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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若成欢》作者:尘色

绿叶森林系列372-373
书名:醉若成欢
作者:尘色
绘者:MOON
出版社: 鲜欢文化
出版日期: 2009/2/6

上部

封面文字:

  少年时惊鸿一瞥,那温存与关怀让凤殇心萦不已,
  皇子毓臻成了凤殇唯一的执著渴望,
  只要想著他,和哥哥,一切痛苦似乎也不再那麽难忍。
  多年後凤殇成功夺回帝位,却是以兄长之命换天下。
  即使他力排众议,重用伪帝之子毓臻;
  即使他甘愿放下身段,委屈自身、承欢於人,
  只为乞求一分爱惜,一眼情深,
  毓臻心心念念的却仍是已死的兄长。
  他苦苦相恋、悔意难释;他,仅存著冷淡怨恨。
  痴怨缠绵,只欲尽消浅斟薄醉之间……

封底文字:

  「若朕要你待朕像待哥哥那样呢?」
  不知过了多久,毓臻突然笑了一声,慢慢笑弯了腰。好一会才轻喘著气,强忍著笑意道:「皇上别开玩笑了,臣会当真的。」
  凤殇一阵沉默,半晌,微笑道:「静王就当朕开玩笑吧。」
  毓臻看著凤殇,从那双波澜不兴的眼睛,慢慢转到那张让人惊豔的脸,「毓臻心中,怜儿就是怜儿,没有任何人像怜儿,毓臻也不会待谁
像怜儿那样。就请皇上尊重死者,不要再开毓臻的玩笑。」


  醉若成欢 第一章


  房中烟丝缭绕,窗边一张松木支的床,被褥乱了一地。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半抱著膝蹲坐在床上,只穿著一条水蓝色绸裤,赤裸著上身,细致得如同陶瓷娃娃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半眯著眼看著眼前人忙里忙外。
  半晌,那个一直弯腰看顾丹炉的人终於站直身,一手抄起一旁桌子上搁著的绸带,走到床边。少年温顺地低下头,让他把自己一头散落的发束起,露出背上骇人的鞭伤。
  「照炉下的手,还是国舅爷下的手?」
  少年理所当然地应:「当然是舅舅亲自动手,照炉敢麽?」
  「为什麽要打?」
  少年眉毛微动:「昨天练武,被师父打昏了三个时辰。舅舅说哥哥在京里受苦,我还敢偷懒,不能不罚。」
  「哦。」
  少年似乎也不在乎对方的应答,看他又回身去翻柜子里的东西,便微晃起身子,看著床上的影子变化。好一阵,见那人从柜子里翻出一个青瓷药瓶,才忍不住道:「秦泊,不能换一个药麽?这个用的时候没什麽,第二天起来要痛死人的。」
  被唤作秦泊的青年回头白了他一眼,走回床边:「反正你也忍得住。国舅爷的鞭子上有倒钩,钩上还有药粉,不用这个药,你今晚就知道什麽叫死去活来了。」
  他一边说著,一边将少年的身子扳过来,看著他背上密布的伤痕,挑了挑眉,拧过一块湿布洗过了伤口,再慢慢沾上药。
  少年早痛得血色全无,只是握紧了拳藏在脚弯之间,表情却是波澜不兴。
  「痛你就叫出来。」秦泊看著少年犹带稚气的脸上始终褪不去的倔强,忍不住叹了口气。
  「谁痛了!」少年飞快地回了一句。
  秦泊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手上加重了力度,看著少年额上慢慢渗出冷汗来,表情却还是丝毫不变。半盏茶的时间长如度日,上好了药,秦泊松了口气,把药瓶往少年怀里一丢,又转回身去做他的药。
  少年看著秦泊忙碌的背影,突然问:「呐,秦泊,你想你的小松鼠麽?」
  秦泊连头都没回,只是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应道:「想,当然想,老子他妈地想,那又怎麽样?等哪天你把皇帝的位儿抢回来了,我就能把小松鼠接回家了。」
  少年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他没见过秦泊的「小松鼠」,只是常听秦泊念叨,回去问过了人,人家说,是个长得很结实的少年,总之怎麽都跟「小松鼠」这三个字拉不上边。小松鼠当然不叫小松鼠,叫雁琉云,是秦泊捡回来的,後来没几年,又被秦泊送出去了。
  送去盛京,在某位皇子身边做事,等到需要的时候,成为犀利的一著棋。
  「怎麽?」听不到身後有响应,秦泊回过头,「你想谁了麽?」
  「嗯……」少年含糊地应了,「我想哥哥。」
  秦泊停了手,转过身,看著少年略显苍白的脸,半晌道:「你恨我把他放弃了麽?」
  少年迟疑了一下,摇头:「哥哥有心疾,那时日子艰难,就算留下他,也救不了。送去盛京,遇上了适合的人,才是真正救了哥哥的命。而且,多一个人在那儿,以後的事也能更顺利一点。」
  秦泊揉了揉他的头,像是在安慰一个小孩子,却什麽话都没有说。
  如果不是伪帝杀太子夺位,现在坐在沧澜皇位上的,该是这孩子的父亲。而这孩子也该是个受尽宠爱的皇子,而不是现在坐在自己的床上,满身伤痕的倔强小鬼。
  少年嫌恶地拍开秦泊的手,跳下床,径直走到柜子边翻了起来。半晌翻出几个瓶子,揣在手里:「秦泊,你多准备点伤药,还有止痛的,等我回来好派上用场。」
  秦泊一惊:「你想干什麽?」
  「我想去盛京。」少年低了眼,「舅舅总说哥哥是为了我在受苦,我想去看看。」
  「不是因为想他麽?」秦泊腆著脸戳穿他。
  少年一扬手扔过去一个药瓶,见秦泊接在手里,才怏怏道:「谁想他了。」
  「拿著吧,上好的止痛药。省得你明天晕在马背上。」秦泊把药抛回去,随即转过身不再看他,「快去快回,别闯出大祸来。鞭伤还能给你治一下,国舅爷要是一气之下把你剁了,老子可不是神仙。」
  少年接过药,犹豫了一阵,终於问:「哥哥真的是在三皇子那里麽?真的……过得很不好麽?」
  秦泊本想笑话他两句,一回头看到少年脸上的惊惶,终究有点不忍心,说:「是在三王府里。那个三皇子,对他还是很不错的。
  「只是你知道,他身体不好,偏偏现在既要应付著不让人发现自己的身分,又一边算计著联络京中的人,专挑费神的事做,自然不会活得畅快了。
  「前些天京里来了信,好像说他要不行了,不知那位三皇子用了什麽办法,才勉强救了回来。你要是见著了,说他两句,让他别太操心,他总不至於不听。」
  「我只是去偷偷看一下。」少年的脸色更难看了,说话时连声音都有点发抖。
  秦泊捡起地上散落的衣服,走到少年身边,替他穿上,淡淡地道:「世子记著,终究有一天,沧澜是你的,不只沧澜,这天下也会是你的。到时候,就不能够因为别人的一句话,露出害怕来,不能因为一个人,乱了自己的心神。」
  少年缓慢地呼吸著,慢慢平复下来:「我记著。」
  「世子一路小心。」
  少年走到门边,听到这句话又停了下来,道:「秦泊,你就不能叫叫我的名字麽?」
  「凤殇?」
  少年眼中一黯,哼笑一声,转头就走:「罢了。」
  天下三分,五国并立,东北有沧澜,西有凤临,南有碧瑕、红莲、白夜三色国联盟,要说强盛,莫过於凤临,而能跟凤临一争高下的,也就只有沧澜了。
  作为沧澜的皇都,盛京自然也有它的气度。三月春尽,京中繁花依旧,路上行人著春衣而过,便胜了别处节庆时三分。
  盛京北郊,沧澜三皇子的府邸中,便更是奢华了。
  夜色初降,凤殇隐在树上,看著三王府中四处灯火通明,悬了十多天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一点,却忍不住一股恨意直透入心。
  如此奢华,如此景致,本该是他的。成王败寇,没有谁比他更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谁都可以夺那皇位,而如今坐在龙椅之上的,却是他父母最信任的人。
  凤殇背紧贴著树干,借著摩挲背上未愈合的伤口传来的阵阵疼痛让自己冷静下来。
  总有一天,他会夺回来的。
  树下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凤殇敏锐地闻到一丝药香,心神顿时收敛起来。往下看去,便看到两个丫头模样的少女,捧著梳洗的器具与装有清粥和药的托盘,细声说著什麽往一边去了。看著两个丫头走远,凤殇才一提气,悄无声息地跟上两人。
  穿过重重院落,隐在池中假山的石洞里,凤殇一探头,便看到刚才那两个丫头进了一座小院,不一会又两手空空地退了出来。心里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凤殇闭著眼,深吸一口气,站了半晌,等到一队巡逻的护院走过,才闪身往那小院疾飞而去。
  轻巧地落在房间窗外的树上,凤殇无声地吁出口气,转眼向屋里看去。
  说来幸运,主屋里只开了半扇纸窗,便是向著凤殇所在的那一扇。就著烛光看去,屋内陈设华贵,却算不上豪奢,只是每一处都恰到好处,足以显示主人花了多少心思。
  靠墙的一张床上,罗帐半垂,软褥间躺著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眉目精致到了极处,半合著眼躺在那儿,却已夺人心魂。
  只是少年脸上苍白如霜,是掩不住的憔悴,唇上只有一抹粉色,更显得他的脆弱。半陷在软褥上,身上覆著羽被,如一个毁坏的人偶,美丽而孱弱。
  凤殇死死地捂著自己的嘴,才没有哼出声来,眼中慢慢染上一抹心痛,指甲几乎嵌到了皮肤里去。
  明明是一样的面容,那眉那眼,鼻尖唇上,跟自己没有任何不同,一墙之隔,屋里的那个人脸上却没有半分生气。小时候在一起时,也还有分不清哥哥弟弟的人,到如今,谁还会把屋里屋外的两人看作双生兄弟?
  凤殇蜷在树上,指甲抠出一阵阵疼痛,背上的伤也被蹭出了血,这些疼痛却还是比不上心里的痛。
  「好了。」
  房间里蓦然响起一个温厚的男声,低回婉转。凤殇一敛心神,下意识往树枝深处缩了一下,便看到有人影在纸窗上慢慢移近床边,最後那一扇窗间,多了一个锦衣男子,捧著药站在床前。
  凤殇警惕地打量著那个男子,上庭饱满,剑眉星目,一笑间带著不可忽视的衿贵,想来便是这三王府的主人,当今皇帝最疼爱的三皇子素和毓臻了。
  「臻……」像是印证凤殇的猜测一般,床上的少年低低地唤了一声。
  毓臻把药搁在床头的矮架上,宠溺一笑,软声道:「吃过了粥,该吃药了。」
  少年像是极不愿意,只是闭上了眼微微转过一边去。
  毓臻无奈地笑骂一声:「听话!」
  少年微微抿了唇,半睁开眼瞅了毓臻一下。
  「你啊!」毓臻连连摇头,伸过手去,轻柔地将人扶了起来,半搂在怀里,一边拉过被子依旧严严实实地盖在少年身上,一边探了探他额上的温度,又顺手抚了一下少年的头,才取过搁在一旁的药,舀起一汤勺送到少年唇边。
  少年只是皱著眉,抿著唇不肯喝。
  窗外树上,凤殇的心早被吊到了半空上去,恨不得下去帮著毓臻把自家哥哥的嘴给撬开好喂进药去。哥哥从来怕药苦,每次病起来只是往床上躲著不肯吃药,不知这三皇子能用什麽办法,把药给灌进去了。
  毓臻看著少年的小动作,脸上又怜又气,只是耐著性子哄他:「不吃药好不起来,你自己难受,我看著也难受,只恨不能替你生病,为你分担一下苦痛,你就忍心看著我难受麽?」
  见少年脸上隐约有些松懈了,他把汤勺送了送,连声道,「来,怜儿听话。」
  一声声哄下来,凤殇的心都软了,听他叫一声「怜儿」,才恍惚回过神来。
  对了,因为哥哥身体不好,舅舅不许他作继承人,连名字都不肯取,後来送到京城,被三皇子捡了回去,取了个名字,叫「怜更」,他也曾经听秦泊说过的。
  哥哥现在有名字了,叫怜更,是眼前这个温柔的三皇子取的。
  如此想著,不知为什麽,凤殇心里禁不住有些羡慕了。看著屋子里怜更靠在毓臻怀里,紧闭著眼咽下一口药,毓臻便笑著轻轻拍他的头,无限宠溺。
  「苦……」大概是病得厉害,怜更说话有气无力,只是低低嚷了一声,眉毛眼睛都皱到一块去了。
  「哪有那麽苦!你啊,就是爱撒娇。」毓臻无奈地笑著,抬手含了一口药。
  凤殇在窗外看著,愣了一下,便看到毓臻又低下头去,竟正正覆上了怜更的唇。
  屋里屋外,一时都静无声息。
  不知过了多久,毓臻才放开了怜更,轻声逗他:「怜儿最爱这样吃药了。」
  怜更苍白的脸上染起一抹绯红,久久没说出话来。毓臻又含了一口药,照旧喂了下去。
  如此喂药,间或两人低低地说笑两句,好不容易一碗药吃下去了,怜更脸上也多了一分倦意。毓臻放下空碗,只是拥著他,轻柔地扫他的背:「好好休息吧,醒过来身体也好了,好好的,怜儿好好的……」
  怜更也似乎习惯了,往毓臻怀里缩了缩,靠著便合上眼,慢慢地睡沈了。
  毓臻只是小心翼翼地打灭了蜡烛,依旧抱著怀里纤细的身躯,没有放下。
  凤殇在窗外看得痴了,久久缓不过来。
  直到不远处传来巡逻队伍的脚步声,他才猛地回过神来,依依不舍地又往屋子里的两人看了一眼,纵身跃了出去。
  很久以後凤殇才知道,那时心中分明是嫉妒。
  哥哥付出再多,那些时光,他总是在一个人的宠溺呵护中度过的。
  那些温和低语,那些轻柔安抚,那些珍重到极致的拥抱,那些细碎缠绵的吻。
  在很难受的时候,也偶尔会幻想,在他怀里的那个人,面容依旧,只少了那几分病弱憔悴;也偶尔会小心翼翼地想,让他也如此抱我一次,温柔宠溺,珍重到极致。
  只是这些年少时的臆想,到後来,便连埋葬,也没个去处了。
  沧澜平武伪帝本为前靖远将军之子,因父母皆为国而亡,先王念其年幼,收作义子,留在宫中,同皇子之礼待之。
  及长,其心起贪妄,杀兄弟,挟义父,踞帝位十八年。
  终,先太子世子素和凤殇顺应天意,重夺帝位,十八年的伪帝统治结束,史书上改平武年号为和影,以昭历史之伪。
  和影十八年春,先太子世子素和凤殇即位,定年号真明。
  真明元年春,三色国秘密称臣,沧澜边境动乱,真明帝素和凤殇遣双生兄长珞王怜更出使凤临议和,求两国相安。
  一个半月後,前伪帝第九皇子,真明帝亲封涟王素和毓弋秘密得旨,轻兵潜入凤临,於凤临王都定城城门之下射杀珞王,凤临失去人质,无以抵抗,半日开城投降。
  至此,天下一统,并入沧澜,三分之局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史书上不过如此冰冷数字,将那多少年里的痴怨缠绵都掩了下去,谁都不曾提起。珞王一人殉身,息万千兵戈,史书上批阅仅一字:值。
  真明二年春,桃枝开散,人世一片繁华。


  醉若成欢 第二章


  金銮殿上,少年天子的脸色已经沈了下来。
  「颜左丞,依你之见,是说如果这次恩科,不把第一道门坎撤下来,天下就会马上反了,皇上就是昏君了?」
  「侯爷此言差矣。下官的意思不过是说,天下莫非沧澜,哪里的子民不是沧澜的子民?恩科是为了选贤与能,为什麽要在恩科之前再设一次考试,专门针对凤临一地的人呢?天下初合,正该是安抚民心的时候,这样做,不怕寒了凤临人的心麽?」
  「现在镇守在凤临的是涟王,这个提议也是涟王自己提出来的,涟王认为凤临始终还有未服之人,在恩科之前先做筛选是万全之策,本侯也认为这在情理之中,难道颜左丞觉得不对麽?」
  「侯……」
  「够了!」凤殇拍案低叱,大殿之下顿时肃静,当朝左丞相和安国侯同时跪了下来。
  「臣有罪。」
  凤殇冷眼扫过跪在那儿的两人,低哼一声,缓声道:「两位爱卿所争之事,都是为了沧澜,何罪之有?」
  「臣惶恐。」两人又是齐声回应。
  「只是,朝堂不同於野下,两位爱卿如此争执,就不怕外头的人笑话麽?」
  凤殇一字一句缓声说来,听不出冷热,只听得大殿下人人自危,谁都不敢再吭一声。
  凤殇扫了一眼低头垂首站在一旁的人:「其它各位爱卿认为呢?」
  四下一片安静,没有一人回答。左丞相是皇上钦点,御前重臣,当朝一品,而安国侯有定国之功,一不小心得罪了谁,都是吃不完兜著走,谁敢说话。
  「依臣以为,涟王人在凤临,对凤临自然比在座各位大人都要了解,涟王的提议,应可给皇上一个参考。」一人出班,朗声道,没有一丝畏缩。
  其它人一听,都不禁暗叹了一声,看来左丞相要败了。
  出班的是一名二十来岁的青年,身上却是四爪蟒纹朝服,显示其身分的尊贵。他躬身立在殿下,不卑不亢,自有一股慑人的风度。
  凤殇看向那青年,半晌点头道:「静王所言甚是,如今要说对凤临了解,朝中没多少人能及得上人在凤临的涟王。他既然特地提出这个建议,必有他的道理,这事姑且就这麽定了。」
  此话一出,安国侯脸上看不出多少胜利的喜悦,左丞相的脸就先挂不住了。
  凤殇目光一顿,唤了一声:「颜爱卿。」
  「臣在。」
  「爱卿所言也有道理,如今天下初定,实在不该就此寒了百姓的心。只是,人才选拔,一步错,就可能危及社稷百姓,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能作此安排。至於安抚凤临百姓的事,就要倚靠颜卿多费工夫了。」
  天子话已说到此,左丞相一揖到地:「臣定当竭尽所能,不负皇上信任。」
  「就这样吧。」凤殇叫起了左丞相,「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大殿下再没人出班,凤殇揉了揉眉心,走入殿内。等他走远了,殿下才渐渐有人声传出,各级官员或相互攀谈,或各自相邀,慢慢地从议事殿中散去。
  之前出班替安国侯说话的青年只是浅笑著看众人走远了,才悠然地沿著僻静的宫道走去。
  有人见到了,忍不住问安国侯:「侯爷,不去给静王道声谢麽?」
  安国侯笑出声来:「静王开口,肯定是有他自己的考虑,与我有什麽相干?明知道皇上必定听他的,对他无用的事,他才不会多费唇舌呢。」
  周围的人连连点头。朝中多的是当初扶助皇上的人,若说其中哪个最受皇上重视,那是谁都比不上静王素和毓臻了。朝中大小事,只要静王开口,鲜有皇上不答应的。
  「不过话说回来,静王不过是伪帝三子,不像其它人那样被杀掉就罢了,现在不但封了王,皇上还如此宠信他,下官实在是不明白啊。」
  安国侯脸色一凝,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半晌低笑一声:「毓弋不也是伪帝之子麽?他还几次反抗,甚至在定城之下射杀珞王,现在不还是安安稳稳地在凤临作他的涟王麽?
  「这位静王,好歹养了皇上的亲哥哥那麽多年,留他一条性命,多几分恩宠,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吧。」
  顿了顿,他才越发小声地道,「这些话咱们这里说就好了,不要让有心人听了去。新朝人事变动总是频繁的,一不小心落个不明不白的罪,这辈子就别指望翻身了。」
  周围众人连连称是,慌忙转过了话题,说笑著走远了。
  毓臻走在宫道上,唇边不觉勾起一抹淡淡的讽刺。朝中人的那些话,来来去去不过如此,也不见得有新意,却总以为只有几人说过听过,表面上恭谨,看著反而让人恶心。
  不知不觉近了宫门,毓臻正张望著要找自己府里的马车,便听到身後传来一阵脚步声。下意识回过头去,看到一个小太监匆匆地赶了上来,喘著气行礼,看模样,似乎是皇帝宫里的人。
  「这位公公,是皇上有吩咐麽?」
  「回静王,皇上在御花园里设了宴,邀静王一同品尝红莲进贡的七色酿。」
  毓臻微一皱眉,见那小太监抬头来看自己,便又微笑起来:「那麽劳烦公公引路了。」
  御花园中琴声缭绕,当今天子素和凤殇半倚在石桌上,掌心琉璃杯中还有半杯七色酿。
  他轻轻摇著杯子,漫不经心地凑到唇边,宽大的袍袖掩去了大半张脸,一双夺人心魂的水目却有意无意地从袖间往旁窥去,只是视线一触及身旁的人,又飞快地收了回来,眼中始终带著一丝浅醉的轻笑。
  毓臻坐在一旁,手中同样拿著琉璃杯,只当没发现凤殇的目光,挂著一抹浅笑,像是极专心地看著前方抚琴的少女,心神却早不知到哪里去了。
  一曲尽,少女起立,盈盈一揖,笑道:「奴婢献丑了。」
  凤殇看了她一眼,又转头看向身旁的人:「你觉得呢?」
  毓臻像是这时才如梦方醒,脸上依旧是温柔得醉人的笑容:「颜初姑娘琴技早已名满盛京,今日能得一见,也是托了皇上鸿福,毓臻心中只有四字。」
  「哦?」凤殇稍有兴趣地挑了眉。
  颜初也下意识地抬起了头,那含羞中带一丝好奇的目光恰到好处,让本就出色的容颜更显得楚楚动人。
  毓臻一笑,道出谜底:「名不虚传。」
  颜初脸上一红,又低下头去:「静王见笑了。」
  凤殇看著她,淡淡地道:「你就别谦虚了,静王难得称赞人,可见你这琴技确实了得。」放下手中琉璃杯,凤殇看了看天色,「时间也不早了,强留你在宫中多时,这就让人送你回去吧。」
  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一块晶莹的玉佩,递给颜初,「玉佩虽然精致,比不上你的琴技,只是四下无物,就权当赏赐吧。」
  颜初俯身称谢:「谢皇上。」
  招来宫人将颜初送出去,凤殇笑著问毓臻:「如何?」
  「她麽?颜左丞相家千金,聪敏毓慧,琴技堪称盛京一绝,虽是庶出,但自小深得宠爱。若皇上有意立她为後,臣自当全力支持。」毓臻看著少女的背影,微笑道。
  「你觉得她……很好?」凤殇看著毓臻的眼,「那是说,你喜欢她?」
  毓臻摇头摆手:「皇上说笑了,您看上的人,毓臻不敢妄想。」
  凤殇脸色一沈:「朕只是问你,喜欢还是不喜欢。」
  「回皇上话,」毓臻缓声回道,看著那宫人将少女一步步带出了御花园,目光也逐渐冷了下来,「若是在臣看来,她虽聪慧,但学识比不上珞王;虽有京中美名,但容貌不及珞王。臣只欣赏她的美好,谈不上喜欢。」
  凤殇对他话中的不屑毫不在乎,只是轻轻一笑:「那是因为哥哥自小在你身边长大,你自然觉得他比谁都好。但是这女子,也算得上是万中挑一,不是麽?」
  「皇上有什麽话,直说就好了。」毓臻脸上笑容敛尽,冷声道。
  凤殇愣了愣,回头看去,颜初已经走得不见踪影了,御花园中不知什麽时候只剩下他们两人。他了然一笑,坐了下来:「我只是想,若你喜欢,过两天便给你赐婚。」字句之间,连「朕」字都不用了。
  「臣的私事,不劳皇上操心。」毓臻也收起了所有恭敬。
  凤殇不解地抬头:「她不够好麽?我知道你心里还想著哥哥,可是哥哥已经死了。就算没有死,你也终要娶一个王妃的。
  「论姿容,论才情,她都是万中挑一的人才,虽然是庶出,但并不输於正统千金,更难得的是为人乖巧,深谙妇道,将来出嫁,以夫为天,你若娶了她,将来就算遇上了真心喜欢的人,也不必顾忌,不好麽?」
  一连串地说出来,见毓臻只是沈默,凤殇更是不解,心里有点不确定了,只是继续道,「就算,就算将来你不愿留她,也大可休弃,她只是庶出,攀上你已是福分,被休弃也难有怨言。再不然,你嫌累赘的话,杀了她也无妨……」
  最後一句,终於听到啪的一声,毓臻将手中琉璃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眼中如蒙冰霜,凤殇顿时住了口,只是抬头看他。
  毓臻吸了口气,才缓声道:「皇上,娶妻而不负责任,任意抛弃,随意杀害,这不是为人君者该说的话。」
  凤殇目光一凝,微微蹙了眉,道:「若你不喜欢她,我现在杀了她又如何?」
  「皇上何必对臣的终身大事如此费心?天下初合,事事都要皇上操心,臣的事,皇上就不必劳神了。」
  毫不在乎毓臻话语间明显的拒绝,凤殇只是轻轻笑了笑:「可是,你最近被你娘逼得厉害,不是麽?为了这事你们都吵起来了,何不直接选一个乖巧听话的,敷衍过去?」
  「这事臣自有分寸。」毓臻直接响应,见凤殇张了张口似乎还要说话,冷笑一声,干脆地补上一句,「皇上想做什麽,尽管说就好了,不必处处委屈,讨好臣下。」
  凤殇微微抿了唇,脸上也慢慢冷了下来:「毓臻,你就不怕朕杀了你麽?」
  「砍头不过伸首一刀,皇上如此,教人难以揣摩,想著反而教人心寒,也教人恶心。」
  凤殇微微扬眉,生生压抑著眼中冷怒,一字一句地道:「人人都想要朕的宠信,你却反而不想要麽?」
  「谢皇上厚爱,毓臻承受不起。」毓臻一撇嘴,冷笑道,「皇上要臣怎麽样,还请明示。不必如此……」
  「若朕要你待朕像待哥哥那样呢?」
  毓臻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凤殇生生打断在那儿,凤殇眼中如霜,却恍惚掠过一丝失控。
  「这样的话,你还想我下旨麽?」
  毓臻愣在那儿,凤殇依旧坐著,脸上没有任何变化,手中的琉璃杯却被捏得发出生涩的碎裂声。
  不知过了多久,毓臻突然笑了一声,凤殇一僵,便看到他慢慢弯了腰,笑得不可遏止。
  凤殇看著毓臻脸上的笑意,只觉几分寒意笼上心房:「毓臻……」
  毓臻笑得直摇头,好一会才轻喘著气,强忍著笑意道:「皇上别开玩笑了,臣会当真的。」
  凤殇一阵沈默,半晌,微笑道:「静王就当朕开玩笑吧。」
  毓臻看著凤殇,从那双波澜不兴的眼睛,慢慢转到那张让人惊豔的脸,下意识道:「毓臻心中,怜儿就是怜儿,没有任何人像怜儿,毓臻也不会待谁像怜儿那样。怜儿已经如皇上所愿,死在了凤临,就请皇上尊重死者,不要再开毓臻的玩笑。」
  说罢,也不等凤殇反应,匆匆行了个礼,转身退出了御花园。
  身後一片死寂,直到他踏出门口,才听到身後传来一阵陶瓷砸地的声音,在安静的宫中显得分外惊心。
  一路恍惚地回到静王府,毓臻心中还盈著一分抹不去的郁结。王府里的人看到他脸上少有的阴沈,也不禁暗自心惊,谁都不敢去打扰他。
  径直回到自己的院落,毓臻终究是忍不住,停在前院,望著墙上雕窗外的一院清冷,怔怔地出神。
  「大哥,回来了?」轻柔的声音在身後响起。
  毓臻猛地回过神,转头一看,一个纤细少年站在院子外面,笑意盈盈地望著自己。
  半晌吁出口气,毓臻笑了起来:「小柳啊,我还以为是谁呢。」
  小柳露出一丝顽皮:「我能进去不?」
  「当然可以,大哥不会吃人,你怕什麽?」
  小柳扬了扬眉:「那可说不定。大哥你肯定没看到,府里的人都被你一张脸吓坏了,正人心惶惶呢。」
  「你大哥有这麽丑麽?」毓臻夸张地抱著自己的脸,开玩笑道。
  小柳啧啧摇头:「大哥玉树临风,当然不丑。可是刚才回来那副模样,吓到不少人呢。牵马的张叔貌似还吓得差点掉到池塘里去了。」
  「你啊!」毓臻笑著伸手揉乱了小柳的头发,「怎麽过来了?不在自己房间里休息?」
  小柳深深地看了毓臻一阵,眯眼笑道:「我看大哥今天比平时回来得晚,下人又说大哥脸色很难看,就好奇过来看看了。」故意顿了顿,他才接下去道,「大哥,虽然我长得不结实,但大哥也不必把我关在屋子里吧?」
  毓臻心中一震,脸上慌忙勾起一抹勉强的笑容掩饰过去,拍了拍小柳的肩膀:「皇上多留了我一会,所以回来得晚了,没事。」
  手搭在小柳肩上,隐约地觉得有些异样,毓臻忍不住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却没看出什麽来。
  见小柳抬头看自己,他才微微一笑,问:「小柳,你在这里也住了快一年了吧?」
  小柳点头:「爹获罪被斩後,多亏了大哥肯收留我。」说著,他眼中的笑容也不禁收敛了起来。
  「时间过得那麽快麽……」低喃一句,毓臻抬头道,「你爹从前助我不少,我答应过他会照顾你,自然不能反悔。何况,你不是叫我一声大哥麽?」见小柳脸上有一抹不好意思,毓臻笑了笑,「那麽,现在住得还习惯吧?」
  「王府里的人对我都很好。」小柳咧嘴笑了起来,「指不准比从前家里的人对我还要好呢。」
  「傻孩子。」毓臻又揉了揉他的头。
  小柳笑著躲开,等毓臻收了手,才走近去,问:「刚才见大哥往那边看,听说那里是珞王从前的住处,真的麽?」
  毓臻一愣,点了点头:「他身体不好,也不懂得爱惜自己,从前住在这里时,我总怕他出事,就干脆让他住在隔壁,我也好照应。」
  「大哥对珞王真好啊。」小柳看起来似乎有点羡慕了。
  毓臻听了,自嘲一笑,摇头道:「不,一点也不好。那时候我还是皇子,为了帝位,把他送给自己的兄弟,再後来,还想过要杀了他。我对他,一点都不好。」
  小柳闭了嘴不再说话,只是看著毓臻。
  毓臻回过神来,笑道:「你看大哥今天……好了,初春天气潮,你回房间去吧,在外面多留无益。」
  「是,小柳先告退了。」小柳温顺地应了,顽皮地行了个礼,转身走了出去。
  走出几步,刚好碰上了伺候的丫头擦肩走过。小柳缓了脚步,不著痕迹地回头看去,见毓臻依旧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隔壁院子出神,连丫头走过去都不知道。
  小柳有些扫兴地整了整自己的发冠,一边倒著步子走,一边看著毓臻,眉眼,神情,专注得教人动容。
  他也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毓臻了。
  大半年前住进静王府,毓臻对他意外地好。刚开始甚至还能听到一些不堪入耳的话,可是这大半年里,毓臻的确只当他是一个小孩子,让他叫大哥,像宠兄弟一般宠他。他身体比常人弱一点,毓臻比他自己还紧张。
  刚开始,连小柳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後来才渐渐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
  「小柳有时候看起来真像怜少爷。」
  某天偶然听到一个丫头说了那麽一句话,小柳就明白了。那位原该高高在上的静王,是透过自己,看著另一个人,宠著另一个人。
  只是小柳不明白,究竟是自己长得不结实所以像那个人呢,还是自己的模样长得像那个人呢,才会让毓臻对自己另眼相看。
  珞王怜更。
  毓臻透过自己看著宠著的人,是皇上的双生哥哥。
  小柳不知道珞王长的是什麽样,他只知道那个人是毓臻从小养大的,身体不好;知道那个人不顾世俗地爱上了伪帝的九子毓弋,最後死在自己所爱的人箭下。
  这些朝野都在传的事情,他都知道,一点一点地收集著。
  他还知道得更多一些。譬如那个人背叛了爱他和他爱的人,只为了把自己的弟弟扶上帝位;譬如毓臻其实也爱著那个人,所以愿意顶著种种流言留在朝中,守著那个人用命换来的天下;譬如现在,还存在毓臻心中的思念和悔恨。
  小柳不知道毓臻在悔恨什麽,如果不是珞王的背叛,毓臻现在也许还是有能力问鼎帝位的皇子,就算毓臻曾经做过对不起那个人的事,也该扯平了,没什麽值得悔恨和自责的。
  所以每当毓臻下意识地抚上小柳的头时,小柳总是觉得很不舒服。他不喜欢毓臻用那样亲密的动作,透过自己,触摸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正想著,一人从他身旁跑了过去,愣了一下,小柳看过去,便见管家匆匆走入毓臻的院内,毓臻皱著眉低声说了句话,那管家便脱口回道:「爷,宫里来了人,在前厅候著。」
  毓臻微微变了脸色,沈默半晌,道:「我现在就出去。」
  见毓臻整了整衣服,向前厅走去,小柳站在那儿,犹豫了一下,便从另一边绕过池塘,远远地跟了过去。
  来到前厅窗外看进去,厅中只有一人,穿著宫里卫尉的服饰。毓臻从门口进去,那人便躬身行礼道:「照炉见过静王。」
  「免礼。照炉大人来,是皇上有什麽吩咐麽?」
  照炉似乎迟疑了一下,才道:「皇上请王爷入宫一趟。」
  毓臻愣了一下,隐约觉得有些不妥了。
  宫中要宣大臣,便该由太监来宣,即使照炉是凤殇身边的人,这种事,也不该由一个卫尉来做。
  「大人知道是为了什麽事麽?」踌躇了一下,毓臻低声问。
  照炉面有难色,过了一会,才压著嗓子道:「今天本来是萱辰宫惠妃娘娘的生辰,萱辰宫里设宴邀皇上过去,还有几位贵人作陪。後来惠妃娘娘不知说了什麽话,惹得龙颜大怒,皇上差点就下旨赐死。」
  听到这里,毓臻不禁抬了眼,窗外偷听的小柳也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王爷也知道,以惠妃娘娘的娘家势力,这不是小事,赐死的话让人给拦下了,最後只是降了身分。」
  「这是皇上的家事,作为臣下也不便多言。」
  照炉连连称是:「王爷说的是。只是,皇上回去後,就越发激动了起来,砸了凤渊宫里好些东西,拦都拦不住。然後就大叫……」
  见照炉突然住了口,毓臻一挑眉:「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尽说无妨。」
  「『给朕把毓臻那混帐捉回来』。」
  照炉小心翼翼地说著,一边偷偷打量毓臻的表情,见他没什麽反应,才接下去,「凤渊宫里现在乱成一团,所以小人斗胆,来请静王入宫。」
  毓臻苦笑一声:「皇上既然宣了,不管如何,总是要去的。大人稍等,本王这就随你回去。」
  「谢王爷!」照炉一揖到地。

  醉若成欢 第三章


  凤渊宫内一片狼藉,宫女们正屏气凝神地捡著地上的瓷器碎片。凤殇半倚在软榻上,榻间小几放著一壶酒,两个杯。一杯斟满了酒,凤殇拿起来握在掌心,麽指有意无意地抚著杯沿,迟迟没有喝下。微微眯起的眼中满是冷桀,却已蒙上浓浓的醉意。
  杯未尽,人已醉。
  「静王到!」门外太监尖著嗓音高唱。
  凤殇一动不动,只是麽指慢慢地停了下来,压在了杯沿上。
  宫女们交换过眼神,各自把东西匆匆往衬裙上一兜,无声地退了出去。毓臻逆向走入,便只看到地上未擦尽的水迹。
  「毓臻参见皇上。」沈稳地行过礼,毓臻微微抬眼看凤殇,却瞧不出端倪来。
  好半晌凤殇都没有说话,毓臻也只能继续低首站著。
  过了一阵,才听到一声轻响,愕然抬头,便看到凤殇递来一杯酒,酒色晶莹,透著浓郁的酒香。
  毓臻愣了愣,脸上不见动容,指尖却有点发凉了。
  「朕赐酒,不谢麽?」凤殇眯眼盯著毓臻,唇边是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
  古来君王赐酒,其间含义不言而喻。毓臻愣了半晌,低笑出声,一揽衣襬,跪了下去:「臣,谢皇上恩赐。」
  说罢,伸手便要接过那酒杯,没想到凤殇却又收了回去,眉眼微抬,似笑非笑地问:「怕这酒中有毒麽?」
  毓臻只是哼笑一声,没有应答。凤殇似乎有点扫兴了,怏怏道:「既然怕有毒,为什麽要接?」
  毓臻越发觉得可笑了,只觉得凤殇像猫儿逗著耗子玩似的逗自己,想起不久前凤殇在御花园里说的那些话,更是儿戏,心中也隐约有些气恼了。正要说话,却看到凤殇竟一扬手,举杯就唇,抿下了小半杯酒。
  放下手,对上毓臻眼中的惊愕,凤殇很是得意,又把酒杯递了过来,轻吐出二字:「喝吧。」
  毓臻微一沈吟,便接过酒杯,仰首而尽,把空杯捏在手中,挑了眉冷冷地看著凤殇,像是在等著看凤殇玩什麽把戏。
  凤殇却猛地站了起来,径直踏上一步,一手夺过毓臻手中的酒杯随意抛掷在地,地上匡啷一声轻响,凤殇的手已经压上了毓臻的肩,长发覆下。毓臻还没来得及挣扎,就感到有什麽冰凉轻软,落在了唇上。
  蜻蜓点水的一吻,轻柔得教人动容,一触即离。
  毓臻骇然地睁了眼,脱口叫了出来:「你干什……」
  一声未尽,凤殇便又结实地吻上了他的唇,不再是蜻蜓点水,夹带著掠夺的霸气侵袭而来,猖狂地在那薄唇上肆虐。牙齿被强行挑开,舌尖伸过来时,毓臻下意识地挣扎了起来,肩上却被凤殇死死钳著,唇齿交吻,一丝不离,唇上都被啃得有点发痛了。
  一吻将尽,气息都有点乱了,毓臻不歇地挣扎,凤殇离开他的唇时,他的人却已经被凤殇压倒在地上。凤殇趴在毓臻身上,手依旧钳著毓臻的肩,半撑起上身,看了毓臻一眼,眼角竟带了三分妩媚。
  只是那一眼,毓臻觉得眼前晃动,像有什麽错觉一掠而过,随後又消失,凤殇已经低下头来,用牙磨他脖子上的领扣了。
  「皇上……请、请自重!」毓臻只觉脖子上一阵酥麻,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都有点哑了,听起来那几分怒气都被慵懒掩了过去,含著满满的情欲。
  凤殇的动作越发杂乱无章,呼吸也逐渐急促了起来,听在毓臻耳里,便像是致命的诱惑,心里搔痒,下腹一阵炽热,分明是有了反应。
  毓臻心中一惊,身体却越是控制不住,不知不觉中自己的呼吸也随著急促了起来,全身火烧一般,不自然地轻微扭摆著,似有什麽不得宣泄,难受得磨人。
  「毓臻……」
  凤殇微微张口,低声呢喃,像是情人的呼唤。手上渐渐放松了钳制,只是胡乱地扯著毓臻的衣服,他自己身上的衣服也在两人纠缠中变得凌乱,领间扣子被蹭掉了,露出玉白如雪的锁骨来,玲珑清俊,衬著情欲带来的几分微红,显得分外诱人。
  毓臻也渐渐有点朦胧了,只是无意识地挣扎著,两人纠缠,身体贴到了一块去,只在地上翻覆,一不留神脚边撞上了桌脚,吃了痛,毓臻才恢复了三分清明。
  身上依旧欲火难抑,脚上的疼痛也只换来片刻清明,再笨的人也该意识到了不对。定眼看压在身上的凤殇,眼中只是赤裸的欲望,毓臻心中一惊,便明白过来了。
  刚才那一杯酒中,下的不是致命毒药,而是坊间常见的催情药。
  「你!」咬牙切齿地哼出一句,毓臻终究抵不住身上的酥麻炽热,仅剩的半分理智依旧在挣扎,手却慢慢地搂向凤殇的腰。
  「毓臻,我想要你……」凤殇低声轻喃,一边扯下了毓臻身上的衣服,舌尖慢慢地在那胸前暗红突起轻柔地打转。
  毓臻忍不住低吟一声,隐约明白今天是逃不掉了。只是怒火抑在心中,实在不甘心放弃挣扎,几下用力,像是打痛了凤殇,凤殇稍稍离开了一点,毓臻才透过气来。
  凤殇像是已经失控了,只是不死心地要咬上毓臻胸前的微红,一边喃喃道:「不许挣扎,朕命你不许挣扎……朕已经是皇帝了……还不能要你一个麽……」
  怒火越烈,身上的欲望也已经到了极致,毓臻咬牙,捉著凤殇的肩翻身压了过去。
  凤殇一不留神,便被毓臻反压在了身下,後脑撞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皱眉,半晌才睁眼去看身上的人,眼中迷离,片刻浅浅地笑了开来,微仰著头,唇上带著激吻後的豔红,诱人欲醉。
  「毓臻,毓臻,我跟哥哥不是一样的麽?为什麽你不喜欢……」完全是无意识的呢喃,凤殇的手不安分地抚上毓臻的脸,到脖子、胸前,唇上开合。
  毓臻看得心中一荡,一闭眼便恨恨地吻了上去。
  说是吻,倒不如说是啃。两唇相接,毓臻已顾不上其它,只是疯狂地啃咬著凤殇的唇,像要把体内不得宣泄的情欲尽数倒空。
  凤殇只是热情地响应著,呼吸越加仓促,气息渐粗,吸气呼气间宛如叹息,那阵阵低吟听得人心魂荡漾,一边不停手地撕扯著两人的衣服,肌肤相接,异样的温热更让人失控。
  「我要你,我要你……」
  听著凤殇一声迭一声地唤,毓臻的身体也越发焦急了起来,手指在凤殇身上游移了一阵,便直直地探向了他的後庭。
  大概是後庭的异样让凤殇感到了不适,他皱了皱眉,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开始挣扎起来。
  毓臻哪还容他挣扎,顾不上安抚,只是凑在凤殇耳边道:「你不是要我麽?不是要我像待怜儿那般待你麽?你再挣扎,我就不管你了。」
  本来只是敷衍地说出话来,凤殇却真的停下了挣扎,有点茫然地望著毓臻,眼里有几分迷蒙,像是在苦恼著毓臻的话。
  在这当儿,毓臻已经在他身下放入了两根指头,胡乱试探了下,便又把第三根指头放了进去。
  「啊……」确切地感到了痛,凤殇低叫了一声,眼看便又要挣扎了起来。
  毓臻也压抑得难受了,见他那样,手抽了回来,死死压上凤殇的肩,再不等待,俯身一挺,便冲了进去。
  「啊||」凤殇惨叫一声,双眼都睁大了,美丽的眼中只是茫然,似是完全不明白为什麽会有这样的疼痛,下身也不自觉地痉挛起来。
  毓臻闷哼了一声,只能伸手抚他的背,将人半搂起来,贴得更近自己一点,让凤殇放松下来。
  几乎是一沾到毓臻的肩,凤殇便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微仰著头,大口大口地呼吸著,间或低吟出声,更是撩拨得毓臻欲望难熬。
  等凤殇稍微放松,毓臻再顾不得其它,借著鲜血的润滑,迫不及待地抽动了起来。
  凤殇只是被动地任他进出,死死搂著毓臻的脖子,感觉到毓臻埋首在自己肩上胡乱地啃咬,迷离的眼中渐渐浮起一抹苍凉的欢喜。
  「毓臻……啊啊||」俯首下去,有一滴透明的泪,落在毓臻发间,谁都看不见。
  高潮之际,毓臻狠狠地咬住了凤殇的肩头,没顶的快感将凤殇完全吞没,他的手只能死死地掐入毓臻的背上,惨声叫了出来。
  一股温热在体内扩散开来,毓臻慢慢松开了紧咬的牙关,凤殇只能瘫在他的臂弯里,仰著头不住地喘息,双眼中一片空茫。你下载的文件由www.2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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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毓臻只是凭著冲动而行,毫不温柔地吻著身下的人,眼前一切只如幻觉。看著那张在激情中失了神髓的容颜,与梦境深处日夜思念的那张脸慢慢重迭,他忍不住俯首轻轻吻上那半张的唇,低唤一声:「怜儿……」
  凤殇全身一僵,眼中慢慢聚成黯淡的光,半晌低笑开来,伸手紧紧地把毓臻的头搂住了,埋入肩头,掩去了自己的面目。
  那样的动作无异於邀请,毓臻按著怀里的人,又是一挺身。
  凤殇低呼出声,慢慢地闭上了眼,只是凭著感觉随著身上的人律动。
  一次,又一次。
  听著那个人低低地唤著,怜儿,怜儿……
  激情渐去,药效也褪尽,凤殇分明地打了个冷颤,感觉到毓臻从自己体内退了出去,毫不迟疑地起身。
  他只是闭著眼,一动不动,过了一阵,感觉到毓臻的气息离得远了,他抿了唇,双眼睁开一线,便看到毓臻退到了几步之外,背对著自己,利索地穿上衣物。
  凤殇微蹙眉,半坐起来,身上残余的痕迹没有一丝遮掩,在微光中分外明显。身上的痛持续著,并不是无法忍受,他却有种痛得入骨的感觉。安静地看著毓臻一件一件整理好身上凌乱的衣服,毓臻没有回头,凤殇也没有哼声。
  穿上最後一件衣服,毓臻才站直身来,拍了拍衣襬,便要走出门去。
  「毓……臻。」凤殇仓皇地叫了一声,声音低哑得失了平时的语调。
  毓臻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过头来,也不哼声,像是无奈地在等凤殇说话。
  凤殇看著他的背,余光还能看到一旁的软榻,自己却只是一丝不挂地躺在地上,比任何时候都要不堪。
  「滚……」凤殇慢慢闭上眼,恨声道。嗓子太哑,那一声很无力,他眉头皱得越紧,脸上也染了一丝难堪,只是发泄一般地吼,「你滚!你滚……」
  毓臻站在那儿不动,半晌才哼笑一声:「求之不得。」他大步地走了出去,扬手掩门,没有回头。
  宫中走道上一个人都没有,毓臻稳著步子走出很远,才渐缓了下来,心里也隐约有点慌了。
  刚才那场性事,激烈处做过些什麽,回想起来都有些模糊了,只是那时候叫出的名字,却分明是怜儿。抱了皇帝,已经是教人惊惶的事情,抱的时候却只当抱了另一个人,嘴上叫著另一个名字,会有什麽後果,毓臻已经不敢去想了。
  只是那种被凤殇算计了的感觉,却始终凝在心头,冲淡了一些慌然,又覆上一丝的恼怒。
  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宫门,一路上毓臻下意识地躲著人,这时门边站著一个七旬老汉,一见到他便迎了上来,分明是等在那儿的,连躲都躲不过。
  收拾了下表情,毓臻走上前去,微笑道:「这下巧了,正打算过两天到刘大人家里讨杯酒水,叙下旧事,这会就碰上您老人家了。」
  那老汉呵呵一笑,一边摆手将毓臻请向一旁,一边道:「静王要找老夫,老夫也正想找王爷呢!」
  毓臻心下愕然,脸上却不动声色,只笑问:「哦?」
  老汉干笑一声,左右一顾,压低声音道:「其实是有一事相求静王。」
  毓臻更是纳闷,笑道:「刘大人贵为礼部尚书,所管之事,应该轮不到毓臻说话。」
  原来这老汉,便是礼部尚书刘喜。刘喜是三朝元老,虽事旧朝,但凤殇登基时他曾出面相帮,在朝中地位也算是举足轻重。另一方,礼部掌管的无非是皇室内务,礼祭朝贺之事,毓臻实在想不懂这位老臣有什麽需要相求於自己。
  刘喜迟疑了一阵,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其实这事,也只能怪老夫不才……只求静王能助老夫一臂之力。」
  絮絮说来,刘喜却始终没说清楚求的是什麽事。
  毓臻从大清早开始就被凤殇纠缠,刚才又经历了一场并不愉快的性事,这时心中正烦,听他绕著圈子说话,早已有气,又不能失了面子,只好耐著性子道:「刘大人尽说无妨,能帮上忙的,毓臻定当尽力。」
  「一定可以!」刘喜马上道,又迟疑了一阵,才接下去,「其实是关於立後一事。」
  「立後?」毓臻皱眉。凤殇的事,他这一刻是既不想听,也不想管了。
  刘喜没看到毓臻脸上的变化,只继续道:「新朝已立,皇上坐稳了天下,现在缺的是一位贤慧的皇後母仪天下。何况珞王已死,皇上再无别的兄弟,只有小皇子诞生了,才能安天下人的心。
  「可是如今後宫只有几位娘娘,别说小皇子,皇上连立後的意思都没有,实在是教人著急啊。」
  毓臻敷衍一笑:「皇上才刚登基,又尚未举冠,小皇子的事,实在没必要太著急。」
  「静王此言差矣!」刘喜摇头,「秋末就是皇上举冠大典,离现在半年不到,就算不谈小皇子的事,立後一项也是迫在眉睫。各处物事都要准备,如果再不决定,只怕到时要亏待皇後了。」
  毓臻听他说得确凿,也懒得相争,心里想著,凤殇要是立了皇後,当然少不了添几位妃子,等别人分去了宠爱,自然就不会如现在这般纠缠自己,也算是一件好事,便连连点头,算是应了刘喜的话。
  「只是,这种事情刘大人该去磨一下皇上,怎麽倒找到毓臻这来了?皇上家事,毓臻又怎麽帮得来呢?」
  「王爷帮得来!」刘喜听他松了口,心中顿喜,「其实老夫已经几次向皇上上书,只是皇上一直推辞,总说不急,这可把咱礼部急坏了。想著皇上信重王爷,老夫才厚著脸皮来求王爷帮忙。」
  毓臻一扬眉:「怎麽帮?」
  「明日早朝,老夫会在朝上出班此事。若皇上应了,当然是好;若皇上不应,只求王爷金口,能劝得皇上回心转意。」
  原来是想要自己在凤殇面前帮口。毓臻暗笑,这礼部尚书以为凤殇对自己言听计从,便当自己一定能劝得动凤殇,恐怕还算计著将来把他相中的女子送进宫时,自己会替他美言两句。外人看来,当自己与他交情非浅,他办事自然也顺畅得多。
  打的可真是如意算盘,只可惜他没想到,一刻之前发生了什麽事。
  看刚才凤殇的口气,明天想要凤殇应承下什麽事,恐怕是难於登天了。
  见毓臻只笑不答,刘喜只当他是不愿意,更是软著口气央求:「朝中除了王爷,再没别人能帮得上了,求王爷成全。」
  礼部尚书会磨人,那是朝中人人都知道的事,毓臻一看他那架式,就知道今天不答应下这事是不能罢休的了。
  他自己正狼狈著,之前的性事藉了药力,这时身上已有点乏力了,自然不愿意让刘喜这麽缠个没完没了,只好含糊应了:「行,毓臻就斗胆应承下来。只是明天会有何结果,毓臻可不敢保证,要是犯了龙颜,也请刘大人勿要见怪。」
  刘喜自然也想不到会出问题,听到毓臻答应,已经欣喜万分,连声道:「当然当然,那麽就全仗著王爷您了。」
  毓臻怕刘喜还要再说,笑著客套了几句,便闪身上了自己府里的马车,不再管他。
  回到静王府,毓臻连午饭都没用,只跟下人吩咐了几句,便独自回房间睡去了。
  一觉睡起已经是四更天了,夏日的早晨来得特别早,天边上隐约浮著一抹暗红,周围静寂,彷佛隔去了人世音尘,苍凉而肃穆。
  毓臻卧在床上,也懒得叫人,贪婪著这清静,躺得全清醒了,也舍不得起来。
  从前怜儿,最喜欢赖在床上不起来了。身体稍好时,总要他耐著性子哄,一直哄到他佯怒了,才会讨好著爬起来圈著他的脖子撒娇,全然小孩子模样。
  後来……再後来,就只能看到他五更天便衣冠端正地坐在厅中,一脸专注地谈论著正事,脸色苍白。
  想著想著,毓臻禁不住一阵苦笑。从前的自己,是怎麽都想不到会有那麽一天,矫情地躺在床上想著旧时琐碎的片段。
  连自己都不知道,不知不觉,就爱得深了。
  在那人死了以後。
  「怜儿……」毓臻低唤一声,伸手压住了双眼,脑海里却不期然地想起了一张绝色的容颜。眉目如画,姿容若雪,眼边唇角还带著一丝稚气,张目看来却已是风华绝代,任谁都比不上。
  最初的时候,是怜更的模样,三分精神七分病态,教人忍不住怜惜。
  只是慢慢地,散去了那七分病态,染红了苍白的唇,眉眼间是说不尽的诱惑,就换成了那个坐拥天下的少年天子,被自己压在身下,轻喘吟哦的模样。
  一旦意识到自己想到什麽,毓臻吓得从床上坐了起来,一边唤人捧来梳洗的水,一边拍了拍额,好让自己清醒过来。
  今天还要替刘喜劝凤殇立後,真是……一场笑话。
  吃过了早饭,进了宫,上朝的时间也到了。殿下众人垂首静候,大约半炷香的时间,才看到凤殇从内殿匆匆走了出来,脸上少了几分血色,却依旧冷淡尊贵。
  刘喜显然是有备而来,等到四下无人出班,便马上走出一步:「臣有事启奏。」
  凤殇见到是他,似乎微蹙了眉:「说吧。」
  「秋末就是皇上二十寿诞,如今後宫空虚,臣斗胆,请皇上挑选优秀的女子,立为皇後,母仪天下。」
  「这事不急。」凤殇连眼都没有抬起,只敷衍一句。
  刘喜连忙一跪到地:「事不宜迟,望皇上能早日定夺。」
  凤殇有点不高兴了,挥了挥手:「以後再说,以後再说。」
  见凤殇这架式,殿下哪里还有人敢帮口,都是低头屏息,静观其变。
  刘喜只是跪著,一边暗暗向毓臻打了个眼色。
  毓臻下意识的就想装作看不见了,只是刘喜这动作明显,不一会,就开始有人动了起来,偷偷往他看来。
  毓臻正是避无可避,便听到上头凤殇清冷地开口:「看来,静王也有事要奏?」
  这更是无处可逃,毓臻踌躇了一下,便踏出一步,稳声道:「臣以为,刘尚书说的有理。新朝已立,皇上坐稳了天下,现在缺的,正是一位贤慧的皇後母仪天下,正值今年是皇上举冠,立後之事,是该考虑了。」
  懒得去想借口,毓臻干脆把刘喜前天的话搬了出来。
  凤殇冷冷地看著他,半晌一笑:「依静王之见,朕是越早立後越好?」
  「有人替皇上总管六宫,总是件好事。」毓臻只觉得凤殇的目光刺人,却不肯认输,仰首看了回去。
  「好。」凤殇轻快地应了,收回了目光,「刘爱卿说的也是道理,那麽人选之事,就交给礼部去办了,半月之後,把选定的名单送入宫来,朕再决定吧。」
  「谢皇上!」刘喜大喜,深深地行了个礼。
  周围的人看这情形,便有人开始後悔没有帮口了。
  静王的话,皇上总是听的,何不卖这刘喜一个人情呢?指不准,这未来皇後也会记自己一功……
  只有毓臻隐约觉得不妥,依旧站在那儿,小心翼翼地看著凤殇。
  凤殇似笑非笑地看著殿下众人,半晌缓缓道:「不过,要罚的,不能不罚。」
  众人顿时一惊,大殿之下的气氛也马上一凝。
  大殿之上,凤殇的唇边勾起了一抹冰冷的笑意:「朕的臣子居然私下串通,逼朕就范,各位爱卿觉得,这该当何罪呢?」
  殿下鸦雀无声,刘喜还跪在地上,身体都有点抖了。
  怎麽会忘了这少年天子的手段呢?
  刚登基便将伪帝的七位皇子和後宫妃嫔共一百六十八人杀尽,只留下三皇子毓臻、九皇子毓弋以及毓臻生母娴妃三人。再之後,为了攻下凤临,把自己体弱的哥哥送出去,到最後听到珞王死於定城,他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刘喜越想越怕,跪在地上一声都不敢哼。
  看到刘喜的模样,凤殇微微一笑,又扫了毓臻一眼:「两位爱卿本是善意,朕也不忍重责,就这麽办吧,各廷杖一百,殿上执行,就算是罚过了。」
  「皇上恕罪!」刘喜一声惨叫,他自己的老骨头,自己自然明白,且不说静王挨过这一百廷杖後会怎麽对他,单是他自己挨著一百下,就怕要性命不保了。
  凤殇只当是听不到,向左右怒斥:「怎麽还杵在这里?把刑具都搬进来,殿上执行!」
  「是!」一旁太监连忙宣旨。
  不消片刻,便有几个刑狱官抬著长木板凳,扛著廷杖走了进来。
  「皇上饶命,饶命啊!」刘喜扯了嗓子喊著,狼狈地被人压在了长木板凳上。
  其它人也走到毓臻身边,动手要将他拉过去,毓臻微挣,冷笑著看了凤殇一眼,自发地走到长木板凳边躺了上去。
  凤殇咬牙:「打,给朕狠狠地打。」
  听到凤殇的话,原本想要替毓臻求情的人都顿时住了口。本来还想著替静王求情,以後总不会吃亏的,现在看来,这分明就是静王惹怒龙颜,连著刘喜被拖累了。
  刑狱官相互对望,都知道静王是什麽人,谁也不敢先下手,最後见凤殇眼中闪过一丝戾气,才慌忙捉稳了廷杖,小心翼翼地打下去。力度自然控制得恰好,刘喜在那儿「哎哟哎哟」地叫痛,毓臻却是一声未哼,像是廷杖打在别人身上似的。
  凤殇负手站在殿上,冷眼看著两人挨打,一丝怒气慢慢地凝在眼中,等到刑狱官数到二十,他才冷声笑道:「朕说了,狠狠地打,耳朵都白长了麽?还是说要砍下一个来,另一个才听得清?」
  此话一出,原本还有所保留的刑狱官再不敢留手,咬紧牙关狠狠地打下去,一边全神贯注地竖著耳朵,就怕凤殇一个高兴了叫停自己却听不到。
  凤殇自然没有叫停,听刑狱官继续数下去,便又道:「用力地打,从头数起!」
  「是……一,二……」刑狱官们战战兢兢地应了,数得谨慎,不一会,头上都渐渐冒出了汗来。
  刘喜被这麽一通打,连声音都哼不出来了,只是低低呻吟几声,随时一翻眼便要晕过去的模样。
  毓臻似乎也有点难熬了,脸色苍白,额边有汗大滴大滴地滑下来,却只是用力地咬著唇,不时从喉咙漏出几声闷哼,却没叫过一句。
  左丞相在一旁看著,终於忍不住了,走上一步,颤声道:「皇上,刘大人年事已高,还请皇上手下留情啊。」
  见凤殇没有哼声,朝中一些与刘喜交好的人相顾而看,也纷纷走上前来,跪了下去:「求皇上开恩!」
  凤殇淡淡地扫了那些人一眼,半晌才低唤一声:「停手。」
  殿内的刑狱官正数到十七,这时听他叫停,连忙住手,退到一旁。
  凤殇缓声道:「刘喜年事已高,这几下,算是罚够了,扶下去,让御医好好治治。」
  「谢……皇上……」刘喜差点从板凳上摔下来,被人扶著,勉强行过礼,便让人抬出了大殿。
  凤殇回头看向毓臻一边,那些刑狱官也早已停了下来。
  他轻笑道:「静王可不是年事已高。一百下,一下都不许少,谁都不许求情,给朕狠狠地打。」
  众人一听心里明白,看来皇上这是铁了心了。刑狱官们对望一眼,只能吞了口唾沫,又走回去继续打。
  毓臻趴在板凳上,唇咬得发胀,身後又痛又凉,想来与血肉模糊差不远了,只是不肯求饶,见凤殇冷眼看著自己,似乎就在等著看他的笑话,干脆闭上眼,不再去看。
  凤殇脸色微变,一挥袖,冷声道:「一百下,若朕知道少了一下,轻了一下,你们全都随他一起罚吧。」说罢,再不看毓臻一眼,转身走入内殿。
  身後廷杖声始终不绝,伴著刑狱官战战兢兢的数数声,一下,一下,却始终听不到毓臻的求饶和惨叫。
  那就打死了吧。
  心里恨不得那人被打死了好,打死了便一了百了,再不会左右自己。
  凤殇的脚步却越走越慢,就怕走远了,殿里有人说静王如何了他却听不到,叫不了停。
  没有人叫停,走出十来步,听到的却是毓臻低低的笑声,越来越响,伴著阵阵不可遏止的咳嗽,笑得张狂,像是在嘲笑他的心软一般。
  凤殇死死地咬住了牙,抬手捂耳加快了脚步。却始终无法摆脱,那笑声一直盈在耳边。
  哈,哈哈……咳咳,哈……

  醉若成欢 第四章


  哈哈……
  凤殇一个惊坐起,双眼睁得大大的,低促地喘著气,胸前起伏,好半晌才慢慢平复下来,定眼看向周围。纱幔罗帐,周围是暗淡的长明灯光,暗红如血。夜已静了,外面的人都是蹑手蹑脚,屏息静气,生怕发出一丝声响。
  「皇上?」不远传来一个轻柔的女声,凤殇一阵安心,认出那是自己的贴身侍女。
  沈默了一阵,凤殇才低低地问:「眠夏,现在什麽时候了?」
  「快三更。」眠夏轻声回应,「皇上,睡不著?」
  凤殇笑了笑:「没事,你休息吧,只是做了梦。」
  「奴婢给您倒杯热水吧?」眠夏也没多问,只是说了一句,就听到一阵脚步声走远了。
  凤殇慢慢躺回去,下意识地揪住一角被褥,压在胸前,彷佛还能感受到胸内异样的跳动。
  只是,做了梦而已。
  早朝时毓臻的笑声,一天里没有间断过片刻,连梦里,都不肯放过他。
  凤殇偏过头,把脸埋在枕上。想起梦里景象,还是觉得动魄惊心。
  梦到毓臻,早就不是第一次了,只是这次,分外吓人。
  梦到毓臻被打,看不清打的人是谁,怎麽叫都停不下来,廷杖一下下地打落,毓臻便像日间那样不哼声,只是身上早被打得体无完肤了。
  再後来,就看到毓臻对著自己笑,极尽嘲讽,满是傲气,没有了在人前的臣服。一直笑一直笑,脸上流满了血,衣服也被血染得湿了,找不到伤在哪里。
  他怎麽叫,怎麽闹,毓臻都没有停下来,只是一直笑著看他。
  笑著笑著,就吓醒了。
  「皇上,先喝点热水定惊吧?您没睡多久,喝过水再睡一会吧。」眠夏的声音从帐外传来。
  凤殇回过头,好一阵才坐了起来,伸手接过了杯子。温热透过杯子传到手心,又缓慢流遍全身,让人逐渐放松下来。凤殇垂眼一笑,没有喝,只握了一阵,又递了回去。
  眠夏没有说话,只是接过了,站在外头,等他吩咐。
  凤殇翻身又要睡下,却始终有什麽堵在心头,终於忍不住问:「眠夏,你知道静王的廷杖打得如何了麽?」
  眠夏似乎愣了一下,才道:「听说一百下打完,让静王府的人接回去了。」
  「哦。」对答案并不满意,凤殇又道,「眠夏,你让人打听一下,静王回去以後怎样了。」
  「是,请皇上保重龙体。」眠夏应了,有点担忧地说了一句,才轻声走了出去。
  等她关了门,凤殇才又躺下,抱著被子,却始终睡不著。
  那次偷偷跑到盛京看哥哥,第一次见到了毓臻。代价是被吊在村中祠堂中央,饿了三天三夜,身上自然少不了舅舅的鞭子留下的伤。要不是碰上雨天,秦泊怕他伤了筋骨落下病根而去求情,恐怕绝不是三天三夜能了结的事了。
  只是隐约地觉得,并没有後悔。
  说不上因为什麽,只是觉得哥哥有人宠著,就像自己被宠著一般,快乐而满足。
  在那之後的大半年里,再怎麽难熬,只是想著那一夜看到的种种,就不觉得那麽难受了。
  第二次见到毓臻,已经是半年後。
  被舅舅关在房间里,让秦泊喂下不知名的药,跟两个看不清面目的女人关在一起,要学的,是床事。
  再之後,女人换成了男人,被放出房间时,他几乎崩溃了。
  舅舅说,哥哥能做的事情,你就不能做麽?
  那时只想著,如果是毓臻,自己一定不会觉得那麽脏。
  终究抵不住软弱和想念,他第二次逃走,跑到盛京,蜷在三王府的树上,看了半夜。
  双生哥哥和毓臻,就是他全部的救赎。
  那时候的毓臻,是皇子,是对手,是高高在上的,是哥哥的。
  可是,现在的毓臻已经不是皇子了,坐在皇位上的人已经是他了,哥哥已经死了,为什麽他还不能,要一个毓臻呢?
  昏昏沈沈地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自远而近,之後便听到眠夏低唤了一句:「皇上?」
  「如何?」
  「回皇上,静王回府後,府里请了大夫,伤都上了药,也没什麽大碍,只是入夜後有点高热。」
  凤殇半坐起来,望著帐上的人影,半晌又问:「有人照顾麽?」
  「似乎是寄住在静王府的一位公子在守著。」
  「小柳麽?」凤殇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想起了密探口中说起的那个少年,突然抬头,「传旨下去,就说朕体念静王,听说他伤势颇重,接入宫来让御医诊治,好生休养。明天的早朝就免了。」
  「是。」眠夏应了,便要转身去宣。
  凤殇又叫住了她:「还有,让御医先过来候著,静王来了,就送到偏殿去。」
  眠夏愣了愣:「让静王住在凤渊宫里麽?」
  「不行?」凤殇皱了眉。
  「皇上,这似乎……」
  凤殇不想再听,打断道:「没有似乎,就这样吧,快去。」
  「……是。」
  等眠夏去宣旨,凤殇也爬了起来,没有惊动其它人,自行著好了衣物。
  他动作迅速,却偏等了大半个时辰,毓臻才被送到凤渊宫来。
  看到毓臻因为伤病而变得晦黯的面容,凤殇的脸色就先跟著沈了几分。
  御医自然不敢掉以轻心。把毓臻身上的药重新换上时,凤殇在一旁看了片刻,就匆匆地转过脸走开,直到换好药,才又重新站回原处。
  切过了脉,御医列下药方,又让人熬好了药,送到房间里来,凤殇才将众人挥退,独自一人捧了药坐到床边。
  因为病弱,毓臻脸上只是一片干净平和,凤殇几近贪婪地看著他。只有这一刻,两人相对,人前的温柔臣服,人後的憎恨嘲弄都没有了,毓臻只是安静地任自己摆布。
  「对……不起……」小声的几乎连自己都听不到,凤殇却微微垂了眼,脸上泛起一抹薄薄的红。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安静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真好啊,不会拒绝我……」凤殇低喃一声,忍不住伸手抚上毓臻的眉,半晌收了回来,只痴痴地望著。
  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他拿著一碗药,眼中是满满的温柔。
  然後,他含了一口药,吻上了哥哥的唇。
  凤殇看了手中的药一阵,抬手含了一口,又看了一眼,终於微微俯身,闭眼吻了下去。口中的药粗糙苦涩,他紧紧地闭著眼,感觉到唇上一片温热,心中一荡,半晌才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去,挑开毓臻的唇,缓慢地试探著,将药一点点渡过去。
  药自然地滑入毓臻喉咙,一口药尽,凤殇却舍不得放开,依旧小心地挑逗著,片刻竟感觉到了毓臻的回应。
  心里掠过一抹异样,却说不上是难堪心虚还是羞涩欢喜,他慌忙放开了毓臻的唇,便看到毓臻的眼微微开了一线,似乎看见了自己。
  凤殇更是发窘,正要躲闪著站起来,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捉住了手腕。
  「怜儿!」
  毓臻迷糊间只感觉到自己捉住了一个人的手,恍惚看去似是怜更,感到他要挣扎离开,下意识就叫了出来,手上加大了力度,不肯放开。
  「放手!」那人低喝一声,分明是那朝思暮想的声音。
  毓臻心头一震,又多了几分清醒,勉强想要睁开眼。哪知眼睛还来不及睁开,手里捉住的那个人就先挣扎了起来。
  高热未退,毓臻眼前只是一片朦胧,心里慌得很,他口齿不清地叫了起来:「我不放,再也不放了……怜儿,不要走……」
  凤殇听得一阵胸闷,咬紧了牙不再吭声,毓臻的手也用不上多少力,他只一发狠,就抽回了自己的手,毓臻低哼了一声,慢慢地张开了眼。
  眼前只有凤殇一人,站在床边,双眼发红,咬牙切齿地看著他。
  茫然了一阵,毓臻终於反应过来,猛地缩回了手,张了张口,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匡啷一声,凤殇像是把什麽甩了出去,地上溅了一地暗黄。
  他恨声道:「你就只惦记著个死人!死人永远都不会给你喂药!外面人人盼著我的恩宠,从来没有一个像你这般不识好歹!怎麽,怎麽我……」到最後,话说不下去了,眼却是充血的红。
  高热让毓臻一阵阵晕眩,凤殇这麽一轮轰下来,只听得毓臻两耳嗡鸣,半晌才勉强发出声来:「你……」
  只是那麽一声,却像是触中了凤殇的痛处,他只差没当场跳起来,连看都没再看毓臻一眼,咬牙切齿地吼:「就是我给你喂的药,用你喂哥哥的方法,那又怎麽样!
  「睡也睡过了,吻也吻过了,你不愿意也不能怎麽样!你恨我,因为我逼死哥哥,可是明明是他自己愿意去的,明明是早就说好的,你怎麽就不恨他?是你去给凤临的人通风报信,才让我有机会把哥哥派出去,你怎麽就不恨自己?
  「你再恨……再恨,哥哥都已经死了,剩下的只有我,你愿不愿意都只有我了!我长得不像他麽?我比不上他麽?我不能代替他麽……」
  听著凤殇一句句吼出来,毓臻渐渐清醒的心中一片酸痛。
  一直以来对凤殇人前恭谨,人後冷落,只是自私地想要让心中的埋怨有个发泄的去处。
  凤殇说的他其实都知道。是自己那时不肯死心,向凤临皇室通风报信,才会让他们的计划有了一个借口,让怜更出使凤临。之後毓弋带兵潜入,射杀怜更,让凤临失去人质,这种种种种,怜更早在出发前,就跟他说明白了。
  那本来就是说好的,是那个人心甘情愿甚至亲手设计的,怨不得谁。
  凤殇却一直承受他的怨恨,没有罚他欺君,反而处处讨好,这才让他毫无顾忌地放任自己吧?
  酸楚渐渐淡去,眼前的凤殇反而让毓臻觉得不真实了。看那气得语无伦次直跳脚的少年,哪里还有半分朝堂之上的冷峻严肃?哪里还有贵为天子的一点尊贵?简直就像是个未长大的孩子,被逼得走投无路了,跳起来反抗一般。
  他怒气冲冲地叫著「睡也睡过了,吻也吻过了」,问著「怎麽样」,还夹著掩饰不住的慌张,连「你愿不愿意都只有我一个了」这样蹩脚的威胁之话都说出口来了。
  这样的凤殇,反而更像一个「人」。
  埋在天下之主的面具之下,倔强而孩子气的灵魂。
  毓臻看著那张酷似怜更的脸,看著凤殇因为气极而浮起的半分苍白,越发与心里惦念著的那个人相像。
  「好了。」见凤殇一直吼著,声音都有点哑了还不肯停下来,毓臻也没力气分辨他说了些什麽,下意识地只想把他叫住。
  凤殇只是愣了愣,脸色越发泛白:「你不想听我说话,不想见我,我就偏要说,偏要你天天见著!反正你也是讨厌我的,反正你……」
  「别闹了,不累麽?」听著凤殇不可理喻的话,毓臻禁不住觉得好笑,吸了口气,提高了声音。
  「我就是要闹……诶?」一时反应不过来,凤殇的话说出口了才半路打住,有点愕然地睁大了眼。
  完全是少年稚气的模样,毓臻的目光不禁一柔,如果是怜儿……
  暗叹一声,他维持著一脸平淡,只是放轻了声音,道:「这麽闹腾,不累麽?有什麽事,以後再说。」
  大概是毓臻从未在两人独处时这麽跟他说话,更别说那话里的一抹柔软了。凤殇怔在原地,连手都不知该放哪里了,只是低低地「诶、诶」了几声,说不出话来,脸上干净而纯真。
  毓臻几乎都要以为他在作戏了,只是忍著笑问:「是不是要我喝药?」
  「啊?」
  「被你打碎的那个碗。」毓臻看著一地碎瓷,好心提醒他。
  「啊……啊啊,我去叫人……」凤殇愣了片刻,反射性地跳了起来,转身就要往外跑,哪知一个没看清,整个人便往房中的圆桌撞了上去。
  匡啷一声,桌子上的杯子茶壶被撞到地上,烛台往下掉,烛光恍惚,凤殇想也不想便伸手去抓。蜡烛上的烛油炽热,烫得他手一缩又丢了出去,幸好那麽一折腾,烛光早就弱了下来,摔在地上,扑滋一声就灭了,房内顿时暗了一分。
  凤殇更是狼狈,又手忙脚乱地想要把蜡烛重新点上,奈何刚才桌子那麽一撞,周围的椅子也撞得凌乱了,左右牵绊,房间内更是一阵混乱。
  毓臻实在没想过只是一句话会引得凤殇如此失态,一时也愣在了那儿,直到看到凤殇差点被绊在地上,才失声叫了出来:「皇上!」
  凤殇勉强站稳,难堪地不肯回头看他,深吸口气,整了整衣服,便要往外走去。
  「皇上……」毓臻看著凤殇还捏在手上的蜡烛,有点无奈地又叫了一声,心中有一个角落,隐约地柔软了下去。
  转头见毓臻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凤殇半晌才反应过来,顿时脸上发热,匆匆把蜡烛丢掉,站在那儿有点惶恐地望著毓臻。
  毓臻忍不住一笑,反正也已经如此了。江山已定,天下归一,眼前的是天子。正因为怜更已经死了,此生怕是跟这个朝廷分割不下了,又何必一直跟皇帝作对下去?凤殇尚且不计较作替代,他又何必计较那麽多?
  心中澄明,毓臻道:「皇上,我就在这里,你不要急。」
  凤殇慢慢安下心来,久久才低低吐出一个字:「瑾。」
  毓臻一时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
  凤殇迟疑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瑾……没人的时候,这样叫我,可以麽?」
  从未听说过凤殇还有什麽小名的,毓臻愣了愣,下意识问:「为什麽?」
  「不行就算了。我去找人再熬药。」凤殇低声说了一句,低头转身就要出去。
  「瑾。」听得出凤殇话里的失望,毓臻下意识叫了一声,便看到凤殇明显一震,顿了顿,才匆匆推门而出。
  毓臻心里疑惑,暗自念著等凤殇回来问个明白。只是折腾了这麽一阵,他身上高热未退,也渐有点疲累了,听著外头断断续续的吵闹声,便慢慢地沈入了梦乡。
  不只那天为了毓臻罢了早朝,自那之後十几天,虽然早朝依旧,下了早朝,凤殇也是寸步不离地守著毓臻。
  毓臻的病本来就是打出来的,皮外伤没几天就愈合了,高热自然也退了下来,只是平日健康的人难得病上一次,病是好了,身体还有点虚,被凤殇看著又躺了几天,等到能下床,就想要回自己王府去了。
  「不行!你的病才刚好,伤还没痊愈,怎麽能现在回去。外面那些庸医,哪里比得上宫里的御医,要是再病起来怎麽办?」凤殇想也没想便一口拒绝了。
  「只是小伤,你要是不放心,让御医开点药,我带回去让人照著方子料理就行了。」相处了几日,毓臻对凤殇的了解也多了几分,知道强行为之只会更糟糕,只好耐著性子跟他理论。
  「不行!等伤好了再回去。」凤殇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毓臻有点生气了:「怎麽不行?宫里跟我府里,能有多大差别?何况我不过是个臣子,让一个外臣留在你的宫里成何体统?再过几日,只怕你我都要被口水淹了!」
  「谁敢多说一句,我就拔了他的舌头!」凤殇冷声道,「你就安心留下来,等伤全好了再回去吧。宫里的人细心,你府里那些人,哪会照顾病人!」
  「别忘了怜儿这麽多年都是在我府里过的!」气恼之下,毓臻脱口便道。话一出口,他就有点後悔了。
  那日之後,两人没有多说什麽,只是相处时便自然而然地多了一分亲密。凤殇对他自是百般的好,他也放软了态度,偶尔亲近一番,也能做得到。两人都是男子,话也不必说白,各自心里明白就足够了。有些事情,两人也是有默契地不再说起,譬如怜更。
  直到今日,两人争执起来,毓臻才一不留神说了出口,一抬眼,果然看到凤殇眼中已经布上了寒意。
  隐约有点理亏了,毓臻顿了顿,软下声来:「瑾,我已经没什麽大碍了,留在这里,只会让人说闲话。何况,你现在每天守著我,把奏折都搬来了,我看著都替你累。倒不如让我回去休养好了,再来陪你。」
  在他叫出第一声时,凤殇的眼神就软了下来,听他说了那麽几句,似乎就有点妥协了,毓臻紧接著劝,「我既然肯与你好,就不会反悔,以後日子还长著呢。」
  凤殇脸上微窘,半晌才闷闷地道:「行了行了,你不就是想回去麽。回去可以,不过不能急在这一、两天,再留两日,後天我让人送你回去吧。」
  毓臻也知道他已经让了一大步,满是答应,笑著便凑过去在凤殇额上轻轻印了一吻,惹得凤殇连手里的笔都掉了。
  「原来皇上这麽容易脸红啊!」毓臻故意大声嚷嚷。
  「毓臻!」凤殇叫了出来,脸上一阵红一阵黑,小兽一般瞪著毓臻,就差没一口咬过去。
  毓臻哈哈笑了出声,拍拍他的头:「乖,乖。」
  凤殇手足无措地任他拍著,半晌才呐呐道:「现在没人。」
  毓臻心中一动,不怀好意地勾起一抹笑:「难道皇上想要大白天的就……」
  话没说完,毓臻就住了口,见凤殇只是抿唇捡起地上的笔,收整起那羞涩的模样,一板一眼地看起奏折来。
  「怎麽了?」摸不准凤殇在想什麽,毓臻多了一分顾忌,小心地问。
  「没什麽,你去休息。」凤殇连话都说得简短了。
  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毓臻又凑前一点点:「瑾?」
  「啪」的一声,凤殇把手中的笔拍在桌子上,一勾一扯,将毓臻猛地拉到面前,不由分说便吻了上去。
  一吻狂烈,凤殇几乎是用咬的,直啃得毓臻唇上发痛,那舌齿间的交缠却带著暧昧的热度,教人忍不住沈沦。
  吻得几近窒息,凤殇才低喘著放了开来,唇边一缕银丝欲断未断,衬著微微发肿的唇,竟带著浓浓的情欲。
  「这是惩罚?」毓臻缓慢地调节著呼吸,挑高了眉,似笑非笑地看著凤殇,终於在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找到了一丝压抑的悲愤。
  凤殇没有回答,一扯又吻了上去,同样的狂烈,同样的不到窒息不罢休。
  毓臻低喘著看著凤殇的眼,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被他撩拨得差不多了,叹了口气,道:「我会记得了,没人的时候叫你瑾,是麽?一定记著,一定记著,否则下次你非啃掉我的唇不可。」
  凤殇本来全身紧绷,这时顿时松懈了下来,连耳垂都红了,气鼓鼓地瞪了毓臻一阵,终於怏怏地坐好,把笔捡起,继续看他的奏折,一边硬著声催促:「你去休息,去休息。」
  毓臻却知道凤殇是不好意思地要赶人了,不禁一笑,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依言转身离开。
  见毓臻走了出房间,凤殇这才慢慢把手中的东西放下,低唤了一声:「眠夏。」
  一人推门而进,眠夏走到凤殇面前:「皇上?」
  「跟照炉说,陪朕去一趟静王府。」
  凤殇坐在静王府的客厅中,一边捧著茶,一边打量著眼前的少年。
  过分白皙的皮肤,脸上缺少几分血色,一看便是体虚有缺,不大强壮的模样。容貌倒算得上清秀夺人,尤其眼中的灵动,哪怕在百人之中,也足以让人毫不费力地认出。
  「你就是小柳?」
  小柳低著头:「是。」
  凤殇看著他垂眼温顺的模样,半晌不以为然地道:「不怎麽样嘛。」
  小柳一怔,心里有点不悦了,只是不吭声。
  凤殇放下手中的杯子,站了起来,走到小柳跟前,伸出两个指头捏住小柳略嫌尖细的下巴,抬了起来,微微眯著眼看。
  小柳直直地迎上了天子那双没有感情的眼,毫不畏怯。
  「好眼神。」凤殇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只是这样,哪里像珞王了?那些人真是瞎了眼了。」
  「小柳不敢与珞王相提并论。」好不容易凤殇放开了手,小柳连忙退了一步,压著心头的厌恶,恭敬地道。
  凤殇哼笑一声:「你当然比不上他。只是偏偏有人说,静王府里的小柳受静王宠爱,是因为像珞王。」他微微抬眼看著小柳,似笑非笑,「你说,这是怎麽回事呢?」
  「大哥只是怜惜小柳无所依靠,又念在小柳父亲分上,才对小柳多了一分关心。这是大哥的仁厚,旁人见了眼红,乱嚼舌根,请皇上不要误信。」
  凤殇不置可否,突然问了一句:「多大了?」
  小柳顿时一愣,随即便道:「二十了。」
  凤殇点点头:「年龄确是相仿,听说你身体不大好,指不准毓臻见著了真会想起珞王来。只不过,你自己心里要有数,别仗著静王宠你,就忘了身分,懂麽?那些话,朕若再听到,定不轻饶。」
  说到最後一字,凤殇的声音已经沈了下来,带著一股见不著的压迫。
  这就是他要说的话吧?小柳心里暗笑,对这皇帝越发地鄙视起来,「小柳斗胆,皇上这话,恕小柳无法做到。」
  「你说什麽?」凤殇似乎也没想到这少年会违逆自己。
  「嘴生在别人身上,小柳无法控制。何况,这些不过是大哥和小柳的事,恐怕,也不需要皇上来管。」
  「大胆!」凤殇一拍桌子。
  「小柳知错!」小柳双脚一屈,跪了下去。
  凤殇看著跪在地上的少年,半晌哼笑一声:「你嘴里喊知错,心里不大服气吧?」
  小柳只是低头,一声不吭。
  「把你心里的不服说出来,朕恕你无罪。」
  小柳微微抬头,对上凤殇的眼,半晌才仰首道:「那麽请皇上恕小柳直言了。」
  他也不等凤殇说话,径自站了起来,眼中无畏。「皇上不值得大哥倾心。」
  凤殇脸色顿时一变,却很快便压抑住了,不动声色地反问:「哦?」
  「为臣,喜怒无常的君主不值得臣子尽忠。皇上早朝上罚了大哥,晚上却又以关心之名把人接进宫里,一去多日,圣意如此难测,不是臣子的福气;为友,皇上不值得大哥相知,伴君如伴虎,皇上喜怒不定,谁敢当您的知音呢?」
  小柳一口气说来,见凤殇脸上竟无半点变化,心里那一抹怀疑更深了,咬了咬牙,终於豁了出去。
  「即使皇上与珞王模样极像,又待大哥极尽恩宠,大哥心中的人终究是珞王而不是您,您贵为天子,也不可能取珞王而代之,成为大哥爱惜的对象。这对您,对大哥,都绝无益处。因此,小柳不认为皇上有何身分,能管大哥的事。」
  凤殇安静地听来,小柳每句话都刺在他心上。为臣也好为友也好,都不是他所求的,他也不在乎。只是,不求倾心,便是多一分的爱惜,也是不对的。
  他也……不值得。
  小柳屏息地等著凤殇发怒,却始终听不到他开口,抬眼看去,那张绝色容颜上却没有半分情绪。自己猜中了麽?眼前这坐拥天下的人,想要的是大哥的心?
  一阵过去,凤殇低低笑出声来:「好,好……好一个伶牙利齿的小柳,你说的话,朕记下了。」
  小柳看不透凤殇在想什麽,只能耐著不安低首道:「小柳逾矩了。」
  凤殇笑了笑,转身向外:「毓臻藏著的人,朕见识过了,闻名不如见面……时候不早了,这便回去。今天的事,就当作小柳与朕的秘密吧。」
  「……是。」小柳迟疑著应了。
  听到凤殇的脚步声渐远,小柳才敢抬头去看,有那麽一瞬间,他竟觉得凤殇缓步走去的背影单薄而苍凉。
  半晌回过神来,小柳自嘲一笑:「他有什麽可怜的,他一句话,就够你死千次万次了……」话音渐细,小柳的脚终究是无法遏止地颤抖了起来,最後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那个人,没有什麽好可怜的。
  天下都是他的,只要他一声令下,谁都不能违抗。
  他比自己尚且还要小上半岁,这个江山,十年,二十年,都在他掌中,便是那容貌,这世上又有多少人及他半分?
  「比不上啊……」小柳颤声低低地念,第一眼见到凤殇,他就知道,比不上。
  比不上那少年天子,更比不上毓臻心中的那个人。
  那样的姿容,坐拥天下,那样的人有什麽要不到呢?即便是偶尔一物得不到手,也没有什麽好可怜的。

  醉若成欢 第五章


  回宫路上,凤殇一直没有说话,到了凤渊宫,他只是挥退了宫人,独自走了进去。
  直走向偏殿东南安排给毓臻的房间,连门都没有敲,凤殇直接推门而入,便看到毓臻从书案边抬起头来,一脸愕然地看著自己。
  片刻,凤殇才慢慢放松下来,微微一笑,没说话,掩上了门,向毓臻走过去。
  毓臻见他身上穿著便服,心中一动:「出去过?」
  凤殇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又低声补了一句:「去你的静王府。」
  毓臻脸色一变,忍不住问:「去干什麽?」
  凤殇像是没看到他的脸色似的,野小孩一般地跳上书案,坐在毓臻面前,漫不经心地道:「没干什麽,就是好奇,想见见你的小柳。」
  毓臻的神色顿时一凝:「你把小柳怎麽样了?」
  凤殇怔了怔,看向毓臻,半晌才扬起一抹浅笑,别开了眼:「没怎麽样,只是听人说过,他跟哥哥像,所以去看看,话几句家常。」
  毓臻将信将疑地看著凤殇的脸,神色和缓了一点。「他只是跟怜儿一样,身体都不大好,我曾答应他父亲照顾他,平时便花了点心思,下面的人就是爱嚼舌根。你既然好奇,怎麽不跟我说?我把他带来就好了。」
  凤殇笑了笑,不想再说了,敷衍道:「我就是突然想起,趁著空闲去见见。很伶俐的人,难怪你宝贝他。」
  终於听出点苗头来了,毓臻先是一愣,随即便忍不住轻声笑开了,凑近一点,直盯著凤殇看:「难道,小瑾儿吃醋了?」
  那麽亲昵的称呼,让凤殇脸上的淡定顿时瓦解,微微失措地躲开了毓臻的注视,嘴硬地叫:「谁吃醋了!」
  知道自己没猜错,毓臻松了口气,笑了起来。
  凤殇脸上一沈:「你笑话我?」
  「不敢,不敢!」毓臻嘴上说著不敢,却还是笑个不停,一边安抚道:「我只当小柳是兄弟,你别多心。不是人人都像你,一个不高兴就往别人的酒里下药的。」
  旧事被挑起,凤殇更是恼羞成怒,瞪大了眼直盯著毓臻,恨不得把人掐死了好,毓臻却有恃无恐地嬉笑著看他,完全不把堂堂天子的愤怒看在眼里。
  凤殇坐在书案上,本来就比毓臻高出一点,这时见了毓臻的模样,一发狠便向前扑了下去,把毓臻连人带椅子推倒在了地上。
  「上次不算,这次我来做主!」一边说著,一边便要解毓臻的衣服。
  这大半月下来,两人算得上亲密,无人之时,吻个天昏地暗都是平常的事,只是再进一步的亲热,却始终没有提起。
  这时被凤殇发狠地压在身下,毓臻也不由得有点失措了,连声求饶:「瑾,瑾……现在还是大白天的,外面有人……」
  「我不管!」凤殇一边嚷著,一边已经将毓臻的衬裤扯了下来。
  身上的伤没好尽,一张椅子被自己压著,背上生痛,尤其是伤处,被凤殇这麽撕扯著衣服牵连到了,更是痛得分明。毓臻轻抽了口冷气,苦笑著叫:「瑾,我的伤还没好……」
  凤殇扑腾了两下,停了手,一脸不甘地看著他:「你就是不愿意被我压在身下。」
  当然是不愿意,毓臻暗笑,趁机翻了个身,将凤殇半搂入怀,笑道:「上次不也很愉快麽?」
  凤殇板著脸看他:「别忘了你把我丢在地上就走了。」
  毓臻一阵心虚:「任谁被下了药都会生气吧?」见凤殇脸色不善,他避开了话题,反问:「说起来,那天你去萱辰宫,究竟惠妃说了什麽,让你那麽生气?」
  像是被问到了丢脸的事情,凤殇脸上浮起一抹薄红,挣脱开毓臻的手,有点狼狈地爬起来,不肯说话。
  「瑾?」毓臻有点奇怪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这些天他早把凤殇的喜好摸个清楚,凤殇喜欢自己抱著他,现在却居然挣脱开了?
  凤殇迟疑了一阵,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时候就是被你气的……结果一进萱辰宫,那惠妃就一个劲地说什麽真是高兴啊,真是荣幸啊,真是什麽的,我听著听著,就控制不住了。」
  毓臻有点不懂了,「真是」?那些话,并没有什麽不妥吧?後宫妃子不多,争宠之事反而更激烈,难得凤殇参加寿宴,那妃子在其它人面前炫耀,说出那些话,实在不奇怪。何况,那跟自己又有什麽关系?
  忍不住看向凤殇,他脸上那一抹红却格外分明,毓臻茫然地想了一阵,突然「啊」地叫了出来,有点哭笑不得了。
  是「真」。那个「真是」的「真」,跟自己的名字,同音。
  只是没想到,凤殇会因为这麽个原因,就闹出那样的事来。
  听到毓臻那麽一叫,凤殇知道他已经明白了,更是藏不住羞,正想找什麽来分了毓臻的心,门外却传来一阵低促的敲门声。
  凤殇一皱眉:「什麽事?」
  外面传来眠夏的声音:「皇上,礼部送来了奏折,说是皇後候选人的名单,您要现在过目麽?」
  眠夏的话音一落,凤殇就倏地僵在了原地。半晌,才轻道:「先和其它奏折放一块去吧。」
  「是。」眠夏应了,不一会,脚步声便消失在门外。
  毓臻见凤殇的模样,半晌唤了一声:「瑾?」
  有那麽一阵,房间里只有一片死寂。就在毓臻要叫第二声时,凤殇才慢慢扬起一抹微笑:「我会好好考虑的。」
  「瑾……」毓臻叫了一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里满是心虚。
  如果那天不是自己开口,凤殇根本不会答应刘喜的要求。
  凤殇没有说话,好一会,才猛地抬头,直直地看著毓臻:「你要不要抱我?」
  「啊?」毓臻失声叫了出来。
  凤殇褪下身上的衣服,径直走到毓臻面前,又重复了一遍:「你要不要抱我?这里,现在。」
  「瑾……我,伤还……」
  凤殇眼中闪过一抹轻嘲:「如果今天这麽说的人是哥哥,你也会这样回答麽?」
  毓臻不说话了。
  「抱我,或者让我抱。」
  凤殇不再管毓臻的答案,褪尽身上的衣服,赤裸著走到毓臻跟前,缓慢地贴上去,小心翼翼地吻住了毓臻的唇。
  一吻极尽挑逗,却小心得让人心疼。毓臻终於败下阵来,感觉到身上逐渐升起的炽热,一把将凤殇抱了起来,大步走到床边。
  随手摸来自己用的伤药,抱歉地笑了笑,毓臻用指尖挑了一点,轻柔地往凤殇身下探去。异物进入体内的不适让凤殇不禁皱了眉,毓臻只是专注地开拓著他的身体,直到放入第三根指头时,不经意地抬头,才看到凤殇眉头紧锁,双唇已经咬得有点发白了。
  低头吻住那唇瓣,片刻纠缠,放了开来,毓臻一边缓慢地用指头试探著,一边低声问:「很痛?」
  凤殇喉咙里一声轻哼,似是难耐至极,半晌才哑著嗓子道:「没关系,我不怕痛……你快,快点……」绝色的容颜上,是抹不去的媚。
  毓臻心中躁动,身上的反应也渐激烈,终於按捺不住了,抽出指头,将凤殇双脚高高抬起,半跪在他大腿之间,挺身而入。
  「啊唔……」凤殇哼了一声,随即咬住了唇,半晌才松开来,不住地低喘著。
  「痛?」见他那模样,毓臻咬牙按捺著一冲到底的欲望,控制著速度缓慢地推进,一边细碎地吻著身下的人,想要安抚他。
  凤殇只是摇头,慢慢扭动著身体迎上去。那样的主动,让毓臻不禁加快了速度,凤殇似是极难受,却始终没有哼出声来。
  像是死死地压抑著,疼痛,和比疼痛更深的东西。
  没顶的快感逐渐将两人的理智吞灭,凤殇才慢慢地低声呻吟出来,那一声一声,宛如叹息,更让毓臻无法控制地沈溺下去。
  「怜……」
  凤殇全身一僵,身下的疼痛因为身体紧绷而加剧,他咬了咬唇,又慢慢放松下来,死死地搂住毓臻的脖子,将头埋在他肩窝里,感受著身下一次次的冲击,合眼而笑。
  已经在这个人怀里了,他愿意抱自己,愿意接受自己,还有什麽不满足呢?
  哪怕他会毫不留情地问「你把小柳怎麽样了」,哪怕他依旧顾忌著两人的身分,哪怕在两人交缠时他依旧会叫出哥哥的名字,那又怎麽样?在这个人怀里的,是自己。
  可是,心里的失落,又该何以命名?
  激情过後,两人瘫软在床上,低促的喘息声交织。
  好一阵,毓臻才撑起身来,凑到凤殇面前,看著凤殇失神的双目,迟疑了一下,终於轻轻在他额上印下一吻:「对不起。」
  凤殇眼中凝住了一缕光,半晌又散去,低笑一声:「什麽?」
  「刚才……」虽然只是一个字便收住,他还是能感觉到凤殇在那一瞬间的变化。
  凤殇笑著合上眼,微一翻身靠入毓臻怀里,听著那规律的心跳声,半晌才轻声道:「没关系,你忘不了哥哥也没关系,把我当成哥哥的替身也没关系。只要你记著,在你面前的人只能是我,在你怀里的人也只能是我,永远都不会是哥哥。」
  顿了一顿,宛如起誓,「我可以等。」
  那麽轻的几句话,却让毓臻心中钝钝地发痛,下意识问:「值得麽?」
  凤殇抬眼看著他,浅淡地笑开了:「你值得。」
  那笑容让毓臻一阵炫目,半晌才敛住心神,笑了笑,伸手搂住了凤殇的腰,心里却莫名地掠过一抹不适。
  像是欣喜,又像是嫌恶,还有更多的说不出的情绪,或欢喜,或失落,意外的陌生。
  又是一个月过去,天气正是盛夏最热,若要说朝中有什麽比盛夏更火热的,那必定是新科状元了。
  新朝恩科在原有的乡试、会试、殿试之外,还加上了专门针对凤临而设的预试,到最後皇帝有意点为新科状元的,却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凤临人。
  新科状元即便是照例封为翰林院修撰,也只是从六品的小官,连早朝的资格都没有,偏偏这准状元还没受封,就连著三天被皇帝四次召见,红了众人的眼,也让朝中渐渐出现了反对的声音。
  「皇上,臣等以为,新朝恩科,凤临的流火在预试中成绩仅仅合格,这次选其为状元,恐有後患。」
  凤殇看著殿下三人,太保,东阁大学士,都察院右都御史,不是功臣便是重臣,如此出班,分明是要逼他收回决定。
  两个月前他才当殿杖罚了毓臻和刘喜,这三人还敢如此,看来是志在必得了。
  凤殇自然明白朝中那些人眼红,尤其是最初辅助自己的那一干人,一边是把自己推上帝位,一边是压制著不让自己建立亲信,想要将皇帝控於掌中的意图如此明显,他又怎麽能轻易如了他们的愿?
  「三位爱卿是认为,流火才华不及其它人,还是说,只因他是凤临人,便不能够成为状元?」
  凤殇似笑非笑地扫视殿下三人,「凤临预试是朝议通过的考试,哪怕流火的成绩仅仅合格,就表示他也有资格与其它人一争高下。
  「预试只是为了防范凤临还有不服的人在,不是为了选拔人才。流火既然通过了,那麽他的预试成绩不应该成为最後考虑的项目。」
  「皇上,臣也认为,流火不适合。」又一人出班,却是当初反对预试的颜左丞相。
  「预试既是为了安全而设,难保有人侥幸,在应答时恰好过了要求。何况在恩科掌事处,流火的身世报备不详,实在可疑,请皇上明断。」
  「这事朕已经私下问过流火,他有他的苦衷。」
  凤殇仅一句话,就把左丞相的理由推翻了,偏袒流火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左丞相迟疑了一阵,终於低头退了回去。
  凤殇满意一笑,见殿下那三人似乎还要纠缠,便提声道:「朕想听听其它各位卿家的意见。」
  殿下三人相顾不动,其它众人也自然不敢随便出班,一时间,大殿安静了下来,不一会,就有人往一旁的毓臻看去了。
  平日这种时候,要麽无人出班,要麽静王表一下态,事情便可有个了解了。
  凤殇看著那些人的小动作,也忍不住暗自偷笑,一边有意无意地向毓臻看去。
  毓臻没有响应凤殇的目光,只是沈默半晌,走了出来:「臣有一言。」
  凤殇看著他,目如璃火:「说。」
  「几位大人认为流火不宜选为状元,那麽如果今日,这选为状元的人不是流火,而是一个预试成绩极好的凤临学子,几位大人又如何认为呢?」
  「那当以学识定论。」
  凤殇微微一笑看著毓臻,等著他说下去。
  「皇上,既然众位大人并不是因为流火是凤临人士而见弃,那必定是经过多番考虑才提出。天下广大,并非只有流火一个人才,相比选一个让人见疑的人,换一个既让人信任,又有能力的不是更好麽?
  「只是皇上私下与流火的交谈,臣等却不知晓,所以臣以为,若流火有让皇上信服的理由,皇上自可选他,若是没有,不妨另选贤能。」
  凤殇本以为毓臻会帮自己,哪知道几句下来,毓臻分明是既不打算帮殿下那三人,也不打算帮自己,只是两面整理了一番,便敷衍过去了。
  他自小便受君王教育,所思所想难免将人揣度得功利,加上这一个多月来跟毓臻虽然是亲密了许多,毓臻却还是处处顾忌,这时毓臻两边讨好,在他看来,却已经是毓臻偏向了反对一方,只是有所顾忌,不愿殿上拂逆自己而已。
  如此想著,他心中难免气闷,脸上却没有表示出来,淡淡一笑:「既然如此,这事就再耽搁一天,朕自去再问问流火。众卿要反对,也不妨再搜集理据,好让朕信服。」
  听到凤殇似乎有点松口的意思,殿下的人自然欣喜,再没多说什麽。凤殇脸上笑容不变,又道:「那麽这事明日再议,众卿还有什麽要上奏麽?」
  殿下众人相顾一阵,礼部尚书刘喜便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跪奏道:「臣有事启奏。」
  凤殇微皱了眉:「说吧。」
  「一个月前,礼部已经将皇後候选人的名单送入宫中,不知皇上是否……」
  刘喜话还没说完,凤殇已经一挥手,站了起来:「这事朕尚在考虑。看来众卿再无要事,就此退朝吧。传流火到御书房来见朕。」说罢,连看都不看殿下众人,快步走入了内殿。
  准状元流火一身白衣,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的光景,温文儒雅到了极致。凤殇第一次见到他时,只觉得这人从头到脚都是书生的酸气。
  流火一入御书房,还没来得及行礼,凤殇就先把宫人都挥下了,一张脸上多了几分怒气,等流火行礼罢了,敷衍地挥挥手,便让他站起来。
  「皇上似乎,很生气?」流火试探著问。
  「你以为呢?」凤殇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以你的聪明,应该能猜到朕在气什麽。」
  流火不抬头,依旧恭恭敬敬地站著:「是因为流火的事?」
  凤殇一拍桌子,忍不住便指著流火骂了出来:「流火啊流火,以你的能力,预试根本难不了你,多下点功夫,还怕成绩不高麽?为什麽偏偏就只得个合格?你是存心不当这状元麽?」
  「皇上息怒。」流火沈著地道,「流火有意效忠皇上,是不是状元,又有什麽关系呢?」
  「那你以为朕为什麽非要把你定为状元?」
  「因为流火是凤临人。」流火一笑。
  凤殇冷笑:「对,因为你是凤临人,也因为你的能力和背景!朕就是要这天下人知道,只要有能力,不管是哪里的人,现在都是天子之民,没有任何不同。」
  流火的语气也不禁尖酸起来:「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设立预试?」
  「预试是给凤临人一个下马威,叫那些还有反心的人看个明白,这天下早就易主了!状元选你,就是要告诉他们,只要愿意效忠,朝廷不怕用凤临人。何况,难道你不认为自己有那样的能力麽?」
  听得出凤殇语气中的坚稳,流火心中暗暗一叹。恩威并施麽?
  他笑著一揖:「谢皇上厚爱。」站直身来,眼中多了几分无赖,「只是,不知皇上要如何压过朝中的反对之声呢?据流火所知,太保和东阁大学士,从皇上还未登基之前就已经在皇上身边辅助,股肱之臣,恐怕不好对付吧?而且……」
  「而且什麽?」
  流火一笑:「而且,连静王也没有站在皇上这边吧?」
  凤殇心中一震,不动声色地道:「那又如何?」
  流火似笑非笑地看著凤殇:「连静王都没有站在皇上这边,想必,皇上现在心里不好受吧?」
  听了流火的话,凤殇暗吃一惊,哼笑道:「什麽意思?」
  流火摸摸鼻侧,意有所指地一笑:「昨天皇上召见之後,流火随皇上身边的公公走出宫门,刚好碰上了静王爷形迹可疑地往皇上寝宫走去。」
  凤殇脸色更是一沈:「把话说清楚。」
  流火笑了笑:「皇上知道麽,旧时凤临皇族,对男风二字视如蛇蝎。」
  「那又如何?」
  「在凤临皇族中,若是有皇子世子贪恋男风,革除尊贵身分尚在其次,在那之前的各式刑罚,更是不少。」
  流火看见凤殇眼中渐渐浮起一抹寒气,不敢再卖关子,「皇族中权力之争激烈,因此,在区分一个人是否爱好男风上,目光自然也更加敏锐。所以,皇上明白麽?」他笑了笑,没再说话。
  凤殇眯著眼看他,半晌也随他一笑:「你倒是诚实。既然你看出来了,朕也不好否认,只是这事,你心里知道便好。」
  见流火点头,凤殇也不担心,他本来就不在乎别人怎麽看,只是毓臻不愿意,他也只能多方收敛。顿了顿,又打量了流火一番,他缓缓开口:「你是凤临皇族後裔?」
  流火既然特地说明凤临皇族善於分辨他人是否性好男风,又道破凤殇跟毓臻的事,言外之意,便等於表明了他自己的身分了。
  流火却摇头:「流火只是一介草民,不过,」他终於笑了,「很不幸的,与凤临一位皇子,有段孽缘罢了。」
  说是孽缘,只是看著流火眼中熠动的光芒,就能明白绝非孽缘那麽简单。
  凤殇目光一凝:「你要替他报仇?」
  自从攻下定城,涟王毓弋留在凤临,一路收复各地,凤临的皇族,该捉的,该杀的,也都清理得差不多了。
  大概猜到凤殇心里想什麽,流火却又摇了摇头:「皇上错了。他并没有落入涟王手中,他本是个不受宠的皇子,知道他存在的人并不多。只是,他一心想要夺回凤临,流火却没有这个意思。」
  「哦?」
  「天下是谁的,又有什麽关系?只要那帝位之上坐的是明君,天子之下站的是贤臣,谁作皇帝,天下分成多少分,又有什麽相干?再多战乱,也只会涂炭生灵罢了。」流火似是一笑,「他却不明白。」
  「你这麽说,就不怕朕令涟王加紧追捕麽?」
  流火一揖到地:「臣愿发誓效忠,永不相叛。只求若有那麽一天,他落在皇上手里,皇上能给他一个机会。」
  「那得看情况了。」凤殇不喜欢空许诺,要是到时候非杀那人不可,现在又何必骗流火一句效忠呢?
  流火只当他答应了,挑了眉看他,目光里隐约有些放肆,却并不说话。
  凤殇皱了皱眉:「想说什麽?」
  第一次见流火,是个穷酸书生,到流火扬首一笑说第一句话,凤殇只觉得他是个无赖。
  「皇上厚爱,选流火为状元,只不过,朝中并没有人支持吧?即使流火今日当上了状元,他日也只会受众人排斥,何必呢?」
  一句话刺中了凤殇心里的暗伤。
  没有一个人愿意支持。
  於情,毓臻现在是他的情人;於理,静王本是他留在身边的近臣,无论怎麽说,毓臻都该站在他的一边。可朝堂之上,毓臻却不过左右敷衍了过去。
  见凤殇面无表情,流火笑意更浓:「君臣授意,不外乎恩威并用,但换一种身分,话就不是这麽说了。」
  凤殇愣了愣,片刻寒了一张脸,久久才指著流火咬牙:「难道你是要朕,要朕……」
  「话可是皇上自己说的。」流火笑得天下太平。
  一挥袖,凤殇不再看流火,半晌才怏怏道:「朕自有办法叫静王确定立场,往後,也自然有他护著你。」
  流火笑著又是一揖:「那麽,流火刚才所说,足够皇上信赖麽?」
  凤殇猛一抬头,不敢置信地看著流火。他连与凤临皇族的渊源都说出来了,一不小心,就是牢狱之灾、杀身之祸,以後为臣,也少不了被处处猜忌。便是世俗道德,也容不得他半分。这样的秘密也敢坦诚,实在足够让人相信。
  只是既然如此,流火却居然绕了一大圈,把毓臻的事拿出来讲了,甚至逼自己承诺给他一个机会,逼自己去对付毓臻,好让他以後高枕无忧!
  「你居然敢算计朕?流火啊流火,你怎麽敢!」凤殇的话从牙缝里挤出来。
  流火这时却正经得很,双膝一跪:「皇上恕罪!」
  凤殇眯著眼看了他好一阵,才吐出口气来:「起来吧。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你就等著朕把这次的帐也一起算了!」
  像是早就料到这样的结果,流火顿时笑了,叩首道:「谢皇上!」
  凤殇看著眼前人,穷酸书生一脸痞笑,终於叹了口气:「流火啊流火,你以为朕为什麽纵容你?」
  流火愣了愣,一时答不上话来了。
  「因为一个故人。」
  世子记著,终究有一天,沧澜是你的,不只沧澜,这天下也会是你的。到时候,就不能够因为别人的一句话,露出害怕来,不能因为一个人,乱了自己的心神。
  这麽多年过去,那时应下的话,自己却始终没有做到。
  流火跟那人极像,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偏偏言行举止,活脱脱就是个无赖。
  纵容流火,就如纵容那人一般,多少抵去了自己心中一分歉疚。

  醉若成欢 第六章


  凤殇坐在凤渊宫里,思来想去,也只能承认流火的话是对的。
  见凤殇一直用牙磨著唇,毓臻终於忍不住,笑问:「什麽事烦心,让你虐待自己的唇?」
  凤殇抬头看了他一阵,别开眼去,问:「毓臻,你也觉得流火不适合作状元麽?」
  毓臻愣了一下,转到一边替他拿过新的奏折,笑道:「不就是个状元麽?六品小官,你何必那麽劳神。要是忌讳他是凤临人,以後别重用就是了;要是这个人能用,不让他当状元,也还是能用。」
  还是敷衍。凤殇眉头蹙得更紧,忍不住问了一句:「要是我非选他为状元呢?你会站在我这边麽?」
  「当然。」毓臻应得顺口。
  凤殇却是禁不住的心冷。今天早朝,还不够明显麽?你却不过是两边讨好。
  「瑾?」见凤殇停了手似是出神,毓臻也不禁敛了笑容,低唤了一声。
  「累了,不看了。」外面正好传来更鼓,凤殇抛下手中的笔,一边解下衣衫,一边走到床边。
  毓臻顿时笑得不怀好意,宽了身上衣带,蹑手蹑脚地跟上凤殇,趁著凤殇一低头,便一把将人压在了床上。
  凤殇却只是任他压著,没有半分挣扎,推攘著转过身来,张眼看毓臻。
  毓臻怔了怔,放开手来,软声问:「怎麽了?不挣扎了?」
  「让你来。」凤殇淡淡地道。
  越发不对劲了,平日在宫里留宿,两人总要在床上为谁主动的事争个半天,直到凤殇被毓臻吻得全身发软才罢休。这个每次一边热情地迎合著一边还硬著脖子说下次要抱回来的人,今天却居然不挣扎了?
  见毓臻愣在那儿不动,凤殇有点气闷了,一把扯开毓臻的衣襟:「我让著你还不满意麽?」
  「不敢不敢!」小猫要发火了,毓臻快一步吻住了那张淡红的唇,免得下一刻就有人张口咬上来了。
  「唔……」隐忍的呻吟从喉咙哼出来,出奇的诱惑,凤殇半眯著眼,手下意识地捉紧了,胡乱地扯著,毓臻身上的衣服一一失守。
  被他扯得凌乱,毓臻干脆自己动手扯掉剩下的衣物,一边抚上凤殇的身体,最後游移到他胸前突起,有一下没一下地打著圈儿划,听著凤殇低哼出声。
  「今天学乖了?」毓臻俯在凤殇耳边,轻笑道。
  凤殇只是难耐地扭动著身体,双脚不自觉地缠上毓臻的腰。
  「好了好了,哪有你这样急的……」毓臻无奈地按捺著自己,一边吻著安抚身下不安分的人,一边伸手从枕边摸来润滑的药,「不好好准备,你明天起来又有得痛了。」
  「我不怕痛……」凤殇闷声应了一句。
  毓臻只是笑著摇头:「为什麽今天让我?」
  凤殇闭著眼,任毓臻将他的脚抬起,腰上慢慢放软,等待著一冲而入时的疼痛,哼声:「因为要你……啊唔,帮、帮我……」一句完整的话被暧昧的呻吟打上了春色。
  毓臻的动作一缓,又动了起来,呼吸间问:「帮什麽?」
  「我要流火作状元……啊!」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凤殇一声惊呼,猛地睁大了眼。
  毓臻啃著他的耳垂,看著他如玉的脸上染上一丝难耐,轻声一笑:「这个时候还想著别人?」
  凤殇拿眼瞪他,偏偏眼里含了满满的情欲,只换来了毓臻加快的抽动,让他微扬起头低低呻吟,指尖禁不住在毓臻背上刮。
  「痛可以叫出声来的。」低低续续的声音只挠得心上发痒,只有背上的疼痛才让他意识到凤殇有多痛,心里多了一抹怜惜,毓臻低下头在凤殇耳边呢喃。
  凤殇只是张口喘息著,一边更用力地缠住了毓臻的身体,紧密相连的身体传来的是毓臻身上的温度,耳边是毓臻轻柔的声音,有那麽一瞬间,让凤殇觉得自己是被宠爱著的。
  高潮之际,凤殇终於叫出了声来。
  激情缓慢退去,两人躺在凌乱的被褥间,呼吸彼此交织。凤殇睁著眼,眼中无神。
  好久,他才低低地叫了一声:「毓臻。」
  「……唔?」毓臻的声音含糊,似是睡意已经很浓了。
  「你能不能站在我这一边?」凤殇轻声问,禁不住地打了个冷颤,小心地往毓臻身边挪了挪,「我一定要流火作状元。」
  「好。」隔了很久,才听到毓臻迟缓的回应。
  又偷偷地挪近一点,已经能感觉到近在咫尺的温度了。凤殇满足地合上眼,昏暗中他的声音低如梦呓:「以後的路,流火会走得很艰难……你帮著他,好麽?」
  久久听不到回声,毓臻像是真的睡著了。
  凤殇等了很久,才慢慢伸过手去,抱住了毓臻的腰,「就当你应承了。」
  依旧没有回音,好久,才听到毓臻「嗯」了一声。
  凤殇慢慢地勾起一抹浅笑,靠著毓臻的背放松了下来。
  毓臻似是醒来几分,动了动,才传来朦胧的话语:「那刘喜,这两天都在我门前绕……想我叫你快决定……」
  空气有那麽一瞬间凝如冰霜,凤殇闭著眼不肯张开,只能感觉到毓臻又动了动,像是睡不安稳的孩子想蹭掉身上的被子。
  下唇快要咬出血来,凤殇慢慢收回了手,忍著身上散架一般的疼痛,一脚把毓臻踹下了床,恨声骂了出来:「你就会扫我的兴!」
  冷不防被踢下床,毓臻顿时清醒了八分,听到凤殇的声音,狼狈地爬起来,有点茫然地往床上看。
  凤殇已经拥著被褥半坐了起来,被褥把身体遮了大半,墨发披肩,遮掩不住的地方却还是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痕迹,衬著一双半带雾水的怒目,咬得发红的唇,竟是诱惑到了极致。只是那眼中的怒火,教人不敢乱动念头。
  「瑾?」试探著叫了一声,毓臻小心地看著床上的人。
  一个枕头砸过去。
  「滚!你就会扫我兴……我对你还不够好麽?你非要逼我,非要逼我……」凤殇说得咬牙切齿,一面把床上散落的杂物往毓臻身上丢。
  狼狈地躲过飞砸而来的枕头,又被一条裤子打在了脸上,毓臻身上一丝不挂,尴尬地站在那儿,也不免有了火气:「你又怎麽了?」
  「我又怎麽了?」凤殇恨得双眼发红,「你就是想我立後,想我找别人去,就不再缠著你了是不是?你就那麽讨厌我是不是?」
  「无理取闹!」看著又一件衣服摔过来,毓臻一把接住,吼了一句。
  「我就不立後,就不任你们摆布!要麽你给我当皇後,要麽休想我立後!」
  听著凤殇越说越离谱,毓臻皱了眉:「开什麽玩笑!天下哪有立男子为後的道理!」
  「那麽就休想我立後!你回去就跟刘喜说,休想,休想!」
  「我?」毓臻有点懵了。
  凤殇差点咬碎了一口牙:「你不是要我快决定麽?我这就跟你说,我不立了!」
  毓臻恍惚了一阵,才隐约意识到大概是自己刚才睡迷糊了说错话,惹得凤殇大怒,收敛起一半怒气,劝道:「好了,有话好说,刚才我说过什麽就当我睡迷糊了,你先别气……」
  凤殇冷哼了一声:「不气,我冷静得很。为了你我不立後了,这样对你,够不够?」
  只觉凤殇话里有讽刺,毓臻也禁不住一声冷笑出来:「皇上开什麽玩笑,皇後怎麽能不立?你我都是男子,又怎麽会长久呢?」
  你我都是男子,又怎麽会长久呢?
  凤殇张了张口,脸上的怒气慢慢褪去,没有说出话来。
  毓臻也能感觉到气氛一窒,但话已经出口了,也只能硬著头皮说下去:「皇上还年轻,贪恋一时欢愉,哪说得上什麽长久呢?且不说绝对没有立一个男子为後的道理,就是让人知道你我君臣间行这苟且之事,千秋骂名,毓臻还不想担。」
  流言蜚语,千秋骂名,怕还有尊严荣辱,哪一样都比他来得要重。
  便连求他叫一声「瑾」,也不是真心的,说多少遍会记著,气恼之时,就又忘得干净。
  「出去。」不知过了多久,凤殇低声开口,声音里蒙著万年冰霜,「你给我滚出去!」
  毓臻死死地盯著凤殇看,见他脸上没有丝毫变化,终於攥了拳,大步走到床边,默不吭声地挑出自己的衣物穿上,走到窗边,又看了凤殇一眼,冷冷一笑,从窗口跳了出去。
  片刻之後,一件物事砸在那半掩的纸窗上,纱纸立碎,东西掉在地上,看清楚了,才发现竟只是一条束发的绸带。
  门外终於传来眠夏担忧的问话:「皇上?」
  「滚!」凤殇吼了回去,门外再无声息,半晌,他才慢慢吐出口气来,半趴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气,眼中如月,却始终没有泪。
  「呐,舅舅给你起名字了?」记忆里问话的人有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嗯……叫凤、殇。」他艰难地回忆著属於自己的名字。「凤凰的凤,殇亡的殇。」
  「真是个糟糕的名字呢,舅舅现在满心只想著将来重夺沧澜,攻破凤临吧?不过,有名字也是好的。」
  他拉过哥哥那一双冰凉的手:「哥哥也可以让舅舅给你起一个。」
  那时候,哥哥摇了头,笑得淡薄:「舅舅说,现在起了名字,就有了身分。我的身体不适合当皇帝,可是如果你和我都是世子,该即位的就是我了。」
  他抿了唇,眼边蕴著如雾的水气,将散未散。哥哥说的话,舅舅早说过多次了,可是,他总是不明白,为什麽连名字都不能拥有?
  「啊,对了!」猛地想起什麽,他跳了起来,脸上也染上了一抹兴奋,「哥哥,来,我知道哪里有你的名字!」
  「诶?」
  因为伪帝杀了父母,夺了帝位,自己和哥哥才会成为没有身分的逃亡者。可是,皇族子弟,名字早该记在了族谱上头,他们还没有出生,就已经有名字了。
  他曾经听秦泊说过,在离开盛京的时候,娘身上有带著一分族谱抄本,如今娘已经死了,那麽族谱肯定是在舅舅身上了吧?
  两人紧握著手,小心翼翼地躲过那些叔叔伯伯的注意,溜进了舅舅的书房。
  很久很久以後,他还能记得清楚,那时候心里的紧张、兴奋和喜悦,还有握在手里,哥哥终於慢慢温暖起来的指头。
  「看,爹的名字!下面就是我们的名字了。」他兴奋地叫著,一边把微喘著气的哥哥拉到身边,靠著自己坐下,「来,这是长子,就是哥哥你了,这个字是……」
  「毓,跟玉一样的发音,美好的意思。」
  他笑了:「还是哥哥厉害!那这个就是你的名字了,毓珞。」
  「哦哦。」那时候哥哥只敷衍地笑笑,并不在意,一边又凑过头来,「你呢?我看看……毓瑾?」
  「毓……瑾?我本来该叫毓瑾?」
  「嗯,叫瑾。」
  鼻子居然酸了,忍不住拉著哥哥:「再叫一次。」
  哥哥笑著伸过手来捏他的鼻子:「瑾。」
  「再叫一次。」
  「瑾。」
  「再叫一次,再一次吧……」
  「真拿你没办法!瑾,瑾,小瑾儿。」
  呐,哥哥,没有人的时候,叫我的名字吧?
  哥哥已经死了。
  再也没有人会笑著宠溺地叫,瑾,瑾,小瑾儿。
  真明二年夏末,真明帝钦点凤临人士流火为新科状元,依旧例封翰林院修撰。
  同日,真明帝下旨,立萱辰宫惠妃、当朝太保成叔延之女成氏依楚为後,并封当朝左丞相颜重仪次女颜初为妃,以盈後宫。於真明二年秋九月初六,天子二十岁寿辰当天,举行册封大典。
  然而,九月初五,这大典的主角却让整个盛京皇城,都乱了阵脚。
  「大哥,最近你好像很少进宫?」小柳看著毓臻坐在那儿慢条斯理地吃著早饭,终於忍不住开了口。
  毓臻慢悠悠地道:「反正王爷本来就不必上朝,以前去得勤快,现在不去了也没有见怪,我何必为难自己早起?」
  小柳总觉得不大对劲,又忍不住问:「那麽明天皇上的立後大典,大哥不会不进宫吧?」
  毓臻笑了:「哪能不去?你也想去看看?」
  「不是!」小柳慌忙摆手。
  大哥是静王,到时候必定会见到皇上的。上次皇上来静王府,自己说的那些话,当时不追究就罢了,谁敢保证皇上不会来个秋後算帐。
  正想著,门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小柳一抬头,快步走入大厅的不是静王府的下人,却是皇上身边的卫尉照炉。
  管家满头大汗地追上来,气喘吁吁地解释:「爷,这、这位大人硬要闯进来……」
  毓臻抬头见照炉脸色仓皇,不禁皱了眉头,挥挥手:「行了,你下去吧。」等管家退下,他才转向照炉,「不知是什麽要事,让照炉大人硬闯静王府呢?」
  「王爷恕罪!事态紧急,照炉只有放肆了。」
  毓臻脸色一沈:「什麽事?」
  照炉张口要说,却看到小柳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著自己,又忙住了嘴,有点为难地看著毓臻:「王爷,这位……」
  毓臻顺著他的目光看去,顿了顿,终於道:「小柳,你……」
  小柳马上反应过来:「我去厨房添点粥,」说罢,不等毓臻响应,就已经飞快地转过了身。
  「慢点,小心摔了。」毓臻不放心地叫了一句,等小柳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他才看向照炉:「现在可以说了吧?」
  照炉点头,却又迟疑了一下,才道:「请问王爷……皇上,在王爷这里麽?」
  毓臻脸色顿时一变:「什麽意思?」
  「不在麽?」照炉顿时面如死灰,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王爷,皇上、皇上不见了!」
  大街上人声喧嚣,毓臻驾著马,慢慢踱在大街上,心里只有一片茫然。
  在他记忆里,除了登基时从宫中到天坛祭天,凤殇几乎一步不曾离开皇宫,这时一个人走出宫来,又能去哪呢?
  照炉说了,凤殇本该去试礼服,却过了时辰都不见人影。找到凤渊宫里,才发现眠夏被捆了起来,凤殇已经不见了,一个护卫都没有带。
  凤渊宫里不敢惊动其它人,只让照炉出宫来问,本以为这少年天子只是一时任性,不想立後,才偷走出来找他,却没想到凤殇根本没有到静王府。
  现在盛京城门已经关上,禁军也都派出去找了,可是找了快三个时辰,却还是一无所获。
  「可恶!」忍不住低咒了一声,毓臻的眉头锁得更紧了,「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心里既是无力又是气恼,对那个人的任性也越是觉得不可理喻,毓臻忍不住一掌拍在马背上。马受了惊,前蹄一扬,长声叫了起来,吓得周围的人阵阵惊呼。
  毓臻连忙稳住了马,一边就要跟周围的人赔罪,却猛地听到一个声音在身後响起。
  「三爷。」
  毓臻全身一震,猛地回过头去,却什麽人都没见到。
  他本是伪帝三子,凤殇出现之前,是风光到了极致的三皇子,到哪都有人恭恭敬敬地叫一声「三爷」。只是凤殇登基之後,皇子身分便如云烟,别人也只叫他「静王」,「三爷」二字,再没听人唤过了。
  这时听到那麽一声,下意识地回了头,毓臻半晌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笑了笑,收回目光便要向前,却听到身後又是一声:「三爷。」
  这次听得分明,毓臻目光一凝,向周围扫去,终於看到一旁角落里,有人笑著看他。
  见他看过去,那人便使了个眼色。
  毓臻顺著看去,便看到两座民房之间一条极窄的间隙,约莫容得下一个人通过,看不出有多深。
  毓臻迟疑了一下,不著痕迹地点了点头,拨过了马头,将马拴在路边树上,这才慢慢踱到那小巷前,一闪身,走了进去。
  穿过窄巷,是一方平地,五、六人落脚的大小。
  毓臻打量了下四周,没看出异样,刚转身,就看到刚才跟他打眼色的人走了进来。
  一见到毓臻,那人就笑了:「三爷有礼。」
  「你是谁?」毓臻沈声问道,语气里毫不客气。
  那人还是笑,试探般道:「不死鸟之民,见过三爷。」
  不死鸟,也就是凤凰,不死鸟之民……毓臻不禁一皱眉:「你是凤临遗民?」
  「不愧是三爷。小的不才,替主上问三爷几句话。」
  「什麽话?」
  那人深深地看了毓臻一眼,笑著凑前一步,声音更低:「三爷是人中龙凤,皇位本该是三爷之物,最後却偏被自己养了十年的人背叛了,落得今天这个地步。第一句,问三爷可甘心?
  「定城一役,珞王以身受箭,人人都道他必死无疑,却偏偏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第二句,问三爷不想知道他的下落麽?
  「如今三爷在朝中仰人鼻息,甚至委屈自己承欢於素和凤殇。最後一句,问三爷不恨麽?」
  毓臻对上那人闪烁著狡猾的双眼,半晌一笑:「贵主人是想我替他在京中做接应?」
  听他这麽一说,那人脸上浮起一抹欣喜,嘴里却道:「主上要倚仗三爷的地方还很多,只要三爷答应,主上保证,只要凤临,沧澜皇位乃至三色国之主的地位,任三爷取舍。」
  毓臻低低一笑,透出淡淡的嘲讽:「那麽我回答你那三个问题吧。第一句,自古成王败寇,毓臻如今既然站在朝堂之下,就不谈甘心不甘心了;第二句,我想;最後一句……」他的语气里终於多了一分迟疑,「气恼万分,却不恨。」
  气恼早多於怨恨了。气凤殇无理取闹,气凤殇喜怒无常,却没有多大的怨恨。
  委屈自身、承欢於人的也不是他,而是凤殇。
  见毓臻笑得奇怪,那个人不禁慌了:「三爷您的意思是……」
  「成王败寇,听不懂麽?贵主人既然懂得用怜更来问我,想必也知道他在我心中地位吧?无论生死,这天下总是他用命去换来的,你说,我会好好守著,还是帮别人来颠覆呢?」
  「三爷,您不再考虑考虑麽?」那人有点急了,「只要事成了,这天下就是您的了,主上只要凤临,其它绝不相争……您何必为了个死人……」
  毓臻脸色一沈:「闭嘴!我已说得明白,今天的事我就当没听过,若你还要纠缠,就别怪我不客气了!」顿了顿,他才慢慢笑了起来,「说真的,那三句话,已经足够让我心动,只是,总还是有贵主人猜不到的事。」
  说罢,毓臻再不管那人,转身从窄巷中走了出去,一步都没停留。
  身後还隐约传来那人的声音,不肯放弃地叫著:「三爷您如果改变主意,不妨到淮州,那里……」
  远了,就听不清了。
  若不是问那一句,有些事情,还真是想不到。
  譬如,凤殇再怎麽任性狠心,对自己却总是极尽讨好,百般用心的。
  譬如,盛京中若还有什麽地方是凤殇会去的,那必定只有一处。
  珞王怜更在定城之上以身受箭,人人都道他必死无疑,却偏偏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民间流言自然繁多,朝中却只能当他真的死了,在盛京近郊立了衣冠冢,墓上的字,还是凤殇亲自题的。
  要说凤殇还能去哪,恐怕也只有这麽一处了。
  心中澄明,毓臻不再犹豫,走到树下解下缰绳,飞身上马,也不管大街上的人如何吆喝,一夹马肚便向城门奔去。
  一路上芳草萧寂,路也越崎岖了,通往一丘山坡,毓臻的马慢了下来,便看到前面有一小队禁军也正向著前头走去。
  「倒也有聪明人。」毓臻一笑,催马便要追上去。
  珞王的衣冠冢占地极广,依山而建,陵墓前是修葺整齐、铺著云石的过道。门外站著两名守墓的士兵,一看到那队禁军,就先慌了起来。
  毓臻落在後头,看到那两名守墓兵的表情,心中顿时一沈。
  陵墓只有一个入口,两人这种反应,分明就是没见到凤殇。
  果然前方吵闹了一阵,便看到那两人连连摇头,半晌又苍白了脸色,一人走到一边,另一人领著那一队禁军走了进去,拐了一个弯,便看不到了。
  毓臻便要催马跟上,不料陵墓边上竟传来一阵兵刃撞击的声音,不一会,就看到刚进去的那些人像见了鬼似的,一边举著刀剑,一边往後退了回来。
  前头的那几人身上,竟都已经染上了血迹。
  毓臻一惊,按住了腰间的剑,夹马前行,刚到门边,就愣住了。
  禁军退出来後,陵墓边上缓缓走出一人,手执一柄幽蓝长剑,剑上已经沾了血。
  那人一身白衣,长发披肩,脸上无色,眼中是一片空洞的暴戾,竟是让那闹得人仰马翻的天子。
  就在毓臻那一愣间,凤殇眼看又要刺出一剑,毓臻不敢再迟疑,高声喝道:「住手!」
  凤殇怔了怔,停了手,慢慢地向他的方向看来。
  过了很久,毓臻才看到他的唇上微微动了动,听不到声音,却可以看到,他在叫,「毓臻」。
  那些禁军也认出他来了,像看到救兵似的叫了起来:「静王!」
  毓臻催马走近,跳了下来,走上前一把夺下凤殇手中的剑,一边对其他人说:「你们都出去,守门的继续守著,其它人先回去通知收兵开城,皇上由我来护送就好。」
  众人对望了一阵,终於行了礼,匆匆离去。
  等人都走尽了,毓臻才走到凤殇跟前,直直地对上他空洞的双眼,压著心中的怒气,问:「你究竟在干什麽?」
  凤殇却只是慢慢地转头向他,神色依旧,宛如丢了灵魂的躯壳,一声不吭。
  「不带一个护卫就私自出宫,让城里闹得人仰马翻,象话麽?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找你?别忘了你现在是皇帝!心里再不顺意,也不能如此任性!刚才你在干什麽?想杀了他们?」
  凤殇只是安静地任毓臻说,连眼中的暴戾都渐渐淡去了,只剩下一脸空茫。
  毓臻的话,他却像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毓臻看著他那模样,心中不禁动了气,踏上一步,想也不想便是一挥手,「啪」的一声打在凤殇的脸上。
  凤殇似是哼了一声,却听不见声音。片刻,他的脸上便慢慢地红了起来,轮廓分明地印著一个掌印。
  他依旧垂手站在那儿,慢慢抬起被打偏的脸,看向毓臻,目光却似落在千里之外,半晌低笑出声,一字一顿:「你打我?」
  看著凤殇的模样,毓臻隐约有点不安了,强自镇定下来,沈声道:「我就是要打醒你。一国之君,哪能容得你如此任性!」
  「怎麽算是任性了?」凤殇一笑哼道,转过身不去看毓臻,「一个人跑出来便是任性了?那帮狗奴才在这里大声吵闹,惊扰哥哥,杀了也是任性?毓臻,你倒说说,怎麽才是不任性?」
  见凤殇语气淡薄,说得一派理所当然,毓臻心里更多了几分恼怒:「城里都闹得人仰马翻了,城门关了三个时辰,多少人被耽搁了,都只因为你一个人跑出来。你是一国之君,一个随从都不带便跑出来,要是遇到危险,又得惹出多少祸端?
  「你说他们惊扰此地,若不是你的任性,他们会城里城外找了足足三个时辰,找到这里来麽?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里像一个皇帝?你别忘了你是天下之主,一国之君!」
  「天下之主?一国之君?」
  凤殇低声重复,慢慢笑出声来,「立後,点状元,哪一样能让我顺心?朝中人人一脸忠心,又有哪个不是想欺我年少,把持朝政?我便是一分都任性不得……
  「就连这里,我也是第一次来。是不是一国之君,就必须娶自己不爱的人,就连给自己哥哥扫墓,也不可以?」
  凤殇微扬著头,看著毓臻,话语里却是半分起伏都没有,就像是在讨论著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你既然坐上这个皇位,就该有这样的准备!制百官的同时也受制於百官,立皇後母仪天下,坐朝堂广纳百言,这些本就是天子的责任。你倒说说,千古以来,有哪个君王,像你这样任性?」
  毓臻一句句说出来,语气越发严厉,「给自己哥哥扫墓,皇上若是念著他是你哥哥,就更该恪尽一个君王的责任。这天下是怜儿用命换来的,容不得你任意糟蹋!」
  「就因为他死了,所以我必须把自己赔上去麽?」
  像是压抑了很久,凤殇嘶声吼了出来,「就是因为他受那一箭,我就连半分都任性不得了麽?他不过是做了他答应过要做的事!那是他自己要做的!凭什麽就要我接受他的牺牲、凭什麽就要我陪著他牺牲?」
  「啪」的又是一声清脆,凤殇脸上又挨了毓臻一个耳光,发红的地方已经微微肿了起来了,他的脸偏向一边,却依旧不肯住口。
  「他可以任性地选择谁来射那一箭,他可以任性地选择自己所爱的人,他可以任性地选择这一切如何结束,所有的事情都依著他的意愿发展,为什麽我就半分都任性不得?我不过是……」
  他的声音越渐低哑,夹杂著低低续续的惨笑,「我不过是……求一个梦而已……三年五载太长,一、两年也可以,哪怕是一年,半年,几个月,也还是错麽?」
  「你胡说什麽?」毓臻蹙眉,看著凤殇,「你别忘了,若论长幼,这帝位本该是他的。他什麽都没有得到,甚至赔上一条命,换来你执掌天下,你还有什麽怨言?
  「你还是世子,在那儿受著呵护时,他已经勉强著自己的病为你步步算计;你在盛京中坐等其成时,他还要撑著他那破身体,不远千里跑去定城,为你取下凤临;为了让你登上皇位,他连名字都不能拥有。
  「你凭什麽跟他比?你凭什麽不服气?你凭什麽嫉妒他?你既然坐在这个皇位之上,就做你该做的事,把你那些任性统统丢掉,好好守著这个用他的命换来的天下。因为,是你欠了他!」
  因为,是你欠了他。
  「是我……欠了哥哥?」凤殇低低地重复,眼中慢慢地蒙上一层厚重的迷茫,「我,欠了哥哥……」
  一段话直斥出来,松了口气,毓臻看著凤殇一声声地重复,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深,终於忍不住叫了一句:「皇上?」
  凤殇慢慢转过头,茫然的目光逐渐凝在毓臻身上。
  那一瞬间,竟让人有一种竭尽全力的错觉,毓臻心里漏了一拍,就看到凤殇动了动唇。努力分辨,却听不到凤殇说了什麽。
  「皇……」
  凤殇直直地看著他,半晌才又动了动唇,微声道:「对不起。」
  毓臻心中一震,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能听著凤殇一字一句,轻微而低缓地说下去。
  「对不起,我不会再任性了。我会好好地守著这天下,再也……不任性了。我再也不任性了,可以麽?这样,够麽?哥哥……会原谅我麽?」
  「……会。」像是有什麽堵在喉咙里,毓臻听著凤殇的话,好一阵,也只能下意识地顺著他的问话回答了一句。
  话音刚落,他便看到凤殇浅浅地笑开了。
  灿烂得炫目,教人惊豔,却又美丽而脆弱,那一刻,与他记忆里怜更的笑容,相似得教人惊惶。
  毓臻站在那儿,只是怔怔地看著凤殇,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隔了很久,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神,慌忙别开眼,匆匆道:「快回去吧,宫里的人都等急了。」
  「嗯。」凤殇低低应了一声,还是挂著那浅淡的笑容,却没有要动的意思。
  毓臻牵过自己的马,翻身上去,坐稳了,才回头伸出手来,递到凤殇面前。
  凤殇看著他的手却是一脸茫然,慢慢地连笑容都淡去了,眼中失了神绪。
  「皇上?」毓臻微微皱了皱眉,耐著心叫了一声。
  凤殇却几乎是反射地退了一步,孩子般地把手收在背後,笑著仰头,眯眼看毓臻:「你知道麽?哥哥的名字。」
  「什麽?」毓臻听不懂他的话。
  「你知道我为什麽封他作珞王?」
  「你究竟想说什麽?」心里掠过一丝烦躁,毓臻只以为自己不耐烦了,口气也恶劣了起来,「快上马,别再耽误时间了。」
  凤殇勾了勾唇,不管他,自顾说下去:「是名字哦……哥哥也有名字的。」他低下头不再看毓臻,「毓珞,族谱上写著的。哥哥的名字,叫毓珞。」
  「毓珞麽……」毓臻沈吟了一下,看向凤殇,「那又如何?我只知道他是怜儿。」顿了顿,他扯了扯缰绳,「再问一次,你究竟要不要跟我回去?再不上来,我就不管你了。」
  凤殇垂下了眼,笑了笑,双手无意识地在身後交叉了一下,似乎还迟疑了那麽一阵,才慢慢伸出了右手,交在毓臻左手上。
  毓臻一紧一拉,便将他安置在了身後,只说了一声「坐好了」,便一夹马肚,奔驰而去。
  风掠过两鬓,带著陌生的锐利,刮得人发痛。
  凤殇小心翼翼地伸过手,轻轻地捉住了毓臻的衣角,过了很久,才又慢慢地环过手,搂住了毓臻的腰,见毓臻始终没有异议,他才淡淡一笑,伏下头去,靠在了毓臻的背上。
  毓臻身上的温度透过衣衫传到他的脸上,温暖的感觉久久不散,凤殇慢慢地闭上了眼。
  是名字,真正的名字哦。
  你终究是,不明白。
  我也不会有勇气再说一遍了。
  真明二年九月初六,天子二十,加冠成年,立当朝太保成叔延之女成氏依楚为後,天下大赦。


  醉若成欢 第七章

  夜色如水。
  宫城内外,盛京上下,处处都是灯火盈彻,喜庆喧天。
  平日议朝的大殿上,此时是满眼的红,往日端庄肃穆的官员们,这时也放开了拘束,尽庆尽欢。
  礼部尚书刘喜半醉地拉著毓臻,眉开眼笑地道:「这次真是全仗了王爷,全仗了王爷您啊!」
  毓臻正被两个官员纠缠著,这时听刘喜这麽一说,才从三分酒意中反应过来。
  这满殿的人如此放肆,他却居然没去想原因。
  猛一回头看向主席,龙椅之上早就没有人了,满殿喧闹,也早没了宴席最初的拘谨。
  「王爷看什麽?」
  一个官员醉醺醺地靠过来,「皇上啊,早走了,就说『众卿家尽兴』……恐怕现在,正跟皇後浓情蜜意,一度春宵吧?呵呵……」
  毓臻侧身一让,那官员便直直扑了下去,他皱了皱眉,那几声「呵呵」犹在耳边,竟是分外的刺耳。
  不是理所当然麽?立後之日,皇上不在庆宴之上,自然该在皇後宫里。只是心里,却竟是禁不住地冷落,甚至隐约浮起了一阵烦躁。
  从今以後,凤殇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纠缠自己了吧?
  当个受奉承的主子,驾驭一切,总是比当怜更的替身处处讨好自己要来得好。
  「如此良夜,王爷怎麽一个人走到这里来了?」
  身後蓦然传来一个声音,毓臻猛地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竟在不经意间走出了大殿。
  庭院无人,跟殿里对比,更是显得冷清。毓臻回过头,便看到一人站在身後,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却是新科状元流火。
  毓臻笑了笑:「就是觉得里面吵闹,出来透透气。」
  流火一脸恍然地「哦」了一声:「下官还以为王爷在找皇上呢。」
  毓臻愣了愣,道:「怎麽会呢,这种时候,皇上不是该在皇後宫里,浓情蜜意麽?」
  无意识地用了别人的话,毓臻也禁不住笑了出来。
  「王爷您错了。」流火啧啧摇头,「又不是新婚之夜,不过是把一位妃子提作皇後,又怎麽会有洞房花烛的事呢?」
  毓臻又是一愣,流火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如果凤殇不是去了皇後宫里,那又会去了哪?
  不会是又一个人跑出宫去了吧?
  一想到这,他脱口便问:「皇上在哪?」
  流火一听,又是啧啧摇头,笑道:「王爷想必以为皇上又跑出宫外去了吧?」
  「不是就好。」隐约觉得自己被这人牵著鼻子走,毓臻收敛起心神,只是淡淡回了一句。
  「王爷就不想知道皇上去哪了麽?这殿中庆宴热闹,正主儿却半途离开,王爷……不好奇麽?」
  毓臻一挑眉:「状元爷似乎有话想说?」
  流火连连笑著摇头:「不敢不敢,只是看著这满殿灯火,满城喧闹,一时心中感慨,想起些穷酸词句罢了。」
  「哦?」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不大应景,只是有感而发,让王爷见笑了。」
  流火假惺惺地要作揖,毓臻的目光却是一动。
  半晌,毓臻才慢慢点著头重复道:「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不是眼前如此热闹,也不会想起那灯火阑珊处的寂寞来……」
  他大概,明白流火想说什麽了。
  流火看他那模样,轻轻一笑,不再说话,转过身悠晃著走入内殿,竟再不看毓臻一眼了。
  毓臻也不理会他,站了一阵,便直直地往凤渊宫的方向走去。
  凤渊宫里自是一片冷清,毓臻避过凤渊宫中各处守卫,径直走入内殿,内殿里却空无一人,桌案上,床铺上,都是收拾得整齐,冷清得教人唏嘘。
  毓臻走了进去,伸手在烛台上轻抚了一下,一片冰凉,不是刚吹灭的迹象。
  风穿堂而过,殿内重纱被吹到半空,又慢慢落下,毓臻看得一阵难受,心中一动,便又匆匆收了手,从门口退了回去。
  躲过在过道上行走的宫娥太监,毓臻一路走到偏殿,两边的房间一例黑漆漆的,不见光影。
  毓臻迟疑了一下,推开了主屋的门。
  主屋里是一样的昏暗,从外间走入里间,一帘相隔,走近了,才看到里面隐约透出黯淡的光。毓臻停步,一时不敢走进去了。
  秋夜凉彻,风在地上翻滚而入,里间那黯淡的光晃了晃,越是昏暗不清,最後疯狂地翻腾了一阵,终是暗了下去。
  毓臻等了很久,却没有等到里面再点亮起来,他终於沈不住气了,一手卷起珠帘,探进头去。
  里间靠窗的睡榻上,是一个人抱住膝盖蹲坐著。
  他身後窗上的竹帘被扯了下来,丢在地上,秋月穿过窗户照在那人身上,又把影子打落在睡榻上。
  那人散了发,落在鬓边,遮去了容颜,只看到他轻轻地前後摇摆著身体,像是全神贯注地看著睡榻上月影的变化。
  远远看去,竟让毓臻想起了小时候奶娘说的故事里的狐仙,在月夜林间,独自嬉戏,寂寞而美丽,随时会离去。
  毓臻屏息站著,好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不确定地低唤一声:「皇上?」
  床上的人身体像是颤抖了一下,依旧轻微地摇摆著,慢慢地缓了下来,最後停止,却没有抬起头。
  长发服贴地落在两鬓,风扬起几缕,空灵飘逸。
  毓臻屏住呼吸,等著那人回话。
  过了很久,他却始终没有开口,只是又慢慢地晃动著身体。
  「瑾?」毓臻不死心地又叫了一声,死死地盯著他。
  床上的人终於低低笑出声来,停下动作,抬起头,绝色的容颜上是让人炫目的浅笑:「毓臻,来,陪我。」
  毓臻突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吁出口气,走了过去。
  见凤殇递出手来,便伸手过去握住了,在凤殇身边坐了下来,淡淡地问:「你就这麽不喜欢皇後麽?」
  凤殇一跳坐下,反过手来捉著毓臻的手掌蹂躏,一边皱著鼻子摇头:「不喜欢。」
  「礼部选出那麽多的女子,你要是不喜欢,为什麽不另选一个?」
  凤殇摇头,笑声中有一丝嘲弄。「她是太保千金。太保从前是太子少辅,後来……他跟著逃亡,教我君王之道,看著我长大,一路帮我走到今日,舅舅死了之後,跟随我们的人,就大多归他管了。
  「如今我登上皇位,他把女儿送进来,我也只能选她作皇後,除了她,我谁都不能选。
  「你看那些人都忠心於我,其实,有很多是看著太保行事的,如果哪一天太保要反了,我也不知我是不是有能力压下他。」
  毓臻心中又是一颤,太保功高位重,他自然是知道的,但是凤殇所说的一切,他却是从未想过。
  古来君王,最怕的就是臣子功高盖主。不是嫉妒,而是怕臣子功高了,人望也高,一旦造反,君主便容易被民心所弃。这样的人,能除掉自然是好,偏又是最难除掉的人,一有不慎,反而更加危险。
  「不必担心,太保一路扶助你,绝对不会背叛的。」一时不知说什麽好,毓臻只能随意安慰,说出口的话连自己都有点不确定了。
  凤殇这麽一说,刘喜为什麽会急著求立後,意图就显得有点明显了。
  果然凤殇哼笑一声,轻声道:「毓臻,你就是输在这些地方……你爹已经称帝了,我们再说什麽夺回皇位,惩治伪帝的话,其实都是废话,说白了也不过是一群反贼。既然要反,谁作皇帝不好?你知道他们为什麽非要我当皇帝麽?」
  毓臻扭头看他,却发现凤殇始终低头看著床上月影,只能应一句:「为什麽?」
  「舅舅在的时候,自然是帮著我的,可是舅舅死了,他们还那麽拼命推我上皇位,为的,只是三色国的承诺。三色国曾经表态,他们可以归顺,但是坐在皇位之上的,必须是正统的沧澜皇族血脉。也就是说,只有我登基,他们才愿意归顺。」
  凤殇笑了笑,终於抬起头,撩起一缕黑发。
  「你看,我今天才举冠,昨天,也还是个孩子。在他们看来,控制一个孩子,跟自己作皇帝,能差多远呢?当然,也有认定我才是天子的人,两种心思,目的却是一样的……所以,我才坐上了这位子。」
  「这些……」一时难以接受,毓臻迟疑了很久,才犹豫著问了出口,「这些事,怜儿都知道麽?」
  凤殇的脸色似乎一变,又似乎只是月色照拂下的苍白,半晌一笑:「当然知道。」
  顿了顿,他的声音小了下来。
  「所以那时候,哥哥每日奔走,就是为了帮我确定可以用的人。如果不是哥哥,现在朝上,又怎麽能是我说了算?」
  「怜儿很努力。」毓臻低低说了一句,说不清心里是什麽滋味。
  凤殇无意识地咬了咬唇,半晌伸手捶了毓臻一下,笑骂道:「要不是你帮著刘喜,我本是可以推掉的……只要再等两年,只要两年,我就可以成为真正的主宰了。」
  毓臻挨了他一拳,并不觉得痛,却隐约地觉得心里麻麻地难受起来,张了口才发现喉咙堵得厉害,好久才勉强笑道:「那我就任你处置,好好补偿吧?」
  凤殇挑起了眉,凑到毓臻鼻尖前,眯著眼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任我处置?」
  没来由地一阵恶寒,毓臻吞了吞口水,勉强点了点头。
  凤殇顿时笑开了眼,一把将毓臻压倒在睡榻上,一面哀怨地道:「毓臻,我很寂寞,你今晚陪我吧。」
  「好……」毓臻哭笑不得地应了一声,看著身上的人已经如小兽般地撕扯起自己的衣服来了。
  「毓臻,毓臻,」凤殇笑咪咪地伏下头,温柔至极地在毓臻唇上轻啄了一下,声音里更是哀怨。
  「我心里难受,你让我来好不好?」
  毓臻下意识就想跳起来,却被凤殇压得用力,挣扎间凤殇已经连他的裤子都脱下来了。
  看著少年天子眉间眼上的兴奋,脸上干净澄明,毓臻不禁一阵心软,无奈地放弃抵抗,一脸杀身成仁的模样:「好吧。」
  「乖!」凤殇一声欢呼,兴奋地伏首在毓臻身上就是一阵乱吻,乱七八糟地叫著「毓臻宝贝,毓臻乖乖,毓臻小心肝」,叫得毓臻眼前一阵发黑。
  如此折腾了好一阵,凤殇才把两人身上的衣服脱得清光,搂住毓臻的身体,便伸手往他下体探去。
  毓臻看他脸上始终是兴致昂然,不忍拂逆他的意思,便慢慢地放松了身体,任他撩拨。
  随著凤殇的套弄,他的身体也慢慢地热了起来,有点不由自主地扭动了起来。
  当凤殇微凉的指尖探入他的身体时,毓臻终於忍不住颤抖了起来,全身不由自主地一阵紧绷。
  凤殇哭笑不得地看著他:「毓臻,你别紧张啊……」
  「你做你的!」毓臻别开脸吼道,说话时连尾音都有点颤抖了。
  「我的指头都进不去,怎麽做啊?毓臻小心肝,不要紧张,慢慢放松,不会很痛的……」
  被凤殇那麽一叫,毓臻顿起浑身疙瘩,人也放松了下来,凤殇趁机把第二根指头放了进去。毓臻一阵轻哼,身体又紧绷了起来,一阵诡异的疼痛传来,毓臻差点叫了出声。
  不会痛的……谁信你啊!
  凤殇看著他眼睛鼻子都揉到一块去了,只能无奈地缓了手,絮絮地道:「你不要紧张嘛,放松一点,不然你会受伤的。来,放松一点,我会很温柔的……」
  毓臻只是咬紧牙闭上眼,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凤殇又安抚了一阵,终於怏怏收了手,放开毓臻,靠著他躺了下来。
  过了一阵,毓臻才慢慢睁开眼来,见他靠著自己,不禁一愣:「不做了?」
  「不了,你怕,那样会受伤的。」凤殇闷声应道。
  毓臻看他蜷成一团,像个孩子般,心头隐约有了一抹怜惜之意,笑著逗他:「那麽换我来?」
  「也不要。」凤殇飞快地拒绝,蜷得更紧,毓臻也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过了一阵,才听到凤殇小小声地道,「毓臻,你就这麽抱著我睡一夜,好不好?」
  「嗯?」
  凤殇挪了挪身子,靠到毓臻怀里。
  「你别动,就这样,陪我。」
  毓臻一阵愕然,好一会,才无声一笑,伸过手去,揽住了凤殇的腰。
  自那一日,毓臻照旧隔些天就夜宿凤渊宫,凤殇也当之前什麽都没发生过一般,照旧百般讨好,想尽了法子逗毓臻开心,有时毓臻到凤渊宫来,他在皇後宫里,半夜也会离开,回凤渊宫去陪著毓臻。
  时间一长,连毓臻都差点忘了凤殇已经立了皇後。
  这日早朝之後,凤殇一脸严肃地叫静王留下,毓臻心里自然知道凤殇在弄什麽玄虚,只是朝中官员都是一脸疑惑地看著他,让毓臻不禁苦笑。
  入了凤渊宫的偏殿,等其它人都退了下去,毓臻才笑著道:「你啊,就是爱张扬。回去有人问我皇上下了什麽旨意,我又得想借口了。」
  「好了好了。」凤殇敷衍地应著,一边看著毓臻,「你要是能看懂我的眼色,我还用得著这样麽?」
  毓臻顿时无话可说。见凤殇手里拿著一卷奏折在看,卷上的标记他认得,是凤临的印记,心中一动,他开口道:「说起来,前些日子,我听了个传言,不知真假,说给你听听?」
  凤殇连忙放下手中的奏折,抬头笑道:「好,你说。」
  「有人说,珞王可能没死。你觉得呢?」
  凤殇微微一怔,随即笑著掩饰了过去:「不知道呢。」
  毓臻自然不会漏掉他那一怔,追问:「不会想知道麽?要是怜儿真的还没死,你不高兴麽?」
  「高兴啊。」凤殇笑了笑,「只是坊间传言,不能尽信。」
  毓臻见他说得随意,低头似乎又想看那奏折,不禁一伸手夺了过来,见凤殇愕然地抬头,才装作了然地一笑,道:「那倒是,这麽多年来你们兄弟也没在一起,你不在乎怜儿的生死,也是正常的。」
  凤殇愣了愣,好一会,才浅浅一笑,点头:「八岁时哥哥被送来盛京後,就再没见过了。」
  「可是他毕竟是你兄长!难道你就不希望他活著?还是说,你根本就巴不得他死了好?」见凤殇始终冷淡,毓臻的话也不禁尖锐了起来。
  凤殇看著他,半晌轻叹出一口气,软声道:「我自然希望哥哥活著。可是民间流言那麽多,难保不是有心人故意散播,这时存了希望,到时候发现是假,岂不是越失望麽?」
  「借口!」毓臻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凤殇笑著拉他:「好了,不要说这些没有根据的事了。你这几天都不肯进宫,现在来了,还要跟我吵麽?」
  毓臻听他说得讨好,一肚子气发不出来,只好任他拉著走到一边。见凤殇踮起脚吻过来,也只能敷衍著应付过去。
  吻了一阵,凤殇也终於察觉到他的敷衍了,有点败兴地停了下来,一声不哼地走回桌子边。
  毓臻站了一阵,知道是自己有点过了,踌躇著道:「我只是一时适应不了……等,等下就好。」
  凤殇顿时笑得弯了眉,又蹭了回来:「那麽,要罚。」说罢,不等毓臻拒绝,就一把捉住他的肩,又吻了上去。
  不再是轻柔小心,夹带著一丝肆虐,啃得毓臻唇上发痛。
  半晌两人分开,毓臻微喘著气,看著凤殇直摇头:「你上辈子一定是狗!」
  「就是,就是!」凤殇也不反对,笑著又凑上去一阵狂吻,纠缠间两人都不禁有点沈沦了,凤殇眼间是似水如雾的温柔。
  片刻分离,凤殇才轻声道:「毓臻……你不要听他们的,好麽?」
  「什麽?」毓臻也是失了神,一时没听清凤殇说什麽,只是下意识问。
  凤殇微微眯了眼:「我知道凤临有人找过你……可是,你不要信他们,好不好?」
  毓臻全身一震,目光慢慢凌厉了起来,後退了一步,拉下凤殇的手,有点不可置信地看著凤殇。
  「你一直找人跟著我?」
  毓臻眼中的凌厉让凤殇顿时乱了手脚,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只是……」
  只是什麽呢?派人跟著,是为了知道他每日做些什麽,虽然只是一时孩子心性,怕有别人分了毓臻的心,可是这样的话说出来,跟毓臻所以为的又有什麽不同呢?
  解释不清,凤殇有点发慌地伸手想要捉住毓臻,却被毓臻一把甩开了手。
  「如果你不是找人跟著我,又怎麽会知道有人找过我呢?」
  凤殇张了张嘴,又低下头,没有说话。
  看他那表情,毓臻只当他是默认了,又是重重一哼:「既然不信我,又何必装作亲密的样子呢?」
  「不是装的!」听到毓臻的话,凤殇顿时冷下了声来。
  要怪他找人跟著,可以,要冤枉他装作亲密,就绝对不行。天晓得他从来没对一个人如此真心过,怎能容得下别人说假?
  「到如今你还让人跟著我,又叫我怎麽信你?」毓臻直盯著他。
  「我确实曾经意在皇位,但是今日肯臣服於你,就不会有异心。你我早有肌肤之亲,难道还不够让你信任麽?还是说,我还比不上凤临的流火,你能信他,却不能信我?」
  凤殇本是惊惶地听著毓臻教训,逐渐敛了惊惶,一脸安然,听到这里,却终於不由自主地轻轻笑了开来。
  毓臻见他居然在笑,更是恼火,一挥袖,撂下狠话:「行,皇上要是不信毓臻,毓臻也没必要留著自讨没趣,从今之後,你……」
  毓臻话没说完,便已经被凤殇一吻结结实实地堵住了嘴。
  半晌凤殇才放开了他,笑弯了眉,得意洋洋地看著他。
  「你!」
  凤殇笑著捉他的指头,一边陪笑道:「好了好了,是我不对,是我不好,再也不会了,你别气,别气……」
  毓臻还是气恼未消,听他讨好赔礼,也只是冷哼一声。
  凤殇也不怕他的冷漠,依旧笑著缠上去,又一脸正经地道:「既然静王还在生气,那麽朕只好把朕自己赏你了,以作补偿吧。」
  「不稀罕!」毓臻侧过身,又是一哼。
  「不稀罕这个,我就没别的能给你了。」凤殇凑上去一脸可怜,「静王就大人有大量,收了吧。」
  「你……」毓臻被他闹得哭笑不得了。
  凤殇笑得眯了眼,双手抱住了毓臻的腰:「那就这麽说定了,别生气,等我把那些奏折看了,就来陪你。」
  毓臻看著他一会儿笑著哄自己,一会儿又正经八百地跑到桌案边看奏折,终於长长叹了口气,在桌案边坐了下来,任凤殇靠著自己坐。
  凤殇拿著一卷奏折暗暗偷笑,毓臻只顾自己生气,看来是一点都没有察觉。
  还是说,我还比不上凤临的流火,你能信他,却不能信我?
  我能以为,你有一点点的在乎麽?
  长夜将尽,天色已经灰白,凤殇睁开眼,屏著呼吸慢慢地将身上的被子翻开一角,咧著嘴,忍著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慢慢翻身起来。
  小心翼翼地看了毓臻一眼,见他还睡著未醒,暗暗松了口气,又吸了口气,蹑手蹑脚地落了床,赤著脚踏出一步,回头看了毓臻一眼,才又把帏帐放下。捡起地上散落的衣服,走到门边,才一一穿上。
  轻手拉开了门,飞快地闪身出去,正好见到眠夏走来。凤殇想也不想便一把捂住了眠夏的嘴,拖出几步,才松了手低声道:「别作声,静王还没醒,让人把热水抬到正殿那边去,朕要沐浴。还有,备著点心,等他起来用。」
  眠夏点了点头,恰巧看见凤殇衣襟下的斑斑点点,顿时失措地低了头。
  凤殇大剌剌地看著她的窘迫,轻笑一声道:「看来朕还是得找个小太监来伺候了。」
  眠夏顿时瞪大了眼,要说话又不敢吭声。凤殇笑著推她,连连挥手,示意眠夏快去准备。
  眠夏这才安了心,微微一福,退了下去。
  眠夏是凤殇自小伺候在旁的丫头,等到凤殇登基,本是该选出合适的太监伺候在旁,只是一连几天,凤殇却始终不喜欢,最後还是留著眠夏伺候。
  凤殇跟毓臻的事,眠夏多少是知道的,让她见了也并没有什麽,但是别人不一样,凤殇见眠夏走远了,才又整了整衣服,走到庭中池边,仔细地照了起来。
  「臣妾参见皇上。」身後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凤殇才刚回过头,便听到来人开了口。
  定眼一看,来人一身华贵,面若牡丹,却是皇後成依楚。
  一见到她,凤殇就暗暗皱了眉,只是脸上不著痕迹,淡淡一笑:「皇後怎麽过来了?」
  「臣妾有要事要禀告皇上。」成依楚盈盈一揖道。
  凤殇挑了眉:「哦?难为皇後了。只是朕正要上朝,有什麽事,不妨等朕回来再说。」
  「皇上,这事不宜再迟!」成依楚听他这麽一说,语气里不禁有点急了。
  「那朕倒想听听,是什麽事让皇後如此操心。」凤殇唇边还挂著一抹笑容,眼中却是一片寒意。
  成依楚只当看不到,目光一凛,厉声道:「请皇上下令,拿下静王。」
  凤殇脸色顿时一变,慢慢扫过成依楚的脸:「皇後刚才说什麽?」
  成依楚毫无怯意,头微抬:「请皇上下令,拿下静王。」
  「为什麽?」
  「因为国丈接到可靠消息,静王曾与凤临余孽多次接触,可见其造反之心,这样的人留在皇上身边,实在是一大隐患。」
  「放肆!」凤殇一声冷叱,震得成依楚当场跪了下来。
  「臣妾只是……」成依楚张了张口,便要辩驳。
  凤殇冷笑一声:「只是什麽?後宫不得干预朝政,这些事,皇後还是不要管的好。」
  凤殇一句「後宫不得干预朝政」,顿时堵得成依楚无话可说。
  迟疑了好一阵,她才硬生生地道:「皇上教训得是。只是臣妾听到宫中传言,近几个月来,静王时常夜宿凤渊宫,臣妾知道皇上仁慈,夜深了不愿臣子再往返折腾,但是静王若有造反之心,皇上对他如此不设防,恐怕……」
  「恐怕什麽?」凤殇挑眉看著她。
  「且不说静王夜宿凤渊宫的事只是宫中流言,单只是静王有反意一说,就已经是无稽之谈了。朕相信,静王绝无异心。」
  「皇上,国丈的证据也是千真万确的……」
  见成依楚还不死心,凤殇目光一沈,扫了过去,声音阴柔:「皇後是不信朕了?」
  再笨的人也该听出凤殇的不悦了,成依楚再不甘心,也只能罢了口,低头道:「臣妾不敢。」
  「不敢就好,後宫诸事,有劳皇後费心,这朝政之事,皇後就不必过问了。」凤殇顿了顿口,声音里带著一抹冰冷的生硬。
  「如果皇後心有不甘,大可回去跟国丈哭诉。只是,也请皇後记清楚,同样的话,朕不想听第二遍。」
  听凤殇说得决然,成依楚心里也不禁怯了,颤声道:「臣妾不敢。」
  见成依楚露出了弱势,凤殇也不愿就这样跟她撕破脸皮,淡淡地道:「回去吧,时间不早,朕要更衣上朝了。」
  成依楚本要应了退下,迟疑了一阵,又忍不住问:「皇上,臣妾可以留下来伺候您更衣麽?」
  凤殇眯起眼看著她,此时的成依楚脸上少了来时的几分骄纵,倒是多了几分楚楚可怜。
  想来虽然太保处处逼人,面前这女子,也不过是一个工具。
  他脸上不变,声音里也不禁软了下来:「不必了,皇後一早便在这候著,现在就回去休息吧。」
  成依楚只好一福:「臣妾告退。」
  凤殇看著她走了出去,才又整了整衣服,回身就要往正殿里走。
  一转头,却看到毓臻站在房间门边,半倚著门看著自己,脸上却看不出表情来,像是神智还没清醒的模样。
  凤殇顿时笑著迎上去:「起来了?刚才吵到你了麽?早朝上没什麽事,你就别去了,多睡一会再回静王府吧?」
  毓臻像是没听到他说什麽似的,只是安静地看著他,眼内如海。
  凤殇怔了一下,忍不住伸手到毓臻眼前,夸张地挥了下:「喂,喂,醒了麽?醒||了……」
  他拖长了嗓子问,还没问完,手就被毓臻一把捉住了。凤殇愕然地看著被捉住的手,半晌一笑:「醒了就好,别站著又睡过去,那样摔著了会很痛的,我以前……」
  像是意识到说得多了,凤殇连忙打住,转了话题。「要是还困,就回去再睡一会吧。要是不困了,就起来,我让眠夏准备了热水,现在时间也来不及了,你让她叫人把水抬到这边来,你沐浴过了,再吃早饭吧。
  「啊,我刚才只让眠夏去准备点心,不知道她去了没有……你还是再睡一会吧,起来了东西也准备好了。唔……我反正要回去换衣服,我去吩咐下好了,你先回去躺一会吧,等人把热水抬过来了,你再……」
  毓臻听著凤殇絮絮地说著,像是没完没了的,终於忍不住了,手上一牵,将人拉到了怀里,准确无误地吻上了那不停开合的唇。
  「唔……」凤殇愕然地瞪大了眼,看著眼前人近在咫尺的双目,连挣扎都忘记了。
  半晌毓臻才放开了他,见凤殇微喘著,看著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禁低笑一声,伸手理理他的衣襟,柔声道:「瑾,别忙著顾我了,你自己都要赶不及了。」
  凤殇只是睁著眼看他,一脸茫然,看著毓臻脸上那一抹温柔,那是往常毓臻夜宿後的早上从未有过的表情,几乎以为是在梦中了,好一阵才挤出一声来:「啊?」
  只是看著凤殇的表情,毓臻也能大约猜到他在想什麽了,心里隐约掠过一丝愧疚,又是一笑,轻骂:「傻瓜。」
  凤殇怔怔地看著他,过了一会,才脸上微红地转过身:「放、放肆!谁敢骂朕是傻瓜!等朕回来了一定要好好收拾!」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向正殿匆匆走去,留下毓臻一人在原地,笑得弯了腰。
  刚才吓唬皇後时明明那麽冷傲尊贵,一转眼又不过是个别扭孩儿,外强内弱。
  他跟怜儿,不像。
  带著一抹深意望著凤殇身影消失处,站了好久,毓臻才慢悠悠地回过身,一步步地踱回房间。
  书案上是凤殇昨天批阅的奏章,堆了一桌,一片狼藉。
  想了想,毓臻走了过去,将快要滑到地上的奏折一一拾起,迭整齐了才放回去,一不小心把角落里一个奏本撞到了地上,他连忙弯腰去捡,不经意间却看到一旁的软垫下,似是压著了什麽。
  他心中一动,将手上的东西放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掀开软垫。
  软垫之下,是一张迭成四方的纸笺。
  迟疑了一下,毓臻终究还是把纸笺拿了起来,将纸笺打开时,他的手都微微地颤抖了。
  纸笺上是一段未完的话,只是粗略扫过一眼,毓臻的脸色就变了。
  匆匆上了朝,听过了要事,见再没有人出班了,凤殇就宣了退朝,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回凤渊宫去。
  虽然平日留宿,毓臻总是在第二天早朝以前就离开,但是今天早上毓臻的异样,让他忍不住抱了一丝希望,说不定回去时毓臻还在。
  何况,离开之前他也拐弯抹角地一句「等朕回来了一定要好好收拾」,要是毓臻能听懂,说不定真的会留在偏殿里等著自己。
  如此想著,凤殇不禁加快了脚步,唇边也不由自主地浮起了一抹浅笑,让一路上经过的宫人也足以一眼看出,主子今天心情不错。
  一路回到凤渊宫,眠夏急忙迎了上来,问:「皇上,要现在用早饭麽?」
  凤殇边往偏殿走边笑著说:「不急,先放著吧,一会再吃。」
  眠夏只是点头,看著凤殇一脸兴奋地往偏殿走去,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今天静王似乎还没离开。
  忍不住摇头一笑,恐怕,这世上也只有静王一人能让皇上如此开心吧?
  凤殇自然不会知道眠夏想了什麽,快步走在回廊上,等到见了四下无人,就干脆小跑了起来,一路跑到毓臻留宿的房间前,才缓了脚步。
  深吸一口气,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可笑了,凤殇却没能笑出来,只是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迟疑著探进头去。
  书案前坐著一人,背向门口,看不见表情,凤殇却还是能一眼认出那是毓臻。
  脸上终於放松地露出微笑来,凤殇蹑手蹑脚地闪身进去,收敛著脚下声音,一直走到毓臻背後,出其不意地伸手捂住了毓臻的双眼,才得意地咧嘴笑了起来。
  过了好一阵,毓臻却始终没有反应,只是安静地坐著,任凤殇捂著自己的双眼。
  凤殇愣了,收了手,侧过头去,见毓臻面无表情,心下一怔:「怎麽了?」
  毓臻依旧只是看著他,一声不哼。
  凤殇心里越发不安了,谨慎地看了回去,试探著叫了一声:「毓臻?」
  又一阵,毓臻才别开了眼,将手上一直揣著的东西丢到桌子上。
  「什麽?」凤殇莫名其妙地探过头去,脸上还勉强挂著一抹笑容,直到看清那被丢在桌子上的东西,他的笑容僵在了唇边,慢慢地,褪去了。
  那是一张极普通的纸笺。
  好一会,他才收回目光,笑了笑:「你翻过我的东西麽?」平淡得没有起伏的话语,听在毓臻耳里,却是分明的指责。
  毓臻也笑:「我只是一时兴起,想替你收拾一下桌子,不小心撞翻了东西,去捡的时候就看到了。」
  「哦。」凤殇轻声应了一句,说不上是信了,还是不信。
  「只是这样麽?」毓臻目光凌厉地看著他,「你没有别的话要说麽?」
  凤殇微微抬眼,淡淡一笑:「说什麽?」
  毓臻「啪」的一声打在桌子上,一把捉起那张纸笺,展开了又「啪」的一声拍在凤殇面前。
  「『淮州府内有凤临余孽,全力追寻,所获之人,一律格杀勿论。』一律格杀……皇上好气魄啊,毓臻真是自愧不如。」
  凤殇垂眼轻笑:「不对麽?凤临余孽一心复国,毓弋在凤临快两年了,他们要是肯归顺,早就归顺了,剩下的这些,留著只会危及社稷,杀了以绝後患,有什麽不对?」
  「有什麽不对?」毓臻禁不住哼笑一声。
  「皇上还问有什麽不对?错就错在那是淮州府!皇上不是一直找人跟著我麽?那凤临人说的话,皇上也清楚得很吧?」
  凤殇像是丝毫没听出他话里的讽刺,只浅笑道:「你是担心哥哥在里面麽?不会的。」
  「他们既然敢拿怜儿来问我,就不会是毫无把握。」
  「那麽你是认为哥哥跟他们一起准备造反呢?还是他们把哥哥捉起来了?」
  被凤殇一问,毓臻顿时一愣,半晌才挤出一句:「这个没关系!」
  「有。」凤殇抬头看他。
  「你不是总说哥哥拼了命,才换来如今天下一统麽?既然如此,他现在又怎麽会反过来帮著凤临的人呢?要是他们把哥哥捉起来了,也早该跟我提要求了,没必要等到被捉的地步。
  「退一万步说,就算哥哥还没死,就算他真的帮著那些人造反,或者那些人真的捉住他了,任何一样,都足以造成国乱,难道只为了他一个人,而置社稷安危不管?」
  听著凤殇说下来,毓臻却突然笑了起来,眼中尽是讽刺:「说到底,你就是嫉妒怜儿,容不下他。」
  「你胡说!」凤殇脱口便反驳。
  毓臻一声冷笑:「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心里明白。
  「你就是一直怕他活著。你怕他还活著,终有一天会来跟你抢这江山;你怕他回来,功劳远胜於你,朝中那些人会舍你而推他上皇位;你知道他活著,我就永远不会爱上你!所以你嫉妒他!」
  凤殇只是咬了牙直吼:「你胡说!你闭嘴,闭嘴……我没有……」
  毓臻却依旧不肯罢休。
  「其实你根本不需要嫉妒怜儿,他不会跟你争的,哪怕他比你牺牲得多,比你更有资格拥有这个天下,他不会跟你争的,也不会任人摆布,即使是我……
  「怜儿爱的人是毓弋,我清楚得很,既然答应与你好,自然也不会反悔,你根本不需要嫉妒怜儿,你根本不用防著他,你大可以放了他,根本不需要下这麽一道旨意!」
  「你无理取闹!」凤殇咬著牙看了毓臻半晌,只挤出一句。
  毓臻毫不退让地回了一句:「你残酷不仁。」
  「你!呵呵……够了,毓臻,够了。」苍凉一笑,凤殇终於敛起一身冷怒,「毓臻,你不要忘了,我是皇帝。」
  见毓臻只是无声冷笑地看著自己,凤殇微声道:「没有一个皇帝会允许威胁到自己的东西存在的。不要说哥哥根本不可能在淮州,即使是真的在,到今天,到这局面,我也只能杀了他!」
  「为什麽?」
  「你还问我为什麽?」凤殇直直地对上毓臻的双眼,「今日在这皇位之上的人若换成了你,你会因为顾念兄弟之情,而放任一群反贼麽?」
  毓臻先是一怔,随即冷声说道:「怜儿不仅是你的哥哥。你不要忘了,这……」
  「这天下是用他的命换来的,对麽?」凤殇淡淡地接了下去,「既然如此,我绝对不允许有谁,危及到这个天下,哪怕那个人是哥哥自己!」
  「借口!」毓臻脱口而出。
  凤殇一笑,背过身去:「就当……我是真嫉妒哥哥吧。」顿了顿,他才低低地道:「毓臻,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话音落下,凤殇慢慢地合上了眼,眼睫轻微地颤动著,似是有泪,却始终是干的。
  过了很久,他身後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渐渐的,远了。
  门开了又关,关上的刹那,发出「喀嚓」的轻响,跟心里某个地方重合了起来。


  醉若成欢 第八章


  真明二年的冬雪来得特别早,漫天盖地落遍了沧澜的每一个角落。
  静王府里多了一道压抑的咳嗽声,静王毓臻便三日两头地让人从外面请来大夫,开下各式药方,让人不禁好奇,究竟是谁得了病,让静王如此挂心。
  「大哥,咳咳,我这病每年冬天都会犯,过了冬就好,你不用这麽劳师动众地请大夫啊。」小柳半靠在床上,平日还带著血色的脸上多了几分苍白,人也瘦了,精神却还好,看见毓臻捧上来的药又跟昨天的不同,终於忍不住叹了口气。
  毓臻笑著把药递给他:「每年都犯病,你不会厌烦麽?能根治总是好的。何况大哥也不是请不起大夫,何不让你少受点苦呢?」
  小柳哭笑不得:「就是有点咳……咳咳,咳嗽而已,没别的不舒服了,久了就能习惯。」
  「还说习惯!一句话说下来断断续续的,好受麽?而且,你不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模样,人也瘦了,脸色也差了。」毓臻习惯地揉了揉小柳的头。
  小柳抿了唇,埋头喝药,不再说话。
  又是这样的动作。要是自己不吃药,或者再反驳几句,说不定就连「乖,听话」这样的话都会蹦出来了。
  自己身体不好,在他眼里看来,就变成了某个人的替代品,是该好好宠著,护著的。
  小柳暗自一笑,也是福气吧?
  两人相对无言地坐了一阵,小柳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突然道:「对了,大哥,我听府里的人说,这几天皇上出宫去了,是真的麽?这样好麽?皇上不留在宫里,跑到那麽远的地方去,好麽?」
  毓臻却是一怔:「你哪里听说的?」
  小柳也怔了:「大哥不知道?」
  「好一阵子没上朝,不清楚。只听说是罢朝一月,倒没听说过皇上出巡的事。何况,之前也没看见有在准备。」
  小柳彻底地愣住了:「大哥,不是出巡,是私访,宫里前两天不是有给府里报信麽?说是皇上要去淮州。」
  小柳话音刚落,毓臻几乎是反射地哼了一声,吓了小柳一跳。小柳不解地看著他,半晌才见毓臻回过神来,抱歉地笑了笑。
  「大哥?」
  毓臻摇摇头:「没什麽,就是觉得可笑。」
  「可笑?」小柳不懂了,「我说了可笑的话?」
  毓臻还是摇头,柔声道:「不是你,只是觉得有人真是很可笑。下了令还不安心,非要亲自去才罢休。」
  「大哥是说……皇上?」小柳听出矛头来了。
  毓臻没有回答,只是问:「小柳,要是有一天,大哥可能会威胁到你,你会杀了大哥麽?」
  「当然不会!大哥一天是小柳的大哥,就永远都是大哥,就算大哥要小柳的命,小柳也不会伤害大哥的。」小柳想也不想便道,显然是被毓臻的问题吓住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问,「大哥为什麽这样问?」
  「没什麽,你休息吧。」毓臻笑著拍了拍小柳的头,「只是有人,却狠心得很。」
  小柳张了张口,想要再问,一抬头却看到毓臻眼里深处掠过浅浅的失望,心中一惊,干咳了两声,住了嘴。
  毓臻似是没看到小柳的异样,沈默著坐了一阵,突然刷地站了起来。
  「大哥?」小柳又是一愣。
  毓臻这才回过神来,掩饰一笑,道:「这几天大哥可能要出一趟远门,府里的事都会交代好,你有需要,尽管吩咐下人,要是有急事,也可以让管家传信给我。还有,身体不舒服要说,药一定要吃,知道麽?」
  小柳听他说下来,不禁笑了:「知道了。大哥你放心,小柳会照顾自己的。你不必挂心,」迟疑了一下,小柳终於忍不住补上一句,「也别冲撞了皇上……他,毕竟是皇上。」
  毓臻脸上一窘,只当作没听见,干咳一声转身离去:「你好好休息吧。」
  淮州地处南方,离盛京千里,毓臻却只用了三天时间,换了两匹快马,日夜兼程地赶到了。
  淮州知府在听清他的来意後,顿时软倒在地。天子微服私访,到了淮州,按路程算也该到了三天了,他却始终不知道,以後要是追究起来……
  毓臻一看这阵势,就知道凤殇不在州府之内了。
  他还记得凤殇的那道密旨,只道他是下给淮州知府的,所以一进城便直奔州府而来,哪知道一问之下才发现完全猜错了,一时间,他也不禁愣在了当场。
  「王爷?」淮州知府见他站在那儿不说话,以为他是生气了,更是惊惶,颤著声叫了一句。
  毓臻摆了摆手,只是站在那儿想著,好一阵,突然抬头问:「淮州的驻军,不是你在管吧?」
  淮州知府一时愕然,只是点头:「本来是归州府管的,但是自皇上登基以来,就由皇上派来的人掌管,跟州府完全脱离关系了。」
  毓臻却像是松了口气地笑了出来。还好,没忘掉。
  当初淮州军还归州府掌管,淮州知府被陷害,还是怜更给救回来的,由此可见,这淮州军里,必定有凤殇的亲信。只是他本以为是淮州知府,哪知道却是另有其人。
  「王爷?」见毓臻松了口气,惴惴不安的淮州知府自然也跟著松了口气,又问了一声。
  毓臻挥手:「你回去吧,就当本王今天没有来过,安分做好自己的事,就够了。皇上那里你也不用费心去猜,不是冲著你来,你没做亏心事,自然也不会有惩罚落到你头上去。」
  「王爷说的是。」淮州知府连连点头,见毓臻毫不迟疑地拨转马头就走,一会儿就不见了影踪,这才慢慢地站起来,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淮州自古便是军事要地,淮州驻军担负著南方一线的屏障重任。现在天下归一,这屏障的作用自然也没有了,但毕竟是个敏感的地方,驻扎的军队一时解散也足以乱了民心。
  所以凤殇登基两年,淮州军一直留著,只是更多的分去了开荒造田,也逐步削减了人员,到这一年,只剩下大约一千兵将。
  驻军统领叫安然,三十岁上下的青年,一脸沈稳,是凤殇亲自委任的。在他受命之前,朝中的人甚至不知道安然这个人的存在。
  面对半夜三更出现在军营中的静王,安然倒也并不显得意外,甚至连淮州知府的那种惊惶失措都没有,只是微微挑了眉,正经八百地行了个礼,便吩咐下人给毓臻安排住处了。
  「安将军,安顿之事暂且不急,本王有事要问你。」
  安然不以为然,依旧让下人去准备,一边悠悠道:「王爷别急,有什麽事,安顿下来再问好了。反正王爷已经晚了一步,一时半刻的差别,不大。」
  毓臻心中一下猛跳:「安将军的话是什麽意思?」
  「王爷风尘仆仆来到淮州,可见是有急事。最近朝中安定,能有什麽急事让王爷如此?恐怕也就只有皇上微服私访一事吧?」安然淡淡地回答道。
  「只是末将不明白,皇上是微服出宫的,为何王爷要千里迢迢地追来呢?」
  安然一句话,让毓臻顿时愣在了当场,为什麽要追来?
  他该是放心不下,怕怜更真的在淮州,怕凤殇真的狠下心来,杀了自己哥哥。
  这本是理所当然的,只是心中浮起这一想法,又下意识地觉得不对。总有一抹不安,盈在心头,叫他不得安生。
  「王爷?」安然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毓臻顿时回过神来,只道:「安将军不必管本王为什麽来。听安将军的意思,看来皇上确实是在这里了?」
  安然似是叹了口气,随即便道:「两个时辰前还在。」
  毓臻一惊,脱口便问:「那麽现在呢?回去了?」
  安然摇头,小声道:「是安然没用,阻止不了皇上。」
  「把话说清楚!」
  安然吸了口气,道:「自皇上登基以来,淮州军就一直在暗地里搜查四散潜伏的前朝余孽。大约两个月前,皇上来了旨意,说淮州有凤临余孽,要加紧搜查,我们找了一个多月,才终於找到了对方的落脚点,於是传书上报。
  「本是要按皇上之前的旨意,就地格杀,可是行动前却又收到了皇上的加急文书,说是会亲自来一趟,让我们暂时不要行动。结果……」
  「结果?」
  「结果皇上一到淮州,就将『格杀』改成了『劝降』。」安然连连摇头,「皇上从前是绝不会如此心软的。」
  结果皇上一到淮州,就将「格杀」改成了「劝降」。
  皇上从前是绝不会如此心软的。
  毓臻坐在那儿,只是心中一片不堪。
  安然自然不会懂,可是,毓臻自己明白。
  凤殇是为了他,才改了主意。
  在毓臻来看,自然恼凤殇太过狠心,但是在一个皇帝的考虑里,凤殇从来没有做错。
  「那麽……」好一会,毓臻才勉强说出话来,「皇上现在在哪?」
  安然眼色一暗:「皇上亲自去劝降了。」
  毓臻一掌拍在桌子上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著安然:「你,你怎麽能让他去!」
  安然脸色一变,沈声道:「皇上坚持要去,只带了二百人,还明令谁都不许私自跟去,要不是这样,王爷以为安然愿意留在这里枯等麽?
  「这里是淮州,皇上要是出了事,担罪的就是淮州军。就算不管这个,当年永明太子有恩於安然,安然曾发誓此生效忠皇上,如今皇上有危险,王爷以为,安然被迫留在这里,心里会舒坦麽?」
  安然一通话吼出来,半晌才一收敛,怏怏道了一句:「安然逾矩了,请王爷恕罪。」
  毓臻看著他,半晌才僵硬地摇头:「是本王太冲动。那麽……皇上带去的人……」
  「都是军中精英。」安然直接接话,「而且对方人数不多,皇上是真龙天子,自有上天庇护,身手又了得,就算真的冲突起来,也一定会没事的,王爷放心。」
  安然的声音渐渐细了下去,厅中一片死寂,那些话,安慰的是毓臻,又似是他自己。
  毓臻也不说话了,坐在那儿,手里捏著茶杯,手心已经尽是冷汗。

  醉若成欢 第八章

  「将、将军!皇上回来了!」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有人小跑进来,一脸惊喜地叫。
  安然和毓臻几乎同时站了起来,往门外看去,不一会,就听到门外一阵骚动,有人从外头走了进来。
  一身锦衣,眉目如画,眼似琉璃,正是凤殇。
  「皇上您、您……」安然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声音里都有点哽咽了,「您总算平安回来了!」
  「皇上。」毓臻也走上一步,迟疑了一下,才低声叫出口来。
  凤殇像是没看到毓臻似的,只是淡淡一笑,扶起安然:「劳安将军挂心,是朕太任性。」
  安然更是激动,一边站起来,死死地捉住凤殇的手不肯放,一边连声道:「皇上您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安将军。」见安然似乎没有平静下来的迹象,凤殇叫了一句,冷淡地抽回手。
  见安然终於收敛了,才缓声吩咐:「安然,反贼冥顽,不肯归顺,朕也没耐性跟他们耗下去了。朕刚回来,他们大概会稍有松懈,你这就带人去剿了吧。
  「记住,格杀勿论,一个,都不许留!」最後一句,语气如霜,字字掷地有声,教人不禁一寒。
  安然一震,才扬声应道:「安然遵旨!」说罢,匆匆一礼,小跑著就走出门去了,远远便听到他喝令召集兵将的声音。
  等安然的声音远了,毓臻才走到凤殇身边,轻声唤了一句:「瑾。」
  凤殇回过眼来,淡淡地扫过毓臻身上,半晌冷笑:「静王怎麽来了?」
  毓臻心里一紧:「瑾?」
  「哦,你看朕都忘了。」凤殇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无奈一笑,「静王来淮州,当然是担心朕将哥哥杀了,是吧?」
  「瑾,我……」
  没等毓臻说下去,凤殇便又打断了他的话。「珞王确实是在反贼手里,反贼正打算用他来要挟朕,所以朕让安然去把人全给杀了。
  「静王要是够狠,不妨现在去把安然杀了好截下来,否则,」他微仰起头,直直地看著毓臻,冷冷一笑,「否则,现在就滚回盛京去,朕不想见到你!」
  「你说什麽……」毓臻本想解释几句,这时听凤殇这麽一说,根本来不及思考,只是下意识地捉住了凤殇的肩,「你见到怜儿了?怜儿没有死?」
  凤殇一咬牙就要挣扎起来,压抑著声音低吼出来:「是,我见到了!就是因为见到了,我才要安然杀了他们!我就是要安然杀了哥哥,你听清楚了麽?听清楚了就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你怎麽可以杀他!他是你哥哥!他在哪?那些人在哪?你说,你说啊,你把安然叫回来,你不可以杀了怜儿!你……」
  凤殇那几句话,让毓臻什麽都顾不上了,脑海里只剩下凤殇说要安然杀了怜更的话,激动之下他的眼也红了,死死抓住凤殇的肩拼命地摇,想让眼前的人把刚才的话统统收回去。
  只是凤殇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到最後,厅中只剩下毓臻的声音在回响,凤殇只是睁大了眼看著毓臻,眼中满是绝望,唇边却慢慢地勾起一抹浅笑。
  毓臻察觉到不对劲地松了手,凤殇的身体便沿著毓臻的手滑了下去。
  「瑾!」
  毓臻惊惶地看著眼前景象,只觉得这是一场梦魇,手上重量越加清晰。毓臻脚上一软,跟著凤殇落下的身体跪了下去,好半晌才发得出声音来。
  「皇上……瑾……你、怎麽了?瑾!」叫出了口,才听到自己声音中一片凄惶,在偌大的厅中回荡著,死一般吓人。
  凤殇只是半靠著毓臻的脚伏在那儿,头上冠帽蹭掉了,长发散了一地,一动不动,悄无声息。
  毓臻呆呆站在那儿,半晌才反应过来,仓皇地去扶凤殇。
  凤殇在他手中就像是破损的人偶,长发覆面,看不清面容。
  他伸出手去,手上已经是止不住地发抖,慢慢拨开凤殇覆面的长发,就看到那张血色尽失的容颜。
  没有冷傲,没有暴戾,没有绝望,甚至,没有一丝生气。
  眉眼之下,蕴著一抹黯淡的灰,唇边挂著一丝血迹,深红似墨,教人看得心惊。
  「瑾,瑾……」毓臻只是失措地叫著。
  好一阵,才看到凤殇慢慢地睁开了眼,对著自己微微一笑,更多的血从唇边逸出,教人心惊肉跳。
  毓臻惶然地伸手去拭他唇边的血,衣袖染得深红,却像是怎麽都拭不去。
  「这个……时候,你该……叫大夫……」凤殇微微张口,低低地说,声音里彷佛还含著笑意。
  他像是累极地合上眼,声音更轻了,断断续续,「真好啊,能……看到你……惊慌……的样子,我可以……把这个……当作心疼麽?像是……心疼哥哥那样子……」
  「瑾,瑾!」见凤殇又闭上了眼,气息越来越弱,毓臻心中更是慌张,失声叫了出来。
  凤殇没有睁眼,只是浅浅一笑,声音低如梦呓:「没事的……」最後一字静下来,便再无声息了。
  毓臻只是怔怔地抱著他,眼中满是惊惶,心中突如其来的钝痛,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好一阵,才惨叫出声:「来、来人啊!」
  就如凤殇所说,没事的。
  毓臻坐在床边,窗外的天已经全亮了,雪从清晨就没有停过,天色一例是灰蒙蒙的,让人看得低郁。
  淮州知府机灵地带著临时挑选出来的大夫厨子赶了过来,正好撞上了毓臻大叫「来人」的一刻,毫无耽搁地便把凤殇送进了房间,让大夫当场诊断。
  大夫折腾了一宿,在凤殇背上找到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吸出银针,敷了药,又开过方子,说了一大堆注意事项,毓臻才把人遣去休息了。
  就如凤殇所说,没事的。
  那银针上的毒,足以让人当场丧命,凤殇却一路撑著回来,还掩饰得无人起疑,最後终於支撑不住倒下去时,毒却早化去了大半。大夫说,那是因为凤殇体质特殊,一般的毒物对他根本没有作用。
  毓臻心里明白,皇室之内,为了防备各种阴暗手段,皇子们通常都会从小喂食一些轻微的毒素,以培养身体对一般毒物的抵御能力,至於凤殇,既然自小被当作皇帝来培养,这样的准备,自然也是会有的。
  幸好,有这样的准备。
  一想到凤殇差点死在那根小银针下,毓臻就禁不住全身颤抖,连自己都说不出原因。
  心里只是又怜又气。既怜他受毒性折磨,又气他丝毫不懂爱惜自己。
  在知道凤殇没有生命危险後,气恼就更加明显了。只是看著床上那人苍白如雪的容颜,那满腔的气恼却又无处宣泄。
  安然回来後也是自责万分,毓臻安抚了两句,就将人赶出房间去了。
  偌大一个房间里,只剩下两人,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分外明显。凤殇的呼吸声低促紊乱,有时低得像要听不见了。
  毓臻坐在床边看他双目紧闭,气息低弱,早看不见那朝堂之上天子的模样了,心里竟隐约浮起了一抹熟悉的无力。
  就像很久以前,怜更还在自己怀里,受尽心疾之苦,自己却始终无法替他承受的无力。
  只是,还有什麽是不一样的。
  从来没有一刻比得上此时,凤殇看起来跟怜更如此相像,彷佛就是同一个人,躺在那儿,过去发生的种种都只是黄粱一梦,醒了,他依旧是趴在床边守著的那个人。
  却也从来没有一刻比得上此时,让他的感觉如此清晰,床上躺著的人,不是怜更,而是凤殇。
  「唔……」床上传来一声极轻的呻吟。
  毓臻愣了一下,往凤殇看过去,床上的人却没有一丝动静,像那一声只是他的幻觉。
  过了一阵,凤殇才微微地皱了皱眉,又低低地哼出一声,却没有睁开眼睛。
  「瑾?」毓臻紧张地靠近去,唤了一声。
  凤殇像是没有听到,过了好一阵,眉头锁得更紧了,微微张口,缓慢地呼吸著,似是极难受。
  「瑾?醒了麽?感觉怎麽样?」
  毓臻又凑近一点,伸手抚凤殇的额,只觉得手心出奇地烫,心中一惊,就明白过来了。
  毒是没伤及性命,但是毒素在体内积聚,这时刚灌下了药,要发作出来,身体禁受不住,就发起高热了。
  毓臻从前照顾怜更,对於照料病人的事也极熟悉,这时反应过来,便匆匆拧过一条湿毛巾,覆在凤殇额上,又将他身上的被子捂得严实了,才又在床边坐了下来。
  凤殇睡得还算安稳,只是偶尔呻吟出声,听得毓臻心中难受,一边替换毛巾,一边握著凤殇的手,想让他安心下来。
  雪渐停了,毓臻握著凤殇的手间也渐有了细汗,毓臻动了一下正要收回,却觉得手上一紧,被凤殇死死地抓住不肯放了。
  以为凤殇就要醒来,毓臻连忙凑近身去看,只见凤殇依旧紧闭著双眼,只是微微地动了动唇,像是说了一句什麽。
  「想要什麽麽?」毓臻轻问。
  就像是响应他的问话一般,凤殇又轻轻地动了动唇,依旧听不到声音。
  毓臻却一下子僵在了那儿,久久不能一动。
  他在叫,哥哥。
  没有声音,甚至看不清那开合的双唇间要表达怎麽样的话语,毓臻却清晰地看到了凤殇在叫,哥哥。
  一声一声,叫在梦里,悄无声息。
  「瑾……」低低的呼唤自唇边逸出,连毓臻都不知道自己的声音里含著多浓的痛惜。
  他只知道,眼前无声地叫著哥哥的凤殇,脆弱得让他心疼不已。
  凤殇始终没有醒来,只是捉著毓臻的手更紧了,用力得让毓臻差点叫出声来,站在那儿看著凤殇一直无声地念著。
  哥哥,哥哥……
  在死寂的房间里,那一声一声就像是无尽的咒语,跟记忆里的某些话语逐渐重迭,教人崩溃。
  说到底,你就是嫉妒怜儿,容不下他。
  你残酷不仁。
  那时候的指责,这个人是以什麽样的心情听著呢?又是以什麽样的心情对自己说出「我就是要杀了哥哥」的话呢?
  此时此刻,才明白那时候的指责,对眼前的人是多大的伤害。
  他是一个皇帝,所以他只能选择君王之道。哪怕是在梦里,都不敢将自己的脆弱宣泄於口。
  毓臻坐在那儿,很久很久,终於长长叹出一口气,唇边掠过一抹苦笑,看著床上的人,低声呢喃:「快点醒来吧,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你一顿……既然知道自己是皇帝,居然还敢拿自己的命来跟我闹别扭……你也,太任性了……」
  「毓……臻……」
  一声轻如猫叫的声音打断了毓臻的自语,毓臻全身一震,瞪大了眼,怔怔地看著凤殇的脸,半晌,眼中慢慢地浮起一抹不可置信。
  泪无声地沿著凤殇眼角滑落,落在被褥之上,就像是有什麽打在了毓臻心头,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毓臻……」第二声,已经有了一丝哽咽,轻得几乎听不见了。
  毓臻下意识地手上一紧,用力地反握著凤殇的手,想要开口去唤,张了口,才发现喉咙堵得什麽话都说不出来了。
  凤殇的唇又轻轻地开合,已经听不见声音了。
  毓臻看著他无声地叫著自己的名字,叫著哥哥,断断续续,却始终不断,就像心中的疼痛一样。
  伸出指尖轻轻滑过凤殇的脸,很像很像,和怜更已经没有任何不同了。再不是朝堂之上高傲华贵的模样了,三分苍白,七分脆弱,教人怜惜。
  我长得不像他麽?我比不上他麽?我不能代替他麽……
  想起很久之前凤殇曾经说过的话,毓臻唇边不禁掠过一丝苦笑,埋下头伏在床边,感觉凤殇的温度似乎就在鼻尖之下。
  他慢慢合上眼,无意识地低语道:「你就是要这麽代替他麽?代替他……让我难受?」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那麽,你已经做到了。瑾。

  醉若成欢 第九章

  梦到了很久以前。
  自己泡在一个大瓦缸里,下巴以下全没在黑得像墨一样的药汁里,全身使不上一点力,身上的每一寸地方都始终维持著不断的刺痛,像是被很多细长的针一下下地刺著,教人崩溃。
  意识已经有点模糊了,却始终没办法晕过去,努力地张著眼,眼前的东西却怎麽都看不清楚。
  「瑾……很难受麽?我在这里,不要怕……瑾,哥哥在这里……」
  是……哥哥的声音。
  眼前只是一片昏暗,什麽都看不见了。
  「瑾,我会努力活下去的,所以,你也不要放弃,说好了哦。一定要撑下去……一定能再见的。」
  哥哥……不要,秦泊,不要带走哥哥,只要不带走哥哥,无论什麽样的苦,我都可有忍受的……只要不带走哥哥……
  想要伸手去拉那越走越远的人,却怎麽都动不了,身上只是持续地痛著,使不上一点力气。
  等到眼前再次清晰起来时,已经是初见毓臻的景象。
  三王府的树上,屏著气息小心翼翼地隐藏著往里看。
  哥哥就在床上,满面病容,床边坐著的那个人,温柔宠溺,一举一动,珍重到了极致,眼中始终只有哥哥一人。
  听著他温柔宠溺地哄哥哥吃药,一边低低絮絮地在哥哥耳边说著什麽话,就好像自己背上的伤,也不再痛了。
  他曾是嫉妒的,那些只有哥哥才拥有的温柔,那些只有哥哥才拥有的宠溺。
  再後来,就看不见了,毓臻脸上有敬畏,有冷漠,有鄙夷,有气恼,还有偶然的,玩笑一般的温柔,却再也看不见那宠溺了。
  无论如何相像,自己终究不是哥哥。
  「说到底,你就是嫉妒怜儿,容不下他。」
  「……你知道他活著,我就永远不会爱上你!所以你嫉妒他!」
  只要哥哥活著,你就永远不会爱上我。
  「你残酷不仁。」
  我嫉妒哥哥。
  残酷不仁。
  凤殇慢慢睁开眼,眼上一阵酸涩,下唇又肿又痛,半晌才明白过来,是被自己咬破了。
  因为梦见了过去,梦里的自己,太不堪。
  无声一笑,唇上的刺痛更加明显。凤殇眨了眨眼,晕倒前的一幕慢慢在脑海中浮起,他的呼吸慢慢急促起来,用力地咬住了唇,不让自己哼出声来。
  毓臻为了哥哥,赶过来了啊……
  「瑾?你醒了?」
  耳边突然响起毓臻惊喜的声音,凤殇全身一僵,几乎是反射性地闭上了眼,再不肯睁开,只有微微颤动的眼睑,显示著他的激动。
  「瑾?你是不是醒了?感觉怎麽样?有哪里不舒服麽?」
  耳边毓臻的声音里透著浓浓的急切,凤殇隔了很久,才慢慢松开了咬住的下唇。
  睁开眼时,眼中只是一片冰冷。
  他抬起头,就能看到毓臻坐在床边,一脸欣喜地看著自己。
  藏在被褥下的手握成了拳,指甲几乎要划破掌心的皮肤,半晌,凤殇才冷冷一笑:「静王怎麽还在这里?」
  「瑾?」毓臻愣了愣,看著凤殇,一时接不上话了。
  「我叫你滚回去,你听不懂麽?谁准你来这里,谁准你留下来?你滚,你滚出去!」
  见毓臻一脸茫然,凤殇更是气得双眼发红,抽出手就把毓臻往外推。手上无力,推毓臻像推一块棉花似的完全不著力,他干脆咬了牙连脚都用上了,到最後实在没有什麽效果,就干脆破罐子破摔地挥拳往毓臻身上捶过去。
  毓臻看著他像只被惹怒的小兽一般胡乱攻击,打在自己身上的拳头却没见多少力气,不禁觉得又是好笑……
  又是怜惜。
  等见凤殇微微喘起气来了,才伸手一拐,捉住那胡乱挥动的双手,拉著他往自己身上靠,迭声地叫:「瑾,别闹了,你才刚醒过来,身体还弱得很,禁不住你自己这样折腾。」
  凤殇挣扎了几下没有效果,只能半靠在毓臻肩上直喘气,听著毓臻叫得亲昵,脸上不禁一阵茫然。
  「你啊!你自己说你是什麽人?」见凤殇安静下来了,毓臻把脸一板,严肃了起来。
  凤殇看著他,依旧一脸茫然,什麽话都没有说。
  「哪有一个皇帝会自己跑去反贼窝里劝降的?你要是有什麽闪失,多少人要跟著你倒霉,你知道麽?」
  凤殇只是安静地靠在那儿,听著毓臻说,既不反驳,也不吭声,眼中始终是那一抹萦绕不去的茫然。
  毓臻看著他的模样,终於吐出口气来,不太温柔地伸过手去,用力地揉了揉,将凤殇的头死命地按在自己肩窝上,骂出声来:「混帐!」声音里,却终於泄露出了一丝哽咽。
  凤殇动了动,想要挣脱开来去看,却被毓臻捂得严实,凤殇微微地眯了眼,眼中的迷茫更深了。
  「我都问过安然了,那些反贼根本没有捉住怜儿。你为什麽要骗我?那时候明明都撑不住了,为什麽还要跟我赌气?你知道麽……」毓臻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出「你知道麽」四个字後,就再没说下去了。
  好一阵,凤殇又不死心地动了起来,毓臻依旧死死捂住,不让他抬头,凤殇似乎听到耳边有很低很低的啜泣声,半晌,才听到毓臻接下去道:「看到你那麽突然倒下去的时候,我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你说谎!」凤殇几乎是下意识地叫出声来,心跳无法遏止地加速,声音从毓臻肩窝里传出,那声音里的气势就减去大半了。
  毓臻自嘲地一笑,喃喃道:「我也觉得是假的。我明明……还想著怜儿啊……」
  凤殇一怔,连那持续著的微弱挣扎都停了下来了,学著毓臻那样笑了一声,闭上了眼:「没关系。就算你一辈子都记著哥哥,也……」
  「你听我说!」
  毓臻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气恼。凤殇又是一怔,乖乖地住了口。好一会,感觉毓臻搂著自己的手,慢慢地,变得温柔。
  「也许我这辈子,都忘不掉怜儿。我爱他,在我发现的时候,我甚至一度因为害怕而想动手杀了他,让他不至於成为我的阻挠,结果到最後,我没能下手。这样的感情,连我自己都没办法否认,和丢弃。」
  感觉到凤殇的身体不自然地僵硬起来,毓臻暗暗叹了口气,安抚地搂得紧一点,「但是,就像你说的,他已经……死了。你不需要成为他的替身,你是一个皇帝,没有必要这样委屈自己。」
  「你不想要,我不会勉强你。」凤殇咬著牙,一字一字地挤出话来。
  毓臻既好笑又心疼地抱著他:「我是想说,瑾,我想……也许,我可以,试著把你们分开来看。」
  凤殇这次彻底地愣住了,只是趴在毓臻肩上,任毓臻捂著自己的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是怜儿,你是瑾,怜儿已经不在了。我想,也许,我可以尝试著,爱上你。」
  之後很久,两个人都再没说出一句话来,只是静静地听著彼此呼吸,就好像刚才所说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已。
  「毓臻。」过了很久,凤殇才颤声开口,毓臻动了动,便听到凤殇生硬地问下去,「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毓臻鼻子一酸,低笑骂道:「笨蛋,皇上是万岁万岁万万岁,哪能那麽容易说死!」
  「那一定是在做梦了。」凤殇有点失望地接下去。
  毓臻没好气地伸过手去,用力地一拧凤殇的耳朵:「做梦会痛麽?」
  凤殇痛得皱眉,抬起头来,便看到毓臻哭笑不得地看著自己,愣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真的麽?」
  「真的。」
  「真的……真的?」
  「真的真的。」毓臻笑著,学著凤殇的语气回道。
  凤殇不再说话了,过了很久,才突然一咬牙,伸手一搂,圈著毓臻的脖子吻了上去。
  「这样才比较真实。」


  休养了几天,凤殇的身体就已经大好了。他本来就是练武之人,余毒一清,几帖药下去,就补得差不多了,加上跟毓臻整日厮混在一起,心里欢喜,自然就好得更快了。
  等事情也处理得差不多,安然便选了十名淮州军,又让淮州知府打点好车队,送两人上路回盛京。
  一路上,毓臻也确如自己所说的,对凤殇关怀备至,凤殇也再没听到他叫过一声「怜儿」了。
  求的本就不多,凤殇也心满意足,并不多说什麽,整日嬉笑著陪在毓臻身边,两人倒真是糖豆般亲密。
  直到回到了盛京。
  毓臻自回他的静王府打点各事,凤殇回到宫中,却早有人等在了那儿。
  「娴王妃?她进宫来干什麽?」听到眠夏禀报,凤殇顿时愣住了。
  娴王妃本是平武帝的妃子,在凤殇登基以前,便该跟伪帝的其它子女妃嫔一样处死,只是凤殇念著她是毓臻生母,便找了借口搪塞过去,留下了她,保留封号,封作王妃,让毓臻带了回去。
  按理说,凤殇让她一夜间失去所有,丈夫、尊贵的地位、儿子的未来,娴王妃应该是躲著恨著凤殇都来不及,平日礼仪上的问安双方都有默契地免除了,这时却突然找上门来,实在让凤殇有点意外。
  梳洗过後,换过一身宫装,凤殇才将眠夏叫来,召见娴王妃。
  能在後宫之中保持君王二十多年的恩宠,娴王妃自然有她独到之处,缓步走入殿内,盈盈一礼,既表达出臣服,也没有失了长辈的身分,叫凤殇看在眼里都不禁暗暗喝了一声彩。
  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但娴王妃眉眼间还留著几分昔日的华丽,让凤殇看著,忍不住地比较起毓臻在哪一方面继承了母亲的美丽。
  等两边行过了礼,凤殇笑著先开了口:「婶娘今日进宫,不知为的是什麽事呢?」
  礼数之上,称一声王妃便已经足够了,只是想著眼前的人终究是毓臻的亲娘,凤殇下意识地叫得亲切,隐约间多少有了几分讨好的味道。
  「老身是有一事,想求皇上成全。」说罢,娴王妃没等凤殇说话,就先跪了下去。
  凤殇一怔,连忙扶起她:「婶娘是自家人,这里又没有别人,不必太拘谨,有什麽话,直说无妨。」
  皇帝是这麽说,娴王妃自然不会把这当真,若凤殇真是念著自家人,当初就不会将那麽多人处死了。
  只是客气地一笑,娴王妃也不拐弯抹角,斟酌著道:「老身今天,是想厚著脸皮,来求皇上给小儿赐婚的。」
  凤殇脸色顿时一变,半晌才压住了情绪,稳声应了一句:「哦?」
  「毓臻今年已经二十七了,早在两、三年前就该成婚生子,只是因为各种事一直耽搁著。如今天下太平,老身才敢来求皇上,赐小儿一门婚事。」
  凤殇的情绪早就掩饰得完美,这时只是淡淡一笑:「那麽,婶娘可有心仪的媳妇人选?」
  「有,工部尚书家的千金,自小与毓臻相识,又是门当户对,如今正到了适婚年龄,应是最适合的人选了。」
  凤殇似是思索了一阵,才点头微笑。
  「婶娘的选择,朕自然相信,工部尚书家的千金……嗯,朕也有耳闻,是个不错的姑娘。只是赐婚一事,不宜轻率,这件事,朕就记下了,不日定给婶娘一个满意的答复。」
  娴王妃也笑开了,盈盈一拜:「谢皇上。」没等凤殇再开口,她便识趣地接了下去,「听说皇上刚从外面回来,老身先告退了,请皇上好好休息。」
  「多谢婶娘关心,静王的婚事,朕一定仔细打点。」
  两人如此客套了一阵,娴王妃才随著眠夏走了出去。
  留下凤殇一人在殿中,半靠在软椅上,无意识地捏著眠夏捧上来的茶杯,脸色便一点一点地沈了下去。
  娴王妃说的是事实。
  皇室子弟,大多二十岁前就成婚了,毓臻曾经是最受宠爱的皇子,侍寝自是不缺,婚事上却一直过分谨慎,这才耽搁下来。到这几年,皇权之争,天下归一,自然就更谈不上婚事嫁娶了,竟不知不觉就拖到了如今。
  娴王妃对毓臻终身大事自然著急,从年初便开始张罗起来,为此跟毓臻不知吵过多少次了,凤殇也是知道的。当初还是因为凤殇想著让毓臻随便找一个敷衍过去,找来了左丞相之女颜初,两人才走到了今日。
  颜初当然是凤殇千挑万选出来的人,只是,颜初如今已经变成了凤殇後宫妃嫔,自然不可能再许给毓臻,这时娴王妃来求赐婚,倒真是为难了凤殇。
  这一年下来,他只想著如何摆脱自己的婚事,又处处讨好著毓臻,却忘了,毓臻也是要成家的。
  只是让毓臻娶一个他不了解的女人,凤殇却又不甘心。
  想到心烦处,捏在手中的杯子就「啪」的一声碎了,碎瓷落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声音来,指上也被碎瓷划出了一道口子,血沾了一手都是,远远看去,很是吓人。
  眠夏听到声响探进头来,目光触及凤殇的手,一下子就叫了出来:「皇上!」匆匆地走了过去,顾不得身分就捉起凤殇的手来看,「怎麽这麽不小心?说过多少遍,拿著东西的时候别想事情,你就是不听……」
  看著眠夏像小时候那样软声骂了起来,凤殇才稍稍定了心,偷偷一笑,等眠夏说完,却板起脸来,低喝一声:「放肆!」
  眠夏这才反应过来,顿时一松手,双膝跪地:「奴婢该死,请皇上恕罪!但是皇上,您手上的伤一定要马上处理,奴婢这就去传太医。」
  见了眠夏的反应,凤殇差点没笑出声来,却依旧板著脸:「好了好了,这麽点小伤,朕自己处理就好,你出去吧,别让其它人进来。」
  眠夏抬头看了他一眼,迟疑著应了,一边退出去,一边还满脸担忧地看著凤殇的手,见凤殇真的翻出药来涂抹,才安心地关上了门。
  门内凤殇笑得像只偷腥的猫,一边漫不经心地处理著伤口,一边窝在软椅上盘算著。
  要他向娴王妃妥协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就算毓臻必须要成亲,也一定要娶一个他能控制的女人,当然,不娶妻一辈子陪在他身边是最好的。
  只是,工部尚书的女儿,依娴王妃所说的,又确实是个极适合的人选……
  真明二年腊月初七,工部尚书被同僚上书指控其以权谋私,贪污舞弊,经查证属实,真明帝念其多年为官,功绩不小,免其死罪,只撤去职务,没收家财一半,以充国库,本人流放西疆,家人不受连累。
  腊月的雪天更是连绵,御花园中只剩下怒放的寒梅,与雪同色,只有暗香盈逸,倒也别有雅致。
  一遣退了宫人,凤殇就迫不及待地缠著毓臻的脖子吻了上去,激烈缠绵,半晌分离,两人都是低低地喘著气。
  毓臻哭笑不得地看著眼前小兽般毫无章法的人,见他目光流转,微微发亮,轻舔一下微红的唇,像是又要吻上来的模样。
  他连忙一把扶住凤殇的肩,压著嗓子笑骂道:「你就不知道收敛一点麽?这里怎麽说也是御花园,上见天下见地,让人看见了,你说该怎麽办?」
  凤殇无所谓地扬眉:「这天下都是我的,难道我就不能吻我喜欢的人麽?别说把人都遣下去了,就是当著他们的脸吻你,谁敢说话?」
  「你啊!」毓臻无奈地捏凤殇的鼻子,「朝上已经事事顺我的意,如果被人发现了你我的关系,我就要被人骂媚上乱政了。」
  「谁说了?」凤殇微蹙了眉,目光也冷了下来。
  毓臻看著他,心中一叹,凤殇终究是最适合当皇帝的人。锺情於自己,敛去一身冷酷,处处讨好,实在是难为了他。半晌摇头一笑:「没有,我只说如果而已。」
  「谁敢乱嚼舌根的,我就让他一辈子都说不出话来。」凤殇淡淡说出一句话来,见毓臻定眼看著自己,才展颜笑开了:「好了,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你这几天都不进宫,是因为你娘麽?」
  毓臻一愣:「你知道?她本来一直说让我娶工部尚书的千金,毕竟以前有过几面之缘,门当户对,倒也适合,我跟她争执了几天,也没有办法,没想到反而是工部尚书自己先出事了。」
  凤殇轻笑一声,得意地看著毓臻不说话。
  毓臻被他看得心里发软,半晌才一动念:「难道,是你……」
  「你娘特地进宫来要我给你赐婚,我也觉得,这婚事不是那麽好推搪,说门当户对嘛,工部尚书是当朝从一品,自然配得上你的身分,加上你们那『几面之缘』,更是要命。
  「你要是从前要了颜初,那就好办了,偏偏现在颜初在我宫里,这要解决,只能从这门当户对上著手了。只要不再门当户对,不用你我开口,你娘就自己先不肯了。」
  「所以你就算计工部尚书,让他丢了官职?」
  凤殇见毓臻脸色一沈,心中顿时微微慌了起来,脸上自然表现不得,只是冷冷地道:「自然不是,他用得著我费心算计麽?只要让人多加留心,他做过的那些事,就明明白白了。是他自己没有洁身自好,怪不得我。」
  毓臻知道他说得没错,半晌才生硬地道:「即使如此,你专门挑他的错,都是为了私心,不会太过了麽?」
  「难道你就那麽想娶那个女人?」凤殇一挑眉,不悦地看著毓臻。
  毓臻退开一步,淡声道:「我总要娶妻的,不是麽?」
  「毓臻!」见毓臻退开,凤殇咬了牙,叫了一句,满脸愤愤。
  见毓臻始终不说话,好一阵,凤殇便先败阵下来了,凑上前去,婉转道:「我自然知道你总是要娶妻的,只是,选一个你满意,我也满意的女人,不可以麽?」
  毓臻听他语气软了下来,也不想跟凤殇为难,干咳一声:「但你也不必这样狠心……我虽然不在乎娶什麽人,但是工部尚书的千金,跟我总有那麽一点情谊,因为你我的事,累及了她,总是……」
  「再不会了,再不会了!」见毓臻放松了口气,凤殇顿时笑了起来,连声道。
  见凤殇笑得像个孩子一般,毓臻也不禁无奈一笑:「你啊……」
  没等毓臻说完,凤殇已经蹭过去拉著他的手:「呐,我说,毓臻,不如你进宫陪我吧?」
  「什麽?」听凤殇那麽一说,毓臻一时不明白了。
  凤殇一边把下巴靠到毓臻肩上磨,一边笑著软声央道:「陪我吧,陪我吧,搬到凤渊宫的偏殿来,我会找个很好的借口不会让你为难的。」
  「不行!」毓臻想也不想就一口拒绝。
  「我现在不是已经隔几天就进宫留宿了麽?这跟搬进去也没差多少,君臣就要有君臣的样子,我怎麽能搬到你的寝宫去!」
  「本来就不只是君臣,何况只要找一个好的借口,没有人敢说闲话的。」
  「不行,绝对不可以!」毓臻正色严词,「别人不敢说,不代表不敢想,我不想以後史册上记载著你是一个性好男色的昏君,而那个男色就是我。」
  凤殇还是不死心,一边笑著道:「我本来就是性好男色,本来就是喜欢你啊,後世史书上写的是什麽,不还是我来决定的麽?就算要写,那都是我们死了以後的事了,会比眼下重要麽?」
  「我说不行就不行!瑾,听著,绝对不可以擅自决定这事,否则我不会原谅你的!」毓臻一咬牙,捉著凤殇的肩一字一句地道。
  凤殇看著他,慢慢地抿了唇,不再说话。
  隔了一阵,毓臻才松了手,叹了一声,轻道:「今天我还是先回去吧,过两天再来。」说罢,低头在凤殇额上印下一吻,转身而去。
  凤殇一人站在雪地上,久久没有一动,直到天下飘起了雪,沾衣欲湿,他才一步一步退到了园中桌子旁,脸上尽是哀戚。
  你总是这样,说什麽会试著爱上我,却总是为了别人来伤我。
  你说你总是要娶妻的,当初劝你娶颜初,你又为何不应?那时的你,不就是为了哥哥不娶麽?如今却对我说,你总是要娶妻的。
  後世史书,旁人言语,对你来说,就是那麽重要麽?我都不在乎的事,你又何必替我在乎?
  夜色如水,凤渊宫中一派祥和,毓臻侧身躲入暗处,等巡逻的卫队走过了,才又走了出来,匆匆往凤殇的寝室去。
  本是怕凤殇闹起来没完,非要自己搬进宫里来不可,所以才说过几天再进宫的。
  只是回到府里,一夜辗转,一时怕凤殇又自个儿琢磨出什麽奇怪的想法来,一时又担心凤殇一个人躲起来神伤,竟没养出半点睡意来。一时想著自己说过的话,一时又想著凤殇的讨好关心,毓臻终究在家里待不住了,想著见到凤殇自然就会安心,便大半夜偷偷出了府,摸进宫里来。
  「静王?」
  毓臻正要推门而进,身後突然传来一声轻唤,毓臻心中一惊,转过头去,便看到凤殇身旁的宫女长眠夏。
  毓臻经常出入凤渊宫,有些人自然也是瞒不住的,例如眠夏。等看清楚来人是眠夏时,毓臻才吁出口气来,放松了握紧的手。
  像是要确定是不是毓臻,眠夏走上一步,半晌才微微一笑,一福道:「奴婢见过静王。」
  「不必多礼了,你退下吧。」毓臻敷衍地挥挥手。
  眠夏却没有离开,依旧笑著道:「王爷要找皇上麽?但是皇上并不在凤渊宫里。」
  毓臻一怔:「不在?」
  「是,皇上到素宁宫颜妃娘娘那里去了。」
  「颜妃娘娘?哦……」
  半晌才明白过来,颜妃娘娘指的就是当初凤殇要指婚给自己的颜初,毓臻下意识地微微皱了眉,没再多话。
  眠夏也不看他的脸,只是笑著道:「皇上应该会在颜妃娘娘那里留宿了,王爷要等麽?要的话奴婢这就去给王爷准备……」
  「不必了。」见眠夏像要转身的样子,毓臻连忙叫住了她,等眠夏抬头看过来,他才迟疑了一下,接下去道,「不必了,这就回去。本王来过的事,不要跟皇上说。」
  「啊?是。」眠夏有点意外地看了毓臻一眼,便温顺地应了下来。
  毓臻见她没有离开的意思,脚下一顿,只好自己先走了。
  他本是以为,白天闹了那麽一回,凤殇夜里说不定会窝在房间里生气,自己这时进宫,哄他一哄,就能当作什麽都没发生过了。
  却没想到,凤殇会到後宫妃子那里去了。
  不知意味地一笑,毓臻隐入夜色之中,悄然离开。
  说不定,他是太高估自己对凤殇的影响了。

  醉若成欢 第十章


  朝中的流言渐渐变了风向。
  左丞相颜重仪脸上的笑容越见得意,其它人心里明白,嫉妒不满也不是没有,表面上却也只能露出讨好的模样来。
  这半月来,还有谁不知道呢?左丞相之女,颜妃娘娘恩宠正隆,皇上夜夜留宿素宁宫,红了後宫一众女子的眼。
  毓臻走在宫道上,看著一旁一个公公仰首挺胸地走在路上,手里捧著个盒子,经过的人都纷纷陪笑著让他先过,隐约还听到几句「公公替娘娘送东西麽」、「公公要替小的在颜妃娘娘面前美言几句啊」之类的话,他不禁摇头一笑,收回了目光。
  凤渊宫中依旧安静得过分,毓臻走到宫门外,门口守著的太监便迎了上来:「奴才参见静王,王爷,皇上现在不在里头呢。」
  毓臻脸上不动声色,只是温和一笑:「真是不巧,不知皇上……」
  那太监也机灵,凑上一点,笑得暧昧:「皇上下朝後没回来,直接去了素宁宫呢。」
  毓臻点点头,也笑了:「原来如此,看来今天要等皇上回来不容易呢。反正也不是什麽急事……本王来过的事,就不必惊扰皇上了。」
  说罢,他也不等那太监回应,自顾转过了身。
  已经十天了。
  再半个月,就是过年,过年时皇帝要祭天,祭祖,接受百官朝拜,到时候要进宫来见凤殇,就更难了。
  只是这十天以来,每次进宫,明著找也好,暗著找也好,凤殇总是不在。问起别人,都说他到素宁宫颜妃娘娘那里去了,朝中流言日盛,彷佛凤殇真的迷恋上了颜初一般。
  沿著来路往回走,路上又看到了刚才来时满脸得意的公公走过,毓臻不禁一阵失笑。
  凤殇真的迷上了颜初,也并没有不好。
  左丞相在朝中有一定势力,对女儿也很是宠爱,凤殇恩宠颜初,左丞相自然就会站在凤殇一边,凤殇要牵制太保,就会更加有力。
  何况,就如凤殇当初对他说的,论姿容,论才气,颜初都是万中挑一的人才,留在身边,对凤殇也是好的。
  就算是对於自己,有些话说出口了,落到这地步,心里似乎也隐约有点不甘。只是,君臣纠缠,终究不是什麽好事,早早断掉,总比日後闹出什麽难听的流言要来得好。
  想到这里,毓臻轻轻甩了甩头,像是要把心中的闷气甩出去,又怕有人经过看出了异样来,一边加快了脚上的步伐。
  是凤殇先说出「喜欢」,一直纠缠著自己不肯放弃,直到自己说出愿意试著爱上他的话,他却先反悔了。自己感到不甘,心里难受,也是正常的。只是这样,也并没有什麽不好。
  没有什麽不好的。
  如此想著,回到静王府,一晚上坐在书房里,却始终看不下书,站起又坐下,在房间里几次踱步,却还是无法定下心来。
  窗外有风,吹得桌子上的蜡烛恍惚欲灭。毓臻走到窗边,漫不经心地关了窗,回过头来看著慢慢稳定下来的烛光,渐渐地出了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笃笃笃」的一阵轻响,毓臻猛地一惊,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声音是从身後传来。
  怔怔地看著关上的窗,毓臻愣了很久都想不起来要问话。
  又是「笃笃笃」的轻响,有人在外头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有人麽?」
  只是那麽一句,毓臻便整个人震住了。
  一愣之後,他猛地转身推开了窗,就听到「哎哟」一声,抬头看去,外面一个人一身白衣,摸著鼻子低著头一边吸著气一便抱怨:「毓臻你干什麽!有你这样开窗的麽?哎哟,痛……」
  那人一边说著一边抬头,脸上含著淡淡的笑意,眼中流转,像有清泉盈眼,却正是凤殇。
  见毓臻瞪大了眼看著自己,一声不吭,凤殇渐渐敛了笑容,有点紧张地问:「怎麽了?我这样跑出来不行?不欢迎?」
  毓臻生硬地摇了摇头,侧过身,让凤殇跳进来,等凤殇大摇大摆地走到书桌旁一跃坐了上去,才勉强问出话来:「你怎麽来了?」
  凤殇灿烂一笑:「不行麽?很意外?」
  问了两句,他也不在乎毓臻有没有回答,一边装可怜地叹道:「没办法啊,我想求人家进宫陪我,可是人家不答应,还板著脸说『我说不行就不行』、『听著,绝对不可以擅自决定这事,否则我不会原谅你的』。
  「既然人家不肯进宫,只好我出宫来找他咯。只是不知道人家欢迎不欢迎呢。」
  看著凤殇耍宝似的学著自己的语气说话,好一阵,毓臻才平静下来,眼里已经有了笑意了,但嘴上还是不在乎地说:「皇上最近不是跟颜妃娘娘挺恩爱的麽?何必跑来这里。」
  「哪里恩爱了!皇帝到後宫去很正常的吧?」见毓臻走近,凤殇笑著跳下来,一把圈住毓臻的脖子,「难不成,你吃醋了?」
  毓臻偏过头:「谁吃醋了?」
  「你,你,你!」凤殇戳著毓臻的鼻子直叫,一边微一侧头,便准确无误地吻上了毓臻的唇。
  久违的唇齿相交,唇间属於凤殇的气息似乎更浓了,毓臻僵硬了片刻,便慢慢地放松了下来,丝毫不让地应了回去。
  「你不肯来陪我,只好我来找你了。」凤殇浅笑著看著毓臻,「毓臻,来做吧?」
  毓臻看著凤殇眼里带著如烟的迷离,身上禁不住浮躁起来,不自觉地伸过手去就要解他的衣扣:「好。」
  「我来!」凤殇出其不意地一手擒住毓臻的衣襟,一勾一牵,翻身便将毓臻压在了书案之上,另一只手已经开始撕扯毓臻的衣服了。
  「喂,喂……」毓臻还来不及反应,只是叫了几声,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凤殇脱得精光。
  凤殇微凉的指头在他身上游移著往下滑去,让毓臻全身忍不住地哆嗦了一下。凤殇还不甘心地低下头去,笑著伸出舌尖轻轻舔过毓臻的耳,听著毓臻的呼吸声逐渐急促起来,才满意地笑了,眼中尽是挑衅的魅惑。
  毓臻自不会退让,一笑,仰头吻住了凤殇的唇,霸道地袭击过去,直到凤殇脸上因为呼吸困难而微红了起来,才稍稍放松,侧过头去就想要打灭桌上的蜡烛。
  「不要!」凤殇出声叫住了他,话语里那一丝微喘带著情色的味道,手上钳制著毓臻的肩,一边低头要吻回来,一边断断续续地道:「我要看著你的样子。」
  毓臻低低一笑,伸手主动地环住了凤殇的腰,一边积极地响应著那报复的吻。
  直到两人的呼吸都渐急促了,凤殇有点脚软地靠在他身上,他才指尖一划,趁著凤殇因为那轻微的触摸微颤时,一个翻身把凤殇压到了身下。
  「不是我看著你的样子麽?」
  一不留神被人压了回来,凤殇顿时急了,脸上本来就红,这时更是鲜红如血,不甘地叫:「毓臻!毓……毓臻……」
  额上被毓臻轻轻地舔吻而过,慢慢滑落,到鼻尖,鼻翼,温润湿热的舌尖在唇上来回纠缠,让凤殇一时失了呼吸,声音也变得虚弱。
  趁著凤殇的失神,毓臻已经飞快地脱了下他的衣物,在唇上流连一阵,便细碎地吻下脖子、胸前,舌尖在那两点突起边上细细蠕动,全身酥软的刺激让凤殇低低地呻吟出声,宛如轻叹。
  那一声也让毓臻身上燥热了起来,下身已经坚硬,等待著解放。
  毓臻的手慢慢滑到凤殇下体,凤殇这才稍微回过神来,低声叫著「不要」,那一声声,却是销魂。
  毓臻的动作不停,一把握住了他腿间的脆弱,一下一下地套弄起来,看著凤殇脸上情欲之色越浓,无意识地咬住下唇的样子更是诱人,毓臻手上更是不肯放松。
  「啊,啊……毓臻,不,毓……毓臻!」有点难受地叫著毓臻的名字,凤殇慢慢反手搂住了毓臻,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摇摆了起来。「毓臻,毓臻,啊……」
  毓臻手上微微用力,加快了速度,凤殇手上一紧,一声惊喘,白色的黏液射了毓臻满手。
  凤殇脸上微红地仰头喘息著,看著毓臻的眼里是湿漉漉的妩媚,略带倔强地啃咬著下唇的模样,让毓臻忍不住低头便吻了上去。
  「唔……不,不要!」一边沈醉在热吻之中,一边感觉到身下有异物慢慢地探了进来,凤殇顿时挣扎著叫了起来,扭动著身体就要躲开。
  奈何刚释放过的身体只是一阵发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著毓臻一边温柔地笑著,一边把指头放进自己体内。
  「放松,放松……」见凤殇脸上有著隐约的难受,毓臻软声安抚著,一边细碎地吻著他,耳上,鼻尖,脖子。
  等凤殇慢慢适应了三根指头,毓臻才抽出手来,慢慢抬起凤殇的脚,见凤殇似是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不禁一笑,低头凑在他耳边轻问:「还会紧张?」
  「你别……唔,别管……啊!」先是身上被异物抵住的感觉让凤殇全身一颤,毓臻一挺身,异物进入时的强烈不适让凤殇脱口叫了出来,又随即咬住了唇。
  「别咬。」毓臻低头吻住了他的唇,一边用舌头撬开咬住的牙齿,一边慢慢控制著下身力度,向里挺进。
  凤殇捉住毓臻的手不由自主地加大了力度,指甲嵌在身上的微痛让毓臻更是难耐,好不容易进去了,便迫不及待地动了起来。
  凤殇只是张著口呼吸著,双脚紧紧地缠在毓臻腰上,一边艰难地摆动著身体迎了上去。
  他的主动让毓臻更是忘情,再也控制不住力道了,肆意地摆动了起来。
  「啊哈……啊啊……」疼痛之间,越来越深的快感让凤殇抑在喉头的尖叫逸出口来,没顶的快乐将两人完全覆没在激情之中。
  激情退去,两人都是无力,毓臻半拥著凤殇靠坐在桌案边,见凤殇一脸昏昏欲睡的模样,忍不住低头碎碎地用鼻子触他的颈项,凤殇一边皱了眉微弱地躲闪著,一边往毓臻怀里缩。
  毓臻低笑出声,半晌才看到凤殇朦胧地抬头来看自己,笑意更浓了,搂著他摇摆著,道:「让皇上经历那麽激烈的情事後坐在书房里的地板上,不是很好笑麽?」
  凤殇眼中睡意朦胧,却还是小兽般地一张口发狠咬住了毓臻的手臂,咬得毓臻倒吸了口气连连挥手要甩,他才怏怏地松了口,毓臻手臂上顿时多了一道极深的牙痕,还黏著几缕口水。
  「小狗!」
  毓臻哭笑不得地看著蜷起身子似要睡去的凤殇,半晌伸手摸他散落在脸上的长发。
  「叫你一声皇上就生气了……别人不都天天叫麽……哎!」见凤殇咂了咂嘴像是又要咬过来了,毓臻顿时一缩手,手肘撞在桌脚上,痛得他顿时咧了嘴。
  「瑾,瑾!」
  「早叫不就好了麽……」凤殇迷糊地嘟嚷了一句,颊上一个淡淡的酒窝似乎一闪而过,捉著毓臻的手又蜷近一点,换了个满意的姿势才安稳了下来。
  看著凤殇的笑意,毓臻心中竟泛起了一丝满足。
  看了一阵,终於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心地将人抱了起来,走到一旁软榻,将凤殇放了上去,又把散落的衣服一一捡起,盖在凤殇身上,这才自己躺了上去,靠在凤殇边上,将人搂住,沈沈睡去。

下部

封面文字:

  兄长未死的谣言,朝中蠢蠢欲动的反对势力,
  凤殇与毓臻之间,始终无法倾心相待。
  不敢轻易相信,不敢奢求眷恋,
  凤殇只能不断地试探,再不断地受到伤害。
  贵为天子,却是坎坷半生,无人可倾诉痛苦;
  希冀得到所爱,却屡屡以隐忍失望结束。
  销魂腐心的爱与恨,凤殇已无力承受,只能选择放手。
  但深缠入骨的毒,又如何能消除?
  执著痴迷,不过杯酒醒醉之间,惘然成欢……

封底文字:


  等刘太医退出去後,毓臻看向凤殇,见他依旧笑得灿烂,只是眼中空洞。
  凤殇没有看他,只是一点点地敛去笑意,最後缓缓开口:「毓臻,我放弃了。」
  毓臻一僵,说不出话来,只能傻傻地看著凤殇。
  只听凤殇艰难而缓慢地说下去:「我欠哥哥的,一辈子都还不清,所以我根本不该跟哥哥争,不该妄想取代哥哥……」
  他的声音越低,「我不要了,不敢要了,你回去吧,把你娘带回去,她要我赐婚,我就赐婚,我不要了,我放弃了。」


  醉若成欢 第十一章

  不知不觉一年到了头,年三十晚上守年夜,盛京上下俱是欢庆,宫中更是彻夜不眠,各处宫里都点了一夜的灯,喧闹到黎明,天微亮了,鞭炮声便愈加激烈,吵吵闹闹地响遍了盛京的每个角落。
  静王府里自然也少不了这份热闹,橘红的光星星点点地布满了静王府的各个角落,即使入了夜下起小雪来,也依旧洋溢著暖暖的温馨。毓臻坐在卧室外的小隔间里,仔细地看著面前一架古琴,一边小心翼翼地比对著手上的新弦。
  小柳一脸抱歉地站在一旁,不住地道歉:「大哥,对不起,这种时候麻烦你……」
  毓臻笑了起来,手上不停,一边打断他的话:「你今天都说第几遍了?不是说了没关系麽?
  「你肯陪我娘,大哥谢你还来不及,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我娘喜欢听古琴呢。你答应了过几天给她弹上一曲,琴弦断了自然要马上续上,大哥反正闲著,弄一下也无妨。」
  小柳还是耿耿於怀:「可是,我自己来就好了,我只是缺了弦……」
  「那就让大哥帮你续上,就当作谢礼好了,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等琴弦续好,你也给大哥来一曲吧?」毓臻抬头笑著看向小柳。
  「这……」小柳一脸为难,「我也只是初学……怎麽敢在大哥面前献丑?」
  「没关系,随便弹弹,不就是图个高兴麽……」毓臻说到这,像是一顿,才笑著拍拍小柳,「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身体不好,别一会又病倒了。这弦续上去了,大哥再让人把琴送到你那边吧。」
  小柳愣了愣,才点头应下,还是一脸歉意地道:「那小柳先告退了。」说罢,又看了毓臻一眼,见他还是低著头摆弄著古琴,这才转过身,走了出去。
  等小柳的脚步声渐远了,毓臻把弦柱又扳了扳,才没好气地开口:「还不进来?」
  过了一会,房间边上的窗被人推开了一线,有人探头,甜甜一笑,翻身跳进屋里来。
  「瑾……」无奈地叹了口气,毓臻站起来走了过去,一把搂住来人,一边伸手弹去他肩上的雪,「这样的天气你还来?我以为你今晚不会来了。」
  凤殇笑看著他,一边送上一吻,一边道:「宫里的事解决得差不多,我就过来了。」顿了顿,才细了声,「说好了某人不肯进宫里来陪我,我只好出来找他了。」
  「你啊……」毓臻忍不住伸过手去揉他的头。原以为凤殇只是说笑,没料到却是真的。这十来天,凤殇每到夜深便翻墙爬窗地来找他,渐渐的,毓臻也有点习惯了。
  见毓臻不说话了,凤殇一挑眉:「不喜欢?还是说我打扰到你跟你的小柳了?」
  「什麽我的小柳?说了他不过是个寄住的孩子而已。」
  凤殇不满地道:「所以大年初一的晚上你跟他就在你的房间里,修琴?」说到最後两字,他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放在一边的古琴,眉头挑得更高了。
  毓臻顺著他的目光看去,半晌失笑:「所以?你吃味了?」
  凤殇从鼻子里轻哼出声:「小柳还不配。」
  看著凤殇一脸清傲,眼中却带著半分心虚的模样,毓臻不禁笑了,凑过去:「既然如此,小柳都回去了,你还提他做什麽?」
  凤殇一时语塞,愣了一阵,见毓臻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才意识到自己被取笑了,狠瞪了毓臻一眼,磨牙要咬。
  毓臻笑得更是放肆:「你看你看,小狗又来了。」
  凤殇眼看就要咬上毓臻的脖子,听他这麽一说,顿了顿,哼了一声,一脸「我就不如你意」的模样,大摇大摆地走到那古琴前,伸手随意地拨弄了几下,捡起毓臻丢在一旁的扳手,又在弦柱上调校了一阵。
  毓臻看得茫然,忍不住问:「怎麽了?」
  凤殇只是神秘一笑,半晌才顿了手,指著前方一处空地,连声催促:「毓臻,坐过去,坐过去。」
  被凤殇弄胡涂了,毓臻只是莫名地看著凤殇指著的位置,没有移动。
  凤殇看得气结,干脆跳起来,硬把毓臻推到一边,按著他的肩让他坐下,见毓臻茫然地看著自己,这才笑著走回琴边坐下,微一凝神,抬手拨动了琴弦。
  毓臻本还不知道凤殇在弄什麽玄虚,听他挑拨几声,倒也有模有样的,不禁点头,就要开口夸他几句,抬眼却见到凤殇只是低头看著琴,目间流转,脸上竟隐约见了一分薄红,心中一阵奇怪,半晌反应过来,就愣在了当场。
  古琴声流水般地自凤殇指下溢出,悠扬低回地在房间里回荡著,却是一曲《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豔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一曲渐尽,毓臻终於低笑出声,见凤殇罢了手抬头看过来,只是不说话。
  「你要听小柳的琴,就先听我的,我要你听著他的琴,也只会想起我。」凤殇抿了抿唇,一字一句地道,语气里是凌驾一切的骄傲。
  毓臻无声笑著爬起来,走到他身边,攀著凤殇的肩在他额上印下一吻,促狭道:「那麽,你的意思是,你是凤,我是凰?」
  凤殇微微一愣,随即哧地笑了出来,眼珠一转,便装模作样地吟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凤。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美男子在卧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凤殇还没念完,毓臻已经笑倒在地,连连伸手堵他的嘴:「好了好了,你再念下去就真是『毒我肠』了……」
  凤殇犹不罢休地继续吟道:「毓臻毓臻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念著念著,他自己也笑得说不下去了,趴在毓臻肩上直喘气。
  毓臻见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连连摇头,笑著拍了拍他的背:「好了好了,就会胡闹!饿麽?在外面冷了一阵,我让人热点吃的送来吧。」
  「好。」凤殇温顺地点了点头,坐正了身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著琴弦。
  毓臻走出门去,拉住下人吩咐了几句,看了看天色,雪似乎渐大了,便又差人去添炉炭,这才转身走回房中。
  房间里已经安静了下来,连那随意的几下琴声都消失了,毓臻心中一动,掩了门便快步走了进去。
  隔间之中,凤殇已经趴在了古琴边的小几上,头枕著臂,似是睡了。毓臻走近过去,便听到他绵长轻缓的呼吸声,像是累极,已经睡得沈了。
  毓臻放轻了动作在他身旁坐下,暗淡的灯光下,凤殇脸上只有一片平和,没有朝堂之上的冷傲,也没有在自己身边时的讨好,干净得如同新生的婴孩,叫人怜惜。
  「傻瓜。」好久,毓臻终於无声地骂了一句。
  身为天子一天要处理多少事情,毓臻也是知道的。何况还是这天下初合之际,地方的事,中央的事,百姓的,百官的,哪一样不需要操心?
  凤殇却一天天地翻过静王府的墙来找他,隔天又一大早地回到宫里去上早朝,静王府在盛京近郊,仅仅是一来一回,便要个把时辰,两人再亲热一阵,真正休息的时间,就没剩下多少了。
  这几天正是新年朝贺,凤殇不可能不忙,却依旧来了,朝中的事,也没见耽搁,这中间,他又是费了多少心思呢?
  看著凤殇略见消瘦的容颜,毓臻微微低了眼,想要掩去了眼中一闪而过的怜惜。
  一低头,眼中的怜惜却更深了。
  凤殇穿的是一件白色狐皮外袍,同色的披风,隐在雪色中,不易惹人注意。本是耐寒耐用的衣物,这时覆在小几上的衣角,却不知被什麽划出几道小裂缝来了,边上还沾著几点乌黑,似是雪下的湿土。
  毓臻忍不住伸过手去抓起那衣角,无意识地用麽指摩挲著,摇头笑叹。
  「你这笨蛋,明明有武功在身,翻墙都不会躲著那些荆棘麽?」
  极轻的声音,凤殇却还是动了动,半晌抬起头来,半张的眼里分明是未醒的朦胧,对著毓臻的脸看了一阵,才勾起一抹笑来:「你回来了啊,吃……啊!」
  凤殇话没说完,就已经被毓臻横著抱起,往床边走去。
  毓臻轻笑著道:「先别管吃的了,现在要做的是睡觉。」
  「睡……觉?」凤殇迷糊地任毓臻将自己放到床上,半晌又感觉到毓臻伸手来解自己的衣物,便展颜一笑,手一拉,勾住毓臻的脖子,闭著眼就堵上了毓臻的唇。
  那笑容和主动让毓臻全身一热,连忙挣脱开来,见凤殇茫然地睁眼看自己,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褪去,毓臻才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地跳上床,搂住了僵著不动的人:「睡觉,只是睡觉。我抱著你,你好好休息,好麽?」
  感觉到毓臻怀抱的温暖,凤殇便任他摆布著睡下,猫一样地哼了几声,往里蹭了蹭,不一会儿便睡得沈了。
  毓臻抱著他,好一阵才无声一笑,笑容里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温柔。隔空打灭了房间里的灯火,他的手搂得又紧了一点,也便靠著凤殇睡去了。


  一直到外面隐约传来了四更天的更鼓声,凤殇才猛地张了眼,周围一片昏暗,躺了一阵,才清醒几分,听到耳边传来低缓的鼾声,他才慢慢反应了过来。
  昨晚毓臻出去让人做吃的,自己坐了一阵,不知不觉就睡著了,其中似乎醒来一次,也不知道是做梦还是真的,连最後怎麽会让毓臻抱著睡在床上,也记不起来了。
  暗叹了口气,凤殇小心翼翼地扯过一条薄被,慢慢地从毓臻手里退出来,又把薄被塞回去,让毓臻依旧维持著姿势,这才从床边爬了下去,哆嗦著找到自己的衣服,一一穿上。
  隔间的窗还维持著昨天他来时的样子,大概是毓臻没有关上就睡了,凤殇暗自庆幸了一阵,往外探了探头,冬末的寒风冰冷刺骨,天色依旧全黑,天上飘著雪,不知是前夜不曾停过,还是停过了又下。
  凤殇缩了缩脖子,呵气成雾,侧耳听了一阵,见外面没有人声,才一翻身跳了出去,一边回身把窗仔细地关上,借著一丝不知哪来的光往墙边寻去。
  刚摸到墙边,凤殇却猛地停了步,目光一凝,往一旁的假石山看去,没有作声。
  过了一阵,石山後走出来一个瘦弱的身影,停在凤殇面前,伸手抬了抬头上斗笠,露出一张略嫌苍白的脸来。
  「小柳?」凤殇皱起了眉。
  小柳微微一笑,行了个礼:「小柳见过皇上。」一举一动,分明显示著他是特地等著凤殇的。
  明白小柳的意图,凤殇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眼中掠过一抹寒光,冷声道:「你不怕朕杀了你?」
  「皇上敢夜夜翻墙来静王府,可见并不怕人发现,又何必要杀小柳呢?」
  凤殇不动声色,只是轻哼一声:「那朕何必翻墙?」
  小柳抬头,直直对上凤殇的双眼:「皇上是不想大哥生气吧?」
  被小柳说中了心事,凤殇脸上不变,只冷笑道:「接下来你就要说,朕配不上毓臻,是吧?」
  「皇上觉得呢?」
  凤殇冷冷扫过小柳的脸,看著那张脸上无畏的表情,半晌才低低一笑,转过身去:「朕的事,轮不到你说配与不配。」
  「说的也是。」小柳也是一笑,「皇上能为大哥改变至此,固然让小柳动容,只是……」话说到一半便打住了,小柳没有说下去。
  凤殇眉头轻蹙:「只是什麽?」
  「只是,还不足够。」
  凤殇的身体似是微微晃了一下,小柳定眼去看时,却只看到他依旧文风不动地站在那儿,四周除了风声,再听不到其它了。
  很久,凤殇才抬眼向小柳看去,眼里如霜:「朕是看在毓臻分上,饶你一命,下一次再放肆,就休怪朕狠心了。」说罢,不再管小柳,翻身自墙头跳了出去。
  小柳一人站在雪中,好久才转身走回屋内。
  现在他已经不害怕了。那个皇帝,并没有什麽可怕的。
  他愿意为了毓臻放下身段,愿意为毓臻改变至此,小柳在一旁看著既觉得佩服,也觉得累。
  只是,不足够就是不足够。
  哪怕如今依旧看不起这个高高在上的人,也依旧觉得他配不上毓臻。看著他如此盲目地努力著,却始终到达不了,小柳还是觉得这样的他非常可悲。
  所以才会忍不住等在那儿,说出这麽句话来。
  可惜那个高高在上的人,连听都不愿意听下去。
  那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吧?
  小柳低咳走到床边睡下,迷糊之间,依旧觉得心下一片冰凉。
  一如夜里不停的雪,一如雪地间天子眼中如霜。
  到了夜里,出乎小柳所料的,凤殇没有来静王府。
  他趴在窗边往外头墙上看,到四周都暗下了,人声渐低,也依旧没看见那夜夜翻墙而过的身影。
  「到底还是有听进去的麽?」不觉间低喃出声,小柳笑了笑,灭了灯,爬上床去。
  屋子里暗了,外头的光亮就更是明显,隔著窗纱远远望去,似乎就是毓臻的住处。
  毓臻也还没有睡。听著外头传来了初更更鼓,他终於放下手中的书,微微蹙了眉。
  平日这个时候,凤殇早该翻墙而入,笑吟吟地爬到他床上去了。今天虽然依然寒冷,雪却已经停了,比昨天要好得多,没想到,凤殇却反而没有来。
  耐著性子又坐了一阵,外头越是寂静无声了,毓臻放下书,沈吟一阵,终於站了起来,走过去关了窗,打灭灯火,走入里间去。
  怕是被什麽耽搁了,今夜不来了吧。
  又或是厌烦了这样的把戏,不想再夜夜翻墙了。
  心中隐约掠过一丝失落,毓臻摇头一笑,翻开被褥睡了上去。
  一夜辗转,竟到了四更,才勉强睡去了。
  像是睡过去没多久,外面就传来了下人行走的声音,虽然放得极轻,但是一点点的响动也足以让毓臻从浅眠中转醒过来。
  外面依旧漆黑一片,看不出时辰,毓臻迟疑了一阵,开口叫了声:「来人。」
  紧接著,就听到隔间有人推门而入,低声问:「爷,今天要上朝麽?」
  朝堂议事,像毓臻这样的身分是不必去的,当然他若参议朝政,出席也无不可。
  只是自从毓臻开始隔日到凤渊宫里留宿,就不再日日上朝了。很多时候都是趁著凤殇上朝时,梳洗过了便从宫中回到静王府。
  这些天凤殇天天到静王府来,有什麽事要问毓臻的,也一并问了,毓臻上朝就更没意思了,接连著好多天都没去。
  这时下人问起,他正要否认,转念一想,便住了口,问:「现在什麽时候了?」
  「刚过四更。」
  果然只是睡了一会,毓臻摇头苦笑,半晌才道:「去吩咐下,我一会进宫去。」
  下人应了退下,毓臻这才揉了揉发僵的脖子,一边起来换上朝服。
  等事事折腾过了,毓臻赶入宫门时也有点匆忙了,一路走去,却看到一众官员从里头往外走,不禁有点纳闷了。
  「哟,静王爷啊,好久不见,王爷今天上朝,可真来得不巧了。」迎面一人走来,笑容里竟似有几分幸灾乐祸,却正是新科状元流火。
  毓臻一直对这新科状元看不顺眼,明明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说话举止却像是十足的流氓。虽然他并没有恶意,甚至算得上热心,只是,朝中喜欢他的人,还真是轻易数得清。
  偏偏凤殇找来护著这状元爷的人,就是毓臻。每每想到这,毓臻就有种火不知打从哪来的感觉。
  这时正是纳闷,见到了流火,毓臻更是不快,只是他在朝中从来都是温润淡定的模样,这时也不好板起脸来,只好淡淡一笑,应了一声:「原来是状元爷啊。」
  「见过王爷。」流火夸张地行了个礼,笑著指了指身後宫殿,「难得王爷今天上早朝,真是不巧,刚才公公宣过了,免朝三日。」
  「免朝?」本来不想跟流火罗嗦,这时听他这麽一说,毓臻也不禁一愣。
  流火啧啧摇头:「王爷啊,恕下官放肆,有一句话,不得不跟您说。」
  你一直都够放肆的了。毓臻心里暗骂一声,脸上越发笑得可亲:「状元爷但说无妨。」
  流火似乎有点意外地看著他,半晌端正了模样,凑近一点,轻道:「王爷这样,还不够啊。」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毓臻又是一怔,慢慢皱起了眉。
  流火却没再说下去,只是一脸莫测的笑容,退了开来,笑著又道:「听说是皇上昨天著了凉,今早起不来,才宣了免朝的。」
  「病了?」毓臻猛地抬头,却看到流火已经转过身去往外走了,本想开口叫他,一转念便又打住了,略一沈吟,换了个方向往凤渊宫走去。
  凤渊宫里人人一派谨慎,走路说话都是压著声量,像是怕惊扰到宫内的人。
  毓臻刚走到门口,正好看到眠夏从宫道上走过来,连忙拉住了她。
  眠夏先是吓了一跳,待看清楚了毓臻,脸色顿时一沈,却还是行了礼:「奴婢见过静王。」
  「不必多礼。眠夏,听说……皇上病了?是真的麽?」
  「回王爷,真的。」
  毓臻心里不禁有点奇怪了,只是一边往里走一边问:「怎麽回事?病得重麽?传过太医了没有?」
  「已经传过太医了,只说是一点风寒。昨天早上皇上就有点不舒服了,早朝散後又不知为何在屋子外站了大半天,夜里就有点发热了,今天早上起来脸色很不好看,便传了太医,宣了免朝。」
  听眠夏说下来,毓臻心里明白,眠夏是知道凤殇到他王府里去的,这时病了,自然也要算到他的头上。
  只是,昨天什麽都没有发生,眠夏这怪罪,也确实让毓臻觉得有些冤了。
  「现在呢?好点了麽?」到底是不知道状况,毓臻只能耐著性子问。
  眠夏说了一通,气也消了,语气软了下来:「醒著,只是手脚发软的模样,奴婢不敢让皇上下床。」
  毓臻心里多了一分担忧,听眠夏的语气,却又禁不住暗笑,眠夏在凤殇心中的分量,他还是知道的,眠夏这时说是不敢让凤殇下床,实际上,大概是凤殇被眠夏强留在了床上吧?
  心里明白,他也没说出口,只道:「本王这就去看看。」
  眠夏也明白两人的关系,不好阻止,只能恭敬地行了礼让到一边,任由毓臻走进凤殇的寝室。

  房间里添了炭炉,只开了门边的两扇窗,一打开门,便能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气息夹杂著浓厚的药味扑面而来,毓臻不禁皱了皱眉。
  往里面看去,床边重纱低垂,只能隐约看到有人睡在上头,什麽都看不清了。
  毓臻蹑手蹑脚地要走近,哪知才刚踏出一步,就听到里面传来一声低喝:「谁?」
  声音不大,甚至还带著一丝沙哑,毓臻却能认出那是凤殇的声音,便笑了笑,回道:「是我。」
  床上纱帐被人一把挑起,凤殇从里面探出头来,怔怔地看了毓臻一阵,见毓臻似乎要过去,他却猛地又把纱帐扯下,牢牢地挡在床前。毓臻顿时愣住了,快步走到床边,想要掀那纱帐,扯了几下,才发现凤殇竟在里头死死地拽著,扯不动一分。
  被他孩子般的行径弄得莫名,毓臻苦笑,连连问:「瑾,你又怎麽了?」
  里面久久没有回应,等毓臻又想扯那纱帐时,才听到凤殇在里头哑著嗓子低吼:「你出去,出去!」
  先是挨过了眠夏的冷眼,这时又被凤殇赶回去,毓臻也不禁有点恼火了,语气沈了下来:「有什麽事你不能跟我说的,在里面生什麽闷气?」
  凤殇一下子不动了,也不哼声,只是把纱帐拽得更紧,毓臻见他那样,干脆把手中轻纱摔开,一转身便走。
  那边凤殇才连忙掀开了纱帐,有点慌地叫了一声:「我不是在生气!」
  毓臻这才停了步,一转回来,便看到凤殇只穿了一件里衣半坐在床上,上半身探出床来,加上脸上略显苍白的病容,像是随时会从床上摔下去。终於瞪了他一眼,走回到床边,一边扶住凤殇的肩,一边依著床边坐下,拉过床上的被褥覆在凤殇身上。
  「胡闹什麽,摔下去了怎麽办?天这麽冷,又著凉了怎麽办?」
  凤殇只是温顺地任他摆布,半晌靠著毓臻臂上,才低低笑出声来:「真好啊。」
  毓臻皱了皱眉:「好什麽?」
  凤殇只是摇头,声音低哑,轻咳了两声才道:「我不是在生你的气,真的。」
  毓臻看著他的模样,叹了口气:「病了就好好休息,别想太多了。真是的,长这麽大都不会照顾自己,跟你哥一个样!」最後一句说出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抬眼便看到凤殇眯了眼笑了起来,心下无端地一阵失措,只能低头躲了开去。
  「毓臻。」
  凤殇低低地叫了一声,沙哑的嗓音里带著独特的诱惑,叫得毓臻心里一片柔软,他却还不罢休,不迭声地叫著。
  「毓臻毓臻,毓臻毓臻毓臻……咳咳……」叫到後来,便被一阵咳嗽声打断了。
  毓臻抬手顺他的背:「别胡闹了,乖乖休息。眠夏说你昨天在外头站了大半天才著了凉的,你是皇帝,都不懂得自己身体重要麽?你说你为了什麽要在外面站那半天?」
  凤殇只是笑著看他,间歇地咳几声,一直停不下来,好半晌才缓过气,一勾唇,吐出两个字来:「秘密。」
  看著眼前人目光流转,苍白的容颜上淡红的唇,挫了平日里的骄傲,平添了几分脆弱,偏偏眼中的笑意又带著一分挑衅,更是撩人,心中一动,毓臻忍不住低了头就要吻上去,却被凤殇躲了开来。
  他愣了愣,就听到凤殇软声道:「会传染……」
  毓臻一笑,一低头覆上了那淡红的唇:「没关系。」
  「唔……」
  缠绵的吻夺去了凤殇的呼吸,好半晌,才听到他喉间传来压抑的一声低哼,他的手却依旧死死地抓住了毓臻的手,不肯放开。毓臻同样不肯罢休,两人呼吸渐重,他才感觉到凤殇的手慢慢地撕扯著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下比一下用力。
  几近窒息,两人才分了开来,毓臻笑著去捉凤殇的手:「好了,你还病著,别闹了。」
  凤殇任他捉过一只手,另一只手却更变本加厉地在毓臻身上游弋,一直停在他胸前,有一下没一下地划著。感觉到胸前突起微微有了反应,毓臻连忙把他另一只手也扣住,笑骂道:「乖!别闹了!你病著,受不得折腾。」
  「没关系。」凤殇笑著凑过去乱吻一通,一边轻喘著伏在毓臻耳边叫,「毓臻,做嘛……」
  被凤殇撩拨起来,毓臻瞪了他一眼,正要教训他几句,凤殇却突然别开脸咳了起来。毓臻一愣,连忙松了手,半搂著凤殇肩膀顺他的背,一边道:「你看,都病成什麽样了?真是小孩子,等你病好了,再怎麽折腾都好,何必跟自己为难……」
  凤殇咳了一阵,缓过气来,听毓臻这麽说,只是腆著脸凑过去,软声央著:「毓臻……」
  「不行!」
  「毓臻毓臻!」
  「绝对不行!」
  「毓臻……」
  凤殇的脸已经凑到毓臻鼻尖,带笑的眼可怜兮兮地瞅著毓臻,看得毓臻心里一阵发麻。好一阵,见他不肯放弃,毓臻才叹了口气,指著凤殇骂:「你看你哪里有皇帝的样子了!根本是一个死小孩!」
  听得出毓臻口气软了下来,凤殇更不肯死心,一双手不安分地又在毓臻身上摩挲了起来。
  「你要是再折腾一次,肯定要病得更厉害了,到时不用眠夏用强,你也下不了床!」毓臻不甘心地骂了几句,最後才住了口,似是心里挣扎了一阵,才小声道,「干脆就如你愿吧,省得你以後总不甘心……」
  凤殇先是一怔,半晌欢呼一声,窜了起来,一不小心撞在床边,撞出一声闷响,他也不在乎,嬉笑著一把扑过去,便将毓臻压在了身下,手脚并用地扯下毓臻的衣物,一边哑著嗓子乱叫著:「毓臻宝贝,毓臻乖乖,毓臻小心肝……」
  被凤殇抱著乱叫,毓臻更是哭笑不得,尴尬地别过眼去,低嚷著:「喂喂,你别叫了……看你这破嗓子,再叫你明天连话都说不出……」
  毓臻话还没说完,凤殇已经凑到他鼻尖前,笑得眯了眼:「毓臻宝贝,你脸红了哦。」
  毓臻更是脸上发热,猛吼了回去:「你闭嘴!」
  凤殇一挑眉,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用唇轻触他的身体,微凉的唇在毓臻身上细微地游弋,每一下轻触,都似有一缕酥麻钻入体内,不一阵,便让毓臻难耐地哼出一声,急了起来:「瑾!你干什麽!」
  凤殇慢慢停下,末了还伸出舌头轻舔过毓臻胸前的突起,看著毓臻不由自主地扭动著身体,才满意地抬起头,无辜地看著他:「是你叫我闭嘴的,毓臻小心肝,你看我多听话,来,让我好好疼你……」
  说著,便又笑著凑上去,不等毓臻说出话来,就结实地堵住了毓臻的唇。
  毓臻心里早就不顾形象地骂了出来,奈何嘴上被人封住,手又不知什麽时候被凤殇用衣物绑在了头上,挣扎不得,只能哼哼嗯嗯地发作几声,更让凤殇笑开了眉。
  如此逗弄了一阵,凤殇身上也微微出了汗,这才罢了手,从一旁摸出一个瓶子,用指尖从中挑起半指淡绿的软膏,眼看便要往毓臻後庭探去。
  毓臻本已经被凤殇逗弄得昏了头,这时略微清醒过来,一看这景象,下意识便猛地一闭眼,咬住了牙。
  凤殇的指尖已经快要触到他的身体,分明地感觉到毓臻全身一僵,凤殇忍不住叹了口气,啧啧道:「明明都给你准备那麽久了,怎麽还紧张啊……你就这麽不愿意麽?」
  毓臻也是连连苦笑,他心里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只是想著凤殇生病,才勉强如了凤殇的愿。这时凤殇的手已经探入他的腿间,他从未有过在别人身下的经历,这时确切的发生了,心里自然难以适应。
  听凤殇那麽叹一句,又觉得自己好像太小气了,另一边却又觉得这本是正常之事,哪有一个男子愿意在别人身下承欢的?
  两边相持,毓臻心里更乱,只能硬著脖子嚷:「你做就是了,别管我!」
  「笨蛋!你会受伤的。」凤殇哑著嗓子低声道。
  毓臻张眼想要看他,却被凤殇翻过了身来,背朝上地趴著,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感到凤殇低头轻轻地舔过自己的脖子,留下一阵酥麻,让他心头泛起一抹燥热,酥麻的感觉持续不去,後庭处才有一物小心翼翼地探了进去,极仔细地润滑著。
  「这样比较好受。」凤殇适时开了口,手上不停,指尖的微温和软膏的冰凉在毓臻体内缓慢交错。
  毓臻的呼吸也逐渐急促了起来,难耐地轻微扭摆著,却是更难耐,他身上的僵硬也渐渐放松了下来,只是张了口呼吸,不一阵,那呼吸声便渐渐成了低微的呻吟,听在凤殇耳里,更成了销魂的邀请。
  待到放得进三根指头,凤殇再耐不住了,笑著抚过毓臻的肩,一手将他的双腿分开,试探著向内推进。
  「唔……」下意识地哼出一声,毓臻像是有点惊惶地挣扎了起来,都被凤殇强硬地捉在怀里,动弹不得。
  被异物侵入的感觉让他喉间掠过一丝呻吟的冲动,毓臻只是死死咬著牙,不让声音哼出来,一边闭了眼,只觉得此刻的自己羞辱无比。
  「毓臻……别怕,放松啊,毓臻……」感觉到毓臻的身体越来越僵硬,凤殇自然更不好受,又怕一个鲁莽伤了毓臻,只能咬著牙把动作继续放缓,一边小心地往内推进,一边低喘著软声安抚著毓臻。
  凤殇的安抚带著病态的沙哑,加上那缓慢进入时混杂在疼痛中的酥麻,让毓臻更是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扭摆著身体,想要将体内的异物摆脱,却反而在不知不觉中夹得更紧,凤殇也不禁低哼出声,越渐难以按捺。
  毓臻被压在身下,无法挣扎,只能任他肆虐,低低地惨叫了出来。
  好不容易完全进入,等毓臻的挣扎弱了下来,凤殇才吁出口气,轻笑著吻过他的背骨,低声道:「我要动了哦。」
  「不!不要……啊||」
  一听到凤殇的话,毓臻顿时挣扎了起来,他早已顾不上去想之前自己说过的话了,脑海中一片模糊,只是极想挣扎开来,好结束这无休止的折磨。不料没等他挣扎,凤殇就已经动了起来,突如其来的剧痛让毓臻惨叫了出来。
  疼痛未去,又是一波快感覆盖而来,他再分不清心中所想,只能随著凤殇的律动摇摆著身体,一声一声地低吟著。
  凤殇搂著他的身体,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宛如一泓温润的湖水,耀眼而深不见底。
  两人动作越渐激烈,随著那一声迭一声的喘息,房间中的温热暧昧便如春草,更行更远地蔓延而去。

  醉若成欢 第十二章

  「再、再没有下一次了!」等凤殇从自己身上退下,翻过一边躺著,毓臻终於清醒过来,身上快感尚未褪尽,他只低喘著,不甘心地吼了一句,刚才叫得太厉害,这时嗓音里都有一丝沙哑了。
  一旁的凤殇没说话,只是迷糊地嘻嘻哼哼了两声,又翻过身来伸手搂在毓臻腰上。
  只是一点的触碰就让毓臻想起刚才两人的失控,头脑顿时一热,手一扯拉过凤殇的手,侧身便将他压在了怀里,这才嘿嘿地笑了一声。
  凤殇却没有挣扎,只是低哼几声,便靠著毓臻不动了,毓臻一愣,低头去看,才发现凤殇合眼靠在那儿,似乎已经睡过去了。
  刚才那场性事中被动的人虽然是他,但是凤殇本在病中,再这麽一场,也确实该筋疲力尽了。无奈一笑,毓臻挪开了身体,只是依旧将凤殇搂在怀里,探了探凤殇的额,见温度正常,才安心地闭上了眼。
  凤殇身体不弱,加上那本来就是小小风寒,两、三天就好个干净了,不料头一天去翻静王府的墙,才发现换成毓臻病倒了。
  小柳守著他,凤殇也不忌讳,光明正大地当著小柳的面从窗口爬进毓臻房间,倒是毓臻一脸头痛地不知如何解释,还好小柳识趣的先退了下去,留下两人在房间里大眼瞪小眼。
  「胡闹!你倒说说看我要怎麽向小柳解释?当今皇上翻墙爬窗的,成何体统?」毓臻一边吸著鼻子一边骂,毫无威严可言。
  凤殇笑得灿烂,一边凑过去不由分说地乱吻了一通,一边无所谓地道:「你这个当大哥的,居然一点都不晓得?小柳早就知道了我们的事,你何必处处遮掩,做贼心虚的?」
  毓臻一愣,看向凤殇,见凤殇只是笑著对自己上下其手,却有意无意地躲过了自己的视线,心中一动,没有作声。
  凤殇见他不说话,这才停了手,敛了笑容,有点担忧地看著他:「怎麽了?很不舒服?吃过药了麽?要不我从宫里把太医叫来吧?」
  毓臻笑著摇头,佯怒道:「还不是你那天胡闹的结果!这下好了,你病好了,都传染给我了。」
  凤殇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明明是你自己说没关系的,这会倒是赖我头上了?嗯,毓臻宝贝?」
  被凤殇这一叫,毓臻脸上浮起一抹可疑的红,只是板著脸:「不许再胡闹!就那一次,下次你休想!」
  「什麽叫休想?」凤殇不满地叫起来,一边趴到他身上,嬉笑著道,「毓臻美人,你看你现在,楚楚可怜,手脚无力的,我要做什麽,你怕是逃不掉了!」说著,伸了手便像真的要去抱毓臻。
  毓臻连忙往旁一闪,哪知头脑发昏,差点栽了下床,被凤殇一手接著,两人都是一脸惊惶。
  「没事吧?」凤殇紧张地问。
  毓臻摇了摇头,侧过头打了两个喷嚏,揉了揉发红的鼻子,拉过凤殇,软声道:「你就乖乖听话一天,让我就这样抱著你,陪我一阵,好麽?」
  凤殇先是一愣,随即笑了开来,踢了鞋子,乖乖地爬到床上,任毓臻将自己抱在怀里。
  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炭炉里偶然发出劈啪的声响,安静而平和。
  一直到了半夜,凤殇从浅眠里醒来,听到房间外传来给自己的特有信号,微一蹙眉,听著一旁毓臻睡沈了的轻微鼾声,脸上的表情才柔和了下来,小心地爬起,整了整被压得发皱的衣衫,走到隔间从窗口翻了出去。
  静王府外,已经有马车停在了那儿,凤殇上了车,示意车夫启动,这才沈声开口:「什麽事?」
  车内无人,过了一阵,却有一个声音低低传来:「回皇上,收到消息,以太保为首的几位大人,最近似乎在找人。」
  凤殇皱了皱眉,目光微冷:「找人?这群老家夥,又在谋划些什麽了?」
  那声音回道:「探了一下消息,似乎是当年永明太子的私生子。」
  永明太子便是凤殇的父亲,因未曾登基便被自己同胞弟弟杀害,史册之上只能一直以太子称呼。这时说永明太子的私生子,若论身分,便该是凤殇的兄弟了。
  话音一落,凤殇顿时目光一凛:「私生子?」
  「是。但线报只说,二十多年前永明太子曾在民间与人相好,後来因为种种原因,两人分了手,当年似有传言那女子已经怀了孩子,至於传言是否真实,还未有定数。」
  凤殇沈吟了一阵,又问:「那麽太保呢?他们也是未有定数?还是已经确定了?」
  「依消息来看,太保似乎找到了当年伺候过那女子的丫头,才有此举动的。」
  凤殇不再说话了。
  他曾听说,自己父母恩爱非常,若是传言属实,那个女子恐怕是他父亲成亲前的风流债了。如此算来,若那女子最後诞下的又是一名男孩,那便极有可能是他的兄长。
  皇室多以长幼定身分,当初他能登上皇位,也是因为兄长怜更放弃了世子之位,若是有人找到了比他年长,又有相同血统的人,一旦他再有什麽差错,朝中有人起哄,局面便难以预料了。
  想到这里,凤殇也不禁皱了眉,半晌才沈声道:「让人去查吧。朕不希望这事落後於太保,懂麽?」
  「是!」那声音应过後,便再无声息了。
  凤殇长吁出口气,靠在车厢里,微微合了眼。脑海闪过离开静王府时毓臻沈睡的侧脸,他的唇边不禁淡淡地勾起了一抹浅笑。
  他其实,并不太在乎皇位。
  只是,毓臻在乎。
  毓臻在乎这个用哥哥的命换来的天下,毓臻愿意守著的也只是这样的一个天下。如果失去了,大概,他也只能失去毓臻。
  那便,什麽都没有了。
  一路回到宫中,远远便能看到凤渊宫里灯火通明,凤殇轻叹了口气,整了仪容走进去,宫女太监一路跪礼。
  凤殇直入,近了正殿大厅,便看到眠夏守在了门口,一看到他便匆匆迎了上来,行了个礼,凑上来轻道:「皇上,娴王妃求见,似乎是为了请您给静王赐婚的。」
  听了眠夏的话,凤殇先是一愣,随即便是一声冷笑:「她还不死心麽?」
  眠夏只是低头,不敢应声,见凤殇往里走,才又补了一句:「娴王妃是昨天夜里进宫的,等了大半夜了。」
  凤殇微一皱眉,没说什麽,摆了摆手示意眠夏退下,独自走进了大厅。
  娴王妃依旧一派从容,丝毫看不出已经等了半夜的疲倦,一见到凤殇,便起身施礼:「老身参见皇上。」
  凤殇挥退了宫人,才淡淡一笑:「平身。婶娘夜深进宫,不知所为何事呢?」
  娴王妃站起来,眼里却少了一分恭谨:「老身已经在这里等了皇上一个晚上了。」
  凤殇听出她话里的异样,也不动气,只是笑道:「难为婶娘了。有什麽事,婶娘大可明日再来。现在快近五更,也该是早朝的时候了。」言下之意,是要娴王妃别再拐弯抹角。
  「请恕老身失礼数了。老身这次来,还是想请皇上给毓臻赐婚。」
  话音一落,凤殇的目光已经冷了下来,语气却依旧平缓,只是微微「哦」了一声:「婶娘等了一夜,为的就是这样的事?这事本就不能急,婶娘何不……」
  凤殇没说完,娴王妃已经打断了他的话:「这并非小事,求皇上成全。」
  见娴王妃跪了下来,凤殇的眉头也皱得紧了,半晌低哼一声:「如果朕不答应呢?」
  「毓臻虽然还是王爷,但身分特殊,皇上不赐婚,毓臻难以成亲,所以求皇上成全。」娴王妃字字说得恭谨。
  毓臻是前伪帝之子,带罪的血脉,虽然凤殇留他一个王爷之名,但按规矩,没有皇帝赐婚,毓臻不能娶妻生子,延续血脉。娴王妃这话,明是求凤殇成全,话里却已有几分相逼的意味了。
  凤殇听在耳里更加恼火,冷声道:「既然婶娘明白毓臻身分,就不该再求,难道婶娘就不怕朕追究他血统之罪?」
  娴王妃却像是一点也不紧张,只是笑了笑,缓声道:「老身宁愿毓臻死,也不愿眼看他沦为天子禁脔!」
  「你说什麽?」这一惊非同小可,凤殇猛地抬头,脱口而出。
  娴王妃也不怯惧,迎著他的目光看回去,一字一顿:「老身的话,皇上心里明白。皇上如若见怜,便给毓臻赐婚吧,如果皇上不肯放手,就请赐死毓臻,老身绝对不会眼睁睁看著这事继续下去!」
  凤殇只是冷眼看著她,一声不哼。过了一阵,他的眼慢慢地眯了起来,微微启唇:「把她关起来。」
  娴王妃一愣,大厅中便蓦然出现两个黑衣蒙面的人,一左一右地架住了她的手。她这才恐慌了起来:「皇上如此,不怕寒了天下的心麽?静王府里人人都知道老身进宫,皇上把我关起来,跟毓臻如何交代?」
  凤殇哼笑一声,走到娴王妃面前,目光转冷:「你就是恃著你是毓臻亲娘,便以为朕不敢动你一根寒毛了麽?你以为朕尊称你一声婶娘,便是敬畏你了麽?」
  见娴王妃眼中有了惧意,他却是一笑,眼中带著一丝冷酷,「那麽你记清楚了。这天下,没有朕不敢动的人,也不允许有敢要挟朕的人存在。」
  看著眼前的人,娴王妃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凤殇扬了扬手,那两名黑衣人便押著娴王妃往外走,还没走出门口,凤殇却又突然叫住了她,娴王妃连忙回过头,却只听到凤殇阴沈地问:「是小柳跟你说的?」
  娴王妃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迟疑了一下摇摇头,正要说话,凤殇却已经挥手让人把她带下去了。
  厅子里只剩下凤殇一人,他才长长吁出口气,靠在椅子上,合眼低低地笑了出来。笑声清冷,在偌大的空间里回荡著,久久不散。
  不知过了多久,眠夏走了进来,有点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才轻声问:「皇上,今天要免朝麽?」
  凤殇一愣,睁眼看向眠夏,半晌一笑:「不,当然不,朕现在可不能让太保再捉到什麽错处了。」
  说罢,也不等眠夏反应过来,他已经站起来快步往外走去了。


  春意轻寒,夜露更重,毓臻裹著被子在床上吸著鼻子,愈加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可笑无比。
  他本是绝不愿凤殇看著他这个样子的,只是偏又有事要等凤殇来问个明白,也只能惴惴不安地坐在床上,既不愿凤殇来,又担心凤殇不来。
  等到初更敲过了,才听到有人敲了窗,毓臻顿时一醒,张眼看去,便看到凤殇笑吟吟地走了进来,等近了才看到他眼下那淡淡的疲惫。
  「累了就不要过来嘛。」毓臻叹口气,把人拉上床,一边暖著凤殇冰凉的手,一边道。
  凤殇脸上的笑容卸下来一点,只留下微微的浅笑:「没事,就是这两天听到的消息让人有点累心。而且,我不放心你的病。好点了麽?要是还这样,我还是让宫里太医来看吧。」
  毓臻吸吸鼻子,笑道:「好很多了,就是鼻涕止不住。」
  凤殇作势一缩,笑著叫:「很恶心诶!」
  毓臻看他那模样,就干脆在鼻子上揉了揉,张手往他捉去,凤殇便直笑著往一边躲。
  闹了一阵,凤殇才任毓臻将自己搂住,两人靠著坐在床上,凤殇微微仰头,问:「病了不好好休息,一直坐著等我?」
  毓臻这才想起自己的目的,迟疑了一下,才道:「我听府里的人说,我娘昨天晚上进了宫,是麽?」
  凤殇无奈地点点头:「还不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
  「然後呢?你没答应?」毓臻试探著又问。
  凤殇低了眼,笑了笑:「敷衍她说会好好考虑,然後就让人送她走了。她没说看中了谁,正好让我来挑。」
  毓臻手上一僵,凤殇肩膀被他捉得痛了,只是微微蹙了眉。
  过了一会,才听到毓臻沈声道:「她一直没有回来。」
  凤殇低笑一声,挣开毓臻的手,直直地盯著毓臻,冷声道:「你从一开始就怀疑我,何不直接问?」
  见凤殇的表情,毓臻只道自己的试探伤了他了,连忙将人搂入怀里,连声道:「我不是怀疑你,你别多心。」
  「你就是怀疑我也没关系。」凤殇还是挣扎,被毓臻抱得牢固,他干脆发狠地一伸脚踹人。
  毓臻无奈地搂住怀里挣扎得厉害的小兽,不住地道:「我不是怀疑你,真的不是,我以前是什麽人你是知道的,只是习惯了这样,不是故意的……」
  好一阵,凤殇才慢慢放弃了挣扎,任他抱著,依旧一声不哼。
  毓臻这才长出口气,笑著凑过去轻啄了他的唇一下:「我信你,我信。只是我娘这麽不见了……」说著,他微微蹙了眉。「这盛京之中,有谁会做这样的事呢?」
  凤殇没有看他,淡淡地道:「担心的话,就多派点人去找吧。你娘不是什麽特别的人,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毓臻沈吟了一阵,才迟疑著点了点头。
  凤殇靠著毓臻,慢慢闭上了眼。
  我没有否认过一句,只是你信了我的谎言而已。
  哪怕将来这事总是会被戳穿,至少也不要是现在。求你再陪我一阵。
  「毓臻。」凤殇低唤一声,毓臻动了动,便听到他说,「我来的路上,听了些消息。」
  毓臻低头,看到凤殇脸上疲倦之意更重,也大概猜到那些事让他很是烦心,便伸手揉他的头:「什麽事?」
  安静了一阵,凤殇才半开玩笑地道:「我呢,听到个很有趣的消息。民间有传,珞王怜更还没有死。」
  毓臻全身一僵,随即便稳住了心神,笑了笑:「这不是旧时谣传了麽?上次淮州的那帮乱党散播的……」
  凤殇也跟著呵呵地笑了几声:「我还没说完呢。那传言说,珞王没有死。还说,珞王才是该登上皇位的人,因为他才是永明太子的亲生儿子,而我不是,说我只是用手段把哥哥逼走,自己夺了皇位的。你相信这传言麽?」
  毓臻笑著摇头:「这个说话更可笑。」
  凤殇一怔,抬起头来,不解地看著毓臻。
  毓臻笑著捏他的鼻子:「只有瞎子才会信这话。你跟怜儿那麽相像,只要见过你和怜儿,就不会信这鬼话了。」
  凤殇眼中一黯,随即笑了起来,垂下眼去:「那也是。」
  你跟怜儿那麽相像……
  朝中流言日渐有了变化,等正月过去,更是越来越激烈了,朝堂之上,百官的表情也隐约有了不同。
  凤殇却只当作并不知情,朝堂断事抉择却越见雷厉风行,政绩颇厚,百官既惧怕他难测的心意,又对他的断事越渐信赖,除了偶尔有官员意有所指地说几句难以应对的话以外,朝中也算是安定。
  毓臻的病养了半月,已大好了,凤殇却像是越来越忙碌,翻静王府的墙成了隔几天甚至十几天才做一次的事。
  有时指名要毓臻进宫,也只是让毓臻陪在一旁,他依旧有看不完的奏折,断不完的事,忙碌半天,便又干脆地将毓臻送走了。
  两人共处一室,多日来竟反而渐渐变得生疏了,除了偶尔凤殇累了在毓臻肩上靠一靠,敷衍的几个吻,两人便连一个深吻都不曾有。
  如此半月下来,毓臻也难免觉得没意思了。
  这日毓臻依旧进了宫,在凤渊宫里陪著凤殇看了一日的奏折,凤殇却连一句话都没说过,到了傍晚,实在有点难堪了,毓臻找了个借口,也不等凤殇回应,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眠夏一直候在门外,自然看得明白,等传膳时走入屋内,看到凤殇拿著一卷奏折,半靠在椅子上,目光似在奏折上,细看才发现只是张眼发怔。
  「皇上?」眠夏低唤了一声。
  凤殇微动,回过神来,开口便道:「不必费事了,你挑几个小菜,直接捧进来就是。」
  眠夏点头应了,刚要转身,却又停住,迟疑道:「皇上,静王那里……这样好麽?」
  凤殇一愣,微微一笑:「什麽好不好的?」
  「奴婢只是见到,静王回去时,似乎……不太高兴。」
  凤殇笑容不变,微一挑眉,冷声道:「眠夏,是朕平日太宠你了麽?」
  眠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知罪。」
  凤殇看著眠夏,半晌才敛了笑容,淡淡地道:「罢了,你退下去吧。」
  「是。」眠夏没再说什麽,只是偷偷看了凤殇一眼,转身退了出去。
  留下凤殇一人看著她的背影,慢慢地出神。
  很难受。
  把毓臻叫在身边,只是待在一起,不说话,不笑,不理睬,也觉得很难受。只是想著那天毓臻无心时说出口的话,才发现自己已经无法不介怀,便只能一日一日地沈默下去。
  「还是……算了吧。」自言自语地低喃一声,凤殇苦涩一笑,是什麽事算了,只有他自己知道。
  把手中的笔丢下,他靠在椅子上,闭了眼,不再哼声,一直到瓦上传来一阵轻响,他才猛地睁开眼,眼中已经是惯有的冷漠:「如何?」
  一个声音蓦然在殿中响起:「回皇上,只能打听到关於珞王的流言是从凤临地区传开来的。至於为什麽近日会变成那样子,属下无能……」
  「罢了,总是有心人。这事找人去问问在凤临的涟王吧。」顿了顿,凤殇才接了下去,「前些天的事,打听得如何了?」
  那声音迟疑了一阵,才道:「回皇上,属下等追查到当年的一些人,证实当年永明太子确实曾与一名女子相好,後来因为迎娶王妃,便将那女子送走。
  「没过多久,那女子便发现怀了身孕,却没有将这事公开,反而刻意隐了踪迹,直到怀胎月满,在暮春时节生下了一名男孩。」
  听著那人说下来,一直到最後一句「在暮春时节生下了一名男孩」,凤殇终於无力地一笑,道:「现在人在哪里,找到了麽?」
  「还在追查,因为太保那边也派出了人查找,所以属下便自作主张,调了十人外出追寻,应该能赶在太保之前找到那位……公子。」
  「嗯。」凤殇低哼一声算是应了,等听到外头的气息消失了,他才长长吁出口气来。
  暮春时节……
  太子成亲後半年,太子妃怀孕,九月产下双生子,便是怜更和凤殇。
  「终究是……迟了半年啊……」久久,凤殇低低呢喃出声。
  宫中传言,早跟当初不一样了。
  珞王大难不死,被皇帝找了回来,软禁在宫中。
  这种传言,早晚是要传到毓臻耳里的,到时候,他还能相信自己麽?
  朝中也是一帮「功臣」虎视眈眈,若是让他们抢了先机,先找到这位「哥哥」,指不准便要把自己从皇位上拖下来了。
  听话的少年,总比自小学习帝王之道的人要好控制。
  想到这里,凤殇不禁自嘲一笑,原来即便是哥哥相让,这皇位,也终究不该是他的。[非*凡]
  门外传来一阵轻敲,凤殇顿时正了色,问:「谁?」
  眠夏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夹杂著一丝担忧:「皇上?」
  凤殇正是心烦,想也不想便吼了回去:「滚下去!」
  话吼出来,却又有点後悔了,听著门外眠夏远去的脚步声,张了口却叫不出声来。
  半晌,他才慢慢伏在书案上,把头埋在双臂间,再不动一分。
  ……
  「瑾,你会成为天下之主的,我可以什麽都不要,但你一定要站在天下之颠,俯视苍生。」
  「瑾,到今日,我们还有是不能失去呢?」
  「瑾,我会不惜一切为你取下凤临,从此以後,这天下便是你的了。这些年,你我一样,都只为得到这个天下而活,失去天下,你就什麽都不是了。所以,好好守著吧。」
  ……
  好一阵,凤殇才坐了起来,吸了口气,翻过一张信笺,匆匆在上面写了几句话,写到最後,他的唇边也渐渐浮起一抹浅笑,拿过信封装上,才叫了一声:「眠夏。」
  过了一阵,门被推开了,眠夏迟疑著走了进来,恭敬地道:「奴婢在。」
  凤殇脸上微微一僵,敛去了笑容,扬了扬手中的信:「拿下去,遣人马上送去静王府吧。」
  「是。」眠夏应了,走上来接过了信,行过礼,没说什麽便又退了下去。
  凤殇下意识地低声道:「朕若是道歉,静王就会不生气了吧?」
  眠夏却已经走出了门口,反身掩上,似是没听见。
  凤殇哼笑一声,似是不在乎,一边揉了揉眉心,便又拿过一旁堆成小堆的奏折,细细看了起来。

  醉若成欢 第十三章

  一直到夜深,批下最後一个字,凤殇长吁一口气,才发现已三更了。
  腹中空虚,他才想起一晚上顾著密报之事,连著闹了一顿脾气,眠夏没再来问自己要不要传膳,便一直没吃过一点东西了。
  挑眉轻笑,好一阵,他才微微变了脸色,扬声道:「眠夏!」
  眠夏推门而入,有点错愕地看著凤殇脸上的失措。
  凤殇慌忙掩去了脸上的表情,淡淡地问:「那信送去了?」
  眠夏看了他一眼,只[非*凡]是低头:「已经送去了,静王回话,说王府中有人病倒,今夜不便进宫,请皇上恕罪。」
  凤殇目光一冷:「既然有回话,为什麽不说?」
  王府中有人病倒,若不是借口,就恐怕是小柳病了吧。每次见那少年,倒看不出什麽病来,只是分明就比别人弱三分,说起来,倒真是跟自己哥哥有点相像。
  眠夏听他语气沈了下来,忙道:「静王说了,皇上今天累了,这些话明日再回,免得皇上再分心劳累。」
  心里郁结,眠夏却分明没有错的,自己平日任毓臻放肆,眠夏也是知道的。沈默了一阵,凤殇才挥了挥手:「你退下吧。」
  眠夏站了起来,又迟疑了一下,终於道:「还有一封信,一并送来的。」
  凤殇一怔:「拿来。」
  眠夏从怀中取出信来,送到凤殇面前,凤殇匆匆拆了信,一打开,看到的却不是毓臻的字迹。
  圣意难测,一时冷落一时讨好,皇上当大哥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狗麽?
  还是皇上始终以为只有您付出了,大哥没投入半分?
  纸上只有短短两行字,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只是从语气间,便能猜到写信的人应该是小柳。凤殇拿著那张纸,再没有一动。
  眠夏在一旁看得心慌,终於忍不住叫了一声:「皇上?」
  凤殇始终没有哼声,过了很久,才缓慢地将那信收好,抬头一笑:「你下去吧,朕累了。」
  「那麽奴婢伺候您就寝……」
  「不必了!」凤殇突然喝了一声,见眠夏一愣,才又一笑,「时间不早了,朕在这里将就一阵,等四更天後,你就来叫吧。」
  「是。」眠夏应了,犹豫一阵,才走了开去,将两旁的灯一一打灭。
  凤殇坐在椅子上,看著如豆的灯火一点一点暗下去,只觉得眼前慢慢地模糊成一片,喉咙哽得难受。
  无声地张了张口,他以为自己哭了,伸手去拭,才发现依旧是干的。
  夜色渐去,眠夏看了下天色,才示意刚换过班的宫人准备梳洗之物,一边敲了敲门,等了一阵,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含糊的低应,才推门走了进去。
  刚开了门,还能看到凤殇伏在书案上,似是未醒,等眠夏走了两步,便看到他猛地坐了起来,目光直直地望了过来。
  「皇上,快天亮了。」眠夏低声开口。
  凤殇应了一声,半晌才坐起来,任眠夏走过来伺候。
  「皇上昨天一夜没吃东西,奴婢让人传了清粥,皇上吃过了再上朝吧?」
  「不饿了,回头再吃吧。」
  眠夏见他垂了眼安静地坐在那儿,便忍不住试探著问:「皇上可是为了静王的事失了胃口?」
  凤殇像是一僵,随即笑了笑:「被你看出来了啊。一会下了早朝,朕就到静王府去,说是没吃早饭,他总不至於把朕赶出来。」
  何必为了别人委屈自己?眠夏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来。
  她自小就伺候在凤殇[非*凡][非*凡]旁,虽然从未如何亲近,对凤殇的了解总是比别人多上三分,料想那话说出来,不过是白惹了他生气,只能暗叹了一声,不再开口。
  一入朝堂,就分明地感觉到殿下的目光不同了,凤殇脸上依旧一派平淡,等百官行过了礼,才慢慢扫过殿下的人,最後目光落在太保成叔延身上,似笑非笑地道:「太保似乎有事上奏?」
  成叔延沈吟了一下,才出列走到殿中,扑通一声跪下去,把殿上殿下都吓了一跳。
  凤殇微微眯了眼,道:「太保这为的是何事?」
  成叔延稳声道:「臣有事要奏,先请罪。」
  「为什麽?」
  「因为臣所奏之事,关乎新科状元,状元是皇上钦点,皇上又格外信重,老臣这一奏,怕要触犯天威了。」
  凤殇盈盈一笑:「太保的意思,倒像是朕非要偏袒状元似的。」
  「臣不敢。」
  沈默了一阵,凤殇算著时机差不多了,才又开口:「尽管说吧,朕恕你无罪。但是,若是存心诽谤,自然不可轻饶。」
  「谢皇上!」成叔延又是一拜,站了起来才恭谨地道,「臣最近得到一个消息,说是凤临境内有人自称是凤临前朝皇子,不断拉拢人心,有意谋反。」
  凤殇目光一凝:「哦?这事居然不是由涟王上奏,反而由太保来说,倒真是有点稀奇了。」
  「皇上明鉴,这种事近两年在凤临时有发生,涟王本职就在镇压乱党,这样的事自然不必每次上奏。臣要奏的,是另一件事。」
  「说重点吧。」凤殇皱了眉。
  「是。据臣所知,这次的乱党头目,与新科状元关系非比寻常,状元对自己的出身一直隐瞒,现在看来,内里必有阴谋……」
  「太保的话是不是说得有点过了?」凤殇眼中一冷,让成叔延顿时住了口,「太保所奏的这事,也不过说明一个事实罢了。」
  「皇上?」成叔延一愣。
  凤殇笑了笑:「那就是这次的乱党头目,确是一名皇子。」
  见众人露出了惊讶,他才接下去,「既然太保查到这事,朕也不必替流火隐瞒,早在册封之前,流火就亲自向朕说明了他与前凤临皇室的牵连,以示其忠心,只是朕觉得这事不必张扬,便任其隐瞒下去。所以此事,众爱卿不必再提了。」
  听凤殇这麽一说,成叔延也只能放弃,说了一句「是老臣冤枉状元了」,怏怏地退到一旁。
  等其它人奏过了,或抉择或待定,大半个时辰後,凤殇终於宣了退朝,走入了内殿。外面的人声还没散尽,凤殇便已经冷下了脸,对匆匆走来的照炉道:「去,把翰林院修撰流火传入宫!」
  「是!」照炉应了,随即又迟疑了一下,说,「皇上,素宁宫里来人请皇上。好像说是颜妃娘娘今晨起来不大舒服,请了太医,太医让人请皇上。」
  凤殇一怔,沈吟了一会,才道:「你照旧去传流火,人来了就让他在凤渊宫里先等著。」
  「是!」
  照炉应了退了下去,凤殇这才对一旁的人道:「摆驾素宁宫。」
  一进素宁宫,便见一众宫人都是笑意盈盈的,凤殇心里奇怪,没来得及问,就看到太医喜颠颠地跑了出来,跪在跟前,高呼:「恭喜皇上!」
  「什麽意思?」凤殇皱了皱眉。
  那太医笑道:「恭喜皇上,颜妃娘娘怀了小皇子了!」
  先是一愣,凤殇的眼中也慢慢染上了错愕,好久才有点失措地笑了出来:「太医的意思是,颜妃有喜了?」
  「回皇上,颜妃娘娘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
  「好!」凤殇笑著连叫了几声好,一边吩咐道,「太医赏银五百,派人随太医回去领药,有什麽要注意的也记下。吩咐内务府近日派人来重新布置素宁宫,看有什麽要添的一一添上。」
  「是!」一旁应声响亮。
  「还有,去颜右丞家报个喜讯,就说这两日,恩准父兄入宫探望。」
  「谢皇上。」等凤殇吩咐完毕,便听到一个婉约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凤殇抬眼看去,便看到颜妃颜初。
  凤殇笑著迎上去,见颜初要行礼,连忙伸手扶过她:「你现下有了孩子,这些繁文缛节能免就免,坐下吧。」
  「谢皇上。」颜初又是一福,才靠著凤殇坐了下来。
  凤殇脸上笑意不减,看了颜初一阵,却又说不出话,反而是颜初的脸微微红了。[非……凡]凤殇这才反应过来,拉著她的手拍了拍,软声道:「可有什麽想要的?」
  颜初低头摇了摇:「能为皇上孕育皇子,是颜初的福气,只怕……」
  见她顿了口,凤殇一怔,便明白过来了。颜初虽然贵为贵妃,但是因为是庶出,身分总是不如人,加上皇後父亲又是太保,这时颜初反而比皇後先怀上了龙种,心中自然有顾忌。
  明白颜初的顾虑,凤殇只是一笑,轻拍了她的手以示安慰,道:「既然知道是福气,就不必想太多了。你怀的是朕的孩子,若是有谁存了歪心,朕自不会轻饶!」
  「谢皇上!」颜初终於笑了出来,看著便要起来行礼,又被凤殇拉了回去,细细地嘱咐了几句。
  从素宁宫出来,凤殇眼中的笑意也没有敛去,一路回到凤渊宫,眠夏见了,心中生奇,只是不敢问,便道:「流火大人已经在里面等著了。」
  「朕这就去。你在外面候著,别让人进来。」凤殇正了正色,才推了门,走进去。
  刚关上了门,便看到流火大大地行了个礼:「恭喜皇上,颜妃娘娘怀上龙种,实在是沧澜之福啊!」
  凤殇一愣,看见流火举止夸张,笑意更浓,微一挑眉,只道:「你消息倒是灵通。」
  流火也不等他说,便笑嘻嘻地站起来:「这等喜事,再过一个时辰,便该天下皆知了。」
  凤殇笑著点头:「倒真是喜事。颜妃有喜,礼部那边就再没话可说了吧?往後不纳妃嫔,不选秀女,也有理可争了。」
  流火连连点头附和,末了才说:「可是,静王那边,皇上又要如何安抚?」
  一句话正中凤殇的心,凤殇脸上的表情一僵,敛去笑容,垂眼一哂。
  「不必安抚,他不会在乎。当初逼我立後生子,有他一份功劳在……」半晌突然抬头,看了流火一眼,目光一冷,住了口不再说了。
  流火腆著脸笑了,转问:「不知皇上召流火进宫,为的是何事?」
  被他一提醒,凤殇才沈了脸,冷声喝道:「流火,你说,最近你又如何得罪了太保?」
  流火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跪了下去,才回过神来想他的话:「得罪太保?流火一直安於本分,连太保都不曾多见,何来得罪?」
  听流火说得无辜,凤殇曾经听过毓臻抱怨流火常得罪人,自然不信,但是转念一想,流火说的也是实情,翰林院一个小小修撰,实在难以跟太保扯上多少关系。
  「你啊,你可知道,太保今天在朝上奏了你一本?」
  流火一怔,没有说话。
  「凤临有人要反,似乎就是你那前朝皇子了。」
  流火微微变了脸色,脸上的不正经也敛去了:「那麽皇上的意思是?」
  凤殇看他那模样,轻笑一声:「太保要参的,是你跟乱党有关系。你倒是聪明,早早跟朕说了,否则这时,你就该进天牢里蹲上几天了。只是,流火,你可要想清楚了,若你真的跟乱党有关系,现在认罪,朕还能保你不死,若是以後捉个正著……」
  「皇上不信流[非*凡]火?」流火目光凛冽。
  凤殇看著他的双眼,半晌笑开:「不过是随口说说,你听过了就罢。对了,那皇子,叫什麽?」
  流火也一样看著凤殇,见他说话间脸上始终挂著一抹淡笑,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只是冷漠淡定,心中不禁一寒,迟疑了一阵,终於开口:「宫寒离。」
  「倒不是什麽好名字,恐怕也不大受宠吧……」
  流火低声苦笑:「若他受宠,流火早该陪著他死了。正是无人关注,才苟且存活到现在。只是太保,也未免太厉害了。」说到这里,流火才发现凤殇一直看著自己,心中一动,「皇上曾经答应过的事,不会反悔吧?」
  凤殇知道他的意思,淡淡地道:「当初你说放他一次,朕也只答应你看情况而已。」
  流火一笑:「这便足够了。」
  凤殇看著流火的眼,看他眼中笑意如水,突然道:「流火,说说你跟那宫寒离的『孽缘』吧,说不定听过了,朕就真的放了他。」
  流火笑了笑,道:「无非是童年玩伴,略通情事时犯下的错,到後来,就成了无休止的纠缠,故事太俗套,说出来怕污了皇上的耳。」
  凤殇摇头:「无妨,朕就是要听你说。」
  流火抬眼看著他,半晌才叹了口气,悠悠说了开来。

  一直近了正午,流火才停了下来,眼中多了几分萧索,笑容却越是放肆。
  「就这样罢,都是些琐事,让皇上见笑了。他执迷不悟,我不想陪他一直做梦,就干脆去参加科举,他二话没说把我赶出来了。
  「他说我可笑,我觉得他可悲,这麽多年,孽缘也该散了。说句大不敬的,他将来就算是得偿所愿了,也还是要纳妃立後的,作皇帝,总不能只抱著个男人过一世。子嗣什麽的,要我看著他跟别的女人在一起,倒不如现在走了一了百了。」
  凤殇一直安静地听他说话,这时哼了一声,看不出情绪。
  流火愣了一下,笑著说:「皇上自然不一样,等小皇子出世了,就更加没有别人插嘴的余地了。」
  凤殇皱了皱眉:「流火,朕怎麽觉得你这句话,很有几分讽刺呢?」
  「臣不敢。」流火高唱一声,态度里却分明没有一丝不敢的意味。
  凤殇心中有点不悦了,只是冷冷地道:「有什麽话,就直说吧,反正你也放肆惯了,没有什麽大不讳的,朕也不会怪罪於你。」
  「那麽臣就直说了。皇上你看,臣跟宫寒离这麽多年纠缠,尚且能放下,皇上到盛京,也不过两、三年的光景,若是静王给不了您想要的,倒不如就此放手,各过各的生活,何必处处委屈自己?这天下,还有什麽人,是皇上要不了呢?」
  凤殇又是一声哼笑:「你不也一样放不下那个宫寒离麽?」
  「臣没有!」
  「要是没有,你又何必替他求情?」
  凤殇一句话,堵得流火说不出话来。
  两人相对无言,好一阵,凤殇才道:「你回去吧,答应你的事,君无戏言。」
  流火敛起了一贯的肆意,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谢皇上。那麽,臣先告退了。」
  凤殇点了头,看著流火走出*非*凡*去,却始终觉得有什麽堵在喉咙里不得安生,终於微微抿了唇,低声道:「你问我何必,我答不出来。只是流火……人生不过杯酒,一杯醒一杯还醉,又有什麽好计较的?」
  流火在门边停了步,过了很久,才低低笑了笑,什麽都没说,依旧走了出去。
  二、三月时分,春意正浓,小柳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春意,忍不住叹了口气,一旁的毓臻却像是没看到似的,依旧不知想著什麽出神。
  「大哥?」小柳叫了一声,毓臻才连忙看了过来,小柳不禁又暗叹一声,道,「大哥这几日都在守著我,皇上不会不高兴麽?」
  毓臻脸上笑得温和:「宫里颜妃娘娘有喜,皇上正高兴著呢。」
  「大哥……似乎有点落寞?」
  毓臻一愣,笑了起来:「没有,只是有点不习惯。」
  小柳微微低了眼,也不去反驳,过了一阵,又笑著问:「今天天气不错,大哥何不进宫去给皇上道个喜?」
  一句话说得毓臻心动了。
  若按规矩,他是该进宫给凤殇道一个喜,甚至该准备一、两样小东西,送给怀子的娘娘和未出生的皇子以示祝福,只是这几日留在府里看顾小柳,一边想著凤殇大概也不在乎,倒是把这事忘了。
  这时听小柳说起,毓臻才想了起来,不禁一笑:「你倒是提醒了大哥,不过今天先让人去准备礼物,明天再去吧,再陪你一天,省得你一会儿又忘了吃药。」
  「小柳并不讨厌吃药,不会用忘了做借口的。」小柳脱口反驳,话说出口,才猛地愣住,看著毓臻,发现毓臻也一样看著他。
  过了很久,毓臻才有点尴尬地一笑,别过眼去:「从前……怜儿不爱吃药,问他,他只撒谎说忘了。」
  说到这里,两人便又静了下来,相顾无言。好一阵,毓臻站起来,「你休息吧,大哥出去一下。」
  小柳点了点头,乖巧地躺了下来,听著毓臻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关上了门,毓臻才长出口气来,站了一阵,才叫过人来吩咐了几句,一边往自己的房间走回去。手刚触及房门,就隐约觉得有点不妥了,毓臻目光一敛,提高了戒备,才小心地推门而入,刚越过屏风,便一下子愣住了。
  床上坐著一人,笑意盎然地望了过来,眼中还有一丝得意,却正是凤殇。
  见毓臻站在那儿,只是隐约有点惊讶,却既不动也不说话,凤殇失了耐心,干脆跳下床,光著脚走到毓臻跟前,二话不说堵上了毓臻的唇。
  放肆至极的一吻,连舐带啃的,像是压抑了很久,终於得到释放。
  一吻罢,两人都是微喘了气,凤殇把毓臻的衣服揣得死死的,只是笑咪咪地不迭声叫:「毓臻,毓臻毓臻。」
  毓臻被他叫得心里发软,本来心中的几分闷气也散得差不多了,却还是忍不住一挑眉:「皇上今天倒是热情。」
  凤殇只当作没听见,凑到他面前,小狗似的拿鼻子碰他的脸,弄得毓臻一阵搔痒,笑著捉住他的肩拉开,无奈地道:「干什麽?」
  「果然是生气了啊……」凤殇一脸可怜地看著他,「我之前是真的忙,跟你一亲近就肯定没完没了的,才故意冷落你,没想到你会生气。」
  「没有,只是小柳病了,我不放心,守了他几天。」
  凤殇一哼:「你对他倒是好。看哪天我给他赐婚了,他就不好意思留在这里了吧!」
  听凤殇说得醋意横生的,毓臻的心却反而慢慢地安定了下来,温柔一笑:「既然忙,怎麽今天又跑来了?」
  「偶尔逃跑一下。」凤殇笑得顽皮,「而且你不肯进宫,我只好来找你了。」
  又是相似的一句话,毓臻心中一动,把人搂入怀里:「傻瓜!我都让人准备了礼物,正要明天进宫。你有了皇子,於情於理我都该给你道喜的。」
  凤殇埋头在毓臻肩窝里蹭,听他这麽一说,也只是很随意似的问:「颜妃有喜,你会不会生气?」
  毓臻一怔,笑道:「这是喜事,怎麽会生气呢?」
  凤殇安静了一会,才小声地咕哝了一句:「我真希望你生气。」
  毓臻又是一怔,半晌才笑出声来,见凤殇莫名地抬头看著自己,拍了拍他,说:「生气自然不会,不过……大概会有那麽点失落。」
  凤殇一呆,猛地圈住毓臻的脖子,一通乱吻,嚷:「毓臻宝贝,毓臻乖乖……」
  毓臻顿时失笑:「好了,堂堂一国之君,怎麽像个孩子似的。」把一脸不满的凤殇硬扯了下来,又故意板起脸道:「听著,以後再不许这麽叫!」
  「那叫毓臻小心肝……」
  凤殇飞快地接了一句,把毓臻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一会,才吼了回去:「这也不行!」
  见凤殇笑嘻嘻地望著自己,毓臻无奈地叹了口气,转眼又是一笑,「你要怎麽补偿我?」
  「啊?」
  凤殇瞪了眼直发愣,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毓臻一把扛起,丢在床上,三两下就只脱剩了一件里衣。
  见毓臻指尖灵活地解开钮扣,凤殇终於忍不住叫了起来,「喂,喂!」
  毓臻根本不管他的抗议,一边解下他的衣物,一边踢了鞋子压了上去,沿著凤殇眼上鼻尖一路吻下来,吻得凤殇一阵发软,眼中也多了几分妩媚,微仰著脖子轻喘气。
  「你可要好好补偿我哦,小瑾儿。」
  故意凑到凤殇鼻尖前,看著他因为自己说话间的气息敏感地皱起了眉,毓臻不禁一阵轻笑,轻舔著滑落他的项颈,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啄他的锁骨。
  「唔……毓、毓臻,不要!」
  凤殇依旧低低喘息著,开始难耐地在床上蹭著,双手却被毓臻锁得无法动弹,只能不迭声地抗拒,身上已经不由自主地热了起来。
  毓臻像是故意似的始终没有扯去他的里衣,胸前慢慢变得坚硬的突起,在衣服的摩挲下更是让他难受。
  「毓臻,衣、衣服……」
  「嗯?」毓臻低应一声,一边低头吻住了他的唇,一边伸手隔著单薄的里衣慢慢抚到他的胸前,时快时慢地划著圈。
  凤殇轻咬著唇,扭动著身子想要摆脱,却无能为力,从喉咙逸出的低吟更是让毓臻不肯罢休。
  「嗯……啊哈……毓臻,啊哈……啊!」低低的呻吟突然变为一声无法压抑的尖叫,凤殇全身一阵痉挛,身腰不受控制地向前一挺,僵在半空一阵,又无力地落了下来,还残留著轻微的颤抖。
  「这样就不行了麽?」毓臻低笑一声,故意用指头沾起洒落在床上的体液,在凤殇半裸的胸前划过,看著凤殇又是一阵轻颤,笑意更浓了。「真是敏感的身体呢。」
  凤殇嵌在被褥上不住地喘息著,听著毓臻在耳边低喃,已经有点分不清他说的是什麽了,好一阵,才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慢慢地在自己大腿内侧游移著,最後探向後庭。
  一个激灵,凤殇失措地叫了起来:「不要,毓臻,不行,不!」
  「乖。」毓臻细细地吻住凤殇的唇,手上却不收回,借著体液的润滑,小心地开拓著。
  异物侵入的难受,和指尖在内壁轻刮的酥麻,让凤殇难以遏止地摆动著身体,无法满足的渴望让他无意识地叫了出来:「毓臻,我要……要你,我要你!」
  毓臻一笑,顿了手,抽出指头,突如其来的空虚让凤殇低低地呻吟出声,随後被异物猛烈进入的疼痛却让他失声叫了出来。
  毓臻的忍耐也渐到了极限,等凤殇稍微适应了,便急切地动了起来,身下凤殇无意识地咬著唇不让尖叫逸出的模样,只让他体内的冲动更烈,失了把持。
  一时间,屋内一阵阵带著压抑的低吟声渐渐失了控制,到最後化作了附骨销魂的喘息。
  云雨之後,凤殇半靠在毓臻胸前,微一挑眼,就看到了毓臻皱了眉不知在想著什麽,忍不住低低地叫了一声:「毓臻?」
  毓臻笑了笑,揉过他的头:「没事,你休息。」过了一阵,见凤殇依旧看著自己,终於叹了口气,「见到你,就想起我娘。」
  听了毓臻的话,凤殇心中一动,垂眼道:「还没找到?」
  「没有。问过你宫里的人也都只说那天把她送出了凤渊宫,其它的,都说没见过。」
  沈默了一阵,凤殇才低声安慰道:「不会有事的,我也遣人帮你,总会找到的。」
  毓臻点点头,半晌才反应过来:「瑾,我不是……」
  知道毓臻想说什麽,凤殇一笑,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
  毓臻这才安了心,凑过去轻啄了凤殇额头一下,见他脸上似乎微红了,才笑著将人拥入怀里。
  他却看不见,被褥之下,凤殇的手握成拳,关节已经有点泛白了。

  醉若成欢 第十四章

  次日毓臻进宫道喜,凤殇特意到素宁宫,陪了颜初一个早上,等过了正午,听到宫人来报毓臻求见,便将人叫到素宁宫去。
  外官本不该入後宫,即使是後宫妃嫔的父辈兄弟,轻易也是不许见面的,只是静王受天子信重的事人人皆知,这时只当凤殇不忌讳,也没有人说什麽闲话。
  毓臻见了颜初,想起一年前凤殇还想把这少女指婚给自己,这时却已经身怀六甲,成了凤殇的「爱妃」,心里也隐约觉得一丝尴尬,言辞间也便显得客气了。
  送过贺礼,又细语了一阵,凤殇才柔声对颜初道:「朕还有事跟静王说,你身子沈,不必陪在这里了,回去休息吧。」
  「是,臣妾告退。」颜初也是乖巧,应了一声,任宫女扶著退了出去,一边也把伺候在旁的宫人叫退了,留下凤殇二人。
  看著颜初走出去,毓臻不禁点头:「颜妃娘娘果然温柔可人。」
  凤殇哼了一声:「你喜欢?」
  毓臻失笑道:「她是你的妃子,温柔可人也是你的,哪里有我喜欢的分?倒是你……」毓臻语气一顿,凤殇愣了一下,便听到他说,「我还从未见过你对别人这麽温柔。」
  凤殇先是脸上一白,随即便通红了起来,低吼了一声:「毓臻!」
  见凤殇恼羞成怒,毓臻也不再逗他,笑了笑:「好了,我也不过随口说说!」
  凤殇瞪了他一阵,才吐出口气,语气里多了几分感叹:「可惜我不能常来素宁宫。」
  「为什麽?」
  凤殇抬眼看向毓臻,迟疑了很久,像是下了决心,才缓缓道:「流言……你也知道吧?」
  毓臻一挑眉:「流言?上次你说的麽?」
  凤殇摇头一笑,垂下眼去:「早不一样了。你真的没听过麽?他们都说,我把哥哥软禁在宫中了。」
  「既然知道是流言,又能有多少人相信?何况是如此无稽的,你何必管它?」
  凤殇愣了愣,慢慢瞪大了眼:「你不问我麽?」
  毓臻无奈地叹了口气:「问什麽?」
  「我这两天,来素宁宫稍微频繁,就有人开始怀疑我把哥哥软禁在这里了,你……不问我麽?」
  毓臻看著凤殇认真的模样,心中竟是一痛:「傻瓜!」
  被毓臻莫名地骂了一声,凤殇反而像是卸下了什麽似的笑了出来,坐在那儿目不转睛地望著毓臻,久久不肯移开。
  反而是毓臻有点不好意思了,干咳一声:「时间也不早了,我不该在这久留。」
  凤殇先是温顺地点了点头,随即像意识到什麽不对劲似的,一把拉住毓臻:「你不会是为了回去陪小柳吧?」
  毓臻哭笑不得地看著他:「这跟小柳有什麽关系?宫里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这里久留,你的妃子就要被人说闲话了!」
  看著凤殇沈著脸,眼里又偏偏露了几分心慌的模样,毓臻终究忍不住,伸出指头捏了他的脸一把,「乖,今天晚上我再到你宫中,小醋坛子!」
  凤殇脸上顿时红如滴血,一拳过去:「滚!」
  毓臻这才嬉笑著退了出去。
  一路走出了素宁宫,他才长长地吁了口气,余光往回看去,却看到一个宫女带著一个老人匆匆地往素宁宫里走,走到拐弯处停了下来,两人对著素宁宫正门比划著说了几句,那宫女便又将人带向了另一边。
  那老人毓臻却是认得的。
  那是太医院的刘太医,以前怜更还在他府里时,毓臻偶尔会让人把刘太医请过去。
  看两人去的方向,分明就是素宁宫的侧门,毓臻心里突然无法抑制地剧烈跳动起来,站了一阵,终於疯了似地提气狂奔,躲著人直绕过素宁宫去。
  小心地跟在两人身後,见两人躲躲闪闪地进了素宁宫的侧门,毓臻心中更是一阵不安,等了半晌,才趁著守门的太监不留意,纵身一跃,自墙头翻了进去。
  素宁宫多是回廊曲桥,倒是开阔,走得很远都能看得到,毓臻隐身在一座假山後,四处一扫,便看到那宫女带著刘太医正往偏僻处走去,反而渐渐离主宫远了。
  不安越深,毓臻咬了咬牙,沿著阴暗处一路跟了过去,看著那两人穿过一片默林,进了一间半旧的屋子里。
  毓臻刚靠近,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清脆的碎瓷声,紧接著,便听到有人冷声道:「十个人照顾不好一个人,看来……」
  後面的话毓臻已经不敢听下去了,凤殇的声音他自然是认得的,平时并不觉得如何可怕,现在听来,却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站了很久,才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靠到屋子窗边,生硬地戳穿了窗纸,往里看去。
  「谁?!」
  还没来得看清楚,里面的凤殇已经察觉到窗外有人了,冷喝一声,一掌向窗边击来,窗纸立碎,两人便隔著空荡荡的窗棂直直对望。
  凤殇愣住了,毓臻也愣住了。
  凤殇身後,是一张床,床上睡著一个人,距离不远,定眼便能看得清楚,那人脸有病色,不是怜更,却是娴王妃。
  屋里屋外都是一片寂静,凤殇和毓臻不说话,宫女太监自然更无人敢吭声,过了很久,才听到凤殇冰冷如霜的低语:「都退下去。」
  一旁的宫人早被两人之间的沈默压得透不过气来,这时听凤殇一说,行过礼便连跑带逃地退了下去,片刻就不见了人。
  「毓……臻。」等人退尽,凤殇才僵硬地回过头,看著毓臻的目光里终於流露出一片惊惶。
  毓臻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著床上的人,像是想要确定她究竟是生是死。
  凤殇似乎也察觉到了,仓皇开口:「她没事,只是生病,昏睡过去了……真的,你……」
  「够了!」
  凤殇张了张口,没再说下去。
  毓臻一声不吭地转身,凤殇慌张地跑到窗边,却听到身後一声巨响,门被人踹开了。
  毓臻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他面前,一手揪住凤殇的衣服,好久,才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来:「你说你已经把她送走了!」
  「我……她……」凤殇话不成句,深吸了口气,才勉强对上毓臻的眼,「她、知道了我们的事,是她要挟我,我才会……」
  「啪」的一声,让凤殇的话停在了半路。
  脸上挨了毓臻一巴掌,他只是低著头,唇边带著一抹微颤,没有吭声。
  「这就是你要我相信你的结果?」毓臻哼笑一声,指著床上,「是你亲口说你把她送走了!是你要我相信你的,这就是你给我看的结果?如果我没有发现,你是不是就要关她到死?」
  凤殇轻微地摇摇头,没有看毓臻,只是低声呢喃:「是她要挑衅我……是她的错……我没有想关她一辈子,真的,等这一阵过了……就把她送回去……真的……」
  「把她送回去?等她死了再送回去麽?」毓臻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肆意地笑了出来,「素和凤殇,你以为我还会信你的话麽?」
  凤殇全身一震,猛地抬起头,直直地看著毓臻,好半晌才冷著声一字字地道:「就算是,那又怎麽样?是她先要挟我的,放弃你,或者杀了你,是她逼我做选择的!天威难犯,一个人敢如此挑衅我,我便是杀了她又有何不对!」
  毓臻扬手又是一个巴掌过去,见凤殇愤然抬头,才淡淡笑了开来:「如何?我也打了你两巴掌了,同样是欺君之罪,你把我也杀了吧!」
  「你不一样!」凤殇咬著牙吼了一句。
  毓臻又是一声哼笑:「有什麽不一样?因为皇上对毓臻的厚爱?所以毓臻不一样?所以毓臻的亲娘就要被皇上软禁起来直到老死?」
  「我没有!」凤殇反驳,「等过了这一阵,就让她回去,真的,我不知道她会生病……我真的不知道……」
  等过了这一阵,等他有足够的心思和精力,去应付毓臻母亲的纠缠和阻挠,再还回去。
  他不过是,贪恋一时的温柔和支撑罢了。
  毓臻听他说得激动,却反而慢慢静了下来,最後低笑一声:「算了。」
  凤殇一惊,瞪大了眼看著他,却只听到毓臻一字一顿地说下去,「我要把她带回去。现在,马上。」
  「不可以!」几乎想也不想,凤殇便脱口而出。
  「凭什麽不可以?」毓臻冷眼看著他。
  凤殇退了一步,只是摇头:「不可以……她会阻挠我们的,她不会允许你和我在一起的……」
  毓臻不再看凤殇了,只是一声哂笑:「你以为,我还会和你在一起麽?」
  「毓……臻?」凤殇又退了一步,直直地看著毓臻。
  「我要带她回去。」毓臻重复了一遍,「你要阻拦,便先杀了我吧。」
  「不可以!毓臻,你不可以带她走!」凤殇再顾不得其它,只是大吼。
  毓臻却不再管他,径直走到床边,弯下身便要抱起娴王妃。
  凤殇正要上前阻止,却看到毓臻突然顿了手,凤殇心中一喜:「毓臻?」
  毓臻却只是收回了手,没有回头看凤殇,过了很久,久得空气中充满了凤殇的惊惶,才听到他低声说:「我娘在这里,那麽,怜儿呢?」


  仲春天气似是格外的冷,凤殇站在那儿,竟生生打了个冷颤,怔怔地看著毓臻,张开口,却发不出声来。
  毓臻低哼一声:「说不出来麽?怎麽不否认?」
  凤殇又张了张口,却始终发不出声,他只是死死地看著毓臻,眼睛里的光芒一点一点地褪下去。
  「怜儿关在哪里?」
  毓臻转过身来,只看到凤殇缓慢地摇了摇头,毓臻便一发狠地把凤殇撞到一边屏风上,死死地架著凤殇的脖子。
  他的眼睛也有点发红了,声音嘶哑:「我问你把怜儿关在哪里了!」
  凤殇只是怔怔地看著他,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过了很久,竟是轻轻地笑了。
  毓臻一咬牙揪著他又是一压:「你说话啊!」最後一字,终於无法掩饰的颤抖出声,「你把他关在哪里了?你说啊,他身体不好,你把他怎麽了?你不能那样对他啊……」
  「我不能怎样对他?」过了很久,凤殇终於低低地开了口,语气里似有一抹诡异的笑意。
  「你真的把怜儿关起来了?为什麽?他不可能跟你抢皇位,为什麽还要把他关起来?」毓臻死死地揪著凤殇的衣服,一迭声地问。
  凤殇垂了眼,哼笑一声:「我真的把他关起来又如何?我对他怎麽样,又与你何干?」
  「他是你哥哥!」毓臻死死地架住凤殇的脖子,「他为了你吃尽苦头,为了你差点丢了性命,他把皇位也让给你了,你欠他的一辈子都还不清,你怎麽可以……」
  凤殇渐渐觉得呼吸有点困难了,却反而笑得愈加灿烂:「如果我说,是因为你呢?」
  毓臻一怔,失措地松了手,後退一步,半晌才仓皇地道:「我已经答应爱你了,我可以永远陪著你,求你放了他,他身体已经那样了,受不得折腾,你不要为难他,你想我如何都可以,你放了他,求求你……」
  听著毓臻的哀求,凤殇却突然大笑了起来,见毓臻茫然地看过来,凤殇才诡秘一笑:「毓臻,你看著我。」
  毓臻一愣,只是张眼看他,不知凤殇想干什麽。
  「你看著我。」凤殇浅笑著又重复了一遍,伸手慢慢抚上自己的脸,「你看著我的脸,跟哥哥,像麽?」
  「像……」只是生硬地响应凤殇的话,毓臻心中一片慌乱,「你像,你像。」
  「那麽,」凤殇笑意依旧,眼中的最後一丝光芒却如烛光,在狂风中闪烁一阵,最终扑哧一声熄灭了,只剩下满眼空寂,「这样呢?」
  那麽,这样呢?
  轻得如同情人间低语的问话,毓臻看著凤殇抚过脸上的指尖慢慢嵌入皮肤之中,一分一分地往下抓落,鲜血从那指缝间渗出,五道红痕一直往下巴延伸,指尖嵌入皮肉里,深得像要把整张脸都扯下来一般。
  毓臻的眼随著凤殇划落的手越睁越大,眼中尽是惊惶,他甚至还来不及反应,身後便传来了一声尖锐而突兀的惨叫声。
  「啊||」
  凤殇茫然地抬眼向声源处看去,毓臻看著他,便看到他眼中生生掠过的凄厉和绝望,看得人心中惊惶。几乎是下意识的回过头去,在看到眼前的一切时,毓臻的脚也差点软了下来。
  门外石阶之下,颜初蜷著身倒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抱著自己小腹,脸上血色已经失尽,张著的眼中满是痛楚,她的身下,一道暗红的血流慢慢地蜿蜒成一滩血水,看得人惊心。
  「毓臻……」凤殇突然低低地开了口。
  毓臻仓皇地回过头去,只看到凤殇的手连著沾在指尖的血肉垂了下来,他慢慢地笑了,衬著一张满是鲜血的脸显得格外吓人,似是轻叹一声,凤殇合眼笑出声来,叫的依旧只是毓臻的名字,「毓臻……」
  看著凤殇一点一点地跪下去,毓臻心中一慌,反射性地冲了上去接住倒下的人,撕心裂肺地叫了出来:「来人,来人啊!刘太医!」
  只是眨眼,几个人影匆匆跑来,屋里屋外,乱成一团。
  「伤不是很重,只是怕指上不干净,伤口会化脓……」刘太医小心地料理凤殇的伤口,一边解释。
  凤殇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脸上始终盈著一抹浅淡的笑意,像是隔绝了一切吵闹。
  毓臻站在一旁,看得心惊,好半晌才勉强开口:「那麽,颜妃娘娘呢?」
  刘太医目光一暗,低了头:「另一位同僚正在诊治,颜妃娘娘受了惊吓,又从石阶上摔了下去,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是胎儿……已经没了。」
  毓臻心中一震,竟渐渐地觉得痛了。
  不久前凤殇对颜初的软声细语的模样他还记得清晰,虽然没有说,但是看他的眼神,毓臻也能感觉到那孩子让凤殇有多开心。
  现在,却已经没了。
  有点惶恐地抬眼看向凤殇,凤殇脸上却依旧是浅淡的笑意,眼中一片空茫,刘太医的话,像是一句都不曾入他的耳。
  「皇上,臣给您上药,有点痛,请忍耐一下。」刘太医说了一声,才小心地用软布沾了药,一点点地敷在凤殇的脸上。
  毓臻在旁边看著,凤殇的脸色一点点地苍白下去,额上慢慢地渗出汗来,分明是很痛了,凤殇却依旧感觉不到似的,始终盈著浅淡的笑意,看得毓臻暗暗心惊。
  好不容易上好药,包扎好,刘太医松了口气,毓臻在一旁也禁不住跟著松了口气,看著那被丢掉的软布上深红的血色,心中又是一阵轻颤。
  宫女捧进来一碗药,刘太医道:「伤口已经处理好,皇上趁热把药喝下吧,这药安神定惊,对伤口有好处。」
  凤殇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你下去吧。」脸上又是微微一白。
  毓臻见了,半晌才意识到他是说话牵动了伤口,不禁向刘太医看去。
  刘太医自然也明白:「皇上的伤口在脸上,愈合之前,还请暂时少开口。」见凤殇没有理会,只能微一躬身,「臣告退。」
  等刘太医退出去後,毓臻看向凤殇,见他依旧笑得灿烂,只是眼中空洞,既不看自己,也不似看他物,像是在拼命寻找很遥远的东西,却怎麽都找不著,只能茫然地搜寻。
  毓臻只觉得心里慌得很,有再多话要问,也问不出来了,安静了半晌,终於忍不住说:「不要笑了。」
  凤殇却笑得更是灿烂,只是微微抬头:「毓臻,喂我吃药。」
  看著凤殇一边笑著脸色一边惨白下去,毓臻只觉心中一片刺痛,连忙拿起药碗,坐到床边:「我喂,我喂,你别说话。」
  凤殇笑著任毓臻喂药,一口一口地吃下去,张著眼看著毓臻,不再说话。
  毓臻小心翼翼地喂完一整碗药,见凤殇额上已尽是冷汗,有点仓皇地伸过手用衣袖去擦,擦了一阵,才发现凤殇脸上的笑容便如描画上去的一般,不曾褪去,心下更是难受,只是道:「瑾,不要笑了。」
  凤殇没有看他,只是一点点地敛去笑意,最後缓缓开口:「毓臻,我放弃了。」
  毓臻一僵,说不出话来,只能傻傻地看著凤殇。
  只听凤殇艰难而缓慢地说下去:「我欠哥哥的,一辈子都还不清,所以我根本不该跟哥哥争,不该妄想取代哥哥……我一辈子都赢不过哥哥……
  「是我认不清,是我执迷不悟,才有这样的下场,我的孩子……也已经没有了……毓臻,」他的声音越低,「我不要了,不敢要了,你回去吧,把你娘带回去,她要我赐婚,我就赐婚,我不要了,我放弃了。」
  「瑾……」毓臻有点失措地看著眼前的人。
  明明就在眼前,听著他说「我放弃了」的瞬间,居然觉得人在千里之外,比千里更远,远得自己无法触及,叫人彷徨。
  合上眼,凤殇轻声道:「你我还是君臣,你叫我皇上吧。」
  「瑾……」毓臻惊慌地叫了一声。
  他知道凤殇有多执著於让自己叫他「瑾」,现在,凤殇却说,「你还是叫我皇上吧」,这又怎麽能让毓臻不惊心?
  凤殇缓缓一笑,伸手抚上自己的脸:「你看,我已经不像哥哥了。再也不会像哥哥,我已经,不会跟哥哥争任何东西了,所以,你给我滚!」
  「瑾,你……」
  「我让你滚!」凤殇突然敛了笑意,手一翻,一柄短剑已经抵在了毓臻喉前,凤殇一字一句地道:「出去!」
  毓臻却动弹不得,只是站在那儿,怔怔地看著他。
  凤殇慢慢变了脸色,顾不上脸上的伤,只是疯了一般地揪著毓臻往门外推,短剑在毓臻颈上划出一道血痕,他也只当看不见。
  「你出去,出去,我让你滚出去!你滚!」
  毓臻连跌带摔地被他推出了门口,只刚站稳,还来不及回头,便听到身侧「砰」的一声,房间的门已经被甩上了。

  醉若成欢 第十五章


  接连几天,毓臻进宫求见,一律被眠夏挡在了门外,半夜越墙而入,只进了凤渊宫外围,便被不知哪来的暗器逼退,他才明白,凤殇身旁一直跟著暗卫。
  只是从前无论发生什麽事,凤殇都不曾动用过什麽力量对他,就像凤殇藏在身上的那柄短剑,如果不是那天抵在了他咽喉之上,他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凤殇身上藏著这麽一样东西。
  现在用上了,也只能证明那个人是铁了心,断了情。
  毓臻以为自己不会太在意,偶尔心痛,也只是因为这一年多来的纠缠,一时难以习惯。直到半月之後,早朝恢复,毓臻站在大殿之下,看著面无表情的凤殇,才隐约地生了迷茫。
  凤殇脸上的伤已经全好了,依旧面容如月,夺人心魂,过分的精致。只有靠近下巴的地方,很仔细地看时,才能看到一道很浅的疤痕,短短的,不过一指长,像是刻意留著的,并不显眼,却分明存在。
  远远看到毓臻走入大殿,凤殇似乎浅浅地笑了,微一挑眉,别开了眼,那一笑,却带著勾人的挑衅。
  毓臻站在那儿,久久不能一动,手上握成拳,指甲都要嵌进掌心了。
  早朝听了什麽毓臻也记不清了,浑浑噩噩地回到府里,听下人说王妃有请,也当作没听到,直往自己房间走去。
  走过回廊,经过小柳的院子,下意识地停了步,毓臻犹豫了一下,还是转了身,向院子里走去。
  开春以来小柳的身体就没好过,这时毓臻远远便看到他坐在床上,半靠著窗,脸色虽然不好,倒是笑得眯了眼,不禁心下好奇,走近问:「笑什麽?」
  小柳慌乱地收敛起来,有点失措地抬头看他,没吭声,脸上却不期然地红了一片。
  毓臻更是好奇,忍不住笑他:「想起哪家姑娘了麽?」
  小柳脸上更红:「我这身体,哪里配得上人家?」
  「谁敢说本王的兄弟配不上她?」毓臻笑意更浓了。
  小柳一阵发窘,半晌才转了话题:「那麽大哥呢?」
  「我?我什麽?」
  小柳叹了口气:「你跟皇上啊。」
  心里咯@一下,毓臻笑了笑:「管大哥的闲事了?我跟皇上能有什麽,没事。」
  「大哥你还撒谎啊,我都听说了,皇上的脸受了伤,虽然不知道原因,不过……是因为大哥你吧?」
  毓臻沈默了一阵,微一苦笑:「你知道,他把我娘关起来了,那天……一时冲动,说了些话,他一下子就把自己的脸抓破了,颜妃娘娘刚好撞见,受了惊吓,从石阶上摔了下去,孩子也没了。」
  小柳本以为只是两人的小争执,这时听毓臻说到孩子,才真正地吃了一惊:「孩子没了?」
  毓臻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小柳也没说话,沈默了很久,才突然冒出一句:「那皇上一定很伤心……」
  毓臻又是一阵苦笑,伤心……凤殇那时的表情,又岂只是伤心?现在回想起来,他还隐隐觉得心里有点痛了。
  看到毓臻的神色,小柳心中一动,试探著问:「大哥,你那天究竟说了什麽话?」
  「他把我娘关起来,加上宫中流言,我那时只认定他把怜儿也关起来了……现在回头想,反而不是那麽确定。有了孩子他那麽高兴,我却间接造成孩子没了,他恐怕要恨死我了吧?」
  小柳缓缓叹了口气:「大哥你果然是不明白啊。」
  毓臻愕然抬头:「什麽意思?」
  「皇上才不会在乎有没有孩子,他要孩子,是因为你啊。」
  心中像是被什麽狠狠地砸了一下,毓臻眼中浮起了一抹茫然:「为了我?」
  小柳笑了笑:「我就说皇上那样还不够啊……他做事,总不肯跟你好好解释清楚,这世上,哪有人真的能完全明白另一个人的呢?他不说,大哥你也不去想,谁还会替你们去说去猜?皇上他要孩子,不过是为了不再去後宫,不再纳妃选秀吧。」
  「他……」毓臻突然说不下去了。
  那时两人有了争执,凤殇宠幸颜初,他只当是凤殇跟自己呕气,再後来,凤殇主动跑来静王府,两人和好,他也不曾去想那十几天中凤殇去找颜初的事了。
  现在小柳说出这样的话来,就像是平潭里投入一颗石子,泛起波澜,让人手足无措。
  说不上是欢喜还是怜惜,或是别的什麽情感,堵在胸口,让毓臻就那麽怔怔地呆住了,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柳咬了咬唇,低声问:「大哥从前,喜欢珞王的吧?那麽,现在呢?还是珞王,或者,已经改变了?」
  又是一个让毓臻无措的问题,只是一阵迟疑,便又听到小柳接下去。
  「是小柳放肆了,答案大哥心里明白就好,没必要跟小柳说。」
  之後毓臻安静了很久,小柳也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毓臻低低地笑了出来,小柳连忙抬眼,便看到毓臻摇著头,笑看著自己。
  「大哥反要听你说教了。」
  「是小柳不自量力。只是,」小柳抬头一笑,「在一旁看著,也很累啊。」
  「累麽?」毓臻低喃一句。
  旁观者尚且说累,那麽局内的人呢?
  胡乱想了片刻,毓臻笑了笑叹了口气,垂了眼轻声说:「只是我,放不下怜儿。」
  小柳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并不说话。
  「我还是想进宫再看一次。」
  小柳笑了:「这些话,大哥不必跟我说。」
  毓臻摇头一笑:「你让我说,不说出来,没有这个勇气……我会再去看一次,无论怜儿在也好,不在也好,去过了,我会好好处理跟他的事。」顿了顿,才又一笑,「总是这麽拖著,也不是办法。别人看著也累,是吧?」
  小柳脸上终於闪过一抹尴尬的笑,半晌才扭捏地道:「先说了,我可不是帮著皇上!他那个人,专横霸道,总是端著架子跟人说话,看了讨厌!」
  毓臻一愣,半晌失笑,说:「你这麽说,就不怕我告状麽?」
  小柳一时语塞,好一会才气鼓鼓地道:「大哥还是先想想怎麽哄好那位主吧。」
  看小柳的模样,毓臻淡淡一笑:「你也不要讨厌他,他那些霸道啊架子啊,其实都不过是装出来的样子。说到底,其实不过是个小鬼。」
  是啊,那些专横霸道、皇帝架子,不过是装出来的。说到底,那个人也不过是个别扭的小鬼。
  可是,他却逼那个人说出「我放弃了,我不敢要了」这样的话来。
  是夜,毓臻换了夜行装,趁著夜色,越过宫墙,一时也不知从哪找起,下意识地便依著习惯入了凤渊宫。
  有了准备,自然不同之前,居然也让他一路走去,不受阻挡。
  近了凤殇平日理事的书房,便看到里面灯火黯淡,光打在窗上,里面一个人影,却分明是凤殇。远远看去,他似是在说著什麽,毓臻心中一动,屏息蹑脚,靠近了过去,正听到凤殇在说话。
  「……真想不到啊……只不过,他终究也算是朕的哥哥,如果太保真的要反,有他在,总是一个致命伤。这样吧,还是先把他捉了关在宫里吧,必要时,也只能杀了他。」
  毓臻心中狂跳,只能死死咬著牙,屏气听下去。
  里面似乎还有一个声音,却始终听不清晰,窗纸上也只有凤殇一个影子,过了半晌,那声音停了,凤殇似乎低笑一声:「那麽,朕还是亲自去一趟凤临吧。」
  毓臻站在黑夜之中,屋子里的声音已经静了下来,烛光亮起,像是刚才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场梦。
  心中一阵发寒,毓臻张著眼,好久才试著去想刚才听到的话。
  他以为凤殇总念著一丝兄弟之情的。
  哪怕他最坚信凤殇真的将怜更关起来的刹那,也从未想过凤殇会伤害怜更。
  可是刚才,他却听到了那样的话从凤殇嘴里说出来。
  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咬著牙屏气离开凤渊宫,一直翻出宫墙,隐入皇宫外阴暗的小巷中,毓臻才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来,整个人差点软倒下去。
  「凤临……瑾,你究竟想干什麽?」低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清的问语,毓臻茫然地靠著墙,心中一片凌乱。
  天色微亮,大殿内外已经列满了议政的官员,凤殇坐在龙椅之中,慢慢扫过殿下,看到毓臻站在那儿,微微一怔,便收回了目光。
  行礼完毕,见底下无人出班,凤殇沈吟了一下,缓缓开口:「日前,朕收到涟王自凤临传来的一封密函。」
  只是那麽一句话,殿下官员心中暗自猜测,却谁都没应口。只有毓臻微微一震,手不自觉地紧握了起来。
  只听凤殇顿了顿,换了一种语气,略见冷淡,说:「再三天,就是珞王的忌日了,今年朕会亲自前往祭祀,太保,没意见吧?」
  太保成叔延一怔,连忙出列:「臣不敢。」
  「那这事就这麽定了,礼部该早有准备,这几天就捉紧一点吧。」凤殇只看了他一眼便不再留心,微一抬头,「珞王忌日过後,朕去凤临一趟。」
  此话一出,殿下顿时哗然,成叔延脸色一变:「皇上出巡,到哪里都好,只是这凤临……毕竟还有乱党,为了皇上安危,恐怕……」
  「不是出巡,只是私访。」凤殇面不改色地接了下去。
  殿下众人又是一惊,只有毓臻一脸灰白,紧握的手也越见泛白了。
  「皇上!这……」
  见成叔延要说话,凤殇也不等他说完,便打断道:「太保不必多言,朕心意已决,不会更改。」
  「是。」成叔延被凤殇这麽一堵,只是闷声应下,半晌又不死心,问,「那麽皇上准备带谁随行呢?」
  凤殇微一挑眉,似笑非笑地扫视殿下:「朕的宫女长眠夏,卫尉照炉,禁军三十人,以及……静王随行。」
  众人又是一惊,这麽一点人,即使是微服私访,也太少了。
  等众官安静了下去,凤殇才笑了笑,看向毓臻:「静王,可愿?」
  毓臻心中一颤,又紧了紧拳头,出列一跪:「臣惶恐,今日进宫,本是想向皇上请假两月,以理私事的。」
  凤殇变了脸色,瞬间便又笑了起来:「不知静王的『私事』有多紧急,不能顺延一下麽?朕这次出行,不过一月,应该不会耽搁太久。」
  言语间,夹杂著几分商量的意味,却听得旁人心中微寒,纷纷暗想,谁敢逆天子的意思?
  毓臻自然也听得明白,心里莫名地一阵犹豫,最後却还是一磕头:「臣这事关系紧急,最好今天就能走,求皇上恩准!」
  周围的人的心都被他这句话提了起来,暗暗看向凤殇,就等著看这位少年天子是要发作,还是依旧顺了静王的意思。
  凤殇只是不说话,脸上也看不出半分表情,只是直直地看著毓臻,好一阵,大殿之中,一片死寂。
  「既然如此,朕也不勉强。」凤殇淡淡说出一句话来,转头不再看毓臻,只是道,「那麽,谁请缨随朕去?」
  毓臻站在殿下,看著凤殇冷淡地继续吩咐,就像自己不存在一样,心里说不出是难堪还是难受,最终咬了咬牙,扬声道:「谢皇上恩准!」
  凤殇转眼看了他一下,微一哼笑,说:「罢了,再添禁军三十,众卿不必随行了,一路上各镇也不必知会,朕不想扰民。就这样吧,退朝。」说罢,再不看殿中一眼,站起来一挥袖,转身走入内殿。
  看著他的背影,毓臻只觉得心里像有什麽在磨,刺刺地难受。
  昨天小柳问的话,他没有回答,不是不愿说,只是发现自己说不上来了。
  似乎心里的人还是怜儿,只是想起来时,已经分不清那是怜更的脸,还是凤殇的脸,那麽相似,又那麽不同。
  如果昨天晚上没有听到凤殇的话,也许他今天会进宫,好好地哄一哄凤殇,道歉,然後说说两人之间的事。
  只是,无法当作没有听过。
  哪怕他真的已经爱上了凤殇,他也不可能放下怜更,那个他宠了十年的人。他不可能看著凤殇要杀怜更而无动於衷。
  无论有什麽事要理清,也只能在什麽都没发生以前。要是凤殇杀了怜更,那麽爱也好不爱也好,他和凤殇,一生都不会再有任何可能。
  凤殇要去凤临,他也只能赶在前头,想著也许能抢先一步。
  凤殇一路走回凤渊宫,刚进门,便看到眠夏迎面走上来:「皇上,状元爷求见。」
  脸上的狼狈还没来得及收起,见眠夏看了自己一眼便低了头,凤殇一阵失笑,叹了口气:「他倒消息灵通……让他到中庭来吧。」
  等眠夏退下,凤殇转身走入中庭,等了一阵,便听到身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过头去,就看到流火一脸凝重地快步走入,到了跟前,话也不说,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凤殇一挑眉:「你倒是明白。」
  「皇上特意强调是涟王的密函,可见是乱党之事。最近凤临乱党,最触目的,莫过於他。」流火一声苦笑,道。
  「那宫寒离,还真不是一般的人啊。」
  「臣只求皇上,勿忘前约。」
  凤殇看著跪在地上的流火,一改平日的痞子气,一脸慎重,衬在那张书卷气浓厚的脸上,便多了三分苍白。
  心中微哂,凤殇缓缓开口:「你也记清楚朕当初的话,别到时候怨朕。」
  流火的脸色又白了一分,只是低头:「流火记得。」
  「不过……」凤殇顿了顿,「朕可以许你,即使要杀他,也必定让你见他最後一面。」
  「谢皇上。」流火的声音已经微微颤抖了起来,只是他心里也明白,反贼本就该趁早处决,凤殇这个许诺,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迟疑了一下,流火咬牙道:「皇上,臣斗胆,求皇上允许臣随行。」
  凤殇一愣,半晌笑了出来:「流火啊流火,你说你放下了,又是哪一处放下了?你要随行,不外乎是帮他或陪他死,朕还不想失了你这人才。再说,你若帮他,朕可就真的危险了。」
  心知自己一时冲动说错了话,流火只能低头:「是流火冲动了。」
  「罢了。你有什麽话要带给他的,朕替你带到吧。」
  流火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物品,凄然一笑:「有什麽话要说的,早说尽了。如果皇上见著了他,请替臣把这物还他吧。如此,便两不相欠了。」
  凤殇接了过去,才看清是一只草扎的蜻蜓,微微一笑:「一定带到。」
  流火俯首:「谢皇上。」
  凤殇笑了笑,转眼看天,天色一片清澄。
  流火见他不说话,微微抬头,便听到凤殇低声道:「流火,你说,毓臻今天离京,朕等珞王忌日过了再去凤临,要到哪里,才能赶上他呢?」
  流火心中一动,看向凤殇,那如玉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痕迹来。
  沈默一阵,他终於道:「如果是快马,大概,也要到宴州府吧。」
  「宴州府啊……」凤殇低眼一笑,轻声重复,话音中是说不出的萧索。
  夏日炎炎,夜里凉下来,也依旧透著一股浓重的湿闷。
  凤殇穿著一件薄衫合眼靠在椅子上,挥手灭去桌上烛光,清冷的声音在幽暗的宫殿中响起:「他走了?」
  一个声音自梁上应答:「是,静王已经出了盛京了。至於小柳公子,已经依皇上的意思,请入宫中,现在安置在地室里。」
  凤殇猛地张眼,声音竟有几分颤抖了:「你说什麽?」
  「皇上?」
  「你说……你们把小柳带入宫里了?」凤殇眼中掠过一丝惊惶。
  那声音似乎有点奇怪,微微一顿,才说:「是。」
  凤殇失措地呵出气来:「他竟……他竟没有带走小柳?」
  「皇上?」那声音低唤一声,小心翼翼地接下去,「属下等前去请小柳公子时,并没有遇上太保的人。而且,由种种迹象看来,他们似乎还不知道小柳公子就是当年那女子所怀的孩子……」
  「迟早会知道的,地室里不能有漏。」稍微镇定下来,凤殇冷声道,迟疑了一下,却又笑出声来,「只是……毓臻不是已经知道了麽?」
  他的唇边是一抹苦涩的笑容,「朕以为,那天故意让他来听,他会听懂朕的话,随朕去凤临,把小柳一同带走,他却在殿上拒绝了。以为他终是不信朕吧,那也随他去,他却竟然没有带走小柳?他明明知道,小柳留在盛京,就不可能安全的……」
  梁上的声音不敢应答,只是一路沈默。
  凤殇低低一笑:「罢了,他尚且愿意置小柳不顾,朕又何必替他怜惜。你退下吧,记得别怠慢了朕那位『哥哥』。」
  「是,属下告退。」梁上的声音虽有迟疑,却还是利索地退下了。
  凤殇一人在殿中,没再点起蜡烛,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不知是睡是醒,一直到天明。
  珞王忌日,天子亲自前往祭祀,那兄弟情深自然被有心之人一再渲染,暗中流言,却也有说他惺惺作态,故作有情,凤殇只当听不见。
  忌日之後,宫中诸事安排妥当,便在第二天清早天未亮时,就带著人匆匆地上路了。

  醉若成欢 第十六章

  半月後。
  宴州府气候算不上好,只因离凤临不过半日路程,多年以来商旅往来,倒也算得上繁华。凤殇一行人赶到了城外,换过马车进了城,天色已暗,城中热闹依旧,遣人去找落脚的客栈,没想到一连问了几家,竟都已经客满。
  眼看只剩下最後一家,如果还是客满,众人便真的无处可去了,眠夏也不禁有点紧张了起来。所幸派去的人笑著回来报,还有三间上房,凤殇自然独占一间,其它人私下分配,也就足够了。
  一众人退下去打点车马住宿,凤殇带著眠夏、照炉走进店中。
  大堂中用餐的客人不少,三人一进门,便马上有小二迎了上来,一边把三人引到一张桌子边坐下,一边笑著问:「客官要点什麽菜呢?」
  眠夏看了凤殇一眼,站了起来,拉著小二走到一边去点菜,留下凤殇和照炉两人,凤殇下意识地往店里打量,不一会,便怔在了那儿。
  角落里一人满面尘色,一边就著桌上的小菜自斟自饮,甚是沈醉,却正是毓臻。
  不自觉地勾唇一笑,凤殇一手抢过照炉刚用茶水洗净的杯子,不管照炉的惊讶,站了起来,悠哉地走了过去,把杯子往毓臻桌子上一搁:「兄台,赏杯酒吧!」
  毓臻猛一抬头,看见眼前凤殇的笑脸,便整个人呆在了当场,什麽话都说不出来。
  凤殇依旧一脸笑意,拉过椅子坐了下来:「那麽在下就不客气了。」说著,便自动地接过毓臻手中还提著的酒壶,给自己满了一杯酒。
  「皇……上?」毓臻这才硬生生地挤出声音来。
  凤殇脸色似乎微微一沈,瞬间便又笑得灿烂,凑了过去,轻声道:「真没想到会遇上静王啊,原来静王私事的方向,跟朕要去的方向一样啊,早知如此,静王便该与朕同行才是。」
  毓臻一时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勉强一笑,同样压低了声音:「你怎麽只有一个人?」
  「不是一个,他们都在那边,是朕看到静王高兴,先来打声招呼。」
  听凤殇说话始终带著一丝令人难堪的语气,毓臻也不禁皱了皱眉:「瑾,你……」
  「舒少爷。」凤殇笑著打断他的话,见毓臻有点愕然地看著自己,便又补充,「朕微服时用的姓。」
  毓臻这下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恍惚想起,凤殇那天抓破自己的脸时说过,「你我还是君臣,你叫我皇上吧」,总希望他只是一时生气,现在才发现,他的话都是当真的。
  「两位客官原来是相识啊!」正当两人各自沈默,一个声音笑著响起,回头一看,才发现是店中的小二。
  凤殇微一蹙眉,冷声问:「什麽事?」
  小二怯了一下,依旧笑道:「是这样的,因为这两天是花灯节,客人比较多,如果您二位是相识,不妨同桌……把其中一张桌子让给别的客人。」
  毓臻正要发话责备,凤殇却已经笑了起来:「有何不可?」回头看向毓臻,「如何?」
  毓臻见他脸上笑意盈然,眼中却没有一分笑意,心中一揪,点了点头,那小二便连声称谢地将他桌子上的东西都搬到凤殇那一桌去了。
  回头听到凤殇笑咪咪地问那小二:「花灯节好玩麽?」
  那小二顿时来了精神:「当然好!这可是咱们宴州城最重要的节日啊,等再晚一点,外面就会热闹起来,特别是未婚的少年男女,会趁著这一天向自己心仪的对象送上花灯,以表达心意呢!」
  凤殇连连点头:「听起来倒是个热闹的节日,只可惜我已成亲了。」
  「这样啊……」小二有点可惜地看著凤殇的脸,「即使成了亲,客官也可以去凑凑热闹啊,节日嘛,就是图个开心。」
  「那是那是。」凤殇笑著应了。
  毓臻在一旁看著,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凤殇眼中已经有点索然了。
  本该二十日的路程,却半月赶到,众人都隐约知道凤殇赶路为的就是毓臻,吃饭时见毓臻在,也并不十分奇怪,因为便服,免去了种种礼仪,只是一顿饭却吃得有点无味。
  吃过晚饭,各自散去,凤殇吩咐过眠夏打点细软,才信步走去找毓臻。
  毓臻却不在房间里,凤殇在门口站了半晌,又慢慢地下了楼,见刚才跟自己介绍花灯节的那小二正在打扫,便拉过他问:「可有见著刚才跟我说话的那位公子?」
  那小二连忙笑著哈腰,一边道:「好像是出去了呢,大概是晚上闲来无事,去看花灯了吧。客官要是无事,也不妨去看看,真的挺热闹的。」
  「这样啊……」凤殇低喃著,微微一笑,「他倒是该去,这年纪,也该想家室了。」说著,丢了一块碎银给那小二,慢吞吞地走出店去。
  一路上果然已经热闹起来了,两旁花灯透著玉白,一路连绵,极是动人。
  凤殇站了一阵,便沿著大街踱了过去。
  随著涌动狂欢的人流向前走,偶尔见华灯之下树阴暗处,含羞的少年男女递出去一盏月白花灯,精致至极,随後便或是狂喜,或是黯然。无论衣著华美破旧,不过如此,便似世间情事,管你富贵贫贱,总逃不出个中牢笼。
  越往前走,越是热闹,他的心情却反而渐渐平淡了下来。
  凤殇停在穿城而过的河边,看见一处拱桥边上,三三两两地站著些十来岁的少女,一边嬉笑著一边将荷叶迭成篷船,撒入少许花瓣,再小心放进小半截点燃的蜡烛,放入河中,合手祈祷,在烛光中煞是动人。
  凤殇站著看了很久,见离拱桥最近的两个少女时而低声密语,又高声嘻笑,不禁好奇,走了过去,刚好看到其中一个少女又放下一只篷船,便指著问:「这是什麽?」
  两个少女被陌生人的搭话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见夜色之中站著一个锦衣少年,绝色容颜,忍不住羞红了脸。
  好半晌,稍微胆大的那个才答道:「公子恐怕是外来人吧?这是我们宴州城的习俗,花灯节时,将心愿写在荷叶上,亲自折成篷船,撒下鲜嫩花瓣,点上蜡烛,默念记挂之人的名字,诚心祈祷,就能心想事成。」
  「是说心上人麽?」凤殇喃喃重复少女的话,随意地问。
  少女脸上更是烧红,再看凤殇眼神,却只是一片纯净,知道他不是调笑,便细声道:「到现在,大家祈祷的,无非是心上人幸福安康,倾心於己,或是外地游子早日归来,说是心上人……也不为过。」
  凤殇安静地听著,过了一阵,那两少女小心地看著他,见他不说话,对望一眼,看到彼此眼中的好奇,那胆大的便笑著问:「公子可是想起心上人了?」
  凤殇一愣,抬起头来,半晌垂眼一笑,温润乖巧,看得两个少女一阵心悸。
  「公子也可以来迭荷叶船啊,很简单的,也很灵的哦!」
  凤殇又是一愣:「外来人也可以麽?」
  「可以可以!来,这个给你。」少女递给他一片平整的荷叶,一边自己也拿起一片,「先想好,你要求什麽,是求她平安呢,还是求她倾心自己,还是别的……」
  凤殇沈默了一阵,看那两个少女:「那你们呢?」
  两个少女对望一眼,都笑红了脸,其中一个指著另一个说:「她啊,巴望著她的阿亮哥快点回来呢!」
  另一个不服气了,笑著打闹道:「你自己还不是希望你表哥早日把你娶过门麽?」
  「找死啊你……」
  ……
  凤殇站在一旁,看著两人打闹,清冷的眼中也慢慢地浮起了一抹温润的浅笑,到最後终於抵不住了,捂著嘴笑出声来。
  那两个少女停了下来,看著他,其中一人羡慕地道:「你笑得真好看,被你喜欢的那位姑娘真是幸福……」
  凤殇怔了怔,浅淡一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少女们见他的模样,只当他是单相思,眼中可惜,却不敢出声安慰,一个人笑著递来一枝小竹签:「来吧,把祝愿划下来,我们开始迭啦!」
  凤殇点点头,凑近过去,趁著月色,看著少女灵巧地迭起船来,看了一阵,他也半蹲了下去,就著岸边依样迭了起来。
  「啊,你那样不行的,要压好,不然一会松开的……这边,对,压一下,再迭。啊,不要太用力了,这是荷叶啊……啊!你看!」
  少女一声惨叫,凤殇手中的荷叶顺著纹理裂成两半,他无辜地看著自己手中的失败品,又看著少女手中逐渐成型的小船,不禁有点沮丧了。
  少女见他微微抿著唇,一脸乖巧,越是觉得亲近,顽皮地拍拍他的头:「乖,下一次就会迭……」
  话没说完,见凤殇猛地抬头怔怔地看著自己,才觉得有点失了分寸了,脸上一红,低下头去,递出一片荷叶:「再、再试一次就好。」
  凤殇接了过去,好半晌才微微一笑,低声道了一句:「谢谢。」
  两个少女相视一笑,暗猜他是哪个富贵人家跑出来的少爷,既有礼,又温顺。
  凤殇只是低头迭他的船,专注仔细,河面波光粼粼,反映在他的脸上,褪尽了往日的天子威严,便如寻常人家的孩子,朴实而安静。
  「好了!」少女一声欢呼。
  凤殇艰难地把船翻出来,挑起小篷,便算是完成了,听少女这麽一叫,他也不禁勾唇一笑,依著少女刚才那样取些花瓣撒下去,点上蜡烛,放入河中。
  一边望著篷船摇晃著顺流而去,一边站起来,活络了一下手脚,抬头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自旁边拱桥上慢慢走过,正是毓臻。
  「放出去了,公子定会心想事成……」
  少女看著那船远去,回头便要向凤殇说几句祝愿的话,哪知话还没说完,便看到凤殇匆匆地向著拱桥走去,女伴叫了几声,都没见他回头。
  两人对望一眼,「怕是遇上什麽人了吧?」
  「嗯,说不定就是他心仪的那位姑娘……」
  凤殇绕到桥下一路追去,上了桥却已经看不见毓臻了,左右看了下,才看到对岸一个身影往人群中走进去,彷佛就是毓臻。
  打起精神,他便匆匆地下了桥,往那人群追过去。
  陷在人群里,左右都是人,三三两两地拿著花灯走过,却哪有毓臻的身影?
  凤殇停住了脚步,有人拿著花灯来卖,他也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无措地站在那儿,心便直直地沈了下去。
  微一抬头,似乎又能看到毓臻的身影,他怔了怔,依旧追了过去,沿著河岸边走,却又一样不见了人。
  如此几次,就像是捉迷藏般,明明看见了,追上去却又不见了,永远差那麽一点点,最後依旧落得一阵失望。
  凤殇慢慢踱回拱桥,扶栏而走,终於低切地笑了出来,眼中萧索。
  笑了一阵,他站起来,便要回客栈,却又猛地愣在了当场。
  拱桥之下,他刚才放下篷船的岸边,一人静立,小心地放下一只篷船,却正是毓臻。
  凤殇静静地看著黯淡的烛光照在毓臻脸上。
  那眉那眼,他都曾经吻过。如今的专注,为的,又是不是他呢?
  好久,凤殇终於摇头一笑,慢慢伏头在桥栏之上,再没有一动。
  就像这一年多来,他那麽努力地想要靠近,明明已经近得就在眼前了,却终究还是错过,一次,又一次。
  无论怎麽努力地去追,总是追不上,到放弃了,回过头来,才发现那个人一直站在原处,不曾一动。
  终究是欠了那麽一点缘分吧?
  得不到也是应该的。
  「瑾?」
  凤殇微微一颤,半晌抬起头来,就看到毓臻站在身旁,看著自己,眼中似乎还有一抹担忧。
  挑眉一笑,凤殇站起来:「原来是静王啊……既然遇上,不如,陪朕四处逛逛吧?」
  听出凤殇语气里的疏离,毓臻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凤殇便一转身,走在了前头。
  灯市中也有贩卖一些小东西的地摊,还有表演卖艺的小台,凤殇饶有兴致地在人群中穿来插去,毓臻也只能手忙脚乱地跟著,见他脸上笑得灿烂,心里却反而越是难受,终於忍不住叫了一声:「瑾……」
  没等他说完整,凤殇已经回过头来,一脸兴奋地指著一个地摊,问:「毓臻,那是什麽?」
  毓臻愣了一下,顺著他的手望过去,地摊上摆著些小孩子玩的波浪鼓,地摊老板还一手一个地摇著。
  「波浪鼓啊……」
  「波浪鼓?有什麽用的?为什麽叫这名字?这个跟浪有什麽关系麽?」
  毓臻听他这麽一问,一时答不上话来了,还在犹豫中,凤殇已经自然地伸手来扯他的衣角:「你看,那个!怎麽来的?很漂亮啊!」
  毓臻抬头看去,一个人正拿著个细小的铁环,往上头一吹,便有一串透明的泡泡冒出来,在花灯照映下,确实漂亮。只是,这种小孩子常玩的东西,实在算不上特别。
  不明白凤殇为什麽那样问,他也只能随口应道:「用皂荚熬了水,沾上就能吹出来了。你小时候没玩过麽?」
  凤殇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似的,只是一个劲往人群里钻,见毓臻停在那儿,便自然地要牵他的手,毓臻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躲了开去。
  见凤殇愕然地看著自己,才有点尴尬地笑了笑:「这里人多。」
  凤殇没说话,收回手去,依旧兴致勃勃地往人群里扎。倒是毓臻一路跟去,渐觉得後悔了。
  走过大半个宴州城,靠近城郊,人潮也少了,见凤殇并不回头看自己,毓臻终於忍不住,快步跟了上去,跟他并肩走在一起,见他也不说什麽,才慢慢安下心来。
  以为要费尽心思才能让他消气,现在看来,却似乎只是在闹著小别扭。毓臻暗暗一笑,低头看凤殇的手,蹭过去一点,小心翼翼地挽住了凤殇的手,等了一阵,见凤殇并不挣脱,便安心地紧了紧,一路走去。
  如此走了一阵,到了城外围一处岔道口,凤殇突然停了下来,毓臻愣了下:「瑾?」
  凤殇看著他,也没有挣开手,只是静默了一阵,缓缓开口:「毓臻,太保要造反,你帮我还是帮他?」
  毓臻一愣,想起那夜在凤渊宫里听到的话,迟疑了一阵,微微一笑:「自然帮你。」
  凤殇脸上无喜无悲,微退一步,指著脸上的浅疤:「你看清楚了,我不是哥哥。」
  毓臻敛去笑意,只是认真地道:「我知道。素和毓臻既然臣服於你,今生今世,没有相叛的道理。」
  「你说的话,自己记著吧。」凤殇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只不著痕迹地抽回了手,微微一指,「你知道这里往西再去,是什麽地方麽?」
  毓臻看了一眼,那是一条小路,芳草连天,看不到尽头,正要问,便听到凤殇一笑接了下去:「那里再去,穿过一片树林,过了桥,有一个叫王桃的小村,建於十四年前。」
  毓臻一时不懂了,不过是一个小村庄,凤殇又何必说得如此仔细?转念一想,不禁改了脸色:「那里是……」
  凤殇一笑:「王桃,逃亡,不懂麽?那就是我长大的地方。哥哥在去盛京之前,也一直在那儿生活,现在那里还有一些不愿入朝的人留著,如常人一般生活。」
  毓臻望著小路尽头,什麽话都说不出来了。
  凤殇长大的地方,怜更生活过的地方,就在这条小路的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凤殇伸手扯了扯毓臻的衣服:「别看了,回去吧,他们要担心了。」说著,拉了人便往客栈走去。
  进了客栈,毓臻还来不及说上什麽,便看到凤殇自然地放了手,走回房间,根本不看自己一眼,与从前那种蜜蜂黏糖般的亲热截然不同,不禁有些失落了。
  呆呆地站了一阵,才想起刚才凤殇说过的话,心里始终像有些什麽放不下一般,毓臻终於叹了口气,转身走出客栈,往城外走去。
  凤殇靠在门上,听著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才慢慢地滑坐在地上,低低一笑,合上了眼。
  「皇上。」
  一个声音响起,凤殇微微抬眼:「拿回来了?」
  「是。」
  啪嗒一声,一物落在凤殇跟前,巴掌大小,似乎便是那河边祈愿的篷船。
  凤殇怔怔地看著那蓬船一阵,终於拿了起来,慢慢拆开。
  墨绿的荷叶面上,歪歪斜斜地刻著几个字:愿怜儿平安幸福。臻。
  沈默了好久,凤殇才轻声道:「他……走了吧?」
  「是,静王已经出去了,似乎就是向村里的方向去。」
  凤殇点了点头,又看了那叶片一眼,冷下声来,道:「吩咐下去,马上收拾上路。今夜赶入凤临,还有……凤临的关口,闭门五日,任何人都不得进出。」

  醉若成欢 第十七章

  毓臻沿著凤殇所指的方向走去,一路上都是迂回的小路,走了约莫两个时辰,也还没见著凤殇所说的树林,就更别说是村庄了。
  心中觉得有点不妥,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有折回去,提了气,加快了脚步。
  再走了一阵,前面果然出现了一片树林,只是月色已暗,映著一片林子,便显得格外的阴深。
  毓臻皱了皱眉,紧绷了身体,走了进去。
  林中回荡著不知从哪传来的吼叫,这样的林子,别说是晚上,即使是白天,穿过去也要一定的勇气,林子那边即使有村庄,出入不便,恐怕也不会是如何富裕的村庄了。
  不愿久留,毓臻提气跃上树梢,几个起落便出了林子,果然看到林子边上一条小河缓慢流过,衬著月色,不知深浅。
  左右看了一阵,毓臻才看到颇远处隐约架了一座桥,微蹙了眉,他只觉心中忐忑,犹豫了一阵,才往桥那边走去。
  说是桥,其实不过是一根较粗的树干,过了河,对面是半人高的草丛,桥边上有一条小路,似是人为走出来的。
  毓臻执了衣襬,走入草丛中,一阵枯草腐烂的气味扑鼻而来,说不上多恶心,只是味道浓烈,让人一阵晕眩。
  又走了一阵,终於听到了一阵狗吠,前面似是人家。
  毓臻却越渐紧张了起来。
  出了草丛,便能看到前方一个不大的村落,三三两两几户人家,隐去脚步进了村,村里的房舍倒是整齐,一例的砖墙黛瓦,再往里走,一座祠堂模样的房屋和旁边一个开阔的院落,较别处奢华。
  毓臻没有进祠堂,走到院落门前,门上上了锁,分明内里无人居住,他也隐约猜到,这便是凤殇和怜更从前住的地方了。
  翻墙而入,里面跟普通大宅子一般,有前院後院,分了小院子,月亮门上,还题了名。
  毓臻转了一圈,停在了一处题著「殇园」的院子前。
  殇,早夭。题匾上简单两字,便似一根细小而锐利的刺,扎在他心头。
  站了一阵,毓臻才举步走了进去,里面是一个宽敞的庭院,一边放著兵器架,一边是练武用的木桩,院中只有三个房间,一时也看不出哪个是凤殇的房间。
  随手推开东边的门,里面除了一般摆设,便是满桌满架的药瓶,尽头还架了一个小药炉,显然不是一位落难世子的住处。
  掩了门,毓臻顺次推开了另一扇门,只看了一眼,便猛地又关上了。
  里面是满屋子的书,堆在架子上的,桌子上的,地上的,除了桌子边上空了那麽一点位置可以容人,其它的便是让人压抑的书海。
  药房,书房,那麽剩下的,便该是凤殇的卧室了。
  毓臻手搁在门上,好一阵,才小心翼翼地推开一线。
  里面什麽都没有。
  一张木板床,一个小几,角落一个老旧的衣柜,便是房内的全部。
  毓臻站在门口,突然什麽都说不出来了。
  马车在路上狂奔,凤殇坐在车厢里,似睡未睡,车外天色欲明,隐约听到赶车的人勒了马,车慢慢地停了下来,他张了眼,眼中没有睡意。
  「皇上。」车外传来眠夏的低唤,凤殇应了一声,便听到她压著嗓子道,「已经到定城城外了,来了个人,说是城中主将,奉涟王之命来接驾。」
  知道眠夏的意思,凤殇只是淡淡应了一句:「随他进去吧。」
  「可是!」眠夏叫了一声,迟疑了一下才道,「涟王如此放肆,竟然不亲自来迎,皇上,这……」
  「随他进去。」凤殇又重复了一遍。
  车外眠夏一阵沈默,终於低应一声,走了开去。等眠夏再走回来,凤殇便感觉到马车又缓缓地动了起来了。
  「眠夏。」他低唤了一声,知道眠夏就在车外跟著,也不等她应答,继续道,「你们只当毓弋不敬,不肯来迎。他不过是怕见了朕,在人前失礼罢了。」
  外面没有声音,好一阵,眠夏才低应道:「是奴婢想得不够了。」
  凤殇一笑,不再理她,合眼似又睡去了。
  再走了半日,停在一处大宅前,凤殇下了车,众将跪礼,却始终不见涟王毓弋。眠夏听过凤殇的话,自然不敢多作声,其它人却也渐有些不满了。
  凤殇只当不知道,笑著招来一人,问:「你们涟王,在里头吧?」
  那人诚惶诚恐地行礼,只当凤殇也要怪毓弋不出迎了,一时居然不敢吭声。
  「放心,朕明白涟王想什麽,你只管回答就是。」
  「是,王爷在里头。」那人不敢再沈默,应道。
  凤殇回头看了眠夏等人一眼,示意他们先去安顿後,便独自走了进去。
  一进门,便看到一人背门而立,一动不动,凤殇叫了一声:「毓弋。」
  厅中那人全身一震,猛地回过头来,脱口便道:「怜……」後一个字终是没有叫出来,他垂了眼,不再说话。
  凤殇眼中一黯,随即便笑得灿烂:「朕亲自来定城,涟王居然不来迎接,就不怕朕问你罪麽?」
  毓弋哼笑一声,并不恭谨:「你要问罪,随时可以,又何必以这个做借口?」顿了顿,目光停在凤殇下巴上的疤痕,微一蹙眉,冷笑道:「你那疤又是怎麽回事?嫌自己长得太好麽?」
  凤殇漫不经心地一笑:「不是嫌自己长得太好,是嫌长得太像哥哥了,划破了好叫人不会错认。」
  毓弋又是一皱眉:「你跟他哪里像了?何况,当今天子,谁敢错认?」
  凤殇侧眼看他:「你刚才不也差点错认了麽?」
  见毓弋一时语塞,他不禁笑出声来,「毓臻要像你这麽想就好了,可惜他总是想著哥哥,我一气之下,划了道疤。这样……就不像了吧?」
  毓弋摇头:「你跟他,不过轮廓像而已,就是一个眼神,也差得远了,哪里像了?赌这样的气,象话麽?你该不会是跟毓臻……」
  凤殇只是笑,并不答话,沈默了一阵,突然道:「你还在找哥哥麽?可有消息?」
  毓弋一怔,好久才苦笑一声,摇头道:「消息总是有的,只是追过去,就会发现都是假的。」
  凤殇看著他,毓弋那几句话说得平淡,他却不难理解那背後有多少次的失望。
  以为这次是真的了,到头来却还是假的。那样的失望,又有多少人能承受得了?
  眼前这个人却一直不肯放弃,一年,又一年。
  「放弃……不是会更好麽?」忍不住问了一句,话一出口,连凤殇自己都被吓到了。
  毓弋看了他一眼,缓声道:「一天见不到他的尸体,他便有一分活著的可能,只要有一分的希望,我就不会放弃。」
  凤殇看著他眼中的专注,心中不禁暗生了羡慕,低低一笑:「明明是哥哥负了你,不是麽?」
  「他负我,跟我爱他,是两件事。」
  凤殇一震,低下眼去,呢喃道:「两件事麽……真好啊……看著你,就恨不得跟哥哥换过来,哪怕心疾缠身,活一天算一天,也好过当这皇帝。」
  毓弋见他说得低切,忍不住哼笑一声:「皇上这话也太假了吧?你还是世子受尽尊敬呵护的时候,他在做什麽了?你当皇帝,高坐朝中,他又替你做了什麽了?换过来?就像欠债的人跟借债的人说,我们换过来吧……这话也未免太可笑了吧?」
  「我没有!」凤殇突然大叫一声,死死地盯著毓弋。
  毓弋吓了一跳,刚要开口,便见凤殇笑出声来,眼中却尽是凄惶。
  「毓臻说我欠了哥哥,你也说我欠了哥哥,去祭祀,也有人说我装模作样,你们……你们这些人,又知道多少!」
  凤殇一直笑著,退後一步,眼神却似是有些失控了。
  「你们又知道多少……试药、练武、学字,那时候哥哥难道不是一直在休养麽?我留在村里,就是被师父打晕过去,也要被骂偷懒受罚,他在毓臻那儿受尽宠爱,我有欠他一分麽?
  「定城一役,他算计毓臻,算计你,最後自己死了干净;我在朝中,各方应付,好过麽?你们总说我欠他,我又欠他多少?
  「我跟他本就是为得天下而生,因为他死了,因为你爱他、毓臻爱他,所以他是最好的,因为我还活著,所以我总是欠他的,永远都还不清了麽?」
  毓弋愕然地站在那儿,看著凤殇,张了张口,终究说不出话来,下意识地低下头去,说不上是後悔,还是只是不愿再看。
  眼前人双眼微红,脸色苍白的一句句说下来,彷佛压抑了很久无处倾诉,终於忍无可忍地爆发出来,说不上有多激动,却每一句都让人心头一颤。
  那张与怜更酷似的脸上,彷徨无助,死命地压抑,失控的呐喊,那是怜更从未有过的表情与声音。
  毓弋说不出话来。道歉或是安慰,在这个人面前,说不出来。
  过了不知多久,凤殇缓慢地动了动,毓弋的心也一下子被提了起来。
  又一阵,才听到凤殇轻声开口:「说太过了,你听过就忘了吧。」
  毓弋一怔,直望著凤殇,见凤殇回望过来哼笑一声,才有点恼羞成怒地别开眼去。
  「毓弋你真是个好人。」凤殇却笑得很开心。「难怪毓臻宠了十年,哥哥最後还是选择了你。」
  毓弋眼神一黯,没有应话。自己所爱的人也爱著自己,也许是很幸福的事情,可惜那个人心中有更重要的东西。
  天下。
  自己也好,眼前这彷佛拥有一切的天子也好,说不定都只是那个人算计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想到这里,毓弋暗自苦笑,再开口时已经少了一分嘲弄:「你来凤临,不只是为了问怜更的事吧?」
  凤殇脸上也已云淡风轻,听他这麽一问,笑了:「我是为了乱党而来的。」
  「乱党?」毓弋皱了眉,「我给你的密函中不是已经说了,虽然暂时没有办法,但我不会让他们发展下去麽?你又何必跑这一趟?」
  凤殇耸了耸肩:「你也说过,凤临境内,有威胁的乱党,也仅仅剩下这一帮而已,既然如此,我也想亲自来看一看。不亲眼看著,怕安心不下。」
  他笑了笑,抬头看向毓弋,「现在情况如何?详细说。」
  毓弋沈吟了一阵,说:「对方领头人,似乎是从前凤临王的小儿子,因为是一个宫女所生,一直养在宫外,不太得宠,知道他的人不多,所以也一直忽略了他。」
  「他有多少人?」
  「除了被煽动的少数凤临百姓,替他卖命的大概只有一千人。」
  凤殇眼神一凛:「一千?只有这麽一点人也会让你束手无策?」
  毓弋的神色也严肃了起来:「别说一千人,就是一万人,现在也不是我们的对手。何况多亏你在恩科选了一个凤临人作状元,这边被煽动起的人实在不多,他并没得到多少支持。只是这位前皇子,有点不一样。」
  听毓弋提起流火,凤殇不禁一笑,见毓弋奇怪地看著自己,才道:「这位前皇子,叫宫寒离。」
  毓弋又是一怔,转念一想,他从前吃过亏,也清楚凤殇消息灵通,便不再奇怪了,继续道:「这宫寒离不同之处就在於,他深谙奇门遁甲之术,而且非常擅长用毒,我们几次攻到他门前,都被硬生生地逼了回来。」
  「奇门之术和毒?」凤殇喃喃念道,唇边慢慢勾起一抹浅笑,「听你所说,似乎他们据守之地,你已经知道?」
  「这个自然……」毓弋下意识回道,半晌住了口,略带不安地看向凤殇,「你不会打算……」
  凤殇一笑:「我想亲自会一会这宫寒离。」
  「不行!」毓弋想也不想便拒绝了,「你现在身为一国之君,怎麽可以不顾自己安危,去见这种人?你要见他,等我把他捉回来了再见!」
  「为什麽不行?你既然说我是一国之君,那麽,你这话,是要逆君麽?」话音一沈,凤殇语气中的威严便自然流露,让毓弋不禁一震。
  「皇上要见,等毓弋把人捉回来了自然能见,何必急於一时?何况那里机关繁多,就是五千精兵也闯不过去,皇上又想带多少人去?」
  凤殇哼笑一声:「我什麽时候说要带人去?」
  毓弋一惊:「你想独闯?不可以!」
  凤殇垂下眼去:「为什麽不可以?我尚且不怕,你怕什麽?你看清楚了,我不是哥哥。」
  「我知道你不是!」
  毓弋喝了一声,闭了嘴死死地看著凤殇,好一阵,才一字一句地道:「我不管你跟三哥之间发生了什麽事,也不管你有多委屈,这天下确确实实是怜更用命换来的,你既然已经坐在这个皇位上,就不能如此不爱惜自己!」
  「我便是不爱惜又如何?」
  凤殇又是一声冷笑,见毓弋眼中认真,半晌摇头,轻道:「谁要不爱惜自己了?你以为我是为什麽而来?就是因为这天下是哥哥拿命换的,我才必须要亲自确认没有一个人能威胁到这个天下!你做不到的,不代表我做不到!」
  被凤殇话中的坚强震住,毓弋久久无法平复,最後却还是执拗地道:「即使是这样,也不可以!」
  凤殇冷冷地看著毓弋,很久,只是轻蔑一笑,转身走出前厅,再不看毓弋一眼。
  毓弋心中气恼,一挥袖便想不管,抬眼看到凤殇的背影,却又不禁一顿,再走不出一步。
  夜色已深,无月。
  凤殇翻墙而出,沿著打听回来的方向一路走去。
  宫寒离的据点就在定城郊外,一座无名的山中。以树林为掩护,布石阵,深入山腹,确实不是一个易攻的地方。
  一直到穿过了树林,看到山前凌乱四散的大小石块,凤殇终於忍不住勾起唇角,低声笑了出来。
  「还真是不得了呢……」喃喃低语,凤殇一笑摇头,眼中是一闪而过的顽皮和高昂的兴致,微一错步,转入了石阵之中。
  「可惜这阵法以前舅舅曾经考过我呢……吃过亏记得牢啊。」
  石阵看似凌乱,凤殇进去以後,专挑死路走,一阵穿梭,竟已站在了石阵的另一头,十步以外,是一个洞口,门前还站著两个身穿红衣的守卫。
  他们也已经警觉有人越过了石阵,拔出兵器,一脸戒备地看著凤殇。
  凤殇微微眯起眼,看著两人,一步步往前,似是漫不经心,却让那两人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去跟宫寒离说,就说我带来了一份故人的手信,问他要还是不要?」
  那两个守卫听他说完,对望了一眼,一人喝道:「你是什麽人?」
  凤殇冷哼一声:「你不配问。现在就去跟宫寒离说,你们不肯说的话,我就回去了,有什麽後果,你们自己看著办。」
  两人听了又一震,相互对望,不禁有点迟疑了。
  凤殇似乎有点不耐烦了,手中长剑一指:「你,进去说,」剑尖微拨,又道,「你,留下来。」
  只是随口一句,却似有一股无形的压力,那两人不由自主地便依了他的话,一人走了进去。
  不一会,那人又走了回来,依旧一脸警惕地看著凤殇,斟酌著道:「少主人请你进去。」
  凤殇挑唇一笑,不再看那两人,只说了一句:「带路。」
  进去後是一条极长的甬道,走了一阵,拐过一个急弯,眼前便出现了一个开阔的石室,石室尽头,坐著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面容清俊,眼中却透著一丝阴郁,给一张脸平添了几分邪气,看来便是前凤临皇子宫寒离了。
  果然那守卫上前一步,恭身道:「少主人,客人已经带到。」
  宫寒离微微摆手:「你出去吧。」那守卫应了退下,他才慢慢站了起来,一边打量著凤殇,一边走到凤殇跟前,道:「阁下轻易闯过我布下的石阵,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不知阁下是……」
  凤殇一笑:「或者,寒离公子会更想知道我带来的是什麽东西吧?」
  宫寒离盯著凤殇的眼,半晌也是一笑:「倒是被阁下猜中了。」
  凤殇不著痕迹地退了一步,从怀中拿出一物,放在掌中,却正是流火托付的那只草扎蜻蜓。
  宫寒离脸色微变,一手夺了过去,沈声道:「这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
  凤殇又退了一步,微微一笑:「这是流火托付,一定要交到寒离公子手上的东西。说是,如此,便两不相欠了。」
  「好一个两不相欠!」
  宫寒离沈默一阵,低低地笑了出来,将那草扎蜻蜓放入胸前,抬头重新打量了凤殇一遍,哈哈笑道:「真没想到,沧澜之主会亲自来宫某这狗窝!」
  宫寒离自然是知道流火的去向,凤殇将流火的蜻蜓给他,便已料到他会猜出自己的身分,也不紧张,缓声道:「流火曾经求过朕,如果有一天,你落在朕手里,饶你不死。所以朕决定先来看看。」
  宫寒离先是脸色微变,随即便哼笑道:「皇上这话,未免有点可笑吧?现在无论如何看来,都是皇上落在宫某手里,而非宫某落在皇上手中呢。」
  「朕既然能站在这里,朕的人自然就能站在这里。」凤殇微一仰头,「只是,朕以为,寒离公子也不是非要造反不可,说不定,你我还能谈上一谈,没必要马上兵戎相见。」
  「怎麽说?」宫寒离冷眼看著他。
  「寒离公子从前并不得宠,即使凤临不灭,也不见得能登上帝位,为一个本就不属於自己的位置而赌上性命,说不过去,何况你一直在宫外长大,不受帝王之术的教育,恐怕这当皇帝的意,也并不如何强烈。
  「要说是为了复兴凤临,就更说不过去了。前凤临皇室,何曾善待过你?复兴之心,又从何而来呢?」
  宫寒离听著凤殇说完,没有反驳,只是笑道:「那麽,皇上倒说说看,宫某这是为什麽而反?」
  凤殇抬眼看他,微一挑眉,似笑非笑:「这话,说不得。答案,不是在你心中麽?」
  宫寒离下意识地地抚过胸前,衣服之下,微微凹凸的,是流火的草扎蜻蜓。
  半晌他抬头看向凤殇,眼前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脸上甚至还隐约带著一分稚气,眼中却始终盈著无法压倒的尊贵和高傲,明明只身而来,却始终胸有成竹的模样,让他无端地挫败。
  微一咬牙,宫寒离冷笑一声:「皇上的话宫某是听过了,只是,既然走到今天,宫某也想赌一把,看是皇上会赢,还是宫某会赢。来人,把皇上请到客房去,好生服侍。」
  话音一落,凤殇猛一回头,石室外已经走进来几名红衣汉子。
  只是微一吃惊,他便已经冷静下来,甚至还微微一笑,说:「寒离公子要赢的恐怕不是朕吧。」
  宫寒离迟疑了一下,终於道:「既是你,也是他。」
  凤殇不以为然,转身主动走向那几名红衣汉子:「只怕,寒离公子赢了朕,另一边,就要输了。」
  「那是宫某的事。」宫寒离一字一顿地道,「带下去,好好伺候,要是有什麽怠慢了,让皇上不愿留下,你们就自己看著办吧。」
  「是!」
  凤殇跟著那几人走出去,既不惊慌,也不挣扎,只是垂著眼,噙著笑,并不说话。
  我也有想要赌一把的事情。
  赢了改变不了什麽,只是若输了,从此一後,我便不再是我了吧?
  毓臻,毓臻,你是会来救我呢,还是会到盛京去?

  醉若成欢 第十八章

  宫寒离也只是把凤殇软禁在房间里,事事并不怠慢,却一连几天不曾出现在凤殇面前。
  凤殇也只是从门外偶尔响起的脚步声中猜测,宫寒离大概已经跟毓弋对上了。
  一直到第七天晚上,凤殇盘膝坐到床上,刚合上眼,却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後便有人道:「少主人!」
  凤殇慢慢张眼,看向门口,就看到宫寒离一脸阴沈地走了进来。
  「寒离公子有何指教?」没等宫寒离说话,凤殇先开了口。
  宫寒离皱著眉看他:「你不是在等素和毓弋的救援?」
  凤殇微微眯了眼,一笑:「不是。」
  宫寒离死死地盯著他,好一阵,才一声不吭地挥袖而去,只有凤殇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直到宫寒离的脚步消失在门外,他才慢慢敛去了表情,苦涩一笑:「若是等毓弋,我又何必留到今天?」
  从宴州府到凤临的关口不过关闭五日,如果毓臻要来,也早该在两日前到达定城了。
  怕还是要输了吧……
  凤殇回身坐回床上,依旧盘膝而坐,久久不见一动。
  一直到外面传来三更更鼓,凤殇猛地张开眼,房间里的蜡烛早已燃尽,他安静地坐了一阵,外头便隐约响起了一阵喧闹。
  凤殇苍凉一笑,下了床,只是站在那儿,等到外面的喧闹声越来越响,门外突然闯进来一个人。
  「如果寒离公子到这个时候,还想著以朕为筹码,就未免太可笑了。」
  「是不是可笑,一会才知道。」宫寒离话音未落,人已经欺近凤殇,手上一勾一擒,便已经扣住了凤殇後颈。
  凤殇还没说话,宫寒离手上却突然一顿,没有松开,只是声音一冷,「你……」
  凤殇垂眼一笑:「寒离公子难道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方法,能让人百毒不侵麽?」
  「不可能……」宫寒离眼中闪过一抹不信,「那种方法,太残忍了……而且,从来没有人成功过……」
  「残忍?寒离公子是指把小孩放进药缸中,逐步加入烈性毒药的方法麽?」凤殇一字一句地道,「虽然难熬,也并不是不能实现。」
  宫寒离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了,好半晌,才手中一紧,往前一推:「走。见了素和毓弋再说。」
  凤殇似乎轻轻摇了摇头,宫寒离甚至还来不及看清,凤殇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
  宫寒离一惊,反射性地往後一跃,人未站稳,脖子上一阵冰凉,微微低眼,就能看到凤殇手中拿著一把短剑,直抵在他的咽喉之前。
  这次不等宫寒离说话,凤殇已经笑咪咪地道:「不要问为什麽这把剑没被搜走,如果他们能发现,也许朕的坟头都该长草了。」
  宫寒离没再挣扎,只是看著凤殇,夜色之中,眼前的人那寒星般的眼眸中却是一片荒凉,让他禁不住地打了个冷颤。
  「大可放心,无论杀你还是饶你,朕都会让你见到流火的。」
  看著凤殇以剑抵著宫寒离走出山洞,洞口顿时响起一阵欢呼,到最後,便逐渐成了整齐的「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喊声。
  凤殇将人丢给迎上来的毓弋,不再看毓弋眼中些微的担忧,只轻轻说了两字:「回去。」
  毓弋张口便要说话,不经意间看到凤殇的双眼里只是一片空洞,心中一紧,回身吩咐道:「请皇上上车,回程。」
  身後应声如雷,火光在夜色中分外红亮,每个兵将脸上都是满满的兴奋。
  久攻不下的凤临余孽,因为天子亲自出马,一举成擒,每个人心中都是自豪与骄傲。
  只有火光黯淡之处,有人轻轻一笑,任众人簇拥著上了马车,车帘落下,笑容瞬间消失,连找都找不到了。
  一夜闹得轰动,等凤殇休息过後,已经是第二天的午後了。眠夏一边伺候著他更衣梳洗,一边念著「瘦了,瘦了」的话,好半天,凤殇才出了房间,走入前厅,却发现毓弋已经等在了那儿。
  一边往里走,凤殇一边面无表情地道:「其它人该怎麽办,还是照你一贯的方式去办吧。至於宫寒离,不要伤了他,找人看管好,随我带回盛京。」
  毓弋却像是没听到他的话,只是微皱著眉。凤殇隐约有点奇怪了,不禁抬头看他,半晌才听到毓弋道:「自然不能伤了宫寒离。」
  听出毓弋话里有话,凤殇不禁一怔:「哦?」
  「昨天晚上带回来,他私下要求见我,跟我说了一件事。」
  「什麽事?」
  毓弋迟疑了一下,才道:「他说,虽然你可能百毒不侵,但是在初见时他所下的毒,你未必能察觉和化解。」
  「初见?」凤殇眼中一凝,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流火交付的那只草扎蜻蜓,还有宫寒离伸过来的手……
  好一阵,他低低一笑,「倒真是没发现。」
  毓弋看著他的模样,追问了一句:「他的话是真的?」
  凤殇一耸肩:「没关系,大多数的毒对我来说都是无效的,即使有,也不会有太大伤害。虽然不能察觉,但他的毒,也未必就能要我的命。」
  「你怎麽能如此粗心大意!」毓弋喝了一声,见凤殇挑眉看了过来,才干咳了一声,收敛了几分,却依旧说:「早说了你不该以身犯险,这下好了,他下的什麽毒还不知道,要是……」
  见毓弋不停地说,凤殇不禁笑了:「毓弋,你真是好心。不会是……因为我跟哥哥长得像,才让你如此挂心吧?」
  「你不是怜更!」毓弋听出他话中的挑衅,心中莫名恼火,脱口便道。
  也不管凤殇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他接著道:「虽然不知秦泊在哪,但是当初他陪著怜更来凤临,之後就带著雁琉云失踪了,说不定现在人还在凤临之内,我马上派人去找他回来吧……他医术高明,一定有办法的……」
  凤殇看著他,半晌笑得越见开心:「毓弋啊毓弋,你既然相信秦泊,就该相信我。我这身体,秦泊花了不少心思在上头,寻常毒物,起不了作用的。」
  毓弋正色看著他:「宫寒离不也知道这一点麽?他既然会这样说,就不能不小心!」
  凤殇冷笑一声:「说不定,他只是怕死在这里,故意这麽说好让我们不敢杀他罢了。」
  凤殇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毓弋一时语塞,过了一阵,才低吼一句:「无论如何,我会派人去找秦泊,你也不能掉以轻心。」
  「好。」凤殇顺从得让毓弋意外,随後却又补上一句,「你若找到人了,便打发他来盛京吧。」
  毓弋又是一惊:「你要回去?」
  凤殇一脸好笑地看著他:「我是皇帝,不回盛京,难道要长久留在这里麽?」
  「可是……不行,一天未证实你没事,你都该留下来,我保证,一定会尽快找到秦泊的。」
  凤殇摇头:「毓弋,你不该是这麽仁慈的人吧?现在哥哥生死不明,对外也早当他死了,即使我真的中了宫寒离的毒,一旦发作,对你也并无坏处。名分之上,你跟毓臻也仍是皇室子弟,我跟哥哥都不在了,便该轮到你们了。」
  见凤殇说得平静,毓弋心中却浮起了一抹不祥,听他说得理所当然,忍不住道:「不要想这种事。何况,永明太子的私生子,又怎麽说?」
  凤殇微一抬头,看著毓弋笑了:「你知道了啊……」见毓弋一怔,闭了嘴,他又是一笑,「盛京里的情况,你知道吧?」
  「你……」
  「太保本是助我登上帝位的人之一,也是当中威望最高的人,朝中看他行事的人不在少数。这两年来,因为我事事与他相争,他早有了造反之心,加上私生子已经找到,这次我离京,正好顺了他的心思,恐怕,他也不会放过这麽好的机会吧。」
  凤殇漫不经心地说:「你给我说说看,这七天里,盛京传出了什麽消息来?」
  毓弋抿了唇,不说话了。
  「我必须回盛京。」凤殇也不催促,只是道。
  迟疑了一阵,毓弋终於开口:「太保连同多位大臣列出天子残暴不仁的数条罪状,并声称找到了永明太子的私生子,以年龄论,他是长子,皇位应由他来继承。而且,据说,已经有人拥立那位公子为新皇……」
  见毓弋没再说下去,凤殇心中却已经一片了然,浅浅一笑,问:「那人是谁?」
  「似乎是……三哥。」
  凤殇没有作声。
  毓弋住了口,见他眼中波澜不兴,死一般寂静,不禁有些心惊了。
  「也仅仅是传言,这里离盛京颇远,消息有误也说不定……」
  凤殇一笑,摇了摇头:「没关系,即使是真,我也早料到了。」顿了顿,他像是无所谓地叹了口气,低语呢喃,「他要帮著小柳,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
  毓弋看著凤殇的表情,也只能暗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毓臻是怎麽样的人,他自然明白。
  宠了怜更十年,哪怕到最後爱上了,也还是能做出「杀了他」的决定来;凤殇登基,表面臣服,暗中与凤临皇室联系,不肯死心,最终导致怜更出使凤临,虽然说当中也有凤殇兄弟的计划一份功劳,但毓臻也有毓臻的绝情。
  自己已经身处是非之外,毓弋并不想管凤殇和毓臻的事。
  见毓弋不说话,凤殇倒是松了口气,斟酌著道:「那就麻烦你帮忙准备了,我想在半月之内赶回盛京。至於宫寒离,你再遣人押著跟在後头吧。」
  「半月之内?现在京中情况还没明确,如果朝廷已经被太保把持,你这样贸然回去,不会太危险麽?」
  凤殇看了毓弋一眼,啧啧地摇头一笑,没有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毓弋愣了一下,随即便明白过来了,脸色便不由自主地凝重了起来。
  凤殇既然懂得问京中情况,自然不会对这样的情况毫无准备。也说不定,他早就为这一天做好了准备,甚至是算计著这一天的来临。
  夏雨连绵,凤殇一身蓑衣,骑在高头马上,直到看到官道尽头,一小队人马在朦胧的雨中奔驰而来,才喝了一声停。
  那小队人马近了,凤殇听到身旁眠夏低呼了一声,也当作没听见,只是眯了眼看去。
  那众人中,赶在最前头的,分明就是毓臻。
  一阵工夫,那小队人马已经赶到了凤殇跟前,众人翻身下马,毓臻跪在前头,扬声道:「臣毓臻,特来迎接皇上,京中有变,请皇上暂时不要进城!」
  凤殇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回头吩咐道:「今日不早了,先在城外别馆里安顿,明日再回宫吧。」
  等身後众人应下了,开始调整方向,凤殇才回过头去,见毓臻等人还跪在那儿,便道:「你们也一起吧。」
  「是!」毓臻站了起来,招呼过带来的人,那些人便利索地牵了马,走到一边帮忙分担行李。
  等那些人都散开了,毓臻才不著痕迹地靠到凤殇身旁,压著嗓子道:「瑾……」
  没等他说下去,凤殇已经打断了他:「静王有什麽话要说的,等安顿下来再慢慢告诉朕也不迟。」说罢,也不看毓臻的反应,一拨马头,夹了马肚直驰而去。
  留下毓臻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雨中,心里竟浮起一抹异样的恐惧。
  似乎有什麽,不一样了。
  盛京城外的别馆本是为皇帝郊游打猎时休息准备的,并不大,却样样齐备布置精雅。一行人进了别馆,凤殇解了蓑衣,把马交给迎上来的马夫,只看了毓臻一眼,便往内室走去。
  毓臻连忙将马交给别人,一边解下蓑衣,一边追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後进了房间,凤殇这才放柔了表情,回身走到毓臻跟前。
  毓臻看著他,半晌轻道:「你瘦了……」话一出口,似乎他自己也有点愕然了。
  凤殇却当作没听见,只是问:「你刚才想说什麽?」
  毓臻看著他脸上云淡风轻,心中愕然,半晌才道:「太保要造反,你可知道?」
  凤殇一笑,转身走到一旁柜子边,像是在找什麽,只漫不经心地应:「那又如何?」
  「如何?你……」毓臻先是脱口叫了一声,半晌又住了口,「你早有准备?」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凤殇回身一笑,手里拿著两个杯子和一小瓶酒,走了回来,微扬首看著毓臻,「毓臻,你就只有这些要跟我说麽?」
  毓臻心中一动,见凤殇满了酒递来一杯,便下意识接了过去:「不只。」见凤殇挑了眉笑著看过来,眼中却不见一分笑意,毓臻心中又是一颤,「我……那天晚上去了你说的那个村子。」
  「哦?」凤殇随口应了,给自己满了酒。
  「很贫瘠的一个村子。」
  凤殇勾唇,并不说话。
  毓臻盯著他的脸,一边慢慢地说下去,「也进了最大的那个宅子里看。」
  「想必,也进过殇园,对麽?」凤殇笑了笑,替他接下去。
  听到凤殇的话,毓臻终於忍不住问:「那里真的是你住过的地方麽?」
  凤殇似乎怔了一下,随即又笑著掩了过去:「你信,那便是。」
  「不是为了引我到那儿,然後半夜离开,封锁关口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依旧是相似的反问,毓臻也不禁听得有点恼怒了,凤殇却还是浅浅笑著,似是在逗著他玩一般。
  毓臻把杯子往桌子上轻轻一搁:「你……」一句话还没说完,外头却传来一阵吵闹,再一阵,便听到兵刃相交的声音了。
  毓臻猛地往窗外看去,只见外面人影晃动,雨渐大了,什麽都看不清,微一皱眉,他回过头,只是半分,人便僵在了那儿。咽喉之前,已经抵著一柄锋利的短剑。
  「瑾,你……」
  「放肆,朕的名讳也是你能随便叫的麽?」凤殇眼中冰冷,指尖在毓臻身上连点几大穴道,这才慢慢放下了手,走到窗边,往外看了一阵,「看来他们也已经成功了。」
  「你想干什麽?」
  凤殇回头看他:「没想干什麽,在收拾太保时,朕不希望静王成为一个阻碍。」
  毓臻一惊:「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你自己明白!」凤殇哼了一句,「刚才的酒里下了药,如果不想连站都站不稳,最好别打主意从这里逃出去。」
  说罢,凤殇再不看他一眼,转身便走。
  只有毓臻在那儿,说不上是惊是怒,连声吼道:「你回来,回来把话说清楚!」
  凤殇置若罔闻,只在门边停了一下,便快步走了出去,用力地甩上了门。
  「你回来……回来啊……」
  毓臻的声音慢慢小了下去,只是怔怔地看著被甩上的门,好久,才低低地笑了。
  凤殇快步走出房间,匆匆地往长廊无人的一头走去,越走越急,到最後几乎要跑起来了,手下意识地扶了墙,最後停在一个房间外,连门都不敲,只是一手推开了门,整个人便踉跄地跌了进去。
  「谁!」房间里的人正是眠夏,她先是被吓了一跳,等回头看见凤殇时,呆了半晌,才惊恐地跑到凤殇身边,「皇上?」
  凤殇脸上已经白成一片,额上大滴大滴地渗著汗,唇上被他自己咬得泛白,唇边却隐约要渗出血来了,眉头紧皱,分明是在忍耐著什麽。
  眠夏心疼地将他扶到床边,一边用衣袖拭去凤殇额上的汗:「皇上您忍著,奴婢去叫太医……」说罢,转身便要走出去,不料只走出两步,衣服就被人拉住了。
  回头一看,只见凤殇死死地捉住她的衣角,艰难地摇头:「没事……不要叫人,一会就好了……」
  「可是……」眠夏看著他脸色越来越差,心也跟著慌了起来。
  「朕说没事就没事!」凤殇低喝了一声,半趴在床上喘著气。
  眠夏担忧地看著他,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才见他慢慢缓了下来,手也松开了,脸上已经平静得像是什麽都不曾发生过。
  「刚才的事,你若敢向其它人透露半句,朕就杀了你。」
  眠夏一惊,低应了一声,心里却越是不安起来。刚才凤殇话里的笃定,让她觉得,似乎,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又过了一阵,凤殇才微微抬头,看向眠夏,见她脸上还残留著一丝惊慌,浅浅一笑:「没什麽大碍,不必担心。」
  「皇上……」
  听眠夏叫了一声,凤殇沈默了一阵,终於道:「如果你担心,就去把流火叫来吧。只是你知道,现在要进城,每一步都必须算计清楚,你认为,你可以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把流火带来?」
  眠夏低了头,说不出话来了。
  这半个月来一直赶路,路上凤殇的安排,她也略知一二,一直跟在凤殇身边,她自然也明白,太保要造反,对於现在的凤殇来说,要取胜,还是有点勉强。只是一步的错著,就可能让所有人都丢了性命。
  见眠夏不再说话了,凤殇笑著拍了拍她的肩,站了起来:「等将来见了流火再说吧。这麽点小事,朕能撑著。」
  「皇上……」眠夏叫了一声,见凤殇脱了鞋拉过被子躺了下去,合著眼似是渐睡过去了。
  一直赶路,路上几乎没有歇息,她也知道凤殇是真的累了,只能闭了嘴,静静地守在一旁。

  醉若成欢 第十九章

  转眼两月,已是夏末,天气闷热,风中却夹著一丝凉意了。
  小柳半靠在床上,不时闭著眼低低地一阵咳嗽,连屋内有人走了进来都没察觉。
  凤殇站在门边看著小柳,眼前的人比之前所见更孱弱了,留在宫中奉为世子,他却不见得过得多好。
  半晌小柳抬头,看著自己的眼里却居然少了那时的恐惧,凤殇不禁哼笑一声,道:「你的大哥不可能来救你。」
  小柳只是看著凤殇不说话。
  「毓臻已经被我关起来了,宫中太保的势力,也大半被压下去了。只要杀了你,这件事就能平息。」凤殇一字一句地道,见小柳脸上居然没有半点变化,不禁微一挑眉,「你不害怕?」
  「如果皇上真的要杀小柳,没必要说这些。」
  凤殇愣了愣,半晌笑了出来:「你,有话要问朕麽?」
  小柳迟疑了一下,终於握了拳:「传言是真的?」
  凤殇哼笑道:「假的。」
  小柳看著他,好一阵,突然笑了起来:「那就好。如果跟你真的是兄弟,那就真是丢脸死了。」
  凤殇皱了眉:「什麽意思?」
  「我再没见过比你更糟糕的人了。」
  小柳直直地看著凤殇,「大哥不爱你的时候,你居然想到做自己哥哥的替身,这样不可悲麽?等大哥愿意爱你了,你又不能坦白对他。
  「被你爱上也好,爱上你也好,非要人家费心思去猜你想什麽,猜不到就像别人欠了你似的,我真替大哥委屈。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付出,大哥就没投入半分麽?你既不信他,又说什麽爱他呢?」
  「你闭嘴!」凤殇低喝一声,扬手间,一柄短剑架在小柳脖子上,「再说一个字,朕就杀了你!」
  「真难看。」小柳嘲讽地看著他,「如果你是我的弟弟,我现在就给你一巴掌,好让你看清楚自己有多可笑。
  「你以为堵住我的口,事实就会改变麽?不是大哥不爱你,是你根本不相信他会爱你!你只以为自己可怜,又替大哥想过麽?他爱的是珞王,凭什麽因为你说爱他,他就要忘掉珞王来爱你?」
  「你闭嘴,闭嘴……」凤殇近乎失控地吼了起来。
  窗外嗖嗖的几声尖锐破鸣,打断了他的话,窗纸被硬物戳穿,几道银光向两人射来,凤殇没来得及细想,便反射地一伸手,搂著小柳往地上滚去。
  小柳惊恐地睁著双眼,看见眼前一片殷红,他只觉得手上一片冰凉,低眼看去,满手的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凤殇的。
  他还来不及叫出声,外面又是嗖嗖几声破鸣,腰上一紧,人已经被凤殇搂著往一旁滚了过去,中途似乎撞上了桌子,却并不觉得怎麽痛。
  好不容易两人停在角落里,凤殇用半边身子挡在小柳和窗口之间,一手撑著地,不住地喘气。
  「你……」小柳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来,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清声音,後面的话再说不下去了,心跳得像要从嘴里蹦出来。
  「闭嘴!」凤殇低喝一声,声音里夹杂著一丝忍耐,他只是死死地搂著小柳,一边往窗外看去,一边把手指放到唇边,微屈著吹了声口哨。
  小柳正要开口,便感觉到身上一沈,凤殇似乎大半个人都压在了他身上,脸埋在小柳脖子後,小柳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够感觉到凤殇急促喘息的气息喷在自己脖子上,先是温热,随後冰凉。
  「等一会,就会有人来接应……你随他们出去,他们……会、会带你去见毓臻……」
  「你……」小柳只觉得心跳得难受,凤殇的话听在耳里,让他惊慌,张了口要说话,却怎麽都发不出声音来,反而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就在此时,外面响起一阵兵刃相交的声音。
  凤殇似乎抬了头,半晌低笑,附在小柳耳边,轻道:「可惜……你不喜欢也没办法。刚才的话,」凤殇的声音越来越小,捉著小柳肩膀的手却无意识地捏得紧,小柳痛得皱了眉,只全神贯注地听,才隐约听到了他说,「骗你的,小柳……哥哥。」
  最後两个字低轻若细蚊,却如雷声贯入耳中,身上一沈,再听不见凤殇的声音了,小柳惊惶地想要抬头,却被凤殇死死搂著,不能一动。
  手上慢慢沾上黏稠温热的液体,小柳只觉得腰间一阵刺痛,满心惊慌让他失声叫了出来,一口气未尽,眼前一黑,就晕过去了。
  「……怎麽样了……流火大人……说过……还是暂时不要……」
  凤殇微微一动,便觉得全身一片疼痛,耳边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一直在说著话,似乎是眠夏,却听不清晰。
  凤殇又微微动了动,身上依旧是完全用不上力,却有人快步走到床边,轻声叫:「皇上,您醒了麽?」
  低哼了一声,凤殇微动了动,慢慢张开了眼。
  眼前是熟悉的光景,似乎就在自己的寝宫里,眠夏半跪在床边,一脸忧色。
  虚弱地一笑,凤殇张了张口,没发出声来,抬眼便看到眠夏身後还站著数人,当先一人正是左丞相颜重仪。
  见他抬眼,颜重仪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臣等救驾来迟,累皇上受伤,请皇上降罪!」
  凤殇缓缓抬手:「罢了。」声音出口,才发现嘶哑得不象样。
  眠夏见他似乎要起来,扑在床边,低声道:「皇上,您身上有伤,不要乱动。」
  听眠夏这麽一说,凤殇才真切地感觉到腰背上炽热的疼痛,微皱一下眉:「朕……怎麽了?」
  眠夏眼眶又是一红:「皇上为了保护那位……小柳公子,腰上中了两箭,又因为动了真气,之前的……旧患发作,才会晕了过去的。」
  眠夏说是旧患,凤殇心里却明白她指的是什麽。
  当初宫寒离跟毓弋说在他身上下了毒,他仗著自己的身体经过秦泊培养,并不怎麽放在心上,只是离开凤临没多久,第一次发作起来,才确定宫寒离的话是真的。
  私下让太医把脉,却没能探出毒来,只说是身体有点虚,没有中毒的征兆。
  那毒发作起来也并不要人命,只是心口锥刺般地痛,忍一下也就过去了,加上发作并不频繁,时间一长,他也就不再管了。只是有几次发作都被眠夏看到了,她反而成了对凤殇身体状况最了解的人。
  那时候跟小柳在房间里,外头有人暗算,他本能地护著小柳,两人在地上一滚,毒却正好发作起来,比往常要痛,身上有伤,一时承受不住,才晕了过去,怕是下意识咬了唇,才让眠夏看出矛头来,猜到了当时的情况。
  这时听眠夏说起,凤殇只是掩饰地一笑,半晌像是想起了什麽,问:「小柳呢?」
  房间里似是一静,眠夏低头道:「小柳公子受了惊。」
  「现在怎麽样了?朕昏迷了多久了?」敏锐地察觉到眠夏话里的躲闪,凤殇目光更是锐利。
  「十天了。」眠夏低应一声,却始终没有回答小柳怎麽样了。
  凤殇心里禁不住地一阵惊惶:「你说小柳受了惊,那现在怎麽样了?他的病呢?有让太医给他看麽?」
  眠夏低著头,下意识回过头去看身後的人,那些人却也一样低著头,不敢吭声。
  「他已经死了。」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不带一丝感情,却让房间里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倒吸了口气。
  凤殇脸上一白,抬眼看去,就看到流火一身白衣地站在门口。眠夏张口似要说话,凤殇已经先开了口:「流火进来!」
  「皇上……」眠夏一急,低唤了一声。
  「你们先出去。」凤殇支撑著坐起来,见眠夏慌忙来扶,也只是微微借了力,靠著床坐著,直直地望著流火。
  等众人走了出去,流火才走到床边,行了个礼:「流火放肆了。」
  「你刚才说小柳死了,真的麽?」凤殇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
  「是,他本来身体就不好,这两、三个月来也没有好好调养,加上那天皇上虽然护著他,他也还是挨了一箭,受了伤,加上惊吓,皇上刚昏迷的那两天,他就一直高热不退,到第三天半夜醒来一阵,没多久就去了。」
  听流火徐徐说来,凤殇的意识也渐渐变成空白,似是心中一直存在的某样细微之物,也终於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整个心都是空空荡荡的,再无一物。
  「死了啊……」
  很久,流火才听到凤殇低喃一声,流火没有应声。
  又一阵,凤殇垂眼一笑,微声道:「他……还是当作小柳,葬了吧。太子世子的身分,他那样的人,大概也不稀罕。」
  流火俯身站在一旁,不敢应声。
  身处盛京,太保造反,静王拥立新帝的流言他自然也是听说过的。不曾求证,这时也不是该说话的时候。
  「流火。」
  不知过了多久,流火都觉得自己站得有点发僵了,才听到凤殇叫了一声,连忙抬头,却看到凤殇一脸苍白,微蹙著眉,似乎在忍耐著什麽。
  流火心中一惊,走上前去,一手拉起凤殇的手臂看了起来,脸色一点点地沈了下去。
  凤殇笑了笑,低声道:「本想著怎麽问你才好,看来你果然是知道的……」
  流火脸色更差,好一会才颤声道:「他,他……」
  「宫寒离说在朕身上下了毒,可是朕的太医却查不出来,你说,那是什麽毒呢?」凤殇浅笑著抬头。
  流火下意识咬住了唇,慢慢放下凤殇的手,退了一步,跪了下去:「求皇上饶了他!」
  「朕还没决定怎麽处置他呢,内乱还没解决,宫寒离的事,暂时放著。如果他能交出解药,自然……」
  「没有解药。」凤殇的话还没说完,流火便突兀地应了一句。
  房间里突然死一般地静了下来。
  「呵呵……」过了很久,凤殇低笑出声,宛如叹息,「那麽,这样的折磨,要到什麽时候呢?」
  流火脸上也是一样的苍白:「这是蛊毒,并不会要人的命……但是,发作的间隙会越来越短,发作时的疼痛也会越来越厉害,直到让人生不如死……」
  「蛊毒啊,难怪……」凤殇浅浅一笑,漫不经心地道,似乎并不把流火的话放在心上。
  流火在一旁看得心惊,一咬牙,道:「其实,也不是没有解毒的方法。」
  「哦?」凤殇慢慢松开抵在胸前的手,微一挑眉。
  「这毒,名叫相思锁。要解毒,只要解相思。」
  「说重点。」凤殇似是失了耐心,皱眉道。
  流火干咳了一声,终於道:「只要,中毒者跟心上人行房事……这毒自然就会解开了。」
  凤殇顿时一愣,抬头看流火时,眼中的错愕甚至还来不及掩去。
  「只是,这行事双方,必须像对方爱自己一般爱著对方,两人交合,才能解毒,否则……」
  见流火没再说下去,凤殇低眼一笑:「否则如何?」
  「否则双方都会七孔流血而死。」流火认命地说出最後一句话,对於凤殇突如其来抵在自己咽喉之前的短剑毫不意外,「皇上,您身上还有伤。」
  「一点小伤,朕习惯了。」凤殇无所谓地一笑,「可是,你却不能不杀。」
  「就算臣死了,这世上知道如何解这毒的人还是有的。」
  「朕不管,谁敢多说一个字,朕就让他永远说不出来。」
  流火叹了口气,反而敛去了少见的恭谨,恢复平常的无赖:「可惜皇上连试一下的胆量也没有啊。」
  凤殇脸色一沈:「你不必用激将法。」
  「是不是激将法没关系,只是皇上就这麽不信任静王麽?」
  「他许朕忠诚,却又拥立小柳为新帝,难道朕还应该信他?」凤殇冷声道。
  流火一时说不出话来了,过了一阵,才缓声道:「即使如此,皇上当初选流火为状元,不是为了安定凤临人的心麽?」
  凤殇手上没有挪开,只是脸上却是动容了。
  「流火可以发誓,这事绝不对外人提起。」
  凤殇看著他,沈默了很久,终於慢慢放下了手,哼笑一声:「流火啊流火……你果然比较适合当个无赖……」
  流火暗自松了口气,脸上笑意昂然:「皇上过奖了。」
  凤殇脸上的笑意却一闪即逝,半晌别过眼去,轻道:「流火,静王私下拥立新帝,意图谋反……你出去跟照炉说,明日正午,将静王押到盛京郊外落日崖上,朕亲自处决。」
  夏既尽,入秋天气多了几分凉意,不知不觉也两、三个月了,再十来天,就该是天子生辰,往年这时候,宫中早就忙碌著准备了,今年却是多事之秋,凤殇回盛京两月,宫里宫外,居然都听不到一丝异变的消息。
  毓臻怔怔地望著窗外,无意识地算著,好一阵才意识到自己在想什麽,无措地笑了笑,收回了目光。
  那天凤殇不分青红皂白把他关在别馆之内,下了药约束他的举动,他只觉得气不可遏,只是留在房间里又无能为力,一连几天,不肯吃下人送进来的饭菜,过後自己都觉得有点可笑了。
  等一口气平静下来,却又反而有点心慌了起来。
  京中有什麽传言他自然明白,只是他连那世子都不曾见过,自然无法杜绝这流言,本想赶在凤殇回京之时跟他说清楚,没想到凤殇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一边自然是失望气恼,另一边,却暗暗地担忧。
  如果说凤殇并不是不相信自己,而只是不想自己卷入这件事中,借这个流言将自己关著城外,独自进宫,按照从前的凤殇,也并不是不可能。即使在宴州城时,凤殇似乎在闹别扭,毓臻却还是下意识地觉得凤殇的心意没有改变。
  一连两月被关在房间里胡思乱想,一时气恼凤殇不信任他,一时又担忧凤殇是为了护著自己,一边心中欣喜,一边又琢磨著那人的心思,翻来覆去,到最後反而成了彻骨的思念。
  无论是什麽样的心思,也只有再见一面,说个明白,算个清楚,才是了解。
  凤殇却自那一天起,再没踏入别馆半步,别馆中也没有得到半点凤殇的消息,时日算来,两个月过去,再几天就该是凤殇二十一岁的生辰了。
  往年生辰,那个人靠在自己怀里,软声细语地央著,毓臻,陪我。像个孩子一般。
  「瑾……」下意识叫出口来,毓臻愣了愣,不禁摇头一笑。
  什麽时候这样的称呼也习惯了?那个人一直坚持的称呼,没有原因。
  「我们的帐,还没算清楚呢……」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毓臻愣了愣,回了神,往门口看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不一会,门被人推开了,一人走了进来,毓臻微微一愣,皱起了眉。
  门外那人他认得,是凤殇身边的卫尉照炉。
  「照炉见过静王。」照炉面无表情地行了个礼,也不等毓臻说话,往外招了手。
  毓臻抬眼,便看到几个太监提著各色物事走了进来。
  当先几人手上捧著菜篮,在桌子上将饭菜一一摆开,都是极精致的菜式,随後两人走进来,手上捧的却是新的朝服。
  心中一动,毓臻笑了一声:「这倒像是行刑前的用度,不知照炉这次领来的是什麽旨意?」
  照炉又行了个礼:「请王爷用膳,正午之时,皇上在城外落日崖等您。」
  毓臻一挑眉:「皇上还好吧?」
  「皇上鸿福齐天,王爷不必担心。」
  见照炉问一句答一句,毓臻心知问不出什麽事情来了,只能走到桌子旁,用太监递来的银筷试了试饭菜,慢慢吃了起来。
  饭菜都是他喜爱之物,就是在静王府中,大概也不会有多少人能准备这样的一桌饭菜来,猜测著这饭菜是凤殇吩咐下来的,毓臻不禁暗暗一笑,两月来忐忑不定的心似乎稍微安定下来。
  饭後有人伺候著换上衣服,照炉却招来两人,给毓臻手上加了枷锁,才半推半就地上了一辆半旧的马车,向著落日崖走去。
  毓臻被一连串举动弄得有些莫名了,只是沈默著任照炉摆布,一边也暗暗提高了警觉。
  落日崖上的风很急,迎风向上,耳边还能听到猎猎作响的风声。
  毓臻走上最後一级石阶,就看到站在崖边的凤殇。
  一身素色长衣,杏黄绸缎束发,背向石阶而立,风扬起衣袂,薄衫之下的身型显得格外地纤细,似乎一眨眼,就会被风吹落崖去,叫人惊心。
  毓臻别了眼不敢再看,只是任照炉和另外两人推攘著走到凤殇身後,站定,便听到照炉道:「皇上,静王已经带到。」
  凤殇「嗯」地低应一声,毓臻心里没来由地猛跳起来。
  好一阵,才见凤殇慢慢转过身来。
  「你们退下吧,跟山下的人说,都先回去,不得逗留。」
  毓臻没有理会照炉等人怎麽离开,只是目不转睛地看著眼前的人,那绝色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少了几分血色的脸略嫌苍白,在过分灿烂的秋日之下,反而更显得憔悴,毓臻看著看著,心里便隐隐地疼了起来。
  「瑾……」
  话还没说完,凤殇已经冷声打断了:「放肆,朕的名讳,是你能随便乱叫的麽?」
  毓臻心里没来由地一颤,张了张口,才改道:「皇上……」
  凤殇抬眼看来,眼中已经尽是霜雪,冷哼一声:「静王知道朕今天叫你来,为的是什麽?」
  毓臻看著他,像是看著不认识的人一般,好一阵,才僵硬地道:「臣,不知道。」
  凤殇低哼一声,「毓臻啊毓臻,宴州城里,你许朕的话,还记得麽?」
  毓臻一愣,听凤殇说起宴州城的事,那时的气恼禁不住浮起半分,好一阵才隐约明白过来,脸色一变:「我许你忠心,自然不会背离,是你没有给我机会解释……」
  「还需要解释?你既然选择帮著小柳,又需要什麽解释?」凤殇冷笑道。
  毓臻这才真的震住了,好一阵,才颤声道:「你说……什麽?你说小柳什麽?」
  凤殇眼中似是一滞,瞬间便低眉一笑,轻道:「太保已经伏法,其它同谋也清理得差不多了,你又何必再否认?小柳是世子,你说一向待他如兄弟,要帮著他,朕也嫉妒不来。」
  毓臻却猛地走上一步:「素和凤殇,你说什麽!」
  凤殇微微一颤,慢慢抬头,直直地看著毓臻的眼:「朕说,静王既然敢拥立小柳为新帝,如今失败,难道就不敢承担後果麽?」
  「我没有,我根本不知道小柳就是……就是那个世子……」
  凤殇一笑转过身去:「你不肯承认就算了。但是,连太保在内,所有人都已经伏法,你,也不能例外。」
  毓臻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似的,只是瞪大了眼看著凤殇:「你看著我,你回过头来!素和凤殇,你听清楚,我没有背叛你,我也没有拥立小柳作新帝,我根本不知道他就是世子!」
  凤殇没有回头,只是侧脸一笑,带著一丝不屑,分明是不信,「事到如今,再说这些,不会太迟麽?只有你才知道我不足以完全制服太保,你知道你可以成为我的弱点,毓臻,这朝中,也只有你,够资格够胆量拥立新帝……
  「那时候你进宫偷听,我不是已经说了,小柳是我的哥哥麽?我不是已经说了我会去凤临麽?那些话都是说给你听的,太保蠢蠢欲动,我去凤临,他必定会在盛京发难,你不是都知道麽!
  「我暗示你跟我去凤临,你却不答应,也没有带走小柳,我本以为你只是顾著哥哥弃他不顾,可是凤临关口只不过封了五天,你完全可以来找我,却选择了回盛京,之後太保发难,你拥立新帝,远在凤临都能听到消息了,现在你却说不知道?
  「说你没有背叛我?你要我怎麽相信你?」
  毓臻怔怔地听著凤殇的话,一声不吭。
  好久,他才慢慢动了动:「你说,那天我进宫听到的话,是你故意说给我听的?」
  「是,如果你要保住小柳,带他离开盛京,对我们都有好处,你却没有带他走。」
  毓臻只是安静地听著:「也就是说,宴州城里的相遇,也不是偶然的?」
  「当然不是!那是我命人日夜赶路,才追上你的。」
  「呵呵。」毓臻低低地笑出声来。
  凤殇微微一怔,侧过脸来,却只看到毓臻遏止不住地大笑。
  「从我进宫偷听那时起,你就一直在算计著?让我带走小柳,然後你去凤临,让太保伺机造反,一举歼灭,全部都是你的算计?为什麽不直接跟我说?你跟我说,我一样可以带走小柳,一样可以陪你去凤临,为什麽不跟我说?」
  为什麽?
  凤殇眼神一晃,有一瞬间无法回答。
  「素和凤殇,你说你爱我,真的麽?」
  凤殇全身一震,随即低下眼去,轻笑一声:「已经不爱了。」
  毓臻摇头:「你是从来没有爱过!」他只是笑著,「你说什麽爱,你不过一直作你的皇帝,偶尔对一个臣子施舍恩宠罢了……」
  「你闭嘴!」凤殇猛地回过身来。
  「难道不是麽?素和凤殇,你扪心自问,你有相信过我麽?」毓臻冷笑著,直视凤殇的眼,「你不信。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你只不过是,把你的恩宠自以为是地加在我的身上而已!」
  凤殇张了口,终究发不出声音来,只是怔怔地看著毓臻,眼中微微失了神。
  你既然不相信大哥,又说什麽爱他呢?
  那时候,小柳似乎也这麽说过,现在毓臻说出来,就好像无法否认的指责一般,叫人羞愧得无地自容,心里疼得让人忍不住想要尖叫,却只能死死地忍耐著。
  「相信你说爱,我真是太傻了。」毓臻没有察觉凤殇的异样,只是低笑一声,「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做过,你那些故意说给我听的话,我也没有听清楚,我根本不知道小柳就是世子,也没有拥立他为新帝,你大可以问他。」
  凤殇又是微微一颤,过了很久,才终於轻声笑了出来,声音里似是放下了什麽的轻松:「问他?怎麽问?小柳也已经死了,你就是如何否认,他也不会说什麽了。」
  话音一落,凤殇便听到身後一阵枷锁声。毓臻失控地双手捉住他的手臂,失声道:「你说什麽?你杀了他?」
  凤殇抿了唇,没有说话。
  毓臻怔怔地看著他,好一阵才慢慢地把手松开:「是啊,你那时好像是说过,必要时,会杀了他……你既然下得了手杀他,想必,也能杀了我吧?」
  凤殇没有回答,又是一阵沈默,最後伸出了手:「其它人已经伏法,你不能饶。可是……我不愿杀你。」
  毓臻低哼了一声,没有看他,半晌只觉手上一轻,那枷锁却已经打开。
  错愕地抬头,却看到凤殇已经回过身去,不再看著自己了。
  「你娘我会找人好好伺候终老,你……走吧。」凤殇的声音里尽是萧索,「离开盛京,再不要回来了。就当作,我在这里把你推下崖去,已经死了吧。」
  毓臻看著凤殇的背影,风越急,眼前人似乎越见纤细,在风中摇摇欲坠好像随时会在眼前消失一般,让他几乎就想要说出「我不走」的话来,可是话到了嘴边,却终究说不下去了。
  不知站了多久,凤殇终於听到身後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合眼一笑,他的眼角终於有一滴晶莹的泪,慢慢滑落。
  早在毓臻问出「你说什麽」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可是,错了又如何?到这一步,也只能继续错下去了。
  他无法相信的,也只有一件事而已。
  身後的脚步声终於消失,凤殇终於轻声笑了出来,捂著胸口慢慢地跪倒下去。

  醉若成欢 第二十章

  「客官请进,吃饭还是住店啊?一位麽?」小二一边把人引进店里,殷勤地擦了擦桌子,一边暗自打量著来人。
  眼前青年二十来岁的模样,身上的衣物不算华贵,倒也是上等的料子,风尘仆仆,似是赶路做生意的人,只是一脸阴郁,搞不好这生意不好谈呢。
  「麻烦你随便张罗两个小菜就好。」毓臻也不看那小二,只是递过去一块碎银,道。
  「是,是!」小二连忙接了过去,一边道,「只是这两天京城里下了圣旨,说是圣上生辰,天下斋戒三日,祈福呢,所以这菜,恐怕就不大丰富了,客官您见谅啊!」
  毓臻笑了笑:「多余的赏你。」
  小二顿时笑开了颜,连声谢著走去了,只有毓臻留在原位,瞬间便敛去了笑容。
  九月初六,凤殇生辰,不知不觉已经半月了。自己出了盛京,漫无目的地走了这十多天,也没走出多远。
  是的,他後悔。
  那时候刚下了山,他就後悔了。
  凤殇站在崖上的模样让他心惊,那苍白的单薄,只要一合眼便会想起,心里是止不住地疼痛,只是那时候想到那个人一边说著爱,一边从不曾相信自己,就会觉得自己像被人耍著玩一般,禁不住地气恼。
  而且,他无法接受凤殇杀了小柳的事实。
  即使明知道自己处於凤殇的位置只会更早下手,他还是无法接受。何况,论起来,小柳还是他的嫡亲哥哥。
  所以他无法回头,哪怕心里再怎麽想回去抱住那个人,在凤殇冷声说出「你走吧,再不要回来」的话语时,他没办法马上回头,当作什麽都不曾发生过。
  只是那时候凤殇的话,他抿唇低眉的的模样,就像是一根刺,插在心上,怎麽都无法拔掉,只是持久而隐忍地疼痛。
  摇头一笑,看著小二端上来的饭菜,毓臻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也许时间已经有点晚了,店里客人并不多,小二闲来无事,便在一旁跟人搭起话来。
  「原来是去宴州啊,那可远呢!」
  「混口饭吃,没办法啊……」
  「……」
  隐约听著有人在讨论著宴州,毓臻心中一动。
  反正如今无处可去,倒不如再去一趟宴州城,或许还能到凤临,见一见毓弋,虽然说不上有什麽用,也总比如今一个人苦恼要来得好。
  心思一动,饭也无心再吃了,毓臻猛扒了几口,跟小二招呼了一声,便快步出了小店。
  宴州城依旧保持著它特有的热闹,街上人来人往,毓臻一身风尘地站在路上,也并不十分显眼。一路马不停蹄地赶,连自己都说不出原因,直到进了城,毓臻才长长吁了口气,站在城门下,看著路上尘色,一路有人叫卖,他眼中却慢慢掠过一抹茫然。
  ||毓臻,那是什麽?
  ||波浪鼓?有什麽用的?为什麽叫这名字?这个跟浪有什麽关系麽?
  ||你看,那个!怎麽来的?很漂亮啊!
  面前不过是烈日下的大路,耳边却不期然地响起那时花灯节跟凤殇并肩走在人群间,那人兴致勃勃的话语。
  毓臻无奈地叹了口气,牵过马往一边走去。
  这些天来,每每独处,任身边喧嚣也好,寂静也好,总是会想起凤殇。
  想起他冷著脸生气的模样,想起他咬牙切齿对自己大吼的模样,想起他别扭著脸红的模样,没有一刻放下,便是从前最挂念怜更的时候,也不曾这般念过。
  心里还残留著的疑惑,似乎早有答案了,却还是忍不住想要亲自再证实一遍,既怕是真的,又不愿那人欺骗自己,於是一日日马不停蹄。
  越过宴州城,毓臻只是随便吃过午饭,便沿著当初凤殇指的路照旧寻去,白天走在路上,更觉荒凉。走到一处,实在没办法牵著马过去了,他便只好将马拴在一边树下,独自向前。
  王桃村前有两、三个小孩绕著一棵大树玩捉迷藏,毓臻走过去时,正看到一个老人从一旁房舍里走出来,一边叫:「吃饭了,吃过饭好读书,下午别野了!」
  毓臻怔怔地看著那老人走到自己跟前,好半天才勉强挤出一句话来:「郭将军?」
  那老人全身一震,猛地抬头,锐利地目光直盯在毓臻身上。
  毓臻也一样看著他,一边颤声道:「是我,毓臻,素和毓臻,我小时候您还曾经带我骑马的,还记得麽?」
  那老人沈默了很久,才干笑一声:「原来是三世子啊。」
  毓臻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了。这老人名郭廷,曾经是朝中官至一品的大将军,现在却在这里,恐怕也是当初自己父亲夺位时将他逼上了绝路,他才跟著一齐逃亡,现在见到自己,想起旧时恩怨,自然不会有好语气。
  想得明白,他只是低头应了一声:「是。」
  郭廷嘿嘿笑了声:「三世子现在应该是静王了。只是老夫记得,日前太保造反,静王似乎也在乱党之中,皇上竟然没治你的罪?」
  听郭廷提起凤殇,毓臻眼中又是一黯,笑了笑:「有,死罪。」
  郭廷看了他一阵,终於转过身,招呼一旁看著两人发呆的小孩:「你们都回去吃饭,先生都在等你们了。」
  几个小孩这才笑闹著慢慢往房舍里走。郭廷等他们走远了,才回头对毓臻说:「三世子别见怪,老夫早不是将军了,这阵子也不想跟你假客套,你既然来了,恐怕也是有目的的,如果不嫌弃,就先到老夫家里吧。」
  「有劳郭老。」毓臻一拱手,见郭廷已经转过身去不再理会自己,只好快步跟上。
  郭廷家中虽然简单,也算得精致,等毓臻进了屋,郭廷倒了水,两人坐了下来,拘束的反而是毓臻。
  「郭老,我……」
  没等毓臻说完,郭廷倒反而先说了起来:「请三世子不要怨皇上。」
  「郭老?」毓臻愣是没听明白,只是傻傻地叫了一声。
  「三世子刚才说皇上定了你死罪,眼中似有不甘,恐怕是皇上冤枉了你吧?如果是这样,你千万不要怨皇上,他也是生性使然,不是有意为难你的。」
  毓臻不禁皱了眉:「郭老,毓臻不明白您的意思……毓臻确实是冤枉,只是……」
  郭廷笑了笑:「皇上肯对你说村里的事,可见皇上待三世子必定与别人不同,老夫只是不希望,三世子辜负了皇上的厚爱。」
  毓臻苦笑一声:「郭老说得太过了。」
  郭廷摇了摇头:「老夫算是看著皇上长大,从前跟其它人一样,一心想著等他长大,重夺帝位,就能出了多年来的怨气。到现在不再理朝中之事了,过著平静日子,静下心来想,才发现这些年来,我们不过是毁了一个孩子。」
  虽然早有预感,这时听来,毓臻心中依旧一阵钝痛:「郭老的意思是?」
  郭廷叹了口气,站起来:「三世子可有兴趣看一看皇上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毓臻本想说自己已经看过了,转念一想,终是不愿相信自己当初所见便是真实,只盼郭廷会把自己带到一处适合世子身分的地方,於是应道:「麻烦郭老了。」
  郭廷没再说话,只是走在前头,一路将毓臻带到村中祠堂边上一座大宅前,毓臻眼中已经有些绝望了。
  果然郭廷见门上的锁打开,两人走了进去,一路依旧,最後停在了殇园。
  「这殇字,是当初国舅爷给皇上取的,意为凤临之殇,虽然不大吉利,但是那时候也没怎麽讲究。後来皇上曾经私下央我们几人叫他毓瑾,还被国舅爷训了一顿。」
  「毓……瑾?」毓臻觉得声音都有点不像自己了。
  凤殇不只一次地要求自己叫他瑾,却从来没有说过为什麽,那时不曾多问,却从未想过会是……
  不,不是没有提过的。毓臻脸上一阵发白。
  凤殇曾经说过,之所以封怜更为珞王,是因为按族谱上算,怜更应该名叫毓珞,那时候,那时候……
  「三世子?」看见毓臻的脸色,郭廷忍不住叫了一声。
  毓臻勉强一笑:「没事,郭老您带路。」
  那时候,凤殇其实是想告诉自己,毓瑾才是真正属於他的名字。自己的反应呢?毓臻有点惶然。那时候的自己,只是觉得眼前的人不可理喻,一心想著快快把人带回宫中,不住地催促,根本没有听他在说什麽。
  殇园之内依旧是毓臻所见的布局,毓臻站在园中,终於低声问:「郭老,这……不像是一个世子的住处啊。」
  郭廷苦笑点头:「可是这确实是皇上从前住的地方。卧室是最简单的,因为大多时间并不在里头,也没放什麽心思下去,书房里的书是费心找回来的,你可能不相信,里面每一本书,皇上都看过。
  「那时候国舅爷可严格呢!要是偷懒,就罚,要是受罚伤著了,这边房间里住的就是秦泊,三世子可知道?他是最高明的大夫,如果皇上受了伤,就直接送到他房间里去,治好了,再罚。
  「有时候,真的,看著也觉得残忍。只是,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见别人不说话了,便都不说话了。」
  见别人不说话了,便都不说话了。
  简单的一句话,却听得毓臻咬住了牙。
  没有人说话,也就是再如何委屈,也不会有人怜惜,只能一个人撑著,却没有人去过问,他是不是能撑得住。
  郭廷犹自沈浸在回忆里,自顾自地说下去:「那时候,能听皇上说话的人,大概就秦泊一个吧,不过那孩子也是凉薄性子,自己养大的人也能随便送出去,皇上说什麽,他也就听听而已,能抵什麽用呢?
  「後来秦泊走了,国舅爷死了,剩下的人只顾著大业,就更不会听他说话了。所以啊,皇上冤枉你,恐怕也只是他心里不踏实,自小受的又是帝王之术的教导,宁可错认。你不要怨他,他肯跟你说村里的事,在他心中,你必定跟别人不同的。」
  「我……知道。」毓臻费尽力气,才沈声说出那三个字,心里痛得麻木了,便似全身每一处都在疼痛。
  那些冤枉,已经算不得什麽了。
  自己说他欠了怜儿,说他享尽安乐,说他坐拥天下,都是怜更的命换来的,其实,才是冤枉了他。
  那个人是用怎麽样的心情,来听自己的指责的呢?从不反驳一句,从不否认一句,那些话听在那个人耳里,又是怎麽样的伤害呢?
  「三世子如果没有背叛皇上,就回去吧。」郭廷看著毓臻脸色变幻,好一阵,才低声道。
  毓臻愕然地抬头,眼中不禁茫然:「他……皇上让我再不要回盛京,就当作已经死了,我又如何回去?」
  郭廷叹了口气:「这样啊……老夫只当是三世子你逃出来了……皇上,皇上……唉……」他又叹了口气,听得毓臻一阵心惊。
  「有什麽事麽?」
  「皇上,怕也不喜欢这帝位吧。珞王的事已经让他伤心,如今又是太保造反,这些天他频频来信催促我们去找珞王的下落,也不知为的是什麽。
  「老夫本想,三世子如果得皇上信任,便请回去,陪在皇上身边,替皇上分忧,可是现在这样……真是……唉……」
  「我会回去的。」毓臻一咬牙,见郭廷抬头看自己,立誓一般重复了一遍,「我会回去的。即使是杀了我,我也会回去的。」
  因为,放不下。
  郭廷张眼看著眼前的年轻人,那双明亮的眼中似有一丝异样的光芒,夹杂著悔恨,还有更深的,他不敢去想的东西。
  过了很久,他才像是想起什麽似的:「珞王是在三世子身边长大的吧?」
  毓臻心中一动,点了点头。
  「皇上最近催得紧,这边也找得仔细。这两天收到一个消息,说是在凤临看到了像是珞王和秦泊的人,我们已经给秦泊发了信号,大概这一天半天就有回音,三世子不妨再等一阵,如果消息是真的,带回去也能让皇上欢喜。」
  毓臻脸上却飞快地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先是喜悦,随即便被更多莫名的情绪掩盖了过去。
  沈默了半晌,他终於吸了口气,道:「不等了。有了确切消息,还请郭老给凤临里的涟王毓弋报一个信,毓臻就不等这个消息了。我想马上回盛京。」
  怜更的消息,他想知道,非常的想,可是刚才郭老的话,却更令他心惊。
  心里无法安定下来,恨不得马上就赶到凤殇身边,好好把话问清楚,把人抱在怀里,才能安心。
  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感觉更清晰,他的心已经改变。
  在听到小柳的问话时,或者更早以前,那个问题的答案就已经存在了。
  他爱凤殇,爱那个装作冷漠无情,却明明别扭倔强,受尽委屈,脆弱得应该被呵护的人。
  郭廷笑了笑:「既然如此,老夫也不强留三世子了。有你在皇上身边,老夫,也安心了。」安静了一阵,他才终於低了声,轻道,「那孩子,总以为自己不会痛,不会哭,可是,即使是帝王,也只是一个人,他……」
  「他会懂的。」毓臻笑著打断郭廷的话。
  郭廷定眼看著他,好久,终於一笑:「一切拜托三世子了。」
  离开王桃村,毓臻便马不停蹄地往盛京里赶,越近盛京,却越是惊惶。
  京中流传,天子已经半月不曾早朝了,至於原因,却各有说法。既有说是美人夜夜承恩,君王从此不早朝;也有说是天子身染痼疾,怕是时日无多了……各种流言越传越烈,朝野人心惶惶。
  毓臻只能强迫自己都不要相信,入了盛京,在宫外等到天色暗下来,便趁著宫中侍卫换班之际翻墙而入,直往凤渊宫去。
  落在凤渊宫正殿边上,四下没有任何异常,毓臻这才稍稍安下心来,便要进去,却又猛地停了下来,像是被定在了那儿,眼中惊愕,却再无法一动。
  正殿之内,烛光恍惚,却持续地回响著低低的呻吟声。
  很轻很轻,如同叹息,却始终不断,回荡在夜色中,叫人心碎。
  不知站了多久,毓臻才慢慢握手成拳,慢慢走到窗下,微张的唇上已经有一丝颤抖了。
  那是凤殇的声音,缠绕在梦中,化作了灰也能认出的声音。
  戳穿窗纸,凑近去看的时候,毓臻连表情都是僵硬的。
  殿中只有眠夏一人,半跪在纱帐外,低著头不知在说著什麽,纱帐低垂,看不见里面的人,只能听到一声接一声的呻吟从里面隐隐传出。
  毓臻再忍不住,直接拉开了窗翻身而入。
  眠夏猛地回过头,甚至还来不及反应,毓臻已经走到床边,一手掀开了纱帐。
  「瑾……」看著纱帐内的情景,毓臻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彷佛不是自己的,他退了一步,差点软倒在地上。
  床上的人只是紧闭著双眼,眉头深蹙,似是已经失了意识,苍白的唇上满是未愈的咬痕,嘴里塞著干净的软绵布,显然是为了怕他再咬伤自己而放进去的,身上覆了薄被看不清,似乎也已经用什麽束缚著,让人挣扎不得,只有身体微微地轻颤著。
  「怎麽会这样……怎麽会……」
  好一阵,毓臻才颤声问了出来,转身一手捉起眠夏,吼了出来,「怎麽会这样?」
  「静……王……」眠夏却只是哽咽著叫出两字,再说不出其它话来。
  这样面对面,毓臻才看得分明,眠夏的双眼早就哭得红肿,叫了一声後,眼泪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掉,哭得毓臻心中更是一片惶恐,只是低声呢喃:「怎麽会这样……怎麽会这样……」
  眠夏也似是耗尽了心力,只是垂著眼,没有吭声,偌大的屋子里只有那低不可闻的呻吟声始终持续。
  过了不知多久,眠夏才听到毓臻深吸了口气,低声问:「太医怎麽说?」
  闻声眠夏又是一阵沈默,好半晌才哽咽著道:「皇上不肯说……太医把脉只是说虚弱,可是,明明是中毒啊……
  「之前从凤临回来的时候,发作还不太厉害,後来就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厉害了,到这几天,就几乎没有停下来过,皇上三天没合眼,是状元爷劝了很久,才让太医下了针,镇了痛,勉强安歇下来,可是……」
  後面的话眠夏没再说下去,毓臻也无心再听,只是看著床上的人。
  好一阵,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目光一凝:「你说,是流火来劝?」
  眠夏愣了一下,勉强点了点头:「是,这半个月来,皇上只肯见状元爷,其它人,都被挡在了门外。」
  「现在呢?」
  眠夏又是一怔,不知他指的是什麽。
  「流火现在人呢?」
  「在、在偏殿。」
  毓臻一咬牙,不再看眠夏,转身往门外走去。
  「王爷!」眠夏这才反应过来,轻呼一声。见毓臻停了步,她才稍微镇定下来,道,「王爷现在的处境,还是奴婢去把流火大人请过来吧。」
  毓臻知道她说的没错,心中焦急,也只能勉强点了点头,等眠夏走出去了,僵了片刻,才慢慢踱回床边。
  半跪在床边,他小心翼翼地掀起半边被角,果然看到凤殇的手脚上都束上了棉布。这时人稍微安静下来,那棉布也放松了一点,只是在梦中,凤殇的身体还是轻微地痉挛著,似是抵抗著无形的疼痛。
  毓臻怔怔地看著他,好一阵,才慢慢伸出手,微颤著覆上了凤殇在被子下的手。
  瘦得骨节分明的手掌,握在手心,就能感觉过分的冰凉,叫人从手心,一直冷到心头。
  「瑾……」
  「静王还懂得回来,看来也值得赌一把嘛!」一个声音突兀地打断了毓臻的思绪。
  毓臻猛地回过头,就看到流火似笑非笑地站在殿中看著自己,眠夏已经退出了门外,正要关上门。
  「你知道他中的毒。」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流火一耸肩:「我还知道解毒的方法,不过,皇上也知道。」
  「说。」毓臻的话格外简洁。
  「不能说。」
  「流火!」
  流火啧啧摇头:「我答应了皇上不对外人说。可是,如果是静王嘛……」
  「我不是外人。」毓臻咬牙切齿地看著流火。
  流火诡异地一笑:「皇上可不是那样想。对吧?」
  这一句,已经不是问毓臻了,毓臻心中一动,猛地回头,便看到凤殇已经张开了眼,瞬也不瞬地看著自己。
  张了眼,便更显得脆弱了,双眼深陷在苍白的脸上,往日琉璃般的黑眸只是无神地张著,看得毓臻一阵心疼:「瑾……」
  凤殇似是一颤,微微张了口,却没发出声音来,看著毓臻的眼中慢慢蒙上了一层茫然,像是不懂他为什麽会在这里。
  毓臻只觉得心痛如绞,再顾不上流火在旁,半跪在床边,紧握著凤殇的手,一迭声地叫著他的名:「瑾,瑾……」
  凤殇依旧没吭声,只是眼中的茫然更深了。毓臻手中发紧,再叫不出声,身後响起了渐远的脚步声,他有点仓皇地回头去看,却见流火已经走到了门边。
  没有回身,流火的声音里掺了一丝苦涩,却又像带著惯有的笑意:「要解毒很简单,跟所爱的人交合。只要两人爱著对方,毒自然就会解开……但是,如果有一人爱意不足,就会两人同时丧命。」
  说罢,他再没逗留,侧身走了出去,把门严严实实地关上了。
  毓臻愣在了当场,好一阵,才慢慢转过头去,却看到凤殇已经闭上了双眼,只有微颤的睫毛泄露了他的情绪。
  「瑾……」毓臻干巴巴地低唤一声。
  凤殇身上微微一震,却依旧紧闭著眼不肯张开。
  毓臻惶然地又唤了一声:「瑾。」
  凤殇依旧一动不动。
  毓臻看著他,好久,终於低眼一笑,凤殇似是一怔,微微张眼,却看到毓臻踢了鞋爬到床上,一边脱下了外衣。
  凤殇有点茫然地张著眼,直到毓臻俯过身来要解他的衣襟,他才惊惶地挣扎了起来,毓臻却不顾他的挣扎,一边收紧了束在凤殇手上的棉布,一边利索地解尽了他的衣扣。
  「……不……要……」凤殇终於难堪地别过脸,哑声轻道。
  毓臻眼中闪过一抹心疼,却不肯罢休,伸手缓缓地抚弄过凤殇胸前的突起。
  虚弱的身体无比敏感,只一会,凤殇苍白的脸上已经染上了一抹不自然的晕红,低哼一声:「不要……不……要……」
  「为什麽不要?」毓臻手上不停,俯在凤殇耳边轻问。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上,让凤殇难受地扭动了一下,感觉到毓臻的手慢慢向自己腹下滑去,便又挣扎了起来,仓皇低叫著:「不要,会死的……会、会死……唔!」
  话到了最後,便被一吻湮没了,缠绵欲醉,多日的疼痛让凤殇的身体虚弱了下来,一吻罢,他已剩下喘气的分了,张眼看著毓臻,眼中也笼上了一缕暧昧的水气。
  「这就是原因?」
  毓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得听不见情绪,凤殇微微睁大了眼,却无法看到他的表情。
  「这就是你赶我离开盛京的原因?」
  凤殇全身一颤,一声不吭,只是微张著嘴低低喘息著,眼中满是茫然。
  毓臻又是一低头,狠狠地吻住了他的唇。
  「你就这麽不相信我麽?」毓臻闷声道,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我就这麽不值得相信?还是你对自己不信任到如此地步?混帐!」
  最後一句咒骂,终於带上了无法忽略的哭腔,凤殇只是茫然地睁大双眼,连最後一丝挣扎都停止了。
  「你就不相信……我也会爱上你麽?」毓臻的话里透著深邃的无力,他死死地搂住身下的人,如同疯了般一路吻下去。
  「毓臻……」凤殇没有再挣扎,只是哑著嗓子低低地叫著他,声音里尽是茫然,叫得毓臻心中一阵凄惶。
  毓臻没再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润滑著凤殇的下身,看著他隐忍而温顺地随著自己手上的动作低喘著,眼中却满是惊惶,心里便一点点地软下去,针刺地痛,只能无声地低下头,轻柔地吻著。
  直到毓臻小心地抬起他的双腿,凤殇才像离了水的鱼一般扑腾了起来。
  毓臻苦涩一笑,低唤:「瑾……」
  「会……死……」凤殇只是低喃。
  「不会的,我爱你。」毓臻轻声安抚,感觉到凤殇的身体明显一僵,他心头一紧,「如果死,我们也死在一起,不足够的,我下辈子加倍地还。」
  凤殇睁大了眼看著他,好一阵,才浅浅一笑,合了眼:「下辈子……再不要见到你。」
  「好。」毓臻低应著,试探了一下,一冲而入。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凤殇低哼一声,难耐地仰起了头。
  毓臻一边扯断他手上的棉布,一边缓慢地动了起来,感觉到凤殇的手慢慢攀上自己的背,满意一笑,补充道:「但是,我会一直守著你。」
  凤殇笑了笑,一波快感将两人湮没,他没再说话,只是手上缠得更紧,一边慢慢扭动著下身,迎合上去。
  纠缠愈烈,毓臻再控制不住力度,听到身下的人终於低低地呻吟出声,他不住地吻著凤殇,感觉到吻中慢慢地渗入一丝丝的苦涩,只能更用力地搂住身下的人,不敢去看那双从不哭泣的眼中流下的泪。
  激情过後,毓臻始终紧紧地搂著凤殇不肯放手,两人的喘息渐平,偌大的宫殿中悄无声息,他却还是能感觉到胸前温了又凉的微湿。
  「瑾,你小时候是怎麽样的?」
  怀里的人静默良久,才缓缓地翻了半个身,淡淡地道:「读书练武,做一个世子做的事。」
  毓臻手中不觉一紧,凤殇有点茫然地抬头,却看到毓臻眼中满是痛楚,他心中一跳,微微伸手,抚过毓臻的眼:「你不相信麽?」
  「瑾……我又去了王桃村,见到了郭廷。」毓臻一字一顿地说,瞬也不瞬地看著他。
  「哦。」凤殇淡淡地应了一句,便要合眼,却被毓臻手上加大的力度吓住了,又睁了开来。
  「从前我不肯听你说话,冤枉你,为什麽你不说?你不恨麽?」
  「恨。」凤殇抬眼,「恨又能怎麽样?」他翻过身,直直地看著毓臻:「十三岁时,第一次偷走来盛京,本是为了看一眼哥哥,然而却看见了你。」
  毓臻一震,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等凤殇说下去。
  「那时候身上还有伤,明明知道回村里一定会受罚,可是,看到了你,就觉得……值得了。」
  凤殇的声音里平静得可怕,毓臻却是心潮起伏。
  「那时候,哥哥靠在你怀里,你一口一口地喂药,一声声地哄著他,温柔宠溺,我真的,很羡慕。
  「那时候……之後,很长很长的日子里,我总是想,要是有一天,让你如此抱我一次,便是死,也没有什麽大不了了。你看,我的臆想,现在已经成真了,恨,不恨,又如何?」
  毓臻抱得更紧,如同抱著最珍贵的宝物,微吸一口气,慢慢呼出来:「你其实,不必这样委屈自己。」
  凤殇摇头一笑,慢慢靠在毓臻怀里,再不看他:「流火也曾问我,你给不了我想要的,倒不如就此放手,各过各的生活,何必处处委屈自己……可是,毓臻,人生不过杯酒,一杯醒一杯还醉,醉若成欢,何事更须轻别离?你说爱我,我又何必再想其它?」
  人生不过杯酒,一杯醒一杯还醉,醉若成欢,何事更须轻别离。
  醉若成欢。
  毓臻垂下了眼,淡淡一笑:「你不必再想,以後,等我来想,我会让你相信的。」
  「我信。」凤殇没有抬头,似是有了睡意,只是靠著他,低低地应了一句。
  毓臻苦涩一笑,让他靠得更舒服一点,软声道:「瑾,你看,你也是会痛的,会哭的……所以,你也可以试著相信,我也是会爱上你的。」
  凤殇终是累极地合上了眼,声音里带著一丝模糊的敷衍:「嗯,我信。」

  ──全文完

  番外 经年

  经年
  三月春早,花豔香浓。
  春阳微暖,毓臻走在凤渊宫的过道上,都有几分倦意了。
  离凤殇的房间还有一小段路,四下的宫人早已识趣地退下,毓臻唇边的笑意还未漾开,便听到一阵响声从前方的房间传出,似是一桌子的东西被人扫落在地,破的破,碎的碎。
  被吓了一跳,毓臻快步走了过去,也不敲门了,推门便进,却见房间里只有眠夏一人和满地的狼藉。
  散落的奏折,掼破的碎瓷墨砚,还混杂著不知原本被藏在哪里的两块糕点,毓臻不禁苦笑,一边走过去将奏折捡起来,一边问眠夏:「皇上呢?」
  眠夏似也早习惯了,眉毛都没动一下:「跑了。」
  手上微颤,毓臻长叹一声,将奏折整理好放到案上,挑出一本漫不经心地看起来:「这次又是为了什麽?」
  「吏部的那位尚书大人不是逼著皇上把他的女儿封了妃麽?才过不了几天,就有奏折上奏说吏部有人私下卖官,这不是要皇上为难麽?那些人,总以为把女儿送进宫来就能在外头为非作歹……」说到最後,意识到有点过了,眠夏抿了唇,没再继续。
  毓臻没说话,只是在案边坐下,一边翻著那些奏折,不时拿起朱砂红笔在上头圈点,一边皱起了眉,好半晌才喃喃道:「吏部这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事了,只是吏部尚书是功臣,是老臣子,不能轻易动的……难怪他生气。」
  摇头苦笑,毓臻又看了几本奏折,一样在上头批注过了,这才回头吩咐眠夏道:「今天对外,就一律说皇上病了在休息,别忘了太医院那边找个懂事的打点一下。」
  「是。」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眠夏应得爽快,笑咪咪地看著毓臻,似在等他下一步的吩咐。
  毓臻见她那模样,干咳一声,沈吟片刻,才端起架子来。
  「你去安排,给那位新娘娘宫里送点东西,就说是皇上赏赐的,别打草惊蛇,让吏部尚书看出什麽端倪来。
  「还有,找个可靠的人给流火带个口信,就说让他这些天夹紧尾巴做人,别惹出什麽事来。然後是……」说到著,他停了下来,又想了一阵,「行了,就这样吧,其它的我回府里再安排。」
  「是。」眠夏笑应了去,到了门边,却又回过头来,「王爷是现在就去找皇上麽?要给您准备些什麽麽?比如……糕点糖果?」
  毓臻瞪了她一眼,连连挥手:「去去,都把你家主子当什麽了?」
  眠夏这才笑著退了出去,又把门细细关上。
  毓臻看著满案奏折,良久才叹了口气,将未曾批阅的都一一看过了,这才站起来,舒展了一下手脚,走到窗边,看了一阵,确定外面没人走动,这才轻身翻窗而出,跃上瓦顶,往宫外一路去了。
  这当皇帝的,眼看著二十举冠过去已久,二十五的寿辰都在准备了,反倒是越活越像个小孩子了。
  心中抱怨,毓臻的眉目间却不经意地浮起了一丝宠溺,脚下不停,出了宫墙,牵过马,便一路往城郊珞王的衣冠冢直奔,没有一分迟疑。
  依著旧路寻入,果然看到那人蜷在半人高的草丛间,孤零零的背影彷佛是迷路的孩童,叫人怜惜。
  毓臻长出口气,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凤殇听到脚步声,便猛地回过头来,见到是他,脸上的戒备顷刻卸去,换上了一脸干净的笑容:「臻。」
  看到那样的笑容,心就先软下来了,毓臻走到他身旁,故作无奈地道:「陛下重情啊,又来给珞王上坟了。」
  「哥哥功高,凤殇不敢忘。」听出毓臻话里的宠溺,凤殇脸上的笑容就更掩不住了,却又强自忍著,故意酸溜溜地回了一句。
  毓臻将人一把搂住:「你这小笨蛋!」
  「谁笨蛋了?」凤殇挑眉,也不挣扎,任他抱住。
  「我,当然是我。」看著某人眼中火焰跃动,毓臻连忙换上一脸讨好。
  「笨蛋!」凤殇笑骂一声,手一勾,将毓臻的头拉低,凑到他唇边便吻了上去。
  一吻缠绵极致,带著半分掠夺的意味,更是让人忍不住沈醉。
  待到几乎透不过气来,两人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凤殇微喘著靠著毓臻,半晌才冒出一句:「真不想回去。」
  「我知道。」毓臻微笑著应。
  「真不想再见到那些人的嘴脸。」凤殇慢慢咬住了唇。
  「我知道。」毓臻笑容不变,只又凑过去,轻舔著他的唇,等到他松开了牙齿才罢休。
  被动地响应著毓臻的吻,凤殇的目光微黯了下去:「累……」
  「我知道。」终是忍不住吻住了那唇,毓臻探过舌头,撬开凤殇的齿,一吻间尽是小心翼翼,好像怕急了重了,就会伤到眼前的人。
  我知道。知道你的厌烦,知道你的疲倦,知道你死死掖著捂著的那一丝不自信。
  「如果是哥哥……」
  「没有如果。」毓臻直接堵了他的话,笑道,「你都说不腻啊,怜儿是怜儿,你是你,这是你的天下。」
  「我的……天下。」凤殇小声地重复著,没再说其它。
  看著他眼中的茫然,毓臻不觉有些心疼了,手上将人抱得更紧一些,笑道:「别想那些了,难得出来一趟,不如四处走走吧?」
  「嗯?」愕然地抬头,凤殇看到的是毓臻脸上温柔的笑容。
  月上梢头,大街上反倒热闹了起来,花灯红烛,一路连绵,便似天上星河,落在了人间。
  看著大街上熙攘的人潮和两旁各式小铺,凤殇眼中尽是好奇,眉间的阴翳早散尽了,只挂著一分笑意,衬在如玉的脸上,惹得路人频频回望。
  毓臻揣著他的手,越握越紧,只恨不得把人都藏怀里去了,再不让人看去。
  「啊,波浪鼓!」自然不会知道毓臻的心思,凤殇突然叫了一声,一手拉过他就往人群里扎。
  毓臻被他拉得脚下踉跄,挤进人群里才勉强站稳,看到凤殇已经拿起了一个波浪鼓在手里摇,脸上扬起了眩目的笑容。
  「公子喜欢这个麽?」那摊子边站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脸上泛红地看著凤殇,连声音都显得格外温柔。
  凤殇点头笑问:「这个多少钱?」
  「公子如果喜欢,就算便宜一点好了,两文钱……」见凤殇只是笑著摇那波浪鼓,以为他在犹豫,小姑娘慌忙改口,「不、不,一文就好了……」
  「这麽便宜?」凤殇瞪大了眼。
  小姑娘脸上更红了,声若细蚊:「如果公子喜欢,送、送你就……」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小锭银子塞她手里,毓臻板著脸道:「全买下了,除了他手里的,其它送到静王府去吧。」
  显然是被毓臻的话吓了一跳,小姑娘顿时脸上刷白,再不敢看凤殇,连声应:「是,是。」
  毓臻这才满意地拉过凤殇挤出去,表情也缓和了下来。
  凤殇张著一双眼瞅他,眼中似是湿漉漉的:「你干麽吓她?」
  毓臻被他瞅得心猿意马,干咳一声别开眼,咕哝:「谁让你对她笑。」
  凤殇愕然:「谁对她笑了?」
  「啊,那边有龙须糖,要吃吃看麽?」毓臻顾左右而言他。
  凤殇看著匆匆走去买糖的人,眼都瞪圆了。
  等毓臻抱著一包糖跑回来时,才发现凤殇依旧目不转睛地看著自己,脸上终究升起一抹红:「糖。」
  「毓臻……」凤殇笑著凑过去叫他,毓臻只把糖往他手里塞,凤殇笑得越发灿烂了,「毓臻毓臻毓臻。」
  「好了好了。」毓臻无奈地翻眼。
  「毓臻宝贝儿。」凤殇挤眉弄眼地看他。
  毓臻没办法,捉过一团龙须糖就往凤殇嘴里塞,入口即化的糖把凤殇呛得说不出话来,半张著嘴在那干咳嗽,吓得毓臻又连连拍他的背。
  「毓臻!」
  毓臻无辜地看著他,承认:「是,我嫉妒。」
  凤殇的脸瞬间红遍,瞪了毓臻一阵,说不出话来,干脆转身就走。
  毓臻忍不住笑了出来,追了上去,见左右无人留意,便要捉他的手,凤殇躲开,再捉,再躲,闹了好一阵,意识到有人开始往这边看了,这才两两罢休,一前一後装作不识地瞎走。
  「真是热闹。」不知走了多久,人潮渐散,离热闹之处也有些远了,凤殇才悠悠开口。
  毓臻走上两步跟他并肩而行,笑著应:「也得国泰,才有民安。」
  凤殇没再说话,依旧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毓臻也不开口,只是跟在他身旁,趁著无人留意,便将他的手又捉了过来,揣在掌心里,细捏轻揉。
  「回去吧。」好久,凤殇才轻叹一声,「毓臻,我想,让流火进吏部。」
  「好。」毓臻并没有多说,只是柔声回了一句,话音中是分明的坚定。
  凤殇笑了。
  过了一会,他才道:「回去得先给那女人点赏赐,别让她爹看出了什麽端倪来,早早防著。」
  毓臻挑眉:「我已经让眠夏去安排了,就当作是你的赏赐。」
  凤殇愣了一下,没说什麽,又道:「还有得给流火通个信,让他这些天安分点,别落下什麽把柄,坏了大事。」
  「已经通过信了。」
  凤殇的眼微张:「还有,我想给……」
  毓臻笑了开来:「给毓弋去信,万一这边真闹起来,就让他带兵回来转一圈,也好把人吓唬住,是麽?」
  看著凤殇脸上的错愕,毓臻心中微痒,见左右无人,便干脆地吻了上去。
  「你想得到的,我又怎麽会想不到呢?」
  「毓臻……」似是有了感动,又似被那一吻挑起了情欲,凤殇的声音里居然带了半分诱人的沙哑。
  毓臻把持不住,伸手便要搂他的腰,却又被凤殇躲了开去,抬头才看到那人脸上已经露出了一丝狡黠,毓臻不禁心里哀叹,又被耍了。
  看著毓臻一脸欲求不满的模样,凤殇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干脆现在就去找流火吧,让他有个准备也是好的。」说罢,也不看毓臻了,转身便走。
  毓臻一手扣住他的手腕将人拉了回来,咬牙切齿的道:「流火就让他明天自己进宫来吧。现在,你跟我回去!」
  「不要!」
  「回去!」
  「不要!」
  毓臻懒得再说,也不管路人侧目,干脆地手一伸将人抱了起来,施展轻功便往宫城方向奔去。
  凤殇在他肩上挣扎了一阵便安静了下来,手也自然地搂住了毓臻的脖子,笑咪咪地嚷:「毓臻毓臻。」
  「叫了这麽多年,你都不腻烦麽?」毓臻脚上不停,只偷空回了一句。
  「等叫完了这一辈子,我们再来讨论这个问题。」凤殇轻快地回道。
  感觉到抱著自己的人身上渗出细汗,他眼中微亮,突然挪了挪身子,凑到毓臻脖子边,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起来。
  毓臻身体微颤,却没有停步,只咬牙道:「安分一点!」
  凤殇没有理会,舔得越发起劲了。
  毓臻再没说话,呼吸声却逐渐粗了起来,一路狂奔直入凤渊宫,将人往床上一搁便直接压了上去,手脚并用地扒起凤殇的衣服来:「你这祸害……」
  凤殇温顺地任他扒尽了衣服,才坐了起来:「啊,我忘了还有奏折没看……」
  「都批过了。」毓臻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人也已经伏在了凤殇身上,扶著他的腰,从脖子一路吻下,每一吻都连吮带啃,像是恨不得把他整个吞进肚子。
  凤殇呵呵地笑了出来,一边微仰著头,手也不安分地在毓臻身上抚摸起来,呼吸渐促,到最後化作了蚀骨销魂的低吟。
  「你啊……」
  感觉到毓臻的指头探入体内,那种连指头都兴奋起来的感觉,让他的声音如同一声声叹息,听得毓臻心中一阵酥软。
  「擅自顶替,伪造朱批,该当何罪?」
  毓臻笑了出来,凑过去用牙齿轻啃他的耳郭:「我连人带命都是你的,你爱怎麽罚就怎麽罚。比如罚我……好好地疼你?」
  随著那一句惑人的问语,毓臻抽出指头,腰身一挺,便闯入了凤殇体内。
  那身下的疼痛和耳边搔痒带来的快感,让凤殇尖声叫了出来。手自然地抱住了那进入自己的人,疼痛和愉悦让指尖忍不住地掐进了那人的皮肉,真恨不得连人都揉进了体内,就此再不分离。
  「毓臻……臻……」
  回应他的,是越来越快的抽插,和眉间唇上,那人温柔宠溺的安抚之吻。
  恍惚间,他想起了那人曾说过的话。
  那时候才刚开始,自己还忐忑不安,还不曾信他,还日日惊惶地等待著梦醒。却在不知不觉中,一梦沈醉,经年不醒,只有那个人的话,一点一滴地成为了现实。
  他说,尽管放手去做吧,无论是什麽事都可以,我会站在你身旁,成为你的力量。

  ──番外《经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