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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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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夜(原名:十八禁夜)》作者:蒙莎

第一夜

宣旨的太监走后,整间牢房陷入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中。
这是奚国天牢最阴暗最牢固的一间。墙是巨石砌的石墙,门是厚重的铁门,就连屋顶,也是由数块铁板铆钉而成。从下到上,每一处都是仿佛能吸人魂魄的黑色。倘若再仔细看,还能看到那黑色上面还有些深暗的红。那是凝固的血。
没有窗。唯一的光源,是墙上的石洞里点的一盏油灯。灯火如豆。
点灯,是为了让外面的人能透过铁门上一个一寸见方的小洞,看到犯人在里面的状况。
天牢的牢头,司狱大人奚梓洲,一直对那门洞很不满意。
因为门很厚而洞很小,他每次过来巡查时,都必须闭起一只眼睛来,把脸贴在生了锈的铁门上,才能把牢房里面看个清楚。夏天还好,冬天他时常担心那比冰雪更冷的铁门会从他脸上冻下一块肉来。
他那张脸如白玉雕琢一般绝美无俦,就连飞仙楼的花魁放在一边也是比不过的。他人生中唯一的乐趣就是给人上;若是少了一块肉,恐怕上他的人就不肯像从前那样卖力了。这可不行。
但是这天晚上,奚梓洲送走那传旨的太监之后,破天荒地贴在那门上看了很久。
方形的门洞像一个画框,把牢房一角圈在了里面。昏黄色调的画面里坐着个人,身材高大魁梧,两道高挑斜飞的浓眉透着英气,寒星似的双眼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中仍旧闪着不屈的光芒,高挺的鼻梁和薄薄的双唇仿佛刀刻出来的。这张脸,很配得上那个让奚国上下闻之色变的名字。
"萧晏。"
奚梓洲趴在门洞上看了半天之后,忍不住用低低的声音叫了一声。
话音未落,昏暗中一道寒光射过来,穿过那窄小的门洞,直落入奚梓洲眼里。
和他对视,仿佛是被一支利箭射穿了头颅。
不知道,被这样的人贯穿,感觉又如何呢。
难得的是,这人还没有被动过刑,关进来的这几天也没饿着,身体状况好极了——比之那些被打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死囚,又不知好了几倍。
铁门打开了又在身后关上。铁圈拴着的钥匙挂在了墙上。
外面正是盛夏的天气,牢房里的闷热赛过蒸笼。萧晏身上的囚服被汗湿透,全都贴在了肌肤之上。薄薄的湿皱的衣衫,再也遮掩不住如猛兽一样刚韧强劲的身躯。
奚梓洲盯着萧晏宽厚结实的胸膛,吞了吞口水。
因为知道他是朝廷重犯,又不知道会不会再被放出去,所以一直不敢打他的主意。现在奚梓洲终于放心了。无论这个人曾经是谁,他都将很快变成一堆白骨烂肉。
奚梓洲的原则是:人尽其材,物尽其用。

刚看到奚梓洲的时候萧晏还有些诧异,但是很快就恢复了原先的淡然从容:"奚大人?"
奚梓洲有些踌躇。眼前的人太干净,太坦然,仿佛他再往前说一句套近乎的话,再有些微亲近的举动,对他都是一种玷污。
这么个人,偏偏是勾结敌国,意图谋反的重犯。
奚梓洲定了定神,笑说:"萧将军,我也没别的事,只是看着天热,想提醒将军一声,若是把衣服脱了,怕是会好受些。"
他的笑容看起来宽厚老实,配上他如白玉凝脂水墨淡描似的的面容,令萧晏觉得他不过是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
但是萧晏记得,一年前他手下有个副将被人诬陷下狱,不过是在他奚梓洲手里转了个圈,抬出去的时候身上已经没有一处好皮。
所以他好心地谢绝:"多谢奚大人关心。只是此处蚊蝇太多,要是我都脱了,十七日之后三千刀只剐一张烂皮,岂不扫了圣上的兴。"
当今天子在下旨要剜了萧晏的同时诏告天下:十七日后,他要带同文武百官一道观刑。奚梓洲有些不以为然。那个瘦削苍白连杀鸡都没看过的十六岁少年?老天保佑他别吓得当场尿裤子。
天子太远。奚梓洲只看到了眼前萧晏自己给他搭的一架梯子:"蚊子……那还不好办?"
片刻过后,萧晏看着床边升起来的一缕轻烟,闻着慢慢弥漫在浑浊的空气里的艾草的味道,开始觉得有点头疼。
奚梓洲吹熄了手里的火折子,理所当然地站得近了些,又理所当然地再提了一次他的要求:"这种香可以驱走蚊虫,将军,可以放心地脱衣服了。"
萧晏无语。这样大大方方地要他脱衣服的人,他这辈子还只遇到过两个。
一个是小时候赶他去洗澡的娘,另一个,就是眼前的奚梓洲。
而奚梓洲仍旧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目光天真温柔得像是初生的小鹿。
沉默片刻。奚梓洲一拍脑袋,脸上的笑意搅了蜜糖般浓稠:"将军身份何等矜贵,自然应当有人伺候更衣……只是天牢里不能带下人,委屈将军让我伺候一回吧。"说着,便伸出一只纤长雪白的手,理所当然地去解萧晏胸前的衣带。
萧晏眼光闪烁间,胸口平平往后移了数寸:"萧某已是阶下之囚,不敢有劳奚大人。"
那只手却像是早就知道了他会躲闪似的,非常干脆地追了上去,又非常准确地捏住那打着活结的系带。轻轻一拉,两道修长细致的锁骨便暴露在昏暗的火光下。
衣带拉开。奚梓洲的指甲仿佛不经意地划过萧晏颈下,两枚锁骨之间,最敏感的那一小片地带。
虽然只是轻轻的一划,却也足够引起萧晏的警觉。
哗啦一声金属相撞的声音,萧晏的手握住了奚梓洲伸在最前面的那根手指:"奚大人,还是让我自己来吧。"
奚梓洲这才留意到,萧晏的手脚上都还套着精钢打造的锁链。
这牢房里的四条锁链分别连在两边的墙壁上,又从厚厚的床板上的四个小洞下面穿出,才套在犯人的手脚上;它们的长短,可以用门口旁边的一个机关来控制。必要的时候,可以使犯人成大字形仰面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这是奚梓洲最满意的设计。
但是现在,他还想再等一等。
蚊香里面混入的药物分量很少,不会那么快就有反应。
不知半个时辰之后,高高在上的萧晏,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萧晏,是不是还能这样谈笑自若?

奚梓洲很从容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指,淡然一笑:"将军请。"
萧晏却没有动手,只是坦然地望着他:"请问,奚大人还有什么事么?"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奚梓洲偷空扫了一眼萧晏的裤裆,那里仍旧是只有微微一点凸起,显示了某个身体部位的存在。但它似乎不打算有所举动。
奚梓洲甚至开始怀疑,难道这驰骋疆场的大将军,在某方面根本不行?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他非常礼貌地摇摇头:"没有了。只是……"
他说着走向门边的机关,把那手摇杆摇了几圈:"为了保证将军好好地活到行刑那日,我要稍稍限制将军的行动,请将军谅解。"
铁链叮叮当当地收紧,萧晏的两手两脚都被分开了,相互之间隔了至少三尺的距离。
萧晏没有表示不满。
于是,奚梓洲取了钥匙,开门,又关门,踩着重重的脚步从外面的过道离开。
回到供他起坐休息的那间小室,第一件事便是取了一杯冷茶,一口灌下去。那蚊香里面的药物他也吸了不少。要不是他平日里吸得多,身体已经有些麻木了,现在他恐怕已经先萧晏一步硬起来。
但是他很快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那扇门前,眼睛贴上了门上的小洞。床边的那缕轻烟仍旧在袅袅升起,一点一点消失在昏暗的空间里。轻烟里坐着的那个人,眉眼间染上了一丝焦躁不安。
好戏开场。
布景是昏暗闷热的牢房,戏自然由萧晏来演。只是萧晏全然没有留意到,自己正被一道灼灼的目光审视着。
现在他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么个想法。
——刚才确实应该先把衣服脱掉,再让奚梓洲把铁链收紧的。他已经在这里面呆了三天两夜,汗湿的衣服贴在身上的确难受。他不愿意脱掉,因为他想保留自己最后一丝的尊严。
可是那身衣服,此刻令他前所未有地难受。
他每一寸肌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要自由,要呼吸。
紧贴在身上的衣服,裹得他几乎窒息。
手被挂在铁链上,远远地从身边拉开。现在他不得不想办法把身子靠过去,好把衣带拉开。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行。两边的手都离得太远;脚上的铁链令他的身躯也不能轻易移动。
然后,他开始试着用嘴去咬下面的衣带。
也不行。他的身体还没有柔韧到那个地步。
但是他低头向自己胸前咬去的动作,却惹得外面的奚梓洲心头一颤。

但是他低头向自己胸前咬去的动作,却惹得外面的奚梓洲心头一颤。
曾经有那么一次,夜深人静风凉水冷之时,他和崔徽之做得筋疲力尽之后,他伏在崔徽之胸前,用手指轻轻捻着那上面深红的一点,突发奇想:"喂,你说一个人能不能咬得到自己这个地方?"
崔徽之答:"当然不能。"
奚梓洲却不罢休:"也许是因为没有人试过,所以大家都以为不能……喂,你,起来,咬给我看看!"
于是那疲倦得连手指都不想动弹的崔徽之硬是被他拉了起来,像小猫小狗追逐着自己的尾巴一般,努力地去咬自己胸前的凸起。奚梓洲伏在一边哈哈大笑,终于确信:"果然不能。"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奚梓洲乍想起来,习惯地用拴钥匙的铁圈上,没有磨平的一个铁刺往自己手心狠狠一划。
心情随着鲜血的滴落恢复平静。继续看戏。
金黄色的草席上,那副猛兽一样的身躯,挣扎扭动的动静越发大了。
萧晏的手够不到胸前的衣带。可是当他将一边的手臂努力地曲起来时,勉强能用食指和中指拈住肩膀上的一方衣料。
最上面的衣带已经被奚梓洲解开。萧晏两根手指捏着肩头的布料这么一拉,终于把领口拉得松开了些。于是他的手可以抓住更多的布料。
"嗤啦"一声,他紧紧抓着的衣料被撕裂开了,整只衣袖被扯了下来。他把手臂往墙上蹭去,终于把那只衣袖从胳膊上蹭掉,卷到了捆着他的手的铁链上。
然后,用同样的办法,把另外一只衣袖也撕掉了。
裸露在火光下仿佛涂了蜜汁一般刚强有劲的两条臂膀,在叮叮当当的声音中猛烈地挣扎扭动着,又落在了奚梓洲眼里。
忍耐了许久,奚梓洲终于还是硬了。这样漂亮的手臂,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牢房里那个人身上,甚至开始幻想自己被那手臂环抱或是蹂躏。
萧晏的两条胳膊获得自由,那囚服却仍旧紧紧地贴在他身上。他正试着想用手把它扯下来,低头却看到自己的裤裆那里,不知什么时候撑起了一把小伞。
他的焦躁不安瞬间加重。
他没有娶妻没有纳妾,在军营里也没有可供泄欲的近侍,所以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他通常会用手解决。
可是现在他的两只手被铁链扯得远远的,半寸都不能靠近;两条腿被铁链拉得很开,他也不可能翻身让那个部位蹭在墙上或者身下的席子上。
他只有咬牙强忍着,希望它能自己软下去。
但是那肿胀隆起的感觉越发明显了。全身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贴在身上的衣服变得可以忍受了,周身闷热的空气和身下滚烫的草席也可以忽略不计。那个地方又痒又痛,胀得几乎爆炸。裤子上的布料稍微的擦动,都会带来针刺一样尖锐的触感。
像是柴火燃烧时噼噼啪啪的爆炸,一瞬间涌上的快感迅速被更强烈的欲望取代。四肢像被甩在旱地上的鱼猛烈地跳动挣扎着,身体慢慢地由半坐的姿势变成了平躺在床上。背后在草席上用力来回摩擦,那个地方在囚服粗糙的布料下面摩擦,无论如何,都抒解不掉那钢丝一样缠在骨头上的欲望。
萧晏的喉咙中发出了受伤的野兽似的低吼,焦躁,绝望。寒星似的的眼中却多了几分氤氲的水汽。
奚梓洲知道,他可以进去了。

萧晏在听到铁门有响动的时候,脑子清醒了片刻,身体也僵住了。
他从来都没有这样狼狈过。在被无法满足的情欲折磨得像只困兽的时候,无论被谁看到了,对他来说都是莫大的羞辱。
如果进来的不认识的狱卒也就算。偏偏,进来的是刚刚才离开的奚梓洲。
他这才明白过来。那样突然地要他脱衣服,又那么殷勤地为他点上蚊香,眼前的人绝非善茬,又怎么可能是单纯地想让他解暑?
萧晏的眼里已经布满了深红色的血丝,他咬着牙勉强撑了片刻之后,两手狠狠一挣,吼道:"是你……"
奚梓洲好整以暇地吹吹衣袖上的灰,笑得很坦白:"是我。"
那蚊香里面,想必是掺了媚药。那媚药的分量虽轻,发作起来却极猛烈。
萧晏的四肢都安静下来,只有胸口还在剧烈的起伏着。他突然觉得奚梓洲此刻美得一塌糊涂。飞仙楼的花魁不及他沉静,先帝最宠爱的妃子不及他灵动,他比她们,更多了一份坦白的媚态。萧晏只觉自己变成了一只饿极了的猛兽,奚梓洲自然是猛兽爪前的猎物。
只是猛兽被铁链紧锁着,猎物却饶有兴味地绕着那张窄小的床,来回地打量。
奚梓洲的目光既是在挑衅,也是在引诱。上下扫了几遍之后,便停在了那个最让萧晏难堪的地方。萧晏那没有一块赘肉的腰仍在难以自持地前后挪动着,好藉着前端和布料的摩擦,稍稍缓解那几近爆炸的欲望。
那种感觉,令他绝望。
入狱三天,没有审问,没有动刑。十六岁的天子越过大理寺和刑部,直接下旨要他的命。他还以为,他至少可以在死前保留一分尊严。
但是他忽略了,他仍旧是在天牢里。
天牢,是奚梓洲的地盘。
奚梓洲,是个根本不知羞耻为何物的家伙。
偏偏就是在这个人面前,不知怎的,他那里居然更加兴奋了些。前端胀痛不堪,骨头上像是有软软的虫子在一口一口地噬咬,整个人都像悬在了一根细丝上,随时都会坠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萧晏咬着牙,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才勉强说了一句还算平静的话:"请你,离开。"
奚梓洲往前走了一步,摇头微笑:"将军似乎很不舒服呢,真的不要我在一边伺候?"
刚才他在门口又用钥匙圈狠狠划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才勉强软下去了些,现在看着萧晏这副欲求不满的模样,加上又吸入了些媚药,下面很快又抬起头来。
不但下面抬了头,就连平日里和气却带着些疏离的脸上,也染了些春色。
这一切全都落在了萧晏眼里。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把眼前的人撕个粉碎,但他喉咙里吐出来的声音却是一个冷静的:"走。"
如果被眼前这个人上……他还不如去死!
谁知奚梓洲又上前了一步,并且再次伸出了手指去解萧晏衣服上剩下的带子:"我可以让将军好过些,不知将军是否愿意让我伺候?"
萧晏的身躯如被困住的猛龙一样,狠狠一跳:"你走!"
虽然嘴里说着要那个人走,脑海中却止不住地开始幻想——幻想自己抓住了那人,撕烂他身上的衣服,扯碎他的裤子,把他按在自己身下,用自己烙铁般坚挺炽热的硬物,把他身上最柔嫩的地方,捅个稀烂。
奚梓洲收回了手,却又伸向了另外一个地方:"原来将军还可以靠着这个纾解一二……"说着轻轻一拉,扯开了萧晏的裤带。那硕大狰狞的利器瞬间跳了出来,挺立在湿热的空气中,微微颤抖。那利器的顶端,有粒晶莹的水珠在轻轻抖动,在火光下闪闪发光。
奚梓洲的目光在上面停了许久,由衷赞叹:"萧大将军……果然勇猛非常。"
虽然身上仍穿着衣服,萧晏却比脱光了还难受。奚梓洲这句话听在耳里,比什么下流恶毒的话都更难听。他忍无可忍,怒吼:"滚!"
奚梓洲哈哈一笑,又把他的裤子往下扯了些:"将军可是要我滚到将军身上?别急,我这就来——"
萧晏连吼两声:"滚出去!滚出去!"两腿一阵胡乱踢打,谁知却把那裤子踢得更往下了,两条修长有劲的腿暴露在奚梓洲眼前。两腿之间那根东西也随着萧晏的动作不住地往半空中无助地挺起晃动着,粗大的柱体表面布满勃动的青筋,仿佛它的主人已经把全身的劲力都倾注在了上面。
奚梓洲自己也早已硬得不成样子。他在萧晏大腿根狠狠摸了一把,便站直了,收手伸到自己的袍子下面去解裤带,一手握住了自己的命根子上下快速地抚弄着,另一手却撩起了袍子,好让萧晏把自己的举动看个清楚:"萧将军想要的,恐怕是这个吧?"
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九品官服下面,两条雪白细致的腿时隐时现,身体正中的那根东西在他手中越发胀大了一圈。萧晏看了一眼便挣扎着转过脸去,咬紧了一口白牙,齿缝中蹦出两个字:"无——耻——"
羞愤之中,无名的恐惧涌了上来。
传说中用一根绣花针就能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奚梓洲,究竟打算怎么炮制他?
倘若眼前摆着铁杖皮鞭烙铁之类的东西,他还可以有点心理准备。可现在,眼前只有一个两手空空的奚梓洲。
——奚梓洲也不能算两手空空。他这时正被自己的手伺候得浑身舒坦,大口喘着气说:"说对了……我就是无耻……我还要做更无耻的事呢……"说着很利落地蹬掉了滑落在脚背上的裤子,大步跨上了那张窄窄的床。
然后,用手扶住了萧晏的分身,对准了自己身下的入口,狠狠坐了下去。
萧晏的腰原本就在本能地往上挺着。那胀痛不堪的利器骤然穿刺到了可以发泄之处,瞬间精神百倍地猛力抽动起来。穿过了紧窒的入口,滚烫粘湿的内壁便紧紧地裹住了他。突如其来的快感来得太过猛烈,四肢百骸登时像是在冰天雪地里冻了半天,又突然浸到热水中一般,快感挟裹着巨大的冲击与疼痛铺天盖地卷上来,几乎把萧晏击晕过去。
萧晏仰起头,喉间传出一声长长的低吼。
快意过后,卷上来的是更大的痛。
方才奚梓洲直接坐到了他身上,身下的密穴没有开拓过,也没有润滑。萧晏靠着第一次的猛冲一刺到底,再动起来,才发觉那里面是多么的紧涩。窄小的通道根本容纳不下他那硕大的利器,每一次抽动,都像是酷刑的折磨。
但是比痛更强大的是欲望。每一次他抽了些许出来,明明想要停下来,他的腰却不听话地再次挺起,再次把分身送进那个令他蚀骨销魂的地方。他睁眼就看得到奚梓洲跨坐在他身上,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着,脸色苍白如纸,牙齿紧咬住的嘴角有血滴落,滑过丝绸面料的官袍,又滴在他身上。这模样令萧晏又是惊讶又是厌恶,可全副身心都被欲望驱动着,全部的力量都被用来贯穿那个人的身体,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集中到前端传来的快感和痛觉上。如果不是手脚都被铁链束缚着,萧晏一定会翻身压住奚梓洲,然后把他撕成碎片!
在一阵疯狂地撞击之后,萧晏突然发觉他的抽动变得顺畅了。紧密相连的地方似乎多了些滚烫的液体,黏黏嗒嗒的随着他的动作进出,又沿着他的分身淌到他身上,热热的。
萧晏在战场上训练出来的敏感告诉他,那是血。
常人见了血也许会害怕,也许会不当回事。可萧晏只要闻到一丝血腥味,都会兴奋得浑身热血沸腾——利器在握,鲜红鲜红的血,是调动他全副身心投入到厮杀中的的信号!
仿佛眼前的牢房不见了,束缚着手脚的铁链也消失了。胯下骑着的是先帝御赐的西域宝马,手中握着的是雪亮的长枪。他要把长枪刺向奚梓洲,一枪一枪地把他刺穿,将他刺死!
所以,眼下最令他不爽的是,奚梓洲竟然没有在看他。
萧晏不是不经人事的少年。方才刚刚进入的时候那里那样紧涩,他自己都痛得几乎晕了过去,奚梓洲只会更疼。
他以为自己那样猛烈的冲撞,奚梓洲必定会受不了,哭喊,呻吟,求饶,就像那些承受不了他的身体的军奴、俘虏一般。可是奚梓洲只是紧闭着双眼,咬紧牙关,两手仍旧扶在自己的分身上,随着萧晏的冲刺上下抚弄;只有在萧晏撞得极狠时,才会从鼻孔中逸出两声难耐的哼哼声。
萧晏发觉,他们二人之间,相互接触的似乎只有那个地方。
奚梓洲并不打算折磨他。
他的直觉没有错。奚梓洲要的,不过是他两腿之间那根东西而已。
奚梓洲也不只要他的。奚梓洲喜欢身体强壮囚犯,具体一点,死囚。
最好是明天便要上刑场的,身体强壮的死囚。只要那地方还能硬起来,老少不计。
奚梓洲喜欢捆住他们的手脚,让他们全身只有腰部能上下活动。有必要的时候,奚梓洲还会蒙上他们的眼睛,再堵住他们的嘴巴——好让他们能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个部位上。受困,变瞎,口不能言……令他们狂躁,而即将到来的死亡则令他们疯狂。
只要让他们硬起来,奚梓洲便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快感。
这是他当这天牢牢头最大的乐趣所在。
唯一的遗憾,是他得到的也仅此而已。
死囚们虽然会冲撞得很猛,但终究都是又脏又臭。除了身下那个必要的地方,奚梓洲会尽可能地不碰到他们的身体。他不想拥抱他们,更不能忍受和他们亲吻。
所以,他只有索求更激烈的冲撞,来冲淡想要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环抱的欲望。
就像现在这样。虽然萧晏已经用上了全身的力气,身下那根烙铁仿佛直接撞在他心口上,腰以下的肌肉已经被疼痛和快感碾磨得几乎麻木,每个骨骼的关节都像是有把锋利的刀片在来回刻画,握着分身的手已经有些使不上力气,只有机械地抚弄着……
但是体内仍旧像是哪里缺了一块,空空的,身子也没有半点重量,凭空无依。无论多少次猛烈的抽插,都填不满那个洞。
他只有配合着萧晏的动作,身子上下挪动着,身下的穴口吞吐着巨大的欲望,然后自己把全身最敏感的那个点蹭上去,引导着它重重地往上刺。
每一下,都像是要在巨浪的谷底被摔得粉身碎骨,可又在最后一刻,重新被抛上高高的浪尖。循环往复,无穷无尽,每一个循环,都比上一次加倍刺激,也加倍地痛苦。层层叠叠的浪,把他推向极乐,又推向死亡。
在濒临崩溃的刹那,一道白光笼罩全身。
仿佛抛却了身体的重量,骨血肤发都被欲火烧了个干净。灵魂在一瞬间得到解脱,飞向遥不可及的云端,又从高空急急坠落。
奚梓洲终于张开了嘴,喊出他被进入之后的第一个像样的声音。
萧晏听在耳里,还以为他是在哭。
奚梓洲射出来时身下猛地一缩,逼得萧晏最后狠狠挺身刺了一次,也泄了。
萧晏大口喘着气,整个人平躺在床上,再也没有动弹或说话的力气。手腕和脚踝上被铁链勒住的地方,都留下了深深的红印。
然而他一点都不觉得疼。憋了许久的情欲发泄得太过酣畅淋漓,他已经顾不上感受其他。
片刻之后,跨坐在他身上的奚梓洲终于睁开了眼睛。
奚梓洲平静地说:"将军,既然大家都这么尽兴,不如再来一次吧!"
萧晏愣住。他万万想不到,奚梓洲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原以为奚梓洲会耍花样折磨他,或者会用卑鄙下流的手段羞辱他,但是奚梓洲没有。
说句良心话,除了开头的时候憋得有些难受,刚刚进入的时候奚梓洲那里又有些紧之外,他还是爽到了。
说得再诚实一点,他虽然没有妻妾近侍,逢场作戏的事倒也不少,可是还没有哪一个能让他这么尽兴。
刚才的快感仿佛还游走在肌肤之下,只要稍稍想起,他马上又能硬起来。
事实上,他已经硬了。就在奚梓洲的身体里。经过第一次的开拓和鲜血的润滑,那里已经变得分外地适合进入。
他一冲动,几乎脱口而出——好。
但是话到嘴边,却是凶狠愤懑的一句:"无耻!滚!滚出去!"
奚梓洲翘起嘴角微微一笑,配着他已经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那笑容微弱得像是将谢的昙花,绝美中带着股义无反顾的绝望:"将军……口不对心可不好……"他说着提起腰上下动了一番:"你的宝贝在说好得很呢。"
萧晏扭过头去,索性不理他。但是下身果然又胀大了,奚梓洲又轻轻动着,前端细细密密的快感,有如火上浇油,方才折磨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欲火,又熊熊烧了起来。
他的腰已经开始不听话地在往上挺。
而奚梓洲的眼睛又闭上了,仰着头笑说:"你看……说你口不对心了吧?还好我善解人意,知道我现在要真走了,将军你非憋到发疯不可……这种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说完便又咬上了牙不再出声,仿佛在一心一意地等着下一轮快感的袭来。
萧晏狠狠一咬牙,腰身往下一沉,忍住了没有再挺上去:"无耻……下流……你滚……"
奚梓洲闭着眼睛粲然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贝齿:"难道将军是累了,想偷会儿懒?那我只好自食其力了……"说着果然自己提腰又坐下,速度快了许多。喉间仿佛有轻轻的笑声传出来,那声音仿佛是从骨头上刷过的软毛,刺激得萧晏再次情不自禁地抽身挺起,深深地刺到了那温软的穴内。奚梓洲被他刺得狠狠一颤,喉间又有浪笑声传出来:"将军……嗯……你又口不对心了……"
萧晏一时羞愤难当。
他十七岁入伍,十八岁便开始带兵,从最小的百夫长做到掌握北疆十万兵马的大将,最得意的不是打了多少胜仗,而是他军中纪律严明。
而他也自以为,能够绝对控制自己的心智——还有身体。
但是那个地方已经完全不受他的控制,越发猛烈地抽动着。他愤而咆哮:"你混帐!你无耻!你个王八蛋!你给我下药!"
奚梓洲配合着他上下动作着,早就被撞击得语无伦次:"下药……又怎样……将军你……骂来骂去……嗯……都是这几句话……啊……啊……还不如……嗯……嗯……多省点力气办事……啊……"
完全不同于方才那隐忍压抑的哼哼,他这几声呻吟出来,惹得萧晏更是精神抖擞。
萧晏此刻的头脑已经比方才清楚了许多:"好得很……你喜欢这样是不是?我操你,我操到你死过去……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奚梓洲嘿嘿两声:"操……我可以……嗯……操……我祖宗六代之前……嗯……也可以……后面的……恐怕……啊……啊……将军你要……啊……多挨个三千刀……啊……"
一句话如冰水一般泼醒了萧晏。
奚梓洲虽然只是个九品牢头,可是奚梓洲的祖宗,他一个都惹不起。
奚梓洲的六世祖,正是奚国的开国皇帝奚太康。
奚梓洲的祖父,正是当今天子的祖父,景熙帝奚嘉。
奚梓洲的父亲,是先帝的亲哥哥,宁王奚宸。
奚梓洲他自己,是当今天子的堂兄。
先帝一辈子最怕的事情就是宁王抢他皇位。先帝在位二十六年,宁王府里每年都会莫名其妙地死掉一个人,直到最后一年,宁王莫名其妙地先走一步。
先帝驾崩时,据说走得心满意足,非常圆满。
先帝为了表示自己的仁慈,他破例赐了宁王府里剩下的最后一个人——奚梓洲一个据说是非常重要的官职——掌管天牢。
因为牢头这个职位相当的重要,先帝还特地叮嘱他不可以随便离开天牢管辖的范围。
除非他死。
这些事情萧晏零零星星地听说过。现在一下子都想起来,稍一分神,腰上的动作便慢了半拍。奚梓洲立刻不满,自己提腰重重坐了几下。萧晏仰头狠狠刺上去,只见奚梓洲的眼睛仍旧紧闭着,微张的两片红唇中不时有淫荡的低吟飞出来,神情如痴如醉,脸上活脱脱写了四个大字:欲仙欲死。
这一次居然比第一次还要久一些。萧晏最后又快又狠地抽动几下之后,把滚烫的液体尽数射进了奚梓洲体内。奚梓洲向后仰起头,挺腰直起身子,张嘴喊了一声,仿佛已经神游天外,竟是一副满足到了极点的模样。
萧晏痛快过了,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居然冒出来一丝得意。
但是他狠狠地把身子往后一抽,膝盖往上一顶,奚梓洲一个不留神,居然给他顶得翻身摔下床去,人都不见了!
耳朵里只听到奚梓洲哼哼了两声,犹豫片刻,勉强用手肘支在床上,挪动身子过去看。只见奚梓洲愣愣地坐着,两腿之间白里带红的液体缓缓地往地上淌,在黑湿的石板地上开出触目惊心的花来。
萧晏心中一惊,却没有出声,仰头又躺下了。许久之后才听到一阵希希嗦嗦的声音,眼角瞥见奚梓洲背对着他穿了裤子,又把上身的官袍整理平整了,才一步一步慢慢地朝门边走去。脚步虽然很慢,但是也很稳。
奚梓洲开了门,临走时丢下一句话:"将军……辛苦了……"
萧晏登时有点哭笑不得。

萧晏在封闭的牢房里看不到天光。凭着每天三顿饭送来的时间,他勉强能推断出现在大约是半夜时分。
半夜的意思,就是所有人都在睡觉。没有人会理会他如何了。
他的手腕和脚踝仍被扯得远远的,裤子被褪到了膝盖之上的地方,没有了衣袖的囚服却卷到了腰之上。半截裸露的身躯,在欲火和快感退尽之后,陷入了一片虚无的不安之中。
奚梓洲流的血,混合着他自己泄出的液体,仍然留在他身上。偏偏这牢房里极湿,那些东西没那么容易干掉。现在那里黏乎一片,令他非常难受。
半夜时分,不要说洗澡水,就连喝的水都不会有人送给他。
最要命的是,明天早上狱卒再来送早饭时,要是看到他这副模样……
萧晏极爱面子。即使下了大牢,也还是爱面子。奚梓洲既然主动要和他欢好,想必自己是不会说出去的。可是换了别人,那就难说了。
萧晏就着原来的姿势躺着,虽然身体极端的疲倦,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片刻之后,铁门又响了。
萧晏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却看见进来的人是个老头子——身上没有穿狱卒的衣服,似乎是个老仆。
老仆手里,提着小小的一只木桶,里面有隐约的水声。
萧晏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那老仆进门,把水桶放在了萧晏床边,又伸手艰难地绞动门边的摇杆,把拴萧晏的铁链放得长了一些,关门出去了。
萧晏起身,捞起木桶中一块破旧的澡巾擦拭身体,脑海中闪过奚梓洲高潮时脸上欲仙欲死的表情,心头忽然一颤。
萧晏在那头瞪大眼睛睡不着的时候,奚梓洲却已经沉沉睡去。
他几乎整个身子都浸在了温热的水里。洗澡的木桶太大,他歪着脑袋,身子还在一点一点地往水里滑。水面没过了他的锁骨,没过了他修长细致的颈项,没过了尖尖的下巴,没过了薄薄的唇,最后终于没过了翘挺的鼻梁,紧闭的双眼,光洁的额头。
他悄无声息地滑了下去。长而乌黑的头发,像疯长的水草那样,浮在水面上张牙舞爪。
他没有动。
如果不是有一只手迅速地把他捞了起来,他绝对会被淹死在澡桶里。
那只手干枯,苍老,长满了老人斑,然而却非常有劲。
老人扶他靠在桶沿上,屈起食指在他喉疾速一击——奚梓洲张开了发紫的嘴唇,吐出一口水来,低垂的眼帘终于往上抬了些。
他抬眼看了一眼老人,问:"去过了?"
老人点头,把他扶起来:"天色已晚,请小王爷歇息吧。"老人声音尖细,竟是个阉人。
奚梓洲扶着老人的肩膀,踉踉跄跄地爬出来,苦笑说:"有你在,当真是求死不能。"
老人不说话,手里拿着干澡巾轻轻拭去他身上的水珠。
他一把把澡巾扯了过来,往身上胡乱擦着:"出去。"
老人低头行礼,无声地退了出去,又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奚梓洲往门边看了一眼,就把澡巾扔进了桶里,带着浑身的水珠走进里间,赤裸着身体扑倒在床上。湿湿的头发搭在肩上,落在身边。水渗进被单里,留下浅浅的印记。
他身边,有只手动了动,女人的手。
床上有个面容清秀的女人坐了起来,身上的衣服整整齐齐,头发有些松散,睡眼惺忪。
他叫了一声:"葶兰……"
被他唤作"葶兰"的女人仔细看了他两眼,眉头一皱,拉过暖暖的被子盖住了他裸露的背,又拿过一件干衣服去擦他的头发。
奚梓洲并不躲闪,身子反而往前欺了些,微微一笑:"你知道我刚才见了什么人么?"
葶兰抿住嘴唇不说话。
奚梓洲似乎根本没有在意她的反应,自问自答:"我刚才,去见了那个,前几天关进来的大将军……萧晏……他真的很不错……一口气做了两回……一回比一回厉害……我……我都快被他弄死了……"
奚梓洲仿佛又回到了高潮的那一刹那,笑得异常的满足。
葶兰擦着他的头发,脸红了一大片。
奚梓洲突然抓住了她的手:"你到现在都还没被人上过呢……你知不知道……被人上的滋味有多好?"
葶兰用劲甩开了他的手,缩回墙角,一言不发。
奚梓洲追过去,手探到她身下:"就是这个地方……真正的男人,会把自己的宝贝弄得硬硬的,和大牢里最粗的那根烙铁一样,又硬,又烫,然后捅进去……开始的时候会有点疼……不对,你是女人,只有第一次会有点疼……以后就会痛快得想死过去……"
葶兰扯过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摆明了不想再听下去。
奚梓洲说得兴起,揭起被子,凑在她耳边:"你就不想尝尝那味道么?跟着我,你这辈子就算白耗了——非但到死都不知道那销魂的味道是什么样的,等过个几十年,我老了死了,你也老了,到时候,你没了利用的价值,人老珠黄没人要,也没有儿女尽孝,你想想那时你该怎么办?"
葶兰用手捂住耳朵,一动不动。
奚梓洲的手往床头一摸,摸过来一根女人衣服上面的带子:"我给你指条明路,现在就勒死我,逃出去,找个好男人——"
话没说完,手指一滑,夹在指缝间的衣带就不见了。
他只听到一阵风声从身后扫过,甚至连半个人影都没看见。
葶兰却探出头来,神色和缓了许多,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药瓶子。她用柔若无骨的手指挑了块药膏出来,探进奚梓洲身下,抹上伤处,又翻过他的手掌,往他自己划伤的地方也涂上了药。做完这些,才把被子给他盖好了,开口说:"小心别着凉了。皇上怪罪下来,妾身担当不起。"
奚梓洲哈哈大笑两声:"吾皇万岁!臣,自当保重身体,长命百岁!"
大笑过后,他突然想起了萧晏那两条粗壮有力的手臂。
它们那么粗,上面的肌肉那么有力,稍稍用上一点力气,应该就能把自己的脖子拧断吧……

第二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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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梓洲再醒过来时,有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床前的地上划出几个光块。
他的窗户朝西,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掀开被子,只见自己身上已经穿了贴身的亵衣,葶兰不在。整个房间一片寂静,外面偶尔有一声低低的虫鸣。晚风吹过的时候,树叶相互碰撞,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竖起耳朵听,用力地听,仔细地听,无论如何都听不到一丝不正常的声音。
皇帝派来的那些人,还真是好本事。
他伸个懒腰,跳下床,随手拾起一条腰带往房梁上抛去。腰带飞在半空,就被不知何处飞来的一柄飞刀拦腰斩断。
昨晚伺候他洗澡的老人推门走了进来,巍巍颤颤地走去拔下钉在墙上的飞刀,收进袖子里,恭恭敬敬地说:"小王爷不睡了么?奴才伺候小王爷更衣。"
奚梓洲把断掉的腰带拾起来用手量了量,笑说:"比昨天少了一寸……韩谦,你功夫有长进啊!"
韩谦已经捧了洗净晒干的一身官袍过来:"小王爷请更衣。"
更衣,洗漱,吃早点——其实是晚饭之后,奚梓洲照例要往天牢里转一圈,以示自己正勤勤恳恳地为皇上效力。
贴在最里间的门洞上看了一眼,萧晏正仰天呼呼大睡,于是走开。
巡视过后,他还要去狱厅看公文。
新送进来的都是什么罪行,判的什么刑;哪些人该刑满释放了;哪些人允许家人探监……
最最重要的,手下的狱卒们这天又收了多少钱,照例,他也能分到一份。
手下一个人说,今天萧家终于来人了。
当初萧晏刚刚被关进来的时候,狱卒们就摩拳擦掌地准备狠狠敲萧家一笔。谁知人关了几天,愣是一个来探望的都没有。
萧晏那国舅老爹,那一品夫人老娘,三个当大官的哥哥两个当官的弟弟……一家子人,仿佛都当没他这个人了。
奚梓洲眉毛一挑:"来的是什么人?"

子夜时分。除了留下守夜的,其余的人都去睡了。奚梓洲迈着慢慢的步子把牢房又巡视了一遍。他仿佛是丛林中昼伏夜出的动物,见不得光,只有在天地间漆黑一片的时候,才稍微有点自己还活着的感觉。
眼睛贴上最后一间的门洞,萧晏仍在呼呼大睡。
裤子已经拉上去了,身上的衣服仍旧是没了两只袖子的那一件。
不禁有些奇怪——昨晚这个时候,他明明还精神得很……
转念一想——昨晚这个时候,他刚刚收到皇帝要剐他三千刀的圣旨。睡不着,是正常的。
奚梓洲拍拍手,叫来一个值夜的:"去拿套号服来,捡好一点的。"
萧晏原本就睡得浅,所以门一响他就醒了。
想到昨晚的事……耳朵一阵热。他闭紧了两眼,决心雷打不动。
门很轻地关上,一阵摇杆摇动铁链收紧的声音,然后那缓慢的脚步声渐渐靠近了。
先被动到的地方,是胸口。几下轻微的触动之后,原本贴在身上的衣服被解开了,两边衣襟大敞,整副胸膛都暴露了出来。
萧晏不动。
但是他身上正在慢慢发热。
跟着,左边发出轻轻的"咔嗒"一声,手腕上那个被他的体温焐得火热的铁环似乎是被打开了。有只凉凉的手把他的胳膊提了起来,脱掉了他那件没了袖子的衣服,又把另外一件衣服给他套上了,才把那铁环套了回去。
右边,重复了一遍。
进来的人,竟是给他换了件衣服。
昨晚千方百计地要他脱,现在又趁着他"睡觉"来给他换。他有点糊涂了。
所以那说话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的时候,他吓了一跳。
"你不用谢谢我。我今天收了你第十四个小老婆一百两银子,给你换件好点的衣服是应该的。"
萧晏猛然睁开眼睛。他不要说小老婆,连大老婆都没有。
奚梓洲袖着两手,端端正正地站在他床边,百般正经地说:"你家小老婆听说天牢里面热,说明天会想办法给你弄些冰进来。你忍一忍罢,明天就好受多了。"
奚都云嘉地处南方,即使是隆冬时也少有霜雪,盛夏哪来的冰?
萧晏看向奚梓洲,十分不解。
奚梓洲咳嗽一声:"昨晚算是我强迫你的,我道歉。"
萧晏没料到他会那么自然而然地转到那件事情上面去,脸上一热:"你……"
奚梓洲俯下身,鼻子几乎凑到了他眼睛上,笑容妖艳得像朵海棠:"现在我已经道过歉了,不知道将军可愿与我共赴云雨巫山?"
他问得极自然,极坦白,仿佛他说的是"今晚一起吃晚饭吧"。
奚梓洲的脸凑得太近,瘦瘦的一张脸,居然也多了一份压迫感。
萧晏这辈子还没回答过这样的问题,一时之间,居然噎住了。
何况,"共赴云雨巫山"只是种很笼统的说法。两个大男人——倘若奚梓洲还能算个男人的话,共赴的路有少说有十七八条,不知道今晚奚司狱想走的是哪一条?
噎了片刻之后,萧晏礼貌地回绝:"承蒙奚大人你看得起……但是……"
奚梓洲打断他:"看来我问错人了。我要的是将军那宝贝,还不如直接问它好了——"
萧晏身子猛地一跳:"不许碰我!"
奚梓洲向着他摊开两手退后:"将军别怕,我不碰你,绝不碰你,也不用药,我只说话,就问它一声,看它答不答应——"
萧晏哭笑不得,只是说话而已就能让那玩意儿硬起来?
奚梓洲却已经郑重其事地凑了过去,又郑重其事地朝他那宝贝的方向问道:"宝贝儿……你愿不愿到我家玩玩?来嘛……嗯……嗯……嗯……"
随之哼出来的,竟是一连串昨晚那样淫 荡的呻吟声,还半着他嘴里发出来的唇舌碰撞的声音,仿佛他被人捅得正爽快。
萧晏头皮一麻,昨晚那情景在眼前一闪,果然硬了。

  萧晏看着自己裤裆那里一下子撑起来的小伞,第一反应便是要伸手去捂。
  铁链声哗哗响了一阵,他的手还是被拴在它们该在的地方。
  威风凛凛的萧大将军,再次面临欲 望无法排遣的窘境。
  昨天他还可以怪奚梓洲给他用媚药,可是今晚奚梓洲只哼了两声,他就硬了。这让他觉得自己是头随时都可以发情的公猪。
  更要命的是,奚梓洲仍旧站在那里,脸凑得很近,还在"呻吟"个不停。
萧晏咬牙切齿:"你……不要脸……"
奚梓洲一边哼哼一边说:"我……嗯……这是为将军你好嘛……嗯……嗯……媚药用多了……嗯……会伤身体的……嗯——嗯——啊——"
萧晏狠狠拧开脸,不去看奚梓洲那一脸淫笑。
奚梓洲却迅速地转到他看得到的地方:"嗯……将军……你说句话……嗯……嗯……我这就让将军解脱……嗯……"
萧晏咬牙,仰头不语。火热的欲望,带着阵阵胀刺的痛,还有和衣料摩擦带来的些许快感,一起铺天盖地涌上来。感觉像昨晚,又不似昨晚。一样的是欲望不能发泄的焦躁,痛,浑身发疼,发痒……
不一样的是,今晚从一开始就多了个人。
昨晚在奚梓洲来之前,他唯一的想法便是——赶紧想办法泄了吧。
今晚他想的是——就是憋死,也不能在眼前这人身上发泄。
因为,奚梓洲根本就没把他当人看。他在奚梓洲那里,分明就是一根可以随时用来捅屁股的棍棍!
他萧晏好歹是统领十万兵马的大将军,不是他奚梓洲圈养的种马!
萧晏非常有志气地闭上了眼睛,并且把一边耳朵紧紧贴在了草席上。这样做的后果就是,他的另外一只耳朵仰天敞着,正好让奚梓洲可以非常方便地把一口暖暖的湿气呵进去。
虽然没有碰到他,却足够让他浑身一紧,该硬的地方更硬。他的腰马上非常不争气地上下动了起来。
奚梓洲的声音越发地淫荡了:"唔……将军……你看你……都快不行了……这样憋着……伤身体的……"
萧晏眯着眼睛自己看了一眼,只见裤裆间那只小帐篷就像是搭在了大浪中的木筏上似的,起落之间的律动,竟非常的有规律。
奚梓洲抓住机会对着他,把一根手指放进嘴里含着,还模拟着用嘴帮人快活的动作,一抽一送地轻动着,喉间竟也发出了被什么东西塞满了似的呜呜声。
萧晏只觉得浑身的筋脉都绷到了最紧处,再撑下去,就要断了。
他绝望地闭上了两眼,低低说了一声:"你来吧。"
奚梓洲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声音停了下来,手指抽出,在嘴边拉出来一根银线;说话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变得平板干硬:"这是你自己说的。将军,我就不客气了。"说着一把拉开了萧晏的裤子,把自己的裤子一脱,就要坐上去。
萧晏闭着眼睛,咬牙切齿:"我就当……操了一条狗……"
奚梓洲因为太过着急,声音有些颤抖:"死人!你就当你在操个死人!"
萧晏睁开眼睛。两道本来已经迷乱的目光不知为何在瞬间变得清明,直射入奚梓洲还没来得及闭上的眼睛里去。奚梓洲被他看得浑身一颤,屁股悬在了半空。
萧晏强忍着那几乎要爆炸的欲望,问:"你说什么?"
奚梓洲咧嘴一笑,脸上的肌肉都扭曲起来:"死人!我是个死人!你怎么痛快就怎么操!"说着就要往下坐。萧晏用力把腰往后一拉,奚梓洲坐了个空,坐到了他的大腿上。
萧晏冷冷地说:"我,不操死人。"
奚梓洲万万料不到萧晏到了这紧急关头居然还会闹别扭,一时怔住,两眼贪婪地盯着萧晏那耸立在眼前的利器,就要追过去再坐上去。
萧晏身子又狠狠一跳,两道犀利的目光仿佛是要射穿奚梓洲的身体:"我,不操死人!"
萧晏说着,被困着的右手朝奚梓洲用力伸过去,竟抓住了他的一根手指:"过来,给我看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萧晏说着把他的手一拉,手腕一翻,瞬间扣上了他的脉门。
奚梓洲本能地把手往回一扯——他不喜欢被人碰,一根手指都不行。
他原本就张开两腿跪在萧晏之上,一拉一扯之间,一个跪不稳,身子往前扑倒下去。他立刻伸开另一只手撑在床上,总算没有扑倒在萧晏身上。
但是他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
从来,从来就没有人对他这样。
那些他找过的死囚,每一个都是一硬起来,只要能让他们发泄,就算叫他们吃屎喝尿嚼苍蝇他们都愿意。
眼下这个明明已经被情欲折磨得两眼发红的家伙,非但不肯好好上他,居然还想教训他!
萧晏的手仍旧扣在他的脉门上。紧紧地扣着,没有半点要放开的意思。
大而有力的手掌,因为征战多年的缘故,指掌间长满了硬硬的茧,压在皮肤上,不轻不重的一片刺痛。
那手掌还是滚烫的。热而带着湿气的体温传过来,说不出的舒服。
好在萧晏终于翘起嘴角微微一笑:"你还活着。"
奚梓洲松了一口气,提起腰就要坐上去。萧晏突然又身子一扭,大喊:"等等!"奚梓洲身子一顿,几乎背过气去:"将军还有什么话说?"
萧晏脸上的红晕浓了一些:"你……昨晚受伤了……"
奚梓洲低下头,握住了萧晏的分身,两眼一闭,咬牙重重坐下去。萧晏乍得解脱,前端传来的快感击上脑门,快活得一声哼了出来:"唔……"
奚梓洲两眼紧闭。在感觉身体被撕裂成两半的瞬间,眼角居然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流了下来。原本一直在往后扯的右手,就任由萧晏这么握着了。
片刻之后,奚梓洲就有些后悔了。
不知道是因为没有用媚药,还是因为萧晏憋着的时间太短,总之这晚萧晏挺身冲刺的力道,似乎没有昨晚那么猛。
跟昨晚那个疯狂劲比起来,简直像是在挠痒痒!
他紧闭着两眼,一手撑在床上,一手被萧晏抓着,这个姿势……自己也不怎么使得上力。他有些着急,嘴里不经意地喊了一声:"快……"
话音未落,萧晏就狠狠地撞了一下。滚烫的利器瞬间刺到了他身体的最深处。既像是被两边都开了刃的利剑贯穿,又像是被一把钝锤在体内捣个粉碎。全身的神经在那一瞬间绷紧到了最极致,痛觉从脊梁传到了头顶,又从心脏传到每一根手指和脚趾尖。
被抓着的右手一抖,终于反握住了抓着他的那只手。
不经意地,十指相扣。
萧晏恶狠狠的声音仿佛是从天边传来,几乎每一个字都伴着一下猛烈的冲刺:"你喜欢这样是不是?"
疯狂想要得到的感觉终于来临。身下的人在重重地喘息,发出受伤的猛兽似的低吼。每一下的冲刺仿佛都要把他撞得粉碎。疼痛挟裹着快感涌上脑门,淹没了他。再也无暇思考,再也没有余力去怨恨。整个世界只剩下两个人交缠的喘息,呻吟声不由自主地从喉间飞了出去。奚梓洲的手在癫狂中握紧,指甲深深嵌到了萧晏的肌肉里:"啊……啊……啊……"
两人紧紧相连的地方在几下冲刺之后,变得润滑了许多。
那里,一定又裂开了吧。
很好,好得很。就是要它裂开,就是要它受伤流血——最好能在一次激情的□□中把血流尽,然后在高潮的刹那魂飞魄散!
唯一杀风景的是,萧宴方才说了一句话之后,他的声音仿佛决了堤的洪水,伴着身体相撞的啪啪声,还有身体相连的部位发出的黏嗒的声音,灌进奚梓洲的耳朵里:"你喜欢这样?你喜欢这样?你喜欢这样?还是这样?"
每一句话,都仿佛是要提醒他,是谁正在他的身体里进进出出。
奚梓洲当然不喜欢,呻吟中喊道:"你……闭嘴……"
萧晏怒吼一声:"你就是想找人操你是不是?谁上你都无所谓是不是?你——你根本就是条狗!"
奚梓洲终于低下高高扬起的头,睁开了眼睛。发红的眼眶里面,迷离的眼神中交织着说不清的痛苦和无助。
萧晏乍一碰触到那眼神,心底仿佛被一根细细的针刺了一下。
奚梓洲居高临下地看他:"嗯……闭嘴……不然我……嗯……"
萧晏狠狠一撞:"不然你要怎样?要走么?我这么卖力……你舍得么?"
奚梓洲呵呵一笑,碰撞中微俯下身子,空着的手不知从哪里扯过来一块发黄的布——原来是他刚刚从萧晏身上脱下来的那件破号服。
萧晏只觉眼前一晃,下巴被什么东西一撞,嘴巴不由自主地就张开了——还没有来得及闭上,一团酸臭的布就到了他嘴里。奚梓洲的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一般,可见这种事情他是常做的了。
萧晏的嘴一下子被那卷成一团的衣服撑到最大,舌头被压在了最底下,虽然仍旧在拼命地喊着,却只能发出一阵无奈的"呜呜"声。他越是急着要出声,那酸臭的味道越是结结实实地充满了他的口鼻。
其实也没有臭到令人难以忍受的程度。萧晏在军中有时候一双袜子连穿十几天不脱下来,再脱下来时就是这个味道。
千里大漠,万里黄沙。边关明月,金戈铁马。骤然回到眼前,化成眼眶内伴着痛楚渗出的液体。
他见过流血漂橹,见过白骨成山,一直以为自己也会死在那样的地方,然后再变成史书上一个响当当的名字。没想到……
他不是害怕。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只是有点失望。
奚梓洲身下那小口似乎越来越紧,紧紧地包裹着他的分身,里面一片滚烫柔嫩的黏膜在鲜血的润滑下,触感分外的鲜明。奚梓洲大概是不指望他使劲了,腰身上提下坐的频率越发地快了。细细品味起来,来自分身的快感潮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地冲击着他每一根脆弱的神经。全身仿佛都泡在了滚烫的温泉里,湿,热,酥麻,闪电击打一般,就连每一根头发每一根汗毛都快活到了,快活得他要叫喊。
他当然叫不出来。奚梓洲听到的,只有一阵呜咽似的呜呜声。
奚梓洲觉得萧晏确实很奇怪。他奚梓洲向来只要把屁股往那些人腰上一放,他们便会不要命地把他插个痛快。现在萧晏不但消极怠工,他自己动起来让萧晏舒坦的时候,萧晏居然还摆出一副烈女被强暴的别扭样来,怎么看怎么讨厌!
奚梓洲边动边想——你想装君子充"烈女"是不是?我偏偏不如你的愿!我要你知道什么叫人间极乐,要你食髓知味,要你就是被剐成肉片,被打到十八层地狱里的时候,还记得我!
此念一出,奚梓洲几乎是使尽了浑身解数,殷勤地上下动起来。萧晏早已沉溺在快感中,脑子里一团混沌,根本没有留意到奚梓洲的变化,只知道随着感觉配合着奚梓洲的动作抽动着。片刻之后,萧晏便身子一挺,又软软地躺平了。回过神来,才发觉奚梓洲仍旧坐在他身上;自己小腹上粘湿的一片,想是奚梓洲也泄了。
他们的手,仍旧紧紧地抓在一起。
奚梓洲动手抽掉了塞在萧晏嘴里的衣服,喘着气:"将军,失礼了。"说着就要挣开萧晏的手。萧晏大手一握,力道大得几乎能把他的指骨捏碎:"你也知道什么叫'礼'?"
奚梓洲微弱地笑笑,伸另外一只手去掰他的手指。好容易将手挣脱了,才说:"礼尚往来。本来昨天将军已经让我很快活了,今天应该轮到我让将军快活的,可我刚才只想着自己快活,没有想到将军……所以我说失礼了。"
萧晏瞪着他,头皮一麻。
奚梓洲"礼尚往来"的逻辑是,你让我快活了,我也该让你快活。
萧晏仔细回想,刚才他确实很快活,十成十的快活。奚梓洲没有缺斤短两。
那么,既然他已经快活过了,按照奚梓洲的逻辑……是不是又该轮到自己让奚梓洲快活了呢?
——按照昨晚的经验……这个猜想……不无可能……
萧晏怔了半晌,才说了句不伦不类的话:"不客气。"
看那场面,仿佛他们两个人只是互相请对方喝了杯茶。
好在奚梓洲居然没有要接着做下去的意思,翻身艰难地下了床去,站在床边随手拿过那件破囚服,替萧晏把下身和小腹上的浊物都擦拭去了。萧晏挣扎几下:"奚……"
他想起奚梓洲的身份很尴尬。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叫他"小王爷",还是叫他"大人"。
奚梓洲抬起眼。油灯里的油只剩下一丁点,微弱的光连眼前的人都照不清。萧晏的两只眼睛都隐藏在一片黑影里,新换上的衣服又都汗湿了贴在身上。腰腹之下的地方仍旧暴露着,方才那硕大坚挺的利器已经软了回去,温柔得像只藏在草木丛中的小绵羊。
那两条精壮的臂膀,仍旧被铁链扣着,手腕上留下一片红红的勒痕。
一切都在眼前。奚梓洲留意的却是,萧晏在踌躇着怎么称呼他时,脸上闪过的片刻犹豫。
犹豫,踌躇……这些东西,是不应出现在一个将军脸上的。
但是很显然,萧晏在考虑他的感受。
脸上不由自主地一笑,笑的时候,心里有点麻麻的:"将军还有什么事么?"
萧晏摇摇头,拧过脸去:"你快自己处理一下吧……"
奚梓洲有些惊奇:"我回去以后,自会有人伺候我沐浴上药。"萧晏背对着他,挣扎了半天才问出来:"你……每天都这样么?"
奚梓洲哈哈一笑:"我也希望每天都有将军这般威猛的人才共享极乐啊……"
  这话萧晏听在耳里,很不是滋味,厚起脸皮:"天牢里人才济济——恐怕比我军中还要多——你还怕……寂寞?"
  奚梓洲摇摇头,抖平整了仍旧穿在身上的官袍,颤着两条还上面还淌着红白浊液的雪白长腿穿裤子:"将军你也该听说过吧?我只爱死囚。这死囚里头,要不是罪大恶极判了斩立决的,多半是秋后问斩。每年过了九月,我要闹好长一段时间灾荒。"
  萧晏头一回听说这个词,觉得很是新鲜,但又立刻嘲讽地纠正他:"不是灾荒,是棍荒吧。"
  奚梓洲拍手大笑,几乎可用花枝乱颤形容:"将军你真是我的一字师啊!好,好,不错,棍荒,棍荒!我管他们人不人的,我只要他们那根棍!哈哈哈——"
  奚梓洲那边大笑不绝,萧晏脸上不知怎么的,竟然热了起来。
  偏偏奚梓洲还凑了过来,在极近的地方说:"将军你真是难得的好棍,哈哈哈——等等,将军你方才说天牢里人才恐怕比你军中还多……这么说……"
  他笑得极放浪,萧晏听得面红耳赤,急急忙忙地答:"我不过随口说说,军中纪律严明,这等……淫乱之事……要是被发现了,是要军棍打死的!"
奚梓洲颇失望地吐了口气:"我还以为军旅中弟兄们可以一道快活呢……将军立身刚正,我算领教到了。"
这话仿佛是不经意的讽刺,刺得萧晏几乎无地自容。
他萧晏也曾经这么自诩,谁知在这么个低矮封闭湿臭的地方,他竟然只听奚梓洲浪叫了几声就缴械投降了……
还好他就要死了。这些事情不会有人知道。
奚梓洲低头穿好了鞋,凑上萧晏耳边:"将军歇下吧。明日我再来看望将军!"
  萧晏猛然回头:"你还要——"
  奚梓洲摊开两手:"将军你说得对,我难得遇上这等好棍,白白放过,岂不可惜?何况我又不是白占将军的便宜……这两晚,将军你也很快活罢?既然快活——"
  萧晏却根本没在听他的话,眉头一皱:"你的手——"
  这两晚他一直被奚梓洲纠缠得头脑不清楚,也没有注意奚梓洲身上都是什么模样,现在两只纤长瘦削的手突然摊在他眼前,几乎把他吓了一跳!
  原本应该是白里透红的两只手掌,上面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划痕。有的已经愈合,淡得只剩下一道白印,有的却明显是新划上去的,上面结的血痂还呈暗红色。划痕纵横交错,那手掌上已经没有一处皮肉是好的!
  再往上看,更是吓人——那手腕附近的划痕多不可数,重重叠叠,红的黑的伤痕堆在一处,竟比那战场上的刀枪剑伤还要怕人!
  奚梓洲两手一抖,迅速收回了袖子里,嘿嘿干笑两声。萧晏沉着脸:"这里你最大。"
  奚梓洲稳稳当当地走去门边,扳下那伸收铁链的摇杆,取了钥匙开门要走。萧晏在他身后提高了声音:"你自己弄的?"
  奚梓洲不答,拖着慢慢的步子回自己住的小院去。
  今晚他回来得早,小厮抬上来的洗澡水还滚烫滚烫的。他坐进去,热水涌进身下烫到了伤处,痛得他龇牙咧嘴。
  痛过之后,在蒸腾的水汽中出了满头的汗,顿时浑身舒坦。
  伸手把下面洗干净了之后,他忍不住把两手放到眼下看个究竟——萧晏究竟在他手里看到了什么,眼神会突然变得那么可怕?
  手还是那两只丑丑的手。丑归丑,却也没什么特别的。他一个大将军砍人如切瓜,这样一双手有什么好怕的?萧晏这人果然奇怪。
  奚梓洲赤 身 裸 体走进了内间去,照例又湿漉漉地往已经鼓了一边的床上扑倒,等着葶兰来给他擦身上药。
  葶兰的手没有伸过来,却有一个什么冷冷的,带着锋利的触感的,仿佛刀刃的东西抵在了他的喉咙下面。
  有个人说:"不许动。"
奚梓洲的第一反应是——小皇帝是不是嫌韩谦和葶兰在他身边太无趣,所以换了人来"伺候"他?
转念又想,他奚梓洲又算什么呢,就算小皇帝不喜欢他,也不至于这样惦记着他。
一念之间,那利刃已经割进了皮肤里,方才那个声音又说:"不许出声。"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沉着冷静。
奚梓洲微微一笑,用平日说话的声音说:"出声又怎样?你要杀我?"说着身子往前一送,竟把自己的脖子朝那利刃上压了过去!
"有人肯帮忙,我求之不得!"
利刃瞬间撤掉了,一只大手捂住了他的嘴巴。他睁大眼睛,这才看清了床上躺着的原来是个黑衣人——黑头巾黑面罩黑衣裳甚至还戴了一双黑手套!
再加上头巾下露出的几绺黑发,面巾上面的露出两条浓黑的长眉和一双漆黑的眼珠,此人黑得非常的彻底。
奚梓洲见过的江洋大盗不知凡几,可惜都是穿囚服蓬头垢面戴木枷手脚上都拴着铁链的颓丧模样,这般活蹦乱跳凶神恶煞精神十足的……盗贼?绑匪?杀人犯?管他是什么,总归是头一回见到。
奚梓洲顿时兴奋得浑身发抖。颈上被刺破的地方也不觉得疼了——那点痛,就当是给这场几乎可以称为惊喜的惊险,增加了点小小的情趣。
虽然黑衣人看不到他的嘴,却也看得到他眉笑眼开。
那人仿佛有点不知所措了,捂着他的嘴巴,两只眼珠子左右转了几圈,仿佛是确定了周围无人之后,才压低声音又说了一遍:"不许出声!"
奚梓洲马上摆出了一副绝对服从命令的姿态来,眨眨眼睛,狠狠点了点头。
黑衣人松开了手,那雪白雪白的利刃又抵到了奚梓洲的喉咙下。
电光火石之间,奚梓洲的脑子疾速转了起来。
——黑衣人必定武艺高强,至少高过韩谦和那些连他自己都没见过的大内侍卫们。黑衣人甚至可能已经把那些人都打发掉了,否则那些人不可能等到现在还出现。
——当然也不排除他最先想到的第一种可能:黑衣人是小皇帝派来的,所以在他房间里来去自如。
——如果第二条不成立,那么这个黑衣人必定是想挟持他,要么是命令他去做某些只有他能做到的事,比如打开牢门放了某个人;要么,是想用他的命来换某个人。
当年宋齐两国合围奚国,前线失利,江山几乎不保。奚梓洲他爹——宁王,自己招募了一支安宁军上前线抗敌。一场仗打下来,宁王的军队从五千变成十五万;奚国百姓只知有宁王,不知有皇帝。他的成功退敌,便是受先帝猜忌的开始。
先帝终究不敢硬夺他的兵权,于是给他留了五万老弱残兵撑安宁军的场面。宁王也不是吃素的,又花了几年的功夫,把五万老弱残兵练成五万精兵。
这五万精兵,只认宁王,不认皇帝。
所有人都以为宁王篡位是迟早的事——何况先帝杀了他家那么多人。谁知宁王竟比先帝早一步去了——他临死把副帅叫到床前,留下遗命:他剩下的唯一一个儿子继任安宁军统帅;那唯一能用来调动安宁军的信物,也留给了奚梓洲。
倘若奚梓洲有个三长两短,反。
先皇不敢杀奚梓洲,最后只得想了个法子——把奚梓洲圈禁起来,断了他和安宁军中的一切联络;又派人日夜监视他,免得他想不开,自寻死路。
然后,终日疑神疑鬼的先帝也去世了。安宁军和奚梓洲这个烫手山芋扔到了十二岁的小皇帝奚和靖手里。
奚和靖比他父皇还要害怕皇位被抢,于是对奚梓洲的监禁越发变本加厉。
——宁王大概没有想到,自己留给奚梓洲的保护屏障,居然会令他像今天这样,求死不能。
与其这样像行尸走肉一般活下去,还不如拿天子的皇位给宁王府上下二十七口人陪葬!
奚梓洲当即做了个决定,手放在脖子上比划了个"咔嚓"的动作,用唇语说:"你要我做什么都行。但是完事了以后你要杀了我。"
黑衣人眼睛眨了眨,耳语:"萧将军关在哪里?"
原来是为了萧晏而来的啊,找对人了。
但也是找错人了。他奚梓洲还要留着那位大将军——不对,是将军那棍子把他伺候舒坦呢,放了他找谁去。
转念又想,如果他能成功死掉,留着大将军好像也没啥用处了。
奚梓洲再做"咔嚓"的动作,动嘴唇:"杀我。我帮你。"
黑衣人摇头:"你死了如何帮我?你还要做我的人质——"
  奚梓洲两眼一闭,脖子再往匕首上撞:"那算了。"
黑衣人按住他的脑袋,眼睛里闪着崩溃的光芒。
奚梓洲一手握住了黑衣人拿匕首的手,横陈灯下的赤裸的身体不停地扭动着,继续动嘴唇:"你信不过我么?不如……这样吧,你先捅我一下,捅个半死,就算等下你没时间或者忘了补一刀,我只要多流点血,也能死掉……怎样?"
这回黑衣人没有眨眼睛。但是奚梓洲很明显地感受到了他发生的某些变化。
奚梓洲这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好像还光着身子,□□。
虽然奚梓洲为人谦虚,但他也承认自己的裸体对普通人有着相当大的杀伤力。
偷偷往下面看去,果然黑衣人的裤裆那里撑起了一把相当有型的黑伞。
奚梓洲笑得更开心了,当即张开了双臂,两腿大敞,门户大开,把整个下身暴露在那黑衣人前面,媚眼一抛:"上吧,不用客气。"
在萧晏那里没怎么尽兴,就来了这么个武功高强显然很威猛的神秘黑衣人——真是老天有眼!
奚梓洲看那黑衣人还在犹豫,干脆自己去解他裤带。手还没捞到一片衣角,那黑衣人像被针扎了一样,一个猛地跳了起来,翻身下床,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之后,捂着裤裆破窗逃了出去!
奚梓洲叹息,无论是打扮得多么有型的人,逃跑的姿态都不怎么好看。
他跳了起来,光着脚跳到窗边,看到刚才给他抬洗澡水的小厮横的竖的在外面倒成一堆。回到床边抓起一件衣服穿上想追出去看看,一脚踩到个软软的东西,低头一看——
葶兰和韩谦躺在他的床底下,头压头,脚压脚,简直可以立刻去告发他们有奸情!
但是奚梓洲没那么无聊。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奚梓洲用最快的速度把腰带挂到了房梁上,又用最快的速度搬来凳子站上去,脑袋伸进那个圈的时候,不忘对着韩谦露在外面的手吐了吐舌头。
只要踢倒凳子,脖子落到腰带上,腰带绷直,马上就可毙命。
奚梓洲足尖轻轻一挑。
"砰——"
巨响伴着屁股上面的一阵断筋碎骨的疼。黑衣人那颗圆溜溜的黑脑袋出现在上方:"你……"
奚梓洲痛得嘴都歪到了一边,也不说唇语了:"你不如一刀杀了我罢!"说着还不忘看看黑衣人的裤裆,嗬,那柄黑伞居然已经收了。奚梓洲不肯罢休,嘻嘻一笑:"英雄,我们能见面也是有缘,不如你把我操死过去吧!我就是做了鬼也不忘你的恩——唔——"
话未说完,嘴里就被塞进了一只刚脱下来的袜子。黑衣人的声音在耳边,听着似乎是要发狂了:"带我去找萧将军,否则我把你做成人棍泡在酒缸里!"
这个威胁非常之有效。奚梓洲即刻点头。
所谓"人棍",就是把人的四肢砍掉,舌头鼻子耳朵还有下面那玩意儿统统割掉,耳朵刺聋,眼珠挖掉,做成一根木棍模样。倘若再泡到酒缸里,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奚梓洲想的却是——那些死囚肯上他,除了媚药的作用外,当然还因为他确实生得天生丽质,沉鱼落雁,倾国倾城……倘若做成了人棍,非但一时死不过去,死前恐怕也不会有人肯上他了。
那是绝对,绝对不可以的。
所以他立刻点头。黑衣人把一件不知哪里抓来的外袍胡乱裹住了他,拎起他要走。他上下扫了黑衣人一眼,胡乱扯掉了臭袜子:"英雄你还是先换身衣服吧,不然就算我带你进去了,也会被守卫发现的。"
结果还是耽搁了一刻。奚梓洲穿好了衣服;黑衣人也换上了一身狱卒的衣服,只是仍旧用黑布遮着脸。两人收拾妥当,黑衣人这才把匕首架在了奚梓洲的左耳上:"老实点!要是敢出声喊人,就先割你耳朵!"
步出自己的小院,奚梓洲才知道那黑衣人有多厉害。
奚梓洲那个自成一统的小院就在天牢的最里面,这还是四年前他走马上任的时候,先皇特地给他圈出来的。从他的小院到萧晏住的那间牢房,有一条短短的通道可以过去。那通道上有道厚实的铁门,铁门的钥匙只有他有。
奚梓洲从自己房门口走到那通道的铁门前,一共看到了十六个倒在地上的人。其中六个是平时伺候他的人,剩下十个却面生得很。
于是不禁抓住了黑衣人的衣袖:"英雄你真是太厉害了……这些人连我自己都没见过!"
黑衣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迷药而已……开门。"
奚梓洲万分老实地掏钥匙。先开通道的门,然后是萧晏的牢房的门,然后是萧晏手脚上的锁链。

奚梓洲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脑后还有一阵阵被钝器敲过似的剧痛。
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鼻子,还在。舌头动一动,还在。眼睛能看见东西,那么……眼珠子也该还在罢;手脚也还好好的。
奚梓洲,还是那个四肢颇发达屁股不简单完整无缺的奚梓洲。
他即使平日里根本不知菩萨佛祖为何物,现在居然也忍不住喊了一声:"阿弥陀佛!"
头顶上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你居然也会念佛?稀奇得很!"
翻身爬起来,萧晏仍旧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四条精钢锁链仍套着他的手脚。
即使是坐着,也还是有一股顶天立地器宇轩昂的大丈夫气概。
奚梓洲扑了过去,抓住他的衣领,气急败坏:"你为什么不走?你知不知道那人要把我做成人棍?!"
萧晏仿佛一夜没睡,淡墨画出似的黑眼圈里面挂着两只大大的眼袋,眼球上也遍布血丝:"他不会再回来,也不会再找你的麻烦。"
奚梓洲这才松了口气:"还好……也好,正好!亏了你没走——不然我想死死不成,连个肯上我的人都没了,那才叫鸡飞蛋打!咦——那你又为什么不走?"
萧晏嘴角微翘,眉眼舒展:"你以为我肯留在这里,就是肯和你……做那种事了么?"说着口气突然带了严重的鄙视和挑衅:"像这样……两个人随随便便的苟合……和上一条狗有什么区别?"
奚梓洲站远了些,整平了身上被他压皱的衣裳:"将军不用嘴硬。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肯走——你觉得自己被冤枉了,如果你肯坦然受死,将来这事必定会有水落石出,还你清白的一天。可是如果你现在就逃走了,势必会被认为是畏罪潜逃,那一位……"说着伸出一根手指指住头上的铁皮屋顶,"认死理,一定会不计任何代价也要把你抓回来。到时你要么如丧家之犬到处逃窜,惶惶不可终日,要么就只能投身敌营,当真做个叛将。更重要的是,无论你选了哪一条路,你家里的人都会受牵连。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萧晏低头不语,眉眼中透露出些许的凄然。
其实这事谁都明白。他今天会在这里,完全是因为他姑姑是先帝的皇后,本朝的皇太后。
偏偏,当今皇上,并非太后亲生。
今年春天,才四十出头的太后"病故"了。从那一天开始,萧家上下没有哪个能睡一天好觉。当他被人揭发通敌谋反被抓进天牢,他反而是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他痛快地认罪画押,打算一了百了。
——萧家除了他一个掌握兵权的武将,其余在朝中任职的都是文官。皇上杀了他,夺了他的兵权,应该会放他们一条生路。
奚梓洲叹了口气,话锋一转:"萧将军,你方才说的话,可是当真?"
萧晏还没来得及回答,外面已经有人礼貌地敲门:"司狱大人!"说话的,是被黑衣人弄晕过去又塞在了床底下的韩谦。
奚梓洲叹息。他又错过了一次机会。

这晚奚梓洲再来拜会萧大将军的时候,不但又在牢房里点上了蚊香,还牵进来一条狗。
他白天回去美美睡了一觉,起来时还是记着萧晏说的那句话,越想越是生气。子时换岗之前,他叫人去牵了条守牢门的狼犬来,只说:"我院子昨晚进了贼,得加强戒备。"
那十位面生的老兄自然是不见了,只是不知道是被皇上召回去了呢,还是醒过来之后又拍拍屁股继续各司其职。反正不管他的事。现在他满脑子想的只有一个萧晏。
奚梓洲迎着萧晏有点诧异,又有点恐惧的目光,把那威风凛凛的狼犬拴在了他床边。蹲下去点蚊香的时候,发现牢房里不知何时多了个圆圆的木桶。木桶里面有小半桶的水,有什么东西浮在上面——
冰!
萧晏的"第十四个小老婆"当真说话算话!
这牢房里面虽然还谈不上凉快,比之前几天也确实好受了许多。
萧晏解释:"这是……我家里派人在百里外的雪峰上凿来,用夹层里面塞满棉花的木桶运回来的。"
奚梓洲依稀记得,当年他爹还在的时候,盛夏时他的小房间里也常放着那么一块冰。转眼之间,恍如隔世。
奚梓洲急急地找话说,仿佛要把什么东西远远地甩在身后:"哼哼……将军,你今早不是说……两人随随便便的苟合,和上一条狗没有什么区别么?"
事实上,在萧晏第一眼看到那条伸着舌头在喘气的狗时,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他有点后悔了。
奚梓洲走去,摸了摸狗脑袋,极亲昵地把下巴在狗的脑袋后面蹭了蹭:"现在,我们两个,还有威猛——它叫威猛,一起吸这药,待会儿咱们三个都硬了——威猛也是带把儿的——我就再问问将军,是愿意上我呢,还是上威猛?或者……你愿意忍着这一次不快活了,看威猛上我?"
威猛仿佛听得懂他的话,伸舌头舔舔萧晏垂在床边的脚,毛茸茸的尾巴摇得很是殷勤。
萧晏虎狼熊豹都见过,从来没怕过。可现在他看着威猛露在外面的两颗大牙,额头渗出冷汗数大颗。第三颗冷汗落到他胸口的时候,他勉强笑了笑:"我不过是说着玩的,大人何必当真?快把这……威猛老弟带出去吧……"
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几近哀求。
奚梓洲的脸瞬间近在眼前:"将军,你乐意怎样?上我,真的和上一条狗差不多么?"
萧晏领口一凉,又一颗冷汗落到身上:"我……那时候……不过是打个比方,我的意思是说……这种事情,总得两个人你情我愿,两情相悦,做起来……才……不然,无论对方是人,是人是……又……有什么区别呢?"
奚梓洲食指托住下巴,仿佛在思忖什么:"你情我愿,两情相悦……这两样我们可都没有。这么说,上我,还是和上一条狗差不多……"
萧晏领口再一凉,这回是两颗冷汗一起落了下来。
奚梓洲走去,把四条铁链放到了最长的程度——这样一来萧晏足可以在牢房里来回活动了。他站在门边,不忘回头抛个凄凄哀哀的媚眼:"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和一条狗争欢……"
门"哐当"一声关上,奚梓洲透过那小洞往里面喊:"将军请随意吧!"
走开了没几步,就听到一声极悲惨,极不情愿的呜呜声。
威猛发出的。
奚梓洲浑身的汗毛迎风挺立——萧晏还真是一条说到做到的好汉……
再往前走两步,又有一个痛苦的哼哼声传来。这回似乎是萧晏。
奚梓洲挺立的汗毛再抖一抖。原来上一条狗可以爽到这个程度么。
奚梓洲仰天长叹,以后他还是去找别的死囚罢。这位萧大将军猛倒是猛,可惜太别扭,宁可上一条狗也不愿意上他。
奚梓洲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前走,仍旧竖着两只耳朵想捕捉那牢房中传出的声响。
没有了。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奚梓洲又走了五步之后,转回头,大步走了回去。
那牢房里仍旧剩下一人一犬。人躺在床上,狗躺在地上,不知死活。
奚梓洲冲进去,先是探了探萧晏的鼻息,又摸了摸威猛的心口。都还活着。看来,是萧晏一拳头砸晕了威猛,又一掌拍晕了自己。
奚梓洲微微失望的是,萧晏的裤裆那里居然一点变化都没有。
他退出门外,用力拍拍手:"来人!把威猛拖走!"
两个狱卒四只手,一手抓一条狗腿把那威猛抬走了。
奚梓洲两手抱胸,坐到了床边,弯腰灭了那"蚊香",才凑近了,仔细端详萧晏的睡容。
大概刚才他把自己弄晕过去的时候,下手太狠了些,现在即使晕了过去,眉头仍旧皱成一团。
奚梓洲哼哼一笑。你情我愿,两情相悦……哼。
铁链再次收了回去,收到了最短处,萧晏的四肢彻底地贴在了床上。
然后,他把萧晏的裤带解开,手伸进去,套弄起萧晏的分身来。
这种事他从前常对崔徽之干。崔徽之梦中被他弄得硬了,他便坐上去上下动起来,等到崔徽之朦朦胧胧地醒过来,他便来个恶人先告状:"你个色魔!连睡着的时候都不忘欺负我!"
崔徽之迷迷糊糊的,又舒服得不行,所以无可奈何,无话可说。那个表情,可爱极了。奚梓洲怎么看都看不够。
片刻之后,萧晏的眉头似乎皱得更紧了。
萧晏自己不动,奚梓洲不得不先用手指把下面开拓了一下,然后才坐了上去,自己上下动起来。那个地方就像是椅子里竖起来的一根火棒,很大,很热,很硬,但是不会动。他自己动的时候,敏感的内壁从那硕大的利器上细细密密地摩擦过去,熟悉的撕裂一般的疼痛中,几乎能把上面的每一个细节感觉清楚。
这样做,感觉和平时被狠狠地操,又不一样。
他有时候也会自己拿玉势之类的东西来插自己,这样虽然可以非常准确地撞到自己最敏感的地方,可是那些终究是冷的,感觉没有真的好。
他喜欢热的,最好像炉里的炭火一样,热得能把所有的东西熔化成水!
现在,萧晏就很热。他慢慢地动着,把自己最喜欢被刺到的那一点,来来回回地往那利器上擦。轻一下,重一下,每一下,他都可以有足够的时间细细品尝。
仿佛是一个豪饮惯了的人,突然小杯小杯地品起美酒来,别有一番滋味。
痛也有,不过是缓慢的,钝钝的刀用力地割那种痛。快也有,是细细的,绵长的,一层一层薄纱缠绕似的,明明很多,可是怎么都不够;又像是陷在热热的泥潭里,一半身子陷在里面,爽得不行,可是陷下去的速度太慢,越爽,就越着急,恨不能立刻就没顶而入,在滚烫的泥水中窒息而死。
他的官服仍穿在身上。蓝色的袍子衬得颈项间的肌肤比雪更白,脸上却已红得像火烧过。他习惯地把头仰的高高的,眼睛紧闭着,强迫着自己什么都不想,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身下的利器,和自己体内的感觉上。微张的两片红唇间,偶尔会有夹带着极度的痛和极致的欢悦的音符飞出来。汗湿的衣服贴在身上,虽然很不痛快,但又给了他一种特殊的安全感。
就仿佛有人在拥抱他那样。
久久之后,那火热的利器终于在他身体里软了下去。
奚梓洲叫了一声,就连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叫了什么。
他颓然地坐在萧晏身上,直到听到萧晏有些沙哑的声音冷冷地问:"'徽之'是谁?"
萧晏的问话像把冰做的匕首,冷不丁地插进了他心口,把奚梓洲捅了个透心凉。
所以他的反应也很像被冷不丁捅了个透心凉的人那样,完全地呆住了,不知所措。
萧晏却不肯放过他,接着追问:"你的老相好么?"
奚梓洲扬起手,左右开弓。一阵啪啪乱响之后,萧晏两边脸颊各肿起一个紫红色的大包包,连眼睛都肿得闭了一半。
奚梓洲仍旧咬牙切齿:"可惜我现在什么刑具都动不得,不然我非赶在皇上之前扒了你的皮!"
萧晏嘿嘿一笑,笑得比猪还难看,偏偏还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礼部侍郎许漾,字辉之……今年已经五十九岁,应该不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张统,字惠之……"
 "啪啪啪……"
  奚梓洲收手,揉了揉发疼的手腕。萧晏"噗"地吐了口带血的口水,眯着一只还没被打得闭上的眼睛:"大理寺左少卿崔……"
 "啪!"
  萧晏眼前一黑,两只眼睛彻底闭上了。
  奚梓洲艰难地从他身上爬起来,动作迟缓得像是刚刚被人拆了骨头。
  萧晏用力扭了扭身子:"崔徽之……唔……"
  那件破号服,又卷成一团,塞进了他嘴里。
  奚梓洲从地上捡起裤子穿上,萧晏仍兀自在那里"呜呜"个不停。他气不打一处来,怒喝:"我就算不用刑具,也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萧晏的眼睛立刻睁开,脑袋像拨浪鼓一样转起来。
  奚梓洲非常潇洒地甩甩衣袖:"那么,请将军休息吧。"转身"砰"地关了门。
  萧晏花了半天的功夫,才把那草草塞进嘴里去的破衣服吐了出来,接着赶紧歪过脑袋,呸呸呸吐了几口口水。身子中间那一段赤
裸着,粘湿一片,非常难受;眼睛仍旧睁不开,脸皮痛得已经不像是自己的。
  等了许久,老人都没有给他送水来。
  萧晏一夜无眠。
崔徽之,崔徽之……
奚梓洲走后,他居然把这名字,默念了不下百遍——怎么都停不下来。

  萧晏倘若知道此时此刻全天下有多少人和他一样无眠,恐怕会好受许多。倘若他知道这份名单里面居然有刚刚把他打得像猪头一样的奚梓洲,还有把他打进天牢要剐他三千刀的小皇帝奚和靖,恐怕就要乐得马上睡死过去了。
  此时,奚梓洲在自家床上翻来覆去,小皇帝在龙床上覆去翻来。
  小皇帝的龙床比奚梓洲那张两人睡便嫌挤的床不知大了几倍,又不知舒服了几倍,可小皇帝仍然觉得自己身下垫的是一堆木柴,无论他怎么摆姿势,就是不痛快。
  外面敲四更的梆子时,他叹了口气。
  太傅姬博陵在萧晏被抓进天牢那天便称病在家,所以他已经有整整六天没有见到姬博陵,也有六天没能睡个好觉了。
  探子每天都回来报告:姬太傅夜夜都到京城云嘉的头号青楼飞仙楼与几位最美貌最有才华的姑娘把酒言欢,谈论诗词,下棋弹琴……五更方回。
每每听过之后,小皇帝便会在脑海中想象太傅左臂抱一个美人,右手持一杯美酒,身边莺莺燕燕红红翠翠还绕成一团的模样。
再想到自己,孤家寡人,暗夜独卧,不知有多凄惨悲凉……
  小皇帝像煎鱼一般,又翻了十几个来回之后,起床叫人:"来啊,朕要出宫!"
  寝殿外当值的小太监误听成"朕要出恭",愣是吓了一跳——皇上几天不读书,连说话都变粗鄙了!
  搞了半天,原来皇上不是要"嗯嗯",而是要出皇宫去,顿时鸡飞狗跳。
  四更三刻,穿了一身明黄色便服的小皇帝出现在姬府门口,说实在放心不下太傅的病,特地来探望。姬老太爷光着脚出来迎接,一颗花白的脑袋重重磕在地上:"皇上恕罪!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博陵他……他……"
  小皇帝一言不发,像一把剑一样笔挺地站在姬府门口站了片刻,带着全副武装的侍卫们直奔飞仙楼。去得早不如去得巧,小皇帝骑在千里名驹高高的背上,大老远就看到灯火阑珊的花街上,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姬太傅正从飞仙楼出来,脚步虚浮,有如玉山将崩。
  小皇帝打马向前。姬博陵歪歪斜斜地往家走,一眼看到他,两眼翻白,倒地不起。
  晕了。
  小皇帝嘴角一勾,目光一闪:"扶太傅起来,带回宫中!"
  小皇帝亲手以冷面巾擦脸,外加御膳房密制醒酒汤,姬太傅再不醒过来,就有些大逆不道了。半个时辰之后姬太傅在床上悠悠醒转,小皇帝和煦一笑:"太傅醒了?"
  外面天才蒙蒙亮。皇帝寝宫的偏殿内,昏暗的烛火和微薄的天光纠缠在一处,把小皇帝的笑容照得十分暧昧。
  姬博陵自小皇帝十岁起便每天教他读书,风雨不改,还从未在小皇帝脸上见过这样的笑。
  小皇帝自幼在东宫里接受全天下最惨无人道的教育,十二岁那年登基时已经比大人更像大人,沉着稳重,不苟言笑。他只有遇到两种情况时会笑——

  打胜仗了。
  他终于可以杀掉他想杀的人了。
  姬博陵翻身下床,趴在地上:"微臣惶恐……吾皇万岁万万岁!"口中大呼万岁,身上汗流浃背。
  ——奚国这几年虽屡屡与北边的齐国和东边的宋国交战,可这半年来邻邦交好,四境安宁,没有哪里在打仗。
  所以……
  小皇帝一手稳稳地扶起了姬博陵:"太傅免礼!太傅你身上不舒服,还是赶紧躺下歇息吧!来人——"
  姬博陵两脚一软,又跪下了:"臣……君前失仪,请皇上责罚!"
  小皇帝笑意更浓:"太傅病中仍不忘到民间体恤民情,以至于体力不支当街晕倒,当真是为我大奚鞠躬尽瘁了。朕碰巧路过,亲眼目睹,非常感动,于是将太傅带回来了。事先没有问过太傅的意思,是朕失礼了。"
这一番话小皇帝说得云淡风清,姬博陵听出满头大汗。
小皇帝说完便又把姬博陵扶上床去,两手按在他肩上,朝外面喊:"传太医!"
姬博陵再汗。他无灾无病,宿醉已醒,现在顶多是有点睡眠不足浑身乏力,太医一看准把他的谎言全部戳穿。他一咬牙——大不了进天牢跟萧晏做伴去!
于是顺从地躺下,顺从地伸出了手腕,又顺从地伸出了舌头。太医非常耐心地把姬博陵全身上下检查了一遍,把小皇帝请到外面,方才嘀嘀咕咕说开了。姬博陵竖起耳朵听了半天,愣是什么都没听到。
提心吊胆听了半天,小皇帝进来了:"太医说……"
姬博陵瀑布汗。
"太傅您身体并无大碍。"
姬博陵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想刽子手可能会从哪砍下去。

小皇帝继续和蔼地笑:"只是您最近操劳过度,身体虚弱,需要卧床静养。那么,太傅今后就在宫中静心休养罢,朕,今后还要跟太傅好好读书呢。倘若太傅因为体察民情一病不起,那便得不偿失了。"
姬博陵喘了一口大气,虚弱一笑:"谢,主隆恩。"
小皇帝随即更衣去上朝。今天朝霞分外美,太监宫女们分外可爱,殿上的文臣分外风流儒雅,武将们个个威风凛凛,就连桌上那一摞为萧晏求情的折子——都顺眼了许多。

奚梓洲今天难得地起了个大早,天没黑就出了门。狱卒们才吃过晚饭,三个五个凑在一起赌钱喝酒。看到他踱着慢慢的步子走到狱厅外,纷纷跑到院中看今天太阳是否又从西边往东走了。奚梓洲白他们一眼:"原来你们白天的时候是这么副德行……看来本官不加强管束是不行了!"
狱卒们纷纷翘起屁股拍了拍:你先管好自己的屁股罢。
还有个胆大凑上前来规劝:"大人,您天天去找那萧将军也不是个事儿……我今天给他送饭,他一筷子都没动。每次过去巡视,都见他还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就连裤子都没穿好……"
奚梓洲眉头一皱。
那狱卒凑近他耳朵:"他是朝廷要犯,皇上说要亲眼看他受凌迟之刑,咱们可得保他到那日之前都没事啊……要是您玩得太过,把他弄个……精尽人亡就不好了……"
奚梓洲眉头拧成一团,袖子一甩:"他在这里舒舒服服地死掉也好过挨那三千刀!凡事有我顶着,你们把嘴巴都给我收紧点!"
虽然嘴里说得轻松,结果还是忍不住自己跑去看了看。萧晏在床上仰天躺着,四条锁链已经给人放长了。可除了他嘴里的破衣服已经被吐到一边之外,姿势和昨晚奚梓洲离开时几乎每什么区别。
——衣服卷到腰之上,裤子褪到大腿上。那个地方虽然耷拉着脑袋没有半点精神,可仍旧非常显眼。
他床边的小木桌上,上面的一碗米饭一碟青菜一碗清水果然没被动过。
奚梓洲有些纳闷。
话说昨晚的事……还是他趁着萧晏晕过去自己动手做了一回而已,萧晏怎么着也不至于虚弱成那样。
门在身后关上。他走过去,仔细观察萧晏的面色。
昨晚被打得像猪头一半,现在肿起的地方已经消下去了,皮肤下面隐约还有点青紫的颜色;看上去还算不错,就是嘴唇上似乎干了一点,上面的皮裂开了少许而已。
奚梓洲绕着萧晏走了两圈,又想起那狱卒说的什么精尽人亡的话,抬起了萧晏的脑袋,拿起桌上那碗清水就往他嘴里倒。
那碗"当"的一声摔在地上碎成几半。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奚梓洲只觉得自己似乎是被人抓住了手臂,又被往前狠狠一拉。翻了个身之后,他就被萧晏压在了下面。
然后他才发觉,刚才那只碗跌地碎裂,碗里的水泼在地上,再加上萧晏手上的铁链的叮叮响声中,似乎还伴着清脆的几声——
"喀啦——"
手臂和手腕的关节处顿时一阵剧痛!
他忘了,把铁链收紧。
这还是他当牢头四年来的头一遭。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他向来四体不勤,端个饭碗都嫌累,现下萧晏两只手紧紧压着他的手腕,两腿紧紧压着他的腿:他只有干瞪眼的份!
萧晏俯身在他之上,目射精光,笑得非常的开心:"奚大人,被人压的滋味如何?"
奚梓洲勉强地翘起嘴角算是回应:"还好。"想再挣扎,两只手臂却彻底不听使唤了。
电光火石的瞬间,萧晏已经将他的手腕和手臂关节拉得脱臼。大将军赫赫武功,并非浪得虚名。
奚梓洲咬牙忍着手臂上的疼,被压着的腿使劲往上顶去。没顶动人,额上却已渗出粒粒汗珠:"将军……你,要是想上我,我随时奉陪,包你满意,何必……多此一举……"
萧晏将他放倒压平,立刻去解他的官袍:"我要让你知道什么叫被人上。"奚梓洲眼看他把自己的外袍内袍都解开,整个上身都暴露在了外面,干笑:"嘿嘿……无论上下如何,我总归是被操的那个,将军又何必在这种细枝末节的问题上斤斤计较?"
萧晏一手拉起他的肩膀,一手把他的衣衫彻底除去——自然牵动到了他的手臂,顿时痛得他鼻子眼睛都歪到了一边。萧晏回敬一笑:"不是我斤斤计较——只是我上了你这许多次,总要瞧瞧你这身子长什么样才是。过几天我上了黄泉道,下了不知第几层地狱,再遇上那些上过你的同道中人,大家说起上你的心得,也好多个可以炫耀之处。"
  奚梓洲嘶嘶到抽几口这牢房里的闷气:"将军……你要是这十八天每天操我两回……你就绝对是所有人当中……操我次数最多的……这也是可以好好炫耀一番的嘛……你先……把我的手臂接回去罢……"
萧晏摇头,低头去解他裤带,顷刻就把他下身脱了个光溜:"你平时,是喜欢把死囚四肢死困在床上,蒙其双眼,塞其口,然后再让他们'伺候'你的罢?"
  奚梓洲两手虽然不能动,还是抖了一抖:"这……是……"
不用再问,他就能把事情想明白了。
看来,他的事情确实已经传得人尽皆知。
不知大奚皇朝的列祖列宗知道了没有呢。
  奚梓洲冷冷一笑:"不错,不错!将军果然好耐力!"
  萧晏在他大腿内重重摸了一把,抓住他小腹下的某处摩挲起来:"既然你说礼尚往来,我便也把我往日里的喜好与你也来一遍好了。"
  奚梓洲头皮一紧,一道寒意从脚低瞬间升到脊梁骨。
  萧晏眉眼带笑,继续套弄他的分 身:"上次我不是说,将士若……淫
乱,便军棍打死么?但是在军中,却有军奴、敌营的俘虏、流放至边疆的罪人等等,可供将士们作乐。那些个相貌出挑的,自然会先送到我帐中来。"
  萧晏说着,手指在他膝盖某处一捏,他连脚带小腿整个没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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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晏口中说话,手里不停,手腕上的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叮叮作响。片刻之后,奚梓洲身上便只剩下腰之下膝盖之上那块地方还是正常的,其余的部位,不是痛不可当,就是完全没了知觉!
  但是那个还算正常的地方也很快就不正常了。
  虽然眼睛看不见,奚梓洲还是感觉到了,自己那宝贝正在萧晏的手中,一圈圈地变大,变硬,变的滚烫,变得非常非常地想要被抚摸,被套弄。
萧晏大概是看出了他的意图,手松开了。
松手的瞬间,奚梓洲腰杆瞬间挺起。
昂扬的欲望,就这样无助地竖立在两人之间,尖端微微晃动着的那一滴晶莹的水珠,如眼泪一般惹人怜惜。
萧晏起身,笑得像是刚在战场上得胜归来:"礼尚往来,奚大人!"
奚梓洲前面又肿又痛,自己的手脚又都动弹不得,活脱脱是自己用媚药折腾萧晏时的光景。他一咬牙——他是天下最不要脸的奚梓洲,不是为了名节甘愿躲起来自己动手的萧晏。
他倒抽一口气,腰杆再往上一挺:"将……将军……我要……快些……快些……"
萧晏的手,终于覆了回去。
 "这几天我不太乐意,一来是因为一直以为你是想上我,我断不能受那样的侮辱;二来是气我自己在你面前竟不能自持;三来是因为某些方面不太习惯……这下可好了。"
  奚梓洲勉强支撑着脸上比哭还难看的笑,总算明白了——萧大将军其实也和平常人差不多,喜欢把人脱光了再上;只是他的喜好,比平常人多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可明理是一回事,接受现实是另一回事。
他虽然常常给人上,但这样光溜溜地被压在下面,还是四年来的头一遭。
  何况他在光溜溜地被人压的时候,手臂和身上刀割锤砸般的剧痛,腿脚全然发麻,这些东西,前端被粗糙的手摩挲带来的快 感,可抵消不掉。而那里,也不是只有快 感。
他不得不没话找话,免得自己在快感与疼痛的夹攻中晕死过去:"将军……如何会认为……被我压……是种侮辱?我好歹……好歹也是……是大奚国的皇孙……论身份……论相貌……哪一样……配不上……将军你……啊……啊……唔……"
  萧晏摆出一副要把他折磨至死的架势来,简直是故意地,用手上长着硬茧的地方上下刮着那根红色的肉
棒,手指细细地揉搓着每一个褶皱,拇指上最硬的地方,在前端最柔嫩敏感的地方轻一下重一下地捻按……
"就凭,连你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人看!"
  就像是整个人被赤 裸着抛到了荆棘丛中,被硬刺刺得浑身鲜血淋漓。
  痛中,终究夹缠着更多的快。
  奚梓洲抵不住,张嘴喊了出来:"啊——啊——不要……不要……那里……啊……"
 "奚大人,这还只是开始……"萧晏手上的动作越发快了,两只手上的铁链叮叮当当地响成了一片。
  奚梓洲彻底丢盔卸甲,眼泪伴着汗珠滴上身下的草席:"不要……啊……不要……"叫喊中头颈往后仰到了最大限度,连腰杆也有规律地往上挺着,竟是一下一下地把自己的分
身送到萧晏手中。
  萧晏糙硬的大手蹂躏着他,说话间声音嘶哑:"我平日里喜欢这样……既然从前你没有问过我喜不喜欢,我也不问你……"
 "啊……将军……萧大将军……萧大英雄……不要啊……啊……啊——"
  最后一个字,调子突然拔高了,仿佛警示有敌人来袭的军哨。
 "原来奚大人喜欢我碰你这里么?"
 "不要……啊……啊——"
 "奚大人你曾说我口不对心,你自己不也是口不对心么?明明舒服得不行,还硬说不要……"
"不要——呜呜——啊——不要!"
"真的不要么?奚大人?那么我放手了——"
"不……不要……啊……不要放手……啊……"
"原来是这样啊,那我就不客气了,当心了奚大人——"
"啊——"
在最后一次挺起腰杆之后,奚梓洲的身子软了下去。
极致的快感淹没了他。手臂和身上的痛楚在那一瞬间消散殆尽。他静静躺着,两眼空洞无神地望着铁皮屋顶,再也没有波澜。
  萧晏抬起手,放在自己鼻子下面闻了闻,又伸到奚梓洲眼前:"这么快就不行了……你自己瞧瞧,你是有些纵欲过度了。"
  奚梓洲一咬牙,脸拧到一边。恨不能在床板上撞条缝出来,好钻进去。
萧晏叹息:"你终究,还是会不好意思的。"
一句话,活像是一杆银枪,挑破了奚梓洲最后一点防备。
他是全天下最不要脸的人,怎么可能会不好意思?
他咬着牙:"将……将军……别误会……"说着硬是提起了下半截已经没有知觉的两条腿,尽可能地在萧晏眼下打开了:"我不过是……不太习惯被别人……碰那里……你操我好了,我喜欢被人操……"
萧晏脱了自己的裤子,两手牢牢握住了他的脚踝往上一拉,居高临下地看下去:"也好。我也忍得有些难受了。"
奚梓洲的身子被他这么一扯,痛极了,连眼睛都不怎么睁得开。现下从自己两 腿 之 间的缝隙看过去,一眼就看到了萧晏那狰狞昂扬着的分身。
  虽然前三天他一直都觉得那东西很可爱,现在却有一股无名的恐惧升了上来。
他突然想拖延时间。
"将军……你今天是怎么了……你不是说……倘若不是两情相悦,你情我愿,上我和上一条狗也没什么区别么……你好像……一直都不喜欢我和你做……怎么今天突然有兴趣了?"
萧晏把他的两条腿弯折起来牢牢地压在胸前,手指在那入口的褶皱上若即若离地轻按了几下:"我不是不喜欢和你做,只是不喜欢你和我做的时候,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那根手指在入口处捻压几圈之后,突然挺直了,猛插进去!

奚梓洲浑身打了个激灵:"啊——"
  萧晏的手指一举攻进去之后,便屈了起来,指尖在火热黏湿的内壁来回划着圆圈:"对你来说,无论是谁在里面都一样是不是?"
  奚梓洲无力地扭动腰肢,拼命摇头:"不……不要……"
 "你刚才也说不要的……你也会口不对心哪……"
  一根手指变成两根,三根。霎那的空虚之后,那熟悉的,火热的利器终于刺了进去。
  萧晏挺身刺入,小心地抽插起来。那里面是他熟悉的湿热和紧窒。虽然奚梓洲一直在喊着"不要",那窄小的内壁紧紧却包裹着他,还一动一动地,仿佛要把他的分
身连根吸进去。前端每一个敏感的地方都被摩挲得异常的舒服,快 感一波一波地涌上来,瞬间将他淹没,又逼着他更加大力地把自己送进去。
  原本只是想小小惩罚奚梓洲一把,谁知……竟停不下来了。
  奚梓洲的身体几乎是不自觉地在迎合着他,腰肢伴随着他抽动的频率在不住地扭送迎送着,开始时那别扭的抗拒,现在怎么看都像是欲据还迎。
雪白的,纤细却又不显得孱弱的身躯,被昏暗的火光染了一层蜜色。细致的颈项和胸膛之上,滴滴细密的汗珠反射出无数点火光。精致的锁骨之下不远处,暗红色的两个圆点随着身躯的摆动微微颤抖。
但是身上的风光,又如何比得上面上的春色。
奚梓洲薄唇半张,眼帘半垂,似乎是想紧闭而不得。长而浓密的睫毛下,只剩下一汪深幽的潭水。脸颊上的那抹红色,更像是隆冬时在雪地中莫名其妙烧着的火。
这一切看在眼里,已经足以让萧晏发疯。
声声的低喘,呻吟,纠缠不清的气息,身体相撞的啪啪声,还有连接处黏嗒的水声……一切的声息灌进耳里,更像是掺了毒的春药。
萧晏狠狠地抽动着。每一下,都仿佛要把自己整个嵌到奚梓洲的身体里,骨肉不分,血脉相连。
被无情地折磨蹂躏了半晌,奚梓洲终于受不住滚烫的利器在体内那敏感的一点上来回的撞击,前端断断续续地又泄了一回。瞬间的的快感很快消散殆尽,无处不在的痛又一下子涌了回来——手臂,身躯,还有后面那里,那利器的冲撞却仿佛要永无止境地继续下去。
想推起冲撞着他的身躯的那个人,手臂却一动都不能动;嘴里一遍一遍地哭喊着"不要",却完全被当成了耳边风。
向来即使是被插也要掌握全部主动的奚大人,第一次在一个死囚身下如此狼狈。
滚烫的液体涌进了身下的甬道,覆上了被撕裂的伤口。奚梓洲在烫伤一般的痛楚中,终于失去了仅余的知觉。
有三个人推门进来,其中一个弯腰匆忙地捡奚梓洲的衣服,另外两个径直走到床前,迅速地在奚梓洲人中穴上掐下去,然后把他抬走了。他们仿佛见惯了这种场面,居然对萧晏视而不见。萧晏扯过那件破衣服来遮住自己,喘着气,冷冷地说:"果然,有人在监视他。"
那三个人就跟聋了似的,没有半点反应。
萧晏接着说:"非要这样你们才肯现身么……"说着望向一脸苍白两眼紧闭的奚梓洲,"对不住了,我只是想确定一些事情……"

半个时辰之后,那三个人当中的一个,出现在禁宫御书房的书桌前。
小皇帝奚和靖皱着眉头听完了他的汇报,挥了挥手:"退下。"那人无声无息地走了出去,奚和靖起身,拿着一张薄薄的纸笺,回到了寝殿。
整个寝殿中只有角落里的一只灯笼还亮着。微微的夜风撩动殿中的重重帐幕,灯光明灭,什么都看不分明。
只有灯光最暗处,斜倚在窗边仰望庭中月色的一道人影分外的清楚,也分外的寂寥。
  奚和靖在下朝之后,便叫执事太监传了口谕:偏殿不透风,恐不利于养病,命太傅搬到正殿歇息。
  现在人搬来了,却不肯躺在床上。
奚和靖脱下了身上的龙纹披风,罩上那人瘦削的肩:"夜深了,太傅身子不好,当心着凉。"
姬博陵回过头,行了一个堪称百官表率的标准大礼:"臣姬博陵参见皇——"
"免礼。"
奚和靖扶起姬博陵:"太傅怎么还不休息?"
姬博陵叹了口气,答非所问:"皇上,月色很美。"
奚和靖平视着他的双眼:"不错。明日想必会有个好天气。"
不知不觉地,他已经和姬博陵一样高了。再过两年,他一定会长得更高吧?
姬博陵再次离题:"臣身体已无大碍,皇上请放臣出宫吧。"
奚和靖眼神一凛:"太医说,太傅还需静养。"
"请皇上恩准臣在家静养。"
"宫中医药齐备,对太傅的身体更好。"
  姬博陵不再说话。
  当年他手把手地教奚和靖如何与人应对作答,乃至于转移话题、诡辩、胡搅蛮缠……现在奚和靖已经可以轻轻松松地对付他。
  像是深山初长成的万兽之王,对着什么猎物,都信心满满。
  奚和靖发扬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精神,再次问了那个问题:"这么晚了,太傅怎么还不休息?"
  姬博陵看了一眼早已铺好被褥的龙床:"天子之榻,臣不敢擅卧。"
  奚和靖眉头微跳:"朕已经传了口谕,让太傅在此歇息。"
 "臣遵旨。臣正在歇息——并非一定要睡在床上,才叫歇息。"姬博陵终于驳回一句,顿时心情大好。
  奚和靖脸色一沉:"那么好罢,朕陪太傅歇息。太傅是朕的老师,也是朕的榜样,太傅做的事自有道理,朕理当遵从。"站到姬博陵身边,窗外月华泄地,银光流水一般铺满整个庭院,又落了满眼。
  星辉衬托着月华,凉风轻送花香,什么都减不轻手里那张纸笺的重量。
  究竟,要不要说?
  姬博陵终于闻出了不对劲:"皇上?"
  奚和靖的指甲把那纸笺掐得破了一边。
 "前天,有个自称是萧晏的十四侍妾的女子用二百两银子贿赂了天牢的……司狱和狱卒,要他们善待萧晏。昨天,那女子又带着仆人,送了一桶冰到天牢中给萧晏解暑。今天朕查清楚了,萧晏根本就没有妻妾,那女子其实是飞仙楼江淑容姑娘的随身侍婢。"
  姬博陵挑挑眉毛:"哦?那么……萧晏和那位姑娘交情想必不错了。"
  奚和靖站在他的正对面,直视他的眼睛:"萧晏好男风,从来不进妓院。"他故意把"妓院"两个字咬得很重,重得姬博陵头皮一麻。
 "太傅你是飞仙楼的常客,不知太傅和那位姑娘的交情又如何?"

  姬博陵开始后悔了。假如,假如他现在好好地躺在那张龙床上,闭起眼睛,奉旨休息,那小皇帝顶多是偷摸他一把,偷亲他一下……决不至于会那么快就把事情戳穿。
但是这还只是明的一手。
暗里安排的那一手……既然到现在还是没有消息,想必是失败了吧。
姬博陵暗自叹一声——亏萧家的人坐得住!
  他硬起头皮,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江淑容是出名的丹青妙手,臣对绘画并没有特殊的爱好,所以只是点头之交。"
  说罢就吁了口气。还好他早想到了这一重……
  奚和靖点点头:"飞仙楼的妈妈也是这么说的。朕还听说,太傅和飞仙楼的叶柳裳姑娘常常下棋到深夜,想必交情不错吧?"
  一句话把姬博陵的轻松全部击碎。
 "江淑容和叶柳裳是结拜姐妹,两人比亲姐妹更亲,不知道……那位叶柳裳姑娘,知不知道江淑容给萧晏送东西的事呢?"
冷冷的月光下,沉静的少年目光灼灼,仿佛正盘旋于半空搜寻猎物的苍鹰。
  姬博陵把发冷出汗的手背到了身后:"这等小事,皇上派个人问问不就都清楚了?"
——他不过是关心一下已经被家人抛弃的表兄兼好友而已,小皇帝有必要这么纠缠不清么?
"朕……不敢问。"冷峻的目光中闪过的一丝怯意。"朕怕……问到最后,会很难过。"
还有那件事……他派去的大内侍卫居然全都被迷晕了,萧晏险些就被人劫走——这件事,他甚至不敢追查下去。如果这"意外"最后也追到了姬博陵身上,他又该怎么办?
姬博陵顿时心软。小皇帝再怎么像大人,他终究还是个小皇帝。
"皇上,时候不早了,请歇息吧。"
"朕不是正陪着太傅歇息么?"
姬博陵噎住。
结果姬博陵还是睡到了龙床上。小皇帝散了头发,脱了龙袍,理所当然地躺到了他身边。
"太傅,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前我生病的时候……你一连几天都抱着我睡觉?那时我就想……这场病要是能一直生下去就好了。"
身边的人鼻息缓慢沉稳,仿佛是睡着了。
奚和靖试探地把手伸过去,抓住了姬博陵的一根手指头。没有反应。于是再接再厉,握住了那只温软的手。
这只手曾经握着他的,一笔一划地教他写字临帖;也曾在亲王造反,宫中哗变时搂紧了他瘦弱的身躯,不离不弃。
现在,却连碰都不让他碰一下。
曾经以为这是因为太傅喜欢的是女人……可是太傅又曾亲口夸赞萧大将军俊勇不凡,英雄气概。几年来他跟着武师苦练武功,身子已经练得比同龄人结实硬朗了不知几倍,太傅却仿佛视而不见。
可三个月前萧晏从北疆归来,太傅却每天跑去和他喝酒赏花,彻夜不归。
这又算什么。
人在身边,仍旧彻夜难眠。
天蒙蒙亮的时候,奚梓洲终于醒了过来。手腕和手臂的关节不知被谁接好了,膝盖上被点住的穴道也已经解开了。身上仍旧是疼,刀割,针刺,鞭挞,火燎……仿佛天牢里最厉害的刑具都在他身上过了一遍。
就连眼睛,都像是眼珠被挖出来在碱水里面泡了一遍又重新安好的,干,涩,刺痛。眯开一条缝,微薄的天光几乎能把他刺瞎。
所以他只看了一眼,就又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院子虽小,却密密麻麻地种满了各式名贵的花草。每年四季,每天的早中晚都有不同的花会开。花香和草木叶的香气混在一起,若有若无地飘过来,虽然催人入眠,却也很是惹人遐思。
何况这味道如此熟悉。倘若只凭着周围的味道,他决分不清这里究竟是天牢深处的小院,还是自家里从小住着的院子。香气越来越浓,仿佛下一刻,便会有人推开他的房门,毫不客气地,不耐烦地喊:"奚梓洲!快点给我起床!"
倘若他再躺着不动,那么很快就会有几滴凝在花瓣上的露水被甩到他脸上。
然后他会暴跳而起:"说了多少次不许乱摘我的花!再摘我就砍掉你的手!"
那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就会挑衅似的摇晃手中的花给他看,挑衅地笑说:"来啊,砍啊,我又不用自己穿衣吃饭,才不稀罕这两只手呢,倒是你,好像比我还离不得它们,你说是不是?"
脑海中仿佛有根弦在瞬间断裂,发出刺耳的长吟。
奚梓洲逼着自己睁开眼睛,深红色织隐云纹的床帐瞬间侵入眼帘,仿佛有人往他头上泼了盆冰冷的血。
花草的香味还在,只是一切都不同了。
他的花,在这里没人敢乱动,和况是连枝摘下。
"韩谦……"
微弱的声音从干裂的唇间艰难地擦出来,几不可闻。
然而韩谦如鬼魅一般在瞬间闪到了他床前。
"小王爷?"
"我睡不着。"
"几个时辰?"
"到酉时吧。"
"好。"
韩谦在他的睡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记,然后轻轻放下了床帐。这些年下来,他的点穴术在奚梓洲身上已经练得出神入化——奚梓洲要睡三个时辰,绝不会在两个时辰又三刻之后醒过来,也不会再晚片刻。奚梓洲应手闭上了眼睛,韩谦转身正要出去,却看到葶兰端着一盆水进来。葶兰看了奚梓洲一眼,眉头微皱,耳语:"不是醒了么?"
韩谦点头,又屈起手指比划了个敲下去的动作。
葶兰叹了口气,看向韩谦,目光闪烁:"其实你可以让他睡久一点。"说着看看周围,然后凑近了韩谦的耳朵:"或者一直睡着。"
韩谦的手在瞬间屈成一只鹰爪的形状,向葶兰抓了过去。
葶兰疾速举手向着韩谦翻转水盆,盆里的水全都哗的一声撒落在地,韩谦的手在离盆底半寸处停了下来。
目光交错,两人之间的空气中仿佛绷紧了一根弦。
韩谦哼哼一声收了手,"你放心好了,我和你爹同门一场,看在他的份上,不会让你一辈子埋没在这里。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就再忍忍罢,我担保,不会太久。"
床帐下,奚梓洲在水泼落地的声音中迷茫地睁开眼,正纳闷为何韩谦的点穴术没效果了,就听到他们最后的几句话;他嘴角一勾,露出一个带血色的微笑。

奚梓洲在酉时准时"醒"了过来。洗漱,吃过饭,照例到狱厅去溜达。他前晚被弄得太狠,浑身都不舒服——坐着疼,站着疼,走路更疼,仿佛衣服里面长出来一根根的细针,扎进他全身的骨头里。看来皇帝命太医院送来的那些据说是天下最好的伤药也不济事了。亏了他平日里受惯了,也不当回事,只自己慢慢地在滑溜的石板道上挪,看上去还是硬汉一条。
好容易慢腾腾地挪到了狱厅,半趴在掉了漆的书桌上面看公文,该批的批,该盖章的盖章,改驳回的驳回。好在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他雷厉风行地决断过去,不久就都处置妥当了。本想到里面供他休息的地方去趴一趴,就有狱卒张献来禀告:"今天又有人来看萧晏了,说是他家的仆人,奉了老爷夫人的命来给他送吃的。那仆人没命地求我们让他进去见萧晏一面,我没让,叫人替他把食物送进去了。"
奚梓洲哼哼说:"怎么,十四夫人不来了么。那仆人送了什么来?"
张献回想片刻,"还和上次一样带了一木桶冰;吃食是一盅燕窝汤,一条清蒸鱼,一碟竹笋炒牛肉,一碟清炒莼菜,一碟水煮花生,一壶花雕——约是八两,还有一笼子汤包,两碗米饭。"
"哼,吃得倒挺清淡的……东西查验过没?"
"何止查验!我每一样都拿勺子舀了些喂猫吃,等了半个时辰看它没事才送进去的。"
"食盒呢?"
张献语塞。奚梓洲拔腿就走,速度比方才快了不止一倍。只是走路的姿势,比方才也不止难看了一倍。好在天牢里过道窄,还有两边的墙可以扶。他踉踉跄跄地走过去,一路暗骂张献办事疏漏——那什么十四夫人家里的仆人真假难辨,他们又不能把人带去萧家对质。本来想着自己和狱卒有银子可收,予人方便,自己方便。可万一出了什么差池,他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说到女人他是没什么概念了,但是一说到男人——不知为何,他居然立刻就想到了那天夜里独闯天牢想救萧晏的黑衣蒙面男。
奚梓洲"阅人无数",直觉地觉得那人不会这样轻易地放弃。
至于他会如何地不放弃,虽然奚梓洲猜不出来,却仍旧有种不好的预感。
奚梓洲的脚步越来越急,牢里守着的狱卒见了他,叫过一声"大人"之后都又些奇怪地看着他摇摇晃晃地拐过去。他一路奔到了那扇厚重的铁门前,迟疑了片刻,才把眼睛贴了上去。
昏黄的灯光下,萧晏盘腿坐在床上,两手交叠放在身前——居然是在打坐。
再看看别处,果然有只绘了兰花图案的木盒子就放在床边的小木桌上,上面的盖子半掩着,露出一截筷子头。
奚梓洲吐了口气,后退半步,挥手叫来一个狱卒,小声说:"去,把那个拿出来。"说着拖着两条仿佛刚被打断又接上的腿走了。
不久狱卒把那食盒带到了狱厅。奚梓洲哗啦一下把里面的空碗碟倒出窗外,端着它仔细瞧了半天。那食盒是用木头做的,外面上了一乌黑油亮的漆,里面的连接缝隙处也涂了一层亮油——里里外外,连一条能插针的缝隙也无。再看外面,那漆上的白兰花画得活灵活现,旁边还有个殷红的印章:章记。
奚梓洲用手指弹了弹隐隐发痛的太阳穴。章记是云嘉最出名的木工房,随便找个殷实人家进去搜,一定能找到几样章记的东西。张献在一旁候着,终于忍不住上前说:"大人,我看那人老实得很,没准真的是萧家的仆人呢。"奚梓洲白他一眼,忽而定定地看着他微笑:"你看我,老实不?"张献猛点头:"老实!老实!"奚梓洲一把拎起那盒盖"啪"地拍在眼前的桌子上:"我要老实早给你这帮孙子吃得骨头都不剩了——老实……咦?"
再看一眼,那盒盖居然从中裂开,断成了两半。
两半盒盖的中间,躺着一根约摸两寸长的细针,上面碧油油的颜色,很像躺在长草丛中的蛇。
奚梓洲眼尖,瞬间甩起衣袖覆在那根针上。有些心惊地看看张献,只见他还有些愣愣的,看来是没有察觉。再抬起手来时,那针已经不见了。外面突然有人敲门:"小王爷?"
是韩谦。
奚梓洲把手臂放下,衣袖拢了拢,就看到韩谦已经走了进来。
"属下好像听到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
奚梓洲指指桌上断裂的盒盖,"章记的东西也不见得有多结实嘛……"
韩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要不要属下叫人再去买一个?"
奚梓洲挥挥空着的那只手:"不必。你找个王府的老仆,带两个人去。砸了他家的招牌。"

皇宫西边的飞檐翘角上,一抹残红慢慢地渗化在了深蓝的夜色里。
小皇帝弃了步辇,轻快地从白石铺就的宫道大步前行。平日里他总爱在御书房呆到很晚,回来时一看到那空荡荡的,犹如张着嘴的怪兽的寝殿就会浑身难受。现在不同了,他远远地望见寝殿的窗纸透着暖暖的灯光,再联想到现在在灯下坐着的人,心情就像乘了风筝飞到天上。
"太傅,今日城中出了件趣事……"
礼毕,赐座,奚和靖故作不经意地说。经过昨晚难眠的一夜之后,他下了两个决心:以后再也不在姬太傅面前提萧晏;每天说从宫外传进来的市井趣事哄姬太傅开心。
既然小皇帝要说,姬博陵只得摆出非常好奇的姿态,洗耳恭听。
"皇上请说。"
"百年老字号章记的牌子居然被人砸了——你道怎的?原来是……某户人家买去了一个食盒,那盒盖居然轻轻一碰就从中间裂开了。买主很生气,前去理论,那掌柜竟不肯赔钱;谁知那买主也不是善茬,当场就叫随从砸了他家的招牌;最后还闹到官府去了……"
姬博陵听到这里,额头,鼻尖,手心,后背,脚底……都沁出汗来。
他听见自己用略微有些颤抖的声音说:"不知这户人家是做什么生意的?可别是仗势欺人。"小皇帝咳嗽一声:"据说是带人去的宁王府的一个老仆……别说这个了,还有更好玩的——"
姬博陵两脚一软,滑出椅子跪在了地上:"臣……求皇上,准臣出宫回家。"

此时此刻,奚梓洲正笼了一根碧油油的长针,跺着极慢的步子往萧晏的牢房走去。

此时此刻,奚梓洲正笼了一根碧油油的长针,跺着极慢的步子往萧晏的牢房走去。他身后跟着一言不发的韩谦。韩谦的步子也很慢,浑身的肌肉和神经都绷紧了,瘦削得颧骨凸起的一张老脸上,犀利的目光仿佛在搜寻猎物的鹰。
走到离那牢房还有三四丈处,奚梓洲突然站住,回头:"你……可以叫'他们'来。"
韩谦一脸的大意凛然:"圣上有命,倘若小王爷要对犯人用刑,或手持利器,属下必须在一旁看着。"
奚梓洲吹了声口哨:"哼,我办事的时候是从来不避人的,你要看便看——不过我也很好奇,像你们这样的……"说着别有用心地看了一眼韩谦的裤裆,"看别人办事会不会有感觉呢?"
韩谦继续大义凛然,目光却转到了旁边。
奚梓洲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也很难做——你大可放心,我不过是昨天晚上被萧大将军整惨了,想小小回敬一把……哼,要不是那食盒做得不结实,我还想不出这法子来呢……明天你叫人去把他们的招牌赔了吧。"
韩谦仿佛松了口气:"属下遵命。"
奚梓洲仰头一笑,头顶的发带被他甩得往后飞起——歪歪扭扭地大步走去,掏钥匙开门进去了。
韩谦没有跟上,只是站在门外静静地监视着。这扇铁门不能从里面锁起,无论他看到什么不应该发生的事,都能立刻开门进去……阻止。这地方平时自然有人轮班在看,只是奚梓洲有时候喜欢用点小玩意儿什么的,他非亲自看着不可。虽然他确实很不喜欢。
门上的小洞只圈住了牢房的一部分,从门洞往里看的效果,就是其中的人给放大得仿佛近在眼前。韩谦的眼力还好得很,他不但能看清楚奚梓洲的没一个细微的动作,就连奚梓洲隔着衣袖捏出那根碧油油的针的时候,他也能把那针头上闪着的荧光看得一清二楚。
那针还是奚梓洲花了半天工夫说服他做的,说是要吓唬吓唬萧晏。找根两寸的长针磨圆针头容易,但是要在针上涂上染料,使之看起来像是淬了剧毒的毒针,就没那么容易了。
好容易捣鼓出来了,韩谦就不由得感叹自己老了,手艺也没年轻时候那么精了。他在宁王府替皇帝父子当探子,王府里终究不似江湖险恶,这许多年下来,许多当年的拿手功夫都放下了。前晚他和整个院子里的人居然被人悄无声息地迷倒了;亏了人犯还在,小皇帝没有多怪罪。要是有个什么闪失……
韩谦的一转念之间,奚梓洲已经风情万种地坐在了萧晏的床尾。萧晏正盘着腿打坐,听到了动静便睁眼看了奚梓洲一眼,又把眼睛闭上了——摆明了不想再理睬他。
奚梓洲凑上去,对着他落在额前的一绺头发吹了口气,"将军?"
萧晏不动。
昨晚看到那几个人之后,他就决心以后再也不能和奚梓洲"那样"了。
如果奚梓洲的自甘堕落,只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一场表演……
奚梓洲叹了口气,侧身斜坐,整个人都靠了上去:"萧将军昨晚还那般尽兴,怎的今天就翻脸不认人了?"
萧晏还是不动。
昨晚他是有目的的,而现在,他已经知道结果了。没有必要再纠缠下去。
奚梓洲扬起衣袖挥了挥:"你放心好了。昨晚,你把我弄成那样,我少说要歇个两三天才能再寻欢作乐……"
萧晏的眉毛跳了跳,还是不动。
——既然不是为了……那今晚他还来做什么?
奚梓洲突然怒指萧晏:"将军,你该不是为了不想让我再来打搅你,干脆尽兴一场,把我捅个稀烂,你便可以一劳永逸吧?倘若真是如此,我可告诉你,我有皇上御赐的伤药,只要我愿意,明晚就来也没问题!"
这回萧晏的眉毛跳了三跳。但仍旧不动。
奚梓洲再叹息,咳嗽一声,突然变得正经万分,"将军,其实我真不是来找你……寻欢的。今天你家里不是有个仆人给你送饭来了么?我手下的人在收拾碗筷的时候,不小心打破了食盒的盖子,结果找到了这个——"
说着,左手一翻,碧油油的长针放到了萧晏的眼皮底下。
萧晏果然睁眼。眼中映出一个绿点的瞬间,脸色一变。
奚梓洲的手指隔着宽宽的衣袖捏着那针头,退后了一些,得意洋洋地甩了甩:"将军,我问你,你知不知道那盒盖里藏了这么一根针?"
萧晏把头扭到一边,"不知道。"
奚梓洲哼哼冷笑两声:"这根针……一看就是淬了剧毒的。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么?那人在食盒中夹了根针进来给你,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那人是冒充的,他不是你家的仆人;他以为能亲自进来见你,所以藏了根针在里面,想趁狱卒不备打破那盒盖,然后再取出这毒针将你扎死。以——杀人,灭口。"
萧晏盯着他手里的针,微微一笑:"我很快就要死了,没有人需要多此一举。"
奚梓洲冷静地打断他:"有。宋国人。皇上收到的,那封所谓你和宋国人私交往来的书信,应该就是他们泄露的吧。这招反间计拙劣无比,可惜啊,硬是有人会不分青红皂白地相信。你虽然已经认罪了,可说不定哪天又想翻供了,或者又有新的证据能证明你是被冤枉了呢?所以,杀了你才是最安全的。"
萧晏垂下眼帘:"不错。可我也不是吃素的——我吃饭的时候,能让别人随随便便就碰到了?何况是根毒针——"
奚梓洲点点头:"所以我猜了第二种可能。那人的确是你家的仆人,而你也知道有这么根针——这根针不是用来杀你的,而是用来救你的。"
萧晏不动声色:"这又怎么说?"
奚梓洲站起来,走到门边去扳下摇杆。吱吱嘎嘎的声音中,萧晏四肢被扣紧,他的背又贴到了床板上。奚梓洲一边费力地动摇动,一边说:"从前曾经有这么件事——有个犯人,吃了他家里送来的东西以后,在牢里暴毙。他家里塞了几百两银子要把他的尸首领回去。我答应了,但是要先把那人当场火化,免得大家都麻烦。结果他们自然是不让,你猜怎的?那人根本就没有死,他不过是吃了些奇药,假死而已。"
萧晏虽然不得不平躺下了,但是镇定依旧,"哦?"
奚梓洲捏着那根针,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所以,我要试上一试,看看这针上的药,究竟是哪一种。"说着异常开心地笑了笑:"就算是报昨晚将军,伤我之仇了。"
其实在奚梓洲拿到食盒中的那根针的刹那,他就已经在猜想,它没准是萧家人或是萧氏一党想用假死的方法来救萧晏出去的。偏偏萧晏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按着皇帝的意思去死,阴差阳错的,那针在没有人看到的情况下,落到了他手里。
可惜,他根本不想出去——他想要的是真正的死。倘若他猜得不错的话,这针对他来说也没多大用处。
但是他还是想自己留着。给萧晏是不行的,老老实实地交给韩谦么,他又不甘心。倘若萧晏真的用它跑掉了,小皇帝虽然不会杀他,但绝对会让他比现在难受十倍。
何况,就算那针上的药并不能让人真的死去,它还是一根两寸来长的针。只用运用得当,他还是可以用它来了结自己的性命的。但是他需要时间好好考虑一番;因为无论他想怎么做,只要身边还有人在看着,他就办不成——韩谦只要用一眨眼的工夫,就能从他手里夺走任何东西。
最要命的,是这些小东西在他手里根本藏不住——他每天都要被韩谦逼着换几次衣服,头发重新梳过——哪怕是在头发里偷偷藏了一根黑丝,也一定会被发现。
奚梓洲脑子一转,借口要报复萧晏,叫韩谦去做了一根一模一样的针来——只要能不让韩谦起疑心,他要把真的那根留下来,就不是难事。难的,是怎么找机会顺利上西天。
现在正好,他可以拿着这根假针去哄哄萧晏,套一套话,看能不能从他嘴里套出来,这根针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他凭直觉以为,萧晏一定是知道的。
奚梓洲一口气把锁链收到最短,萧晏被四肢拉直了牢牢地困在床上,除了腰间还略能上下左右动一动之外,当真是动弹不得了。
他认命地微笑着,看着奚梓洲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又大摇大摆地做到了他身侧,用温和的语气劝阻:"奚大人,我这条命本来就是要送给阎王爷的,我是无所谓死活的。可你拿我来试针,要是出了什么差错,难免会连累到你了……我于心不忍。"
奚梓洲也不多罗嗦,刷的一下就把萧晏的裤带扯开了,褪到大腿上;衣服也卷到了腰间去,"皇上那里,我只恨他强留我不死;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不就免了那三千刀了么?这对你是件好事。倘若我也被皇上处置了,那就更好了,咱到黄泉道上再接着寻欢作乐!"
说着,把手里的长针插在了萧晏身侧的草席上,两手先是抚在奚梓洲小腹上仿佛不经意地来回摩挲了几圈——紧紧绕着中间的那一点,就是不碰上去。他手上有几道划痕还结着细细的痂,萧晏被一把摸得浑身直哆嗦。奚梓洲轻轻一笑,手势一转,又伸到了萧晏大腿根处,肌肤最细嫩最敏感的地方,用圆滑的指腹上下划动。萧晏的腿本能地跳动了一下,却因为铁链的禁锢无法合拢,没几下,就被摸得腿根发红。
原本老老实实休憩在浓密的毛发从中的□□,渐渐地抬起头来。
奚梓洲笑说:"将军果然龙马精神!"说着两手无比老练地套到了萧晏的分身上,上下套弄起来。
萧晏这几天被他折腾得身体异常敏感,不多时,胯下便竖起了一根威风的玉柱,在奚梓洲指掌间圈圈地发硬涨大。萧晏被奚梓洲耍弄惯了,一时之间也猜不到他想干什么,又想到奚梓洲昨晚才受了那样的重创,大约是不会再要他"伺候"了,索性躺平了,由着奚梓洲怎么动,都摆出一副心甘情愿的模样来,下身更是配合着奚梓洲的手来回扭动。
反正是一场真实的享受,反正自己就要死了……为何不想开一点呢。
奚梓洲手里套弄着,指掌细细地摩擦捏弄,不放过他那粗大的分身上面任何一个细节;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却一直在微笑着看奚梓洲。不知道是不是也有些情动了,脸上泛起薄薄的红晕来,嘴唇微张,眼里荡着一波一波的春水,勾得萧晏越发地激动了。那几乎能滴出水来的双眸仿佛是火山口的一潭泥淖,萧晏只觉自己赤身裸体深陷在里面,柔软的,滚烫的泥浆包围着他全身的每一寸肌肤;带着剧毒的热气渗到了他的肌肤里去,缠在了骨头上,渗进骨髓……简直是要把他的灵魂抽出身外!
片刻之后,萧晏再也无法保持原来的冷静与矜持,嘴唇也微微张开了,低低的声音从喉间飞出来,在狭窄的空间里来回反射成清晰的喘息声。奚梓洲的眼神仍旧笼罩着他,手上的动作虽然加快了许多,却又极尽温柔。萧晏沉溺其中,只觉自己仿佛是突然见了烈日的积雪,整个都要融化了——融化成水,再在烈日下化成透明的水汽,蒸腾到半空中;最终,将化为一片虚空——
谁知,就在他远远地望见了那一片刺眼的天光,几乎就要飞升极乐的那一刹那,奚梓洲的手突然停下了。
——不但停下了,还用手指牢牢地掐住了那已经几乎没有感觉的前端,令他无法解脱!
萧晏猛然抬头,神志在瞬间变得清明。再看过去,奚梓洲那荡漾着春水的双眼不知何时陷进了无底的黑暗中,变得不可捉摸,深不可测。
他看到奚梓洲的嘴角突然翘起诡异的弧度。
绝不带好意的微笑,令他联想到戏弄猎物的猫——优雅,高高在上,锐利的爪子却毫不留情,能把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抓得稀烂。
萧晏几乎爆炸。
奚梓洲那怕人的目光终于转移了方向。他仔细打量着自己手中那根因无法释放而血脉贲张、透着青紫颜色的分身,仿佛是在寻找着什么。那根碧荧荧的长针被另一只手捏在手里,针尖不规律地上下跳动着。萧晏紧咬着牙关,正想叫他放手的时候,他突然放开了死死按在出口上的拇指。
然后,把手中的长针从最前端的小孔中,准确而迅速地插了进去。

韩谦跟了奚梓洲许久,奚梓洲炮制犯人的花样他也都见过,可是还没听过哪个犯人叫得像萧晏这么惨、这么让人毛骨悚然的。他眼睁睁地看着奚梓洲把那针从萧晏命
根 子顶上一气刺到底,萧晏那一声惨叫从门上的小孔中传出来,几乎刺破了他的耳膜。

虽然他是个太监,却本能地、情不自禁地,夹紧了双腿。

观者尚且如此,被插的那个,早已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痛得几乎魂飞魄散。
萧晏在那一瞬间,只觉自己被一根冰柱从骨头里面刺过——从头顶穿刺到了脚底。奚梓洲之前实在太温柔,手上□□得太合他的心意,这一刺,当真是直接把他从温柔乡里抛进了油锅。

萧晏眼前一黑,张大了嘴巴一声惨叫,之后便合不上嘴了。一团又臭又硬的东西把他的嘴巴塞了个严实,之后,他便只能发出一阵含混的"呜呜呜"的声音。听起来,却更为凄惨。
在惨叫的同时,萧晏握紧了拳头,十个脚趾反复地蜷起又松开;四肢挣扎着击打在草席上,浑身颤抖。
然而那个地方被奚梓洲紧紧地禁锢着,长长的针仍旧插在里面,刺激着他最敏感最细嫩最经不起碰触的内
壁。整个身体的触觉被疼痛占满——那一刻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闻不到……就连跨坐在他身上的奚梓洲,仿佛也在瞬间失去了身体的重量。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萧晏才缓了过来。奚梓洲的脸在他的上方慢慢地变得清晰了,奚梓洲的嘴唇动了动,那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将军,觉得怎样?"

"呜呜呜……"声音痛中带怒。
"看上去好像还不错嘛……你看你,怎么就出了这么多汗。臭。"
"呜呜呜……"
萧晏又徒劳地挣扎了一番,发觉衣服果然全都贴在了身上;大颗大颗的汗沿着额头流进鬓角浓密的头发中,痒痒的。

最初的痛渐渐地消散了些。萧晏抬起的头重重地砸在床板上,哀求地看着奚梓洲,盼着他早点把那根该死的针拔出去。
奚梓洲居然像是看懂了他的眼神似的,下巴一挑,脑袋一偏:"不行,咱们才刚刚开始呢——将军,现在我可要问你话了,你知不知道有人给你送了这么根针?这针上的药是做什么用的?"

说着,手指捏起针尾往上一提,又迅速地把它按了下去!
"呜……"

萧晏再次紧闭两眼扬起了头,身躯狠狠一颤,仿佛是条被扔到了油锅里的活鱼。
萧晏的反应令奚梓洲兴致高涨。他此时的笑颜比云嘉城头晴天时的夕阳还要灿烂,当中带着种极致的满足。白齿红唇配上这笑,当真动人心魄。萧晏在第二波的疼痛中缓过来时,便被这笑把仅余的魂魄也勾了去。

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古怪的念头——死在他手里也不错。

这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奚梓洲手里的针复又提起,按下,模仿着两人交 欢时,分 身在后 庭穴口抽 插的动作。萧晏终于渐渐地习惯了那根针的存在。分
身的内壁敏感依旧,每一次的抽 插都仿佛粉身碎骨一般剧痛难当,然而突然有种快
感夹缠在里面,暴风雨似的涌上来——正是他这许久以来想要而不得的,释放的快 感。

唯一不同的是,释放只是一瞬间的事;而这阵快意却仿佛会无穷无尽地持续下去,直至将他揉碾成粉末,直至海枯石烂。

"将军,你老实跟我说,你知不知道有这么根针?上面的药是做什么用的?"

嘴里的破布不知什么时候被拔走了。他的声音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喷涌而出——
"啊……啊……啊……不,不……啊……啊……"
奚梓洲脸一拉:"真的不知道?"
"不、不、不要……啊……啊……不要啊……"
"不行,难得有这么一次,不尽兴怎么行?"
"啊……"

真正的释放来临的时候,萧晏几乎已经没什么感觉了。他的生命在之前的痛和快中已经被抽了个干净,剩不下半点力气来享受最后的满足。
紧握的拳头和蜷曲的脚趾慢慢松开。有什么东西在他头上脸上脖子上胡乱抹了一把。萧晏大口喘气,胸膛剧烈起伏着,面上红得像在热水里泡过的龙虾。

奚梓洲手一甩扔了那破布,凑上去在萧晏唇边吹了口气,又伸舌头挑逗地舔了舔。萧晏无力地转回头来看他,他换上一个标准的官样笑脸:"萧将军,我试过了,这根针果然没有毒……"仍旧闪着萤碧的光芒的针在他眼皮底下晃了晃,"那我就自己留着了,以后还可以再拿来让将军乐一乐——"说话间,手在萧晏脸上重重地摸了一把。

萧晏的大红脸狠狠拧到一边,愤中带羞。
"你……过分……你骗我……骗……"
声音已经有些沙哑,大约是在嘴巴被塞着的时候,喉咙逼伤了。那针抽走、他得以释放之后,分 身内的异物感却没有随之消失。那涨涨的感觉,令他异常的难受。

奚梓洲哼哼两声:"将军你这话就不对了,你痛快了,非但不心疼我伺候你大半天,还诬赖我骗你……真是好心没好报。"说着手指一番,把那根针插在了自己的衣袖上,拍了拍手:"既然如此,下回还是请将军出点力气好了。这般赔钱的买卖,我不爱做。"

萧晏艰难地眯着眼睛,用力咳嗽了几声,才清楚地说出话来:"你又怎么知道我痛快了?哈,我知道了,以前也曾经有人对你这样做过,对不对?"
奚梓洲僵住。
萧晏咧开嘴,笑得比哭还难看。说的话,在奚梓洲听来,也很难听。

"是那位前崔少卿么?"
他故意把那个"前"字说得很重。奚梓洲在那一瞬间仿佛堕入另一个时空,整个人,变了另外一个。没有说话,没有动作,但是眼光冷得可以杀人。

萧晏简直就像是要故意刺激他似的:"我曾听说过你们——"

萧晏的声音嘎然而止。他看到一根针在几寸之外,垂直地对准了他的眼珠子。

几乎是在同一刻,他听到那老人的声音疾呼了一声"小王爷",鹰爪一般黑而瘦硬的手牢牢地钳住了奚梓洲的手腕。

奚梓洲的手被韩谦稳稳地移开了。他颓然地哼了一声,"不错……都过去四年了,他总不能还呆在大理寺……他现在是什么官儿?吏部尚书?刑部尚书?做丞相似乎有点早——不知道他把我卖给先帝,卖的是什么价钱?"

小牢房里分明还很热,奚梓洲的嘴唇却颤抖着,仿佛身陷冰窖。
"就是不知道先帝许他的,奚和靖还认不认……"
当今皇帝的名字轻飘飘地从他嘴里说出来,没有半点敬重。萧晏仍旧听的有些不惯,韩谦却仿佛司空见惯了,一点反应都没有。

诡异的沉默持续了片刻。萧晏定了定神:"你说什么?你——崔徽之不是……"
一个念头一闪而过。难道奚梓洲根本就不知道……

萧晏不知怎么的,居然求助地看了韩谦一眼。韩谦在奚梓洲背后抬起手做了个要他闭嘴的手势,便拖住奚梓洲的手臂往后走,哄小孩似的说:"小王爷,时候不早了,回去歇息吧。"

奚梓洲木木地被他拉了出去。拉到门边时,奚梓洲突然一阵猛烈的挣扎,把韩谦甩开了,冲回到床边对着萧晏的脸左右开弓打了不下三十个巴掌。萧晏被他打得眼冒金星,嘴角淌血,整张脸仿佛被扔到麻辣油锅里煎了一遍,烫得起泡,辣得发麻,没一处还是好的!

奚梓洲打完了,狠狠甩了甩衣袖:"走!"
韩谦走在他身后,关上门之前对着萧晏打了个手势,萧晏猜是要他等等。

果然,不久之后,韩谦便送了水来给萧晏。他把铁链放长了,走过来亲自给萧晏拧毛巾,忽然脸色凝重地小声问:"崔大人的事……据我所知只有几个人知道,将军你……"

萧晏警惕地往回一闪,冷笑:"四年前,我碰巧驻守祁州,碰巧有一段时间专门管流放到边疆的罪人,碰巧那些罪人中便有崔少卿一家——我说这是怎么回事呢……怪不得……换了是我,我只怕也受不住……"
韩谦两手恭恭敬敬地将澡巾奉到萧晏手上,突然在床前跪下了,端正地磕了三个响头。萧晏惊起,"你干什么?!"韩谦却不答他,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忽然俯
身凑过去,从草席上捡起了个什么东西。萧晏眯着被打肿的眼,看清了——原来是刚才奚梓洲拿着的那根针。奚梓洲原本把它插在衣袖上了,想必是打他那几十把掌的时候掉了下来。

韩谦拿起那根针打量了一番,忽然说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小王爷若是真个想寻死,撞桌也可,触壁也可,投井也可,嚼舌也可,吞金也可……哪有死不成的?还请将军多多体谅。"说完就走了。

萧晏拿着那澡巾自己擦拭身体,清理干净之后,呆坐了半晌。
奚梓洲……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复仇么,他的翅膀早已断了。逃出去好好活下去么,他亲人死绝,孤身一人,在哪里不是一样?想死——韩谦说得对,他也许是在每天寻死,可是他也未必真的想死。
因为,他还有什么东西放不下。

一旦他知道事情的真相,一旦他终于可以放下了,他这条命就算完了。

至此,萧晏终于明白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萧晏仰天躺下,转头却看到身边有个什么绿色的东西在闪着萤光。
奇怪……刚才那根针,不是已经被韩谦拿走了么?怎么会……

萧晏警惕地侧耳听了片刻,确定外面没有人在听之后,才从草席上拔了根草出来,小心翼翼地挑了挑那根针。仔细看了片刻,发现它的颜色比奚梓洲拿来"插"他的那根,要鲜艳一些。他立刻就明白过来了。
——这,才是那根真正的"毒针"。他一直都知道它的存在。奚梓洲果然拿到了它。刚才那根假的,一定是他为了用来掩人耳目,顺便来套他话的。
只是他不能说,一说,又不知道要连累多少人。

萧晏迅速地把它压到了草席的缝隙里,确定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发现它之后,才又躺下了——不过是一小会儿的功夫,他已经手心出汗,心跳加速。


姬博陵在奚和靖面前跪了半刻之后,奚和靖终于答应了。
"只是,太傅的病尚未痊愈,还请在家静养,不要四处走动。朕,会派侍卫守卫姬府,绝不会让闲杂人等打搅太傅休息。"

姬博陵重重磕头谢恩:"臣,遵旨!"
在宫里通不了消息;到了自己家里,无论那些侍卫怎么看着,要打听什么事情总会方便点。

奚和靖呆坐在空荡荡的龙椅中,从半张的殿门里看着姬博陵迅速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来人,去御书房把剩下的奏章都拿来。"
今晚,无论如何又要睡不着了吧。

这边姬博陵探头探脑回了家,叮嘱跟回来的内庭侍卫不可靠他的卧室太近,就关门闷头睡觉去也。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突然有只冰凉的手摸在了他脸上,喷着热气的声音灌进了耳朵里:"姬博陵!姬博陵!"

姬博陵提醒着自己千万别睡着,可还是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这一下可被吓得不轻,几乎一声喊了出来——亏了那只手迅速地捂住了他的嘴巴,"姬博陵!是我!"
姬博陵猛然惊醒过来,用力扯掉了那只手,先是听了听外面,才压低声音:"怎么这么晚才来——我还以为你会在这里等我!"

那人放开了他,两人翻身下床。姬博陵打开了暗室的门带他进去,点蜡烛的时候就听到他说:"我今天下午就来了……等得太久,就睡着了。"
摇曳的烛光下站着两条人影。姬博陵风度翩翩玉树临风,那人少年俊秀英姿勃发——看他那浓黑的眉眼,正是那天潜入天牢迷晕侍卫挟持奚梓洲想把萧晏救走的黑衣少年!

姬博陵一关上暗室的门,立刻朝那少年扑了上去,揪着他衣领恶狠狠地问:"朱兴翰!你不是说所有的计划都万无一失吗?现在怎么搞的?人没救出来,那东西也落到小宁王手里了吧?"

朱兴翰嘟起一张生得颇俏皮可爱的嘴:"第一次失手,是因为萧晏他不肯跟我走;今天,是因为我没想到天牢的人不让我进去见他……我想如果因为见不到就把东西带回来,他们难免会起疑,所以把食盒给他们带进去了。那东西放得隐蔽,我本想如果萧晏他没有发现,天牢的人也不会发现的……"

姬博陵屈起手指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你个猪脑子!你直接叫他们把饭菜拿进去不就行了?那小宁王是什么人?他十几岁就协理大理寺,和崔徽之那些人断了不知多少案子——他能看不出来?"

朱兴翰听了姬博陵一阵低低的咆哮,委屈得不行:"我明明打听清楚了,他不过是个废人……那晚我挟持了他,他还……还……"
奚梓洲玉 体 横 陈的模样忽而在脑海中重现。朱兴翰一张脸顿时红了大半边。

姬博陵在他脑门上再弹一记,"还怎么样?"
不等朱兴翰回答,就已明了。奚梓洲的事情人尽皆知。他见了朱兴翰这等猛虎一般的少年,要是能忍得住不去勾搭,他就不是奚梓洲。

朱兴翰揉着被弹得发疼得脑门,突然想起来:"你说……那个奚梓洲……他会不会对萧晏……"
姬博陵两手握拳,砸在墙边一张小桌上。

朱兴翰突然转身,额头狠狠地撞在墙上,"都是我不好……我没能把他带出来……"
当真是狠狠地撞。等姬博陵反应过来将他拉开时,他额上已经破了个洞;鲜红的血不住往下淌。姬博陵顿时慌了,胡乱从自己衣袖上撕了块布下来按住那伤口:"你别这样——我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们再想办法——"

朱兴翰终于安静下来,却仍旧十分沮丧。
"那个恶魔……一定不会放过他的吧……"
姬博陵哼哼冷笑了两声:"恶魔……恶魔……哼,做个恶魔也比做任人宰割的小白兔强啊。别提这件事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怎么堵住小宁王的嘴。你不是说上面的药都是你们宋国的特产么?万一他把东西交了上去……萧晏通敌的证据又要多一样了。"

朱兴翰立刻作了个手起刀落的动作,"要不要……"
姬博陵急止住他:"万万不可!"
沉默片刻,姬博陵颓然坐倒。
"我信他不会叛国,也信你们是不过是知交,更信你是真心想救他……可别人不会这么想。在别人看来,你是宋国人,他是奚国人,你们交朋友就是不对——你爹好歹是堂堂一员大将,这些,你总该明白吧。"

原来这千方百计想救出萧晏的朱兴翰,竟是此案中,萧晏所"通"之"敌"!

朱兴翰默然点头:"你放心好了,我绝不会泄露身份的。"
姬博陵叹了口气,"明天,我就请旨去见小宁王。现在还没什么风声传出来,我猜他一定也另有打算。我去问问他大理寺的证据都放在什么地方,最好能叫他画张图——然后你到大理寺去一趟,想办法把那封信偷出来。你说萧晏从未给你写过涉及军情的信,我想那信也许是别人伪造的。现在他叛国的证据只有这一样,如果能证明那是假的,也许还有希望……"

朱兴翰猛然抬头,眼里闪过一阵光芒。


姬博陵乘着一顶小轿往天牢去的时候,天已大亮。奚和靖虽然犹豫了片刻,但还是给了他一块金牌。于是,他非常荣幸地成了四年以来第一个可以去见奚梓洲的朝廷命官。

他自己都不知道事情是怎么搞到现在着个地步的。他起初听说萧家人都指望不上了,于是托了个青楼的小丫头去贿赂狱官,想让萧晏在牢里好过些;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一边联络了朝中几个德高望重的大臣一起联名上书保萧晏,只盼着能劝小皇帝回心转意,放了萧晏——只要能保住他的性命,哪怕是将他贬为庶民,或是流徙关外,都无所谓。谁知小皇帝竟在早朝时,当着群臣的面把所有为萧晏求情的折子全扔进香鼎烧了;又叫大理寺的官员拿了那萧晏通敌的密信出来当场与众大臣对峙。众大臣再无话说,姬博陵顿时绝望了。
就在姬博陵想保萧晏而不得的时候,朱兴翰不知怎得知道了他想救萧晏的事,半夜拿着刀来找他——半威逼半劝诱地劝他"另外想办法"。两人在飞仙楼密谈出两套方案来——强行救人;不行就带上"毒针"进去把萧晏戳个假死,再想办法把他的"尸体"弄走。谁知人还没救出来,他就被皇帝强行带进宫去了。这些天他只觉自己的小命吊在了一根细丝上——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现在可好,朱兴翰办砸了事情,还要他来收拾残局。
怎一个惨字了得!

姬博陵特地叫轿夫专门捡小道走。原本半个时辰能走的路,足足走了一个时辰。他耐着性子坐在轿中思忖怎么去跟奚梓洲说,谁知到了天牢亮了金牌,副司狱恭恭敬敬地把他请到狱厅去——司狱大人还在睡觉,要不要去把他叫起来?
姬博陵沉吟片刻:"罢了,我就在这等着吧。"

一个时辰之后,姬博陵试探地问副司狱:"敢问……奚司狱平时什么时候起床?"
司狱起身,长揖,"启禀太傅,司狱每日起身的时辰不定……有时天不亮就起来了,有时能一口气睡上三天……我看,太傅还是让下官去叫他起来吧,可别耽误了太傅的事。"
姬博陵右眼皮跳了跳:"罢了。我接着等吧。"

谁知没过多久,突然听到一把清朗雅正的声音在门外笑说:"不知姬太傅驾到,下官失礼了。"
姬博陵扭头一看,门外那人蓝袍乌纱衬得面如白月目如星,不是奚梓洲是谁?只是他看上去神清气爽,精神抖擞,居然没有半点传说中那个颓废的模样。要不是姬博陵和奚梓洲当年也算是旧识,他几乎要怀疑眼前这人是假冒的。

念头一转之间,奚梓洲已经走了进来,口中念道:"下官九品司狱奚梓洲拜——"正要行礼,姬博陵却抢上前去止住他,长揖到地:"下官太子太傅姬博陵参见宁王爷。"
奚梓洲先是伸手想拉他,却又在半路抽了回来。
"太傅快请起吧,太傅乃是帝师,受天子跪拜,太傅这礼我可受不起。"

姬博陵起来时想,他这口气不怎么好,恐怕不好说话。

然而还是眉开眼笑地客套:"几年不见,向不到宁王爷您还是这般少年英俊,可羞死我这把老骨头了。"
奚梓洲哼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谦虚:"我在此处,事事都有人伺候得滴水不漏,自然养得像样些。倒是太傅您日夜为皇上操劳,还需多多保重才是。"

姬博陵眉头一皱,咬牙憋着一张笑脸迎上去:"多谢小王爷关心。"说着把金牌拿了出来,"下官今日是奉旨前来问事,小王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奚梓洲回头看了看韩谦,带笑的眼睛眨了眨:"那要问他们。太傅您也知道,我不能随便见外官,要是有人和我通消息,那可是死罪——"
姬博陵手一抖,右眼皮跳了跳。
韩谦咳嗽一声:"小王爷,既然太傅是奉皇命而来,为皇上办事,那自然不必遵从这些规矩……太傅,这边请。"

天牢中有个专门用来审朝廷重犯的、完全封闭的密室;当年奚梓洲也曾和崔徽之一起在这里审案。可惜他做了牢头之后,身边就没离过人。如今这样甩下侍卫们和别人共处一室,还是第一次。
可惜,姬博陵他也是皇帝的人。
奚梓洲在姬博陵身后关了门,回头说:"我自打叫人砸了章记之后,就一直在等人来。"说着别有深意地望进姬博陵的眼里去,笑说:"只是没想到,来的会是你。"

他的开门见山让姬博陵有点招架不住。姬博陵讪讪地笑笑,摆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宁王爷您……以为还会有谁来?"
奚梓洲仰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屋顶望到外面的天空里去:"也对……出了这样的事,皇上不将他满门抄斩已是天大的恩典,家里的人,自然是靠不上了。你们姬家,还有……崔家,和萧家同脉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被牵连到便是万幸,恐怕也不能再说什么话了。不然,有……在,大理寺的人不至于连一封信的真假都辨不出来。现在就剩下你一个能跟皇上多说几句话的了,怎么,他连你的话都不听了么?"

姬博陵抬起衣袖揩掉额头悄悄滚下的一滴汗:"小王爷所言极是——我和萧将军相交十几年,他的人品我是知道的,通敌的事情他绝做不出来;萧将军是奚国的栋梁,自他为将镇守北疆,边境安宁了几年……倘若他真的被处极刑,恐怕那齐国宋国都会蠢蠢欲动,他麾下那十万旧部,恐怕也会对朝廷有怨言,到时候……就不好收拾了。"

奚梓洲笔直地走去,大剌剌地在主审官的位子上坐下了。
"这些话,你该对他去说——"手指在旁边的桌子上轻轻敲动,"和我说,有什么用?我只负责看管犯人,至于是杀是放,还不是他说了算?"

姬博陵在他眼前背着手来回走了几圈,终于下定决心:"小王爷,您叫人敲锣打鼓地砸了章记的招牌把我引来,不会只是为了说着么几句话吧?"

奚梓洲的手指仍旧在桌上一下下敲着。
"东西么,确实是我拿到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这件事,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你想为……分忧,免得他因为年少无知铸成大错,我很佩服,也乐意帮一点小忙。不过……"

姬博陵怔住,简直喜出望外:"宁王爷请说!"
"其实问题不在于怎么让将军离开这里——如果能让他心甘情愿地离开,事情就方便多了——据我所知,将军所虑,不过两件事。其一,是他惟恐自己这样一走了之,那通敌的罪名便是板上钉钉,再无翻案的可能了;二来,萧家上下的性命还在……手中,他一个人逃脱了,他家满门——还有你们这些沾枝带叶的,又当如何?太傅,那一位他宠你,不会把你怎样,也许也不会把你家人怎样,可别人呢?"
姬博陵哑然无声。这些事情他已经来回想了不知多少遍,百般无奈中,最后都拿"先救人再说"对自己搪塞过去。怔了半晌才说:"还是小王爷您想得周到。"

奚梓洲忽而宽慰地笑笑,"太傅您足智多谋,神通广大,想必外面那些麻烦也难不倒您。至于将军这里,我会和他好好说说。咱们好好筹划一番,来个里应外合,没有办不成的事。"
姬博陵故作不经意地抹一把额上的汗,"不错……"

"只不过……"

他这是要提自己的条件了。
沉默。沉默。沉默。姬博陵手心开始出汗。

"我想……见崔徽之一面,办得到么?"

姬博陵顿时掉进了冰窟窿。

奚梓洲的声音很小,很轻,仿佛根本不抱什么希望。
"只是见一见。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我能恨的都恨过了,能想的也都想过了。算了罢,倘若他能亲口跟我解释,我也就……你既然还能到这里来见我,想必太子殿下……"奚梓洲顿了顿,无论如何都不肯好好称一声"皇上","他还是信任你的。替我安排一次,总该办得到吧。"

姬博陵愣在那里,已经完全不知该如何作答。
但是现在最要紧的,是萧晏的性命。
姬博陵听到自己木然地说:"办得到。不过可能要等一等,你知道,先帝还在的时候,就严禁任何朝廷命官来见你——怕你——"

奚梓洲长叹一声,打断他:"勾结逆党,犯上作乱——你看,我现在这样,还犯得起乱得来么?"
姬博陵暗自嘀咕一声,你虽被困在此,可是仍旧兵权在握,如何乱不起来。脸上却拚出一个同情的微笑:"王爷您是大奚的亲王,自然是对皇上忠心耿耿的。"

"太傅您能明白就好。说吧,要我怎么做?"

姬博陵暗想,先撑过了这一段再说吧。日后再来向你谢罪,你要怎样都成。

奚梓洲和姬博陵走出来时,一个神采奕奕,一个面色凝重。
但是姬博陵走后,奚梓洲脸一拉,比方才的姬博陵要难看上百倍。
某些药物可以让他在短时间内神采奕奕,可是过后的疲累颓丧也要比寻常时来得凶狠。

昨天晚上,他被萧晏那么几句话一刺、狠狠甩了萧晏几十个巴掌之后,怒气冲冲回了自己的房间。等到更衣沐浴睡了一觉再起来时,才突然想起:藏在衣袖中的两根针都不见了。
假的那一根,他一问,韩谦很快就送到了他眼皮底下:"小王爷,这东西昨晚掉在萧晏的床上,奴才给捡回来了。"他正要伸手拿,韩谦便闪电一般缩了回去,"此物是禁物,还是让奴才收着吧。您什么时候想用了,奴才再拿给您。"
真的那一根,彻底没了踪影。

想来想去——如果是被韩谦或者别的什么人拿到,韩谦今天的表现不可能那么正常。从前每次他私藏利器被发现,都会被剥光衣服里里外外搜上一遍——哪里都不落下。
所以那根针,要么,就是掉在哪个旮旯角落里了,没被人发现;要么,就是落在萧晏那里了。以萧晏的聪明,不会猜不出来那是什么东西。

可惜他还没来的及去找萧晏对质,姬博陵就来了。
他当真是吃了一惊。如果来的是别人,他非敲个万儿八千两银子不可。可是一看到是姬博陵,他的嘴巴都不听自己使唤了。
姬博陵走了很久之后他才回过神来。
他骗了姬博陵,那东西早就不在他手里了;姬博陵交代的事情,根本就办不成。
可是万一真的办成了?他真的能让自己去见崔徽之么?见了又能怎样?揍他一顿?骂他个狗血淋头?或者干脆点捅他一刀大家同归于尽?
他太了解自己。他知道自己决办不到。所以比起崔徽之,他更恨的是自己。

奚梓洲闷头回了自己的小院。呆坐片刻,叫来韩谦:"我要用枝剪。"韩谦道了遵命正要去拿,他追上补充:"要家里带过来那把。"

他自幼喜欢躲在自家院子里栽花种草。高兴的时候栽花,不高兴的时候就去收拾枯枝败叶捉虫拔草。那时候家里人丁还算兴旺,他不招惹别人,别人也管不到他,过得那叫一个自在。后来他不知脑子里哪根弦搭错了,突然转了性子肯好好读书了。宁王大喜之余,把他从自家书堆里中拔萝卜一般揪出来,扔到崔徽之他爹门下学兵法。

结果却是,每天对着崔徽之他爹,脑子里想的却是崔徽之的模样。
如此一来,兵法自然是学得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倒是因为整天和崔徽之混在一处,审案破案的本事长进了不少。先帝偶然得知,命他去大理寺协理。从那时起,他便发觉自己身边总是有人跟着。

崔徽之发觉事情不对劲,便去找京城第一铁匠王寒菊,按着奚梓洲的手形专门打了一套花锄花铲枝剪之类的东西送给他,叮嘱:称病,回家,种花。不要再出头露面。

种了几个月的花之后,老宁王病逝。
按照宁王的安排,副帅他们会护送他到他们家的封地去。可是启程之前,他收到崔徽之的一封密函,约他去城郊一所废院见一面。
那里是他们少年时偶尔幽会的地方,那时已经很久没有去过了;这世界上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
可是他带着几个贴身侍卫匆匆赶到那里时,才发觉整个小院已经被御林军围得铁桶一般。然后,他就被带到了天牢里。
最讽刺的是,先帝居然派了他做牢头——要他自己看着自己这个最大的囚犯。

自那以后,奚梓洲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崔徽之的消息。

直到三年之后,他才慢慢接受了现实。太医们的急救术和炮制伤药的本领在这三年里突飞猛进。他消停下来了,叫人回王府去把他的东西都搬过来。去的人倒是细心,居然把那套东西里的一把枝剪带来了。

那枝剪锈得太厉害,他只剪了三四个枯枝,手上就被压出一道深深的红印来。

韩谦适时地走上前来:"小王爷,要不要奴才先拿去厨房叫他们磨一磨?"
奚梓洲摇头,咬牙又剪了几枝。最后实在剪不动了,突然想到什么。
"韩谦,你用你的飞刀能不能把枯枝打下来?"
不等韩谦回话,立刻把那剪子还给身边等着收回去的小太监,然后指了个枝子给韩谦看:"来,试试着个。"

飞刀一闪而过,枯枝应声而落。
奚梓洲很是惊奇:"我好像看到——那把刀根本没有碰到枯枝上……"

韩谦把飞刀收了回去,颇有些自得:"启禀小王爷,奴才这刀是用雪山上的千年寒铁打造的,以寒气为刃,可以不触而伤人。"
奚梓洲托着下巴想了片刻,忽然笑了,"今晚借我用用。"

萧晏吃过晚饭之后,突然发现今天有些不一样。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过去几日的洗澡水,都是在奚梓洲走后才会送过来;可这晚的早早就送过来了。
萧晏一边擦身一边纳闷,最后猜想:难道是奚小王爷嫌他脏,所以要他先沐浴再来和他那个啥不成?
念头闪过,便自己伸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过了半个时辰,萧晏释然地想——果然是自己想多了。也许小王爷今晚根本就不来了。
释然之中,居然有一点莫名其妙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失落。
萧晏安慰自己说,人在独处时难免会寂寞,倒不一定是因为谁不在的缘故。

可是他听到门上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时,心跳居然漏了一拍,之后,便乱了。

萧晏屏气凝神,正想着看到奚梓洲的时候该说点什么好,却看到走进来的,是平日里影子一般跟在奚梓洲身边的韩谦。
韩谦二话不说,收起了铁链,又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不得不平躺在床板上的萧晏,"萧将军,这是小王爷吩咐的,得罪了。"
说着,用一块黑布蒙住了萧晏的眼睛。萧晏眼前一黑,只觉得韩谦那只干枯的手从他的喉头掠了过去,然后抓住了他的衣领。

衣服被迅速地褪下,裤子也被脱到了脚上。牢房里的热,抵不过肌 肤上面一阵阵莫名的寒意。这种事奚梓洲也对他做过,可是感觉完全不一样。
奚梓洲这家伙,究竟想让韩谦对他做什么?!

一想到韩谦还是个太监,他就止不住地冒冷汗。

片刻之后,他听到韩谦说:"小王爷,准备好了。"
奚梓洲的说话声传来,他这时只觉得它仿佛天籁之声:"你出去吧。"

全身的神经在瞬间松弛下来。奚梓洲的声音忽然近了,飘到他的侧上方,"将军,"这时床板晃动了一下,萧晏能感觉到是奚梓洲在他身边坐下了,"抱歉,我手里拿了个东西,怕伤到你了,所以刚才没能亲自伺候将军……"

想到昨晚贯穿他的分 身的那一根长针,再想到自己偷偷塞到了席子底下的那根针,萧晏头皮又是一紧。
不知道奚梓洲现在手里拿着的,又是什么东西呢?
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全身的肌 肤都在战栗。

这时奚梓洲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地说:"将军,自皇上下旨要对将军用刑,已经过去五天了。就是说,再过十三天,将军你将化为刀手刀下的一堆烂肉,尘归尘,土归土,随那阴间的鬼差,上黄泉道去了。可惜呀,可惜呀……"

萧晏眼前一片漆黑,看不到他的模样,却不由得想像他摇头晃脑说这番话的情景,不由得"噗嗤"一笑。
嘴里却脱口而出:"奚大人,你是可惜我,还是可惜我下面那块肉?"挖苦完了,便立刻后悔。堂堂大将军,居然学得像那些市井登徒子一般污言秽语……

那边奚梓洲居然也是愣了片刻,然而立刻又恢复了那板正的官腔:"我可惜有什么用?要皇上可惜才行……将军你放心好了,我下边还疼着呢,今晚不会再叨扰将军了。"
萧晏忽然想起昨晚那一场折腾——不叨扰就不叨扰,两个人说说话也挺好,就怕你一时兴起又玩什么花样,我吃不消——

于是也换了个正经八百谈事情的腔调:"既然如此,奚大人何不解开我眼睛上的布。放我起来,咱们随便说话呢?"
奚梓洲嘿嘿一笑:"我今晚就是特地来找将军说话的呀!将军,不知……你亲眼见过凌迟之刑没有?"

空气在瞬间凝结。

这几天他们两个你折腾我,我折腾你,来来去去,痛痛快快——仿佛两个人都把萧晏就要被千刀万剐这码事给忘了。
现在奚梓洲瞬间说了出来,仿佛是大雪天里的一阵狂风,瞬间掀翻了萧晏赖以避风寒的屋顶。萧晏的表情僵在刚才那个微微一笑的地方,在奚梓洲看来,诡异得很。

萧晏大概明白了。难道是因为自己屡屡提到崔徽之,奚小王爷不痛快了,于是来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要提个让自己不痛快的事?
萧晏了然,抛开杂念,换上一个宽容的笑:"我虽然没有见过凌迟,但是在沙场上,什么死法都见过了。若说怕不怕……我是不怕的。"

奚梓洲没有说话。萧晏在瞬间感到有道细而冷的,仿佛刀刃的东西,搁在了自己胸前。那冷冷的刃在他胸前的肌
肤上来回划了几个圈圈之后,突然就停在了他胸口最高处的那一点上。

"凌迟,一般是从这里开始的……"
一线细细的寒气划过,萧晏浑身一冷,几乎怀疑自己的乳 首已经被切了下来!
奚梓洲却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那股令他刺痛的寒气接着又移到了另一边,在右边那点上也转了一圈之后,开始在他胸划着一条条的直线;每一划,都痛得仿佛已经有肉被割了下来。
眼睛被蒙上了,身上却是赤
裸的。这种任人宰割的感觉,难受极了。萧晏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砧板上的肉。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奚大人您难道现在就想替刀手把事情办了?不知奚大人可曾禀报皇上?还是……难道皇上已经在一边看着了?"

奚梓洲冷笑一声:"你不用拿他来压我。我不怕他。我这是为将军你好——事前知道是怎么回事,心里有个准备,总好过什么都不知道,你说是不是?"
萧晏心里一寒。奚梓洲这样大费周章地来找他,脱他衣服,蒙他眼睛——果然没好事!
"咳咳……多谢奚大人关怀……我这辈子大大小小的伤也不知受过多少,想来凌迟之刑,不过是多几个口子……伤口大点罢了,没什么了不起的。"

奚梓洲全然没有理会他,手中的利刃仍在萧晏身上游移,"割掉了乳 首之后,刀手会将胸前的肌肉片片割下。你既是男子——那么,刀手接着,会割掉你这里——"

利刃,瞬间移到了萧晏的命根子上。

萧晏只觉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就算他确信奚梓洲不会真的把他怎样,就算他能感觉到那个地方传来的疼痛是不真实的,但是那种夹缠着寒意的恐惧却从骨头里渗出来,令他禁不住地瑟瑟发抖。
他终究是个男人,是男人都会怕。
然而那利刃还在他命根子上比划着。
"切这里,也和切上面一样,不能一下子切掉的——要一刀一刀的片成薄片。你这里这么长……我看怎么都得片个十几二十刀吧。"
寒气丝一般,一层层紧紧地缠住了他的□□。萧晏身上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萧晏咬着牙:"奚大人……我看你是吓唬我的吧……这又是何必呢,倘若我真有得罪之处,十几日之后千刀万剐也该够大人你消气了。"

奚梓洲的声音里带着惋惜的笑意,自顾自说自话:"你这宝贝可真是难得,我许久都没给伺候得那么痛快过了……想想它给切成十七八片的模样,太可惜了……我真恨不能把它留下来,伺候我一辈子呢。"

寒意在瞬间消退。一只暖暖的手包裹了上来。萧晏一口气松懈下来,才发觉自己竟又在不知不觉中硬了。
奚梓洲的手紧紧地包裹着他,声音里忽然带了点诱惑的味道:"你看,你的宝贝儿也舍不得我呢,一看到我就精神抖擞。宝贝儿,你就快被碎尸万段了……真是可怜……"萧晏哭笑不得,那带着寒气的利刃既然已经撤开,他也就不那么紧张了:"不对,明明是奚大人你在诱惑它……我那宝贝儿一向都老实得很,偏偏见了你就高兴,你还敢说不是因为你的缘故?"

气氛忽然有些微妙。萧晏觉得自己不是在向奚梓洲抗议,而是在和他调情。
这简直就是在承认,自己……对奚梓洲有感觉!
可惜他的眼睛被蒙着,所以看不到奚梓洲脸上泛起一片薄薄的红云。

奚梓洲手忽然一松:"呔!你这无耻之徒,竟敢诬蔑朝廷命官!来啊,用大刑——"
一道刺骨的寒意横劈而过。萧晏顿时咬紧了牙齿:"唔……"
这回是真真实实的痛。□□仿佛在瞬间被切成了两断。他痛得腰间一挺,浑身猛地一颤!
奚梓洲,真的伤到他了。

然而奚梓洲的手很快又覆了回去,上上下下地揉捏着。肌肤的摩擦之间,多了点湿湿的,粘腻的感觉。暖热和快意很快就驱散了刚才的那一阵疼痛——奚梓洲简直就是故意地,故意要让他同时感受剧烈的痛和瞬间的快,要他害怕,要他留恋人间,要他留恋在奚梓洲那里能得到的极乐!

然而奚梓洲的手越来越快,快得令他深陷在一片欲 火中,再也无法思考。
许久之后,他听到一阵叮咚的水声,有块湿布在细细擦拭他那已经软下去的□□。萧晏喘着气,冷冷地问:"奚大人,你老实说吧,你究竟想干什么?"

奚梓洲的声音悠悠地从远处传来:"真的要我老实说么?好,我老实说——我其实什么都不想做……我只是闷了,无聊了,寂寞了,可是又暂时找不到别人,于是来玩玩将军你,如何?咱们不如继续吧。刚才我说到哪了?对了——割完了胸口的肉割命根子,命根子之后是大腿……"

利刃游到了萧晏的大 腿 根 处,寒意深切入肤,不是刀割,胜似刀割。
"之后,会割到你的双臂,然后割腹,然后割臀……最后,是你的眼,鼻,耳,唇……割下来的肉会一片片地摆在长桌上让人数个清楚;割完了肉,还要以利刃臬首,以巨斧挫尸;你的肉,还会被抛给野狗吃!"

带着寒气的利刃在身上游移着,再配上奚梓洲一本正经又带点恐吓意味的语气,萧晏虽然一遍遍地警告自己不要被奚梓洲哄住了,却禁不住身上一阵阵的战栗。
奚梓洲说完,还不忘问一句:"将军,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么?"

萧晏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片刻之后,他冷静地问:"我问了,你一定会回答么?"
"本官,知无不言。"
"那你先把我眼睛上的布解开吧。看不到你,我没办法知道你是不是在撒谎。"
片刻之后,萧晏重见光明。昏暗的光在刚刚睁眼时也变得无比刺眼,萧晏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才慢慢适应过来。
然而眼睛还是有些恍惚。奚梓洲坐在那里,身体的轮廓有些模糊,就像笼罩了一层柔和的金光。萧晏努力地抬头想看奚梓洲的手,却发觉他手中空空如也。
再看自己身上,刚才仿佛被深深割开过的地方,居然连一点痕迹都没有。奚梓洲究竟是拿什么在他身上划来划去的?

奚梓洲伸出一根手指在萧晏眼前晃了晃:"将军,能看到了么?"萧晏点头,苦笑,"你不必如此。我问你……"

奚梓洲当即坐直,居然摆出侧耳聆听的姿态。

"是不是有什么人来找过你?"

奚梓洲替他拉起衣服的手顿了顿,然后继续轻快地为他系上了衣带。
"四年前先帝已经下诏,我不可以和任何朝廷命官见面——连来探监的人都不能见,要是有人胆敢与我通消息,那是要当场格杀勿论的,你说能有谁来找我?"

萧晏却一眼看穿了他的谎言:"你不用辩解——我知道一定有人来找过你,而且这个人必定是有求于你——我猜猜看,这人求你的事情,必定是和我有关系的,不然你不会这样大费周章来吓唬我。他……是要你来劝我……答应什么事情吧?"

奚梓洲往门外看了一眼:"我看将军你是被关得太久,闷得胡思乱想了。我今晚的来意我不是早就说了么?是为了让将军你心里有个准备,免得到时候君前失仪,吓坏了那一位,可就不好了。"

萧晏叹息一声,挣扎着抬起头来正正望向他:"咱们说清楚点吧。你想让我害怕……怕死,让我想活下去,让我——哼,你不可能白白替别人做事,我倒是好奇得很,他们能拿出什么东西来跟你交换条件呢?金银财宝,你要了也没处花;美女么,你又不爱;珍奇玩物么,小王爷你什么没见过?但是看那些人监视你这架势,除非是皇上开口,否则没有人能放你出去——难道说,他们还能送几个身强力壮的死囚给你不成?"
奚梓洲瞪他一眼,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萧晏忽然觉得,奚梓洲好像变了。仿佛是一根即将腐烂尽的木头,忽然又长了个滴着露水的嫩芽——看得他心颤。

奚梓洲当然看不出萧晏的心思来,脸上的笑意却是怎么也掩不去。他把萧晏的裤子也拉了上去,"萧将军你是想多了,你也太小看我了——要死囚我这里有的是,还用的着别人送?我除了这个,也就没别的爱好了,哪那么容易就被人收买了?我这辈子……是没什么盼头的……"说着低头促狭地在萧晏腰上重重摸了一把,"无欲则刚啊,萧将军!"

萧晏微微一笑,脑子里只惦记着他刚才那莫明其妙的笑,暗想这难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么——非但半点没有把他的话放在耳朵里,反而还莫名其妙地浑身不自在起来。
"我知道此处隔墙有耳,你也不方便说透……我却可以明白告诉你,无论你如何吓我诱我,都是不行的。上次你说得对。我不能马革裹尸,固然是一个遗憾;可我也不想苟且偷生——隐匿山林也罢,另投一主也罢,都不是我要的,那样我会生不如死。何况,我不想连累我的家人……"

奚梓洲无可奈何,撅起嘴唇正要再说点什么,萧晏突然又说:"你当真是什么盼头都没有了么……那么……"奚梓洲猛然抬头。萧晏定定地看着他,望进他那掩饰不住满满的喜色的眼里去,用最小的声音问:"崔徽之呢?"
这一回,奚梓洲居然没有像前几次听到他提起崔徽之时那样动怒。他只是弯着眉眼微微一笑,"将军,好好的又提他做什么?现在我说的,是你的事——"

萧晏脑袋往后一仰,逼着自己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说:"你连在那种时候都能叫出他的名字来,我就不信,你真的无牵无挂,别无所求……"

奚梓洲俯身过去,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两张脸几乎贴到了一起。
"你听着……听好,你要想好发无损地呆到行刑那日,最好不要在我跟前再提这个名字!"
表面上仍旧是以前那样的暴怒,仍旧是咬牙切齿的威胁,可是萧晏听在耳里,怎么听都觉得多了点,兴奋——那种过年前期待新衣服和糖果的孩子才会有的兴奋;又带了生怕什么秘密被别人撞破了的焦躁。

萧晏突然发觉可能事情不妙。

奚梓洲身后传来一阵开门声。一只干枯的手抓住了他的。
"小王爷请息怒。"
韩谦的声音在这时竟似有着莫名的镇定功效。他的手随即松开了,而奚梓洲只是撇了撇嘴,却没有再动粗。

就在此时,韩谦朝萧晏用力挤了挤眼睛,"将军,请勿多言。"
他一眼瞪回去,再看看奚梓洲,突然想到——难道——
他朝韩谦使了个眼色,长叹一声,慢声说:"奚大人……我不管是什么人来找过你,也不管他们要你做什么……可是如果你们之间有交换的条件,如果那人答应你的条件,是和……崔徽之有关,那么我劝你是不要轻信的好——因为不管来找你的是什么人,不管他官有多大——就算他是皇上,他也不可能——"

韩谦的手闪电般重重落下,萧晏的声音嘎然而止。他虽然说不出话来了,却仍旧挣扎着用力仰头,张大了嘴巴在动。奚梓洲一直撇着脸摆出"你无论说什么我都不会听"的架势,这时忽然起疑:"你……你要说什么?"
韩谦的手指再敲到了另一处穴道上,萧晏彻底是动弹不得了。"小王爷,咱们还是回去吧,萧将军要关的日子还长着呢,您有什么话改天再问也不迟。"

奚梓洲手一扬,一道寒光落入了韩谦手中,然而他的眼神比那光更寒。
"把将军的穴道解开。"
萧晏这才看清了,奚梓洲扔给韩谦的,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小刀。
原来奚梓洲就是用那把刀在他身上……乱划的?萧晏一阵哭笑不得。

韩谦张开两臂拦在奚梓洲身前,挡住了萧晏:"小王爷,您刚才不是还自己说过了么?若是有人胆敢与您通消息,格杀勿论——要是将军真说了,奴才就只能……"说着,手掌一翻,干净利落地比划了个砍头的动作。

奚梓洲一怔,冷笑一声:"你倒挺会为别人着想。"说着无可奈何地转过身去,"好吧,将军你可听明白了?以后,可不许再胡说八道了。否则别人要杀你,我拦也拦不住。"说完甩甩衣袖,大步走了。
韩谦跟了上去。许久之后才回来,一挥手解开了萧晏的穴道,"将军,得罪了。上次我跟您说过的话,还请您牢牢记在心里。不然……"

萧晏半天动弹不得不能出声,早窝了一肚子火。一得解脱,就一拳头狠狠砸在了床板上,"就算我不说,你们这样遮遮掩掩躲躲闪闪,能捂到什么时候?他迟早有一天会知道——到时候你们又该怎么办?把他捆起来?给他吃药让他不能动弹?"

韩谦握紧拳头,静静地等他说完了,才绕着他来回走了几步,"将军,您也没多少日子好过了,我家小王爷又与您非亲非故,您管那么多闲事做什么?"萧晏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奚梓洲的态度确实有点不对劲了,一时心虚,却又扬起拳头一砸,又向韩谦一指,声音也虚张声势地大了一倍:"我等死无聊,管管闲事么了?"

韩谦居然扑嗤一笑:"我明白了。将军请休息吧。以后……我不会让小王爷再来打扰。"
萧晏一颗心不知怎的忽然跳得厉害,只呆看他锁门出去,也不还嘴了。

就在此时,一条黑影闪过奚国大理寺官署高高的屋顶,又落在了一个小小的院落内。门房里有两个腰间挂着刀的侍卫正在喝酒胡侃,黑影在透着光的窗前呆了片刻,那两个侍卫不知怎的,居然就趴倒睡着了。

黑衣人随即掏出一张纸来,借着屋内的光看了看复又收起。当他再回到屋顶上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封信。
信封上面写着"朱兴翰亲启",落款只有两个字:萧晏。

姬博陵在自家卧房里,两手背在身后,已经不知围着书桌绕了几个圈圈。等到窗棱上突然响起几声猫磨爪子似的轻响,他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赶紧走去开了窗。一团黑影翻滚了进来,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姬博陵迅速关了窗,一把拽起那黑影就往密室里走。匆匆忙忙关门点灯,不等他喘过气来,劈头就问:"东西拿到了没有?"

黑衣人扯下面罩,正是朱兴翰。

朱兴翰用力扯掉姬博陵的手,恼怒道:"朱小爷出马,哪有不成之理?"说着掏出一个信封来,啪地拍在小桌上,左右摇晃脑袋看了一圈:"喂,有没有水?我渴死了!"
姬博陵拎起信,急匆匆地抽出信纸来:"这里没有,等会儿出去了再说吧——这——这——"
朱兴翰挠挠头,"怎么了?"
"这的的确确是萧晏的笔迹——怎么可能——"

姬博陵瘫坐在椅子上,"难道——喂——"说着又猛地站起来,"你当真没见过这封信?"
朱兴翰顿时也有些恼怒了:"你们的朝廷不是说,这封信是你们另外一个将军的部下截住了我朝的信使强搜出来的么?我当然没见过——"

姬博陵问:"他……以前有给你写过信吧,他给你的信和这个像不像?我说的是用的信封信纸什么的。"

朱兴翰挠挠头,"信封像到是像……信纸么,还不都是一样的白纸?哪有像不像的。"

两人把那信纸凑近了烛火,看了半天,始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纸上也不过寥寥数字,"五月三日镇北军玄字营调驻辽山南",上面的落款也是萧晏。姬博陵皱紧了眉头,"朱兴翰,前线的事情我不熟,我问你,这……军营调驻是什么很要紧的军情么?"

朱兴翰还在仔细打量着信上的字,仿佛不相信那是萧晏写的。
"这就要看时机了。据我所知,这玄字营原本是驻在辽山北一带,那是个要塞——倘若真像这信上说的,要把玄字营调走,那么就必须先把换防的兵营调过去。辽山地方数百里,地形险恶,道路崎岖,如果事先知道了行军的日期和路线,大可以在来去路上设埋伏,将其一举击溃,到时候,整个辽山尽入囊中——"

朱兴翰侃侃而谈,仿佛眼前便是那塞外的沙场,脸上也闪过一片异样的神采来。姬博陵斜眼看他,从鼻子里哼了口气:"整个了山尽入囊中?你想得美……信不信我现在就先让你入我朝囊中——"

朱兴翰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还是在大奚国的地盘上,自己抱歉地敲了敲额头:"我只是假设,假设这信上说的是真的,而且,我爹他们也知道了。假设而已,不要太当真啊——"
姬博陵忽然一拍桌子:"等等,你刚才说那辽山地形险恶道路崎岖,倘若一方的行动事先被对方知道的话,就会有遭遇伏击的危险……那么假设,假设这封信确实是萧晏写的,那么这也有可能是因为他想以这个消息引蛇出洞……引你爹的大军出来,再在山里一举剿灭你们……"
姬博陵说着,嘴角翘起,笑得很是得意。朱兴翰白他一眼,还击得毫不客气:"你当我爹我哥哥他们是傻瓜?要动大军自然会先派人刺探清楚再做打算,怎么可能就凭对方一封不知真假的信轻易出兵?"

姬博陵继续他那得意洋洋地笑:"我去问问,这调动军营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已经决定了。如果没有,那么萧晏这封信,就是故意引你们上当的。这样一来,他就没有什么通敌泄密之罪了……太好了……我这就去打听!"

他正要推门出去,朱兴翰撇撇嘴拦住了他。
"别去了。这是真的。就在五月三日,你们的玄字营已经照这信上说的,拔营调驻辽山南了。"

奚梓洲赤条条地趴在床上,浑身是水,头发上的水把枕头洇湿了一大片。葶兰伏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往他身下涂着药。葶兰的手指每动一下,他就压着声音抽一口气。片刻之后,葶兰翻身下床去洗手,奚梓洲脑袋偏过去,故意讨好似的问:"葶兰……我的伤好了没?"葶兰用一块布擦干自己的手,盯着那盆里依旧晃动着的水面上自己苍白的影子:"好没好,你自己感觉不出来么?"

奚梓洲长叹一声,"我哪里知道……那个地方简直都不是我自己的了……"葶兰另外扯过一条干巾擦他的头发,半带讥笑地反问:"既然都不是你自己的了,你还管它的伤好没好?"奚梓洲扑哧一笑:"说得好!打赏!明天我叫人去春芳斋给你买它百十盒胭脂——"葶兰仿佛被什么东西戳中了似的,手上的力道顿时大了几倍。奚梓洲的头发被她扯得发疼,忍不住叫了一声:"啊——"葶兰回过神,连忙去揉他被扯疼的地方,"贱妾该死……王爷还痛么?"

葶兰武艺高强,劲力绝非一般女子可比。她探头看下去,只见奚梓洲痛得呲牙咧嘴,只得又给他揉了揉。却不知奚梓洲伏在枕上暗笑一声,又说:"算了,我还是赏你点别的吧。胭脂水粉,绫罗绸缎……你抹上了穿上了,又给谁看?要不,我还是直接赏你金银财宝,你还能留着养老……"

这些话他来来回回不知说了多少遍,就算当真是戳到了葶兰的痛处,她最初的怒气一过,后面的也都当没听到了。奚梓洲仿佛一拳打到了一堆棉花上,只觉得很没劲。忽然翻身过来,正对着葶兰,问:"咱们在这里……呆了多久了,你还记得么?"
  葶兰不动声色地把他的脑袋扳了回去,"四年,四年三个月。"

  被扳回去的脑袋又坚定地转了回来,"这么久了……我怎么觉得才过去了几天……"葶兰被他那莫名兴奋的眼神看得有些脸热,嘴角竟不自知地露出些许笑意来。"贱妾不会记错。是四年了。"
  奚梓洲忽然仰起头,凑到葶兰眼皮底下:"你还记不记得我四年前是什么样子?和现在一样么?我……我是不是变丑了?"葶兰忽然发觉自己是会错了意,闪身退了两尺远方才摇头:"王爷……自己不记得了么?"
  奚梓洲的头重重落回枕上,散发遮去了半张脸。他嫌痒,自己伸手拨开了:"不记得了……要是还记得,我问你做什么?"

  葶兰低头想了片刻,才说:"王爷就是清减了些,别的……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奚梓洲立刻就把手放在自己脸上摸了摸,半信半疑:"瘦了?那……难看么?要是从前的故人见了我,会不会认不出来?"他问得迫切,葶兰忽然警觉起来:"王爷要去见什么人?"

奚梓洲想起自己和姬博陵的约定并没有人知道——也决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于是打了个哈哈,干笑两声:"是啊……我总觉得自己可能活不长了,谁知道哪天就去见列祖列宗了呢?万一到了地下,爹娘都不认得我了,那岂不糟糕?"

  葶兰仔细地打量着他,仿佛想瞧出什么端倪来。他一把扯过被子蒙在自己脑袋上。过了片刻听到葶兰终于吹了蜡烛也躺下了,才悄无声息地从被子底下钻出来透气。谁知越透越觉得胸闷,一团气蓄在那里无处发泄。换了是平时他早就跳起来去找个死囚快活一番了,现在却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劲来,只闷声翻来覆去,又覆去翻来。忽然听到葶兰在黑暗中说:"王爷若是想气色好些,不妨多吃几口饭,平日里多休息,不要太操劳。皇上往常赐的那些补药都是极好的,只要你自己愿意,没有养不回来的。"

  两个人之间隔了一层黑暗,葶兰的话听起来诚恳了不少。奚梓洲沉默片刻,"好,就听你的……只盼我来日去见祖宗时,不要太颓丧……"

  他们二人熟睡之后,屋外照例有条黑影闪身离去。
  奚和靖整个人陷在御书房宽大的椅子里。没有外臣在,他索性整个人都懒懒地靠在了那只鼓囊囊的靠垫上,露出和年龄不相称的疲态来。他听躬身站在跟前的人说完了,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问:"太傅和宁王说了什么,你们都没听到么?"

  那人摇头:"禀皇上,太傅拿着皇上赐的金牌要和王爷密谈,小的们不敢阻拦。"奚和靖微怒:"太傅办事你们当然不可以阻拦——可是——可是——""可是"了半天,也"可是"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一巴掌拍在椅子的扶手上,低低骂了一声:"一群饭桶!"那人两脚一软跪下了:"皇上恕罪!小的这就回去盘问!"奚和靖一看那人已经面色苍白,强压住泛起的怒意,勉强和颜悦色地笑了笑反问他:"你盘问谁去?太傅还是小王爷?"

  那人一时语塞。奚和靖摆了摆手:"起来罢,这件事就算了。以后留点神,别都成了聋子瞎子——宁王那里——他突然想起来要收拾收拾自个儿了,这倒稀奇得很,恐怕也和太傅有关。仔细记着他平日里说什么,报给我听。"那人站了起来,释然道:"小的遵旨!"奚和靖挥了挥手叫他走,等他转了身又叫:"回来!"那人一脸茫然地转了回来,奚和靖说:"朕,明日要启程去北郊皇陵祭祖三日——从皇城骑快马到皇陵最快也要三个时辰,以后你们要是看到有什么不对,天黑了就等第二天再来报吧。"

那人跪下,当真是满怀感激:"多谢皇上恩典!"
那人走的时候奚和靖想,这样一点点照顾都能让这些人感恩戴德,可是他给了……太傅那么多,为什么太傅非但连一点感激都没有,反而还总是要躲着他?

姬府的密室内,一根白烛已经烧得只剩半寸长,滴下的烛泪在烛台上凝成了一座白色的小山。姬博陵仍在拿着那张信纸在研究,朱兴翰却早已撑不住,伏在桌上睡着了。
姬博陵再看片刻,终于放弃了。他把信纸装了回去,小心翼翼地放到一只木盒里,这才走出去重新泡了了壶热茶进来,把两只杯子都倒满了,又拍了拍朱兴翰的肩膀:"喂,起来,起来——"
朱兴翰很是警觉,几乎是跳了起来:"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姬博陵白他一眼:"没事!叫你起来喝茶而已。"朱兴翰顿时又趴了下去:"哦。那信……看出什么来没?"姬博陵摇摇头,片刻之后说:"皇上明天就要启程去东郊皇陵祭祖,一共要在那里呆三天。从皇城到皇陵,骑快马最快也要六个时辰才能打个来回——这是个好机会。"
朱兴翰拿茶杯的盖子挑着浮在水上的茶叶,一声不吭。姬博陵有些奇怪:"我说你是怎么了? 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要去救人么?"

"救人倒好办——我刚才想——我突然想起来,救了以后又该怎么办。让他留在奚国是不行的,但是要带他到我宋国去,他便坐实了那罪名——他必定是不肯的。你说——"
姬博陵扑哧笑出来:"呵,居然也会想到这些了,不简单,不简单哪!"表面上是在赞赏,话里却满是戏谑。这些事情他早考虑了不下百遍,朱兴翰这救人主力却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还有这么多的事情要处理,他简直哭笑不得。朱兴翰听出他话里的嘲讽来,把那茶杯盖子用力敲在桌上,"全天下数你最聪明!聪明的太傅,你可有什么好法子没有?"
姬博陵郑重摇头:"没有。"

朱兴翰哼了一声,用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桌上随手乱划。姬博陵斜眼看过去,却见他划了大大的一个字:

"猪。"

姬博陵一怒:"你——"看看对方年纪比自己小了许多,又想到他武艺高强,自己绝对惹不起,只得把怒气压了下去。"你只管想想怎么把人弄出来就好。这些事……我想办法,去找姑父商议商议,看他们自己有什么想法没有——这次他们家出事,萧晏要是被杀了,他们也多半是非杀即放的命,我看,他们会配合的。"
朱兴翰面露喜色:"当真?倘若真的能保他家人无恙,他一定肯跟我走的!"
姬博陵看着他密布阴云的脸毫无预兆地变成一派阳光灿烂,心想这小子还真是天真好哄;只得安抚地点点头。"当然。我这就想办法找姑父去——"

忽然那暗室的门忽长忽短地响了几下,姬博陵几乎是惊跳而起。拉开门,却见是伺候自己的小书童钟罄。钟磬一眼瞥见密室里的朱兴翰,又垂下眼帘只当什么都没看见,恭恭敬敬地说:"少爷,宫里来了位公公,说是带了皇上的口信来给您。"

姬博陵回头看了一眼朱兴翰,压低声音:"我去去就来。"说着关上门,钟磬正探头探脑满脸疑惑而兴奋地打量着朱兴翰,被关门声震得吓了一跳。
朱兴翰隔着门,隐约听到钟磬在姬博陵离去后自言自语:"怪不得少爷这几天都不去飞仙楼了……"想了半天之后终于明白了钟磬说的是什么,不禁一身汗毛倒竖。

片刻之后姬博陵回来,边关门边说:"糟了——皇上要我跟他去皇陵——"回头只见朱兴翰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利刃正对准了他。
姬博陵吓了一跳,退后贴着墙站住,两手交叠挡在身前:"我的小祖宗……你这又是干什么?"
朱兴翰握着匕首的手紧绷得关节发白,"我问你,你以前是不是很喜欢去飞仙楼?"姬博陵给他问得一头雾水,还是看在他的匕首和武功的份上老实回答:"也不算喜欢……只不过是从前常和朋友在那里赏花饮酒……有几个相熟的姑娘罢了。你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朱兴翰再把匕首往前举了些:"那,你这些天为什么又不去了?"
姬博陵闭眼叹息:"难道你进来的时候就没看到外面守着的那些大内侍卫么?皇上说了,叫我没事不要出门——皇上最讨厌我去飞仙楼,你说我还敢去么?"

朱兴翰斜眼看他,嘴巴嘟起——显然是在怀疑。"真的?"姬博陵恨不能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他看,"当然是真的,这种事我扯谎来做什么?"朱兴翰撇撇嘴,刚把匕首放低了些,又立刻举到了姬博陵眼皮底下:"最后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断袖?"

这天早上,萧晏是被一片刺眼的光芒给照醒的。他眯着眼睛,只觉得自己全身都笼罩在一片热辣的强光中;耳边似乎还响着隆隆的声音。他努力眨了几下眼睛,又左右看看,才发觉那照到他身上的光,竟是初升的阳光!

再看头顶,果然一轮朝日斜斜挂着,阳光正好打在了他脸上。
可动动手脚——那些铁链虽然放长了些,可还是牢牢地套在他手腕脚踝上,只勉强够他坐起来伸伸腿脚;身下也仍旧是那张铺着干草席的床;周围也仍旧是那间四壁漆黑的牢房。再仔细看,甚至连那盏油灯都还亮着。唯一不同的是,黑黝黝的铁皮屋顶,不知何时竟变成了十几条婴儿的手臂般粗的钢条,把屋顶牢牢地封住。

萧晏手搭凉棚望了一眼太阳,苦笑一声,自言自语:"原来这屋顶还是可以这样打开的么?"
牢房的门还是紧紧地关着,仔细听听,外面似乎也没有人。
萧晏只能当是奚梓洲又想出什么新花样来折腾他了,心想自己只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如何都不动摇便罢了,既然自己皇帝要亲自监刑的重犯,量奚梓洲也不敢拿他怎么样。这样一想心下便宽慰了,索性躺平了,学猫儿伸个懒腰晒太阳。
在阴间……应该是见不到天日的吧……

晒了一会儿,突然听到一阵响声——刺眼的阳光下,有个闪着蓝宝石光芒的身影走了进来。
"早上好啊,将军!"

萧晏不由自主地微笑:"奚大人早。"
奚梓洲仿佛是在来之前还认真的整过装容,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官帽戴的端端正正;身上虽然仍旧是那身万年不变的蓝色九品官袍,只不过不知是不是在阳光照耀下的缘故,看起来居然比平日里耀眼了许多。他端了个托盘进来放在萧晏床边的小桌上,后面立刻就有个狱卒端了把椅子放在他身后,"大人请坐。"

狱卒退出,关门。奚梓洲施施然坐下,面带微笑,一言不发。整个人被阳光照得有些仿佛玉雕的一般,晶莹剔透。萧晏定定看了片刻,强迫自己把目光转开去——奚梓洲带来的托盘上,放着一碗清粥,一碟咸菜,和平日里狱卒送的早点并无不同——只是多了一只酒壶和两只小小的杯子。

虽然酒壶和酒杯看起来都很小,却足够勾得萧晏眼馋。
沙场之将,死前居然找不到几滴酒喝,实在是人生一大憾事。

萧晏有些不解。"奚大人您这是——"
奚梓洲抬了抬手,"将军请用早点吧。"
看萧晏愣愣地不肯动手,又说:"哦,我看今天天色好,就叫他们把屋顶打开了,好让将军晒晒太阳。怎么,将军是不是在黑屋子里呆久了,有些不惯?别怕,过一会儿眼睛习惯了就好了。来,用早点吧。"

萧晏看了半天,始终没能在他脸上看出什么不对劲来,终于还是放弃了,"有劳奚大人了。"说着端起了粥碗,夹些咸菜放在嘴里。奚梓洲满意地点头,把两只酒杯都斟满了。"将军,自打你到我这里来,我做了不少对不起你的事。这一杯,算是我给你赔罪。以后,我不会再强人所难,逼你做不乐意的事了。"说完,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他说得一派真心诚意,果然是一副要金盆洗手从此不干的模样。萧晏放下粥碗,端起酒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之前的事,的确是奚梓洲强人所难;可是到了最后,他也……并非一无所得。但是现在奚梓洲这么说……难道是他知道了什么事,又或者是有什么……打算?
萧晏想起韩谦嘱咐过的话,忽然有些害怕起来。

奚梓洲看他不说话,和和气气地笑问:"将军……难道不肯原谅我么?"萧晏连忙把酒干了,急急解释:"当然不是——我——我从来——我从来都没有怪罪过你——我——"

  奚梓洲有些惊喜:"当真?"萧晏苦笑:"我明白你的苦处,自然不会怪你。只是,只是——"奚梓洲再斟满酒杯,"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这回不等奚梓洲说话,萧晏便自己端起了杯子一饮而尽,仿佛是要借着酒劲才能把话一口气说出来。
 "我只盼你以后不要再糟蹋自己的身子了。"
  他随即就看到奚梓洲的脸色微微一变,恨不能扇自己几个巴掌。

  奚梓洲的酒杯在唇边顿了一顿。他仰起头干了那杯酒,"好,我听你的。"萧晏吃了一惊,"当真?"口气居然和刚才奚梓洲说"当真"时有些像。一想到这里就忍不住笑了,奚梓洲看着他在那里傻笑个不停,看得有些不解:"将军?"
  萧晏继续笑着,连连说:"好,好好……"
  话没说完,两眼一闭,两手一软,手里的酒杯"叮"地一声掉在了地上,碎裂成数片。
  然后,他整个倒在了床沿上。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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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嘉城外有座栖云山,栖云山上有个大相国寺,大相国寺里有座迷楼。
楼不大,方圆数十丈;不高,一共就三层。比起相国寺里那座直插云霄的重云塔来,更是显得又矮又胖,卖相不佳。奚梓洲小时候跟着宁王妃去相国寺上香,最大的梦想就是能爬上高高的重云塔,宁王妃却每次都要对着迷楼叹一口气。
"真想去看看。"
那楼下,总是排着一长溜的男男女女,正等着交银子进去。
迷楼之奇,奚梓洲也只是偶尔听说过。据说它是按照五行八卦的方位建造而成;楼内每一层都是夹壁隔成的蜘蛛网一般的小道,夹壁上绘着各式妖魔鬼怪的图画,摄人心魄。寺里的和尚每次只放两个人进去——进去之后,一人走左边的道,一人走右边的道,各自上楼。等上到了第五层,倘若两人还能在中间的圆心再遇见,那便是说两人有缘。倘若没碰上……可以再交一点香火钱,请寺里的大师"续缘"。
大相国寺因为这座灵验的迷楼,日渐鼎盛。
"不过是和尚们造来骗钱的,就算世上真有缘分这东西,那也是天定的。倘若真的无缘,那几个臭和尚还有通天的法术能变出来不成?"
宁王如是说。宁王半生戎马,不拜菩萨,不信鬼神,所以死活不肯跟宁王妃去走这一趟。
奚梓洲十六岁那年冬天,王妃病逝。
兵部尚书崔桥的夫人带着他们家的小公子崔徽之来吊丧。奚梓洲一身素缟跪在王妃灵前,哭得天昏地暗,肝肠寸断。旁边大人哭的哭,忙的忙,竟没留意到奚梓洲穿得少了,手和脸蛋冻得通红。崔徽之随母亲烧过纸钱上过香,临走把身上的狐毛披风解下来罩在了奚梓洲身上。
那时崔徽之十七岁,个头却比奚梓洲高了一截。白色的披风把他整个人都裹了个严实,衬得他雪人一般。奚梓洲望着崔徽之,身上骤然一暖,顿时哭不出声来,只张着嘴哗哗流泪。
丧事过后奚梓洲大病一场。能起床已经是来年三月的事。这年正是大举年,京城挤满了各地的才子。春暖花开日,金榜题名时;几个堂兄弟表兄弟拽上奚梓洲去看状元游街。他挤在人群中仰望殿试前三甲骑着高头马远远走来,最前面的那个,居然正是冬天送他披风的那个少年。奚梓洲呆住,看着他下马,看着他走到自己跟前。
"我听说你病了。"
"已经好了。"奚梓洲平时不爱见生人,答话也慢了一拍。
"好。我……先走了。"
奚梓洲呆呆地看他上马远去。等人影都不见了,忽然觉得这已经比上次好了。这次,总算说上了几句话。
奚梓洲本不爱读书。那天回去之后,忽然发奋起来。全府上下只当他生病烧坏脑子了。宁王大惊之余,把他扔到崔尚书那里学兵书。
于是他每天可以见到崔徽之两次:早上,他早早地出门,就能赶在崔徽之出门去大理寺之前见上一次;傍晚,崔徽之回来之后,他回家之前还能见上一次。
半个月之后,有一天,他们破天荒地见了三次。
月上中宵,万籁俱静之时,崔徽之从奚梓洲那小院的墙头纵身跳下,愣是把正在对月思人的奚梓洲吓了一跳。
人在月下,比月更明。崔徽之笑:"以后不要那么早起了,晚上我来陪你。"
这天崔徽之再来,忽然问:"你从前是不是常和先王妃到大相国寺去?"
奚梓洲黯然点头。"可惜,一直到她去世,父王都不肯陪她去迷楼里面转转……"
"这么说……你也没进去过?"
奚梓洲在他脑门上拍了一记:"那里是给小情人小夫妻俩进去看缘份如何的,我一个人怎么去?"
"那你想不想去看看?毕竟这是先王妃的心愿……要不我们一起去?我和你不就是——"
崔徽之的脑门再次惨遭毒手。
第二天早上,奚梓洲和脑门上红了一大片的崔徽之站到了迷楼下。崔徽之却不忙着进去,只摇着扇子坐在那楼外的石桌边,看着一对对男女进去了又出来。等到日已西斜时,才掏了一大锭银子给看门的小沙弥:"我和他是结拜的兄弟,能进去看看合缘否?"
小沙弥痛快放人,却习惯性了喊了一声:"男施主请往左,女施主……"
崔徽之大笑,摇摇扇子抢先一步走上了右边的小道。
奚梓洲先是一愣,尔后一笑。等崔徽之的背影消失在右边小道的暗影里了,才往左边的路走了上去。
最开始的路窄而弯,转了几个台阶之后,前面忽然出现了一条直路;两边壁上的小灯散射着恰到好处的光芒——正好把壁上的画照出最好的效果来。
奚梓洲扫了一眼,哑然失笑。
——那壁上的画,跟本就不是传说中恐怖吓人的妖魔鬼怪,而是些真人一般大小的女子。那些女子身上穿的都是薄纱裁成的宫装,身材毕现。她们或站或坐,或笑或愁——倘若要说有什么共同之处,那便是她们都长得一副国色天香的模样。
奚梓洲天生不喜欢女人,只匆匆扫了两眼,就大步沿着小道往里面走去。再往里面,那道壁上画的仍旧是些宫装女子,只是身上的衣裳似乎少了些。这时小道在前面岔成两条,奚梓洲拧着眉头想了想,索性掏出一个铜钱来往天上一抛。之后的一路上,他全凭铜钱落下时是正面朝上还是反面朝上来决定往那边走,连道边壁上的画也不看了。转了七八道弯之后,前面出现了一个楼梯。
奚梓洲小小惊喜了一把,小跑过去上了楼。上到二楼一看,两边壁上仍旧画着些美女,她们仍旧是姿态各异,仍旧都是国色天香,只不过……都赤身露体。奚梓洲哼了几声,目不斜视大步从中间走了过去。忽然想起——自己走的这一条,是专给男人走的道,所以两边画的都是女子的画像。那专给女子走的那边……道上画的岂不都是些俊美男子的画像?
怪不得,崔徽之上去的时候,居然会笑得那么开心。
奚梓洲一跺脚,在心里暗叫一声"坏蛋",脚步顿时加快了不止一倍;再见到岔路口,也不扔铜钱了,只一律走左边的道。七拐八拐之后上了三楼,迎面一幅大幅的壁画把他给镇住了。
那画儿画的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画上的人仿佛在随着灯火的跳动在动。
居然,是幅春宫。
奚梓洲几个兄弟都好美女,常常聚在一处躲起来看各自搜罗来的珍藏密本。奚梓洲偶尔也会被拽去一起看,次数多了,倒也能看出点门道来。
眼前这幅画,绝对是上品中的上品。
奚梓洲背着手,上上下下仔细欣赏了一番,才又走到左边的岔道里去。
乖乖了不得,这第三层的夹道两旁,画的竟全是春宫!
奚梓洲再多看几眼,便没了兴趣,却在暗想崔徽之在那边能看到什么东西——总不至于是……一个念头闪过去,脸就红了。
再拐了三四道弯之后,眼前豁然开朗——那画满春宫的夹道的尽头,原来是间圆形的小室。小室内有简单的桌椅,灯火也比夹道里面亮了一些。壁上挂着斗大的几个字:施主请在此等候。
奚梓洲闷闷坐下,暗想——崔徽之大概是看到什么东西,流连忘行了吧……
片刻之后,奚梓洲站了起来,甩甩胳膊伸伸腿,活动筋骨。
又片刻之后,奚梓洲坐下了,一手撑在茶几上,托着下巴发呆。
又片刻之后……
他几乎睡着时,忽然又个陌生的声音叫他:"施主?施主?"
仔细一看,却是门口收银子的那个小沙弥。那小沙弥两手合十:"这位施主,与你同来的那位施主已经出去了,在外面等你呢,请随我出去吧!"
奚梓洲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崔徽之,走到别的地方去了?这就是说——他们……
没有缘分?
随着那小沙弥怔怔地出去,出门就看到崔徽之站在远处的树下,悠闲地摇着扇子,招手要他过去。奚梓洲拉长脸走去,却听到那小沙弥在后面小心翼翼地笑问:"请问二位施主要不要请法师续……"
奚梓洲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忽然惊醒,竟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然后才嘿嘿一笑说:"二位施主请慢走。"
崔徽之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等他过去了,也不多说别的,只说:"回去吧。"
奚梓洲在那里等了半天,早窝了一肚子的火;于是愤愤然:"你先回去,我要四处走走。"崔徽之微微一笑,"那就四处走走吧。"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远近的山石草木都笼了层金灿灿的光辉。奚梓洲回头望向崔徽之,顿时看得有些痴了。
"不如说说看,你在那边看到什么了?"
崔徽之答:"什么都没看到。"
他那被打出的红印还没完全消去的额头,再次惨遭毒手。
上了回去的马车,崔徽之才吁了口气,笑说:"我没骗你,我当真什么都没看到——"说着把扇子一翻,递到了奚梓洲手里:"我忙得很,哪来的功夫东看西看。"
雪白的扇面上,居然被木炭条画了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线。奚梓洲一看——这不就是那迷楼里面夹道的地图么?
"我进去之后,就攀上屋顶仔细记住里面夹道的走向,出来了就赶紧拿木炭条画下来。那夹道上画了什么,我当真没留意。"
奚梓洲瞅了那扇子半天,忽然明白过来了。一把把扇子扔了回去,无比气愤:"你今天根本就是来查案的吧!你——"
崔徽之故作神秘状:"这案子有意思得很呢,你就不想听听?"
奚梓洲扭头:"不!"
片刻之后……
"好无聊……说来听听吧。"
再片刻之后……
"崔徽之!你说不说?!"
又片刻之后……
"那些画……你当真什么都没看到?喂,那你想不想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嘿嘿,那画儿画得可真妙……"
崔徽之把扇子举起来打住他,"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有个堂兄,因为和堂嫂到里面转了一圈,被讹了许多续缘的银子;他们忽然起了疑心,所以托我查一查其中的内情——"说着在扇子上指点道:"那些夹壁不过比人高了些。你在下面走,我在上面看,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你看,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看上去是夹道的墙壁,其实是可以活动的门。我在外面瞧了半天,发现那些个'无缘'的,都是些穿得很光鲜的人。所以我猜,那些和尚在放人进去之前,会先偷偷观察要进去的两人的衣着打扮……倘若那两人看上去家境宽裕,他们就关上去最中间那个会合处的门,这样两个人就会从不同的地方出来了。然后和尚们就会劝他们花银子"续缘"——所以,和尚们造这座神神秘秘的迷楼,根本就是为了骗银子的。"
奚梓洲颇为失望:"就这样?"
崔徽之鄙夷地问:"怎么,难道你真以为……啊——"
奚梓洲甩甩手腕。崔徽之捂着额头满脸痛楚说下去:"现在既然已经查明白了他们是在骗钱,我回去以后,自当上报朝廷,把它封了,免得继续蛊惑百姓。"
奚梓洲不语。
崔徽之沉默片刻,才说:"先王妃若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也会一笑了之的。"
奚梓洲拉开车帘望向落满余晖的远山,"我曾听寺里的和尚说,那座迷楼造了有一百多年了,可是他们用来——用来骗钱,不过是最近七八年的事情,所以我想,也许这座楼原本是做别的用途的;后来不知为何空置了,于是和尚们突发奇想拿来骗钱,也是有的。"
崔徽之明白过来。
"放心好了,只是勒令他们不得再骗钱而已,又不要他们把楼拆掉——"
奚梓洲忽然来了兴致,"既然你这么喜欢追根究底,不如就一查到底好了,我倒想知道,那楼最初是什么人造的,又是造来做什么的。也许,它真的……"
想到自己和崔徽之终究没有碰上,不由得心底一寒。
崔徽之却全然不觉,信心满满地笑:"好啊。"
只是过了许多年之后,迷楼的来历,仍旧是一个谜。

番外寿
"皇上?"
姬博陵踏进御书房,有些吃惊地站在门口。往日总要比他晚到片刻的小皇帝奚和靖,居然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小书桌后面等他。
奚和靖几乎是一跃而起,"太傅!"
姬博陵走去行礼,"臣姬博陵……"奚和靖却一口气冲了过来,抓住他的衣袖就往外走,"快别行礼了,太傅,咱们今天不读书,朕带你去看样东西。"
"等等——皇上——"姬博陵当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十九岁的年纪身板却似十七岁的少年。现在给常年习武的奚和靖这么一拖,一脚撞在门槛上,居然差点就扑倒在地。
奚和靖这年才十三岁,还不懂得要照顾身边的人,也不管姬博陵走得稳不稳,只管拖着他一路往前。姬博陵好容易踉踉跄跄地跟上了他的脚步,试着挣脱他的手,"皇,皇上,请问这是要去哪里?"
"御花园。"奚和靖答得倒很干脆。
"可是……太后嘱咐过……"
当今太后并非奚和靖的亲生母亲,却与姬博陵沾亲带故,算是家里的长辈;所以姬博陵平日里总是宁可挨小皇帝的罚,也不敢违逆她的意思。
太后的意思是:小皇帝每天必须读两个时辰的书,雷打不动。
"太后嘱咐过……"
奚和靖忽然站住回头。姬博陵迎上他那清明而犀厉的目光,顿时没了说话的底气。
即使背负着天下第一才子的盛名,他站在这少年天子面前时,还是会莫名其妙地脚软。
他跪了下去:"臣……恳请皇上,回御书房。"
奚和靖一甩衣袖,"来人——扶太傅起来。太傅大概是累了,你们扶他随朕来吧。"两个熊腰虎背的侍卫走了过来,姬博陵头皮一麻,自己站了起来。奚和靖眼角瞥到他那无可奈何的模样,笑着大步走了。
御花园离御书房不远。此时正是朝日初升,金灿灿的光芒把湖畔烟柳湖上荷花湖中亭台楼阁照了个通透。姬博陵只觉一股凉凉的,带着水气的空气扑到脸上,顿时把心里那份烦躁懊恼消去了不少。奚和靖大步在前,转眼带着他走到了一座高高的假山后——总算是在一株长得正茂盛的芭蕉前停了下来。
"太傅——"奚和靖一手抓住了一片隐藏在重重阴影中的芭蕉叶,招手叫他过去,"你过来看——"
姬博陵还记着刚才自己被拖着走的狼狈样,走过去的时候都带了点怯意。
走近了,才看到奚和靖手中那片芭蕉叶上,有片银色的东西,在漏下的阳光里闪闪发亮。再凑近些——
奚和靖得意地笑笑,说:"这是今早一个花匠剪这芭蕉树上的枯叶时无意间发现的,立刻就报上来了,说是天兆祥瑞——我叫人问过,这皇宫里头却没有谁今天过生日。后来太后才想起来,说今天好像是太傅的生日呢。太傅你看,连上天都记得要给你祝寿——这么个日子,怎么还能让太傅操劳呢?"
那叶子上,有个大大的银色的"寿"字,再仔细些看,那"寿"字原来是几只蜗牛爬出来的。
姬博陵忍着笑,强迫自己憋出一个感激万分的表情,跪下称颂:"吾皇万岁!这是上天预示皇上将寿比南山啊,臣等,自当同祝——"
心里想的却是——那芭蕉叶上的寿字,应该是用了什么药物画好了,再引那几只蜗牛爬过去留下痕迹凝出来的吧。这点小把戏,也不知道是谁搞来拍马屁的……但是如果那人是想拍皇帝的马屁,应该趁皇帝或者太后的生日做才对……
难道说——
不知怎的,忽然一阵心肝发颤。
奚和靖一把抽出了自己的佩剑,把那叶子削了下来:"太傅客气了!朕说是你的就是你的——来,"说着把那半个伞大的芭蕉叶举过去,"带回家去给太爷太夫人看看吧!"
姬博陵哭笑不得,求助地看了一眼左右的侍卫,他们居然全都铁着一张脸,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到。看看奚和靖仍旧坚定地举着那叶子,只得把它接了过来。奚和靖上下打量他一番,非常满意地点头,然后又得意洋洋地笑着走了。
姬博陵扛着那叶子跟在后面,暗想——古人云伴君如伴虎,这小皇帝虽然还不至于像只老虎,可是……
到底像什么,他也说不出来。
大概用不了多久,他就该再也惹不起这小皇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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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常姿态

  奚梓洲嘴角一勾。徐徐放下酒杯,伸手过去拍了拍萧晏的脸:"将军?将军?"萧晏自是一动不动。奚梓洲哼哼两声,"这蒙汗药还真挺厉害的……亏了我事先服过解药……"说着背着手把整个牢房检查了一遍,每个角落都没有放过——忽然一眼瞥到那草席的缝隙之中,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闪着一线碧油油的荧光。

  那根针,果然掉在了萧晏这里。
  奚梓洲亲自动手把沉睡着的萧晏搬了回去,正好让他的身体遮住了那根针。奚梓洲一直都在担心着这根针的下落。倘若被韩谦还是是那群大内侍卫捡去了,就麻烦了。
  但是他没有把针拿回来——反正就算他拿回来了,也无处可藏,不如就让萧晏藏着好了。既然萧晏藏起了针,就说明他心底也许,也许还留着些求生的念头。
  只要萧晏还有那么一点点想活下去,姬博陵交待的事,办起来就方便得多。
  办完了姬博陵的事……

  一张熟悉的脸庞浮出脑海。奚梓洲的心情伴着头顶照下的暖阳,变得无比灿烂。

  他离开的时候,狱卒问要不要把屋顶合上,他摆摆手:"罢了,让他多晒晒吧,你跟我去拿解药来灌他喝下去——他要是醒了,就说……是他喝多了酒,醉倒了。"

  韩谦照例在门外等着。手里紧紧捏着枚小石子,把他的手咯得生疼。他本来已经不想让奚梓洲再来找萧晏,可是奚梓洲硬是要来,他拦也拦不住。现在看到奚梓洲忽然就出来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小王爷。"
  奚梓洲眉头一皱:"瞧你这一头大汗,很热么?"
  韩谦一抹额头,"今天是有些热了。"
  奚梓洲又回头看看正躺在阳光下的萧晏,低声自语:"他那样恐怕也热得很——算了,你——"他叫住那个狱卒,"把屋顶关上……三分之二吧,剩下的地方,留着给他透透气。"

  韩谦赞道:"小王爷果然仁慈英明。"奚梓洲自嘲地哼了一声,"仁慈英明……信不信我哪天不高兴了也把你捆起来上上刑?"韩谦连忙低头谢罪:"王爷息怒,奴才说错了。"奚梓洲眉毛一挑:"你说你说错了……那意思是说,你认为我其实残暴无行?"
  韩谦急急辩解:"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奴才是说……"

  话没说完,却见奚梓洲已经走远了。
  接下来的一天,整个天牢的人都为奚梓洲的举动,傻眼了。
  他不但走起路来脚步飞快,见到人都笑着打招呼,副司狱还亲耳听到他啪啪啪地往公文上盖章的时候,嘴里竟哼着四年前云嘉城最流行的小曲儿。

  一种解释是奚梓洲和萧晏互相看对眼了,两人正是如胶似漆的当儿,奚梓洲不开心才怪。那狱卒解释完了以后又长叹一声:"可惜,那将军命不长了……大人怎么可能明知道他就要被千刀万剐了,还能有心思跟他玩这个?"
  有人反驳,"没准是大人以前玩死囚玩腻了,想换换花样也未可知。"于是早上伺候奚梓洲和萧晏喝酒的小狱卒被叫去详细盘问,结果还是没问出个什么端倪来。
  另一种解释听起来似乎像那么回事——奚梓洲得了重病,命不久矣——看他平时那提不起精神的样子,还有宫里源源不断送进来的药物就知道了。他现在突然地振作起来,极有可能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那狱卒一说完,忽然就发现韩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身后。众人随口打个哈哈作鸟兽散,没人敢再提奚梓洲的不对劲。

  于是奚梓洲在众人的假装无知觉中,越发地不对劲了。

  就在天牢的所有人在奚梓洲英明的领导下,被迫拿起水盆扫把锄头蟑螂药老鼠夹搞全狱大扫除干得一派火热朝天时,姬博陵踩上了朱兴翰的肩膀,从萧家围墙最矮的一个地方浑身发着抖翻了出去。

  一个不小心没站稳,落地时摔了个狗啃泥。
  朱兴翰紧随他悄无声息地落下,两手抱胸站在他跟前,脚尖还在地上有规律地拍动——表情非常之不屑。姬博陵挣扎着爬起来拍去身上的灰土,就听到他哼了哼:"百无一用是书生!"姬博陵实在懒得跟他斗嘴,只白他一眼,就一瘸一拐地走回在墙外等着他们的马车上去了。朱兴翰也坐上来,二话不说就抓起他左脚除了鞋袜,在脚踝上两处揉捏几把。姬博陵大叫一声:"啊——"忽而又惊奇道:"咦?怎么不疼了?"

  朱兴翰鄙夷地哼了一声,又在屈起手指他脚底轻轻挠了一把。姬博陵顿时痒得浑身发抖缩成一团,"你你你……你干什么?"朱兴翰这才放下了他的脚,"果然是书生啊……"姬博陵匆匆忙忙地俯身穿鞋,朱兴翰才说:"咱们习武之人,自然会知道治跌打损伤的法子。"姬博陵把二十几年的修来的涵养全抛到了九霄云外,怒道:"书生又怎样?要是没有我这百无一用的书生,你现在还在天……外面急得团团转——唔——"

  话没说完,嘴巴就被朱兴翰一只厚实的手掌给捂住了。"太傅,咱们还在大街上!"姬博陵脸一拧挣开他:"原来你也知道咱们还在大街上啊。"朱兴翰也把脸拧到一边去:"哼……"

  一时间,马车里突然静得只剩下轻微的呼吸声。低垂的车帘随着马车的颠簸有规律地晃动。姬博陵忽然觉得很气闷,一把把车车帘拉开了。忽然又想起昨天夜里朱兴翰拿着匕首问他是不是个断袖,他对天发誓自己决没那个啥意思,朱兴翰才半信半疑地放了他。虽然打破脑袋也想不通为何朱兴翰会突然发难问这么个问题,却也不敢多问。两人挨到天亮,悄悄地从后门溜出来,到了萧家门外,才发现萧府的大门小门都被官兵牢牢看着,他们只得找个隐蔽的地方翻墙进去……

  朱兴翰仿佛是想击碎这突如其来的尴尬,忽然打破沉默轻声耳语,"对了,我还没问你……你姑父怎么说?"
  姬博陵叹息,仰头靠在了车壁上,声音也是压得很低。
  "他说宁做奚国的冤鬼,也不愿流落异国做流民。"
  萧氏一门刚直无比,萧老头子的脾气比萧晏还要顽固。"姑父说,除非能在奚国之内找到安身立命之地,否则决不擅自离开云嘉。"

  朱兴翰挠头想了片刻,"我听说,你们奚国,有那么一个地方,是你们的皇帝业管不到的。"姬博陵猛然抬头:"你说东宁?!"
  "不错!不是说那东宁城几乎已经自成一国,连皇帝都管不到的么?"

  姬博陵先是一阵兴奋,然而又立刻万分颓丧。
  "东宁是安宁军的地盘,而安宁军……现在就掌握在小宁王手中。"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小奚和将军月下对酌(貌似很浪漫哪……)


【第七夜】囚笼夜宴

  朱兴翰不解。
  "你……不是说小宁王肯帮我们这个忙么?让你姑父一家藏在东宁也没什么吧?"
  姬博陵哼了一声,"他只是答应配合我们把人弄出来,至于其他的事,他不管。"朱兴翰还是不放弃,"你再去找他一次,好好求求他——既然,既然是他的地盘,安置几个人还不容易?大不了多许他些东西,他要什么我们想办法给他弄到就是了。"

  姬博陵拳头砸在自己腿上,"麻烦的就是这里——你不知道,他要的东西,普天之下,没有人能给他。哪怕是皇上,也给不了。"
  朱兴翰正要追问,姬博陵举手止住他:"罢了,我今天下午就要跟皇上到皇陵去,我想……如果能说服他直接放人,那便最好不过。现在无论怎么把人强救出来,都是下下之策。"

  夕阳西下时,天牢中一场鸡飞狗跳的大扫除终于结束了。奚梓洲两手背在身后巡视了一遍,结果还是鬼使神差地,拐进了萧晏的牢房。
  剩下的一小片屋顶还没合拢,暖暖的光斜斜落下,在地上划出一片明亮的光地。因为刚刚清扫过,又通了半天的风,这牢房里积了许久的异味也被散尽。里面虽然仍旧有些热,但比起前几天来,清爽了不止三五倍。

  萧晏不知是因为晒多了太阳头晕了,还是蒙汗药的药性还没过去,并不像往日那样端端正正地盘腿坐着;而是敞着身子懒懒地斜靠在床头,头发散落在颈间,居然有了点古时名士的潇洒风流之态。
  奚梓洲走进去,也不看他,背着手把整间牢房又巡视了一遍。萧晏的目光于是也随着他转了一圈,"奚大人气色不错啊。"
  奚梓洲站住,回头,微笑:"多谢。"落下的斜阳中有无数的尘埃在他身边飞扬,那一瞬间,他简直不是凡尘中人。萧晏先是看得有些痴了,不知怎的,眼睛忽然变得很涩。他急急地把脸转开去,"你今天,好像很忙?"

  奚梓洲笑意更浓,"忙的是别人,我不过是个发号施令的罢了。只盼狱卒进来清扫时,没有打扰到将军。"萧晏点头,"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也要多谢大人——如今官员多的是尸位素餐之辈,像大人这样勤勉的,可真不多了。"

  "将军过奖了。"
  "倘若我还有机会和皇上说话,我必定会像皇上禀报大人勤勉辛劳的事迹,或许,能助大人升迁一二品级,也未可知。"
  "多谢将军。只是,我现在已经是这里的头儿,倘若要升迁,就得离开这里另调他职,恐怕……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的,将军就不要费这番唇舌了。倘若将军真有机会向他求情,不如多替将军府上一门老幼多说几句好话。"

  原本你来我往和和气气的气氛,突然就冷了下来。
  两个人都微笑着看着对方,谁也不说话。片刻之后,奚梓洲打破沉默,"这里既然清扫干净了……今晚我就在此请萧将军吃顿饭吧,咱们边吃边谈。"

  小王爷言出必行,说要请客吃饭,当真是认认真真地在请客吃饭。两个时辰之后随身伺候他的小太监们把一张红木圆桌抬了进来,紧跟着又流水一般端上来一堆杯碟盘碗。那里面的东西,看上去倒挺清淡,萧晏竟有多半是没见过的。等饭桌布好了,小太监们排着队退出去,奚梓洲才迈着轻快的步子进来,潇洒地一拱手:"让将军久等了。将军,咱们吃饭吧!"

  萧晏抬头,一时竟没有认出他来——他这还是头一次没有穿着官袍来见萧晏,身上不知为何换了一身纯白的衣衫,头发也用一根白色的缎带束了个整整齐齐的髻。垂下的长发披在肩上,更显出他的瘦弱来。

  萧晏只看了他一眼便垂下头,自己伸手过去拿起酒壶,掀开壶盖闻了闻:"今早是蒙汗药,不知今晚奚大人又要请我喝什么?"

  奚梓洲的小把戏被他一句话戳破,居然半点都不脸红,大大方方地否认:"蒙汗药?将军何出此言!今早将军是喝多了几杯,酒劲上涌睡着了——你睡着了之后,我回去也睡了两个时辰,又喝了几大碗醒酒汤才缓过来呢。今晚我就不请将军喝那酒了,这壶里,是明月楼独酿的'玉壶冰',将军不妨试试看味道如何?"

  ——'玉壶冰'乃是用白花酿制而成,酿好之后长年泡在百里外雪山下的千年寒潭里冻着,其味甘洌无比。每到夏天,整个云嘉城上下都会为买到一壶'玉壶冰'抢破了头。这酒萧晏自然也喝过不少,他闻闻味道并没有不对,却还是不放心,"那么今早奚大人带来的,又是什么酒?"

  "宁王府自家窖藏的家酒,不值一提。"
  虽说如此,奚梓洲说这话的时候面上还是掠过了一丝隐约的得色。
  萧晏作恍然大悟状:"奚大人,我看你身子虚,喝'玉壶冰'这样寒性的酒不好。我看,咱们还是喝你自家的藏酒吧。那味道我还记得,酒性暖些。"

  奚梓洲一怔,随即点头:"有劳将军挂怀。那么就委屈将军了。来人——去厨房取一坛酒来!"
  酒坛奉上,奚梓洲看看杯子太小不方便倒进去,索性倒了两碗。他自己端了一碗,"将军,请!"萧晏不动手,问:"奚大人一天之内连这两次请在下喝酒,究竟是为了什么,还请明说。我,不喜欢猜谜。"

  奚梓洲端着酒碗,自己一饮而尽。把碗底冲萧晏亮一亮,又自己倒满上了,才说:"今日,是家父的生忌。我想找个人陪我喝酒,可以么?"
  穿一身白衣是为了这个……
  萧晏点点头,把一碗酒一口气倒进了喉咙。

  奚梓洲叫一声"好",再给他满上。萧晏生怕他心情不好喝多了伤身,抢先说:"别喝得太急,你先喝点汤暖暖肚子。"奚梓洲倒是听话得很,乖乖地喝了小半碗汤。萧晏自己也喝了一点,只觉得那汤鲜中带苦,想必是放了许多药材。喝过汤,萧晏又叫奚梓洲趁热吃菜,就是拦着不让他喝酒。两人互相让着菜,那场面,竟像是寻常人家的一顿寻常晚饭。

  谁知奚梓洲吃了片刻,又端起酒碗,"将军,请。"那铁皮屋顶尚未完全合拢,此时明月东升,一带银白色的月光从敞开的地方水一般落下来。萧晏一时心软,举起碗和他碰了一下,却又一手拦住他:"少喝点!"奚梓洲微微一笑,又是一口干了,才说:"将军你是小看我了。家父和几位已经过世的兄长都是行伍之人,早年在家中亦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这点酒,不算什么。"

  萧晏只得由着他了。这口子一开,奚梓洲再无顾及,那酒一碗一碗接二连三地往肚里倒。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途中生变的夜宴;小皇帝的野心。


月下对酌

  奚梓洲和萧晏就这样你一碗我一碗大喝起来。到得微醺之时,奚梓洲忽然说:"家父生前,苦思先一步去的家母及众位哥哥姐姐以至入病,才会盛年早逝……将军,你真的忍心,让萧大人像家父那样白发人送黑发人,以至于死不瞑目?"

  话已至此,萧晏忽然明白过来——恐怕奚梓洲找他喝酒解闷是假,劝他逃走求生是真。但是奚梓洲问他的话,他也答不出来;一想到家中老父老母今后将如何过活,心痛得刀割一般。于是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奚大人,你喝多了。"奚梓洲无赖地笑笑:"既然你已经认定我是喝多了,就算我否认,你也会说……说喝醉了的人都会说自己没有醉,可是这样?那好罢,我就是要多喝,你又能把我怎样?"

  萧晏说不过他,无可奈何地闷头喝汤。奚梓洲这时却放下了酒碗,慢声说:"我爹在过世前一年,常常有些神志不清,总是对着我叫几个哥哥的名字。我只得假扮哥哥来哄他。可是他很快又会认出我来,把我臭骂一顿,又叫我去把那群不孝子找来……可我能上哪去找呢,他们都已经是一堆白骨……"

  萧晏有些动容,再看奚梓洲,却不见他有任何的悲恸之色,脸上的表情仍旧是淡淡的,仿佛说的是十万八千里之外陌生人的事。萧晏就是想劝他,也不知该从何劝起。最后喃喃地说了一句:"大人你……节哀罢。"奚梓洲哈哈一笑:"将军你少拿这些话来搪塞我,我现在看起来很哀伤么?"

  萧晏叹息:"这里又没有外人,你又何苦强作欢颜?"
  奚梓洲笑意更浓:"什么叫强作欢颜?心中悲恸,面上欢笑,那才叫强作欢颜……我早就不难过了。我现在,夜夜都能梦见父母兄弟,他们和生前别无两样……我每次看到他们,都高兴得很……这样……其实也没什么分别……"
  萧晏果断地打断他:"奚大人,别说了。"
  奚梓洲话闸一开,便洪水一般拦都拦不住。

  "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怕死么?我不怕死……我爹不怕死……我们家最后剩下的人都不怕死,因为,死了……就能去见母亲和兄弟们了……"他终于没再说下去,却拎起酒坛又要倒酒。萧晏一急,伸手过去牢牢握住了他的手腕,然后小心地把那酒坛从他手里取了下来,"奚大人,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不过,你也别再喝了。"

  奚梓洲果然是有些醉了,手上没有半点劲力,还热得发烫。他迟了片刻才点点头,"好,不喝了,不喝了。"挣脱了萧晏的手,提筷子想夹菜,手却是颤抖的,连着夹了几次都没夹起来。萧晏看不过去,索性自己夹了菜送到他嘴边,"吃吧。"奚梓洲怔了一怔,张嘴吃掉了。萧晏有些心虚地问:"还要么?"奚梓洲摇头:"我自己来就可以了,谢谢……"

  话没说完,一口鲜血箭一般直直喷了出来,洒了一桌子。

  皇陵的寝殿白天的时候刚刚被清扫过,扬起的尘土似乎还没有完全落定,吸进肺里也觉得痒痒的;奚和靖总觉得有什么小虫子似的东西在他的身体里乱蹿。
  白天祭祀的礼仪相当的繁琐,他直挺挺地站了半天,早累得全身每个关节都仿佛要散开了,每一块肌肉都酸麻得毫无知觉。现在他斜靠在厚厚的一块靠垫上,再也提不起办点精神来。然而他的眼睛仍旧是瞪得大大的,侧着半边脸,仿佛是在倾听什么。

  外面有一阵脚步声响起,奚和靖被针刺到一般弹了起来坐直了,又整了整自己的衣冠。外面执事太监叫了一声:"太傅姬博陵求见!"

  "宣他进来!"

  姬博陵拖着沉沉的步子进来,行礼,请安,礼仪堪称百官典范;奚和靖在身边赐了座,他也是僵着身子把半个屁股搁在上面,看上去坐着比站着更难受。
  "深夜召臣前来有何事商议,还请皇上明示。"
  奚和靖微微失望。没有事便不能见你了么,那我想见你的时候又当如何?

  "朕只是怕今天来的路上太傅受累了,所以请太傅过来问问,吃住都惯么?这里的宫监可有怠慢太傅?"

  姬博陵拱手,一板一眼地答:"回禀皇上,臣一路安好,在此处与诸位同来的大人都吃得好住得好,此处宫监伺候臣和各位大人也都尽心尽力,并无怠慢之处。皇上圣眷,臣愿肝脑涂地以为报——"

  奚和靖摆摆手止住他,"太傅,没有外人在的时候,还请不要这样生分。"姬博陵再恭敬地拱手:"臣遵旨。"奚和靖忽然伸手过去抓住他的衣袖,"太傅,你每次都说遵旨,可是你每次再见朕,又会变回这副模样……你说朕是不是可以治你的抗旨之罪?"

  姬博陵刷地跪在了地上,"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奚和靖匆忙地伸手要扶他,却又在半空收了回来。"你起来吧,"说完顿住,等姬博陵自地上爬起来又坐了回去,才又接着说:"朕深夜请太傅来,的确是有要事要和太傅商量。"

  姬博陵呼一口气:"皇上请说!"

  奚和靖低下头去,十指纠缠半晌,才说:"这件事,朕想了很久了,可是一直都不敢说——你知道,太后虽然已经不在了,可是宫中她的耳目眼线都还在,难保不为别人所用,朕不能不小心。所以这次我特地叫你跟来,就是为了避开那些人……我今夜跟你说的,也只是一点设想,并非打算立刻有所行动,所以太傅大可以把心中所想说出来,朕,必定会慎重考虑太傅的意见。"

  奚和靖说得太过慎重,姬博陵一时间恨不能立刻说"放我回家"。然而口中说的却是:"皇上请讲,臣,必定倾力为皇上分忧。"

  奚和靖点点头:"嗯,你能这样想最好。朕——"
  外面忽然响起一只猫的惨叫声,把奚和靖的声音打断了片刻。他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手。

  "朕,想派兵除去安宁军的余孽。"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将军……终于忍不住下手了……


病来如山倒

  奚和靖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手,"朕,想派兵除去安宁军的余孽。"

  外面那只猫忽然又惨叫了一声,侍卫们原本几乎听不到的脚步声也变得又急又重,有人喝斥"谁在那里",有人说"别惊动皇上",居然乱成了一团。寝殿内的气氛原本就有些紧张,现在的空气更是稠密得让人无法呼吸。奚和靖和姬博陵互相对望着,谁也不说话。

  外面的猫在一声惨叫之后,终于没了声息。有个侍卫隔着门报告:"启禀皇上,有只猫跑到屋顶上去了,现已被臣等活捉绞杀。臣等防守不周,惊动了皇上,请皇上责罚。"

  奚和靖抬起眼皮,冷冷说:"知道了。一只猫就把你们吓成这样……都下去吧。"

  那侍卫道了一声"遵旨",果然没再吭声。姬博陵顿时松懈下来,然而奚和靖又问了一次:"朕刚才说的话,太傅以为如何?"

  姬博陵心想这次无论如何都要给个答复了,硬着头皮说:"皇上,安宁军独霸一方,兵强马壮,加上这几年并无战事,实力远非从前可比。倘若强攻……恐怕……"

  奚和靖两手握在一起,十个手指紧紧绞成一团,忽然又握拳在他身边的茶几上砸了一下:"他们强,难道朝廷的军队就不强了么?他们号称有五万精兵,朝廷的军队却有三十六万——以三十六万对五万,总不至于毫无胜算。"姬博陵正要反对,奚和靖又打住他,"你先听朕说完——朕仔细想过,现在朝廷有的三十六万兵马,除了京畿的四万御林军之外,均驻守边地。朕可以从各地守军中各抽十之二三精兵出来,编成一支军队专门用来对付安宁军,这样,剿叛逆和守边疆两不耽误,也不怕宋齐两国趁火打劫。"

  姬博陵一听奚和靖这番详细的计划,知道他的确是筹划良久了,只是仍想劝阻:"皇上,臣以为……倘若安宁主动犯上作乱,而朝廷兵力足够,自然应当将其剿灭。只是一来,这些年安宁军一直镇守东南,并无异动,倘若皇上冒然出兵,恐怕出师无名;二来,这支临时凑出来的……剿逆军,当由何人率领?据臣所知,那安宁军副帅何太行追随老宁王多年,用兵如神,军队在他手中传说能以一当百……不知道我朝中可有能与之匹敌的大将,可以一战?"

  奚和靖侧耳听着他的话,拳头在茶几上一下一下地敲:"大将么,总是会有的。至于那出师之名,很快也会有了。太傅,你还记得当初老宁王和何太行的约定么?倘若小宁王有事,反。"

  姬博陵不解:"皇上,臣刚刚才见过小宁王……他气色不错呀。"奚和靖冷笑一声,"你看得到他的皮相,却看不到里面。他——恐怕活不长了。"

  奚梓洲一口鲜血箭一般喷出来,把饭桌上的杯杯碟碟通通染了片触目惊心的红色。他有些发愣地看着前面的一片红色,仿佛不相信那是自己吐出来的,喃喃说:"这……怎么……"
  话没说完,两眼一闭,歪歪倒了下去。

  牢房的门被撞开,铁链的叮叮声响成一片——两只手同时各抓住了奚梓洲的一只手臂,把他扶住了。
  韩谦左手扶着奚梓洲,右手闪电一般封住了他胸前的几处穴道。萧晏早已侧身过去让奚梓洲靠在自己肩上,拿衣袖揩去他嘴角涌出的血花。韩谦封了他的穴道之后朝后面叫:"来人,把这桌子抬出去!"
  那几个小太监探头探脑地进来,在奚梓洲脸上吃惊地扫了几眼才把桌子抬走。韩谦抬头,"将军,搭把手,把小王爷扶到床上去。"

  萧晏点头:"好——"两臂一使劲,把奚梓洲整个横抱了起来,轻轻地放在自己的小床上。韩谦始终紧握着奚梓洲的手不放,一直在掐着他的脉门。萧晏终于忍不住问:"他究竟怎么了?"韩谦苦笑:"还能怎样?不过是积郁成疾,纵欲伤身,几年下来,病气纠缠入骨——"

  萧晏抓住他另一只手把了把脉,入手一阵冰凉,果然脉象微弱。再看他脸色,在牢房小半边射下的月光里,更显得惨白无比,没有半点血色。韩谦忽然抬头:"我看你内力也不弱,帮帮忙吧。"萧晏当即把握紧奚梓洲的脉门,"好。"两个人两股暖暖的内力一齐传了过去,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奚梓洲忽然咳嗽两声,终于醒转过来。韩谦放下了奚梓洲的手,运气收功,吩咐门外的小太监们:"去,找王妃要件干净的衣服来。"萧晏一怔:"王……妃?"

  韩谦忽然露出一个诡秘的笑:"有王爷,自然就有王妃。王爷和王妃的婚事,乃是先帝御赐的。"萧晏低头:"原来如此——"再看奚梓洲,虽然眯着一条眼缝算是醒了,却还是目光呆滞,有些神志不清。韩谦凑过去,"小王爷?"萧晏也伸手过去拍了拍他的脸颊,"奚大人?奚大人?觉得怎样?"

  奚梓洲抬起眼皮转了转眼珠子,却仿佛不认识眼前的人,挣扎着张了半天嘴,才勉强挤出来一个字:"冷……"外面一个小太监两手捧着一件石青色的外袍小跑进来,韩谦给萧晏递个眼色,萧晏会意,把奚梓洲的上身扶了起来。韩谦极其麻利地把奚梓洲那件染了血的外衣剥了下来。那小太监左右看了一眼,最后把新拿来的衣服朝萧晏递了过去。萧晏接过,给奚梓洲套上了——衣服穿好,听到他仍旧在喃喃地喊冷,顺势就把他抱在了怀里。

  韩谦拎着那衣服出去,"劳烦将军先照看一下小王爷,我回去拿些药来。"萧晏一手握住奚梓洲的手腕再次给他传内力过去,"好,你去吧。"韩谦和那小太监一走,牢房里顿时冷清下来。周围一片安静,萧晏几乎能听到奚梓洲的嘴唇颤抖的声音。

  鬼使神差地,他低下头去,在那两片苍白的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某种8cj活动的准备工作……


床头打架

  萧晏吻下去的那一刹那,眼前的面无血色的奚梓洲,和从前见过的许许多多的奚梓洲交叠在一起,漠然的,微笑的,大笑的,微怒的,大怒的,迷茫的,沉静的,甚至是沉醉于欲
望之中的……每一个熟悉的模样在瞬间从脑海中飞闪而过,每一个表情都令他心颤不已,他竟一时分不清,自己吻着的是哪一个。

  抑或,是奚梓洲的全部。

  那两片唇也如它们主人的身体一般冰冷。萧晏几乎以为自己吻到的是块冰。然而他自己的唇却是热的,热得他能感觉到呼呼的热气在不断往外冒。两人的唇紧紧贴着,就像是冰与火的碰撞。萧晏一点一点慢慢地把奚梓洲的唇含在口中,然后又把舌尖小心地探了进去,半点余地也不留地,用自己的热度温暖着他。

  奚梓洲静静地卧在萧晏怀中,两眼仍旧是微微睁着的,仿佛对身边的一切都有所知觉;可是任由萧晏厮磨亲吻,半点反应也没有。萧晏吻着他,无论怎么吻他都是还是那么冰冷,渐渐地有些迷乱了——原本还只是轻轻的,不由自主地就用力吮
吸噬 咬起来。两只手臂紧紧地把他的身躯抱住,又向自己抬起。热辣的吻不知持续了多久,渐渐地,奚梓洲居然有了些回应,手臂缠到了萧晏颈后,无力地与他唇齿交缠。

  那点回应仿佛是落进了油海中的一点火星。萧晏只觉自己全身都烧了起来。他俯身把奚梓洲放在了床上,认认真真地把这个吻继续下去。火热的舌在对方口中扫荡劫掠,每一个细微的地方都不放过。奚梓洲似乎是受不住了,在他的压迫噬咬下发出几声隐约的"呜呜呜"的声音。萧晏却是全然没听见似的,放过了他那已经被捂得有些红肿的唇,却又轻轻咬到了他的耳垂,咬到了他的颈下……那架势,竟像是要把奚梓洲一口吞下去。

  萧晏的唇慢慢游移下去。奚梓洲的手却不知什么时候撑在了他的肩膀上,一用力,把他推开了。
  萧晏怔住,两只隐隐发红的眼睛对上了低垂的眼帘下迷蒙的双眸。萧晏微微喘着气,忽然自责起来——奚梓洲病成这样,自己竟情不自禁地想要……

  他匆匆忙忙地放开了还紧抱着奚梓洲的手臂,"对不起……对不起……"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心虚地扭头看了看后面,还好韩谦去拿药还没回来。于是握住了奚梓洲的手,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我不想……"最后捏起拳头在自己脑门上狠狠砸了一记:"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好……总之对不起……"

  奚梓洲眼中黯淡的光没有任何的波动;嘴唇微张,艰难地吐出来几个字。萧晏听不清,侧耳凑上去,"你说什么?"奚梓洲再挣扎着说了一遍,他才听清了——

  "你去死……你怎么还不去死?"

  翻来覆去,都是这几个字。
  萧晏先是一愣,尔后一笑:"对不起对不起……我很快就去死了,你不记得了么?皇上要把我千刀万剐呢,我很快就去死了……"
  然而奚梓洲两眼一闭:"你去死!"

  萧晏有些着急,拍了拍他的脸,又作势举起手掌:"你真要我死的话,我现在就死在这里也可以啊……但是你要起来,你看不到的话,我死了你也不解气——"
  奚梓洲仍旧紧闭着两眼,脸也扭到了一边去,竟是不想再听萧晏说话了,口中喃喃地说着什么。萧晏俯身过去仔细听,勉强能分辨出来,他说的是"爹爹"两个字。
  ——他果然,还是有些神智不清……
  这时奚梓洲忽然睁眼喊道:"爹——我要回家……杀了他……杀了他……"

  两眼虽然睁开了,可仍旧迷茫。
  萧晏忽然明白过来,如五雷轰顶。
  ——也许奚梓洲迷乱中想要杀的那个人并不是自己。那么,就只有是……那个人。

  四年前的一个无心的承诺,终于到了兑现的时候。

  萧晏低头想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紧紧握住了奚梓洲的手,凑到他奚耳边,郑重地说:"和洲,对不起。"
  ——在当今天子登基之后,所有同辈的皇族子孙为了避讳,将名字中间的"和"字改成了"梓"字。"和洲"这个名字,已经被遗忘许久了。

  但是这两个字仿佛是一根引线,顿时引爆了奚梓洲这团火药。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暴跳而起,啪啪啪往萧晏脑门上一阵乱拍,"混账东西,你滚,你滚,我不要看见你……你滚!"萧晏闪避了片刻,瞅准机会抓住了他的手,抱紧他按到了自己身上:"和洲,和洲——你听我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我滚,好不好?等你的病好了我就滚……你好起来,等你好起来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虽然是替别人说的话,可是从萧晏嘴里说出来,居然顺畅无比。

  奚梓洲那股劲原本就是一时爆发的,挣扎了没几下就几乎虚脱了,无力地横躺在萧晏怀中。只是口中仍在喃喃说个不停:"你滚……我不要见你……我恨你……我恨你……"
  萧晏只管把他抱紧了,胡乱哄着,"好,好,你病好了我就滚……"两个人来来回回说的都是这几句话,活像两个傻儿。奚梓洲说了半天,忽然翻了个身,整个人扑到了萧晏身上,"不要……不要……不要走……"萧晏一时纳闷,奚梓洲忽然又说:"不许走,我要亲手杀了你!"萧晏哭笑不得,"你要杀我也得有力气才行,你现在病成这样,怎么杀我?"

  奚梓洲居然两手紧紧掐到了萧晏的脖子上,口中咬牙切齿:"谁说的?我现在就杀你!"两个拇指当真是重重地按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暴力升级……变成……


床尾亲热

  奚梓洲这一掐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掐得萧晏顿时翻起白眼伸出舌头。

  萧晏生怕弄伤了他,只敢轻手轻脚地推。好容易把他的手拽开了,他仍旧是挣扎着要掐回来。萧晏一时有些恼了,"喂,你再这样我就不管你了!"奚梓洲哪里听得进去,挣扎得越发厉害了。萧晏放手让他平躺着,两手握紧了他的手腕,死死按在身侧,总算是把他压住了。

  此时正是夏天,天气本来就很热,萧晏经过这一番折腾,竟出了一身汗。他俯身于奚梓洲之上,身上的汗一滴滴地落在奚梓洲颈中奚梓洲那空洞的两眼正对准了他。可是他明白,奚梓洲看到的不是他。

  萧晏心一横,想,不如点住他的穴道,让他好好睡一觉吧。然而还没来得及动手,奚梓洲忽然抬起了头,仰起脸在他唇边用力咬了一口。
  也是毫不客气地用力往死里咬,一口下去,鲜血横流。

  萧晏原本也喝了不少酒,加上折腾了这半天,也有些累了。此时奚梓洲一口咬上去,顿时咬得他有些火大。

  他舔了舔嘴边的血,手托在奚梓洲颈后把他放平了,然后覆到了他身上,重重吻了回去。奚梓洲起先还在撇着脸挣扎个不停,"你滚!你去死!不许碰我!"萧晏一时火气上涌,两手牢牢箍住了他的头不许他乱动,暴风骤雨似的在他唇边口中劫掠。奚梓洲"呜呜"地抗议着,然而一点用都没有。血腥味在嘴里慢慢淡开。有刚才那个一个吻在前,这个吻进行得顺畅无比。萧晏明知奚梓洲这时候神志不清,明知道奚梓洲要杀要吻的都不是他,脑海中有个声音不断地要他放手,心中仿佛有千百只小虫在噬咬——可是无论如何都放不开。

  吻到尽处,奚梓洲已经有些狂乱。萧晏终于放开他时,他大口喘着气仰头瘫在萧晏的草枕上,迷茫的眼神中居然不知何时多了一点点炽火。萧晏有些心虚,一手抚上他的脸庞,轻轻叫了一声:"和洲……"

  奚梓洲愤怒大吼:"你滚!滚哪!"
  吼完了,却是两手绕到萧晏身后,死死缠住了。"你滚……"这一声却是颤抖着的,萧晏几乎以为自己听到的是"别走"。萧晏安抚地在他额上脸颊上轻吻几下,"好了好了别闹了……"奚梓洲仍旧在恨恨地喃喃地说着什么,两手却是越缠越紧。
  两个人靠得太近,呼吸急促,眼神慌乱,萧晏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人;只有手掌中肌
肤上那冰凉的感觉是真实的。身体里不知何时窜上来一团火,在到处乱蹿要找个出口,身下那个冰凉的躯体,仿佛有着无穷的吸引力,诱惑着他把自己的身体贴上去。他蹭开了自己的衣带,用颤抖的手解开了奚梓洲那件刚刚穿上的外袍,还有里面薄得几乎透明的内裳。整片白玉凝脂一般的胸膛暴露在空气中,萧晏心头一颤,把自己的胸膛贴了上去:"我就是不滚,你能奈我何?"

  奚梓洲弱弱回敬一声:"滚……"却再也没有力气动弹。两副身躯紧紧贴在一起,萧晏本以为奚梓洲身上的凉意可以浇灭他胸中那团火,可却只觉得他靠奚梓洲越近,自己也就越热。他越热,就越想要从奚梓洲那里分一点凉意。不知不觉地,两个人的衣服竟都蹭掉了。奚梓洲仍旧死死抱着萧晏,等到萧晏发觉事情不妙的时候,已经有些太晚了。

  他听到奚梓洲在他耳边说:"混蛋……抱我……"
  他一咬牙,恨不能一把推开奚梓洲吼一声:"我不是他!"然而奚梓洲的声音颤抖着响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是用一把钝钝的锯子一下一下地往他心口锯下去。最后说出来的是温柔的一声,"好……我抱着你……"

  萧晏明明已经把奚梓洲牢牢抱了个严实,奚梓洲却两手一拢,贴得更紧了,"抱我……"说着,竟胡乱吻到萧晏颈中肩上。凉凉的唇落在肌
肤之上,仿佛雨水打在被晒得滚烫的沙漠上,无声无息地渗下去,纾解不了任何的燥热和不安——反而因为有了这么一点点,令人想要更多。萧晏终于受不住,将他结结实实地压住了,一口重重咬到了他颈中,舔咬着挪移到他肩头,在微微隆起的精致的锁骨上面流连了一番之后,又往下咬到了他胸前的那点凸起之上——用牙咬,用唇舌重重捻压挑逗;还用手在另一边搓捻着。奚梓洲微张的唇间有些细碎的声音,随着他每一次的动作有规律地逸出来。眼前仿佛是一片精妙的水墨山水,每一个起伏,每一个细节都让人流连不去。萧晏只觉得自己抱着的是用有生命的软玉雕成的艺术品,明明急着想要把全部的风致上下饱览一遍,却又唯恐将他弄碎了。

  萧晏的唇舌和手指都是一片滚烫,奚梓洲胸前的两点给他吮咬得又痒又痛,不久就胀成两硬硬的红豆。奚梓洲终于抵不住那酥中带痛的刺激喊了出来:"不要……不要了……"
  萧晏咬着他,含糊不清地说:"不要么……"奚梓洲浑身都在微微地颤抖着,两手在胸前抱着萧晏的头,十根手指全插进了萧晏的头发里,声音也在发颤:"不……不要了……"萧晏抬起头,总算是放开了那早被吻的一片濡湿的凸起,安抚地往他胸腹肩星星点点地吻下去,两手握住他瘦削的腰身来回摩挲着,轻笑:"好,那就不要了……"

  奚梓洲这几年虽然常常找死囚寻欢,可是从来就不许他们碰他的身体。许久没有被爱抚过的身躯,在萧晏手中变得异常的敏感。萧晏虽然已经尽可能小心地亲吻爱抚,谁知每到一处,都在苍白的肌
肤上留下一个个浅红色的印记,拨弄得他喘息连连。

  萧晏听在耳中,只觉就要陷到万劫不复的深渊中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继续8cj活动……


纠缠

  奚梓洲终于没有再挣扎。两人厮磨纠缠着,萧晏的手几乎将他全身都揉捏了一遍,他身上总算渐渐暖了起来,只是口中仍旧偶尔会喊出一个"冷"。萧晏原本将他两条腿都屈了起来压在胸前,又听到他喊冷,于是把他翻了个身,让他背对自己侧卧着,然后从后面抱住了他,两个人像两只勺子一样紧紧套在了一起。

  背后骤然的暖和终于让奚梓洲松弛下来。萧晏又把一直叠放在床头的薄毯扯过来盖住了奚梓洲,咬着他的耳垂问:"和洲,还冷不冷?"

  奚梓洲没有答话,只低低哼了一声。萧晏于是放胆咬在他颈后,沿着脊梁一路吻下去。薄毯下的手原本只是在他的腰腹和腿上来回贪婪地抚摸着,不知不觉地就探到了前面,握住了已经稍有些抬头的分
身,小心地抚 弄。奚梓洲的呼吸顿时变得粗重而急促,隐约的声音也清晰起来:"嗯……嗯……"
  每一声,都拖着绵长而轻佻的尾音,丝一般钻进萧晏的耳朵里,缠酥了他的骨头。
  奚梓洲终究是在大醉中神智不清,萧晏套 弄了片刻之后,他便尽数释放在了萧晏手中。

  那一阵松懈之后,奚梓洲彻底瘫软靠在萧晏怀中。两人前心贴着后背,沁出的汗使肌
肤在摩擦中多了点黏腻的感觉,更显得纠缠不清。萧晏的心跳沉重而有力,仿佛直接敲在了奚梓洲的背上。奚梓洲在久违的安全感中放弃了所有的防备,嘴里仍在喃喃地说:"抱我……"萧晏自己早就憋得要爆炸了,一听到这句,再也忍不住,手指绕到背后试探地在他身下点了点:"你还在生病,不要紧么?"

  "抱我……"

  萧晏苦笑,在他肩头细细密密地吻了又吻。强忍着无处发泄的欲 望,手指借着刚才的润滑小心翼翼地开拓了许久之后,才扶着自己的分
身缓缓压了进去。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也不敢太过放纵。他每一个轻微的动作,都能引得奚梓洲抽着气颤抖。他只敢从后面紧紧地抱着奚梓洲,手指在前面上下挑
拨他胸前的突起和分 身,一边把他的注意力分散开,一边缓慢地在他身下进出。

  好在两人都是侧卧着,萧晏不大使得上劲,总算是没有把奚梓洲弄伤。奚梓洲只觉一股滚烫的气息喷在耳边,全身都被这气息包围着,几乎就要被融化了。他腰身被萧晏牢牢掌握着,逃无可逃,也找不到可以着力的地方,两手胡乱抓着萧晏在他前面抚弄的手,抓出一条条血痕来,又反手到身后,扶着萧晏的腰往自己身上揽。萧晏知他是情动了,手里更是殷勤地抚
弄。两人粘在一处,一个粗喘着气,一个声声低吟,当真是个抵死缠绵。

  天牢之中自然是一片热气蒸腾。百里外的皇陵寝殿内,此时却是阴风阵阵。
  姬博陵说起奚梓洲,奚和靖冷笑一声,"你看得到他的皮相,却看不到里面。他——恐怕活不长了。"
  姬博陵看着那陌生的冷笑从他脸上闪过,忽然发觉自己虽然在小皇帝身边呆了许多年,可是从未看清楚过这个人。
  现在,这种陌生的感觉里面还多了点害怕。

  "皇上……臣请问,这消息准确么?"
  奚和靖叹了口气:"这四年来,宫里的太医从每隔一个月去看他一次,变成每十天去看他一次,又变成现在的每三天去看他一次,他的境况,是一日不如一日……太医说,倘若再由着他这么折腾下去,他绝活不出三年……"

  姬博陵握紧两手,有些难以置信。
  奚和靖仿佛铁了心要说服他同意自己的计划,又滔滔不绝说下去:"太傅你看,与其等再过两三年他终于拖得病死了,何太行兴师动众来找朕算账,到那时他们的兵马又不知比现在强壮几倍了——那还不如,咱们速战速决,拔了这颗眼中钉肉中刺。太傅,这件事朕想了好几年,今日……还是第一次说给别人听,决非戏言。还望太傅能好好考虑一番,顺便替朕想想,咱们朝中有哪位将领,能担起这平叛的重任。"

  "将领"两个字,把姬博陵从烦躁不耐烦的状态中敲醒过来。
  小皇帝问的只是谁能当此大任,他可以大胆一言。
  他抬头,坚定地说:"既然皇上问了,那么臣也就举贤不避亲——镇北大将军萧晏,可当此任。"

  奚和靖微微颔首,竟一点意外的神色也无。
  "镇北大将军萧晏。太傅很有眼光。"
  姬博陵手心开始冒汗。小皇帝这是什么个意思?
  "皇上,臣……只是直言不讳,还请皇上不要怪罪。"
  奚和靖探过身来,安慰地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太傅为朕点了一名大将,朕怎么会忍心怪罪太傅?"
  姬博陵只恨不能吼一声——可是萧晏他人在天牢里,就要被你千刀万剐了!话到嘴边,战战兢兢地拱手:"可是皇上,萧晏如今尚身负重案……"

  奚和靖屈着手指托住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姬博陵,仿佛是在打量一只正被人玩弄的小动物:"这朕当然知道。叛国通敌乃是一等一的大罪……对了,朕想起来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太傅——萧晏通敌的证据原本存放在大理寺,现在竟不知是被谁人偷去了——"
他故意没有再说下去,看着姬博陵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地变,看了个够本之后才说:"朕在想,萧晏当初那么痛快认罪,也许还有别的隐情……朕想,再派人彻查此事。"

  姬博陵大喜过望,竟愣住了,喃喃说:"皇上……此话当真?"
  奚和靖斜眼看他,仰头无可奈何地笑笑:"当真。当真。"
  姬博陵刷地一下跪到他跟前,"皇上英明!"

  奚和靖从半掩的门中看着姬博陵一路小跑着回去,刚才自己说要在查萧晏一案时,他那惊喜的表情仍旧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原本已经定下的决心,忽然又踌躇起来……

  踌躇中,一阵冷风吹过,把殿门"砰"地一声关严了。奚和靖从小就呆在深宫内院,身边从来少不了宫女宫监。刚才他为了和姬博陵密谈,特地把随侍的宫女太监都赶得远远的。忽然想起自己现在身处皇陵这样阴森森的地方,不由得有些心里发毛。

  然后,一个什么凉凉的东西搭到了他的脖子上。
  "你的侍卫杀了我的猫。"
  身后有个冰冷的声音如是说。

  奚和靖在感觉到那一线冰凉的刹那,当真是有些魂飞魄散。不用看,他也能知道那是极利的兵刃。
  猫。奚和靖想起来,刚才他在和姬博陵密谈的时候,确实听到过几声猫的惨叫声,然后有个侍卫来报告说他们刚刚杀了一只猫……
  奚和靖顿时吓出来一身冷汗。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为了一个面试整天都在外面,抱歉更晚了。


采草大盗

  "别动,别出声,别试图反抗。你的血太脏,我还不想我的剑被沾上。"
  那声音虽然冷,却很年轻。奚和靖暗想,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没什么好怕的。
  奚和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你是何人?深夜闯入皇陵寝殿是什么罪名,要受何罚,你可知道?"
  对方说了不许出声,他于是低声责问。声音虽低,却仍透着一股皇室的威严。

  后面的声音嗤笑:"我是谁,我说了你也不知道;天下之大,我爱去哪里便去哪里,我爱做什么便做什么,你别说是皇帝,就算你是玉皇大帝,你也罚不到我的头上——倒是你,我的猫儿不过是在你屋顶上追追老鼠,你的侍卫竟狠心把它杀了……哼,你说说看,你要怎么赔偿我?"

  奚和靖不敢回头看那人,只敢微微把头偏开,小声说:"我去把杀猫的侍卫叫来,交你处置可好?"那人鄙夷地哼一声,"你倒挺会推卸责任的……你的侍卫,是为了保你安寝,才杀我的猫的罢——倘若你不在这里,他们好好的又为什么要和一只猫过不去?虽然杀猫的不是你,我的猫却是因你尔死,你才是罪魁祸首!"

  奚和靖哑口无言。斜眼看一眼搭在自己肩上的利刃,一咬牙:"一只猫儿,能值多少?你开个价吧。"
  后面那人满意地哼哼:"嗯,我的猫儿是只纯血的波斯猫,我买它的时候,花了九两银子。"奚和靖顿时松了口气。那人忽然又说:"只是我养了它这两年,养得它毛也长了,肉也肥了,拿到市面上去,恐怕最少能卖十二两……"

  奚和靖几乎气晕过去:"你要多少,朕赔你就是了!"那人咂咂嘴:"啧啧,我知道你有钱,整个奚国……啊不,除了东宁一地之外的整个奚国都是你的,不过我不感兴趣。你就赔我十二两就够了。"奚和靖抹一把手心汗,"好,你放开朕,朕叫人去取银子来给你。"那人的剑顿时压得更紧:"等等——你叫了人来,我还有命回去么?你现在就赔给我,我二话不说就走人。"

  奚和靖大急:"朕身上何来银两?"那人利刃一转,刷刷两下挑开了奚和靖衣服的前襟。奚和靖只觉身上一凉,眼前一花,一道黑色的人影忽然出现在面前。
  那人身上的黑衣倒也不是全黑,黑色的底料上用银灰色的丝线绣出大片的云纹,望之如夜空的流云,华美非常。手中的剑却是一把寻常的长剑,只是剑刃看上去更锋利些。再看他容貌,不由得有点吃惊——眼前这人,剑眉星目,英姿勃发,看上去竟比自己大不了两岁,只是眉眼间带着些慵懒的倦色。

  现在,那把剑从前面对准了奚和靖。奚和靖把颤抖的手藏在身后:"不如这样吧,朕这块玉佩——"他低头看看自己胸前,"价不下百金。你拿去吧。"
  那人摇摇头:"我们行走江湖之人,讲的是信用。我若多拿了你的东西,将来传了出去,有损我的名声。"奚和靖暴怒:"你——"

  那人长剑飞舞,三两下,就把奚和靖的外袍全部挑开了。
  奚和靖看到他眼前一亮。
  "雍州湖丝织底,金线绣九爪飞龙……这一样正好值十二两。"长剑"锵"的一声指到了奚和靖颈下,"皇帝陛下,请把底裤脱下来吧。"

  虽然这牢房还通着风,肌 肤之上的热度却过了许久才慢慢退去。萧晏把手胡乱在薄毯上抹了一把,拍拍奚梓洲的肩膀:"和洲?和洲?"叫了半天都听不到他答应,急忙把他翻了过来,才发觉他两眼紧闭,气息微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又晕了过去。萧晏扫一眼他那被自己揉弄出点点红印的胸口,心疼地摸了一把,才慌慌张张地给他裹上衣服。

  萧晏手中忙乱着,忽然记起——韩谦不是说去拿药么?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
  往后看了看,只见那牢门禁闭着,外面也没有人走动的声响。萧晏吁了口气,握住奚梓洲纤细的手腕,再次给他传内力过去。没过多久,就听到身后一阵响动,韩谦的声音大声说:"有劳将军了……总算是把药熬好了。"

  萧晏回头,果然看到他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心想怪不得去了许久,原来这药还是要现熬的。于是把奚梓洲扶了起来靠在自己胸口,"不用客气。"说着抬起手在奚梓洲颌上捏了一把,把他的嘴巴捏开了。韩谦就势拿勺子把药喂进去。两人配合得倒不错,把那一大碗药全灌进了奚梓洲的喉咙。萧晏不住地替奚梓洲把衣服拉倒颈下,想遮住自己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迹。亏了韩谦认认真真地喂着药,并没有什么异样的神色。萧晏揩着奚梓洲嘴边淌下的药汁,试探地说:"我看奚大人病成这样,不宜惊动。不如……今晚就让他在此歇息吧?"看韩谦一阵踌躇,又说:"你们可以取些水来,我来替他……"
  说到这里便噎住了。

  韩谦摇摇头:"刚才已经是麻烦将军了,咱们怎么还好意思让将军执役。"说着就要去扶奚梓洲。萧晏伸手一把抱着他往后几寸:"公公也不必多礼,在下不过是一介阶下之囚,命不久矣。能为大人效力,已是幸事。"韩谦再摇头,长叹一口气:"将军,咱家早年习武出身,与别人动手是家常便饭……咱家与人动手,向来抱着这么个想法——这凡事不到最后,便不能论生死胜负。将军你久战沙场,想必也明白这个道理,不然,这些天你也不会这样从容不惧。将军你现在还是将军,这些小事,还是让小的们来吧。"

  萧晏手里抓着奚梓洲不放——韩谦这样把他带回去,难保不被发现……
  "将军,"韩谦仿佛不经意地抬起奚梓洲的手腕,长长的衣袖下面露出一点瘀青的痕迹来,"咱们做下人的,第一要紧的就是该看的看,不该看的绝不会多看一眼……将军大可放心。何况我家小王爷有些认床,我怕他半夜醒来,和将军闹起来,会扰了将军歇息。"

  萧晏的心思被他几句话全戳破了,顿时无话可说,只讪讪地:"既然如此,就照你的意思办吧。"忽然又猜想刚才韩谦是不是其实就在外面看着,就淌下几滴冷汗。
  韩谦抬头露出一个和蔼的笑,把奚梓洲背到背上带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回预告:将军和小崔的往日纠葛

那个,我明后两天都要去外校赶招聘会,晚上回来可能就没力气更新了orz


【第八夜】天涯梦里人

  韩谦把奚梓洲背走之后,萧晏顿时陷入一片虚空之中——怀抱中那个真实的感觉瞬间被抽走,空荡荡的感觉反扑上来,淹没了他。仰望头上,那打开了小半的屋顶不知由哪里的机关控制着,哐哐作响合上了。冷冷的月光被早已锈成黑色的铁皮拦腰斩断,小小的牢房内又恢复了原先的闷湿燥热。

  萧晏有些心神不宁。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他已经全然不记得崔徽之的长相,唯一能勾起回忆的是崔徽之被送到他的营帐中来时,一身打了补丁却仍旧干净的月白衣衫,还有两点黑星般的眼眸。

  他长年在外为将,守疆护土,对朝廷内官很不以为然,对被贬为庶民流放边陲服苦役的朝廷内官更不以为然。那些人被押到祁山时,通常都狼狈不堪,颓丧无比。像崔徽之那样虽然略有疲态却仍旧神采奕奕的流人,他还是第一次见。

  他们的相识,算不上一见如故。
  本来崔徽之被送到他的营帐中,就是要"伺候"他的。崔徽之哪里肯,干脆利索地挥拳就打。两个人从帐里打到账外,从地上打到木桩上,打得尘土飞扬,鸡飞狗跳,引了半个兵营的人来围观。最后萧晏的膝盖被踢得几乎骨折,崔徽之的一边手腕被拉扯脱臼,还肿了半边脸,两人才悻悻罢了手。
  萧晏怒而下令:所有人不得碰崔徽之——还有他的母亲和两个妹妹;崔家流民负责干三户人家的活。
  崔家的女人全都十指不沾阳春水,所有的活当然都由崔徽之来干。
  崔徽之干活的时候,萧晏有空就带着士兵们在一旁围观。崔徽之倒也大方,气喘吁吁地和他们说笑;说的,都是他在大理寺办过的奇案。
  大家听得津津有味,于是有人忍不住动手帮忙干活,好让他说快些。慢慢地他们就熟悉了故事里的那些人,比如说崔徽之的搭档奚和洲。不知道为什么,崔徽之提到这个人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总是特别的温柔。

  那年冬天先帝驾崩。雍河决堤淹了十三个州。北疆爆发瘟疫,军营里的人死了十之二三。崔家的老母先染了病,然后是两个女儿。崔徽之处理完她们的后事,自己也病倒了。

  临死求萧晏帮忙,要他给奚和洲带句话。

  萧晏回京之后,一直在打听奚和洲在哪里,终于打听到,原来在三年半前新帝登基的时候,所有平辈的皇族子弟都改了名字。打探到最后,才发觉奚和洲就是那个早已沦为全城笑柄的牢头奚梓洲。
  ——几乎每个死囚在从天牢到刑场的路上,都会兴致勃勃地跟路边的人说起在牢中的奇遇:天牢里面有个小白脸牢头,最大的爱好就是给死囚上。
  然后萧晏竟也莫名其妙地被打入天牢。他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相信,眼前这个为欲念疯狂的奚梓洲,是崔徽之口中那个清秀文雅的少年。
  萧晏只能不动生色地观察。看着他发疯发狂,看着他沉默无语,看着他绝望地微笑……才渐渐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明白过后,更是心痛。

  萧晏默念,兄弟,你的话我带到了。

  奚梓洲是在自己的床上醒过来的。
  低垂的床帐挡住了外面透亮的天光,也分不清究竟是什么时候。周身干燥而暖和,被褥掖得严严实实,很有种温暖的安全感。他抬了抬眼皮又合上了。头陷在软软的枕头里,还残留着一点宿醉带来的头疼;几根头发在颈窝里刺得他痒痒的,手脚都有些酸软无力,就连身下都有些隐隐约约的疼……所有的知觉渐渐变得清晰真实起来,真实得他几乎怀疑自己并不是只是做了个美梦。
  都说春梦了无痕……怎么他一场梦做下来,会这么累呢。

  "和洲,和洲……"
  嗡嗡的耳鸣声中,他似乎听到有人这样叫他。那声音又熟悉又陌生,像是梦里的,又像是记忆中的,无论如何都辨不清。他有些疑惑——在这个地方,已经没有谁会这样叫他……
  那么,当然是梦。
  这几天他想崔徽之已经想得要发疯,会做这样的梦,也不奇怪。
  他从被窝里伸出手用力揉了揉眼睛,仿佛这样就可以把一直浮现在眼前的情景赶走。他梦见崔徽之,梦见他们一起喝酒,他醉了,夜风很冷,崔徽之于是抱着他取暖……他还记得自己似乎对崔徽之发了一通脾气,疯狂地想要杀他,更疯狂地想要抱他……那种竭斯底里的感觉仿佛还在他血液里流淌。然后,不知怎么的,崔徽之就抱着他,他们抵死缠绵,共登极乐……

  奚梓洲一阵耳热。这梦做得太过真实,崔徽之的手臂仿佛还一直揽在他腰上。只是仍旧有什么地方似乎很不对劲。这梦境确实美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印象中总觉得笼罩了一层血红血红的颜色。睁眼的时候,那血色就和床帐的红色交叠在一起,闭上眼,那红色便像一阵阵的血浪拍打上来,将他淹没。

  他闭起眼,拉起被子蒙住脑袋,把梦中的细节又细细想了一遍。崔徽之的每个表情,说的每一句话——对了,崔徽之一直在说"对不起"。这家伙从前总是这样,一旦发觉他不高兴了,无论是不是自己不对,都会先连连说对不起哄他。到了后来他只要一听到崔徽之说对不起,就知道自己是冤枉他了……
  所以,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自己想要掐死崔徽之的理由。难道是因为人在梦中,所以连理智都没有了么……
  他忽然又嘲笑自己,倘若那时自己还有理智,又怎么会那样缠这崔徽之不放。
  他已经下了决心,要放手的。

  明明已经醒了,却慵懒得不想起床。奚梓洲翻了个身,抱着一角被子蜷成一团又睡过去,盼着能再梦一次。偏偏这一次连半点梦的影子也无。再睁眼,床帐外的天光却已变成了昏暗的烛光,有个人挑起了窗帘坐在床头,静静地看他。

  他微微一笑,"怎么又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俺最最最……(省略n字)想去的单位来开宣讲会,于是更新攒rp......


调戏与密谋

  微风拂过,明灭的光透过轻动的床帐流进来,透亮却不刺眼。奚梓洲只看了一眼便认出了坐在床头的人:"这次又来干什么?姬博陵叫你来的?"

  朱兴翰换了一身不知从哪弄来的狱卒的衣服,那衣服太大,松垮垮地仿佛挂在了一截木头上,帽子还歪到一边去了。朱兴翰原本还在发呆,突然听到奚梓洲说话了,连忙伸手放在他嘴上,压低声音:"小声点——"

  奚梓洲扯开他的手,坐起来懒懒地倚在床头,笑说:"我当然知道要小声……不然我早就叫人了。"
  说着心想这小子还真会挑时间。此时正是天才黑的时候,韩谦通常这时候去吃饭,屋里只有葶兰在守着。葶兰么……奚梓洲扫了一眼,果然看到她歪倒在一张便榻上,像是晕过去了。
  "看你这样子是混进来的吧?没用迷药?姬博陵呢?"

  朱兴翰斜眼鄙夷地看他,"混进来方便点,这女人还算好对付,迷药就留着关键的时候用吧。你老问姬博陵干什么?怎么,难道你看上他了?"
  奚梓洲凑去在他脸上摸一把,笑得越发开心了:"小英雄,我才不喜欢他那样的白面书生,说我喜欢你还差不多。"他只摸了一边,朱兴翰的脸却红了两边。朱兴翰红着脸退了三尺远,又警惕地看了看周围,才跳了回来,刷地一下把一把小刀抵在奚梓洲的喉咙上:"少来这一套!我是来找你谈正经事的。"

  奚梓洲看着那匕首挑挑眉毛,再次表示鄙夷:"正经事……我已经好几年没正经过了。"朱兴翰气恼地低吼:"正经一点!"奚梓洲低下头在他的匕首刃上舔了一下,挑衅地看他。"如果我就是不正经呢,你要把我怎么样?"

  朱兴翰拿匕首的手微微一颤,把匕首收了回去,居然是一副又气又恼的委屈模样:"我今天是有求于你……也不会把你怎么样。"奚梓洲恍然大悟:"哦……原来是有求于我啊。小鬼,你要求我做什么呢?是不是想求我陪你春宵一夜?这我得考虑下……我今天心情不好。"朱兴翰彻底被激怒:"你……你当我是什么人?小爷岂是随随便便就……就……之人?你——你——你无耻!"

  奚梓洲闷哼几声,几乎忍不住喷笑出来。这一番耍弄朱兴翰,把整天躺在床上积的郁气都散了。看朱兴翰真的是着急了,也就罢了。招招手叫他过来,"我这人就是见了玉皇大帝如来佛祖阎王老爷都正经不起来的,你有话就快说吧——我先问你,是姬博陵叫你来的,还是你自己要来的?"

  朱兴翰嘴一嘟:"你怎么知道——"奚梓洲不耐烦地解释:"上次姬博陵来见我的时候就什么都告诉我了。你叫朱兴翰,是宋国人,萧晏通敌的信,是写给你的,对不对?"朱兴翰懊恼点头:"不错。是我——姬博陵他跟着你们的皇帝去皇陵祭天去了,我闲着也没事,就自作主张来找你——我今天来,就是为了那封信来的。"说着从衣袖中把信掏了出来,递给奚梓洲:"我和姬博陵都觉得萧晏绝不会写这样一封信给我,可是这信上……的的确确是萧晏的笔迹,我们都觉得很奇怪。我听姬博陵说你曾经在大理寺屡破奇案,就想,也许你能看出什么来。"

  他说着话,奚梓洲已经极利索地拆了信封,把信纸抽出来上下看了一遍。等他说完,沉声说:"去把蜡烛拿过来——"话音未落,朱兴翰已经举着烛台凑到了跟前,露出两行白牙对着他嘿嘿一笑:"来了。"

  奚梓洲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也不多话,举起信纸斜放在烛火前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看开了。朱兴翰趁他不说话,又说:"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想问问你——昨天姬博陵到萧晏家去和他父亲密谈去了,姬博陵说,他父亲很是顽固,不想离开奚国——除非能在奚国能找到安身立命之处,否则决不轻易离开云嘉城。"

  奚梓洲嗤之以鼻:"哼……读书人哪……姬博陵打算怎么办?"
  朱兴翰可怜兮兮地低下头去:"暂时还没什么打算。"奚梓洲摆出万分同情的姿态来,"我身陷囹圄,和外面音讯不通,恐怕爱莫能助了。"

  朱兴翰忽然上前抓住他的手:"王爷,我知道你现在还是安宁军的统帅,安宁军既是独霸一方,要藏户人家也不是什么难事——你就送佛送到西,帮帮这个忙吧!"
  奚梓洲扑哧一声笑出来,抬头问:"我问你,我帮了你这个忙又有什么好处?你也不是小孩子,总该知道窝藏朝廷重犯是个什么罪名。"朱兴翰急切道:"我虽然不知道姬博陵他许了你什么,只是,他答应你的东西,只要我办得到,我加倍给你,怎样?"

  奚梓洲眼神忽然变得茫然:"加倍……加倍……这种事也可以加倍么?"
  朱兴翰在自己大腿上狠狠一拍,"我——"
  奚梓洲抬手止住他,"罢了。现在我能帮你们的,就是这个——"说着扬了扬手中的信纸,"这封信确实有些古怪,我得再看看。你先回去,等姬博陵从皇陵回来,叫他另外想办法吧。"

  朱兴翰看着他,眼神几乎绝望。又有些不信任:"那么……你要看多久?"
  奚梓洲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你不用不相信我。我既然答应了姬博陵,自然会尽全力帮你们办事,这封信放在我这里也安全得很。"朱兴翰这才收回了手,"好吧,你千万小心。"说着把烛台放了回去,抱怨道:"你们这里蚊子可真多。"

  奚梓洲哼哼笑了两声,爬下床去,从橱中取了一小盒香料出来:"这个是我们云嘉城万香坊密制的驱蚊香,你拿去点吧。"朱兴翰老实不客气地接过去,"多谢。不过人命关天,你再考虑考虑不成么?不然这样好了,你先慢慢想,我在屋顶上等着——"

  奚梓洲忽然脸色一变,挥手止住他:"慢——回来!"朱兴翰大喜,"怎么?"奚梓洲沉吟片刻,"你来,我给你写个手令——只是通关的手令,至于人怎么送去,你们自己看着办。"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真相

  朱兴翰一听到奚梓洲改变主意了,立刻就跳到床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奚梓洲穿鞋下床拉起他,叹一声:"真不知道萧晏给你们什么好处了,你们要这么费心思救他。"说着自己走去亲自研墨写字。写时却用衣袖挡着,不让朱兴翰看到他在写什么。

  朱兴翰也不多看,只跟在他旁边小声说:"你知不知道……边关守将,有时候为了立功,即使边疆无事,也会自己去挑些事端起来,等到平定了,报上朝廷便是莫大的功劳——这些年你我两国边地安定,就是因为我爹和萧晏都不是好大喜功之人,即便有事,也要事先遣使者往来谈判,决不轻易言战。我来救他,一来是因为他从前曾经救过我的命,这个大恩我非报不可;二来,便是因为担心你们皇帝换了好战之人去守北疆,万一战事一起,我爹半生的心血都白费了。"

  奚梓洲也不答话,只默然点了点头。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章子来,放在嘴前呵口气,"啪"地盖下去。朱兴翰好奇心起,探头去看,脑门就被狠狠拍了一下。奚梓洲喜小心翼翼地把信叠起装进信封,又用火漆封住了封口,才微笑着把那信给了朱兴翰,凑在他耳边:"你既然能在云嘉来去自如,送几个人出去也是小菜一碟吧?现在就去办,等姬博陵回来就晚了。你们从雍河上走水路,只要一天就可以把人送到雍州——到了码头,找一个叫周凤镶的人,他会接应你们,之后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朱兴翰仔细听着,小鸡啄米般频频点头:"嗯,嗯……"
  "切记,不可以打开信,不然那边的人不认的。"
  "嗯,嗯!"
  奚梓洲想了想,又说:"你把人送到雍州以后赶紧回来说一声,我好放心。"

  朱兴翰揣着手令从窗户攀上屋顶,飞也似的跑了。
  奚梓洲看着他跑远,看了看那桌上封作为萧晏通敌证据的信,冷笑一声:"原来是这样么……"说着把那封信夹到了壁上一幅画后面,凝望着画上青绿的山水间,两个指甲般大的人:"我还以为自从当年伪诏书一案事了,端王悬梁自尽之后,这法子天底下也只有你我知道了……我却忘记了,先帝也曾经详细问过那件事……他知道,他的儿子自然也会知道。哼——"

  自言自语着,转身走去那便榻旁边拍了拍葶兰的脸颊:"喂,起来吃饭了!"

  因为前一晚的那场"梦",奚梓洲心情大好,跑去狱厅溜达时跟每个人都多说了几句话。等到看到案上那一摞厚厚的文书,再加上外边临时的牢房里一片比平时不知吵嚷了几倍的叫骂声,忽然有些奇怪:"今天是怎么了?打群架了?"
  亲自过去一看,却见那里面关的居然都是些眉眼颇为清秀,只是略带痞气的少年。奚梓洲看得颇为扫兴。"这些人能干什么坏事啊?咱天牢的饭就不要钱么?"

  副司狱举着一张画像上前来:"大人,这是皇上一大早从皇陵差人送来的——"奚梓洲一看,果然牢里关的那些少年和画像上都有些像。疑惑道:"他……要抓这人?"副司狱猛点头:"据说是在皇陵偷了东西,被皇上撞见了,侍卫们却都没瞧见——皇上大怒,亲自画了画像要抓人,还说要捉活的。这不,全城的小飞贼差不多都在这了,只是不知名姓,还得等皇上回来认——"

  奚梓洲几乎喷笑:"当着那一位的面偷了东西,大内侍卫却连他影子都没见着,这种人是云嘉的捕快抓得住的么?"副司狱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打了两声哈哈:"嘿嘿,嘿嘿……"奚梓洲打个呵欠,扬长而去。突然牢里有个人大声说:"大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吧?哈哈哈……半个月前我在明月楼听到江湖第一神偷谢千秋和人打赌,那人说一样极难偷到的东西,让谢千秋去偷——各押五千两。"

  旁边有人戳他:"所以那人要他去偷皇帝的东西?"
  "不错!那人说的东西,是当今圣上的亵裤!"

  奚梓洲忍不住:"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看来那谢千秋是得手了,哈哈哈……"副司狱憋了个大红脸,小声提醒:"大人!大人!"奚梓洲好容易止住笑,"本官今晚开心——去我屋里支银子,今晚本官请全牢上下的人喝酒吃肉!"

  飞贼们山呼万岁,奚梓洲挥袖潇洒离去的脚步一滞。

  既然是请全牢的人喝酒吃肉,自然也有萧晏一份。萧晏也不客气,直接用筷子叉住整块熟牛肉大口吃开了。奚梓洲站在门口看他那样豪爽地吃喝,忽然很想过去和他痛快地喝一回。但是忽然又想起自己昨晚就曾找他喝酒,自己似乎还喝醉了,有些失态……那梦一般模糊的记忆仍旧飘忽不定,也不知到底是真是假——脚步便止在了门口。谁知萧晏耳朵一跳,从酒碗上抬起眼,"奚大人?多谢招待——"

  奚梓洲只得踏了进去,却不知怎的,不敢对上萧晏灼灼的目光。于是环顾四周:"将军客气了,本官今天心情好,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萧晏看他的目光实在太热,他几乎透不过气来。平日里一张口便能滔滔不绝说下去,此时竟语塞了。
  他有些躲闪地看着萧晏,萧晏大大方方地打量他。牢房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所有的意味都停在了半空,传达不到对方那里。呆了半天,奚梓洲终于下决心要说点什么:"昨晚……我好像喝醉了,是么?"

  萧晏仰头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眼里似乎有些释然,又有些失望:"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么?"奚梓洲不敢想下去:"我只记得我好像喝醉了,然后……"
  萧晏的语气咄咄逼人:"然后呢?"奚梓洲摇摇头:"没有了。"他就是再大方,也不会把那种梦告诉别人。萧晏招手要他过去:"你过来。"奚梓洲有些疑惑地上前几步,萧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你自己看吧。"衣袖被高高地拉了起来,奚梓洲惊呼一声:"怎么……"

  萧晏拽着他的手腕狠狠一拉。奚梓洲一个踉跄跌进了他怀中。
  "我来告诉你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
编编说最近一直有人投诉这坑不和谐,至于需不需要修改我正在等通知。
前面已经大修过一次,我实在不想再受那个罪了。所以接下来可能不会有什么肉了,请大家原谅。


不德之谋

  奚梓洲跌落在萧晏怀中的那一刻,才明白过来自己这一天来,心底那份隐约的不安是为了什么。
  其实他不是不知道这个可能,只是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另一种更好罢了。
  所以他甚至不敢拉开衣服,看一眼自己的身体。现在,手臂上散落的瘀青告诉他,昨晚他经历的是一场真实的欢 爱。

  萧晏拽着他的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昨晚,你先是喝醉了,然后吐血晕过去了。"奚梓洲挣扎一番想要爬起来,又被萧晏用力按住:"我和韩谦给你传了些内力,好让你醒转过来……后来你醒是醒了,却神智不清……韩谦说要去给你煎药,叫我照顾你,结果……你把我当成了别人。"

  萧晏忽然有些心虚。如果不是他情不自禁,如果不是他叫了奚梓洲的名字,如果不是他决心要替崔徽之说了那句话……奚梓洲也不会在慌乱中把他当成崔徽之。
  果然奚梓洲全然不信,愤怒中腾出一只手来用力揪住他的衣领:"你是不是说过什么?你骗我,对不对?"萧晏扯下他的手,"没有!"奚梓洲嘿嘿一声冷笑,忽然大吼:"来人!来人!昨晚是谁在看着?"说着一番挣扎,终于挣开了萧晏的禁锢,"来人!"

  韩谦不紧不慢地推门进来。
  "小王爷有何吩咐?"
  "昨晚你去煎药之后,是谁在外面?"
  韩谦略躬身,低眉顺目答道:"小王爷,他们归大内统领,奴才不知……"

  这奚梓洲当然知道。他憋了一口气来回绕了几步,又一个箭步转回去:"萧晏,你是不是叫过我从前的名字?"
  流云散沙一般的记忆无论如何都聚不拢,然而那一声声的"和洲"却异常的清晰。
  萧晏的手瞬间握紧。奚梓洲一直以来都叫他"将军",这样直呼他的名字,还是第一次。
  "是。"
  到了这时候,他不能不认。

  奚梓洲嘴唇微微颤抖:"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认识他……你——"他怒极,指住了萧晏,"你怎么可以——"
  萧晏把铁链拖了拖,站到他对面,"和洲。"

  奚梓洲一股怒火涌上来,气过了头,反而说不出话来。萧晏叹了口气,像是安抚,又像是挑衅:"既然是你的名字,当然人人叫得。我不过叫几声,你又何必气成这样?"
  奚梓洲从颤抖的嘴唇中哼出一声冷笑。他家人已经死绝,潜意识里面,在这个世界上还能这样叫他的人,也只有那一个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生气,气萧晏占他便宜么?那又何必。他向来是只管快活不管别的,他昨夜——哪怕是迷糊不清的,仍旧快活到了。
  只不过,令他快活的,不是那个人。

  两人僵在那里。韩谦忽然上前一步,"将军,请恕在下无礼——将军若执意要直呼小王爷的旧名,恐怕……有僭越犯上之嫌……"

  萧晏一怔:"多谢提醒。"

  一句话,令奚梓洲猛然惊醒过来。在昨晚的事情上纠缠太久,他险些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小皇帝这样大费周章地把萧晏送进来,不可能只是为了给他找点乐子。他不能上这个当。
  萧晏昨晚骗了他。无意的也罢,故意的也罢,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萧晏一直到现在都异常的冷静,没有半点将死之人的惶恐,是不是就因为他也知道……小皇帝其实另有所谋?那么他知不知道,小皇帝究竟想干什么?

  奚梓洲两手背到身后,退后两步,打算给萧晏个台阶下,再慢慢套他的话。于是说:"所以……你以后还是不要随便叫这个名字了。"萧晏释然一笑:"也好。那么以后我叫你梓洲。你改了名字以后……应该很少有人这样叫你吧?"
  事实上,他是第一个。
  奚梓洲眉头一挑:"你非要这样不可?"萧晏大大方方地上前,又大大方方地把手搭到了奚梓洲的肩膀上:"我喜欢这样叫你。"

  萧晏比奚梓洲高了小半个头。现在两人这样相对站着,奚梓洲只觉一股重重的压迫感压下来。不知道萧晏骑在马上,领兵杀敌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倘若将来真的不得不兵戎相见,何太行他们是否能敌得过?
  现在情况未明,不如先不要再招惹他。如果能想办法把他争取过来更好。
  ——实在不行,在天牢里把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也不是什么难事。
  奚梓洲抬头与他对望,脑子里千回百转。"那么随你吧。死者为大,虽然你还没死,顺着你的意思也是应该的。"

  一想到萧家的人现在应该已经在去雍州的路上了,他便松了口气。多亏了朱兴翰那个傻瓜,现在萧晏的"罪证"在他手里,萧家上下的性命也在他手里。他压根就不用怕。

  萧晏喷笑:"好个死者为大!"忽然两手一拢,揽住了奚梓洲的肩头,"我昨晚……你怎么忽然又不生气了?"奚梓洲强压怒火,咬牙微笑:"你伺候得我痛快无比,我高兴还来不及……"
  他万万想不到萧晏居然还会得寸进尺。
  "梓洲,今晚别回去了,在这里陪我说说话,可好?"

  奚和靖一个人靠在白石砌成的浴池沿上。白天的祭天大典上他一动不动地跪了大半天,一松懈下来,只觉骨架子都要散了。池中的水是从地下的温泉引来的,水面上花瓣漂浮,热气蒸腾。他那骨肉均亭的身躯大半淹没在水中,头发也浸湿了,缎子一般散开垂在肩上。大约是因为水太热的缘故,他的眼帘半垂着。没了人前少年天子的凌厉气势,略显瘦削的脸上,竟透露出一点媚态来。

  谢千秋稳坐在房梁上,忽然心跳得厉害。

  奚和靖在蒸腾的水汽中,看到一片明黄色的东西从半空中飘落。
  仿佛是理所当然的,又有个什么凉凉的东西搭在了他肩头,利刃紧紧贴在他的脖子上。
  "你个小气鬼……底裤还你,你要抓的人也在这里,叫你的人把天牢里关的人都放了吧。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谢千秋还不想连累江湖上的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小皇帝倒霉了……
明天去上次那公司二面……更新攒rp……


温泉遇险


  奚和靖先是头皮一紧,而后大怒。
  他身在庙堂,江湖中的事也知道一点点,江湖中有名的人物也听说过哪么几个;在那几个人里面,印象最深刻的正是这个谢千秋。
  不为别的,只为这八个字:"生性放浪,尤喜少年。"不知道为什么,他第一次听说这八个字的时候,居然出了点汗。
  现在自己赤 身 裸 体地浸在水中,再想起这八个字来,大汗。

  在他终于下定决心张口喊人之前,一只暖暖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皇帝陛下,刀剑无眼,还请不要轻举妄动。"

  利刃撤走,眼前一花,身前一麻,仿佛是有几根手指在胸前掠过,他便彻底不能说,不能动了。奚和靖惊怒中想起,这便是传说中的……点穴么。

  "原来这里居然还有个热水池子……我奔波了一晚上,不客气了!"

  谢千秋说着脱了衣服扔在池边的木架上,黑底流云的衣裳盖住了奚和靖那些明黄色的衣服。奚和靖眼睁睁看着他大剌剌地坐到了对面的池水中,彻底绝望了。

  谢千秋居然认认真真地洗起澡来。洗时还故意把池水泼起,落了奚和靖一头一脸。奚和靖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两眼几乎喷火。谢千秋自顾洗澡,忽然嘿嘿一笑,小声说:"我还以为皇帝洗澡的时候,少说也会有几个漂亮妃子陪着洗呢。谁知你竟真是个孤家寡人。"

  这一句当真是戳到了奚和靖的痛处。他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中蹦了出来。
  谢千秋拈了几枚花瓣随手放在奚和靖肩上,然后又将他们揉碎了。淡得几乎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花汁从他肩头滴落,霎时香气四溢,风光旖旎。谢千秋俯过身去,在那花汁落处舔了舔,方才抬头:"现在我解开你的穴道,让你可以说话——不过你可不能乱说,你叫人进来,隔着屏风吩咐他们去京城中传令放人。我等传令的人走了,自然会放开你。不然……"

  谢千秋唇角勾起,笑着比划了个"咔嚓"的手势。手指落下时,奚和靖听到自己发出了一个声音:"唔……"
  谢千秋挤挤眼,他不得不大声叫道:"来人!来人!"外面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想是伺候他洗澡的宫监。脚步声逼近,奚和靖又喊:"别进来,在外面听令——着御前侍卫范时敏速回云嘉,命天牢司狱释放今日依照朕所绘图像缉拿的犯人。快去!"想了想又说:"你们都走远点,别在门外呆着!"

  他虽然能说话了,却仍旧动弹不得。说完了,无可奈何地看一眼谢千秋,口气却仍旧是又冷又倔:"放了朕!"
  谢千秋侧耳倾听,一直等听到外面有脚步声飞快地走远了,才手指一跳——竟是又把奚和靖的哑穴给点上了!
  奚和靖几乎气晕过去。谢千秋把剑扔在池畔坐回水中,泼起水花左擦擦右擦擦,惬意非常。洗了片刻才说:"我现在还不能放你。我怎么知道……我放了你之后,你会不会立刻又派人去把口谕又追回来?所以我还要再等等。"

  奚和靖无可奈何。水中的半截身子被泡得有些烫得难受;上面半截却有些凉。谢千秋就在他对面,赤
裸的身躯在水中若隐若现,想到两人现在是这样的裎裸相对,看得他有些耳热。偏偏又无法将目光移开;心中咒骂了千万遍,只恨不能将眼前这人拖去剁成肉酱。

  谢千秋洗完了澡,捞起在池水中浮浮沉沉的那条亵裤放在手里玩,自言自语:"我今天用你赢了五千两……你也没别的用处了,还是回你主人那里吧。"说着手里一推,轻薄的布料便朝奚和靖漂了过去。忽然又一把抓住,"不对,你主人自己不能动手,看来只好由我代劳把你穿上去了。"

  说着,居然真拿着它往奚和靖身下裹去。奚和靖悲愤欲绝。昨晚自己被强逼着脱下亵裤,谢千秋拿着它扬长而去的情景又重现在眼前。谢千秋原本只是做个样子逗他玩,谁知一抬眼,就看到奚和靖两眼泛水光,竟是一副委屈得要哭出来的模样。谢千秋手一松,那亵裤随着微微的水流漂开了。他们两人之间,再没别的什么遮蔽物。

  热腾腾湿淋淋的手,忽然捏到了奚和靖的下巴上。"你这样子还真是怪可怜的……听说你娘早死了,皇宫里头,没什么疼爱你的人罢?"
  眼眶中那一汪水打了个圈,终于从酡红的脸颊上滑落。
  谢千秋俯身,把那颗泪珠舔掉了。
  ——舔掉了泪珠,那唇舌却不肯移开。在脸颊上留连了片刻,又挪到了奚和靖嘴边,最后正正吻到了他唇上。一边吻,还一边含糊不清地说:"你个庸君……我本来不想的……"
  奚和靖动弹不得,浑身打颤。

  谢千秋终究是个中老手,舌尖只片刻就撬开奚和靖的牙齿滑了进去,劫掠般翻搅。奚和靖只觉自己脑子在瞬间被抽空了,那灵巧的舌侵犯着他,仿佛要把最后一丝尊严从他身上抽吸干净。谢千秋吻得兴起,忽然放开了他,"这样也无趣得很……"说着手指朝某处轻敲下去。奚和靖忽然能动了,只觉浑身一阵酸麻,立刻便挥拳朝谢千秋脸上就打。张口想要喊人时,才发觉自己竟还是不能说话。谢千秋嘿嘿一笑抓住了他挥舞着的两只手,一脚插进他腿间,登时将他牢牢固定在池壁上:"这就对了,你来我往,这样才有趣。"

  这一下长驱直入吻进去,奚和靖越是反抗,就被吻得越深。窒息之中,两手竟渐渐没了力气。谢千秋觉察到了,换了一只手把他的两个手腕都紧紧固定在身后。奚和靖只剩下两条腿勉强能动,却无论如何都踢不到谢千秋。他的身躯早就给温泉泡得异常的敏感,谢千秋滚烫的唇重重印在颈下胸前,吻得他肌肤上一阵阵的战栗。

  奚和靖自打出娘胎,还没有谁敢对他这样。他暴怒绝望之下,趁着谢千秋还在他胸前吻个不停,忽然朝着谢千秋颈上狠狠咬了一口。
  他这一口咬下去,几乎是抱了同归于尽的决心。尖利的牙齿深深地插进了肌
肤下面,滚烫的血喷涌着灌满了他的口腔。谢千秋万万料不到他会这样暴烈地反抗,颈上吃痛,本能地一把甩开了奚和靖,迅速点住了自己肩头的几处大穴止血。奚和靖被他一甩,脑袋狠狠砸在水池边上。在眼前一片金星飞闪中,看到谢千秋捂着伤处从池水中飞跃而起,从架上胡乱扯了件衣服缠在身上——跑了。

  但是他还扔下了一句话。
  "你……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下回预告:将军和小奚谈心……


夜半无人私语时

  奚和靖靠在池壁上,挣扎了半天,脑子里那阵嗡嗡声和眼前飞舞的金星才渐渐消散了。他也顾不上那么多,划水挪到温泉流进池中的入口处,捧起清水漱掉嘴里的血腥。想起自己把谢千秋伤得甚重,他大概一时半会之间会不来了,才渐渐放下心来。只是自己的哑穴仍旧被点着,发不出半点声音。他又在池水中浸了片刻,直等到那水里再也看不出半点血色,才拍了拍手掌。

  那边奚和靖惊魂甫定,这边天牢中,奚梓洲却是吃了一惊。
  萧晏直截了当的话,让他有点招架不住。
  他还记得自己前几晚来找萧晏时,萧晏那副不情不愿的模样。现在倒好,萧晏居然主动起来,他自己倒不乐意了——多半,还是因为仍记着昨晚萧晏骗他的事。或者说,是记恨萧晏骗了他又没有骗到底。萧晏给了他一个梦,然后又亲手把这美梦戳破。

  如果他可以选,他真想把萧晏吊起来狠狠赏他一顿鞭子——抽他个血肉横飞!
  但是他只是在萧晏的脸上摸了一把,勾嘴笑得比那晦暗的灯火更暧昧:"好呀——"说着回头,"韩谦,你出去罢。我要陪将军畅谈一宿——"

  萧晏非常满意地点头,理所当然地把他按在自己身上。奚梓洲很是配合地贴了上去,叹息一声,"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到了最后谁不是一个土馒头?什么忠孝仁义,什么功名利禄,还不都是假的?惟有眼前的快活是真的,为了这点快活苟活几十年,也好过那些无知无觉空余百年千年的草木石头,又何必拘泥执着?将军你总算是想开了,也不枉我一番苦心。"说着往萧晏领口里吹了口气,声音低得几近耳语:"将军,春宵苦短——你呆在这的时间也不多了……"

  萧晏摇头,扳起他的肩膀把他推远了些:"梓洲你误会了。我并非想——我今晚确实只是想和你说说话——"奚梓洲哼笑,顺势从他怀抱中挣脱出来,"我倒不明白了……"

  萧晏认真地说:"你做的事情,我又何尝有一样是明白的?你先是每晚来找我,要我伺候你……好吧,虽然我当初是有些不乐意,现在也不觉得怎样了。然后不知怎的,你忽然又不要我伺候了,只变着法子劝诱我,让我恋生畏死,要我出逃活下去——你我根本就不熟,所以我猜想你是见了什么人,那人许了你些好处,要你这么做。"萧晏说着退后,坐在床沿上,在身边草席上拍了拍:"过来坐吧。你身子虚,站久了要头晕的。"

  奚梓洲走了过去,赌气一般,直接仰面躺了下去。萧晏无可奈何地笑笑:"果然累了么?"看奚梓洲不答话,就并排躺到他身边,接着话头说下去:"你找我喝酒,说起你家里的往事……你敢说不是为了勾起我思亲之意,好让我配合外面的人逃走?"奚梓洲闷哼一声,不置可否。"谁知才过了一天,你又忽然变了。今晚你初来时面有怒色,我以为你是为了昨晚那事来的。谁知你又忽然不生气了,还肯留下来陪我——梓洲,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我是个粗人——"

  奚梓洲不想再跟他啰嗦下去,转头正对着他:"好吧,我今晚来,确实是有事情想问你——至于为什么会忽然又不生气了,不过是因为我想通了,为它生气也没意思,没别的原因。"萧晏若有所思:"哦?"

  "我今天重新看了你那案子的卷宗,有几个不明白的地方,还请你照实回答。"萧晏慷慨道:"尽管问吧,我知无不言。"

  "好。第一件。卷宗上说,本案的证据是守边的另一个将军的部下从宋国信使手中强搜来的。那个将军是谁?"
  萧晏老实摇头:"我也不知道。他是直接密报给皇上的,皇上为免我萧家人徇私报复,并没有公开此人姓名。"
  奚梓洲暗自点头,心中了然。
  "第二件,那封信……真的是你写的么?"
  萧晏肯定地回答:"那信上的字,的确是我的笔迹。"
  "第三件,你这些天沉着镇定,无怨无怒,根本就不像是个将死之人,为什么?"
  "君要臣死,臣死得其所。我一生尽忠尽孝,自然不能因为将死而废。"
  "哈哈哈……一个通敌叛将临死时居然大谈忠孝仁义,你自己不觉得无耻么?"

  萧晏憋红了脸。他不过是把本心所想都说了出来,却没想到原来当中还有那么大的漏洞。

  奚梓洲凑过去,"将军别生气,我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我该问的,都问完了。不过……你说忠孝忠孝,在你看来,当忠孝不能两全时,你是要忠还是要孝?"
  萧晏慨然:"孝,家之小义;忠,国之大义。倘若不能两全,我自当舍小义,取大义。"
  奚梓洲故意讥讽地:"所以你宁可背负一个不明不白的罪名,让那个昏庸的小皇帝不明不白地杀了你,也不肯为了你的父母兄弟,牺牲你忠义的名节……你果然,还是没有想通。"
  心中想的却是,有你这句话,将来我杀你全家时绝不会手软。

  萧晏不禁黯然,没有说话。
  奚梓洲却一个翻身钻到他怀中,拉起他的手臂放在自己腰上,忽然抬头,两眼灼灼:"你不肯为了你的家人好好活下去……那么,为了别的人呢?"
  萧晏的手在瞬间收紧。奚梓洲腰身的曲线在薄薄的衣服下面清楚可辨。微温的肌肤下面有脉搏在轻轻跳动,暖湿的气流喷在他颈下,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着他,这是个活生生的躯体,那里面住着一个独一无二的生命。

  他自己,也是。

  奚梓洲靠得太近,只差一点点,嘴唇便可以吻到他颈下。
  一个什么念头闪过脑海。他一把推开奚梓洲,坐了起来:"你——"奚梓洲一脸扫兴,翻过身去背对着他,"不要就算了……我不过是看你没几天好活了,想多揩两把油水罢了——"
  话音未落,外面副司狱的声音大喊:"大……大人,皇上口谕,皇上口谕——"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那个,无论真假都要先培养下感情……


  预谋

  云嘉城的捕快在白天总共捉了一百一十六名小飞贼,现在奚梓洲得一个一个把他们放走。就是说,他得盖一百一十六次章,然后再在一百一十六份文书上面签名。
  副司狱傻笑着站在他旁边伺候笔墨,他恨不能把砚台朝副司狱那滴溜滚圆的脑袋上砸下去。谁知把人放完了,皇帝又有一道旨意下来:他自己掏白银一万两,悬赏江湖第一神偷谢千秋的人头。
  天牢里炸开了锅。副司狱喃喃念着"一万两"不住流口水。奚梓洲把签好的文书扔给他:"人家要抓的是神偷,来无影去无踪踏雪无痕那种神偷——你想要那一万两银子,先把自个儿关起来饿上十天半月的再说罢!"说完又忍不住暗笑,小皇帝做事一向沉稳,要不是在谢千秋那里吃了什么大亏,绝不会有这样惊人的举动。再想想那谢千秋传说中的平生喜好……
  副司狱凑过来,问得小心翼翼:"大人为何笑得这么开心?"
  奚梓洲咳嗽一声:"哪天那谢千秋要是被抓到咱牢里来了,我亲自给他扫地铺床。"
  可惜奚梓洲能管的只是天牢里的事。谢千秋伏在皇陵的屋顶上,自然舒服不到哪里去。他身上裹着一件随手捞来的皇帝的衣服,脖子上还是不断有血在往下淌。他只得从衣服上面撕了布条下来死死缠在伤口上。他知道整个皇陵很快就会被围得铁桶一般,与其现在夺路狂奔,还不如就藏在皇帝周围……
  所以片刻之后,他就坐到了皇帝寝殿的房梁上。
  他与人打赌,为了拿到皇帝的亵裤,在皇帝到皇陵来祭天之前,就特地到这寝殿里踩过点,知道藏在哪里最安全。如今他高坐梁上,下面的人果然毫无察觉。
  下面的人也不止一个。除了那个险些就让他得手的小皇帝,还有一个清秀隽雅的年轻书生,恭恭敬敬地站在皇帝身边——手里拿的正是他那件黑底银线绣云纹的夜行衣,仿佛在仔细研究。
  皇帝早穿上了衣服,此时一只小猫一般蜷缩在宽大的靠椅里,两只眼睛里还闪着悲愤的光。那书生看了片刻,躬身说:"皇上,臣只能看出来,这是灵州产的丝料做成的……"小皇帝点点头,叹息一声:"罢了,好在朕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号——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朕就不信,有万两白银的悬赏在,他还能逃到哪里去!"说着,手掌在身边的茶几上狠狠拍了一下。
  小皇帝坚定的声音在寝殿内回响。谢千秋一手摸摸脖子上的伤口,另一手却扳起手指数自己在江湖上的仇家。
  这些人本来就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再加上有万两悬赏在,非追杀他到天涯海角不可!
  谢千秋开始有些后悔了。
  那书生随着小皇帝的声音微微一震,将那件衣服叠起,放回身边的一张桌子上。谢千秋眼睛一亮——那衣服的衣兜里,还放着他平日里随身携带的伤药。他摩拳擦掌,就等着小皇帝睡着以后,再下去拿。这时那书生轻声问:"皇上,那人……除了逼皇上放了天牢里的人,可还有做什么——"
  小皇帝摇摇头:"他虽然有意图要伤害朕,朕奋力抵抗,将他击退了。"
  书生仿佛松了口气,"此处既是祖陵重地,自有历代先皇保佑皇上……既然皇上圣体安康,臣就先退下了。"
  小皇帝急忙起身:"太傅等等——"匆忙之间,手指拈到了那太傅的一角衣袖。
  太傅回头扶住他,他竟一头扑进了太傅怀中。
  "太傅……"
  声音哽咽。
  他当真是被吓坏了。
  那太傅先是脸色一变,然后不动声色地把小皇帝推开了,自己缓缓跪在了地上。
  "皇上请自重。"
  谢千秋忍不住吸吸鼻子。原来这小皇帝……对那小白脸太傅有意思么。
  偏偏太傅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两手背在身后,当真是半点机会都不给小皇帝。
  谢千秋看着小皇帝无力地把手收了回去,在身边握紧了拳头,忽然有种想要把他拥入怀中的冲动。
  小皇帝怔了片刻,苦笑一声:"太傅快请起,朕失礼了……朕……朕……"支吾了半天,才想出个还算像样的托辞来:"其实朕,是……还有话想问太傅。昨晚朕对太傅说的事,太傅以为如何?"
  太傅只得从地上起来,垂手而立:"皇上,臣以为,此事关乎国家大计,皇上不能只听臣一个人的想法。还请皇上再找几位靠得住的老臣,从长计议。"小皇帝颇为失望:"这些事朕当然明白,也必定会去找朝中元老商议,太傅你是怎么想的,尽管告诉朕,不成么?"
  太傅仿佛是被逼急了,手指深深掐进掌中。
  "皇上,臣私以为——其一,皇上想要铲除安宁军之患,此时的确是最合适的时候;其二,皇上想以萧晏为将,萧晏的确是朝中最合适的人选;其三……倘若宁王无事,安宁军便没有理由有所举动,可要是宁王在朝廷眼皮底下出了事,那便是朝廷护卫不周,朝廷有理亏之处——这出师之名,不知皇上……"
  小皇帝抬手打住他:"朕明白了,太傅是担心朝廷出师无名……可是如果宁王安然无恙,而安宁军也有所异动,那么朝廷对付他们,便是理所当然了。太傅,"小皇帝眼中忽然多了些凌厉的光,"朕,有件事想问你。你前些天不是刚刚去见过宁王么?你们……都说了些什么?你老实告诉朕——既然朕已决意要给萧晏一个机会,从前的事,既往不咎。无论太傅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朕也不会怪罪。"
  那太傅"咚"的一声又跪下了:"皇上恕罪,臣……万死!"
  奚梓洲自打发了朱兴翰去把萧家的人送走之后,便一直沉着气等他回来报信。谁知等到第二天晚上,估摸着朱兴翰还在往回赶的路上时,天牢里又来人找他了。
  这回来的是姬博陵,光明正大地拿着一块金牌和圣旨来带奚梓洲去"问话"。
  奚梓洲跪下接旨。姬博陵把他扶起来时小声说:"都安排好了。我这就带你去见崔徽之。"

  【第九夜】碎梦

  奚梓洲两脚一软,几乎又跪了下去。
  圣旨是装在一个托盘里面带来的,旁边还放了一块黑布。姬博陵用那块黑布蒙上了他的眼睛,然后亲自牵着他从天牢里面出去。从狱厅到天牢正门口的那一小条甬道,是他绝对不能踏足的。用先帝的话说,除非他死。
  现在他活着从这里走了出去。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可是从脚落在地上发出的声音,甬道里面空气流动和气味的变化……他也能猜到自己已经走到了哪里。
  没走几步路,他的手心已经渗出汗来。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周围还有别人在,他也不敢问姬博陵究竟要带他去哪里。他甚至还没有想清楚自己究竟要去见崔徽之干什么。问清楚当年的事?倘若他坦然认了,又能把他怎么样?如果他确有苦衷,那么奚梓洲这四年——这一生的牢狱之灾便可以一笔勾销了么?
  他奚梓洲还没那么贱。
  还未走到门口,奚梓洲就有些后悔了。他想回去。
  "前面有个台阶,王爷小心。"
  他听得出来,姬博陵的声音在发抖。也对,叫一个只懂舞文弄墨的书生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确实是难为他了。
  "多谢。"
  "不客气。"
  罢了,去便去,把从前的一切做个了断也好。上次韩谦和葶兰的那些话,还有这次犯病吐血……他活不长了吧?
  恨一个人太久也是会累的,他想轻装上路。
  他抬脚,稳稳当当从正门的五个台阶上走了下去。这五个台阶他从前也是常走的。还在督理大理寺的时候,他和崔徽之隔三岔五地到这里来提审犯人。少年风流,意气风发……想不到有一天他也变成了这里的阶下囚。
  ——是崔徽之亲手把他送了进来。
  姬博陵的手动了动,"王爷,这里上马车。"
  马鞭的声音划破夜空,马蹄有规律地响。奚梓洲能察觉出来这是往皇城外的方向去……怎么,难道崔徽之不在内城么。
  手不由自主地揪紧衣裳,姬博陵的声音说:"王爷请等一等,咱们很快就到了。"
  "什么人?哪里去?"外面一声断喝,姬博陵似乎动了动,那声音立刻变得恭敬克让:"原来是太傅大人,小的这就给您开门……"
  城门吱呀吱呀地打开。奚梓洲记得自己从前进出城门时,连门牌都不用的……就是不知道这是皇城的哪个门,不然他应该能猜出来姬博陵要带他上哪去……
  忽然一阵冷风拂面而来。姬博陵说:"王爷,透透气——"
  这才觉察到,自己的衣服竟不知何时汗湿了大片。先前马车的车帘大概是放下了,闷得他几乎窒息。这一阵风吹进来,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凉意让他慢慢平静下来。他开始设想自己见了崔徽之之后该说些什么。他在天牢里闹的事情经那些死囚一传扬,早已人尽皆知……他只是为了撒气,可是崔徽之能不能明白?
  清新的夜风灌进肺里,他的每一寸肌 肤都有冷汗往外渗。
  马车忽然打了个顿停下来。姬博陵牵股过他的手,"王爷,咱们到了,请随我来——小心——"
  马车的脚踏太高,他几乎是跌下去的。发软的两脚落在石板地上,撞得有些疼。他忍不住要伸手去取掉眼睛上的黑布,姬博陵拦住了他:"王爷——"
  他顺从地放下了手,仿佛一只用线提着的木偶。
  "好。"
  前面又有一扇门吱呀吱呀地打开。他细心数着脚下的台阶——是七级。
  他依稀记得,崔家大门的门口,也是有七级台阶。难道……
  不错。崔家中庭铺的砖是城北官窑特制的,踩上去却有种软软的感觉。不由得暗自骂起姬博陵来,这种事情……怎么好光明正大地跑到人家家里来?
  然而姬博陵停了下来。
  他站在清凉如水的夜风中,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倘若这里真的是崔宅,怎么可能连一点声息都没有?
  眼前的黑布终于被取掉了。前面仿佛有灯火,火光中还站了个身长玉立的人。火光有些刺眼,他揉了揉眼睛走过去,方才看清了那人身上的一身明黄衣袍。
  奚梓洲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凝固。
  "你们都下去吧,朕,要和宁王单独谈谈。"
  奚和靖转身回头,身后是崔家破败不堪的正厅。
  不止是正厅。整个崔府都变了模样。借着侍卫们手中拿的火把,奚梓洲一眼望去,只见庭园中草木凋零,屋宇内空无一物,地上铺满尘土,梁上缠满了蛛网——竟是一副许多年没有人住过的模样。
  奚梓洲站在原地,呆呆地转了一圈,目光最后才落在了奚和靖身上。
  "你是谁?为何冒充我大奚国皇帝?"
  崔家立了大功,自然是要升官发财的,搬去别的地方住不足为奇。奚梓洲安慰自己。也许不过是姬博陵泄露了他们的交易,小皇帝想对他略施惩罚让他死心罢了。
  他现在只想杀掉小皇帝的威风。
  果然,小皇帝身边的几个太监都脸色大变,更有侍卫按紧了手中的长刀。
  奚和靖听了他理直气壮的质问,并不生气。"朕已登基三年有余,天下皆知……念在宁王你闭门清修多年,朕就免你无知之罪。"说着一扬手,明摆着是要他跪拜行礼。
  奚梓洲哼哼一笑,站得笔挺:"我只知道奚国的皇帝是我叔父明顺帝。陛下春秋鼎盛,怎么会传位给别人。"奚和靖一咬牙,"你——"
  姬博陵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压低声音:"王爷,先帝在三年半前已驾崩了……"
  这些事奚梓洲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他故意装起傻来,他们竟都拿他无可奈何。
  "这么说你是我那堂弟,太子和靖了。和靖,别怪哥哥没认出你来——四年前哥哥最后一次看到你时,你活脱脱还是根小豆芽菜。如今形貌大变,个头都要赶上哥哥了……"说着又回头,"太傅,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不过是想见见老朋友,怎么好意思惊动天子。"
  姬博陵紧闭两眼,忽然跪地朝他咚咚咚磕了三个头。
  奚梓洲作势要拉他起来,身后奚和靖的声音冷冷地说:"你要见的人早就不在了。崔徽之,已经死了。"

  彻悟

  姬博陵伏在奚梓洲脚边,脑门紧紧贴在地上。奚梓洲原本抓着他一方衣角,听了奚和靖的话不由得手一松,轻薄的衣料从他手里滑落了出去。手中忽然没了可以抓着的东西,他本能地往前一抓,正好撑在了姬博陵的肩膀上。
  他晃了晃才站稳了。几年以来压在心头的重量瞬间消失了,不觉得痛,反而是说不出来的轻松。身体仿佛在那一瞬间死去,灵魂抽离出来,飞到了半空中,再无半点重量。一阵凉风吹过,周围的草木发出沙沙的声响,树丛间有鸟雀拍打着翅膀扑到深蓝色的夜空中。薄云流过,遮去的半个月亮,眼前的一切明暗不定。
  奚梓洲打了个寒颤,脑子渐渐从刹那的窒息中清醒过来。身躯四肢都已然不受自己的控制,仿佛有个什么东西在替他说话,牵着他行动。他顺势拉起姬博陵的手臂,"起来吧。"姬博陵的额头又是狠狠一撞:"王爷,这事是下官对不起你,我实在是救人心切,不能不先哄哄你……"奚梓洲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手上一托就把姬博陵扶了起来,声音冷静得可怕:"既然有人故意要瞒我……也怨不得你。"说着转回身,朗声说:"和靖,你跟我来。"
  奚和靖身边的老太监终于忍无可忍:"大胆!"一声喝斥之下,侍卫们把佩刀都往外抽了一半。一时间,剑拔弩张。
  奚和靖果断地抬手:"慢着!你们都退下!朕要和七哥哥,好好叙叙旧。"
  奚梓洲不再理会他们,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自己率先一步跨进崔宅的正厅。
  奚和靖从身旁的太监手中接过一只灯笼,跟了上去:"你们都别跟来!"
  崔宅的正厅中原本有一架高大的屏风,把厅堂分割成两半。现在那屏风也不知到哪去了,奚梓洲借着月光就能看清楚厅后的庭院。原本草木葱茏的后院中,如今也是一片破败。风干的枯枝败叶在脚底碎裂,发出清脆的声音,奚梓洲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踩到的是一片枯骨。他也不看路,疾步如风。奚和靖跟在他后面,侍卫们又远远地跟在奚和靖后面,穿过了重重叠叠的庭院回廊,眼前忽然豁然开朗。放眼望去,远处的一片荷池上,居然是另外一番光景——池上一片墨绿的荷叶挤挤挨挨地连到园子的尽头去,一层淡淡的雾气之中,大朵盛开的白荷在月下亭亭玉立。
  奚梓洲在池边站住,眼睛怔怔地望着池底。奚和靖跟过去,拿灯笼一照,才看到原来那池底黑黝黝的一片,似乎是有条船沉在下面。
  奚梓洲并不回头,两眼也不知道在看哪里:"什么时候的事?"
  奚和靖略一思忖,上前一步和他并排站着:"约是三年半前,先帝驾崩之后不久收到的消息。"
  奚梓洲点头,又问:"崔家的人呢?"
  奚和靖想了想,索性和盘托出:"朕就把当中的缘由都告诉你吧。四年前……先宁王亡故当夜,朕正陪在父皇身边。父皇很想把你困在云嘉,却没有什么好法子。朕于是出了个主意,叫人去捉了崔尚书父子来,将他们严刑拷打。崔徽之见父亲熬不住,便招了你们暗中幽会的地方,又照朕的意思写了封信约你去——之后朕又向父皇请旨,将他全家发配边疆。他的死,全由朕而起;朕既然做了,便不会不认。"
  奚梓洲瞬间只觉脚下软绵绵的,仿佛踩在云上。这些事如今从奚和靖口中说出来,不过几句话——轻如鸿毛。
  生死,爱恨,原来都不是什么大事。天大地大,如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苟活于世间,微小如蝼蚁。
  蝼蚁又怎么会有喜怒哀乐。
  他听到自己说:"你瞒了我这么多年,是怕我寻了短见,何太行他们便有借口兴兵造反……可是这样?"
  "朕……"
  "为什么现在又不怕了?还是因为——你已经准备好了一战?"
  奚和靖万万料不到他到了这时候还能想得如此透彻,心中所想全被他说了出来,一时语塞。奚梓洲转过来正对着奚和靖。奚和靖终究比他小了几岁,个头也矮了些,他居高临下地看下来,奚和靖居然被那凛冽的眼神看得往后退了半步。
  即使是在四年的囚禁与之后,他身上仍保存着一股难以磨灭的气势——在皇孙的尊贵之气中,还多了份尖锐与锋利。仿佛就连目光都可以伤人。
  奚和靖退后,奚梓洲便顺势再逼近一步。奚和靖终于受不住,张口说:"这事你要怪就怪朕罢,朕没有建议先帝将他满门抄斩,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奚梓洲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奚和靖又说:"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朕也不想再为难你。朕今晚便放你走——你要呆在云嘉当个逍遥王爷也行,你要去东宁也行。你要是气不过,想为他们报仇——朕,随时奉陪。"
  奚梓洲故作恍然大悟状:"只怕这最后一句才是你的目的所在吧。安宁军在你眼中是大奚国身上的一颗毒瘤,你终于想割了它了。可是如果我不小心死了,别人都会认为是你逼死的;我不动,你动,你出师无名——那一班老臣未必肯让你如愿;惟有我主动出击,你才好'被迫应战'……悠悠众口,到时候也无话可说。要激我动手,崔徽之的死也的确是个好理由。你的小算盘倒打得不错。"
  奚和靖不说话,只当是默认了。
  奚梓洲背着手沿着湖岸走了一小段路,两眼无神地望着湖上的荷花,忽然喃喃地说:"和靖,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崔府中草木凋零,偏偏这池荷花越开越盛?"
  奚和靖不解,跟上去:"为什么?"
  奚梓洲前面有一小片水面,上面空荡荡的,不要说荷叶,连一片水草的叶子都没有。
  "因为这池子里的水不是从别处引来的,而是从一眼百尺深潭中涌出来的……"他说着回头微笑:"你也不想想,既然我知道一定会有人给我报仇,我又何必再自己动手?不用给我收尸了,想想你自己将来埋哪儿吧。"
  奚和靖暗叫一声"不好",扑上前去,连他一片衣服都没抓住。眼前一花,黑色的水面上便只剩下一圈圈银色的涟漪,缓缓地荡漾开来。

  再度遇险

  奚梓洲是仰天倒下去的。耳朵在瞬间被水灌满,眼里却还剩着一片从水上透下来的白茫茫的月光。他猜想在不见天日的阴间,有的大概也就是这样的月光罢。
  他没有挣扎,像被微风托着的一片羽毛那样缓缓地沉下去。身体失去了重量,灵魂仿佛飘飘悠悠地落在软绵绵的云中。清冷的潭水严严实实地包裹着他,从他的口鼻中涌进去。周身迅速地变黑,上面的光黯淡得不可捉摸。下面却是无穷无尽的深潭,无论如何都沉不到底。意识已经变得很茫然,无论如何都感觉不到痛了。脑海中一片空白,没有记忆,没有半点牵念。无尽的虚空中仿佛有个黑洞要把他整个吞噬进去,把他绞个粉身碎骨。就在堕入深渊的那一刹那,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叫他——
  "梓洲。"
  在黑暗和沉默中,犹如五雷轰顶。
  从来没有人叫过这个名字。又好像人叫过,然而他想不起来是谁。
  奚和靖回到自己的寝殿中时,已经是后半夜。月亮早就沉了下去,那些睡眼惺忪的太监宫女们伺候他睡下便吹灯出去了,把他扔在一片粘稠得不透一丝光的黑暗中。明明很累,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睁着眼,怕黑;闭上眼,又生怕身边出现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而他却看不见。
  他只好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大约是夜风吹动了寝殿中重叠的幕帐,发出了细碎的声音。只是一点点,就足够令他毛骨悚然。因为天热,身上只盖着一床薄薄的被子。他一把抓住了被子想往头上蒙,谁知手腕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随即有只手捂住了他的嘴,一股热气喷进耳中:"别出声,是我。"
  是谢千秋那把让他痛恨入骨的声音。
  他用力仰起头,手脚狠狠挣扎了一番,却还是被谢千秋制住了。他又惊又怒,惊的是谢千秋在万两白银的悬赏之下居然安然无恙,怒的是谢千秋现在压在他身上的姿势,让他自然而然想起了那晚在皇陵,谢千秋企图不轨的情景……
  "你去哪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谢千秋压低了声音质问他,理直气壮地仿佛是在质问自己家人一般。
  奚和靖哪里肯老实回答,仰头用力张嘴,往谢千秋的手上狠狠就是一口。谁知牙齿还没来得及合上,胸前一麻,立刻又全身都动弹不得。
  "哼,我的肉很香么,你要这样一次一次没命地咬……现在我放开你,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不许出声叫人,不然的话别怪我不懂怜香惜玉——"
  奚和靖当然无法有所表示。谢千秋却自言自语:"不说话就是答应了。我问你,我的衣服呢?"话音落下,那只手终于挪开了。
  奚和靖狠狠吸了几口气,才有力无气地回答:"收起来了。"
  "那衣裳虽然值不了几个钱,却是别人一针一线给我缝的。你还给我吧。"
  奚和靖喉头一紧。
  "我也不知道收到哪里去了。你又不让我叫人,我怎么给你找?"
  "那……这样,你明天叫人拿出来准备好,我明晚来拿总可以吧?"
  奚和靖暗喜——你明晚还敢来,看朕不叫侍卫把你射成个马蜂窝!
  "好。"
  身边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谢千秋竟然在他身边躺下了,只是一只手仍牢牢地扣着他的喉咙,随时都可以将他置于死地。
  "你……不是说明晚再来么?为什么还不走?!"
  谢千秋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无赖中还带着点假惺惺的委屈:"听说你悬赏一万两要我的脑袋……我怎么还敢到处乱跑?现在想想,天大地大,就数你这龙床上最安全……"说着一条手臂老实不客气地横到了奚和靖腰上:"对了,你今天做什么去了?"
  奚和靖不答话。
  谢千秋叹了口气:"我来猜一猜好了……你,是去见宁王去了。"
  奚和靖大惊:"你跟着去了?"
  枕边微动,大概是谢千秋摇了摇头:"我才没那个兴趣跟着你到处乱跑。喂,听说那个宁王长得是一表人才,尤喜男风,你该不会是找他……"奚和靖急辩:"胡说!我找他是为了商量国家大事!"
  谢千秋昨夜在梁上把奚和靖和姬博陵说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现在不过是想逗奚和靖玩玩,于是也不戳穿他,讥讽地说:"也是。你一看就是个不懂事的……照你这年纪,早该有人教导你开窍了啊,皇宫里的人都怎么搞的。"奚和靖原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后来仔细想想才明白了,顿时暴怒:"朕的事情你少管!"
  谢千秋扣在他喉咙上的手指仿佛不经意地来回刮了几下,闷笑说:"怪不得那个小白脸不喜欢你……听说他只喜欢懂事的。"奚和靖一想起姬博陵逛青楼的癖好,怒极,噎得说不出话来。谢千秋好整以暇在他额头上吹了口气,"不过没关系,不懂有不懂的好处……等我有空了,再慢慢教你。"奚和靖以为他又要欺侮自己,霎间从脚底到头顶一阵冰凉。口中咬牙切齿:"你敢再对朕无礼,朕便将你千刀万剐!"谢千秋冷笑:"我现在就在对你无礼,你,能,剐,么——"
  奚和靖一咬牙,豁出去了:"来——"
  谢千秋没料到他居然敢真的叫人,手上一慢,终究还是让第一个音远远地传了出去。
  立刻就有人推门进来,"奴才在——"
  奚和靖的哑穴被点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谢千秋已经来不及脱身,只得屏气凝神,静悄悄地钻到那薄被下面去。黑暗中抓住了奚和靖的手,在他手心划:同归于尽也可。值夜太监在帐外轻轻叫了一声:"皇上?"见奚和靖不答,想起刚才他那一声叫得很急,索性壮起胆子上前来,一把掀起了床帐:"皇上?奴才来——唔——"
  奚和靖身边一凉,外面传来一阵什么东西被拖动的声音。片刻之后,谢千秋那手臂又横到了他胸前,然后,又滑到了内衣里。

  【第十夜】朝堂

  谢千秋那手钻进奚和靖的内衣,不安分地动了起来。
  不但手乱动,嘴里也在说着些些不着边的话。
  "龙床果然是龙床,睡起来比飞仙楼张巧巧的床还舒服……就是褥子太软了些,躺着不踏实……你宫里厨子,做的东西还不错,可惜比不上雍州胡家的赵大厨。比如那一味鸭舌……"谢千秋滔滔不绝说下去,手已经滑到了奚和靖薄薄的内衣里,捏住了他胸前的凸起揉捏起来。奚和靖虽不能出声,呼吸却立刻粗重起来,那压抑的声音更是撩人。谢千秋玩得兴起,指甲掐住了他的下巴:"你在这里宠幸过什么人没有?你大概想不到……有朝一日你也会被人,宠、幸……"
  奚和靖被他挑逗得苦不堪言,只恨不能还手将他剁成肉末。顷刻间,他的手又滑到了奚和靖腰际,"嗤"的一声撕破了奚和靖的内衣,褪下来扔在旁边。
  "这个,我少不得要带回去做信物的。"说着抿嘴一笑,啃到了奚和靖颈下。奚和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却听到有个若有若无的声音响了起来——这是侍夜的太监们传递消息的暗号。心里顿时燃起一股希望来:只要外面的人一直等不到刚才进来那小太监的回应,便会推门进来看是出了什么事——
  谢千秋颇为恼怒地耳语:"你这皇宫是菜市场么……"
  果然,很快就有个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响了起来。谢千秋极机警地起身往外看,奚和靖暗暗着急:管你进来的是谁,速速给朕把这人抓走杖毙!
  谁知急了半天,外面的人不动,谢千秋也不动。
  谢千秋在霎间的沉默之后,一脚踏在床沿上借力飞身扑了出去:"明夜子时我会再来!"
  外面那人没有追出去,却是重重跪下了:"臣救驾来迟,让皇上受惊了,臣罪该万死!"
  原来是御前侍卫统领范时敏。
  奚和靖紧紧闭上眼睛,暗想:让你多活一天也罢,明夜子时,便是你的死期!
  姬博陵半夜回家到家,足足呆坐了半晌,才从惊惧与愧疚中缓过一口气来。想起小皇帝吩咐他把那封信还回去,便到密室里去找——谁知非但朱兴翰不在,就连那封信也不见了!只得偷放了联络朱兴翰的暗号出去,叫他来见面——救萧晏的事,可以先放下了。结果一直等到天蒙蒙亮,朱兴翰都没有露面。他惟恐当中出了什么差错,出了一身大汗之后,惴惴不安地更衣上朝去了。
  文武百官在正殿上等了半天,小皇帝却迟迟不露面。好容易盼出来一个人,却是出来宣旨的内监:皇上圣躬违和,今日罢朝。
  这还是自他登基以来的头一遭。大臣们议论纷纷,小皇帝是不是犯了什么厉害的急病。偏工部侍郎说他哥哥昨夜就在太医院当值,并没有哪个太医被叫到小皇帝的寝宫去,倒是资格最老的张太医被连夜叫到天牢去,也不知是不是"那一位"又翻什么花样了。
  于是议论又变成——皇上终究重孝道重人伦,昨夜他应该是为了"照料堂兄"操劳过度,以至于起不来床。不然,以皇上正当年少,身体向来强健,后宫又没有专宠的妃嫔……如何能"圣躬违和"?
  姬博陵听在耳里,寒在心上。奚和靖这些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对这些先帝留给他的重臣哪一个不是敬重有加?亏他们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一眼望见宣旨的太监抬脚要走,便紧跟上去:"赵公公,皇上龙体抱恙,咱们做臣子的担心得紧,不知能否入内一探?"说着手掌往前一送,一锭沉甸甸的银子便落到了那赵太监手中。赵太监点点头:"太傅请随咱家来。"他话音一落,殿上的切切私语声嘎然而止。有个人笑嘻嘻地问他:"太傅,听说昨夜皇上也召了您去了,怎么您也不知道皇上究竟为何圣躬违和么?"旁边有人讥讽地打断那人:"太傅深得皇上荣宠,出入内廷有如自家后院,留宿圣上的寝宫也是常有的事,皇上的事,姬太傅自然会知道得比我等清楚,只不过,恐怕不那么好说出来罢了。是不是呀太傅?"
  这话便是连姬博陵一起说进去了。他姬博陵和小皇帝至今清清白白,却不曾想朝臣们竟然已经把他们的关系想得如此不堪!
  更令他心寒的是,这正殿里毕竟是君臣商议国家大事的地方,这些个老臣竟然能明目张胆地议论猜测皇帝的私事,还净往龌龊肮脏的地方猜,也不怕周围的侍卫太监们把话传到小皇帝耳朵里去——他们是压根就没把小皇帝放在眼里。
  姬博陵暗自苦笑。也难怪小皇帝要用那么狠的法子去逼奚梓洲主动出手。倘若是朝廷理亏在先,这些个老臣同不同意出兵还是小事,恐怕还要先把责任都推给小皇帝……
  姬博陵眯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回头冷笑:"本官,是皇上的老师,教皇上读书修身,为皇上分忧解难,关心皇上的生活起居有何不可?"说着一甩衣袖,跟着赵太监大步踏出去了。到了皇帝寝宫外,赵太监进去通报,片刻便出来了:"太傅,皇上请您先回去。"
  姬博陵被小皇帝挡在门外,这也是多年以来的第一次。
  他向来猜不透小皇帝的心思,所以也懒得多猜,转身就回府了。回去之后又设法联络朱兴翰。如此焦虑不安地过了一天,天黑之后,窗户上终于传来几声猫爪子抓木头似的声音。朱兴翰满面风尘地出现在他眼前,没命地抱怨:"一来一去,马不停蹄,可累死我了——还不快给我弄碗水!"说着左右瞟了几眼,一看到桌上有只茶壶,拎起来对这壶嘴就喝。
  姬博陵劈头问他:"你又跑到哪去了?信呢?事情有转机了,皇上已经答应——"
  朱兴翰一口水喷了出来。

  惊变

  朱兴翰抹一把脸上的水珠,急问:"什,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你不在的这两天。你究竟去了哪里?还有,那封信呢?"
  朱兴翰脸刷地一下白了,一把把茶壶重重按在桌上:"这么说……咱也不用再要那个什么宁王帮忙了,是不是?"
  姬博陵一想起奚梓洲便又是心痛又是惭愧,无声点了点头。过了半晌才说:"我做了件很对不起他的事……我们非但不能再找他帮忙,以后恐怕是要反目成仇了——他不能把我们怎么样,我就怕他会拿萧晏泄愤……皇上,还指望着让萧晏——"说着忽然想起了朱兴翰敌国将门之子的身份,就打住了。
  朱兴翰愣住:"你说什么?你们皇帝又不想杀萧晏了?"姬博陵颓然点点头。"你怎么不早说!"朱兴翰气极,揪住了姬博陵的胳膊,"我——我——"
  姬博陵从他眼睛里看出了些异样来,"你——倒是说呀!"
  朱兴翰松了手。
  "信……我曾听你说……宁王少年时屡破奇案,所以……你去皇陵那晚,我带着信去找他了,想让他看看其中究竟有没有什么古怪……"
  姬博陵大惊:"然后呢?你就给他了?!"
  朱兴翰艰难地点头。
  姬博陵他瘫坐在椅子里,喃喃说:"怪不得,怪不得……他什么都知道……"
  ——这下他该如何向小皇帝交待!
  朱兴翰有些不解,"他知道什么?"
  姬博陵一手扶在额上,"先别说这个了……你还没说你这两天跑到哪里去了?"
  朱兴翰支吾良久,才说得出口:"送人。把萧晏的家人……送到宁王的属下手中。"
  姬博陵仿佛被针刺中一般,暴跳而起:"什么?!你——怎么我一点消息都没有?"
  朱兴翰哭丧着脸:"我认识一些江湖中的朋友……他们可以把一个人化装成别人……我请他们帮忙把萧晏家中的仆人婢女化装成他的家人留在府里,然后从我们上次进去的那个地方,把他家人带走了……现在……他们大概还在去东宁的路上……"
  "你——你怎么也不先和我商量!"
  "你到皇陵去了,怎么商量?"
  "你就不能先等我回来?"
  "人命关天,你叫我怎么坐得住?!"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大吵起来。朱兴翰虽然意识到自己确实太过莽撞了些,却又嘴硬不肯认帐:"我家世代行伍,也不懂你们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把戏——明里一套背后一套,到最后连谁是敌人谁是朋友都不知道!"
  姬博陵吼回去:"你也知道人命关天!一门十六口人十六条性命,你就这么随随便便地交给了别人!你——"
  "那也是萧太爷他们全家自己答应的!要是他们不配合,我凭一人之力又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送走?"
  那当然是因为上次姬博陵一番劝说之后……老太爷相信了他们能将萧晏救出来,然后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一家团聚……
  姬博陵一念及此,恨不能把自己的舌头割掉!
  "罢了……罢了……事已至此,你叫我怎么跟皇上交代?!皇上什么都知道了,说只要我把信送还给大理寺,便既往不咎——现在非但信没有了,连他们全家——要宁王交出来是不可能的了……这可如何是好!"
  朱兴翰忽然发狠:"要不咱拿刀子逼他,不信他敢不放人!"
  姬博陵冷笑:"你上回去找他,可有拿刀子逼过他?他又可有怕了你?"
  朱兴翰回想起奚梓洲那仿佛阴间冤魂的诡笑,周身一寒。
  "他……非但不怕,还自己往刀口上撞……"
  姬博陵长叹一声:"这便是了。他从来都不怕死。他怕的是求死不能。"
  姬博陵再拿着御赐金牌出现在天牢门口的时候,隐约觉得当中的气氛似乎有些不一样了。至于是哪里出了差错,他也说不出来。副司狱轻手轻脚地领着他进去,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就剩一口气了……太医熬到吃晚饭的时候才走,说是还不知道能不能醒呢……"
  没有醒……就不能说话。姬博陵几乎绝望了。然而他还是不肯放弃。
  转进最深处那个窄得像口井的小院,却是满目草木葱茏,花香四溢。韩谦在门口迎上来行礼:"参见姬大人——"姬博陵咳嗽一声,拿捏着官腔说:"皇上听说王爷受了风寒,很是挂念,特命我前来探望。现在方便进去看看么?"
  副司狱退下,韩谦无声地领他进去。走近了,一眼瞥见一个女子窈窕的身影从门边闪过。他也来不及多想,就跟着韩谦进了门。明明是大热的天,那寝室的门窗却都关了个严实,奚梓洲躺在床上,身上竟盖了两床厚厚的锦被;被角也是掖得严严实实的,奚梓洲躺在下面,苍白瘦削的脸被掩去了大半。姬博陵往前走了几步,身上就闷出一身汗。韩谦赶在前面撩起床帐:"大人,太医说小王爷的病情算是稳住了,只是要防风防寒……"姬博陵打断他:"王爷从未醒来过?"
  韩谦摇头:"从未。"
  姬博陵看了几眼那张面无血色的脸,回想起昨夜他刚被侍卫们捞出来时的模样——披头散发,气息全无,活脱脱是个淹死鬼——不禁打了个寒颤,拖着重重的步子退出外面去。原本小皇帝想将他移到别处医治,忽而又记起是姬博陵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带出来的,万一他死在了别处,这黑锅岂不是要姬博陵来背?最后还是把他送回天牢了。本以为他能很快醒转过来……
  韩谦跟出来掩了门,小声说:"大人,我家小王爷向来体弱畏寒,如今再遭这么一场'风寒'……"他似乎是故意把"风寒"两个字说得很重,姬博陵不由得一阵心虚,暗想小皇帝这借口找得不地道——当下酷暑炎炎,哪来的风寒!

  劫后重逢

  韩谦观颜察色,见姬博陵眉头一皱,就转了口风:"只盼小王爷能得我大奚皇族列祖列宗的保佑,早日康复。"姬博陵忽然想起什么来,问:"你……从前便是在宁王府当差的么?"韩谦恭敬答道:"咱家自净身入宫,便在云和宫伺候王爷,至今已是三十一年——"姬博陵怔了片刻,怪不得这天牢里只有他一个人称奚梓洲为"小王爷",想必是从前就叫惯了的。于是说:"照你这么说……你对宁王的脾气喜好,还有他平时身体如何,总该是了如指掌的了……"
  韩谦低头颔首:"不敢。"
  姬博陵逼近一步,语气加重:"咱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依你看来,王爷这次……能平安逃过一劫否?"
  "难。"韩谦说着抬头,眼中透露出一丝的怨愤来,"小王爷底子本来就弱,这些年闹下来……早就时日无多了……"
  姬博陵心头一颤,再也不敢与他对视,捏了一把手心的汗仰头往上看——这小院四周的屋檐割出一块方正狭长的夜空,下面活脱脱就是个鸟笼。麻雀被抓了还知道要绝食触壁呢,何况一个大活人……再想到萧晏的事,心思顿时乱成一团。怔了片刻才接上韩谦的话:"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韩谦忽然靠上前来,警惕地看了看周围,才说:"既然大人这么问了,那么皇上的意思,想必还是要保他这条命……"姬博陵点头:"不错!"韩谦贴到姬博陵耳边,"咱家倒是知道这么个人,或许……能让小王爷醒过来。就是要劳烦他,恐怕有些不方便。"
  姬博陵顿时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你说!只要我能办到——"
  "咱们天牢里关的那位将军,萧晏。"
  姬博陵这些天光顾着在外面周旋,萧晏这里只能是买通了狱卒送些吃用的给他,却不曾亲自探望,也不知道他在天牢里究竟是个什么境况。现在听韩谦这么一说,不由得心头一紧——难道萧晏关进来的这几天——他们真的——
  姬博陵故作不解:"萧晏并非精通医术,为何……"
  韩谦眼里闪过一阵诡谲的光,微笑说:"哦,这倒不关医术的事。将军内功深厚,之前曾有一次……小王爷犯了病,还是多亏了将军及时以内功为他护体,才安然无恙。这次小王爷的病来得凶猛,恐怕还要……"
  姬博陵松了口气,事情似乎并不时他想象的那样——可是立刻又察觉出其中的破绽来:萧晏被关在牢里,还被四条铁链锁着,如何能"及时"为奚梓洲治疗?除非,奚梓洲是在他的牢房里面犯的病……而萧晏身为囚犯,和这里的狱卒牢头应该势不两立才对,为什么还肯痛快地为他医治?如此看来,其中的内情还是不简单……
  偏偏小皇帝还有姬博陵他自己都认为萧晏是攻打东宁的最佳人选!现在这样萧晏家人都落在了奚梓洲手里,萧晏还有可能对奚梓洲……这仗还怎么能打得起来!唯今之计,只有想办法先把萧家的人抢回来再说。至于奚梓洲的小命——
  姬博陵站在门口踌躇了半日,手中的金牌被他捏得发烫,最后还是半信半疑地问:"公公,萧将军他……真的能救王爷的命?"
  韩谦的语气听起来,却也不似有百分百的把握:"至少……能吊住他一口气……"
  姬博陵认命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劳烦公公领我去带他来吧。"韩谦跪下,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宫中的大礼:"咱家代小王爷多谢大人成全!"
  萧晏不知为何,这一整天都过得有些惶惶不安——他自嘲一番:总不至于是因为奚梓洲居然一整天都没来"骚扰"他的原故。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狱卒们比平日里快了不止一倍的脚步,还有他们进来送饭菜送水时脸上那种像是有什么事发生了的表情。纳闷中,吃过晚饭便照例擦身梳洗准备歇下了。这时听到门锁的声音再响起,不由得喉头干涩——
  "表哥——"
  萧晏一怔,叫出了姬博陵的字:"存仁?"
  两个人隔着半开的门,各怀心事,见了面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萧晏定了定神才问:"你——怎么来了?"
  姬博陵一眼瞧见萧晏现在的模样,眼眶发热,几乎要破口骂娘——好好一个英雄威武的大将军,如今被四条铁链牢牢困住了,头发只用一根布带系着,略微有些凌乱;身上一件泛黄的囚服还有几处破了。每动一下那些铁链便发出丁丁当当的声音,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身陷牢笼的处境。
  "我来……我来看看你……"
  萧晏激动得跳下床去,谁知才走了一步不到,就被脚上的铁链绊住,往前栽倒。姬博陵一个箭步冲进去扶住他,声音已经哽咽了:"这些天……过得可好?"
  萧晏灿然一笑:"多谢挂念!"说着借势往前一凑,耳语:"我家人可好?"
  姬博陵不敢多说,只心虚地点了点头。又大声说:"其实我这么晚过来见你,是有一事相求……"萧晏不解,随即说:"你我还说什么求不求的!但凡我能办到的,就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只是我现在不过是个阶下之囚……"
  姬博陵回头看了韩谦一眼,"你出的主意,你来说吧。"
  萧晏踏进那间狭窄闷热的寝室的时候,姬博陵被韩谦不动声色地拦在了门外。
  "大人……咱们就在外面候着吧!"
  门在萧晏身后合上了。房间内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在桌上亮着,空气中飘着一股隐约的香味,似乎是有女子在这里呆过。萧晏想起传说中的"王妃",眉头不禁一皱。再往前,只见奚梓洲安安静静地躺在低垂的帘帐下,没有一丝生气。萧晏轻手轻脚地摸到床边。手脚上的铁链忽然松开了,竟有些轻飘飘的不习惯。他掀起床帐,小心翼翼地搬了把椅子坐在奚梓洲身边:"梓洲?"
  叫出奚梓洲的名字时,又忍不住伸手出去,用手指卷起一绺那流水一般散在枕上的头发。手背不经意地碰到他的脸,只觉自己是摸到了一块冰——竟比那晚忽然吐血犯病时更冷得厉害了。韩谦说他是受了风寒……什么风寒能让他突然病得这么凶?
  想起那晚奚梓洲醉酒吐血犯病,忽然心疼得厉害,要很用力地压抑着,才能忍得住不立刻就扑过去搂住他。

  寸心我自知

  萧晏不敢轻举妄动,只凑近了一些,又喊:
  "梓洲?"
  见他没有反应,声音不由得大了一些。"我来看你——能听到我说话么?"
  仍旧是没有反应。
  萧晏想起韩谦交待的话来,便把手探到那厚厚的被子下面去,摸索着找到了奚梓洲的手。
  手指一扣上他的脉门,心中一寒——那脉搏微弱得他几乎察觉不出来!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
  萧晏强忍住冲出去抓住韩谦和姬博陵问个清楚的冲动,身子前倾,两只手都探了进去按在奚梓洲心口上。暖暖的内力送过去,仿佛是被无底深洞吸走了一般,没有半点用处,也没有半点回应。
  萧晏运了半天的功,奚梓洲那里仍旧是半点起色。他终于沉不住气,掖好了被角开门出去,闷声问站在门外的两个人:"究竟出了什么事?他那样和死了有什么两样?"
  姬博陵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然而他必须坚持小皇帝的说法。
  "宁王他……受了风寒。"
  萧晏急了:"存仁!亏你还记得有我这么个表兄!别拿这些话来哄我。"
  韩谦诡异地微笑。姬博陵急出一头汗,怕出一身汗。急的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怕的是萧晏真的对奚梓洲有了什么不该有的感情……
  "宁王,昨晚陪皇上游园……不慎……失足落水……"
  韩谦脸色微微一变。这些内情,果然还是要将军出马才能问出来。
  萧晏立刻就明白了。
  "他都知道了?崔少卿的事——他是自己跳的水罢?!"
  姬博陵黯然点头。
  韩谦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将军……"
  萧晏站在那里,狠狠一跺脚又冲进去了,扔下一句话:"没我的吩咐都别进来!"
  姬博陵怔在那里,呆了。事情有些不妙。
  萧晏这回再进去,却不是像刚才那般试探地给奚梓洲传些内力,而是直接掀起被子躺到了奚梓洲的身边。果然,他整个人都是冷的,就剩心口还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热气——萧晏暗骂韩谦一声——他自己身上发冷,给他盖着这许多被子又有什么用处?
  奚梓洲原本是平躺着的,身上还穿了一层普通人冬天才会穿的睡袍。萧晏小心翼翼地把那衣服也全剥了个干净;然后把自己的也脱了,睡到奚梓洲身边,侧着身面对面地把他搂紧了。他常年在北疆带兵,知道将士们巡山被大雪围困时,唯一不被冻死的法子便是大家赤身裸体地搂在一处互相取暖。现在奚梓洲冷成这样,他第一个想到的法子便是这个。奚梓洲任他搬弄着,连眼皮也不曾抬一下。
  萧晏忙乎一阵,终于把奚梓洲紧紧地贴在了自己身上;怕他吹了风会加重病情,于是又重新把被子掖好。怀抱中的身躯是亲热过了许多次的,柔软的皮肤摸在手里,冷滑如浸在水中的玉石。晦暗的光下,奚梓洲的睡颜竟极坦然,眉头全都舒展开来,就连嘴角都似弯着一个祥和的笑。萧晏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奚梓洲,这些天他种种的表情在眼前回闪过去,和眼下这表情重叠在一起,惹得他心底生疼。明知道他听不见,却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口:"你就这么急着去见他么?"说完竟一阵心酸,脱口而出:"你问我肯不肯为了别人好好活下去……你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
  说完,一颗心忽然咚咚咚跳得厉害。奚梓洲在这世上已无亲人,就连最重要的那个人都已经不在了,他这是想让奚梓洲为了谁好好活下去?
  萧晏仿佛是一瞬间从一个黑暗无声的地方挣脱出来——豁然开朗时,全身无处不痛。
  ——就算我愿意为你,你又把我当成了什么?
  ——你那样干脆利落地要死,那时可曾有想起过我?
  这些念头潮水一般一股脑涌出来,他自己想拦都拦不住。抱着奚梓洲的手竟然在微微颤抖。他这大将军是在刀山血海中打来的,输过,伤过,也几乎死过……可是没有哪一次,他会有这样害怕的感觉。因为无论何时,他都有足够的自信能控制自己的心志——偏偏现在心里空空如也,心脏仿佛已经不在自己体内跳动。他全部的思绪千丝万缕地连在了怀中那个人身上,一思一念全都是为了他。
  他只觉失去了自己,因而万分惶恐。
  萧晏身吸一口气,想要把自己从这缠绵的痛中解脱出来,也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奚梓洲听:"你这又是何苦……圣人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有所毁伤,你这样可对得起你的父母兄弟?"口气倒是苦口婆心,迂腐得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一声。
  奚梓洲安详地躺在他怀中,纹丝不动。
  萧晏握着他的脉门给传过内力去,沉默良久,很想说点什么给他听,却又说不出口:想说的不能说,因为害怕忍不住将自己最见不得人的念头也说了出来;那些套话他又不爱说,说了也没意思。结果还是轻唤:"梓洲……"
  忽然记起,他是第一次叫这名字的人。心里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不像刚才那样空落落的了——至少,至少,怀中那个被逼得心狠决的人,终究还有一样东西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叫了几声之后便上瘾了,仿佛这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名字,禁不住一声声地叫下去。
  然而,怀中那人,却没有半点回应。唯一能让萧晏高兴的是,他的身体虽然没有立刻就变暖,却也没有再冷下去。那点微弱而凌乱的脉搏也渐渐平稳下来。萧晏叫着他的名字,忽然想,假如他这次能安然无恙,一定要……
  他用力摇了摇头,把这念头从脑海中驱逐了出去。这是在天牢里的第几天了呢?他又还有几天好过?他有什么资格去妄想未来?
  "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出这话,之后,只余一声长长的叹息。

  夜袭

  奚和靖一个人端坐在空荡荡的寝殿中,在他身前约摸一丈远的桌案上,摆着一件整整齐齐地折好了的黑色袍子——正是谢千秋落下的那件。奚和靖这几天被谢千秋羞辱戏弄,早就恨他入骨。再听他说进夜子时还会再来,几乎气绝。天亮之后,他生怕自己上朝以后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索性罢朝谢客,这一天的工夫,全用来调配人手了:在皇宫及寝殿周围,所有能藏人的地方布置了不下百名大内高手。又特别吩咐整个皇城的侍卫:如果看到有身份不明者潜入皇宫,切勿阻拦,为的就是"引鳖入瓮"。外面子时的梆子声响起时,数十把弓被拉得满满的——只要谢千秋胆敢在这片地方露脸,绝对会被射成一只马蜂窝!
  而他奚和靖,一定要亲眼目睹这一刻。
  奚和靖沉住气,看着案上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烟,脸上闪过一个危险的笑。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等着那个人来——
  果然,在从屋顶传来的一阵轻微的响动之后,忽然有个黑乎乎的影子朝那衣服坠了下来!奚和靖并不惧怕,无声地挥了挥手。瞬间风声四起,飞蝗一般密密麻麻的箭朝那黑影射去,果然尽数打在了那黑影之上!
  但是,奚和靖立刻就发觉有什么事不对劲——怎的这么多箭打在身上,谢千秋竟连半点声音都没有?
  电光火石之间,只见有个影子朝自己扑了过来。下一刻,他的喉咙便被紧紧地扼住了。
  "都给我退下!"
  声音不大,却让每一个人在忙乱中都听得清清楚楚:正是谢千秋!
  奚和靖骇到极点,也不敢挣扎,几乎是本能地喊出来:"都出来,退下!"
  原本隐藏在暗处的侍卫们不得不一一现身。他们这才看清楚了,原先坠下的那个黑影哪里是谢千秋?不过是用细木枝撑起的一块黑布罢了。谢千秋正是趁着所有的箭都朝那黑布射去的时候,飞扑而下挟持了奚和靖!
  原本藏在寝殿里的侍卫中,离奚和靖最近的,是大内侍卫统领范时敏。范时敏最重要的职责便是保护皇帝,所以他手里拿的并不是弓箭,而是一把足有三尺长的大环刀。
  所以在别侍卫都忙着往弓上装第二支箭的时候,他的刀锋已经砍到了谢千秋身侧。
  谢千秋竟像是耳朵上也长了只眼睛一般,一把揽过奚和靖便闪到了一边。范时敏挥刀再要砍过来,刀锋竟直直朝奚和靖肩头砍下!他大叫一声"皇上小心",硬是在刀锋离奚和靖只有半寸处停了下来。谢千秋趁机揽着奚和靖再退一步,手里仍旧死死扣着奚和靖的咽喉,朗声说:"把手里的家伙都放下,退后一百步!"
  奚和靖回过神来,用力咳嗽了两声。知道此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终究还是有些害怕了,跟着也喊:"听他的,把兵器都放下,退下!"
  殿内的侍卫齐齐望向范时敏。范时敏一咬牙:"谢千秋!你还是快投降罢,你今夜是插翅也难飞了——乖乖听话放了皇上,我便向皇上求情,赏你个全尸;你若敢伤到皇上分毫,我范时敏必将你碎尸万段!"说着反手把刀把向前握着,轻轻放到了身前的地毯上。
  范时敏一缴械,周围的侍卫便都立刻把弓箭都放下了。谢千秋冷静而锐利的眼神在殿内扫了一圈,忽然说:"都给我出去,叫外面的人也都放下弓箭!"
  范时敏不甘就此罢休,望向奚和靖。只见奚和靖眉头已经拧成一团,仿佛痛苦万分。
  ——奚和靖确实是又痛又怕,只是在众人面前不好出声呻吟,只得强自咬牙忍着。这时范时敏看过来,他顿时气得怒吼:"出去!都滚出去!"
  侍卫们一个个地退到了殿外。范时敏最后走。他一步一步地往门边挪,眼睛仍旧盯着谢千秋的手不放。谢千秋微微一笑,"时敏,你放心好了,我今晚就是来拿件衣服,不会伤他。"
  范时敏先是一怔,继而立刻又恢复了紧张的神情;嘴唇紧紧抿着,眼神中满是怀疑。
  "我凭什么相信你?"
  谢千秋空着的手忽然甩了一下,一根细细的线从他手中飞了出去——再抽回来时,原本放在案上的黑袍就到了他手里。奚和靖斜眼一看,原来那线的一头上绑着一个小小的钩子,像是鱼钩,却有三个叉开的弯针。忽而记起谢千秋是个神偷,用细细的钩子从远处取物自然不是什么难事。念头一转之间,谢千秋冲范时敏喊道:"我说我的,你不用信!"
  说着,扣着奚和靖的喉咙的手忽然就横到了他腰间,一手将他拦腰抱起:"不想给皇帝收尸的都给我退后!"范时敏手中早捏紧了一把梅花镖,唯恐误伤到了奚和靖,竟半天不敢出手。谢千秋老鹰抓小鸡一般把奚和靖挟在腋下,威风凛凛地走出门去。满庭侍卫,无人敢拦。他颇得意地朝他们一笑,挥手把手中的钩子朝屋顶抛了上去——侍卫们眼前一黑,谢千秋和奚和靖便在"呼"的一声风声中彻底消失不见。
  奚和靖原本强迫自己镇定着,这一下忽然凌空而起,顿时失声喊出来:"啊——"
  这一声没喊到头,嘴里就被塞进了一团布。
  "你的侍卫追不上我的——就算是骑了千里马也不行。你就乖乖的罢,我要带你去的地方,就是鸟儿也飞不到的——"
  奚和靖脑袋朝下垂着,身体随着谢千秋的一起一落不住颠簸,颠得他几乎呕出来。黑乎乎的地面从眼前飞闪过去,他的头发甚至拖在了上面,粘了些细碎的枯草叶。耳边渐渐地只剩下风声,还有鸟虫夜鸣的声音。谢千秋挟着他不知走了多久,脚下忽然崎岖起来,仿佛是在往上爬——柔软的树叶从他脸上扫过去,留下一片刺痒。向上不知多久,谢千秋忽然哈哈笑说:"到了。"话音未落,奚和靖只觉自己顿时失去了重量,朝一道万丈深渊中坠了下去!

  皇帝被吃记

  奚和靖在急速坠落失重的瞬间,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只觉得头重脚轻,好不难受。身下似乎是一床软绵绵的被褥,他横躺在上面,晕乎乎的仿佛睡在云中。他又躺了片刻,才勉强能睁开眼睛——自己果然躺在一张床上,雪白的纱帐随风飘动;外面不知道点了什么灯,白色的荧光一团柔和。
  而谢千秋,不见踪影。
  他清醒片刻,用力甩了甩脑袋,想要挣扎起来——这才发觉手脚竟都被布带绑了起来。另外还有根布带把他绑在了床上。
  谢千秋……果然没那么容易放过他!
  原先被塞在嘴里的布块也还在那里,别说是用牙齿咬掉手上的布带,就是想喊一声都不行。然而他还是奋力挣扎着,手脚拼命地上下搓动,只盼能把布带挣开。没多久,就在布带勒处挣出一条深深的红痕来。就在脚上的布带似乎有些松开的刹那——
  "你身娇肉贵,擦破了皮就不好了……"
  奚和靖头皮一炸,几乎再次晕厥。
  有几滴水洒到了他脸上。
  "从那么点地方下来就晕了,真是不中用……亏了你还敢自号文武双全!"
  奚和靖不得不正眼看他。谢千秋大概是出去沐浴去了,身上竟只披了件雪白的丝袍;头发全散开了,黑色丝绸一般水淋淋地搭在肩上。他身上的丝袍只随意系了根带子,大半个胸膛都露在了外面。均匀的蜜色肌肤上,纵横交错着些或深或浅的伤疤。奚和靖并不是第一次见,可是不知为何,这次一眼看到,顿时吓得面无人色。
  谢千秋俯身过去,头发上的水滴滴嗒嗒落到了奚和靖身上。一点点不经意的凉意仿佛是穿透了衣服的冰针,令他浑身颤抖。谢千秋左右打量了他一翻,才伸手取下了他口中的布,一把扔掉了。只是那块布在他嘴里放久了,难免沾了些津液在上面。现下一根长长的银丝从他嘴角拉出来,拖在半裸的胸口,说不出的诱人。谢千秋手指伸出去揩掉了,微微一笑:"小皇帝,这下可没有谁能打扰咱们了——"
  奚和靖乍得自由,也不吭声,忽然起身张嘴一口往谢千秋脖子上咬。谢千秋疾速出手,奚和靖便被牢牢按在了床上。
  "还想玩这招?"谢千秋空着的那只手在颈下两排还未消去的牙印上面摸了摸,"牙齿倒是挺利的,可惜一招只能用一次……"
  奚和靖眼中几乎滴血:"滚!"
  谢千秋忽然露齿笑了:"难道你到现在还没明白么?这里是我的地盘,别说你是皇帝,就是天上的玉皇大帝也管不到的;你现在是我的阶下之囚,聪明的就乖一点,好好伺候我,说不定我明天就放你回去了……"
  奚和靖已然发狂:"滚——滚哪!"
  谢千秋哼哼一笑,刷地一下便撕开了他的衣服:"你知道你最不济的是什么地方么?有些事情,比如说叫我滚出去,比如说你想到讨得那个小白脸的欢心……你明知道不可能办得到,却还是要以卵击石,死咬到底,不知寰转——倘若你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就算了,可是你是奚国的皇帝,奚国百姓的命都捏在你手里。你这般任性妄为,迟早是个祸害!"
  奚和靖暴怒:"朕偏要!朕乃真命天子,全天下都是朕的!朕要什么便有什么,谁都不能拂逆朕的意思!"
  奚和靖在宫中读书时,姬博陵和别的老师都教他要谨言慎行,这样狂妄的话他是从来都不敢说的。现在一急之下全都说了出来,把自己吓了一跳。
  谢千秋先是一怔,继而大笑:"原来你真是这么想的么?哼,莫说如今天下三分,奚齐宋各守一方,你所有的不过是三分之一的天下——就算你真能一统三国,那极北的雪原之地,极西的蛮夷之国,极东极南的大洋大海……又何尝在你所辖之下?真命天子……我看你不过是只井底之蛙!"
  谢千秋口中说着,手里也没闲着。奚和靖晚上穿的本来就只是一件薄薄的便装,轻而易举地就被谢千秋全剥了下来。
  "怎么不还嘴了?被我说中了吧?"
  谢千秋所说所做的一切,对奚和靖来说无疑是双重的羞辱。他奋力挣扎,又想要咬谢千秋。谢千秋冷笑一声,大手牢牢捏住了他的下巴。他张开的嘴就这么被固定住了合不拢,谢千秋俯身过去,舌尖在他鼻头蜻蜓点水地轻点一下,另一手扯开了缠在他脚踝上的布带。他的脚突然被松开了,顿时狠命地踢打起来——却哪里打得过谢千秋?谢千秋趁他张腿踢打的时候屈膝插进了他两
腿 之 间,整个人覆在他身上,暴风骤雨地吻了下去。
  奚和靖的下巴被谢千秋的手牢牢捏着,不能动上分毫。眼睁睁地看着谢千秋俯身吻下,灵滑的舍蛇一般侵入,劫掠着他口中每一处敏感的地方。他原本还指望着能再狠狠咬上一口,谢千秋的唇舌间竟像沾了麻药似的,所到之处,麻得他无力报复。他的手仍旧被紧紧绑着,只有两条腿还在做无谓的挣扎。嘴唇被迫张开到最大的程度,津液从嘴角淌下,滑过颌下颈下,直淌到胸口。
  谢千秋还记恨着那晚被咬之仇,这一记惩罚性的吻便格外凶狠。奚和靖几乎给他吻得窒息过去。等谢千秋终于放开了他,他大口喘气:"你……你……朕来日……必会将你碎尸万——"
  话未说完,嘴巴又被塞进了什么东西。
  这回,是谢千秋的手指。
  谢千秋的食指和中指微弯着放进他口中,挑衅一般轻轻搅动。奚和靖瞪了他片刻,瞅准机会恶狠狠咬了下去。谁知谢千秋反应奇快,他一口咬了个空,倒是把自己的牙撞得生疼。谢千秋一手按住他胸口,沾湿了手指却伸到下面去。柔软的指腹在入口处轻一下重一下地按了几按,奚和靖便惊呼出来:"啊……你要干什么?!"
  谢千秋手掌按住他的额头不让他乱动,哼笑:"果然什么都不懂……"
  说话间,趁着奚和靖那一刹那的放松,忽然挺直了手指直插进去。

  皇帝被吃续

  奚和靖未经人事,哪里经得起谢千秋这么一下。他急促地叫了一声:"啊——"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谢千秋再抬眼,见他眼角竟淌下两行眼泪来。
  只是见了那两行泪,谢千秋也没有半点心软。侵入他体内的手指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推进,一点一点地深入进去,然后缓慢地抽
动。奚和靖几乎要晕过去——被入侵的地方太过敏感,他几乎能感觉出来谢千秋手指上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像是直接刺在了神经上,刺激得他浑身痉挛。他原本还有些力气踢打反抗,现在竟瘫在谢千秋身下,眼泪淌了一脸,哽咽得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谢千秋忽然把手指撤了出来,好整以暇地笑:"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很舒服?"
  奚和靖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放松下来之后的第一件事,还是对着谢千秋张嘴就咬。
  谢千秋按住他,叹了口气:"这样蛮横固执,你果然欠调教……你父皇给你请的那些师傅们没教过你,咬人是不对的么?"
  奚和靖咬牙切齿:"朕——咬的,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谢千秋冷笑:"我是坏人没错,难道你又是好人了?"他话音未落,奚和靖一声大叫:"啊——啊——你滚——"
  谢千秋的两根手指在他体内开拓得正欢,自然不是他说滚比就滚的。异物入侵的感觉,仿佛整个人被从头到脚贯穿了。奚和靖随着谢千秋的动作一声一声地叫唤,片刻之后,嗓子竟逼得有些沙哑了,泣不成声。谢千秋摸一把他那湿漉漉的脸,看上去颇为扫兴:"喂,我还没开始呢……"
  奚和靖红着眼睛大吼:"你——你还要怎样?!"
  谢千秋垂下头,"长到你这般年纪还不知道我要怎样……我佩服你!我问你,你深夜独寝,想到那小白脸的时候,你会不会想做点什么事呢?"
  一句话说得奚和靖红了半边脸。
  那种时候……他多半是全身燥热,焦躁不安,一团热火乱蹿找不到出口……到最后只得自己小心翼翼地用手解决,不敢让外面侍夜的宫监察觉。
  即便如此,他也不是很清楚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究竟要怎么做……
  "你……无耻……啊……"
  探进身下的手指,似乎又多了一根。
  "好好的怎么就无耻了呢?你要是真能把那小白脸弄到床上——你能对着他看一宿?你也会对他做这样的事的——"
  "我爱重他——才不会——"
  谢千秋故意作恍然大悟状:"你不想对他这样,那就是说你想要他对你这样?"
  奚和靖咽住,只差没喷出一口血来。
  "不是——"带着哭腔悲愤的一声,喊得谢千秋背脊发寒。
  谢千秋嘿嘿两声冷笑:"不错不错,反正那小白脸不要你,我就不客气了。"
  下面的手缓慢地动着,另外一只手也没有闲着,重重搓 捻抚
弄着奚和靖胸前那两点嫣红。奚和靖早就失了反抗的力气,只有在他手中剧烈颤抖的份。奚和靖越是害怕,他就越玩得兴起。"我今天教教你——两个人要在一起,就免不了肌肤之亲……"说着在他嘴角啃了一口,"而且不是一次两次的……你要是成天都是这副不情不愿的德行,谁还愿意和你好下去?"
  奚和靖哭喊:"你滚——啊——啊————"
  那一阵撕裂的痛,简直就像是是把他全身的皮肉都撕开了。身体被弯折成一个屈辱的姿势,两腿被压着张到最大的程度,手却仍旧被牢牢地绑在头顶。滚烫的巨物硬逼着进入他的身体,仿佛一下子撞在了他心口上,要把他的灵魂从身体里面顶出去。
  谢千秋一挥手扯开了绑在他手上的布带,在他还没有来得及挣扎反抗之前,便狠狠地抽
动起来。奚和靖痛得险些晕过去,只本能地挥手乱划着,尖利的指甲在谢千秋背上拉出一条条红痕。谢千秋身经百战,哪里把这点痛放在眼里?只当成是欢
爱中的小情趣了。
  片刻之后,奚和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手无力地垂落下来,被谢千秋握着手腕深深压进被褥里。微张的唇间已说不出话来,只本能地随着谢千秋的动作发出有规律的呻吟。身体在不知不觉间习惯了被进入,如针刺刀割的剧烈疼痛中,竟有股难言的感觉丝一般缠了上来,细细密密地缠住了他的骨头;又像是有一根柔软的羽毛在他的神经上轻轻地刮来刮去,明明是难耐的麻痒,却又谈不上十分难受。他忍不住哼了一声:"嗯……不要……"
  谢千秋略停了一下,忽然又狠狠一撞:"死性不改!"
  "啊——"痛极的呻吟,却又拖了长长的、轻佻的尾音。奚和靖自己听在耳里,都觉得不对劲了。"你……嗯……对我做什么了……为什么会这样……啊……"
  为什么……他明明那么痛……居然会想要……想要那样的感觉再多一点?
  谢千秋捏住他的下巴,仿佛身下的人所受的折磨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你问问你自己啊,为什么会这样?是要我这样?还是这样?"
  奚和靖的暴怒变成了羞愤。用力扭过脸去,企图把半边脸埋在枕头里。
  "你听着……朕……嗯……迟早……要……嗯……"
  谢千秋一把把他的脸扳回来。"将我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到时候只怕你舍不得!"
  "啊……啊……啊……"
  奚和靖恨不能一头撞死。他的身体现在就已经不听使唤了,不知哪里生出来的空洞侵蚀着他,他只有借着谢千秋的动作才能稍稍纾解。腰肢自己扭动着纠缠着迎上去,竟像是他自己在主动求
欢。最后他连羞愤的力气也没有了,只管承受着那一波胜过一波的冲击,整个人沉浸在里面,就等着最后的解脱。
  这天清晨,第一缕天光从窗帘下钻进逼仄的斗室时,奚梓洲终于睁开了眼睛。

  【第十一夜】交心之始

  "梓洲,醒了?"
  身边的人声音略有些沙哑。努力撑起眼帘看了一眼,那张刚毅的脸上,眉眼间不知为何多了些说不出的温柔。
  实在是太累。整副躯壳就像是被骨肉分离卸下又重装了一遍,无处不酸,无处不疼。关节间还像是有蚂蚁在爬咬,刺痒无比。他闭眼又歇了很久才说得出话来:
  "是你。"
  "是我。"平静的声音下,有欣喜地暗流在涌动。
  萧晏的手仍紧紧地握着他的。微温的肌肤下,脉搏在缓缓地跳动着。萧晏知道,他会活下去。冲动间,一阵鼻酸。
  倘若他哭也好,闹也好,萧晏总还能安慰一把;可他现在这样平静如水,萧晏憋了一肚子的话,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是哪里?"
  奚梓洲虽说是醒了,可仍旧有气无力。
  萧晏长长吁了一口气,笑说:"此乃地狱最底层阿鼻地狱,你先一步下来了,我呢,也被千刀万剐追来了。"
  奚梓洲皱眉:"这么快?不是还有几天么。"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地下也是一样的。你前脚刚到,我后脚就跟上了。"
  这个解释似乎还算合理。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抱着我?"
  奚梓洲虽然没力气动弹,却也能感觉出来自己身上什么都没穿。萧晏也是。而什么都没穿的萧晏正紧紧地搂着他,暖暖的胸膛里仿佛有团火在烧。
  "地狱里太冷,我怕冷,所以抱着你取暖。"
  "取暖就取暖,为什么还要脱衣服?"
  "人不都是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么。"
  "所以你我都是鬼?"
  "是。"
  "怪不得……会大白天的睁着眼睛说鬼话。"
  落在地上的只有一线光,却也能看出来今天天色不错。
  萧晏扑哧一声笑出来。
  "梓洲,你还活着。"
  "我知道。"
  从幻听到那个声音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
  萧晏翻身起来,小心翼翼地给他穿上衣服。他像一只刚睡醒的猫那样眯着眼,任由萧晏摆弄着。脸上淡淡的,既不高兴,也没有反对。
  "那小子放你出来的?"
  萧晏一怔,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皇帝。于是摇头:"不是。"奚梓洲惊奇:"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放你?"萧晏故意笑说:"我要出来,谁人敢拦?"
  "好大的口气。"
  萧晏不再说话,仔细地给他系好每一根衣带。奚梓洲借着室内晦暗的光打量着他,忽然又记起自己第一次去找他时,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的样子,只觉恍如隔世。
  他们真正认识也不过十天,而他也的确是死过了一回。
  现在的萧晏,竟像是个相处了多年的情人那样照顾他。从前种种的羞辱逼迫折磨,仿佛已经一笔勾销了。
  "为什么?"
  萧晏那副疲惫的样子已经说明了,他为了救自己一夜未眠。奚梓洲并不认为他们的交情已经好到这个程度了。
  萧晏把自己的衣服也套上了,答非所问:"你躺一躺,我出去叫他们进来伺候你。"
  一只软绵绵的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为什么?"
  真正的理由是不能说出口的。说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萧晏说:"你不能死。四海难得安定,我不想看到烽烟再起。"
  奚梓洲还给他一个虚弱的微笑,手无声地滑落在床褥上:"将军身陷牢笼,却仍挂念着天下苍生,在下佩服。"
  萧晏苦笑,把他的手塞回暖烘烘的被窝里去。"病还没好就别乱动。"
  奚梓洲微微仰起头,"既然将军如此挂念天下苍生……那我我想请教,倘若……为人君者,认为某些人会犯上作乱,于是想要先发制人,以暴止暴,将军是否甘为马前卒?"
  奚梓洲承认自己很败兴。如此良辰美景,应该用来赏风弄月的。可惜既然他还活着,他就不能不面对原本想要逃避的一切。
  他奚梓洲的原则是,要么不做,做了就要做到底。
  眼前这副温柔的面孔,到了非要选一条路的时候,不知道又会是什么模样?
  萧晏故意摆出一副凶狠的表情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是你要犯上作乱么?不必等皇上下旨,我便先在这里处置了你。"
  奚梓洲也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是。很好,我正巴不得有人处置了我。"说者挥手一拉,颈下刚系好的衣带又被拉开了。一根手指指在那里:"这里,凭将军的武功,应该一手就能把我的脖子拧断吧?"萧晏夜里救他心切,即使抱着他也不敢多做些什么。现在忽然见了他颈下三角形的一小片肌
肤,竟喉头一干,焦躁起来。奚梓洲却仿佛是故意拉住了他的手,按在上面。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倒是干脆——"
  剩下的半截话被硬生生堵在嘴里。嘴唇被萧晏咬住了,重重地碾压撕咬。他这一夜忍得艰难,此刻再也忍不住,恨不能将奚梓洲生吞活剥了。奚梓洲手绕到他背后抱住,从鼻子里哼出几声闷笑。萧晏被这几声笑勾得心起,更热切地深入进去,和他唇齿交缠。吻得头昏脑胀之际,萧晏猛地一把推开奚梓洲,"梓洲……别逗我……你的病……"
  ——明明心里想着别人,为了别人甘愿去死,现在居然又这样勾引他,奚梓洲究竟把他当成什么了?
  萧晏一夜未睡,眼里布满了血丝,看上去又是疲倦,又是可怖。奚梓洲偏还不知死活地说:"上次我病得比这还重呢,和将军一夕偷欢,还不是好好的?怎么,将军难道是因为纵欲过度,力不从心了?"
  萧晏微怒,用力拉好了他那因为刚才的吻被扯得更开的衣领:"你不用激我。"说着整好衣服就要下床。坐在床沿穿鞋时,忍不住回头问:"梓洲,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供你驱使的……"忽然想到自己在奚梓洲这里倒不算受委屈,还是把"男宠"两个字压了下去,愤然扭头:"奴仆?"
  奚梓洲微笑,答得别有深意:"那么,将军又想做我的什么人呢?"

  旧识

  奚梓洲不是傻瓜,也不是瞎子。萧晏的态度在这些天里慢慢变化着,他不是没看出来。
  只是,这点微薄的同情,遇上了他誓死捍卫的忠诚大义,又能剩下什么呢。
  果然萧晏紧闭两眼,淡淡地说:"我以为,我们至少可以做朋友。"
  奚梓洲吃吃笑:"有这样的朋友么……"
  奚梓洲的声音被两声轻轻的敲门声打断。
  "萧将军,小王爷醒了么?"
  奚梓洲和萧晏对望一眼。萧晏咳嗽一声:"是。你等等——"说着手忙脚乱地穿好了鞋袜,又把有些凌乱的被褥整理平整,才凑到奚梓洲耳边说:"无论如何,万万不可再寻短见了。"奚梓洲轻轻一哼:"你管不着。"
  萧晏着急:"你——"
  外面韩谦忽然又说:"将军,小王爷的药煎好了,劳烦开开门。"
  萧晏只得跳下床一个箭步冲过去开门。韩谦气定神闲地站在外面,手中的托盘里放了碗热腾腾的药。韩谦身后站着满脸倦色的姬博陵。
  "将军早上好。"
  "表哥……"
  萧晏点点头,让开路让韩谦进去。姬博陵一把把他拽出去,"他怎么样了?"萧晏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奚梓洲就着韩谦的手正一口一口地乖乖喝药,才说:"好好保养,应该不会有大碍。"姬博陵还念着萧晏家人都在奚梓洲手里的事,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站在那里干着急。萧晏却说:"送我回去吧。我终究还是个囚犯——"
  姬博陵看了看周围,很想告诉他小皇帝很快就会放他出去了;但是又想起这事还没定下来,不好先说。于是说:"你自己保重,我再想办法送东西给你。"萧晏笑笑:"不必了,我什么都不缺的。倒是我家里……"
  一句戳到姬博陵最亏心的事情上去,姬博陵顿时满头大汗,然而还是不得不撒谎:"你放心……"萧晏拍拍他的肩膀,耳语:"生死有命,你也不要再浪费时间救我了。"姬博陵正神游天外想着怎么哄奚梓洲把萧家的人放了,呆呆地说了个"好"。萧晏皱眉问:"存仁,你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姬博陵警醒过来,打个哈哈:"没事,没事,我就是夜里没睡好,有点头晕……"
  直到把萧晏又送回到牢房里,姬博陵仍旧有些脚步虚浮。再大步冲回到奚梓洲的小院中去,却见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子坐在奚梓洲床边,正拿着热面巾给他擦脸。奚梓洲虽说是醒了,却干睁着两眼,眼神涣散,目中无神,仿佛魂魄已经被黑白无常勾去了。那女子见了姬博陵,也不回避,大大方方地起身福了一福:"见过太傅。"姬博陵略一思忖,便知道是先帝指给奚梓洲的"王妃"了。毕竟是自己跑到了人家闺阁中,姬博陵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急忙退到了门口去:"下官唐突了。"忽然又觉得这"王妃"有些面善,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你是谢葶兰?!"
  ——当年只知道先帝给奚梓洲指了个王妃,却不曾想这王妃竟是……
  奚和靖睁开眼睛时,外面天已大亮。从迷糊中清醒过来,他发觉谢千秋已经不见了;自己身上仍旧是赤
裸的,身下那一阵阵的剧痛仿佛在提醒着他,昨夜那一场炼狱酷刑般的□,并不是一场噩梦。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想要逃避这一切。
  他宁可被砍断手脚,甚至是死,也不要受这样的折磨。
  他在被窝里又躺了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他对自己说——自己不过是不小心被一只疯狗咬了。普通人被狗咬了大约只是会捡块砖头扔回去?他乃是堂堂的一国之君,不能做这样有失身份的事。他应该想办法逃出去,或者至少想办法让那群没用的侍卫们知道他在这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迟早有一日,他要叫那谢千秋碎尸万段!
  他左右望了一圈,只见这房子原来以竹木为墙茅草为顶,室内的家具摆设也都是竹编木雕的,虽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却透着一种古雅的大气。眼看找不到谢千秋的踪影,便想偷偷溜走。顾不得身下那一阵阵剧烈的疼痛,他翻身跳下床去,到处找自己的衣服。结果自己的衣服没找到,却看到床边的一把椅子上整齐地叠放着一套石青色的衣衫。他也顾不了那么多,拿起来便穿上了。只是那衣服有些大,穿在身上松垮垮的。穿了鞋子小心翼翼地开门,一片青翠欲滴的绿色扑面而来——谢千秋着小木屋,竟然是建在群山环抱的一个山谷底。那山谷就如同一个竹筒,四周的峭壁仿佛是利斧劈出来般陡直。怪不得……江湖中人都说谢千秋行踪不定——他住在这里,恐怕是没人能找得到的了……
  而谢千秋,正穿着他那件招牌黑袍立在门外:手里拿着一把谷子,嘴里发着"咕咕"的声音——正在喂一群鸽子。
  奚和靖脖子一缩正想退回去。谢千秋头也不回,问:"起来了?衣服在床边的椅子上,屋后有溪水,早饭在厨房的锅里。这里可没人伺候你,不想饿死就自己动手罢。"语气淡淡的,仿佛奚和靖所遭遇的一切,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奚和靖前一刻还想着先假意顺从再想办法逃走,听了谢千秋的话,忍不住一瘸一拐地上前去,扶着门框怒斥:"谢千秋,朕和你无怨无仇,为何要几次三番加害于朕?!"
  谢千秋俯身伸出手去,让鸽子们在他手中啄米,回头微笑:"你说没有便没有了么?"
  鸽子们一拥而上把米吃了个干净。谢千秋起身绕到屋后的溪边洗手,奚和靖歪歪扭扭地追上去:"朕从未见过你——"
  谢千秋冷冷地说:"你从未见过,却因你受苦受难的人,普天之下,何止千万!"
  奚和靖忍无可忍。他自诩文武双全,颇费了一番功夫在习武上;宫里的武士和侍卫们都让着他,在他遇上谢千秋之前,还真把自己当个武林高手了。
  所以他以为,他至少可以和谢千秋拼个同归于尽。
  所以他挥拳朝谢千秋打了过去。
  谢千秋只轻轻一挥手,一个石子破空飞过,他便往前扑倒,摔了个狗啃泥。

  波折

  虽然大内侍卫们一边封锁消息到处寻找奚和靖的踪迹,宫里还是有风声漏了出来。整个云嘉城如临大敌,高升街两边的高门大族还有几座亲王府全都紧闭着大门,不由得让人猜想是不是有人在里面密谋着什么。街道上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就连姬博陵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家时,都被拦下搜了几回轿子。他并不知道这是因为奚和靖被掳走了,还以为是萧家掉包的事已经被戳穿,直吓得心惊胆战。其实,到了这时候,还有谁有心思去管萧府里关的人是真是假?
  相比之下,深藏在内城高墙中的天牢却是一派安静祥和。除了中午时分有只黑色的大鸟忽然飞扑到奚梓洲住的小院中,掉了几根羽毛之外,再没别的不寻常的事。每天会在牢房内到处巡视指指戳戳的奚梓洲,如今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狱卒们干起活来动作都慢了许多。萧晏心念着奚梓洲的病,中午有人来送饭的时候问了一回,那人说不知道——想来没有消息便是没事,心下稍安。好容易挨到下午,想再问一问奚梓洲情况如何,却见推门进来的是韩谦。
  韩谦亲自给他捧了晚饭来。托盘里两碗晶莹的白米饭和三四个清炒小菜,显然不是牢房里的饭食。韩谦说:"多谢将军。"
  至于谢的是什么,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萧晏大大方方吃了饭,韩谦在一旁伺候着,等他吃完了,却没有立刻退下。萧晏不解地望向韩谦,他也不多话,摊开手,露出手中的一粒檀香木雕的珠子来。
  萧晏大惊:"这——"
  韩谦手掌再一翻,指缝中变出来一张小纸条。萧晏匆忙拿过打开,顿时松了口气,又不解地望向韩谦:"公公,这……"
  韩谦低头耳语:"萧中丞和夫人以及将军的诸位兄弟如今都已被安宁军安全送抵梁州,这珠子和书信是他们送来的信物,好让将军放心……他们如今都已改名换姓,深藏民间,只要将军愿意——"
  萧晏左手抓着纸条——那上面的字乃是他父亲亲笔,右手捂着他母亲的佛珠,声音都变暗哑了。
  "是……王爷安排的么?"
  韩谦点点头,眼里闪过一道狡狤的光芒。
  "王爷说虽然不能救将军,却也不能对将军的家人坐视不管,于是甘冒奇险——"
  "可是——"萧晏断然打断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是了,是姬博陵,为什么姬博陵在提到他家人的时候会那样躲躲闪闪的。"今天存仁还跟我说——"
  韩谦宽厚地笑笑:"这件事太傅也知道,只不过太傅他离开的时候,贵府家人的消息还没到——太傅不说,也是因为怕没个准信,反而会让将军担心。"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加上姬博陵也知道萧晏至少有一半是为了家人才不肯贸然出逃,萧晏便信了。"无论如何,多谢王爷救我一家。"韩谦笑意更浓,脸上的皱纹全挤到了一处:"好说,好说!"萧晏抬头一笑:"公公,我想亲自去向王爷道谢,方便么?"
  韩谦不说话,但是脸上的表情明摆着是:求之不得。
  萧晏再撩起那低垂的床帐,心里顿时平安了许多。韩谦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把初升的淡淡的月光锁在了门外。于是这斗室中又只剩下一点昏黄的光,那点黄色,令奚梓洲的脸色看起来不至于太过苍白。
  奚梓洲大约又是睡着了,长长的睫毛投下一道淡淡的影子。萧晏的手伸了过去。在肌肤相触的那一刹那,奚梓洲睁开了眼睛。萧晏的手仿佛被烙铁烫着了一般缩回去,就像是正在偷零嘴吃的孩童被抓了个正着,不知所措。
  奚梓洲眨了眨眼睛又合上,忽然警觉地睁开眼,偏头看过来。
  萧晏躲无可躲,讪讪一笑:"你醒了?"伸出去的手却还垂在半空,忘了收回来。想起自己总需要一个出现在这里的正当理由,于是咳嗽一声,低声说:"我……收到我父母的信物了。父亲说他们在梁州,一切安好——我……多谢你。"
  奚梓洲一怔。自己明明是叫人把他们一家送到东宁去的,怎么好好的却到了梁州?
  再一想,梁州……不就是父王当年出宫封王时分到的封地么?可是自从父王出征北疆,他们一家人都被先帝作为人质留在京城,梁州的王府便一直空着,直到他们家人一个个地死去……
  可是梁州离东宁不下三百里,就算是他手下那些人搞错了,也不至于会差那么远……而且,他有吩咐过让他们叫萧晏的家人带信物来了么?
  虽然他的脑袋一直混混沉沉的,但是他也清楚地记得,他没有下过类似的命令。
  所以他完全被搞糊涂了。
  萧晏只当他是默认了,又说:"我知道你是为了……"话一出口就见奚梓洲迅速地把头扭向一边,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就算你是为了崔徽之,我一样感激你。
  节哀顺变。
  奚梓洲扔给他一个后脑勺:"你今晚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萧晏强忍着不让声音发抖:"是。"
  不知不觉间,竟然无话可说。
  萧晏叹息一声,站了起来:"那么……你……好好休养吧。"
  奚梓洲仍旧背对着他:"你放心,等你上场受刑时,我应该能爬得起来给你送行。"
  萧晏苦笑,也对,他已经没了什么指望,自然不会再配合姬博陵他们成天地劝他出逃了。这样也好,至少他们之间可以再坦诚一些。
  "你要是有什么话想说,到时我也可以帮你带下去。"
  "不必了。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骨肉至亲尚且形同陌路……何况旁人?算了。"
  萧晏一阵揪心。揪心过后,心底竟然隐约冒出来一丝欢欣,高兴得他自己都有罪恶感了。
  "好。告辞了。"这一走,他以后再也不会有什么借口来探望奚梓洲了吧。
  话音未落,外面韩谦忽然惊呼一声:"谁?"
  利刃破空,发出尖锐的响声。刀剑相撞的声音如雨点般密集,渐渐逼近。萧晏在第一时间便撞开窗户冲了出去,只见韩谦和另外一些他从未见过的人,正在和三四条黑影缠斗在一起。萧晏空手飞扑上去,一拳挥向缠着韩谦的黑衣人。一阵急促的风声从耳边闪过,似乎是有人从他撞开的窗户里飞身跃了进去。萧晏和韩谦同时向眼前的黑衣人奋力一击,同时撞开门扑进去——只见一泓剑光从那黑衣人手中飞出,直刺正躺在床上的奚梓洲!
  萧晏本能地扑了过去,压在奚梓洲身上。下一刻,便有什么冰凉冰凉的东西穿透了他的肩膀。

  心动……

  在谢千秋居住的那个不知名的山谷里,奚和靖度过了他这一生中最难忘、也是最难过的一天。这一天当中发生的事情,几乎推翻了他这十六年来对世界的全部认识。比如他的皇宫和皇城并非固若金汤,比如他手下的大内侍卫武功并非天下第一,比如这个世界上并非所有人都会因为他九五至尊的身份,而对他毕恭毕敬。
  在这一天里,他经历了人生中的许多个第一次——包括第一次被别人……
  事实证明,这世界上确实会有那么一些人,是连天皇老子都不怕、敢骑在皇帝头上作威作福的;谢千秋无疑是这些人中的佼佼者。
  奚和靖斜坐在宽大的藤椅中缩成一团,望一眼在木屋前舞剑舞得浑然忘我的谢千秋,恨得牙根发痒。昨晚手脚上被绑的地方在疼,身下被侵犯的地方在疼,膝盖上被谢千秋用小石子打中的地方在疼,他往前跌倒的时候磕到的门牙和手上擦破皮的地方在疼……
  所以奚和靖一直在生气——几乎气炸了肚皮。
  愤怒之外,还多了一层焦心:国不可一日无君,现在他被人这么掳出来,不知皇宫里朝堂上又会不会出什么变故?
  只怕一个不小心,他出来时是皇帝,再回去时已变为平民。
  更有甚者,他还有可能会性命不保。
  在谢千秋随手用一颗石子将他打翻之后,他终于知道了什么叫胳膊拧不过大腿。硬拼是不行了,所以他开始和谢千秋打冷战。无论谢千秋说什么,他都不出声回应;叫他吃饭,他也一动不动。谢千秋懒得管他,自己端着饭碗就着两三碟清炒小菜吃得分外香甜。吃过之后打坐运功,运功之后歇午觉,歇午觉之后看书练字……仿佛奚和靖根本就不存在了。奚和靖呆坐了几个时辰,肚子里那雷鸣一般的咕咕声一刻比一刻响。明明饿得头昏眼花,就是不肯开口。下午时分,忽然有只鸽子扑腾扑腾飞进木屋。谢千秋伸手让它落在自己手背上,奚和靖才看清了——鸽子脚上绑着一个小小的铁筒。
  谢千秋终于瞟了一眼奚和靖,再瞟一眼手里的鸽子,大步出去了。
  "老实点呆着。这深谷底到处都是尖石深沟,你要是到处乱跑跌死了,正好省了我为民除害。"奚和靖把头扭到一边。
  一刻钟之后,谢千秋没有回来。
  半个时辰之后,谢千秋没有回来。
  而那份饥饿的感觉,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又等了一刻,他终于鼓起勇气,撅着屁股扭着腰钻进了厨房去。皇宫里当然也有御厨房,可惜他也没去过。所以他找到了碗筷,却怎么都找不到传说中的那口"锅"。
  ——"锅"这东西,在他心目中一直是一种只要把米放进去,米就自己会变熟的神奇物事,所以无论如何都跟黑乎乎的灶上那圆圆的,黑不溜秋的东西沾不上边。
  饿昏了头的奚和靖最后终于放下了关于锅的执念,在厨房里乱翻起来。在他终于掀起了锅盖,找到剩下的小半锅米饭时,他终于得出一个结论:谢千秋果然是天下第一大混蛋,连他用的锅都恶形恶相!
  当然里面的饭是好的。虽然已经冷得不带一丝热气,但至少足以果腹。奚和靖左看看右看看,终于找到一把木勺子,自己盛了这辈子的第一碗冷饭。至于菜么……倒是每个碟子里都剩了半边,也都冷了——亏了这山谷底甚是阴凉,那冷菜才没有发馊。奚和靖这顿饭越吃越心酸,吃到最后,眼泪止不住吧嗒吧嗒掉到了空碗里——却不曾想,那呜呜的哭声早已传了出去。
  谢千秋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肩上还站着一只雪白的鸽子。谢千秋把那鸽子抛到空中,两手环抱在身前,冷笑着问:"皇帝陛下,我这冷饭冷菜味道如何?"
  奚和靖二话不说,手里的碗朝谢千秋飞了过去。
  谢千秋一手稳稳地接住,又送回他跟前:"既然你用了我的碗筷,那么就自己收拾吧。"
  在谢千秋那有嘲有讽的目光的逼视下,奚和靖把被自己吃了个干净的碗碟叠在一起,拿到外面的溪边去洗——这,也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洗碗。而谢千秋则饶有兴致地跟在他身后,那眼光简直是在观察被关在笼子里的小动物。
  等他故意恶狠狠地把那些洗干净的碗筷摔会到碗橱里去,谢千秋终于说了句人话:"你学东西还挺快。"
  奚和靖扭头要走。
  "如果在床上你也能学得这么快就好了。"
  奚和靖回头又要打。谢千秋握住他的拳头:"哟,这天还没黑呢,你就等不及了?"奚和靖一拳没打到,又换了只手打过去——照样被抓住了。
  谢千秋说:"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肯动动脑子对付别人?"
  奚和靖委屈得想哭。卧薪尝胆之类的故事他又不是没听过,他只是被欺负得狠了,咽不下这口气。
  谢千秋手上一用劲,就把他横抱了起来扔回到那把藤椅里去。
  "又想哭了是不是?你想想看,一个人躲起来哭有用么?对着我哭有用么?如果没有用,你为什么就不会想办法做点有用的事?"
  ——打又打不过你,逃又逃不掉,你说我还能想什么法子?!
  奚和靖在心里大吼一声,一口白牙却仍是咬得紧紧的。
  谢千秋叹了口气:"我不就是嫌你那皇宫里面人来人往的很麻烦,才带你出来看看风景么?我不想杀你,这里也养不起你——你要是能讨我开心,说不定我还会放你回去——"
  奚和靖两眼放光,终于开口说话:"你要怎样才会开心?"
  谢千秋上下打量他一番,嘿嘿笑了两声。
  奚梓洲的床在萧晏受伤时染了一大片血迹,他不得不在刺客们被击退后,和萧晏一起被挪到了旁边一个空房间去。他冷眼看着萧晏在中了那一剑之后,死死地扑在他身上,怎么都不肯让开;看着韩谦用力把那长剑从萧晏肩头拔了下来;看着萧晏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昏死过去……
  他的心,在那决意要投水自尽的那一夜之后,第一次有了疼痛的感觉。
  第一次,为了一个既不是家人也不是崔徽之的人。

  隐情

  临时收拾出来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萧晏受了重伤,自然要先让他躺着。奚梓洲只得躺在从原来的房间里搬过来的便榻上。这房间比原来那间更窄,他们中间只隔了不到半丈远。萧晏的脸色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如纸,奚梓洲看了片刻,便不忍再看下去,索性侧过身去背对着他。韩谦带着小太监们来回忙着给他洗伤口、上药,他也全当没看见。
  亏了平时奚梓洲平时没事常瞎折腾,他们这里上好的伤药倒是备得挺齐全。韩谦半点都不吝啬,一瓶瓶的药跟不要钱似的倒上去。血水把药冲走了,就再倒上……那伤口上的绷带缠了一圈又一圈,包扎的地方已经鼓得像个馒头,还是有血色渗了出来。
  萧晏活是活下来了,只是依旧昏迷不醒。
  奚梓洲呢,虽然仍旧头昏眼花四肢酸软手脚无力,总算是能自己行动了。
  一切都平静下来之后,奚梓洲对韩谦说:"去叫副司狱发一份公文给刑部——就说有萧晏同党妄图劫牢救人,争斗中萧晏被其同党误伤。其同党败走。本司狱为保其不被同党劫走,决意将其挪入内院,亲自看守。"
  韩谦了然地点头:"是。"说完就要走。
  奚梓洲伸手叫住他,补充:"直到其上场受刑之日。"
  韩谦再次点头称是,领命而去。奚梓洲干躺半天,辗转翻了几次身,最后总免不了要看到萧晏那里去。这时左右无人,他终于忍不住爬下床去看萧晏。萧晏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他看得颇为无聊。一时兴起,用手指挑了一绺散落在头发,用发稍在萧晏的脸上来回轻扫。
  "你究竟图个什么呢?"
  ——换了躺在床上的是别人,你会不会也这样拼命地护着他?
  身后传来门被推开的声音。
  "小王爷——"一件厚厚的外袍随即披到了他肩上,"当心着凉。"
  奚和靖也不回头,手里那一绺头发轻一下重一下地扫过萧晏鼻尖。
  "知道是什么人了么?"
  黑衣刺客们败走之后,他们一直在忙着收拾场面外加给萧晏治伤。至于那些黑衣人的身份,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追究。
  韩谦凑近,"奴才仔细看过那刺客留下的剑——那把剑是铁匠铺里面就能买到的寻常剑,剑刃极锋利,剑穗簇新,剑柄上的棱角尚未磨平……由此可见,他们是专为这次行动新配了兵器……"
  奚梓洲有些不耐烦:"你说了这一大堆,是想说从兵器上看不出这些人的来历?"
  韩谦垂头:"是。"
  "倘若是寻常铁匠铺里就能买到的东西,那上面应该会有工匠的铭记。你再仔细看看,看是哪间铺子打出来的。去问问他们,是什么人订了十三把一样的剑。"
  韩谦错愕地看着他。奚梓洲白他一眼:"愣什么愣?来的不是十三个人么?我耳朵可没有聋。"
  韩谦于是再点头:"是。我实在想不出来……究竟是什么人竟然想要害小王爷……"
  奚梓洲把手里的头发一甩,起身朝自己床边走去,仰面躺倒。韩谦小声问:"小王爷,觉得怎样?"奚梓洲闭眼摇摇头。"不妨事……让我躺会儿……你仔细听着,这事……不会是皇帝干的……我这也没什么金银财宝,他们不是为财;一上来就下杀手,也不会是为了劫色——"说着自己忍不住嗤笑一声,"你说说看,杀了我,有什么好处?"
  韩谦一本正经地说:"王爷,您存的私银一共有三千四百一十六两,足够那些江湖宵小觊觎了。"
  奚梓洲觉得很受挫折。
  "我问你,往常这个时候,这院子里的人都在干什么呢?"
  "小王爷这时候通常刚起身,用膳之后……不是在房内读书就是在外面修剪花草;旁边伺候的是王妃;奴才这时候应该是在吃饭;至于别的人么——"这些别的人,自然是皇帝派来看着奚梓洲那些大内侍卫了,"他们通常是这时候换防。"
  奚梓洲点点头:"总之,他们挑了一个看似危险,实则这里防备最松懈的时候来。"韩谦不语。奚梓洲撑着床沿站起来:"他们……似乎早已摸清了我们这里的情况,却不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情,也不知道他碰巧在我这里——所以他们极有可能是我们自己人——但不是天牢里的人,也不是旧王府的亲信。"
  韩谦浑身一震:"那么——"
  是"自己人"却非天牢中人或是旧王府亲信的,只有一派人马:如今正掌握着安宁军兵马大权的副帅何太行。
  奚梓洲冷笑:"这件事情其实很简单,只要好好想一想,我死了,谁得的好处最多不就行了?父王,你一辈子机关算尽,却算不尽人心……"
  韩谦低头不语。
  奚梓洲长叹一声:"倒是连累了他……"说着,望向萧晏的两眼见,眉头一皱。
  韩谦忙不迭地说:"萧将军正巧在此处救了王爷,王爷真乃是吉人天相!"
  奚梓洲忽然有些奇怪:"他不在这里,你们就不救我了?"
  韩谦哑口无言。
  "韩谦,我一直觉得你很聪明。"
  "奴才天生驽钝……咳咳……"
  "天生驽钝……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十几个大活人从一个地方偷送到另一个地方,还瞒着我偷偷带东西带信给萧晏,把他骗得团团转……你是不是太谦虚了点?"
  "奴才……咳咳……"
  奚梓洲努力回想着当日的事:"那天朱兴翰来找我的时候,我就奇怪……以你的功夫不会不知道有人来……你什么都听到了吧?"
  能擅自改变他的命令的,只有韩谦;能把消息和东西带给萧晏的,也只有韩谦。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重新认识一下眼前这个毕恭毕敬的老太监。
  韩谦憋出一个老实无比的笑容:"小王爷,奴才想的是——东宁毕竟是驻军之地,将来要是万一……难免不安全;又想到咱们在梁州也还有几个能用的人,就……"
  奚梓洲叹了口气:"我原本只是想把他全家掌握在手中,倘若日后要谈条件,底气也足些。你这样做,简直是在故意讨好他……难不成他许了你什么好处?"
  韩谦的额头开始冒汗。
  这时有个声音替他解了围。躺在对面床上一直一动不动的萧晏,忽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
  奚梓洲瞥一眼还未苏醒的萧晏,笑说:"这件事,你倒是做对了。"

  关系大跃进

  小皇帝被人掳走的消息,终于在这天下午悄悄地传遍了京城。
  但是因为皇宫里面并没有发出准确的消息,所以这也只是个传言。所有有可能在小皇帝消失之后掌握权力的人都把部下门生召集到一处,却都按兵不动。
  因为他们认为,这也极有可能是小皇帝为了引蛇出洞,一举打击所有潜在的反对势力而故意放出的假消息。毕竟小皇帝已经有整整一天没有露面,谁知道他在这段时间里,在皇宫里都捣鼓些什么了?
  所以,云嘉城在皇帝失踪的情况下,居然保持着微妙的平静——仿佛山雨欲来。
  然而姬博陵平静不下来。他往皇宫跑了许多趟,一次比一次着急,可是每一次得到的都是同一个答复:皇上今日谁也不见。他就像无头苍蝇一般团团转到夜深人静后,街上的棒子已经敲过了三遍,才无可奈何地回了自己家。朱兴翰自从那天听说皇帝会放萧晏出来之后,就没有再轻举妄动,一直在姬博陵家里赖着,理由是——只有姬博陵不会把他当敌国奸细抓起来。
  所以当姬博陵回到家却到处找不到朱兴翰时,不禁有些奇怪,又有些着急:怕他又出去惹什么事端。
  好处是,耳根终于清静了。姬博陵瘫坐在书桌前,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奇异的味道。忽然有个什么软软的东西碰了碰他的脚。他吓得从椅子上跌了下来,一眼对上了在书桌下面缩成一团的朱兴翰。
  朱兴翰脸色红得像被火烫过,全身都被汗湿了,每一寸皮肤都在微微颤抖。
  "我好难受……"
  姬博陵把朱兴翰从桌子底下拖了出来。朱兴翰仿佛瞬间被烫到了似的狠狠甩开他:"姬博陵……我好难受……"
  姬博陵一个站不稳,险些摔倒在地上。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奔去把门窗都开到最大。一阵夜风吹进来,那股怪味就被冲淡了许多。谁知朱兴翰偏偏又缩成一团躲到桌子底下去:"我好难受啊……"
  姬博陵再回去拽他,又再次被他摔开了。甩开姬博陵的同时,他自己也跌倒在地。
  "别碰我……我好难受……好难受……"
  那声音软的像水。
  姬博陵只得远远地大声问:"你……你吃错药了?怎么搞的?到底是个怎么难受法?"说着忽然想起刚才那阵味道,于是问:"你好好的关起门来烧什么香?"
  朱兴翰几乎整个人都贴到了地上,还不停地往地面蹭"我好难受……好热……"
  姬博陵不解:"热——"
  ——现在是夏天,热有什么不对么?
  "你房间里……有很多……蚊子……"朱兴翰终于说了句像样的话。然而——
  姬博陵大吼:"蚊子多又怎样?难道是蚊子把你咬成这样?"
  "上次我去找那个……宁王的时候,他……他送了一些香料给我,说是很厉害的蚊香……"
  姬博陵明白过来,怒吼:"宁王是什么人?他给的东西能乱用吗?你个没脑子的!"只是骂也无用。朱兴翰终于耐不住,在地上来回打起滚来。
  "我好难受……帮帮我……"
  姬博陵死命地想挣扎开朱兴翰的手。朱兴翰这副模样,显然是中了很厉害的媚药——
  "奚和洲!你这祸害!"
  房门被谁一脚踹上了。一声桌椅被推倒的巨响之后,两个人都没了声音。
  天亮时分,姬博陵的房门被人轻轻推开。那人在门口站了片刻,又缓缓地拉上了门。低垂的床帐下,姬博陵警觉地撑着坐了起来。身边朱兴翰还在半梦半醒间。
  "博陵,怎么了?"声音也是迷迷糊糊的。
  姬博陵一把捂住他的嘴,竖起耳朵,心怦怦直跳。果然外面有个声音发话了。
  "传朕旨意,太傅姬博陵为官不正,行为不检,即日打入天牢,思过十日。"
  奚和靖说完,甩袖便走。后面姬博陵追出来,再喊什么他都听不到了。满脑子都是他推开门时看到的情景——姬博陵的床上,分明是搂在一处的两个人;房间里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味道。倘若是从前也就罢了,可是现在,他只要闻一闻,就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他受尽屈辱,好容易求谢千秋送了他回来。他在皇宫里连口水都没喝,只想着快点见到姬博陵,哪怕能听到他一句半句的安慰也好——谁知——
  他失望透了。
  生平第一次,他宁可自己从未喜欢过这个人。
  姬博陵终究是太傅,而且一向深得皇帝的恩宠。皇帝下了要关他的命令之后,刑部和大理寺互相扯皮,直扯到天黑时分才由大理寺出面,用一根软软的棉绳松松地"捆"了他,恭恭敬敬地"押"到天牢去。奚梓洲听说此事,硬是挣扎起来,穿好官服戴好官帽,叫人扶着亲自去给姬博陵开牢门。
  "太傅大驾光临,实令本署蓬荜生辉!"
  姬博陵在家里倒是被侍卫们看了一天,还未洗漱,头发散乱,光着两只脚,身上穿的还是临时裹上的睡袍,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他那点骨气还在,所以只是淡淡地回应奚梓洲的"欢迎":"宁王爷客气了。下官这十天奉旨思过,麻烦王爷了。"
  ——皇帝是叫他思过,还没有认真定他的罪。所以他被安排在平时关押有嫌疑的朝廷高官的房间里。这房间仿普通的卧室而建,有床有帐有桌有椅,比寻常的牢房要干净许多。姬博陵松了口气,皇帝他总算还客气。
  奚梓洲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把手里的囚服递过去,笑说:"你我还客气什么!既然来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亏待你。我保证你在这里会住得比在家里舒服!"
  缚着姬博陵的绳子已经被解开了。他接过囚服,抖开,透过中间的一个大洞对奚梓洲镇定地说:"多谢王爷。"
  奚梓洲打了个哈哈:"那么,姬太傅就在这里慢慢思过吧。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第十二夜】决心

  见过姬博陵之后,奚梓洲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回去也不让人扶了。他自己走回到那房间里去,屏退左右,在便榻上斜倚下。
  "他把你表弟也关进来了。这小子,长这么大了还是沉不住气。"
  对面床上的人不说话。奚梓洲于是补充:"就和他爹一样。"
  一豆灯火中,萧晏的表情不甚分明。
  "你……恨不恨他?他骗了你。"
  萧晏终于开口,声音低哑,仿佛挣扎了一番才问出来。他这辈子受伤无数,这一次被关进天牢,更是抱了要以死捍卫自己的名节之心。所以肩上受的这一剑,他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再醒过来时,一心只记挂着奚梓洲是不是还在为了崔徽之而难过。
  奚梓洲故意装傻:"骗我?骗了我什么事?"
  萧晏下了决心要帮他面对现实,索性直说了:"崔徽之。崔徽之其实已经死了。"
  奚梓洲淡淡一笑:"原来是这件事……可你说我恨不恨的是哪一个?骗过我的人可不少啊。皇帝那小子骗过我,姬博陵骗过我,韩谦骗过我……还有你,你也骗过我。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骗过我。我恨得过来么?"
  说不恨是假的。他恨足了四年,恨得整颗心都麻木了,恨到自己几乎连"恨"字都不知该怎么写……偏偏等他知道了真相,那罪魁祸首——先帝已经不在这个世上。小皇帝口口声声说所有的事情都是他谋划的,时候他才多大?要是奚梓洲真信了他的话,那他和崔徽之在大理寺的那段时间就白混了。
  所以他决定不再恨下去。
  萧晏看着他脸上淡淡的微笑,知道是时候说这些话了。
  "你这样笑才好看。那时候崔徽之就常常说,你是整个奚国笑得最好看的人。"
  ——一既然说开了,那么索性说到底。萧晏受过那么多次伤,深深明白一个道理:只有忍痛把里面的烂肉割掉,伤口才能痊愈。
  他决心要替奚梓洲挖掉崔徽之这个疮疤。
  可惜奚梓洲的反应,全然不像一个伤疤被挖开了的人。
  他非常不知谦虚地说:"我本来就是。他说的也是实话。你有意见?"没有悲伤,甚至连前些天那样的愤怒都没有了。
  仿佛崔徽之只是一个偶然听说的陌生人。
  萧晏定了定神,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说。
  "有。"大约是说了太多的话,有些精神不济了,顿了很久才说出下面的话:"相由心生,人心情愉悦,就会笑……由心情愉悦而生的笑,自然也会让看到的人心情舒畅,所以才会觉得好看。他说你的笑容好看,说的不是看上去如何,而是你笑的时候,最令人愉快。"
  奚梓洲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僵。
  "可是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虽然你在笑,可是那笑容让我看了很难过。你心中,想必也是很难过的吧。"
  奚梓洲反驳:"人总是这样,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是把全世界的奇珍异宝俊男美女都送到他面前,他也会觉得寡然无味,说不定还会更为不快——难道就因为这样,就可以怪罪那些奇珍异宝俊男美女令他心情不好?将军,你见到我时不是才刚刚被打入天牢,前途未卜么?你那时候心情不好,可不要怪到我头上。"
  萧晏想了半天才憋出来的大道理,居然就这样被他轻轻松松地挡回去。萧晏很受打击。他们二人一个病,一个伤,说完了都气喘吁吁,躺倒了不动。萧晏歇了片刻,笑说:"好吧,说道理我说不过你……我说点别的……"
  奚梓洲仿佛已经猜到了他要说什么,立刻打断他:"将军你身受重伤,还是不要太劳神的吧。"萧晏笑:"嘿嘿,我不像你,心里有话就憋着,打落牙齿肚里吞……我要是想说什么却不能说,非憋出病来不可;平时生病了受伤了,要是有人听我说说话,好过上等的药十倍……看在我是为了你才受伤的份上……你就听我说一回吧……"
  奚梓洲想不到萧晏居然连救他这件事都可以抬出来。真想扔给他一句"我巴不得去死,谁要你救了"——眼角瞥到他那被绷带绑得鼓起的肩膀,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说吧。我听就是了。"口气仍旧是不情愿的。不情愿归不情愿,却转过身子正对着萧晏,心通通直跳。
  虽然他一直在逃避这个话题,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也很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在四年前事发之前,他和崔徽之都不认识萧晏;可是听萧晏的口气,他们曾经深交过……而小皇帝曾说,崔家后来都被流放到北疆去了。那就是说,萧晏和崔徽之是在北疆认识的。
  萧晏,很可能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见到崔徽之的人。
  萧晏因为受伤,只能直挺挺地平躺着,却很努力地把头偏了过来,和奚梓洲遥遥相望。两个人就这样对视了半晌,萧晏忽然莞尔一笑:"你过来!咱们靠近一点,说话也省点力气。"奚梓洲无可奈何地伸个懒腰爬起来,走去躺在萧晏身边,"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萧晏很满意地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压低声音:"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叫你过来么?"奚梓洲明知道他是为了不让外面的人听到,却没好气地说:"你觊觎我的美色,想占我便宜了。"萧晏微微摇头:"你的便宜我早占足了……现在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我真正想要的,想必你永远都给不了我吧?
  ——就算你愿意给,我又还剩下多少时间要得起?
  奚梓洲却趁势在他胸口摸了一把,促狭地说:"难道将军是玩别人玩腻了,临死前想尝尝被人玩的滋味?那我就勉为其难玩将军一回——"说着,一只手熟门熟路地往萧晏衣服里伸了进去。

  往事如烟

  萧晏一把按住,有些急了:"梓洲!你——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奚梓洲打个呵欠想抽回手,萧晏抓牢了,紧紧地握在自己手里。他到底是变虚弱了,只用了小小的一点力气,手心便沁出汗来。奚梓洲知道他也不好受,就不再动弹,嘴上仍不肯吃半点亏:"哦——难道你是嫌我身体病弱,想学我找个死囚伺候你?我这就给你找去——"
  萧晏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宁可和千军万马作战,也不要和奚梓洲斗嘴。所以他决定不再和奚梓洲纠缠下去,而是一鼓作气直截了当地把话说完。
  "我想和你说说崔徽之的事。只说这一次,以后我不会再提他——呵,反正再过几天,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奚梓洲的手忽然抓紧了。再也见不到了……他身边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地消失了,他再也见不到了……所谓的死,不就是这样么。
  他觉得很难受。心口有什么堵住了,堵得他窒息。
  难受了片刻忽然又想起来——小皇帝是不是真想杀萧晏还不知道呢,他好好的难受个什么劲!一股气涌上来,忍不住戳了萧晏一下:"好得很!"谁知一戳不小心戳到萧晏伤口上,萧晏喊出来:"啊——"
  奚梓洲虽然心里抱歉,脸上却是扑哧一笑,挖苦:"身经百战的将军也会怕疼?"
  萧晏嘴里倒吸着冷气,断断续续地说:"呵……真是巧了……那天崔徽之差点踢断了我的腿,我在营房里……上药的时候不过哼哼两声,他也跟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哦?"
  奚梓洲的声音轻松得太过刻意,听在耳里很不舒服。
  萧晏心想既然已经下了决心要说下去,就不能再回头。他歇了片刻,等那阵疼渐渐过去了,接着说下去。
  "你还记得么?我曾经跟你说过,在军营中,虽然不许将士之间有淫
乱之事……但也有敌营的俘虏,还有流放边疆的流人,可供将士们玩乐——模样出挑的,自然会先送到我帐中……崔徽之刚被流放到祁山下的第一天,就被人带来见我——啊————"
  奚梓洲的手按住了萧晏的伤口,冷冷地问:"你上了他?"
  萧晏的伤口冷不丁被奚梓洲用力按住,暴出杀猪般一声长嚎。奚梓洲却毫不手软,继续逼问:"你把他怎么样了?"
  萧晏本不是忍不得痛的人,嘴里的大叫一半是疼出来的,一半却是故意的:"住……住手啊——啊——我什么都没有做啊——"
  奚梓洲松了口气,悻悻地放手,安抚地摸了摸那伤口:"也不早说。怎么样,很疼么?"
  萧晏得了点好处,忽然玩心大起,喊得越发起劲了:"啊——痛啊——啊——啊——"
  他们都知道这整个天牢里到处都是人,说话的声音原本是小得不能再小的,现在萧晏这样大喊出来,把守在门外候命的两个小太监都吓了一跳。
  小太监们面面相觑。
  ——难道是王爷趁火打劫,趁着将军受伤把将军给……
  他们对望一眼,互相点点头,决心不理会里面发出的任何声音。
  所以萧晏几乎叫破了喉咙,也没有谁进来"打搅"他们。奚梓洲听他的叫声听得毛骨悚然,忽然担心自己真的把他的伤口按坏了,手忙脚乱地又是轻抚又是吹气:"怎么样?怎么样?真的很疼么?"
  萧晏哭丧着脸:"疼死我了……"说着咪眼偷看他,"梓洲……你是在心疼我么?"奚梓洲轻抚那伤口,"谁心疼你了?我是在研究怎么让你疼得最厉害!"手上的动作却更温柔了。
  萧晏在心底叹息一声。那时候崔徽之也是这么说的……奚和洲啊,嘴很毒,心很软……
  他止住不叫了。
  "梓洲,你一点都没变。"
  眼看着奚梓洲的手又抬起来要按下去,他连忙用手挡住伤口,大声说:"咱们先说好,你可不能再碰我这里了!"
  奚梓洲犹不解气,没好气地说:"没变?将军,我从前可不认识你!"
  "崔徽之把你所有的事情都告诉过我。"
  "哼!那种人说的话也能信么。"
  不可否认的是,每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心就会一阵一阵地刺痛。所以他需要胡扯些别的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我信。他说的我全信!刚才我说到哪了?"萧晏仍旧念念不忘要把话题扯回到正轨上,"对了,我手下的亲兵把他送到我帐中来了……"
  奚梓洲扭过脸去。
  "他见到我,问我叫他来做什么,我说,小样儿倒是挺俊的,你先把衣服脱了我再告诉你。他没有脱衣服,照着我的鼻子就是一拳……"
  万事开头难。萧晏开了个头之后,便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他把所有残存的关于崔徽之的记忆全部倾倒出来。初到时的风流倜傥,在北疆的风雪中穿着一身破棉袄和别的流民去抬砖筑城墙,母亲和妹妹病倒之后日夜衣不解带地照料……萧晏平日里就不是能言善辩之人,再加上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四年,他说一件小事都要花上半天。然而奚梓洲静静地躺在他身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帐顶的花纹;脸上的表情却如石头刻出来的,纹丝不动。
  "……后来,我叫人把他葬在他母亲和妹妹身边。你放心好了,那是他自己选的地方,虽然偏僻,风水极好……也不容易被打扰……"
  萧晏看一眼一动不动的奚梓洲,眼角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涌动。
  "碑上的字也是我写的,我特地叫工匠刻得深一些……北疆的风再厉害,也磨不平的……墓碑面朝南,正对着云嘉的方向……"
  奚梓洲仍旧躺在那里,只有心口在微微起伏。
  萧晏暗自叹息,自己这一番努力,难道就要白费了么。

  邀约

  萧晏看奚梓洲没有反应,咬牙忍着伤口疼,伸手去按在他的手上。
  "他在那边的时候,天天念着你,盼着有生之年能回来见你……"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哽咽得说不下去了,歇了好一阵才说:"他叫我带给你的话,我也都说过了。你还记得么?"
  ——实在不忍再说一次,因为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痛哭失声。
  还好,奚梓洲在久久之后,微微地把下巴往下一点。
  他还记得那个慌乱的晚上,那一场真实的"梦",有个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响着,久久不去。
  "和洲,对不起。和洲,对不起。和洲,对不起……"
  崔徽之以前一直都是这样……只要奚梓洲生气,无论是不是他的错,他都会先认下来,好让他消气……
  奚梓洲却想,如果真的有什么苦衷,为什么不一起告诉我?这三个字有什么用?
  奚梓洲一直都想不明白。
  萧晏抓着他的手,捂在自己掌心给他取暖:"我知道跟你说了这些,你必定会不好受,可是……他把我当朋友,我不能把这些事带到地下去……我当初很气你对我那样,也是因为觉得对他很……歉疚……"
  "前些天我每次提到他,你都怒不可遏……你是不是在为什么事情怪罪他?我虽然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出了什么事,可是我能看得出来,他是个绝不会对不起朋友的人,更不会对不起你……所以我想你们之间也许有什么误会……我把这些事情告诉你,也是想让你重新想想当年的事,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奚梓洲偏过头来,冷静地看着萧晏:"说完了?就这些?"萧晏把他鬓边一缕乱发拨到脑后去,低声说:"你别老这样,什么都憋着……也别再折腾自己了……别说是他,就是我这个……也希望看到你过得开心些……"越说到后面,就越底气不足。
  奚梓洲,根本就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快。
  奚梓洲果然微微一笑:"将军,你未免太过自以为是了。一来,你凭什么认为他告诉你的,就是真的?二来,我又凭什么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你就这么一说,我就那么一听,别太当真——"说着就要翻身下床。
  萧晏按住他的手:"梓洲!"
  奚梓洲深吸一口气,冷冷地说:"我和他之间的事,你管不着。好了,现在你该说的也都说了,可以让我走了么?"萧晏踌躇了片刻,才下定了决心似的说:"还有一件事……本来照他的意思,是不想让我告诉你的——"
  奚梓洲果然停下,脸上却是非常的不耐烦。
  "那时候,我也曾经问过他……有没有什么隐情要我转告给你,结果他说: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他只恨自己没能早一点去找你——"
  奚梓洲面无表情爬起来,"哦。"之后就没有再说什么,站在床边背对着萧晏穿上官袍,戴上官帽。萧晏不解:"你要出去?"
  "昨天才有个江洋大盗判了秋后问斩——哼,我等这一天很久了。你在这里,那间牢房空出来了,我正好去松松筋骨——"一句话云淡风轻得像是说"我出去走走"。
  萧晏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你又要——去找那些——"
  ——原来他的完全没有反应,并不是心里没有感觉,而是他早已经习惯了用别的方式去发泄。萧晏咬紧牙关,总算没有把"死囚"两个字说出来。
  奚梓洲回头微笑:"我要做什么,不管你的事。受伤了就好好歇着吧。"
  萧晏一急:"崔徽之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
  他说了这半天,为的就是要替奚梓洲解开心结,不要再纠缠于过往的恩怨,也不要再像从前那样……至于是为什么,他对自己解释说——这是因为他和崔徽之的友情。谁知,奚梓洲连半点情都不肯领。心里一不痛快,想到的第一件事还是要去……
  萧晏觉得自己很失败。
  奚梓洲站在那里,整理着身上的官袍冷冷地说:"我高兴。你不是说,他一定会希望看到我开心么?我现在就是要去找乐子寻开心啊,你还有有什么好说的?"说完抬脚就要走。可惜他终究还是在生病,有些头重脚轻,走了没两步就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亏了旁边有张桌子,他一手撑在上面,才没倒下去。
  萧晏的目光一直都没有离开他,哭笑不得:"你连站都站不稳,还怎么去——"奚梓洲不理他,自己冲门外喊:"来人!"喊完又回头,"我是用不着自己走路的。"随即就有个小太监推门进来,"王爷有何吩咐?"
  奚梓洲说:"扶我,去——"
  "等等!"
  萧晏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喊出来的声音大得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你,先出去!"
  那小太监被他吓到,偷偷往萧晏那边瞄了一眼,又看看奚梓洲:"王爷,这……"
  奚梓洲扶着桌子后退一步,"你先出去吧,"目光转向萧晏,挑衅似的说:"叫人去把赵世杰沐浴更衣,送到最末那间牢房等我。"小太监低眉顺眼地道了一声"是"就要走,萧晏再喊住他:"站住!别去。"
  那小太监站住了。他忍不住暗骂自己——不就是个躺在床上的伤者么,有什么好怕的!可是他禁不住地两脚发抖。
  还好这房里的两个人都没有在看他。
  萧晏和奚梓洲互视着对方的眼睛,仿佛一场战斗。萧晏问:"你非要这样寻开心不可?"
  奚梓洲故意叹息一声,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姿态:"我这辈子也就能找这点乐子了。将军你也知道我现在心里不痛快,何苦为难我。"
  萧晏望向小太监:"你先出去。"
  小太监如获大赦,一溜烟跑了。萧晏看着他把门拉上了,苦笑说:"过来。"
  奚梓洲挑挑眉毛,表示愿闻其详。
  "不就是找个乐子么,犯不着费那个事去找别人,我也可以。"
  奚梓洲故意用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萧晏咬牙:"你放心好了,我会伺候到你满意为止。"

  告白

  奚梓洲扑哧一声笑出来:"将军,别忘了你身上有伤!我再怎么想要,也不会把主意打到一个伤患身上。何况,你现在身体虚弱,恐怕会力不从心吧?"
  萧晏吃了秤砣铁了心不想让他再去了,硬着头皮说:"这点伤算什么!何况也没伤到要害。想当年我在战场上一共中了三剑一枪,还不是照样——"
  奚梓洲仰天一笑:"你刚才还说——不喜欢我开始的时候对你那样,是因为觉得对他歉疚……怎么你现在就不歉疚了么?"
  "他要的是你开心。如果我能令你开心,想必他非但不会怪罪我,还会感谢我。"
  "哦?"奚梓洲表示怀疑。
  奚梓洲背着手在房里踱了几步,又踱回到萧晏床前。
  "好一个事事为了别人着想的大将军。你做的这一切,当真只是因为,崔徽之……是你的朋友?你倒是说说看,你自己就这么光明正大没什么私底下想要的么?你要是真有什么私心,不妨大方说出来,这才是你为人的本色。"
  萧晏不说话。他说不出口。
  奚梓洲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多谢你这么照顾我——不过你也该知道,对我来说,谁都是一样的。你先歇下吧。你要是在我手里有个三长两短,皇上那里也不好交代。"
  萧晏忍痛,艰难地半撑起身子,眼睁睁看着他扶着桌子朝门边走去,开门,脚步虚浮地走出门,拉上门——
  "梓洲!我喜欢你!"
  门"砰"地关上了。
  萧晏的脑袋绝望地落在枕上。
  奚梓洲心里无论是爱是恨都只有一个崔徽之,他还有什么好指望的?算了吧。
  如果奚梓洲真的能在这种荒唐的发泄里得到快乐,他没有理由去阻止。
  他就要被处死了,他没有资格去干涉别人的喜好。
  ……
  千百个理由从脑海中闪过去,却没有一个能让他甘心地躺在那里,不再想这件事。
  事实上,他甚至开始想象奚梓洲去找的那个人的样子——赵世杰……江洋大盗……会不会对奚梓洲有所不敬……或者……
  令他受伤?
  萧晏再次撑着身体坐了起来。他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办法接受奚梓洲再和别人做那样的事。只要一想到那些肮脏的死囚在奚梓洲身上动作,他就暴躁得要发疯!
  还好伤口是在肩上,虽然行动的时候牵动到会一阵阵地疼,然而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鞋子也不知道在哪里,他索性就光脚走了过去。然后,用没有受伤那边的手拉开了门。
  "我在跟自己打赌……赌你要用多少时间才能走到门口。"
  奚梓洲就站在门口,两手抱在胸前好整以暇看着他,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怒。萧晏却觉得,此时得他,活像个刚刚打了胜仗的将军。
  萧晏知道,这一局,无论奚梓洲赌的是什么,他萧晏都输定了。
  他认命地松了一口气。
  "梓洲。"
  "嗯。"
  "我喜欢你。"
  和刚才那样慌忙地喊出来不同。这一次,萧晏说得郑重其事。
  奚梓洲忽然觉得很感慨。现在离他这辈子第一次听这一句话也有些年头了。那个时候,他只当对方是开玩笑,结结实实地还了一拳回去。终究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即使他没练过拳脚,崔徽之还是疼得弯了腰。
  再听到,终于明白对方是玩真的了。向来能言善辩的小王爷,怔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那时候他年纪还小,总觉得有些话说出来,就要负责一生一世的。
  现在想想,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你刚才说过了。"
  在萧晏看来,自己刚才的肺腑之言不过是从奚梓洲耳边吹过的一阵轻风,甚至连他的一根头发都没有吹动。
  然而他还是坚持:"不要去。"
  "你刚才也说了。"
  "我伺候你。"
  "也好。反正你自己乐意,省了我去找那人绑手绑脚的一顿麻烦。"
  ——我和你,不过如此。不会再有更多。
  萧晏苦笑,然而没有再说话。
  奚梓洲一把把他推进门去,反脚踹上了门。萧晏一个踉跄往后退了几步,奚梓洲紧逼上来又是一推,他便仰天倒在了床上。肩膀上的伤口被牵动,痛得他又是一声闷哼。
  "嗯……"
  奚梓洲明明还在生病却不知哪来的力气把他整个扶上去躺好。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反正这里死囚多的是——"
  萧晏不吭声,忍痛用力抬起头,吻住了他的嘴。
  就算不能得到你的心,能有片刻的温存也是好的。
  奚梓洲生病的时间里没喝多少水,嘴唇有些干裂。萧晏的舌尖沿着丝丝的裂纹舔上去,湿润中又有点痒。奚梓洲偏头闪开,一把把萧晏按平了,"你别动。"说着就把手伸到萧晏衣服里一阵乱摸。萧晏被挠到怕痒处,想笑,然而一笑伤口就发疼,脸上的表情很是古怪。奚梓洲还以为他是不高兴,索性刷地一下拉开了他的衣服,"怎么,真的后悔了?"
  萧晏的伤口被牵到,痛得他抽一口凉气。好容易憋出一个笑容:"不是……我是在想……要是我没有受伤就好了。"奚梓洲仿佛一点都不介意,"没事,你不用动。我就借你下面使使——"一把他的衣服都拉开了,露出精壮的上身来。那伤口上的纱布上下绑了厚厚的许多层,仍旧有血渗到了外面。奚梓洲的鼻子凑过去在那上面闻了闻,忽然问:"很疼么?"
  萧晏的声音温柔得像滩水。因为奚梓洲的手不乱挠他了,还摸得他很舒服。
  "不是很疼……"
  奚梓洲忽然抬起头,望进他眼里去。
  "虽然我很不高兴你救了我,但是我还是要谢谢你。"
  ——虽然生死在他眼中算不上什么大事,但这并不表示他把别人的命也不当一回事。
  他知道要死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
  "不客气……"
  萧晏的口气仿佛他只是在奚梓洲跌跤的时候顺手扶了他一把。
  奚梓洲很利索地把他的衣服扯开扔到一边,又去解他裤带。萧晏抬起没事的手勾住他的脖子拉下来:"梓洲,别急……"说着又要吻他。听那口气,委屈得简直像是要被上的人是他。奚梓洲却似恼了,"再啰嗦,信不信我把你也绑起来?"萧晏眼神一滞,随即说:"你要高兴就绑吧。别弄到我伤口就行……太疼了我怕就不行了……"
  奚梓洲瞪他:"不行了你怕我还找不到别人?"

  亲密

  萧晏生怕他真的又跳下床去找别人,果然不再吭声。奚梓洲拍拍他的脸,"这就对了。这种事要大家高兴才好,我不会亏待你的。"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奚梓洲终于草草地把萧晏的衣服都拉开了,顺手拉下自己的裤子,手在萧晏胯间胡乱揉了几把就要坐上去。萧晏用力挪开:"喂!等等——"手探到他身下去,"来,我先给你弄弄——别又出血了——"奚梓洲拍开他的手:"别怕,我都不怕疼,你还怕什么?"萧晏一本正经地说:"你不怕,我怕。过来——"
  奚梓洲火了:"还真没见过你这么啰嗦的。"
  萧晏也火了:"还真没见过你这么喜欢给人上的。"
  说完就有些后悔了。
  还好奚梓洲似乎完全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他仿佛是在跟萧晏赌气,自己的手指用力地在下面抽 插,仿佛迫不及待。
  "没见过?我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到时候别不行……"
  "你么,我早就见识过了。还见识了不少次呢……"
  "你还好意思说没见过!"
  "你是你,我说的是没见识过别人。"
  "哼哼,你这辈子是没什么机会了。下辈子吧……"
  萧晏看着他又要坐上来,自己扭腰闪开了,挥手止住他:"等等!"
  奚梓洲这时的目光可以杀人了。
  "将军还有什么要说的?"说着扫了一眼,"你那宝贝可是要等不及了哟!"
  萧晏颇有些难堪,扭过脸去。
  "我说,我刚才看到他们把药盒放在床头的柜子上了,你看你平时用的药在不在里面,好歹自己先上一点吧。"
  "啰嗦!"
  "要不,你拿过来,我帮你上!"
  "你真的是将军?你从前找人侍寝也是这么啰嗦的?"
  萧晏不得不大声承认:"是!我干完了他们还会给他们洗澡上药!"
  奚梓洲长叹一声,爬过去伸手从药盒里面掏了只小瓶子出来,自己上药。萧晏很想问他,从前你也是这么自己上的么?
  他不敢问。
  以崔徽之对他的疼爱,大概是不会让奚梓洲自己做这种事的吧?
  然而奚梓洲现在宁可自己来,也不要他来帮忙。也许……奚梓洲只是不想和他太过亲密。萧晏胡思乱想着,越想越烦躁。原本没太多那种意思的,现在一种想要把奚梓洲一把撕裂的欲望油然而生,连他自己都被这样的念头吓住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坦然接受奚梓洲对他并无爱意的事实。他以为自己可以大方地说无所谓,以为自己从来都只问付出不问回报,可以在哪怕是最难过的时候潇洒地放手。现在他看清楚了。在他心底,他还是渴望着能独占奚梓洲——独占一切。
  转念之间,奚梓洲已经撑在他没受伤的那边肩膀上,一气坐了下去。
  那一刹那萧晏苦笑,狠狠向上冲刺。
  奚梓洲说得对,这种事情要大家高兴才好。所以他尽可能地表现得很高兴,也尽可能地让奚梓洲高兴。
  何况,奚梓洲的身体确实很令他销魂。
  奚梓洲没有再说话。两手撑在他身边,闭着两眼,仿佛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身下的感觉上。他悄悄地把手伸过去,握住了奚梓洲的手。哪怕是能再亲近一点也是好的。
  他甚至很想把奚梓洲拉下来,紧紧地拥抱他,亲吻他,就像……那天晚上那样。然而他另一边的手完全没有办法抬起来。
  就算他的手能动,想起奚梓洲刚才的反应,他实在不想再那样被拒绝一次。即使明知那份爱求不得,他也想给自己保存仅余的一点点尊严。
  所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奚梓洲在他身上疯狂地动作。因为奚梓洲太过投入,他还要时刻提醒着自己,不要让奚梓洲受伤。这一次是他们之间进行得最顺利的一次,却也是令他最不痛快的一次——
  奚梓洲忽然睁开了眼睛,俯身吻下来。萧晏在他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萧晏知道,奚梓洲没有把他当成别人。奚梓洲明白地知道自己是和他交 欢。
  刹那间,忽然觉得自己做过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他的眼眶有些发热。
  他单手勾住了奚梓洲的脖子,唇齿交缠。
  绵长的一个吻,仿佛可以地老天荒地吻下去。萧晏直吻到几乎窒息了,才用力撑起奚梓洲的肩膀:"梓洲……你……"
  奚梓洲微张着蒙了一层水气的眼,挑挑眉毛:"你……嗯……不喜欢这样?"萧晏连忙摇头:"喜欢!喜欢!"
  奚梓洲胡乱啃着他,口齿也不清楚了。
  "既然……喜欢……怎么还一副不乐意的样子……嗯……"
  怎么可能……他简直高兴得要死!
  他按住奚梓洲的后脑勺,吻回去。
  久久之后,奚梓洲虚脱地伏在他没有受伤的左肩上。
  "梓洲……"
  "嗯。"奚梓洲呆了片刻,就要爬起来。
  "别动……让我抱会儿……"
  抱一会儿也是好的。向来胃口比天大的大将军,忽然变得很容易满足。哪怕一点点的甜头,都足够他高兴很久。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委屈。
  为什么自己要那么小就跑出去习武练兵了呢。倘若他一直留在云嘉,以他的家世,他一定能早早地认识奚梓洲,说不定能比崔徽之更早……他就不信崔徽之能做得到的事,他办不到。
  他甚至又想,如果当初是自己和奚梓洲在一起,也许凭他的实力,能让奚梓洲不至于被困在这里也说不定……至少,他认为自己不会向崔徽之那样,一句话都没留下就静悄悄地死在边关。心口起伏着,有什么在里面剧烈地涌动。
  然而奚梓洲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变化,只是趴着一动不动。萧晏单手揽着他,恨不能就让时间停在这一刻。
  他听到自己说:"梓洲,想办法逃出去吧……"

  【第十三夜】奋起

  奚梓洲没有听到萧晏说的那句话。他已经睡着了。脑袋赖在萧晏的肩窝里,活像一匹难得放松了警惕,收起利爪休息的小狼。
  萧晏觉得很疑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奚梓洲会给他那种危险与诱惑并存的感觉。奚梓洲看上去……明明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激 情慢慢地退去。肩膀上的伤口传来的刺痛渐渐清晰起来,奚梓洲压着的那边已经酸麻的没了知觉。脸上本来就很热,现在就更热了。萧晏知道自己可能发烧了。看看熟睡中的奚梓洲,还是不忍叫人惊动他,于是一直强忍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在一阵阵的头晕目眩重睡了过去。
  虽然是睡了过去,却是混混沉沉的,怎么睡都睡不熟。仿佛自己一直在抓着奚梓洲在不停地说话,说了很多很多……可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到最后,终于听得到自己说的话了,却是来来回回的五个字:"梓洲,逃出去……"
  什么冰凉的东西敷上额头,脑子渐渐清明起来。然而口中说的话却无可抑止。等到能思考了,忽然意识到以奚梓洲那寻死觅活的劲头,要是他能逃出去,头一件事不是投井跳崖才怪——他不是才跳过水么。于是连忙又加了一句:"出去以后……好好活下去……"
  说完,暗叫一声"谢天谢地",他总算可以控制自己的嘴巴了。
  "终于知道换花样了?"奚梓洲的声音就在耳边,如常的平淡语气中,不知为何多了点难以名状的喜悦。
  睁开眼,外面的天还是黑的。萧晏望向正往他额上敷冷手巾的韩谦,再看一眼歪在旁边看热闹的奚梓洲,小声问:"天还没亮么?你们……也早点去歇息吧,我不碍事的。"
  奚梓洲懒洋洋地瞥一眼窗外:"天亮还早着呢……"
  韩谦咳嗽一声解释:"将军昨夜发烧,已经昏迷了一个白天了。"
  奚梓洲白萧晏一眼:"我本来就不想劳烦你,偏偏你还逞强……早知如此,我还不如找别人去呢,你看,现在脑子都烧糊涂了。"
  韩谦再咳嗽:"咳咳……"
  萧晏无可奈何:"不错,是我不好,连累你们不能休息了……"
  他现在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奚梓洲和崔徽之在一起的时候,错的永远是崔徽之。
  心头一阵绞痛。萧晏忍不住皱眉。
  "又怎么了?"奚梓洲的口气虽然故意装得很不耐烦,萧晏还是从里面听出了点急迫的关心。"伤口还疼么?还是哪不舒服?"
  "没事。"萧晏说的是真的。
  "没事也别逞强。当心在上刑场之前就在我床上把小命送掉了,传出去可不好听。"
  萧晏和韩谦同时咳嗽。韩谦把手里的面巾一扔,"小王爷,我该去叫他们准备伺候您沐浴更衣了。"奚梓洲说:"去吧。"韩谦出去时两只脚简直像踩了风火轮,一眨眼就不见了。
  奚梓洲看了一眼那面巾,完全没有要亲自动手的意思。只把它扔到水盆里,免得湿了被褥。口中说:"你好好的叫我出去做什么?我在这里不就过得挺好的么,衣食无忧,身边随时有人伺候,无聊了还可以找个人来玩玩,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谁的脸色都不用看,混吃等死就好……我并非不知民间疾苦,天下不知有多少人想过我这样的日子还求不来呢,我知足得很。"
  萧晏哭笑不得:"你——"
  奚梓洲却是一本正经。
  "将军,你过过逃亡的日子没有?一个人在逃亡中……食不甘味,睡不安寝,时时刻刻都要警惕这身边的每一个人,甚至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不能相信……惶惶不可终日……就好像是身后一直有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你看,一直,一直盯着……直到你发疯……"
  几句话,说得萧晏毛骨悚然。
  奚梓洲继续说:"将军,当初无论我如何劝你,你都不肯配合他们出去,难道不也是因为害怕过这样的日子么?"
  萧晏点点头:"就算是吧——呵,看你说得这么有模有样的,难道你自己试过?"
  萧晏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明白得很——小皇帝就凭一封来历不明的信就要他的命,根子,还是在已经亡故的萧太后身上。
  萧太后是先帝的正宫皇后,膝下无子。而奚和靖的亲生母亲德妃在剩下他不久之后就病故了,宫中一直有传言说是萧皇后下毒害死了她。奚和靖从小就对萧皇后百般戒备;现在她不在了,接下来要处理的自然是他们萧家……
  萧家对朝廷最大的威胁,就是萧晏。
  所以萧晏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已经没有任何的活路了。
  奚梓洲当然看不到他这些心思,只摇摇头:"我这也是听来的。曾经有那么个案子,有个人在青楼里面杀人之后逃走了。我们在那青楼里抓到了他的相好,把那女人扣了起来,发公文说她也是共犯,要将她斩首示众。那个通缉犯没过几天就自己来投案了,说人是他自己杀的,和那女人没关系,要我们放了她……"
  "于是他把逃亡中的感想告诉了你?"
  "嗯。不止是那个人,很多逃亡了一段时间以后又被抓回来的人都这么说。"
  "就没有不一样的?"
  "也有……有一对雌雄大盗被通缉了很久,之前他们也是到处流窜。被抓到的时候,那雄盗说,他才不觉得逃亡的生活有多苦,因为有他的妻子在。"
  "梓洲。"
  "嗯?"
  "这些事……崔徽之也都和我说起过。这些案子都是你们一起办的罢。"
  奚梓洲的表情有片刻的呆滞,话头随即一转:"你刚醒过来,别又睡过去了。我这就叫人送热水来。韩谦说你今天还要再换一次药。"
  "梓洲——"萧晏拉住他的手。"我不喜欢那些阴阳怪气的太监。你来帮我擦身换药。"
  萧晏脸上的表情虽然很可怜,奚梓洲却觉得他是在谋划什么坏事……

  赌局

  萧晏完全不理睬奚梓洲那诧异的神情,又扯住他的衣袖说了一遍:"你来帮我——好不好?"
  奚梓洲愣住:"你——不要得寸进尺!"
  这未免也太古怪了……之前萧晏还千依百顺的,连倒贴都肯,怎么忽然……再说这种事叫谁来做不行?前面几次擦身换药不都是韩谦带着小太监们做的么?那时候又没说什么讨厌的话……实在不行的话叫狱卒来伺候也可以,为什么非要他来做不可?
  "梓洲——"
  "我不会!"奚梓洲掷地有声,果决非常。
  "我教你!"萧晏眼里闪过一道光,半点都不像是受了伤昏迷了一整天才醒过来的人。
  "你就这样躺着等苍蝇来叮吧!"奚梓洲甩手,愤愤然回自己的便榻上。
  "梓洲——我身上好难受——"
  半刻之后,奚梓洲把送水进来的小太监叫了出去。平躺在床上的萧晏仿佛是在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仔细地说着每一个步骤:"先把澡巾浸湿,然后再拧干——"
  奚梓洲恶狠狠地把澡巾拧成一条麻花。湿热的澡巾从肌肤上重重擦过,萧晏舒服得像只晒太阳的猫那样哼哼。奚梓洲再弯腰愤然拧那澡巾,萧晏得意洋洋地笑说:"这回我到了地下,总算也有样可炫耀的了……能让宁王爷亲亲手伺候的人,这世上只怕还没有过吧?"奚梓洲硬着声音说:"那边手抬起来!"
  萧晏乖乖照办,一双满是笑意的眼睛从未离开过他。
  擦完了澡就要换药。药箱就放在床头,奚梓洲从里面把药和新的绷带拿出来,就看到萧晏正拿着刚才他自己上药用的那个小盒子在仔细端详。奚梓洲一把夺过来扔回药箱里去:"这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萧晏说:"我要看清楚,哪天你不肯自己动手了我好找。"
  奚梓洲紧咬下唇,把他肩上的绷带扯了下来。
  "啊——————————"
  那伤口上的血和浸在绷带上的血凝结在一起,奚梓洲这么一扯,萧晏痛得几乎晕过去,伤口更是立刻就有血渗了出来。奚梓洲急了,连忙用干净地绷带按住那伤口,嘴里却恶狠狠地:"知道痛了?早知道会痛就别叫我来。"看看那伤口的血好歹止住了一些,匆匆忙忙地把伤药倒了上去,再用绷带包住伤口。他这辈子确实从未做过这种事,再加上对萧晏不知哪来的一团无名火,手上的力道不由自主地重了。所以一番折腾之后,萧晏疼得脸色煞白,冷汗把身
下的床单都浸透了。
  然而萧晏说:"真……看不出来……你居然能……能……无师自通……手艺……比我军中那医生……好多了……"
  奚梓洲看他疼成那样,心下早有些歉意。现在再给他一夸,登时发不出火来了。只是口气还是很冷硬:"出了这么多汗……早知如此我就先给你换药了。"然而叫人换了水再给萧晏擦身,动作已然轻了很多。萧晏呆看了他片刻,才说:"好了……你……赶紧自己去泡个澡吧……"奚梓洲吧澡巾往桶里狠狠一甩:"怎的,自己干净了就嫌我臭了?"
  然而他还是出去了。
  "备水,本王要沐浴更衣!"
  萧晏努力仰头看着他出去,脑袋缓缓落回枕上。屋里大约点上了凝神的香料,他觉得心里没那么乱了……他知道崔徽之决不会这样对奚梓洲,所以他几乎是刻意地要反其道而行之。因为就算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可能奚梓洲会倾心于他,他决不希望自己不过是……那个人的替身。
  不久之后奚梓洲就回来了。身上换了干净的衣服,散着淡淡的熏香的味道。萧晏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看着他走进来,坐在他自己的那张便榻上。自始至终,他的手都背在身后,目光却从未从萧晏身上离开。
  萧晏忽然觉得很不自在。
  奚梓洲看了他半天,萧晏终于忍不住问:"你看什么?"
  奚梓洲答得很干脆:"你。"
  "我?嗯,也对,这里也没别人可以看了。将军我虽然没有什么天人之姿,但总算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你忍不住想多看几眼也是很正常的……"
  "咳咳……"
  这么无耻的话从萧晏嘴里说出来,奚梓洲觉得有点不习惯。实在怕他再说点什么,于是转移话题:"既然你知道当年我曾经和……破过很多案子,那你知不知道在破案的时候,我最擅长的是什么?"
  "崔徽之他最擅长留意案件中的蛛丝蚂迹……案发的地方,证物,什么细节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而且他还很擅长把这些细节联系起来,推断出案发时的情状……而你,擅长审问犯人,就算那些人嘴再紧,你也能从他们口中问出真相来。"
  奚梓洲低头一笑,仿佛是受了夸赞,有些不好意思了,可嘴里说的却半点都不谦虚:"不全对。其实我擅长的不是问,而是看,是听——你要知道,一个人的嘴可以说话,但是他的表情,神态,动作,说话的语气……都有可能出卖他。我擅长的,是从这些里面挖出他们的心中所想来。"
  萧晏夸张地拖长了声音:"佩——服——佩服!"说着把脑袋摆正了,直视奚梓洲的眼睛:"这么说,现在你是不是要审问我了?"
  奚梓洲摇头,目光转向那不断升腾着袅袅青烟的香炉:"当然不是。我想知道的……我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萧晏不解。奚梓洲看回他脸上,站起,郑重其事地走到他床边。
  "我刚才是在想……我父王赌输了的事,是不是值得我再赌一次。"说着把身后的手亮了出来。萧晏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只很眼熟的信封。
  ——正是当初,把他送进这天牢来的那封信。

  【第十四夜】前情

  姬博陵惴惴不安地在天牢里过了整整天。皇帝似乎真的是想让他面壁思过。这两天里,除了给他送饭的一个小狱卒之外,再没别人出现在这间牢房里。饭菜虽然比不上家里,却不至于不能入口;虽然身上的囚服破旧不堪,还好现在夏日炎炎,也不至于着凉。于是他在那里呆坐着,也懒得去想小皇帝会把他怎么样了。凭小皇帝的那傲慢的性子,他决不会和朱兴翰为难;何况朱兴翰武艺高强,就算小皇帝想把他怎么样,不见得就能办得到……
  朱兴翰……
  这三个字从脑海中蹦出来,他郁闷得想挠墙。
  那时他发现朱兴翰中了媚药,怕他出事,实在不敢留他一个人在房里;想要去找医生来给他看看,又怕暴露了他的身份,这样更危险……
  姬博陵虽然教的是圣贤书,可平时也是个风流不羁的,这种事向来不放在心上,索性就替朱兴翰纾解了。朱兴翰起初还颇挣扎了一番,结果还是敌不过那媚药的厉害,没几下就软倒在他怀里。
  早上醒过来时,就看到朱兴翰睁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在看他。
  "对不起……我不该乱用那个东西的……"
  "什么?"姬博陵还有点转不过弯来。这件事的起因是朱兴翰点错了香没错,可是自己也没什么损失……本来还以为还要费一番工夫安抚朱兴翰,谁知他居然先开口道歉!
  "你不是说你不是断袖么?我……呃……其实……你不用勉强自己的……"
  姬博陵两眼眯成一条线,哭笑不得。
  "上次你为什么要那样恶狠狠地问我?"
  "我以为你是因为对萧晏……才那么努力救他的……我和他是好朋友,我才不想让他和你这样婆婆妈妈的人在一起。"想了想又说:"还有啊,你不要以为你帮了我一次我就会……总之……我们各不相欠,你可不许缠着我!"
  温文尔雅的姬太傅,那时候很想抄起枕头把朱兴翰砸晕。
  然后,皇帝来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外。
  小皇帝下令要他"思过"之后,朱兴翰原本气得就要冲出去和小皇帝理论,被姬博陵死死按住:"你要是暴露了身份,我岂不是也要背个通敌的罪名?"
  朱兴翰居然有些着急:"可是他要你坐牢——"
  姬博陵匆匆忙忙地跳下床去,把朱兴翰的衣服捡回扔给他:"不过是关我几天,等他消气了就没事了。你现在赶紧走,别再来找我——"
  朱兴翰团坐在被子里,半天才说:"总归是我连累了你……我怎么能这样……一走了之?万一你们皇帝——"
  姬博陵不耐烦地过去替他穿上衣服,打断他:"皇上圣明仁德,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你不是说不许我缠你的么?怎么你现在又缠上我了?"
  "那是因为刚才皇帝还没来!他随便一声令下就要把人千刀万剐——"朱兴翰最后一句话压到了最小声,"也能叫圣明仁德么?"说着小心翼翼地瞥了姬博陵一眼:"他好像还是你亲手教出来的,你说你这样算不算自作自受?"
  姬博陵哑口无言。
  如果不是他教小皇帝教得太过尽心尽力……也许事情也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当初他不过是看那样一个深宫中的孩子太过可怜,于是加倍地对他好罢了。谁知这关心放出去容易收回来难,等他发现事情不妙时,已经太晚了。
  姬博陵垂头丧气地说:"我的确是咎由自取……你走吧。我向你保证,萧晏不会有事的,你大可以放心地回宋国去……千万不要再来了。"
  朱兴翰还是不肯走:"不成!我不能连累你——"
  "不如这样,你先离开我家,在云嘉找个地方呆够十天……"
  朱兴翰这才点头了。
  "好——要是那小皇帝敢对你怎样——哼哼,他那皇宫,谢千秋进得去,我也进得去。"
  想到这里,姬博陵窘得恨不能在墙上一头撞死。早知如此,当初他还不如直接把朱兴翰扔水井里凉快去,反正就算朱兴翰落下什么病根,也不用他负责。
  正懊恼见,忽然听到外面一阵骚动。
  "皇……皇上?"
  守在门外的狱卒声音虽小,却也清清楚楚地落在了姬博陵耳里。
  小皇帝……这是来找他算帐了?
  姬博陵连忙整了整身上那件破得不成样子的囚服,又理了理头发,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该跟小皇帝说什么。谁知等了半天,又听到外面那小狱卒说:"去了司狱大人的院子?啧啧,也不知道去瞧哪一位——"
  姬博陵心想去奚梓洲的院子当然是找奚梓洲去了,还能有谁?想了半天,终于认不住喊:"外面那位小哥儿——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小狱卒知道他不是犯人,说话还算恭敬:"您还不知道么?头先关在重犯牢房的那一位将军,不知道怎么的就挨了一剑,司狱大人就把他挪院子里养伤去了!您说皇上自打登基还没到过咱这儿,所以我猜啊,他是来看那位将军的。"
  姬博陵暗叫一声"不好",跳起来趴到门边:"小哥儿——劳烦你,把知道的都告诉我。"
  奚和靖确实来了,也确实是来看萧晏的。理由也简单得很,萧晏中剑受伤,他怀疑这案子还有什么不为人所知的内情,所以要再审一次。
  事实是,谢千秋原本说要他在山里多住几天。谁知那晚突然突然飞来一只黑不溜秋的大鸟,带了张纸条给谢千秋。
  谢千秋看了那纸条,叹气说:"算你走运。我有事要办,这就送你回去。"说完倒提起他,一阵飞檐走壁,直接扔回了寝宫里。
  失踪的皇帝又悄无声息地回来了。回到宫里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令倾举国之力追捕携千秋。侍卫们大惊之余,谁都不敢问他究竟被掳去了哪里。他令宫里的人对外就说皇帝偶感风寒,这期间一直在闭门休息;真正发生的事情,谁也不许再提。他这话当然谁也不信,可是也没有人知道他究竟被弄到哪去了。所以他被掳走的这几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成了奚国的千古疑案。

  君臣

  奚和靖叫人把萧晏用担架抬到那间密室里去。侍卫们在外面关上了门,屋里便只留下他们两个,和大内侍卫统领范时敏。萧晏虽然身体虚弱,精神却很清醒。门一关上,他便要从那担架上爬下来向奚和靖下跪:"罪臣萧晏参见皇——"
  奚和靖向范时敏使了个眼色,范时敏立刻伸手去托住了萧晏:"将军身上有伤,皇上特赐将军免礼。"谁知萧晏手肘运力一压,范时敏猝不及防,几乎向前摔倒。萧晏却趁着他刹那的松懈向前在地上跪下了:"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经过昨晚奚梓洲一番解说之后,他才忽然明白过来,自己被抓到这里来,并不是因为他身为先皇后的侄子而手握重兵,有外戚坐大之嫌;更不是因为什么私通敌国,而是因为……
  虽然他可以理解奚和靖的苦心,但也感到心寒。对奚和靖表示的亲近,他不打算领情。
  他执意地喊了万岁之后,这密室内的气氛果然顿时变得令人不快。
  奚和靖连忙俯身作势要扶他:"将军快请起!"
  范时敏回过神来,匆忙把萧晏一托,萧晏这才顺从地站了起来。奚和靖自己在主审官的位子上坐下了,抬手指了指对面的位子:"将军请坐。"
  萧晏僵着身体站在那里:"罪臣不敢。"
  奚和靖微笑,尽可能地让自己看起来和蔼可亲:"将军既然身上有伤,就不要再硬撑着了。"于是萧晏也微笑:"禀皇上,罪臣的伤不碍事。何况就算臣真的伤到不能行动,君臣之礼也不可废。"奚和靖愣住,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次对话会从一开始就这么艰难。
  他求救地看了一眼范时敏,范时敏上前一步:"将军,咱们为人臣子,忠君之事,皇上爱惜将军的身体所以才会赐座,将军若是再推辞……恐怕就是对皇上不敬了。"
  萧晏这才盯住了奚和靖的眼睛:"哦,那罪臣不敢。多谢皇上赐座。"说完坐下了,只是身板仍旧挺得很直,整个人仿佛一把千锤百炼之后越发锋利硬挺的宝剑——态度虽然恭敬,但那气势却凛然不可冒犯。奚和靖忽然有些害怕。
  ——剑,拿好了可以用来伤人;一不小心也可能会伤到自己。
  奚和靖在短时间里脑海一片空白,原本来回想了许多遍的说词,忽然不知该从何说起。结果还是萧晏先问了出来:"皇上您圣驾到此……是……"
  奚和靖支吾一声,试图把话题引到想说的事情上去:"呃……朕……朕听大理寺上报,说将军在狱中遭人陷害受伤了。将军,你在事发时不辩一言就认罪了,朕问你,这当中,可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先给萧晏个台阶下,应该会好说些吧?
  萧晏微微一笑:"罪臣私通敌国,罪无可恕,此中并无别的隐情。皇上判臣凌迟之刑,是臣罪有应得。"
  奚和靖再愣。
  萧晏的罪名根本就是捏造的,他好好的为什么要这么痛快就认了?
  奚和靖有点着急了。
  "其实……朕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指证你通敌罪名的那封信,原本存在大理寺,却不知被谁偷去了。朕和大理寺的几位大人商量过,都觉得——如果偷信的人是为了包庇将军,就应该在将军被判刑前来偷才是;现在既然将军已经被判刑,那证据偷去也无用了。所以朕以为,那信也许是奸人伪造的,就为了陷害将军。一旦得手,便要将那伪造的证据偷去销毁,以免被细心的官员发现——"
  当姬博陵战战兢兢地告诉他,那封信已经下落不明的时候,他反而觉得这是件好事。那封信落在谁手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怎么解释这件事。
  他对自己想出来的这套说词很是满意。
  偏偏萧晏就是不肯领情。
  萧晏站了起来,又挺直地跪在地上:"皇上不必多虑,那封信确实是出自罪臣笔下,臣向来敢作敢当,既然被揭发,便不会不认。"
  这下不但奚和靖急了,连范时敏也急了。
  "将军,你在军中要处理的来往文书不知凡几,你会不会是记错了或是忘了什么呢?不妨再仔细想想——"
  这分明,是要给他一个翻供脱罪的机会了。
  "罪臣记得清清楚楚,那信,的确是臣写的。"
  奚和靖无奈地望向低矮的屋顶。范时敏按紧了手中的刀柄,很想一拳把萧晏砸清醒过来。
  范时敏替奚和靖作最后的努力:"萧晏,你最好还是想想清楚,这不但关系到你的身家性命,还关系到皇上和朝廷的声誉——万一这事最后查清楚了是诬陷,而你已经命丧黄泉,这朝廷的颜面还往哪儿搁?倘若你觉得这些都不算什么,那么我问你,倘若你真被朝廷冤死了,你要朝廷以后还怎么调遣你手下的兵马?"
  这话,已经近乎威胁了。
  萧晏微笑。兵马,兵马。说到最后,什么都是为了它。他跪在地上,仰视着奚和靖的眼睛:"皇上,您单凭证物被盗,就断定罪臣无罪,那么倘若以后再有罪犯判刑之后证物被盗之事,皇上是否也要赦那人无罪?"
  一句反问,奚和靖顿时无话可说。他一直都不知道,原来自己那看似缜密的计划,原来是这样的漏洞百出。
  好在范时敏立刻出来打圆场:"这还不是因为皇上信任将军?将军战功赫赫,这一般的犯人,又怎么能和将军比?"
  萧晏对小皇帝是不卑不亢,对范时敏就是不客气了:"范——统领,"他仿佛是故意把前面两个字拉得很长,范时敏只觉他是在叫"饭桶","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倘若就因为区区有些许微末功劳在身,就可以免于受罚,那国法要来何用?"
  听到这里,奚和靖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

  罪证

  奚和靖原本就知道萧晏脾气硬,不好差遣。如果直接就下旨要他东征,他一定会以北疆防卫要紧为由推脱,朝中萧太后的余党也不会答应——所以才设计了这么一个冤案。奚和靖以为,只要他一抛出可以翻案这个诱饵,萧晏一定会立刻上钩,推翻之前的证供,否认通敌之罪。到时候他顺水推舟把萧晏放出去,萧晏领了他这个人情,还不就任他差遣了?
  没想到……萧晏居然宁可认罪受刑,也不肯上钩。
  究竟是为什么?难道他就真的不怕死?!
  奚和靖无奈地望着萧晏身边的一盏油灯。那豆大的黄色火焰跳动着,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一如奚和靖此时绝望的心境。奚和靖站了起来,亲自伸手去扶萧晏,又顺势把他按回椅子里:"将军,请起吧。将军光明磊落,敢作敢当,朕……很是佩服。"萧晏没有再抗拒,恭顺地说:"皇上过誉了。罪臣惶恐。"奚和靖看着他,想了半天,终于找到另外一条路:"既然你认罪不讳,想必……你心中也知错了。朕问你,你想不想要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朕以为,你以命抵罪,固然……固然是合理合法,但是于情,朕却很替你可惜,也觉得要你的命于事无补。倘若你能将功折罪,岂不是比拿命来赎罪更有益于江山社稷?"
  来了。果然来了。梓洲,你果然猜对了。
  萧晏不动声色,说:"谢皇上恩典。只是不知皇上要臣……"
  奚和靖说:"你毕生的志向,乃是定国安邦。这件事,与你的志向甚是相符。近来,朕风闻东宁驻军多有异动,安宁军副帅何太行屡屡违抗朝廷旨意,私募军士,暗铸银钱兵器……恐有谋逆之举——所以朕——"
  那黄色的火焰突然发出"啪"的一声,瞬间射出了刺眼的光芒。
  萧晏突然想起,奚梓洲曾问他:倘若天子怀疑臣子谋逆,想要先发制人,他肯不肯奉旨"平叛"?
  呵……
  萧晏说:"臣,谢皇上的成全……只是臣……"
  油灯的光芒迅速暗了下去。萧晏虽然没有说清楚"只是"什么,奚和靖却也能猜到他的回答了。范时敏上前,用拨子挑了挑灯芯。那光一点点地重新亮起来。奚和靖看着灯下的萧晏,突然发觉自己从未看清过这个人。
  至少,他的计划要重新谋划了。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想放弃。
  他走去拍拍萧晏的肩膀以示亲热。"既然将军心存疑虑……不如这样好了,既然将军的罪证已经不在了,朕还是先着人把将军送回府养伤吧,此事,咱们以后再慢慢商议。"
  萧晏复又跪下:"臣的罪经由三司会审,皇上钦定,如今未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臣无罪,皇上贸然放臣出狱,您又该如何堵住悠悠众口?皇上请三思……或者,如果皇上仍旧确信臣是被人诬陷的,那么还请皇上先找出证据,再放臣也不迟。"
  奚和靖一直在看着那油灯。即使灯光昏暗,盯久些,还是觉得非常的刺眼,刺得他想流泪。他觉得自己很委屈。
  "那么……爱卿……就留在这里好好养伤吧。朕留个人伺候你,什么时候改变心意了,随时差他回来告诉朕,好么?"
  奚和靖已经退得不能再退。倘若萧晏再不答应,难道真的要杀了他?杀了萧晏会有什么后果,奚和靖比谁都清楚。他真想叫范时敏把萧晏打晕了,直接拖出去!
  谁知萧晏终于让步了:"臣,多谢皇上体谅。"
  奚和靖挥袖而去。
  萧晏跪在地上看着他年少瘦削的背影,心里暗暗说,梓洲,你竟全都猜对了。
  昨晚,奚梓洲当着他的面取出了那封作为证物的信,在手中展开。他再一次疑惑:他的字迹向来入木三分力透纸背,没有谁能模仿。这封信上的每一个字,让他自己来认,他也决不会认为是别人写的。有时候他甚至以为,那是自己做梦的时候不知不觉写下的。
  奚梓洲直接把那张纸交给他:"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这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想是你亲手写的一样——而你根本就不记得自己曾经写过这么一封信?"
  萧晏只好点头:"是啊,我也曾想过它是不是用我以前写过的字剪下来拼贴而成的——可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很容易就看出来了呀!"
  "哼哼……当然不是!你不妨再仔细看看,这信有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
  "这……嗯,这纸比我平时用的信笺要黄一些,墨迹比我平时写的字要淡。"
  奚梓洲夸奖地摸摸他后脑勺:"呵,原来你眼睛还没瞎……现在我便为你演示一遍,这封信是怎么做出来的。"奚梓洲说这些话时,韩谦悄无声息地端了个托盘进来。那上面放了一盆水,旁边还有些剪刀、钳子、镊子之类的东西和几个大小不一的瓶子。
  奚梓洲随手掏了张纸:"这是我前些天草拟公文剩下的废稿——"说着,把它小心翼翼地平放到了那盆水中。萧晏不解,凑过去想看个究竟。谁知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头绪来。
  "这……"
  "将军难道就不觉得……有些古怪么?"
  萧晏一拍大腿:"是了,凡墨遇水则化,可是这纸上的字却没有化开!"
  "不错。因为这水里加了特制的药水,药物把墨中细小的微粒都聚在一处,所以字迹没有化开。将军请接着看——"
  片刻之后,萧晏目瞪口呆。
  原本写着字的纸吸饱了水,慢慢沉到了盆底;而纸上的字竟脱离开来,一个个地浮在水上!
  然而奚梓洲却没有停下来。他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把几个字钳了起来,放在了一张泛黄的纸上。
  "这张纸曾经在药水中浸过——浸的,正是和这盆里相克的药水。现在,这些字是湿的,放上去之后药性相冲,墨便复又化开。渗入纸中,就像是写上去的一样。但是,因为先前那药水只能把原来的纸上、表层的墨凝结住,却无法把渗在里面的墨也吸出来,所以重新贴上去的字,墨迹就显得很淡了。"
  奚梓洲口中说着,手里忙个不停。说完之后把那张纸拎了起来:"你看——"上面的字果然全渗进纸里,完全就像是写上去的。只是,字迹比普通的字要淡一些。
  萧晏看着一张全新的"字条"出现在眼前,目瞪口呆。
  "这……是谁想出来的?简直就是——天衣无缝啊!"
  奚梓洲把那纸条放到灯上。一团火花瞬间爆起,因为纸上浸入的药物而发出眩目的光芒。
  "这是六年前……端王府的一个谋士想出来的,这药方,只有端王和那谋士二人知道。后来端王事发自裁,那谋士原本想逃到宋国去,结果还是被逮住了。我从他口中,把这药方问了出来。然后那谋士当然被杀了,这药方,被先帝要了去。先帝已驾崩多年,当今世上,想必便只有我和皇上知道这药方了吧。你觉得,这是谁做的?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相信我的话——"
  萧晏自那以后,一直沉默不语,直到奚和靖来找他。

  此地一为别

  "将军,皇上命下官留在此地伺候将军。将军您是否要回去歇息?"
  萧晏一愣,看清了眼前说话人的打扮,知道他是皇帝特地留下来"伺候"自己的侍卫。
  "回去?回去哪里?"
  萧晏的声音飘飘悠悠,仿佛他仍在神游天外。
  他从一开始就想错了。整件事,根本就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只是奚和靖为了剪除萧氏的势力而下的圈套。奚和靖想的远比他想的更多——与其自己费尽心思一个一个对付敌人,还不如用敌人对付敌人,他自己便可以坐享渔人之利。用萧晏麾下的十万大军去对付东宁的五万精兵,从军力上看萧晏略胜一筹。只是萧晏就算能取胜,到时也是伤人一千,自损八百,再也不会对他的皇位有威胁……
  "将军想去哪里都可以。皇上吩咐过,您现在已经自由了,就是想回马上回将军府去,也没有问题的。"侍卫的声音再次把他从沉思中拖了回来。
  那侍卫看上去还很年轻,棱角分明的脸上写满了忠诚。萧晏很想笑,真想反问他,你说我自由了,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真的是为了伺候我吃喝拉撒?萧晏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满腔热血,忠心耿耿,每天想的都是勤练武功,杀敌报国……效忠朝廷……
  他效忠朝廷,朝廷又给了他什么呢?
  "倘若为人君者,认为某些人会犯上作乱,于是想要先发制人,以暴止暴,将军是否甘为马前卒?"
  奚梓洲的这句问话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到现在才真正明白过来。现在的情况也简单得很,奚梓洲名义上仍旧是安宁大帅,奚和靖要他去攻打东宁,倘若他答应了,事成了,凭奚和靖的脾气,决不会给奚梓洲再留活路——就算奚和靖能让奚梓洲活着,那时奚梓洲的处境决不会比现在好。
  反过来说,奚梓洲现在已经被奚和靖逼到了绝路上,非反不可了。要是奚梓洲最后真能凭借五万人马打得天下,他这前朝第一将非得以身殉国不可。
  倘若他不答应,奚和靖完全可以按照原来定下的罪名将他千刀万剐,至少,还是除去了一个隐患。奚和靖的这一场算计不至于完全落空。
  无论如何,要么他自己死,要么奚梓洲死。
  他们之间,竟然已经到了这样你死我活的地步了么?
  "将军府……哼……"萧晏冷笑。他回那里去做什么呢,他的家人,现在都还在奚梓洲手里呢。难怪奚梓洲当初会那么热心地帮他家人脱身,恐怕是早就想好了要抢先在手里多抓些筹码吧……
  "这位小兄弟——"
  "下官在。请问将军有何吩咐?"
  "没什么吩咐,就是想问问你,倘若家……和天下,必须牺牲一个,你选哪个?"
  "当然是自己的小家了——天下不定,何以为家?"小侍卫顺口说出来,顺溜得像在背书。然而萧晏一点都不怀疑这话的可信度。至少在今天奚和靖来找他之前,他也是这么想的。
  父母,兄弟,还有小妹妹……家人的脸一张张地从眼前闪过。萧晏仿佛要否定自己似的,摇了摇头。
  小侍卫不明所以,问:"将军,您……不想回去么?"
  萧晏抬眼看他,含笑文:"这位小兄弟,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小侍卫连忙拱手:"不敢不敢!下官是大内从五品侍卫,姓梁,名伟文。"
  "梁兄弟小小年纪能做到五品侍卫,必有过人之处,你又何必过谦?"
  "将军您在我这个年纪已经是北疆第一将,下官如何能不佩服?"
  萧晏哼笑。"好吧,你说我要去哪里都可以?那么你扶我到奚司狱那里去吧。我想和他说说话。"
  萧晏心底还存着一丝的幻想。也许在一切都没有定下来之前,他们可以找到一个挽回局势的办法。
  梁伟文再拱手:"将军,我这就扶您过去——只是您恐怕是见不着奚……呃……宁王爷了。"
  萧晏愣住:"为什么?难道——"说着猛地扑过去,抓住了梁伟文的衣领。
  ——难道奚和靖为了引何太行造反,已经将奚梓洲给杀了?他就不怕……
  萧晏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恐惧。
  他第一次如此地害怕会失去一个人。
  "禀将军,宁王爷他……已经走了……"梁伟文被萧晏的反应吓住,又不敢反抗,哆哆嗦嗦地解释道。
  萧晏松手,瘫坐回椅中。一阵冷风从张开的门口吹进来,奄奄一息的油灯终于在瞬间熄灭。黑暗铺天盖地地朝他扑下去,那黑压压的屋顶仿佛已经坍塌了,将他整个掩埋。
  "怎么走的?"萧晏听到自己这样问。他的声音因为嘴唇在瑟瑟发抖而显得特别的古怪。
  梁伟文纳闷:"他自己走出去的呀!刚才皇上还未见将军时,他向皇上请求准他回家。皇上立刻就准了,他便回宁王府去了。"
  萧晏嘴角抽搐着重复:"回王府……去了……"
  "是啊,那时我在门口,亲眼看他上了轿子。将军您要是想找宁王爷,不如让下官直接扶您到宁王府去?"
  "回王府去了……他回王府去了……哈哈哈……他是回王府去了!"萧晏来回喃喃地念着这一句,如痴如狂。
  梁伟文只当他是答应了,扶着他的手臂搀他起来往外走去。走了几步,萧晏发现他们是在往外走,一把甩开梁伟文的手:"不……不去了……你,扶我回那院子去……不去了……"
  梁伟文很识趣地守在外面,没有跟着他进到房间里。
  坐回那张干净温暖的床铺,望着对面空空如也的便榻,心里像是被挖去了一块,喉头堵着一口气,他怎么逼自己冷静都呼吸不顺畅。他站了起来,走到对面去,在奚梓洲平时坐惯了的地方坐下,想象着他坐在这里看自己的样子。
  他发现坐在这里时,视线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对面床上枕头的位置。
  奚梓洲一直在看着他的眼睛。
  他站了起来。看他的眼睛又怎样呢,奚梓洲难道不是在像观察一个犯人一样观察他?
  随意在房内来回走了几步,他突然发现自己床头的茶几上,放着一个信封。信封上写着"萧晏将军亲启"几个字。他认出来,这是奚梓洲的笔迹。
  匆匆打开一看,顿时五味杂陈。
  "萧晏将军台鉴:将军与陛下一晤,必已昭雪沉冤,尽释枷锁。将军思亲之苦,在下亦感同身受。遂急草令章,鸿雁传书;高堂手足,不日可回。奚梓洲白。"
  信封之内,还有另外一个信封。他的"罪证"。

  余生

  萧晏简直没办法相信,奚梓洲居然要叫人把他的家人送回来;还把那封信也还给他了。到了这个时候,难道奚梓洲不应该扣着他们,用他们的性命来威胁自己不要答应皇帝么?奚梓洲把他们放回来,又把这信还给他……简直就是要让他可以无所顾忌地答应皇帝,出兵东征!
  他生怕自己会错意了,把那信又来来回回地读了几遍。没错,就是那个意思,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也不少。他拿着那信在床边怔怔坐下,突然想起奚梓洲曾说过这么一句话。
  "我刚才是在想……我父王赌输了的事,是不是值得我再赌一次。"
  ——也许奚梓洲赌的,是他的心。
  押上的,是他一家人的性命。用他一家人的命,换他自己的。
  萧晏忽然有些绝望了。
  奚梓洲能这样冷静地下赌注,那就只说明了一件事:奚梓洲的心,从来就不曾属于他。
  现在……奚梓洲一定都在赌……他是不是会主动找上门去?
  奚和靖的算计令他心寒,奚梓洲的算计令他心死。
  萧晏忽然觉得很累。腰身一松懈,便软软地躺倒在床上。虽然奚梓洲只在这里睡过一晚,被褥枕席间却似乎还留着他的味道。萧晏想,或许这是自己的幻觉?
  他逼着自己忘记这些。既然奚梓洲说了要把他家人送回来,那就让他送好了——他要怎样便怎样罢,自己只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片刻之后他又笑起自己来。这样被动的局面,他还是头一回遇到。换了是从前的萧晏,他一定会主动出击,把一切都牢牢掌握在手中。但是这一回,他心有所念,于是乱了阵脚。
  "启禀将军,皇上派了赵太医来给您看伤。"外面梁伟文的声音说。
  萧晏皱了皱眉:"请进。"
  "启禀王爷,太医院传出来的消息说,皇上刚刚派了赵太医去给萧晏看伤。"
  奚梓洲立在王府正厅前的中庭,正用力剪花树上一根枯枝。正厅内巨烛高照,仆役们脚步匆忙,来来往往收拾东西。这王府已经空了四年,平时只有几个老仆收拾打扫。奚梓洲说回来就回来,仆役们没有来得及事先准备,结果他连个可以坐的干净的地方都没有。他索性拿了枝剪亲自收拾花草——一边收拾,一边听韩谦说着些小道消息。韩谦看他不说话,端上了一个托盘:"小王爷,您手上的枝剪锈住了,不如先用这一把,那个让奴才去给您磨磨去。"
  奚梓洲再使劲剪了几下,那根枯枝上只留下了两条浅而钝的印痕,他手上被剪子勒出的印痕反而更深。
  "算了。"奚梓洲看了看手里的枝剪,"叫老吉来剪吧。怎么回来也没看到他?"老吉是王府的园丁,奚梓洲那一手打理花草的本事,全都是跟老吉学的。
  韩谦稍稍退后,躬身:"小王爷,您忘了?老吉五年前就已经死了。"
  "哦。"奚梓洲把枝剪缓缓地放进那托盘里。"那……罢了。"
  清朗的夜空不知何时堆起了山一般的云团,几声闷雷轰隆隆地滚过去,豆大的雨点瞬间铺天盖地砸了下来。
  韩谦手快,也顾不上礼数了,直接一把把奚梓洲拽到了廊下。终究还是有几滴雨从衣服里渗了进去,伴着夜风,透心的凉。
  云嘉地处南方,湿润多雨。夏天的雨更是说来就来,瓢泼盆倾地淹没整个天地。奚梓洲怔怔地站在廊下,看着雨水从檐上瀑布一般倾泻而下。地上溅的水雾打湿了他的鞋,他也不肯挪动一步。韩谦急了:"小王爷,雨大,还是先进去吧!"
  奚梓洲木呆呆地给他拖了进正厅里去。正厅里只有葶兰端坐在王妃的位子上飞针走线,不知道在绣着什么东西。韩谦把奚梓洲扶去坐下,"王爷先坐坐,我去叫他们做碗暖身的汤来。"奚梓洲不答,转头向葶兰说:"葶兰,你先回去睡吧,我想一个人呆会儿。"葶兰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奚梓洲忽然发觉眼前竟一个人都没有了。外面是荒草丛生的庭院,里面十支巨烛把整个厅堂照得分外的空阔寂寥。奚梓洲呆坐着,听着外面轰鸣的雷雨声,只觉自己一脚踩在了鬼门关上,就要随父母兄弟到阴曹地府去了。不久韩谦就把汤端了上来,奚梓洲喝了一口,忽然说:"二十天。"
  韩谦低头,表示不解。
  奚梓洲吹着汤上的热气,问:"韩谦,我问你,我还能活多久?"
  韩谦尴尬地笑,声音比平时大了一倍:"小王爷您吉人天相,自然会长命百岁!"
  奚梓洲把汤一饮而尽,仔细打量那碗底:"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汤,是太医院的秘方熬制的,专给重病不治的病人祛痛安神,好让他们感觉不到痛苦。你大约一年前开始给我喝这汤,起先隔了三个月,然后又变成两个月一次……你上次给我喝这汤,是二十天之前。"
  韩谦不说话,两膝一软,缓缓地跪到了地上。
  奚梓洲两眼望向厅外无边无际的雨帘,拇指在手心纵横交错的伤疤上摩挲。
  "自那以后,我果然就不怎么怕疼了,你的点穴也渐渐失灵……所以那次,你和葶兰在我房里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你的意思,该是我活不长了罢?"
  闪电把韩谦的脸照得煞白。一道道滚雷在头上炸响,仿佛下一刻这屋顶便会被劈个粉碎。韩谦伏身贴地:"奴才,该死。"
  奚梓洲哼笑:"你没错。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倒是我这几年任性妄为,让你操劳了。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起来罢,辛苦你了。"
  韩谦仍旧贴地跪着:"奴才该死!"额头仍贴在地上,背脊却在缓缓抽动。
  "你如此尽心尽力要是还该死,那我还不该下地狱了……起来,起来吧。"
  韩谦这才爬了起来。
  "小王爷,日后,一定要多保重。"
  奚梓洲还他一个安抚的笑。

  话当年

  仿佛是放下了所有心事似的,奚梓洲站了起来,缓缓地往内厅走去。走了几步,又站住问:"皇上派了多少人来?"韩谦一愣,才想起来他问的是小皇帝派来驻守在王府内外的侍卫,于是答:"一共五十二人。"奚梓洲摆摆手,"叫他们都进屋避雨。这种鬼天气,谁还有心思出门行刺?"
  "是。"
  韩谦才应了一声,厅外就有人喊起来:"报——启禀王爷,外面来了个和尚,说是从大相国寺来的,硬要求见王爷,怎么赶都赶不走——"
  人请进来,已然被淋得浑身湿透,一身土黄色的僧衣全贴在了身上,滴滴答答往下滴水。只是脸上神情淡然,仿佛置身事外,湿透的是别人。
  众人都不认识这和尚。倒是奚梓洲抢先迎上去,笑说:"觉明师父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觉明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觉明,见过宁王爷。"
  说着却不动声色后退了半步,身体也微微侧过去,仿佛不愿和奚梓洲面对面。
  奚梓洲明白他是嫌自己了,甩袖把手收到了身后:"来人,带觉明师父下去换身衣裳——觉明师父,待会儿咱们到我娘的佛堂说话。"
  虽然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可是觉明一个人走进那佛堂的时候,还是无端打了个寒颤。
  这佛堂全然没有王府正厅的宽敞气派。低矮的一间房内,案上供奉着一尊药师琉璃佛。一只琉璃瓶子装满了清水供在佛前,此外别无一物。地上的蒲团上面摆着一只木鱼。奚梓洲的袍子刚才被打湿了一角,此时也换了一身家居的白衣,正盘腿坐在一张小几边往茶杯里倒茶。青灯古佛,一室萧索。
  奚梓洲抬头见觉明进去,笑说:"师父来得正好!快请坐,喝杯水暖暖身子。"
  觉明走近,在他对面盘腿坐下,两手捧着茶杯接过:"谢……小王爷。"
  奚梓洲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闲话家常:"觉明师父近来可好?我娘常说,在慧因大师的诸位高徒中,觉明师父您的造诣最高……"
  "王妃谬赞,贫僧惭愧。"
  奚梓洲翘起嘴角,叹息着说:"觉明……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叫我和洲吧!"
  "贫僧惶恐,不敢犯天子讳。"
  "佛家讲究四大皆空,一个字而已,何必执着?"
  觉明不语。
  奚梓洲还记得那个时候,大家都是十几岁,当真是个天真烂漫。后来又多了个崔徽之,从那之后小和尚的眼里便也只容得下一个崔徽之。
  终究是道行太浅,六根未能清净。
  奚梓洲苦笑:"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别扭……罢了,我也不多污你耳目。你深夜到此,想必也不是来宣扬佛法的。有什么事么?"
  觉明硬生生地说:"贫僧这次来,是替崔徽之崔施主送封信。"
  奚梓洲眉毛一跳:"崔徽之?"
  觉明说:"前大理寺左少卿,兵部尚书家的大公子——王爷总该记得他。"说着从衣袖中掏了个两寸长的细铜筒出来放在几上,忽然忍无可忍地说:"你们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你……"
  奚梓洲点点头。"很好,你觉得我对不起他?你有没有想过他怎么对我?"
  觉明摇摇头,脸上的表情颇为不忿:"我也不想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四年前他临行前,命人秘密把这信交给,说如果你在有生之年能重获自由,就尽快把这个交给你。否则,就把它沉入深潭,使之永不见天日。"
  奚梓洲斜着眼把那铜筒拿起来,只见是一大一小两个圆筒套在一起,连接处用火漆封得严严实实。漆色发黑,果然是放了几年的模样。整个圆筒沉甸甸的,似乎放了什么重物在里面。奚梓洲没有当面把它打开,又放下了:"你的消息还真灵通,我刚出来没多久你就赶来了,让你费心了。"
  "你出来时叫人举着宁字帅旗跟在马车后面把云嘉城游了个遍,任谁都该知道了。"觉明说着两手合十:"既然信已经送到了,贫僧也该告辞了。"
  奚梓洲急说:"风大雨大,你等天亮了再走吧!"
  觉明摇头。
  "他的信我已经给你送来了。他的嘱托我已经完成,我在这里也没别的事了。明天天一亮,我便要启程云游四方,现在该回去收拾东西了。这身衣裳,我明天请师弟来还你。"
  "他……葬在祁山南麓一个叫河阳的小镇——东边三里地的落凤坡上。"奚梓洲只听萧晏说过一遍,复述起来很是艰难。
  可是要去的,挡也挡不住。
  觉明有些愕然:"多谢相告。那么,告辞了。"说着站了起来。
  "等等——"奚梓洲两根手指牢牢捏住了他一方衣角,"觉明,可否……为我解一惑?"觉明一阵恼过去,现在看他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抓着自己衣服不放,立刻就心软了,又盘腿坐下:"解惑不敢,王爷尽管直言。"
  奚梓洲手里握着那只圆筒来回打量,细声问:"我读过的佛经不多……我娘病故前常念这么几句,'言阿罗汉、辟支佛观察解脱四智、究竟得苏息处者,亦是如來方便……有二种死。何等为二?谓分段死、不思议变易死……'我零星记下了这么一点,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所以想请教你。"
  觉明默然看了他半天,已然明白了什么。然而并不多话,只慢慢讲解:"这一句,是《胜鬘经》里的句子,说的是人之生死。分段死,说的是三界六道的众生,按着各自的寿限、业报生死轮回,乃是凡夫俗子之生死流转;不思议变易死,是说阿罗汉、辟支佛、大力菩萨虽已断绝烦恼,但知道还未至圆满,便靠着'意生身'再次投生,以获彻悟、或救渡众生。药师如来曾发十二大愿,其中一愿说'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若诸有情,众病逼切,无救无归,无医无药,无亲无家,贫穷多苦,我之名号,一经其耳,众病悉除,身心安乐,家属资具,悉皆丰足,乃至证得无上菩提。'说的,便是不思议变易死……"
  奚梓洲嘴唇微动,跟着默念药师如来的那一大愿。因为只点了一盏灯,他半边脸隐在黑暗中,觉明并没有看到他眼角溢出的水光。
  "我走了,你保重。"

  盘根错节

  赵太医在天牢里直呆到子夜时分才走。朱兴翰蹲在房上守了大半夜,想尽了办法也引不开梁伟文。正焦急之际,忽然听到萧晏大叫一声:"啊————"梁伟文就在门口,立刻冲了进去。进去之后,只听到一声闷哼,就再也没了声音。
  "在下身上有伤,不便相迎,房上的朋友请下来一叙如何?"片刻之后,萧晏的声音说。
  朱兴翰当即一个翻身从窗户撞了进去,落在床前:"萧晏!"一声叫出来,眼睛都红了。眼角瞥见歪倒在一边的梁伟文,笑说:"我听说你受伤了……现在你既然能一下击倒一个高手,那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吧?"
  萧晏见是他,居然也是松了口气:"怎么是你……我还以为是上次来行刺梓洲的那些人,还想问问他们为什么要杀梓洲——"
  "梓洲……梓洲?"朱兴翰斜眼重复着这两个字,突然觉得这称谓有些太过亲昵。
  萧晏咳嗽:"咳咳……是宁王爷……"
  朱兴翰眼神忽然变得很凝重。"这么说……其实是有人要行刺宁王,结果你却受了伤?你们——"朱兴翰吞口口水,硬是把"怎么搞的"四个字咽了下去。
  萧晏毕竟为人刚直,在朱兴翰面前也不好意思细说此事,于是扯开话题:"我在这里没事,你还是早日回家去吧。在云嘉耽搁了这么些天,你父亲你哥哥也该担心了。"
  朱兴翰摇头:"不!我这条命当初是你捡回来的,这次我救不了你,就决不离开云嘉!"
  萧晏摇手:"别这样。既然你还记得我救过你,那么我也记得……当时我亲自把你送回你父亲帐中,你父亲曾说,他欠了我这个人情,以后我可以随时讨还。我知道你们宋国在云嘉也有传递消息的秘密据点,只要一天就能把消息传回宋国……你能不能替我送封信给你父亲?你帮了我这个忙,就当是救了我了。"
  大约是因为雷雨声太大的缘故,奚梓洲整夜都睡不安稳。铜筒中的信早就掏出来看过了,复又放了回去,自此就一直把它抓在手里,说什么都不肯放。他的身体在薄被下仍嫌有些冷,倒是那铜筒给捂得发烫,烫得要着火。
  辗转着挨到天明,听到外面的雨声已经变小了,奚梓洲索性爬了起来,又跑出去剪枯枝。韩谦在他身后打伞,说:"小王爷,"说着闪烁地看了看身后院中的角落,"奴才知道有个园丁,手艺不比老吉差,不如叫他来吧!"
  奚梓洲先是摇了摇头:"反正我有的是时间——"然而韩谦已经抢先招了招手,奚梓洲只见一个穿着下人衣衫的人影踏着地上的积水"飘"了过来。
  ——衣裳是下人的衣裳,只是那行走如风的步法,脸上那孤傲的表情……决不是一个园丁会有的。
  奚梓洲忽然来了兴趣,挥手说:"过来吧。"
  "裘千榭见过宁王爷。"来人虽然侧身拱了拱手,口气却十足地不客气。
  奚梓洲听了,先是一愣,上下打量了来人一番,继而大笑。韩谦顺势上前:"小王爷,此人既是新来,恐怕咱府里照料花草的规矩他是不知道的,不如先带他进去详细说个明白吧!"
  既然是说园艺事,奚梓洲理所当然带着他们去了当年专为伺候些娇贵的花草而建的花房。这花房造在花园中一角,甚是安静。因为周围地方空旷,小皇帝派来的侍卫便不好太接近;再加上天地间淅淅沥沥的雨声,在里面说话再隐秘不过。韩谦跟在后面掩上门,奚梓洲不等韩谦介绍,便压低了声音说:"谢大侠,久仰,久仰。"
  也如刚才谢千秋说一般,嘴里有礼得很,目光却是在好奇而不客气地打量。
  见谢千秋有些吃惊,又说:"我一看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园丁,你既然不是真的园丁,那名字想必也是假的了。人取假名的时候,多多少少都会和自己的原名有些联系。你的名字我随便一念,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谢千秋。"
  谢千秋挑挑眉毛,表示他说对了。又说:"在下听说……王爷你曾说要是有朝一日我被抓进天牢,定会亲手为我铺床叠被。就凭你这句话,我无论如何都得亲自来瞧瞧你。"奚梓洲迎上去,故作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谢大侠最近闹得宫里是鸡飞狗跳,也算是为我出了口气。莫说铺床叠被,就算是给你暖暖床,也是应该的。"
  "咳咳……"
  "咳咳……"
  韩谦和谢千秋同时咳嗽。
  "谢大侠风流不羁的侠名小王是如雷贯耳,不知为何竟脸红了呢?难道竟是害羞了不成?"
  谢千秋生平第一次被人这样调戏,一股棋逢对手英雄相惜之情油然而生。然而他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故意瞄了奚梓洲下面一眼:"任谁敢自诩风流,到了宁王爷脚底下都要拜服的。"
  奚梓洲如何不知他说的是自己狼藉的声名,却也不恼,笑说:"大侠既然能把主意打到当今天子头上,再这样自谦,就嫌狂妄了。"
  谢千秋一怔。自己是把小皇帝……怎么了没错,可是那山谷里发生的事,奚梓洲又如何知道?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辩解了。
  这边奚梓洲根本就不知情,只是随口猜测而已——反正偷小皇帝的底裤也可以当作打他的主意不是?现在一看谢千秋的表情,倒有七八分像是真的了。这事到底涉及到皇家的脸面,他就没有再纠缠下去。结果原本热热闹闹的场面,一下子冷清了下来。亏了韩谦在旁提醒:"小王爷,有件事,奴才还没有来的及禀告——其实千秋他,是奴才的师侄,他也是……"说着望了奚梓洲一眼,"王妃的亲生哥哥。"
  斗嘴的两个人安静下来,听韩谦细说从头。
  "千秋的爹,小王爷你也是认识的。"
  奚梓洲点头:"既然是葶兰的父亲,那便是御前侍卫统领谢谨谢大人。"

  【第十五夜】身世

  谢千秋叹了口气:"是前御前侍卫统领——我爹他……三年半前辞了官,半年前亡故了。"奚梓洲忽然纳闷:"我只知谢谨无妻无子,只有一个女儿……怎么忽然又冒出了个儿子来?"
  这还得韩谦来解释。
  "千秋的爹和我,本是同门的师兄弟。大家从小一起习武,后来又一起应征进了宫当侍卫,就这样在皇宫里呆了七八年。然后有一次,谢师兄逮住了一个女飞贼。"
  奚梓洲两眼瞥向谢千秋。谢千秋咳嗽一声:"什么女飞贼……我娘不过是去拿点东西!"
  韩谦点点头:"哦,也就是千秋的娘。谢师兄念在皇宫并无损失,就放了她。谁知道没过几天,她又回来偷东西,还挑谢师兄与她比武。一来二去大家熟了,竟结了亲,还有了千秋和葶兰。千秋的娘本想就此洗手退隐,后来,谢师兄……总之是出了些事情闹得夫妻不和,千秋的娘竟抱着千秋出走了,再也没回来。这几年千秋声名鹊起,我一听他的武功路数,便知道是我那嫂子把他教养成人了。我们师门中有训练飞鹰传信之术,前些日子便用这个和他联络上,才知道原来师妹刚刚去世,去世之前告诉了他,他还有个父亲在皇宫里当侍卫这件事。"
  奚梓洲顿时纳闷。既然韩谦和谢谨原来都是侍卫,那韩谦又是怎么变成了他父王的贴身太监了?
  奚梓洲不暇问,谢千秋已经接上:"不错。可是等我找回去一找,才知道原来爹爹早就辞官亡故了;妹妹却下落不明。亏了师叔找到我,我才知道原来她竟是嫁给你了。后来师叔又跟我说,想要救我妹妹出去,还是得从皇帝那里下手……"
  原来宫里一场鸡飞狗跳,竟是韩谦在幕后一手操控。奚梓洲不由得再次对韩谦刮目相看。韩谦低头解释:"小王爷您猜到的事,奴才也能看出一二,奴才知道您是不希望皇上那么早去找萧将军的……"奚梓洲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有要争取萧晏的意思。小皇帝越晚去找萧晏,他的时间就越长……机会,也就越大。韩谦接着说:"所以,奴才拜托师侄去宫中捣捣乱,让皇上分心……无暇顾及这边的事。"
  谢千秋甩甩手:"罢了。至于是怎么捣乱的,全是我自己的主意。哼,我本来想多玩小皇帝几天的,谁知师叔又派飞鹰送信给我,叫我回来。"
  韩谦补充:"是去调查行刺小王爷那些人——"
  奚梓洲挥手打住他,表示自己已经全部明白了,向谢千秋说:"这么说……你今天该是为了你妹妹而来?当年我被先帝抓住,囚禁在天牢里——先帝怕我寻死,又知道你爹有个武艺高强的女儿,就把她封做王妃,和我同食同宿,方便时时刻刻都盯着我。她虽说是不情愿,可是这几年还是一直都很用心地照顾我,我也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看待……"
  谢千秋皱眉:"妹妹……"
  奚梓洲打个呵欠:"我和她清白得很。你要是想带她走,也随你。现在就可以。我看她也受够了。"
  谢千秋更是意外:"当真?"
  韩谦忽然插话:"等等。小王爷,王府中宫里的耳目众多,倘若王妃忽然失踪,恐怕又要横生枝节。千秋,你要是信得过师叔我,就再多等几天。你妹妹在这里,也安全得很。"谢千秋想了想,说:"罢了,反正也不急在这一刻——对了,师叔,上次你叫我去打听的事,我打听到了。那把剑是云嘉段氏工房打的——你们看,这是我从他们的账册上撕下来的——"说着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我根据那剑上刻的编号,把他们的账册翻了个遍,才找到这个。打那把剑的时间是在五天前,当时一共打了一十九把;订货的是一个叫柯钟扬的人。至于这个柯钟扬是什么人,我就不知道了。"
  奚梓洲闭起双眼,喃喃说:"五天前……还有柯钟扬……柯钟扬……"闭眼想了片刻,手伸在衣袖里摸了摸那个觉明给他带来地铜筒,忽然说:"谢兄,小王恐怕还有件事要劳烦你。"
  "皇上,外面凉,您还是进屋歇息吧!"
  奚和靖站在廊下,一动不动。雨已经整整下了一天,不大不小地一直下到黄昏时分,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淅淅沥沥的雨声搅得奚和靖心烦意乱。昨晚萧晏那强硬的拒绝言犹在耳,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如果萧晏坚持不肯答应,那么他的计划便要全盘作废了……
  然而他想不出对策。
  "里面太闷,我就在这透透气。"
  范时敏不敢再劝,从宫监手中接过一件薄披风披在他肩上,低头说:"是。"
  "今天怎么样了?"
  范时敏略一思忖,说:"启禀皇上,萧晏将军还是呆在牢里不肯出来……"奚和靖闭眼:"那就……叫赵太医多跑几趟,给他用最好的药,务必让他的伤快些好起来。"
  "是。"
  "宁王府有消息么?"
  "据派去守卫王府的罗副统领回报,宁王爷回去了以后就领着下人打扫收拾房屋,他还亲自修剪花草,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举动。"
  "人找着了没?"
  范时敏顿时愣住:"什么——"忽然又想起奚和靖曾下令在京城秘密追捕在姬博陵房间里出现过的那个人,"臣盘问过,姬府上下都说不知道有此人……臣……无能,求皇上宽限几日。"
  所有的事情都没有进展。奚和靖真恨不能把这些办事不力的家伙统统拉出去斩首示众。
  "皇上,"范时敏的口气比刚才认错时更严肃几分,"臣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讲。"
  "皇上有没有想过……萧将军为什么会那样坚持不肯合作呢?"

  交易

  萧晏为什么不肯合作?
  "为什么……为什么……是啊,朕已经把下台阶的梯子都给他搭好了,为什么他就是不肯下来?难道是他对朕心有不满……还是他想再拖一拖,拖到朕非求他不肯之时,再跟朕要更多的兵马粮草?"
  范时敏无奈地抿了抿嘴:"皇上……其实臣想说的是……也许萧晏将军根本就不想对宁王爷不利……也许,在他心中……更向着宁王"
  奚和靖傻眼了。
  "这……怎么可能……朕派去的探子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宁王,他们回来说……宁王对萧晏是百般的羞辱折磨……朕当初把萧晏送进去,就是因为知道宁王对犯人手段狠辣,也许他们会结下仇怨,到时候再叫萧晏东征,也是让他有机会出一口气……不可能……不可能!"
  "皇上……"
  范时敏还要再说,奚和靖已经撇下他,甩袖自己回寝殿去了。
  直到掌灯就寝,奚和靖还在想着那件事。根据侍卫们报回来的消息,萧晏在奚梓洲手里受的可不是一般的羞辱,他怎么可能……
  宫监们都灭了灯到外间候命。辗转间然有个声音传进耳中:"你小子移情别恋得还真是快!前几天还悬赏五万满天下抓我呢,现在怎么又抓起别人来了?"
  那声音甫一入耳,奚和靖吓得浑身汗毛倒竖。然而在他能叫喊出声之前,一只手已经捂上了他的嘴。挥手要打,手也被捉住了。
  "我来拿点东西,顺便过来看看你。"谢千秋那口气,就跟这皇宫是他自己家似的,"怎么搞的,想我想得这么憔悴?看来以后我该带你多出去走走……你说你爹你爷爷你爹的爷爷还有你爷爷的爷爷他们都这么短命是为什么?在皇宫里面闷的!"
  奚和靖又气又怒,手不能动了就用脚踢。谢千秋哼了一声点住他,"看,我说的又忘了?明知是以卵击石还要死命挣扎……亏了是在我手里,要真是被绑匪劫去了,非把你撕票不可!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保护自己?别说那小白脸压根护不住你,就算他能护着你,也不能护你一辈子……"说着松了捂着奚和靖的嘴的手。奚和靖强压住怒气,可是一想起姬博陵和那人躺在床上的模样,就冷静不下来。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气呼呼地问:"你……来偷什么?"
  "明天你叫人看看你宫里少了什么不就得了?反正不是你——"
  想起谢千秋曾对自己做过的事,奚和靖勃然大怒:"你!无耻!下流!"嘴巴立刻又被堵上了,谢千秋很无奈:"你的脾气也该改一改了。性子这样暴躁……哼,"说着一声冷笑,"失身事小,失国事大。我还有事,今天没空跟你讲道理,改天再慢慢教你!"说着一闪身作势要走。奚和靖忽然小声叫道:"等等!"
  谢千秋阴笑着回头:"怎么,舍不得我了么?"
  奚和靖知道和他斗嘴不会有好结果,索性直说:"我可以下令撤了通缉令。"
  谢千秋两眼一瞪:"你……该不会是真喜欢上我了吧?喂,你想清楚啊,你是皇帝,我是江洋大盗,我们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的——你别误会,我不是想推卸责任……"
  "够了!"奚和靖怒气冲冲地打断他:"我撤销你的通缉令,还有,你今晚在皇宫偷的东西当是送你的酬劳。我的条件是——"
  "天天来陪你么?也是,你不通缉我,我就不用躲在皇宫里了,以后你见不到我,难免会想我;可是你又不知道该上哪去找我,真是可怜……"
  "我要你帮我找一个人!不但要找到他,还要把他活捉回来!"奚和靖已然气急败坏。
  谢千秋有些诧异:"找人?你堂堂大奚国的皇帝,竟然要找我帮忙找人?"
  "你到底要不要我撤销通缉令?"
  谢千秋想,虽然皇帝手下都是些废物,可是自己在江湖中惹上的仇家不能不防。于是问:"你先说来听听,你要找的人姓什名谁是何方人氏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方脸还是圆脸有须无须……"
  "我不知道。这些都不知道。不然我也不会想要你帮忙。"
  "你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你抓个鬼啊?!不干!"
  "我只知道……他……三天前的早上,曾经在姬府出现过……"
  "姬府很大吧?"
  "在太傅姬博陵的床上!"
  谢千秋摇摇头,很是失望:"你……要我帮你去抓情敌?"
  奚和靖默认。
  谢千秋想了片刻:"撤销通缉令,今晚我拿的东西算我的,以后叫御膳房每天准备一道冬瓜豆腐汤,还有……带我去你爹的书房里面那个密室看看。有个门我无论如何都打不开……偏偏今晚我要拿的东西很有可能就在里面。"
  奚和靖:"你——"
  ——他早就该想到的,要是谢千秋顺顺利利地偷到了想要的,那还不赶紧溜之大吉?大半夜的跑来找他说话,果然是另有原因!想不到自己有求于人,先钻进他的套子里去了!
  谢千秋嘿嘿笑说:"事不宜迟,现在就带我去吧!"
  奚和靖顿时后悔了。
  "若是什么金银财宝奇珍异宝也就算了,可是父皇的书房……若是涉及国家大事的机密,朕,绝不能给你!"
  谢千秋打个呵欠:"随你的便。现在带我去,或者等到被我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再带我去,你自己选一样。"
  淅淅沥沥的雨声铺满了天地,萧晏听在耳里,只觉得像是四面八方都有细碎脚步声朝这小屋走来。然而谁会来……
  皇帝正在等着他屈服,是不可能再来的。奚梓洲一朝出去,更不会回来。萧晏怏怏躺倒。也许给朱文正——也就是朱兴翰的父亲的信这时候已经到了。这么多年两军对峙,两人都只为保各自疆土的安宁,竟生出些英雄惜英雄的意思来。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帮这个忙……
  这一次若是失手了,天下恐怕要血流成河。
  外面雨声中渐渐地夹进了脚步声,还有那扇厚实的院门被推开的声音——真的有人来。

  夜雨重逢

  "什么人?!"
  梁伟文昨晚被萧晏打晕过去,醒过来时发觉自己歪倒在一把椅子里,萧晏说他是自己晕了过去。他当然不信,然而既然萧晏还在眼前,也没捅出什么篓子,他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是这一天下来时刻不敢松懈,任何一点声响动静都不放过。这时候本不应再有人来,所以一听到那脚步声,顿时紧张得一声大吼。
  这一吼,把屋内屏息凝神的萧晏也吓了一跳。
  "哦,梁大人,小的是奉赵太医之命给萧将军送药来的。"
  "什么药?太医今天下午不是刚来过么?"
  "太医说将军服了下午的药恐怕会难以入眠,故命小的给将军再送些安神的药。"
  "给我看看……进去吧!"
  脚步声还未到跟前,就听到什么东西倒下的声音。萧晏跳起来要出去看,房门就被推开了。来人摘下头上那遮去了半边脸的斗笠放在门边,这凉飕飕的小屋中顿时暖和起来。
  萧晏看他甩开身上的披肩走过来:"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奚梓洲大剌剌在他身边一坐,脱了鞋子就老实不客气地钻到暖烘烘的被窝里。
  "我只是搬出去住了。司狱的官职还在呢,还不照样要得天天来应卯当值?"
  萧晏脸上没有表露太多的情绪。那略嫌单薄的身躯倚在身边,算不上多么亲近,却把这一天来惶惶不安的心情平复下去。
  "你把梁伟文怎么了?"
  奚梓洲打个呵欠,"韩谦给他吸了点迷药,弄到对面耳房里去了,他不到明天早上醒不过来的……咱们可以多说会话。"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想歪到别处去了。奚梓洲拍拍萧晏那忽然红了一小片的脸:"怎么,不欢迎我么?"
  萧晏抓住他的手,"我只是有点意外。你还留在京城干什么?"
  奚梓洲抽回手反问:"你以为我会去哪里?"
  萧晏不语。奚梓洲叹息:"如果我说……我根本就没想过要造反,你信么?"萧晏把脸扭到一边,"到了这个时候,你想不想都不重要了。"
  "哈哈……当然重要。如果你确信是我自己要反的,你现在应该是在皇帝的御书房里和他商量怎么对付我,而不是呆在这里,百般思量,踌躇不定。"
  萧晏看看懒洋洋躺在身边的奚梓洲,恨得牙根发痒。既然明知道他不好过,为什么还要这样没事人似的在他跟前晃!
  "谁说我百般思量踌躇不定了?我不过是因为伤还没好,不想挪地方。再过两天我的伤大好了,我自然会走。"
  "我不但知道你很踌躇不安,我还知道,你很想我。"
  如此厚脸皮而无耻的话,萧晏听在耳里,只觉得像是自己藏着掖着的伤疤,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掀开了皮肉,鲜血淋漓。
  然而奚梓洲接着说:"不过……我也有那么点想你了……"
  萧晏好容易攒起来的防备再次被击溃。
  "哦?"虽然是不相信的腔调,声音却在颤抖。
  奚梓洲弓着身子蜷到他胸前去,"所以,我决定来看看你。"
  萧晏觉得这时候再不伸手去抱抱他,自己就是个十足不解风情的莽汉。
  温软的身体抱在怀里,好像上一次抱他已经过了十几二十年那么长。萧晏喃喃地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古人诚不欺我。"
  奚梓洲顺从地任他搂抱抚 摸,低声问:"这三秋……你过得可好?"
  萧晏把下巴贴在他额上,嘴唇来回轻点:"不好。"奚梓洲仿佛怕冷似的,又靠紧了些:"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把他关起来十大酷刑伺候。"萧晏捏捏他的脸颊:"皇上欺负我,你也欺负我,你能动刑?"
  奚梓洲顿时很委屈:"皇上么,我自然是动不得的,我自己又怕疼……不如你揍我一顿出气?"
  萧晏哭笑不得,当真扬起拳头狠狠打下去。拳头直落下去,擦着奚梓洲的耳边打在枕上。奚梓洲不说闪避,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萧晏有些讪讪的:"你……不怕?"
  奚梓洲笑说:"我信你不会真的打我。"萧晏挑挑眉毛,扬拳又要打。
  "所以我希望你也信我。"
  拳头再次落在枕上。奚梓洲仍旧一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表情,"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利用你对我的心意,或者是利用你的家人来威胁你。我今晚来,是想劝你……无论你答不答应和靖,还是先出去吧。你终究是他的臣子,和他对着干,对你没好处。"
  萧晏这一整天来所想的正是这些——怪奚梓洲不告而别,怪他把自己一片心意不当回事,怪他……
  现在奚梓洲坦坦荡荡地说开了,他反而有些手足无措。
  然而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奚梓洲,终究没有算计他。
  他高兴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回来、就为了说这个?"
  奚梓洲伸个懒腰。
  "其实也是为了回来拿点东西。"
  萧晏不解,"拿什么?"
  "给你的信啊——我跟这里的下人吩咐过,如果你直接就跟和靖走了,就把我给你的信收起来。我总不能让它落在别人手里。"
  萧晏揪住他脸颊狠狠一捏:"你个人精!真不知道哪天你突然起坏心要去害人了,天下能乱成什么样。"
  奚梓洲打个哈哈。
  "过奖了……不过我还有些话,你听仔细了——"奚梓洲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认认真真,一字一句:"人生之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蕴炽盛,至苦莫过求不得。人生苦短,大家玩弄心思,互相隐瞒猜忌都是浪费时间。我来,只是想坦白告诉你,你在我这里但有所求,你都已经得到了……"
  萧晏细细咀嚼这话里的意思。
  ——他还能求什么呢,不过是奚梓洲能把心分一点给他,不必是全部,甚至不必是一半……哪怕只有一点点……
  "这里,你也在里面。"
  萧晏的手仍旧按在奚梓洲的心口上,滑软的皮肤下面,传过来一下下规律的心跳。那心跳并不强烈,却激得他一颗心几乎从喉咙里跳出来。
  "梓洲——"
  奚梓洲眉眼带笑,接着说下去:"我知道永失所爱是什么滋味,不想再连累你受那样的苦楚……所以将来,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必心有遗憾,也不要……为我难过。"
  他强压着心里的激动,俯下去吻轻奚梓洲的额头:"你胡说什么呢,凡事有我在——没有人——唔——"
  奚梓洲堵上了他的嘴。两条瘦削却不柔弱的手臂绕在萧晏颈后,把他牢牢地压向自己。不等萧晏回过神来便缠上了他的唇舌,主动地邀约索求。奚梓洲的主动没能坚持多久。萧晏很快便压了回去,仔仔细细地吻他。每个细微的动作里都满溢着无限的欢悦。这一天里积下来的怨念无处发泄,顿时化成了熊熊的欲火,铺天盖地地烧了起来。

  寻欢

  "唔……慢点……慢点……"
  奚梓洲几乎窒息过去。挣扎着从热辣的深吻中挣脱出来,只有大口喘气的份。萧晏看他脸颊憋得通红,可怜中又多了几分诱惑。虽然恨不能一口把他吞了,却不敢再鲁莽。一边蹭着他的唇角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不急,我不急……"手却伸进了奚梓洲的衣服里一通乱摸。
  奚梓洲给他摸得浑身发痒,吃吃笑说:"别……别……痒……"
  萧晏见挠到了他怕痒的地方,更是挠得兴起:"哪里痒了?这里?这里?"奚梓洲左右扭动着身体闪避,喘息连连,简直是往萧晏心头火上又浇了一桶油。萧晏生怕自己太过急躁了,强迫自己收回了手,轻手轻脚地解他的衣服。奚梓洲配合地把手臂从衣袖里抽出来,萧晏把那外衫扔到一边,促狭地笑说:"你是不是怕我撕了你的衣服,才穿了这么结实的一件来?"奚梓洲因为下雨天凉,才在中衣外面穿了件料子稍厚的衣服。听了萧晏的话,索性敞开身体,半闭着眼睛说:"爱撕便撕,反正我也还有些衣裳留在这边没带回去……"
  萧晏刷刷几下把剩下的都除尽了,却不再碰他,只撑着手臂俯在他身上,拿眼睛仔细打量他的身体。奚梓洲扭腰摆了个更诱人的姿势,半开玩笑地说:"怎么,将军临阵怯场了?"
  萧晏摇摇头,屈着食指抬起他的下巴:"不……你想想看,一个乞丐,本来只能靠别人施舍的剩饭剩菜过活;突然有一天他居然能登堂入室,堂堂正正地端着碗筷和主人一起吃饭了……他能不好好珍惜一回么?"
  奚梓洲觉得这比喻很有趣。
  "不知将军打算怎么吃这顿饭呢?"
  萧晏俯身下去咬住他的耳垂:"我要细嚼慢咽,吃干抹净,一点渣都不剩下。"
  他也当真是在"细嚼慢咽"。尖尖的牙齿轻一下重一下咬在吹弹可破的耳垂上,湿热的气喷在耳边,仿佛挠在心头的羽毛,挠得奚梓洲浑身燥热起来。
  "嗯……别,别咬……"
  "你不是挺喜欢的么?"
  "去——"
  "做了这么多次,我再摸不清你喜欢别人亲哪里咬哪里摸哪里我这辈子就白活了……"
  "你要是……把功夫都花在研究别人喜欢哪里被咬上……那才叫白活了……"
  "舒服么?"
  "嗯……"
  温软却有劲的一双手在身上最敏感的地方来回游移,奚梓洲当真舒服得直哆嗦。然而那舒服抵不过一阵阵涌上来的空虚感。奚梓洲两臂抱到萧晏了腰后把他压向自己,耳语:"萧晏……抱我……就抱抱我……"
  萧晏听到自己的名字轻轻地从他口中吐出来,顿时乐得把什么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手里也不乱摸了,顺从地紧紧搂住了身下微微颤抖着的身躯。
  "梓洲。"
  "嗯。"
  "梓洲,梓洲,梓洲梓洲梓洲梓洲……"萧晏一口气叫下去,要不是一下喘不过气来,那架势简直是要叫到地老天荒。
  "傻瓜。叫什么叫,我不是好好的在这里么?"
  "我总觉得你会一眨眼就不见了。"
  停顿下来的动作令欲火无处发泄。奚梓洲明显感觉到了萧晏身体的变化。然而萧晏强忍着,没有再动。
  这般体贴,他奚梓洲还能再说什么。
  奚梓洲撑起萧晏的肩膀,大大方方地敞开两腿:"傻瓜,我叫你抱我,又没说不让你动了……你来吧,没事的。"
  酡红的脸颊,朦胧带水的两眼,微张的薄唇,白玉一般骨肉均亭的身躯,瘦长的两腿,还有已然兴致昂扬的分
身……当真是幅让萧晏鼻血横流的活春宫。然而萧晏强行克制住了飞扑下去将他撕碎的欲望,揽在他身后把他扶了起来,对坐着让他坐在自己大腿上,说:"急什么,我说过了,要细嚼慢咽……"说着伸手拔去了奚梓洲头上的簪子,扔在床尾;瀑布似的黑发顿时落了一肩。奚梓洲不解:"你这是……"萧晏故作恶狠狠的:"上次被你折腾惨了,我现在在做的时候一看到尖细的东西就浑身不舒坦。"说着揽过奚梓洲的肩膀,又是亲又是摸,全身上下,哪里都不放过。帐外烛光明灭,萧晏只觉自己抱了一轮明月在怀中。
  奚梓洲大笑,一手扶着他的肩膀坐稳了,另一手摸到萧晏腹下,细细摩挲他的分 身:"可是拿针折腾你的是我罢?你这宝贝儿怎么见了我也一点都不害怕呢……"
  萧晏早忍了半天,现在给奚梓洲一摸,快意瞬间冲上脑门,顿时低吟出来:"嗯……"奚梓洲看他陶醉得不行,手上更是殷勤地抚弄起来。萧晏忽然拉开他的手,"别动……等等……"奚梓洲明白,说:"我衣服兜里。"萧晏在那揉成一团的衣服里摸了半天,果然摸出一个小铜盒来。把药细细地抹到了奚梓洲身下,再把那铜盒扔回去时却听到了"叮"的一声。
  萧晏即使在这个时候,也还保存着习武之人应该有的警觉。他再次伸手过去。
  "这……是什么?"
  圆圆长长的,沉甸甸的,质地是上好的黄铜,里面似乎空心。
  奚梓洲把铜筒从他手里抽出来,扔回那堆衣服里。
  "信。待会儿再给你看……你不难受么?"
  萧晏没有坚持。吻回他耳边,手指伸到他下面缓缓开拓。
  "吓死我了。你刚才一顿胡说八道,我还以为你带着什么利器,又要寻短见……"
  "嗯……不是以为……我带了什么利器,想杀你……"萧晏的动作太过温柔,反而有些慢得磨人。他自己揽了萧晏的脖子蹭上去:"怎么搞的……他们今天没给你饭吃么?"
  萧晏叹口气:"杀我?你现在恐怕连只雏鸟都捏不死吧?"
  奚梓洲坏笑一声:"真的么?"笑着伸手过去捏萧晏身下。萧晏大窘,拍开他的手:"去你的……你知道我说的不是……"奚梓洲自己扶住他的肩膀缓缓坐下去,"我……知道你怕我疼……其实……不怕的……"
  萧晏配合地挺起。坚定中不失温柔。
  "我只想让你快活。"
  ——不但现在要你快活,还要你从今往后,不必伤心,不必难过,不必焦虑,不必再受委屈,不必再与人明争暗斗……每一天都想现在这般快活。
  这些话他说不出来,只能化作一次又一次猛烈的撞击。仿佛这样可以把心意传达过去。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彼此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萧晏看得出来,这一次,奚梓洲是真的在享受,享受着他施与的一切。来自身体的快
感和那一刹那洞穿心事的欢悦夹缠着涌上来,淹没了纠缠中的两个人。

  交心

  灯油渐渐地变浅。泛黄的纸上,字笔锋凌厉的字迹在昏暗的灯光下依然清晰可辨。萧晏细细读了几遍,复又折起,默默地放回铜筒去。
  "原来如此……"
  萧晏担心地望一眼奚梓洲:"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正在想。"
  奚梓洲趴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的红晕久久不褪。要不是怕他受累,萧晏真想扑过去再来一遍。现在萧晏只敢把手放在奚梓洲腰上给他揉捏,说:"我有时候真想钻到你心里看看你究竟在想什么。"
  奚梓洲懒洋洋地说:"我却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再来一回。"萧晏一惊,尴尬地笑:"是么?"奚梓洲扭扭腰:"你的手告诉我的。"萧晏嘿嘿一笑,手上的动作立刻正经了许多,背地里倒出了几滴汗。"以后我要真出去了,我定去订块'明察秋毫'的牌匾送到你府上。"
  奚梓洲半阖着眼享受萧晏的按摩,低声说:"你要真能钻进我心里来就好了。记得带上你的刀,把我不想记得的事情都割掉。"萧晏不眼前闪过一片献血淋漓的场面。他生平第一次发觉自己怕血。
  "别净胡说八道……吓唬我。"
  奚梓洲反手摸他下巴:"堂堂的大将军也怕被别人吓唬?"萧晏顺势把脸往他手心里蹭,"那要看是什么人了。我怕你。普天之下,我只怕我爹和你。"
  "哈哈哈……"奚梓洲笑得颇为开怀,"能得将军说一声怕,三生有幸。只是……我手无缚雏鸟之力,有什么好怕的?"萧晏想起方才自己说过的话来,顿时脸红:"我随口一说,你倒是一直记着了……我怕你,是怕你的心思捉摸不透,说不定哪天一不高兴了,就又把我踹得远远的。"
  这些藏着掖着的心事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说出来,萧晏顿时轻松了许多。
  "梓洲,你知道我脾气直,不喜欢拐弯抹角的……你若是在想什么,只管告诉我,但凡我能做到的,我拼了命也要给你做到……只别叫我琢磨你的心思,我一个粗人,实在猜不来……"
  奚梓洲定定地看着他,眼里闪光。萧晏急了:"你这又是怎么了?我……又说错什么了?"奚梓洲扑哧一笑:"没……我只是想起从前的事情罢了。"
  萧晏抹抹额头:"可以说说么?"
  奚梓洲勾了萧晏的一绺头发卷在手指上玩:"其实也没什么。我小的时候家里兄弟姐妹很多,父王长年在外面征战,我们一家子留在云嘉,等于是人质,日子并不好过。我虽然是嫡子,可是我一母同胞的还有好几个哥哥姐姐,所以平时家里有什么好东西,都轮不到我。有一次我父王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想起我来了,赏了我一个离州产的玉镇纸。几个哥哥虽然不说什么,可我看得出来他们很不高兴,跟先生读书的时候也总挤兑我。我小他们七八岁,打也打不过,吵也吵不过,一点办法也没有。从那以后,凡是兄弟们没有的东西,我便不敢再要。倘若长辈当面给我,我就找个借口再当场转送给哥哥们。父王并不明白当中的原因,一个劲夸我懂得尊敬兄长。谁知哥哥们拿了东西,却更加不高兴。我没有办法,只好整天一个人躲着,不敢和他们一起玩,只跟着老园丁学种花。后来有一次我父王过生日,先帝亲自到我家来吃生日宴。正好那时老园丁照顾的一丛绿牡丹开了,先帝喜欢,问是谁种的。老园丁也是为了替我讨父王开心,就说是我种的。先帝大大夸了我一番,还赏了我许多东西。我哥哥们那时已经有立了军功的,他们便到处说'杀敌千万不如种一丛花',我真是憋屈坏了。后来我娘看我平时一声不吭,就叫我陪着她念佛,陪她去拜访高僧什么的,渐渐地哥哥们都把我当半个小和尚,就不和我计较了。可是小时候的习惯已经改不掉了……无论我想要什么,我总是不敢要……"
  萧晏听得难受,扳过他的脸吻上去:"傻瓜……"嘴唇碰到的,是湿凉的一片。萧晏一时心疼,把他整个抱过了搂在怀里,细声说:"你现在可厉害了……想要我的时候还不是把我绑起来就要?"
  奚梓洲扑哧一笑:"那倒是。因为他们都不在了。我也不用怕谁来挤兑我了。"
  他的声音极坦然。萧晏听在耳里,却觉得无比的凄凉。萧晏顺势把他脸上亲了个遍,还故意地发出"啧啧"的声音,说:"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想它作什么!"
  奚梓洲眯着眼任他亲,两手软软地抱住他的腰:"我想改,也是因为这脾气后来险些坏了不少事……"萧晏停下:"哦?"
  "我刚开始喜欢崔徽之的时候,是从来不敢告诉他的——连看都不敢多看他一眼。后来我们偷偷在一块,我也从来不敢主动找他。我们来往得极隐秘,所以也没有旁人知道。大约半年之后,我听说先帝有意要把昭瑞公主嫁给他,也不问他自己愿不愿意,就疏远了他。他见不到我,就在家里闹得天翻地覆,整个云嘉城都知道了他不想娶公主。先帝和皇后怪他有损皇家的颜面,险些降罪于他……"
  萧晏在被子下面摸索着找到了他的手,紧紧握住:"后来不是没事了么?别想了。"奚梓洲嗅出这话里酸溜溜的味道来,笑说:"是虚惊一场……公主最后也没嫁给他。他发了毒誓终生不娶,我才又回去见他……现在想想,真是……自己明明那么想要他一辈子的……我对不住他……"
  萧晏搂着他,又是抚摸又是哄:"我明白了。你跟我说这些,是想告诉我,你不会再那样对我,要我放心,是不是?"
  奚梓洲抬头捏住他的下巴:"你不笨啊将军!"
  萧晏大笑,俯身狠狠吻下去。

  【第十六夜】王爷出山秀

  萧晏再醒来时天已大亮。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刺眼的阳光在床前落了一地。萧晏睁眼,先是一愣,立刻在身边一摸——空的。
  他有点后悔没有撕了奚梓洲的衣服。
  大约是外面的天光太过刺眼的缘故,昨夜的情事怎么想都像是一场梦。他只记得奚梓洲原本好好地说着话,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他的脑子就越来越迷糊,很快就睡过去了。现在想想,那迷倒了梁伟文的药,恐怕也有些用在了自己身上。奚梓洲似乎还说了许多话。捏起拳头,狠狠敲几下昏沉的脑袋,才勉强捞起那么些模糊的记忆——
  "我明天一大早就动身去东宁,你家里人大概明晚就能到了。你还是跟和靖说一声,出去吧,耽搁在这里于事无补。"
  "安宁军是我父王用一生心血建立起来的,他的本意,是扶助朝廷,定国安邦……倘若有人想用来谋逆,我决不能容。"
  "无论和靖要你做什么,你都别先拒绝得太死。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北疆的安定想想。"
  "我父王当年留下死士还在,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可以全身而退,不必为我担心,不要做傻事……"
  即使是在脑子一片模糊的时候,萧晏居然还有力气死死抓住了他的手。
  "别去……别去……"
  "不行。"
  睡意涌上来,萧晏甚至连自己后来说过什么都忘了。他只记得是很重要的事。
  他不可以让奚梓洲就这样以身犯险。
  他怔在那里想了片刻,左右看看奚梓洲没落下什么东西,床上也没什么异样之处,才大喊:"来人!"
  梁伟文推门进来,两眼惺忪:"将军睡得可好?下官去叫人来伺候将军洗漱——"
  萧晏暗说,很好,好极了。看着梁伟文那迷迷糊糊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好笑。
  "还好。我总归是老老实实呆在这里的,你夜里也不必太警醒。"
  梁伟文被韩谦用迷药迷晕,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靠着萧晏的房门歪坐着,还以为自己是夜里太累不慎睡着了。现在给萧晏一说,顿时脸红:"下官……失职了。"
  萧晏自己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一边低头系着衣带一边说:"皇上……是不是说我想去哪里都可以?"
  梁伟文面露喜色:"将军可是要回府去?"
  萧晏摇头:"反正我什么时候回去都可以,也不急在这一时。待会我回我原来关的那间牢房一趟……对了,我还想再去看看姬太傅,可以么?皇上只是要他思过,可没有说不准别人见他。"
  梁伟文想了片刻,"这……下官也做不了主,将军可否先等等,让我先问过范统领?"
  萧晏点头:"好。"
  回去那间牢房是不必请示皇帝的,所以萧晏立刻就过去了。副司狱替他开了门,他大步踏进去,一把掀起了床上破旧的草席。
  "副司狱大人,请问这间牢房可曾收拾过?"
  副司狱答:"一直锁着……不,今早司狱大人来过,呆了一会儿就走了。"
  萧晏放下草席,若有所思:"有劳了。对了,能劳烦你找个人替我送封信么?"
  副司狱已经接到了要好好关照他的命令,自然不住点头:"行,行,只是不知将军想把信送到哪去?"
  "隆昌门外往南三里的霍家村,有支雪虎营驻扎在村边。信,就送给雪虎营的宾肃吉校尉。"
  副司狱当场命人去办。
  雨后初晴,日头分外猛烈。雍江上的风顺着水流的方向猛吹,把一面半丈宽的宁字帅旗吹得猎猎作响。谢千秋懒洋洋地半倚在船舱里,抱着一块西瓜啃得不亦乐乎。偶尔望一眼船头,问:"那小子当真不怕晒?"
  谢葶兰放下手里的针线,远远递给他一块手帕:"他就是怕,也不会给你看出来。"
  兄妹刚刚认回来,谢葶兰在兄长面前还是有些拘谨。抬眼看去,奚梓洲还是笔挺地站在船头。江风吹乱了他的衣衫头发,却吹不乱那两道凌厉的目光。
  那目光直射向东边的远处。谢千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的只是江天一色的景致,没多久就闷得发慌。
  "我说,还有多久才到东宁啊……"
  "船工说了是明天早上。"
  谢千秋吐吐舌头,"那小子是不是打算在那里站到明天早上?去,叫他进来,这样子站在船头,摆明是告诉人家'要杀我就来吧'——这不是拆我的台么?我谢千秋难得接一支活镖——"
  谢葶兰扑哧一笑:"他就是要这样才没人敢杀他。"
  谢千秋忽然凑过去:"我说,你……有没有想过把他——"说着比划了个"咔嚓"的手势。谢葶兰白他一眼:"别瞎说!"脸色却有些变了。
  这事谢葶兰不是没想过,但那也是因为身陷囹圄,还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要在那里过了。现在既然出来了,自然不会再有那个念头。再回想起那时候,不免出一身冷汗。
  谢千秋知道自己玩笑开重了,于是转移话题:"对了,师叔和爹原来不都是侍卫么?怎么师叔……"谢葶兰摇摇头:"这我也不太知道。只是听说……当年师叔似乎是犯了什么事,要被砍头。后来老宁王替他求情,端显皇帝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就把他……后来他就一直留在老宁王身边伺候着。"
  "原来如此……等等,端显皇帝不是现在的皇帝的爷爷么?原来事情这么久远……来人!再给我来块西瓜!"
  奚梓洲望着远处,忽然说:"韩谦,咱们到了雍州靠岸停两个时辰。"说着稳稳当当地走回船舱去,一本正经:"我要去给舅爷多买几个西瓜,好庆祝皇帝陛下撤了舅爷的通缉令。"
  谢千秋喷笑:"舅、舅爷——你索性当皇帝吧,我还能捞个国舅爷当当!"
  "你刚才不是还没命地催我赶紧休了葶兰么?"
  谢千秋看看他妹妹,再看看手里吃了一半的西瓜:"现在想想有你这么个王爷妹夫也不错。"话音未落,一根绣花针擦着他的脸颊嗖地飞过去,钉在他脑后的船板上。
  "原来我在哥哥眼里,还不如几个西瓜……"
  "你个臭丫头,我今天教教你怎么尊敬兄长——"
  兄妹捋袖挥拳打起来,一路闹到雍州。
  到了雍州码头,奚梓洲整理衣衫,带着韩谦谢葶兰和几个侍卫走下船去,当真买了七八个西瓜。雍州的老百姓听说传说中骄奢淫逸的宁王来了,潮水一般涌上去围观。见了之后不免失望——王爷和王妃穿的虽然考究些,也算不上穷极奢华;两人并肩而行,倒像是大户人家出门逛街的小夫妻。传说那王爷喜男风,还是个喜欢被人上的,可看上去英姿勃发,一表人才;脸蛋是俊了些,可也没有想象中扭扭捏捏的姿态。有胆子大的凑上去问好,王爷便客气地回答。末了行到雍州最出名的百芳斋外,王爷还亲自进去给王妃挑了几样本地特产的胭脂水粉珠花宝钗,新钗子王爷当场就给王妃戴上了,恩爱得百芳斋的老板娘都眼红。
  宁王的楼船离开雍州的码头时,王爷笔挺地立在船头向送行的百姓挥手致意。
  船一走,就有人在街头巷尾放话:这几年来所有有关宁王的流言,全都是皇帝为了抹黑宁王一门而故意放出来的。现在王爷重获自由了,这些流言也该不攻自破了。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再加上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很快也传遍了东宁——比奚梓洲的船还快。

  遇袭

  "禀皇上,雍州太守飞鸽来报,宁王的船今天已经过了雍州,预计明天早上就能到东宁。他下午在雍州逗留了两个时辰,见了许多百姓……"
  奚和靖两手背在身后,在空荡荡的书房里面踱着方步。雨过之后天气又热了起来,奚和靖的心情分外的焦躁不安。
  "他好好的停在雍州做什么?"
  "据说是为了上岸给王妃的哥哥买西瓜,顺带给王妃买了些胭脂水粉之类。"
  奚和靖纳闷:"宁王妃哪来的哥哥?"
  范时敏低头半晌,小心翼翼地说:"据探子说,那宁王妃的哥哥……咳咳……似乎长得很像……很像前两天皇上通缉的那个谢千秋……"
  范时敏话音未落,奚和靖的手已经揪住了他的衣领:"你说什么?!谢千秋——谢千秋是宁王妃的哥哥?怪不得……怪不得他会要那些东西……我还纳闷他要来做什么……原来是——混蛋!"
  范时敏给抓得难受,又不敢拉开他的手:"咳咳……皇、皇上……那谢千秋什么时候又……"
  奚和靖意识到昨晚谢千秋潜进来的事还没人知道,更不可以让别人知道。于是迅速松了手:"哦,我是说从前他要偷……偷……"
  范时敏退后小心翼翼地整整衣领,说:"皇上,其实……臣一直都觉得他长得很像从前的谢谨谢统领,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所以不敢乱说。"
  奚和靖摇头:"罢了,罢了,既然是宁王的人,朕迟早要把他们一网打尽!"拳头"砰"的一声砸在书案上,上面的笔墨纸砚都着跳了跳。范时敏头皮一麻,"皇上息怒——"
  奚和靖气过了,镇定下来,问:"先不说这个了。萧晏不是请旨去见太傅了么?他们谈得怎么样了?"
  说到姬博陵,他心里还是会一抽一抽地痛。原本还指望着谢千秋能帮他把太傅床上那人揪出来,现在恐怕也是指望不上了。
  难道姬博陵就要这样被人抢走了么。
  "皇上,臣正要禀报此事。皇上准他们见面的旨意到了以后,萧晏就去了太傅的牢房密谈了一个下午……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探子也听不出来他们在说的是什么。"
  说话的声音小到探子都听不见……他们必定靠得极近。奚和靖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然后呢?"
  "将军仍旧留在天牢里不肯出来,说名不正言不顺……之后姬太傅求见皇上,那天牢的副司狱说既然太傅还在思过,不予通传。"
  "一群饭桶!"奚和靖大怒,"去,叫人马上去把太傅接来——"
  范时敏早预料到了会是这么个结果,忙不迭说:"遵旨。"说罢要走,他还没关上门,奚和靖又叫住他,自己匆匆忙忙地穿戴衣服:"等等!别去了。"说着招手叫人来给他换鞋,"等你们把人找来天都亮了!朕自己去找他吧。备轿——"
  其实姬博陵要说的只有一句话:"皇上,臣突然想起来……那封信到哪儿去了。臣想请旨回去拿给皇上。臣曾经把那封信仔细看过,大约知道怎么证明它是假的。只要臣在百官面前脱了萧将军的嫌疑,皇上万事都好办了。"
  奚和靖压抑着心里的激动:"哦?"
  "只是,臣想先向皇上请教一个方子。"
  姬博陵只是很纳闷,那封信又是怎么到了萧晏手里的?
  深夜子时。雍江上的渔火已经尽数熄灭,黑暗的江面上空荡荡的一片,只有一艘楼船仍在全速前进。船上的灯火落在江里,上下连成一片,仿佛海市蜃楼。
  谢千秋抱着剑坐在船头,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面。白天的懒散劲儿已经不见了,整个人仿佛一只蓄满了全身力气的豹。谢葶兰上前去把一件披风披到他肩上,"哥,还是坐在避风的地方吧,当心着凉。"
  回头一看,谢葶兰已经换了男装打扮。
  谢千秋摇摇头:"这前面不远就是一线峡,水流湍急,水道七拐八弯,江底全是暗礁。别看上面风平浪静,下面可是暗流汹涌……这船吃水深,我怕有什么意外。"
  谢葶兰俯在船栏上看看江底,"就算有事那也是船工的事,你武艺再高,还能把这整条船推上岸去?"
  "过了一线峡,就是东宁地界。"身后奚梓洲清朗的声音响起来,"到了东宁地界,舅爷便可以回去睡个安稳觉了。"
  谢千秋大笑:"只怕我这趟护送你的银子不会赚得那样容易——反正大家都睡不着,我唱个歌儿给你们听——"
  奚梓洲走去一边坐下,看起来很有听歌的兴致:"可惜这次来得仓猝,船上丝竹全无——不过流水为弦风作箫,也不错!"
  谢千秋当真扯开喉咙唱起来:"烽火连天惊梦散,空余一点,泪湿青衫。一叶轻舟去,人隔万重山。鸟南飞,鸟南返,鸿雁一去何日再归还,哀我何孤单,何孤单。一叶轻舟去,人隔万重山,万重山——"
  奚梓洲霍地站起来,背过去看着江面。谢葶兰扯扯谢千秋的衣袖,谢千秋哈哈一声,"如此良辰美景,唱这些做什么……"说着换了首花坊俚曲。奚梓洲站在那里,想起崔徽之可不就是在万重山外?顿时像是被抽了魂,整个人都木了。谢葶兰看他不对劲,走过去拉他的手。指尖还未碰到,脚底的船板忽然猛地一跳。刹那间,整条船向左舷倾斜了过去。
  奚梓洲原本就靠在船栏上。船身倾斜时他本能地抓住了栏杆,才没被甩到另一边去。那头谢千秋大吼一声跃上船栏,长剑出鞘:"孙子们!见了爷爷还不出来磕头!"谢葶兰却径直朝奚梓洲扑了过去,从腰间抽出一把不到半寸宽的软剑来护在他身前。韩谦闪电一般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抓住奚梓洲的手臂就往里拉。他们还没来的及站稳,那船又狠狠跳了一下,往右舷倾斜过去;这回比刚才更是倾斜得厉害。
  韩谦一手抓着奚梓洲,另一手抓住了桅杆上的绳子,才勉强站稳了没倒下去。谢千秋战在船栏上,身体左右晃了几晃,却没掉下来。韩谦笑说:"千秋,当年你娘的轻功已经是数一数二的了,想不到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谢千秋吹声口哨:"师叔过奖!"
  说话间,楼船内无声无息地走出来二十几个船工打扮的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明晃晃的短刀。他们是在奚梓洲逗留雍州的时候悄悄被带到船上的,雍州的官民那时都只顾着看奚梓洲了,并没有留意到有人上了船。"船工"们围在奚梓洲周围,警惕地看着水面。果然不久之后,就有十几条黑色的、水油柚的人影从水面上冒了出来。带着倒勾的细钢索咚咚咚地钩在了船栏上,眨眼间那水里的人都到了跟前。

  斗智斗狠

  就在水里的人冒头上蹿的同时,船工们手中的短刀同时出手朝他们刺了过去。
  刺客们身上穿着黑黝黝的贴身水靠,浑身上下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看上去说不出的可怖。他们手里并没有多余的武器;上到船上之后,带着倒钩的钢索立刻收起复又抛出,有几个朝船工们手中的短刀钩去,剩下的,却全都朝奚梓洲飞了过来。
  眼看着那些倒钩就要打在奚梓洲身上,半空中飞出两把剑来横扫过去,硬生生地把钢索砍歪了方向。韩谦趁机拉过奚梓洲往楼船里面去。谢千秋和谢葶兰的剑被倒钩铁索缠上了,挣脱不得。谢千秋说:"放!"谢葶兰会意,两人一齐松了手。他们的剑顿时被钩的飞了起来——因为一边没了拉扯的力,反而被甩飞在半空中。这时谢千秋飞身而起,一脚踩上一个黑衣的肩膀,另一脚朝半空中的两把剑扫去。谢葶兰在下面一手一把接住了,趁着谢千秋落下时把剑抛还给他:"哥!"
  谢千秋稳稳当当地接住,反手往身后一刺,后面那黑衣人大叫一声:"啊——"手里的钢索便飞了出来。谢千秋转手去刺另外一个黑衣人,顺便一脚把受伤那人踹到了江里。那边韩谦一把大刀舞得密不透风,把奚梓洲牢牢护在了身后。奚梓洲见谢千秋又把一个黑衣人踹到水里,喊道:"舅爷!船尾上那个记得留活口!"
  船尾上的黑衣人虽然和别的都是一样的打扮一样拿着钢索,可是他自上船以后还没动过手,两只阴森森的眼睛一直盯着奚梓洲不放;他嘴里不时发出一声声稀奇古怪的声音,余下的人则随着他的声音行动。
  奚梓洲觉得此人必定是这群黑衣人的首领无疑。
  那人听了奚梓洲的话,目光中多了点鄙夷。然而他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仍旧继续指挥着那群黑衣人。脚下的船仍在剧烈地晃动,船上人影交错,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中不时夹进一声惨叫,两边各有损伤。那黑衣人看到自己这边的人受伤落水,连谢千秋和谢葶兰背对背砍杀着,等到谢千秋第五次把人踹到水里的时候,谢千秋压低声吼道:"现在!"两人同时收剑朝船尾的黑衣人刺了过去。
  谢千秋手中的剑锵锵锵刺出去,冷笑着大声说:"你个龟孙子,你想等手下的人把我们这边耗得差不多了,你再上来不费吹灰之力收拾残局回去领头功?呸!老子最恨你这种只出声不出力就会捡便宜的缩!头!乌!龟!"他后面每说一个字就刺出一剑,谢葶兰则在周围负责击退赶来援救头子的黑衣人。两人联手把黑衣人逼到了左舷一角。但是那黑衣人极沉得住气,无论谢千秋怎么骂都不还嘴。谢千秋猛攻上去,他也只是随手迎战,并不主动进攻。谢千秋怕拖得久了夜长梦多,招招抢攻。然而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事情不对劲了。
  原本离甲板足有一丈远的水面,现在忽然近得只剩下三四尺。
  楼船在往下沉。
  虽然早就预料到了这些人会用这招,谢千秋还是忍不住暗暗焦急。
  这时那黑衣人终于用生硬的声音说了第一句话:"大帅印,拿出来!"
  不用问就知道这是对奚梓洲说的。
  奚梓洲嘻嘻一笑,学着他的口音说:"我给你,你放我?"
  那人一分神,立刻被谢千秋逼得几乎站不住脚。他连连甩了几次钩子才又说:"不给,淹死。"
  奚梓洲点点头,慢声说:"好。"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玉印来。那黑衣人两眼放光,朝左右使了几个眼色。立刻有几个人扑过去抢。
  奚梓洲的手一甩,玉印脱手飞出,"咚"地落进了江里。
  "死,不给你!"那生硬的口音学得惟妙惟肖,惹得周围的"船工"们一阵窃笑。
  黑衣人大怒:"现在杀你!"说着口中又发出几个声音。四个黑衣人飞身朝江里跳了下去,瞬间消失在黝黑的水中。奚梓洲朝韩谦使个眼色,韩谦大声叫:"天黑了!雏儿们都回窝了!"一面喊一面往楼船里面退。谢千秋和谢葶兰还有"船工"们即刻放弃了进攻,两人一组背对背边杀边退。此时船上仍旧有八九个黑衣人,还在不停地猛击。那为首的更是把目标对准了奚梓洲,手中的铁钩在空中抡得呼呼作响。奚梓洲竟然跟不怕死似的,净往他前面晃。场面一刻比一刻凶险,韩谦连连叫了几声"王爷",他才又老老实实退到后面去。那黑衣人原以为再往前几下就能得手,现在一看到嘴边的肥肉又飞了,顿时不顾一切地往里面抢攻。谢千秋和谢葶兰则在他身后一路追赶,渐渐地就把他赶到了船内正厅的最中心;他手下的黑衣人则被船工们牢牢挡在了外面。
  奚梓洲偷空看了看外面,水面已经几乎和甲板平行了。他随手取下固定在木墙上的烛台,把烛火往脚下一根线上一点,喊:"上路了!"
  船工们听了立刻后退围到他身旁,顿时围成了一堵肉墙。那些黑衣人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到周围连着一片"砰砰砰"的巨响,脚下像地震那样摇晃起来。霎那间木屑乱飞——
  楼船被炸了个粉碎。
  姬博陵在见了皇帝之后,立刻就连夜被送回家去了。匆匆去给老父请安,受了一顿训斥之后就把自己关到房间里,研究奚和靖给他的药方。
  姬博陵对医药也没什么研究,如今要他照着白纸黑字的方子弄出一副药来,还要保证这药在文武百官面前演示的时候不出错,难上加难。偏偏他还不能找别人来做——皇帝栽赃给萧晏这件事,当然越少人知道越好。
  门窗都关得密不透风。不久之后姬博陵便出了一身汗。他终于忍不住,走去把房间侧面的窗户开了一边。一开,吓了一跳。
  "你……你怎么在这里?"

  变数

  朱兴翰抱着双臂倚在窗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姬博陵匆忙拽住他的胳膊,他于是翻个身跃进房内来。姬博陵"砰"地关了窗,"你怎么还不走?皇上在到处找你——"
  朱兴翰摇摇头:"我还有事。"
  姬博陵恨不能揍他一顿:"你还能有什么事?我跟你说,过了明天——啊不,过了的早朝,萧晏就能毫发无损地回家了。我这里皇上也不会再追究——你还是赶紧走吧,让皇上抓到你就麻烦了!"
  朱兴翰继续摇头,"不是这些事……总之这次是我对不起你,可是父命难违……"
  姬博陵怔怔地看他:"你什么意——"话没说完,就有什么东西砸在了他后颈上。他浑身一软就倒了下去。
  大约是梁伟文一个人看不过来的缘故,这天夜里,天牢里"照顾"萧晏的侍卫又多了几个。萧晏也懒得理他们,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倒是有个侍卫催着萧晏收拾东西,说是不出意外的话他第二天就该能出去了。
  事实上,奚和靖早就把释放萧晏的圣旨拟好用印了。如今那道圣旨就摆在他龙案的左手边上,就等着姬博陵在朝臣面前把事情"解释"清楚,当场放人,再当场命萧晏为征东大将军——大事定矣。
  想到自己兜兜转转费的一番功夫总算没白费,奚和靖激动得想哭。
  殿中跪成一片的朝臣们行毕礼,奚和靖身边的小太监拖着长长的声音喊:"平——身——"朝臣们便都抬头占起来。奚和靖眼睛望最前一排一扫,才发觉姬博陵竟不见踪影。
  他手指指了指姬博陵平时常站着的那个位置,身边的宫监会意,问:"太傅姬博陵何在?"
  朝臣们面面相觑。姬博陵不是被关进天牢思过去了么?现在也还没到他出来的时间——
  奚和靖咳嗽一声:"朕看太傅颇有思过之心,且另有差事给他,昨晚已命他回府了。今早有人见过他么?"
  没有人答话。
  奚和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也许姬博陵只是还没把药水做好而已……毕竟他没研究过医药,要他一夜之间拿出来确实为难他了。
  奚和靖低声吩咐身后的侍卫,派人去姬府查探究竟。朝堂上不能干坐着,奚和靖叫大臣们先奏别的事情。零零碎碎的事情这天听起来分外刺耳。奚和靖只觉得身下的龙椅上长了片细针刺来,刺得他坐立不安。派去的人过了足足半个时辰才气喘吁吁地赶回来:"报——启禀皇上,姬太傅家里的人说,姬太傅不见了——"
  奚和靖往后坐倒。无数种可能一齐涌上来,逼得他几乎要晕过去。
  他手扶在在桌案上勉强支撑住身体:"众卿要是没别的事,就先退朝吧。"
  大理寺那一列人里走出一个来:"禀皇上,臣有一事启奏。"
  天牢内"伺候"萧晏的侍卫们在他起身之后,又忙不迭地催促他收拾东西,好等圣旨一下就能立刻把他送回去。那小院太过逼仄,他们一刻都不想多呆。
  萧晏哪有什么东西可收拾——他进来了之后身上便只有一身囚衣,现下那囚衣还不见了,身上穿的是韩谦不知从哪弄来的衣服。
  而关系到他性命的那封信,他已经交给了姬博陵。他要走,随时都可以走。所以他气定神闲地坐在窗下喝茶。窗外是奚梓洲这四年来用心培植的花草树木,奚梓洲匆匆离开,它们就这样被撇下了。萧晏觉得自己有义务多陪它们一会儿。
  期盼中的脚步声直到中午才在小院外响了起来。来的是范时敏。
  "将军,昨夜有人把一些所谓将军通敌的证据送到了大理寺,大理寺卿向皇上请旨重审此案,皇上以证据不足为由压下了,只是又要委屈将军回囚室去暂住几日——"
  萧晏打断他:"存仁还好么?"
  范时敏怔一怔:"您说姬太傅?他——他不见了。"
  萧晏仰头看了看外面晴朗得像是要压到屋顶上的天,微笑说:"走吧。"
  雍江上,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要不是这小船上人太多太挤了点儿,眼前倒也是片良辰美景。
  ——被炸掉的那楼船,是当年宁王专为以备万一要逃命时造的,看上去是一条船,其实是一大一小套在一起的两条船。外面那层雕梁画栋光鲜无比的船板其实是软木做的,中间挖空,到处埋了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炸药;里面那一层,才是货真价实的上好木料。外层和内层中间是空心的,即使凿穿了外层船板,水也渗不到内层来。
  老宁王原本打算在有必要的时候,带着全家坐上这条船,在夜里驶出云嘉,然后在江面上把外面的空壳子引爆炸掉,船上的人却稳稳当当地坐在小船里金蝉脱壳,就此横棹五湖去也——先帝只会当他们死了个干净,于是普天同庆。
  想不到这船他最终没坐成,却救了奚梓洲的命。
  可惜奚梓洲现在没有半点欣赏美景的好心情。他的目光全投射在躺在船心得一个人身上。那人两眼紧闭,一动不动。
  ——昨夜他们边打边退把此人引到了楼船中间,却把他的手下全挡在了内外层之间的甲板上。外层楼船炸开,小船上便只剩下了他一个。谢千秋领着船工们趁着爆炸的混乱一拥而上,七八个拳头招呼上去,顿时把他打得不醒人事。
  现在,船工正在把那人身上的黑色水靠往下剥,一点一点地检查他身上任何有可能藏东西的地方。他们什么都没找到。
  "翻过来。"奚梓洲的口气仿佛是在指挥人翻一只煎饼。
  那人被翻了过来。船工的手豪不客气地在他背上来回捏。奚梓洲忽然说:"头发,把他的头发拨开!"
  "船工"立刻把那人湿漉漉的头发揪了起来扯到一边去,露出那人颈上的一个图案来。
  一朵仿佛淡墨染成的菊花,就刺在发际边缘。要是不仔细看,绝看不出来。
  "好了,随便弄件衣服给他穿上吧。"船工们七手八脚地给那人穿衣服,谢千秋松开捂着谢葶兰眼睛的手:"好了,睁开眼睛吧!"
  谢葶兰狠狠拍开他的手。谢千秋说:"我是为你好。女人看了会长针眼的!"谢葶兰白他一眼,眼角瞥到仍旧坐在那里苦思冥想的奚梓洲,把一句"我又不是没看过"硬憋了回去。

  哥哥和爹爹啊……

  奚梓洲还在拿着一块小木片把那人的头发拨到一边,仔细研究那朵菊花:"韩谦,江湖中的事情我不熟,有哪个门派是以菊花为信物的吗?"
  韩谦摇摇头:"奴才久不在江湖中走动,不知。"说着看向谢千秋。谢千秋也摇头:"别看我,我见过刺梅花的兰花的可没听说过有刺菊花的。也许这只是他自己一个人刺了好玩,和门派无关——"
  "只是为了好玩……不会刺在这样隐秘的地方。"
  "王爷!"船工们当中有人突然说,"小的家在海边,曾听从泥轰国来的商人说,他们的国花是菊花。我听这人说话的语调也很像泥轰国人——"
  "不错!"谢千秋打断他,"泥轰撮尔小国,地少人多,民无以为业,所以多出鸡鸣狗盗之辈。那宋国东面海上的海盗,十之八九是泥轰人。我看这些人水性极好,定是泥轰人无疑。"
  奚梓洲扔掉手中的小木片,"泥轰国……你,"他看看刚才说话那船工,"你会说泥轰人的话么?"
  那人点头,"禀王爷,小的就会几句。"奚梓洲把手伸向谢葶兰,"你会说几句,他也会说几句咱们的话,够了。"众人不明何意,却见谢葶兰迅速掏了一个雕花的小皮夹放到奚梓洲手里。奚梓洲极麻利地把皮夹甩开,露出里面插着得整整齐齐的一排针来。
  奚梓洲拔了一根出来,又稳又准地插上了那人的后颈:"你,过来。"刚才说话那船工会意,弓着身走去单膝跪在奚梓洲身边。奚梓洲又在那人后背插了根针,"等他醒过来,就问他是谁派他来的。"船工说:"属下遵命!"奚梓洲拔了第三根针正要插,忽然又抬头说:"剩下的都把脸转过去吧,否则待会儿你们吃不下午饭,可别怪我。"
  "喂,博陵,醒醒,醒醒……"
  姬博陵勉强睁眼,发觉自己正横躺在一个密封的房间的地面上。现在大概还是在夜里,周围一片漆黑;室内桌椅床柜全无,只有墙上一个小洞里点着一支细细的白烛。烛光下一个模糊的人影。姬博陵不用细看也知道那是谁。
  朱兴翰凑近了,把一杯水举到他嘴边:"真是对不住,我下手太重了……你是个书生,其实用不上那么大的劲道的……"
  姬博陵就着朱兴翰的手把水喝了,两只眼睛一直瞪着他不放,眼里几乎喷火。喝了水,稍稍解了喉咙的干渴,他终于可以发出声音来。
  "你……这……是什么地方?"
  "对不起,不可以告诉你。"
  "能不能,把绳子,松开?"
  把他砸晕拖到这鬼地方来就算了,居然还把他捆得跟个粽子似的——绳子勒进肉里,绑得他整个身体麻得都不像自己的了!
  "对不起,不行。"朱兴翰明明拒绝的那么干脆,还一副身不由己的委屈样。姬博陵发誓要是这次侥幸能逃出去,一定要找个武师好好学武功来日揍他一顿报仇雪恨!
  但太傅自认为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不吃眼前亏。
  太傅好声好气地说:"别说我不会乱跑,就算我真想跑,你武功那么高,要逮住我还不容易?"
  "可是如果你要逃走,我逮住你了,还是得拿绳子把你捆起来,那还不是一样?"
  姬博陵决定不再和他说话。
  "你身上很难受吗?"
  姬博陵大怒:"废话!"
  朱兴翰脸上的歉意更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都跟你道歉了……要不我给你按按?你哪里不舒服?"
  "全身都不舒服!"姬博陵几乎是咆哮出来的。
  "那……我就都给你按按吧!"
  朱兴翰说干就干,刷刷两下扯掉了姬博陵的鞋子:"我先给你按按脚……"果然是认认真真地按摩,手势和力道都恰到好处,按得姬博陵是直哼哼。按了片刻,姬博陵忽然发觉,他的手每动一下,就会发出细细的,金属相撞的声音。
  仔细一看,原来朱兴翰的手腕上竟拴着根细细的锁链。那锁链的另一头,却被钉在墙里。
  朱兴翰不是把自己抓到这里来的么?为什么他也会被——
  "朱兴翰!"他声音太大,朱兴翰吓得手里狠狠一抖。
  "你怎么搞的?我不是你抓来的么?怎么——"朱兴翰撇撇嘴,"别提了。我哥……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反正是我哥把我关在这的,叫我看着你。还说要是把你看丢了就有我好看的……"
  姬博陵大奇:"我说——你不是说你是偷偷跑出来的么?怎么你哥——"
  朱兴翰两手抱着膝盖坐在地上,万分颓丧:"别提了。他从一开始就偷偷跟着我出来了,我在这边干的事情他全都知道,还全都告诉我爹了。"
  姬博陵被一道惊雷劈呆了。
  "那……那个……我们……我和你……"
  朱兴翰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姬博陵狠狠一扭头,脑袋就要往墙上撞。朱兴翰扑过去抱住他的脖子:"喂你别想不开啊我还没怎么着呢——"
  姬博陵甩开他:"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想不开了?我头发扎着脖子了!"
  朱兴翰讪讪地放开他,讨好地替他理出那绺夹在领子里的乱发。
  "你别怕,我爹和我哥哥都是讲道理的人,等我把事情解释清楚了就没事了,他们不会把你怎样的。"
  姬博陵讥讽地打个哈哈:"把我捆得像个粽子一样还不叫把我怎样?皇上把我抓进天牢思过,还没人敢这么绑着我呢!"
  朱兴翰霍地起来,冷笑说:"那又怎样?他对你好,他能救你回去么?"姬博陵也不知他这股气又是打哪儿来的,声音更大了:"皇上对我好是整个奚国都知道的,你有意见?"
  "你——"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哐当哐当的开门的声音,朱兴翰连忙捂住了姬博陵的嘴:"别出声——"
  一阵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第十七夜】审讯

  萧晏又被送回了天牢最深处的那间牢房。仍旧是厚实的石墙铁皮的屋顶,仍旧是四条粗重的锁链。萧晏盘腿坐在床上打坐,明知道外面不会再有谁来监视他,却仍旧安不下心来。
  那双曾经透过前面的门洞窥视他的眼睛,现在看到的不知是雍河两岸的风光,还是东宁城的十里繁华?他放心不下。
  铁门突然被推开。萧晏抬头,下地相迎:"薛大人。"
  心里暗想——小皇帝说要压,看来还是没压下。
  大理寺卿薛崇安缓步走进来,吩咐身后的人:"把门关上。十步之内不得有人靠近。"等牢房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才走近一步:"萧将军。"
  萧晏坦然地问他:"薛大人,在下的案子不是已经结了么?请问薛大人这是——"
  薛崇两手背在身后,走了两步才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这案子突然又多了些疑点,老夫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想来请教将军。"
  "'请教'不敢,薛大人但说无妨。"
  "将军可有通敌?"
  "有。"
  薛崇安摇头,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萧晏,这里没别人。你若有什么难言之事也请尽管直说。"
  萧晏也摇头:"没有。"
  薛崇安的手在身后握成了拳头。
  "好吧。上次你认罪认得太爽快,有些事情老夫还没来得及详细查问,皇上就下旨结案封档——这次正好一起问问你。"
  "请说。"
  "刚才你也承认你通敌了,那么你所通之敌是何人?"
  "宋国威远将军朱献,及第三子朱兴翰。"
  "你是如何与他们勾结上的?"
  "勾结谈不上。大约是五年前,那朱兴翰带了几个侍卫在边境围猎,不慎失足落水,被冲到我奚国一边。我那时正好在河边饮马,将他救起。他清醒之后说明身份,我也查清楚了他并非刺探军情的探子,就将他送回了宋军大营去。朱献对此子溺爱异常,见他毫发无损,非常感动,于是设宴谢我,大家就这么认识了。"
  "后来你可曾与他们父子再联络?"
  "有。"
  "如何联络?"
  "我和朱献都不是好战之人,只是边境上因为不通音讯,士兵互衅,时有摩擦,有时险险酿成大祸。那日我们约定,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就互相射一支芦苇到对方境内,以示并无出兵征讨之意。"
  "想不到……这几年北疆安定,竟是靠了一支小小的芦苇箭。传到后世,也是一桩佳话了。"
  "薛大人过奖了。我不过是不想让百姓受战祸之苦。"
  "很好,很好,"薛崇安说着忽然提高了声调,"你和那朱献互相约定信号,还可以说是为了边境安定,那你和朱兴翰的通信又是怎么回事?你领兵在外,总不会不知道私自与敌国将领结交乃是大忌!"
  萧晏伸出两只手摆在薛崇文的前面,然后屈起左手的三根手指:"我和朱兴翰的通信,一共有十四封。他给我写了七封,我又回了七封。这十四封信里说了什么,我一一说给薛大人听——朱兴翰给我的第一封信,是在我救了他之后不久。他出于礼貌写信给我道谢,我于是回信说愿两国交好,边疆安宁。第二封信……"
  薛崇安不耐烦地摆摆手:"罢了罢了——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就算了。你就说说看,你通报军情的那封信是怎么回事?"
  "薛大人,如果我说那信上的字是我写的,可是那封信并非出自我手,大人您会相信么?"
  "世上之事无奇不有,你萧晏又是个难得的爽快人,我自然信。"
  "那就好。刚才大人问的是我有没有通敌,我想大人也该知道答案了。我只有一句话,我通敌不假,可是我自问没有做过对不起皇上、对不起朝廷的事。"
  薛崇安挥挥手,"好。我信你。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想问问你:你也该知道,皇上念你远在边疆多年,你的所作所为你的家人未必清楚,所以下旨结案时并未牵涉他人……"
  萧晏头皮一麻,口中却不动声色:"皇上圣明!"
  奚梓洲说过要把他家人送回来。算算时间,他们也该到了。这么一大群人平白无故不见了这么些天,不可能没有人知道……
  薛崇安叹息一声:"可惜,皇上的一片苦心全都给你们辜负了……我刚刚才知道,几天前,你的家人就偷偷地从云嘉府衙役的眼皮子底下被人偷换了出去。云嘉府尹怕丢官,所以一边压着不报,一边派人四处寻找。昨天夜里,云嘉府尹来找我,说人总算找回来了,求我替他在皇上面前求情。我于是亲自上门拜访令尊,向他请教这些天他们都到哪儿去了。令尊重信义,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他不是犯人,我也不能强问,所以我只好来找你了。萧晏,你可知道是什么人把他们带走的?"
  萧晏低头看自己的手。
  "萧晏,要是此案的证据只有那封信也就罢了,可是现在闹了这么大的动静,要人不怀疑你全家都涉案了,难。你自己的命你可以不顾,但是你家里二十几口人,倘若都随你去了,你能安心么?"
  一张张年轻的脸从萧晏眼前闪过。姬博陵,朱兴翰,奚梓洲……事情变化得太快,谁也没有料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他能把谁供出去?他父亲重义,他又怎么能出卖朋友?
  "也许……家父他们……只是嫌被关在家里闷得慌,所以出去散散心?现在他们玩够了,自然就回来了。"
  薛崇安气得嘴角抽搐:"散心?你——好,既然你不想说就算了,到时候可别怪老夫不给你面子!"说罢薛崇安甩袖而去。
  萧晏手心早捏了一把汗。想来想去,这中间的差错只会出现在朱献身上。朱献一定已经收到了他的信——他本想叫朱献带兵佯攻祁山,那里战报一来,他便"不得不"回北疆去应战,皇帝没有理由再要他领兵东征。
  至少,他可以不用亲自领兵去讨伐奚梓洲。
  然而朱献并没按有他的要求做——非但不想帮他的忙,看这情势,反而是想倒打一耙,趁火打劫。姬博陵的失踪已经解释了一切。
  萧晏并不生气,毕竟军国大事在前,他并不对自己和朱家之间那点所谓恩情抱太多的希望。现在他只担心他的家人,担心姬博陵,还有……奚梓洲。
  萧晏大声叫:"梁伟文!梁伟文!"
  梁伟文应声进来。
  萧晏说:"今天范统领来时,说姬太傅不见了——"
  "是啊。"
  "你能不能帮我带个口信给他,就说要找姬太傅,只管上宋国会馆去要人——多带些人手去,动作要快,去之前千万别打草惊蛇!"
  朱兴翰,我也只能对不住你了。
  梁伟文领命走了。萧晏问副司狱要了笔墨,开始给这案子写详细的供状。

  力挽狂澜(一)

  雍河从西至东横贯奚国,东宁是它在奚国流经的最后一个城市。从东宁东面的高山深谷间流出去,便是宋国地界。而东宁的西边,沃野千里,一马平川。
  这天一大早,东宁城的雍河码头上就挤满了人,河面上却空空如也——所有停在附近的船只,在清晨时已经被驱逐了个干净。
  码头的正中间铺了几丈宽的大红地毯。全副武装的安宁军副帅何太行,连同手下同样全副武装的赵凤、李顺年、曹福清、祝鸿铭四将军,还有两百名全副武装的兵士,再加上东宁府尹等地方官员……都笔挺地站在码头,等着迎接应该在这天清晨抵达的东宁大帅、宁王奚梓洲。
  初升的太阳把半边江水染得通红。然后是整条江都被染红了。西边宽阔的江面上,那座传说中的楼船始终没有出现。
  没过多久,人群中就开始有人窃窃私语——江上那些是什么?
  一些大大小小的东西随水漂浮,有些似乎是木屑,有些似乎是布料,还有些是绳索渔网一类的东西。之后还漂下来几只绿油油的大西瓜,还有些衣帽鞋袜。
  有个站在上游岸边的人跳下河中,捞起了一件衣服。
  一件女人的衣服,柳黄色的底子上用金线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
  那件衣服被送到了东宁府尹跟前。府尹当是有女子寻了短见,当即命人到河中搜寻打捞——省得尸首给王爷看见了,场面不好看。
  然而江面上的漂浮物越来越多。府尹终于忍不住命人下去再捞一些上来瞧瞧。
  仔细瞧过了以后,府尹大人得出一个结论:上游应该是有条船撞上了礁石,粉身碎骨了。
  而从木料上的雕花之类的细节判断,碎掉的船,应该就是宁王乘的那条楼船。而那件捞上来的衣裳,说不好就是宁王妃的了。
  噩耗传来,何太行等众将当地跪倒在江边嚎哭。东宁的老百姓对宁王并没有什么感情,所以乐得看热闹,顺便评点各位大人的表现——何太行的哭声怎么跟驴叫似的;李顺年竟然哭得晕了过去,实在有点夸张……如此鬼哭狼嚎地闹了半个时辰,哭到百姓们都散了,他们才忽然想起来要命人沿路搜寻宁王和王妃的尸首。到了下午,尸首还没找着,军营的校场正中就搭起了个精致无比的祭台,早就准备好了的三十六个高僧齐齐做法,为可怜短命的宁王招魂。
  何太行把驻在东宁大营的人马全召集起来,自己站在重重的白幡前,声泪俱下:小皇帝不能容宁王出山,于是派人在半途中截杀了宁王。当年老宁王曾留下宁王死则反的遗训——就算没有这遗训,安宁军决不能容此大辱。所以本帅将率领尔等讨伐荒淫无道之昏君奚和靖,为安宁大帅报仇云云。
  于是各部将士群情激奋,声泪俱下地宣示誓死效忠何大帅,不灭无道昏君誓不为人。
  宣誓之后便是法事。高僧们的念佛声和木鱼声远远的传了出去,倒有那么点悲天悯人的意思。
  大约是高僧们的虔诚感动了上天的缘故,傍晚时分,军营西面的远处突然有二十几条人影骑马奔驰而来。他们背对着夕阳,看不清面目。
  马儿们狂奔着跑近了,最前面的人在守营的卫兵前拉住了马,马儿的前蹄正好擦着那卫兵的鼻尖落下,砸在脚趾前面。
  "滚进去告诉你们管事的,说宁王到了,叫他出来迎接!"
  "舅爷——"那小兵早被吓得丢了魂,迷糊间听到一个年轻人的声音说:"别吓着人家了。"小兵睁大了眼,看到一个浅蓝色的人影利索地翻身下马,走到他跟前:"小兄弟,劳烦你进去通报一声,就说奚梓洲拜见李顺年将军。"说着把一个信封放到他手里。小兵守门时日多了,自然认得那是上门拜访用的拜贴。正要收回手,手心里又落进了一小块沉甸甸的东西。隔着信封看不见,他摸出来那是锭银子。
  奚梓洲着重地提醒他:"是通报给李顺年将军——别声张,只告诉李将军一个人。"
  小兵委屈地看了刚才吼他的那人一眼,又看看奚梓洲,才踉踉跄跄地跑了进去。
  "我说,"谢千秋有些不满,"他们都差点要你的命了,你还跟他们这么客气?"
  奚梓洲负手站在夕阳中,微笑说:"非也非也,要我命的是别人,和这看门的小兵有什么关系?"
  谢千秋走过去拍拍他肩头:"好!大丈夫恩怨分明,你就是不做王爷了,也是一条好汉!"
  奚梓洲转身,眺望平原近处那轮胖胖的、一点点往下掉的红日。直到看着它完全沉到地平线下了,才掉头大步往军营里面走去。
  走了十几步,里面一个人狂奔出来,远远地望见奚梓洲,扑倒在地:"小王爷——老天有眼——小王爷你好好的——"
  奚梓洲上前扶他:"李叔叔快请起,是侄儿不好,让叔叔受惊了。"使了全力把哭成一团的李顺年拉起来,软语安慰了许久。李顺年好容易抽噎着止住哭,奚梓洲抬头就看到后面又多了四个人。不用说,当然是何太行和剩下的赵凤、曹福清、祝鸿铭三将。
  奚梓洲正想招呼他们,李顺年便狼扑幼兔似的搂住了他:"小王爷——今儿可吓死奴才了——好好的一条船怎么就触礁了——老天有眼啊小王爷——"李顺年人高马大力壮如牛,奚梓洲被他抱得喘不过气来,更别说说话了;后面那四人只得得干站在那里,既不动,也不出声——脑子都在飞快地想着为什么奚梓洲还没死,他们现在又该怎么办。
  谢千秋小声问:"妹妹,那姓李的怎么自称'奴才'?他怎么看官都不小——"
  谢葶兰凑近他耳朵:"刚才王爷称他李叔叔,想必他就是李顺年了。据说他原本是王府里的家奴,后来老王爷看他力大无比,就带他出去打仗了。十几年下来军功赫赫,成了王爷手下的四大猛将之一……"
  "我看他不像是会背地里使阴的人啊……"
  "我看也是,估计别人干什么事情都瞒着他呢。老宁王曾说,要是哪天李顺年不可信了,那全天下也就没人可信了。"
  "人心隔肚皮,难说……"
  其实谢葶兰猜的不错。李顺年对老宁王是绝对的忠诚,又深得老宁王的倚重,何太行向来对他多有防备。自从老宁王去世、奚梓洲接掌安宁帅印之后,更是想方设法拉拢另外三个将军一起挤兑他——平日里克扣军饷粮草是常事,一有战事便命他率部打前锋。四年下来,李顺年的部下从一万三缩减成了八千。只是这八千人因为平日里被挤兑惯了,李顺年又是一味的息事宁人,士兵们的怨气无处发泄,倒成了安宁军中打仗最勇猛最狠的一支。何太行忌惮李顺年,虽然不敢把他怎么样,但是对奚梓洲做的那些事情,半点都不敢让李顺年知道。
  ——这天早上"奚梓洲座船触礁"的消息传来,何太行他们是假伤心真高兴;李顺年却是真的哭晕了过去。
  就因为安宁军中还有这么一号人,奚梓洲才敢送上门来。
  但是现在奚梓洲就快被李顺年两只铁一般硬的胳膊夹晕过去了。

  力挽狂澜(二)

  说话间韩谦走上前去,运上内力稳稳地拉开了李顺年的手:"顺子,顺子!快别哭了,咱小王爷不是还好好的么?"
  李顺年这才松了手。胡乱抹一把眼泪鼻涕,衣袖上沾的泥土把他的脸画成了一只大花猫。
奚梓洲掏出块手帕来给李顺年擦去脸上的污迹,看着他们身后不远处笑说:"何世叔,三位将军,久违了!"
  李顺年止住了呜咽,看他们还杵在那里一动不动,顿时有些恼火。于是高扬起右手:"运足了气大声喊:"小的们!都看看,这便是我们安宁军的大帅!宁王爷!"说罢又屈膝跪下,高呼:"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李顺年在军中的地位在何太行之下,他这一喊一跪,身后他带的亲兵也都跟着跪下山呼千岁。
  何太行刚才一听说奚梓洲不但没死,竟然还找上门来了,本想带了亲兵直接把这奚梓洲当冒牌货绞杀掉。谁知这李顺年抢先这么一哭一喊,奚梓洲的身份确实无疑,他就不能再打别的小主意了。一看情势不对,只得向另外三人使个脸色,一齐撩了袍角跪下,高呼"末将某某某参见宁王!王爷千岁"!
  既然将军们都跪了,后面的士兵见了也纷纷一排排地跪下。到最后整个校场上除了奚梓洲和他带来的人,全都跪了下去。借着最后一点残余的天光和校场上刚刚燃起的火光,奚梓洲只见黑压压的人头从眼前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暗处。每个人看上去都忠诚而驯服,仿佛他才是这个国家的君主。
  "千岁"的称颂一直远远地传到了天边去,在山谷间回荡。奚梓洲刹那间有点头晕。
  过了片刻,奚梓洲才走去亲自扶何太行:"何世叔,还有三位将军都快请起吧!"何太行猛然抬头,又磕在地上:"王爷,属下未能远迎保护王爷,让王爷受惊了——请王爷责罚!"
  后面那三个也齐声说:"请王爷责罚!"
  奚梓洲看向场中的祭台,微笑说:"我看这祭台搭得这样精致,足见各位叔叔对侄儿是多么的爱护。小侄感动还来不及,又谈何责罚——李叔叔快别哭了,咱们自家人难得团聚,若是给父王知道了咱们竟像女流之辈一般哭哭啼啼的,他老人家非怒斥咱们没出息不可!"
  奚梓洲一口一个叔叔,听着倒亲热得很,可说的话里夹枪带棒,除了李顺年并不觉得如何,剩下的几个人都有点招架不住。尤其是何太行,听了奚梓洲的话非但不肯起来,大哭磕头更是起劲。
  奚梓洲花了半天工夫才把人都劝起来,再瞥一眼前面——那祭台上的幔帐摆设都给不声不响地拆了个干净;和尚啊香火啊木鱼啊什么的全都没影了。他抿嘴把一声冷笑压了回去,穿过自动分成两半的人群,缓步走上了那光秃秃的台子。
  "这里原本有个香案吧?能否麻烦诸位替我抬上来?"
  下面的士兵面面相觑,何太行一挥手,便有人把那桌子又抬了上去。不用说,那上书"宁王奚公梓洲之灵位"的木牌自然是不见了。奚梓洲也不多问,当着众人的面从怀里掏出一块白布包着的东西来。白布小心翼翼地掀开,原来也是块灵牌。
  不过不是奚梓洲自己的灵牌,是他爹老宁王的灵牌。
  奚梓洲也不多话,把那灵牌摆到了香炉后面,自己亲手点了三炷香插上去。之后,恭恭敬敬地,跪下磕头。
  "孩儿给父王请安。孩儿……不慎为奸人所害,身陷囹圄,未能统领诸位将士守土安邦,负了父王临终之托,孩儿——不孝!"
  台下的军士对奚梓洲虽然都有些不以为然,对老宁王却都是死心塌地的。如今见了老宁王的牌位,不劳招呼,都齐刷刷跪下磕头。奚梓洲伏在那里絮絮说着,渐渐哭了起来,哭得肝肠寸断。那些个跟了老宁王几十年的老兵顿时都挨不住了,跟着抽泣起来。何太行这回抢先说:"王爷在上!王爷若是在天有灵,请保佑小王爷贵体安康,我等必定匡扶小王爷,秉承王爷遗志,除奸伐恶,安邦定国!"
  他心想着,既然奚梓洲还没死,他也没什么理由再起事了。但是他还有另一个机会——那就是把奚梓洲扶正做个傀儡皇帝。一旦成功,奚梓洲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子,还不由他搓圆捏扁?何况宫里探到的消息都说奚梓洲命不久矣,奚梓洲没有子嗣,到了他油尽灯枯的时候照样可以逼他禅位给自己。
  何太行越想越觉得这事可行,所以这番表忠心的话,倒真说得情真意切。他在那里一派慷慨激昂,后面的人不明所以,也纷纷表态,只差没把心挖出来给奚梓洲看。奚梓洲在他爹灵前跪了半天,才抹抹眼泪站起来面向众人拱手一揖:"小王自接掌安宁帅印,既不曾与诸位会面,也不曾担起为帅之责;诸位如此拥戴,小王惭愧。"李顺年忽然抽出佩刀,"谁都知道小王爷您是被——被那糊涂昏君囚禁了四年,受尽委屈,咱们不能搭救,已经是万分无能;王爷您再说什么惭愧的话,那要置我们于何地!"他手中的大刀忽然挥舞起来,"老天有眼,王爷您终于出山了——我等自当誓死效忠!我李顺年今天撂下话,要是有谁敢不服王爷,他的脖子,就跟这木头一样!"
  大刀从空中劈下,那大腿粗的柚木桩齐齐断成两截。
  不少人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谢千秋低声说:"这汉子倒真有几斤蛮力。"
  谢葶兰笑问他:"你能一刀劈断那木头不?"谢千秋端详一番,说:"用当年开山圣手龙飞云的碧月刀也许能……"
  "去,不行就是不行——"
  奚梓洲已经从祭台上走了下来。
  "何叔叔,诸位将军,你们几位小侄是从小就认得的,只是这军营里还有许多将士小侄是头一回见。小侄仓猝而来,什么见面礼都没准备,失礼了。"
  何太行上前:"小王爷能平安抵达,已是上天庇佑——你要是再说这样的话,就是跟我们见外了!"奚梓洲笑说:"虽说如此,礼不可废。"说着站上高台眺望远处:"小侄今日在途中耽搁了,想到各位也许会为小侄担心,所以在路上匆匆准备些薄酒给大伙儿压惊,还请不要嫌弃。"
  下面一片小声嘀咕。然而不久之后,突然有人手指远处:"看那里——什么东西——"
  天边小山一般堆积的云下,有一线黑乎乎的东西正在慢慢逼近。

  力挽狂澜(三)

  天边小山一般堆积的云下,有一线黑乎乎的东西正在慢慢逼近。
  "哪来的人……这么多……"
  "什么人?干什么的?"
  再走近些,果然是一群人——一大群人。
  那黑乎乎的一大片,除了人,还有车马。人赶马,马拉大板车;车上小山一样黑乎乎地堆满了,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对了,刚才那宁王爷似乎说过,他要请大家喝酒……
  有人扳着手指算了起来。安宁军分驻在东宁的五个大营内,这本部大营里虽然人是最少的,可是也不下……六千。
  宁王爷不会是真打算请所有人喝酒吧?就算每人只能分到一斤,他也得准备六千斤酒。
  那人默算完了,忍不住吐了吐舌头。
  但是等看清了那些板车上拉的东西,最前排的人便开始欢呼雀跃。
  "酒……是酒……好大的酒桶!"
  "咦?那些又是什么?"
  "我闻到香味了!"
  奚梓洲笑说:"既然要请大家喝酒,自然得再准备些下酒菜!"
  鼻子够灵敏的人在车队抵达之前,就闻出了酒香、肉包子香、牛羊肉的香味……甚至还有炒花生米的味道。
  何太行皱起眉。
  "启禀王爷,我军中军纪严明,向来严禁将士酗酒——"
  "何世叔您也太见外了,小侄不过是略表心意请大家喝几口薄酒,又怎么能算是酗酒呢?您大可不必担心无人值夜,小侄带来的人马可以为大家看守门户,好让将士们一醉方休!"
  何太行心中大喊不妙。运送足够六千人吃喝的东西来,那得有多少人?
  仔细看看,那些人虽然都穿得像是一般大户人家的仆役,可是看他们身形举止,怎么看怎么像训练有素的兵士。
  然而何太行已经来不及赶去阻止。那些人一把东西运到,就从营门开始,挨个给下面的将士分发酒食;无论品级如何,得到的分量都是一样的。分到了酒食的人大感服气,高举酒碗大呼"王爷千岁";还没分到的更是焦躁不安,生怕漏了自己那份。何太行就是想阻止,也来不及了。忽然又有人大叫:"啊——呸他奶奶的,什么东西硌老子的牙!"
  "啊——呸——"
  "是银子——是块银子!"
  一个个香喷喷的大肉包子里,竟然都包着大小不一的一块碎银。大的二三两,小的一两几钱。虽然不是什么大钱,却足够让士兵们精神振奋。
  "大家小心!包子里有银子!可别吞下去了!"
  "银子……真的是白花花的银子!银子!"
  "各位这些年背井离乡,保家卫国,小王深知骨肉分离之苦,却不能让大家立刻和亲人团聚,只能送上小小心意,请诸位的夫人买花戴,给老人孩子买糖吃——"
  何太行望向负手微笑的奚梓洲,下面那一声声的"王爷千岁"听起来分外刺耳。
  ——想不到奚梓洲不但逃脱了泥轰顶尖武士的暗杀,还在短短的一天时间里凑了这些酒肉银两来收买人心。东西还是小事——这些东西能花多少钱?那些碎银想必是临时搜罗来的,连重铸成锭都来不及,只好用这种花巧的法子送出去……厉害的是他用的手法和时机,诚意十足。看来此人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沉默畏缩的少年;日后恐怕也不好操纵。
  何太行杀心再起。
  何太行的手按到了配剑柄上。
  忽然有个士兵端着满满一大碗酒蹿到祭台下,两手捧起:"王爷千岁!王爷若不嫌弃,请和大伙儿一块喝吧!"
  何太行怒斥:"荒唐!王爷怎么能喝——"
  奚梓洲挥手打断他:"很好,本该如此!何世叔,各位将军,大家也一起干一碗吧!来,本王先敬各位守护疆土,劳苦功高!"说罢端起那只海碗,一滴不漏,一饮而尽。
  兵士们看傻了眼。
  "他奶奶个熊!谁再敢说咱王爷是——老子先割了他球蛋!"
  韩谦就站在奚梓洲身后,抿嘴把脸扭到一边。
  奚梓洲喝了酒,脸不红脚不软,站在那里扬手一挥:"把酒食也给本王和何副帅及诸位将军也分一份,咱们今天全军同乐!来来来,都上来——咱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谢千秋上下扫了他一眼,撇嘴把脸扭到另一边。
  何太行铁着脸命人在台上摆了桌椅,中间自然是给奚梓洲坐了,他和将军们分坐在两边。每个人前面都摆上了和士兵们一模一样的酒食,下面的士兵自然是乐得不行,只有何太行他们干瞪两眼,对着那些实在算不得美酒佳肴的东西不知如何下筷。
  李顺年坐在何太行对面。刚才他一场大哭过,现在心情舒畅了,吃得分外爽快。他一手拎了一块羊肉,一边大嚼一边含糊不清地问:"王爷,您的船怎么好好的就触礁了呢?"
  何太行端起桌上的酒碗,咕咚咕咚喝下去。
  奚梓洲眼角一瞥,轻描淡写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遇到了几个小毛贼,把船凿沉了。亏了我船上有备用的小船,才逃过一劫——"
  李顺年不等他说完,一掌狠狠拍在桌上:"小毛贼?真是太岁头上动土了——王爷,您就下个剿匪令吧,明天末将去将他们全部生擒来由您处置!"
  何太行冷笑一声。都说那些泥轰人性情刚烈,一旦任务失败必自尽谢罪,现在大概都见阎王去了吧。
  奚梓洲手在身后挥了挥,笑说:"不必了。他们虽然凿沉了我的船,我却也生擒到了贼首,还没来得及问话呢——"
  "叮"的一声,坐在右边最末的曹福清把筷子掉在了地上。
  奚梓洲安抚地看他一眼,说:"现在既然大家都在,正好一起问问他为何要偷袭本王。来人——"
  两个船工吭哧吭哧抬了只大麻袋到了跟前。下面的士兵原本坐得整整齐齐地喝酒吃肉,见有热闹可看,顿时聚拢过来。船工解了袋口,从里面倒出软成一滩烂泥的一个黑衣人来。
  周围不少人都变了脸色。
  何太行淡定地又往碗里斟满了酒:"王爷能擒获贼首,真是可喜可贺!我这就派人去向东宁府尹借些刑具来,将他严刑拷打!"
  李顺年巨掌砸在桌上:"借什么借?老子抽他一百军鞭看他说不说!"
  奚梓洲摇摇头:"不必了。本王亲自来问——取冷水来!"
  一桶冷水泼上去,黑衣人打个寒颤睁开眼。
  何太行只觉得那一桶水都泼到了自己身上。
  奚梓洲取了前面桌上的一碗酒走去,揪起那人的头发把整碗酒倒进了他嘴里去。他咳嗽了两声,缓过一口气来。奚梓洲顺手解了绑在他身上的绳子,他勉强动了动,却始终爬不起来。奚梓洲望向何太行,只见他铁着脸在低声训斥身后一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低头听着训斥,两道犀利的目光却朝奚梓洲射过来,满是愤恨。
  奚梓洲也不睬他们,咳嗽一声:"你是何人?受何人指使偷袭本王座船?"
  奚梓洲话音一落,李顺年就接着一拍桌子:"快说!"奚梓洲挥手止住他,左手在那人面前一晃。那人眼里忽然闪过一道恐惧的光,挣扎着要爬起来,用蹩脚的奚国话说:"我……我叫小泉太郎……受……受……何仲杨的指使……"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何太行的身后。原本站在灯火暗处的年轻人在这时忽然分外的显眼。
  何太行缓缓地走了出来,李顺年怒指:"原来是你这龟儿子!"
  奚梓洲再挥手:"慢!大家先别着急——小泉太郎,我再问你,天下叫何仲杨的人不知凡几,你说的这个,是哪一个?"说着,手又在他跟前晃了晃。
  "是……是……你们奚国,安宁军,何大帅的,儿子……"

  力挽狂澜(四)

  奚梓洲嘴角微翘:"那人,你现在还认得么?他可在眼前?"
  小泉太郎挣扎着抬头看了周围一眼,手指指向了何太行身后:"他——"
  所有人都屏住了气。坐在下面平地上的士兵们都停住了手,忘了吃喝。
  何太行的儿子指使泥轰武士偷袭奚梓洲的坐船,何太行不可能不知道。脑子稍稍清醒点的人,都立刻意识到了——一场血雨腥风就在眼前。
  眼下校场上的鸦雀无声,仿佛山雨欲来时的寂静。
  李顺年正想再拍桌大骂,被韩谦拦住了。站在何太行身后的年轻人想站出来说什么,也被何太行拦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奚梓洲和那泥轰人小泉太郎身上。
  奚梓洲微微一笑:"何仲杨可是本王早年的故交,本王决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等事——你若是没有真凭实据便在我军中挑拨离间,可别怪本王军法处置!"
  小泉太郎的手在地上一阵乱抓。
  "有!有!我有证据!他付了……付了我们,一半,定金,金条上面,有,有安宁军的,钤印。"
  "安宁军的金条?本王今日擒住你时就把你全身上下搜了个遍,哪来的金条?莫说你身上没有,就算你真能拿出来,本王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从我安宁军中偷去了,再随口栽赃给我军中将士的?"
  何太行屡屡想打断奚梓洲的话,然而奚梓洲却总是抢先一步把小泉太郎的供词否定掉,倒是一副全心维护自己儿子的模样。他无话可说,只得在一边干着急。
  他身后的何仲杨沉着脸,一声不吭。
  小泉太郎急了:"你是王爷,我杀你,危险,好处没有,只有金子,何仲杨给我金子!"
  奚梓洲摇摇头:"口说无凭。本王要的是证据。既然你说是何仲杨指使你的,你倒说说看,他是怎么联络上你的?你们在何时何地见面谈条件?当时在场的都有什么人?袭击本王的计划又是谁想出来的?你说的那个定金又是何时何地付给你的?现在又藏在何处?事成之后那另一半定金又怎么付?这些你不说清楚,本王只好治你挑拨离间之罪!"
  小泉太郎摇摇头:"不……不用说……这些……我有,别的证据给你。"
  何太行眉毛一跳。何仲杨往后退了一步。李顺年终于忍不住一拍桌子站出来:"何太行!你别欺人太甚!"
  奚梓洲抬手打住他:"李叔叔先别急。小侄坚信何世叔和仲杨决不会害我!何况仲杨既然清白,就不会有什么把柄在此人手里。小侄逼问他,是要当着大家的面拆穿他挑拨离间的阴谋,免得伤了咱们自家人的和气——"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李顺年瞪了何太行一眼退回去;何太行拉着他儿子伏倒在地:"王爷英明!"
  奚梓洲这才对小泉太郎说:"你还有什么花言巧语就尽管说吧——"
  小泉太郎再次把手指指向何仲杨:"我们,约定时,我,也给了一块,我们,门派的,护符,给他作信物——"
  奚梓洲看过去,只见何仲杨的脸朝着地面,看不出来他脸色是否有变化。
  "什么护符?"
  "一块……桃木,护符,上面,有一朵菊花的……图案……你们搜他,身上,或者,房间,一定,能——"
  李顺年吩咐身后一声,立刻有一队人马往几个主帅住的营房小跑过去。
  何仲杨沉着脸走出来,叫住他们:"都站住,别去了。"那些人站住,何仲杨在怀里掏了掏,一个小木块"啪"地掉在了小泉太郎的鼻子跟前。众人眼前一道寒光闪过,小泉太郎闷哼一声,就没了声息。
  众人回过神来时,只见一把匕首准确无误地插在他的咽喉上。血流淌开去,又从木板的缝隙间滴落在地。那嘀嗒的声音在寂静中分外清晰。
  何仲杨掏出块帕子擦擦手,站到奚梓洲对面:"你说了半天不就是想告诉大家,我是要杀你的幕后指使人么——为什么不干脆点说出来?这样惺惺作态,好令人恶心!"
说着忽然闪电一般抓住了奚梓洲的手,拉起来放到光亮处——众人只见他的指缝间原来夹了一根细细的针。"你果然有一手严刑逼供的好本事!那人刚才说的话,怎么可能是你随口就问出来的?"
  奚梓洲一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表情:"哦?"何仲杨把他的手狠狠甩开:"好,好,好——我告诉你——"他说着又转向了场中的士兵们,"我告诉你们,要杀他——宁王——的人是我!不单是这一次,还有上一次——在天牢里要杀你的人,也是我派去的!我听说皇帝找你了,猜测他大概是要放你出来了,生怕你这贱人坏了我安宁军的士气,索性就叫人去杀你!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件事全是我一个人干的,我爹和几位将军全不知情,我既然有胆子做我就有胆子认!不像有些人,明明被些肮脏不堪穷凶极恶的男人操过多少次,还要扮成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糊弄人!"
  这下除了奚梓洲,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李顺年早已气得说不出话来,提了刀就要上前。韩谦死命抓住了他:"别动!小王爷自有分寸!"
  奚梓洲果然朝这边看了一眼,用眼神暗示他们不要出声。随即对何仲杨笑说:"何仲杨……柯钟扬……果然是你!可惜你认罪认得太快,倒把我之前搜集证据的工夫都白费了。"何仲杨又转回身面向他,仍旧抓着那有伤风化的问题不放:"你别以为你带着婆娘出来走两圈大家就会相信你清白无辜了——骗骗那些无知妇孺就算了,你当你身边的那些人都是聋子瞎子么?我就是想杀你怎么了?我问你,你今天大张旗鼓地来了,你想凭什么接掌安宁的帅印?你懂行军打仗么?你懂兵法么?你懂布阵么?你懂骑射么?我看你连弓都拉不动吧?!你除了花点小钱收买人心还能干什么?你这么个小白脸来带领安宁军,我第一个不服!你要是有种就杀我一个好了,别扯上别的人!"说着两眼望向何太行,何太行原本已经握着两拳要走过来,给他一看又退了半步。
  如果所有的罪名都能让何仲杨担上……也许可以保住更多的人。
  瞬息间,脑子里已经转过了无数个念头。
  杀掉奚梓洲、嫁祸皇帝、自己再以老宁王留下的遗言为借口起事争夺天下,这是他自己的主意,何仲杨不过是个跑腿的。现在何仲杨主动出头担了罪名,到底是冤枉了。
  可是奚梓洲最先查到的偏偏是他,要牺牲,也只能牺牲他。
  何太行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登基称帝。现在是要名正言顺地脱罪、日后再另外想办法夺权争雄;还是马上就反了奚梓洲、保住儿子、把李顺年一部围剿干净直接起事,这中间的抉择,足够他犹豫个三年五载。
  他的犹豫已经落入何仲杨眼里。
  何仲杨冷冷一笑,忽然一脚勾起刺死小泉太郎的那把匕首拿在手里,直对着自己颈下:"奚和洲!我杀不了你,甘愿抵命,你可别再牵连旁的无辜的人!父亲,孩儿不孝!"说着用力刺了下去。

  力挽狂澜(五)

  何太行大呼一声:"仲杨!"飞扑过去,只见眼前一道白光闪过,何仲杨手里的匕首"当"地落在他脚边,再看何仲杨,居然已经被一个年轻人制住了,两手背在身后被抓得动弹不得。何太行松一口气走去,儿子那张胀红的脸在眼前渐渐清晰了,脚步却虚浮起来。
  "仲杨……"
  那年轻人在何仲杨颈上一掌击落,何仲杨的身子一软倒了下去。何太行却知道,他那条小命算是保住了。想想刚才,如果不是自己犹豫了那么久,何仲杨也许不会这样急着去死。
  就差那么一点点,他的儿子就要血溅当场。
  何太行突然很后悔。他对着奚梓洲跪下了。
  "王爷……属下……属下有话要说。"
  奚梓洲微笑着扶他起来:"本王,也有话要说。还是让本王先说吧。"奚梓洲扶何太行回他的座位上坐下,站到前台去,深吸一口气说:"本王自知无才无能,不能担起率领安宁军之大任——其实本王此来,并非为了来执掌安宁军的兵权,而是——"手指一勾,从衣袖里摸出一块金链子拴着的玉印来,"想从诸位将军当中择一德才兼备者,把这安宁军的印信传给他。"
  所有在场的将士又骚动起来。何太行猛然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奚梓洲。
  但是转念一想,奚梓洲说要择德才兼备者而不说要传给自己,那必定是想传给李顺年了。李顺年一旦坐上大帅的位子,他这副帅恐怕要一辈子当下去了。
  他怎么想都不甘心。
  奚梓洲回头,"我要是能早些说清楚就好了,也可以省去了某些人的麻烦。今晚既然大家都在,咱们索性当着全军将士的面,把事情办了吧。交了这帅印,我便可以放心离开了。"
  何太行再一怔。看看下面自家的亲兵,似乎都喝得有些多了,脸上一片茫然,全然没有了军人应该有的警觉。
  ——原来请全军喝酒,还有这么个意思。不知道士兵们都醉成什么样了?
  打……实在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何况奚梓洲是不是真心要让位,还难说得很。
  何太行亲自倒了一碗酒走到奚梓洲跟前,两手捧上。
  "王爷年少有为,又何必自谦?王爷您既是老王爷仅存的嫡子,当这安宁大帅,再合适不过了!只要有王爷您在一天,我何太行便追随您一天!"
  奚梓洲摇头。
  "晚了。可惜晚了。如果你早几天说这话给我听,我也许会把帅印传给你。"
  何太行只觉得自己又被骗了。他气得两只手在半空中竟不住发抖。然而他是个死要面子的人,这个时候居然还勉强挤了个笑容出来:"王爷您年纪轻轻,前途大好,咱们这些老骨头自然是要追随您的……"
  奚梓洲接过他手中的酒碗,走到台前,随手拿在手里,忽然提高了声音:"诸位!在本王离京之前,蒙皇上召见,皇上把一封父王临终前写给先帝的信交给了本王。本王看过,才知道,原来——原来何太行你在四年前就想图谋不轨了!"
  何太行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
  "父王知道你野心勃勃,倘若把帅印传给你,你一定会谋反!故才把帅印传给了我。那句我死你反的遗言,表面上看是为了约束先帝不能杀我,其实,是为了让你在我有生之年,没有借口造反!"
  何太行终于揭掉了脸上的最后一层面具。他的表情变得冷峻而狰狞。
  "哼,如果王爷他知道先帝后来是怎么保你的命的,一定会很后悔留下这样的遗言……"说着,手中的佩剑缓缓地抽了出来。剩下的赵凤、曹福清、祝鸿铭也都齐齐站了出来。韩谦、谢千秋、谢葶兰连同那一群从雍州带来的死士瞬间兵器出鞘围了上去,把奚梓洲和他们四人隔开。台上寒光闪动,台下的将士们终于明白了这是要动手了。近处的人纷纷扔了酒肉站起来,按队伍集合在一起;远处的却都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顾吃喝个不停。骚动慢慢变成混乱,李顺年的亲兵很自然地就集结在一处,与何太行他们的部下隔着短短的距离对峙。各部将士所穿的军装颜色略有不同,场下一片泾渭分明。
  刀剑出鞘箭在弦上,只差一声令下。
  瞬间的寂静里,奚梓洲看向手中的酒碗,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起了崔徽之。
  ——当年你认为父王死后无论他怎么安排,我下半辈子都不会好过,于是约我出去,想要带我远走高飞……谁知道原来父王竟然早就知道了我们约会的地方,还告诉了先帝。先帝听说我不见了,只管抢先在那里埋伏下重兵,果然把我抓了个正着……
  可怜你随后赶到却被先帝抓住,先帝知道你若留在京城,一定会再想方设法救我出去,索性把你全家流放至边疆……你顾念家人,便不能只身回来找我……
  你留给我的信全都是些安慰我的话,难道你早就知道了咱们将就此天人永隔?
  徽之……
  何太行看了奚梓洲片刻,忽然一声大笑把剑收了回去。
  "王爷,既然你都明白了,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王爷你全家死得不明不白,你这四年受尽折磨屈辱,你难道就不想报仇么?咱们其实还可以再商量商量,你借我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我借你数万雄兵——到时候,天下仍旧是奚家的天下,只不过那龙椅上坐着的人换成王爷你——王爷,不知意下如何?"
  奚梓洲微笑:"你舍得?"
  何太行不语。奚梓洲摇摇手中的碗:"我答应你,以后就由你掌控……我若不答应,只怕是要命丧当场了……"
  何太行为表诚意,挥手带着身后的人退了半步:"只要王爷你肯合作,你就还是我们的大帅!"
  奚梓洲把酒碗端到嘴边,笑说:"你敢说,你真的不想杀我?"说着高高举起,一饮而尽。何太行正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应付,忽然看到他一头栽倒在地,嘴角涌出一股股黑色的血。
  奚梓洲的声音虽然低,却异常地清楚:"何太行!你……下毒害我!"
  何太行愣住。那碗酒明明——
  谢葶兰和李顺年朝奚梓洲奔去扶起了他,韩谦和谢千秋却同时出手,两把剑如同两道白虹朝他的咽喉直飞了过去:"何太行你竟敢毒害王爷,纳命来!"
  何太行还没来得及拔剑,那两把剑就穿透了他的胸膛。数十条人影不知从何处飞蹿出来,瞬间把原本跟在何太行身边的近侍一一杀了个干净。正当将士们目瞪口呆中,同时有十几个人在高台周围喊起来:"何太行图谋造反,毒害宁王爷,已经被拿下!何太行图谋造反,毒害王爷,已经被拿下——"不久便远远传开了去。这时横躺在李顺年怀中那奄奄一息的奚梓洲忽然发话了:"李叔叔……我把帅印……给你了……你务必……要把逆党清除干净……"
  李顺年眼睛一红:"王爷!王爷你撑住!我李顺年一辈子都是宁府的奴才!王爷你要撑住啊王爷……"谢葶兰在身边提醒他:"李将军——快拿下何太行的同党!"李顺年摸一把眼泪,猛地一挥手:"都给我拿下!"
  原本就对峙着的两边人马得令,瞬间交兵。韩谦和谢千秋他们一击而中杀了何太行,又闪电般向余下三人杀过去。他们经过前面一惊,顿时警觉起来迎战,身边的护卫也纷纷过来保护他们,杀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下面也杀成一团——李顺年部下呆在大营的本来就不多,以少敌多本来就胜算不多。可是不知怎么的,何太行他们那边的士兵都只是挥舞兵器打了几下就没了力气,几乎是任人宰割。他们这才明白过来,刚才喝下的酒里,肯定下了迷药。后面的人看着前面的被一个个砍翻在地,自己却连兵器也提不起来,顿时都傻眼了。奚梓洲躺在那里,已然奄奄一息,挣扎着说:"传令……何太行倒行逆施,已被歼灭……令何太行等余部……归顺李顺年将军——有违抗不从者,杀无赦。"
  奚梓洲的命令很快传开了去。
  这个"杀无赦"在往常看来也许没那么可怕,可是到了手脚无力的时候,却是一道真实的催命符。命令到处,士兵们纷纷丢盔卸甲投降。只有赵、曹、祝三人还领着几十个侍卫拼死抵抗。漫天的喊杀声中,突然插进来一阵马蹄声。
  马蹄声越来越近。数百全副武装的骑兵天兵下凡似的出现在火光中。为首一人一马当先扬着一杆铁枪冲进校场,大喊:"镇北大将军麾下雪虎营校尉宾肃吉,奉大将军之命前来为宁王爷护驾!"
  宾肃吉冲到奚梓洲跟前时,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口鼻中涌出的血把衣服都染成了黑色。宾肃吉扑过去半蹲在他跟前,慌忙吼道:"王爷!王爷!王爷千万撑住——我家将军命我带一句话给王爷——我家将军说,若王爷敢死他之前,他便去掘了崔少卿的坟!"
  奚梓洲闭着眼,微张开紫中泛黑的嘴唇:"你告诉他……只管掘好了……葶兰,记着,把我烧……烧……"
  奚梓洲话没说完,浑身一软,断气了。

  绑架

  范时敏在收到萧晏的消息后,立刻领着大内侍卫把宋国会馆团团围住。虽然萧晏很笃定地说能在里面把姬博陵找回来,但是他还是免不了有些担心——要是找不到姬博陵,这次行动难免会对奚国和宋国的邦交有所损害……
  包围圈一合拢,范时敏下令:"撞!"
  紧闭的大门"咚"地一声被撞开,露出后面一片空荡荡的庭院。
  "启禀范统领!宋国会馆内空无一人!"
  范时敏头皮一麻。
  "马上封锁各处城门!只许进不许出,封锁出京的各个路口,特别是往宋国去的水路旱路,要快!"
  部下领命飞奔离开。范时敏想起他出宫时奚和靖那个紧张期待的表情,顿时头疼欲裂。
  这个时候姬博陵也很头疼。他坐在一只大木桶里面,身上的绳子仍旧绑得紧紧的。木桶大概是被放在一辆马车上,下面一阵一阵地颠簸。造木桶的木头太硬,磕得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可他的脑袋不但外面疼,里面也很疼。因为在这木桶中,就在极近的对面,还坐了两个人。
  朱兴翰因为实在觉得过意不去,自从被装进了木桶之后就没敢正眼再看姬博陵。倒是他的哥哥——宋国的平远将军朱兴林,这一路上都在借着桶盖上的小缝中漏下来的光一直在打量姬博陵。两个人身形脸型轮廓都很相似,偏偏朱兴林比朱兴翰整整高壮了一圈。朱兴翰在他旁边,就成了只窝在老虎身边的猫。姬博陵只要看朱兴林那比砂锅大的拳头一眼,就禁不住浑身发抖。他心想自己决不能在敌国人面前流露怯意,所以拼了命把腰杆挺直了,眼观鼻,鼻观心,就当眼前这两人根本不存在。
  但是他心里到底是害怕的。无论他有多少个借口,都改变不了……那个事实。
  朱家在宋国手握重兵,一门上下比枪还直比铁还硬,大概怎么都不可能原谅这种事吧……虽然朱兴林很客气地说是家父请他回去作客,可是这样把他绑成粽子一个抓回去,天知道他们还会怎样"待客"?前面还有多少屈辱和折磨在等他?
  害怕是没有用的。姬博陵开始背论语。论语背完背老子,老子背完背庄子,庄子背完背孟子……孟子背到头,忽然觉得神清气爽,一股浩然之气油然而生:我姬博陵做事但凭良心,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父母君上,怕他什么!
  他决定跟朱兴林说说话。他就不信朱兴林还真能把他一掌拍死。
  "喂,朱大哥是么?我想方便方便。"
  地牢里一直没处去再加上这木桶里憋了好几个时辰,风流倜傥风度翩翩的姬太傅就快被憋死了!
  朱兴林斜眼看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麻烦你,我想方便方便。"姬博陵肯定地重复了一遍。
  朱兴林摇头:"抱歉,咱们现在还在赶路,太傅且忍一忍。"
  一直垂头丧气的朱兴翰忽然抬起头:"哥!我也要!快叫他们停一停——"朱兴林白他一眼。朱兴翰胡然撅嘴:"你不停车,我就在这里——"
  朱兴林当场三长两短地敲了敲桶壁。桶盖终于被打开,朱兴翰抓着姬博陵手上的绳子扶他出去,朱兴林在后面小声说:"快!"
  出了木桶,姬博陵顿时打了个寒颤。这木桶果然是在一辆大平板车上,周围还放了几个一模一样的木桶。外面一轮银月把天地万物照得分明——浓云垂地,碧草连天,半个人高的草丛中散落着些稀疏的树木——竟然是到了北边。
  难怪出城这么久都没有人追来。去宋国最近的路是往东走,恐怕谁也想不到朱兴林会绕弯子往北走。
  姬博陵给捆了一天,现在两手还被绑在身后,身上早就麻了。亏了朱兴翰力气大,一把拎起他跳出去。朱兴林也跟着出来,前面赶车的人回头问他:"少爷,要歇会么?"朱兴林看看朱兴翰,无可奈何:"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歇会儿好了。自己去吧,当心点。"朱兴翰如获大赦,扛起姬博陵就往草丛里面飞奔。一直跑了两箭地,才把姬博陵甩下来。姬博陵给他甩得眼冒金星,正想挣扎着往草丛里去解决问题,忽然手臂上一松,朱兴翰把绳子给他解开了。朱兴翰把他往前一推:"快走!"
  姬博陵愣住:"你……"
  这小子当真是要放他走?
  朱兴翰再推:"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快走!"
  姬博陵两脚还在发麻,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你怎么办?"
  朱兴翰大急:"我亲爹还能把我怎样?你就别管我了,快走!反正这事儿也不怪你,怪我自己不小心……我……你快走!"
  姬博陵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勇气来:"不行,我得跟他们解释清楚!你不怕他们把你怎样,我还怕毁了我的名声!我不要做不明不白胆小怕事的小人!"
  两人正拉扯间,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吹口哨。朱兴林背对着他们解决问题,完了转回身说:"该干啥干啥,前面路还远着呢。"
  朱兴翰悲愤地捶了姬博陵一把。
  "你……你个笨蛋!你就等我爹扒了你的皮吧……"
  萧晏的供词在深夜被送进了皇宫。供词上除了有关整件事的详细记述——他被抓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姬博陵和某位宋国的朋友想救他出去,把他的家人送出云嘉;这些事情宋国人也都知道了,现在姬博陵还有那封信大概都在宋国人手中。此外还有一个很大胆的推测——奚梓洲想要解除何太行的兵权,势必会引起安宁军内讧。宋国很可能在这时候趁火打劫,从东边攻进奚国。
  奚和靖看了大半夜。天蒙蒙亮的时候,东宁府尹的信鸽到了。
  东宁府尹禀告的事情触目惊心:入夜时分安宁军大营发生内乱,主帅奚梓洲被副帅何太行毒杀,何太行及赵凤、曹福清、祝鸿铭三将军被将军李顺年伙同奚梓洲随从全部绞杀,现安宁军权落在李顺年手中。又,安宁军内乱时,大营遭八百宋国骑兵突袭,死伤无数。安宁军另外驻扎的营地均遭围攻,东宁城防告急,请朝廷派兵支援。
  奚和靖很想撞墙。

  【第十八夜】死别

  "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东宁府尹的信在这天上早朝的官员中传了个遍。奚和靖问这话的时候,没有人吭声。
  奚和靖只得再问清楚些:"东宁是我奚国东南门户,如今遇袭,派兵是一定要派的,只是不知派谁去好?"
  还是没有人说话。特别是边上那一溜带兵的武将,竟然没有一个人主动站出来领命。
  奚和靖期待的目光从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去,然后又失望地收了回来。
  "如此说来,众卿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难道你们想等着宋国的大军杀过来?"
  原本低头弓腰弯背站着的大臣们刷地一下都跪在了地上。
  奚和靖只好点名:"不知丞相以为如何?"
  丞相齐瑞举起笏板:"皇上,派兵是一定要派的,只是我国的将士本就各守各土,仓猝之间,要调哪里的兵去救援还需仔细筹划……皇上不妨先……等一等。"
  奚和靖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光。
  等一等……不错,宋国人围住的是安宁军的大营。如果他拖个十天半月……等宋国人把安宁军全都剿灭了,宋国那边难免也会有所折损,倒时候再派兵去将宋国人击退,岂不是一举两得?
  借宋国人的手拔掉安宁军这颗钉子,他可以坐收渔人之利。
  奚和靖赞同地看了一眼齐瑞,朗声说:"众卿平身吧,这事确实需要仔细筹划,是朕太性急了。"齐瑞喊了声"皇上英明"站起来,后面忽然有个苍老的声音说:"皇上!此事拖不得!"
  奚和靖来回扫了几眼,才从官员们中间找出说话的人来。
  原来是先皇后的哥哥萧青远。奚和靖这才想起来,他原本是被软禁在家的,今天能上朝来,还是因为大理寺卿请旨要当廷问他"全家出游"的事。
  萧青远两膝跪地爬到御座前:"禀皇上,东宁为我大奚国东南门户,倘若失守,我奚国半壁江山不保!守备京畿的禁卫军有十万之众,可直接调拨一二万为前锋即刻开赴东宁;其他的援军,可从北路军和西路军调拨。至于带兵之将,臣愿以九族性命担保,荐臣之犬子萧晏。"
  萧青远说完,脑袋重重磕在青石砌的地板上。"请皇上恩准!"
  立刻就有人反对:"萧国舅,萧晏通敌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让他去抵御宋国?谁知他会不会一到前线便投降倒戈?你全家九族能有多少人,如何能担保我奚国上下千万百姓的性命?再说了,你身为国舅,要算你九族,当今圣上也在其中,你如何敢拿皇上的性命开玩笑?!"
  萧青远给他驳得说不出话来,捂着胸口咳嗽了半天,才说:"知子莫若父……不管你们怎么栽赃嫁祸,臣都相信,臣的儿子绝不是卖国求荣之徒!"
  萧青远说完,武将那一列里忽然有两三个人齐站出来,"皇上,臣等也可为萧晏担保!"
  奚和靖认出来,他们便是萧晏刚被抓时,连连上书为其辩护的那些个。
  朝堂上的局势顿时分成了两边。一边人为萧晏辩护,另一边人大约是仍旧以为奚和靖想要将萧家铲草除根,为了讨好奚和靖,对萧晏是百般诋毁。两边吵成了一锅粥。奚和靖听了片刻,终于忍不住猛地一拍御案:"够了!都住口!"
  姬博陵平时为人心平气和,看奚和靖性情急躁,这些年着重教他在人前——至少在大臣们跟前要沉得住气。这样一声怒斥,倒是稀罕得很。大殿里顿时安静下来。
  奚和靖用力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向武将那一列最前面一人问:"綦老将军,朝中的将领你知道得最清楚,不知除了萧晏之外,还有谁能带兵去援救东宁?"
  ——派萧晏去东宁倒是符合他的本意,只不过他最初的目的是为了除掉安宁军罢了。綦老将军因为年迈,早已不亲自带兵打仗,平日只管上朝在军务上提点一下后辈,对萧晏很是爱重。奚和靖一问,他果然说:"禀皇上,臣的意思是,一件事情也许会有很多人都能办得到,而且还都能办得一样好;但是因为局势不同,结果总会有个优劣之分——臣等保荐萧晏,不是因为再没别人能办得到,也不是因为他必定能办得最出色,而是因为在目前的情势下,无论调西边还是北边的别的将领过来,都远水不能救近火;而守备京畿的将领如果远调边疆,换了不熟悉京畿防务的人来带兵,又可能给敌人可称之机。所以,要派一将领率前锋去迎敌,萧晏最合适不过。"
  綦老将军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保了萧晏,又不因此贬低别的将领,后面那一溜人都纷纷点头。只有大理寺卿薛崇安在众人的一阵细语之后,问:"那么请问綦将军,萧晏通敌一事便可因为他能带兵迎敌一笔勾销了?要知道他通的敌,可是正在进攻我大奚的宋国!"
  奚和靖一手按上脑门。"通敌"这件事情要是不弄清楚,恐怕大理寺御史台那些人是不会放过萧晏的。
  下面又吵了半天,奚和靖终于下了决心:"你们都静一静,听朕说——"他掏出块黄绸手帕来擦擦手心的汗,"朕……其实……朕……朕……"
  下面几十双眼睛都牢牢盯住了它们主人的脚趾。没有人能猜得到奚和靖要说的是什么。
  奚和靖狠狠一咬牙:
  "萧晏没有通敌。那封信是朕伪造的。"
  下面鸦雀无声,奚和靖吐口气,忽然觉得自己轻松得就要飞上天。
  太阳从东边升起的时候,萧晏匆匆洗漱过,穿上铠甲,带着临时从云嘉的禁军中抽调的大军开赴东宁。他们先是走水路到雍州,然后在雍州兵分两路:一路骑兵跟着萧晏快马直奔东宁,步兵仍旧乘船从水路走。
  萧晏虽然早就知道了奚梓洲已死的消息,但是他一点都不惊讶,甚至还有些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奚梓洲离开的那天早上,他就去自己被关的牢房看过。那根姬博陵偷偷给他送进来、用来假死的毒针原本被他藏在草席的缝隙间,可是那天早上却不见了。那根针的存在,大概也没别人知道。所以他有理由相信,奚梓洲的"死",是假的。
  何况,从现在已经知道的、前一晚发生的事情判断,奚梓洲应该是为了让将士们认清何太行想要谋反的真面目,自己先用药假死,然后把罪名栽到何太行头上。如此一来,奚梓洲身边的人再杀掉何太行,就名正言顺得多;何太行手下的将士们无论再怎么效忠于他,当他变成了一个杀人犯并且已经偿命了,再转而效忠新的大将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而奚梓洲就可以达到他阻止安宁军造反的目的,功成身退,归隐五湖。
  萧晏对自己的推断非常满意。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赶去把宋国人赶走。从前跟他们也交过手,现在手下带的兵虽然不是自己的,但是他好歹还有预先派去的骑兵可以抵挡一阵……只是不知道"死"后的奚梓洲又在哪里呢,总归要把他找出来才好,不能让他就这样躲开自己消失掉。这世界上已经没了可以疼惜他的人,不能让他孤零零地过下半辈子……要是他不愿意……要是他不愿意……
  萧晏抓马鞭的手敲敲自己的脑袋。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去,脑子里的思绪越来越乱。要是他不愿意……总不能强逼着他和自己在一起吧?他这几年给关得够苦的了,没发疯简直是个奇迹——不对,自己刚刚被关进去时看到的奚梓洲,不就已经疯了么?
  萧晏想,如果他不愿意,那么就辞了官职,远远地跟着他好了。总有一天他会答应的。他不是说过他也想我的么。他心里既然有我,这事还不至于是个死局……胡思乱想着,忍不住把自己在天牢里呆的这些天,和奚梓洲一起度过的每一刻都仔细回想了一遍。他记性好得很,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就连那条被奚梓洲带进牢房吓唬他的狗都还记得,那条狗的尾巴上有一小撮白色的毛,下边的牙齿不知为何缺了一颗,长得倒是机灵可爱;还有老宁王生忌那晚,奚梓洲请他喝酒,那一套酒具的边缘上都有一道淡淡的,天蓝色的花纹……诸如此类。那个坐在桌对面的人却不敢再想。要是在这紧急关头放纵思绪去想他,恐怕就再也分不开心思来领兵了。马蹄扬起的尘烟遮蔽了身后的路。萧晏偶尔回头看看身后的前锋战士们,总觉得自己是在走一条不归路——到了终点之后,就再也不能回头。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东宁越来越近,萧晏心里那惴惴不安的感觉也越来越重。不安变成焦急,焦急又变成惶恐。夜幕降临,碧空如洗,几颗闪亮的星近得仿佛可以随手摘下。就在星星出现的方向,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飞上天去。萧晏强迫自己相信着之前的推测,不容半点怀疑。奚梓洲一定还在……在那里等他去救援。宋国的大军把东宁团团围住了,他走不到哪里去的……□的千里马已经跑得几乎脱力,萧晏却只想着快点,再快点——直到后面的副将大声喊他:"将军!将军!慢些——慢些——"
  他放松了手中的马鞭,嘴里喃喃说:"好……慢些……你要等我……"
  后面的事情萧晏都记得不太清楚了。深夜时分他们终于赶到了东宁城外被团团包围着的安宁军大营。骑兵队的将士们跑了一天,早已累得不成样子。萧晏命所有人在半里地外一个洼地里潜伏下来休息。他一直在不停地喝水,免得自己忍不住挥刀孤身冲过去。大约休息了半个时辰,他们一鼓作气杀了过去。
  被围困在内的安宁军也配合着杀了出来。刚刚宁静了不久的大营立刻又变成了修罗场,扬起的血雾几乎可以遮蔽天空。地下横躺的尸体太过密集,后面冲上来的人都找不到落脚之地。萧晏冲杀在最前面,瞅准机会一箭射死了宋军的大将。宋军群龙无首,终于溃败而去。萧晏拖着疲惫的身躯在安宁军将士的簇拥下进入大营。许多人跟他说起前一晚发生的事。李顺年哭着说说奚梓洲已经死了,他始终不为所动。
  你们这群傻瓜还真好骗。萧晏想。他现在不知道躲在哪里偷笑呢。
  萧晏甚至不肯去看奚梓洲的遗体。李顺年说他早年信佛,所以遗愿是火化掉。可是因为宋军的围困,他们还来不及给他送行。
  最后他决定去看一眼。说不定奚梓洲会藏在哪里看热闹,他仔细找找也许就能看到。
  然后萧晏疯了。奚梓洲就那样出现在他面前,躺在一堆柴禾中间。

  【夜尽天明】

  萧晏的第一反应是想后退。
  第二个反应是,那个"奚梓洲"一定是假的。
  虽然脸是奚梓洲的脸,身材也是奚梓洲的身材,只是他身上所有能看得到的地方,都因为毒药发作而泛着一片紫黑色;脸上脖子上更是浮肿不堪,鼓了几个大水泡。
  活像是在臭水沟里泡了好几天。奚梓洲怎么可能会变成那个样子?
  萧晏怔在那里。
  "你们弄错了……不是他……不是……他骗你们的……"
  萧晏的喃喃自语声音太小,旁边的人都没听见,也没有人留意到他神色的变化。李顺年却已经止不住抽泣起来,哽咽着喊了一声:"末将李顺年参见王妃娘娘……"
  萧晏这才注意到,原来那堆柴禾前面还跪了个披麻戴孝的女人。那女人身后还站了个表情阴森的老头,不是韩谦是谁?那女人回过头来,白布头巾下露出两只哭得红肿的眼睛——果然是那位"王妃"谢葶兰。
  "王妃娘娘,您节哀……宋兵已经退了……"李顺年这才想起身边的萧晏来,"娘娘,这便是领兵来救我们的萧晏萧将军。"
  谢葶兰站起来,低头行礼:"见过萧将军。多谢将军救急。"
  萧晏听到自己木木地说:"王妃客气了。保家卫国,乃是我军人本份。"
  谢葶兰点点头,转向李顺年:"既然大家都到了,咱们行礼吧。"李顺年淌着泪,咬牙说:"好……"说着两膝跪地又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哭喊:"王爷,您走好……早些投个好胎,这辈子您过得苦,该忘的都忘了吧……奴才来生有幸,再给您作牛做马……"
  那边葶兰跟着哭起来:"王爷————"
  众人的哭喊声中,韩谦用火折子点燃了手中的火把,又把火把交给了李顺年。李顺年接过,大叫一声"王爷"就要点上去,萧晏再也忍不住,扬手夺过了火把,"等等!"
  众人愣住。
  萧晏有些尴尬,他有些心虚地说:"我和宁王爷也算是旧相识,可否……可否让我先和他道个别?"
  火把又被塞回韩谦手中。韩谦眨了眨眼睛,萧晏喉头早堵成一团,终于忍不住问:"你说——那不是你们王爷——不是他!!"韩谦摇摇头,"将军,节哀顺变。"
  他和奚梓洲的事情韩谦是知道的。这句安慰的话里面多了些莫名的意味。萧晏恨恨地低声说:"你也骗我!他明明带了那根针——"看看周围有人,于是压低声音耳语:"他没有死对不对?!"韩谦叹了口气:"将军不妨亲自看看……那到底是不是我家王爷。"
  萧晏早已不堪回头再看。他不敢再看那张脸。那双紧闭的眼睛仿佛随时都会睁开,发黑的唇仿佛还会再张开,叫他一声"萧晏"。他只敢斜着眼,小心翼翼地拉起那只冰冷僵硬的手,然后用拇指在掌心按下,顺着掌中的纹路滑过去。
  萧晏甩下了那只手,转身就走。
  不会有错了。奚梓洲喜欢用利器划自己的手掌,几年下来伤痕层叠交错。萧晏曾把那些伤痕摩挲了无数遍,怎么会不记得。
  萧晏步子走得飞快,众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已经走了老远。副将追上来,"将军——不舒服么?"萧晏居然回头对他笑了笑,"没事,就是有点头晕,歇一歇就好了。"
  那笑容实在太过诡异,副将只觉得毛骨悚然。
  萧晏大步离开。后面一阵哭喊声响起,想鬼魅一样缠着他,他只想快点逃离开。心里像被刀狠狠割过,油盐酱醋辣椒水一股脑泼上来,难受得要窒息,却辨不清是什么滋味。
  大约是痛。萧晏奇怪得很,他一向是不怕痛的。怎么会难受成这样。只差一点点,他就要栽倒在地。
  副将手快,扶住了他,几乎是拖着把他带走的。然而再也没有人来和他说话。
  在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对奚梓洲来说,自己原来不过是个彻底的外人。
  奚梓洲有妻子,有亲信,有忠诚的部下,他们围在奚梓洲身边,足可以替他办成任何事情……要不是这次宋兵突袭,奚梓洲压根就不需要他来。奚梓洲死了,他们可以互相安慰,可以聚在一起为他哭,向他倾诉,为他送行……
  可是为了奚梓洲的名誉,他什么都不能说,甚至不能纵情大哭一场。
  浓烟在身后滚滚升起。萧晏头也不回,吩咐说:"叫大伙吃点东西休息一个时辰……东边还有几个大营被困着呢,我带他们救人去。你在这里等着走水路的兄弟们到了,带他们过来会合。"
  不能流泪,不如流血。
  "禀皇上!"
  奚和靖被范时敏吓了一跳。看他手里拿的是前线报军情专用的纸笺,懒懒地问:"怎么样了?"
  姬博陵自从那次消失了之后就再也没了音讯。明知道最有可能下手的是宋国人,却也不能怎样。毕竟两国正在交战,姬博陵很可能已经凶多吉少……
  奚和靖一想起这些,就万念俱灰。
  反正前线有萧晏在挡着,西边北边的兵也在陆续往那里调。李顺年接掌帅印之后就上表说要效忠朝廷……他已经没什么好担心的。
  "安宁大帅李顺年奏,镇北大将军萧晏只身深入敌阵生擒宋军大将,宋国军队已被全部逐出东宁关口。宋国那边用箭射了封信过来,说要派使臣来求和。李顺年问皇上是要和谈还是趁胜追击打回去。"
  无论如何,这都是个好消息。奚和靖终于振作起精神来:"是么?太好了……叫礼部尚书来,朕要拟旨嘉奖。"
  要和谈的话,也许……也许可以用萧晏抓来的那个宋国大将把姬博陵换回来?
  奚和靖重新燃起希望。
  "还有……"范时敏皱了皱眉,"李顺年奏请皇上速派个太医过去。萧晏将军受了箭伤,军中的医生和东宁城的大夫都束手无策……"
  奚和靖暗暗吃惊。他抓过那张纸又看了一遍:"萧晏向来做事谨慎,怎么这次竟这样鲁莽?"范时敏想想说:"也许是因为他想速战速决?"两人猜来猜去,也想不出个头绪。奚和靖只得马上派太医带上最好的药过去,又另外下了一道旨给萧晏,夸奖了一番,又叫他安心养伤。
  太医到了东宁,衣不解带忙了足足三天,才把萧晏的小命从鬼门关拉了回来。那边一群副将围上去和萧晏说话,太医偷空到隔壁歇息,忍不住跳脚大骂:"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他徒弟捧上一盆清水:"师父请洗手……师父,萧将军也是为了战事才不顾性命的吧?"太医洗了手,把擦手用的布巾一摔:"战场上不要命就算了,回到这里还一个劲想死又是为什么?但凡他自己有一点求生的念头,我哪里用得着那么辛苦!"
  太医也只敢在背后嚼几句舌头。他知道萧晏是功臣,岂有不讨好之理。萧晏醒过来以后,照料得更是尽心尽力了。
  萧晏醒来,问宁王的后事如何。李顺年说王妃他们已经带着奚梓洲的骨灰回梁州的旧王府去了。萧晏有些奇怪——难道奚梓洲就不想……
  李顺年说了一阵,宾肃吉上前报告:"将军,宁王临走前……属下曾经把将军的话告诉他……他说'只管掘好了'……"
  萧晏这些天伤心昏了头,听他这么一说,才想起原来自己还曾经威胁过奚梓洲。
  人都没了,还掘个头!
  萧晏闭上眼。奚梓洲总算还不至于太没良心,没有叫他帮忙把自己的骨灰送去和崔徽之合葬。他萧晏要的是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一根头发都不能便宜了别人。
  萧晏的伤渐渐好了起来,奚宋两国的使臣就开始在雍河中的一条游船上谈议和。奚国打了胜仗,口气也硬,提的要求大都不留商量的余地。宋国拖拖拉拉地都答应了,只有一条——把奚国姬太傅放回来——办不到;因为宋国根本就没有抓过姬太傅。奚和靖一怒,下旨:不放人,那就没啥好谈的,再打。宋国人大喊冤枉,奚国的朝廷中也有一群人百般劝阻,因为奚国也没有确实的证据能证明是宋国人抓了姬博陵;再加上萧晏伤还没好,打起来胜负就难说了。最后这件事只得不了了之,姬博陵也没有回来。
  一个月之后,奚和靖终于绝望了。
  按照丞相齐瑞的建议,他应该在和谈结束、边境恢复安宁之后下一份罪己诏,以安抚边民的怨气——毕竟这一阵子的混乱他要负很大的责任。他叫翰林院大学士来给他写,大学士不干,脑袋磕得砰砰响说不敢妄自揣度上意。奚和靖憋了一肚子气,从白天写到晚上,从天黑写到半夜。御书房里给巨烛照得白天一般明亮,上好的泥金笺揉成纸团扔了一地,砚里的墨干了又磨磨了又干,他愣是一个字都没写出来。
  有点口渴了。奚和靖咳嗽一声。外面值夜的太监宫女大概都在打瞌睡,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奚和靖大怒,自己起来找水喝。一回头,吓得魂飞魄散。
  "皇帝小子,好久不见啊!"
  谢千秋一身黑袍,两臂抱胸,面带微笑,也不知道已经来了多久。奚和靖两手往后撑在案上,才没因为脚突然发软而摔倒。
  "你……你又来干什么?"
  看上什么东西就拿走吧,就是别再来他跟前晃了!
  "哦,没什么事,就是突然想起来好久没来看你了,就过来转转。"
  奚和靖手往后摸,摸到了那方四斤重的砚。"现在看到了,还不快走?"
  谢千秋哼笑撇嘴:"脾气还是那么臭啊……"说着就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飞了过来。谢千秋挥袖卷住那不明飞行物,顺势又把它往后托了一段距离,把它稳稳地接了下来——里面一滴墨水也没洒到外面。
  谢千秋把那方砚随手往身旁的茶几上一放:"送人东西就好好送嘛,这么大力气砸过来砸坏了怎么办?不过这个砚台做工还算精致,我就不客气了。"
  奚和靖一不做二不休,又抓住了那毛笔。
  "你这些天都干什么去了?"
  谢千秋这回不等他扔过来,就抢先一步走去抓在手里:"我内弟死了,我自然要帮着我妹妹料理后事——"
  奚和靖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奚梓洲。
  奚梓洲几乎是用自己的命换来了安宁军对朝廷的效忠。奚和靖想起他,总觉得有些愧疚。但是愧疚归愧疚,却不想有任何的表示。礼部尚书来问过给奚梓洲拟什么谥号好,他只说你们看着办。他们在四年后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晚上,奚梓洲实在太嚣张,太不把他放在眼里。这口气他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
  死了就算。如果奚梓洲还活着,并且真的当了安宁大帅,恐怕他现在更要睡不着觉了。
  "是么。"
  谢千秋瞥一眼满地的纸团,问:"你在写什么?难不成你换了新太傅,逼着你作功课?"
  "罪己诏。他们要我写罪己诏认错!"
  谢千秋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啧啧……这都不会写……来,"说着随手扯过一张纸,刷刷刷写了三个大字,"这不就行了?"
  奚和靖一抬眼,"我错了"三个大字气势非凡。奚和靖一个冲动想把它撕个稀巴烂。谢千秋却一本正经地说:"认错嘛,有什么难的?"说着把那三个字摆在桌上,一把提起他衣服后领:"现在罪己诏也写完了,不如跟我出去转转——"
  奚和靖当然没有抗议的权利。谢千秋把他扛在肩上,步履如飞,片刻就出了皇宫。奚和靖不挣扎也不出声,有点破罐子破摔——反正我是个谁都可以欺负的,给那群大臣欺负和给一个江洋大盗欺负有什么区别!再走远些,谢千秋突然说:"上次我答应你要办到的事,因为我内弟的事耽搁了……现在人我给你抓回来了,算是给你个交代。"奚和靖愣住:"抓人?"
  谢千秋把他放下的时候,捂住他的嘴:"嘘——你不妨先看一看,再决定怎么处置。"
  那是城中的一间客栈。姬博陵和一个陌生的少年被背对背地捆在一处,两个人互相把脑袋搁在对方肩上,都昏昏欲睡。
  只是,他们脸上都没有被绑架的人通常会有的恐惧——看上去反而像是因为有对方在身边,所以无所畏惧。
  "喏,那小子就是你要我帮你抓的人。你的太傅因为和他……这段时间被他的父亲请到家里去做客了。云嘉府衙就在附近,你可以去叫人来带他们走。"
  奚和靖眼睛里几乎滴血。请去做客?那岂不是连那小子的家族都承认他们两个——再看里面,一个是他最想看到的人,另一个却是他绝对不想看到的人。他甚至连走上去叫一声"太傅"的欲
望都没有了。
  奚和靖就这样蹲在窗外看了许久,之后他说:"你去把他们放了,然后送我回宫。"
  谢千秋有些意外:"你不想知道他是什么人么?"
  奚和靖摇头:"不想知道,你永远都别告诉我。"谢千秋点点头。
  绳子解开之后,那两人彻底倒成一堆。奚和靖不忍再看,甩袖先走了。谢千秋追上来:"喂!我抓了一个,还替你把太傅找回来了,你怎么也不多给点报酬?"
  奚和靖跺脚:"你还想要什么!"
  谢千秋想了想,说:"我妹夫去东宁玩一圈,把家产都败光了!我妹妹说不想再做王妃了,你就开开恩,放她做个平民百姓吧。金银财宝呢,就不用你给了,反正你那点东西我想要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去拿——"
  "就这样?"
  "就这样。"
  奚和靖松了口气。两人从空荡荡的街道上走回去,走了许久,远远望见城门。奚和靖突然回头:"我现在还不想回去。你知道有什么赏月的好地方么?"
  谢千秋二话不说,背起他就施展轻功往城外疾走。奚和靖有些害怕,然而谢千秋这回竟比刚才温柔多了,用手臂牢牢托着他,免得他掉下去。
  客栈里的情景还是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奚和靖喉咙堵着,越走越觉得自己委屈。谢千秋忽然说:"想不想臭骂那个小白脸一顿?"奚和靖狠狠点头。
  谢千秋把他放下地。
  "看到那个草垛没?"
  "啊?"
  "你就把它当成小白脸,想怎样就怎样吧。"
  奚和靖回头:"你走远点——"
  谢千秋斜眼看他,表示自己更乐意在这里看热闹。奚和靖想想反正也没关系,对着草垛憋了半天,终于憋出第一个词:"你混蛋!"
  万事开头难。之后奚和靖滔滔不绝地骂了下去。"你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伪君子!奸臣!佞臣!混蛋!混账!你个下流种!贱人!贱货!你个没教养的……"
  谢千秋在一边摇头。皇帝终究是皇帝,龙嘴里吐不出像样的脏话。
  奚和靖终于骂得兴起,一脚往草垛上踹去。
  "啊——————————————"
  极度惊恐的惨叫声响彻夜空。谢千秋一把拽起他往后跃了几步,才看到有条细细的尾巴消失在路边的草丛里。谢千秋慌忙把他扯到光亮处,"怎么样?给我看看,被咬到了么?"
  奚和靖脸色煞白,片刻才回过神来:"没。"
  谢千秋白他一眼把他推得远远的:"去,一条蛇就把你吓成这样……你也不嫌丢人……"
  口气是鄙夷的,然而眼神是充满了关心的。
  奚和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世界上唯一一个不把自己当皇帝的人。在他面前虽然会有些害怕,但是……更多的是可以肆无忌惮,可以放下皇帝的架子,像一个寻常的少年那样撒泼耍赖发火砸东西。
  反正……谢千秋他武功实在太高,自己无论怎么都伤不到他……
  奚和靖下决心,回去之后就下一道圣旨,悬赏十万黄金全世界通缉谢千秋。
  萧晏在伤好了之后,便启程回祁山去继续做他的镇北大将军。身边总会有那么几个喜欢拍马屁的人。什么萧晏比从前更威武了,萧晏比从前更睿智了,萧晏比从前更沉着了,萧晏比从前更有人情味了……
  放屁,他萧晏只不过是心口被剜去了一块,魂丢了三四分罢了。
  开始的时候痛不欲生。痛过之后忽然又清醒了。宁王府已经树倒猢狲散,连王妃都已削籍为民隐居民间,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挂念那个叫做奚梓洲的人。
  除了他。
  奚梓洲在阴间有父母有兄弟有情人,一家人和和美美,他跟去了还能怎样?想想都头大。
  萧晏决定要好好活着,好好记着那个人,逢年过节给他烧一大堆纸钱,让他在阴间也能风风光光。然后萧晏又觉得自己很憋屈。崔徽之那边没人烧,奚梓洲一定会倒贴他的。但要他亲自再给崔徽之也烧一份,他又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你们可以风流快活,老子活该在这里给你们烧纸钱?
  又过了一年,萧晏他决定去看看崔徽之。他当年说过要是奚梓洲敢死在他之前,他就去掘了崔徽之的坟。想想也是时候去兑现了——没准把坟掘了,崔徽之一生气,会和奚梓洲一起来找他理论。到时大家就算什么都不做,能说上几句话——不,能远远看上一眼都好。他想奚梓洲已经想得要发疯,再见不到,只怕要撑不下去了。
  掘坟这事实在阴损,萧晏不好让人家知道,所以在清明这天一大早提了一把铁铲一皮囊酒偷偷溜出了门。崔徽之的坟茔离他军营还挺远,走到日上三竿了,才吭哧吭哧爬到了那土坡上。出乎意料,那坟头竟然是干干净净的,一棵杂草都没有;墓碑和石台上也没有半点灰尘。坟前一堆火灰,还是热的。
  上坟的人刚走不远。
  萧晏不以为然。当年崔徽之在这里的时候也认识了些朋友,大概是还有人还惦记着他?
  萧晏把铲子一扔,坐到那土堆边,拔了皮囊的塞子往坟头倒了些酒,然后自己也喝了一口。
  "兄弟,对不住,今天哥哥我是来挖你坟的——"
  放眼望向极远的南方,只见天边的地平线上隐约泛着点绿意。诗里说春风不度玉门关,但是春回大地时,又怎么会独独漏了哪里?萧晏忽然很感慨。老天大概漏了我。
  他拎起铁铲,铲了很少的一点土随意丢在旁边,然后又坐下了。
  "全都掘起来算掘,掘他一把土也是掘,哈哈哈,我总算没有食言。"
  酒在坟头倒一倒,然后又自己咕咚咕咚灌一大口。
  "你别怪我,你要怪就怪梓洲好了。我跟他说过的,如果他敢一个人扔下我,我就来掘了你的坟!所以……真不能怪我……"
  今天带来的酒似乎有点烈过了头,他觉得有点头晕。
  "你要是不高兴我掘你的坟,你不妨来找我,随便什么时候都行——我这几年武艺又精进了不少,你大概是打不过我的了。哦……对了,你要是来找我,记得把他也叫来,咱们好当面对质,免得你说我冤枉他,哈!"
  萧晏想再倒,然而又舍不得,最后把剩下的酒都一口闷了。
  皮囊扔在脚边,他一拳打在墓碑上:"你说你究竟好在哪里呢?你活着他惦着你,你死了他还惦着你——你不就是比我早几年认识他么?要是那时候我也在京城,咱还指不定后来怎样呢!"
  头晕乎乎的,萧晏已经没有办法控制自己说的话。
  "梓洲!我知道你也在这里!你倒是出来啊,出来……你要是对我没意思就算了,我早早断了这份念想,一个人也好,随便找个人也好,一辈子就囫囵过去了……为什么你还要跟我说你心里也有我!你说了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撇下我一个人!你当我是你养的花花草草那么好打发么?!你——你——你始乱终弃!"
  萧晏忽然觉得这个词很好,也不管他用得对不对。
  发泄完毕,萧晏仰天倒下去,一片深邃的蓝映在眼里,摄人心魄。
  萧晏说:"好蓝……哈哈,你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身上的官袍不就是蓝色的么……"
  眼角有什么东西要淌下来。心里有他,眼看这天地万物无一不是他。
  "你现在就在那里么……你还好么……"
  天近得仿佛就压在头顶上。然而伸手出去,什么都抓不住。
  正如一年前和奚梓洲在一起的那十几个夜晚,明明真实无比,却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我不要紧的……至少……天还没塌下来,我一抬头就能看到你衣服的颜色……"
  酒劲涌上来。萧晏舌头也大了,再也说不出话。他倒也没有睡着,只是眯着眼看着天空。太阳慢慢地转移着位置,他终于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
  他不得不转过脸去。
  然后,他惊奇地发现原来他身边竟长着一丛兰草。
  ——虽然只是刚从土里长出了几片细嫩的叶子来,萧晏却一眼认了出来。这种花他曾经在奚梓洲的院子里见过。奚梓洲走后,他只觉得自己和那些花草一起被抛弃了,因此分外留心。
  "哈哈,你也被那小子扔了?咱们正好作伴……"
  北疆的春风仍旧是有些冷,那几片嫩叶在风里瑟瑟发抖,分外可怜。
  "那小没良心的找他相好去了!不会再回来了!你从哪来就回哪去吧!"
  嫩叶不语,只管继续发抖。
  萧晏悲从中来。天大地大,天上无数的鸟再飞,地上无数的人在走,他却那么的孤单。
  "不会再回来了。"
  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奚梓洲的那个小院里。云嘉气候宜人,风是湿润的,空气中散发着草木的香气,每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都能听到悦耳的鸟叫声……
  还有奚梓洲的声音。将军,你醒了?
  萧晏闭着眼睛微笑。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