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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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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作者:咔哇/bearmaimai

祸害成长史。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内容标签:青梅竹马 情有独钟 平步青云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绵,叶梅知 ┃ 配角:飞琼,丁禹溪,齐岩清,许瀚匀 ┃ 其它:丞相,祸害

  伊始
  雨后。
  地面透湿,不平之处坑坑洼洼,积起了一个个晶晶亮的小水潭。丝丝阳光从厚厚的云层间钻入,空气中弥散着泥土的芳香。院子里池塘中那几株粉白睡莲半开半敛,碧绿荷叶在水波间荡漾。
  "轻哲,再过几年你我便成年,你可曾许过什么愿望没有?"
  梅知放下手中的书,茫然从书院窗口望了出去,如是问道。
  我专注于一副烟雨图,漫不经心地开口:"自然是考取功名,娶妻生子了,如果可以名满天下,当然更好。"画笔在指间流转,手腕微微用力下去,宣纸上的触感温润平和,墨迹一点点扩了开来。夫子难得有事不在书院,又恰逢雨歇,再念书怕是辜负了此番美景了。
  "那你觉得,何谓名满天下?"梅知沉默一会儿,若有所思问道。
  勾画完最后一笔,我丢开画笔,换上一支狼毫小楷,在画的右下角工工整整签上姓名,随口接道:"若是你我二人明年中了举,再在宦海沉浮一番,最好的结果,莫过于就像当今左右二相那样,位列百官之首,共同扶持帝王,效忠朝廷。"
  梅知浅浅应了一声,缓缓站起身,踱步到我身后,没有说话。
  "不过,我自知学问和你相比差了一大截,因此也就不奢望能和你一样,朝廷里有个位置就行了。"我掏出印章盖在画上,俯身小心吹了吹,侧身讨好一般的笑,"看看,觉得怎么样?"
  "好画。"梅知微微一笑,目光瞥向右下角那细细两行小字,眼中笑意更浓,"多谢赠画。"
  "好说好说,"我将印章收回袋子,调侃道,"只要你叶大才子想要,别说这么一幅,多少幅我都心甘情愿去画。"
  "不正经。"梅知斜睨我一眼,垂眸仔细审视画,半响,突然冒出一句,"仕途艰险,你可想好了?"我拍拍胸脯,毫无气节道:"能有小梅你罩着,我还用怕什么?你福大命大,老天自会佑你,我也好跟着沾点儿光。"
  梅知却摇摇头,清朗眼神下的笑容有些模糊,他轻声道:"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看着他,心头短暂的空白,仿佛周围的景致一下子沉寂黯淡下去。
  梅知清瘦的身形,居然莫名光辉高大起来。
  但凡读书人,皆知叶谦宁是江南才子之首。
  叶谦宁,字梅知,柳眉玉颜,才高八斗,出身书香世家,曾祖父做过朝廷二品大员。我在书坊买书之时,听人们最为津津乐道的,便是梅知品性儒雅,淡然出尘,堪称一代读书人典范。
  而我,虽出自官宦人家,除了在作画方面有些长处,其它的基本都是混来的。就连父亲都叹息着说:"儿啊,你若有心为官,为父固然不会拦着你,只是你这玩世不恭的性子……唉!"老人家还想说些什么,却硬生生的收了回去。到了最后,往往又是重重一声叹息。
  我自己的情况,我自己再明白不过。
  只是,我这人越是没有什么,就越是不能没有什么。
  不适合做官,我偏要做官试试。
  更何况,我打心眼儿里嫉妒梅知,不光是学识,尤其是那温润如玉的性子,是毛手毛脚的我再怎么也学不来的。天鹅与癞蛤蟆的差距,我心里清楚。追赶不上,平起平坐也好,至少对得起梅知的父亲。
  我父亲与梅知的父亲为世交,理所当然的,我与梅知也是兄弟。可相比来说,梅知的父亲对我的栽培更为上心,换来的却是即使我拼尽全力,也无法与梅知相提并论的结果。天给的差距,饶是我再不甘心,也无可奈何。
  那日的谈话,就如同那场雨,很快烟消云散了。
  隐隐中,却总觉得忽略了什么。我没有在意。
  后来,梅知又问了我几次,我依然挑着调子,吊儿郎当的回了他,他便再不问了。
  再后来,就是乡试,会试,直到金殿之上的殿试。
  题目颇难,在场诸考生皆绞尽脑汁。
  帝王迟暮,浑浊的老眼却在听到梅知的答案后明显一亮,多了点赞许的意味。
  百官惊叹,啧啧的赞叹声此起彼伏。
  "少年才子,智谋天下;文韬武略,国之栋梁。"
  这十六个大字,帝王殿上钦赐,书生一世的荣耀。
  放榜那日,毫无意外的,梅知拿了个头筹。鞭炮隆隆,人声鼎沸,状元郎大红的袍子喜气洋洋,梅知意气风发地骑在高头大马上,锋芒初露。我灰不溜秋地挤进看榜的人群,将榜单上上下下仔细看过,终于在尾巴处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苏绵。
  还好还好,希望没落空。
  入朝做官,情势比想象的要激烈许多。
  帝王的皇子并不多,且个个年轻气盛,各有各的势力圈。为官的第一件事,就是选择主子。
  帝王宴请群臣时,梅知在席间问我:"轻哲,你准备选谁?"
  我勾起唇角,向着坐在帝王左下的那一席瞟了一眼:"当然是选二皇子喽,皇后独子,外公是右丞相,舅舅还是大将军,这买卖保险得很那!"
  梅知摇摇头,并不赞同我的观点:"圣上的心思好像并不在二皇子那里。四皇子的母妃陈贵人,她的娘家世世代代守护着边疆,陈老将军手里握着的可是朝廷四十万大军,占了整个朝廷所有军力的四分之一。"
  我嘿嘿地笑:"叶状元向来心思缜密,看人又准,我当然要无条件相信了。好,我们就选四皇子。"
  梅知又摇摇头:"可是,我们不该忘了,皇子毕竟只是皇子,了不起,再过些年才能成为帝王。当今天下,还是掌握在他们父亲手里。效忠他们的父亲,比依附哪一圈子都强。"
  我再次点头附和:"听你的,那我们就谁也不选。"
  梅知浅笑,一仰头,杯中余酒下了肚,像是吞尽无数烦恼般。他偏过头,清澈的目光在我脸上流连。我眯缝着眼,让他看不到我眼里的虚伪。
  原谅我,梅知。我也想出人头地,也想堂堂正正毫无水分的赢你那么一回。
  真的,哪怕是一回也好。
  如果一直跟在你的身后,我永远只能是你的陪衬。
  我不想,哪怕层层过关,好不容易进了殿试,还被众人说是因为凭借了你的光彩。
  没几日,我们这群新来的小虾米,已经纷纷规划了各自的圈子。
  我违背与梅知的约定,跟了势力最小的七皇子,即使他将来当不成皇帝,也不会牵连着这些臣子与他一同沉浮。独独梅知没有跟随任何皇子,无论是各皇子的暗示亦或是明挑,他依旧巍然不动,沉稳得像是一座山。这显然得到了年老帝王的大大赏识,外加他又才华横溢,很快的,便被调离了翰林院,从此平步青云,仕途顺利得像是神话。
  以上,不过是许多年前发生的一些琐事罢了,是我们各自为战的伊始。
  现如今,梅知与我,私下里已经九年未曾说过一句话了。
  我们的身份,也与当初大相径庭。
  他住城东右相府,我居城西左相府,他有他的美娇娥,我有我的玉千金。
  那时那日,当初的单纯模样,再不复存在。
  十年
  天下人皆说:如今朝廷的左右二相,差距实在是有些大。
  这么说,其实已经非常委婉,非常给我留面子。
  真实写照是,我与梅知的距离,简直已经是非"鸿沟"一词不能形容。
  因为我这左丞相的位子,得来的方式,确实神奇。
  叶梅知叶大人刚正不阿,不攀权附贵,一心一意效忠帝王,六年的时间,得到了帝王的全部信任。三年前,帝王弥留之际,将七皇子全权托付给了他。帝王驾崩后,十四岁的七皇子继位,朝臣换代,梅知俨然托孤大臣,理所当然任了右相。而我,因为一直混得很开,又帮七皇子打点通了不少关系,器重自然也不少。
  当然,这远远不够,我能爬上左相这个位置,主要还是因为一件阴差阳错的事。
  七皇子的姐姐六公主,是帝王最宠爱的女儿。六公主母妃温婉贤淑,是帝王最宠爱的妃子。六公主的外公,是吏部尚书。吏部是什么地方?那是任免各个官员的地方,是皇帝心思的最直接表达,当然要由最亲信的人来担当。重要的是,吏部尚书年岁已高,过不了几年就得有人接替。这块肥肉,此等肥差,惹得众狼的眼睛雪亮雪亮,口水直流。
  某日,艳阳高照,在京城有名的凤儿湖旁,在醉人的暖风中,我与一位红衣女侠邂逅了。
  我客气疏离,按照习惯与所有女人保持着距离。
  没有把酒言欢,没有诗词寓意,我只是埋头画着我的心思。
  身边没有梅知的日子,除了难熬,剩下的只有寂寞。空余时间多了,一段一段回想着与梅知一起读书的日子,才品味到,当年不过是一次午后闲谈,梅知的表情却格外认真。偶尔忽略掉的这个细节,像是一根无形的刺,牢牢扎在我的心上。
  就如同古老市井书坊里的言情故事,就如同戏曲老套的桥段,女侠就是六公主,她看上了我的画儿,也看上了我。六公主的权势,我固然非常想握到手中,只是我的画,是我全部的真心,无论如何都不能拿来交换权势。偏偏六公主虽是公主,却是小女儿心性,我的不近女色坚守底线,让这小姑娘春心荡漾了。
  帝王思索再三,还是依着女儿的心思,将她赐予了我。
  皇家的赐婚,容不得半点拒绝。
  故事的最终,在许多人的眼红下,我抱得美人归,没两年,得到了吏部尚书的位子。
  洞房之夜,凤冠霞帔,大红的喜幛红的刺眼。我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软软瘫倒在书房,沉沉睡去。醒来后,万不得已下,十分诚恳告知她:"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你的。"
  只除了我自己。
  强扭的瓜不甜,你情我不愿的事,六公主是明白人,没几日就懂了。可碍于已经嫁给我,她只得一忍再忍。伤了心伤了情的人,自然就会想方设法从别人身上索取温暖,她开始与府里的男人私通。我撞见过几次,没有撕破,只是淡淡地退了出来,将房门替他们轻轻合上了。也因此,她对我的意见颇深,夫妻本就陌生,更甭提不合一说。
  某日,不经意在府里某处遇见,她在经过我身边时,曾冷冷丢下这么一句:"光看你的画,不会想到你的人是这般德行。"言外之意,她这一朵娇滴滴的鲜花儿,毁在了我这么一大坨牛粪上。
  话说完,她一扬头,趾高气昂地走了。
  我看着她的身影,不得不承认,确实是我欠了她太多。
  幸运的是,我与梅知,真的成了左右二相,位居百官之首,一起辅佐着年轻的帝王。
  只是与当初设想的有些不同,梅知果真是对我恨之入骨,只要是有关我的事情,他处处狠戾,绝对不会手下留情。上朝时,我说一句,他顶一句,就算是任命个从八品的翰林院典簿,都要挑三阻四一番。
  很快的,整个朝廷乃至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左右二相极度不合的事情。
  我一边招架着来自梅知的挑衅,一边深信,这不过是朝堂之上的障眼法。
  先帝一直以来不立储君,并不是他犹豫,而是他宁可看儿子们自相残杀,也不愿让儿子们将算计都集中到他的身上。反正,最后至少一定还会留下一个赢家。自私可见一斑,狠毒也不是盖的。他能在位三十多年,不是没有道理。仁慈留不下活口。
  至于先帝为何要在最后关头,让七皇子继位,这一直还是个谜。没有人知道梅知在帝王面前说了什么,我思来想去,觉得除了对巩固我的势力有利,再没别的什么了。于是,新帝坐上那象征九五之尊的御座之时,我笑得比梅知还要灿烂。
  这是我做官后,唯一值得开心的事情。
  没有梅知,我一个人活着,也没有意思。
  幼稚也好,无气节也罢,我已经成年,这样的心思,即使不能跟别人说,我自己却是完全默认了的。就让这样的心思,陪着我过这一生也好。或许,有我和梅知斗,他也不会太寂寞。
  可是,空虚的感觉,日复一日的加重了。我开始贪婪地抓住自己可以抓住的任何东西,拼命想要挣脱这种感觉,却发现可以得到的,只有金银财宝和别人的阿谀奉承。我赚了个盆满钵满,却依然觉得什么也没有,心里仍旧空。
  坊间传言,左相贪财,右相贪色。
  苏相的家底,抵得上一个国库了,叶相府里的美人,更甚于皇宫。
  梅知的府邸,我没能有幸去参观过,他当然不会邀我前往,但听去过的官员讲,莺莺燕燕,环肥燕瘦,笑语嫣然,那叫一个销魂,活生生的美人园。我时常想象,梅知拥着他的诸位女眷,摆上几桌酒席,同坐屋外花丛中,品酒赏月时的情形。功成名就软香在怀,一定惬意极了。
  我们各有各的生活。
  梅知所拥有的,是他自己凭实力得到的,而我所拥有的,不过是凭借与帝王那并不多的交情。
  时间真是个好东西,日子久了,我的心境也渐渐被磨平。
  再过一些日子,在宦海浮浮沉沉就满十年了,如果这样也可以许愿,那就希望梅知能和我好好谈谈他的心思。哪怕只一句,只要他说一句不再怪我,我此生便再无所求。如果当初知道所谓名满天下,所谓与梅知的平起平坐,要付出如此的代价,我宁可仍是一介书生,可以在读书之余,与他一起高高兴兴地探讨白日梦。说句不成熟的话,就是让我死,我也心甘情愿。人生,有一知己足矣。
  然而,只有走过的路,泼出的水,却没有倒流的时间。
  现如今,已容不得我后悔。
  只要活着,我就是再不适应那高处不胜寒的感觉,也得一直承受下去。
  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怨不得别人。
  软肋
  进了五月,京城的天气明显开始热了起来。
  一到晚上,府里花园池塘边上的蚊子尤其多,点了熏香效果也不明显。
  再不能在亭子里看书,只好转到了书房。
  书房,对别人来说,是个读书下棋的好地方。对我,却有那么几分禁地的味道。那里的摆设,与十多年前我与梅知一同读书的书院里一模一样,一迈进去,心情就莫名低落。到头来,却依然不忍心将东西换掉,只好尽量躲得远远的作罢。
  屏退了下人,我走向墙角的画缸。
  里面的画卷已经放了很久,缓缓铺展开来,一俊逸男子赫然跃于眼前。
  烛光下,他一袭青衣,风姿绰约,眉目清明,唇角含笑。
  清爽如一味薄荷,令人心旷神怡,宁心静气。
  我抱着膝盖静静地坐在椅上,直直望向画中人,再也不想挪动分毫。各地呈上来的重要折子在桌角堆了厚厚一叠,却完全没有批阅的心情。
  梅知,十年了,就算我犯下天大的错,也已经受到惩罚了,你还不能原谅我么?
  清风从窗外扫入,卷起画角,我一瞬失神,忽然有些恍惚起来。
  想起小时候去梅知家,半路上下起瓢泼大雨,当时是寒冬,我躲在一户人家屋檐下,冻得瑟瑟发抖。远远的,梅知举着比他还要大的伞,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却还是固执的一步一步踩着泥泞来接我。以前的他,是那么纤瘦,不经意间,已经长成了翩翩公子。
  再过几年,我们便过了而立之年。慢慢的,我们都会老去。真想知道梅知漂亮的五官老了会是什么样子。千万不要和现在一样,紧绷绷的故作老态,一点儿也不可爱。
  思维一转,想起昨日在朝堂上所议的事情。东部曲水城因连日阴雨绵绵而导致几处决堤,警戒日渐提高,城里百姓人心惶惶。当地官员上奏请求朝廷开仓拨发赈灾粮饷。我力主让当地官员凭靠经验来暂缓洪水压力,修葺为辅,着户部派人去当地平抚百姓恐慌,核实情况后,立即放粮。
  待说完侧过头时,只见梅知嘲讽地睨视着我,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一般。
  下朝后,我等在宫门口,想在路上截住他,问问究竟为何是那样的表情。他看也没看我,径直推开我走了。我在宫门口呆了很久很久,直到快要午时,才悻悻回了府。
  梅知和我作对,我可以理解为若是我们二人联手,势力必引起帝王揣测。
  梅知不和我说话,我可以看成是顾忌各自立场,担心隔日即有左右二相私会密谋风言风语传出。
  可是,他连看都不肯看我一眼……
  这样也好,至少说明他还肯特意无视我,而不是彻底当我是路人甲乙丙丁。
  心里突然堵得难受。
  门在外面轻磕一下,有人进来了。
  我恍然回神,连忙坐正,伸手拉起画的卷轴,小心卷了起来。
  来人是我那整日见不着踪影的夫人。她这一次,并不若往日那般冷漠,看上去强势了些,想是有难事求于我却又拉不下脸面。还未待我开口请她落座,她一旋身,大大方方在书架旁的椅子上坐下了,抬头瞅我一眼,直言道:"我有了,所以决定生下来。"
  我愣愣,不解道:"什么?"
  她冷冷瞥我一眼:"自然是有了孩子,不然还能是什么?"
  她这一句话,着实把我打蒙了。这里的一切,都可以是她的,可唯独孩子……
  我摇摇头,果断地拒绝了:"这一次不行。不能要。"
  这绿帽子戴的实在有些大,夫妻不合,是因为感情的事情并非儿戏。我们各有各的立场,我欠她的我尽力补偿,可并不代表我会纵容她到连别人的儿子也要一并养了。
  她冷笑,轻轻转着手上硕大的红宝石戒指,像是有十成十的把握:"为什么不能要?反正你这辈子是不可能有子嗣了不是么?"
  我再次愣愣:"……何故如此一说?"
  她抚上肚子,眉目一转,道:"你对叶丞相的那点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
  脑子嗡的一声,我深吸一口气,强制自冷静下来,耐心告诉她:"你若是厌恶我,可以随意诋毁。可右相并不是你我能随便议论的,你也知道我们素来不合。传到府外去,会引起不必要的风波。"
  闻言,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这才道:"你果真是懦夫,只知道对着画思人,却连让对方知道的勇气都没有。"
  眼前顿时一黑。她确实是有了把握,而且真是摸到了我的软肋。不过,没有向她解释的必要。我揉揉额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飞琼……你容我考虑考虑。"
  她挑挑眉毛站起身:"不急,反正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临出门前,她扭回头,笑意盈盈地问我:"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你的心思的么?"
  我默默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她收回笑容,像是回忆般开口:"你我大婚之日,你喝得如同烂泥,沉睡之中口口声声唤的,便是叶丞相的字。梅知梅知?你的心思还真不是一般的大,居然是叶丞相。你真以为,他那样的人物,是你所能玷污的?"
  说完,一甩头,径直走了。
  临走都不忘损我。
  我闭闭眼叹口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也好,从一开始她便知道,我也不算隐瞒于她。
  只是,孩子孩子……她真的要逼我到如此境地才甘心么?
  连续失眠几日,心神俱疲,我低估了我那夫人的狠心。她并没有给我时间,迅速将她有了身孕的事情散播开来。没几日,在御书房议事时,圣上也笑问了关于孩子姓名的事情,有意要御赐一个。我诚惶诚恐地应了下来,百官道贺的声音萦绕耳畔,站在空旷的宫道上,蓦然觉得心里越发的凉。
  不知该回哪儿去,我随意找了家酒楼坐下,却碍于身份无法放开手脚的大喝一番。
  端着杯子细细品酌,愁雾渐渐笼上心头。
  傍晚夕阳如画,清浅柔和,青石道上铺了一层细细的金。
  从二楼往下看去,一辆精致的蓝缎马车在门口停了下来。掌柜的已经满脸堆笑地出迎,我托着腮,看车夫掀起帘子,让车内人走下来。
  蓝衣如海,白云掩映,那人的笑容温宁中透着娇宠,目光清澈温馨,含着说不出的暖意。
  我完全呆住。
  只觉那人的眉宇间的笑意,恍若自己苛求不到的珍宝,直直撞入心里。
  十年了,都不曾见他这么笑过。如今见了,却是我偷偷摸摸看来的。
  人生,又能有几个十年?
  我僵直着,看着梅知先行下了车,小心翼翼扶着一个眉目细致的女子进了楼里。女子衣着华丽,看上去贵气大方,与梅知站在一起,果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尤其梅知脸上纵容偏宠的笑意,我绝对不会看错。
  眼眶微微泛酸,心口近乎闷闷的疼痛。
  终于,他有了所爱的人么?
  直到小二的惊呼声传来,我才回过神来。
  拳头握得太紧,手中的酒杯早已捏碎,青瓷碎片深深刺入掌心,我却浑然不觉疼痛。
  鲜血,顺着手腕而下,染红了袖口。
  没有我,他一样活得很好。或许,更好。再也不能自我陶醉了。
  解释
  手受了伤,看店小二那惊恐的模样,酒是喝不下去了。
  掌柜的闻风而来关怀备至,说又是饮酒又是割伤的,若是不仔细处理,怕是容易落下大病,因此立时差人去医馆喊了大夫来。
  处理完伤口,我结了帐,谢过掌柜,沿着大街慢慢晃悠。
  掌柜的心思我不是不知道,他是怕我去找梅知的茬儿。在他看来,左右二相碰了面,我愤怒的连酒杯都能捏碎,朝堂上尚且风起云涌,私底下难免再生风波,一怒之下砸了他的馆子。偏偏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势力抗不过右相,如此一来,姑且也算他是好心。
  真巧,所有的坏事一起来。
  绿帽子一顶一顶横空扣下,我那夫人将她的恨意发挥到了极致。
  帝王渐渐长大,用钱的地方也变得越来越多。想要钱,又不能明目张胆的跟国库要,只好挑肥羊下手。可惜我或多或少还有些权势在手里,他暂时奈何不了我。这一点我早早便知道,也散了些家财填了国库。不过,我究竟有多少财产,帝王一天不动我,就会一天天的怀疑下去。因此,无论我怎么做,都逃脱不了这场厄运。
  我活不长了,眼瞅着日复一日离死亡越来越近,梅知却还是不肯搭理我,估计还会在心里默默念上一句"自作孽不可活"。是啊,这一点我承认,可满脑子还是他刚才的笑意融融,女子的眉目,夕阳漫天。越走,越觉得这路长得要命。
  停下来扶着墙喘口气,我回头望了望已经有些距离的酒楼。
  蓦然的,心底有股气窜了出来。
  为何避的是我?
  梅知,十二年前,你借口说有好东西给我看,结果拐我到你家林子里强吻我一事,我到现在还没有跟你算账。更可恶的是,当时你那么信誓旦旦,说你喜欢我,发誓会一生一世守着我……该死的,你骗我相信你,你骗才十五岁的我相信你。
  ……好吧,你也是十五岁。只能说我傻,居然笨到会去相信市井言情小说里几句酸腐的情话。
  是,我没有给你回应,可我有什么好吃好用的,哪一件不是先想着你的?我不说,是因为我太害羞,说不出让你觉得欢喜的话,你何故一定要拘泥于形势?我们在一起,不就是全部了么?
  大婚之前,你府门紧闭概不见客,我找不到你。大婚之日,我豁出去不要脸不要命,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下,拖着你从筵席上下来,得到的却是你满满的祝福。你那么真诚那么开心,我又怎好意思将你牵连进这痛苦里?
  也罢,即使再不能回头,有些话,该问的,还是要问清楚。不为别的,就图个心境透明。
  我理理衣衫,转身往回走。
  掌柜的见我折了回来,吓了一大跳,立即凑过来,哈着腰小心问道:"大人,您这是……"
  我心平气和朝他一笑:"没事,只是突然想起还有事情未解决完,叶大人呢?"
  掌柜的为难,冷汗从额头蹭的一下窜出:"大人,小的这只是小本经营……"
  我斜睨他一眼,陡然提高了声音:"叶大人呢?"
  "在!在!三楼雅间请!"掌柜的一哆嗦,扭身大喊,"小二,小二,快带苏大人去三楼雅间!"他自己则在前面一溜烟的小跑,先行上楼通风报信去了。
  我微微叹口气。说真的,我真不爱发火,心里的火早在几年前就熄灭了。今天这般,最多是回光返照罢了,很快便不会再出现。
  进了雅间,梅知刚巧不巧揽着那女子,唇低低覆了上去。来得太不是时候,我浑身一僵,站在门口不知该如何是好。掌柜的满脸尴尬站在一边,呆了一呆,领着小二悄悄下去了。
  "苏相可看够了?"良久,耳边很突兀的传来这么一句。
  "什么?"太久没有听他跟我说话,我茫然接了一句,很快反应过来,皱眉道,"叶相好大的面子,苏某再闲,也没有兴致来观看你赏花观柳。"
  梅知正搂着怀中女子,低着头浅笑着逗弄,惹得那女子一脸羞红。听完我的话,他的笑容明显凝固了一下,却仍然没有抬头。女子软软依偎在他怀中,脸上红潮未散,表情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不愧是梅知看中的人,如此与众不同。
  "我来,是想问……"我抿抿唇,终于鼓起勇气开口,没说完,却被他很快打断了。
  "以前的事,我已经记不住了。"他何等聪明,又何等了解我,凡事我只要开个头,他便知道我想做什么。
  我晃了晃,好脾气的轻声道:"以前,我总想着如何能让你不让着我,好好赢你一回。所以,才私自违背了你我的约定。"打断了他们的好事,是我唐突了。可不管他态度如何,一直以来我所愧疚的,今儿个都想一并解释清楚。
  梅知终于抬头,扫了眼我低垂的手,很快移开:"你说的这些,我一开始就知道。如果你是想问我怪不怪你,大可不必,"顿了顿,他继续道:"这些年,你我相交冷淡,是因为官位有别,左右二相相互牵制,才不会引来非议。过去的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不记得,你也不要时时念在心上。"
  声音不大,字字句句却坚定不已。这些年的疑难杂症,只这么仓促的几句,已完全清晰。
  手心一片湿热,有液体顺着指尖滑落,疼痛终于蔓延开来。长久悬着的心,总算是踏实了。早这么告诉我,不就好了?这些年我拼命撑着,也觉得辛苦。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那个……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苏相留步。"
  我停下来,背对着他们,没敢回头。
  "关于曲水城抗灾的提议,在下认为不妥,已着户部重新修改了。"
  "谢叶相告知。"我拱拱手,抬步出了门。
  下了楼,掌柜和小二都猫在柜台头后,极度殷诚拜着菩萨,念叨着"千万不要有事"一类的话。
  怎么可能有事?都结束了。
  我没有惊动他们,径直出了酒楼。抬头望望天,我长叹一口气。
  唉!心累。
  水患
  第二日在朝堂上,我主动向帝王提出,去曲水城治理洪水一事。
  心境不太平,我怕我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还是先离京避一避。
  得到恩准后,帝王着户部侍郎丁淇和工部主管水利的齐时铭与我同去,即日起程。
  丁淇,字禹溪,出自京城世家,标准的北方人,年纪小我一些,傲气却大了几倍,关于治水,我实在不知道他懂得多少。齐时铭,字岩清,祖父是太师齐堂霖,年纪更小,虽说跟着工部历练了几年,可治水不是小事,经验至关重要,除非奇才,否则难以胜任。
  帝王这么做,恐怕不是治水,而是借机想要治我了。成功倒也罢了,若是败了,后果不堪设想。退朝时,我特意看了看梅知的表情。依然是云淡风轻,昨日之事似乎未曾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也罢,本来也没期盼着能有什么样的影响……
  回府简单打理了一番,我们三人匆匆上了路。
  按着丁淇的意思,应该带一些兵士,至少一路上不会显得太寒酸。我无瑕给大爷解释时间紧迫,只说行程不便,早日到曲水城稳住大局才不枉圣上重托。于是途中,丁淇给我摆了不少脸色。我全当自己脸皮厚,没看见。相比之下,齐时铭倒是很谦逊,他在我们三人中年纪最小,遇不上驿站的时候,为打尖住店的事情跑得很勤,打理得十分有序。
  一路折腾,奔波辛劳,有他们二人,倒也不觉得孤单。
  七日后,我们到了曲水城外。
  事情比想象的糟糕许多。接近曲水城一百多里,情况已不容乐观。沿途都是逃难的灾民,横七竖八歪倒着,睡的卧的坐的站的,什么样的姿态都有。灰扑扑脏兮兮乱糟糟,虽然还没到抢劫杀人争夺食物的地步,但依这个形式下去,怕是也不远了。
  以前,我随吏部到各地考察官员的时候碰巧赶上旱灾,见过这样的架势,可随行的丁淇和齐时铭则不同了。他们勒住了马,身子板僵直,眼睛往四处瞅着,不发一言。气势还在,可心中明显没底儿,眼神完全泄露了他们的心情。
  马在原地喷着气,弹了弹蹄子。
  此时,经验比理论重要。我拍拍手,争取让更多难民的目光集中过来,用力拽住不安的马头,高声道:"我是朝廷一品大员,现要代表朝廷去曲水城开仓放粮,各位可以选择继续离乡背井,也可以跟着我回去,修葺堤坝疏通水路,好好活在自己家里。"
  说我是左相,倒不如说我是负责发粮食的一品大员来得有效。若是让这些人流窜到各地,情况会更麻烦。到时候,就不光是治安的问题,更多的是民心问题。如果有粮食,自然不会有人愿意冒着死在路上的危险。梅知说的有理,如果等真真正正核实了情况,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去了,到时候情况会更加难以控制。
  有人质疑:"曲水城的粮库并不大,万一食物不够怎么办?"
  我凝视着他:"既然我来了,就是准备和整个曲水城的百姓同甘共苦,我都不担心饿死,你怕什么?"
  那人拍拍屁股站起来:"那好,我跟你回去。"
  又有人提出不同意见:"你是一品大员,当然不会被饿死,我们怎么办?"
  我坦然道:"曲水城的粮仓虽然不多,但距离不远的良源城是个大城,我来,自然是可以调用粮食。各位固然可以自行去良源,离开家乡以乞讨为生,能不能存活也是个未知数。各位给朝廷一点信心,朝廷自然不会辜负诸位。"
  那人犹豫了一下:"成,你是大官,可别骗我们这些穷老百姓。"
  我点点头,首先放松了缰绳,驱马带头慢慢前行。我这番话,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会传到所有人的耳朵里。说是一颗定心丸,倒不如说是一个号召,是好是坏还是个未知数。
  很快的,有不少百姓跟了上来,在后面排成了队伍,有条不紊的跟着行进。
  天空越来越阴暗,潮湿的风带着腥气扫过原野。
  丁淇策马追了上来,挑着眉毛打量我一番,道:"看不出来,苏相还有两下子。"
  他的语气很不屑,我心情不好,懒得搭理他。
  齐时铭担忧道:"苏相,万一曲水暴动,这里又是平原,良源是最好的屏障,那里的粮食不能动。"
  我侧头看他一眼,道:"齐大人管好自己的水利就是,若是洪水泛滥,圣上追究起来,齐大人不好交差。"
  丁淇冷笑:"苏相好狠的心,不管是粮食还是洪水,稍有变动,这是让整个城的百姓送死。"
  我抬头看看远方笼罩在乌云下的大片土地:"你能想出更好的办法也行。"
  此话一出,丁淇和齐时铭的脸色同时一变,皆不再言语。事情有多难,不用我说,想必他们猜也猜得到。事先来曲水,是因为看了曲水太守的急报,对具体情况几笔带过,没想得这么严重。
  人多,行动就不方便。一路拖拖拉拉,有人雀跃,有人沉默,每个人的心情都不一样。
  走到半路,雨开始沥沥拉拉的下,道路泥泞,更加不好往前走。
  直到深夜,队伍才到了曲水城下。
  雨势不小,冲得人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不断有人摔倒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来。
  城门紧闭,城楼上士兵严阵以待,火把模糊点点。
  是非之地,非常时段,深夜冒然开城门,不知会引发什么事故。
  我跳下马:"就地住一夜,明日天亮再进城。"
  丁淇皱眉:"就这儿?"
  我将马牵到一边,朝齐时铭伸出手:"把随身的干粮给我。"他一愣,将粮袋从马背上解下递了过来。我接过,转身走了几步,到了最近的小孩子跟前,俯下身微笑一下,将干粮递给了他,捏了捏他的小脸。
  雨中,所有人都听着,没有人说话。
  我直起身,借着城楼上昏暗的火光,往四周扫一眼,朗声道:"洪患不是儿戏,若是贪图粮食,或是意图扰乱城里安定者,不配为我天朝子民。明日进城,但凡抢粮者,杀无赦。"
  成千上万双眼睛在看着,一片寂静。
  我又道:"从现在起,我苏绵与诸位共进退,有粮食,我必是最后一个吃,有灾,我必是最后一个退,信任只有一次,谁先破了这个规矩,对粮仓存有歹心,我第一个拿他给曲水城的神明当下酒菜。"
  回京
  次日,曲水太守许翰匀亲自来迎,我带着大批难民进了城。
  昨晚,在我甩出那个誓言后,丁淇大怒,他终于尊贵的从马上跳下,一把拽住我的衣襟,将我拖到城墙下没人的地方,暴吼道:"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雨具掉落在泥泞中,雨水从他的额前的发梢滑下,顺着下巴滴落,白衣白靴上到处都是泥点,十分狼狈。
  我看着他笑:"曲水太守另有密报给叶丞相吧?"
  丁淇一愣,头一撇,搪塞道:"苏相究竟在说什么……"
  水珠噼里啪啦掉落,雾气蒙蒙的一片,雨滴砸在身上,四处飞溅。
  我不愿眨眼,任凭雨水流入眼里:"曲水太守许翰匀是叶相一手提拔上来的,我不信他有那个胆量敢隐瞒事实。在下虽然不聪明,但也不糊涂。既然想尽办法把我从京城支开,不是京城要变天,就是碍着他的眼了。可如今朝局把持在谁的手里每个人心里都再清楚不过,所以只可能是后者。疑惑是不少,我苏绵到底什么地方突然得罪了叶相,难道是……?"
  我停下来。
  那个原因,我想都不敢想。
  梅知怎么可能会嫉妒飞琼,嫉妒那个孩子,除非他对我还有情谊……
  撇开事实不谈,别说是这次洪患极有可能让我身败名裂,就是他想让我死直接说一声就是了。人生在世情谊最重,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利用我对他的感情。曲水城的百姓若是得知这不过是朝廷阴谋的一场延伸,又该何等的失望?
  丁淇被我一番大逆不道的直白言论惊得说不出话来。
  天太黑,齐时铭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到处是黑压压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我走上前,拍拍丁淇的肩膀,果然还是个没经过风浪的孩子,还得多历练几年。梅知派他和岩清两个人出来盯防着我,也算是疏忽了。奇怪的是,我方才找死的言论应该是丁淇所乐见的,为何他会如此激动?
  去粮仓才了解清楚,因为又折回来的两万人,粮食储量至多坚持半个月。
  半个月。
  去了堤坝更是失望,在这种鬼天气下,筑堤好比筑天梯,修葺驻防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丁淇对此没说什么,默默开仓放粮了。
  齐时铭也没说什么,差人丈量地形去了。
  毕竟这种时候,多说一句,危险性越大。
  所有的困难,全部指向一个最不能接受的后果,但没有人敢随意猜测。
  后来的十几日,我主安定民心,丁淇主粮库,齐时铭主水利。我一开始夸下的海口,现在发挥了最大效应,吃不饱穿不暖,还要站在人群中装英雄装楷模装守护神,冷水澡倒是一天能免费洗个好几回,真是自讨苦吃。
  傍晚,我嚼着一根枯草,坐在衙门后院的石桌旁,神思恍惚。眼瞅着齐时铭进来,他身后跟着丁淇,仍是难以集中精神,直到他递了半个窝头过来。
  饿的有些发晕,目光一时难以聚焦,我一个反应,直接开口道:"不要浪费,给孩子吧。"
  声音义薄云天,豪气千里,像是与难民肝胆相照。
  齐时铭愣了半天,才出声道:"苏相这是……"
  我回过神来,这才想起跟前没有难民,连忙抓起窝头,塞进嘴里咀嚼两下,满意的缓口气。
  丁淇在一旁嘲讽:"苏相这是背诵绝命诗呢!"
  我回味着窝窝头的味道,决定不与他计较。他省粮,还得让难民看不出破绽,也挺不容易。更何况,最近相处下来,彼此关系也还算融洽。
  一时间,谁也不再开口。
  终于,我忍不住,抬头道:"禹溪,粮食还能撑几天?"
  一直高傲的丁淇突然像打了霜的茄子蔫了吧唧,我看向齐时铭:"岩清?"
  齐时铭咬咬牙,横下一条心:"没了,刚才那半个窝窝头,是最后的一块粮食。将士们还能撑五日,百姓已经两天没有分粮有些压制不住,若是再没粮食送来,就……"他说不下去了。
  原来是这样,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
  抵达当日就送出去的增粮奏折到今日还没有回应,就是不会有粮食,刻意要孤立我这个光杆儿钦差大臣。我站起身,因为头晕支撑不住晃了几步,往外慢慢走。身后一片安静,看来他们二人也默认了这个结局。
  真正到了尽头,心态反倒是一片平和。
  深夜,雨停了。
  城门处士兵重重,火光满天。
  惨叫声,厮杀声,马鸣声,哭闹声,混杂着像是魔音,让我有些分辨不清。
  到处都是鲜血,浑浑噩噩,房屋的黑影重重叠叠,什么都看不真切。
  五万人,若是放出去,就是流寇,倘若暴动起来,是比洪水更可怕的灾难。
  有能力的富商或是书香门第,早已迁移到别的城避难去了,剩下的都是些实实在在的百姓。
  没有接济,除了死亡别无他法。
  屠城的命令是我直接下给许翰匀的。
  在高高的城楼上,我仿佛能听到无数的唾骂声,能看到无数失望的目光,指责我欺骗了所有百姓的信任。
  十几日来,没有一场抢粮事件,没有一起伤人事件,百姓都互助互利,努力修葺堤坝,想要度过这一难关。可他们不知道,这一切的背后,不过是一出可笑的朝廷争斗。
  神智一改往日的恍惚,变得异常清醒。
  浑身冰凉,头皮撕裂的痛,牙关几乎合不上。
  雨又下起来,混合了浓厚的血腥和泥土的气味,让人几欲作呕。
  眼前阵阵白光,脑中嗡鸣作响,紫色的闪电在远处划裂了夜空,雷声隆隆作响。
  这个状态一直持续到回京,步入金殿的那一刻。
  没有任何压力,只是进宫,出宫,回府。
  果不其然,削了官职,罚了俸禄,暂时不收押入天牢,坐在家里闭门思过,吃喝等死。
  造下的大孽不能消除殆尽,朝廷的面子也要顾及。
  几日后,皇榜诏告天下,曲水城因水患瘟疫泛滥,左丞相苏绵为防止蔓延,下令做出屠城之举,实为天下百姓忧虑,但人命关天,可谓有功有过,过不足以抵功。故保留丞相一位,罚俸禄三年,杖责五十,抄道经佛经五百卷,为冤魂祈福。
  榜中,关于粮食耗尽筑堤辛劳只字未提。
  丁淇和齐时铭,则因护城调军巩固堤坝有功,官升一级,赏黄金千两。
  不过,又因劝我不利,官降一级,罚黄金千两。
  除了那五十棍,其余的其实都好接受。
  在刑部挨完棍子,皮都差点给我褪掉一层。圣上偏偏旨意非常明确,要我自行回府。我抹着汗,一路哼哼唧唧往左相府走,百姓夹道欢迎,扔烂菜叶的甩臭鸡蛋的,唾骂的,叫好的,吐口水的,什么样的人都有,盛况空前。
  可是,心中并不难过。
  这是我欠那五万多条无辜生命的,我并不负天下人。
  梅知,如果我身败名裂,这就是你想要的,你现在可满意否?
  女儿
  日子再度恢复平静,或许,像往日一般平静。
  我在府里品品酒,种种花草,倒也惬意。被彻底架空的日子很好,没有压力,不会焦灼。
  丁淇和齐时铭来拜访过几次,均被我以戴罪之身不便见客谢绝了。
  临近十二月,我那夫人肚中的胎儿终于即将要哇哇落地。
  厢房内,一片闹腾。
  我站在门口,听里面飞琼的惨叫声一波接着一波,心中的滋味真是……说不出口。
  有些怅然,有些疑惑,甚至还有些期待。
  管家苏伯说,即使夫妻感情再是不好,无论是面子还是情理,我都应该守在这里。
  苏伯跟了我二十多年,自从在江南的时候,自我还小的时候,他就跟着我了。他话里的意思,我懂。我和飞琼二人的关系,一直都是他帮着隐瞒,我和梅知不清不楚的关系,也只有他知晓,只不过他素来是极不赞成罢了。
  圣上给孩子赐了名字,唤作苏绿。真是绿意盎然的好名字,遇上以前,我可能会发怒,可现在,我只想拍手称好,赞叹皇家小气抠门起来,比个市井泼妇还要入木三分。
  前几日刚下过一场大雪,府里的老嬷嬷们谈论,雪后出生的孩子都有冰清玉洁的心。房门口园子的雪地里摆了几盆一品红,叶子红彤彤的,在明媚的阳光下很是娇艳。我暗暗希望,这个孩子,也能如此耀眼灼目。
  厢房里突然安静下来。
  门被从里面拉开,满面喜色的产婆抱了红锦被围成的一团儿走了出来,连声道:"恭喜相爷贺喜相爷,是个千金小姐呢!"她把软软的一团递到我怀里,轻轻将蒙在上面的被角拉开,我屏住呼吸,看到一张皱巴巴的小脸慢慢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一惊,好丑。
  皱巴巴的小脸轻哼一声,砸吧砸吧嘴,睡得很是香甜。
  突然间,我有了一种初为人父的感觉,烘托在心底,暖暖的一团。这孩子,虽不是我的骨肉,却有着苏家的姓氏。
  我伸手,想要把那张小脸给揪平滑,产婆吓得连忙制止:"哎呦,相爷,这可使不得,小孩子捏了脸蛋儿,将来会一直流口水的!"
  我扭头问产婆:"为何她不哭?"
  产婆笑道:"小姐这是好福气,安安静静的孩子长大了,最招人疼。"
  我笑笑,让她到账房那里领赏钱,抬步进了厢房。
  屋内,飞琼正闭目养神,胸口仍上上下下起伏着,汗湿了头发,浸透了薄薄的亵衣。听见动静,她抬目看了一眼,满眼的疲倦,很快又合上了。一旁的奶妈接过宝宝,悄声下去了。
  门被合上,四周安静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我轻声道:"等女儿过了一百天,你和她一起回江南吧。"
  闻言,她猛地睁开眼,咬了咬唇:"你认她?"
  我温和笑笑:"为何不要?我很喜欢她。"
  她盯着我审视了半天,叹口气:"苏绵,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仍然笑:"一样不一样已经不重要,现在我在朝廷的权利已悉数被剥,要不了多久,圣上就会下手铲除我这颗毒瘤,是生是死还是未知数。你留在这里也是跟着受罪,倒不如带着女儿回江南,我爹那儿虽比不得皇宫,但至少衣食无忧,会给你们母女家的归宿感。"
  她的目光突然冷了一下:"你这是在赶我走?"
  "怎么会?"我苦笑着转身,"你先好好休息,待养好了身体,有什么条件再提也不迟。"
  临出门前,身后低低传来一句:"你不想知道孩子的亲生父亲是谁?"
  我没有停顿,径直迈出了门槛。
  我那夫人自是不知道,我见到那个小家伙,心态反而完全放松。她那么小,比一只猫大不了多少,却将我心头的抑郁和茫然一扫而空。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神奇,我想,余生我就算是为了女儿,也要拼得命去争取,只为她能衣食无忧。
  我希望,能够亲自教导她,一步一步,看着她长大成人,做一个好父亲。
  接下来的几日,府里贺礼不断,都是冲着给帝王赐名的面子来的。从古玩儿到奇珍,从补品到圣药,无奇不有。
  齐时铭送来一只八宝琉璃花瓶,寓意平顺,还有一副他作的万树梅花图。知我爱画,以画相赠,算是知心。丁淇很是小气,只送了一把扇子过来,我不理解,翻来覆去的看,瞥见扇子柄末端有极小一行字,像是用针刺上去的。仔细一看,不由得莞尔。上面道"赠扇一把,望轻哲勿忘此物之用途",居然是告诫我不要高兴得昏了头,还是扇扇风降降温……
  礼到的时候已近午时,我吩咐管家开饭,不多时,丁淇居然连人也跟了过来。
  我思索再三,还是见了。毕竟……拿人手短。
  多日不见,丁淇还是往日的大爷样儿,一入饭厅,就大咧咧道:"总算见着苏相这等贵人了。"然后就杵在当地不动了。
  我不理会他的嘲讽,指指凳子:"禹溪近日别来无恙?"
  "还好还好,"他下巴一扬,这才万分金贵的坐下,脸色看上去还算不错,"就是朝廷好些个月见不到苏相,觉得无趣得紧。"
  我笑笑,又指指桌上的菜:"禹溪是否用过饭?若是不嫌弃,一起用吧。"
  送一把扇子,蹭一顿饭,这等买卖,他倒是划算,只是心疼我刚开封的梨花酿。
  管家又摆上一副碗筷,添上酒,执着酒壶立在了一边。
  丁淇拿起杯子,嗅了嗅,眼里多了丝惊喜:"梨花陈酿?"
  我也拿起杯子,正要与他的相碰,他却又道:"我可是来看你女儿的。"
  我一怔,随即无奈的笑笑,冲管家点点头,管家会意,将酒壶递给一旁的丫鬟,下去了。
  很快的,奶妈抱了个小胖孩儿上来。不过几日,她就蜕变得圆圆润润,脸蛋儿粉白粉白,看上去软软的,像面团儿一样。小家伙还十分嗜睡,此时虽被抱着,依然是打着盹儿,小嘴巴一撅一撅,特别亲。
  我从奶妈手里把女儿接过,忍住想要捏她脸蛋儿的冲动,递给丁淇。丁淇吓了一跳,连忙躲得远了些:"还是不要了,我粗手粗脚,怕把她抱坏了。看看你疼爱的眼神,到时候还不吃了我?"
  我愕然。原来他一个大男人,居然怕小孩儿。无奈,只得将女儿再度交给奶娘,正欲挥手让她下去好生带着,管家突然跑了进来,捧了个红色锦盒躬身道:"爷,叶丞相的礼到了。"他一边说一边打开来,八颗润泽饱满的南海明珠瞬时齐齐生辉,晃花了在场人的眼,满室的光芒夺目。
  再大的贺礼,也不过如此,只是梅知的礼来得十分突兀,我更不曾想到他会亲自过来。
  梅知的到来,整个府里怕是没人敢拦。他进来的时候,厅堂内一片寂静,诸人连呼吸声都放得很轻很轻。厚厚的黑色大氅,脖子上围了一条纯白狐裘,白色的绒毛围衬着精致的五官,眉毛上还沾了些许的外面的寒气。
  梅知并未看我,扫了眼同桌的丁淇走了过来,立在了桌边。
  立即的,有下人跑过来给他将凳子拉开摆好,并替他将厚重的冬衣褪了下来,置上熏了香的暖炉。他款款坐下,瞥了眼桌上的酒菜,依然不动声色。马上,又有人上来,摆上了碗筷,将酒倒满。
  还未开口,气势却将在场的所有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我在心里叹口气,一向温润的梅知,何时成了这副模样?
  "右相。"丁淇耐不住这气氛,先行开口了,"叶相可是来看苏相女儿的?"
  梅知没说话。我盯着他暗紫色丝质锦袍的四爪白蟒发呆,感到头顶的视线一阵冰凉。
  他在生气,我知道。
  "苏绵。你看着我。"他的声音清清冷冷,像是外面呼啸的寒风。
  我慢慢抬眼,看到的是一张笑得格外温柔的脸。
  瞬时,心不自主的狂跳起来,多日的怨恨烟消云散。我想,虽然不是我亲生,但如若梅知不嫌弃,可以做女儿的义父,如此一来,小家伙必定是整个天朝最无忧的孩子。只是他刚才像是怒气冲冲,不知此时提出是否合适……
  孰料,还未待我确定心思,梅知手朝后一伸,道:"孩子给我。"
  奶妈战战兢兢的走过来,将孩子递到他手中,退了下去。
  下一刻,他看也没看,左臂高高举起,在所有人惊诧万分的目光中松开手,将女儿重重摔在了地上。
  "哇 ̄!"孩子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哭叫,就没了动静。
  梅知的笑容温暖的像是要融化寒冰,他看了看手,只浅浅说了一句:"抱歉,滑了一下。"
  没有人敢妄自走上前来,也没有人敢动一下。
  我盯着梅知的脸,一时还难以接受他如此令人难以置信的举动。
  那个才出生几日,刚由皱巴巴变得水灵可爱的小家伙,就这样在梅知的一个简单动作下,没了声息。
  表白
  "叶谦宁,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腾地一下从凳子上站起,迅速奔到地上的女儿前,俯身抱起她。
  "就如苏相所看到的那样。"声音平静,像是丝毫不知人间冷暖。
  "很好,非常好。"我怒极反笑,摸摸怀里女儿的脸蛋儿,软绵绵的,却毫无生息。我转过身,在众人的目光中,将孩子交给管家。管家意会,立即抱着女儿下去找大夫了。
  满室的静默。
  我走到梅知面前,抬头盯着他:"我欠你的,都还清了。"
  梅知微微合了合眼,一言不发的望着我,眼底有水光隐隐流过。
  突然觉得阳光刺眼。
  我撇开头,在满室的静默中,蹭地扑了上去,口一张,用力咬住了梅知的脖子,牙齿拼命合紧,恨不能一口咬断。梅知挣扎了一下,却突然张开双臂,更用力的搂住我,死死的,仍是不吭一声。
  多少双眼睛在看着,再傻的人也能看得出来,我和他的关系,不仅仅是传言中的朝堂之争那么简单。其实,已经完全无所谓了,反正飞琼知道女儿的事后,愤恨之下必然会进宫,到时候,我和梅知的事情,定会抖得天下人皆知。
  我可以理解梅知十年来不与我说一句话,可以释怀他找别的爱人,甚至可以原谅他眼睁睁看着曲水城五万百姓死于非命。毕竟,一切都是我挑起来的,他恨我有他的道理。可是,我不能容忍他自己将自己往绝路上逼。
  飞琼即使是我妻,但她还是公主,是皇家人。帝王羽翼渐丰,除掉我之后,最终目标就是梅知。皇家正愁着不知如何解决他,他却自动撞了上来。撇开我的因素不谈,就算是误伤了公主的女儿,也是大罪。
  梅知松开托着女儿的手的那一瞬间,或许我还在疑惑,可现在,脑里一片明澄。
  梅知,你这是何苦?
  曲水的那十几日,我等你拨粮,等得心都几乎凉透。
  现如今,则是害怕。
  其实,我们彼此都深知对方没有放弃,却又总是被现实的假象所蒙蔽,对不对?我知道,十年很漫长,我们都觉得辛苦不止一次想要放弃,可是又总是失败。那个女人是你找来气我的,气我连孩子都有了,却跑来跟你解释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是不是?
  我自责,我太自私,为何要顾忌自己的那一丁点儿面子,为何要避重就轻不告知你真相?早点说出来,不就皆大欢喜?被你拒绝了又能怎样?大不了被你嘲笑几句,然后继续死缠烂打。你也是的,为何都不知道来问问我?倘若你问,我一定不敢有任何隐瞒。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嘴里有温热的液体流过,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血腥味。呼吸接近困难,我努力吸吸鼻子,才发现早已被泪堵得一塌糊涂。
  我松开嘴,捧住梅知的脸,头一仰,含住了他的唇。
  梅知颤了一下,胳膊圈得愈发死紧,像是要把我压进他的骨血里。
  唇舌纠缠的难分难解,呼吸交融,周遭的景致早被抛开。心中明朗,就算明日是我们的死期,我们也要死在一起。
  终于,我们剧烈喘息着拉开一丝距离,却还是拥在一起,彼此的额头抵着彼此的。我拉拉梅知的衣襟,亲了亲他发烫的脸颊,在他耳畔轻声道:"不要在这里,我们到房里去。"
  旁边有多少人在注视着,我不在乎,相信他也不在乎了。
  梅知点点头,鼻尖在我的脖子旁蹭了蹭,十分亲昵。
  我拉着他的手一路狂奔,到了我住的院落,然后立即像马上就要因缺水而死的鱼一般,再度纠结在了一起。衣衫落尽,我摘了他的玉冠,拥着他走进汉白玉砌成的池中,掬起一捧水,缓缓浇在他的散落的长长黑发上,一下又一下。
  他眉目低垂,浅啄着我的肩膀,手搭在我的腰上,轻轻摩挲。我不搭理他,依旧耐心仔细的为他捋顺头发,就像清洗一件最珍贵的宝物。他的手很快不老实,到处乱拧乱掐,力道不大,却也勾得人心痒痒。我终于忍不住,拍开他的手,佯装怒道:"别闹!我在忙正事!"
  他的头却又一抬,吻了上来。
  由于梅知的胡闹,我们洗了很久才洗好彼此,给他上药时,几乎浪费了近一瓶的膏药,并且几次差点因身体的接触把持不住。相拥着躺倒床上后,我翻身将他压在身下,恶狠狠道:"小梅,你让我在曲水城受尽折磨,理所当然我要你。"
  他明显不服,笑道:"轻哲,你还成了亲,还有了孩子。"
  虽是这么说,可他望着我的目光,清澈得像是泉水一般,让我忍不住想要好好疼他。
  居然对我使用美人计。
  我咬咬牙,决定不上当,亲亲他的额头,摸了摸他脖子上的纱布,郑重道:"小梅,那孩子不是我亲生的。"
  闻言,他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眼神里都是愧疚:"轻哲,对不起。"
  能听到他这一句,让我少活三十年都成。
  我笑,捧住他的脸,掐了掐他的下巴:"小梅,你还是一点儿都没变。没关系,只要你让我一直在上面就行了。"
  他不再抗拒,轻轻点点头,目光从我脸上移了开去,脸很快红了。
  身下的美人面带桃花,眼含娇羞,就是圣人也把持不住。我自认不是圣人,所以迅速进入了状态。进入他的时候,我深深望进他的眼,微笑:"梅知,再多的话其实仅有一句,你只需知道,此生此世,我苏绵,只钟意于你。"这样矫情的话,要是在平时,打死我也说不出口。
  他怔忪了好一会儿,薄薄的唇突然抖了一下,眼泪毫无征兆涌出眼眶,大颗大颗落入被褥。
  我吓得半死,连忙将床头的纱帐扯落。
  要是让人看到闻名天下的叶大人,其实是个娇滴滴的爱哭鬼,岂不是麻烦?
  喘息,轻哼,亲吻,呢喃,放纵,我们的发纠结在一起,难舍难分。
  挣扎
  醒来时,已是傍晚。
  昏暗的夕阳从屋外斜斜洒入,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背手立于窗前。
  仅仅穿着一层薄薄的亵衣,越发的显得清瘦。
  "梅、梅知?"确定这不是梦,我爬起身,顾不得思考来龙去脉,先试探着唤了一声。
  窗前的身影回过身来,轻笑道:"睡得还真久。"
  在扫入房内的冷风中,他的声音恍如隔世。
  我回过神,想起以前种种,眼眶有些酸涩。
  这样的日子,不知还能持续多久。
  我叹口气,下了床榻,取了一件厚衣走到他身前,给他披在身上。
  他揽过我的肩,转过身,指着窗外道。"轻哲,你看到那个池子了吗?"
  我靠在他肩上,顺着他指尖望去,笑道:"大冬天的,里面什么都没有,有什么可看的?"
  他也笑,拥得紧了些:"还记得我们以前做错事给彼此的惩戒么?"
  我愣愣:"你是说罚站?"
  以前,我和梅知做错了事,夫子就会罚站。被罚的那个站在水中,另一个站在岸上监督。
  可是,梅知简直就是圣人,让他做错事简直和让兔子爬树一样难。
  所以,到头来,被罚的总是我。
  只不过,他突然提这个作甚?我疑惑开口:"小梅,你该不会是想……"
  梅知点头:"这一次,真真正正是我错了。"
  他说完,推开我,径直从窗口跳了出去。我大惊失色,连忙追了过去,却只来得及见他扑通一声,头也不回的跃进了池塘。
  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梅知有自虐倾向。
  每次我在水中罚站,他监督时,都会找两块石头,摇摇晃晃的站在上面。每每摔个狗啃泥,他却只是拍拍灰尘继续站上去,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可是我不知道,这些年,他的这一嗜癖越发严重了,几近到了病态的地步。
  梅知站在彻骨的冰水中,扭身朝我看来,笑容自然得像是三月天的荫荫绿柳。
  寒风吹来,我哆嗦一下清醒过来,瞬时明白了他的用意,心里有些悲凉:"你希望我痛苦。"
  他微笑:"我只是想让你明白。"
  我站在池塘边,也笑:"就算我再痛苦,孩子的事也不会要你承担。你若是要与宫里斗,别再想一个人。这一次,是生是死,我们一起。"
  我和梅知皆已成年,不能再像小孩子一样任性。今日之事,我和他都明白,恐怕已经在百官中传得沸沸扬扬。说起来我与帝王的矛盾,还不及梅知的三成,毕竟自古以来,帝王最忌讳的莫过于臣子手中的权势。梅知这番跳池塘的幼稚举动,相当于是在隐晦的告诉我,如果他在日后与帝王的争斗中死了,要让我以这种痛苦的形势记住他。
  痛苦,原本就比快乐持续的更为长久。这样一来,日后他也不算隐瞒于我。可惜的是,这一次,这浑水,我必是要与他共同淌的,非但如此,我还要让他心甘情愿邀请我,与他一同面对。
  许是见我猜中他的意图,他的笑容慢慢收敛:"轻哲,你别做傻事。"
  我蹲下身,手一点点浸入寒池,装模作样岔开话题:"是啊,我当然不会忘记你,小梅大可以放心,我一定会记住,你在我身下喘息的销魂样子。"衣袖被打湿,我打个寒颤,真冷。
  "你……"梅知冷笑,"早知道一次让你在上的机会都不给你。"
  "叶谦宁,君子一诺千金,你是打算说话不算话么?"
  "笑话,床第之间的话,能当做诺言么?也只有你傻。"
  实在调侃不下去,我叹息:"梅知,你别这样,我心里难受。有什么事,我们不能一起么?就算是死了,这辈子也够了。"
  梅知神色动了一下,凝目看着我,却一直沉默。
  天色渐渐暗沉,雪后的夜,星空璀璨。
  叩叩叩!院门被叩响。管家的声音十分低沉:"爷。"
  我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飞琼呢?"
  管家回道:"公主回宫了,丁大人也早已告辞。"他顿了一下,继续道,"主子,小姐的命没能保住,去了。"
  这一回,一切都静了。
  虽说心里早有准备,可猛然一听,心里还是揪疼。
  几日而已,得与失,变故,匆匆。
  那个小家伙,如果不是出生在相府,也不会遭遇此劫难。
  十年来,我害了飞琼,害了女儿,害了梅知。
  现如今,留在我身边的,就只剩梅知。
  以前,宫里可能还因忌惮梅知的势力而不敢轻举妄动。可此事一出,再难收回。
  这也就是说,不得已,还是走到了与帝王为敌这一步。
  胜了,则元气大伤;
  败了,则留下千古骂名。
  只是,帝王虽年轻,却智谋过人才学精进,假以十年,必是一代明君。
  逆天而行,必遭天谴。
  若是不幸梅知败了,真的就什么也没了。
  一只手放在了我的头上,拍了拍。凉意传来,我抬头,梅知拖住我的胳膊,一用力将我拽了起来。我顺势抱住他,将头埋在他的怀里,闷声道:"梅知,我们辞官回乡好不好?"他的胸口和他的手一样冰冷,我忍住不将他搂得更紧了些,想要捂得热乎些。
  "好,听你的。"梅知用下巴蹭蹭我的头顶,声音如潺潺的细流一般温柔。
  他答应了。
  我笑。可胸口却几近窒息,完全无法发泄。
  心中再清楚不过,早就回不去了。
  就算是一无所有,留我和梅知在江南,永远会是帝王心头最大的隐患。而消除隐患的最好办法,就是让我们彻底消失。走到今日这一步,都是我的错。也罢,最坏的打算,莫过于死在一起。
  总算是下定决心,我推开梅知,郑重道:"梅知,我的权力已被架空,现只剩了一个左相的空壳子,没什么用。可是,再不济,我这些年,千万两的银子还是有的。你明日差几个信得过的人来,点一点,看层层打通需要多少,不够的话,京城我还有几处园子,变卖了也能换得不少银子。"
  梅知凝眉看我,正要开口,立即被我堵上了,我又急急道:"只是有一点,你千万记得。这一次,无论你做什么,还是计划什么,我们都一起,别再分开了。另外,你父和我父,我会回一趟江南,安顿好。"
  梅知静静听完,突然笑了:"好,但是今晚你得让我在上面。"
  都这种时候了,他居然还在想这个问题。
  我看着他精致的眉目,无语的点点头,能好过一时就好过一时吧。
  该说的都说到了,以梅知运筹帷幄的能力,过程也不会出问题。
  可是,为何我反而会觉得更加不安?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谜团
  后来的几日,梅知差心腹来府,与管家核对了银庄的票号,府里的藏金珠宝,以及园子的房契。最后折合下来,足有一千六百万两,相当于国库八年的收入。
  管家有些不安,私下找了几次机会问我:"主子,是不是该暗中留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我随手翻了翻他递上来的账本,笑道:"无妨,都搬走吧,府里少养几个人就是了。"
  银子一批批被秘密搬走,银库,密道,地下,墙缝渐渐空了,这一搬,就是十多日。
  梅知不再上朝,整日与我形影不离,对弈作画,品酒抚琴,自在惬意。
  焚香净衣,怀抱一只琵琶,反拨几下即兴作曲,可以为我唱上几个时辰。
  他甚至专门找了人来精心布置一番,只为放一场烟火。
  幕空下,他拉着我的手,与我肩并肩坐在门前一同观看,看空中一团团花簇怒放,璀璨耀眼。就像小时候一样。花火掩映下,我偶尔转头望向梅知的侧脸,却见他低垂着眉目,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每每催他,他却道:"不急,等宫里有了动静再说。"
  越发的让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判了死刑的囚犯,日子掰着手指可以数的清楚。
  心中没来由的不安,日渐扩大。
  我与梅知的事情,并没有如料想的那般传得沸沸扬扬。
  京城里,丝毫没有谣言传出。
  那日在场的人,全部从府里消失了,去了哪里,想必也只有梅知清楚。
  终于,到了第十七日。
  梅知进了宫,府里的银子已全部运走,我坐在前厅,突然一改往日的焦躁,变得平心静气。
  思路莫名开阔,神思如泉涌。
  为何没有流传开来?为何宫里没一点儿动静?
  原来,还是被骗了。
  原来,也不过如此。
  我唤来管家,生平头一次为他斟满茶,递给他道:"苏伯,这些年,辛苦你了。"
  管家不知我是何用意,诚惶诚恐地接过来:"主子……"
  看着他光洁的下巴和若有若无的喉结,我笑道:"苏伯,这些年你跟着我,我几乎都忘记了,你本来是宫里的人。"
  管家捋捋已经有些花白的发,回道:"主子怎么突然想起说这个?"
  我又笑:"皇家想必就是拿那个威胁你的吧?监督我,诋毁我?"
  管家愣愣,突然噗通一下跪下了:"主子,原谅奴才,原谅奴才……"
  他的头在地上一顿猛捣,语调慌乱,再不若往日的平稳。
  原本我只掌握了六七分,可他如此容易就坦诚,也算我这些年没白待他。
  "苏伯,你莫怕。"我转转手上的白玉戒指,撸下来,笑着俯身扶起他,"一直以来,除了我父亲,我最敬重的就是你。"顿了顿,我继续道,"叫你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预计很快我就会垮台,你知晓内幕太多怕是宫里不会放过你,趁着我还能挡些时日,你回江南吧。这个,就当做盘缠,够你下半生吃喝用度了。"
  将白玉戒指塞在他手中,我退后一步,细细打量着他的表情。
  管家神色动了动,忽然泣不成声。
  让一个跟着我身边二十年的老人哭,着实是我不对。我叹口气:"苏伯,不论是什么事都过去了,你到了江南,记得隐姓埋名,安安平平的过完下半辈子,也算是我这个后辈的一点心。"
  其实,还有一些疑问萦绕脑中,这般状况,怕是怎么都不好问了。
  也罢,最终结果都是一样,过程不过是个虚虚实实的东西,可有可无。
  只是没等我问,管家便喃喃开口诉说起来:"当年宫里差我去江南,本来是打算监督你爹,可没想你爹真真正正两袖清风,查不出什么,我不能回宫,就只好继续留在苏府。我看着你长大,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所以当你入朝为官后,便跟了过来。"
  "没想你仕途平顺,六公主又对你心有所属,先帝秘密召我入宫询问你的情况时,我想起那些年在苏府时,心里有过的不甘和愤恨,便说了谎,瞒住了你和叶家那孩子的事情。纸包不住火,公主质问我时,我不得已,只得将事情和盘托出,还帮着她遮掩她的丑事。后来,你做了左丞相,我存在宫里的命根子和此事,便成了帝王要挟我的把柄。"
  "我活了大半辈子,最不能接受的,其实就是做了太监。当初家里穷卖掉我时,我就想,不做出些事迹,此生枉为人。可再如何要强,很多次半夜从梦里醒过来,恍惚中,我都以为自己成了正常男人。这些年,其实你并不关心钱财,不少银子都直接秘密运往了宫里,这次也是一样。府里哪怕是一盆花的摆放位置,宫里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说到底,我是自掘坟墓,明知终有一日会容不下我,却无可奈何。"
  管家说得颠三倒四,到后来,哽咽着断了许多次。
  我屡次劝他停下来,他却摇摇头,固执地将事情讲明了。
  我有多少财产,说真的其实我并不清楚。钱财这个东西,确实并不是我所欲,贪图一说,当年也只不过是为了弥补内心的空虚罢了。没想,却让帝王钻了空子,害怕留下骂名,不好伸手跟百姓要,于是借着我的名号大敛特敛。
  这样一来,我究竟有多少财物,宫里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最后的筹码,对帝王来说,不过是个玩笑。十年,皇家的人,耍得我团团转。这也就是说,梅知凭靠的,只能是他自己的权势,我却分毫帮不了他。
  进一步理解,谋反一事,败势已现。
  手脚冰凉。
  我曾想如果败了,大不了和梅知死在一起。事到临头,却无论如何不愿让他出任何事。
  梅知可以沉得住气,我却不能再等。
  连夜送走了管家,我封了书房,一概不理来自朝中的风言风语。
  表面日日与同僚把酒谈心,实则密布棋局谋划造反。
  近些年,帝王革新触及了不少贵族的利益,朝廷里一些老古董有些坐不住了。他们本就欺帝王年轻,实权不足,隐藏在心底的谋逆之心日渐浮出水面。帝王虽想扳倒他们,却苦于没有引子,无法实行计划。我这么做,不过是顺水推舟,给双方一个激化的机会。
  赢的几率有多大?渺茫。
  这些年从风风雨雨中过来,我早已懂得,朝堂之中,凡事无天时地利人和而为,风险绝对比获益要大。而现在,我连一分也没占到。那些老古董都是世袭的爵位,一帆平顺,即使懂世间险恶人心,却不懂这宫斗远比人心要可怕的多。亦可能,他们也觉得横竖早晚都是被铲除,倒不如拼上一把。
  梅知,这算是我向你赔罪的大礼。送上门的猎物,你只需轻轻松松一网打尽即可。削弱了皇家的力量,今后,整个朝廷再也没人敢和你叫板争权了。哪怕你是想做皇帝,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只希望,我十年难遇一次的伟大牺牲,能换得你一生的记住。
  仅此而已,莫让我失望。
  谋逆
  腊月,帝王挨不过去,终于解了我的禁。
  重新与梅知位列百官之首,我在朝中的势力已散去了七七八八。
  梅知回右相府的日子越来越少,常常是彻夜留在我这里,出入自在随意,堂而皇之的高调。我不懂他的意思,若是不怕传开来,为何要除了那日在场的几人?隐隐约约觉得,再拖下去不是办法,夜长梦多。
  行动之前,我向帝王告了假,回了江南老家一趟。
  寒冬,江南阴冷潮湿,水气颇重。
  湖面雾气蒙蒙,垂柳枝枝条条掩映于一派灰兀之间,投下大片黑漆漆的倒影。
  景色不再,一栋栋青石砖的房子静静矗立于水中,反倒显得素气安静。
  父亲这些年老了许多,见了我难免不絮絮叨叨几句,甫一张口,仍是有关于梅知的。
  "叶家那小子,自小心里就一心一意只有你,你要做什么,他都依着你顺着你,生怕你有一丁点儿的不高兴。无论什么事情,他哪怕吃再多亏,也不愿让你受一点儿罪,为父看在眼里,都有些心疼。"
  我点点头:"我都知道。"
  父亲捋着已然花白的胡子,疑惑地瞅着我:"怎么为父却听人说,你们在朝堂上十分不合?到底怎么回事?咳、咳咳,你可不要因为那劳什子官而伤害了自家兄弟。那孩子为父看着长大,听话懂事,真比你这个亲儿子还要亲了。"我伸手抚上他的背,替他顺着气,笑道:"那以后等梅知回来,你认他做个儿子不就好了?朝堂之争,那不过是我们防身的假象罢了。梅知与我是兄弟,不可能反目。"
  父亲放心地舒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梅知的父亲身体还算硬朗,天寒地冻,仅仅裹了一件厚衫立于园中,见了我,豪爽大笑着招呼我:"小哲,快过来看看,我这字是不是比以前进步多了?"
  我依言走过去,看着石桌上的字幅,装模作样的评价一番,而后笑道:"叶叔叔,我学字是你亲手一笔笔教的,你让我评价,不是折煞我么?"
  梅知父亲笑,拍拍我的肩膀道:"好孩子,不忘本。待会儿把你父亲也叫过来,我做几个小菜,咱们三人好好喝一顿。"
  我微笑,点头应承下来。
  回京城后,便是紧锣密鼓的计划。
  眼瞅着接近年关,京城笼罩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之中。
  老古董们定不下心,商议是否该借过年的祥和之气给谋反添点儿兴瑞。商议来商议去,也没商议出个定论。
  最终的逼宫施行的并不圆满,准确的说,没尽到一成的预测。
  突变始于帝王忽然换了京畿守备,并重新调动了禁军。为防止事出有变,只好将计划提前到年初一仓促进行。不巧的是,就在那一日,在我进宫后,帝王直接下了旨,不经吏部径自调换了宫门守卫。我与几百叛军一同被圈在了皇城之内,好比瓮中捉鳖。
  理所当然的,我在最后关头失手被擒,被丢进了大牢。
  只不过,丢我进去的人,是梅知。
  刑部一番又一番的审,我为逃避刑责,老老实实供出了余党,朝廷一顿整治,终于肃静了。只可惜,帝王对我多年成见已深,甫一轻松,立即将本朝所有酷刑在我身上用了个遍。很快,我十指皆断,牙齿尽数被敲落,全身上下再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
  都说祸害命长,我居然挨了三十日仍未断气,兴许,还能再熬三十日。
  我半死不活地趴在湿冷的草堆上,心态倒还算乐观。
  脑中回想起那日在御殿外,梅知带领大批禁军赶来时的场景。帝王竟然将生死安危交与了梅知,这实实在在是一个意外。我当时没顾及这么多,只是怕得要死,万一帝王来个一网打尽,那岂不是最坏的情形?
  谢天谢地谢祖上,这样的担心不过是多余。
  耳边传来那日与梅知在金殿外的对话。
  "叶谦宁,你赢了,我永远也斗不过你。"
  "苏相还是认罪伏法,放下手中兵器,本相念在你为官多年,愿向圣上求情,从轻发落。"
  "笑话,叶大人与我斗了十年,会如此轻易放过我?"
  "信与不信,在于苏相。"
  ……
  "叶大人,如果你能念及十年前你我兄弟的情分,就答应我一件事。"
  "苏相请讲。"
  "无论给我一个什么结果,请保住我的家人,我父亲年事已高。"
  "……好。"
  ……
  当时,我如释重负地丢下手里的剑,站在原地望着梅知,等着侍卫们围上来。他身上的白衫素雅简单,连官袍都没有穿,大大方方一站,面色安然。绝对的成竹在胸。相比之下,我这身装束,实在太傻。混了个逼宫篡位之首,居然还一身武装。但凡稍稍有一点儿的把握,我便不会如此,定会双手空空走进大殿,平静面对惊慌失措的帝王。那样,才有气势,才是真正的王者。
  现在看来,殿外那场半真半假的对话,反倒确确实实就是真相。
  只是从未想过,我最不担心的梅知,反倒成了送我下狱的元凶。
  我不是傻子,稍微一想就明白了。至始至终,整个朝廷想要对付的,不过我一人而已。
  且用我最不能接受的方式,让我败得惨烈、彻底。
  不管怎么说,我也还算有点贡献,本朝根深蒂固的各大毒瘤,在这一役,基本全部肃清。
  这一个多月,我在等什么?
  其实,什么也没有等,只是不想那么轻易的死,落得个畏罪自杀,让史官记下。
  还想听梅知来,跟我说一句,他逼不得已。
  亦或者,他若实在来不及赶来,给我一杯毒酒,一了百了,也省得我受这么多的罪。
  凭他的能力,不是不能办到,我也定不会反抗。
  至始至终,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愿。他这样的性子,我二十年前就了解到了。
  身上痛觉渐失,心境平和安宁。我费力翻个身躺在地上,坦然看着灰乌乌的屋顶。
  神智变得不那么清晰,黑暗幽幽笼罩下来。
  垂死前的心绪挣扎过后,一切都可以完美落幕了。
  真相
  我本以为,至少在我意料之外,总是会有点儿奇迹发生。
  可惜,意外大多只出现于人生最美好的时候,糟糕的境遇却依然可以更糟糕一些。
  我还在牢里,却可以自由穿过墙壁,越过木栏,没人再能看得到我。
  我知道,还是没能挺过去。
  仅凭这一点,再大的悬念,也成了芝麻般的小事,没了提及的意义。
  自打我和梅知从出生起认识,一起走过二十七个年头之后,终究,还是落了个仓促收尾。
  至少,该见他最后一面。
  只是这样想着,人便飘了起来,一路进了皇宫。
  我对守着宫门的天兵说,只是看看他,很快就出来,不会再危害皇家。
  天兵相视一眼,放我进去了。
  看来,只有神仙能分辨得出来,我是个好人。
  御书房内,梅知和帝王争论得正激烈。
  "梅知,你何故对朕如此冷淡,你别忘了,你可是亲手摔死了朕的小郡主!"
  "小郡主?那孩子不是圣上的亲生骨肉么?圣上嫉恨他这么多年,宁可乱了伦常也要害人,臣为何就不可杀人?"
  "你的意思,是朕错了?朕嫉恨他,又是为谁?梅知,是你逼迫朕下的手。你既然决心要与他断掉,为何不断得干净一些?整日与他眉来眼去纠缠不清,当朕是三岁孩童?还是说,你根本从未将朕放在心上?"
  "所以,圣上脾气上来了,就把他扔在天牢,严刑拷打。"
  "笑话,他为了你要反朕,朕如何能容得下一个逆臣?你别忘了,是你将他逼上了绝路。因为你不肯放粮,他不得已灭了曲水城的五万条性命!朕虽利用他为国库敛财,可偏偏是你利用他对你的感情,引诱他将全部财物拿出来用于南部边境与祈水的战争。你如此待他,日后有何面目再见他?朕不过顺水推舟帮你一把罢了。"
  "此事不必圣上操心。臣既然得了这笔银子,就算是赢了赌注。圣上败给了臣,还望能尽快履行约定,解了我父亲和他父亲身上的毒,臣也好早日归乡。"
  "又是这一句。梅知,朕不许你再提此事。当初你招惹了朕,就一辈子也别想离开!"
  这一句说完,大殿里面静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们的对话就要结束时,才传来梅知重重的一声叹息。
  "……小七,这些年,我对你的心意,难道你还不明白么?我们两个斗了这么些年,彼此早已知晓对方的心意,斗归斗,何故还要嫉恨他?将他牵连进来?"
  "朕不允许有人觊觎你。"
  再也听不下去。
  我想,再见他一面,已没了必要。
  我一直以为,梅知摔死那个孩子,是因为嫉妒。
  现在才知道,确实是嫉妒,却不是对我。
  可偏偏坚信他对我的深深情谊,是我做过的最蠢却又最无悔的事情。
  我以为我是他生命中的主角,没想,到头来,不过是个卑微的配角。
  不是梅知的错。
  十年,物是人非,谁又能保证自己不会变心?
  他与年轻的帝王,一开始就锋芒相对,却又彼此相互吸引。
  十年,仍然是斗得难解难分,情感由对立变得惺惺相惜,再到深爱,谁都不肯先低头,互相伤害,直到如今的胜负已定。
  我,不过是他们游戏中争夺的,最后一枚有力棋子。
  大笔的银子,无论到谁手中,都是让对方心甘情愿臣服的优势。
  水患,粮草,甚至孩子,每一步都是他们彼此制衡的试探。
  可能,还参杂着我父亲与梅知父亲的性命。
  终于,帝王低下了他尊贵的头。
  不怪梅知。
  在朝堂之争最为白热化的时候,在他一个人最为纠结痛苦的时候,我并没有和他一起。
  所以,他处处狠戾,一方面可能是悲愤,另一方面则是逼我回头。
  当时,他对我有感情,我相信。
  这样就够了。
  我太注重自我的心愿,是我亲手放弃了我们的情谊。
  更何况,这么多年来,也多亏他与帝王相互牵制着,我才得以活得安心。
  说来,他只骗了我这么一回,我本就亏欠于他,这样算是扯平了。
  不,也不算是欺骗,当日在府里的池塘中,梅知就以行动告诉我,他是真真切切的错了,是我理解错罢了。因而,他用了那段日子弥补,也是对我们过去的种种做个告别。心中知晓,那日他流泪,其实并非假象。大概是由于多年前盼望的一句话,我却在这样尴尬的时候说了出来。只是,等了这么多年,他的心意早被朝堂上的局势磨得灰飞烟灭。
  唯一可喜可贺的是,这些事,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让我知晓,免去了尴尬和痛苦。
  十年来,我们所做的这一切,也不过是因为一件事,耐不住时间,等不起寂寞。
  从皇宫出来,我沿着京城最繁华的街道缓缓而行。
  走马观灯,盛世烟花。
  街边的人家,有人欢喜,有人惆怅,有人平淡。
  往日的寻常生活,都不如今日看得真切。
  快到菜市口,前面一片热闹,许多百姓从我身体里穿过去,涌向远处的高台。
  有人问:"出了什么事?"
  有人答:"是户部丁大人。据说,他屡次上奏想要保住左丞相,昨日居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破口大骂,终于惹恼了龙颜,圣上下旨,说是要处以凌迟之刑。"
  有人道:"凌迟之刑?那岂不是要割肉?一片一片削下来,一千刀才死,太残忍了!我朝已有几十年没有动过此刑了。"
  有人感慨:"活该!苏绵搜刮民脂民膏,又害死曲水城的百姓,死一百次都不足惜,保那种人,定是同流合污之党!圣上英明!我朝有望啊!"
  有人突然喊了一声:"快看,行刑了!"
  此话一出,人群往台下涌流的速度越发的快了。
  我抬头往高台上看去,距离有些远,看得并不十分真切。只见台上之人几近全
裸,此时左腿被血红了一大片,正顺着膝盖迅速蔓延。只是,那人嘴里被塞了白布,所以,没有嘶吼没有叫喊,格外安静。
  我身子往前倾了倾,想要看得真切些。
  视野莫名变得开阔起来。台上之人的样貌突然清晰。
  果然是丁淇。
  汗浸湿了头发,从他的额头滑下,打湿了眉眼,他的目光,却定定望向空中。
  又一刀割下,薄薄的削了一片肉下来。
  丁淇的身子剧烈地抖了抖,鼻腔中重重发出一声闷哼,血倾泻而出。
  人群很静很静,呼吸都放得很轻。
  此刻,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丁淇时的情景。
  几乎忘掉的一些事。
  夏日,温润的书生,世袭的职位,大红的官袍,却偏偏有着骨子里的桀骜。
  当时,他因进宫不久,受了户部某些寒门出身的官员的酸腐气,刚把那官员打得满地找牙。恰逢我路过,听完那些官员的哭诉,看到站在殿内一声不吭的他,满脸倔强没有一丝悔意,那目光明白着就是在告知所有人:"人是我揍的,要罚要打随意,大爷就是不会认错。"
  那时,我好像说了这样一句话。
  "诸位都是各凭本事,要是不服大可以再打一场。"
  再后来,见了丁淇,他露出的神态,似乎皆是我欠了他几千两银子一般。
  蓦然的,丁淇神色动了动,朝这边直直看来。目光突然定住,他明显的怔了怔,随即笑得眉眼弯弯。然后,他不再老实受刑,"唔唔唔"扭动着身体,死活不肯就范。
  行刑官无奈,只得同意将他口中的白布取下,让他说上几句。
  他勾起唇角,笑着冲我扬了扬下巴:"你等着,我陪你。"
  依然是那挑衅的语气。
  许多人顺着他的示意回头,却又带着疑惑的目光转了回去。
  古时都说,人在极度痛苦之时,会看到平日看不到的东西。或许,丁淇真的看见了我。
  他这是何苦,我又何德何能?
  下一刻,他突然张口,舌头一伸,眉头皱紧死命的咬下。
  血从唇边溢出,行刑官大骇:"快快快!丁大人自缢了!"
  一些兵卒急急忙忙上了台,忙忙碌碌。
  台上的惨状,我再看不下去,撇开头匆匆往台下扫了一眼。
  这一扫,却不经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落寞不堪,泪流满面的齐时铭。
  清风起,卷起细微尘土,迷了眼。
  忘尘往事,长忆轻散,再也看不清。
  尾声
  "轻哲?"耳畔传来轻唤。
  "嗯?什么?"
  我回过神来,侧脸看去。
  梅知坐在书案前,左手执一本书,右手托腮,表情有些漫不经心。
  见我回头,他儒雅一笑:"没什么,你在想什么?"
  "想倒是没想什么,只是方才神游,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我冲他笑笑,低头看看笔下几乎完成的画,匆匆添上几笔,换上一支狼毫小楷,在画的右下角工工整整签上姓名,忆起梦中琐事,随口问道,"梅知,再过几年你我便成年,你可曾许过什么愿望没有?"
  梅知放下手中的书,茫然从书院窗口望了出去,沉默了一会儿,如是回道:"自然是考取功名。若是你我二人明年中了举,再在宦海沉浮一番,最好的结果,莫过于就像当今左右二相那样,位列百官之首,共同辅佐帝王,效忠朝廷,名满天下。"
  手中的毛笔顿了一下,一滴水墨从笔尖滴下,倏地渗入了画中。
  我笑着抬头反驳道:"若是成了左右二相,你我分列而站,可就划清了界限了。"
  "那样的事,要几十年后才能知道。"梅知缓缓站起身,踱步到了我身后。
  我掏出印章盖在画上,俯身小心吹了吹,侧身讨好一般的笑:"看看,觉得怎么样?"
  "好画。"他微微一笑,目光瞥向右下角那细细两行小字,眼中笑意更浓,"多谢赠画。"
  "你也知道,我素来没什么志向,一直在江南,觉得就很好。"我突然嬉皮笑脸,"梅知,我不想做官,你要是进了京,我们再见面可就难了。"
  梦境中的十年依然历历在目,梅知方才的话更是让我心惊肉跳。
  此情此境,犹是当年。
  这一次,就是缠,我也要把他留在江南。
  没几日,梅知约我去游湖。
  七月,江南虽闷热潮湿,景色却格外的好。湖水荡漾,绿柳依依。
  船顺着河流飘然而下,我摇着扇子靠在边上,听梅知在船头抚琴。
  琴声绵密悠长,情谊深深。
  远远的,岸上来了几个人。
  为首之人,紫衣玉带,面目清俊,两道剑眉笔直入鬓,正是翩翩佳公子。
  他身后,跟着两个少年郎。
  一个眉眼细致,温润清朗,另一个不提也罢,眉头紧锁,看上去像是有人欠了他八百吊钱。
  我想,这三个人我都认识。
  七皇子,齐时铭,丁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