,没想到不过几个月,那黑蛇的湿毒竟然练到如此地步。头昏得愈加厉害,他心知维今只有走为上计,只是刚飞了两丈,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地栽倒下去。
醒来时发现自己被黑蛇抓到他的洞里,周身酸软无法动弹,只能软趴趴盘在地上。那黑蛇却不肯放过他,执意要逼他说出萧清所在,他当然不会屈服。
不过……不知道他在洞中呆了多久,不知道萧清他是什么反应,他该要着急死了吧。银蛇在洞口小心地左右观望,心想着一会儿见到萧清,那个人说不定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扑进他怀里,不由就咧嘴而笑。
"哼!区区湿毒就想困住我,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银蛇回头望了望幽暗深邃的山洞,不屑地轻笑一声,转身腾空飞走。
他归心似箭,不一会儿就到了茶寮,屋外如他所料的冷冷清清,桌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他想着萧清该在里面默默垂泪吧,当下笑眯眯地叫着"萧清"就推门而入。
"萧清!"银蛇满脸堆着笑,从空无一人的里屋又走到后屋。
"萧清?"银蛇板着脸,从空无一人的后屋又回到里屋。
"小白?"银蛇冷冷喊道,弯腰看看床底下。
"匡"一声,银蛇踹门而出,往城里飞去。
小白狗这几日在萧清他爹家过得挺好,小模样眼见的是圆了,正是早上,街上菜市未散,来来往往都是人,小白狗吃力地东躲西闪,一路小跑地跟在萧清他爹后面。
银蛇与小白狗擦脚而过的时候还疑惑地看了它一眼,心道怎么这条狗跟小白长得那么像!连那抖尾巴的方式都一模一样。
"你回来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闯入银蛇的耳里,银蛇猛然回过头去,见一个老男人佝偻着背,手里提着把菜站在路边傻乎乎地看着自己。
"萧清是不是在你这?"银蛇大步走过去质问男人。他一脱身就往家跑,原想着好好安慰萧清两句,结果呢,结果呢,萧清非但不在家里等他,倒带着那只笨狗到他爹这里过起了逍遥日子!可气!可恼!
男人瞪大了眼,见鬼一样看着他,手里的东西一下子掉到地上:"阿清,阿清他找你去了啊。"
"找我?"银蛇眯起眼,不相信地反问道,"去哪里找我?"
"不知道。"男人茫茫然看着他,摇头说道,"他没说,把小白放我这就走了。"
银蛇傻了一样愣在原地,喃喃问道:"你说什么?"
男人颤巍巍地弯下腰,捡起掉落的东西,木讷地说道:"回去再说吧。"再抬起头时,发现银蛇已经消失不见。
男人无意识地松了手,刚刚捡起的东西又掉下去,站立不住靠在墙上,最后无力地滑坐在地。
银蛇闪电一样又飞回黑蛇的洞穴,洞穴里空荡荡的,银蛇便站在洞口,任狂风翻乱他的衣袍,眼中杀气腾腾。
黑蛇悠哉悠哉地飞回来的时候,看到家门口杵了个人,愣了愣随即展开扇子边摇边笑:"恢复得倒挺快嘛。"
"萧清呢?"银蛇单刀直入。
"萧清?"黑蛇想了想,笑道,"你说那个用石头砸我的小子?"黑蛇拍拍肚子,"在这里啊。"
"什么?"银蛇上前一步揪住黑蛇的领子。
黑蛇用扇子格开,轻轻摇头,惋惜地叹了口气:"哎……他说,只要我能救你,随我怎么报复他都成。你说……这么好的机会,我怎么舍得放过?嗯?"黑蛇微微笑着。
"你说谎!"银蛇瞠目欲裂,伸手狠狠抓向黑蛇的肩膀。
黑蛇沉下脸一把挥开,怒道:"笑话,你不信把我肚子剖开了看。"
见银蛇真要动手,黑蛇眼中闪过一抹恨意,随即换了笑脸慢悠悠说道,"不过可惜迟了点,早一点嘛说不定还能活。因为当时是……"
黑蛇凑近了银蛇,在他耳边一个字一个字说道:"是整个儿吞下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古代犯规怎么说
万里无依
黑蛇说完,摇起扇子满面笑容地等着银蛇神色大变,不料银蛇森冷地盯了他半晌,竟然不怒反笑,轻轻"嗤"了一声,道:"我不信。"
黑蛇愣了愣,扇子摇得愈加用力,头也抬得愈高,声音拖得愈长:"信不信——那是你的事,反正该说的——我已经说了。"
银蛇冷眼看他:"你下不了手,你顶多……把他痛打一顿,然后扔到山沟里喂野狼,吓唬吓唬他。"
黑蛇摇扇子的动作顿了顿,又迅速连贯起来,望天无所谓地说道:"随你怎么想。"
银蛇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微微一笑:"我不信,我去找他。"说完就转身飞走,黑蛇站在洞口看着他的背影远去,良久,才转过身。
"我说过,他会杀了你的。"一个声音在山洞里响起。
"他不会。"黑蛇沉着地反驳道。
"他会的。"那个声音更笃定。
银蛇沿着山谷飞了很远,他飞得很慢很低,紧贴着树梢。以他对黑蛇的了解,以及对那人惯常小人得志模样的分析,他可以肯定萧清落到了黑蛇的手里,但问题是,在哪里?
这条连绵的山谷他已经来回飞了三趟,一趟比一趟飞得慢,一趟比一趟飞得低,但是除了密密麻麻的一片绿色,依然什么也看不到!
他在这里住了几百年,从来不觉得这山这么大。他与那个人低头不见抬头见,见一次打一次就是因为山太小。
如今看来,原来不是山小,而是他一直飞得太高太快。
太阳已经西斜,阳光已经黯淡,浮云飘过山头,投下一大片淡影。银蛇渐渐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找不到萧清。
他不知道黑蛇把萧清扔到哪里去了,他以为会在山谷,但是没有,也许只是他不够仔细才没找到,也许根本不在山谷,但是时间容不得他做足够多的尝试。
在哪里?
在哪里?
银蛇的脑子已经凌乱地无法思考。
他只知道夜晚这山上会有怎样一番血腥的杀戮,狼群聚集,猛蛇出洞,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而萧清……应该……是弱者吧。
银蛇飞在半空,手掌紧握成拳,指甲抠进肉里,越来越用力,仿佛手心里正扣着他全部的勇气和力量。他已经急躁得想冲到天上把整个太阳搬到中天,把它订在那里,等找到萧清再拿下来扔到山后。
他无处可寻,无法可想,忍不住高高飞起,疲惫又烦乱地俯视这葱郁群山。突然,他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在山间行走,猛地心中一喜,立刻俯冲而下,飞到那人身前。
"是不是萧清回去了?"银蛇问那人。
男人愕然地看着银蛇,不知道这个人突然从什么地方冲过来,呆了呆反应过来,摇摇头。
银蛇拉长脸:"那你来做什么?"
"我,"男人有些急切地说道,"我突然想起来,阿清说,哪里丢了就从哪里找起,所以我想,我想……"
话音未落,银蛇已经"嗖"地一下不见人影。男人看着空空的山路震惊片刻,继续大步向前。
银蛇飞到萧家墓前落下来,放慢脚步四处扫视着,旧坟新草,寂寥无声。不远处的草地上显眼地躺着一堆灰黄色的衣服,旁边还有一双摆放整齐的鞋子——萧清的。
银蛇迟疑地走过去,缓缓弯下身,拿起衣服闻了闻,上面有萧清的味道。
银蛇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稳定心神,四周查看一番,见不远处有一堆燃尽的柴火,他盯着那灰烬看了片刻,电光火石之间忽然明白过来,心脏顿时不受控制地乱跳起来,全身血液逆流,萧清的衣服被他无意识地紧紧抓在手中,瞬间"呼"地一下燃烧起来。
火光中映出青烟袅袅,直上云天,一袭月白长衫从远处缓缓飘来,落在面前,轻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你,你好……"
"怎么?你是……在找我?"黑蛇疑惑地看着他。
"那个,佘佘……好像被人抓走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找找他?"
"哦!"黑蛇挑眉一笑,"你是说他啊……"
"你知道他在哪里?"
黑蛇一把抖开扇子,遮着嘴角笑道:"我自然是知道。"
"他在哪里?"
黑蛇斜了他一眼:"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那……那……"
黑蛇悠闲地看着扇面,半天终于笑道:"他被人抓起来啦。是很厉害的人哦!"
"那,那你可以救他吗?"
黑蛇沉吟良久,道:"救当然可以,但是不能白救。"黑蛇上下打量着,"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你,你想怎么样?只要,只要我能做到。"
"咳……"黑蛇佯叹了口气,道:"简单。只要你心甘情愿让我吃了你。"
……
"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换种方式。我,我很瘦的,再说,再说,我也是,是佘佘的救命恩人,你,你吃了我,不太好吧……"
救命恩人四个字出口,黑蛇勃然变色,愤然拂袖就要离开。
"等等……一下。"
"……我,我答应你,但是,你一定要……要把佘佘救出来。"
黑蛇不耐烦地说道:"这个自然。"
……
"那,那你吃吧……"
"你是自愿的。"
"……我是自愿的。"
"你是自愿的,他不可以找我算账。"
"……我是自愿的,佘佘……不会怪你的。"
"好了,把多余的东西脱掉,我不吃那些东西……"
"啊!"萧清他爹好不容易爬上山来的时候,突然看到一条黑色的大蟒蛇张着血盆大口向自己扑来,吓得大叫出声,那大蟒蛇却一下子然消失了,站在面前的换成了银蛇,手心一团微弱的火焰跳动,渐渐熄灭。
"那,那条蛇……"萧清太爹惊魂未定。
银蛇没理他,甚至好像根本没看到他,面目表情地与他擦肩而过,腾空飞走。
作者有话要说:将就看,觉得情绪有点不对,不够紧张的感觉
夜雨萧萧
银蓝色的闪电一下划破夜空,轰隆隆的雷声从远处传来,像天神沉郁威严的脚步声,走近了忽然猛烈炸开,"嘣"地一声震得地动山摇。雨"刷刷刷"就下起来,男人慌忙走到窗边关上窗,心中有些疑惑,眼下明明才是春天,怎么这雨的阵势竟跟夏天差不多。
男人的手停在窗棂上,忽然想到什么又推开窗子,夜色惨暗,伸手不辨五指,忽然一道闪电在面前亮起,照出惨白的树影,只听得一声巨响,那棵树被拦腰劈断,树稍擦地,断裂处火光闪闪。
男人顿时手脚发软。那棵树是萧清五岁的时候两个人一起种的,当时萧清的娘刚走,萧清整天哭着跟在他后面要娘,他便带他种了那棵树,说是等这棵树开花,他娘就会回来,萧清当时便日日守在这棵树下,他没法说话,就不停地用小手摸着树干,好像以为这样,那树就会长得快一些。
可那棵树,是一棵不会开花的树。一棵,看起来满是希望其实充满绝望的树。
现在连这一点绝望也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男人不再关窗,慢慢转回身坐到桌边,桌上躺着一双灰黄色的鞋子,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地躺在那儿,原本是躺在萧家墓前的,下午被他领回来,像,领着迷路的孩子回家。
风携着雨泼进窗里,男人还未觉察出丝毫寒意,油灯已经剧烈摇曳着熄灭。夜又复成它原本的颜色。雨潇潇,风厉厉。
一袭银袍飘在半空,对着某个山洞的洞口,衣袂翻飞。
"你不是我的对手。"山洞里有声音传出。
银袍不进不退,固执地飘在洞口,任雨水滑过衣襟,不留一点痕迹。
沉默片刻,山洞里喝出一声暴怒:"你找死。"刹那间只见黑影撩动,一条巨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山洞里猛地蹿出,淬然向银蛇扑去。
银蛇不动如山,漠然任那巨蛇将自己缠住。
黑蛇一下盘上银蛇的身体,高高晃动头部,对着银蛇的脑袋张口就要咬下,却见银蛇不躲不闪,目光沉寂。黑蛇犹疑地停下动作,嘶嘶吐着杏子,上下审视着银蛇的表情,渐渐敛了杀气,银蛇却突然发力,趁黑蛇毫无防备突然发力撑开黑蛇的身子。
黑蛇吃痛,扭曲着从银蛇身上松开,游到半空恨声问道:"不就是个救命恩人,你上千年上万年的寿命,难道还缺什么救命恩人!"
银蛇不答话,现出原形,闪电一样向黑蛇扑去。
黑蛇立刻扭身躲开,他深知银蛇惯用些无耻伎俩,如今性命攸关,更是半点松懈不得。他旋身成漩,瞬间鼓起一阵飓风向银蛇扫去,所到之处一片骤雨腥风,飞沙走石。
银蛇也跟着旋起风漩,极快地向黑风涡冲去。两漩相遇,风势大盛,一时遮天蔽地,只听见狼嚎虎啸,草木喝喝,群山黑不可见。
啸声中渐渐风弱雨稀,银蛇黑蛇半空对峙,俱是衣不沾水,发丝齐整。
突然,黑蛇身子一颤,血水顺着嘴角流下,他伸出拇指干脆利落地擦去,苦笑道:"这一次,真要决出生死吗?"
银蛇远远看他,眼中没有一丝波动。
黑蛇惨然一笑:"我跟你,五百年的情分,你跟他,不过五个月。"
银蛇定定看他,紧闭的嘴唇终于张开,吐出一句话来:"你比不过他。"
黑蛇闻言怒极反笑,双目圆睁:"赫!你也比不过他。"他们原就是率性妄为的蛇,无情无义的蛇,睚眦必报的蛇,不管什么人情,不管什么后果,只管当下痛快淋漓纵情纵意的蛇。
救命恩人又怎么样?五百年的你追我打又怎么样?
"纳命来吧。"黑蛇大喊一声奋然跃起,周身散出一股黑雾,伴着浓烈的腥臭向银蛇蔓去,银蛇早有防备,倏然俯身下沉,旋起飓风向黑蛇冲去,毒雾顿时随风转向,直面向黑蛇扑来,黑蛇竟是毫不理睬,原地站定,扇子挥出一道道如镰白光向风漩射去,那风旋竟也毫不偏移,越发加快了速度向黑蛇冲来,两个人竟都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只攻不守,半点不留情。
那一刻,死生忽然变得遥远,杀红的眼里只有攻击,攻击,不断攻击,用尽全力地攻击,歇斯底里地攻击,快意纵横的攻击。死?或者生?那都是攻击以后的事。
什么都没有想,黑蛇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湿毒反噬回来,面前一黑,霎时就从半空砸落。银蛇一口气松掉,竟也紧跟着同时落下。
眼看着两人的头就要一起砸到地上,银蛇勉力翻了个身,拖住黑蛇,一起重重摔倒在地。
地上泥泞狼藉,泥花溅得他们全身都是,银蛇趴在黑蛇身上,挣扎着坐起来,气喘吁吁地低头看着黑蛇。那个人面满泥浆昏在地上,手脚扒拉着地面,气势全无。
银蛇略略恢复元气,凝神灌力,伸出双指按住那个人的印堂,令他化出蛇形。
黑色的巨蟒横陈在地,银蛇着魔似地来回摩挲着它的腹部,忽然右手一张,变出一把利刃,握住匕柄翻腕对着黑蛇的肚子来回比划着,忽然眸中闪过一抹狠色,举起匕首就向黑蛇刺去。
"住手!"一个声音厉声喝道,银蛇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手上的匕首已经被弹开。
风雨里一个人出现在银蛇面前,踩着缓慢的脚步一步一步向他走来:"到此为止吧。"
银蛇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身影。
那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近到银蛇面前,悠悠蹲下来,蹲在黑蛇旁边,不甚感叹地抚过黑蛇的鳞片,道:"我跟他说过,你一定会杀了他,他执意不信。"
"你一直在?"银蛇尚在震惊中还未恢复。
那人点点头,视线扫过银蛇的伤口,不甚赞同地摇摇头:"你太不爱惜自己了。"
银蛇咬着牙问道:"你,你怎么……为什么……"
"我?"那个人叹了口气,轻轻抚着银蛇的伤口,"我玩腻了,不想再玩了。"
作者有话要说:什么树?又会被雷劈断又不会开花
并蒂花开
见银蛇还愣在原处,那个人站起身,伸出单手拂过黑蛇的身体,将他恢复成人形,对银蛇笑道:"兄弟一场,你也别跟他计较了,他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资质差,做事从来不经过脑子,就算经过也是白经过,脑子里什么也没有,空的。"那人说着弯下腰手敲敲黑蛇的脑袋,笑道,"你听听,这么大声音,你跟这种人有什么好计较的,是吧。"
那人一边说一边托着黑蛇的双腿将他抱起,对银蛇道:"你从小就让着他,他现在这么任性,也都是你给惯出来的,只肯赢不肯输,脾气差得很。其实这么打打他也挺好,也就你能下得了手,让他清醒清醒,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知道谁才是最疼他的。"
那人呵呵笑着,见银蛇只木着张脸一句话不接,又道:"我这么老抱着他,其实还挺重的,虽然我还有点法力吧,不过也已经不当神仙很多天了,不如这样,你呢,打也打累了,回去歇着,什么事睡起来再说,我呢,我也把他抱回去,大下雨天的,我们这么站着说话也不是个事,对吧啊?"
那人挑挑眉征求银蛇的意见。银蛇还是一言不发地盯着那人。
那人于是又拍拍银蛇的肩膀,笑道:"好了好了,你这个人啊,什么都好,就是不懂得表达自己的情绪,脸绷得那么紧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欠你多少颗蛇果呢。打了这么久,还非要硬撑着这么不自然表情,不如放松一点,嗯?"
银蛇伸出一只手臂挡在那人面前:"他欠我的。"
那人微微沉了脸:"这种事情哪有什么欠不欠的,你那个救命恩人那么不留情地砸了他一下子,这笔帐当然是要讨回来的。我以前不是教过你们吗,凡事都有因果报应,就算小黑不动手,也难保我会动手对不对?你想是我动手好呢还是小黑动手好呢?原本这个事情是小黑自己的事情,我当然是不应该插手的,但是你也知道,小黑他不是你的对手,如果你一定要插手,那我当然也就只好插手了,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吧?明白了吗?明白的话你就重复一遍给我听?嗯?"那人笑着挥开银蛇横在他面前的手。
银蛇本来跟黑蛇狠狠大战一场,已经元气大伤,刚刚举着一只手横在那人前面还觉得甚有气势,奈何那个人说起话来没完没了,银蛇那只手举着举着就渐渐酸软,现在被他这么一挥开,立刻就垂下去。只是口气依然强硬:"我不管。他敢吃了萧清,我要让他吐出来。"说着又恨意顿生,张开五指成爪,用尽全力向黑蛇抓去。
"放肆!"那人大喝一声,抱着黑蛇侧身躲开。那人只轻轻一个动作,就让银蛇看得眼光缭乱,一身耀眼的金黄,在夜色中点点闪亮,帽上腰间珠玉叮咚乱响,在夜里分外清脆。落定时那闪亮金黄和那珠玉之声又忽然齐齐静止,青衫玉腰纹风不动。
"不自量力。"那人没好气地骂道,"你的本事都是我教的,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放什么颜色的屁,你还想来对付我!倒真是怪了,我以前怎么会以为只有小黑才是一根筋,原来我他妈教出来俩徒弟一个比一个傻,这要是传出去,我面子要往哪里搁!"
那人用极受伤的目光看着银蛇,银蛇嘴唇紧抿,忽然仰头自嘲一笑:"罢了罢了,杀了他,萧清也回不来。"
"对嘛对嘛。"那人听了这话甚为欢喜,"男子汉大丈夫就要拿得起放得下嘛。"
银蛇冷眼盯着那人看了半天,看得那人略略往后退了一步,忽然膝下一沉,双腿跪在地上,行礼道:"徒儿想下地府找人,还望师父成全一二。"
话一出口那人就脸色大变:"你疯了。地府是什么地方,由得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以为你师父有白素贞那么厉害的后台啊,你要敢下去了你就别想再上来。"
银蛇只昂着头,目光坚定,寸步不让。
"再说,你又何必非要下去?"那人朝银蛇努努脖子:"你往身后看看。"
银蛇愣了愣,半天回味过来这话什么意思,心头一跳,立刻扭头去看,但身后只有漆黑一片夜色,什么也没有,又愤然转回头来,身前也是漆黑一片,那人果然已经带着黑蛇溜走。
"孟——倪——"银蛇握紧双拳,怒不可遏地站起身就要追去。
"佘……"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佘佘?"
银蛇顿时僵在原地,杀气全敛。
"佘佘。"那个声音越来越靠近。
银蛇深吸了一口气,上下牙齿磕磕碰碰,慢慢转回头,唯恐又是孟倪老头的一场玩笑,却果见身后立着个人,正双目含泪地看着他,那眉眼那身子,分明就是萧清。
银蛇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一时竟分不清真假。
萧清慢慢向他走来,试探着问道:"你,你没事吧。"
银蛇还不敢动,视线紧跟着萧清。
萧清走近了看到银蛇身上乱七八糟的伤口,吓了一跳,慌忙问道:"怎么会……怎么会……"
银蛇静默地看着他,突然伸手拉过他的手腕,微凉的触感让他只觉得心如刀绞,银蛇哑声低低问道:"你,是人?是鬼?"
"我……"
不待萧清说完,银蛇就把他抱进怀里,摸着他的脑袋哽咽着说道:"没关系,是人是鬼都没关系。"
萧清闷在他怀里有些透不过气,正要挣扎着抬起头,银蛇已经放开他,摸着他的脸强笑道:"走,我们回家。"
"嗯。"萧清乖巧地点点头,任由银蛇带着他飞起。
回到茶寮萧清让银蛇躺到床上,自己去外面烧了热水,将毛巾打湿,小心翼翼地擦拭伤口。银蛇身上的衣服已经烂得不成样子,萧清解衣服的时候不敢太用力,生怕扯破皮。
屋子里安静得很,碍事的小白不在,银蛇可以听到萧清不稳定的呼吸声。
"没事,衣服是幻象。"
"嗯?"
银蛇目光灼灼地看着萧清,施法隐去全身衣物,露出一身狰狞伤口。
萧清倒抽了口冷气,动作越发谨慎,怕不小心碰到伤口,不停问着:"痛不痛?"
银蛇默不吭声,看萧清俯在他身上认真擦拭的样子,忽然道:"低下来一点。"
"嗯?"萧清略略低下身,被银蛇一把扯过与他唇舌交缠。
"……唔……" 萧清慌乱地就要扭开,手摸着的竟是银蛇光溜溜的身子,登时面红耳赤,立刻又收回来。
银蛇松开他,皱着眉头喊道:"疼。"萧清当时就不敢乱动。
银蛇幽幽看着他,恍惚中觉得此人是萧清,却好像又不是,伸手顺着他的脊梁往上抚去,缓缓说道:"动物受伤的时候,通常会舔舐伤口,这样好的比较快。"银蛇一边说,一边按着萧清伏到自己胸前,轻声蛊惑道:"舔一舔,我就不痛了。"
发丝落下来,散在银蛇的胸口,萧清怔了怔,用手拨开,伸出舌头颤颤微微地舔上去。
芙蓉帐暖
银蛇猛地一颤,这是萧清第一次主动碰他,感觉,感觉像含着满嘴的蛇果,轻轻一咬,酸酸甜甜的汁液就在嘴里弥漫得到处都是,奢侈得不得了,美味得不得了,根本舍不得咽下。
银蛇捧起萧清的头,认真地看了又看:"真的是你吗?"
萧清点点头。
银蛇摩挲着萧清的脸颊,托着他的下巴,微微撑起身子,再次吻上去。萧清不敢乱动,任由银蛇解了他的腰带,探入他的衣襟,将衣服往后褪到手腕,突如其来的寒冷让他打了个冷颤。
银蛇停下来,慢慢又躺回床上,目光胶着地看着他。
萧清在他的示意下,又面红耳赤弯下腰,对着银蛇的伤口继续细细舔起来,从胸部,到腹部,再到……伤口深浅不一,深一些的地方,萧清舔上去的时候,会感觉到银蛇突然一阵战栗,越发放轻了动作。银蛇的呼吸却越来越急促,萧清的身体敏感地紧绷起来。
"这是第一次,"银蛇声音低哑,"我不是自己躲起来舔伤口。"
萧清顿了顿,没听见下文,抬起头问道:"还,很痛吗?"
银蛇点点头:"痛,很痛。"银蛇说着伸手摸上萧清的肩膀,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边缓慢扯下碍事的衣物。
萧清趴在银蛇身上,目光跟着自己的衣物一起低到地上。
"坐上来。"银蛇挺了挺腰,示意萧清。
萧清摇头,像波浪鼓一样。
"我很累。"银蛇疲惫地说道。
……
沉默了一会,萧清低下头:"这,这样啊……"
萧清不知如何是好地看着地面。
银蛇神色自若地伸出手,蛇一样游走在萧清光裸的肌肤上,引导他慢慢向后坐去,突然猛地一沉,萧清顿时抓紧了身下的被褥,闭紧眼,咬紧唇,忍耐着不吭一声……
微明的晨光透过窗户照进来,银蛇在睡梦中察觉到旁边的人正轻轻掀开被子,霎时清醒过来,立刻坐起来,抓住萧清的手腕:"你去哪?"
萧清被他这么一拽,牵扯到痛处,皱眉道:"烧,烧水。"
银蛇却不肯松手,直勾勾看着他,问道:"你不会走吧?"
"啊?"
银蛇见状,略略松了手:"那晚上,晚上还过来吗?"
"啊?"
萧清一脸茫然地看着银蛇。
银蛇不可置信地看着萧清:"难道……你不是鬼!"
萧清闻言急忙摇头澄清:"我不是鬼啊佘佘。"
"你没死!"银蛇捏着萧清的胳膊,直到萧清呼痛才陡然放开他。
"你不是……你不是……为什么?"银蛇不解。
萧清道:"是你师父救了我。"
"我师父?"
"恩,黑蛇要吃我的时候,你师父突然出现,说……"萧清吞吞吐吐。
"说什么?"银蛇着急地问道。
"说……我是你的……你的……心头肉……如果他吃了我,你一定会杀了他。"萧清低头说道。
银蛇自得地笑起来:"恩,不错。"搂过萧清又接着问,"然后呢?"
"然后……"萧清不适地靠在银蛇怀里,强行集中思绪说道,"然后黑蛇不信,你师父就和他打赌。"
"打赌?赌什么?"
"赌我如果被黑蛇杀了,你会不会找他拼命。"
"岂有此理!"银蛇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真是岂有此理!此仇不报我枉为蛇!"
银蛇说着就气势汹汹地下床,萧清急忙拉住他,不免又"嘶"了一声。
"怎么每次都这样。"银蛇看着萧清蹙眉的样子有些懊恼,起身穿好衣物,"你躺回去,我去烧水,还好上次拿了很多药……"
萧清见银蛇身手敏捷的样子不由奇道:"你?你的伤全好了?"
银蛇潇洒地回头:"那点小伤算什么……"瞥见萧清错愕的神色,忙又加了一句,"舔一舔就好了……"
萧清羞恼地把头埋进被子里。
萧清的爹正在院子里晒豆角,小白狗欢快地在他脚边跑来跑去,追着小鸭子玩。萧清和银蛇推门而入的时候萧清他爹手上的簸箕掉下来,差点砸到小白狗。
坐着谈了会儿话,小白狗不时"汪汪"叫两声,吸引萧清的注意,萧清弯下身把它抱到怀里逗弄,银蛇不悦地瞪了那狗一会儿,道,"这狗跟你爹不错,就留这养吧,跟你爹也做个伴。"
萧清他爹闻言不免警惕地多看了银蛇两眼,脑子里飞快思量着其中利弊,萧清却没想那么多,虽然心里有些不舍,却也觉得他爹一个人实在孤单,不如,不如就把小白狗留下。
银蛇眼见萧清将小白狗递给他爹,咳了咳,对萧清他爹道:"这狗……说起来,还是我,在路上捡来的,只是暂寄在你这里养而已,你可要让它吃好穿暖……呃,那个别白费了你儿子一片心。我随时会来查验,你若有半点待它不妥之处……"
萧清他爹没应声,抱着小白狗转头对萧清道:"这狗啊,我看你还是抱回去养吧,我瞧着它也跟你亲呢恩?"
小白狗果然伸出两只瘦小的前爪搭上萧清的袖子,眼神戚戚的,银蛇把萧清拉到自己身边,说:"我们还有事,那狗你自己留着玩,我们走了。"说着就带着萧清离开。
银蛇带着萧清去黑蛇洞里讨公道,萧清还是第一次来到黑蛇的洞,比银蛇的那个山洞黑暗潮湿许多,刚走到洞口,忽然就有一扇金网从天而降,挡住去路。
银蛇停在洞口,听到里面有奇怪的呻吟声传出,愣了愣。
萧清在一旁扯扯他的袖子,红着脸小声道:"我们先回去吧。"
"就在这儿等。"银蛇神色僵硬,拉着萧清立在洞口。
作者有话要说:兔君,尚还满意否^_^
忘山忘水
银蛇和萧清在洞口站了一炷香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洞里的声音才渐渐弱下去,然后金边大网闪了闪,消失不见。
银蛇牵着萧清走进洞里。
四周光线昏暗,洞壁上流水滴答,往里隐隐有忽明忽暗的亮光透出。
走到尽头,便看到孟倪老妖怪正半躺在白裘铺就的榻上,青衫微敞,侧头枕手,双眼半闭,一副慵懒满足的模样。再看床榻两侧,各立着一柱蛇纹灯台,上面分别搁着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熠熠生辉。
银蛇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发笑,不过就是一场幻像,这老妖怪还偏爱摆什么气定神闲的姿态。
左右扫一圈见到黑蛇,阴影里站着,微佝偻着身子,看不清神情,银蛇在心里默默叹一声,又替自己庆幸起来:幸好,幸好,对他有救命之恩的是萧清。
银蛇握紧了萧清的手,把胸一挺,对主座上的人朗声说道:"我带萧清来谢师父的救命之恩。"
孟倪老妖怪还在用手玩弄着自己的头发,听了这声回道:"应该的。"
声音还带点哑,显然银蛇来的太急。孟倪老妖怪清清喉咙压低了声继续说道:"原本照规矩,救命之恩是要以身相许的……"
银蛇脸上的肉顿时抽动了两下,略略上前一步挡在萧清面前。
孟倪老妖怪看都不看他一眼,打了个呵欠,继续道:"不过萧清不是我道中人,你又事前先许了他,我这个做师父的,自不会跟你抢。"孟倪老妖怪说着,往阴影里瞥去一眼,道,"这件事就这么了了吧,这娃娃砸了小黑一石头,你也挨了小黑不少刀,该打的都打过了,该出的气也都出了,该说的话……也都说了,以后你们就各自安生,各自过日子吧。"
"可是……"银蛇仍有异议,孟倪老妖怪抬眼止住他的话:"没什么好可是了,正所谓小别胜新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嘛恩?"
银蛇想了想,讪笑起来:"那倒也是。"回过神又正色道,"可是……"
孟倪老妖怪把手一挥:"我知道,这事呢,中间是有些个不妥的地方,但是你也要体谅为师啊。为师在天上,那日子过得是寂寞又冷清啊,脚底下踩的全没个实地,轻飘飘全是云,踩得为师心里也轻飘飘,没个着落。那些个老古董神仙,成天除了下棋就是炼丹喝茶,只有玉帝老儿偶尔还能看看歌舞,像你师父我这样的,只好到处找别人的茬,好让自己欢乐欢乐。你师父命苦啊……"
孟倪老妖怪说着说着勾起伤心往事,不甚唏嘘:"五百年才出一个孙悟空大闹天宫,别人都玩得不亦乐乎,你师父我呢,成仙晚了几天,他就去如来那里报道去了,白白错失一个良机。后来呢,后来那个白素贞也上来闹,那个闹啊,据说也闹得挺厉害,你师父我也没赶上,你师父我那个命苦啊……"
"你师父我成仙后,那日子过得清苦啊。你也知道,你师父不会下棋,一出手就被人家笑,简直丢人啊丢人,想当年你师父是这方圆千里一霸,提起我孟倪,山神都要抖三抖,结果呢,结果跑到天上跟人家下棋,白白给人当了笑柄。哎……"
孟倪老妖怪连连摇头,悔不当初。
"幸好啦,你师父我还没正式报道,玉帝老儿原本想让你师父我接那个孙猴子的班,去守果园,那是你师父能干的事儿么?你师父一听到风声立刻就辞了神仙回来了。"
银蛇一怔:"师父你,不当神仙了?"
孟倪老妖怪又往那阴影处瞥了一眼,道:"哎,这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我也不过去了几天的功夫,就想你们了啊。想得你师父我都夜不能寐了,就,就回来看看你们了啊。"
银蛇便跟着往那阴影处瞥了瞥,故作深沉地说道:"有劳师父费心。"
孟倪老妖怪潇洒地一摆手,侧头大声说道:"罢了罢了,谁让我是做师父的呢。这次的事呢,我也知道你不甘心,这样吧,作为补偿,师父我答应你们一个要求,只要不是太过分,师父我呢都成全你们。"
那黑影依旧隐没在阴影处。
银蛇低头,他心里还确实有个疙瘩,想向他师父好好讨教一番,只是,只是……不好当着外人说。
孟倪老妖怪便和蔼地看着萧清:"要不,小娃娃你说。"
"我?"萧清指指自己的鼻子。
"恩。"孟倪老妖怪鼓励他,"什么要求都可以,大胆提。"
萧清看看银蛇,银蛇笑着看他,说:"想要什么就说。"
"哦。"萧清讷讷点头,又看看孟倪老妖怪,老妖怪提示道:"要什么都成,金子银子,屋子孩子,什么都成。你们家不是就你一个孩子,跟了我们小银,香火就断了,你想不想要个娃娃呀,我让小银给你生一个如何?"
见萧清瞪大了眼,老妖怪又补充道:"男娃还是女娃都没有问题。如何?"
萧清被怂恿得颇有些心动,他的娃娃啊……不知道,会跟他有多像呢?听上去,甚好!只是,刚刚老妖怪师父说什么?让佘佘给他生?!萧清沉吟着。
老妖怪嘿嘿笑道:"如果一个不够,也可以多生几个嘛,这些都是可以变通的……"老妖怪边说边看着银蛇。
萧清便也仰头去看银蛇,却见银蛇昂首挺胸,目光笔直地盯着正前方,俨然是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
飞絮轻扬
萧清端详了银蛇两眼,颇不好意思地对孟倪老妖怪摆摆手:"还是……还是算了吧。"
孟倪老妖怪十分惊奇地睁大了眼,阴影里的人也转头向萧清看来,只有银蛇稳稳地长呼出一口气,却照旧端着一副不怒不喜的样子,淡定地俯视萧清的脑袋。
"你?你不想要个娃娃?"孟倪老妖怪又问了一遍,阴影里的那个人也重重咳嗽一声。
萧清点点头:"想。"
银蛇闻言豁然重新挺直了背,刚刚松懈的神经霎时又绷得死紧。
"那就让佘佘生一个,没问题啊。"孟倪老妖怪再三劝说,呵呵呵呵笑得异常开心。
萧清摇摇头憨笑道:"不,不用了……佘佘他……不喜欢的。"
银蛇微微一笑,十分爱怜地看着萧清:"我不喜欢,你就不做?嗯?"
萧清轻轻点头:"嗯。"
银蛇悠悠然伸直了脖子,得意地傲视在场的其余人等。
"他不喜欢你就不做?"阴影里的人开口,语速飞快,情绪激昂,大有愤愤不平之意,只不过,只不过却是朝着孟倪老妖怪的方向说的。
老妖怪不大自在地侧了侧身子,颇有深意地看着萧清:"他不喜欢……你就不做?这个……也太委屈你自己了,如果你真的很想,也是可以商量的嘛。"
孟倪老妖怪说完有意无意地向身后看了一眼,不出所料地听到一声重重的"哼"。
萧清还是干笑:"不,不用啦。"商量了又有什么用呢,结果应该,还是一样的吧。
银蛇更加忘形地向阴影里看去,那片阴影已经黑得连人形都看不出来了。
孟倪老妖怪一阵战栗,即使那么暖和的床榻,依然抵挡不住身后阵阵寒意逼来,电光火石间已将银蛇骂了一万遍,清了清喉咙对萧清严肃道:"错了,你这么想就错了。"
萧清愕然。
孟倪老妖怪顶着身后凛冽的冷风,无视身前银蛇凌厉的眼神,对萧清道:"如果真的很想要,一定要说出来,你不说出来,他怎么知道你想要呢?他不知道你想要,怎么可能会让你要呢?说出来,他不喜欢,那可以商量,不能一味顺着他的心思。他是许了你的,许是什么意思?许是应允的意思。应允什么呢?应允终身啊。他一生都许给你了,难道你非常想要,他还能不给?就算他真的有难处,给不了,那可以商量折中的办法嘛。是不是?你一味顺着他的心思,他说不给你就不敢要了,那他要是一直都不给,你还能一直都不要……"
老妖怪说着故意大声说道:"那不得,那不得……憋死!"
老妖怪说完一脸期待地看着萧清,等着萧清认同,不料萧清居然呈呆若木鸡状。
老妖怪一腔热情被泼了雪水,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神情嫌弃地瞪着萧清,见银蛇居然反瞪他,老妖怪立刻换了沉痛的语气说道:"你啊,你还得意?你得意啥?这娃娃要都不想要你了你还得意?你有啥好得意的。"
银蛇沉下脸:"谁说的!"
老妖怪瞄了他一眼,不轻不重地说:"你问他想不想。"
萧清被老妖怪的眼神一逼,不自觉退了两步,抬头望进银蛇眼里,又慌忙垂了眸。
银蛇脸色黑沉,走近一步问道:"你其实挺想要的吧?"
"啊?要什么?"萧清已然搞不清老妖怪和银蛇到底在说些什么。
"要……要……"银蛇涨红了脸,一咬牙狠心道,"要,我啊。"
萧清连忙摆手澄清自己:"没有,没有。"
银蛇瞪大眼僵在原地,从表情到姿势到心脏都像被一块坚冰冻住了一般,半天没有知觉。
洞壁的水声还在滴答滴答地响,响了几百年几千年,都是一样的节奏,无悲无喜,不怒不怨,看起来一直在不断地流动,其实永远,永远,也离不开这山洞。
"你……不想要我?"银蛇的声音微微颤抖。
"没有,没有啊。"萧清更加卖力地摆手。
"那你是,想要我?"银蛇的嘴角又勾起来。
"也,也不是。"萧清口吃起来。
银蛇勾起的嘴角又放平了:"那你到底想不想要我?"
孟倪老妖怪躺在床榻上添油加醋地吹了一声口哨,阴影里的那个也走出来,双手抱胸看戏一样坐下来,坐在老妖怪的脚边,笑容满面,颊边还挂着未曾尽退的潮红。
萧清不知道如何言语。都,都已经卖给他了,还有什么要不要的?他能不要佘佘吗?如果真有不要,那也只会是,只会是佘佘不要他。
见萧清发呆,银蛇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你,想不想要我?"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银蛇想起刚刚遇到萧清时,那个看似温和的少年,举起石头向他们扔来时胆怯又倔强的神情。他想起萧清第一次向他要了口锅时,眼里扑闪扑闪的喜悦,对他连不迭地道谢,语气里全是崇拜。
什么时候起,再也找不到这种感觉了呢?
他们之间,出了什么事吗?
他原本一直以为,萧清想要他,就像他想要萧清一样。
却原来不是这样。
银蛇蹲下来,静静看着萧清,萧清畏怯地想后退,银蛇坚定地按着他的肩膀,问他:"如果不想要孩子的话,你想要什么?"
他忽然很想知道,对萧清来说,有什么,是比孩子还要重要的呢?有什么,是比他和他的孩子还要重要的呢?
花开花落
萧清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怎么所有人都怪异地盯着他看,扭头无措地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银蛇还在耳边问他:"想要什么?"
萧清看看银蛇,又看看孟倪老妖,有点紧张:"真的……什么,什么都可以?"
银蛇立刻代为答道:"什么都可以。"
萧清张了张嘴,他有个天大的愿望,在他以为银蛇出事的时候就有这个愿望了,但是现在风波过去,一切看上去那么平安祥和,他又逐渐打消原先的念头。
他想,要是自己也有法力就好了。
但是其实,他又一点都不想变成妖怪。
萧清很矛盾。
如果自己有跟银蛇一样强大的能力,可以在银蛇需要帮助的时候帮助他,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也可以……不用那么仰赖银蛇。不过如果有了法力,他会一直做人还是会渐渐变成妖呢?他想做个凡人,即使他有了天大的法力,他也只想安安分分地劈柴生火烧水,法力什么的,他想,只可以在迫不得已银蛇需要帮助的时候用。
萧清想着想着有点害怕,什么时候是迫不得已的时候呢?如果茶寮的椅子不够坐,他该用法力变出几张来吗?如果有人落水了,他该用法力救人吗?如果他爹生病了,他该用法力救他吗?
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回头时,发现自己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两样了呢?萧清不知道,法力会将他变成什么样的萧清。不过片刻时间,萧清居然都想到自己老去时白发苍苍的样子,那么久!要和银蛇在一起那么久!想想都觉得遥不可及。
萧清几次张嘴,却是话到嘴边又咽下,见众人都虎视眈眈盯着他,结结巴巴道:"我,我想一想。"
萧清想,万一佘佘再出事了,他又没有法力,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黑蛇什么的,师父什么的,全都不是站在佘佘这边的,那时……那时黑蛇说要吃了他,他师父笑呵呵地跟他打赌,说什么你吃了这个小娃娃,小黑一定会找你拼命,你肯定打不过小黑,到时候一定要我救你……不信?不信你就吃了他。
他当时满手满心都是冷汗,他怎么会不怕死,还是被蛇吃掉!但是有什么办法呢?那种无力感现在想起来都心有余悸。黑蛇说要救佘佘就要吃了他,他一个小小凡人,什么本事都没有,连去哪里救佘佘都无从入手,他吃他的,穿他的,住他的,人也卖给他了,决不能见死不救的,只能……只能……
萧清把心一横,转头问孟倪老妖怪:"能不能,不用变成妖怪,也可以学法术?"
银蛇愣住了,孟倪老妖怪和黑蛇也愣住了。
老妖怪眯起眼:"你想学法术?为什么?"
萧清看向银蛇,银蛇也正紧张地看他,萧清低头道:"想,想保护佘佘。"
银蛇怔然。
山洞里一下变得安静,夜明珠的光似乎陡然亮起来,过了一会儿,萧清听到银蛇发出"呵呵,呵呵"的傻笑声,黑蛇醋意大生,忍不住出言嘲弄道:"厚,原来老银你已经弱到这种地步。"
"是啊。"老妖怪见风使舵,附和道,"居然连这么个娃娃都对你不放心。"见黑蛇狠狠瞪过来一眼,老妖怪又立刻很狗腿地闭嘴。
银蛇拍拍萧清的肩膀,柔和说道:"学法术很辛苦的。"
萧清道:"我不怕。"
"真的不怕?"银蛇颇有深意地看着老妖怪和黑蛇。
萧清严肃地摇摇头。
银蛇于是深为赞赏地点点头,转头向老妖怪,示意他收了这个小徒弟。
老妖怪心里却有他的小九九:再收个徒弟,那他大把大把的青春怎么办?日子正长花也正红,他难道要整日对着个小鬼头盘膝打坐不得超生?那小黑,小黑不得醋死?老妖怪眉头紧锁,表情甚是为难。
"不,不可以吗?"萧清疑惑地问道。
老妖怪抬起眼皮诡异地看了萧清一眼,又垂下眸陷入深思状。
银蛇在一旁帮腔道:"师父,你就成全萧清的……的一片心意吧。"
老妖怪瞄了黑蛇一眼,黑蛇正翘着二郎腿,双手抱胸,高抬着头,露出白皙的脖颈,脸上一副与我无关的神气劲,让他不禁……不禁又开始心猿意马起来,心里头像猫抓的一样痒痒的,偏偏……偏又有两个不晓事的东西杵在这,真看得人——烦躁!
老妖怪手掌一摊变出一本册子扔给萧清:"这是入门法则,你自己先看,不懂问小银,再不懂……那就再来问我。"最后一句话老妖怪说得极不爽快,一边说一边丢给银蛇一个"你自己看着办"的眼神。
银蛇接过来随手翻了翻,又还给萧清,道:"你要是真把这本学会了,都可以当道士收妖了。"
萧清自己翻了翻,见多是一些人物图案,边上的字却不大认得,不过听银蛇说来,应该是很不得了的东西,不由攥紧了册子,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给孟倪老妖怪磕了个头:"多谢师父。"
孟倪老妖怪"烦躁"地挥挥手:"好了好了,没事的话你们快点回去吧。"
银蛇作揖,小声道:"还有件事。"
"还有什么事!"老妖怪已经怒气冲天。
银蛇顿了顿:"……想和师父,单独谈谈。"
老妖怪"烦躁"得不能再"烦躁",霍地一下站起来往外走,银蛇连忙跟上,两人在洞口叽叽咕咕一阵,老妖怪极不情愿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碧晶小瓶,没好气地塞给银蛇。银蛇却仍不满足,又缠了一会儿,老妖怪黑着脸从袖子里又掏出一本小册子,重重赛给银蛇,扭头就回山洞。
银蛇急忙跟在身后,笑眯眯地把萧清牵出来。
回到茶寮,银蛇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把萧清扑到床上乱吻一气,满足了抱着他有一下没一下摸着,呢喃着:"你要好好的。"
萧清蜷在他怀里,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
银蛇抬起他的下巴亲亲他的唇:"不要为了救我牺牲自己。"
萧清含含糊糊又"嗯"了一声。
银蛇用舌头撬开他的牙齿,轻轻重重地吮吸着,直到萧清喘不过气来才放开他,抵着他的额头哑声道:"……要不,明天你就搬回家住吧。"
萧清浑浑噩噩又"嗯"了一声。
银蛇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慢慢拉过被子盖好,抬手将夜明珠收入掌中。
云卷云舒
银蛇带着萧清回家时,萧清还在梦里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从云端落了地,踩在自家熟悉的院子里,他也只当自己在做梦。
屋里空无一人,小白也不在,许是一道到田里去了。清明前后,种瓜点豆,他爹拿着银蛇给他的银两买了一亩三分地,自给自足,省得日日看老财的脸色。
萧清站在院子里不明所以地看着银蛇。银蛇道:"你不是总惦记着你爹。"
"哦。"萧清傻傻点头,"不知道我爹有没有带饭,说不定,要傍晚才能回来……"萧清看向银蛇,不知道这个人有没有这样的耐性。
银蛇拍拍萧清的肩膀:"你进去吧,我回去了。"
"啊?"萧清一时没反应过来,佘佘是什么意思?
"可是……"萧清连忙拽住银蛇的衣袖。
银蛇奇道:"怎么了?"
"你……你不留下来?"萧清问。
银蛇随口反问:"我为什么要留下来?"
萧清愕然:"你是说,我一个人留下来?"
"我可不想看到你爹。"银蛇说得理所当然。
"可是……"
"可是什么?"银蛇很有兴趣地问道。
萧清半天"可是"不出来,又问:"那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这不就是你家吗?"银蛇笑问。
"但是……"
"但是什么?"银蛇追问。
萧清急得涨红了脸:"但是……但是……"他心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虽然这里是他家没错,但是,佘佘这样送他回来,总是怪怪的。
"但是……但是我已经卖给你了啊。"萧清终于找到理由,佘佘这样送他回来,很像相公不要媳妇了,就把媳妇送回娘家一样。感觉……感觉……被遗弃了一样。
"我知道啊。"银蛇肯定萧清的话,"但是,你不是想你爹吗?"
"可是……"
"可是什么?"银蛇出奇地有耐心。
萧清脑子里一团浆糊,拼命地想找出一个理由,忽然一个念头闪过,急切地从怀里掏出老妖怪给他的那本书,说:"你不是,你不是要教我这个?"
"哦,这个啊。"银蛇恍然道,"这个你自己先看,看不懂再来问我。"
萧清连忙道:"我,我都看不懂。"
银蛇狐疑地看他一眼:"都看不懂?"
萧清连连点头,红着脸:"我,我不识字。"
"这样啊。"银蛇摸着下巴,想了想道,"那我就先教你第一章,你自己先练,练好了再来教你第二章。"
"……哦。"萧清犹犹豫豫答道。
于是一整个上午,银蛇就待在萧清房里教他认字,为他讲解其中奥义,萧清心不在焉地看着银蛇滔滔不绝的样子,有一句没一句听着。
屋外明媚春光洒落满院,从窗子望出去,远处柳树正绿,和着黄莺啼啼,飞絮轻扬。
忽然听到银蛇问他听懂了没有,萧清才忽然回过神来,懦懦地摇摇头。银蛇却也不恼,又耐心细致地讲解一遍,直到他点头说听懂了才继续往下说。声音轻轻滑过他的耳畔,像缱绻时的低喃,让萧清微微红了脸,看银蛇时,却是一副肃然淡定的表情,心里不知怎么的,有些……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像是……失落?
第一章是入门篇,说的都是些"什么是道"之类的话,银蛇虽然七七八八说了半天,萧清却仍是一知半解,到最后还是憋着满肚子疑惑问银蛇"到底什么是道",银蛇纠结地看了他半晌,道:"这个……你一开始不明白也是正常,慢慢来,悟着悟着就明白了。"
萧清只好说:"哦"
"道"之后还有个问题,妖怪有内丹,萧清不想做妖怪,那就要修丹田之气。丹田,脐下三分,银蛇比出大拇指和食指顺着萧清的肚脐往下按了按,定住,说:"就是这里。感觉通身血气都涌向这里。"
萧清深吸一口气,肚子挺了挺,感觉银蛇的手指正在他的丹田之处打着圈,又猛地泄了气。
银蛇不死心,鼓励他道:"用意念。用意念运行血气。"
萧清"哦"了一声,闭着眼让自己尽量无视那手指的存在,连试好几次,终于找到一点感觉,欣喜地看着银蛇,银蛇摸着他的头甚是嘉许。
丹田聚气对初入门的人来说,需要反复练习才能熟悉,银蛇又指点萧清练了几次,转眼已至中午,银蛇耳尖,听着外边有人声狗声传来,起身对萧清道:"先学到这吧,你自己先练着,过段时间我再来教你后面的。"
萧清慌忙跟着起身:"你,你要走啦?"
银蛇指指门口:"他回来了。"
萧清往屋外看去,瞥见门口有人推门进来,又急忙回头问银蛇:"那你,那你什么时候来?"
"这个嘛……"银蛇沉吟半晌,见萧清眼巴巴看着他,莞尔道:"你把这个练好了我就来。"
"那我,那我……"萧清还待说些什么,听到他爹笑呵呵地与小白狗说着话,转头看去,他爹已经领着小白狗进院子,正在卸锄头斗笠。
萧清看了他爹一眼,又回头看银蛇,却发现银蛇早已不见。
"那你怎么知道我练好没练好?"萧清低头嘟喃,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发了会呆,走出屋对他爹打招呼,却发现他爹身后竟然还跟着个人,一身白绿格长衫,抱胸闲适地站在门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小白狗欢快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笑得分外斯文儒雅。
篱落疏疏
"爹!"萧清一面向着他爹走去,目光却不离门口那人,那人看起来三十出头,一身清朗气息,书卷味极浓,他隐约觉得此人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也许是上街时偶尔擦肩而过,有点印象?但是瞧他衣着打扮,却又不像是本地人。
那人似是察觉到萧清的视线,侧目看过来一眼,嘴角含笑,示意性地冲他点点头,萧清也礼貌地冲他笑笑。
"阿清,你怎么回来了?"他爹看到他十分惊异,又四处张望着找人,萧清咕哝道:"他走了。"
"走了?"他爹疑惑地看着萧清。
萧清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恩"了一声,目光又转向那个陌生人。他爹见了忙道:"您进来坐吧。"一边对萧清絮叨着,"刚刚小白走丢了,是这位……这位夫子给捡到了。"
夫子微微颔首,慢慢踱进院子里,饶有兴致地四下打量,对萧清他爹抬手道:"有劳。"
萧清抱着小白狗对夫子连连道谢,询问前因后果,夫子道,他那时正巧经过桃林,见一只小白狗站在树下,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一身毛皮干净洁白,一看就知道是家养的。他便把那小白狗抱起来,前后左右巡了一圈,田地里分散站着弯着腰的农民,他一个个问过去,好歹是找到了失主。
萧清面带感激地听着,那夫子口才好,说话的声音也清脆,说到他如何不惯于农事,走在连片的果树下差点滑了一跤时,尤其声情并茂,眉毛高高耸起,双眸圆睁,嘴巴张得圆圆的,把"滑——"字拖得老长,听着十分的惊险。
萧清顿时涌起一阵无边歉意,脸涨得通红,不知如何感谢这位夫子才好。
那夫子却只是瞄了瞄趴在萧清怀里的小白狗,状似无意地问道:"这狗倒是乖得很,不知小哥从哪里买来的?"
萧清老实道:"不是买来的,是捡来的。"
"哦?捡来的啊。"夫子笑眯眯,又问,"从哪里捡来的?"
萧清挠挠头道:"这个,不是我捡来的,我……我也不知道。"
"哦?"夫子像是早有所料,很自然地顺着萧清的话侧头问道,"那是谁捡来的?"
"这个……"萧清不知道如何作答,别扭地说道,"一个朋友。"
夫子慢慢摸着小白狗的脑袋,伸手将它抱进自己怀里,一边逗弄着,随口道:"我瞧小哥有点眼熟啊。"
小白狗在他怀里扭动着,挣扎着就要下地,萧清慌忙又接过来:"是吗?我瞧着您,您也有点眼熟呢。"
"让我想想。"夫子伸出食指按着脑门作苦思状,忽然眼前一亮,道,"去年冬天,某个晚上,我路过这里,和……另外两个小子。不过……"夫子眸中闪过一丝精光,随即被笑意掩去,"好像,那时那位小哥不会说话。"
被这位夫子一提,萧清突然想起来,那个晚上,他爹把他卖给佘佘的晚上,他们家来了三个借宿的路人,都是一身富贵打扮,说是进京赶考错过了投栈。
其中一个他印象深一些,十八九岁的样子,斯文得很,也客气得很,总是连不迭地向他和他爹道谢,还给了他爹一些银子,走路时总牵着另一个小一点的,说是他的弟弟。小一点的那个,他好像也有些印象,脑袋左右前后地乱转,脖子缩在毛茸茸的围脖里,伸手乐呵呵呼着白气。
至于眼前这一个,好像没听他说什么话,沉默地跟在那两人身后,当时觉着挺清冷挺孤傲的样子。
记忆中的人和眼前的人重叠在一起,萧清除了"哦"就是一阵干笑,不知道,不知道这个人知不知道那天晚上的事,总觉得,总觉得被卖掉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
他这边闲话良久,萧清他爹从屋里探出头来喊他们吃饭,萧清忙带夫子去了正厅,请夫子坐上座。小白狗被放到地下,因为有客人,桌上摆了碗骨头汤,萧清偶尔会赏小白狗一块肉骨头,正要往地上丢,被夫子忽然制止。
"你就这样喂他?"
"是啊。"萧清错愕地看他,不知道这位夫子为什么这么惊讶。
夫子摇摇头,微叹了口气,弯腰把小白狗抱起来,抱在自己腿上,让小白狗的两只前爪搭在饭桌上。小白狗一双滴溜溜的眼就在各色菜式之间转来转去。两道青菜,一盘嫩黄炒蛋,一碗骨头汤,没有什么珍馐佳肴,就是一般家常菜。
萧清他爹皱着眉:"夫子,你这是做什么?"
夫子却恍若未闻,对萧清道:"拿个空碗来。"
萧清愕然,还是依言去厨房拿了个空碗回来。
夫子将空碗摆在小白狗面前,笑眯眯问它:"想吃什么?"
小白狗竟像听懂了似的,脆生生"汪"地叫了一声,犹豫了半天,伸出爪子费力地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再踮起脚指指远一点的那个,夫子依它所指,把所有的菜都夹一点放在小白狗面前的空碗中,又对它道:"青菜还是要多吃,长毛。"
小白狗又"汪"地叫了一声,不知道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夫子就径自夹了一筷子小白菜放到小白狗碗中,然后将小白狗抱下地,将碗放在小白狗旁边,任它吃去。
萧清和他爹双双目瞪口呆。
夫子若无其事地起身洗手,站在脸盆边自来熟地拿下架子上的毛巾仔细擦干,对萧清和他爹笑道:"这狗虽然金贵的,还好不怎么挑嘴,不然就难伺候了。"
"是,是嘛……"萧清他爹狐疑地看着墙脚吃得正欢的狗。
"是啊。"夫子顺着萧清他爹的视线看过去,宠溺地笑道,"我挺喜欢这狗的,不知道……不知道东家能不能割爱?我愿意出五十两。"
见萧清急忙摇头,夫子又道:"我也知道是我不尽人情,只是……哎,实不相瞒,内子也曾经养过这样一条小白狗,养了好些年,前些日子那狗……内子便郁郁成疾……"
似是触动了伤心往事,夫子微有些黯然,话也再说不下去,萧清和他爹见他这样,不由也跟着暗暗感伤。
那夫子垂着眼沉默了一会儿又抬头笑道:"东家这只,与我原先那只甚是相像,一时……一时情不自禁……东家若觉得五十两不够,我还可以再加。"
夫子说着,全身掏过一遍,最后从腰上解下一块玉佩,诚恳又殷切地说道:"如果,如果东家不嫌弃,就收了这个吧。"
远山如黛(大结局)
院子里夫子正和小白狗玩在一块儿,偶尔抱着小白狗说会儿话。萧清在屋子里打坐,隔窗望着他们。
原本他是要和他爹一块儿到地里去了,但是夫子住下来,家里总得有人照应着。当时夫子说想买下小白狗,萧清见他声泪俱下的,起了恻隐之心,原想一口答应下来,想想还是要征得银蛇的同意才好,夫子便央求着留下来,说要和银蛇好好商量,
他的丹田运气已经练习了好几日,银蛇还是没有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来,萧清觉得自己已经可以进行下一步的学习了,但是银蛇,一直没有出现。
有点……想他。
其实他刚走就有点想他,晚上一个人睡的时候就有点想他,本来以为过个两三天银蛇就回来,结果都过了半个月,他居然,他居然还没有出现。
萧清觉得胸口闷闷的,浑身不对劲,强迫自己打了一会儿坐,又忍不住睁眼望向远处,不知道银蛇会从哪个方向出现。
小白狗好像和夫子处得挺好,这几天总围着夫子转,"汪汪"叫两声,夫子就知道它想要什么。
他却不知道银蛇心里在想些什么。
"佘佘……我,我练好了,你怎么……还不来啊。"萧清低下头,自言自语。
"你叫我?"一个声音应道。
萧清心里一喜,连忙转回头去看,还没看清楚就被一把抱住。鼻子闻到熟悉的味道,眼睛看到熟悉的衣服,萧清感到一阵心安,不自觉把头埋得更深,狠狠吸一口气。
"想我了?"头顶传来银蛇的轻笑。
萧清闷在银蛇怀里"嗯"了一声。
银蛇抬起他的下巴,问道:"有多想?"
半个月不见,银蛇还是老样子,眼睛细长细长的,眉毛弯得像新月,薄薄的嘴唇微微勾起来,原本严肃的相貌因为这一抹笑容温和了许多。
萧清怔怔看着,别过头不自然地答道:"很想。"
银蛇顿时咧开嘴,笑得满脸是牙。忽而又敛起笑容,朝窗外望去,恰巧院子里那夫子也正朝他望来。
见银蛇陡然冷了脸色,萧清立刻解释道:"那,那个是夫子,他说他想买下小白,我跟他说,要你同意才可以,他就住下来了。"
"你待在这里。"银蛇说着径自向那夫子走去。
那夫子已经在院子里持守以待,等银蛇走近了,礼数十足地作揖道:"幸会。"
银蛇昂着头冷眼看他:"又是你!"老远就闻着一股水腥味,还似曾相识。
"呵,一切皆是缘分。"夫子笑道,看向早就跑得远远的小白狗,对银蛇道,"那娃娃你留着,不出一个月必有血光之灾。"
"我知道。"银蛇答得干脆利落。
夫子微微笑道:"既然留着是个祸害,不如把他给我,也顺便替你消了这灾劫。"
银蛇斜过去一眼:"我倒没听说过有多管闲事的妖。"
夫子笑道:"那可曾听说过滴水之仇当涌泉相报?"
"我一直以为乌龟命长胸襟也大。"银蛇鄙夷地看他一眼。
胸襟?夫子失笑,忽然想起当年自己曾经因为一只金鱼的嘲笑,让他几年吃不饱饭。不由惭愧地摇摇头。
"你和他能有什么过节?"银蛇问。
夫子左右看了看,搓着手,颇感为难的样子:"此事……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银蛇挑了挑眉,摆明是不信。
夫子有些无奈,道:"那……还请不要外传。"
银蛇不屑地"哼"了一声。
夫子想着这银蛇确实不像条饶舌的蛇,理了理头绪,便一五一十说了。
事情是这样的。自从冯天被关进天牢之后,那只笨金鱼便整日守在他身边,传授他假死之法,他这个夫子孤单单一个人回冯府报信,安慰冯爹冯妈,此后便无所事事。那日心血来潮想去京城看看冯天和小金,飞到半路见此地桃李灿烂,便停下来,变作个田螺倚在田埂边歇息。
头顶白云朵朵,身下水气沁人,远处桃李飘香,何等逍遥自在。
但这时候,迷路的小白狗出现了。
小白狗大约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田螺一样,当时眼睛发亮,一下子就冲田螺奔过去,老乌龟还来不及变回原形就被小白狗叼在嘴里。
小白狗大约正在长牙,牙齿痒得很,两只前爪按着那田螺,侧头用大牙死命咬着田螺,田螺的壳又硬又光滑,小白狗自然咬不动,却不肯放弃,越发咬得起劲,老乌龟缩在壳里不敢钻出头。小白狗猛地一下用力,那田螺滑出老远,老乌龟立刻使个幻术消失,又装模做样地从远处走来。
原本是想踹踹这小白狗出气的,结果发现这狗儿居然是个娃娃变的。老乌龟想着暴力确实不符合自己的风格,而且两脚了事也未免太便宜了他,便想着要将这娃娃带在自己身边,寻思些法子好好整治一番。
银蛇怜悯地看了小白狗一眼,道:"他是知府老爷的小公子。"
"一样的,谁的公子都一样。"夫子笑得云淡风轻。
银蛇又朝萧清望望,萧清还在屋子里观望这边。
夫子会意地笑道:"他也是同意的。"
"你……打算怎么做?"银蛇问夫子。
夫子笑笑,悠悠然踱到小白狗身边,弯腰抱起它,说道:"那,我现在就救你回家。"
小白狗"汪"了一声,转头看看银蛇,瑟缩地往夫子怀里钻。
夫子爱怜地摸摸它的头,道:"有我在,不用怕那个妖怪。"
小白狗委委屈屈地看着夫子。
"没事了,我带你回家。不过回家后,你要让你爹请我当你的夫子,好不好?"
小白狗又"汪"了一声。
夫子很是满意,回头冲银蛇打了招呼:"那么,后会有期。"说着就抱着小白狗腾空而起。银蛇站抬头目送他们远去,依稀听到那夫子对小白狗说什么"回家后要按我说的做,知不知道……"
"夫子……夫子……"萧清不知什么时候跑到院子里,指天震惊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银蛇微微一笑,把萧清搂进怀里。
他这几天忍得异常辛苦,那天他向师父讨药,他师父骂他不长进,连那种事都要来求教,还说他这么对萧清,萧清肯定不喜欢他。
他当时就辩驳了,说萧清处处为他着想,怎么能是不喜欢他。
他师父说那不是喜欢,换了谁萧清都会这样。他师父说萧清连要求都不敢跟他提。
然后他们就打赌。赌他在萧清心里占了多大分量。
赌注:他赢了,他师父答应他一件事,他输了,他答应黑蛇一件事。
院子里只剩下他和萧清,早上劈好的柴本分地蹲在墙角,水缸里的水也已经加满,檐下晃悠着年前的熏肉,偶尔有柳絮飘进来,落在萧清头上,被他轻轻抹去。
"啊,要是再让你向师父提个要求,你会提什么呢?"银蛇兴致高昂地絮叨着,"金子银子,屋子孩子,或者别的什么,你想要什么呢?说出来。"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要?你想要,我怎么会不给?
墙内秋千,墙外佳人笑。
——全文完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09/10/26 at 上午12:29: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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