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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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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未完》作者:Wordlag(出书版)

青春·未完 BY Wordlag
出版社: 鲜欢文化
出版日期: 2009/8/6
文案
噪耳的蝉鸣,和苏打冰的味道,
那个夏天,在恣意挥洒的涂鸦背后,
被喜欢对方的渴望诱惑到神智不清,
于是只能慌不择路地失控、爆炸。
于青礼远远地逃至英国,因为他无法荒唐;
梁佑乐拿起了画笔,却也黯然失了色彩,
但一起跷课的日子、放烟火的海边,
以及,情欲的初萌,
似乎也随着蒸腾的暑气,蔓延。
原来那个夏天,从未完结……
……
楔子
真的很热很热。
窗边的天空一半被纱窗遮着,交错的灰色的线条密密麻麻将天空切割成上千片屑屑,阳光碎碎撒进来,烫得室内灼热一片。蝉的噪音很大,明明是几乎要震破耳膜的程度,却掩盖不了紧张的心跳声。
棒冰的糖水顺着棒棍滑落,在右手上沾满黏腻的汁液,最终与汗水混在一起。少年微微喘气,修长的指扯开胸前的扣子,却仍然感到无比的燥热。
窗外的蓝天很耀眼,蓝到像假的,阳光却无法在房间内恣意延伸,留下床边一小块黑色阴影。眼前是黑的,只能隐约判别对方在黯淡光线下模糊的唇,也如同自己一般,半张着微微喘息。
他咽下一口唾沫,主动凑到对方唇边落下一吻,察觉到对方没有闪开,于是怯怯地伸出舌,小心翼翼地舔着。
糖水,苏打冰冰的味道。
还来不及结束这个想法,他就被猛力一扯,摔到地上。背与凉凉的木头地板紧紧贴合,一瞬间他就要因为突如其来的冰凉而冷静过来,对方紧接着焦急地凑上一吻。他的吻很长很热很急躁,很色。
在完全失去理智的前一刻他这么想,然后轻轻叹气。
蝉声终于将两人淹没。
很久以后他想起那个人问过他:「梁佑乐,你知道蝉可以活多久吗?」
当时的自己热得抓起胸前衬衫搧风,不耐烦地抹掉汗水:「干,谁管牠活多久,拜托夏天快点结束吧。」
身边的人只是淡淡瞄他一眼,没有说话。
又许久以后他才猛然想起,原来那年夏天结束得如此之早。
1
睁开眼,于青礼有一瞬间分不清楚现实与梦境。他眨眨眼,待稍微适应了光线后才缓缓坐起,一个正方形小房间内就只有他与一只行李箱,其余什么也没有。窗外熟悉的景物与感受到的熟悉气息,才提醒了他已经回到台湾的事实。
他头痛地按着额头,想起自己昨天的确刚回来不久就睡着了,过去的房间里所有东西全被清理掉了,只剩下有几许脏污与残留着海报贴痕的墙,以及不太平整的木头地板。
他摇摇晃晃地爬起,低头一看手表,时间走至中午,难怪照射进屋的太阳烫得自己浑身不舒服。
他看着自己泛红的皮肤,皱眉。
说起来,自己是太久没回来台湾了。
上一次……就是自己出国那次吧,现在数数,没满六年也已经五年了,期间他没有回来过,除了没钱没时间以外,也是怕自己一回来,就再无法下定决心踏出去了。
好不容易拿到硕士学位,母亲问他是不是就回来台湾工作,但他不肯,虽然回来休息几个月,不过反正要走,他也没联络过去的友人。
稍早的时候姐姐来找他聊过,说起什么时候回英国的事,他竟一时间答不上来,姐姐没多说什么,只是语重心长地说若是他有意回英国进修、考博士,那要好好想想,是不是以后会取得永久居留权的问题。
仰躺着看天花板,连上头都有海报被撕下的痕迹,他想起原本那张贴在天花板的海报并不是自己贴的。
那张海报原本是一个身材火辣的女明星,当初梁佑乐那家伙笑着说,他这个处男好可怜,每天晚上自慰需要一个幻想的对象,就替他贴了这一张,害自己每次半夜醒来睁开眼天花板上都有个女人让自己吓得半死。
在不晓得第几度被那张女明星海报吓到之后,于青礼毅然决然地将它撕了,因为太愤怒,手劲也不温柔,于是那张海报被自己撕得歪七扭八。
梁佑乐看着那张面目全非的女明星海报,感叹好一阵子。「这么一对漂亮的大胸部就被你胡乱扯了,好可惜,你不要的话就通知我嘛,我带回家贴啊。」那时候他好像是这样说的吧,手还不断地想尝试将海报恢复原状。
后来,梁佑乐送了一张画过来。
梁佑乐用海报的规格下去画了一张画,而且竟然是自画像,画了之后觉得很不好意思,放在家里总觉得放了一个灵异照片,于是便搬来于青礼家,叫他想办法处理掉。
于青礼还记得他那时候那个又害羞又嚣张的样子,手上捏着画,咳两声递给他说:「乐大爷赏你的。」
于青礼摊开图,画得很像也很对味,笑笑地说不愧是乐大爷,好一张惊世绝画,然后问:「你给我干么?」
梁佑乐遮着脸,将画推开:「帮我处理掉。」
「……什么处理掉?」
「哎唷,」梁佑乐越说越别扭,眼神胡乱游移:「我师父叫我练习画自画像啊,谁知道画了之后我竟然天分过人可以画得这么像,自画像这种东西摆在家里很恶心,好像自恋狂,拿去烧了又觉得怪怪的……所以你帮我处理掉啦。」
「怎么处理?」
「干,随便啦,看你是要拿去当桌巾还是擦屁股——干,不对不对,你不准拿我的脸去擦屁股!」他遮着脸小声说:「还是你要拿去当海报贴,我都不反对啦。」
于青礼环顾自己小小的房间,墙壁上早就被梁佑乐带来的画跟海报贴满了,他曾经一度怀疑梁佑乐把他的房间当私藏画廊。
「我没地方贴。」
「想办法啊想办法。」于是梁佑乐画扔了就跑,临走前骂一句:「快七月了,你要是把拎背的画拿去烧,拎背变成鬼也要跟你拚命。」
虽然不明白烧画跟变成鬼之间的关系,于青礼还是乖乖地将画留下了。
拿着画发呆,他左右看看,最后将念头动到天花板上。
天花板还有波霸美女没被撕干净的比基尼内裤花样,于青礼左右思量之下,还是决定将梁佑乐生平第一张自画像贴到天花板上,事后对此事非常后悔。
自己变得很奇怪,说不定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其实都怪梁佑乐那张图画的太像,瓜子脸跟大眼睛,以及散乱的刘海,不明所以微开的唇,以及挂在右耳上的耳环。
都怪实在太像,自己才会在睡不着看天花板发呆的时候,着魔似地将手往裤档伸去,绝望又兴奋地搓揉早已亢奋不已的性器,直到第一次看着好友的脸高潮。除了震惊与绝望之外,还隐隐压抑着一股空虚。
想要做些什么的冲动,变得又沉又重。
想将精液抹在对方身上,想抚摸那人身上所有的地方,想看他那张总是下意识微张的唇逼出呻吟,想看他眼神迷蒙的淫乱,想打开他的双腿然后用力挺入……
于青礼很清楚。
自己一定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万劫不复的。
再次睁开眼,外头嚣张的太阳已经西沉许久,换上的是既无风又不清爽的夏夜。他迷迷糊糊地起身,看了眼时间,这时候家里应该是没有人,肚子饿得发疼,他决定自立自强出去买些什么回来吃。
摸了钱包出门,他慢吞吞地晃荡在开了不少商家的街道上,一边思考自己什么时候回英国好。虽然论文交了上去,学校方面也已经通知过他十月可以去就学,本该高枕无忧地在台湾多待几天,他还是想早点回去。
姐姐说的话他不是没想过,只是不想去思考。
以后妈该怎么办?
父亲七早八早就死了,留母亲一人守着这个大房子,自己的确是太不孝了,他了解自己应当承担的责任。
大不了……他想,大不了就是把母亲接去英国,只是母亲已经五十几岁了,一个大半辈子都待在台湾的普普通通女人,亲戚朋友全在台湾,ABC字母不认识几个,就算自己在英国百般照顾她,也总是有弥补不了的地方。
说到底,自己坚持不回台湾,其实是很怯弱胆小的行为。
好几年前,他曾收到一封信,信里没写名字,笔迹却很熟。
信里面只落着一行字,写着:马的,你要在洋鬼子的地方待多久?
当时的自己看一看笑一笑,然后将信用力捏成一团,扔了。
如今自己回来了,他却也没打算通知那个人。
毕竟当年就是因为他,自己才远远逃走,又况且,那个人说不定也不记得他了。
这几年没回来,附近发达了不少,一边感慨自己实在太久没回来,就被路边的推销员拦住。是个大概十几二十岁的女孩子,长相甜美,手上还提个装满徽章的篮子:「先生,请问有没有兴趣看看我们的产品?」
于青礼想回答没兴趣,却很无奈地被缠住。
她拿出篮子里的徽章递到于青礼面前,原本他还想想理由离开,却一下子愣住了。
少女见他没反应,紧接着说:「这是我们店里的促销宣传活动,徽章都是我们设计师手绘的喔!绝无仅有,我拿几个给你参考看看。」
莫名其妙被塞了好几个徽章,于青礼看着那些图案发愣,少女又一边说这徽章多有设计感,别在任何地方都能很时尚,而且男生戴着也不会显得太过可爱。
她说:「我们的店新开幕,一个只要一百块!买三个还可以请我们设计师帮你画画、或是兑换礼物喔!」
于青礼皱眉:「一个一百块?」
她赶紧瞪大眼睛说:「设计是无价的喔!」
于青礼很为难,但看着这些绘画手法熟悉的图案,却又忍不住说:「我挑挑看……」
事实上,于青礼分不太出何谓美丑,这些徽章在他眼中也都长得一样,在受推销员极力游说他买三个之下,他只好凭直觉挑了三个付钱,见那女孩子一脸惊奇,只当她对自己的干脆惊讶而已。
接过那张所谓的兑换券,于青礼心情复杂的揣着那三个徽章回家。
他刚走不久,女孩手机铃声就响起,看着来电显示,她扁扁嘴后接起:「喂?参哥,有啦,我快卖完了啊……对了我跟你说,乐哥特别设计的那三个徽章,一下子都被挑走了耶,很厉害吧?嗯嗯……好啊,你叫他来接我,要快点哦。」
挂了电话,她拨拨篮子里的徽章,忍不住笑了。
「乐哥要是知道有人这么识货,一定会很开心!」
于青礼回到家,嘴里还咬着一根鸡肉串,从口袋里掏出三个徽章,放在日光灯底下看,越看越觉得这根本出自梁佑乐之手。高中三年,梁佑乐的画没看千幅也有百来张,他心道自己不可能错认,却又觉得这熟悉之中带了点陌生,自己说不上来。
更说不上来的是,就算这徽章是梁佑乐画的,自己买来又要做什么。
说了自己这趟回来很快就走,不找谁不认谁,可又为什么看着这些画,情不自禁就买了下来,还索取了一张兑换券。他将兑换券拿起对着灯光看,瞇起眼审视上面粗糙的几个字,说明截止日只到这个礼拜日。
看了许久,想扔又没舍得,于是将票妥当放回口袋里,摇摇头打开电视配咸酥鸡吃,脑袋里还晃着徽章的图样。
以前梁佑乐偶尔会生气,觉得自己称赞他的画时,嘴脸尽是敷衍的神情。
当时他回了一句觉得我敷衍就不要来问我意见,梁佑乐憋红着脸大骂一声干,结结巴巴地骂他娘的我乐大爷也不是非要找你,然后气得好几天不跟于青礼说话,俨然将这件事当成重大的江湖恩怨看待。
只是不出几天,他又会捧着自己的作品跑来找于青礼,笑得很开问他:「欸,于亲你于亲你,这张好看吗?」
于青礼于是大发慈悲看了一眼,点一下头,梁佑乐险些升天。
说也奇怪,于青礼不只一次表明自己审美标准奇特,甚至看不太出艺术作品美丑,可是梁佑乐就是喜欢找他,就算每次得到的答复不是点头就是一句轻轻淡淡的「嗯」,梁佑乐还是喜欢找他。
梁佑乐说,原因出在他一颗艺术家敏感的心上头,于青礼却不不晓得,自己随意评分的态度给他梁大艺术家敏感的心什么样舒适的感受过了。
总而言之,梁佑乐喜欢找他,而于青礼也喜欢被他找,所以两人天天兜在一块,因为梁佑乐天天都在画画。梁佑乐这个人,打从于青礼认识他的第一天开始,他就在画画,好像画不腻一样,于青礼也时常很疑惑。
随意切换频道,转过几个新闻画面,皱眉,又转了回来。
画面上几个年轻人喧闹,记者指着一面大概有半个操场摊开这么大的纸墙,说明这是最近出现在市区的一座活动画墙,全长两百公尺,由一群年轻人完成。
因为画风风格特殊,且老是运在市区里面走来走去,因此引起不少人注目,虽然总有警察赶人,宣传效果倒是很不错。
记者问到其中一个身材高大满脸胡渣的年轻人创作动机。
年轻人指着墙,满脸骄傲说:「这面墙上一次宣传了好几个活动,有地下乐团小型音乐祭、布袋戏、还有一个小型的剧团,这次大家一起举办的乱七八糟骗钱展览,最后是我,阿参的店要开幕了,大家要多多来捧场!」
记者又问到这面墙不小,画起来肯定花不少时间吧?
一群年轻人起哄,笑闹成一团,吵杂地说当初说要画这面墙真是神经病,阿参真的有病,为首的阿参一把拉过原本躲在后面、身高要矮阿参一颗头,看起来十八、九岁少年模样的男孩,勾住他脖子,豪迈地大笑。
「他啦,这面墙大多是这家伙设计我们着色的,干,他有够变态,颜色不对就要我们重画,害我们前前后后不知道花多少时间在重新涂色上面,等它干又上,图上的颜料都有五公分厚了。」
被勾住的年轻人害羞地遮住脸,骂了几声干,然后将阿参推开,现场一阵混乱,记者连忙结束这场很吵杂的报导。
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新闻,估计是新闻台政治新闻报到烂了,于是随手拿一个小消息进来垫着,其它台就算看了也不会想播那内容。
然而于青礼却一瞬间愣在电视机前,好一会回不过神来。
呆傻地掏出口袋中的徽章,看着上面的商店卷标,再想起电视上的内容,抿抿嘴。
说了他不想跟过去有什么瓜葛。
只是那又为什么要存着侥幸买下徽章,又为什么在看到电视上梁佑乐的脸时,一瞬间激动到脑袋忘记该怎么运转?
一瞬间填上心头满满的是什么情绪,他也分不清楚。
梁佑乐。
打从一开始,自己就只是想着不要回来而已,却从未想过,要下定决心忘记他。
他只是想着,逃得远远的,就好了。
因为思念的根源未除,他才迟迟不敢回到台湾,回到这个太容易见到他的地方。
趁着于青礼回来,母亲将假调成了一个连休假,还喜孜孜地讨论要去哪里玩,顺便怂恿青礼的姐姐也一起调假,姐姐哪里肯,对这件事更是抱怨连连。
想起今天母亲听见自己不愿意时的表情,于江辰就多有怨恨。
于青礼觉得好笑:「也不用这样,假期宝贵,我跟妈去就好了。」
于江辰哼了哼:「妈现在觉得最宝贵的就是你回来的时间,我会不知道吗?她现在最操心的事,就是你说不准隔天就拎着行李说要回英国了。」
于青礼:「我看起来像这么急吗?」
于江辰皮笑肉不笑:「谁知道你干么看起来这么急。」
于青礼兀自看杂志,装作没听见姐姐说什么,做个记号翻下一页。
见于青礼不理她,于江辰哼两声,也不想多说,径自窝到沙发上去看电视,刚坐下就觉得屁股底下有些颠,起身瞧瞧,却是坐到了一只徽章。一看这图案,她惊讶地张了张嘴。
她刻意问:「青礼,你买的吗?」
于青礼一瞄,脸色变了变,估计是方才从自己口袋滑落到沙发上的。「路边被推销的。」
「哦……」于江辰将徽章放到一旁,咳两声:「很漂亮啊,没想到你会买这个。」
于青礼随意应一声,便没说话了。于江辰忍了许久,又问:「青礼……你,你觉得这个徽章怎么样?」
于青礼见她又拿起来看,索性起身将徽章拿走,放回口袋:「什么怎样?」
「就是,你觉得好看吗?」
淡瞄她一眼,于青礼语气带点不耐烦:「妳又不是不知道,我分不出什么美啊丑的。」
「哦,」于江辰缩紧拳头,刻意装得轻松笑道:「那你干么买啊,哈哈。」
于青礼却一时说不出话了,许久才说是被缠得紧,迫不得已。
「喔嗯。」于江辰欲言又止,见弟弟收起杂志起身要离开,她连忙喊:「青、青礼……」
于青礼半侧过头,扬起眉:「嗯?」
「你……」抿抿唇,大眼闪烁过犹豫的光芒,最后还是摇摇头:「没什么,你早点睡。」
于青礼侧着头多看明显有事的姐姐几秒,最后还是回过身,心道算了,便捧着牛奶回房。睡前他绕去母亲房间,跟她说几个不错的地点,母亲看过之后点点头,问他想去什么地方。
于青礼抿唇笑笑:「这一趟回家隔很久,当然要陪妳四处走走玩玩。」
母亲听了很开心,点头说她再打听打听这几个地点,便让于青礼去睡了。
于青礼回房后看着依旧没什么东西的房间发呆,只是今天下午母亲搬来了一只临时用的单人床跟小衣柜,让他将就着用。
他又将徽章拿出来看,幽幽叹了口气。
母亲排好的假期突然有变动,原本从明天开始休的假,竟硬生生被主管延到了下礼拜,说是最近公司繁忙,打电话来千拜托万拜托,求她万万不能请假,彷佛母亲一请假,主管的人生就毁了一样。
母亲没办法,只好嘱咐他不准临时回英国,还连带威胁他要是敢突然回去,他们母子情谊也不用要了。
于青礼无奈地连连答是,母亲又说,他许久没回台湾,这两天在故乡走走看看也好,附近变了很多,热闹不少,要逛街、怀念都很不错。于青礼只能答好。
这两天于青礼想到就到外头晃晃,除了左右邻居知道他回来了以外,尚无以前的好友晓得,也是因为他尽量不走那些容易遇到熟人的道路,出门逛街,也不走到太远的地方,只要能买得到食物就好。生活上虽然没有困难,却也有些无聊。
某日他正无聊翻着报纸看,突然沉寂许多天的手机响起,竟是远在英国的朋友。他一惊,连忙接起。
那头好友冷冷干笑:「你说要给我捎电话,你捎到那一国去了?」
于青礼听得又抱歉又想笑,连忙说:「刚回来几日比较忙。」说忙是骗人的,他闲到埋怨一天二十四小时太多,怎么可能会忙,就是闲到忘了打电话而已。「倒是真谦你真舍得,越洋电话很贵。」
「哦,」沈真谦语气尖酸刻薄起来:「你也知道贵?那为什么我寄mail给你你也不回?」
于青礼听得更加抱歉:「我忘了带计算机回来,你有我房间钥匙,进去看就知道我没有说谎。」
「哦,那是,是我心胸狭窄了,找不到人所以随便乱发脾气了,你计算机忘记带,说起来这个错还要算在我头上,我应当好好提醒你要带计算机,一切都是我的错。」
于青礼听得发笑:「真的对不起。」
「你的对不起,我哪承担得起啊。」
于青礼敛起笑,温温喊一句:「真谦。」
「干嘛?干什么?」
「真的对不起。」
「……知道了,说两次干嘛。」那头沈真谦咕哝两句,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次假期待完吧。」
真谦沉默片刻,道:「……你应该不会一去就不想回来了吧?」
于青礼一愣,连忙道:「怎么可能,我学校都申请上了。」
「嗯……」那头静默几秒,又扬高声音道:「总之你早点回来,不要超过时间到时候跟我哭说你拿不到居留权,我不会理你,理你也没有用!」
于青礼:「说得我读书只是为了那个一样。」
沈真谦冷哼两声,潇洒地把电话挂了。于青礼听着电话那头的单调机械音,心情五味杂陈。
说起来沈真谦的误会不是没有原因的。
若不是那年月亮特别圆,酒也多喝了两杯,看着外头圆滚滚的月亮,也想起每天中秋,在台湾看到的月亮也是这样圆的月亮,搭着这样的景色,应该鼻间有烤肉味,眼前有烟花盛放,耳边有死党吵闹,身边有个人,连中秋节都在画画。
印象中自己离开的那年中秋,梁佑乐也喝了几分醉,靠在他身上,左手拿着烤鸡心串,右手拿着一根长长的树枝,随意画着,还是个连环图,大意是有个人要上飞机前摔一跤,摔到不能走,只得留在台湾养病。
于青礼当时只淡淡看一眼,没说什么。
梁佑乐靠在他身上,打个酒嗝,然后带着几分醉意的懒散轻轻问:「于亲你,外国的月亮比较圆,比较大吗?」
于青礼又看他一眼,老实回答:「应该没有。」
梁佑乐又轻轻问:「还是你比较喜欢洋货?」
于青礼低骂一声胡说八道什么,梁佑乐只靠着他,疲倦地阖上眼,睡意袭上,熟睡前在嘴里呢喃了一句,带着隐隐哭音。
「那你干嘛要走?」
那你干嘛要走?
当时跟沈真谦窝在没开灯的小房间内,只凭着月光寻着酒瓶,他狠狠灌一口,被呛得逼出眼泪。那个时候他就像梁佑乐中秋时一样,含着泪靠在沈真谦肩上,一遍又一遍重复「那你干嘛要走」,一遍一遍说对不起,一遍一遍喊一个名字。
当时沈真谦震惊他怎么酒后变这样,然后缓缓从震惊里平静过来。
他看着尚在啜泣的于青礼,终是拍了他几下,聊表安慰。
梁佑乐这个名字,从此沈真谦就是不想记,也在于青礼一整晚喃念底下,硬是给记住了。
从此沈真谦明白,于青礼有个喜欢的人在台湾,并且时常惦念着,却见不得。
「这袋东西,拿去送给你梁阿姨。」
母亲出门前扔给他一袋沉甸甸的袋子,里头装了一些礼物,冷着脸要他务必送到,千万别赖在家里忘了,并说大概过两天就要出去玩,没时间邀请梁家来家作客,因此你这趟回来,刚好可以趁此去跟他们问好。
于青礼脸色颇为难,想找借口,就被母亲一个瞪回来。
「务必送到啊,我会打电话问你梁阿姨。说起来,你跟小乐也很久没见面了不是吗?藉这个机会见个面,也很好啊……」
目送母亲一边念着一边出门,手上这袋物事更是变得无比沉重。
要他送东西没问题,重点就在送东西的对象。
梁阿姨,就是梁佑乐他妈。
于青礼脸色沉了沉,这一趟无可避免地要遇到梁佑乐,他绝对是不想见到面的……
只是母亲跟梁阿姨交情很好,从高中他与梁佑乐凑在一起之后,母亲也与梁阿姨一见如故,从此两家时常往来,这一趟回来,他也早该料想到母亲会要他去给梁阿姨问好,只是没想到差事来的这么突然。
他抿抿嘴,想找人代替,一时之间又找不到,只好认命的提着礼物出门,心想梁佑乐不一定会在家。
一接近梁家附近的区域,他就觉得全身紧绷,周遭熟悉的景物与空气让他觉得梁佑乐随时会像高中一样,笑得疯疯癫癫地出现在他身边。
想起电视上看到他与现在好友们打闹嘻笑得这么开心的样子,于青礼原本紧张的心情沉了沉,预备好要给长辈看的笑容也扯不太出来。
的确,其实他早就该知道了。
他走了这几年,不是一个月两个月,梁佑乐肯定已经有自己的生活圈,有自己的好友,有众多于青礼不知道的事情。
自己一瞬间被隔在外头,重重栅栏,却是自己讨的。
心情沉重地按下门铃,又按第二声,屋内传来脚步声急速踏来的声音,他不自觉地捏起拳,一见门板打开是梁姨,才缓缓松开。
他僵硬地笑:「梁阿姨。」
梁姨隔着铁门上的纱网看人,看了许久,眨眨眼,突然瞪大眼睛,连忙打开铁门:「青礼?」
见到昔日关心自己的长辈,于青礼心情瞬间像是喝了一杯暖汤,笑容深了点:「嗯,我是青礼。」
梁姨连忙请青礼进来坐,于青礼不安地看了看,里头只有梁姨。他坐定后,小心翼翼问一句:「梁姨,佑乐呢?」
梁姨撇撇嘴:「他这几天都不在家,跟他朋友开了一间什么店,说最近活动很多,干脆就睡在那里了。」
「睡在那里……这样啊。」松了口气,又想到那间店的店长,那天搂着梁佑乐的样子,于青礼心里又憋得难受,暗骂自己有病,他佯装镇定喝了口茶。
梁姨问了几个他在英国的问题,以及怎么这么久没回来,全被于青礼淡淡带过,然后找个理由说要走,梁姨见留他不住,只好送他到门口,顺口问:「那你这趟回来还有要回去吗?」
于青礼:「嗯,还要回去读博士。」
梁姨瞪大眼:「博士啊,果然你跟我们家那个只会画画的就是不一样。」
见她这样说,于青礼忍不住替梁佑乐说几句好话:「没有啦,佑乐他……一定也发展得不错,很多人喜欢他画的图。」
听于青礼称赞自家儿子,梁姨脸上的开心掩不住,只好瞪于青礼几眼道:「你不用替他说什么,唉,叫他读书也不好好读……」
随意说几句人各有专长之类的话后要离开,梁姨又突然喊住他。
回过身,梁姨害羞地笑:「那个啊,你难得回来,我们家佑乐不成材,可是,就我跟你说他店开张了,你要是想找他……」
梁姨要他稍等,跑回客厅里东摸摸西摸摸,然后拿出一张名片塞给于青礼:「我跟他要的啦,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去看看这臭小子都在搞什么,我上次有去看一下……还不错啦。」
看梁姨一脸开心又装得没什么的样子,于青礼忍不住莞尔。
接过卡片,他点头:「我有空会去看看。」
梁佑乐的店其实离梁家不远。出去几条小巷子的热闹大马路,转个弯走几步就能到,于青礼在梁家门口盯着名片踌躇片刻,从这里过去很顺路,可他不晓得自己过去做什么。
只是有一股冲动,实在想看看梁佑乐从以前念到现在终于实现的梦想,到底长成什么样了。心里念着看一眼就走,他脚步迟疑地来到梁佑乐店门口。
他们店面挺小一个,可是设计抢眼的招牌吸引走不少路人的眼光,店门口摆设出来的小摆饰颇得少女们的缘,因此店门口聚集着不少高中女生,热闹的样子跟着带来了其它不同种类的客群。
站在店门口小心翼翼张望,里头的摆设倒是洁净舒服,想着这么看看就要走,正要转身却被一把拉住。他诧异地回过头,竟是那天卖徽章给他的小姐。
她今天一身白色改短衬衫露出半截嫩白的腰,再着一条牛仔短裤,黑色长发高高绑起,全身清凉的装扮让于青礼一瞬间有点慌张,来不及逃走就给紧紧扯住。
「你是昨天晚上那个先生!」
于青礼一愣,想退后,却发现这小女生手劲挺大,自己竟然后退不得。「呃,我是。」
愉悦之情立刻飞上她眉梢,开心地将于青礼往里面拖,一边念着:「我对你很有印象耶,因为你一副不会买的样子却买了,我还以为你绝对不会来换礼物,结果也来换了!好开心喔!」
于青礼连忙解释自己只是经过,对方立刻哈哈大笑:「哎唷,你手上拿着名片还跟我说你经过,你真的很害羞耶。」
这里的骚动引得客人都将目光往他们身上放,于青礼惊慌得想逃,对方却已经将他扯到与地板彷佛一体的纯白杯状柜台前,跟里头高大的男人介绍:「参哥,这就是我昨天说的那个看起来不想买结果却买了的那个。」
被喊参哥的男人于青礼电视上看过,就是那个搂着梁佑乐不放的家伙,来不及对眼前这个人不开心,于青礼只想着这家店很不安全,随时会被遇到,刚退到门口,就被参哥捞回来。
参哥本是怪异的皱眉眨眼睛,忽然间豪气大笑:「我知道了!你就是挑走我们家阿乐最得意的三个徽章的那个家伙吧?干,阿乐昨天知道爽死了,他说遇到识货的,爽到跟我喝酒喝到现在还起不来。」
于青礼不明白这个店里的人为什么这么喜欢胡乱抓住人,连忙道几句有事想走,又被硬是扯到一排透明橱窗前,要他挑一个礼物带回回去。
参哥见他面色有异,眨眨眼:「还是你要阿乐帮你画画,还是——」他诡谲一笑:「你要阿乐?」
女孩听了连忙轻打参哥,要他别再拿阿乐寻开心,参哥心里大乐,哪里理会她,偏头就往楼上大喊:「阿乐!梁——佑——乐!给拎背下来!客人点名啦!红牌乐!快下来!」
女孩拉住参哥要他别喊了好丢脸,于青礼则是被他这么一吼吼得脸色又青又白,偏偏参哥人壮力气也大,被这么一勾住脖子,竟动弹不得。
喊了几声,客人们几个低头掩嘴笑,于青礼觉得很丢脸,也随着他一声声的喊更紧张。楼梯口门板虚掩着,缝隙中隐约听见有人一边骂脏话一边慢慢下楼,他每接近一点,于青礼就觉得心脏跳得慢了一些。
慢到都快停了,就像精采镜头慢速回放一样,每一声每一声都是重击。
终于那个人手碰触到门板,一边揉着头发一边大飙脏话:「干,拎背宿醉你们是在喊沙小……」
于青礼觉得那一瞬间自己都快死了,也不知道生了哪里来的力气,他突然一把推开参哥,拔腿就跑,梁佑乐抬起头,只看见他跑出店里的背影,愣了愣。
「这是怎样?」
参哥继续哄笑:「哎唷,青涩小生见到乐红牌一张倾城倾国的脸,心中小鹿撞到头破血流,于是撒腿跑了嘛……」
梁佑乐没理会他,兀自看着于青礼逃跑的方向皱眉,皱眉越皱越深,越皱越怀疑。
参哥一手过来又要搂住他,梁佑乐突然定睛瞪大眼,甩开参哥往外跑去。
待梁佑乐犹豫片刻才追出来,于青礼已经随意找了间店面躲了进去。他气喘吁吁地佯装看商品,惹得后头店员不断递来怀疑的眼神。
没理会店员,他随意翻着篮架上那些糖果饼干,喘息逐渐平复,却在此刻见梁佑乐追了过来,恰巧在店门口前的马路停下,同方才自己一般粗喘。
于青礼没作声,闪身往放着糖果饼干的高大木架更进去些,透过缝隙看向外头的梁佑乐。
此时不比在电视上,那个人就在自己几步远的地方,只要他鼓起勇气踏出去,就可以摸到他,可以紧紧抱住他,可以告诉他自己很想他,甚至可以不顾路人的目光强吻他。
于青礼收了收拳头,紧咬下唇。
梁佑乐挫败地张望,弯下腰,疲累地手抵膝盖喘息。
于青礼看见他缓缓闭上眼又睁开,眼神里有着瞬间的茫然跟空洞,嘴里喃喃念着什么,于青礼瞇眼猜测,像是「又看错了?」的句子,却不很清楚。
而后梁佑乐木然起身,抬着沮丧的脚步离去。于青礼撇开头不看,待他走远了,才缓缓从与梁佑乐反方向的地方回家。
这样也好。
梁佑乐这几个月呈现忙翻了的状态。
首先是参哥打电话跟他说他要开店了,要他帮忙。当时梁佑乐「啊?」了声,还来不及决定,就已经莫名其妙在参哥的逼迫下拿起画笔设计商品。
刚刚设计完几件,精疲力尽之时,换参哥的表妹来了电话。说是来传达参哥的指令,接下来几个月都是宣传期,要梁佑乐设计一幅长达两百公尺的宣传海报。
上头分别要宣传大梁佑乐几届,早早当兵了又退伍的阿脏学长的乐团活动,以及参哥好友阿才号称最艺术的布袋戏,外加一群学设计出身的好友凑在一起办的创意展览,最后就是参哥自行筹资要成立的一家小店。
梁佑乐刚昏天暗地完,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时绿,我没听清楚,妳说两公尺还两百公尺?」
电话那头江时绿语气沉重:「两百公尺。」
「神经病,」他立刻回答,脑袋轰隆一声快运转不过来。他又说一次:「神经病,不可能。」
江时绿彷佛在电话那头摇头,非常无奈:「参哥说的,你自己去问问他。」
在参哥的逼迫下,梁佑乐花了将近一个月没日没夜赶出一张设计草图来,又花半个月跟参哥商讨配色跟更改某些细节之后,将草图跟细节概念印成好几份,往那些参哥找来的帮手身上一一扔去,冷冷道:「加油啊。」
参哥苦笑:「不是吧,你不是要叫我们自己上吧?」
刚爆肝完心情很差的梁佑乐忍着怒气,挑起眉,一一点名:「你,艺术大学的,还有你,学工程设计的,你也是,视觉艺术的,这样还怕少一个我吗?」
被他一个一个看过去的人统统低下头,无意义咳两声,然后心虚的抓起草图研究,一面大声说:「好设计好设计,梁学弟真是后生可畏……」
「干。」梁佑乐继续冷着一张脸,跌到简陋工作室里沾着颜料跟脏污的红色小沙发上,接过江时绿识相递来的啤酒,冷冷灌了一口。
于是接下来几个月前辈们开始着手绘制这次的超大宣传海报,期间梁佑乐虽然没有直接下去帮忙,倒也是日夜不休陪在旁边给意见跟指正。
梁佑乐一画画就求好心切的性格全开,色上了又上,改了又改,跟前辈们对骂又对骂,几个人又冲突又喝酒画笔摔来摔去空颜料罐砸来砸去,终于在几个月后画好这张要人命的广告海报。
舍命陪君子几个月的陈才看着成品,一边抹泪一边干声连连:「干,要是没宣传效果,拎背一定要拔了孙传参那神经病的览啪。还要放在福尔马林里面日夜展示给他看,干。」
梁佑乐音冷冷地说:「拔下来冲沙小,当然是要连着的时候搅碎他啊。」
身边的前辈们全是男的,忍不住想了一下那画面,有志一同打个寒颤,忍不住回头想这几个月自己冒犯了梁佑乐多少,往后该如何孝敬,就怕真的哪天睡一睡览啪就被搅碎了。
在几个人要求再要求下,海报成品虽没有参哥说的颜料上了五公分这么夸张,却也一摸就能摸出可观的厚度。
当海报快要完成的时候,梁佑乐又接了新的任务,着手设计开店要推出的新商品,其中最大量的就是徽章。徽章这种东西,说实在话很没有创意,可是偏偏很容易被购买,因此参哥下给他的命令,就是设计出十款不一样样式的徽章,另外五种特别版。
「就是十五个就对了?」
参哥点点头,眼下有两道黑眼圈。
梁佑乐笑两声,然后狠狠挥了参哥一拳,骂一声干你妈的之后还是乖乖去画了,一边画一边计算这次要跟孙传参拿多少钱才能回本。
跟杂碎孙传参相识,说起来是段孽缘。
当初他高三后没有继续升学,于是国家一纸入伍令发下来,要他入伍当兵去,当时还心存侥幸想着自己这种身高这种身材,肯定会因为体重过轻而通不过体检,没想到他妈的那两天不小心多吃了一点,就这么过了。
过了以后没办法,只好背着行囊去当兵,幸好他运气不错,没有抽到外岛。
他去当兵的时候孙传参大了他几梯,就快要退伍,某日孙传参发现梁佑乐的爷爷竟是艺术界大师,一见如故,谈起自己是艺术大学毕业的,便跟他说自己以后想开间小店,往后你退伍如果还想找我就打电话给我,我们还可以切磋切磋这方面的事情。
等到梁佑乐好不容易退伍,都快忘了孙传参这个人的时候,倒是孙传参先打电话来了,笑嘻嘻地问他还记不记得自己,就连之后重考大学的冲刺,孙传参都帮了他不少。
因此孙传参虽然是个混帐杂碎,却也是梁佑乐杀不得的大哥。
这两天孙传参脑筋动到什么集满三个徽章可以换小礼物上面,要他密集设计出小礼物,日夜榨干梁佑乐的脑汁,还硬是拖他去帮那些要求自画像的家伙画画。
梁佑乐一边画一边在心里骂,想画自画像,河边不是有不少街头艺人可以帮忙画,越骂越生气,越骂越干。
好不容易昨天结束完一个工作段落,又被参哥紧急召去载宣传小姐江时绿。
说起来时绿是个不可多得的女孩子,从之前就一直默默的支持他们的工作,一群大男生喝得烂醉的时候,还会帮忙整理屋内,顺便一人一皮鞭抽醒那些要呕吐的要他们滚去厕所吐,一直以来时绿就是这一伙里面许多少年心目中的偶像。
尤其这阵子忙着开店宣传,她也是不辞辛劳地帮忙店内大小事,最近更是到街头上卖徽章,从早上卖到晚上,累到要死却没有半句怨言,让梁佑乐对她很敬佩。
载她回店里的时候,江时绿侧坐在后座,晚风轻轻吹,时绿的长发短裙也轻轻飞,一边靠在梁佑乐没几两肉的背上,她一边开口道:「对了,乐哥,你特别另外设计的三款徽章,卖光了哦。」
梁佑乐百般无聊地「哦」一声,站这么一天下来没卖光也很可怜。
江时绿窃笑:「不是分别卖的,是那个先生一眼就挑中那三个,就是你指定的商品,连我都吓一跳。」
梁佑乐听着,心里也有点开心。「那你有给他那个什么兑换券吗?」
「当然有啊。」
「哦,」梁佑乐忍不住拉出愉悦的笑容:「真识货,那他如果来店里,我就是睡死,妳都要把我拉起来看看他长什么样子。」
当下这么说,梁佑乐却没有想到那个人隔天就来了。
也没有想到那个背影,会让自己再次判断失误。
已经很久了。他想,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认错人了。
几年来,一次一次在每一个街头每一个转角每一个地方每一个乱七八糟的音信,都让他心跳加快的以为于青礼回来了,都让他奋不顾身的追上去,追到的却是一场失落。
不行,不行,又错了。这次一定又错了。
他想要再喊一次于青礼,对着他大骂干,然后挥他一拳,或是抱住他都好。
告诉他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你等了好久。干,等了好久。
等了好久你却为什么不回来?
失魂的踱回店门口,参哥奔出来,紧张地问他怎么了。梁佑乐答不上来,只是失神地看着参哥,突然眼泪就掉了下来。
参哥不知所措,又问:「阿乐,你怎么了?干,不要哭啊,靠腰是怎样了……」
梁佑乐只是软软地靠在参哥身上,喃喃自语:「不行了,我又这样了,我说不要想他了,可是我又这样了,我快没救了……」
参哥与江时绿对望,不晓得说什么好,江时绿抿抿嘴,道:「乐哥,刚才你妈打电话来。」
梁佑乐没反应,江时绿继续说下去:「她说有个叫于青礼的会来找你,你反应好大,是不是刚才那个人?」
梁佑乐缓缓抬起头,瞪着还泛满泪水的眼睛问江时绿:「妳说什么?」
「她说有个叫于青礼的人会来找你……」
梁佑乐一手探入参哥口袋抓走钥匙,喊了声参哥机车借我一下,还不等孙传参回答,就跨上机车,催紧油门离开。孙传参来不及阻止,只好与江时绿傻愣在那,两两相对说不出话来。
当梁佑乐飙到于家的时候,步行出门的于青礼还没回到家,梁佑乐探探里头,焦躁不安地给母亲打了电话,劈头就问:「妳刚刚打去店里吗?」
母亲愣了愣,答:「对啊,我是要跟你说青礼可能会过去,你不要顾着玩忽略人家了。」
梁佑乐心一紧:「他,他从英国回来了?」
「哦,」母亲笑:「对啊,他今天早上有来看我,哎唷,变帅很多捏,果然出国一趟就是不一样——」
梁佑乐紧张的手心狂冒汗,随意敷衍过去就挂了电话,又探了几次于家栏杆里头,确定没人在家,心想于青礼一定还没回来。
等了片刻,突然抬头见于青礼远远走来,怕于青礼像刚刚一样见自己就躲,他赶紧闪身到一旁小巷里面去,听见对方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也越来越紧张。
很熟悉的脚步声,很熟悉的步伐。
轻轻浅浅却很稳,总是这样,他今天没有认错,于青礼真的回来了,没有做梦,一定不是做梦,这次没有像以前一样,当以为那个人回来的时候,转眼间却醒来了。
醒来之后一室空虚,不管怎么找,怎么寄信,那个人都不理自己了。
梁佑乐紧张到发抖,感觉到对方离自己好近,就激动到快要哭出来。
于青礼,于青礼你干嘛看到我就跑?于青礼,你还记得我吗?
你一定还记得我吧。
不是做梦,肉捏了会痛,妈妈也证实过了于青礼已经回来……
于青礼,于青礼,于青礼。
你真的回来了吧?
听见铁门打开对方入屋的声音,梁佑乐立刻跌跌撞撞出来,死命按着电铃。
里头的人似乎一愣,犹豫着绕了回来,门才刚开,梁佑乐怕于青礼看见自己又会跑又会关门,立刻撞开门入屋,等不及于青礼惊讶,就粗暴地将他推倒在地,跨坐在他身上,恶狠抓着于青礼衣襟的手不住颤抖。
他忍着泪水,哽咽着声音恶狠狠道:「干,被拎背抓到你了吧。」
2
「哇干我知道了!要加蓝色啦!」
小小的高中先修班教室里头挤了几十几个学生,台上的讲师说得口沫横飞,下头笔记刷刷刷地抄,因为人数众多,总有稳不住的低声笑闹声,但还算自制。
长期这样处下来,竟也觉得没有特别吵闹。于青礼翻过一页笔记本,正准备接着抄下一页,教室内突然凭空爆出一声惊喜地喊叫,众人纷纷回头看。
那人坐在最后一排,头发凌乱,脸上还有印子,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他见大家回过头来,尴尬地抓抓脑袋,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上头讲师不悦地瞇起眼,正要告诫,少年就胡乱将桌上的书收拾收拾,抱着包包跑了出去,脸上还有掩不住的兴奋笑容。
讲师轻咳两声,敲敲白板:「安静安静,我们继续上课。」
学生们一一回过头,脸上或多或少带着好奇,但也逐渐收回心。于青礼却忍不住往那人离开的方向多看两眼,那人离开前得意到掩不住的笑容让他颇在意,便多留神了他的位置,发现上头竟还有一张没被收走的白纸,再瞄两眼,才将视线放回笔记上。
好不容易下了课,他慢悠悠地收拾书包,将几本高中理化的讲义塞到包包里头,才起身离开,刚要踏出教室门口,他脚步缩了缩,缓缓退回那个人位置上,拿起白纸端详。
白纸上是好几个人的动作跟表情,像是练习用的画稿。于青礼分不出他画得好不好看,只觉得那人的动作跟表情都很到位,应该就是一般人说的生动了。
抬头见下一班的学生已经逐渐入座,他想了想,将白纸收入包包,心里给自己一个理由,说是下次上课好交还给他。
只是没想到这么一收,这张草稿就在于青礼书包里待了一个暑假,因为那人自从那次之后,就再也没到补习班上过课。
一开始发现他不来了,于青礼心里有股莫名的失落,只是时间一久,他也逐渐忘了这件事情。
一直到开学那天,他初次搭火车转公车去上学,突然起这么早让他有些不适应,在电车上睡眼惺忪地看着单字卡,好几次差点睡着。突然有人到身边坐下,于青礼瞄了一眼,看制服竟是同校的。
那人打开书包,掏出一张上头有五颜六色纸片的厚纸板,好几次于青礼听见他睡着的打呼声,然后车一个颠,那人又惊醒过来,继续盯着厚纸板看。于青礼睡意全被他好笑的动作赶走,想着既然是同校,索性就搭两句话。
脸一偏正要说「你跟我同校耶」,就猛然愣住。身边这人看起来很眼熟,他皱眉仔细想,再看他手中这张不明所以的厚纸板,突然一个连接起来,想起这人不就是那天在补习班看到的人吗?
这回于青礼精神全都来了,却也不急着跟他说话,他看对方又双眼一瞇地睡着,脑袋一个一个点着,觉得好笑,忍不住用手指轻点对方肩头一下,吓得他又惊醒,正襟危坐地四处看,然后看到于青礼一脸好笑地看着自己。
梁佑乐眨眨尚有睡意的双眼,会意过来这人在笑自己,于是缓缓皱起眉头:「有什么事吗?」
于青礼摇头:「没有,我只是想问你手上拿什么。」
梁佑乐又眨眨眼,最后干脆用手揉眼睛,嘴里碎碎骂着:「干,这么早起床……」然后一边翻起纸板,打个哈欠后懒懒地解说:「你说这个喔,这是功课啦。」
于青礼一惊,他怎么没听说有这样的功课。于是小心问:「功课?」
梁佑乐点点头,又揉了两下眼睛:「我师父派给我的功课,说要我仔细判别每种颜色……神经病,颜色不就随便和着就调出来了,还要我去分什么颜色……」
于青礼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私自猜测过后于是问:「你在学画画是吗?」
梁佑乐表情突然一瞬间有点诡异:「学画画喔……算是啦。」
于青礼尚在打量:「听起来很困难……」
「不会啦,只是很烦,从小学到大还要看这个。」
于青礼想起上次自己拿走的那张草稿,看那动作,的确是需要长久训练才能够画出的流利与顺畅感。
梁佑乐将东西全收入书包,然后回头冲于青礼张嘴笑,笑到大眼弯弯的瞇起来,然后突然惊喜地说:「啊,我们同校欸。」
于青礼点点头:「嗯,我是新生。」
梁佑乐看起来更开心,他自动自发握住于青礼的手,兴奋地说:「我也是,靠,好巧,我叫梁佑乐,梁——就是梁山伯的梁,天佑的佑,然后乐就是被你逗得乐呵呵的乐啦!」
听他自我介绍完就自己低低地笑起来,于青礼不知怎地也想跟着笑。
「我……嗯,我叫于青礼。」
梁佑乐还握着他的手,眨眨眼。「你的名字好难念。」
于青礼:「是吗?」
「嗯——没关系,之后再想办法。你哪一班?」
于青礼心情更加复杂,实在不清楚眼前这人要替自己想什么办法,非常不安,不过还是乖乖回答:「二班。」
梁佑乐瞪大眼,表情更加欣喜:「我也是二班,干,超巧!不过怎么之前新生训练对你没什么印象……啊,算了,总之好巧喔。」
新生训练的时候,因为自己比较内向,也没多看班上的其它人,自然也没注意到梁佑乐。
不过于青礼也觉得巧,跟着笑起来,这么相对着一笑,差点就忘记下火车,还好在火车门要关的前几秒于青礼猛然回过神,跳起来拉着梁佑乐就往外跑,再晚一点梁佑乐背着的书包就会被夹在门缝里带到下一站去。
两人惊恐地看着关门开走的火车,于青礼庆幸自己笑啊笑的还能注意广播在说些什么,梁佑乐则喘啊喘心有余悸地看着铁轨拍拍胸,拍着拍着,突然就笑了起来。
一边笑一边骂干,周围的人全往这看过来,梁佑乐却没停止的意思。
「马的,第一天上学就这样,以后会不会很衰啊?」这是那时候梁佑乐说的话,当下于青礼听着也是跟着笑,总觉得自己开学第一天,就结识了一个颇豪爽的朋友,心情非常愉悦。
事实也证明,这个「豪爽的朋友」,不只性格豪爽,也是个十足的乌鸦嘴。他那天笑说「以后会不会很衰啊?」之后,果然当天立刻就引来了第一个衰运。
出了火车站转公车去学校,人潮拥挤,等了两班公车才轮到他们搭上,本就浪费许多时间,路上公车也是挤到于青礼感觉快不能呼吸,一手抓着吊环,困难地被挤到边边,正兀自在心里抱怨市内公车就是这样,身旁的人动静却有点怪异。
他偏头一看,梁佑乐正努力检查书包,因为两手都放到书包里去的关系,竟然就半身靠在于青礼身上当支撑,两只手在书包里捞啊捞的,越捞越沉重,然后惨白着一张脸将书包放下,一副生吞整颗苦瓜的表情。
于青礼忍不住问:「怎么了?」
梁佑乐站直身子握住吊环,委屈地抿抿嘴,无精打采地说:「我忘记带笔出门了。」
于青礼想,大概是说忘记带铅笔盒出门,这的确是很不方便,尤其又是开学第一天,于是很有同学爱地说:「没关系,我们不是同班吗?我可以借你。」
梁佑乐幽幽叹一口气,更加委屈:「不是你说的那种笔,是我素描用的笔。」
「……」于青礼皱眉。「你干么带素描用的笔来学校?」
梁佑乐看起来快哭了:「还用说吗?当然是素描啊,不然我拿来算数学吗?」
于青礼觉得这根本是歪理,刚想反驳,突然公车一个大绕弯,公车上所有人全倾向一边,好几个人发出惊叫声,于青礼得用力抓住吊环才得以稳住身子不至于摔倒。
然而梁佑乐尚在悲伤当中,这个转弯转得他措手不及,拉着吊环支撑几秒撑不住,脚滑了一下,便往于青礼身上倒去。
于青礼本就快撑不住,被他这么一压,更是整个人往后倒,也压到了后头的小姐,形成一列骨牌,公车里的人跌得东倒西歪,骂声连连。
即使于青礼不断道歉,公车上的人瞪着他们两人的眼神仍然非常愤恨,尤其被于青礼压倒的那位小姐,眼神中更是把于青礼杀了千千万万遍。
于青礼小心瞄了一眼她略有撕裂开的窄裙,非常不好意思,但是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于是他怯怯地问:「请问,裙子……」
小姐气到都快哭出来了,冷冷哼一声,不理会他。
于青礼只是想问需不需要赔偿,只是既然她不听自己说话,他也没办法。
下一站公车开门时于青礼实在受不了公车上头的指责眼神,拉了梁佑乐就往车下跳。看着公车在自己眼前关门开走,而学校还有一大段路,于青礼忍不住叹气。
梁佑乐自觉有错,垂着头小声道:「对不起。」
于青礼叹气叹得更大声:「没关系,公车司机喜欢甩尾,站不稳是常有的事。」
只是乘客们跌得这么惨烈,却十分少有。
接下来又花了许多时间等公车,好不容易到了学校,就见校门口两个教官模样的男人堵在那,朝他们扬扬眉。
于青礼头晕目眩,在心里叫声不好。
教官之一面带笑意,朝他们招招手,问道:「几年几班的?」
于青礼心里犯堵,还是乖乖回答:「一年级……二班。」
另一个身材较壮硕的教官「哦」了声,道:「新生啊,什么原因?」
梁佑乐接口:「等等公车——」
教官:「一年级就满嘴借口,以后三年级教官制得住吗?看来教官以后要好好盯紧你们两个。什么名字?」
于青礼暗自深呼吸一口气,干干地回答:「于青礼。」
然后明显听到身旁梁佑乐咬牙的声音,有点担心他直接跟教官杠上了,幸好他接下来还是乖乖回答:「梁佑乐。」
拿着迟到签名板的教官将板子递给他们,让他们写过之后就放行,身材壮硕的教官还在后头高声哀叹这年头一年级生都不象样了,于青礼非常想挥他一拳。
梁佑乐越走越没精神,脚步越拖越慢,于青礼偏回头,询问地扬眉:「你怎么了?」
梁佑乐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是我害的。」
于青礼一愣:「啊?」
「于青礼,」梁佑乐停下脚步,郑重其事地说:「都是我害的,连累你了,对不起。」
于青礼被他这么一道歉,心里觉得别扭,于是假咳两声:「没关系啦,就是迟到而已,又不是严重的事。」
「不行,」梁佑乐抓着书包背带,突然朝于青礼凑近。一双大眼睛近距离看着于青礼,非常诚恳地说:「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会用往后三年的时间补偿你!我会罩你!」
然而事实证明,梁佑乐的话能听,狗屎都能吃。
开学后的第三个礼拜,于青礼重重放下手上正预习着的国文课本,面色铁青出了教室,教室里的同学们纷纷窃笑,这已经是开学以来不晓得第几次了。
方才教官室的广播,赵教官在广播那头凉凉道:「一年二班,一年二班于青礼同学、于青礼同学,请速速到教官室来,你的好朋友梁佑乐等着你来保出去。」
于青礼一边走一边龇牙咧嘴地低骂,走廊上的同学大多认得于青礼,一来是上回新生英文作文写作他老大得了第一名,非常得意的上台领过奖,二来就是开学以来几乎每天赵教官都要这么广播一次,从此不知道于青礼是谁的,也统统知道了。
僵硬地在教官室前喊一声报告,赵教官捧着一杯茶坐在靠门的位置,就是开学那天跟他们过不去的壮硕教官。他眉眼间带着笑,指指在一旁罚站的梁佑乐,一边喊:「梁佑乐,你朋友来保你出去了。」
梁佑乐怯怯扫他一眼,又很快别开视线,这个动作让于青礼更加火大。
赵教官喝口茶,闭着眼叹了声年轻啊,淡淡开口:「教官我,一向很仁慈,因此梁同学一犯再犯,教官我也不吝啬地给予一次又一次的机会。只是梁同学数次走回头路,教官也是迫不得已,得要让我们第一名于青礼同学,来给教官做个保证,证明梁同学还有悔过自新的机会。」
于青礼哈哈干笑两声,教官室内一阵闷笑,善良的陈教官咳两声,道:「好了,快上课了,你们快回去吧。梁同学,不要再带那种东西来学校了,教官先扣押着。」
于青礼神色淡然走到梁佑乐身边,梁佑乐抬起头刚要傻笑,就被扯着后领硬拖出教官室。一路拖回教室里往角落一丢,于青礼脸上的表情是想让梁佑乐彻底消失的表情。
「说说看,」他冷冷地笑,一边折手指:「这次你带了什么东西来学校?」
梁佑乐别开视线,小声说:「你、你不要这么激动,是赵教官找碴啦……」
「你带什么?」
「……画纸。」
于青礼想,肯定是那种非常显眼非常大的画纸,熊熊怒火更加旺盛。他咬牙切齿地低骂:「你带画纸来学校干么?」
梁佑乐干笑,数度传递求救的讯息给后面那群好友,望他们能伸出援手,只是重要时刻他们一个比一个没用,统统暗笑着别开视线,怕事的态度让梁佑乐非常沉痛。
于是他更小声地回答:「画画……」
「你带画纸来学校画画?」于青礼扬起声音质问,抓起梁佑乐的衣襟眼看即将挥拳。
梁佑乐看情势不对,连忙挡住他,「不、不是,干,你不要激动,有话好说啦,我、是我师父给我功课,昨天没有画只好今天……」
于青礼气到颤抖:「你为什么不要昨天画?」
梁佑乐傻笑:「我昨天在读国文……」
于青礼终于还是揍了他,一边替天行道一边骂:「混帐!本末倒置!你说这是谁罩谁!说啊!你说啊!」
一旁的同学终于蜂拥上来架住于青礼,一边大喊:「干!青礼你要打死他了!你要是打死他,美术比赛我们班要派谁去啊!你至少等他得奖再打死他!干,梁佑乐你快跑啊!」
梁佑乐很听话,跑之前不忘抓了一根铅笔再跑,死到临头还不悔悟的样子让于青礼险些气昏过去。
这头二班闹得轰轰烈烈,外头聚集着其它班的学生看热闹,还很贴心地让出一条道让梁佑乐逃跑。
老师进来后,看了看梁佑乐空下的位置,清清喉咙问:「梁佑乐呢?」
全班一片静默,于青礼从牙缝中憋出一声:「跑了。」
「跑了?」老师推推厚重的眼镜,长长叹一声:「好好的一个学生怎么这个样子呢?好吧,老师知道总是有几个难以管教的孩子,那么……」眼镜后头细小到快看不见的眼缓缓扫视过教室每个同学,道:「班长去把他找回来吧?班长是谁?」
全班气氛紧张到最高点,没人敢说话。
于青礼脸色难看地举手,然后一甩椅子出了教室。
老师在后头又是一声长叹,现在的年轻人,叫他们做点事,都要摆脸色给长辈看了。
于青礼站在穿堂上,瞇起眼思考应该往哪个方向走。
梁佑乐这人虽然行为举止怪异,直接逃课出校门这种事情,估计应该也是做不出的。于青礼在心下盘算片刻,抬起脚步就往花园里走,果然看到有个人窝在凉亭里,抱着膝盖看着笔发呆。
于青礼一边靠近一边想,他一定是在懊悔没有抓张纸才跑出来。
想着要跑来花园画画,结果却没带纸,只好无聊地坐在那里,是吧?
停在凉亭前,于青礼瞇眼叉起腰,咳两声。梁佑乐回过神来,一看见他突然面色刷白,胡乱将笔藏入口袋里面,眨眨眼:「哈、哈哈……青、青礼……」
于青礼臭着一张脸,走到梁佑乐身边坐下。梁佑乐自知理亏,小媳妇一样不敢多说话,过一会,于青礼才开口:「公民老师叫我找你回去。」
梁佑乐乖巧地点头:「那我们回去。」
于青礼一股火气又升上来,闷声咬牙道:「不要。」
于大人都说不要了,梁贱民当然不敢有相反意见,于是又点点头,片刻才说:「青、青礼,对不起。」
于青礼寒着一张脸道:「你的对不起我听多了。」
梁佑乐怯缩一下,低下头忏悔:「对不起,你一定很讨厌我,我给你添好多麻烦。」
「喔,原来你知道。」
于青礼的语气很冷淡,冷淡到梁佑乐忍不住心头被刺了一下,觉得自己又没用又丢脸,心情更加低落:「我下次,不会带画纸来了。」
「那下次带什么?麦克笔?」
「不会啦,那个很重……」被瞪一眼,梁佑乐忙改口:「不会,我下次什么都不会带来了!」
看他紧张的样子,于青礼瞇眼看许久,思考自己现在的情绪,有点想打他,又有点想笑,可理智告诉他,现在笑就输了,所以于青礼不能笑。
梁佑乐更加悔恨:「对不起,我,我这样习惯了,兄、兄弟作成这样,我知道你很想跟我拆伙啦……」
于青礼看一眼亭外蓝天,在心里反驳我什么时候跟你一伙了。
梁佑乐见他没回话,又说:「我以后……不会麻烦你了。」
于青礼仍然看着蓝天,偷偷翻个白眼,然后若无其事地问:「你为什么每天都在画画?」
梁佑乐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愣,还是回答:「因,因为,因为我从小就是……我从小被我爷爷训练嘛……」眼珠转了转,见于青礼不太了解的样子,他于是更仔细说:「我爷爷,就是我师父啦。」
梁佑乐的爷爷,年轻的时候也是学画画出身的。办过不少小型个人画展,虽然还不到国宝级的程度,但在同业里头,却也算小有名声,更不乏画迷追随,每一幅画卖价不低。然而清心寡欲的梁爷爷,却有一件事一直挂记在心头,非常遗憾。
梁爷爷觉得自己后继无人。
说起梁爸爸,从小梁爷爷就苦心栽培他成为艺术家第二,没想到梁爸爸就是没有半点天分,虽然说训练长大的总是比别人要厉害上一点,可当某天梁爷爷拿起梁爸爸的画端详,皱眉看了许久,幽叹一口气。
就此死心。
梁爷爷死心了许多年,又见唯一的儿子生下来大儿子,同样没什么天分的小样子,又灰心几年,二孙儿出世了。
灰心到极点的梁爷爷本已经不再去想继承人的事情,所以一开始也没有多注意这个二孙儿的天分。
就在某天下午,他老人家一边喝茶一边随意画画,拿起绿色来沾一沾,二孙儿突然跑到自己脚边,朝爷爷咧开嘴笑,然后一把抢过爷爷的画笔,沾了蓝色涂上去。
梁爷爷大怒,正要骂你这是干什么,视线瞄到那笔蓝,皱了皱眉,又沾来蓝色轻轻上一笔,突然顿悟了。
这层蓝色打底,确实打得好。
梁爸爸在一旁吓到都快晕厥了,二儿子尚在那里笑嘻嘻,一边不怕死地操着幼嫩同音说:「我觉得蓝色比较好看!」
梁爷爷不顾没出息的儿子一把拉过二孙儿不断道歉的行径,只用狐疑的眼神看着二孙儿,并招招手:「你过来。」然后领着二孙儿回房,拿出一幅小画,问他:「这里头有多少颜色?」
小梁佑乐眨眨眼,一一指出来,虽然有几个没指到,却也念了大半,惊讶于他极佳的色感,梁爷爷摸摸胡子,蓦然笑了。
「很好。」
从此之后,梁佑乐落入爷爷手中,日夜被培养着成为爷爷口中的梁大画家第二代接班人,假日就去美术馆,平常时候还有一件又一件的功课。
梁爷爷试图从小教他一些有关于色彩学一类、比较专业的东西,可惜梁佑乐不想学,就照着经验跟天分去画画,那些理论上的东西,一样也读不进去。
于是梁爷爷终于死心,放任他去画,幸亏这孙子也争气,每每比赛每每得名。
带出去,别人还会称赞:「梁大师您孙儿真有您年少时的影子,所谓青出于蓝更胜于蓝,想必往后也是大有作为。」
梁爷爷听了,全身轻飘飘的,积了几十年的怨气终于解了,内心非常舒畅。
从小在爷爷的栽培下长大,梁佑乐早就习惯上学带着上色工具跟素描工具的生活,上了高中非常感叹,昔日吃饭的工具竟会落得如此下场。
于青礼听了梁佑乐的身世,觉得超级夸张。
「所以说,你爷爷现在还是每天给你派功课吗?」
梁佑乐点头,已经笑得出来了。「对啊,我妈其实很想阻止我爷爷这样做,可是没办法,他老头子嚣张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于青礼点点头。「喔喔……」
梁佑乐嘿嘿笑:「改天带你回我家,给你看我师父的画,那老头子平常顽固归顽固,可是画绝对都是大师级的!」
「……你国中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梁佑乐:「我国中是美术班。」
于青礼了解地「哦」一声,这么说来,梁佑乐国中生涯想必是过得如鱼得水了。
「那你高中干么不去考美术班?」
「不可能啦,我妈不让我上,她希望我好好读书就好,而且高中美术班不好混的,一边画画一边成绩还要很好,我吃不消啦。」
梁佑乐又说:「不过我哥现在也在玩音乐,一天到晚在搞乐团,还说什么要出唱片,我妈担心我们两个根本禁不起磨,以后老了会饿死……」
于青礼忍不住想象他们家,一个儿子老是玩音乐,另一个儿子一天到晚在画画,对传统的父母来说,的确是太刺激了点。
梁佑乐干笑:「我哥还说,我们两个以后如果没出息,可以组一个没前途二人组,一个弹吉他唱歌,一个在一首歌的时间画完一幅画来赚钱。」低笑着骂了几声干,于青礼也跟着好笑。
从小中规中矩,于青礼倒是没想象过这种生活。
看他抱着膝盖傻笑的样子,于青礼心中那股气早就不晓得何时消掉了,他抿抿嘴,有些尴尬地说:「不会没前途啊,你画画……很厉害。」
梁佑乐一愣,抬起头瞪着眼睛看他,一脸不敢相信:「你说什么?」
于青礼咳两声,不好意思地别开脸:「我说,你画画很厉害啊。」
「真的?」梁佑乐睁大眼倾身凑近于青礼,脑袋在于青礼身旁晃啊晃的:「你说真的吗?你喜欢我的画吗?」
什么喜不喜欢……
于青礼觉得脸有些烫,又咳两声,敷衍着回答:「应该是……喜欢吧。」
梁佑乐却逐渐笑开,乐得合不拢嘴,兴奋地问:「真的吗?你不讨厌我,而且你喜欢吗?」
于青礼下意识皱眉,觉得他这话怪怪的,来不及反驳,梁佑乐就整个人扑到他身上,用力蹭住,一边开心地大喊:「干!拎背真的遇到知心好友了!于青礼,你一定是来当我的知己的啦!爽爆了!」
于青礼慌张地想躲,反抗两下,又看他笑到眼睛弯成两条线,脸颊微微泛红的傻样子,最后还是叹口气,任着他抱了。
于青礼事后想,他与梁佑乐的孽缘正式结上,也许就是那一天自己心软的原因。
事后老师气呼呼地对着一直到快下课才回来的两人训话,询问去哪了,更是被梁佑乐的老实气到说不出话来。而那一堂课,于青礼跟梁佑乐很难兄难弟的,统统被老师记了旷课。
3
一年级下学期快结束的时候,除了期末考以外,还有另一项大事。
说是大事,对一般学生来说其实无关紧要,但对于一年二班来说,却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从上学期学校就公布,下学期将会有一个全国的学生美展,有意愿参加的学生,可以从上学期就开始缴交自己的作品,由学校美术老师先做一个校内的筛选过后,再选出几个学生参赛。
参赛学生里头,梁佑乐理所当然是其中一个。
同学们对梁佑乐寄予厚望,看到他都会问上一句:「阿乐,你要参赛的画画好了没?」
梁佑乐很委屈,又不是参加美展就不用考期末考,虽然平常看起来混混的,在母亲严格把关下,学业却也是不容马虎的。
因此起初同学问,他还会苦笑两下,后来听烦了,干脆将笔往地上一甩,大骂一声:「干拎娘!你再跟拎背提到全国美展拎背就掐爆你懒叫!」通常这么骂的时候,梁佑乐会抓着不及格的数学考卷,双眼充血。
于青礼下学期分座位时坐到了梁佑乐身边,三不五时就要听梁佑乐丢东西骂脏话,听习惯了,干脆就不理他。
放学时分他照样慢慢收拾书包,隔壁座位上的梁佑乐一脸失意地趴在那,双眼空洞地顶着于青礼收书包。于青礼被瞧得不自在,瞄他一眼,突然不收了。
将椅子拖离梁佑乐近一点,与像是魂魄脱离的梁佑乐对看:「你哪科过不了?」
梁佑乐眼睛转了转,魂回来了,骂了声你也来调侃我,然后从抽屉掏出不及格的数学考卷,内心很郁闷。「我每天都在算数学……」
于青礼接过一看,发现梁佑乐很多处也不是不会,只是每一题都有一、两个粗心算错的地方,错在计算过程上头肯定很呕。
于是于青礼说:「你细心点算不就好了吗?」
梁佑乐移开视线∶「我很细心了,考卷都写到快下课才交。」
「哦,那就是运算速度太慢了,你要留时间检查啊。」
梁佑乐哀号一声,用力抓扒头发惨叫:「要被当了要被当了,算了我也不怕,被当就被当了不起暑修而已——」
「暑修,」于青礼看着他一片惨烈的考卷,事不关己地开口:「很累喔。」
「……我妈常常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印象中暑修完,马上就暑期辅导了吧。」于青礼说:「暑期辅导一直上到八月中,等于没有暑假。」
梁佑乐一阵晕眩,凄笑两声:「我妈常常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于青礼瞇眼看他,觉得这人落到这个下场,看起来有点可怜。
背起书包顺道站起,他站在犹在哀怨的梁佑乐面前,踌躇地皱眉,不太确定地问:「你……我可以教你运算的技巧……」
梁佑乐抬起眼,没答话。于青礼又说:「今天……我没有补习,可以教你。」
梁佑乐缓缓张开嘴,一脸受宠若惊,会意过来于大神真的要教他,立刻唯恐他反悔地跳起来收拾书包:「好啊!去我家!我叫我妈今天煮火锅——」
于青礼考虑片刻,为难地说:「来我家。」
「……欸?」
遮着嘴轻咳两声,于青礼:「讲义都在我家,要教你比较方便。」
梁佑乐手上还傻傻地拿着一本数理,愣片刻,才欣喜若狂地笑开:「好啊!去你家!」
于青礼总不准同学去他家,说是不习惯,梁佑乐提过好几次都碰壁,早早就放弃了,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还能让于青礼主动开口邀请他去他家玩——好吧,虽然不是玩。
梁佑乐心情很好,觉得这一天过去,他跟于青礼越来越像一对拍档了。
梁佑乐人缘很好,同学家早就去住过一大圈,就唯独于青礼家他连见都没见过,每每跟同学起哄闹成一团的时候,于青礼也仅是在旁边笑笑,有时候还干脆拿本书坐着看,理都不理他们。
因此即使梁佑乐早就私自认定于青礼是他三年内最要好的朋友,却也难免觉得于青礼跟自己保持着很微妙的一段距离。
梁佑乐总觉得,朋友玩在一起,能一起干点小坏事,也能一起为了一点小事,感动到痛哭流涕。
偏偏于青礼就像是电视剧里面的冷面班长,总是在一旁凉凉地看他们做蠢事,只差没有跑去报告老师而已。
死党们看于青礼闹不起来,也就不闹他,一直对神圣的于大人怀着一颗敬畏的心,自然也不敢妄想有朝一日能能踏进于家大门。因此这回于青礼邀他,梁佑乐觉得自己超级有面子。
于青礼偏头看梁佑乐抓着书包背带、窃笑笑得傻乎乎的样子,多看了两秒,开口想骂他干么笑得跟白痴一样,想一想还是没说出口,只撇开视线。
梁佑乐这个人,让自己有点困扰,却说不上来是哪里困扰。
一到于家门口,梁佑乐立刻兴奋地问:「亲你亲你,这是你家吗?」
于青礼又看他一眼,掏出钥匙来开门:「不然这是你家吗?」
其实于青礼忘了梁佑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叫他「于亲你」。
印象中很久之前梁佑乐曾经跟他抱怨过自己名字很难念,然后说要想办法,后来中规中矩地叫过一段时间的「青礼」,后来……后来好像……
于青礼仔细想,突然想起,大概是第一次跟梁佑乐跷掉一堂公民课之后吧。
梁佑乐不知为何从那之后彷佛赖定他了,不管他怎么威胁怎么打骂他,梁佑乐就是会每天拎着画跑来赖在他身边,一把抱住他后背蹭啊蹭地喊:「于亲你于亲你,快看看乐大爷今天的杰作——」
于青礼非常清楚明白地跟他说,自己对图这种东西没有概念,梁佑乐还是会傻傻地对他笑,然后说:「不用有概念啦,你告诉我这张好不好看就好。」
即使脸上不情愿,于青礼还是会放下手边看到一半的课本,仔细端详这幅自己根本看不出美丑的画,然后郑重其事地点头:「好看……吧?」
梁佑乐又会问他:「哪里好看?」
于青礼于是皱眉,非常为难,绞尽脑汁,终于缓缓地指着其中一点:「这个凉亭……」
梁佑乐总会在他指出来后惊喜地瞪大眼,直呼:「亲你亲你,你真的是我的知己——!」
梁佑乐曾经用非常迷蒙的眼神告诉过他:「虽然亲你你总是一脸缺乏艺术细胞的样子,可是总是准确指出我乐大爷最得意的地方,你简直是乐大爷的得意画迷。」
于青礼会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轻轻反驳谁是你画迷,然后又帮他看一幅又一幅的画。
替梁佑乐看画,从起初的为难,到后来逐渐习惯。
曾经几次梁佑乐拿着画绕过他,跑去问其它同学感想,于青礼会将视线从课本上缓缓移到老是笑到眼睛弯成两条线的梁佑乐身上。
如果对方精确指出梁佑乐最得意的点,梁佑乐就会爽到直接扑到对方身上,跟扑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不一样,扑别人时那张嘴总会很没水准地干声连连,但看起来却比跟自己说话时开心。
于青礼多看两眼后,会将视线移去别处。
接着梁佑乐绕回来,开心地跟他炫耀:「连那个阿呆也看出我这幅画哪里最经典,乐大爷又创巅峰。」
于青礼脸色微寒:「喔。」
梁佑乐眨眨圆圆的大眼,无辜地弯下腰看他:「于亲你,你肚子痛吗?」
于青礼:「没有。快上课了,你回去。」
梁佑乐哪里愿意回去,坚持赖在于青礼身边问个清楚:「你脸色看起来好差。」
于青礼瞪他一眼,用力阖上书本,冷笑:「不好意思喔,碍着你的眼了吗?」
梁佑乐一脸莫名,可惜老师进教室了,只得乖乖回座位上去。于青礼寒着一张脸翻书,越想越气。气梁佑乐现在看着自己的眼神干么这么无辜,跟白痴一样,白痴!又气自己干么这么幼稚,到底在生气什么?为什么自己要生气?
为什么连自己都跟白痴一样。
事后梁佑乐会赖过来讨好他,放学时若是于青礼还生他的气,梁佑乐就会乖巧地跟在于青礼身后,三不五时拉住于青礼书包背带。
于青礼被拉的火大了,会转过来骂一句梁佑乐你搞屁啊。
然后一回头看梁佑乐低着头抬眼看他,前发乱乱的散在额前搭在长睫毛上,装可怜又装得有点蠢的样子,一瞬间火气旺到极点,又瞬间扑灭。
他也想学梁佑乐那样,骂一声干然后转身就走。
可是上高中之后跟太多白痴认识,连自己都变得有点白痴,竟然会停下脚步,然后问:「你看我干嘛?看我有饭吃吗?还是看我有公车搭?你要不要回家!」
梁佑乐欣喜地笑开,用力点头:「我、我要回家。」
梁佑乐,你真是个白痴。
于青礼会在心里小小声地骂,然后看着上一秒还可怜到像自己欺负他的梁佑乐哼着歌大跨步走在他身边,一脸嚣张地说:「乐大爷今天就跟你回家。」
干,超想学梁佑乐骂脏话。
超想骂,偏偏又骂不出来。
有一次。于青礼想起来,也大概是这样的情景,梁佑乐照样学电视上的女明星装可爱,装得有点痴呆,他还来不及骂来不及开口,梁佑乐突然小小声问一句:「于青礼,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把画拿给别人看?」
他一瞬间愣住,竟答不上话来。
梁佑乐低下头,看着球鞋上沾到的泥土,继续小声说:「你如果不喜欢,我就只给你一个人看。」
为什么?
于青礼想问,话却卡在喉咙里面。
为什么我不喜欢,你就只给我一个人看?
为什么只因为我不喜欢?
梁佑乐非常兴奋。
跟着于青礼走入这栋半旧的透天楼房,里头的装潢虽然不贵气,却隐隐约约带着一股婉约的书香气息。梁佑乐凑在于青礼身边,一边问:「你家有人吗?」
于青礼摇头:「他们晚一点才回来。」
「喔——你爸妈工作到很晚吗?」
于青礼径自往楼上走去,道:「我妈工作到很晚。」
梁佑乐下意识想接:「那你爸呢?」突然会意到什么,便堵在嘴里没再问下去。想起至今看于青礼那些需要签名的单子,签的都是母亲的名字,让梁佑乐隐约猜测到一些事,又觉得这样猜测的自己不太礼貌,可能是误会了。
不晓得梁佑乐的心思,于青礼将他领进自己那个四四方方的小房间,并将书包在椅子上挂好,回头对梁佑乐说:「你随便找个位置坐下,我下去拿喝的。」
梁佑乐愣愣着点头,在于青礼出房门后赞叹地打量这间小房间。
木头打的地板,两柜大书柜靠在一面墙上,临着左手边窗户的是一个光看就晓得主人常常使用的书桌,对着书桌打横靠在墙边的是干净的单人床,床头倚着一只帆布衣柜。
梁佑乐赞叹,这间房间小小的,竟然能塞入这么多东西还这么整齐干净,房间的主人十分了不起。
又看那两柜书柜,教科书全摆在书桌上头了,书柜里的全是课外书,而且梁佑乐惊恐地发现,其中半个书柜放的全是原文书,他颤抖着拿了一本来看,正看得头昏眼花之际,于青礼进来了。
于青礼手上拿着两杯可乐,皱眉看他。
「你在干嘛?」
梁佑乐回头,还在原文书的冲击里,没注意到自己擅自翻别人书柜很不礼貌,就拿着原文书说:「你,你英文这么好……」
于青礼看了他手上的书一眼,一边将可乐放到房间正中央的小茶几上:「你手上拿的那本程度不高,别看到满满的英文字就吓昏了。」
梁佑乐觉得于青礼背后有光芒在闪烁,跟自己不是同一个等级的,连忙将书放回书柜,蹭回小茶几边,翻找自己书包拿出数学课本跟考卷:「我们从哪里开始?」
于青礼拿过考卷看了看,然后拿出计算纸在上头写了几个题目后挪给梁佑乐:「你算这几题给我看。」
梁佑乐看着题目,认真地点头,拿过笔刷刷刷地算,知道于青礼正盯着自己,算得格外紧张,好几次写断笔芯。
于青礼喝一口可乐,颇有高人风范地说:「慢慢写,不要紧张。」
梁佑乐抬起头对他拉出一个很丑的傻笑,又猛一个低头拚命写,终于写好之后一挥额头上的汗,清爽地将纸交给于青礼。
于青礼一边喝可乐一边看,神色中看不出什么动静,突然间拿来红笔,狠狠地划掉一题:「我记得这题考过很多次吧?」
梁佑乐瞇眼拉长脖子看,心虚地点头。
于青礼:「你说你每天都在算数学,该不会是每天都在算新题目?」
梁佑乐「呜」一声,神色难看:「我、我有很多讲义……」
不等他继续说,于青礼瞇着眼又划掉一题:「写错的题目,有再算一次吗?」
梁佑乐看着天花板深深呼吐一口气:「我,我有……我有看解答怎么算。」
于青礼用力划掉最后一题,冷笑:「除非你记忆过人,否则难怪你快要被当掉。」
梁佑乐觉得自己被重重一击,晕头转向地看于青礼整齐地写下解答,然后坐到自己身边,从第一题开始讲解。梁佑乐虽然刚刚心灵才受过重创,还是认真地听于青礼的解说,听完之后懂了大半,于青礼又要他看过过程,过一会又要他算一次。
于青礼:「你一边算,我挑出几题你今天回去练习练习。」
于青礼说,梁佑乐你之所以会算错,一半是粗心大意,一半原因就出在你根本不真正了解题目,不了解题目又不想去了解,活该当死你。
梁佑乐被骂得委屈,却不敢反抗,好不容易算了全对,于青礼又有意见:「你算太慢了。」
梁佑乐:「我——我一向很慢。」
于青礼摇头叹气:「哪有人到了高中还像你一样十五减八得另外写直式算?不过算了,这种习惯一时半刻改不过来,我给你的题目我猜这回的出题老师应该会考,虽然数字不一样题型应该差不多,你全部都懂了,就算不能高分也能及格。」
梁佑乐接过于大人赏赐的题目卷,乖乖算了起来,于青礼闲着没事,就喝喝可乐看看他算,梁佑乐专心算数学的样子倒也满有趣的,低着头能清楚看到两排又密又浓的睫毛,一直乱七八糟的头发翘一、两根起来,嘴巴时抿时张,算到瓶颈处还会咬笔端发泄。
制服也一向不穿好,扣子总得解掉上面两颗,说是热,于青礼一直觉得他们这帮人解扣子根本是想耍帅,偏偏那几个高头大马的解也就算了,他梁佑乐又瘦又白没几两肉跟人家解扣子是要笑死人吗?
于青礼含着铝罐开口慢慢喝,视线不自觉落在那翻开些许的衣襟上,白净的肌肤因为房内燥热而微微汗湿,随着他摇头晃脑咬笔的动作,一滴汗水滑过胸前,迅速没入被制服挡住视线不能及的地方。
梁佑乐又骂一声干,于青礼才猛然回过神。
他猛地灌一大口可乐,然后重重往桌上一放,惊得梁佑乐抬起头,瞪着大眼满脸疑惑:「你怎么了?」
于青礼觉得燥热,连忙摇头,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我、我去买冰。」然后又手忙脚乱地找出钱包往外踏去,连关门都是用甩的。
梁佑乐被关门声惊得往后缩了缩,还是莫名其妙。
「马的,这是怎样?」
于青礼揣着钱包在路上快步走着,好几度直接小跑步起来,内心的燥热让他有些慌张,不明白自己刚刚那是怎么了。用手背碰碰脸,竟然烫得乱七八糟。站在便利超商外平复喘息才走进去,他站在冰柜前,一度失神。
一定是太热了。
可能……可能还有点中暑。
又碰碰发烫的脸颊,他出神好段时间,才突然打开冰柜,拿了两大盒冰去结帐。
一定是太热了,才会这样。这样想,他就觉得心里踏实许多。抱着冰回到家时,一打开房门,就见梁佑乐不在算数学,而是站在他书桌旁摸东摸西。
于青礼皱眉,有些不悦。「你在干么?」
梁佑乐回过头,先是瞪大眼,然后又笑瞇起来,亮出手上的东西:「于青礼,你怎么有这个?」
将冰往桌上一放,于青礼凑近看,才发现是好久以前……刚考上高中的那个暑假,在补习班里梁佑乐留下的那张画,尔后摆在自己家里摆了很久,一开始是忘了还给梁佑乐,后来是找不到什么借口还给他。
还是不开心他乱动自己东西,于青礼沉下表情,问:「你哪里拿的?」
梁佑乐不管他明显生气的样子,自顾自说:「你为什么会有这个?」
见他不理会自己的气愤,于青礼哼两声,坐到床上拿冰吃:「捡到的。」
梁佑乐跟着蹭到于青礼身边问:「捡到的?在哪里捡到的?」
「你烦不烦啊!」
「不烦啊!我刚刚看到这张画,吓到耶,没想到……」他贼兮兮又一脸幸福地笑了:「没想到你还珍藏着我乐大爷的画。」
于青礼咬一口冰,瞇眼看那张图,心里有一把颇不甘愿的火在烧:「神经病,就说是捡到的,来不及扔,你既然看到了就可以带回家,不然我当场扔掉给你看。」
梁佑乐还在笑:「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头号画迷,这种草稿也留着。」
于青礼瞪他一眼,迅速吃光冰之后扔掉棒冰,凶狠地一把抢来那张图:「我现在就当着你的面撕掉它!」
梁佑乐大惊:「干!不要啦!」然后扑上来要抢救草稿。
只是梁佑乐一天到晚握画笔,怎么比得上于青礼偶尔还会拿球扔扔的手臂,左抢右抢抢不过,只好死缠烂打地跌在于青礼身上,将于青礼压个正着。
于青礼一声闷哼,痛得闭起眼,心里暗骂这个梁佑乐看起来没几块肉压上来怎么这么重,正要睁开眼叱喝大胆刁民退到一边去,就看见梁佑乐抢到画,得意地压着他傻笑。
梁佑乐没什么肉,脸却圆圆的,所以笑起来跟麻糬一样,眼睛很大,笑起来却老是弯成两条线,嘴明明不大,却可以将嘴咧到老开地笑,笑到让人想轰他一拳。
「嘿嘿,被我抢到了吧。」
梁佑乐这个人,神经病,一点点小小的事情,就可以把他逗到很开心很得意,好像出国比赛拿了冠军一样。
于青礼别开脸,暗暗骂了声「有病」。
事后梁佑乐三不五时就跑到于青礼家去鬼混,于青礼曾经阻止过,梁佑乐就会用理直气壮的态度说:「既然都去过一次了,去第二次也没关系吧?」
于是理所当然的有了第三次、第四次……
终于于青礼不再阻拦了,梁佑乐便在他家通行无阻。
于妈妈当然开心,毕竟儿子从国中时期就不太带朋友回家,好不容易结识了个这么要好的朋友,实在很难得。
而梁佑乐自从在心里私自确认于青礼是他头号画迷之后,变本加厉,开始动不动带着画往于青礼家跑,并一副占领土地的模样将画往于青礼墙壁上贴。
于青礼一次两次阻止过后,也不阻止了,就任着他贴,有时候还会帮他出主意,看要贴哪里好。
就在那年全国美展即将截止的前一、两个礼拜,于青礼奉美术老师的命来问他:「你的画画好了没?」
有自信不会被当了的梁佑乐谈起这个话题,轻松许多,也老实地承认:「还没。」
于青礼虽然不太想管,还是很有良心地提醒一句:「老师在催了,你最好快一点。」
梁佑乐趴在桌上,不怎么在意:「我可以交以前的画。」
「喔。」于青礼点头,不管他想怎么做。拉开椅子坐下,他开始准备下一堂课要用的东西。
梁佑乐盯着他看许久,突然说:「我画你好了。」
于青礼一愣:「什么?」
梁佑乐拉开一贯的笑容,指指自己说:「我画你好了。」
当一年二班变成二年二班的那年中秋,一群平常跟梁佑乐混得熟的大男生起哄着说要去烤肉,顺便庆祝梁佑乐美展的图顺利进军全国还拿了特优,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还是让全班一片疯狂,觉得从此之后二班走路都有风。
于青礼确实在梁佑乐又闹又求之下让他画了,想起当时的情景,他还是忍不住觉得非常别扭。
梁佑乐领着他回到梁家,跟梁爸爸梁妈妈打过招呼后便进了梁佑乐的专属画室——当初听说他还有一间专属画室的时候于青礼吓了一跳,没想到他这么专业。
梁佑乐只转头朝他干笑,说是爷爷硬要弄的,说画画需要心静,书房卧房都不适合,自然需要一间画室。
画室光线充足,刻意改建加大的窗户于青礼看了看,总觉得可以贴上梁佑乐二、三十来张画纸,心里直呼夸张,这窗户几乎占据了整面墙。
画室铺着一层薄薄的木板,一看就是从特力屋买回来贴上的,木板颜色挺漂亮,但大部分的地方都铺着报纸,上头沾着五颜六色难以洗掉的颜料。
看得于青礼眼花撩乱的工具则堆放在四周墙边,室内正中间摆着一只画架,上头的画纸尚未着任何东西,但一旁地上已经散放着大把大把的画笔以及一只调色盘。
「我妈帮我准备的,」梁佑乐说,指着另一边的椅子说:「你、你坐啊。」
于青礼扬扬眉,缓缓走到那只圆面高木椅上坐下。
室内颜料的味道挺淡,但还是有,味道会这么淡估计跟这扇一直开着的大窗户有关,风不断往里头送,就不断撩起那两片白纱窗帘。
这个房间倒好,通风良好采光都很不错。
梁佑乐抿着嘴巴偷笑,害羞地坐到画架后,调整调整位置:「我、我第一次画同学……」
于青礼拉拉嘴角干笑:「我也第一次被画。」
梁佑乐缩缩脖子躲在画纸后面继续偷笑,然后拿起画笔挥了挥。「我妈拿错了,我不是要用这个。」
于青礼不知道他在腼腆什么,但他越是腼腆,于青礼就觉得自己的尴尬越是少了些,到最后他已经不太害羞了,只是还是觉得有点不自在。
「我第一次……」摆正画纸,梁佑乐小声说:「我第一次用人物类参加美展,也是第一次用素描参赛,以前都是画水彩。」
「喔……」
端来炭笔,就像是第一次在人前变魔术一样,梁佑乐觉得自己比于青礼还要害羞。「所以,于青礼,你是我的第一次耶。」
于青礼又哈哈干笑两声:「你国文怎么没被当掉。」
梁佑乐瞇起眼笑,一边指示:「你往这边靠一点,这样子光线比较好……嗯,好,这样。」
于青礼有点不满:「我要一直这样坐着,坐很久吗?」
梁佑乐晃晃脑袋:「不会太久啦。」
于青礼见他认真起来了,很识相地闭上嘴没说话。他坐下的姿势很平常,就只是翘着腿,右手搭在腿上左手则撑在尚余一点点的椅面上,心里疑惑这么普通的坐姿真的可以吗,总觉得应该摆什么姿势才对。
正疑惑着,梁佑乐开口了:「你眼睛看一下窗外,头微微侧着就好。」
于青礼内心更加疑惑。
眼睛看窗外……这是什么年代的忧郁小生姿势?这种东西真的可以得奖吗?重点是,这张图如果被认识他的人看到,不是很丢脸吗?
虽然满肚子疑惑跟埋怨,他还是老老实实地看向窗外,看得累了眼睛稍稍垂下,发现梁佑乐没说什么,于是就开始乱移视线,惊觉梁佑乐还是没说什么,于是动作就稍稍不老实地挪了挪,梁佑乐也没有抗议,只是专心地画着。
于青礼无聊了,就开始研究梁佑乐。
他手上时而快时而慢的刷画着,半张脸在画纸后,时不时抬起眼看他一下,又迅速将视线放回画纸里。
从于青礼的角度能稍稍看到梁佑乐的人,能看见他微微抿着的嘴角,时而愉悦地咬着唇偷笑,窗外吹来的风理不顺他那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只有发丝微微晃动着。
风带起半透明的白色纱帘,将室内的两人遮了个朦胧。
白纱里,一个少年执着画笔专心作画,另一个少年则随意坐着,视线不晓得摆在何处。室内很安静,唯有笔在画纸上刷动的粗糙声响,以及少年偶尔沉思的低吟。
于青礼坐得腿麻正想换位置,梁佑乐突然一声大喊:「好了!」
于青礼一惊,连忙看手表:「好了?」
梁佑乐傻笑:「对啊……不过只是大概而已,因为是美展要参赛的画,我还要再补得更细致一点。」
即使一开始觉得微秒,画好了于青礼还是好奇地凑过去看,一看傻了,真的是不晓得几零年代的姿势。
画里的少年身穿制服,下襬规矩地扎入裤子里头,规矩的样子却破坏在风吹入而稍微凌乱的发丝上头,少年脸微微倾着,眼神缥缈地望着外头,看起来三分忧郁,七分斯文。
他忍不住低低笑出来。「你真的要拿这个去参加比赛?」
梁佑乐原本叉着腰得意笑着,听他这么一说,连忙惊愣地回过头问:「不好吗?不好看吗?」
于青礼:「不是啦,只是,咳,你不觉得姿势有点……」
「姿势不是问题!」梁佑乐连忙说,想了想,突然困扰地皱起眉:「不过你这么一说,素描确实不是我的长项,尤其一堆西画里面……嗯……」
于青礼觉得这人实在很脱线:「你没先考虑过吗?」
梁佑乐:「没有,我前阵子在忙期末考嘛,啊……糟糕,参赛了却没得奖我爷爷会打死我。」
于青礼懒得理他,就见梁佑乐手靠下巴细细思考,想很久想不出方法,于青礼懒懒道:「那你不要拿这幅不就好了?」
梁佑乐抬起头,盯着他看:「对喔……」
「啊?」
「干,」他笑开:「对喔,我拿别的就好了啊,于青礼,你好聪明。」
「……」于青礼觉得很想打人,他在这里坐了将近两个钟头到底算什么?
梁佑乐点头道,突然一脸打赏样:「好吧,这幅画,就留下来当作你的毕业礼物吧。」说着就将画搬到角落拿布盖下,回头冲着火气又大起来的于青礼一笑。
他这么一笑,于青礼突然又又气不太起来了。
气不起来,于青礼有些疑惑自己为什么不生气。
不过片刻后他想算了。反正这种画被人看到,也只是丢脸而已,他不拿去参赛更好,自己理所当然不会生气。
是了,他当然不会生气。
一支冲天炮在自己面前炸起,于青礼才猛然从记忆中回过神,惊吓得退后好几步。
身边理着平头、这个暑假才刚刚骑机车摔车,脸上有着一道明显疤痕,让他看起来更像黑道分子的萧翰大骂一声干,连忙高声道歉:「青礼!不好意思啦!干,没控制住!歹势啦!」
于青礼心有余悸地看着眼前冲天炮留下的白雾,一脸惊恐,半晌才摇摇手,咳两声:「没关系。」
这是高二的那年暑假,那年第一次大家一起过的中秋节。
4
「干干干——!」
于青礼闪得远远的,看萧翰又投身战场,抓了一把冲天炮握在手中,阿白一边护着自己不知为何一定要挂在脖子上的大耳机,一手伸得老长替萧翰点火,一边大喊:「干——萧翰拎背还不想死——!」
萧翰很有男子气概,摀着耳朵冷汗狂流还是大吼:「陈阿白,我都没喊要死你是在喊沙——啊靠!」
萧翰话还没说完,阿白手一抖,火就点上了,萧翰粗壮的手臂跟着一软,冲天炮一大把散到沙地上,原本围在一旁叫嚣起哄的几个大男生见情势不对,转身就跑,散个精光。
一大把的冲天炮聚在一起火旺,没被沙地掩熄,反而一烧到火候,立刻和着沙四面八方失去控制地向前冲,闪远远烤了半小时肉的梁佑乐险些遭受波及,几支冲天炮停在脚边不远处,吓出他一身冷汗。
被分配来烤肉已经够郁闷了,又差点被攻击,梁佑乐气得一甩夹子,卷起袖子就冲到萧翰身旁迎头一拳。
「他妈的你这个孬种放手个屁!你乐爸爸刚刚差点葛屁了!干!你也不想刚刚是谁给你肉片吃的!你他娘的怎么不用你这颗笨脑袋想一想!逆子!不孝!混帐!」
于青礼默默地捡起被丢到沙地里的夹子,心道这可是今天唯一一支夹子,梁佑乐竟然这么潇洒地扔了。
萧翰对梁佑乐没辙,只能按着脑袋被骂,一边不断道歉:「对不起,乐爸爸对不起,对不起。」
看他这么大块头还一副窝囊样,让梁佑乐更火大,很有男子气概地一伸手:「给乐大爷拿一把冲天炮来!」
一群人乱七八糟的怪叫,陈阿白手脚快,立刻给梁佑乐奉上一把冲天炮。梁佑乐一手握着,原本就苍白的手握着一大把冲天炮在月光下看来更加纤细,几个大男生不约而同地吞口口水,想要上前阻止,又怕梁佑乐发飙,只好按兵不动。
萧翰乖儿子唯恐陈阿白办事不力伤到乐爸爸,于是一挥陈阿白让他退下,亲自替梁佑乐点火。火慢慢凑近引线,萧翰手微微颤抖,梁佑乐紧闭着唇,冷汗掉下几滴,一群紧张的男生围成一圈,脚一前一后,准备一出问题转身就逃。
梁佑乐瞪他们一眼,心里骂一句没用的东西。
于青礼代替了梁佑乐烤肉的位置专心翻肉,仔仔细细地上烤肉酱,抬头一看那些蠢蛋,反正他们玩得起兴,肉熟了不想吃他就替他们吃。
月亮圆圆正是十五,夜晚海的咸味随着海风与海浪一波波送来,却盖不住沙滩上的烤肉香味与浓浓的烟火味,他们从下午就来占据这处沙滩,不是有名的海滩所以人不多,而且这里的水估计不能下去玩的,就只是来沾个气氛而已。
下午梁佑乐直接来他家楼下按门铃,穿着刷白T-Shirt跟短裤,脚踏沙滩鞋,笑得两排牙齿白白的,手上还拎着两个铁网,跟他说:「于亲你,我们去烤肉。」
于青礼一愣:「烤肉?」
梁佑乐笑得贱贱的:「今天中秋节啊,你这家伙该不会忘了。」
于青礼浅浅皱起眉:「我不至于到这种程度。要去哪里烤肉?」
他继续讨人厌地笑:「就海边啊。」
「……海边……」于青礼沉吟片刻,看看时间已经下午了,现在去肯定是要晚上烤,于是神情颇凝重:「晚上很危——」
还没说完,梁佑乐就不耐烦地扯着人走,走两步突然绕回来朝里头大喊:「阿姨!我带你儿子去烤肉!」
于青礼不满地说:「我妈不在家。」
「靠,你不早说,对着没人的地方讲话很毛耶。」
「……我跟你去,你先让我锁门。」
原本于青礼还要拿钱包跟换衣服,梁佑乐直道不用了,一看他锁上门就拉着他走,于青礼问几声要怎么去,梁佑乐没有回答,只是一到巷口看到萧翰他们几台机车停在那还没熄火,突然就懂了。
阿张率先看到他们,连忙挥手喊:「欸欸!这里这里!」
梁佑乐咧嘴笑:「刚刚叫我乖儿子他们去买烟火跟食物了,今天要吃到十二点啦。」
四、五台机车上头都载着一大包一大包的食材,看来梁佑乐是认真的。于青礼刚这样想,就给阿张拖上车。阿张扔给他安全帽,一边低骂:「萧翰那个摔车王,想投胎给他载很快啦。」
于青礼没说什么,一坐上车,见梁佑乐将萧翰踹下车让他坐后座然后自己骑,安置好后,王三良一举手绕圆挥了挥,长呼一声:「出发啦——」
车队就浩浩荡荡地前进,风打在脸上身上安全帽上,于青礼低头看身上尚未换掉的大T-Shirt跟牛仔裤,皱了皱眉。
出门,要穿着得体,这是于家不成文的家规。
他垂着眼,心想跟这群白痴混在一起,害得自己也老是做出怪事了。
沙滩上还没有人,梁佑乐大呼赚到了,然后开开心心地跟大家摆起烤肉架,一边摆一边开心地乱七八糟哼唱:「不要让嫦娥笑我们脏,呜喔喔不要让嫦娥笑我们脏——」
于青礼看他们唱成一团,发自内心地觉得丢脸。
回过神看梁佑乐犹手握冲天炮,萧翰点火的手也还在颤抖,一群男生也站得远远地看,随时准备逃跑,于青礼兀自咬着肉片,还倒了杯可乐来喝。
突然阿张回过头,拚命跟他使眼色。
于青礼看到了,大概知道他想传递什么样的讯息,再看梁佑乐那只细细的手腕,跟萧翰那种巨炮一样的手不同,感觉像是随便一轰就会被折断。
尤其梁佑乐又是拿笔画画的,虽然说他现下握的是左手,可是多少会有伤害。
于是于青礼叹口气,放下可乐,咳了两声,不大声,却随着夜风清楚送入他们耳中。
萧翰适时收回火,非常有精神地看向于青礼:「是的!于班长?」
于青礼一时竟不知道如何阻止,只得说:「……打扰你们游戏了,我只是要说,梁佑乐你家的鸡腿要焦了,吃不吃?不吃我吃了。」
梁佑乐颇为难地看着手上的冲天炮,喊:「你等我一下我快好了!」
于青礼在心里叹气,望着天上高挂的月亮,淡淡道:「我不喜欢看一把冲天炮一口气放光,丑死了。」
阿张适时接口:「对!丑死了!」然后跳起来抢过梁佑乐手中的冲天炮:「于班长说不想看,我们就不要放!下去!」
梁佑乐看着冲天炮被抢走,恨恨地骂声脏话,踏着怨恨的步伐回来兴师问罪:「你干么阻止我?」
于青礼将鸡腿放在盘子里递上:「要不要吃?」
梁佑乐看了看,一把抢过胡乱啃了起来。
于青礼反正对放烟火没兴趣,于是干脆就接了梁佑乐烤肉的重责大任,梁佑乐三不五时就一起跑去玩烟火,还差点被在沙堆里乱窜的水鸳鸯扫到,吓得在沙滩上跳脚,萧翰很殷勤地问:「乐爸爸!你没事吧?」
梁佑乐挥了挥男子汉的汗:「没问题!乐爸爸我还撑得住。」
梁佑乐又放一个水鸳鸯,这回水鸳鸯没控制住冲进去海里,激起一个极小范围的海面爆破,让一群男生乐不可支,接着又放两、三个一起冲进去海里。
于青礼三不五时就喊一声:「蛤蜊好了,吃不吃?」、「肉好了,吃不吃?」什么好了都喊一次,没人回答他就自己吃掉。
终于梁佑乐玩累了,退下阵来拿了一串鸡心咬着,见于青礼没怎么玩,心生怜悯,于是拿来了两根仙女棒,点燃了拿给于青礼。
于青礼面无表情接过,道了声谢。
梁佑乐坐到他身边,手上也拿着一根,胡乱挥了挥,仙女棒的光点也跟着绕了几个圆:「你不下去玩啊?」
于青礼戳了戳香肠,判定还没熟:「不用,你们那种游戏我玩不来。」
「喔,说得也是,那等等仙女棒都给你。」
「……不用。」
梁佑乐突然一阵闷笑:「这样你就变成于仙女了耶。」
于青礼没答话,梁佑乐识相地闭嘴。
梁佑乐拿着仙女棒无聊地绕圈,前方十几尺远萧翰搬出了几个双响炮,掩着耳朵点火。
几道光束一前一后差没多少时间地冲上夜空,带着彷佛要炸碎月亮的气势炸出好几朵碎落的火花,阿白他们不明所以地欢呼,于青礼则不自觉地抬头看。
几朵烟花终于残尽,明明是廉价的小烟火,于青礼却觉得灿烂得不得了。
如果让自己来放,估计是放不出这样的气势的。
正低头,却见梁佑乐拿他快烧尽的仙女棒戳戳自己手上同样快没有的仙女棒,抬头冲他笑。
于青礼挑眉:「干嘛?」
梁佑乐一脸贼样:「嘿嘿,好玩吗?」
「什么好玩?」
「我说今天中秋节啊,你一定没有这样过过,我知道啦你们这种人都窝在家里随便烤肉,不然就是看电视配月饼啦,对不对?」
虽然不甘心被这么说,梁佑乐倒也说得不假,于青礼没回话,梁佑乐又问:「亲你亲你,好玩吗?」
于青礼看着即将灭掉的仙女棒,点点头:「虽然没做什么,不过很热闹。」
梁佑乐笑得很开心,将烧完的仙女棒浇了浇水,烧起一阵白烟,然后扔到一旁,凑到于青礼面前,一双大眼在月色下闪闪发亮:「那这样,以后乐大爷每年都带你过中秋节,怎么样?」
于青礼觉得好笑:「什么?」
梁佑乐:「我说,我以后都陪你过中秋节,好不好?」
于青礼来不及回答,阿张他们突然在远处吆喝,让他们赶快过去,然后一伙人各拿一根仙女棒,围成圈圈蹲在沙滩上,拿着各自的仙女棒碰在一起,凑在一块变成大火花。
萧翰抹抹汗,嘿嘿两声:「祝我这次欧趴啦。」
阿张蹲得脚酸,稍微动了动姿势,颇有怨念地说:「我要交到女朋友!」
众人里头阿白笑最大声,接着说:「我也要女朋友!」
王三良瞪他们一眼:「你们干脆凑在一起好了,刚刚好啊。」
阿白骂了声靠腰,踹了王三良一下,王三良一时不稳险些跌倒,萧翰连忙迷信地叱喝:「不要玩!要是没碰紧怎么办!」
王三良默默地蹲好,摸摸鼻子说:「我,我要考上好大学。」接着看看于青礼:「青礼,换你了。」
于青礼从头到尾一头雾水,愣着问:「这什么?」
梁佑乐抹抹汗,喊:「仪式啦,仪式!」
于青礼更不解了:「什么仪式?」
梁佑乐不耐烦了:「硍!叫你许愿就许愿问这么多干么!快许啊!」
于青礼努力思考自己有什么想许的愿,基本上他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上大学跟欧趴对功课好的他来说并不难,交女朋友的话也是不急……
沉吟片刻,突然想起父亲一直以来的期望,抿抿唇,于是开口:「我……希望能申请上国外的大学。」
众人原本换姿势的换姿势,擦汗的擦汗,碎碎念的碎碎念,听见他这么说,竟一瞬间都愣住了。
见众人惊愕地看他,于青礼有些不自在,于是低声催:「梁佑乐,换你了。」
梁佑乐被催了几声,原本想问于青礼是怎么回事,但见仙女棒快烧完了,连忙许愿:「我——我没什么想做的,如果能画画一辈子那就画一辈子吧。」
在他说完后没多久,仙女棒就一个个相继烧尽,留下余烟。
众人还蹲在那仙女棒碰仙女棒,各自戳了戳,突然有点空虚。
高中的那三年,青春像是火一样突然烧起,却也让人失望地在最后一年无声熄灭。
之后回家梁佑乐又与于青礼问了许愿的事,全被于青礼四两拨千斤避掉了。梁佑乐不甘心,趁着一天去于家,又提了这件事。
于青礼一手拿原文书翻看,另一手正要拿饮料,饮料就被梁佑乐拿开。这一个伸手落空,于青礼放下书,扬扬眉:「你干嘛?」
梁佑乐拉长脸,很不满:「你还没跟我说清楚。」
于青礼的房间内没有冷气,即使时令走至夏末,南台湾的天气依然热到让人随时想发飙的程度,于青礼这个向阳的小房间更是燥热非常。瞇眼看看窗户透进来的炙热阳光,他拉了拉领口:「就说是我爸的愿望嘛。」
梁佑乐不信,刻薄地哼两声:「喔,你干嘛帮你爸许愿?」
于青礼看着梁佑乐,表情莫测高深:「那你干嘛因为我爸的愿望缠着我不放?」
梁佑乐一时语塞,不甘心地又叫:「因为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啊!」
于青礼笑了:「我干嘛什么事都跟你报告?」
梁佑乐更气,一气一张脸就好笑的涨红。他憋了憋,理所当然地吼:「因为我把你当朋友看啊!」
「所以呢?」
「所以,你竟然都没有告诉我!」
于青礼收起笑容,用深远的眼神上下扫了扫梁佑乐:「梁佑乐,你是小学生吗?」
梁佑乐咬牙切齿:「你少这样堵我,我从来都不知道你要出国!」
于青礼凉凉又翻了一页书:「那照着你的话说,你也从来没有问过我啊。」
梁佑乐一气,一把挥掉于青礼手上的书,揪起于青礼领口咬牙骂:「你——你要出国——我还跟你说以后都陪你过中秋节,你——你还——」
于青礼冷冷看他,轻道:「我答应了吗?」
梁佑乐一愣,于青礼又问一次:「我答应了吗?」
好一会他答不上话,手才逐渐放开。退了几步,梁佑乐恨恨地低骂,坐到一旁去喝饮料。
看他气到脸上燥红未退而且颇有火气继续上升的样子,于青礼终究叹了一口气。
「……只是愿望而已,没什么好许就许这个。」
梁佑乐在一旁咬着吸管大口喝饮料,听他这样说,立刻重重放下饮料,心中仍有不甘,于是哼两声:「哦,你的意思是随便许啰?出国也是随便说啰?你把我们的仪式当什么!」
于青礼当然知道他不是真的气在自己看轻那个诡异的仪式上面,将原文书摆好,又说:「我爸……当初阴错阳差申请好学校却去不了,心里一直很遗憾,因此我们姐弟两从小就被叮嘱一定要出国去留学,我姐不肯,他就一直将希望放在我身上。」
梁佑乐只看他,没说话。
于青礼接着说:「所以你看这一堆原文书,多半是我父亲买给我的,英文也是从小训练的,晓得了吗?」
梁佑乐撇撇嘴:「喔……」
于青礼:「只是国中的时候他不幸病逝,」
这话说的淡淡的,梁佑乐却紧张地觉得心头一窒,连窗外的蝉彷佛也一瞬间为了这个话题而噤声。
于青礼笑:「你干嘛这个表情?生死有命这种事情我八岁就知道了。只是出国这个……只是愿望。」
于青礼低下睫毛,轻轻念着:「嗯……只是愿望,会不会执行,还不知道。况且……也不是我的愿望。」
梁佑乐焦躁地换了个姿势,有点尴尬地说:「呃,其实,也不意外啦,因为是你嘛。」
「嗯?」
「我从小就觉得自己应该画画,说喜不喜欢嘛,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想到了就画,这种事情已经变成习惯了,如果有一天突然叫我不要画了,我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吧,」
他四肢并用爬到靠在床边的于青礼面前,直直盯着他看,黑得均匀的眼滑动着很漂亮的流光。「但是于青礼,你喜欢什么?或是你习惯成自然的东西,又是什么?」
于青礼没想到他会这样问,愣着答不上来。
梁佑乐依然看着他:「于青礼,有一个老婆还有两个孩子,学生生涯都是前三名拿过来的,高中考中市内一间前四名的学校,大学也顺利申请到国外有名的学校,硕士博士统统拿到了,然后回台,有一份稳定又高薪的工作,生活平淡幸福,然后八十岁死掉。」
于青礼不晓得他在做什么,只神情想笑地听。
梁佑乐却很认真:「这样好吗?」
于青礼不置可否:「不错啊,不好吗?」
梁佑乐的脸靠得离他很近,圆圆的眼珠里映着一个于青礼,于青礼有趣地觉得,彷佛也可以在「这个」于青礼眼中看到一个倒映出来的梁佑乐。
梁佑乐沉着脸:「平凡的幸福,这样吗?」
于青礼实在不晓得他想说什么,只好苦笑:「是啊,很不错啊,你说的真是理想生活。」
梁佑乐憋了憋,又问:「于青礼,你喜欢什么?」
于青礼在心里叹口气,知道今天难摆脱他了,于是缓缓说:「喜欢读书,喜欢看英文,喜欢出国留学,喜欢平凡幸福的生活,可以了吗?」
梁佑乐表情严肃,语气间却隐隐带着一点激动:「什么平凡的幸福,那是荒唐不起来的人说的自我安慰的话!」
于青礼没答话,梁佑乐接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牙道:「于青礼,你这个人根本荒唐不起来。」
那天梁佑乐说得凶,事后还气冲冲地抓了背包离去,原本于青礼想这一闹两人事后肯定很尴尬,只是没想到隔天去学校梁佑乐竟还像往常一样跟他搭话赖在他旁边,彷佛那天不过就是于青礼自己幻想出来的一场对峙。
既然梁佑乐没说什么,于青礼也就当不知道。
时间飞快已经越过秋天来到冬季,于青礼那个房间位置绝佳,冬冷夏热,让一天到晚往于青礼家里蹭的梁佑乐抱怨了好一阵子。于青礼觉得无辜,有人爱来又爱骂,穿着厚外套抖啊抖逞强要待在房间里,于青礼也拿他没办法。
快放寒假的时候,梁佑乐跟萧翰一伙人出去玩,于青礼没跟上,事实上他也很少他们一起出去。梁佑乐出去这一趟,回来的时候在右耳弄了个耳洞,晚上了还特地跑来跟于青礼炫耀。
于青礼冷眼看他戴着一个银色耳环的右耳,觉得很招摇,梁佑乐反驳他还没戴上耳环,这只是暂且穿着耳针。
「喔……」于大人与世隔绝,当然不知道耳针是什么东西,因此暗自认定那就是耳环。
梁佑乐晃啊晃的,银色的耳针在夜里闪闪发亮:「怎么样怎么样?好看吧?好看吧?」
于青礼瞇眼看了片刻:「嗯……」
梁佑乐得不到称赞,心灰意冷地回去了。
于青礼还站在门口,看他一边低骂一遍离开的身影,心情复杂。
虽然方才自己答不上好不好看,还满心想吐槽他,可那只银光在暗夜下闪啊闪的,他看着却有点冲动。想要摸上那只耳针,想要将指尖滑过对方耳边,想要替他拿掉,想要轻舔耳针拿掉后空虚的耳洞。
冬天冷得要死,他却莫名地燥热。
过两天后,梁佑乐拿着他那张生平第一张自画像过来,拚命塞给他,然后落荒而逃。
那天晚上,于青礼看着那张自画像,也是生平第一次看着好友的脸起了生理反应,然后自慰,射精。
高潮的余韵让他睫毛微微颤抖,犹在喘息,内心的空虚感却兀自扩散又扩散。
扩散到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才猛然睁开眼,心里明白过来,却也绝望地知道自己绝不能再如此下去。
因为就像梁佑乐说的,他是个荒唐不起来的人。
那句话其实梁佑乐离开后,还一遍一遍地荡在他心中,痛苦回旋。
梁佑乐找了原班人马,说要一起去跨年,也开心地来找于青礼,劈头就说:「于青礼,今天去倒数。」
于青礼淡淡看他,片刻撇开视线:「今天不行。」
梁佑乐一愣:「为什么不行?啊——不要龟龟毛毛的,走啦!」说着就拉着于青礼要走,于青礼却死活不动,梁佑乐气了,回过头:「你是怎样?」
「我不要去。」
「为什么?」
「我不要。」
「于青礼,」梁佑乐一脸凶狠地逼迫:「你要是不去,拎背一定有办法让你天天跑教官室。」
于青礼很不悦:「你干嘛威胁我?」
梁佑乐:「因为我想要你去。」想了想,又改口:「因为我想要你陪我去。」
他说得理所当然又嚣张,某种混着热流以及苦涩的情绪冲上于青礼咽喉,他竟气不起来,只得答应。
跟母亲交代自己出门之后,梁佑乐又要拉他,他却避了避。
「我会自己走,你不要拉我。」
梁佑乐诡异地看他,耸耸肩也没有强迫。
跨年晚会人很多,冲散了他们与其它人,于青礼还有点担心,梁佑乐却不太在意:「放心啦,他们又不会被绑架。」拉着于青礼又往前挤,人很多,于青礼甩不掉他的手,只得任他挽着。
舞台上的明星于青礼多半不认识,也不感到兴奋,倒是梁佑乐动不动就激动地拉着他跳,让他有点困扰。
他低头看被梁佑乐挽着的手,不太明白自己怎么会走至这步。
不太明白自己怎么会喜欢上梁佑乐。
梁佑乐恰巧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问了句:「你怎么了?」
其实旁边很吵,于青礼听不太清楚,只能从微弱的声音与嘴型去判断对方说了什么。于青礼摇摇头,淡笑。
为什么?
如果有为什么,那他就可以选择讨厌梁佑乐了。
就是因为没有为什么,所以即使可以列出几百个对方的缺点,却还是喜欢他。
梁佑乐,碰上你,害我都变成白痴了。
抬眼看台上的艺人,不知不觉竟也到了尾声,压轴的女艺人唱了一首抒情的情歌,是到处都听得到的歌词,此刻于青礼竟然觉得莫名地想哭。
从前觉得听情歌哭的人都有病,如今自己竟也成了有病的其中一员。
舞台上蓝光红光交错,扫过之处还能看见覆盖着亮光的微尘,人群静默,随着歌声随意晃动,一个高音上去,于青礼突然放掉挽着的姿势,悄悄握上。
梁佑乐看他一眼,看嘴型好像又在科科笑。
倒数时刻,众人特别激动,连于青礼都都忍不住收紧握着梁佑乐的手,梁佑乐早已兴奋到胡乱跳着。
「六、五、四——」
于青礼突然平静了下来,看身旁跟小朋友一样兴奋的梁佑乐,又用力收紧握住对方的手。
「三、二、一!」
烟火抓准时机四面升空,在众人顶空炸出一个融合在一起的大烟火,于青礼今日一看,彷佛中秋节那晚大家仙女棒碰着仙女棒时的灿烂。
梁佑乐发狂乱吼,然后转过来,对他笑得灿烂喊:「于亲你!新年快乐!」
于青礼笑:「新年快乐。」
「新年新希望——我、我的新希望是——是——」梁佑乐着急地努力想,偏头急道:「你也快想。」
新年新希望。
于青礼低下头,没说话。
希望我们的关系能一直像现在一样,维持到毕业,请不要有所改变。
请不要有任何改变。
高三上学期的酷暑,人人都忙着准备学测。考卷一张张发,就像全世界死掉的树木都蔓延到他们桌前,遮盖每个人的感官,更不用提什么节日。
每天做的事就是从早自修到第九节课还加了晚自习,就在每个人都考到快断气的时候,有个人近来却春风得意。
难得体育课没有被调去考试,全班一阵轻松,只是今天梁佑乐却没心情上什么体育课,他刚跑完两圈操场,就甩着汗冲到于青礼面前,激动大喊:「于亲你!给我过来!」
早就跑完操场的于青礼皱眉,根本不想理会他的命令。
梁佑乐更火大,气得指着于青礼的手直抖:「你、你你——你跟乐大爷说说,你最近交了个——个什么?」
于青礼这才看他,依然没说话,在心里揣测大概是方才他们跑操场的时候,萧翰那几个守不住秘密的跟乐老爷说了。
梁佑乐气到火冒三丈,还惹来体育老师的注目,频频往这里看,梁佑乐不管体育老师在看什么。走近他,一把抓住对方的领子,手指泛白:「你说啊!」
于青礼低下眼看他,许久才缓缓道:「交了女朋友,怎么样?」
「干!」
梁佑乐一拳刚挥下,体育老师立刻冲过来架开他,怒骂:「梁佑乐!你干什么!」
几个刚跑完操场的同学也停下来瞠目结舌地看,这阵骚动也惹来萧翰等人的注意。萧翰直喊不好,连忙带着阿白跑过来,梁佑乐揍了一拳之后还是气到浑身发抖,双眼发红。
于青礼无辜被打了一拳,偏着脸皱眉,轻摸被打伤的地方,没吭声。
体育老师连忙招呼:「把于青礼带去保健室!快去!」
几个同学连忙冲过去扶他,被于青礼挡下。他低声道:「没关系。」然后径自往保健室的方向去。
体育老师将梁佑乐架到一旁,骂:「你疯了?为什么乱打人?」
梁佑乐握紧拳没说话,唇抿得死紧,老师看问不出什么,于是说:「回来再找你算帐。」便让萧翰他们看住他。
萧翰跟阿白小心靠近,一脸欲言又止。
最后萧翰轻轻叹气:「阿乐,你是怎样了?」
梁佑乐靠着墙蹲下,额头靠着膝盖,闷闷地说:「我也不知道我是怎样。」
他闭上眼,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激动。
……可能是有病了。
高三的夏天,被考卷热出病来了。
事后在于青礼的求情下,梁佑乐从大过一支变成小过一支,梁佑乐没想要感谢,从此不太与于青礼来往,萧翰他们为难,劝过一次两次劝不了,只得算了。
梁佑乐想,反正只是在学校的时候不太腻在一起,回家也不会一起回家而已,没什么改变,也没什么不好。
于青礼也想,反正就是……
反正就是正好将毒解了。
梁佑乐,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做至此。
你如果知道我对你的喜欢从发现的那一天开始就越来越深,伴随着罪恶感越来越重,停不下想着你自慰的行为,停不下看到你笑就想亲你咬你的念头,夏天简直就像是一把火,轻轻一点草原,便燃烧了大片河山。
当初想着不要有所改变根本是太过天真的念头,简直是莫名其妙的奢望。
我们之间唯有向前踏一步然后爆炸,与往后退,一直退至冰点的选择而已。
之后有几次于青礼的女朋友来班上找过他,比他们小一届,是个长相乖巧可爱的女孩。梁佑乐几度抱怨:「不是长得跟路上那些女生差不多吗?」
萧翰不知死活,还傻傻地接口:「我觉得她很可爱啊。」
阿白连忙掩住萧翰的嘴,不让他说话。
梁佑乐气到脸色铁青,还好没继续发作。
梁佑乐没有写卡片的习惯,那次圣诞节却不知怎么地也跑去买了几张卡片,然后犹豫片刻,买了几张纸回家。
那些猪朋狗友的卡片他大多写两句话就腻了,最后烦躁地挪开,细心地将那几张纸折折贴贴,再拿来墨条磨墨,越磨心越不静,墨汁还因为他太过粗鲁的动作喷出几滴。
沾来水稀释,他顿了顿,最后随笔勾画了覆着一层白雪的枯树,与几只远山那头的鸟,即使画面看来不错,他也忍不住骂自己画这什么没新意不知所以然的东西。
最后在一旁落下一个「乐」字,翻开里头,拿来专门写书法的毛笔,圣诞快乐几个字写得流利顺畅,却是他第一次知道写毛笔也能如此紧张。
他将之小心翼翼地藏在书包最里层,心中有些兴奋与不安。
隔天圣诞节,他一张一张地给,唯独于青礼那张送不出去,反复犹豫好久,心想自己这样不是汉子,正准备抽出那张卡片,就见于青礼被叫出教室,教室外的是他那个娇小可爱的女朋友,带着满脸羞怯。
萧翰「哦」了声:「有女朋友真好啊……」
阿白咳了两声,示意萧翰住嘴。
梁佑乐死死盯着他走出去低头跟他女朋友说了两句话,女友一会抬头看他一会低头害羞地笑,然后拿出一个礼物塞给他。于青礼愣了愣收下,竟拉出非常温柔的笑,让梁佑乐稍稍瞇起眼。
接着那个小女友看看时间,像是在说得回去了,于青礼点头,小女友离开两步,又绕回来,突然踮脚轻轻在于青礼嘴边碰了一下,然后满脸通红地连忙跑掉。
班上的同学们倒抽一口气,阿白翻翻白眼,知道惨了。
果然于青礼一回来坐下,梁佑乐就踹桌子站起,气得直接走出教室,那天没再回来,书包还是让萧翰替他送回家的,那张卡片理所当然也没有送回去。
那年寒假,听闻于青礼已经决定要出国留学的事,梁佑乐只是淡淡地问了告诉他这件事的阿张一句:「那他女朋友呢?」
阿张欲言又止,后来只说不知道。
然后时间匆匆过去,冷冬褪去,春天热得跟夏天没两样。
高三的五月,大学学测前的某个周末,梁佑乐躺在画室中,热到脑袋发昏,眼神迷蒙,眼前什么都看不太清,唯有白纱覆盖视线,覆盖意识。再醒来时,他突然急忙跑到画室一角,翻出那张曾经为了美展而画,最后却没有送出的画作。
颤颤着掀开画纸一角,他看着画纸内少年随意的坐姿,眼神渺远,发丝轻扬。
「于青礼……」
单手抚上画作,却隔了一些距离不敢真正碰触到,怕碰了就弄脏了,怕碰了炭笔上的画会糊了。
于青礼,于青礼。
他猛然站起,拿来水彩,张罗画纸,重新用水彩画了一张一模一样的作品,这次画中的人多了颜色。透明水彩层层迭迭盖上,一圈又一圈颜料。
像是神经病一样地画了一下午,画完后他画笔随意一扔闭眼躺下,莫名想哭。
5
晚上八点,当于青礼打开门,看见梁佑乐一身酒气地站在他家门口冲他笑的时候,愣了片刻。
看他站都站不稳的样子,他连忙扶住他:「你去哪里喝成这样?」
梁佑乐打个酒嗝,傻笑道:「于青礼,你……你理我了喔……」
于青礼皱眉,也不能放他烂醉地倒在街头,只好先将他拉入屋内,正巧这几天没人在家,否则被妈跟姐姐看到梁佑乐喝成这个样子那还得了。
一路将梁佑乐拖上房间丢在床上,于青礼累得直喘。一边替对方将鞋子袜子脱掉,一边责问:「你为什么喝成这样?你成年了吗?」
梁佑乐:「我──我──我忘记了……」
于青礼一股气冲上喉咙:「什么忘记了!」起身要去拿湿毛巾,梁佑乐突然扯住他衣服,左扭右扭最后滚到地上。
于青礼赶紧蹲下来问:「有没有摔到头?」不过又想想想反正这家伙摔到头也没差了。
梁佑乐抬起脸看他,眼睛对不着焦距:「于、于亲你……你要去哪里?」
于青礼无奈道:「我要去帮你拿毛巾擦脸。」
梁佑乐突然脸色一变,攀着于青礼爬起来大骂:「你少骗我了!你骗我也没用!我知道你要去找你女朋友──你要去找她──」说到一半突然哽咽,梁佑乐咬咬唇,又骂:「干!我都知道啦!」
于青礼脸部表情扭曲,十分想打他,不过看在他现在喝醉的分上,还是忍了下来。于是端出耐心来哄:「乖,我没有要去找她,我去帮你拿毛巾。」
「为什么?为什么帮我拿毛巾?」
于青礼笑得很扭曲:「因为你现在是酒鬼。」
「我不是酒鬼!你再说一次拎背是酒鬼拎背就跟你拚命──!」
「好好好,你不是酒鬼,你只是普通的醉汉,好不好?可不可以?我去帮你拿毛巾。」
梁佑乐歪歪斜斜跪坐在地上,神色恍惚地点头。
于青礼松一口气,刚要踏出房门,梁佑乐在后头突然又开始大吼。
「干青礼──于青礼你这个混帐──!」
于青礼停下脚步,忍着,继续往前走。
出了房门在走廊上,还能听见,梁佑乐跟杀猪一样地乱叫,把于青礼骂得比畜生还不如,一边替他拧毛巾的于青礼心里暗自盘算,他再这么吼下去,自己干脆拿毛巾塞住他嘴巴算了。
拎着毛巾回来,梁佑乐还在骂,只是大概累了,声音小了许多,隐约念着:「于青礼,于青礼你王八蛋……不是人……畜生……畜生……」
「于青礼……于青礼……你他妈的交了女朋友,得意个屁……」
「于青礼……于青礼。」
于青礼站在门外,听这声音总觉得他像是哭了,心里想醉汉果然难以控制。
正要推门进去,就听见梁佑乐用孱弱的声音道:「于青礼……我喜欢你,你都不知道……」
于青礼心头一震,心跳不晓得是快还是慢,说不准已经停了,站在房门前,一时间却进不得。
正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房内突然又一阵哭嚎:「于青礼──我想吐──!」
在心里骂声混帐,他连忙推门进去,拚死拉着梁佑乐去厕所,一边拉一边警告:「你敢吐在厕所以外的地方,我一定让你生不如死……!」
梁佑乐想吐又不敢吐,半瞇着眼任他拖,委屈地呜咽。
好不容易处理完失去控制的醉汉,梁佑乐已经沉沉睡去,身上一身呕吐味,于青礼本想替他换掉衣服,手刚碰到扣子,又缩了回来。
当天晚上他将梁佑乐赶到地上睡,一边赶一边骂:「恶心死了,恶心死了都是这个味道……」然后躺上床,不太安稳地睡了一觉。
次日,梁佑乐是被热醒的。一醒来就头痛异常,他扶着脑袋,发现自己竟然在于青礼家,愣片刻记忆才涌上来。
于青礼不晓得去哪了,他靠在墙边,头痛欲裂,又闻自己身上的味道实在很嗯心,突然看到小茶几上放着一套衣服,估计是于青礼的,又压着一张纸写着:「睡醒就去洗澡,脏死了。」
稍梢不愉悦片刻,他又闻身上味道,真的很难闻,只好乖乖地抱着衣服去洗澡,洗完出来后于青礼正坐在房内,面色难看。
梁佑乐有点心虚地走进去,站在门口别扭地说:「那个……不好意思……」
于青礼看他一眼,指指桌上的冰:「早餐。」
梁佑乐看着冰,感谢两个字滚在嘴边终究还是说不出来。「……马的,谁家早餐吃冰。」
于青礼一把拿过冰拆开咬下,恶狠狠道:「我家。」
梁佑乐看他心情很差,昨天自己这么麻烦人家,他也很识相不敢惹恼他,于是乖乖地拿了另一枝冰靠在床边吃。
冰是便利超商卖的便宜苏打冰,一边将冰含在嘴里舔,梁佑乐看着窗外灿斓到刺眼的阳光,突然觉得于青礼肯定是走到便利商店去买早餐,热到发火才买冰回来。
于青礼也静静地吃,半晌才问:「你昨天怎么醉成那样?」
梁佑乐臭着一张脸回答:「不知道。」
于青礼险些捏断冰棍,还是忍了下来:「……那你干嘛来我家?」
梁佑乐依旧臭着一张脸:「不知道。」
「……那你现在干嘛在我家吃冰?」
「……不知道。」
于青礼咬牙,不问了。
梁佑乐将冰棍扔在桌上,又拿了另一枝拆开吃,吃的速度远不及太阳融化棒冰的速度,糖水滴滴沾到手指上,黏腻的感觉让梁佑乐更不耐烦,几次伸出舌尖抢救那些即将滚到手上的糖水。于青礼瞄了他一眼,没作声。
过一会,梁佑乐含着棒冰问:「……你跟你女朋友怎么样?」
于青礼神色微妙:「……什么怎么样?」
「……算了,没有。」
于青礼:「……你学测准备得怎么样?」
梁佑乐舔掉手指上的冰,随意道:「喔,不错啊,有信心考上台大。」
「台大的什么?附近的补习班吗?」
「……干。」
静默片刻,梁佑乐又问:「那你要去当洋鬼子的学生计划准备得怎样?」
于青礼冷笑:「不错啊,很快就能变成洋鬼子的学生了。」
梁佑乐眼角抽搐几下,语气僵硬:「喔,恭喜你啊。」
「不用不用,反正是一定能当的。」
梁佑乐气闷,咬着冰棍抹汗。手上的糖水跟汗水混在一起,又黏又腻,让他倍感厌烦。
过许久,于青礼才又问:「梁佑乐,我再问你一次……你昨晚为什么喝这么醉?」
这回没回嘴,梁佑乐咬着冰棍,不吭声。
淡看他一眼,于青礼又喊:「梁佑乐?」
「……」挪开视线,梁佑乐又觉得眼前被热到一片模糊,连脑袋都热烘烘的。
于青礼压低声音,沉沉问:「梁佑乐,我问你最后一次。」
蝉声大作。
逼近震耳欲聋的程度。
「──你昨晚为什么喝成那样?」
梁佑乐闭上眼,于青礼的声音低低撞入耳膜,酥酥麻麻地让他忍不住屈起手指,拿指甲掐入肉中。
夏天燥热,热到让人逼近疯狂。
台湾的夏天,根本是一种酷刑。
不自觉扯扯领子,却散不去那阵蒙得人晕眩的热气,他微微张开口喘息,想着去喝水,却不自觉凑近于青礼,一手抓上他身上的衬衫,闭着眼鼓起勇气凑近对方嘴边,伸出舌尖轻轻舔着。
于青礼一瞬间浑身僵硬,尔后缓缓叹息。
蝉声遮盖不了心跳声,阳光热不过急遽上升的体温,梁佑乐突然想哭,突然想抓着于青礼就胡乱哭一场。
──我好喜欢你,你知不知道?
梁佑乐想自己似乎真的哭了,又好像没有哭,他不敢睁开眼,害怕看到于青礼的表情,害怕一睁眼这瓶装着夏天的瓶子就被砸碎了,而自己最后的勇气也会摧毁殆尽。吻是苏打冰的味道,甜甜的,腻腻的。
他刚想退开,突然肩上被人使力一推,他重重跌到地上,来不及喊痛,于青礼的唇便凑了下来,用近乎报复的姿态啃吻,唇上又痛又麻,脑门却一阵麻,麻至耳朵,麻至颈项。
不自觉伸出舌尖与于青礼碰一碰,唾液牵出银丝,在扯断的那一刻段落在他嘴边,被于青礼低头吻去。
当对方温热间又带着棒冰凉意的手探向梁佑乐裤头,梁佑乐有些痛苦地皱眉呜咽,长睫不断轻颤着。
于青礼忍不住低头去吻,一路亲吻下来,吻过他视线涣散的眼,吻过他轻轻呻吟的唇,吻过他敏感的颈部、锁骨,吻过他的乳首,吻过他腰侧,吻过他大腿,最后轻轻含住他半勃起的性器。
梁佑乐身体一紧,缩起的手指抓到泛白:「鸣……啊啊……于青礼……」
不顾他的扭动求饶,他执意吞吐那因为自己的舔弄而逐渐硬起的性器,梁佑乐难耐地轻喘,抓着于青礼的发,断断续续地呻吟。
突然对方腰微微抬起,痛苦地压抑过高的音调,最后化为急促的喘息。于青礼擦拭掉嘴边的精液,撑着身子俯看眼带水气,尚缓和不过来的梁佑乐,突然浅浅笑了,梁佑乐却觉得他笑得一点都不开心。
笑的时候,眼中应该要有快乐的样子,眉头也不该是隐隐压着,嘴角更应该要是开心扬起的。
于青礼你笑得一点都不开心。
你为什么要笑得像在哭?为什么要这么难过?
将头轻轻靠在梁佑乐肩边,摸着梁佑乐的腿抬起,他一边低喊:「梁佑乐?」
「嗯、嗯……?」
后穴被用手指一根两根抵着,试探几下后压入,没有任何润滑,他痛得低叫,于青礼只停了停,又继续动作。
「你为什么亲我?」
「嗯……我……」
不耐地倒了些水,水大半沾在地板上,于青礼就着水又插入,梁佑乐痛得一缩,反应不过来应该怎么回答。
于青礼又问:「你为什么亲我?说啊?」
「我、我……」痛得直抓于青礼衬衫,胡乱抓皱了。他连牙关都隐隐发抖。
「你喜欢我吗?」
「我……」
抽出指头,于青礼拨开梁佑乐湿透的前发,淡笑:「你喜欢我吗?」
梁佑乐眼内闪烁,刚想点头,感觉到对方将性器抵上自己尚不太适应的后穴,他呜咽一声,咬着唇承受对方缓缓压入。
他突然发现,于青礼根本没打算让自己回答。
「梁佑乐……你之前……」压抑着身下刺激而连带起的喘息,他低声问:「你之前,不是说,我做不出荒唐的事吗?」
身下被重重一顶,梁佑乐咬着唇,却含不住呻吟。随着于青礼的动作,他隐隐约约觉得一阵酥麻感蔓延上腹部,压得他忍不住想缩起腿,又让于青礼分开。
「啊……啊啊……!啊……」他皱起眉,紧张又害怕地抓住对方手臂。
「那现在,现在……」擦了擦梁佑乐不断流下的汗水,他喘着笑了,这回笑得灿烂许多,却依然不开心,甚至带了一点自我毁灭的厌恶感:「那现在,梁佑乐我告诉你……我想做的荒唐事是这种,你是不是开始讨厌我了?」
一觉恍惚醒来,又是被热醒的。
梁佑乐热到在梦里大骂脏话,转醒时更觉得燥热难耐。刚睁开眼就看到一道太过近距离的肉色,显得有些模糊,他退后了点,突然会意过来正倒在自己身边睡的是于青礼,意识恢复后,身上传来的阵阵疼痛让他恍惚想起来,几个小时前他们干了些什么。
倒抽一口气,梁佑乐四肢发冷,僵硬地说不出话来,脑袋只不停窜过几个字:「干,怎么办?」
于青礼动了动,搭在梁佑乐腰上的手挪了挪,也跟着热醒过来,又长又直的眼睫毛轻颤,让梁佑乐体温抽得更快。
抬眼对上于青礼刚刚睁开的眼,突然间梁佑乐却不能否认自己很期待,紧张感让一阵酸气压在胸前,却忍不住期待于青礼会说些什么──他会对自己说些什么?
你会想对我说些什么?
昏睡前于青礼说的话、做的事又跃上眼前,他记得于青礼用几乎快让自己哭出来的笑一次又一次问他:「梁佑乐,你喜欢我吗?」
那你呢?你喜不喜欢我?
你一定喜欢我吧。
你如果不喜欢我,为什么不敢让我回答?
于青礼,你他妈的根本在害怕我回答。
于青礼看着他,困惑片刻,突然眼睛睁了睁,想起来了。
梁佑乐握紧手,凭着一股志气没转开视线,只直直地瞪着他。
于青礼低低地「啊」了声,脸色微微刷白,随后闭上眼沉淀片刻。「你……」这一声声音还有点暗哑,他忙咳嗽几声:「你……嗯……」
梁佑乐瞇起眼,翻开薄被起身──大概是于青礼睡死前拖来给两人盖上的,梁佑乐盯着薄被沉思两秒这么想。
于青礼看他一边嫌身上黏兮兮的一边要去洗澡,即使梁佑乐表现得洒脱,于青礼仍然看得出对方根本动作僵硬,紧张得很。
于青礼按着脑袋缓缓爬起,裹着薄被靠在床边:「……你要这样光着身体走去浴室?」
梁佑乐回头瞪他一眼,脸色微红:「干……!」
然后迅速拿起被扔在一旁的上衣套上,僵硬着步伐刚要踏出去,于青礼便淡淡叹气。
「……对不起。」
梁佑乐一瞬间屏气,竟忘了要往前走。
于青礼低着头,又轻轻地说了声对不起,虽然小声,却清晰到梁佑乐觉得自己会因为心脏停止跳动而死。
梁佑乐没转过身,因为他知道自己转过身一定笑不出笑容来。
「沙小对不起?」他干干地哈哈两声:「不是我先亲你吗?我才要一边抽烟一边跟你说忘掉这件事咧。」
于青礼跟着笑:「对啊,忘掉这件事好了。」
梁佑乐气一冲,咬牙转身将手上的衣服扔到于青礼脸上。
他冲到于青礼面前,忍了很久才忍下揍他的冲动,只咬牙切齿骂:「干,做了都做了,你在装什么贞节烈女?」
于青礼一直低着头,这才看向梁佑乐,淡问:「不然呢?」
梁佑乐气到快脑充血,他深深呼吐好几口气,才颤抖着问:「被插的又不是你,你是在哀怨什么?拎背不怕被插行不行?拎背洗洗屁股又是好汉一条行不行?于青礼,你以为拎背看不出来,你在怕什么?」
于青礼一震,没答话。
梁佑乐哼笑:「喔,我知道啦,你怕我一醒来哭着去上吊,骂你好恶心怎么可以上我?对不对?你还觉得对不起我,是不是?干,于青礼你想清楚,今天亲你的人是我,被压也是我心甘情愿的,懂了没有?」
于青礼喃喃念着「心甘情愿」念了好几次,眼神有点涣散,突然才看向梁佑乐,问:「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你……你……」
看他又不敢问,梁佑乐气到一把将他从地上抓起来,恶狠狠问:「于青礼,你喜欢我吗?」
于青礼敛下眼帘,许久才像认罪一样地点头,脸色苍白到可怕。
梁佑乐心里一紧,看他这个样子有点心疼,连忙道:「我也──」
突然间他一愣,竟说不出来了。
一瞬间他脑袋中闪过于青礼那个小女朋友的样子,想起她一张小小的脸,看到于青礼时总是笑得又羞怯又可爱,比自己小的手总是紧张地抓着百折裙襬,比自己窄的肩膀总是因为紧张而微微缩起。其实梁佑乐不得不承认,他那个女朋友,真的很可爱。
长得比他可爱,比他娇小,比他软、抱起来一定也比他舒服,笑容甜甜的,也比他乖巧上好多倍。听说在二年级里面成绩也名列前茅,跟自己这种吊车尾的根本不一样。
又想起,于青礼要出国了。
寒假时阿张告诉他,于青礼要去英国。干,英国耶,远到连想都觉得在另外一个世界的英国,于青礼暑假后就要去了。
梁佑乐缓缓垂下视线,心道于青礼你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女朋友,为什么还要出国。
你就待在台湾就好啦。
你就……
梁佑乐抓着于青礼衣襟的手缓缓滑下,一瞬间明白自己在这出戏里面,扮演的是怎么样一个不堪的角色。
于青礼紧张地看着他,不敢说话。
梁佑乐低着头笑了笑:「对喔,我怎么可能喜欢你啊,神经病。」
好不容易有的期待一瞬间被浇熄,于青礼站在那,觉得全身冰冷到隐隐想颤抖的程度。
梁佑乐顾不得洗澡,干脆随便一套自己来时的衣服就离开了,留于青礼失神跌坐在床上。
于青礼,我不能带着你逃课,更不可能带你出轨。
因为你不是阿白、阿张,更不是萧翰。因为你是于青礼。
对不起,原来我他妈的也是个大孬种,更是个杂碎。
后来一切又恢复到冷战的时候,两人间气氛比陌生人还陌生的状态。只是稍微不同的是,梁佑乐再也不为了于青礼生气。
就算于青礼那个小女朋友来找他,梁佑乐也会像没看到一样地跟同学聊天,彻底忽视的模样太过刻意,一看就知道他脸上突然堆起来的笑是骗人的,随便找的话题是故意的。
几个好友看在眼里,却也只能缄默。
后来学测将近,于青礼干脆请假在家自习,萧翰感叹道:「不过青礼要出国,应该也不用考学测吧?」还跟着一脸羡慕状。
阿白急得想打他,梁佑乐却接话:「人家功课好想考,你管人家。」
于是接下来一直到学测,梁佑乐都没在学校看过于青礼,心里更是轻松很多,但伴随轻松而来的,却是又浓又重的空虚。
于青礼那些日子不来学校,也跟着没再在教室外面看到他小女朋友在外头张望的身姿。
有时候考卷写到一半,或是讲义复习到一半的时候,梁佑乐会忍不住想象,在于青礼待在家里自习的这些日子,他女朋友是不是会在放学后前去探望,是不是会娇滴滴地喊一声伯母好然后走入于青礼的房间。
是不是会两个人一起读书,一起偶尔聊个天。
然后于青礼亲她,亲的比那天亲吻自己时还要绵密。
每每想到这些,他就觉得胸口酸涩到无法忍受,就觉得眼前沾着眼睛模糊的液体难以忍受,就觉得于青礼的座位空下了,是一件难以忍受到让人想呕吐的事情。
梁佑乐不知道自己学测考成怎样了,印象中不会的题目跟会的题目都很正常,没有一夜之间突飞猛进,也没有因为于青礼而失常,一切除了自己偶尔发作的神经病难受之外,都顺利地推进。
时间的滚轮一滚一滚的,也没有因为自己难过到要死了,而掉下一个轮子。
学测后于青礼回来了,兴许是高二学业也重了,那些日子里,竟也不太见到于青礼他女朋友。
然后时间推移,来到六月。
毕业典礼那天,上台担任毕业生演讲的人不是于青礼,因为于青礼正处理申请国外大学的事,不能前来,只能请人代领。
台上的毕业生代表声音清亮,稿子念到后半段,忍不住哽咽。
「……同学们,你们还记得,新生开学时,大家坐在座位上,害羞得不敢交谈的模样吗?你们还记得……」
萧翰没用地啜泣了,被阿白惊愕地瞪了一眼:「靠,这种从幼儿园听到现在的话你也会哭。」
萧翰单手掩面,叫阿白不要管他,他要沉淀一下。
「……而今,凤凰花又开……」
而今,凤凰花开,已是六月,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随着时间奔过,一眨眼来到毕业,他妈的你却连毕业典礼都没来。
凤凰花开,凤凰花艳得刺眼,刺眼到让人想哭。
当踏出校门口,身上的制服不再是制服,学校不再是学校,他突然不觉得感伤,不觉得难过,也不觉得心痛。
有某种感觉沉甸甸的,压过一切感官。
毕业那天阿白他们提议出去庆祝,神经病骑着机车没目的地前进,他坐在阿张后座,听他们乱吼乱喊,一边笑一边问:「靠,这是要去哪里?」
阿张低笑:「不知道,不然骑去英国好了。」
梁佑乐也跟着笑:「有病。」
浪漫一阵后,一群人还是很务实地绕回市区,跑到KTV去唱了一场,晚上还去晃了两圈夜市。
然后告别,一群人都不打算考指考,所以不再去学校。
然后一直到下一个中秋,梁佑乐都再也没见过这群高中的死党们。
那个暑假出现了点变故。
七月初,从小栽培自己的爷爷过世了,梁佑乐措手不及,还没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跪在爷爷灵前,披麻带孝。
他跪在地上,随着法师的指令一次一次呼喊,一次一次跪拜。
最后他看着爷爷的棺木在自己面前盖上,这才明白过来,就此是天人永隔。
而他跟于青礼的距离,也注定隔了一块大陆,或是两片海洋。
那个暑假,梁佑乐拿起笔,却发现自己一点东西都画不出来。
九月的时候,阿张来了电话,说中秋节要聚一聚,问他要不要来,梁佑乐自然应了,却没想到于青礼会去。
于青礼说,九月底的时候就会启程往英国去,一切琐事已经办妥了。梁佑乐一边吃烤肉,一边喝酒,默不作声。这次的中秋烤肉不再是为了替他庆祝得奖而办,而是为祝于青礼一路顺风。
不较当年的兴奋,梁佑乐没有去放烟火也没去踩海水玩,只是静静地吃烤肉跟喝啤酒,喝到有点茫了,当初在奠礼上都没哭出来的眼泪竟然在此时模糊了眼睛,模糊了中秋的月亮,梁佑乐心里奇怪,这个月亮怎么会跟上次的是同一个。
于青礼坐在他身旁烤肉跟看梁佑乐喝酒,几次要劝,最后还是算了。
梁佑乐隐约记得自己开口问了于青礼:「于亲你,外国的月亮比较圆,比较大吗?」
忘了于青礼答什么,梁佑乐又问:「还是你比较喜欢洋货?」
这回于青礼好像骂他了。他想笑,又觉得有点委屈。
呜呜咽咽,再问:「那你干嘛要走?」
他忘了于青礼说什么,说不定他什么也没有回答。
萧翰他们又放了几个双响炮直冲云霄,却一点也不响亮,一点也不灿烂。
夏日残尽。
那年的九月中大学开学新生入学时,梁佑乐却没有去报到任何一所学校。
那年的九月底,于青礼走了,去了英国。
那年忘了是几月,一纸入伍令打下来,梁佑乐就要背着行囊去当兵。
入伍前,阿张突然约了他出来,欲言又止地说,当年有一些事情,他总觉得非说不可。
梁佑乐点点头:「你说啊。」
阿张抿抿唇:「这件事只有我知道,可是青礼叫我不要说,我不清楚你们是什么关系,但我知道绝对是跟我们其它人不一样的。」
阿张说:「你听了萧翰他们乱说话,捕风捉影,青礼从头到尾都没有跟那个女生交往。」
梁佑乐心底一阵凉,突然觉得耳边的吵杂声震耳欲聋,到快要让人无法忍受的程度。
见他僵直身子,阿张继续说:「……青礼他,从来没有答应过她啦,我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骗你,可是这种事情其实一看也知道,哪个女朋友来男友班上,总是拘束成那样,说两句话还会脸红,那叫爱慕,才不是谈恋爱。」
阿张又叹:「虽然那个女生,的确是在追青礼……」
梁佑乐闭上眼,让阿张别说了。
很久以前,于青礼问过他:「梁佑乐,你知道蝉可以活多久吗?」
他依旧不知道答案,只知道夏天走至此,是真的死得透彻了。
那一年忘记是哪一个美术比赛,梁佑乐入伍前,拿了当初替于青礼画的画去投稿,心态接近莫名的孤注一掷。
入伍后不晓得多久,他接获家人的通知,说画没被选上,那是梁佑乐从小到大第一次在画画比赛里面败北。
只是幸而当时的他遇过孙传参,听见这个消息,竟也能稍微释怀。
6
当梁佑乐将毕业证书递交出去之后,彻底感受到政府在处理兵单上面的速度。
背着行囊去新训,母亲哭哭啼啼地交代:「你这个孩子就是又冲动又爱闹事,当兵不比在家里在学校,你凡事都要谨慎一点,人家说什么你就听,长官骂你不要回嘴,不要跟人家起冲突,乖乖待完一年半,你──你就能回来了!」语毕还重重鸣咽了一声。
梁佑乐头昏眼花地听母亲边擦泪边交代,一旁的爸爸哼两声:「去当兵被操一操也好啦,操一操之后才是男人,想我当初──」
「你当初怎样?」
母亲蓦然回过头,还沾着泪的眼隐约带着凌厉的杀气:「你当初还不是每次放假回家就哭哭啼啼跟我说你不要去当兵了!跟我抱怨哪个学长怎样哪个长官怎样,现在好意思说操一操好了?好意思了?你也不想想爸——爸他才刚走——你这是什么态度!」
他们一吵起来,梁佑乐就更加头昏眼花,背着行囊胡乱点头。事实上他心情一直很平静,从决定不升学那一刻开始他就很平静。其实他想过,高中毕业不比高职毕业,还有一技之长,日后自己要做什么?
他已经画不出什么东西了。
也不想画了。
那么以后──那么梁佑乐,你以后想要干什么?
恍惚一个月过去,新训的日子就是操跟教育,恳亲跟会客的日子母亲都有来,母亲不断交代,不断要他当兵不要惹事,还说:「如果哪个长官虐待你了,我们、我们可以申诉,妈妈帮你想办法,你千万别一时冲动就犯了大错,妈妈最怕你这个个性──」
梁佑乐只是淡淡地听,心想自己哪能犯什么大错。
前几天还有人问他怎么这么安静,说他不笑也不太说话,梁佑乐只是听,心里想这些话如果被高中那些同学听到了,怕不被笑死。
不过变成这样,有时候他想着想着,也会忍不住笑出来。
自己为什么变成这样,连自己都忘了。
下部队后他照样不太说话也不太笑,因为被操得要死没力气笑,因为长官的笑话不好笑,因为学长毫洨也不好笑,因为他妈的他不爽笑!也许是老是摆着臭脸,梁佑乐莫名其妙被盯上,不只被学长整,更常被点名。
在军中他常常觉得自己是被耍着玩的,就像负责娱乐他们的小丑一样。
混帐,恶劣,干!颤抖着手臂在烈阳下做完最后一下伏地挺身,然后一下子往地上倒去,耳边一阵嗡嗡声以致他听不清楚长官说了些什么,只隐约感觉到有人一阵哄笑,然后是脚步踏离的声音。顾不得地上的高温,他虚脱地躺了片刻,才摇摇晃晃地起身。
他累到头晕目眩,摇摇脑袋想清醒清醒,没想到越摇头越晕,脑袋里彷佛大脑小脑全撞在一起了,他难受到想吐。
跌跌撞撞地跑到厕所去,一边吐一边咒骂那个神经病长官,干,真的是神经病。吐完之后神智有清醒一些,只是身体发软,一个不小心往后倒去,胡思乱想着自己这一生就要因为撞死在厕所而终结了,梁佑乐又颇不甘心。
刚往后倒,后头就有人连忙接住。
对方着急地说:「喂喂,这位弟兄,你怎么啦?还清醒吗?喂!」
梁佑乐脸色发白,虚弱地说:「我没事,我──我休息一下就好……」
「休息一下?」对方夸张地重复,然后犹豫地左右看,硬是将他拖到外面去,直到一处颇阴凉的地方才停下,好心地让梁佑乐靠在他身上休息。
「你刚下部队?那的确比较难熬啦。我们连上有比较操……菜鸟嘛,长官说什么,要表现得恰到好处啊,该认真就认真,该笑就笑,长官嘴上说笑什么笑,下次他就会跟你比较麻吉你也比较轻松,懂吗?」
梁佑乐虚弱地抬头看他一眼:「谢谢学长。」
「学长?」对方语气很惊喜:「不用这样叫我啦。我看了一下你的名字,你叫梁佑乐?」
梁佑乐刚点头,他又激动地接着说:「那你是梁任的孙子吗?那个大画家?」
梁佑乐有点困惑:「是。」
「哦!真的假的?因为你的名字实在很特别!我就在猜──」顿了顿,对方又嘿嘿笑:「在猜你是不是那个神童。」
梁佑乐扬起眉:「啊?」
「你很有名啊!就是那个美术比赛战无不胜的梁佑乐嘛!」对方搔搔手臂,露齿对他笑:「好巧喔!对了,我很喜欢你爷爷的画。」
梁佑乐垂下眼,没回答。
「你爷爷三年前那场画展我有去看,真的不愧是大师!」
沉默一会,他才压低声音道:「……我爷爷死了。」
身旁的人愣了愣,眼神中略略带着诧异:「哦,是喔,真的假的,好可惜。」
梁佑乐一咬牙,翻过身一把拉过对方衣襟,也不顾什么学长学弟,从入伍以来受的鸟气顺道都爆发出来:「干!什么叫是喔真的假的好可惜!马的,说得这么简单,不是你家死人你当然可以这样说!你根本不了解失去亲人的难过,他马的,去他妈的国军!」
对方笑笑着推开他,道:「喂喂,干么这样?以一个画迷来说,我是真的觉得好可惜啊。」整整衣服,又道:「可是以你亲人的角度,我当然不了解,邻居家死人你会哭得比邻居还惨吗?」
梁佑乐一忍,没答话。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一肚子气想找人发泄,可是学长现在其实很忙,我只是偷空出来尿个尿而已,」唉声叹气地起身,他道:「虽然学长我大你好多梯,已经很老了,可是我晚回去也是会被盯的。」
梁佑乐心里也知道自己刚刚分明是借题发挥,只是想找人吼一吼骂一骂而已,根本难看至极。憋了憋,老实道歉:「……对不起。」
对方转过头来对他笑:「欸,没关系啦,学长人很好的啊……对了,你以后找我,就找孙传参。」拉拉自己衣襟上绣的名字,笑:「不是参加的参喔,是一二三四大写的参,我是营上的医务兵……不过其实就是在跑腿打杂啦。」
梁佑乐依然坐在地上看他,没什么表情,孙传参又若有所思看他他一眼,问:「你失恋吗?」
梁佑乐愣了愣:「……没有。」
「骗我,」孙传参低低地笑了:「分明就是失恋,没失恋哪会这个要死不活的样子,跟你说啦,兵变很正常,出去以后要什么女友没有?干,你就算哭到死被兵变还是被兵变啦。」
「……我没有被兵变。」
「哈哈,爱面子。」他嗤笑:「有本事的话,真的喜欢就等出去再追回来,你现在在里面这个死样子给谁看啊?学长跟你说一句,不要在里面跟自己过不去,何必咧?」
「干,被拎背抓到你了吧。」
于青礼来不及喊痛也来不及反应,对方沾到眼泪咸味的嘴就重重压了上来,他呼吸不及,慌忙推开梁佑乐,就见梁佑乐刷白着一张脸,用更愤恨的眼神看他。
「你他妈的竟然敢推开我……」
于青礼觉得头被大理石地板撞这么一下,后脑都要裂开了,看梁佑乐又要压上来,他连感伤都忘了要有,一股气就先浮了上来。
「我才要问你是怎么回事!」
梁佑乐一咬牙:「你为什么看到拎背就跑?怎么样?你心虚了吗?干,你该不会在英国交了女朋友吧,所以不敢见拎背了吧?」
于青礼推开梁佑乐站起,痛得直揉脑袋:「你在胡说什么?」
「我说你在英国交了金丝的所以不想回来,对吧?我没说错吧?干,看到我还跑,还跑、你竟然还敢跑……!」
「我跑是因为──不对,你为什么会跟过来?」
梁佑乐气到跳脚:「我当然要跟过来啊!我不跟过来你又回去找你那个洋鬼子女友温存了,是不是?马的,你他妈的心虚──!」
于青礼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只得呼出几口气问:「我干嘛心虚?」
梁佑乐冷笑:「谁知道你干嘛心虚?」
「我为什么要对你心虚?」
「谁知道你干嘛要对我心虚啊!」
于青礼缓和下来,淡道:「你又不是我的谁,为什么我要对你心虚?」
梁佑乐愣住,于青礼看他不回话,只叹几口气,交代道:「我本来只是想去看看,没想到会遇到你……这不在计划内,我自己也很意外。好了,你还要回去上班吧?我也要回去休息了……」
看梁佑乐乱乱的头发底下两只眼睛睁得老大,又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于青礼突然有点心软,莫名的冲动让他伸出手搭上梁佑乐脑袋,胡乱揉了揉。
「欸,你干嘛哭啊?我听你妈说你最近过得不错,那很好啊,我早就说过你画画很厉害,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画的东西,你加油啊。」
见梁佑乐还是没说话,于青礼无奈,只好将手抽回。转身去开大门:「你啊,知道我家车库门怎么开吧?等等这样出去就好……」
铁门喀喀两声开了,正要再开第二扇门,梁佑乐带点哽咽的声音就在后头响起:「于青礼,你都不会想我吗?」
手还搭在门板上,于青礼稍稍握紧。
梁佑乐:「你消失这几年,我每天都在想你。」
好一会他才能尝试笑出来:「……喂……」
梁佑乐抬起眼看他:「你看到我,都不会有一点点的激动吗?」
于青礼旋开门正要踏入,梁佑乐:「你看到我不会想亲我,看到我不会想抱我,看到我一点反应都没有吗?」
于青礼皱眉回过身:「你──」
「于青礼我喜欢你!」眼泪又开始掉,梁佑乐一边骂干一边抹掉:「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这些话如今听在耳里却像酷刑,于青礼觉得好笑,事到如今,自己竟然还会因为这些话而感到一丝丝的开心,伴随着开心而来的,是恍惚已过六年的距离跟不真实。
「……别闹了。」
梁佑乐抹掉眼泪,几个踏步往前狠狠地抱住于青礼,眼泪胡乱抹在于青礼身上:「于青礼,你真的一点点的激动都没有吗?」
于青礼推不开他,只得无奈抬头叹气。
怎么可能没有。
如果没有的话,他就不会控制不住自己跑去他的店偷看、也根本不需要心虚到逃跑,更不会因为梁佑乐嘴中那几句不知道真不真实的喜欢你,而感到迟了五、六年的开心。
如果没有的话,就不会在开心之后,感到浓浓的绝望。
浓浓的、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绝望。
梁佑乐,你真的会喜欢我吗?
血腥味在嘴中蔓延开来,于青礼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将梁佑乐压在沙发上,发狠地啃吻他。
怎么可能没有?怎么可能不激动?
六年的思念,在见面的那一刻又滚滚烧起,蔓延至每一处神经,温热到会让指尖微微颤抖的程度。
在英国的时候,无数次因为想念而差一点就逃回台湾,想到差一点就想再逼问他喜不喜欢自己,因为他喜欢他喜欢到快死掉了。
而你却不知道。
梁佑乐,你为什么可以不知道?
想到这里,他就会觉得一股气憋在心里,痛苦到受不了。
梁佑乐吃痛,想推开他,于青礼却发狠地将他搂得更紧。
如果不是,又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还绝望到相信你口中的喜欢。
梁佑乐呜咽地在唇与唇的空隙中偷得几丝空气喘息,只是对方却像要致他于死地一样地紧密拥吻,甚至连鼻间都难以呼吸。指甲就着布料狠狠掐入于青礼背部,越是痛一分,于青礼就像报复一样地多咬他几下。
夏天天气燥热,汗水很快从他们额际、颈间流下,跟这个夏天一样令人不耐的温度在摩擦与亲吻中交换。
梁佑乐头昏脑胀,一瞬间彷佛又回到高中时的那个如今想来颜色褪尽的夏天,于青礼一次一次地进出自己,用近乎绝望的口吻告诉他:「我想做的荒唐事是这种,你是不是开始讨厌我了?」
一阵热袭上眼,某些酸烫的东西哽在喉间,上不去下不来,他开始哽咽地哭,死命想推开于青礼。
终于在呼吸断绝前,于青礼撑起手臂看他,苦笑:「你干嘛哭啊?」
梁佑乐闭上眼,眼泪还是像坏掉一样不断跑出来,冲淡了嘴边的血腥味。
于青礼垂下眼睫,一手迟疑地伸出,遮住梁佑乐的眼睛,手掌沾到了眼泪,并感觉到对方的睫毛因为用力闭紧而隐隐颤抖。于青礼问:「你哭什么?」
好几回被呛到,梁佑乐痛苦地低咳:「我、我喜欢你……」
于青礼神情恍惚:「……那你干嘛哭?」
梁佑乐哭得更用力:「因为我喜欢你……」
「……梁佑乐,你几岁?」
梁佑乐不明所以,只得乖乖回答:「二、二十──」
没让他说完,于青礼低头封住他接下来的话,唇舌交缠,原本的血腥味混入一点点泪水的咸味,他用力拉扯梁佑乐身上的衣服,恨恨地低问:「那那个人是谁?」
梁佑乐:「谁?」
「你说你喜欢我,」于青礼气恼,探入衣内的手狠狠掐揉对方乳头,梁佑乐痛得连连骂干。「你说你喜欢我,可是那个人是谁?」
梁佑乐吃痛,试图闪躲:「干,谁啦?」
「那个人啊!」停下手上的动作,于青礼俯视着瞪他:「店里面那个男的——」
梁佑乐这才会意过来他在说谁,更加满脸莫名:「参哥?你说孙传参?」
听到这个名字从他口中说出,那天电视中,看到两人扭打成一团的样子又跃上脑海,他气愤地低头咬他:「干、你竟然……」
一听他说话,梁佑乐连忙用力推开他:「于青礼,你刚刚说什么?你说脏话?」他简直不敢相信他竟然会从于青礼这张嘴里听见脏话,一时又气了:「靠,那些英国人都教你什么?你怎么会骂脏话了?」
于青礼想笑:「脏话不都是你教我的吗?」
「你放屁!高中的时候你根本没有骂过!干,于青礼你交到坏朋友了──」
于青礼又低头咬住他颈项,模糊骂:「我这辈子交过的坏朋友就是高中的那些人,我就是高中交了坏朋友,现在才变成这个样子。」
「哪个样子?」梁佑乐痛到微微瞇起眼:「乱咬人吗?」
于青礼笑,一边说:「变成就算经过六年,不断告诉自己说没机会了不要想了,但一被你告白,还是悲哀到抱住你的样子。梁佑乐,我这个样子叫什么?你说是不是犯贱?」
梁佑乐觉得喉间一紧:「于青礼,你去一趟英国回来,中文也退步了是不是?」
于青礼凑在他耳边笑道:「那我用英文说一次给你听,要不要?」
梁佑乐骂声干,身体一使力跟于青礼双双跌到沙发下,借着翻下身的动作上下互换,跨坐在于青礼身上。
于青礼今天摔了第二次,幸好地上铺着厚重的地毯,他绝望地想否则自己大概要头破血流死了。
梁佑乐擦掉嘴边的血,前发在方才激烈的亲吻中早就凌乱不堪,他低下眼看于青礼,笑:「喔,没想到有当过兵就是不一样嘛。」
于青礼瞇起眼:「当兵?你吗?」
梁佑乐三两下解开于青礼的衬衫扣子,一边回答:「高中一毕业我就去当兵了,我本来窝囊地想不要升学算了,全世界都对不起我、我也不要对得起谁,我连画画都不想了,」他突然勾起嘴角笑:「结果于青礼,你知道是谁让我振作起来吗?」
于青礼没回话,脸色已经渐渐变难看。
梁佑乐乐得直笑:「就是孙传参喔。」
几乎在他说出来的同时于青礼按下他脑袋,胡乱又亲又咬了一阵,恨恨地喘:「那个家伙……」
梁佑乐任他亲任他咬,亲完了就额头靠着额头对看,他收起笑容,淡问:「于青礼,你会嫉妒吗?」
于青礼气得压低声音问:「那我告诉你我在英国交了一个女朋友,你……你会……」
梁佑乐伸出舌头轻舔过于青礼脸颊:「问啊,为什么不敢问?」
于青礼绝望地闭上眼,声音断断续续:「你……你会……」
梁佑乐坐起身,眼睫毛上头还沾着方才的泪水,透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滚了一点点透明的金。
「于青礼,你为什么不敢问?你害怕什么?」梁佑乐一咬唇,扯开于青礼裤头:「那我告诉你,我不会嫉妒,我怎么可能嫉妒。」
看着于青礼明显一僵。彷佛连呼吸都要停了的样子,梁佑乐突然觉得想哭,很想呼眼前这个白痴一巴掌。左手贴住左手,他强迫对方跟自己十指交扣。
梁佑乐说:「因为我不相信你在英国有女朋友,你这混帐高中骗过我,我再也不相信你这种鬼话。」
于青礼这才不明白地睁开眼看他,试探问:「什么?」
梁佑乐恶狠狠问:「你高中有女朋友吗?」
于青礼眼神闪了闪:「……有……」
梁佑乐更抓狂,握着对方的左手缩紧了些,紧到双方吃痛的程度:「再说一次,有吗?」
于青礼闭上眼又睁开,突然间明白地叹气:「阿张该不会告诉你了吧……」
梁佑乐恶笑:「他如果不告诉我,我这辈子都被你骗了。于青礼,你最好告诉我,你到底觉得我是哪种混帐,知道对方有女朋友我还可以无所谓跟他说我喜欢你喜欢到被你干十次都没关系。」
左手交握处又烫又密,梁佑乐不晓得第几次想哭,一想哭眼泪就从眼睛里掉出来,滴滴落在于青礼胸膛上,温热到让于青礼揪心的程度。
伸手替眼前这个又哭了的家伙抹掉眼泪,于青礼无奈问:「你干嘛哭?」
梁佑乐继续哭,哭得很难看:「干,我哭你为什么要这么笨,哭我为什么要这么笨,哭为什么我们两个人凑在一起,就会变得这么笨!」
7
「啊……」
于青礼想,他们一定是疯了,而自己更是疯得彻底。
跨坐在于青礼身上的梁佑乐长裤褪至脚踝,随着呼入的空气递减而急促喘息,他时而闭眼时而恍惚地微瞇,呻吟伴随着低泣的鼻音断断续续流泄而出。
腰际一阵酸软,他呜咽一声后半趴伏在于青礼身上,手指无助地扒抓着地毯,在厚重的地毯上抓出一条又一条的痕迹。
于青礼单手扶着他的腰,用力往身下按,另一只手抓起梁佑乐手掌,紧紧与他十指相扣,抓得又沉又紧密。
又几次将自己推压入梁佑乐体内,于青礼一声闷哼伴随着激情到有些痛苦的皱眉,射在梁佑乐体内。梁佑乐趴在他身上,神情恍惚,汗水从自己身上滑落到于青礼身上,将两人身上未脱尽的衣物湿了透彻。
于青礼尚在射精后的恍神迷离间游走,下意识地揉了揉梁佑乐的腰,握着他的手也忘了放开。梁佑乐也没动,浅浅的喘息撒在于青礼胸前,暖暖的。
于青礼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按住他的腰,沙哑道:「别动。」然后伸长手在一旁桌上探探摸摸,摸到一盒面纸。
梁佑乐疲倦地笑:「干,又不是你在叫,每次你声音都比我还哑。」
于青礼翻个白眼:「也才两次。」
梁佑乐继续说:「不是你在叫声音就可以变成这样,下次让你叫叫看。」然后腰边被捏了一把,梁佑乐痛得要动,又给于青礼压住。
于青礼低叱:「不要动,会沾到地毯。」
梁佑乐嘿嘿笑:「什么东西沾到地毯?」
于青礼瞪他,没回话。
梁佑乐乖乖地任他扶起自己的腰,拿了几张卫生纸在两人相接的地方擦了又擦,一边让他擦,梁佑乐半瞇起眼。
「于青礼,你去了一趟英国,好像变开放了。」
于青礼恨恨道:「也不晓得是谁突然就坐上来的。」
梁佑乐不甘示弱:「哦,不知道是谁先硬起来的。」
于青礼抬眼瞪他:「我硬起来你就坐上来吗?」
梁佑乐:「我坐上来你就动吗?」
于青礼懒得跟他吵,确定精液没沾到地毯,才让梁佑乐起来,一边赶他去楼上洗澡。于青礼穿好裤子,非常细致的先拿卫生纸擦过地毯,然后再拿吸尘器来吸。
等梁佑乐洗好澡下来,见他还满身汗跟臭味的在整理,忍不住觉得很好笑。
这家伙啊,不管过几年个性都一样。
抬头看时钟,梁佑乐问:「阿姨什么时候回来?你最好别让她看到你一身汗又都是做爱的味道,不然她会吓死。」
于青礼也抬头看时钟:「不会这么早。」
梁佑乐挤开他,接手整理的工作:「你上去洗澡啦,满身精液的味道,恶心死了。」
于青礼被这么说很不甘心:「什么叫满身……满身……的味道!」
「你自己闻啊。」
「……」于青礼心里不甘心,又忍不住乖乖地抬手闻闻,果然味道颇恶心。恶心地吐吐舌,他又交代该怎么整理之后才上楼。
刚脱掉衣服洗没多久,浴室薄薄的门板就被敲了敲,外头梁佑乐道:「我整理好了。」
于青礼:「你肯定胡乱整理一通……」
梁佑乐很生气:「请不要诬赖我的认真。」
门外好一阵子没动静,于青礼正以为他走了,梁佑乐又说:「客厅耶……英国真是能改变一个人很多的地方,真了不起。」
于青礼也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梁佑乐疯,他也跟着没控制,竟然在客厅做了起来,要是母亲或姐姐突然间回来……不对,重点是阔别这么多年,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还会跟梁佑乐……
应该是很清楚如何控制自己的年纪了,又为何一切会失速?
梁佑乐:「……于青礼,你现在在想什么?」
于青礼的声音隔着水声跟门板模糊传来:「没有啊。」
梁佑乐靠在门板,头低低的:「你骗我,你这种龟毛的个性,现在一定在想东想西。」
「……我没有。」
「那你跟我说你现在在想什么?」
「没有想什么。」
「你骗我。」
「我说我没有。」
「那我告诉你你在想什么,你一定在想:『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我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情,梁佑乐又不喜欢我……梁佑乐他骗我的,怎么可能我一回国他就说喜欢我了?我等等要跟他道歉,然后我们就到此为止。』对不对?」
多多少少被抓到心思,于青礼冲水的动作心虚地顿了顿:「……我……我没有。」
梁佑乐:「于青礼,你为什么不可以把事情想得简单一点?」于青礼没回话,冲水的声音还在继续。梁佑乐继续说:「于青礼,你刚刚为什么亲我?」
「……因为……」
「那我刚刚为什么让你亲又让你上?」
于青礼又不说话了,这回连水声都停了。
「于青礼,我等你等了六年,从以为你会回来,到不相信你会回来,可是我还是很想你,你想不想我?」
即使对方看不到,于青礼还是在门板另一头乖乖点头:「……想。」
「我是鼓起勇气才追上来的、才敢告白的。于青礼,你知道我多害怕你忘记我吗?我好害怕你已经不喜欢我了,好害怕经过六年什么都来不及了,就算这样我还是好喜欢你,我怕到要死了,干。」
于青礼垂下眼帘:「嗯。」
「我如果都做到这样了,你还要退缩,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于青礼忍不住笑:「……你又威胁我。」
梁佑乐抹掉今天很轻易就可以冲破防线的眼泪,气愤地说:「谁威胁你啊?干,我到现在还是怕到要死,一切都像做梦一样,随时你又会变成那个在英国的于青礼,我真的怕到要死了你知不知道……!」
眼泪从一滴两滴变成一行两行,梁佑乐狼狈地双手交替抹眼泪:「所以于青礼,你不要再让我害怕了好不好?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这样子就好了,好不好?」
于青礼胸口一热,什么「可是」都无法运作了。他又重重点头:「好。」
稍晚姐姐回来,见梁佑乐坐在客厅看电视,着实吓了一跳。她一边关上门,一边像是看到幻觉似地瞪大眼:「佑乐?你怎么会……会来?」
梁佑乐尴尬地嘿嘿笑:「很多原因啦……」
于江辰看弟弟不在客厅,压低声音问:「青礼他,知道吗?」
梁佑乐三两下将薄饼吃掉,喝了一大口水后去撕开装着咸酥鸡的纸袋:「知道啊,啊,他跑去晒衣服了。」
于江辰看他吃,理了半天理不出头绪来:「我真是被你们搞胡涂了。」
梁佑乐咬着一块米血,抬眼看还穿着OL装的于江辰:「江辰姐,妳要不要先去洗澡?」
于江辰放下手提包,硬是坐到梁佑乐身边:「你先把事情说清楚,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又会突然碰上了?你们不是……」
梁佑乐颇哀怨地看她:「我才要问妳,怎么于青礼回来妳都没跟我说。」
「那是因为……你也知道青礼他的的个性……啊,不管这个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佑乐大眼转了转,有些心虚:「总之就是……妳弟运气不好被我逮到,然后……」
于江辰偏着头,又黑又亮的长发顺着动作斜斜歪下,她两条细细长长的眉毛担心地压着:「那他有没有说什么?说些不好听的话?」
梁佑乐又干笑:「话是说很多啦,不过妳弟怎么可能说不好听的话,」然后迅速瞄一眼楼上,心虚地将衣领向下拉了拉,里头隐隐有几个浅浅小小的红痕,一些甚至稍有瘀青状:「咳,就是这样啦。」
于江辰见了那些痕迹,恍然大悟地点头,表情有些暧昧。又稍作交谈后于江辰就要往楼上去,只是走没两步,又绕回来:「佑乐。」
「嗯?」
于江辰笑:「我本来一直犹豫要不要跟你说青礼回来的事情,不过看到你们今天自己遇到了,我很开心。」
梁佑乐也跟着笑得傻傻的。
等于青礼清完二楼下楼,于妈妈也差不多回来了。于妈妈一回来见梁佑乐坐在客厅,同样愣了愣,脸上突然出现惊喜的笑容:「小乐,怎么来了?」
梁佑乐回头,连忙起身:「哈哈,阿姨好……」他不自在地将领子拉高了些,于青礼刚好下楼,于是他指指青礼:「我今天刚刚好遇见青礼啦,所以就、就又来打扰了。」
「哦──」于妈妈点头,忙叫梁佑乐坐,呵呵笑地说:「小乐你也好久没来我们家了,吃饭了没?阿姨去煮个什么给你们吃……」
梁佑乐:「我、我有吃……」然后看看桌上的咸酥鸡:「我有吃咸酥鸡。」
难得家里多了一个人,于妈妈很开心,笑着说去切水果。于青礼看看愉快地在厨房忙进忙出的母亲,而后坐到梁佑乐身边,也叉了鸡块吃:「我姐刚刚有跟你说什么吗?」
梁佑乐虽然下意识地想靠到对方身上,想了想还是很规矩地往另一边靠去,跟于青礼隔出一小段距离:「没有啊,江辰姐就问我怎么突然来了。」
「喔……」看了眼梁佑乐刻意隔开的距离,于青礼眼睛瞇了瞇,一把将梁佑乐拖到身边,低声说:「你隔这样很奇怪。」
「干,靠这么近才怪。」
「心里有鬼才觉得奇怪。」
梁佑乐龇牙咧嘴低喊:「对啦,我就是心里有鬼,怎么样?」
于青礼刚要回嘴,于妈妈就端着一盘西瓜出来,笑吟吟道:「你们在说什么?」
于青礼连忙回答:「没有啊。」然后顺势又把梁佑乐拖近了一点,被梁佑乐低低骂一声神经病。
于江辰刚好洗完澡下来,拿着毛巾擦擦长发,对靠在一起的两人扬扬眉,然后坐到另一座沙发去。
一群人一边吃水果聊天跟看看电视,这情景在高中的时候常常出现,因为梁佑乐三不五时就往于家跑,又刚好梁佑乐很得于妈妈的缘,到后来于妈妈要煮饭,都会替梁佑乐煮一份。
难得梁佑乐又来家里,于妈妈显得很开心,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又说:「我听你妈妈说你最近跟朋友开了一间店,真不错耶。」
梁佑乐傻笑:「还好啦……刚开张生意不错,之后就不知道了,是跟当兵的学长一起合作的,退伍之后他问我要不要帮他,一开始商品都是在网络上面卖,先卖出名声。」
于妈妈了解地点头:「很不错啊,现在这种创意的东西都卖得很不错啦,不过店里就你们两个会不会太累?」
「没有啦,还有很多朋友在帮忙,画画跟设计也是我跟参哥一起完──」他突然吃痛地低骂一声,转头怒瞪装得没事样的于青礼,压低声音:「你干嘛捏我?」
于青礼没回答,不动声色地又叉了块西瓜吃。
于妈妈笑笑着看他们,说了句「你们感情还是很好啊」的话,又说:「啊,不过小乐你开店,最近一定很忙吧?好可惜,不然你跟我们一起来玩也很好……」
这句话引来姐弟俩的注意,都往这里看了看,梁佑乐却一头雾水:「玩什么?」
于妈妈:「哎唷,本来想青礼难得回来,想说一起出去玩,去远一点的地方,可以玩得尽兴一点。」
于江辰连忙说:「妈,佑乐最近有展览,不能去啦。」
这句话让于青礼看向梁佑乐,质问:「什么展览?姐妳为什么知道?」
梁佑乐抬头看着吊扇转啊转,没回答。于江辰没好气地反问:「我为什么不知道?妈,我觉得根本不用去那么远的地方,青礼他难得回来,一定很怀念家乡,在附近逛逛就好了吧?对吧?」于江辰朝于青礼的方向猛眨眼:「青礼?」
于妈妈有点迟疑,跟着看向儿子:「是吗?青礼?」
看姐姐使眼色使到青筋都快爆出来的样子,于青礼无奈道:「嗯,我也不太想去太远的地方,不过如果妈妳想──」
「这就是了啊!」于江辰急道:「妈,妳让青礼陪妳去市区逛逛,随时能回家的感觉不是很安心吗?青礼他都离家这么久了。」
见妈妈又看过来,于青礼索性认真看起电视节目。
于妈妈最后还是点点头:「好啦,也对。」
于江辰开心地笑了:「是吧?这样小乐要跟着,也没问题啊。」
于妈妈听她这么说,终于愉悦地笑,期待地看向梁佑乐:「那也要看小乐愿不愿意嘛。」
梁佑乐原本颇认真在看电视,突然被点名,匆忙傻笑:「啊……好啊。」
之后又聊了一会,梁佑乐有点倦了,用力眨了眨眼睛,试图眨去倦意。于妈妈连忙问:「小乐你想睡了是不是?今天有没有要回去?」
梁佑乐看看时间,其实不太愿意回去,可是硬赖在别人家也不好,于是表情颇为难:「我……」
于青礼适时开口:「你先去我房间睡好了。」赶了赶梁佑乐,随后也跟着上去。
于江辰看弟弟上楼,随便找个理由也上楼去,在二楼楼梯口逮住弟弟:「青礼,你过来一下。」
于青礼扬眉:「干嘛?」
于江辰一把将弟弟扯入房间,笑问:「我对你很好吧?」
「妳说刚刚那个?」于青礼不屑地哼两声:「不就因为妳不想去,干脆找理由吗?」
于江辰颇不悦:「你好不容易跟佑乐重逢,这会跟妈出去一个多月,干脆一开始没遇到还比较省事。」
见于青礼没说话,于江辰轻叹:「你们……你们能再见面,我真的很开心,我本来一直犹豫,你回来的事情要不要跟佑乐说……那天看你买的徽章,我一眼就认出是小乐店里的东西。」
于青礼抿抿嘴:「是喔。」
「跟妈出去的事情就暂且不说了,你们今天怎么会遇到我也不问,你们开心就好。就是……就是青礼,你要想清楚喔,如果照你原本的计划,反正都要回英国不见面也就算了,可是今天你们都遇到了,看起来和好了,你要不要回英国,自己还要斟酌。」
本来直觉想回「我知道」,正要开口,于青礼突然发觉姐姐这话很怪,于是遮着嘴轻咳两声:「普通、普通朋友,我要不要回英国,干嘛还要报备?」
于江辰坐到床上,抬头瞇眼看他:「你要骗我?」
「……」盯着姐姐看许久,于青礼突然有点虚脱:「妳怎么会知道?」
「你这几年一次都没回来,当然不明白。如果你有看过小乐难过成那样的样子,我不相信你在英国还能安安稳稳地过下去!」
她看着于青礼隐隐刷白的脸,叹口气道:「所以姐姐我一定要提醒你一句,如果不想招惹或是没本事招惹,从一开始就不要去做!你还要回英国的事,你该不会乐昏头,都忘了吧?」
于青礼低着头:「我……」
「你最好也早点跟佑乐说,这种事情越早说开越好,还是你怕你说了,会破坏得来不易的美好?」于江辰笑了笑:「青礼,不要再伤害他了。」
摇摇晃晃地回房,一打开房门,就见梁佑乐贴着墙坐在床上。于青礼问:「你怎么还没睡?」
梁佑乐朝他笑出牙齿:「等你啊。」
盯着他出神几秒,于青礼觉得心底沉沉的。姐姐说的话他很清楚,这种事情当然要越早说开越好,看梁佑乐是要跟他打一架,还是干脆地掉头离去。
还是、还是他能忍受自己再回去读个三年五年……
于青礼笑了笑,觉得自己自私的心态真是很恶心。
爬上床,他将脸靠在梁佑乐肩窝旁,双手轻轻扣在他腰上。梁佑乐惊喜地哈哈笑:「喂喂,怎么啦?于大爷您今天兴致真好。」
于青礼抬头瞇眼瞪他,梁佑乐无辜地收起笑,跟他大眼瞪小眼。
梁佑乐率先说话:「喂,你今天坐这么近,都不怕被你妈发现?」
于青礼将他搂得更紧些:「怕啊,可是看你坐这么远,我就觉得很不高兴。」
梁佑乐听了大笑,于青礼很不满,凑上嘴,在差一点就能碰到对方嘴唇的距离顿了顿,然后张嘴轻咬梁佑乐嘴唇,咬了咬再用嘴唇含对方嘴唇,就是没碰到舌头。
任着他玩,梁佑乐也无聊地拉起于青礼头发,等对方嘴巴咬够了咬到其它地方去,梁佑乐才说:「江辰姐说的展览……不是我的个人展,是我们一群朋友一起租了个小地方,展览我们的作品。」
正含着梁佑乐的耳垂,于青礼含糊哼了哼。
梁佑乐唇瓣在于青礼耳际擦了擦,问:「……于亲你,你要不要去看?」
于青礼放开他的耳垂,亲过梁佑乐脸颊,热气在梁佑乐肌肤上烫出一点点鸡皮疙瘩:「好啊。」
梁佑乐颇开心:「那我再给你票。」
「那个孙什么,也会去?」
「干,于青礼你有病,干嘛一直针对参哥?」
于青礼幼稚地冷哼,继续埋头亲梁佑乐脖子,梁佑乐被他亲得痒,往内缩了缩。「喂,于青礼,你怎么了?」
「没有啊。」
「你骗我。你怎么了?」捏了一把于青礼腰际:「快说啊。」
于青礼被他捏得痛,发狠将梁佑乐推在床上压倒,胡乱亲一阵,突然哀怨地喊:「梁佑乐……」
「怎样?」
额头靠着额头,他接近忏悔地说:「梁佑乐,我是个混帐。」
愣了愣,梁佑乐突然笑,伸手揉揉于青礼头发,眼神暗了些:「……于青礼,你以为我不是吗?」
8
隔天于青礼醒来时,梁佑乐已经走了。
他摸摸身旁空下的位置,有点不悦。当天他陪休假的母亲到市区去逛逛,帮妈妈提了几袋战利品,当中除了母亲的化妆品跟衣服,也包括了于青礼的衣服。
逛到专柜,母亲又拿几件在他身上比了比,于青礼忙说不用了,却怎么也推不掉,于是母亲胜利地挑两件去结帐。于青礼跟在后头无奈道:「妈,专柜的衣服都很贵。」
于妈妈偏头瞪他一眼:「你妈我五、六年来没办法帮你买衣服,偶尔选一次不行吗?怎么样?你不开心是不是?」
「我没有,我只是说专柜的衣服——」
于妈妈回过头对站在一旁的小姐笑:「小姐不好意思啊,这件有没有其它颜色?」
小姐笑容可掬地点头,忙去拿货。
于青礼暗自计算现在袋子里的东西到底都多少钱了,心中暗暗担忧起花钱水的问题。
母亲继续挑着衣服,一边朝身后的于青礼淡淡说:「你这几年去英国,一次也没回来,妈妈虽然寄钱去给你,常常打电话给你,却也不知道到底你在那边到底好不好,给你送的衣服有没有穿暖,在那边这样穿合不合宜。
「妈妈这辈子没出过国,这些事情全部都不知道,就只得一直送一直送,你有没有穿、有没有用,妈妈都不知道。」
于青礼乖乖地没回话,拎着好几个袋子跟在她身后走,母亲继续说:「我问了很多英国的事情,但终究是一知半解。」
「人人都说我有个出国念书的儿子,将来好命了,现在看看,这个儿子出去五年、六年回来又要出去不知道几个五年,不知道回不回来,这么想想,又觉得哪里好命了?」
睨了于青礼一眼:「后来我想开,你不回来事小,你在那边过得不好才事大,幸亏你这回回来,我看你身高抽高,没瘦多少,气色不错,才真正放下心来。」
「只是啊,」母亲又开口,语气云淡风轻:「只是一个儿子出去这么久,回来已经变得这么多,对我这个妈妈来说,心中是什么滋味,恐怕没有人想知道了。」
于青礼捏紧提袋,正要开口,那边专柜小姐已经将衣服拿来,于妈妈立刻又笑容满面地要儿子去试穿,自己就在外头跟小姐聊起天来。
于青礼手上捧着一迭衣服站在试衣间内,隔着门板外母亲跟专柜小姐聊天的声音应当很清晰,现在听来却又很模糊。他看着手上的衣服,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都在干什么了。
他们逛到下午才回家,买了许多东西,于妈妈很满足,说要去张罗菜色,今天有几个她的老朋友会来,又问于青礼要不要邀梁佑乐来家里坐坐,她要煮大餐。
于青礼领了命去打电话,那头梁佑乐却说:「我不过去了,不过于青礼,你要不要来我家一下?」
于青礼愣:「为什么?」
梁佑乐嘿嘿笑:「你过来嘛,过来就知道了。」
于青礼没办法,只好跟母亲说一声去梁家之后出门,母亲直说没关系,那在厨房油烟中挥挥手的画面,就彷佛高中时每回他要跟梁佑乐出门时,母亲一边在厨房挥汗一边说「别太晚回来啊!不然就叫小乐一起来家里吃饭!」的场景。
只是一瞬间几个年头过去,于青礼惊觉时间是走很快的,母亲秀气端庄的脸上即使没多几条皱纹,却也掩不住逐渐苍老的神态。
还有几个五年?
于青礼甩甩脑袋,踏了鞋拎着钥匙出门。
到了梁佑乐他家,正巧遇到刚回来的梁妈妈,于青礼乖巧地跟梁妈妈聊天,顺手帮她提起机车上袋装的蔬菜水果,梁妈妈连连称赞:「青礼真乖,要是我们家那只喔,就直接手插口袋走到前面去了啦,好像他是大爷,我是奴婢一样。」
于青礼笑,客气说:「没有,我妈常说佑乐很乖。」
梁妈妈冷哼两声:「乖给别人看的啦,有个屁用。」
掏出钥匙来开门,推门而入就看梁佑乐用很粗鲁的姿势坐在椅子上看电视,见母亲身后跟着于青礼,连忙跳起来。
梁佑乐整张脸涨红:「干,你怎么会跟着我妈回来啊?」
于青礼继续在长辈面前很有礼貌地回答梁佑乐问题:「在楼下遇见阿姨,所以——」
「死猴囝仔,在拎娘面前骂脏话!」梁妈妈狠狠往梁佑乐后脑勺一拍,拍得梁佑乐痛到在心底连连骂脏话。然后梁妈妈拎起菜往厨房里去,又笑咪咪朝于青礼说:「青礼啊,你今天就在我们家吃饭好了啦,已经很晚了。」
于青礼点头,笑得很斯文:「好,谢谢阿姨。」
梁佑乐揉着脑袋怨恨地瞪着于青礼,于青礼接收到他怨毒的眼神,偏回头来扬扬眉:「你找我来干嘛?」
「干——」脏话刚骂出,梁佑乐就觉得厨房里的声音停了停,连忙又补:「干什么啊你这么拘谨,来我画室。」
然后就拖着于青礼往画室去,刚关上门,梁佑乐就不屑地哼哼笑。
梁佑乐道:「你这家伙还是很会装乖嘛……干,我今天去店里,我妈还特地打电话来用很三八的笑声跟我说什么,你现在是不是就像是英国的捐头们啦,说她工作那边有人教她说像你这种人就是捐头们,神经病。」
于青礼不解:「捐头们?」
梁佑乐瞪他:「gentleman啦,装不懂……」一边碎碎念着「装什么外省人,假装听不懂台湾英语」,然后去将画架摆好,指示于青礼坐下。
于青礼乖乖地拖了椅子坐下,看梁佑乐还在张罗工具,也差不多猜到他想干么,于是先问:「你多粗鲁的样子我都看过,刚刚干嘛害羞?」
梁佑乐从画架后面愤愤地骂声脏话:「我又不是害羞才站起来的。」
「那你干嘛脸红?」
「干你屁事,又不是脸红给你看的。」
于青礼习惯性地一脚搭在另一只腿上,含笑道:「那你脸红给谁看的?」
梁佑乐恶笑:「我高兴脸红给谁看就脸红给谁看。」
见梁佑乐拿来水彩,于青礼问:「怎么突然要画?」
梁佑乐摆好画纸:「心情好。」说着还哼了几个乱七八糟的小曲子,估计又是自己拼拼凑凑的音节。又说:「以前帮你画的那个,本来说要当你的毕业礼物。」
于青礼看向窗外,黄昏的颜色重重迭迭,一抹灰蓝又一抹紫,再上一层厚重的橙橘色,淡淡金黄撒在一旁,明明是很冲突的色调,在天上看来却异样和谐。
这间画室还是一如往常,在夏季最炎热的时候不断送入清凉的风来,整间画室里没多少颜料味,风将刺鼻的味道一次一次吹淡,闻来竟也挺清爽。
照样白色纱帘翻飞,这回带起的不是刺眼的阳光,不是蓝到像画一样的天空,而是几年后的黄昏景色。
梁佑乐:「可是后来我……」盯着画纸,他顿了顿,又说:「我拿去……」
「拿去干嘛?下咒吗?」
梁佑乐瞥他一眼,厌恶道:「对,没想到你还活着回来。」
于青礼「哦」了声:「我要是没活着回来呢?」
梁佑乐随手拿起擦子往于青礼身上砸:「拎背就变成鬼去英国强暴你。」
于青礼只是笑,没说话。
橙橘色撒入室内,在一次白纱飞起时快速浸染上于青礼身上的衣服、发丝、睫毛,梁佑乐看他乌黑的发画着几笔橘色,连一排又浓又长的睫毛也被夕阳沾得亮亮的,一时间有点恍惚。
低头静静调着颜料,拿着笔的手竟然隐约颤抖。
于青礼突然问:「梁佑乐,你这几年的事情,为什么都不跟我说?」
「……跟你说干嘛?」
「你爷爷……我都不知道这件事。」
梁佑乐在画纸上打一层底色:「所以说跟你说干嘛?你要回来上香吗?」
于青礼低头看着映出两人影子的木板,淡道:「嗯,说得也是,我还是坐这样吗?」
「随便你啦,你要M字开腿我也不反对。」
看他贼兮兮地笑,于青礼挑挑眉,索性将椅子拖到墙边,靠墙随意坐着:「那我坐这样。」
「随便啦。」挥挥手,他开始认真画起来。
于青礼无聊,于是开始聊天:「梁佑乐,你这几年都做了什么事?」
「当兵画画跟读书。」
「……我听说有一阵子你不画画。」
梁佑乐手一顿,几滴颜料竟滴到裤子上,他骂几声干,却也没去擦。「谁跟你说的?」
「我听说的。」
「喔……听说的。」他哼笑:「也没什么,你知道嘛,天才都有那个啊……怠倦期。」
于青礼:「……梁佑乐,你跟我说好不好?」
梁佑乐抿着嘴画了好一会,才缓缓开口问:「你干嘛想知道?」
「因为后来我走了,什么也不知道。」
梁佑乐抬头看他,眼神微妙:「于青礼,我已经是现在的梁佑乐了,我又可以重新画画,重新坐在你面前,然后帮你画一张画……那么之前的梁佑乐干了些什么,你干么想知道?」
于青礼盯着粗糙的画板背面看,不发一语。
梁佑乐呼了口气,试图让语气轻松:「那我问你好了,于青礼,这几年你在英国都在干嘛?」
于青礼乖乖开口:「读书。」
「然后咧?」
「……读书。」
「真的假的,有没有交女朋友?」
于青礼摇头:「没有,哪有空去交女朋友。」
梁佑乐低笑:「骗我。那有没有交男朋友?哎唷,我妈都跟我说她同事说英国的男人多捐头们,怎么样,他们对你捐头们,你有没有动心?」
于青礼扯扯嘴角笑:「他们怎么会对我捐头们。」
然后梁佑乐哈哈大笑:「你干嘛学我这样说英文!」
于青礼本来被骂干么装听不懂台式英文颇不是滋味,想说入境随俗学梁佑乐这样说,没想到还是被嫌弃了,脸色颇沉重。
梁佑乐心情大好,又哼起曲子来:「那我问你,你有没有看一看比较喜欢金发正妹?还是金发帅哥?」
于青礼:「……是没有。」
梁佑乐:「哦,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你这样晃一圈看过西方众生之后,还是觉得国产男人梁佑乐最有魅力是吗?」
于青礼笑:「那你去当兵看过年轻的阿兵哥之后,也没有被勾引走吗?」
梁佑乐脸色变了变:「干,一堆从入伍当天臭到退伍那天的男人,我想被勾引都没办法。」
之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风缓缓地送,门板外隐约传来炒菜的油烟声,搭上梁佑乐乱七八糟的小曲子,这样坐着,于青礼竟觉得很舒服。果然舒服的还是家乡的风,顺眼的还是家乡的人。
牛仔裤口袋突然一阵麻,他连忙拿出正在振动的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眼神变了变,跟梁佑乐说:「我接一下电话。」
梁佑乐没意见,只径自画。
接起手机,于青礼下意识开口:「真谦……」又突然改口,叫起沈真谦的英文名字。
梁佑乐这才抬眼,狐疑地看着突然改用英文说话的于青礼。
梁佑乐虽然不喜欢英文,却也不是不懂英文,于青礼明白这点,所以似乎刻意说快了一些。
待他挂断电话,梁佑乐脸色难看:「谁打的?」
于青礼将手机放回口袋,轻咳两声:「英国的朋友。」
他脸色更难看:「干嘛用英文说话?」
于青礼叹气:「因为是英国的朋友。」
梁佑乐将画笔扔回水里:「于青礼,你当我聋了没听出来你头两个字说的是中文?」
于青礼无奈道:「因为那是他的中文名字……」
「放屁!」气得站起身,梁佑乐:「干,你在别人面前用英文说话,不知道很没礼貌吗?」
外头梁妈妈喊了几声吃饭,梁佑乐忍了忍,往房门踏去,于青礼快步跟在后头拉住他:「你在生气?」
「废话!我当然生气!」
「不要生气……」
「干,不要装可爱,你以为我会同情你吗?」
「我没有,」一时急了,于青礼干脆抱住他:「对不起。」
梁佑乐脸色缓了缓,又摆起面孔:「干,这次原谅你,再故意说英文,拎背一定拿画笔插你眼睛。」
于青礼苦笑:「好,我知道了。」
窗外的灰蓝与深紫逐渐染在一起,吞没橙橘的光线,混成一片深浅不一的黑布。
于青礼心理其实隐隐不安。
为什么会突然改口说英文,其实于青礼也不是很清楚。
他与沈真谦交谈一向是使用中文,那一天沈真谦打来说的事情,也称不上什么机密,只是一想到真谦在英国,而自己早晚要回去,一股莫名的心虚就笼罩上全身,深怕一点点破绽就会让梁佑乐起疑心,深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脱口说出了什么。
深怕这段得来不易的关系,会在好不容易重新搭起时,又裂出几道缝隙来。
从小他就是长辈口中的乖孩子,比起很有个人主张的姐姐,他简直就是逆来顺受,因此很讨大人欢心。他从来都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至少他少挨骂也少挨棍子,每回看姐姐被打到哭,他就觉得这样反抗是何必呢?
所以他认真读书,成绩跟大起大落的姐姐不一样,总在前三名的水平。爸妈管不动姐姐,也就任她去发展。后来姐姐跟爸爸为了出国的事情吵了一段时间,他还记得那些日子自己躲在房间读书,薄薄的门板根本掩盖不住客厅激烈的争吵声。
他紧抓着笔,听见姐姐大声尖叫:「你不要什么事情都想替我规划好不好?你想出国那是你的事!我自己有自己的想法!又不是去外国晃一趟回来就会飞黄腾达!那是你的人生不是我的人生!」
于青礼听着这句话,写着生字簿的手顿了顿,其实不太懂其中的意思。
什么你的事我的事……于青礼一直觉得,爸爸妈妈交代下来的事,那就是自己应该去做的事,当下他觉得姐姐这样实在很不听话,没再多想。
过两年父亲病倒了,刚好是于青礼刚刚升上国中的事情,于是于青礼除了家里学校两头跑之外,还是抽空去医院照顾爸爸,因为妈妈要工作,姐姐那时候也在外地读书。
他很勉强地才将成绩维持在前三名内,老师体谅他家里的情况,还曾跟他说早上迟到一点没关系。
国三下学期的时候,父亲病危。那天他照惯例放学后回家做个饭,然后包成便当匆匆赶往医院。
那年春天花开得早,一路上还有几个被风吹落的花瓣,扫到于青礼身上,他却无暇去管。到了医院,一如往常地边吃晚饭边做功课,总是时而昏迷时而转醒的父亲那天精神异常得好,朝他招招手,让他过来。
父亲看着他手上的簿子,虚弱问:「你在写什么?」
于青礼低头看簿子:「国文的功课。」
「喔……」父亲躺回枕头上,又问:「青礼,我给你买的英文书,你有没有乖乖看?」
于青礼点头:「有。」
父亲闭上眼,又疲倦地睁开:「那你喜不喜欢?」
于青礼没立刻回话,他不清楚自己喜不喜欢,总之就是每天抽出一点时间乖乖读了,因为不觉得特别难,读起来也就没有任何其它感觉。
疲倦、烦躁之类的情绪不曾有,那或许就是喜欢了。
于是他点点头。
父亲欣慰地笑:「那爸爸问你,爸爸送你去国外读书,好不好?」
听他说起的竟是这件事情,其实于青礼不惊讶,他知道栽培他们姐弟俩出国一直是爸爸的心愿,偏偏姐姐说不肯就是不肯,爸爸也拿她没办法。
他看着手上的簿子,一时间也不敢自己作主,只是呆呆站在那。
父亲叹气:「不过你现在太小了,再过几年……等你高中毕业……不过那时,爸爸也不在了。」
于青礼连忙拉拉爸爸的手,小小年纪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父亲看着他,像是想起什么,笑得有点苦涩:「你姐姐总说我太独断……青礼,爸爸问你,你想去国外读书吗?」
于青礼看爸爸虚弱的样子,只想着让他开心一点,所以拚命点头:「想。」
「真的想?」
「想!」
「好……」父亲点头:「青礼,你是家里面唯一的男生,书要读好,如果真的决定要去留学,那就一定要学成归国,不要在国外跟人家有的没有的……专心读书就对了,知道吗?」
于青礼点点头。
「你妈妈……爸爸走之后,就剩下你妈妈一个人了,不过没关系,还有你姐姐,你就尽管去读书,读得书多了,以后才好找工作,要好好照顾你妈妈,然后……然后要乖一点,不要让她操心。」
过没几天父亲就走了,于青礼站在灵堂外,茫然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许多年后梁佑乐问他喜欢什么,于青礼不知道。
因为他习惯照别人的想法去做事,喜欢什么这种事情,根本不重要。
唯一一次他想违抗别人,想着干脆留在台湾就好,父亲生前交代的那些事情就搁在一旁,反正母亲也不是这么希望他到国外去,他是真的认真想着不去了。
然而当梁佑乐笑着对自己说:「我怎么可能喜欢你?」的时候,他那些好不容易涌出来的决定又稍稍退缩,最后他又变成那个乖孩子于青礼,照着父亲遗愿,乖乖地去了外国。
于青礼很乖,从小就是。
然而于青礼知道,自己这个乖孩子背后,代表着的就是胆小鬼。
从小到大,他都是一个没有长进的胆小鬼。
所以当他去了英国,发现自己根本忘不了梁佑乐的时候,他胆小地想,那就干脆在毕业之前都不要回去算了。他怕自己如果回去遇见了梁佑乐,会忍不住告诉他自己喜欢他,忍不住不堪地说自己根本不喜欢一个人待在英国,忍不住用寂寞博取对方同情。
忍不住一回来,就软弱得不想再踏出这个地方了。
一个人待在异乡,其实很折磨。在英国那几年,他常常想,要不是真谦陪着自己,他早就受不了煎熬跑回台湾来了。
眨眨眼转醒,窗外一片灰沉,看来是快下雨了。放在小茶几上的手机正贴着木板振动,随时会掉下来,他连忙去接,竟是真谦。
「喂?」
那头沈真谦的声音颇愉悦:「于青礼,你大后天十点来机场接我,我买机票了。」
梁佑乐这几天又忙了起来。
为了替展览做最后准备,他几乎天天都往店里跑,也因为他忙得不可开交的关系,只能趁中午藉吃饭的名义跟于青礼见面,于青礼这人的优点就是会乖乖听别人发牢骚,有个人能听自己发泄心中怒意,让梁佑乐颇满意,对于青礼赞赏有加。
一边拨弄着碗里面的面,于青礼问:「所以你现在还在忙展览的事吗?」
「剩下一些事而已。对了,明天就是展览了哦,」他笑嘻嘻地从背包里面翻出名片大小的票来:「这个给你。」
于青礼看着手上的票,扬扬眉:「你们的这个小展览,收钱有人要去吗?」
梁佑乐扒一大口饭:「收个五十块意思意思一下嘛,我们租场地也要钱耶。」
于青礼又盯着看许久,点点头收入皮夹里:「我知道了。」
梁佑乐傻笑:「你会来看吗?」
于青礼:「会啊。」
「既然你答应了就要来看,不然拎背就——」
于青礼叹气:「我知道啦,不用威胁我也会去。」
梁佑乐满意地嘿嘿笑,盯着于青礼眨眼:「于亲你于亲你。」喊了几次于青礼没反应,他索性在桌子底下踢踢对方的脚。
听他声音软软地叫自己名字,于青礼直觉没什么好事。他问:「怎样?」
梁佑乐脸红红的,大概是刚刚喝了几罐啤酒的关系。「于青礼,亲我亲我。」
幸好嘴里没面条,否则于青礼肯定会被噎死。快速扫了在外头的小吃店老板一眼,于青礼低骂:「这里是外面。」
梁佑乐仗着酒精装疯,压低声音说:「老板没看到,店里面也没人啊,亲我嘛——」说着还真的嘟起嘴压起桌子凑近。
于青礼厌恶道:「满嘴油腻腻的。」
抓来卫生纸粗鲁地替他乱擦,又瞄外头的老板一眼,他心一横,也稍稍起身贴上对方嘴唇,本只是想浅浅一吻,没想到对方竟然伸出舌头来,他情不自禁吻深了一点,突然身后传来老板打哈欠的声音,他连忙推开梁佑乐,摔回座位上。
梁佑乐倒在桌上大笑,一边抹掉眼角的眼泪:「啊——笑死我了,于青礼你真的亲耶。」
于青礼狠狠瞪他:「你刚刚是作弄我吗?」
梁佑乐抬起大眼看他,嘿嘿笑:「是啊。」
这回换于青礼在桌子底下用力踹梁佑乐。
梁佑乐被踹得痛,哀号几声,小声抱怨:「你还不是亲得很开心……」
于青礼不理他,咬几口面,突然问:「对了,我这次回来怎么都没看到你哥?」
那天在梁佑乐家吃晚饭,于青礼才注意到那个跟梁佑乐身形差许多,又高又壮的梁大哥竟然不在家。
梁佑乐:「哦……我哥喔,他去台北啊。」
「去台北干么?」
梁佑乐从汤碗后抬头,笑一笑:「出唱片啦。」
这个消息稍稍震惊到于青礼,他知道梁佑乐的哥哥有在玩音乐,而且玩地下乐团玩很多年了,没想到竟然也到出唱片的地步。「真的?那阿姨很开心吧?」
梁佑乐哼了哼:「我妈嘴上骂不成材啦,说家里两个小孩一个跑去画画一个跑去出唱片,以后老了不知道要靠谁,结果还不是街头巷尾地宣传自己儿子要当歌星了,每天都过得很嚣张咧。」
想起阿姨会用如何神态说起自己这个大儿子,于青礼忍不住想笑。「没想到你哥竟然要出唱片了,那以后会在电视上看到他吧。」
梁佑乐凉凉道:「不要出一张唱片就不见就好。」
「是乐团出道吗?什么时候会发片啊?」于青礼暗暗想着既然梁大哥发片,他也得去买几张捧场捧场,而且真谦也有接触这类的东西,听了他们的音乐,真谦如果喜欢,还可以带去国外给他认识的那些乐团朋友听……
不晓得于青礼已经盘算到哪里去了,梁佑乐说:「不知道,不过上次打电话回来说,最近可能会开始录音了。」
「哦,」于青礼笑:「那很不错啊。」
梁佑乐看他笑成这样,大概知道于青礼想自掏腰包去捧场。
想起自己刚刚退伍的时候,大哥梁嘉禅在一次兄弟俩都喝得醉的时候偏头问他:「欸,梁佑乐,你最近是不是没在画画啊?」
梁佑乐靠在墙边浅浅喝着酒,瞥了跟自己长得一点都不像的哥哥一眼:「没在画啊,怎样?」
梁嘉禅低笑:「干,你小时候不是跟我唱秋说什么你是画神。」
「干,你还不是跟我说你是什么吉他神,现在吉他是摆到哪里去了啊?拿去卖了喔?」
这一番话肯定会亵渎到吉他在哥哥心中的地位,果然梁嘉禅气得将弟弟压在地上,拳头扬起许久却没打,最后他竟低低颤笑起来:「干,怎么可能卖?我会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抚着刚刚被使劲一掐的脖子,边咳边坐起,梁佑乐问:「怎样厉害?」
梁嘉禅回头看弟弟一眼,神采间全是毫不遮掩的自傲:「拎背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吉他之神。」
大概是哥哥那时候的样子太过嚣张,让他稍稍有些不甘心,因此后来参哥不晓得第几度哭爹喊娘要求和他合作时,他才会鬼迷心窍地点头:「……好啊,你如果开店,我就帮你。」
9
一直到展览那天,于青礼才想起这天刚刚好也是沈真谦要来台湾的日子,他盯着票,实在有些困扰。
拖拖拉拉到了机场,他晃好几圈才找到沈真谦。沈真谦身穿一身大衣坐在椅子上,苍白的唇抿地紧紧的。于青礼见了他,忍不住好笑地问:「你到底要去北极还是台湾?」
摘掉遮住半边脸的墨镜,他抬头瞪他一眼,墨绿色跟着在灯光下闪了闪。起身拉着行李拚命往外走:「到处冷气都开很强。」
淡金色的发丝紧紧收在大衣里,又紧接着被裹紧一点:「而且我怕冷可不可以?」他的中文带点不标准的口音,但也不到得吃力听的程度。
于青礼体贴地接过行李箱:「你带这么厚的衣服来,一定会后悔。」
沈真谦没理他,不过一步出机场,晒到猛烈的南台湾太阳,他立刻抱怨连连地脱下外套。于青礼看着好笑:「你有可以住的地方吗?」
沈真谦点头:「我们家在高雄有房子。」招了出租车,吃力地背出地址,他立刻虚脱地靠在椅背上动也不动。
于青礼:「长途飞行很累吧?对了,你之前说很快又要去台北,怎么回事?」
沈真谦闭了闭眼,才慢慢说:「我有个朋友的乐团要出道了,请我过去帮忙。」
「你变得好热心。」
沈真谦很疲倦地瞪他一眼。
据于青礼了解,沈真谦在英国跟好几个乐团关系都很好,三不五时也会帮忙写歌或当后制,沈真谦曾经带他去听过现场,不过现场沸腾到极点的气氛让于青礼很无法忍受,因此后来沈真谦干脆不带他去,觉得他根本是去浪费票钱的而已。
沈真谦总是不太理人、甚至像在生气的样子,起初于青礼应对起他还战战兢兢,之后就了解他根本只是习惯绷着张脸、要他笑反而别扭的人。
还记得刚认识他不久时,有天沈真谦突然问他要不要到他家住,于青礼一下子受宠若惊,迟疑的样子让沈真谦很不悦。
「我家很大,只有爷爷跟奶奶跟我,你来我家住不算你房租水电,要不要?不要就算了。」
沈真谦当时臭着一张脸,说话说得特别快,事后还补充是因为房子太大了,奶奶提议他邀请一个同学来家里住,他想了想,觉得于青礼看起来素行最良好,就找他了。
尽管惶恐,但反正不收钱,于青礼很干脆的答应,并且在隔年退掉宿舍之后搬进沈真谦家,从此受沈家诸多照顾,在英国过得还算舒服,也因此他跟沈真谦越走越近,于青礼也很惊讶自己能在国外跟一个人处得这么好,并且能将对方摆上最好的朋友一位。
即使沈真谦脾气古怪,但于青礼很清楚对方底线,也明白他是个很好的朋友。
后来沈真谦大学读完没有继续升学,开始投入音乐的工作,做得好像挺有声有色的,可惜于青礼并不懂这方面的事,沈真谦也少跟他说。
当出租车在一栋高级大厦前停下时,于青礼瞇眼看这几栋气派的高楼,再一次确定沈真谦是有钱人。将行李放到客厅里,于青礼发现这间屋子还挺干净的,甚至还有一些简单的家具,却没有人住过的痕迹。
沈真谦见他在看,于是说:「因为要在这里住几天,就先请人来打扫过了。」从行李中掏出一件短袖上衣更换,一边问:「于青礼,你从刚刚就一直盯着皮包干什么?」
没想到他有注意到,于青礼也老实回答:「看票,等等我要去看一个展览。」
沈真谦颇有兴趣:「哦?什么展览让你这么在意,我也去看看。」
于青礼扬眉,稍稍犹豫,又想沈真谦决定的事自己拒绝只是讨骂而已,况且顺便替梁佑乐赚一个门票钱,也没什么不好,就同意了。
在前往会场的路上,沈真谦状似不经意地问:「对了,你那天干嘛突然用英文跟我说话?」
想起那件事,于青礼干笑:「没什么啊。」
沈真谦:「真的?」
于青礼更是别开视线:「嗯,没什么啊。」
沈真谦狐疑地看他许久,才闷闷地看向其它处。
从看见于青礼进会场的那一刻,梁佑乐心情就变得非常火爆。
于青礼将票拿给在门口收票的江时绿,时绿还认得他,惊喜地跟他聊几句,指了指里头,说:「乐哥应该在那里面。」
沈真谦率先踏入会场,四十来坪的小展示厅,利用挂帘与立板间隔出空间增大的错觉。
立板皆有一个人这么高,上头或画或黏着各种图案,从踏入会场的那一刻便不自觉随着排列出来的蜿蜒小路走,右手边一大片甘蔗田的图绕了一大面墙。
于青礼注意到各部分的画风跟画法有很大差别,估计是一群人连手创作的作品。
沈真谦瞇眼看去,一大堆不同时期不同风格的作品,忍不住回头问根本看不懂别人在画什么的于青礼:「这个展览主题是什么?」
于青礼笑:「不知道,就像作品展啊。」
沈真谦知道于青礼根本不懂这些,却发现他很认真地在看,但与其说是在欣赏,还不如说他是在找谁的作品。突然于青礼停在一件吊帘前,轻轻地「啊」了一声。
那只帘子是用透明吸管串成,上头涂着厚重颜料,画了几只展翅欲飞的鸟。每只鸟的神情都大有不同,鸟儿收翅,唯有一只显目地扬翅垂头,彷佛在注视站在帘前的人,随时会飞扑来厮杀攻击。
沈真谦觉得有兴趣,伸出手轻点了帘子两下,于青礼来不及阻止,就见吊帘在自己面前摇摇晃晃,那几只张翅收翅的鸟儿,一瞬间都彷佛惊醒般振起翅膀。
沈真谦诧异道:「喔,很有趣嘛。」又看写在其中一根竹管上的名字,只签了一个乐字。他在心里反复念着,已经有底。
于青礼不晓得他认出,骂:「要是坏掉怎么办?」
沈真谦不怀好意地笑:「不会啦。」突然一把拉过于青礼,将他挽在身边。
于青礼早就习惯他一时兴来的行为,因此也没有挣扎。
一路绕着立板走过,像是绕圈一样地来到中心点。立板随着一圈一圈增高,最后一圈被密密包围,彷佛高塔的顶层。一路上也看见不少人沿路看,甚至有人拿起纸笔作记号,于青礼猜测这些作品估计有些是要卖的。
虽然是以立板与挂帘交错围出空间,但是立板排得并不是很紧密,又有吊帘疏疏罩着,因此要从梁佑乐的位置看到全场并不费力,只是偶尔会被挡住而已。
从于青礼一进场,梁佑乐就注意到他了,原本要过去打招呼,却看见他身边还有一个人,梁佑乐看他跟于青礼对话得很熟络,心想是自己不认识的熟人。
又见他们走一段路,那个死阿豆仔竟然靠在于青礼身上,两个人亲密地慢慢走,让梁佑乐气到怒血直冲脑门。
从工具室过来的参哥见他气到隐隐发抖的样子,忍不住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哎呀」一声。
「这不是那天那个……」
参哥说着就要走过去,梁佑乐连忙拉住他。
「你要干嘛?」
参哥扬眉:「打招呼啊,你不去吗?」
梁佑乐咬牙切齿,摇头:「不要。」
圆圈的中心点,挂着一张漫画风格的长型挂报。画中少女低首闭眼,双手做散播状,大把大把的蝴蝶从净白的手中散开,不断下坠,随着那颜色的渐层,身上色彩斑斓的蝴蝶们颇有要冲破画纸的姿态。
而在长型挂报下头,是一块披着暗红色桌巾的小茶几,桌巾一路盖到地毯上,最上头绣了个乐字。茶几上头的藤编小篮子装着彷佛画布上蝴蝶坠落蜕变成的糖果,从数量上看来,已经被拿走不少了,于青礼与沈真谦也各拿了一个。
偏头看身边的于青礼,嘴角的笑全是骄傲。
沈真谦淡淡撇开视线,在心里咕哝一声:「又不是你画的,笑成这样。」
梁佑乐在远处看他们,越看眼神越冷,孙传参看他心情不好,也不敢胡闹,只得聊一些其它的事:「对了,广告很有作用,今天来看展览的人不少喔,有一些画已经被订下来了,你的尤其最多。」
梁佑乐依然臭着一张脸,不怎么在意地听:「今天我不要跟你们去吃饭。」
孙传参继续跟着他的视线看,叹口气:「何必呢?不开心就冲过去揍他一拳嘛。」
梁佑乐面色阴沉:「不用你管。」
于青礼也四处张望,试图从帘子与立板间的缝隙中找寻梁佑乐的身影,嘴角的笑在看到孙传参搭过梁佑乐的肩膀,硬是将他往里头的房间带时,敛了一半。
沈真谦回头,恰巧门已经关上。「你怎么了?」
于青礼摇头:「……没什么。」
其实从于青礼脸色难看又不太说话的样子,沈真谦就稍微猜到一两分了。随便挑了家餐厅坐着,沈真谦问:「你刚刚干嘛不去找他?那个乐什么的。」
于青礼嘴里咬着一口饭,愣了愣:「你还记得啊……」
「怎么可能不记得。」
于青礼笑:「刚刚里面的东西,写着『乐』的都是他画的喔,很厉害吧?」
沈真谦看他笑得很满足的样子,心情有点差:「我知道啊。」
于青礼笑得眼睛瞇起来:「哇,真谦你好厉害,我没有说你都知道了。」
沈真谦轻哼:「谁像你这么笨。」
轻轻用汤匙拨弄着碗中的饭,于青礼缓缓开口:「其实啊,我冷静下来想想,自己根本没资格嫉妒。」
沈真谦没主动开口问,只是静静听,就彷佛以往每一次,于青礼只会对他诉说那些又难过又怀念的事情。
他一直知道于青礼是个笨蛋。
有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却笨到不敢说的笨蛋。
于青礼:「……我啊,也不是很小心眼,看到每个人碰他就会气得哇哇叫,不是喔,我只是……我只是真的很嫉妒……很嫉妒那个我不知道的岁月里,有个人参与了他的全程,还在我不知道的难关帮了他一把。
「每次想到这里,就觉得当初逃走的自己好卑鄙好懦弱,然后更加嫉妒……又觉得,自己是在干么呢?」
沈真谦浅浅喝一口汤,原本还算清醒的神智,突然间也昏昏欲睡了起来。
「但是其实我根本不应该嫉妒。」
沈真谦墨绿的眼珠挪了挪,刻意不看于青礼,硬是又咽下一口汤:「……你别忘了自己学校已经申请好了。」
于青礼闻言,突然笑了:「我怎么会忘,你不要担心。」
沈真谦不敢看他,烦躁地放下汤碗,不耐道:「时差,我要回去睡了。」
于青礼扬眉:「你不是说你不会累?」
沈真谦站起身,气得大吼:「我现在想睡了可不可以!」也不管引来店里客人的注目,招来服务生一并将两人的钱结帐后就大步离去,不等后头还没跟上的于青礼便进了出租车。
于青礼还坐在位置上,呆握着汤匙,不明白他怎么就突然生气了。
坐在出租车上闭眼休息的沈真谦口袋中的手机动了动,他拿起来,是于青礼。本来不想理他,可是想到那家伙现在一定还乖乖地坐在餐厅里,又有点不忍心。
他没好气地接起:「干嘛?」
于青礼那头沉默一会,才开口:「对不起,我以后不说这么多我的事了。」
沈真谦胸口一把火更旺:「你神经病啊!不都说了我时差想睡吗?」
「……嗯,」于青礼突然笑:「我知道了。」
本想干脆挂掉,沈真谦踌躇片刻,还是没挂:「你不要自己又想东想西的,我没有生气,听你说了这么多年,不差你刚刚那两句!」
「我知道了。」
「你最好是真的知道!我累了,先挂断。」这回真的按下结束通话键,听着那头单调的机械音,沈真谦又开始觉得手指被出租车上的冷气冻到有些僵硬,他深呼吸好几口气,才缓过体温来。
于青礼这个人,是个把心事像在藏宝藏一样不给别人窥见丝毫的家伙,还不熟的时候,就觉得于青礼偶尔总是一副很想念谁的样子,问他他又不说,就笑笑地说哪有想念谁,真谦你想太多了,或是遭受挫折的时候,也是笑一笑说没事。
那时候沈真谦总觉得,这人是不是把所有喜怒哀乐都变成「没事」两个字了。
后来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于青礼这个人骂人从来仅止于「抱怨」的程度,从来不说中伤别人的话。
难过的时候,就笑得浅浅的,难得哭的时候,也不是难听的嚎啕大哭或是男子汉的豪迈哭法,而是将眼泪含在眼睛里面薄薄一层,盯着某个地方一直看一直看,眼泪总像是随时要掉出来,却又从头到尾没滚出眼眶过。
这些一切,是因为沈真谦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于青礼很难得很难得才给别人看的。
记得有一次中秋节,于青礼第一次跟沈真谦说了高中的事,说起那个夏天、那个人,然后自嘲地笑:「不过连高中那群人,都没看过我这个样子吧?」
沈真谦瞥他一眼,衣服凌乱,头发也不整齐,手上还拿着一罐酒,的确不是平常的于青礼。
可是于青礼,他没看过你这个样子,但却是他让你露出这种时而悲伤时而想念的表情。
其实沈真谦知道,自己羡慕那个人,羡慕的不得了。
转了公车跟捷运回到家时,时间已经是下午五、六点了,家里还没人回来,因此窗帘没拉灯也没开,室内暗得不得了。于青礼拉开客厅的厚重窗帘,让阳光透进来一些,才缓缓上楼。
刚打开房门,就见梁佑乐坐在床边,吓了于青礼一跳。
于青礼惊魂未定地关上门:「你怎么会来?」
梁佑乐冷冷地瞪他,脸色难看:「喔,我不能来?」
「……我没这样说,」将口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他问:「你怎么会有我家钥匙?啊,算了……你要喝什么?我下去拿给你。」
「我不要喝。」
看他一副要来吵架的样子,于青礼叹口气,准备自己出去找喝的。
梁佑乐闷闷地说:「要下雨了,外面。」
于青礼也跟着看向外头天空,的确是有些阴阴的:「没关系,我只是要去冰箱拿饮料,没有要出门。」
「……不要。于青礼,你来这边坐下。」他还是臭着一张脸,伸手拍拍身旁的空位。
于青礼没办法,只好乖乖过去坐下,无奈问:「你怎么了?」
梁佑乐屈起膝盖抱腿:「你今天来看了,为什么不来找我?」
于青礼又想起早上的场景,憋了憋,叹口气:「我……没看见你。」他实在是不想为了那个自己幼稚乱发脾气的画面跟梁佑乐吵起来。
梁佑乐:「喔,那你为什么带其它人来?」
于青礼有些诧异,没想到他知道。「你有看到我?那怎么不叫住我?」
梁佑乐被这句话激得一怒,抓来枕头就砸在于青礼身上:「马的!你跟着一个死阿豆仔在会场里面卿卿我我,好意思问我?」
于青礼拿下枕头,反应不过来。
梁佑乐又砸来第二个枕头:「干!要不是怕我冲过去打你会毁了会场,我早就冲过去打死你了!」
于青礼这才晓得他在说什么,叹口气:「你误会了……」
「我误会?」梁佑乐气得站起来,双拳紧到颤抖:「你要来我这么开心……还想跟你介绍每一张画……结果你跟那个家伙一起来,还搂在一起,是想给我难堪吗?」
「真谦他——」
听他说起这个名字,梁佑乐很快想起那天于青礼突然换英文说话前的中文名,更是气到快哭出来。
「干——!」他气得再拿起枕头砸于青礼,一连砸了好几次,最后一次索性将他推在床上,枕头紧紧闷在他脸上,闷到对方喘不过气来连连咳嗽才放开。
梁佑乐半跪在床上,眼泪乱七八糟掉下来:「干,拎背超期待你来看的,你说你要来看,我开心到都要死了……!」
看他哭,于青礼叹气,伸手想帮他擦掉,却给梁佑乐狠狠挥开。
于青礼看着他,眼神深远,一时却看不出什么:「真谦他,是我英国的朋友,这几年在英国受了他不少帮助,否则我……可能撑不过来。」
梁佑乐咬着唇,死死瞪着他。
外头雨滴点点打了下来,一瞬间竟成了倾盆大雨,打在窗户边,吵杂到恼人的地步,彷佛全世界都笼罩在这场雨之下,除却雨声,万籁俱寂。
于青礼的声音不大,在这场太过激烈的雨中却显得很清楚,梁佑乐甚至觉得,连其中的疲倦,他没有漏听。
「我……其实有看到你,你跟那个人走在一起,我好嫉妒,因为……因为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差了好多,那个人站在你身边,才是顺理成章的,因为我只是一个当初怕到逃到英国的家伙而已。」
「他陪你走过的,我不知道,你这几年在台湾怎么了我也不知道!我甚至……」闭了闭眼,他有些困难地继续说:「我甚至连你爷爷过世了,你高中毕业后先去当兵才重考大学,连你这么喜欢画画的人,却曾什么也画不出来这种事——这种事我都不知道!」
「我到底……我到底有什么资格去嫉妒!」
梁佑乐眼一红,眼泪又要掉下来。
「于青礼,你是白痴啊?参哥跟我什么也没有。」
于青礼遮起眼睛不看他,声音微微沙哑:「我知道。」
「你知道?」梁佑乐简直想掐死他:「干,你马都说你都知道!于青礼,我告诉你,我在台湾怎么了你不知道,你在英国过得怎样,我又知道吗?」
梁佑乐哽咽:「马的,我每次听说留学生在外国被欺负,就气到不得了,心想你的个性会不会被欺负……想了一大堆状况,然后气到跳脚,可是呢?那也只是我在气而已,你真正受委屈了,我知道吗?」
抹抹眼泪,又说;「你还有人问我在台湾怎么了,马的,我从来不知道你在英国怎么了!我从来不知道你在那边过得怎样,那我会不嫉妒那个真谦吗?干!我嫉妒到想掐死你,你知不知道?」
见于青礼还是遮着眼睛,梁佑乐气愤喊:「于青礼!看我!」
于青礼这才缓缓将手移开,眼神游移片刻,才对上梁佑乐的视线。
于青礼:「你想掐死我?」问一问,竟真的将梁佑乐的手带到自己颈上,笑:「那掐啊。」
梁佑乐竟也真的稍稍施力,然后猛地一俯身,狠狠咬住于青礼嘴唇,就像前几天抓到他时一样咬出血腥味来。他浅尝饮料似地吸吮,舔噬掉于青礼嘴上被自己咬出来的血。
于青礼靠在他唇边,半昏迷似地低喃:「梁佑乐,我早就跟你说过我是混帐了。」
梁佑乐也靠在他唇边,轻轻笑了,两人呼吐间的气息弥漫着一股血腥味:「我也早就跟你说过我也是了。」
像是嗑药一样,于青礼悲伤到极点,然后在最悲伤的深处感到绝望的狂喜,因此他带着笑说:「梁佑乐,我考上英国的博士班了,十月份就会回去就学,可是我既没跟你说,又跟你重修旧好,甚至跟你上床,还跟你告白,又没勇气跟你坦白。」
「我卑鄙地想你是不是可以多等我几年,等我拿到学位,等我回来。还想要你一直喜欢我,想要你不要变心……你看,我是不是很混帐?」
梁佑乐瞇起眼,睫毛又浓又密的两排,漂亮到让于青礼想伸手去摸。
梁佑乐学起他方才的语气:「于青礼,我也跟你说,我早就知道你要回去读博士,你都在英国读完硕士,不读完博士不是很可惜吗?」
「我也知道你一定很快就要回去了,可是即使我知道,我还是跟你重修旧好、跟你做爱、跟你说其实我从以前就超喜欢你的——因为我吃定你一定还喜欢我,所以我就跟你告白,你一定会答应我,你就是这种人,我吃定你了,你懂吗?」
越说,语气就越带凶狠,他尚掐在于青礼脖子上的手又施力几分:「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有勇气主动跟你提这件事,其实我卑鄙地想跟要你干脆不要读了,还想卑鄙的要你一直喜欢我,明明当初拒绝的是我,我还不准你变心,于青礼……」
梁佑乐颤笑:「于青礼,你说我是不是很混帐?」
外头一个闷雷打下,雨势下得更大,彷佛替代了那年逼得人快精神崩溃的蝉声,努力想遮掩两人之间越来越急的心跳。
一滴两滴的眼泪掉下,混着于青礼的,一同滚落到床巾上。
梁佑乐松开掐在于青礼颈项上的手,紧紧抱住他:「马的,我们干嘛这么爱哭?」
于青礼倦笑:「爱哭的人不是只有你而已吗……?」
闷雷阵阵。
梁佑乐急躁地扯下于青礼身上的衣服,房内灯光未开,两人的影子时而出现在闪电亮起时的那一阵。倒影在地板上的人影交缠,时而紧密、时而稍稍分开,隐约可见他们亲吻,其中一人一路亲过另一人的身躯,而底下那人腰肢微微拱起。
然后又是一个雷声大作,梁佑乐挺入于青礼体内,雷声正巧掩盖了于青礼痛得忍不住的低喊。
梁佑乐伏在于青礼身上进出,眼泪一直掉。
「于青礼,你不要喜欢上其它人好不好?你不要去英国好不好?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你在台湾就好好不好?」
于青礼惨白着脸承受身下的撞击,手指掐着床巾,许久才缓缓点头。
「……好。」
那年中秋节的事情,沈真谦记得格外清楚。也许是因为那年中秋月亮格外冷寂,又也许是身边的人嘴中带着酒味的喃喃自语,总让他在意的无法搁下。
他不知道英国八月十五的月亮是不是没有台湾的圆,才会让于青礼万般思念怎么烧也烧不尽,只知道两个人的中秋夜里,也许并没有比一个人要来得不寂寞。
沈真谦麻木地重复按着键,看着电话上未接显示增加了一通又一通。
直到手机快要没电,机身才传来来电的振动,来电者却不是自己想等的那个人。
他接起,却没说话。
那头笑了笑:「怎么不说话?」
「……干嘛?」
「你怎么了?」
他敛下睫毛:「没有。」
「没有的话,你要过来了吗?我们乐团还在等你。」
沈真谦捏了捏手机,许久才「嗯」一声。「我明天就过去。」
那头沉默几秒,问:「你真的没事?」
「我没事,如果你硬要当作我有事,我只好回英国了。」
他笑:「知道了,那你明天跟我说个时间,我去接你。」
挂了电话,沈真谦盯着屏幕,再按一次那排号码,那头响了无数通没人接,他正要再按一次,手机就显示电量不足,自动关机。
他疲倦地闭上眼,将手机扔至一旁。
也许寂寞并不会因为国界而有所差别。
10
次日清晨沈真谦便前往台北,于青礼在睡梦中被他的电话惊醒,听他说他要走了,连忙问:「怎么这么赶?」
沈真谦嘴开开合合几次,一大堆理由卡在喉咙里,最后化为简单的一句:「……那边,那边的人在催了。」
「那我去送你?」
「不用,」他笑:「我还看得懂中文,还知道怎么搭车。」
于是沈真谦赶在南台湾让人难以忍耐的太阳完全升起前到了北台湾,简短捎了讯息给于青礼,说明自己到了之外,没再说什么。
于青礼蹑手蹑脚起身去洗澡,刚好碰上出来洗脸的母亲。母亲看了看他,一脸狐疑:「你现在才洗澡?」抱着换洗衣物,怕被母亲闻出身上的味道,他往后退退了几步。
「因为流很多汗……再洗一次。」
母亲皱眉:「是吗?」接着往房门处望了望:「小乐昨天睡这里?」
于青礼表情僵硬,只小小点头。母亲没再说什么,回头往自己房间走,看着逐渐走远的母亲,他捏了捏拳,一句话卡在喉咙,突然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就喊了出来:「妈!如果我说我不去英国了——」
母亲回过头,扬眉:「……我从来都没有要你一直留在那里,我一直希望你回来。」
于青礼往前踏一步,紧张道:「可是如果妈,我回来——我回来的理由根本其心可议,那妳——」
「什么理由可议?」
他顿了顿,盯着母亲看许久,觉得心跳声在这条窄窄的走廊上,发出巨大声响。
母亲还看着他,他眼前却闪过梁佑乐哭得稀里哗啦的表情,耳边彷佛还可以听见他乱七八糟地要求他不要走的声音。
姐姐说,如果他看过梁佑乐难过的样子,就不会想走了。
可是姐姐,他看了这么多次他哭,听了好几次他不顾一切的告白,除了不走之外,他是不是还能再更进步些什么。
只为了梁佑乐进步的东西。
他一个字一个字,遮蔽理智地说:「如果我说,我跟佑乐,不只是同学的关系……」
母亲迟疑片刻:「什么意思?」
「我昨天,」于青礼咬咬唇,艰难地说:「我跟梁佑乐……」
看着儿子面色惨白,说半天说不完整一句话的样子,她突然觉得时间彷佛调回了很多年前,于青礼还很小的时候,因为不小心把爸爸的书撕坏了,害怕地抱著书来到客厅,明明害怕到都要哭了,还要努力逼自己诚实的样子。
可是他却做错什么了?当这个安分的孩子终于敢说出属于自己的感觉的时候,她怎么好忍心说他做错什么?
于青礼看着母亲,吸口气说:「妈,我喜欢梁佑乐……我、我爱梁佑乐!」
愣许久,她苦笑:「青礼,我很高兴,你将会留在台湾。」
于青礼觉得自己将近虚脱。
他也很高兴,自己是不是稍微变得勇敢一点了。这样的自己,说不定……说不定就能喜欢梁佑乐,喜欢得更顺理成章一点。
梁佑乐睡了一晚醒来,意识尚模糊,就见于青礼正在将行李箱内还没整理出来的东西一件一件搬出来,梁佑乐侧趴在床上,带着睡意问:「你在干嘛?」
于青礼头也没抬道:「整理行李啊。」
梁佑乐看他甩一甩衣服,又利落折好,突然间昨天的记忆全涌上脑袋。
他猛地坐起,激动问:「你整理行李?你要回去英国了?你——」他挥开棉被,用力跌在于青礼整理好的那一迭迭衣服里头,恶意弄乱:「你——你明明昨天就答应拎背说——说——」
于青礼看着好不容易整理好的衣服被弄乱,有点火;「我要回英国我干嘛把衣服拿出来?」
梁佑乐幼稚地把衣服远远踢开,凭着一股怒意大吼:「那你要干嘛!」
于青礼瞇起眼;「……你把衣服捡回来。」
梁佑乐扬起下巴跟他对视,可惜恶人无胆,瞪没多久,他就恨恨地去将衣服捡回来,跪坐在地上帮忙折好,又问一次:「那你要干嘛?」
于青礼无奈看他,反问:「你觉得我要干么?」
梁佑乐看他将衣服塞到衣柜里去,又把大行李箱放到角落,眼眶一热,他咬着唇低声道:「对不起啦……」
于青礼回头诡异看他:「你干嘛说对不起?」
梁佑乐一扁嘴,气得用力抹掉眼泪:「干!我就说对不起啦!」
于青礼皱眉,回头叱道:「你小声点,你说什么对不起?」
梁佑乐却顾不得这些,只一边擦眼泪一边大吼:「我对不起你爸跟你妈啦!」
「……」于青礼似乎有点了解他在讲什么了。来到他面前坐下,盘起腿看梁佑乐又哭又骂脏话,一副别人欺负他他要去杀对方几千刀讨回来的样子。
梁佑乐睁开眼看他,睫毛被泪水沾得湿湿的。他扁着嘴骂:「你是白痴啊!」
「嗯?」
「我说你是白痴啊!你干嘛要答应我啊!」
于青礼没回话,对方就自动挪挪屁股蹭上来,一把勾住于青礼肩膀,紧紧环住:「你怎么这么笨啊?你为什么要答应我啊……」
于青礼叹气,拍拍梁佑乐的背:「你不希望我答应你啊?」
「我叫你不要走,你就真的不要走喔?你有没有这么笨啊?你这样我超心虚的,干……」他泄忿似地将眼泪全抹在于青礼身上:「干,我叫你给我上你就给我上,叫你不要读你就不要读,你什么时候这么好讲话了啊?」
于青礼看向天花板,那处从前曾经贴着梁佑乐自画像、如今还残存着一点黏贴痕迹的天花板,想起自己当初绝望到手足无措的心情,突然觉得好美:「那我不要答应你好了。」
梁佑乐更用力抱紧于青礼:「靠,哪有人答应了还反悔啊!」
于青礼轻叹:「我怎么会喜欢你啊……」
梁佑乐吸吸鼻子,突然笑了:「因为乐大爷我超有魅力的啊……」
「……」于青礼不晓得该说什么,觉得自己无奈到想笑。于是他也伸出手,紧紧反拥住对方。
是啊,我干么喜欢你啊?
如果我知道我干嘛喜欢你,就可以不喜欢你了。
躲过昨晚的一场大雨,夏蝉又倾巢而出,嘶吼着嗓音高鸣,震得蓝天也隐隐晃动。
拥抱的时候,加乘了两人身上的热气,热得头晕脑转,神智不清,眼前景象天旋地转,耳鸣也渐渐盖去了躁耳的蝉声。
反正都神智不清了,往前往后都会跌倒,那就干脆一鼓作气往前走好了。因为当初被喜欢对方的渴望,诱惑到脑袋不清楚,那么就算跌倒也无话可说了。
梁佑乐,我们干脆摔得惨一点试试看,反正待在轨道上这么多年,也从来没少流过一天的血。
隔了许多年后的中秋节,夏末秋初,有夜晚海风相助,吹散了一点夏天留在尾端坚决不肯散去的热气。同样的海滩,同样的月亮,第几个中秋。
梁佑乐找来了萧翰他们,说要再办一场中秋节烤肉大会,这次庆祝他把到于青礼了。
「啊不是啦,」梁佑乐看于青礼脸色难看,连忙改口:「是庆祝你回来家乡——」
于青礼听到梁佑乐说溜嘴的庆祝原因,原本很不想去的,冷着一张脸听完就想往屋里走,又被梁佑乐硬拖拖了出来。
「……不要拉我,我要锁门。」最后还是妥协地这么说。来到巷口,萧翰几个人穿着T-Shirt跟短裤,脚跨几台破旧的机车,咧开嘴朝他们笑:「没有位置载你们,要自己骑车喔。」
几个人后座坐着女孩子,几个则是悲伤地把食材绑在后头,一边用哀怨的眼神瞪那几个有女友的家伙。于青礼注意到萧翰后座除了载了一个长相可爱的女性之外,那女人手上还抱着一个孩子。女人见了他,笑盈盈地打招呼。
梁佑乐低声说:「萧翰前年结婚了。」从一旁牵来机车,掀开椅垫,拿了顶安全帽给于青礼。
于青礼低头看自己身上随意的T-shirt跟牛仔裤,静默片刻,心想原来过这么多年,一遇上这群人,自己就一点长进也没有。
梁佑乐听说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将当初的几个人找齐。
一群朋友当中,萧翰已经先结婚了,儿子一岁多一点,原本说要叫萧乐,结果梁佑乐大喊:「萧翰你可以再恶心一点!」被一口否决掉,最后折衷,改叫萧勒,气得好一阵子萧翰打电话来给梁佑乐,梁佑乐一概不接。
更让梁佑乐觉得恶心的是,萧翰竟然驱使他儿子,要开口叫梁佑乐一声「阿公」。
于青礼一边烤肉一边听,笑到可乐险些喝不下去。
梁佑乐瞪他一眼,干声连连地骂:「笑屁,他要是叫我阿公,就要叫你阿嬷啦,干!」
于青礼闻言,突然觉得不好笑了。
后来阿张心虚地摸到他身边,说能看到他跟梁佑乐和好真是太好了,他一直觉得自己当初好像造孽一样,每次梁佑乐约要聚一聚,他都心虚得不敢来。
于青礼听完,也觉得自己实在是对不起阿张,让他替自己隐瞒这么久,又想起自己当初欲盖弥彰的心态,就觉得很滑稽。
后来夜色重一点的时候,一群人就围在烤肉架旁吃吃喝喝聊些当初的事,聊到一个段落,梁佑乐突然扯扯他的衣服,拎着一袋烟火往远一点的地方去,还用眼神示意闲杂人等不准跟上来。
于青礼跟上,看梁佑乐蹲在沙滩上抽出仙女棒,然后递给于青礼一根。
于青礼扬眉:「干嘛?」
梁佑乐嘿嘿笑,拉了于青礼一起蹲下,然后将两根仙女棒凑在一起点火:「许愿啊,那群家伙都有老婆女朋友了,拎背不想跟他们一起许愿,更不想跟悲惨的单身汉一起许愿,好像会带衰一样。」
看着仙女棒头接着头,又烧起灿烂的火花。两人鬼鬼祟祟地蹲在自以为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相视许久,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让两人想发笑。
中秋的月光撒在海面上,撒在两人身上,拉了长长的影子,影子中间接着一条线,仙女棒的火花不停跳动,然后往后头退去。火花越是退后,两人就得更凑近一些,凑到最后两个人都快靠在一起了,于青礼才催促:「欸,快烧完了喔。」
梁佑乐看他,用讨人厌的眼神道:「你也迷信这个啊?你先啊,嘿嘿!」
难得没有反驳迷信的问题,于青礼想了想,慢慢说:「那……『梁佑乐这辈子到死都不会放过于青礼』好了。」
梁佑乐听了很惊喜:「干,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浪漫?」
于青礼戳了戳他:「换你。」
梁佑乐笑得跟中乐透一样:「那我的愿望是『于青礼这辈子到死都不会放过梁佑乐』,怎么样?」
于青礼抬头看他,下意识想骂两个人很无聊,但看着看着还是忍不住笑出来。
一旁梁佑乐却突然收住笑,手忙脚乱地挖一个沙坑,将两根仙女棒扔进去,然后埋好。
于青礼看着他的动作,很不明白:「你在干嘛?」
梁佑乐埋得很仔细:「赶快埋起来愿望才不会跑掉。」
于青礼用十足疑惑的眼神看他,再十足疑惑地开口:「我到底为什么会喜欢你啊……」
梁佑乐笑得贼兮兮的:「对啊,你到底为什么会喜欢我啊。」说完还伸手戳戳于青礼手臂,得寸进尺地凑在于青礼眼前,半瞇起眼:「说啊,亲你亲你,你说啊。」
气息很近,于青礼低下视线看他两排漂亮的睫毛,漂亮的鼻梁,以及嘴半开时里头的牙齿。
在凭着一股冲动偏头吻住对方时,他近乎叹息地说:「因为你是梁佑乐,又注定我是于青礼。」
梁佑乐,从轨道翻出去的时候既然是手牵着手,就无关乎谁拉着谁。
就因为当初是自愿牵起对方的手,最后就算遍体鳞伤,也是自己的选择。
梁佑乐,我自愿要为了你,做一次谁都无法阻拦的抉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