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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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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意人》作者:颜凉雨 (2/3)

陌路。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认为就这么住下是理所当然的事儿。虽然他在刚进屋子的时候也曾想过,如果能住这里就好了,但也只是想想,因为住下就等于又欠份情,上一次的还没还,这跟滚雪球似的越来越不清楚可不是件好事。
  老白看温浅似乎想得很辛苦,虽然不明白对方在冥思苦想什么,但想来可能是不好意思一类,遂直接帮人家做了决定:"就这么说好了,东西两处房你挑一个,这个冬,咱俩一块儿猫了。"
  "那就叨扰了。"温浅感谢的冲老白一抱拳,然后道,"我还有些细软在客栈,待我下山取来。"
  "成,"老白咧开嘴,想到终于不用孤单过年了,便欢喜的又拨弄了好几下小炉子,"再弄些酒上来吧,雪夜喝酒恐怕别有一番滋味呢。"
  "要不要再买只烧鸡?"温浅好笑道。
  "反正上山都是你扛,你不怕辛苦我没意见。"老白露出奸商的招牌笑容。
  温浅下山了。他是个不喜欢麻烦的人,理想的生活状态是不牵扯任何多余的人和事,哪怕做生意,也一笔是一笔,银货两讫后最好再无瓜葛。如果可能,他不介意一辈子独来独往。可同样,这是这种讨厌麻烦喜欢简单的性格,又决定了他很少强求什么,多数时间顺其自然。能绕过就绕,绕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拿老白家这事儿为例,能不住就不住,但既然盛情难却,那住下来也就住了。这时候再去想住下来又欠份人情还是不住的好啊,便不是温浅的作风了。
  屋内,馋虫已经被勾上来的老白数着窗户上的冰花儿,有些后悔,反复念叨着应该死活都让他带只烧鸡回来的。最后似乎觉得光嘀咕还不够,索性重重叹息,唉,你可千万要买啊。
  同一时间,正施展轻功健步如飞的温浅打了个喷嚏,气息骤乱脚下无根险些栽歪到悬崖底下。


第33章 江南烟雨辽北雪(六)
  关于留温浅住下一事,老白的心思很单纯,没人喜欢大过年还形单影只的,况且白家山这么偏僻的地方老天还能丢个故人过来,没道理不搂住了。所以,一开始老白对于温浅的期望只是陪伴,再细致点讲便是消除他心里的孤单。你是乐意练剑也好乐意舞刀也罢,反正有个人影搁眼前晃就成。
  但刚同住几日,老白便发现了这事儿的额外效益。
  这天,他照例在床上对着释心诀的第一页打坐,感受体内微弱的小气流不听话的乱转,和往常一样还是找不到那所谓的穴门。熬了一个时辰,正打算放弃,却忽然听见温浅在外面敲门。按理说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山顶练剑的,所以老白有些奇怪。结果开了门就看见对方脸上出现了一种难得的表情,揉合了困惑、懊恼、讶异和小小的惊吓。
  "回来这么早,怎么了?"老白想也没想,便急忙开口问。要知道这人在得知自己会易容时都没露出过能称得上讶异的表情。
  "山顶上有猪。"温浅一字一句的说着,很严肃。
  "山猪?"老白这疑问几乎是下意识的。
  "你说呢,"看温浅的目光似乎想掐人,"反正不是昨天锅里炖的那种。"
  "呃,咱别在门口说了,怪冷的,进来先喝口热茶。"老白也不知怎么安慰这位明显受了惊但硬是死撑着的友人,便只好往屋里招呼以尽地主之谊。
  练武时不觉得,这一停下顿时觉得寒了,温浅便没推辞,坦然的进了屋。
  老白赶紧给壮士倒茶,然后特体贴的递到对方手里,然后又不疾不徐的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这北方山上就是野猪多,时不时的就下去啃人们的庄稼,不过山顶上倒挺少见,估计也是过冬没粮食给饿着了。"
  "可不,眼睛都绿着。"温浅轻饮了口茶,心有余悸。
  老白终是没克制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可是天下第三杀手。"
  "过奖,"温浅居然学会了老白招牌似的"没好气表情",向房梁上丢去几个白眼,才轻叹道,"问题是从来没人请我杀过猪。"
  "不一样么?"老白笑眯着眼睛,仍然不忘勤学好问。
  温浅总算恢复了往日宁静平和的表情,朗声道:"当然不同。浅伤剑讲究的是角度的恰当和力道的精准,多挑选关键部位如咽喉等一击致命,刀口浅而薄。山顶上那只,别说一刀,它就是躺平了让我割,恐怕还得来回锯上好多下。"
  "那会卷刃的……"老白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
  温浅嘴角抽搐:"你说的是菜刀。"
  总之,因为这只不速之客,温浅暂时不能回山顶练剑了,便难得有时间和老白话话家常。不过这俩人又实在没什么好话的内容,温浅思来想去目光就落在了老白的秘笈上。
  "你在练功?"温浅略带疑惑,他记得老白是没有武功的。
  似乎知道温浅心里所想,老白不好意思的笑笑:"朋友送的,非说我不会武功太危险,多少学点也能防个身。"
  "那倒是。"温浅赞同的点点头,"行走江湖却没有武功的人,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
  "呃,你这算夸奖么。好歹我也平平安安过了三十年。"老白笑得挺憨厚。
  温浅脸上也开起了愉悦的小花儿,之前被山猪大侠侵犯领地的事儿似乎也忘得差不多了:"那你现下练得如何?"
  "实不相瞒,根本摸不着要领,现在恐怕还在门外转呢。"老白苦笑,"说什么气沉丹田龙游五穴,我上哪儿找这些地方去啊,都搁我自己身子里面儿又看不着。"
  "你练得是内功心法?"温浅听出了门道。
  "嗯。"老白诚实点头。
  温浅沉吟片刻,继而道:"内功心法虽各门各派有所不同,但在修炼上其实有它的共通之处,而这其中最重要一点就是要控制准自己体内的气息,把分散于各处的气息聚集一起,就像拧成一股绳般,这样练日积月累才能使内力越积越深最终到达至高境界。"
  "原来如此,"老白越听越觉得有道理,"难怪我总觉得体内气息弱弱的怎么抓也抓不住,看来是因为我只抓到一小簇,而没有把所有的聚集到一起。"
  "对,就是这样,练内功初期打基础最为重要,如果初期聚不拢体内之气,纵使其后再着怎么修炼也是枉然,成不了大气候。"
  "那个,我不用成大气候,练轻功够用就行。"老白秉承了生意人的优秀传统——务实。
  温浅乐出了声:"老白,你到集市买菜的时候,如果只想要八两,而小贩非要给你一斤呢。你要是不要?"
  "呃,我还没遇见过这样的,除非他一斤也收我八两的钱。"
  温浅愣了下,随即笑开了怀:"真有你的。放心吧,今天本小贩分文不取。"说完走到床前,脱鞋上炕盘腿而坐。一切就绪后见老白还傻站着,温大侠只能无奈招唤,"还愣着干嘛,过来啊。"
  疑惑的走到床边,老白一头雾水:"你这是……"
  "帮你拧绳。"温浅收了开怀的笑靥,改成淡而温和的微笑,"背对着我坐好,和你平日练功一个样就成。"
  老白似懂非懂,却还是听话的也上了炕,背对着温浅再度打坐。和往常一样,体内那股微弱的气息随意的四处游走,不听使唤。
  "还是……"
  "嘘,别说话。"
  随着温浅的声音,老白感觉到一双温热的手掌贴上了自己的后背,热度透过衣服传进他的皮肤,一点点的,又渗入他的身体。
  "调息。"温浅的指示简明扼要。
  老白不再说话,而是闭上双眼,认认真真的开始调息。不久后,怪事出现了,以往微弱的气息忽然强壮起来,老白几乎不用费力都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随着脉搏的跳动而游走,走到哪里哪里便微微发热。
  温浅低吟着或陌生或熟悉的穴位名字,可即使是从前没听过的,老白也知道了它们的位置,因为温浅每说到一个,体内气息就会在那个地方停住,然后缓缓聚集成团。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温浅略带轻快的念叨一句"成了",便收回掌心,调息片刻后,长吐一口气。
  "结束了?"老白不太确定的回头询问。
  "嗯。你再调息试试。"温浅淡淡的看着老白,平和道。
  虽然总觉得对方的眼神有点诱拐的意思,但老白还是秉着人性本善的思想屏气凝神,照释心诀入门之法聚气运转。神奇出现了,气息像是认同了他这个主人,他想要它们去哪里,它们就去哪里,并且气之力比之从前强了不知多少倍。按照心法让气息游走了几个穴位之后,老白惊喜的睁开眼,回头冲着温浅喜悦的大声道:"我入门了!"
  "怎么说得好像出家似的。"温浅笑笑,不等老白问便解释道,"我刚刚用内力帮你顶了顶气,该走的穴门都走过了,重要经脉也已打通,剩下的修炼则看你自己了。"
  "原来只是用内力想顶,"老白恍然大悟,"我还以为你把内功传给我了呢。"
  温浅窘:"我才修炼二十来年。"言下之意给你了我用啥。不过后半句男人自然不会明说。
  "啊,都到中午了。"老白这才发现俩人折腾了好些时间,赶紧对着温浅道,"你先在这屋里歇会儿,饭菜一会儿就做得。"
  说罢,没等温浅回答老白就一溜烟儿奔向厨房。结果刚出门进了院子,老白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出了一脑门子汗。寒冬腊月的,老白赶紧把汗擦掉,与此同时却感觉到身子骨似乎也比平时有精神头儿了,连以往过冬定然冰凉的手脚这会儿都热乎乎的。伸出手攥成拳头,不一会儿就一手心的汗。老白低头愣愣的看着,心想自己这手要再胖点,岂不就成了发面儿馒头?胡思乱想归胡思乱想,欣喜是必然的,老白恨死了自己畏寒的体质,这会儿高兴得能恨不得拿一袋子苞谷粒儿去慰劳山顶上那位间接促成这一切的仁兄。
  以上,便是额外收益。且是大收益套小收益的利滚利。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老白发誓他邀请温浅同住绝无半点觊觎他武功之意,可就像温浅说的,架不住小贩硬给对吧。
  获得额外收益的不只是老白。
  火炕暖暖和和把人舒服到了骨子里,温浅索性不下来了。就那么坐着,直到炖肉特有的香气从窗户缝里钻进来——这是温浅的第一个额外收益。按说老白的手艺算不上顶好,至多也就是个中等水平,可独独这炖肉格外的香,当然,一定要配上那个怎么看都不像大白菜的大白菜。老白说那叫酸菜,是他们这一带特有的,每家每户都会做。第一次看见老白从黑黝黝看不见底又散发着酸腐气的大缸中把这玩意儿捞出来的时候,温浅其实非常想拒绝把它放进嘴里。可等菜一炖出来,得,早把之前的念头忘得一干二净。总之,温浅爱上了这道菜。而老白则像是有感应般,几乎是经常的做了,三天两头就下山弄一大块肉或者一大扇排骨……呃,不能再想,温浅艰难把思绪从香味儿里拉回,否则怕等不及菜出锅就要先被自己的口水淹死了。
  剑法找到了突破口。这是第二也是最大的收益。住进老白家的第三天,浅伤剑第八层的最后一个坎儿就过去了。此前温浅已经在山顶为此蹉跎了快半个月,几乎陷入绝望。他一直都知道剑法突破不了是他的心不够静,这也是他为什么找白家山来修炼的原因。可住进老白家之后才发现,除了环境的静,还要心的静。他答应住在老白这里只是因为盛情难却且确实修炼也方便,可那时万万没想到这里会让他的心彻底沉下来,沉到最祥和的地方,不用考虑时间,地点,是否天黑要下山,要归家。他知道,无论什么时候,总有一处温暖的火炕为他而铺,总有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为他而盛,总有一个笑呵呵的人把炉火拨弄得生机勃勃。而这些,便让他不知不觉中就将全部身心都毫无负担的投入进了剑的世界。
  因此,按照温浅礼尚往来的性子,帮老白打通个经脉开启个气门啥的实在微不足道。

第34章 江南烟雨辽北雪(七)
  野猪似乎爱上了山顶的风景,隔三差五就去那里吹吹风散散步,于是苦了温浅。原本已经渐入佳境的剑法,又险些倒退回去。
  "真的又出来了?"老白眉头紧锁,就好像受苦受难的是自己。
  "千真万确。"温浅有些无奈的叹息。
  "怎么会呢,按理说山顶没那么多野猪的啊。"老白琢磨不透。
  温浅却摇摇头:"没那么多,就这一头,长相都快刻我脑子里了,化成灰我都认得。"
  一股莫名的寒意让老白打了个哆嗦。他估计再这么折腾下去眼前的剑侠很可能改行去做屠夫。
  "要不,你以后在院子里练吧,"老白想了想,提出建议,"这里地方也挺宽敞,我在屋里练内功心法,也不会打扰到你。"
  "院子吗……"温浅闻言环顾四周,似乎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这出出进进都要经过的地方。之前没觉得,如今这么一瞧,别说,还真比一般人家的院落宽敞很多。
  "如何?"老白试探性的询问。
  温浅苦笑:"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老白很是和蔼的拍拍温浅肩膀,聊表安慰。
  正是这个契机,让老白时隔多日又看见了男人练剑的英姿。只见男人的身影在院子里敏捷的来回穿梭,或攻或防或割或刺,照比之前在温宅见到的似乎又精进了几分,行云流水般让人叹为观止。
  几天下来,老白彻底没了练内功的心思,每天打坐倒是稳如泰山多了,因为全部精神都放在了偷窥人家剑法上。哦,不对,倘若是别人这偷窥的恐怕是剑法,可换了老白这瞧在眼里的便只是人了。
  可惜不是温浅。
  时隔多日甚至已近一年,周小村被刻意模糊的身影又在老白脑海里清晰起来。他也曾是这般,把这偌大的院子当成了练武场,时不时就要温习下伊贝琦教的三脚猫功夫。他的功夫没有温浅强,他的身法比温浅差了不只一个档次,可老白同样坐在窗前,同样透过窗口去看那抹身影。
  老白知道,现在练剑的是温浅,可不知为何,看着看着,影像就模糊了起来。然后渐渐的,渐渐的,那抹身影变成了周小村。每次都是这般,起初看着的是温浅,最后却定然成了小孩儿的脸。
  "小村……"老白低声呢喃,连自己都没意识到,那名字却已经从口中溜了出来。
  正在练剑的温浅骤然收了招式,略带疑惑的望向窗边:"老白,你在叫我吗?"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老白连忙摇头:"没事没事,抱歉打扰到你。"
  温浅却还是不放心,几步踱过来,在窗前站定:"你还好吧,真的没事吗?"
  他们之间只隔了一扇窗子,可窗子是打开的,于是,便近乎于没有阻隔了。
  【我想抱抱你。】
  老白听见了自己心底的声音。他被吓坏了。这念头哪怕有也该是对着小孩儿滋生的,可这会儿,面前分明是完全不相干的温浅。
  脑子乱了,记忆的枝桠就像秋天里的树,哗啦啦的往下落叶子,最后分不清哪些来自哪颗。
  "老白?"温浅举起手在对方面前晃了晃,"中邪了?"
  眨了眨眼,老白的眸子总算缓缓透亮起来:"那劳烦你给我冲碗香炉灰?"
  "我记得你那屋里有佛龛……"温浅说着转身就要走。
  "喂,等等!你还真去啊!"老白赶紧出声,他才不要喝那玩意儿,会死人的好不好!"我刚是和你说笑呢。"
  温浅利落回身,灿烂的露出迷人微笑:"我知道。"
  老白微愣,继而扁扁嘴:"你学坏了……"
  温浅笑得更大了,眼里闪烁的光分明在说,奸诈是生意人的基本品质。
  被老白这么一搅和,温浅倒也没了练剑的劲头,可看着时间尚早,实在不宜起灶做饭。有一搭没一搭和老白闲聊片刻,后者忽然一拍窗户框,跟捡到金子似的两眼熠熠放光:"咱晚上炖山鸡如何?"
  "我没意见。"温浅愣愣道,虽然无法理解老白突生的热情,但经验告诉他自己接下来要做的绝对不只吃这么简单。
  果然,没等温浅思索出头绪,老白已经小旋风似的从屋子里面卷了出来,一把拽住温浅的胳膊就往院子外面拉。莫名其妙又踉跄了好几步后,一头雾水的温贤弟恍然大悟。
  "合着还要现逮啊——"
  逮山鸡不用去白家山顶——这点温浅颇为欣慰。老白拉着他去了距离小院儿不远的一片林子,挺拔的松柏在白雪的点缀下格外青翠,偶尔有枝条受不住积雪的重量断裂落地,发出吱吱的声响。
  只见老白东瞧瞧西看看最终选了块儿小空地,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截绳子,一端系在旁边的树干上,一端弯出个活扣的小套环就那么的垂放在地面,套环下面挖出个稍小一圈的小土坑,最后撒了把苞谷粒下去。
  完成这一切后,老白拍拍手上的灰尘,起身冲着温浅扬起嘴角:"你就等现成的吧。"
  温浅笑笑,不置可否。但还是跟着老白藏到不远处的松树后面,守株待兔。
  两人没有等多久,就等来了一只色彩艳丽的山鸡。冬天毕竟是难觅食的季节,那山鸡恐怕是顺着苞谷香气找来的,几乎是直扑进老白撒苞谷的小坑,一下下啄得极快。等把坑里的苞谷都啄光了山鸡才彻底抬起头,这一抬不要紧,绳索上的活扣马上被拉紧,死死的卡住了它的脖子。察觉到异常,山鸡几乎是狂乱的扑棱起来,翅膀大开,间或有刺耳的叫声。不过这样的挣扎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山鸡都软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老白跟兔子似的一下子窜过去,拿起山鸡检查片刻确定已无生机,才取下绳套。然后晃荡着战利品冲温浅眨么眼儿:"漂亮吧。"
  温浅一脸茫然,心想这是让我夸鸡还是夸人啊。
  那天晚上,两个人美美的喝了一顿鸡汤。至于山鸡肉,温浅实在不敢恭维,他怎么嚼着都像后院堆的劈柴,还是受潮了的那种。
  后来把这话和老白一说,老白乐得险些呛着:"要不我干嘛放那么多干蘑菇啊,这鸡肉就是用来喝汤的,想吃就吃蘑菇和土豆。"
  温浅眯起眼睛,怎么瞧都觉得老白像有预谋的,不然为什么吃饭伊始不说等自己啃了好几块肉才出声。不过想归想,这种意义不大的事情温浅自然没向老白求证。
  温浅没说,老白自然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而事实上老白也没思考这些的心思。吃饭期间,他满脑袋都是往日种种。他第一次带小孩儿去猎山鸡,也是这般,回来炖了蘑菇和土豆。结果小孩儿把一锅鸡肉都快吃完了,才不太好意思的说,这肉真难吃。把老白逗得好些日子没合拢嘴。不过自打那以后,小孩儿倒是有事没事都爱去逮两只回来,并不是为了吃鸡,好像对于捕猎的过程更钟爱一些。
  温浅看着老白一会儿目光幽远,一会儿又似沉迷进了某种意境,时不时的勾勾嘴角,更多的时候却是轻叹连连。自打住进这里开始,老白时不时的就会这样。温浅觉得这个人的心底有座院落,里面装着其他人不知道的东西。比如这白家,原本应该不只老白一人的。以自己住的那间屋子为例,被子褥子一应俱全,住进去的时候案上还摆着似乎易容用的瓶瓶罐罐。他起先以为那里是老白练易容时用的地方,可后来在炕角的褥子下面发现了几张易容要领的手抄稿,温浅见过老白的字迹,所以可以断定那几张纸并非出自男人之手。
  "温浅,温浅?"耳边忽然响起老白的轻唤。
  "嗯?"温浅回过神,对上老白疑惑的眼。
  "想什么呢。"老白随口问。
  温浅微笑摇头:"没什么。"
  "怪怪的。"老白嘟囔着,夹了块很大的蘑菇丢进嘴里,嚼得那叫一个美滋滋。
  温浅扬起嘴角,忽然觉得这饭菜又香了几分。
  一顿饭到了尾声,两个人吃得心满意足。无奈这酒足饭饱后人都是懒懒的,老白暂时搁下了一贯收拾碗筷的勤劳传统,温浅这个平日里至多也就是打打下手的,自然也跟着不动弹。
  咂咂嘴,俩人开始对着残羹冷炙聊天。其实聊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山顶,与人说话本身便是件很惬意的事情,正巧又碰上言语投机的,像他俩这般,那便真是美事一桩了。
  温浅喜欢和老白说话,明明都是些琐碎没什么营养的闲篇儿,却每每都能聊出些趣味。再延伸开来,他喜欢同老白相处,这样的相处中他不用做任何改变,和一个人时的自己一样,可同时,又比一个人的日子多了许多意思。
  聊天从江湖排名到生意趣闻,最终落在了温浅身上。没办法,因为老白实在把自己身上的奇闻轶事都交代了。
  "你的剑是祖传的吗,"老白想起了那把薄如蝉翼的兵刃,"哪家铁匠打的,如此之薄却还能不断,手艺的确不一般。"
  "那剑好像是从太爷爷那一辈传下来的,"温浅仔细想了想,才道,"据说是出自王之之手。"
  "王之?"老白瞪大眼睛,"那岂不是前朝江湖上红极一时的练器师!"
  "呵呵,说了是据说。"温浅莞尔。
  "所谓据说肯定是有些根据的,尤其是这种祖传的东西,"老白言辞凿凿,就跟他亲见了似的,"赶紧把你那剑再给我瞅瞅,天,这可算得上神兵了。"
  "我还斩妖除魔呢。"温浅哭笑不得,"稍等,我回屋去取。"说罢出了屋子,不一会儿便把浅伤剑取来了。
  "小心些,"温浅小心翼翼的把宝剑递到老白手里,"剑很利的。"
  老白点点头,随后轻轻将剑出了鞘。虽不是第一次看,但闪着熠熠寒光的绝美兵刃还是让老白叹为观止。难怪有些江湖人爱自己的兵刃胜过一切,这一刻,老白忽然能够理解了。
  啧啧称奇了好一会儿,老白总算把宝剑物归原主。温浅收回剑没放到身边,反而又起身放回隔壁屋子了。末了才回到饭桌前,弄得老白一头雾水。也是这时,老白才发现个问题,自从住进这里,温浅很少拿着剑与他对话,除了练剑,剩余的大部分时间温浅都并不随身携带兵器。可照理说,一个剑客的剑就像他的生命,怎么可能不放在身边呢,况且之前在温宅,老白也是见过温浅与剑形影不离的。
  想了半天,老白只得出一个结论——温浅害怕自己觊觎他的剑。这念头一出,老白可就绷不住了,直接和温浅说了起来。
  后者闻言先是诧异的瞪大眼睛——虽然只比平时大了那么一点点,继而苦笑起来:"刀剑无眼,随时带在身边我是怕伤了你,再说山顶又不比外面,这么安全我也没必要随时带剑对吧。"
  "我又不是布娃娃,剑在那摆着我还自己往上撞啊。"老白觉得这理由明显不足。
  温浅却抿抿嘴,似乎欲言又止。后来在老白越皱越深的眉头下,才坦言:"不知怎么的,总觉着你的脸皮儿轻轻碰一下都会破,别说这剑了。"
  "再薄也不至于剑光晃一下就出口子吧。"老白嘴角抽搐。
  而温浅的表情明明在说,呃,很有可能。
  老白翻了翻白眼,无语之余,却又涌上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甭管自己这脸皮儿禁不禁折腾,可起码,温浅这份担心是真的。
  "喂,你做我徒弟吧。"老白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这回轮到温浅嘴角抽搐了,还没听说有这么报答关心的。
  老白似乎也觉出语言不妥,赶紧纠正:"我的意思是,我教你易容,如何?不是我吹,这手艺行走起江湖来很是方便呢。"
  "跟你学易容的话,是不是就要拜你为师?"温浅试探性的问。
  "呃,师祖遗训,只有入我门下才能学。"
  "那不还是给你当徒弟嘛,"温浅翻了翻白眼,刚要说话,却忽然联想到自己住的屋子,微微皱眉,"你,曾经收过徒弟吧。"
  老白迟疑了下,才缓缓点头,不太好意思的扯扯嘴角:"收过一个,刚出师就跑了。"
  温浅微愣,这他倒是没想到。不过看老白的样子,恐怕对这个徒弟还是有情分的。思及此,温浅忽然不确定老白是真想招他做徒弟,还只是想找个顶着徒弟名讳的人满足下他想为人师的愿望。不过无论哪种,温浅都不想掺和。易容这门手艺确实挺有诱惑性,不过如果这手艺的获得非要伴随着入师门拜师傅等等复杂过程,那还是算了。之前就说过,他讨厌麻烦。虽然这个麻烦是他颇为不讨厌的老白,但还是能绕则绕。
  老白也就是兴头上随口那么一说,温浅没应,这事儿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大年三十儿,白家山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雪是二十九夜里来的,并未惊扰到熟睡中的人们,结果就是早上老白起床推门才发现,门推不开了。莫名其妙的老白走到窗户边,费了半天劲才把窗户支开,就见雪已经没到了窗根儿。
  得,难怪门推不开,这都快把房子埋上了。
  没辙,老白只得用最原始的敲墙法,硬是把温浅叫了起来。要说有轻功就是好,老白对着窗户只能发呆,而人家一记雪上飞就从这个窗户口飞进那个窗户口了,顺带手里还捎来把铁锹。
  齐心合力把门弄开,两人大年三十一上午没干别的,光除雪玩儿了。最后在院门口堆起两座高高的雪山,才总算又让院子见了原貌。
  "这雪可够大的。"温浅第一次见这北方山上的雪,不得不感叹,相比之下,家里那只能算毛毛雨了。
  "往年也没这么大的,没准是知道你来了所以彰显些热情。"老白笑着调侃,之后擦了擦额头勤劳的汗水,去厨房熬了一小碗糨糊,然后回屋把前些日子买的对联拿出来,交到温浅手里,"我去剁饺子馅,喏,你贴对子。"
  温浅挺满意这个任务分配,便没多言。接过对子和糨糊就往院门口进发。老白则去了厨房。饺子馅是白菜和猪肉,老白撸胳膊挽袖子,开始咣咣咣的跺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老白正在兴头上,几乎也是用如火如荼来形容,就见温浅耷拉着眉毛进来了,糨糊碗是空了,可对联还在。
  "别和我说你把糨糊都给吃了,"老白好笑道,"虽然是面做的,可也不至于吧。"
  温浅没好气道:"你们这里什么天儿啊,糨糊没刷匀呢就已经冻住了,得,硬疙瘩似的,根本贴不成了。"
  "然后你就左一层又一层锲而不舍?"老白似乎已经想到了那个场景。
  "我想着刷厚一点冻得兴许就慢了。"温浅还挺有理有据。
  老白强忍住乐,一本正经的问:"结果呢。"
  温浅实话实说:"冻得比刷得快。"
  老白终于乐得前仰后合,好容易笑够了才道:"你就不会变通下,刷一点贴一点,非要一次成啊。"
  温浅眨眨眼,好半天,似乎才恍然大悟:"对啊,我怎么早没想到呢!"
  "猪肉吃多了。"老白想也没想,顺口就道。
  温浅难得没辩驳,因为他想了想,觉得兴许也有点关系。
  第二碗糨糊熬好,温浅再度出发。老白那眼神跟送风萧萧兮的壮士一般,温浅实在受不了:"放心,这一次, 不成功便成仁。"
  老白第二次笑弯了腰。
  这一次,温浅一去不复返。老白起先继续剁馅还没觉出不对劲儿,后来算算时间,十几副对子也该贴好了,遂放下菜刀,准备出去看看究竟。结果还没出门槛儿,厨房的大门就被人从外面咣的一声关上了,听声音,正在上门闩。老白诧异,赶紧跑到窗边儿探头去看,就见温浅正手忙脚乱的往门上挂门闩。
  "喂,怎么了,你锁我干嘛?"老白莫名其妙。
  温浅看起来很着急,压根没功夫和老白说话,挂完了厨房的门闩又去把其他屋子的门闩从外面上好。然后三两下跳上了自己屋子的房顶。
  "温浅,你还好吧,怎么跟阎王爷追债似……"老白话没说完,就没了声儿。因为只听轰隆一声,院门儿应声而落,然后老白就瞠目结舌的看着对方昂首挺胸闲庭信步的溜达进来了。
  一直只闻其名不见其身的山顶之猪,老白今日终于得见。
  "温浅,你是不是对人家做什么了,"老白欲哭无泪,"怎么还找到家里来了。"
  "我哪知道,赶紧关好你的窗户!"温浅的声音从一旁房顶传来,底气十足声声入耳。
  结果真就像老白所说,那位仁兄放着香喷喷的酸菜缸不理,一溜溜金灿灿的玉米棒子不睬,愣是直勾勾冲到温浅坐在的房根儿底下,开始拱啊拱。
  老白没有听话的关窗户,因为他真的很担心温浅。那野猪的獠牙足又好几寸长,咬到身上可不是好玩的!可看着温浅又似乎也很没辙,除了趴在屋顶,别无他法。
  野猪现开始还挺有耐心,后来估计也急了,就开始用身体一下下去使劲撞房子。木头的房子在野猪的冲撞下摇摇欲坠,老白心急如焚,又心疼房子又担心温浅的,一时煞是心焦。
  结果煎熬并没有持续多久,事情就出现了转机——房子塌了。温浅连同一堆木头桩子直直砸向地面,紧要关头男人身法轻巧的跳到了老白的上面房顶,然后只听轰隆一声,木头房子彻底成了废墟。
  半晌,一切归于沉寂。温浅从房顶上探下脑袋,和老白面对面:"你说它还活着么?"
  老白看着自己的房子残骸咬牙切齿:"不死我也会把它弄死。"
  所幸的是,野猪被房梁压死了,确切的说是一根楔子不偏不倚从胸口贯穿正好把它钉在了地上,所以便没机会去感受老白的毒手。
  大年三十,房子塌了。在野猪、温浅和屋顶厚厚积雪的共同作用下。那之后的整个下午,温浅大部分时间都在做苦力——收拾废墟和其他完好屋顶上的积雪。
  傍晚时分,一切的一切终于尘埃落定。老白包好了饺子,温浅做好了善后。老白说这个年过得真热闹,温浅说你这里绝对风水有问题。互相吐糟完,两人又相视而笑,最终不约而同的长舒口气,终于开始安逸而愉悦的等待新年的到来。
  放鞭炮的时候温浅躲得老远,因为他们家多少年来都快忘了这个习惯,乍一听刺耳的鞭炮声,还真有些不适应。可当老白在漫天通红的炮竹屑里冲着他傻笑时,温浅嘴角也不自觉的绽开笑靥。而当热气腾腾的饺子被端上了饭桌,温浅便彻底醉在了那一片香气里。
  除夕夜,老白和温浅喝了快一斤的酒,不比温浅家的淡酒,老白这里的酒浓烈的似乎闻着便能醉,自然,两个人都没能幸免,最后勾肩搭背好像还唱起了淫词艳曲的小调儿。
  温浅恍惚中觉得老白好像抱了他一下,时间没多长,可是抱得很紧,对方身体的温度透过衣服传到他的身上,热得烫人。
  后来老白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后来好像又下雪了。
  鹅毛般的雪花乘着夜风窸窸窣窣落进院子,温浅闭上眼睛去听,那雪之声温暖而悦耳。

第35章 双生花(一)
  春暖花开,温浅的浅伤剑终于达到第九层,虽然离登峰造极还有很大差距,但他已经很满意了。来白家山本就是趁着冬天闭关的,如今开春,自然到了出关之时——虽然与老白同住在这山顶很惬意,可不足以改变温浅原本的规划,更不可能干扰到他既定的生活。
  "今日就启程吗?"
  "嗯,回家看看,也该做今年的买卖了。"
  "但愿别碰见顾天一。"
  "你就不能盼我点好啊。"
  "呵呵……"
  听见温浅要辞行,老白并不意外。他一早就知道温浅总是要走的,只是当这一日真正到来时,仍然难免伤感。
  老白说不太清自己对于温浅究竟是个什么感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喜欢同他相处,待在一处,吹着同一阵风,看着同一片天。这和同小村在一起时的感觉又不大一样,少了些亲人间的温情亲昵,却又多了些朋友间的洒脱痛快。
  如果温浅一直住着,那么老白恐怕想不起自己也是个生意人,银子还有富于,他乐于且很乐于过这样的日子。但显然,温浅并不这么想。
  去年的这个时候,老白记得自己还在李府装鬼吓人呢。他想,日子果然是不禁过的。
  送温浅下山的时候,老白踌躇了一路,终于在即将分别时问出了那句:"还会……再过来么?"
  温浅脚下一顿,继而回过头冲着老白微笑:"夏天如果太热的话,没准儿会过来避暑呢。"
  明明还没到山花烂漫的季节,明明榆叶梅都还只是灰土土的干树杈,可在温浅笑了的那个刹那,老白却觉得全山的花都开了,随风摇曳,甚至带着沁脾的香。
  "这里夏天很凉快的!"老白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开口,生怕说晚了男人反悔。
  温浅微笑着颔首:"后会有期。"
  老白站在那儿,没再往前走。轻轻深呼吸后,他听见自己低缓的声音:"一路平安。"
  告别温浅后不到半个月,老白也接了笔生意。为江北某大户人家寻找丢失的祖传宝刀。
  据当家的说他每天早晚都会查看宝刀两次,刚发现刀不见就封锁了全府,任何人不准出入,所以他肯定宝刀还在府内。无奈派好些人手全府上下几乎掘地三尺,却只在花园里挖出了刀鞘,至于刀,没任何踪影,贼呢,更是没半点头绪。无奈之下,只好求助于老白。老白正为每天除了练功就没任何事可做的空虚日子发愁,想也没想便接下了。
  找刀的过程其实并不复杂,既然主人认定刀未出府,而大家几乎把院子翻了底朝天都没有,那么老白断定刀一定藏在人们很容易忽略或者产生盲点的地方。最终,老白在府内兵器库里找到了那刀,只是被放置进了另外一把刀的刀鞘里,于令琅满目的兵器中几乎鱼目混珠。找到了刀,剩下的更简单了,老白吩咐主人不要声张,对外还继续说刀没找到,然后派人全天没日没夜的监视兵器库。果然,在三天后擒到了家贼。
  这次生意历时十天,对于老白,实在清粥小菜般没半点趣味。但他又不知道自己除了不断的接生意,还能做什么。他以往赚钱是有奔头的——往伊贝琦手里塞银票,给小孩儿买好吃的好穿的,修缮房屋,添置家俱等等。可现下,赚钱的动力消失了,做生意也枯燥乏味起来。
  不过这次出门倒是让老白听见个消息,那就是顾天一死了。乍听到时老白还不大相信,可沿途听见好多江湖客都如此谈论,便不信也得信了。谈论中大家都在猜测是谁干的,老白直觉就是温浅,虽然男人才下山一个月,虽然男人的剑法才参悟到第九层,可他就是这么觉得。而且他知道温浅断然不会去主动找顾天一,那么铁定是顾天一自己往上撞的了。
  对于狠狠刺了自己一剑的男人——甭管对方是否故意为之,老白并不难过。那样的剑客,终生只为剑活,要么杀死对手,要么被对手杀死。
  只是由于这个消息,又勾得老白有些想温浅了。
  喜欢男人是一种病,他先是喜欢周小村,而现在对温浅似乎也并不单纯;思念也是一种病,他先是只想着周小村,这会儿也变成了两个人。想周小村时就不可避免的去想到那一刀,于是疼痛便重新入骨一次,而想温浅的时候则舒服多了,只是思念过后,心底莫名惆怅。明明知道奇怪,知道不正常,可老白控制不了,于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病入膏肓。
  入夏以来,老白一连接了好几单生意,收获银票的同时也收获了不俗的口碑。白家茶铺一时间火爆异常,几乎天天宾朋满座,老白自然不可能每个人都招呼,每个生意都接,可来人不这么想。天上掉砖头,谁都觉得不会砸到自己,天上掉馅饼,谁都觉得会掉自个嘴里。更有趣的是,在一张桌子上等待的时间长了,往往原本的拼客会变成畅谈的茶友,再然后就攀上了交情,甚至有好几位没等来老白,就在现场找到了解决自家问题的绝恰人。
  这天,老白同往常一样易了容坐在茶客中间挑选合适的主顾,前来的人多为些鸡毛蒜皮,老白光听着就烦,好容易中午等来位有些意思的。
  那是个二八年华的姑娘,长得晶莹剔透粉雕玉琢,随身似乎有着天然的香气,恍若仙子。从进茶铺开始,所有男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老白也不例外,只是视线中更多的是对美纯粹的欣赏,无关男女。
  美丽的姑娘身披一件青纱斗篷,这样的天气如此装扮似乎有些热,只见她脸色微红,进门后略带紧张的左右看看,然后直直的找了个空闲的座位,要了一壶凉茶。
  而恰巧,她正坐在了老白对面。
  此刻的老白作一书生打扮,五官端正,坐在一堆江湖客里就像地瓜堆里的一个鸡蛋,干干净净,文质彬彬,也难怪姑娘选择这一桌。可其他江湖客便不这么想了,如果目光能成箭,老白铁定已经成了刺猬。
  对于这个小姑娘,老白承认他产生了好感。别说生意自主,接洽自由,就是满屋子只能挑一个主顾,恐怕也非伊莫属。
  待茶铺重新嘈杂起来,老白终于压低声音,悄悄的问:"姑娘,可是来寻老白的?"
  女孩儿有些慌的抬头,对上老白的眼。相视间迟疑很久,她才怯怯的点点头。
  老白露出温和的笑,轻声道:"那找他做什么,方便说吗?"
  女孩儿闻言咬了咬嘴唇,最后缓缓的摇了摇头。
  老白也不恼:"说说吧,也许我能帮你找到老白呢。"
  "真的?"女孩儿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照得老白都好像发了光。
  愉悦的点点头,老白觉得他做了什么多年生意,就属这一刻最幸福,因为切切实实感受到了被人需要的滋味。
  女孩儿沉吟片刻,似乎在考虑如何表达。最终,她抿抿嘴唇,小声道:"是父亲让我来找白老的,希望他能帮忙查查我二娘与何人……"女孩儿说到这儿停了下来,脸从微红变成了通红。
  老白对着茶杯翻了翻白眼,得,又是来捉奸的。也难怪小姑娘说不出,真不知这爹是怎么想的,让自己女儿来说这事儿。呃,难不成是美人计?想到这儿,老白忽然汗颜起来,因为他确实乖乖掉进来了。
  "公子,我们何时去找白老?"女孩儿微微绞着手中的帕子,似乎有些着急。
  老白也不忍再拖,何况谁让他惩"奸"除恶的名声在外呢:"姑娘去往前方小树林稍候片刻,老白即到。"
  女孩儿犹豫了下,似乎在考虑老白话里的可信度,不过最终还是点点头,听话的离开了茶馆。片刻后,老白起身,也去了树林。
  女孩儿果然在那里,倚靠着枝繁叶茂的杨树,微风吹起她鬓角的发丝,云淡风轻中景色美到了极致。
  见到老白,女孩儿很惊讶:"怎么是你?"
  "本就是我。"老白笑笑,随即收敛了调侃换上一派认真,"老白在此,如假包换。"近来,他很少再用老者面目行走江湖,可能是心情所至,人懒了,假面换来换去的也烦。
  "帕子呢。"女孩儿不依不饶。
  老白莞尔,随后从怀里掏出那条素白的绣着"白"字的帕子。这帕子是伊贝琦绣的,现下看着,却徒增了几分感伤。
  所幸,女孩儿终于信了。只见她微微作揖,有礼道:"还望白大侠接了这笔生意,报酬从优绝无二话。"
  "从优是多少?"老白开起了姑娘的玩笑,随后没等对方回答,又接着说,"多少都不重要啦。这生意我驾轻就熟,呵呵,费不了多少力的。"
  女孩儿眼里闪烁着感激:"马车就在前面,白大侠随我启程吧。"
  "这么快?"老白微微皱眉,嘟囔着。
  看老白似乎有些犹豫,女孩儿连忙道:"家父在府中怕是都等急了,还望白大侠……"
  "得,咱们这就启程。"老白瞬间下了决定。心想左右一个捉奸,倒也不用准备太多。
  距离树林不远有条不大宽阔的土路,那是进出白家镇的主道,来往客商都要走这条路,而女孩儿的马车也就停在路的一旁。
  老白随女孩儿走到马车跟前,女孩儿示意老白先上车。本来想给女孩儿掀帘子的,结果自己反倒成了被邀请者,老白觉得有趣,但有感到这时候客套也着实多余,便掀了帘子先钻了进去。随后老白维持着掀帘子的姿势,冲着女孩儿道:"姑娘请上。"
  哪知女孩儿却后退了一小步,然后微微摇摇头,眼神里忽然充满一种老白看不懂的情绪,那是……歉意?
  "你做的很好,可以了。"
  车外忽然出现男人略带沙哑的声音,与此同时,女孩儿紧张的扑通一声跪下连磕好几个头:"谢谢公子替霜儿赎身,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不送。"伴随着调侃般带着笑意的两个字,女孩儿慌张离开,而男人总算出现在了老白的视野里。
  粉颊薄唇,媚眼如丝,和刚刚的女人相比也毫不逊色的精致五官,这样美的男人老白这辈子也只见过一个——柏轩!
  "白兄,别来无恙啊。"柏轩说着一下跳上马车,老白那掀帘子的殷勤最终却是便宜了此人。本就狭小的空间因为多了一个大男人而显得更加憋闷,而昏暗的光线也让柏轩的美诡异起来。
  "我不记得你有个需要我捉奸的父亲。"咽了咽口水,老白不想承认自己有些紧张。可事实上,从柏轩坐进马车里的刹那,他的手心就开始出汗,这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身体自己开启的甚至不受他控制。
  "抱歉,本来我也想亲自出面邀请阁下的,可一想到之前的事情,总怕阁下有顾虑不是?"柏轩的笑明明很淡,可看在老白眼里却比盛开的牡丹还要艳上几分。
  "所以你就用美人计?"老白有点郁卒。
  "很有用不是么。"看得出,这会儿的柏轩是无比愉快的。
  叹口气,老白不想和对方扯太多,直接道:"说实话,我的确不希望和你们柏家再扯上关系,但既然你费尽力气找到了我,那么不说明来意恐怕你也不会罢休。"
  "错,"柏轩轻轻摇头,"不是我说你听,而是我说你做。"
  老白讨厌这种强制性的语气,更讨厌柏轩这个人:"你又想做什么?"
  "为什么是又呢,难道我曾经做过让白兄讨厌的事吗?"柏轩有趣的勾起嘴角,"啧,白兄似乎对我有成见哦。"
  "才不是什么成……算了,你到底意欲何为,我洗耳恭听就是。"微微别开脸,老白不想再去看那双能勾人心魄的眸子。那里面似乎藏着某种魔鬼般的力量,不经意间就让人跌落。
  柏轩凑过来,如蛇一般贴近老白的耳朵。
  "帮我易容。"
  那一瞬间,老白分明听见了毒蛇吐信子的声音。

第36章 双生花(二)
  憋闷的空间,昏沉的光线,粘腻的嗓音,和美到让人战栗的男人,一切的一切都让老白呼吸困难,而听完对方的要求之后,身体更是不由自主的想要颤抖,那种全盘被别人掌控在手心的感觉糟糕透了。
  "柏庄主真会说笑,我不过一个生意人罢了,捉捉奸,保保镖,何曾会那旁门手艺。"老白绷紧身体,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自然。
  柏轩勾起嘴角,笑得美艳而邪魅。只见他从容不迫的摘下腰间那枚代表翠柏山庄大权的玉佩,在自己眼前轻轻晃动:"光从它身上透过来,会变得极美,你知道么。"
  柏轩的表情迷离,如痴如醉,老白直觉他不正常,周身都透着那么一股子诡异,遂下意识后退,怎奈退无可退,只能是更紧密的贴上身后的车壁:"不知道,我没见过。"
  "可惜了,明明与它朝夕相处那么多日呢。"柏轩淡淡叹息,把玉佩收回手里,目光再一次落回老白身上,"那时候,我压根没想过你真能把这玩意儿送到。"
  "既然接了生意,自当全力以赴。"老白嗓子莫名发干。
  柏轩笑了,他的眼睛似乎一直是笑着的,顾盼流转,风情万种。可这风情中又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的东西,时而是揣摩玩味,时而是绵里藏针,总之看得人并不舒坦。
  "其实我当时并没有多想,毕竟不是什么重要的非考虑不可的事。可前阵子我在江湖上寻找易容高手,辗转数月,竟让我打听到了你。惊讶么,呵呵,做这行的可不只你一个哦,只不过你做得最好罢了。也是那时我才想明白,玉佩何以送得如此精巧。"
  "谁告诉你的?"这是老白最关心的问题。
  柏轩却摇摇头,轻轻叹息:"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这世上啊,没有不透风的墙……"
  老白沉默了。江湖上知道老白的人很多,见过老白的人也不少,可随便挑出十个人来问,恐怕说出的老白都会截然不同。是老者?是青年?是俊俏的公子,还是憨厚的师兄?柏轩说得对,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
  "不过你倒也真难找,"柏轩忽然出声,颇为疲惫的样子,"我可是快把整个江湖翻过来了。"
  老白一愣,随即恍然大悟。难怪几个月前离开江南回家过冬时,言是非曾经说过江湖上有人在打听他,而且还打听得颇为广泛,看来就是柏轩所为了。
  "好了,没用的话说得太多,倒险些忘了正事。"柏轩说着,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活泼起来,盘起腿坐好和老白面对面,眼睛对着眼睛,鼻子顶着鼻子,顽童撒娇一般道,"五千两,你帮我易容,好不好?"
  "不好。"老白没有片刻犹豫,他甚至并没有听完柏轩的话,便压着对方的尾音闪电般给了回答。
  柏轩撅起嘴:"这么武断不好。"
  老白觉的头疼,那根从见到柏轩起就绷紧的神经被男人拉扯的七零八落,他跟不上这个人的情绪,也跟不上这个人的变化,刚才他还想把这人一脚踹下车,现在却险些抬手去摸他的头发:"呃,抱歉,我实在无能为力。"
  "我又不是要用它去杀人放火,你干嘛防贼似的!"柏轩总算敛了笑意,皱起好看的眉毛。
  "你都已经做了庄主,还想干嘛!"老白也急了,心里话不经意间脱口而出。
  "果然不出我所料,"柏轩缓缓眯起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颇为玩味的幽幽道:"白兄果真是个本分的生意人。"
  老白咽了咽口水,事已至此,客套自然已经多余,那么干脆把一切摊开来:"白事宴上柏谨突发恶疾,其实是中毒吧。"
  "是又如何?"柏轩眨着好看的眸子,嘴角依旧上扬。
  老白深吸口气:"毒是你下的。"这一回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都对,"柏轩低头去重新系玉佩,"怎么着,白兄想替天行道?"
  "我就是个生意人,我只想离你越远越好。"
  "那对不住,恐怕得让你失望了。"
  随着系好玉佩的柏轩重新抬头,老白连他是如何出手的都没有看清,便觉得后颈猛的一麻,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是第二天清晨的事,还是狭小的马车包,还是昏暗的光线,还是端坐一旁好整以暇跟自己大眼瞪小眼的柏轩,唯一不同的只是马车开始颠簸,抑或,已经颠簸了一夜。
  "做生意历来讲究你情我愿,还没见过你这样强买强卖的!"老白委屈,很委屈。
  柏轩扁扁嘴,一脸诚恳:"在下学艺不精让您吃苦了。"
  "啊?"
  "早知道当年就该好好去学点穴的。直接点穴比手刀舒服多了。"
  "这不是错误的关键好不好!"老白连连叹气,那感觉除了无力还是无力。和柏轩说上几句话,比他练一天内功心法都累。
  "老白,我让你帮我易容,一不为杀人放火,二不为争权夺利,只是张脸皮儿,掀不起多大风浪的。"柏轩难得正色起来。眼神中几乎带了些隐隐的恳求。
  "那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不必知道。"
  "……"
  交涉回到原点。
  "我想打人。"老白开始磨牙。
  "打完就答应?"柏轩的眸子开始发光。
  "如果不呢,你准备把我如何处置?"
  "马车已经在通往翠柏山庄的路上了。"
  "那又如何,只要我不动手,就是到了你翠柏山庄也白搭。"
  "我不会杀人。"
  "……"
  "但也许那时候你就会觉得还不如死了好。"
  老白的头皮开始发麻:"不过一桩生意,没必要动刀动枪的吧。"
  柏轩歪着头,有些为难的皱眉,声音里居然带了几分稚气的味道:"财源滚滚还是尸骨无存,选择都在你呢,我很好说话的。"
  还能说什么呢?老白在心底叹息。他是在商言商的生意人,不是大义凛然的侠客,他咬咬牙也可以和钱过不去,但打死他也不能和自己的性命过不去。怪就怪一时大意上了人家的鱼钩,如果不是那个小姑娘,老白有信心柏轩就是花上一辈子都不见得能逮住他。
  "易容的目的你不说成,那易容成谁你总要告诉我吧。"老白无力的靠上车壁,算是接了这笔生意。
  "温浅,送玉佩之时你该是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的,别说你不认得他的模样。"柏轩说着,从身边的篮子里摸出个大白梨,用袖子擦了几下便递给老白,"不过就是记不清也没关系,我那里有他的画像,我知道,你们易容常要借助那些。"
  老白机械般接过梨,却没有往嘴里送,从柏轩说出温浅两个字开始,他的脑袋就转不起来了。乱七八糟的凌乱碎片争先恐后的在记忆里闪回,却怎么都拼凑不出完成图案。
  柏轩当了庄主,柏谨中毒,柏轩雇温浅找冻莲,冻莲似乎救了柏谨,温浅说和柏谨并不熟,柏谨几乎是拖着并未痊愈的身子来白家镇只为托他找温浅……
  冥冥之中有些东西呼之欲出,可任凭老白如何努力就是抓不住。
  冰凉的手贴上额头,老白骤然一惊,身体比脑袋先一步做出反应猛的向后方弹开,下场便是后背狠狠撞在了马车内壁上,疼得老白龇牙咧嘴。
  柏轩笑得花枝乱颤,一点没有始作俑者的愧疚:"我又不是毒蛇猛兽,你至于逃窜得如此狼狈嘛。"
  你还如不那毒蛇猛兽可爱呢!翻了翻白眼,老白总算注意到了手里的梨。想也没想便气哄哄的啃下一大口,却瞬间瞪大了眼睛。好么,那梨比蜜还甜,甘甜的汁水片刻间便消解了烦躁,只剩下浓郁的水果香:"你这梨白家镇买的吗,好甜!"
  柏轩微微发愣,那梨是在青楼赎人时被小贩硬塞的,说什么不甜不要钱,他嫌烦便掏钱把人打发了。擦一个给老白纯粹是借花献佛,顺手的成分居多,自己压根儿没起吃的心思。可这会儿看着老白咔咔吃得那叫一个幸福,他居然也莫名得来了馋虫。
  挑了个看起来更可口的,柏轩敷衍性的擦了几下便往嘴里塞。学着老白有多大嘴张多大嘴,几口下去梨就少了一半。
  "看样子……你没吃啊……"老白嘴塞得满满的,只能呜呜的嘟囔。
  柏轩没理他,因为已经沉溺在了那清新的香气里。

  是夜,万籁俱静
  老白梦见了温浅。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温浅果真如约前来白家山,不仅如此,还带来了满满一筐的大白梨。老白雀跃于温浅的到来,却对这见面礼退避三舍。温浅说他家的梨在方圆百里都是有名的,让老白务必尝尝。老白敷衍道,再说再说,结果男人非要老白马上吃。见老白迟迟不动,竟然失望的皱起了眉头。老白当下慌了神,立刻挑了个最大的塞嘴里,一边啃一边竖大拇指,说比仙桃儿都好吃。可与此同时,心里则苦水横流,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念叨,这辈子都不吃梨了!
  "梨好吃么?"
  "比仙桃儿……都好吃……"
  "那你刚刚说什么?"
  "这辈子……也不吃梨了……"
  "呵,你究竟梦到了什么呢。"
  老白是被吓醒的,因为梦中的自己被一口梨卡住,险些噎死。可睁开眼睛后他却不承认了,非说自己是被柏家二少吓醒的。其实这也不能怪老白,谁让柏轩夜里不睡觉非要盯着人家白大侠瞅呢。
  "你都不用睡觉的?"狭小的马车里,躺着的老白没办法把身子伸直,故只能蜷着腿,这会儿已然有些麻了。
  柏轩用胳膊支起上身在一旁趴着,确切的说,是从侧上方俯瞰老白:"颠得太厉害,睡不着。更何况,看你比睡觉有意思多了。"
  老白无语,看人睡觉,这什么爱好啊!
  "喂,"柏轩忽然低下身子,与老白近得不能再近,"问你件事儿。"
  感觉到柏轩的唇瓣不经意间蹭过自己的脸颊,老白脑子轰得一下,浑身骤然热了,要不是有易容遮掩,恐怕这会儿的脸色堪比糖葫芦。轻咳一声,老白几乎是略带狼狈的往后挪了挪:"你想问什么?"
  不知是不是故意,柏轩这一次靠得更加近,几乎是半个身子都压在了老白的身上:"你这脸是真的么?"
  "你先起来。"这个姿势让老白很不自在。柏轩的美让人眩目,同时却也让人很容易忽略掉他的危险。老白不想示弱,可压在身上的重量以及迫近的气息都充满了侵略性,而他暗暗使力的结果却竟然是无法撼动对方半分!
  "你先给我看。"柏轩轻声说着,缓缓勾起嘴角。
  战栗重新回到老白的身体。恍惚间,柏轩似乎又变成了那条色彩艳丽得近乎诡异的毒蛇,缓慢而不容逃避的,一圈圈把他死死缠绕。
  老白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你这样压着我没法动。"
  哪知柏轩居然整个人压了过来:"那我帮你撕。"
  这个男人是故意的,不,应该说是恶意的!老白狼狈的闪躲着魔爪,胡乱抵抗的手臂却很快被对方钳制住,更让老白气结的是那人居然单手就把自己两个手腕攥在了一起,然后剩下的手以极其暧昧的方式摸上了自己的脸,顺着侧面的曲线流连。
  老白投降了,几乎是用变了调的声音喊的:"耳根,从耳根那里撕!"
  柏轩的动作顿了下,随后几不可闻的轻叹一声,颇为失望的呢喃:"刚找到件有趣的事,干嘛这么快揭谜底呢。"
  老白嘴角抽搐,他想敲锣打鼓,他想摇旗呐喊——来啊,大家一起看恶棍。

第37章 双生花(三)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昨天有事耽搁了,今天二更补偿~么么,抱大家~~~
卸掉假面并不比覆盖上它轻松,尤其是在没有任何药物辅佐的情况下。老白几乎快把耳根揉红了才让假面边缘微微起皱,随后他小心翼翼的将面具撕下,而后十分爱惜的铺平塞进怀里,做完这一切,老白才重新抬起头。
  "柏二少,这下你满意了?"
  柏轩半眯起眼睛,几乎把老白从头到脚打量个遍,最后男人的目光停在那张晶莹剔透的脸上,良久无言。柏轩设想过无数种老白的真面目,可没有一种和眼前所见的对上号。这不该是一张生意人的脸,它太过干净,尤其是一双眸子,清澈见底。
  柏轩的迟迟不语让老白倍感压力,生怕对方又在酝酿着什么恶毒的主意:"喂,怎么不说话了?我和你说这回绝对是真脸皮儿了,你要再想撕我可和你拼命。"
  "不撕了,这回换个办法。"柏轩说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倾身上前照着老白的脸颊就是一下——用舔的。
  老白瞪大眼睛,连擦都忘了擦。他这辈子——自然是迄今为止——拢共被舔过两回,第一次是白家茶铺里养的二黄,第二次,不用说就是眼前这位。
  不想猥亵得逞的柏二少还没来得及砸吧嘴回味,就皱起眉头猛的连呸了好几下:"呸呸,这什么味儿?"
  这回总算轮到老白笑容绽放了:"丹参枸杞夏枯草,雪莲藏蛤百泥丹,驻颜嫩肤少不了,滋阴壮阳若等闲。这易容的药膏可比皇亲贵胄用的贡药还讲究,柏庄主,你捡着大便宜了,偷着乐吧。"
  "啧,一套套的,再给你个锣我看就可以开戏了。"柏轩轻佻的捏了捏老白的下巴,缓缓眯起眼睛,"别和我耍嘴皮子。"
  看脸色,老白知道柏轩不高兴了。可这种情绪的转变并没有什么先兆,好似六月里好好的天会忽然下起暴雨一样,突兀得莫名其妙。从前老白只知道孩子的脸能说变就变,现在看来这个行列里还要再添上一位庄主。
  "老白,"柏轩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困了。"
  紧绷的气氛刹时又被打散。
  老白回过神儿,扯过马车里事先准备的薄被丢到柏轩身上,而后没好气的背对着柏轩重新躺下:"那就赶紧睡。大半夜的要不是你,我这会儿都做第五个梦了。"
  柏轩听话的躺下来,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独占薄被,而是抖落给老白一大半,抖落过来还不够,又把老白这边的被角仔仔细细的掖好。做完这一切,他才蹭过来然后把头抵上老白的后背,一抖一抖的笑:"第五个梦?梨还没吃够啊……"
  老白大窘,理智告诉他柏轩是不可能获知他梦中的内容的,可听男人那语气又分明洞悉得很。思来想去也没有头绪,不甘心的老白最后只能小声咕哝句:"妖怪。"
  柏轩的回答是双手搂住他的腰,而后整个人都贴了过来。
  "喂……"
  "哥,睡吧。"
  柏轩的声音像在呓语。唯一真切的,只有靠在老白后背上的热度。

  十余日后,马车终于抵挡了翠柏山庄。
  "差不多行了,"老白推推看起来似乎不大想动的柏轩,"腰都快给你搂断了。"
  "到了?"柏轩迷迷糊糊的爬起来,似乎还有些半梦半醒。
  "嗯,这不翠柏山庄的大匾额嘛,"老白掀开窗口的帘子,"到家门口了,还不赶紧去瞧瞧你的宝贝大哥。"
  本以为听了这话柏轩准得一溜烟飞出去,岂料男人只是闲散的伸了伸懒腰,又不慌不忙的打了个呵欠,才慢悠悠的下了车,回头给老白一掀帘子,做了个邀请的动作:"估计他不太想见我,更何况现阶段的当务之急是把你看紧喽。"
  白了男人一眼,老白不情不愿的下了车:"我又不是鸽子,还能扑棱扑棱飞走啊?"
  "那可说不准,谁知道你还会不会旁的奇门遁甲。"柏轩脸上笑着,手里却暗自用力钳紧老白,生生把人给架进了山庄。
  上一次到这里,老白只是在正堂转了圈,这会儿进了里面,方才感觉到这山庄的气派,院落一座接着一座,勾连着的是曼妙的回廊,如画的假山浅湖,悠然的亭台水榭。不知走了多久,应是到了山庄深处,柏轩终于停了下来。
  老白仰头看着牌匾:"谨轩阁,你住这里?"
  "从今天起再加个你。"柏轩笑笑,一个用力把老白推了进去。
  咣当,门应声而开。老白吓出一身冷汗,揉着肩膀向恶人控诉:"有把人甩出去砸门的嘛!"
  柏轩乐:"又没锁,你紧张什么?"
  老白把牙根儿都磨疼了,指着柏轩你你你了好几次,才把话说顺流:"坏得都流水儿了你!"
  柏轩耸耸肩:"承蒙夸奖。"
  生平第一次,老白被人堵得哑口无言。
  柏轩显然并不太关心自己的口碑,吩咐下人把门口看紧一个苍蝇也不放出去之后——苍蝇别想出,老白自然也别想出,自己转身上了阁楼顶上。不一会儿,老白看见他拿着一个卷轴走了下来。
  虽然已经有了预感,但当柏轩将卷轴缓缓展开时,老白还是为之一振。他和那人分别已有两个月,他在心里一直在和自己说不过泛泛之交实在没什么可想念的,可眼前的画轴却清晰的让他感觉到,自己那不知不觉中的思念有多浓。
  画中的温浅淡淡的笑着,就和他每日大部分时间里的表情一样,有礼却不热情,温和却又带着某种疏离。眼睛并没有看向作画人,而是随意的流连在某个光景上,可能是一处假山,一处人工湖,又或者一棵松柏,他不知道。
  "如何?"柏轩忽然出声。
  "好画。"老白心绪纷乱,只想得到这么两个字。
  "谁问你画了,"柏轩声音沉了下来,"我是问你易得来么,多久能易容好?"
  "这卷轴是柏谨画的吧。"老白像没听见柏轩说话似的,近乎于自言自语的呢喃。
  看到卷轴的刹那,一直呼之欲出的东西终于清晰了起来。那画中饱含着作画人对画中人的情丝,没有任何遮掩,是如此的澎湃与炽烈。就像老白一直压制在心底的某种蠢蠢欲动,它们是如此的相像,如此的神似。可反观柏轩。看着摊开的卷轴,尽管他笑着,可笑意却压根没有传达到眼底,那人眸子深处闪烁的,是恍若能吞噬世间一切的深沉和幽暗。就像他对自己哥哥的感情,压抑在禁忌下的浓烈与狂热。
  仅仅因为喜欢上同是男人,自己就痛苦得恨不得把心从身体里面刨出去。那么喜欢上自己的哥哥又是什么感觉呢,思及此,心底的某一处忽然柔软起来。老白想,在这段复杂的情感里温浅恐怕是最简单的一个,因为他的无知,因为他的无辜,也因为他的无情。依男人淡漠的性子,恐怕从未注意过旁人的情感。比如柏家兄弟,再比如自己。
  "别东打听西打听了,什么时候能成功,给我期限。"柏轩果断的卷起画轴,似乎不想再多看一眼。
  "三天。"老白想也没想。
  世间任何技艺,包括易容,其实都是熟能生巧的活儿。正所谓会者不难,难者不会。如果不是手边没有任何材料,那么恐怕老白只需要一天。他索要的这三天,其实是分别用来采买药材,熬制药材,和最终易容。
  在易容一事上,柏轩给了老白充分的信任。老白要的东西,他按照清单一样没少,第二天中午就全部置办齐了。并且特意腾出间厨房专供老白熬药。不过老白所能行动的范围,也仅限于这个小小的院落。药材是下人送来的,至于柏轩,则一整天都没再露面。只留下一个胖乎乎的厨娘给他打下手。
  "白公子,您叫我冯妈就成,有什么差遣您尽管吩咐,二少爷说了,这两天全都听您的。"冯妈很和善,圆脸白白胖胖的,不知怎么的就让老白想起了镇上包子铺的老板娘。
  "冯妈,要不你还是下去歇着吧,这没什么事儿的,我自己看着就行。"老白一边说着,一边用小扇子给炉子扇风。
  冯妈眼疾手快的把扇子夺了过来,总算有了活计:"这可不能,回头二少爷又该不高兴了。"
  看着空荡荡的手,老白忽然开始怀疑这冯妈会不会当年也是女侠,动作也太快了。
  "你们二少爷经常不高兴么?"手头上没了事情,药膏一时半会儿又熬不好,老白索性搬过小板凳,坐下来也冯妈闲聊。院里能说话的人,现在也就这么一个了。
  冯妈一瞧就是个好说话的人,老白刚问这么一句,她就拉起家常来:"也不是。二少爷小时候长得好看又招人喜欢,哎哟,我们这些老妈子恨不得捧在手心儿里头照顾。不过自打老庄主去世,二少爷又当了庄主,这两年脾气却是越来越怪了。就那些丫鬟家丁的,一个个见了他都不敢大声说话呢。"
  "我瞧着您可不怕,"老白逗她,"这不背地里还说闲话呢。"
  "白公子,拿你冯妈开心是不是,"妇人说着说着竟叹了口气,"要说不怕那是假的。可毕竟是咱从小看大的,有感情了啊,而且就是现在,他偶尔还跟我撒娇呢,啊,这个你可不能说出去。"
  撒娇么。老白想到马车里那十几日,顿时觉得这果然是柏轩做得出来的事。而且在旁人看来这不正常的举动,在那个男人做来却能如此自然,就好像那个瞬间他真的成了个孩子。
  "冯妈,他是不是一撒娇就喜欢抱着你的腰?"
  "你怎么知道?"冯妈瞪大眼睛,手里的小扇也忘了继续扇。
  老白笑笑,不语。总不能说自己被当成了冯妈第二吧。
  冯妈不以为意,继续道:"其实是小时候养成的毛病,那时候老爷脾气不好,总喜欢打人,二少爷又调皮就经常挨揍。每次一被打得嗷嗷叫,就搂着大少爷哭,大少爷呢,就连哄带劝的,我记得还给他当过马骑呢。"
  "是么……"老白认真的听着,脑袋里逐渐勾画出两个少年郎的童年光景。柏轩那遥远的幸福,这个瞬间老白好似能够感同深受。
  "白公子,你是二少爷的好友吗?"冯妈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
  "呃,算是吧。"老白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应付点头。
  冯妈忽然抬头,眼圈有些发红:"那你劝劝二少爷,把大少爷放出来吧。他都是一庄之主了,大少爷那身子骨,再想折腾起什么风浪也难了啊。"
  老白哑然:"柏谨一直被关着?"
  冯妈深吸口气:"去年大少爷身子刚好点就偷偷溜去了庄,结果被二少爷抓回来之后就一直没再出去过。不能说是关,只能算软禁吧。现在大少爷只能在那边的阁楼院落里活动,我们这些人都不能轻易靠近那里。"
  去年,那岂不是他托自己找温浅的时候?难怪他说时间不多……
  事情的每个环节越来越清晰,老白忽然想逃离这里。因为他有预感自己在做一件很恐怖的事情,说不上哪里可怕,但似乎哪里都不对。他不想做了,他不要做了!
  是夜,谨轩阁。
  老白对着一盏枯灯,守夜。他似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是执着的等。
  门吱呀一声打开,柏轩终于出现。
  他似乎情绪不错,仰着嘴角进门的。只是在见到老白的瞬间,有些诧异:"还没睡?"
  老白把灯芯拨了拨,屋里骤然亮了起来:"我在等你。"
  柏轩走到桌前坐了下来,饶有兴味的挑眉:"等我?之前在马车里,你可是一宿能踹我三四次呢。"
  老白没理会对方的调笑,抿抿嘴唇,缓缓的摇了摇头:"面具我不能做了。"
  柏轩眯起眼睛:"你再说一次。"
  老白对上他的目光,毫不退缩:"不想做,也不能做了。"
  "理由。"柏轩居然没有勃然大怒。
  "你顶着温浅的脸去骗柏谨,对你,对柏谨,对温浅,都不公平。"
  "……你想到什么了?"
  老白别开眼,有些艰难道:"你不想让我知道的。我也许猜得并不全对,但……"
  "那我来告诉你真相。"柏轩忽然抬手,转过老白的脸,目光炯炯,"我哥顶多还有半年的命了。"

第38章 双生花(四)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昨天有事耽搁了,今天二更补偿~么么,抱大家~~~
  乍听闻柏谨只剩半年的寿命,老白大脑一片空白,他的第一反应是那柏轩怎么办。不知不觉中,老白似乎把眼前的男人真的当成了自己的弟弟,为什么会任由他撒娇,为什么会对他发不起脾气,还不是因为这个人与自己一样,喜欢上了男人。
  这是迄今为止,老白遇见的第一个同自己一样的病人。
  "怎么,傻了?"柏轩妖艳的笑,"我刚听见郎中说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要活不成了。我想与其等死不如我亲手把他杀了,再自行了断。"
  "是因为……你下的毒吗?"老白只能这么想。
  "我下的毒早就解了,这回是他自己服的,查不出毒,只知道经脉日益损毁,我束手无策。"柏轩还在笑,笑出的泪珠儿在桌面晕染出点点水渍。
  老白起身走过去,把柏轩的头轻轻揽进自己怀里,幽幽叹息:"易容了又当如何呢?"
  "能让他高兴。"柏轩的坚持,莫名稚气。
  温柔的摸摸男人的头发:"放了他,他会更高兴。"
  怀里的脑袋只是一个劲儿的摇:"那我就活不成了。我没他不行。"
  还能说什么呢?老白望着地上被拉长得几乎变型的影子,第一次觉得它们是如此黑暗。

  一天后,易容的面皮儿做成。老白让柏轩在凳子上最好,然后轻轻把假面覆在了男人的脸上,仔仔细细的把假面按压好。之后开始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工序,描五官。就像画龙点睛般,只有描了这最后几笔,易容才能真正以假乱真。
  卷轴就挂在墙上,可老白没有去看。他微微闭上眼,温浅的一颦一笑便清晰浮现,不知不觉,却原来已经深刻脑海。
  当最后一笔完成,老白忘记了呼吸。傍晚的余晖中,他定定的看着柏轩,现在也许该称之为温浅了,忽然不知说什么好。
  "好了吗?"
  "嗯。"
  "你看起来不大好。"
  "没,你去镜子里瞧瞧吧。"
  心急的柏轩没有注意到老白的不自然,而是三两步走到镜子面前,随即发出惊叹:"老白,你简直神了!"
  老白轻笑,有些调侃道:"别忘了付银子。"
  柏轩回过头,看不出什么表情:"你现在就要走?"
  老白下意识就摇了头,随即感到些许尴尬:"再住上几日可以吗,我……"
  "当然。"柏轩笑了,"我还没验收成果呢。"
  不同于温浅,柏轩的笑是如此灿烂。
  "你说,柏谨看见我这个样子会有什么反应?"柏轩忽然问了个早该想到,却又被人刻意回避的问题。
  "我不知道。"老白摇头,实话实说,"只要你出声,一定露馅。我能易容,但改变不了声音。"
  不想柏轩无所谓的耸耸肩,居然说:"我不说话也会露馅儿的。在我哥面前,你觉得我能学来这家伙的冷淡?"
  老白一愣,随即被逗笑了。是啊,让鬼灵精怪的柏轩去装冷漠,恐怕比登天还难。他或许会冷,但却绝对学不来温浅的淡漠。
  不过,如果马上就会被看穿,那易容还有什么意义呢。
  看出了温浅的疑问,可柏轩坏心的不准备解答。只是说:"回来告诉你。"
  柏轩走了,顶着温浅的脸。老白揉揉太阳穴,希望自己能赶紧从如此混乱的迷雾中清醒过来。否则没等柏谨沦陷,自己倒先傻了。
  那之后,柏轩两日未归。
  老白只能无聊的在山庄里瞎转,却独独那住着柏谨的阁楼,不让靠近。
  第三日夜里,正当老白洗漱完毕准备就寝,门却忽然被推开了。温浅的那张脸让老白险些惊呼出声,好在他很快反应过来,眼前的人不是温浅而是柏轩。
  "怎么了?"老白有些担心的问,"还顺利吧。"
  不想柏轩一头扎进他的怀里,两个人双双倒在了床上。之后,柏轩就死死搂着老白,不撒手了。
  "喂,现在想杀人灭口太晚了吧。"老白觉得胸口被这家伙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没出什么事,"柏轩忽然说,声音闷闷的,"就是有点想你了。"
  老白好笑又温柔的揉揉这位弟弟的头:"银子还没到手呢,我跑不了。"
  这一夜,柏轩睡在了老白的身边。说是睡也并不恰当,因为整个夜里的大部分时间,柏轩都变成了只小苍蝇嗡嗡的在老白耳边儿唠叨。
  "你易容得真有那么像吗,他都看入神了……"
  "他抱着我说了好多话,他从来没跟我说过那么多的话……"
  "我也和他说了好多的话,以前不敢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
  "反正都是游戏,大家一起玩儿……"
  "老白,我难受……"
  最后几个字,揪住了老白的心。他从一开始就觉得柏轩在闹,就像他说的,这不过是个游戏,可明知是游戏却还会异常认真的投入,不正是孩子们的天性么。
  之后的几天,柏轩会不定期的过来与老白同眠。老白觉得似乎每一次,柏轩都比之前更为憔悴一些。可男人的精神头儿是好的,往往比上一次还要好上几分。这样奇异的矛盾在柏轩的身上莫名和谐,融合出几丝诡异。
  柏轩喜欢搂着老白睡觉。用那种小孩儿抱着父母的姿势,似乎这样会觉得很安全,很安全。一反来时的喜怒无常,现在的柏轩俨然成了孩子,他最喜欢和老白在夜里说话,而所说的内容无一例外都是小时候和哥哥的趣事。
  现在的老白,已经不会再把柏轩当成温浅了。好几次,他似乎都能透过那层薄薄的假面看见下面柏轩真正的脸。他的喜悦,他的痛苦,他的欢乐,他的煎熬。曾经有一次,老白直截了当的问他这样的游戏有什么意思。柏轩的回答至今言犹在耳。
  【他喜欢温浅,我就让他看。他知道是我,可他当他是在看温浅。我喜欢他。我知道他在看温浅,可我当他是在看我。】
  每个人都不正常了,包括老白。
  柏轩就像面照妖镜。老白在他身上看见了苦苦压抑的自己。
  日渐紧绷的情绪在第十天到达了顶峰,那天柏轩莫名其妙的喝了酒,跌跌撞撞摸上了老白的床。老白听不清他嘴里含混的嘟囔什么,只知道他开始扯自己的衣服。莫名其妙,却又力大无穷。
  最终的厮打里,老白扯下了他的假面。就像撕开了符咒般,柏轩忽然清醒。呆呆的坐在床上,对着满目狼藉发愣。
  "我怎么了?"这是柏轩清醒后的第一句话。
  "应该问我们怎么了。"老白苦涩的扯起嘴角,"我们都疯了。"
  柏轩虚弱的倒进床里,好像没了说话的力气。
  这个瞬间,老白忽然想和眼前的男人好好说说话儿。推心置腹的,掏心掏肺的。
  可思来想去却不知如何启齿,终究,只能化为一句:"这是孽障,是病。治不好,但你可以忍的。"
  不想柏轩却嗤笑起来:"病?谁规定的?哪家说的?我喜欢一个人有什么不对,就像母亲喜欢自己的孩子,丈夫喜欢自己的妻子,剑客喜欢他的宝剑,戏子喜欢他的行头,他们都可以,我为什么不成?我既然都可以喜欢上一棵树,一枝梅,一块古砚,为什么就不能喜欢我哥?"
  柏轩这番话颠三倒四,可老白却独独答不上。对啊,为什么呢。喜欢一座山一朵花这等死物尚且可以,为何不能喜欢上一个人呢。
  "那你就以真面目去试。"老白忽然低语,"顶着温浅的脸,只会让事情越来越乱。你既然喜欢柏谨,就该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如果他觉得你哪里做得不好,你可以改,直到他也喜欢上你为止不就成了。"
  "为什么事情一到你嘴里就好像简单的不行呢。"柏轩皱起好看的眉毛,一脸费解。
  老白挠挠头:"理儿就是这么个理儿。"可真正做起来,他又拿不准了。
  "如果我哥要离开山庄呢?"
  "那你就把你不想让他离开山庄的原因说清楚。"
  "他要是不接受呢?"
  "呃,要不然你跟着他一起出去?"
  "啊?"
  "反正他也只有半年……你不希望他开心的走吗?"
  "到那时候,我会跟他一起走的。"
  "柏轩……"
  "别这么看我啊,我可还没活够呢。所以我也不希望他死。"
  "可……"
  "听说苗疆有位医术圣手,能起死回生。"
  "都是传说罢了。"
  "无风不起浪。"
  "……"
  "不行,我这就得去。"
  "啥?去苗疆?"
  "笨,去找我哥,你不是让我说清吗?"
  "慢着,脸上还有粉没卸干净呢!"
  用温水轻轻帮柏轩擦脸的时候,柏轩问老白是不是练了什么功法,因为只要在他身边就会莫名的放松下来。老白笑着说那是因为我无害。柏轩却反驳,说那是因为你温柔。
  后半夜,柏轩去找了柏谨。老白在床上,却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老白终于打定主意决定前去一探究竟。他迫切的想知道结果,说不上什么心情,带点紧张,带点期盼,带点害怕,又带了点羡慕。
  因为是后半夜,白老竟然躲过了仆人的守卫。柏谨的房间还摇曳着微弱的光,想必还未就寝。这样想着,老白瞧瞧摸到了房子后头的窗户底下,生平第一次听起了窗户根儿。
  不一会儿,兄弟间的说话声随着夜风传来。
  "说了这么多,结论是你爱我?"
  "是。"
  "有多爱?"
  "世间的一切都可以舍,只要有你。"
  "呵,你不会忘记曾经给我下毒只是为争夺庄主职位吧。"
  "那你还派人追杀老白呢,不也是想得到庄主之位。"
  "可我不爱你呀。但你一面说爱我一面给我下毒,就说不过去了。"
  "下毒是为了争夺庄主,做庄主是为了得到你。"
  "冻莲是你让温浅寻的么?"
  "对。"
  "如果你不说他会去找么?"
  "……"
  "柏轩……"
  "嗯?"
  "想抱我吗?"
  "哥……"
  老白偷偷潜了回去。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到此为止就够了。
  谈得似乎并不糟糕,可又算不上多好。柏家兄弟间的事情比乱麻还要乱,老白简单的头脑根本掰扯不清。打个哈欠,老白扯过被子,决定先放下一切睡个好觉。

  清晨,锣鼓喧天,震耳欲聋。
  老白是被冯妈的哭声吵醒的,明明是从远处传来,可凄厉得好像就在耳畔。直觉不妙,老白连衣服都没顾得上穿便蹭的一下冲出了门。可一出门,就被弥漫着烟灰的空气呛着连打好几个喷嚏,再抬头去看,昨夜他听窗根儿的地方已然一片废墟。滚滚的浓烟,把天都染成了灰色。
  心咯噔一下。老白以最快的速度跑过去,冲过乱作一团的丫鬟和下人们,直直的跑到了房子面前。不,那已经不能再称之为房子了。倒塌的房梁,倾覆的瓦片,一寸寸焦土,满目死寂。
  "谁放的火?人呢,你家大少爷二少爷呢!"抓住最近的一个丫鬟,老白几乎是怒吼着问的。
  丫鬟泣不成声,最终也没有说出一句话。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老白仍然记得那天众人合理从废墟中抬出柏谨和柏轩的情景。你根本看不出谁是谁,只知道他们至死都紧紧抱在一起,呵,又或者是单方面的,总之能把他们分开,也没人去把他们分开。
  墓是合葬的,就在山庄后面柏家祖祖辈辈都埋的那座山。一个坟堆,一个墓碑,一朵花。那花儿是山上特有的,一只花茎上会出两枚花朵,淡淡的黄色,恬静温暖。冯妈说那叫双生花,小时候柏谨最喜欢拿着它哄弟弟。
  一场大火,死了两个人,老白执意让官府派人来查。结论却是屋内人自己放火。具体是谁已经说不清了,经勘察现场火是从屋子里面先烧起来的,尤其是床,似乎有助燃剂而烧得格外厉害,而前几日有下人见到柏谨鬼鬼祟祟的出现在厨房,随后厨房丢了一罐猪油。
  衙役走后,老白在墓前坐了一天一宿。
  无声的哭。
  夜里的山风很凉,夜里的山间很空旷,夜里的寂静中恍若还能听见柏轩那格外好听的嗓音——【别这么看我啊,我可还没活够呢。所以我也不希望他死。】

第39章 迷乱之夏(一)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都说春雨贵如油,可当那染着淡淡萧瑟的雨丝把肩头浸透时,带来的只有刺骨的微凉。
  老白离开翠柏山庄时正值这个节气,阴霾而潮湿的天空里,看不见一丝阳光。之后,他足足在江湖上晃荡了近两个月。漫无目的,浑浑噩噩。
  起初他每天晚上只要一闭眼,就会看见柏轩的脸,那个妖怪时而诡异冷笑,时而活泼撒娇,时而黯然心伤,时而浪荡轻佻,可无论哪一种,最后都会变成一堆焦土,每当老白想捧起它们时便会吹来一阵风,然后,就什么都散了。
  到后来,梦中人的脸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飘渺,终于在一个干燥而闷热的初夏夜晚,彻底不见了踪影。
  老白不再做梦了,身上的银子花光了,他终于想回到白家山了。
  可老白同时也清楚的明白,翠柏山庄的事没有消失,相反,它已经像烙印一样刻在了自己心里最疼的地方,一个被厚厚的掩埋起来而只有自己找得到的地方。
  永远。

  "客官,你这会儿来白家镇可真算是选对地方了,现在中原处处都热,哪像我们白家镇这般凉爽。"马夫一边赶着马,一边跟身旁的客人搭话,"棚子里热是吧,呵呵,你放心,再赶上一天到了北面儿就好了。"
  不用说,被热出来索性和马夫并排坐着的自然是归乡的老白:"我说车把式,你这话可有些托大,别说马要吃草要休息,就是你马不停蹄的赶也得一天半才能到北边儿吧。"
  "哟,看来客官常走这条路。"马夫笑得大大方方,一点不窘,话捡过来就说是他们这行的通病,芝麻点儿的小事儿他都能给你吹出天花儿来。
  "可不常走么。"老白苦笑,"我这一年里有半年都得搭在赶车上。"
  "客官是白家镇本地人?出门做生意的?"马夫猜道。
  "就算是吧。"老白应着。
  马夫又大声嚷了句"驾——",才继续扯着闲篇儿:"这做生意的一般都是年头走年尾回,像客官这样中间回来的可不多见。"
  "呵呵,我不光中间回来,"老白摇晃着前两天随手用路边的狗尾巴草编的小玩意儿,"一年下来且得折腾好几个来回儿呢。"
  "这是何苦,那岂不是大半时间都搭在了路上。"赶车的随口道。
  "没办法,想啊。"老白轻叹一声,"办完了事儿就得回家,习惯了。"
  一路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马夫聊天,再加上越来越靠近白家镇,老白的心也逐渐晴朗起来。果然越往北,气候越凉爽,等到了白家镇,除了中午极短的一段时间,其余基本感觉不到热气了。
  用身上带的最后一点钱付了车费,老白的钱袋算是彻底干净了。最后他就像游人一般一边浏览风景一边爬山,终于回到了自己家门口。锁还是自己出门时挂着的那个造型,往左面歪一点点,没有任何变化。
  不知为什么,一看见自己那两间房——原本是三间的,老白就莫名安心。
  "呼,又回来喽。"老白说着,开始在身上摸钥匙。
  窸窸窣窣。
  窸窸窣窣。
  安静。
  良久。
  风嗖嗖吹过,无比荒凉。
  "还能找着吗,我可一直等着从正门进呢。"头顶上忽然传来男人的说话声,口气里掩不住的笑意。
  老白猛一抬头,只见温浅正伫立于院墙顶端,风吹起衣摆,身影那是相当飘逸:"你怎么来了?"
  "不是说过夏天要来这里避暑的么。"温浅居高临下,逆着光,却还是能隐约看出淡淡扬着的嘴角。
  "啊,我还以为你只是随便说说。"老白小声咕哝,仔细回想温浅当时的表情,完全符合随口一说的特点。
  "所以迎接在下的只有这结实的门锁了。"温浅淡淡调侃。呃,也可能不是调侃只是叙述。老白从来都很难弄清楚这个男人的真实情绪。
  "门锁结实有什么用,院墙不够高啊。"老白又好气又好笑,语毕把目光又转向锈迹斑斑的锁头,略略为难,"怎么办,钥匙找不见了。"
  "所以院墙不够高刚好,"温浅笑,"翻自家墙不会惹闲话的。"
  老白沉默。这回连仰头都省了。半晌温浅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可置信的道:"你不是在练轻功吗?"之前在山上见老白练内功之余翻过那秘笈。
  老白总算抬头,还颇为气势汹汹:"你也说了,是在练!"
  看对方有恼羞成怒的趋势,温浅赶紧露出温和且善解人意的微笑:"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呢?"
  老白窘:"你怎么知道我没试过!"
  温浅想说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但话到嘴边就成了:"那也不差多试一次,练功贵在一个练,你说呢。"
  老白还能说什么呢,跳吧。于是调息凝神,默念海云纵入门心法同时在脑袋里不断复习第一招浮云出海的技巧……一二三,起!
  唰!
  啪!
  第一下是老白纵身而起带动的风声。
  第二下是老白稳稳落地脚下的撞击声。补充一句,落在原地。
  温浅颇感为难的远目眺望片刻,似乎在努力萃取措辞。老白不理他直接转身,径直走到附近的一颗树下找了块大石头,回来二话不说就往门上砸。很快,挂门锁的木头栓子直接从门上脱落,一把推开门,老白大摇大摆凯旋似的进了自己家。
  温浅从墙上轻盈落下,快步跟上老白,终于还是颇为不忍的宽慰对方一句:"练武是个长久功夫,慢慢来没关系。"
  老白停下脚步,狠狠瞪回去一眼:"你就不能不憋着直接笑出来!"
  "嗯?"温浅眨着眼睛,煞是无辜。
  老白磨牙,想咬上这张万年有礼的脸皮儿了:"哪里用什么轻功,我小时候就能跳这么高!"
  温浅煞有介事的点头:"那你小时候真挺厉害。"
  老白被彻底打败。他有时候觉得温浅是一神人,因为此人无时无刻不是一副温和认真的样子,无论什么话只要从这个男人嘴里出来,那么哪怕它再离谱再莫名其妙再不合时宜,都会让人产生"也许真是这么一回事"的感觉。任何揶揄奚落打趣在此人面前一律行不通,因为对着如此正经的脸基本上此类对话不会超过三个回合,发起者就会自动结束话题。而另一方面,当这个男人对别人揶揄奚落打趣的时候,基本上除了他自己没人能感同深受,被施予方更是完全感觉不到。
  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呢?老白实在想象不出。
  "嗯?你刚说什么?"温浅疑惑出声。
  老白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把想法咕哝出来了,赶紧摇头:"没、没什么,温习内功心法呢。"
  温浅笑笑,没说什么。
  温浅显然已经在这里住上几日了,两间屋子都被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厨房里有开伙的迹象,老白倒没想到温浅还会自己做饭。
  "都是些很简单的,不及你的炖肉香。"温浅倒是异常谦虚。话里话外飘荡着对老白及其厨艺——重点是后者——的思念。
  晚饭顺理成章老白做了。之前不知道温浅也会做饭,老白做起这些很有一种地主自豪感。可这会儿知道了再进厨房,就怎么都觉得自己成了劳碌命。
  "不会被那家伙算计了吧……"老白边炒菜边念叨,可很快又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推断,"不能,虽然偶尔淡漠了点,可总的来说人还是挺实诚的……"
  吃晚饭的时候,老白问起了顾天一的事。
  温浅坦然承认,没半点隐瞒:"也不知他怎么得的消息,那会儿我正在西南做一桩生意,他居然都能找到我。也算我运气吧,本来论实力我们只能打个平手,可顾天一不知为何那天只有往日七八成的功力,所以我侥幸赢了。"
  "之后就杀了他?"老白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随意。
  温浅不紧不慢的喝口汤,然后抬头,露出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你也见了,他要我死。我不想死,所以只能这样。说来,这是我杀的第一个没报酬的人。"
  老白继续吃饭。虽然隐约觉得这样似乎不太好,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总不能让温浅放下屠刀等别人来杀吧。就这样思来想去,便又觉得温浅说得在理了。
  "差点忘了,我这还有份礼物给白兄呢,"温浅从怀里摸出把短刀递给老白,"三番两次来打扰总空着手可不好看,不过我们走江湖的也没什么好东西,这把短刀就送给白兄防身。"
  接过短刀,老白细细打量。只见那短刀比手掌略长,制作十分精致,光是刀鞘上的雕花就看得出非一般功夫。再拔出刀身,更是精光一闪寒意凛凛,煞是漂亮。
  "真好看……"老白禁不住赞叹。他对兵器懂得不多,所以也说不出什么专业性的慨叹,但打心底喜欢却是真的。这欢喜除了短刀的漂亮,更多的却是源自"温浅送自己东西了"这件事本身,不同于之前承载着报恩任务的蝴蝶,在老白看来,这一次才算真正意义上朋友间的亲密。
  "白兄中意就好。"温浅笑笑,露出个放心的表情。
  其实老白很好奇这刀是哪里来的,但又觉得这样刨根问底的不合适,最终没开那个口。
  老白没问,温浅没说。不过即使老白问了,恐怕温浅也会找个说法搪塞过去。因为那刀是顾天一的,确切的说是埋尸首的时候从男人衣服里掉出来的,东西确实是好东西,所以温浅没多想就留下了。不过把这刀送给老白,却是温浅到了白家山才临时起意的。
  温浅就是这样,如果没有顾天一身上掉刀这一出,那么他是不会想到要送老白些什么以便礼尚往来的。即便偶尔想过,也不大可能付诸行动,因为他嫌麻烦。而现下恰好来了这么个机会,那他自然乐得顺水推舟借花献佛。

第40章 迷乱之夏(二)
  温浅说是来避暑的,倒还真一点没掺假。或许是没有了顾天一这个大麻烦,温浅再不像冬日里那般早出晚归的刻苦练功,每天大部分的时间就是和老白一起坐在院子里啃西瓜,喝凉茶,打打鸟,捉捉鸡。再不然就是偶尔点拨下老白毫无进展的轻功。
  也不知是老白资质驽钝,还是那海云纵本身就难学,纵然有了温浅的点拨,老白的进步仍旧可以忽略不计。
  "你这轻功究竟是什么路数,怎么怪里怪气的。"温浅见老白迟迟不成材,遂好奇的翻起了那秘笈。本来还有的一点顾忌的被老白一句"你要是能看懂我谢你还来不及呢"给彻底消除。
  "韦利图说是从二百年前什么大门派里流出来的。"老白记忆记得。
  温浅吐出口中的西瓜子,才哑然失笑:"韦利图?只要东西卖得出,面团也能变珍珠。他的话十分里有一分真就不错了。"
  老白怀抱个刚从冷水里捞出的小西瓜,汲取着微薄的凉气:"没准就是我这一分呢。"
  温浅莞尔,怎么瞧着都觉得抱着西瓜的老白很有趣,:"你啊,什么事都往好的方面想。"
  温浅的语气跟长辈似的,弄得老白不自在的发窘:"你才认识我几天啊,说得跟多了解我似的。"
  "了解别人费事,了解你可再容易不过,"温浅伸手取过老白怀里已经不大凉的西瓜,又重新放进旁边的冷水里,"尤其是没易容的时候,心里想的都在脸上透着呢。"
  "真的假的?"老白瞪大眼睛。
  "看,这么一个表情我就知道,你肯定在想要真是如此那还得了,往后怎么在江湖上混?对吧。"温浅强压着笑意,却还是有几声从嗓子里透了出来,低低的,很好听。
  老白撇撇嘴:"你还当什么杀手啊,当温半仙儿去得了。相面算卦一准儿灵。"
  温浅笑着摇摇头,淡淡道:"也就是看看你还成。虽然咱们相识不过两年,但我朋友不多,呃,好吧,目前看来似乎只有你这一个。你说我不给你相面,还能瞧谁去呢。"
  按说温浅这话其实挺稀松平常,要非找到点特别的,也不过就是侧面肯定了一下老白的唯一朋友地位。可老白就是觉得脸颊发热,莫名其妙就有那么点做贼心虚的反应。
  "啊,对了,"温浅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恍然道,"上次我就想问,老白,你叫什么啊?"
  呆呆的眨眨眼,老白想也没想的说:"老白啊。"
  温浅哑然失笑。他生平第一次想去敲一个人的脑袋,看看里面究竟是豆腐还是西瓜瓤:"全天下都知道你叫老白,不过白只是你的姓氏吧,名讳呢?"
  ……
  一阵山风吹过,温浅不高不低的声音就在这山风中缓缓消散。
  老白愣愣的,恍若忽然失去了声音。
  似乎早该被人提出的问题,可多年来又真的没人注意过。伊贝琦叫他老白,周小村叫他老白,就连言是非都没有多打听过一句。那个师傅给起的名字,早就遗落在了岁月的长河里,老白自己都险些忘了。
  "老白?"温浅略带担心的出声,这情形让他有些后悔问了。其实换一个人他可能也不会多此一事,只是面对老白,似乎总比平日里更放松随性一些。
  "白烨。"抬头对上温浅的目光,老白嘴角绽开浅浅的花儿,"我叫白烨。"
  "如昼之夜?"温浅试探性的猜。
  老白轻轻摇头,想了想才道:"烨烨火光。"
  温浅乐:"这可不大合适。"
  "烧不起来是吧。"老白没好气的白了男人一眼。
  哪知温浅竟然真的敢笑着点头:"你这人,至多也就是温温的。"
  "比你热乎气儿多就成。"老白实话实说。
  温浅不以为意,状似仍在回味:"白烨……总觉得像在叫别人。"
  "我师傅说我在家里排行老三,所以你也可以叫我白三。"老白算是把自己的底儿都抖落出来了。
  "也怪怪的,"温浅耸耸肩,沉吟片刻后一本正经道,"还是叫老白亲切,舒坦。"
  "这不瞎折腾嘛。"老白又好气又好笑:"得,那你就继续叫老白吧。"
  "老白。"
  "哎,跟这儿候着呢。"
  "呵,这多顺溜。"
  "你就是吃饱了闲的。"
  "……"
  折腾一圈儿,老白还叫那个老白。温浅也笑自己多此一举,纳闷的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明明以前从来没做过这等多余的事,怎么这会儿鲜有的好奇心都用老白身上了?
  不过,饶是温浅有颗七窍玲珑心想明白了上述问题,还有件事却是他永远也想不到的。
  ——就在这个下午,就因这无心的一问,他得到了一颗心。尽管那颗心怯弱,胆小,不敢见光,却比任何其它的都执着,真诚,含蓄,绵长。

  这个盛夏,异常的热。往年三伏天,山顶至多中午时分热上一小会儿,其余都凉爽得很。可今年不知怎么了,几乎从早热到晚。热得蝉都没了叫的精神,热得花都没了开的力气。一些大叶子的树都耷拉着枝条,无精打采。
  "我记得有人和我说过白家山夏天很凉快的。"坐在透风的藤椅上,温浅笑得很是和蔼,只是说话间一瞬不动的盯着老白,让可怜的"有人"倍感压力。
  "今天绝对反常。"老白给自己辩解,有些着急道,"不信你明年夏天再来。"
  "明年夏天?"温浅被这十分长远的邀请给逗笑了,"虽然盛情难却,不过看现在这个热度,我恐怕要好好考虑了。"
  老白微微别开视线,有些不自在。不是因为温浅的回答,而是因为他自己。邀请的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那邀请太过急切甚至带着点渴望,也许对方并没有察觉,但老白为自己感到羞耻。
  明明之前掩饰的都很好,为何最近频频出错呢?老白想来想去,只能想到天气。因为天气很热,连带的他的心也莫名燥热起来。
  他喜欢上温浅了,这个毋庸置疑。可从前喜欢小村时明明能克制得很好,如今却只觉得烦躁。想要倾诉想要发泄的欲望是那般强烈,生生忍着的结果就是无比的难耐。
  不过这也让老白清楚的认识到了,他的病并非只是针对周小村,也就是说病理并不在小孩儿身上,而是在自己身上。从前他以为自己是因喜欢上了小孩儿而没有办法再去喜欢伊贝琦,此时此刻才终于明白,原来自己真的只会喜欢上男人所以无法接受女人。
  想明白这件事并没有让老白豁然开朗,相反,他比从前更加的痛苦。如果只是碰巧喜欢上了男人,那么他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可现在……
  翠柏山庄的焦土已经把他紧紧埋住,生平第一次,老白如此害怕。
  "话说,晚上吃什么?"温浅一边说着,一边用手给自己徒劳的扇着风。
  老白闻言微微发愣,随即收回思绪掰着手指头数起来:"有白菜,有萝卜,好像还有些黄瓜。"
  "你确定这是咱们的晚饭?"
  "嗯?"
  "怎么听都像是在喂兔子。"
  虽然温浅在轻声叹息,且表情一本正经。不过多日来的相处,已经让老白可以轻易在对方那看似正经的脸上捕捉到其他情绪的蛛丝马迹。比如这会儿,那个波澜不惊的表情其实叫揶揄,当然也可以称之为调侃。
  "有得吃就不错了,要不您老能者多劳下山采办采办?"
  "呃,"温浅还真煞有介事的为难起来,"白兄如此尽地主之谊恐怕不妥吧。"
  "少来,"老白撇撇嘴,"没让你赔我房子已经仁至义尽了。"
  温浅这回是真瞪大眼睛了:"都猴年马月的事儿了?"
  "猴年马月怎么着,这帐我记上十年二十年都不成问题。"老白总算享受了把气焰嚣张。
  温浅被眼前鼻子都快仰到天上的人给逗得彻底没了脾气,不过本来在老白面前似乎也很难找到脾气:"成成成,你是债主,是大爷,一会儿小的就下山采办去。"
  "这还差不多。"老白满足的眯起眼睛,"喂,要不要吃瓜?"
  温浅笑笑点头,然后看着老白起身往冰着瓜的井口奔去。
  背对着温浅开始聚精会神捞瓜的老白并不知道,背后有一双眼睛正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如果这会儿他回头,那么一定会被温浅的眼神吓一跳。完全不同于往日的温和平静或者笑意盎然,此刻温浅的眸子又恢复到了刚认识老白时那种微冷的温度,带着点疏离,带着点淡漠,但更多的是探究和疑惑。
  温浅清晰的感觉到这段时间的老白有些反常,时不时的偷偷看自己倒不算什么,可动不动就陷入一种莫名深沉的情绪,好像在和什么斗争似的这就有些让人不安了。
  温浅并不擅观察人心,所以他想不出老白究竟在困扰或者酝酿些什么。但多年的行走江湖让他对潜在的危险异常敏感,直觉老白的这种反常和自己有关,温浅下意识的就有了些许防备。
  不过从心里上讲温浅更愿意相信事情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坏,直觉告诉他老白反常,但同样也是直觉告诉他老白不大可能害他。所以最终,他选择静观其变。
  待老白从井里把瓜捞出来返回时,温浅早已恢复招牌微笑,且手持浅伤剑非常配合的准备切西瓜。
  "瓜很凉!"
  "看你抱那么紧就知道了。"
  "嘿嘿,所以你看……能不能等会儿再切?"
  "热了就不好吃了。"
  "我就抱一会儿。"
  "抱在怀里切吗?我没试过,不过刀剑无眼……"
  "温、浅,不许恐吓地主!"
  "呵呵……"
  难得刮来阵风,虽然是热的,可还是让花草树木开心的舞蹈起来。沙沙的草木私语和人们的嬉笑吵闹,交织成了夏日山林里最美的声响。

第41章 迷乱之夏(三)
  是夜,一抹身影悄悄潜进温浅的房间。盛夏夜的门都是虚掩着,便给了黑影可趁之机。颇为单薄的身体轻易就钻了进来,没有刮到门板丝毫。遮了月的云渐渐散去,来者的面容也逐渐清晰起来。
  老白的海云纵已经练得小有所成——当然是他自己以为。虽然想要翻越院墙尚有难度,但做到步履轻盈雁过无声已经不是难事。所以在繁复挣扎了许多天之后,他终于决定实际检验下。放眼方圆百里,能担当检验者的人也只有一个。所以今夜,他怀着无比光明正大的目标做起了忐忑的家贼。
  以上,便是老白精心准备的应对"如被温浅当场揪住"这一状况的说辞。而实际呢,他不过是忍不住了。
  天天面对着温浅,老白觉得自己再憋下去会疯掉。可他不能说,每次话到嘴边,他都会想到柏轩,然后就被一股莫名的惧意笼罩,生生又给压了回去。所以他需要找其他的渠道来倾泻自己的情绪。
  夜半凝视疲劳法,算是老白没辙下的歪招。
  潜入温浅的房间,老白其实并没有想要做什么。只是靠在床边看着那人,白天时因为心里有鬼而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如今在对方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便可以肆无忌惮起来。呼之欲出的心情也似乎能在这样的凝视和安静中缓缓释放,得到纾解。
  今天是第几次夜半潜入,老白已经不记得了。海云纵的效果比他想象中的要好,仅仅是循规蹈矩的按照秘笈所述屏气凝吸,竟然真的可以做到足尖点地而不发出任何声响。于是他一次比一次胆子大,一次比一次逗留的时间长,如今这样的夜半潜入,已经持续了半月有余。
  温浅睡着的时候很安静,不吵也不闹,老白从没有听过他的鼾声,更不见他辗转翻身。而且不知道是不是看不见眼睛的缘故,熟睡中的男人比之平时会更亲切一些,那种疏离淡漠似乎通通消失不见,只留下好看的睡颜,散着些许柔和。
  这是一个炎热而憋闷的夜晚。云压得低低,让人喘不过气。老白只是安静的站着,一动不动,可汗珠已经顺着脸颊滴落,在地上晕染开点点水渍。
  心,也似乎格外的燥热。
  有个声音一直在耳边说着,靠近些,再靠近些。老白知道,这是住在自己心里的那只鬼。它以蛊惑自己为乐,以把自己推入丑陋欲望的漩涡而乐,可恨的是,自己根本招架不住。
  鬼使神差中老白轻轻的弯下身子,一点点靠近温浅,就在他的唇瓣几乎擦过男人睫毛的时候,他却又像大梦初醒般猛的缩了回去。狂跳的心几乎要冲破胸膛,因为就在刚刚的一瞬间他觉得男人的睫毛抖了一下!
  他知道了吗,看见了吗,会如何反应呢……一时间,无数的念头争先恐后的涌出把老白的脑袋搅和得几近沸腾。心慌中的男人甚至不敢去呼吸,掩耳盗铃的认为不呼吸就好像自己并不在这里。
  然而,片刻之后,温浅仍旧在床上安静的睡着。没有一点点要苏醒的迹象。
  心情渐渐平复下来的老白只想到四个字——做贼心虚。
  几乎是落荒而逃。
  回到自己屋子里的老白,还是能听见胸口里砰砰的心跳。之前他只是知道自己喜欢上了温浅,却从来没有想过能喜欢到情不自禁想要去亲吻对方的地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程度,对周小村都不曾这般。
  他不想失去温浅,可他满足不了跟那个人只做朋友。明知道从古至今贪心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可却控制不住般想要更多。
  "这是中得哪门子邪呢……"
  泪痕斑斑的火烛摇曳着微弱的光,老白心底却泛起前所未有的浓浓苦涩。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温浅缓缓的张开了眼睛。往日里平静的眸子,此刻闪烁着复杂的光。
  其实老白第一次夜半潜入时,温浅就知道了。尽管老白的脚步出乎他意料之外的轻盈,几乎可以躲过任何一个杀手的警觉,可那个家伙并不知道一个好的飞贼还需要与轻功相匹配的无声气息。毫不掩饰的呼吸,不亚于厚重的脚步。
  装作不知,起初是温浅下意识的反应。因为他不知道老白要做什么。甚至有那么个瞬间他已经握紧了他的剑,尽管心底十分不愿意出手——这种纠结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可更让他琢磨不透的是老白压根什么都没做,按照气息分辨,他只是站在自己床前,然后发呆。呃,也许并不算是发呆,因为他的气息偶尔会起伏的很剧烈,像是在进行某种十分重要的思想斗争。下意识的,温浅认为老白脑袋里挣扎的事情只有一个可能——杀他或者不杀他。因为他思来想去都不知道还有什么事能让那个家伙如此反常且矛盾。
  往后的日子,温浅并未表露出任何反常,该吃吃,该喝喝,依旧和老白相敬如宾。老白呢,也同之前一样没有任何改变,虽然偷看自己的频率有所上升,可怎么看都还是那个憨憨的老好人。虽然天生的警觉一直在发出异常讯息,可温浅就是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去相信"老白想要害他"这一结论,所以他愿意静观其变。
  这在从前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温浅的一贯原则是在意外到来之前先行绕开,如果实在绕不开那么便先下手为强,总之一切以自保为基本。可在老白这件事上,他破天荒的例外了。
  如今他终于收获了答案,可这结果确确实实让他措手不及。当老白贴近的那一刹那,堵塞了多日脑子就像大坝决堤般,轰隆一声,困顿多日的洪水便争先恐后倾泻而出。老白时不时避开的视线,偶尔偷窥的举动,莫名其妙就对着空气发呆,还有今夜其实已经蹭到自己眼睛的唇瓣,温浅就是再迟钝也隐约明白了什么。
  其实这一次上白家山来避暑,温浅也是有顾忌的。因为他明显是来蹭住的,而老白没理由更没有义务招待他。可事实却是老白不仅招待了他,还是那样的真诚和热情。如果说冬天的时候老白对待自己还像主人对待客人般的有礼,那么这一次则彻底是朋友对朋友的随性和自然。说实话,温浅住得很舒服,甚至有些不想走了。
  而现下,这一切的一切都找到了原因。

  翌日清晨,温浅被劈里啪啦的巨大声响直接从床上震到了屋外。一出门,就看老白一脸喜气洋洋的正捂着耳朵对着自己咧嘴,不远处的树枝上则挂着吵醒自己的罪魁祸首——燃得正欢快的炮竹。
  好容易等到炮竹都燃完了,温浅才好脾气的问:"今天是什么大喜的日子吗?"
  老白一副"怎么连这都不知道"的表情:"立秋啊!你这人都不过日子的?"
  温浅掩不住嘴角的上扬,轻笑出声。由于很难找到揶揄自己的机会,所以好不容易逮着一次老白往往会非常充分的利用。但眼前的家伙并不知道,其实自己恰恰很喜欢看他这种时候的表情,莫名的有趣。
  "喂,我说话呢,你有在听吧?"被温浅的笑容搞得一头雾水,老白不太确定的出声询问。
  "听着呢,你说我这人不过日子。"温浅笑着从井里打上一桶水,开始洗脸。待洗漱完毕神清气爽,男人才好整以暇的看向老白,"不过白大侠,我这饭也吃了觉也睡了功也练了脸也洗了,怎么,不算不过日子吗?"
  "今天几月初几?"
  "嗯?"
  "几、月、初、几?"老白好脾气的又重复一遍。
  温浅抬头凝视天上的云朵,片刻后,摊摊手决定投降。
  "你看,"老白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走过来和温浅面对面,一脸语重心长的道:"这饭谁都会吃,但不是谁都吃得有滋有味,日子同样是这个道理。你得用心过起来,按你这么每天早晚规律得像日出日落似的,那过一天和过一年还有什么区别?"
  温浅歪头想了想,最后一本正经的点点头:"……嗯。"
  老白嘴角抽搐:"你想了半天就这么一个字?"
  "怎么了?"温浅的样子很认真,就像学生在私塾听先生教诲似的,隐约还带着那么一点乖巧,"我觉得你说得都对,很有道理。"语毕,男人眨着好学的眼睛无声而认真的凝视着老白,眸子里透露出"请你继续"的强烈讯息。
  "……"说也奇怪,原本准备了一肚子人生感悟的老白,就这么在温浅虔诚的凝视中没了音儿,想说的话搅成了一锅粥,最后只能没好气的白了对方两眼,"练你的剑去吧。"
  老白悻悻的转身去熬粥,温浅的眼神随着对方的背影移动直至老白完全淹没进庖厨,男人才把脸上的表情从勤奋好学的一本正经换成心满意足的浅浅微笑,仔细去看,那笑里还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得意。
  逗老白是件很意思的事情,这是温浅不久前才发现的。虽然那人多数时间都温吞老实,且很少有狂喜暴怒之类剧烈的情绪,但那些时不时冒出来的小小皱眉不满撇嘴生气白眼以及气鼓鼓的憋闷等等就足以让温浅获得极大的趣味。温浅知道自己这个爱好不大厚道,但完全没有想过要收敛倒也是真的。
  厨房的屋顶上升起袅袅炊烟,温浅不自觉的柔和了眼神。
  男人真的会喜欢上男人吗?温浅并不十分相信。他想不透这究竟是种什么心情,或者应该说,喜欢本身是一种什么心情他也并不了解。在这个男人二十八年的人生中,还没有过喜欢这种心情,无论是对人,事,物。喜欢就意味着在乎,意味着执着,可这两种情绪从来都是距离温浅最远的。远到,几乎看不见一点踪影。
  那么老白真的喜欢自己吗?说实话,温浅也不确定。被老白喜欢的感觉并不差,可这件事本身的的确确给自己带来了困扰。温浅满意于眼前白天的状况,他甚至想过如果老白能够一直这样若无其事的与自己平静相处,那么他也许就会长久的住这山里了,因为真的很舒服。可夜里的老白总让他觉得不安,"能够一直这样若无其事"并不是一件容易达成的事情,而老白一旦把事情挑明,那么接下来如何应对?温浅想象不出。他唯一能肯定的就是那将会很麻烦。而他讨厌麻烦,讨厌到不惜放弃这里的惬意。
  旭日渐渐发散出它特有的热度,温浅仰头做了几个深呼吸,又松了松筋骨,之后才走到厨房的窗棂前去探风:"今天吃什么粥啊?"
  勤奋的搅和着饭锅,老白头也不抬的道:"白粥加咸菜。"
  "……"温浅有些受打击。
  老白瞟过来一眼:"怎么,嫌不好?"
  "哪里。"温浅赶紧摆手。
  "嗯,要不是昨天晚饭后某大侠又把唯一的鸡腿给啃了,我们今天也不至于全素斋。"
  "昨天晚饭是有些精致的……"
  "直接说没吃饱就行了。我算发现了,这天儿一凉你胃口也跟着复苏啊。"
  "呵呵,过奖。"
  "得,一会儿吃完饭你再下山多买点儿回来,早上欠的中午我都给你补回来总行了吧!"
  "……粥干了。"
  "啊!你不早说!光顾着跟你扯东扯西……"
  看着老白手忙脚乱的往锅里加水,温浅慢慢敛了笑容。几不可闻的叹口气,他有些舍不得吃这最后的早餐了。
  麻烦一定会发生么?不然。可温浅却会事先绕过一切可能。老白说他过日子跟太阳东升西落似的规律,温浅承认,但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种懒得去改变也算是他性子里的一部分。

第42章 迷乱之夏(四)
  很久很久之后,当老白经历了人生中数不清的酸甜苦辣再回首时,那个愕然的夏末清晨已经变得淡然而遥远。可在当时,它带来的失落却让老白险些招架不住。他永远记得,当时的自己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把勺子掉进了粥碗里,明明该丢脸的事,可那会儿的自己却全然没感觉般,满脑子只重复回响着刚刚听到的讯息——温浅要走了。孤立的去看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人家说了要来避暑,暑气一消,辞行很自然。可问题是在此之前男人并没有任何要离开的预兆,哪怕是闲谈间说上一句呢,这样老白就不会有了莫名的期待,有了不切实际的幻想,有了"也许可以这样下去"的错觉。温浅要走不可怕,可怕的是已经升起来的心瞬间摔下来的落差。
  那种无声的疼能让人窒息。
  很久很久之后,当温浅经历了人生中数不清的伤害与被伤害再回首时,那个说不清为何不自在的夏末清晨仍然历历在目。他永远记得,当时的自己生平第一次产生了可称之为愧疚的情绪。明明是天经地义的事,可那会儿的自己就是不能坦然的迎上老白的眸子,他看得出对方极力想表现得自然,可那紧抿的嘴唇,微微抖动的睫毛,没有任何说服力。叮的一声,老白手中的勺子落下磕到了碗口,可在清脆的声响中,温浅却觉得那一下磕在了自己心上。严格的说他和老白并没有什么过深的牵绊,他们不是患难兄弟,更没有歃血为盟,不曾出生入死,也并未义结金兰。充其量不过是老白稀里糊涂的救了他一次,其余的便都是不咸不淡的交往。可……真的是不咸不淡么。为何一向随性惯了的自己会特意来这白家山避暑?为何对人从来都淡漠甚至没任何感觉的自己偏偏在老白这里一次又一次的出现了情绪波动?同样的淡然微笑,同样的谦和有礼,同样的君子之交,在老白这儿却别有一番滋味。老白之于他并不普通,所以他认了老白这个朋友,但除此之外的情感,他不想,也没有义务接受。他直觉以老白的性子不可能为此就断了两人的交往,可他同样看得出老白确实难受。
  那种无声的失落让人心疼。
  最难启齿的话挑开了,剩下的就容易了许多。这顿早餐比温浅想象中要吃得愉快,自然。当然这多数的功劳要归在老白身上。这个人就像阵温暖的风,当最初的讶然退去,便又继续轻轻柔柔的吹着。
  "干粮都备了么?"
  "嗯,现成的。"
  "我说厨房那一摞烙饼怎么矮了许多。"
  温浅一脸恳切:"家贼难防啊。"
  老白刚好喝了一大口粥,这会儿腮帮子被撑得鼓鼓,可闻言还不忘翻白眼的咕哝:"你这表情可没有一点反省的意思……"
  温浅被逗得笑了出来,等乐得差不多了才打趣道:"我还惦记厨房里的咸菜呢,要不是看没剩多少……"
  "你就准备一并卷走是吧。"老白没好气的帮男人接了后半句。
  温浅扬起嘴角,似有若无的眨眨眼,俨然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老白的表情。
  吃完饭,温浅就开始回屋收拾东西。老白则躲进了自己房间,不知道在鼓捣什么。等温浅收拾好包袱出来时,就看老白一身外出行头正在院子里好整以暇的等自己。
  "你这是……下山?"温浅不太确定的问。
  老白点点头:"嗯,怎么,不欢迎同行?"
  温浅下意识的就想摇头,可最终还是忍住没动,只是尽量勾出自然的微笑:"那你这下山是去哪里?"
  老白有点莫名其妙,愣愣的眨了两下眼才道:"镇上啊。家里都快绝粮了,我不得去采办采办。"
  温浅愕然,随即觉得自己有些好笑。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老白所谓的同行是与自己剑走江湖,对酒当歌。以至于心里莫名的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情绪,只可惜还没来得及细细玩味它们,又被这乌龙真相给冲散了。
  "银两带够了吗?"温浅故意揶揄。
  老白一脸苦大仇深:"不告诉你,蹭完吃喝要走了才打听。"
  "银票一百两,碎银子三十二两,"温浅远目眺望着山高天阔,声音幽幽,"还有一贯铜钱,少了四个。"
  "你上辈子做帐房的吧。"老白嘴角抽搐的把人推出了大门,一边没好气的咕哝一边在院门上落锁,"你肯定偷看我账本儿了……"
  "账本儿?等你养成记账的好习惯再说吧。"温浅笑着看老白把门锁好,然后从兜里掏出张银票塞进了对方手里。
  老白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着银票发愣:"干嘛?"
  "饭钱。"
  "呃,用不了这么多。"有些窘,他其实只是随便一提,倒也不是真在乎。
  温浅笑得云淡风轻:"收着吧,就当我为下次蹭吃蹭喝做准备。"
  下次……是什么时候呢。老白想了想,终是没问。
  到了镇上,老白陪温浅挑了匹好马,之后简单的互道珍重,老白没有再送。哪怕是目送对方的背影,都没有。
  深吸口气,老白转过身开始和小贩讨价还价。这一天老白超常发挥,所有和他打了交道的小贩都欲哭无泪,想说自己今天出门做买卖没看皇历。

  一场秋雨一场寒。当山间的风愈发萧瑟的时候,老白病了。可能是很久没受凉的缘故,这一次病来如山倒。足足折腾了快十来天也不见起色。当然这也不能怪老白,好容易用棉被把自己捂出了汗,却又要下地煎药,等药煎好服下再回到床上,之前的努力又白费了。老白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痛恨孤单,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真切的体会到一个人有多难。
  在一个雨打芭蕉的夜晚,老白病入膏肓。
  他几乎没办法下地去了,更别说煎药。于是他只能恍恍惚惚的蜷缩在被窝里,脑袋里走马观花都是从前的事儿。他记起了小时候偷懒不练易容被师傅骂的情景,记起了用易容戏弄伊贝琦时对方懊恼的表情,记起了带周小村上山时吃的那第一顿晚饭,记起了在破庙初次见温浅时的阴差阳错……
  老白觉得自己快死了,不都说人只有在临死时才会对从前的事记得格外清晰么。
  "老白……"
  有人来了么?是谁在呼唤他?
  "老白!"
  眼睛睁不开,可那声音他是如此的熟悉。
  "我才离开多久,你怎么这幅死样子了!"
  对着病人还能如此肆无忌惮呵斥的全天下也没有几个。心莫名的安了。随即而来便是铺天盖地的黑暗,把老白彻底吞没。
  伊婆娘回来了。
  老白估计她原本准备了很多煽情的桥段,诸如抱头痛哭涕泪横流之类,却全被自己这场病给折腾的没了情绪。医者最大,于是回来得早不如回来得巧的伊贝琦瞬间就成功的进行了地位转换。
  "风寒也能把你弄没半条命,丢不丢人?"一大清早,伊贝琦就按时端着药碗进来了。
  距离昏迷也就是伊贝琦回来才短短三天,可老白在幽兰仙子的调养下却明显昂首阔步在了痊愈的康庄大道上。脸也不惨白了,嘴唇也红润了,连困扰多日的头疼都渐渐没了踪影。
  "也不是我想病的,这属于天灾。"老白嘟囔完,屏气一仰脖把药喝了进去。喝药的架势很豪迈,可喝完依旧五官大团结,皱在一起。
  "哼,我再完回来一步,直接给你收尸了。"伊贝琦把药碗收回来,却不急着离开,而是坐在床边又给老白把起了脉。
  "没什么大碍啦,瞧你一脸严肃的……"
  "别说话。"
  "……"老白发现自从生病,自己的地位急剧下降。
  仔细的号完脉,伊贝琦才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差不多,再吃上三五天你就能下地干活了。"
  "呃,我怎么着也算病号,咱就不能多修养一会儿?"老白一脸委屈。
  不成想伊贝琦直接大手就敲上了老白的头:"偷着练什么功了吧,都有内力了。还和我在这儿装。有时间修养不如多运功调息。"
  "啊?真的?内功你也号得出来?"老白瞪大眼睛,他这可不是装,而是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两本秘笈虽然还在练,但基本已经被老白归入水分占了多成的欺诈品行列。
  "你当我这幽兰仙子是假的啊。"伊贝琦似乎很不满自己的医术被质疑。
  老白赶紧举双手表示清白:"哪有,咱家仙子傲视江湖!"
  伊贝琦笑出了声,贝齿微露,很是好看。
  玩笑过后,两个人都没了话。老白觉得有些不自在,正想着用什么话题打破一下沉默,伊贝琦却忽然倾身向前一把将他抱住了。女人的身体香香软软,温暖怡人。
  老白任由伊贝琦抱着,可等了半天都不见对方说话。正想开口,耳边却传来轻微的抽泣声。
  老白傻了,赶紧故作轻松的笑道:"喂,我快死了都没见你哭怎么这会儿要活了你倒难过上了,要是不想看我活蹦乱跳你就直说……"
  "对不起……"伊贝琦搂得更紧了。
  老白心底五味杂陈,最终却还是抬手温柔的抚摸起女人的头发:"好啦,这都哪百辈子的事儿了,要不说女人小心眼呢……"
  "那、那我回来……你还要吗……"伊贝琦抽泣的说着,断断续续的。
  老白知道她的意思很单纯,所以只是笑笑:"当然要,否则下次再来场风寒我可真要喝那孟婆汤了。"
  伊贝琦忽然松开老白和他面对面,哭花了的俏脸上全是委屈:"可你把我房子都拆了,你明明就是……明明就是……"
  这会儿的伊贝琦好似成了十五六的姑娘,单纯直接得可爱。可惜老白没时间去欣赏这风景,他的当务之急是给自己洗脱"恶名":"那是被山猪撞的,我发誓!你是不知道当时有多惊险,要不是落下来的房梁正好把那家伙砸死,现在我早成一缕青烟滚滚而去了。"
  "真的?"伊贝琦摆明一脸不信,"我在这儿住了十多年怎么也没碰见过。"
  老白咽了咽口水,最终只能含糊的给予这般解答:"呃,有些人就是特别吸引山猪。"

第43章 热闹滚滚红鸾劫(一)
  伊贝琦在外面经历了什么,又为何回来,原本老白是没打算问的。因为他觉得回来就是回来了,继续像以前那般过日子就好,说那些保不齐哪一句就说到了不该说的,与其如此还不如不问。可伊贝琦却比老白想象的强悍多了,几次晚饭就基本把自己一年来的江湖经历抖落个一个底儿掉,大到徒手灭了一个药观,小到夜宿客栈遇见采花贼,没钱的时候就女扮男装摇身成了走方郎中等等。基本上就一江湖苦乐汇。
  "我算闹明白了,哪儿都不如白家山舒服,就算你不在这儿住了,我一个人肯定也活得特滋润。"
  ——这是伊贝琦的结论。前半句让老白无比动容,后半句让老白……无法形容。
  老白抗议,说什么叫你一个人啊,我还没成黄土呢。可伊贝琦垂下眸子,低声说你一走就是几个月,我以为你不回来了。那一刻,老白特想抱抱眼前的女人。
  促使伊贝琦回来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周小村。乍一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老白有片刻的恍惚。似乎很久没被提起了,关于小孩儿的一切都被装进了盒子埋在了心里最深的地方,如今被猛然挖出,四散的灰尘呛得人难受。
  伊贝琦说慕容离被杀了,就在前不久。然后她问老白,谁会去杀一个隐居多年早被江湖遗忘的人呢?老白没法回答,因为他想的和伊贝琦一样。只是他仍然不敢全部相信,小村下山才不到两年,那慕容离再怎么说也是当年武林排得上的高手,就算如今年事已高,也不太可能败在周小村手里。
  伊贝琦说她也只是怀疑,但不可不防。老白就笑她说是想家,其实是舍不得自己才对。调戏未婚女人的下场就是晚饭没得吃,冷干饼倒是还有,但得自己去啃咸菜疙瘩。
  这个秋天,白家山前所未有的其乐融融。
  老白终于远离了厨房,每天闲得就是吃饭睡觉上山顶,喝茶聊天练练功。有了女人似乎真的不一样,哪哪儿都是香的,哪哪儿都是干净的,日子过得格外有味道。
  与温浅的那个夏天,似乎变得飘渺而遥远。有时夜半醒来,老白会产生"也许那只是个梦"的错觉。它们来得不甚经意,走得淡漠自然,其中体验又太过美妙,慢慢的就融合成一个类似梦境的瑰丽记忆,亦真亦幻了。

  秋末,白家山接到了言是非的喜帖。他去若府提亲成功,终于要在今冬迎娶若迎夏了。
  去不去的问题已经不用问,伊贝琦关心的是:"老白,你准备送什么?"
  "为什么是我准备,而不是我们俩准备?"老白真切的听见了弦外之音。
  伊贝琦挑眉:"我们俩准备也成啊,反正你出银子我沾光。"
  老白望了半晌天花板,然后用恳切的目光看向伊贝琦,认真的商量道:"你说四百三十二两能买什么?"
  "就剩这些了?"伊贝琦瞪大眼睛。
  老白决定不告诉女人还有三百两是某位仁兄赞助的。
  鉴于所剩银两不多,老白又暂时不准备出门做生意,而白家山的两人还要吃饭过日子,所以商量到最后,言是非大侠的新婚贺礼被挚友们最终敲定为"手工编花球"。球体是竹子做的,上面则镶嵌满白家山独有的霜叶花,这花儿开在冬初,颜色粉嫩且花朵被摘后久久不谢。老白负责制作花球,伊贝琦则负责熬药水。做好的花球被放在药水里浸泡上三天三夜,颜色愈发娇嫩,而花朵将终年不谢。
  半个月之后,老白和伊贝琦带着这独特的贺礼抵达了言府。
  言家早已张灯结彩,门庭若市。来往宾客络绎不绝,大包小包的礼物几乎把大堂淹没。多数宾客都是送完礼就离去,这会儿的大堂更多的是在分拣贺礼的仆人。
  言是非就是穿越过这层层贺礼山出现的。见到老白几乎双眼放光,二话不说伸手就……捏上了老白白皙的脸蛋儿。
  "我大婚之日,你居然还给我易容过来!"言是非说着手下用力,大有不撕掉不罢休的劲头。
  老白赶紧拍掉魔爪,略带紧张道:"你就不能小声点。我这也是安全起见,万一碰上熟人不就麻烦了。"
  "那有什么麻烦的,"言是非撇撇嘴,"顶多就是被女人挠几下,谁让你总破坏人家小两口关系。"
  老白嘴角抽搐:"你以为我乐意,还不是那些做丈夫的非要我调查。主顾是将军,我就是个冲锋陷阵的。"
  "成成成,一年不见口齿伶俐了不少啊。"言是非笑着调侃。
  老白乐,从伊贝琦手中把包好的花球拿过来塞给言是非:"喏,给提亲提了一年才成功的言大侠,祝你们夫妻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言是非还没说话,若迎夏忽然从他背后冒出来,调皮的笑:"白大哥,俩人才送一份贺礼啊。"
  老白微愣,有些尴尬。言是非赶紧敲自己准媳妇的脑袋,若迎夏一脸委屈的揉着头:"我只是开个玩笑嘛……"
  伊贝琦凑过来,把一个漂亮的小瓷瓶塞进女孩儿手里:"拿着,这是姐姐单独给你的。"
  "里面是什么啊?"若迎夏马上被瓷瓶吸引了注意力,举起来对着烛光细细打量。
  伊贝琦神秘的眨眨眼,凑近小姑娘耳朵悄悄道:"洞房花烛那天,你把这个倒进油灯里烧着,就知道了。"
  若迎夏小脸儿刷的红了个透,言是非没听见她们的悄悄话,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赶紧把自己媳妇儿揽回来,和危险仙子隔出安全距离。
  唯一莫名其妙的只有老白:"你们在打什么哑谜?里面是什么啊,伊婆娘,我都没听你提起过呢。"
  诡异的寂静,良久。
  "啊,对了,还没给你们介绍,若迎夏,老白身边这位是伊贝琦,伊贝琦,这位是我没过门的媳妇,若迎夏。"
  "伊姐姐,迎夏这厢有礼了。"
  "不用拘礼,以后咱们就姐妹相称好了。"
  ……
  老白,被群众们自发的忽略了。

  众人寒暄的当口,大堂又进来了客人。言是非让老白和伊贝琦稍等片刻,便和若迎夏赶紧过去招呼。伊贝琦饶有兴味的探究着无数个贺礼盒子,老白赶路赶得有些乏了,百无聊赖中连连打着哈欠。
  耳边恍惚听见言是非那对谁都无比热情洋溢的声音:"……没想到勾三兄真会赏脸,实在是……"
  老白只捕捉到两个字,便刷的寻声音方向望了过去。时隔两年多,勾三几乎没什么变化。仍旧是那副天老二我老大的样子,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让人看着就有趣。衣服倒不是一身黑了,这回换成了深蓝色,估计也是天一暗就瞧不见人影那种。脸比上次见干净了许多,俊朗的五官更为清晰。
  刚从桃花铺回来那会儿,老白时不时的还会想起这家伙。毕竟还欠着个人情呢。可等来等去也没等到对方前来讨要,久而久之也就忘得差不多了。真没想到会在此重逢。
  江湖真是小,际遇也真是奇妙,看着勾三,老白心里莫名的涌出些带着趣味的快乐。就像小时候孩子们喜欢把自己钟意的东西放在木盒子里埋在树下,等若干年后自己都忘得差不多了,偶然的机会下挖出来,便成了件无比快乐的事。见到勾三亦是如此。老白不准备上前相认,但他喜欢这样暗地里感慨玩味的小小愉悦。
  言是非娴熟的把客人们又领出了门,之后才回到老白和伊贝琦面前,略带歉意道:"不好意思,来的人太多。"
  "这两天还算少的呢,前几天的时候我都快把脸笑硬了。"若迎夏嘟着嘴补充。
  伊贝琦捏捏若迎夏的鼻子,笑道:"你的这位夫君,朋友满江湖呢。"
  "还有地底下的。"老白笑着打趣,"连勾三都让他从古墓里揪出来了。"
  哪知言是非不大好意思的挠挠头:"其实我不认识勾三,只是听过他的名号,在此之前根本没打过交道。"
  老白诧异:"那他怎么来了?还带着贺礼……"怎么瞧都不像闹场子的。
  "呃,大婚不比寻常,我不是希望热闹点嘛,所以这个……请帖发得就有点多。"言是非面露窘色。
  老白眯起眼睛:"多是指多少?"
  言是非尴尬的笑:"咳,能发着的人我都发了。"
  老白深吸口气,缓缓道:"你能发到全江湖。"
  言是非的好人缘在他大婚这件事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乱发请帖的结果就是来得人太多言府根本住不下,这就是为何言是非招呼完客人又把人家送出门的缘故。除了达摩院七净大师、岭山无寂师太等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辈和他们的弟子被安顿在了言府,其余众人皆被安排到了言府的别院,那里地处略显偏僻,但却比言家主府宽敞得多。
  本来言是非在府邸给老白和伊贝琦准备了房间的,但老白担心惹来不必要的闲话,毕竟他和伊贝琦可没什么高辈分,所以到了最后两人还是去了别院。
  别院距离言府并不远,但地势较高,且属郊外,被一片密林遮掩着就有了那么点荒凉阴森的味道。好在大红灯笼高高挂,同样的灯火通明冲淡了些凉气增加了些喜气。
  "荷风苑,就是这里了。"为老白和伊贝琦带路的仆人轻声道,有礼的推开门,引领老白和伊贝琦穿过夜风中的荷塘,走在迂回的游廊上,"前方是正堂,后面是客房。正堂中备有餐点,二位也可直接回客房休息。"
  "直接带我去客房吧。"
  "我正好饿了。"
  伊贝琦和老白面面相觑,之后果断分道扬镳。
  仆人带着伊贝琦去了客房,老白则向眼前的正堂进发。他虽然也累,但肚子更辛苦,啃了半个月的干粮,他决定休息前必须捞顿好的。
  咣当——
  老白还未推门,正堂的大门就被人直接砸开了——从里面。接着老白就看见一个人影在空中画出美丽的弧线瞬间跌落荷塘。
  扑通一声。
  "李小楼你给我等着,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迟早会报!"荷塘里的人一边挣扎着扑腾,一边还不忘大声叫骂。
  老白打了个哆嗦,初冬的荷塘冰冷刺骨,他都替那人冷得慌。
  "报仇可以,麻烦你找对债主。"耳边传来男人凉凉的声音,不咸不淡还带着点亦真亦假被骚扰的无奈,"我就是个做生意的,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要是给我钱,我也可以帮你报仇哦。"
  老白抬头,只见一个男人倚靠在门框上,三十六七的样子,下巴上带着点没收拾干净的胡茬,嘴里叼着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稻草,嚼啊嚼的,你说他吊儿郎当也可,说他悠哉好像也对,反正和池塘里的可怜人形成鲜明对比。不仅是情绪上的,还有实力上的。
  李小楼,天下第一杀手。
  "你傻站着做什么?"第一杀手出声了,低头看向距离自己很近的家伙,单纯的好奇。
  "麻烦,借过。"老白有礼的颔首,单纯的大实话。
  李小楼摸摸鼻子,然后闪开了堵着门口的伟岸身躯。
  老白走进大堂的时候还在想,江湖第一杀手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进了大堂老白才意识到,门外的热闹只是这鸡飞狗跳的大堂缩影,里面才是真正的热浪滚滚。五年前老白去参加武林大会,都没这里热闹。好么,能来的不能来的全来齐了,什么世家恩怨什么武林宿敌什么背信弃义什么男女纠葛,这会儿好,都来个一锅烩。有礼型的就是理论,冲动型的就争吵,激动型的像门外那类就直接武力解决。不过可能碍于言是非的面子,倒都没有太过火,只是让看得人脑袋疼。
  比如老白。
  千辛万苦才从刀山火海中摸出盘点心,老白决定端回客房去吃。他估摸着肯定有一大部分宾客跟自己一样,这会儿都猫在自己客房里躲安生呢。
  "包子呢,怎么没有?"
  "岳姑娘,在下还没接你这笔生意呢,而且就算接也只是杀人,可不包括抢食啊。"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老白大脑嗡的一下,下意识的转身,只见温浅正端着点心盘子对着一个十七八的小姑娘苦笑。偶尔身旁有人打架,男人便有礼的把那姑娘护住。同老白认识的那个温浅一样,有礼有节,却又体贴入微。
  老白一时间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就那么看着温浅和那位姑娘出了大堂。
  胳膊忽然被人猛的撞了一下,盘子应声落地,碎得乱七八糟。可老白依旧无动于衷。他满脑袋都是刚刚听见的话,看到的影。按温浅所说那个女孩儿就是他的主顾了,不,严格的说还不算主顾。那么,温浅是那种任由旁人跟着的人吗。
  虽然知道温浅一贯对人和善,甭管心里如何面上总是过得去的。可这会儿,老白还是恨起了他彬彬有礼。

第44章 热闹滚滚红鸾劫(二)
  如果自己没有易容,那么温浅一定会迎上来的,笑着说别来无恙。虽然嘴上不见得会说想念,但心里总有几丝吧,就像自己想念他那般……这样想着的老白,忽然又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在说,会么,他这样一贯淡然的人真的会想你吗?
  敢不想,以后再上山过冬光给你啃大白菜,还必须是生啃。
  敢不想,以后再上山避暑光给你清蒸地瓜,还必须是趁热吃。
  敢不想,我把全白家山的野猪都弄来围攻你。
  敢不想,……
  思绪翻涌间,老白的精气神儿就这么纷纷回笼了。眨眨眼,白大侠那叫一个神清气爽,那叫一个通体舒畅。
  看着散落在地面的点心和盘子碎片,老白有些过意不去,便蹲下来想要收捡。哪知刚一蹲下,头顶便嗖的掠过一阵凉风,紧接着就传来了碗碟摔碎的声音。老白僵硬的转头去看,险些成为致命凶器的刻花大盘此刻已然四分五裂身首异处。
  老白眯着眼睛咬牙切齿的抬起头望向飞来横盘的方向,刚想出声怒斥大庭广众不宜做"掷盘子"这种危险活动,却在看清眼前情景后忘了出声。
  "贵派的盘子扔得倒是有模有样嘛,我看也别叫天剑门了,改叫盘子帮如何?"
  "勾三,你这卑鄙小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胆敢公然污蔑我天剑门!"
  "哟,别忘了现在是你们上赶着拦住我,不然我才不会吃饱了撑的没事做跟你们在这里作无聊的口舌之争。"
  勾三在和别人吵架,确切的说是一对三。为首的年轻人老白认得,那是天剑门现任掌门任天暮的唯一儿子也是嫡传弟子,任翎。至于后面两个老白没见过,但看样子应该也是天剑门中比较数得上的弟子,因为他们也和任翀一样佩着镶玉剑,而那是天剑门里够资格的弟子才能得到的兵刃,据说每把剑都由天剑门里的老工匠悉心打造,可算得上独一无二。
  老白记得自己和勾三进这荷风苑也就是前后脚的事,这么短的时间会产生如此的不愉快以至于到不顾形象的扔盘子吗?老白怎么想都觉得可能性不大。
  那就是积怨喽。
  似乎像要印证老白的想法一般,任翀的佩剑已经出了鞘,并未全出,但看得出任翀已经按捺不住:"勾三,把我祖师墓中的宝物还回来,我可以放你一马。"
  勾三露出嘲讽的轻笑,故意夸张的叹息:"都换成了银子呢,糟糕糟糕,这如何是好?"
  电光火石间,宝剑出鞘。镶玉剑就像道划破长空的闪电刺向勾三。老白心骤然一紧,说不清为什么,这担心来得莫名其妙。
  好在勾三也不是省油的灯,只见他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把锋利玲珑的冰锥,四两拨千斤的挡开了任翀的镶玉剑。随着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勾三人已经跳到几米开外。
  但任翀并不罢休,随即便又冲了上去。大堂本就空间有限,此刻又装着这么多人,勾三再想躲已然不可能,最终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去。很快,两个人就斗做一团。
  一直嘈杂的大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寂静下来。人们纷纷退到屋子两侧以免被殃及无辜,但同时又好事的瞪大眼睛看着中间空地上演的全武行,俨然充满了围观精神。
  老白也跟着这些人蹭到了窗边,可视线却没有一刻离开勾三。论武功,男人恐怕不是任翀的对手,但好在他身型够巧,轻功够好,闪躲防御绰绰有余。
  "你伤不到我的,别白费力气了。"闪躲之余,勾三企图劝对方收手。
  "现在乖乖束手就擒还来得及,一会儿万一见了血可别怪刀剑无眼。"任翀压根不为所动,招招狠冽像是非得要了勾三的命。
  勾三把眉毛皱成了白家山:"你没毛病吧,我又不是杀了你亲人灭了你全家的,你至于吗!"
  任翀没回答,取而代之是更凌厉的剑法。
  勾三眯起眼,似乎真的动了怒。老白压根没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只听当啷一声,镶玉剑已经落地。再去看,勾三手里的锥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成了细细的铁链,而铁链一端则连着个类似于爪钩的东西,这会儿正垂直着地面晃啊晃。
  对于一个剑客来说,剑落地,就意味着彻底的战败。
  "啧,说了你伤不到我。"勾三撇撇嘴,把爪钩三下五除二的塞回怀里——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塞进去的,之后走向前似乎想把坐在地上的任翀拉起来。
  就在勾三朝任翀伸出手的瞬间,一个身影快速的闪了进来二话不说照着勾三的肩膀就是一掌,愣是把勾三打得跌落在几米开外。之后来人小心翼翼地把任翀扶起来,众人这才看清出手的居然是天剑门的掌门,任天暮!
  一时间,大堂一片哗然。
  老白也很诧异。天剑门是江湖上相当有名望的大派,虽然近年来有每况愈下之势,可近百年的积威总是在的。而横看竖看此刻都不是任天暮适合出手的场合,因为于情于理他都难逃欺负小辈的罪名。但是他刚才那一掌却又如此果断,好像勾三真是他们天剑门不共戴天人人得而诛之的仇家似的。老白想不通,一个小小的盗墓贼,这天剑门至于如此么。
  "喂,你一个堂堂掌门居然对我这样的后辈出手,还是偷袭,说不过去吧。"勾三咳嗽几声,捂着肩膀挣扎着站了起来。
  老白微微皱眉,那一掌想必不轻。
  "打扰祖师安宁者,天剑门人人得而诛之。"任天暮那被岁月雕刻而成的沧桑面容,此刻异常冷峻。
  勾三又露出了那种似笑非笑玩世不恭的嘲讽:"还是你这掌门会说话,不像任大少爷,张口闭口就是要我还宝物,好似这宝物比祖师安眠更重要似的。"
  "勾三,你别含血喷人,我那是、我那是……"任翀气急败坏的想要解释,却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在任天暮的警告眼神里收了声。
  只见任天暮整了整衣衫,才缓缓道:"祖师安眠固然重要,不过祖师爷的遗物也是我天剑门的圣物,不由你随意盗取。"
  "都入了黄土进了棺材还谈什么圣物……"勾三讥讽的扯扯嘴角,小声咕哝着。随后他抬头迎向任天暮的视线,好整以暇道,"那么烦请任掌门告知在下,贵派祖师墓里究竟丢了哪些圣物呢?"
  任天暮挑眉,略略环顾四周。似乎觉得此地并非适宜之所。可事已至此,又是众目睽睽,到了这个份儿上他不答也得答。轻咳一声,他缓慢而郑重的说道:"西域鎏金佛造像两座,淮夷嫔珠十五颗,前朝官家御赐玉器九件,金银珠宝兵刃首饰,和……一本秘笈。"
  老白看见勾三在任天暮叙述那些陪葬品的时候,表情泰然自若,甚至还有那么点"对对就是这些我都记着呢"的调皮,可当老头说到最后那一本秘笈,勾三的表情表情明显一愣。眼睛里先是惊讶,然后慢慢的涌进些许不解和疑惑。
  "什么秘笈?"果然,勾三出声询问。
  任天暮眯起眼睛,似乎在观察勾三是真不知还是在装傻:"地剑。那是我们祖师的不传之秘。临终前他要当时的大弟子也就是我们的第二任掌门发誓,让那秘笈随他一同下葬。"
  勾三敛下眸子,似乎在沉吟着什么。片刻后他缓缓抬眼,目光炯炯:"你刚刚说我打扰了贵派祖师的安眠。那么如果我说我什么都没偷,还会不会背上这个罪名呢?"
  任天暮的眉头渐渐蹙起,有些拿不准勾三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老白也拿不准,可他分明看清了那家伙眼里闪着的淘气火花儿。
  "咳,"只听任天暮轻咳一声,才谨慎道,"即使你什么都没偷,只要进了我祖师之墓,便已然打扰到了先人之灵。"
  "这样啊……"勾三煞有介事的点点头,然后歪着脑袋故作思考状,"那我就想不通了,墓里丢了什么你们怎么如此清楚?难不成你们也进去了?那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你们也打扰了祖师的安眠呢?"
  任天暮蹙眉不语。任翀却先一步出声:"我们是祖师门下,进入墓穴怎么能算是打扰?只有你这样的毛贼才……"
  "哦——"勾三故意拖长尾音打断任翀,"按照任小少爷的意思,只要是你们天剑门的人,就可以把祖师爷的墓穴当菜市场,早晚逛着玩儿喽。"
  "勾三!你太放肆了!"任天暮额头隐隐泛起青筋。
  勾三冷冷地扯扯嘴角,一字一句道:"任掌门,我勾三常年行走地下可能不懂江湖规矩,但同样我也没你们那么多绕弯儿的心思。要真是我盗了另祖师的墓,我跑也好逃也好哪怕无所不用其极,但有一条,盗了就是盗了,我绝对不会不认。可是今天我把话放在这儿,另祖师的墓穴我进了,但东西一样没拿。因为在我之前已经有人进去过,这点从入口、墓道以及墓室里的情况都能看出来。我们这行有个规矩,如果一个墓有同行先下了,那么后来者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再出手的。"
  良久,任天暮才沉声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勾三耸耸肩,无所谓道:"相不相信随你。不过有件事我倒是很好奇,你们是怎么发现墓穴被盗的呢,我离开的时候明明把墓口恢复得天衣无缝。除非有人又下去了。"说到这里勾三忽然顿了下,随即一拍自己脑门儿,"哦,不对,应该说一定有人又下去了。因为在我下去的时候任掌门说得那些东西都还在,呃,除了……那本秘笈。"
  任天暮眉头紧锁,似乎被勾三一连串不知道真假虚虚实实的招子给晃晕了。全大堂的人也眉头紧锁,跟着任掌门一起在云里雾里费劲的扑腾。
  "翀儿,你可是亲眼看见勾三从祖师墓中出来的?"任天暮忽然把头转向自己的儿子。
  任翀一愣,随即大声道:"是的,那一夜孩儿巡山,忽然看见有一人影鬼鬼祟祟徘徊在祖师墓前,孩儿怕是盗墓贼便悄悄靠近,谁知借着月光看清了就是这个家伙。而且他当时还背着大大的包袱。爹,墓一定是他盗的,你别信他的鬼话。"
  勾三瞪大眼睛,显然气得不清:"你个王八犊子,再说信不信我把你钉进棺材里!"
  "你看,爹,他恼羞成怒了!"任翀话语间满是得意。
  老白握紧手心,有种想赏任翀一拳的冲动。勾三似乎也有此意。不过隔着任天暮,这自然只能是妄想。于是男人只能不断的深呼吸,再深呼吸,好半天才把气儿捋顺。
  "那么任少爷,请问你是哪月哪日见到在下在墓前携包潜逃的呢?"
  勾三在赌。之前他不敢这样,可当听任翀说看见他背着大大的包袱,勾三便起了疑心。任翀为何栽赃?哪怕他真是看见了那日空手而归的自己,也没有必要编瞎话到如此,自己和他压根没什么过节。除非,他有不得不栽赃自己的理由。勾三的直觉告诉他,墓穴明器丢失和任翀脱不了关系。如果真是这样,任翀就不可能在立刻看见自己的时候就报告给任天暮,因为他需要时间再入墓穴盗明器。可万一任翀报告给任天暮的时间和自己进入墓穴一致,那么自己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所以这一问,勾三其实是在赌自己那少得可怜的直觉。
  "就一个月前,十一月初七。"这是任翀的回答。此答案做不得假,因为这会儿任天暮已经成了最中立的证人。
  勾三紧追不舍,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敢问任少侠是十一月初七看见我在墓口,还是十一月初七才报告给的任掌门?"
  任翀眼神闪烁了下,才急促道:"十一月初七看见你,之后我马上就禀报了父亲。"
  勾三扬起嘴角,他赌赢了:"原来如此,十一月初七啊……可是,我怎么记得自己是十一月初四进的墓呢?"
  "你胡说!明明是十一月初七!"任翀咬死了不放。
  勾三眸子里闪过寒光,冷冷道:"真是对不住,十一月初四从天剑门离开之后,直到十一月初十之前,在下一直住在万福镇的云乡客栈。"说着勾三环顾大堂,朗声道,"那里是西北来江南必经的码头之一,想必在场很多位朋友也是在那里上的船吧。"
  "对,我就是!"大堂的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之后陆续便开始有人附和。
  勾三笑笑,抬头挺胸看向人群:"那么在场有没有那几日住过云乡客栈的仁兄,如果见过我麻烦帮在下说句公道话。"
  大堂又恢复了安静。
  静得只剩下人们交错的呼吸。
  "啊 ,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天天晚上给柳百川捧场的家伙!"出声的是个彪形大汉,头发胡子连在一起光看着就有股子刀客的粗犷,只见他连比划带说好不热闹,"就是你就是你,最爱给铜钱儿那个,说什么铜钱儿听着清脆,打赏比银子好听多了。还让我们把银子都换成铜钱儿!"
  "嘿嘿,让兄台见笑了。"勾三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随即正色道,"敢问兄台在云乡客栈借宿几日,能否为在下作证?"
  刀客没有马上作答,似在努力思考具体时间。没等他想明白,人群中传来一个姑娘家温婉的轻语:"小女子于十一月初一投宿云乡客栈,一直到十一月初十才与客栈内众宾朋共同登船。期间得知江湖第一说书人柳百川游经于此正在客栈内说书,便每日傍晚喝茶听书,场场不落。我可为这位少侠作证。"
  勾三递给女子一个感激的微笑,然后转过身来对着任翀挑眉:"任少侠觉得如何?还需要我再找证人吗?"
  任翀恶狠狠地眯起眼睛,粗声粗气道:"听书是傍晚,盗墓是深夜,依你的轻功夜里奔个来回绰绰有余。"
  勾三快气炸了:"你胡编乱造也要有个限度,十一月初七我在柳百川房间听他说了一夜的书!"
  任翀险恶的笑:"谁能证明?"
  勾三胸膛剧烈起伏,恨不得扑过去把那人撕个粉碎。
  "我能。"大堂门口忽然传来年轻男人温润的嗓音。
  众人皆回头,然后满脸络腮胡的刀客、温婉女子和勾三几乎在同一时间不可置信的出声:"柳百川?"

第45章 热闹滚滚红鸾劫(三)
  老白伸长脖子,生怕错过目睹江湖第一说书人风采的机会。之前只是听过传闻,说柳百川温文尔雅俊秀非凡,一把好听的声音能让坏人向善恶人从良。今日一见,果然是青年才俊。今日一闻,真可谓如沐春风。
  "在下柳百川,可以为勾三少侠作证。"柳百川说着走进大堂,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让来人能顺利走到任天暮面前,"任掌门,在下与勾三少侠仅几面之缘并无过深瓜葛,这会儿只是来说句公道话,十一月初六和初七连着两夜,勾三少侠都在我房里听书,说的是李元霸扫平十八路反王。"
  任翀的脸色愈发难看,任天暮的脸则完全黑了下来。
  勾三撇撇嘴:"任少侠,如果你没看见在下,那么就是栽赃。而如果你看见了在下,那为何撒谎。从我十一月初四进墓到你十一月初七报告,中间这么久你都做了些什么?折腾几个明器我想不成问题。任掌门,你说呢?"
  勾三坦荡的目光让任天暮颇觉难堪,只见他微微拱拳,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勾少侠,待我回去把这件事调查个水落石出,天剑门自会给你个说法。"说罢,任掌门拂袖而去。任翀大气都不敢出,低着头快步跟上自己老爹一并离开了大堂,同时离开的还有那两位连说话机会都没捞着的天剑门弟子。
  热闹结束了,人们纷纷心满意足的伸伸懒腰,打打哈欠,觉得这不要票的戏真乃物超所值。大堂又恢复了嘈杂。人们该吃吃该喝喝该吵吵该闹闹,有些已经乏了的就回屋休息去了。柳百川的出现在刚刚算是戏剧性的,可这会儿就没什么出奇了,言是非能请来的江湖高人多了,一个小小的说书先生倒还真没什么稀罕。
  当然有一个人不会这样想。
  "柳先生,多亏你出言搭救,否则这一关还真不知如何过呢。"勾三紧紧抱拳,真诚的感谢。
  柳百川笑笑:"举手之劳,不过是说句实话罢了。"
  危机刚过,勾三便已经换上一脸活泼,这人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基本和抑郁无缘,这会儿已经把大眼睛眨巴起来了:"话说柳先生也是来喝喜酒的?"
  "嗯,就是在云乡客栈收到的喜帖,刚宿进客栈那晚便收到了,言大侠倒不愧为包打听呢,"柳百川似乎也觉得挺神奇,"说是希望我能在大婚之日担当司仪。"
  "原来如此。"勾三恍然大悟般,随后道,"不过找你算是找对啦,我还没听过比你更好听的声音呢。"
  柳百川被勾三直白得没一点修饰的称赞给逗笑了,好半天才道:"怎么说呢,恭维话我听过不少,可每次一碰上你这种直截了当的,还真有些不好意思。"
  勾三愣愣的眨了眨眼,一本正经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啊,一点不恭维。"末了还不太理解的挠挠头。
  这回轮到暗处的老白乐了。不光乐,还颇为无语。看来勾三跟活人打交道的经验照比两年前基本没什么进步,老白想,该别是每个干盗墓的都这么有趣吧。
  这厢勾三和柳百川寒暄,那厢老白的肚子却又叫了起来。可放眼望去大堂里仅剩下一些点心残渣。老白眉头紧皱,明明之前刚进来时还有那么多。
  连打几个哈欠,老白的视线模糊起来。又饿又困中,满堂的江湖大侠们好像都变了形,扭啊扭啊扭的,最终成了铺天盖地的蝗虫。
  送了多少礼金也不能这么个吃法啊,老白在心底没好气的咕哝。一边又打了个哈欠,便悻悻的离开大堂回了后院厢房。
  荷风苑的布局简洁明了,入正门后穿过第二道门即见荷花池,直接连到大堂,大堂后面直通厨房柴房和下人们居住的小院子,绕过下人院便是后花园,而花园两侧分别是供客人们居住的厢房——西苑、东苑。东西院落分开,但同一苑里的厢房一间挨着一间并不独立,座落在同一个屋檐下蜿蜒而成了一个口字型,仅在通往后花园的地方有个小小门楣。精巧雅致,颇有些古韵古香的书卷气。
  老白和伊贝琦都被安排在了西苑,起先老白还担心小小一个荷风苑装不下这么多宾客,可等真进了院子才发现,照比一路行来荷花池的曲径通幽、大堂的中规中距以及后花园假山怪石的奇巧别致,这里苑却真是别有洞天。豁然开朗的苑里种着许多花草,但并不妨碍人们远眺的视线。借着月光,苑内厢房尽收眼底,满目的豁达宽广让人置身其中无比自在。偶见几棵大树座落于苑中一隅,下面点缀着朴素的石桌石凳,让人想立刻趁着夜色对酒当歌。
  在仆人的带领下,老白找到了自己的房间,门楣上刻着漂亮的两个字,冬雪。虽然对雕刻师的书法很满意,但那两个字却让老白颇有微词——怎么瞧着都像青楼的姑娘房。
  "呃,还有别的房间吗?"老白怀揣着微弱的希望问。
  老实的仆人立刻回答:"只剩一间春花了,不过那里挨着进出的小门,很多客人都不大愿意……"
  "冬雪挺好,挺好。"老白连忙打断,"我就住这里了。"
  差距,往往在比较中显现。
  仆人无声的退下。老白走上前正准备推门而入,却忽然听见隔壁的秋叶房传来伊贝琦气急败坏的声音。
  "你这分明是敲诈!"
  老白皱眉,悄悄走到伊贝琦的窗前,没等他破坏人家的窗户纸,就听见另一个似乎有些熟悉的男人声音。
  "夫人怎能如此恶言相向呢,在下做生意讲究的一向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人人平等老少咸宜。如果夫人觉得贵,那不买就成了,不要伤了和气嘛。"
  "你、管、谁、叫、夫、人?"
  "……"
  见形势不妙,老白连门都忘了敲直接冲了进去,于最后关头拦下了伊贝琦的魔爪:"是药三分毒,咱可不能逢人就撒啊。"
  "老白?"伊贝琦瞪大眼睛,显然没预料到此番变故。
  老白也瞪大眼睛,屋子里的男人居然是韦利图?!
  下意识的松开了伊贝琦的手,老白目光炯炯言辞恳切:"你撒吧,别光用迷药,来点狠的。"
  伊贝琦给弄得莫名其妙,目光在两个男人之间来回流连,最后扯扯嘴角把视线递给了老白:"合着你跟他也有认识?"
  "何止认识。"老白没好气的回了句。
  韦利图一头雾水:"敢问这位兄台,我们认识么?"
  老白微愣,这才想起自己此刻还易着容呢,那时在言是非这里还是真面目,难怪韦利图认不出。
  "咳,"老白轻咳一声,扯了个小谎,"两年前韦大侠在言府这里卖过两本秘笈吧。我当时也在言府做客,就在后堂。你不认得我,不过我可是见识到了你这位秘笈巨贾的风范呢。"
  韦利图把老白的揶揄照单全收,笑容不改,热络道:"原来是老主顾啊。敢问这位夫……呃,这位姑娘是阁下的……"
  "姐姐。"老白的回答几乎是下意识的。这个称呼在伊贝琦重返白家山时起,已经在老白心里酝酿了很久很久,没想到在这么个契机出口了。说完他看向伊贝琦,目光炯然而真挚。
  伊贝琦闻言先是一愣,随后缓缓扬起嘴角,淡淡的笑里透了些感伤。不过她很快就调整好情绪,跟着自家弟弟一起对外了。
  "一本秘笈一千两,老白你来说说,他这不是奸商是什么?"
  "一本一千两?"老白惊讶的嘴都忘了合,不可置信的看向韦利图,"你当时卖给言是非两本秘笈才八百两啊!"难道伊贝琦看起来比较富裕?
  "话不能这样说。"韦利图摊摊,一脸无辜,"秘笈和秘笈间有时候差得何止十万八千里,要不然武功也就不会有高低之分了。这位姑娘要的秘笈,一千两已经是底线。再低,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老白微微皱眉,转向伊贝琦:"究竟什么秘笈啊,你非要不可么?"
  伊贝琦咬着嘴唇沉默半晌,之后老白听见她低沉却坚定的声音:"那是我伊家祖传的药理秘术,非要不可。"
  "你家祖传的?"老白确确实实意外了一把,"那怎么会在那家伙身上?"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韦利图态度甚好的搬了个凳子过来,递给老白,"这位仁兄咱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说,还有,在下姓韦名利图,还望仁兄记住。"
  接着,韦利图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算是讲了个清楚。起因其实也挺无辜,韦利图也是受邀来喝喜酒的,就住在老白另一侧隔壁的君子房——老白对此房间安排佩服得五体投地。只不过此大侠秉着时刻不忘生意人本分,所以满苑里的乱转看看有无生意可做。而伊贝琦也是闲来无事觉得有趣,便让韦利图拿医术秘笈方面的清单瞧瞧看有无合适的。这一瞧不打紧,就瞧见了伊家祖上传下来而早在二十多年家族变故中就流落了的秘术古籍。具体这东西是怎么辗转到了韦利图手里,男人说得很含糊,总而言之不偷不抢肯定是白花花银子收来的就对了。于是事件的矛盾出现了,伊贝琦死活都要那秘笈,但韦利图死活不卖。呃,更正,卖是可以卖的,只是价格没谈拢。
  "一千两银子,你不如去打劫商号好了。"稍事休息后,伊贝琦仍然余怒未消。
  韦利图疲惫的叹口气,显然对女人束手无策的他只得用眼神向老白求助。
  老白很够意思的……偏开了头。
  "这古籍本就是我伊家的,上面还有祖上的印章款识,自古以来物归原主都是天经地义的事,你私自持有而不语已是不仁,如今竟然还要用它变卖钱财更属不义。这等不仁不义之财你就是得了又怎能安心。况且我也不是不给你钱,念在你帮我家保管多年的份儿上,银子我们好商量,但一千两也太离谱了些。"
  "……"
  "……"
  两个男人缄默不语。一个是第一次见识到朝夕相处的女人还有这等伶牙俐齿,一个是已经领略了很久的伶牙俐齿这会儿已然到了承受力极限。
  "姑娘,总之该说的在下都已经说了,秘笈我可以帮忙留住一年,买与不买全在你。告辞。"韦利图果断起身,狼狈逃离。
  老白眨眨眼,忽然觉得如果自己买秘笈的时候带上伊贝琦,兴许就不用花上八百两了。
  "没事吧。"看伊贝琦略显疲惫的神情,老白担心的问。
  "没事,"伊贝琦笑着摇摇头,"不过有些累了。"
  "呃,那你好好歇着,有事叫我。"老白说完又不放心的看了女人好几眼,才走出房间,从外面把门轻轻合上。
  转身走到自己房前,老白刚要推门,就听见耳边传来奇怪声响。一回头,只见君子房窗户大开,男人正倚窗嗟叹呢。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赶紧把秘笈给我姐姐送去。"知道不大可能,老白也只是打趣罢了。
  果然,韦利图又重重的叹口气:"我今天就不该到处瞎乱跑。唉,报应啊……"
  "你才知道,"老白没好气的翻白眼,"心里过意不去了吧,奸商没那么好当的。"
  "心里能不能过意得去都好说,关键是脑袋过不去,"韦利图说着使劲揉太阳穴,"你姐姐说了足足半个时辰啊,我这会儿脑袋还嗡嗡的。"
  "半个时辰?"老白惊讶,"说什么能说那么久?"
  韦利图忽然把大脑袋伸出窗口,瞪大的眼睛一眨不眨,似乎还有些湿润的迹象:"三千五百两,你姐姐硬是从三千五百两给我生生砍到了一千两!"
  "呃,其实也不少了。"
  "结果还不买……"
  老白为难的咽了咽口水,最后只想到了一句安慰:"节哀。"

第46章 热闹滚滚红鸾劫(四)
  和韦利图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几句后,老白便回了房。长途的奔波让他困倦得厉害,刚一沾到软软的床榻便睡得不省人事了。
  再一次醒来是午夜十分。按理说身体极端劳累的时候应该一觉到天明的,无奈肚子实在折腾得厉害,饥饿感就像成群结队的小虫子啃得老白难受,最后他只能强打着精神起床觅食。
  此刻的西苑已看不见半点烛火,就像被黑色的幕布严丝合缝的覆盖着。院子里万籁俱静,这个季节连昆虫们都不再彻夜鸣叫,只剩天上的一点星映着这无声的世界。
  老白蹑手蹑脚的关好房门,循着记忆离开西苑,穿过枝叶繁茂怪石层叠的后花园,总算摸到了厨房。仆人们也早已休息,这会儿正是硕鼠的大好时机。
  不过自己也不能算是硕鼠,老白想,同时打定主意明天见了言是非且得好好说道说道这个流水席制度的缺陷,哪有让客人饿肚子的道理。
  厨房的大门紧闭,老白试探性的推了推,门纹丝不动,想来应该是从里面落了栓。思及此,老白从腰间摸出了温浅送的那把短刀。
  漂亮的短刀被人慢慢抽出,月光把刀身照得通体透亮,泛着荧光。只见薄如蝉翼的刀锋轻巧的滑进狭窄的门缝,然后缓缓向上挑去。啪的一声,木栓清脆落地。美丽的兵刃完成了在新主人手里的第一次出鞘任务——溜门撬锁。
  小心翼翼的推开门,大大的灶台连同上面的几口大蒸锅映入眼帘,老白面露喜色,三步并作两步的凑了过去,却在靠近灶台的一瞬间听见了某种奇怪的声响。无比寂静而空旷的夜里,这声响愈发显得诡异。
  屏住呼吸仔细去听,声音似乎是从灶台里面发出来的。那原本烧柴火的大大土坑这会儿却像冥府通道。
  老白忽然想起小时候缠着师傅非要睡觉前给自己讲故事,结果有一天老老白实在不耐烦了索性开始吓唬他。说是有一种鬼,夜里最喜欢潜进小孩儿的房间吃人肉。他最喜欢小孩儿的肉,喜欢到连骨头都不放过,尤其是小孩儿的手指头,那是它们的美味大餐。所以如果半夜醒来你听见咔咔的声响,那多半是这种鬼在嚼哪家小孩儿的手指头呢。老老白的教育很成功,打那以后老白再没嚷着听故事,而是天一黑直接钻进师傅被窝了。
  这故事已经被老白遗忘了很多年,可此时此刻想起,仍觉得背后一阵凉意,头顶瑟瑟冷风。
  咔咔……
  咔……
  咔咔……
  厨房里有四个大灶台,其中三个上面都坐着锅,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像个大窟窿,而声响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老白咽了咽口水,忘记了饥饿,忘记了觅食,甚至忘记呼吸,攥着发汗的手心一步步向灶台靠近。眼睛下意识的半眯着,似乎这样就能减少些即将到来的恐惧。
  距离灶台两步的时候,老白看见了一团黑漆漆泛着油光的不明物,像是人的头发。
  距离灶台一步的时候,不明物下面出现了类似于皮肤颜色的东西,与头发连起来便像是人的头盖骨。
  走到灶台跟前的时候,头盖骨下面出现了圆咕隆冬的大眼睛。眼睛下面还有鼻子,鼻子底下还有嘴,嘴里正塞着一个鸡爪子,牙齿咔咔嚼得正欢。
  "这地儿吃饭特别香是吧。"老白嘴角抽搐,带着点被吓后的报报复心理故意压低了声音。
  勾三被这黑夜里冷不丁出现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倒吸了一口凉气后他猛的抬头看向老白,本就不小的眼睛这会儿瞪得溜圆,像厉鬼一般死死盯住来人。
  老白被瞪得莫名心虚,下意识的就后退了小半步:"那个,我没恶意的。你喜欢跟这儿吃尽管继续,我就是来偷……呃,拿几个馒头,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勾三不为所动,而眼神则大有越来越凶悍之势,不仅如此,连呼吸都似乎因为气愤难平而愈发急促起来,脖子更是努力伸过来好像要咬……等一下!老白脑袋里灵光一闪,顷刻间如离弦的箭一般冲到勾三面前想也没想抬手照着他的后背就是一记重锤。
  啪嗒。
  随着勾三剧烈的咳嗽,一小截鸡骨头稳稳的落在了灶台上面。
  "我要是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这是勾少侠脱离险境后的第一句话。
  老白的脸比夜还黑:"你这是对救命恩人的态度?"
  "呸,要不是你在那边跟鬼似的突然出声,我能卡住吗?"勾三振振有辞。
  "咱俩谁像鬼啊!"老白瞪大眼睛,"要不是你跟小鬼儿似的躲这里啃骨头,我至于吓你吗?"
  "要不是他娘的大堂没吃饱,我能蹲这儿啃骨头吗!"勾三说着狼狈的从灶台里起来翻身跳到地面,粗声粗气恶狠狠的骂,"压根儿就不该来喝什么狗屁喜酒!"
  看着勾三一副恼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厨房拆了的表情,老白知道还是大堂里那出闹的,任谁碰上那么窝火的事都高兴不了,何况勾三这种直性子。
  动动嘴唇,老白刚要出声宽慰对方,就听勾三没好气地咕哝:"啧,本来都忘得差不多了,又给你挑起来。烦死啦!"
  虽然知道不厚道,可勾三又恼又怒又无处发泄的样子实在很有趣,老白禁不住在嘴角绽开了笑容的小花儿:"同是天涯沦落人,在下也正因肚饿难忍这才半夜摸过来找食儿的。勾少侠算前辈了,烦劳指点条明路。"
  "嗯?"勾三俊俏的脸上写着四个明晃晃的大字——我没听懂。
  叹口气,老白只得耐心解释:"这里还有些什么吃的,你来得早,一一告诉我不就省的我找了嘛。"
  勾三这才明白过来,一边磨牙说着懒死你得了,一边三下五除二变戏法似的从锅里橱柜里摸出好些馒头和菜,最后还从灶台里捞出只没敲开的叫化鸡。
  "你还真是了如指掌。"老白深切感叹。
  勾三颇为得意道:"也不打听打听小爷是混哪口饭的。找东西,在行!"
  老白被逗得乐不可支,这么有本家自豪感的盗墓贼可不多见。
  "对了,那坛子里有腌菜,不过这些恐怕就足够你吃了。"勾三说着伸了个懒腰,又接连打了好几下哈欠。
  "你不吃?"老白疑惑。
  "早吃饱啦。"勾三笑着摸摸肚皮,对着老白友好的眨眼,"回头喜堂上见。"
  说罢,男人嗖的一下没了踪影。老白可以确定他不是从大门出去的,至于是不是窗户他就不敢确定了。角落里的房梁上少了块瓦片,月光正透过空隙在厨房地上撒下菱形光影。
  那家伙还是老样子,脾气来得快去得快,前一秒还怒着呢后一秒就能给其他东西转移了注意力,再过不大一会儿恐怕欢天喜地手舞足蹈都有可能。就像刚刚,他俩折腾了这么久,结果那家伙连自己的名字都没问。
  一时间,脑袋里又闪过勾三在灶台里灰头土脸的模样,老白忍不住扬起嘴角。不用想,那家伙之所以在灶台里啃鸡爪子的原因只可能是一个——酷似墓道,所以够自在。
  没有为什么,老白就是知道。
  把勾三找出来的饭菜挑挑拣拣的拼凑好了一盘,老白又蹑手蹑脚的离开了厨房。相比于黑暗的厨房或者特色的灶坑,呃,他还是更喜欢在自己屋里吃饭。
  回房后老白点燃了油灯,灯盏里剩下浅浅的油,亮度很微弱。之后老白摆正桌椅,正式开膳。在厨房和勾三折腾了一气,老白竟然不大困了。于是原本准备草草结束的宵夜也就慢条斯理起来。
  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油灯忽然灭了。老白暗道坏运气,坐在饭桌前好容易才让眼睛适应了突来的黑暗,懒得处理碗筷,借着隐约的月光老白准备上床续眠。哪知刚刚起身,却听见隔壁传来开门的声音,微弱的吱呀声在这样宁静的夜里对于清醒中的老白来说格外清晰。他下意识的看向窗户,一个人影从窗纸后闪过。
  老白微微皱眉,悄悄走上前把窗户推开一道小缝,却只来得及捕捉到韦利图的背影。
  这么晚他出去做什么呢?老白歪头想了片刻,却没有任何头绪。最终只得耸耸肩,放下窗子转身回榻睡觉。
  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不仅是生意人也是绝大部分江湖客行走武林的不二法则。
  酒足饭饱后的一觉,老白睡得异常甜美。恍惚的梦境如诗如画,恣意的香气亦幻亦真。如果不是临近清晨的那场变故,他相信这将会是自己近年来难得的一次异乡酣眠。

  "杀人啦!杀人啦!出了人命啦——"
  聒噪的声音生生把老白从床上吵了起来,眼含泪花儿的他打了个重重的哈欠,好半天才消化了听到的讯息。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跟走马灯似的,老白连忙披了衣服推门出去,就见西苑的房客们三五成群的往外面跑,眉宇间似乎还带着那么点兴致勃勃。
  老白眼明手快拦住一个跑得慢的问:"怎么了?"
  "听说东苑有人杀人了!"说罢那人挣脱开老白急匆匆奔出了西苑小门,好像晚一步就了不得了似的。
  老白嘲讽的勾起嘴角。鬼杀人狗杀人兔子杀人倒还算稀罕,这人杀人有什么新鲜的,满江湖一天到晚不都在上演着这些。
  "发生什么事了?"伊贝琦推开窗户,迷迷糊糊的问。
  老白撇撇嘴,不甚感兴趣道:"东苑出人命了。"
  和老白一样,伊贝琦听见这消息也只是淡淡的打了个呵欠:"这帮家伙,要打要杀也得等人家大喜日子过完啊,婚前见血多不吉利。"
  老白耸耸肩膀,抬头望向院子上的天空。朦朦的蓝色幕布里,月光已经淡成了乳白色,不久,天边就将泛起鱼肚白。
  "你们怎么还在这儿,不去看热闹吗?"随着声音出现的是韦利图那张永远都神采奕奕的脸孔,这人身体里好像有用不完的精神劲儿,随时随地准备着哪儿有热闹哪儿到。
  "放着好好的觉不睡跑去看血淋淋的大侠们,我可不觉得有趣。"吐糟的是伊贝琦。
  "呃,那我先行一步。"韦利图压根儿没敢迎上伊女侠的视线,转身也往小门快步赶去。
  在韦利图马上要跨出门槛的瞬间,老白忽然通灵了似的浑身一震,下意识的大声问:"知道死的是谁吗?"
  "听说是任翀——"尾音还在夜末微凉的空气里回响,韦利图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苑门外。
  "老白,你干什么去啊!"伊贝琦瞠目结舌的看着眼前人飞一般的冲了出去,她甚至没看清那步伐是如何移动的,老白已经没了踪影。
  伊贝琦一头雾水,站在窗口好半天也没想明白老白怎么就忽然来了个大变身,跟火烧眉毛似的。不过有一点倒是个新发现,那就是老白除了内力之外居然还练了轻功?!刚刚那身形分明是练过的。
  一边想着回头可得把这个问清楚,一边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最终伊贝琦选择转身回房继续补眠。至于轻功的事儿,来日方长。

  东苑,兰香房。
  听见任翀名字的时候老白就有种不好的预感,说不上缘由,那是种从心底深处泛上来的不安。而当他赶到东苑,穿过层层人群好容易挤到屋子跟前时,眼前的情景让膨胀到极点的不安终于破裂。
  任翀就躺在屋子正中间的地上,眼睛可怕的瞪着,却已没了任何气息。鲜血正从他被刺的胸膛向外流淌着,与灰尘泥土混合在他身下,染出了一大片暗红色。
  而"凶手"就坐在尸体身边,衣服上溅满血渍,手里锋利的冰锥正滴着血水。
  一目了然的凶案现场,再明白不过。唯一不和谐的只有"凶手"脸上的莫名其妙。
  "见鬼了,我他妈压根儿没杀人!"勾三把冰锥狠狠的丢在地上,徒劳无功的辩解此刻显得是那么的苍白。

第47章 热闹滚滚红鸾劫(五)
作者有话要说:抱抱,俺把古人的时刻贴在这里,方便大家分析案情^_^
【亥时】北京时间21时至23时
【子时】北京时间23时至01时
【丑时】北京时间01时至03时
【寅时】北京时间03时至05时
【四更】凌晨一点
  兰香房离天剑门的厢房是有一定距离的,因为它是言是非预留给过两天才到的朋友的客房,也就是说,这本该是间空房。
  半夜三更任翀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呢?勾三又是怎么档子事儿?人越聚越多,议论声也一浪高过一浪。老白眉头紧锁,一时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背后忽然被人狠狠一撞,老白踉跄着险些摔倒,却原来是天剑门的人赶来了。
  "翀儿,我的孩子……"任掌门是第一个冲上前的,死死抱住任翀的尸首,痛不欲生。好像一瞬间又老了几十岁,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场面,还是让老白有些不忍。别过眼,他看见了已经被天剑门弟子用刀架住的勾三。奇异的,男人并没有挣扎或是反抗。老白发现,那双大眼睛里原本闪烁着的火光不见了,取而代之是浓浓的无力,和一点点苦涩。

  日上三竿,荷风苑正堂。
  闻讯赶来的言是非、七净大师以及无寂师太,此刻一字排开端坐于堂上,俨然三堂会审一般。七净大师是江湖公认最德高望重的,其次便是无寂师太。言是非原本没资格与他俩为伍,只因事情发生在他言府,而天剑门又是为祝婚而来,所以于情于理他也逃不开。
  ——虽然他其实很想躲过这麻烦。
  其他武林名门江湖大家则坐于堂下两侧,任天暮及众天剑门弟子也在其中。剩下排不上资历或者背景不够硬的独行侠们则只能在外围——也就是堂下坐着的人背后,密密麻麻拥挤的站着做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
  最宽阔的是大堂正中,此刻只有五花大绑的勾三和任翀的尸首。
  几乎所有来言府做客的人都赶来了,老白看见了依旧吊儿郎当的李小楼,眉宇间有些担心的柳百川,兴致盎然的韦利图,以及似乎被主顾硬拖来围观的温浅。视线对上的刹那,老白的心漏跳了一拍。要不是温浅先移开了视线,老白会以为自己被他认出来了。
  先说话的是言是非。
  "任掌门,令郎在言府惨遭不幸,我言是非脱不了干系。在下这厢向你赔罪了。"说罢言是非起身,向任天暮深深的作了一个揖。
  "言庄主不必自责,现在凶手已然伏法,我只希望能还我儿一个公道。"任天暮苍老的脸上满是丧子之痛。
  "任掌门,谁说我伏法了。同样的话非得我说无数遍吗,我没杀人!"勾三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可哑得厉害的声音还是泄露了他的激动。
  "二位稍安勿躁。今天有七净大师在,有无寂师太在,当着众江湖朋友的面,孰是孰非定然能够弄清楚。"言是非这番话说得漂亮,把德高望重的前辈们推了出去,把自己撤了下来,并且扯上了所有在场人当鉴证,谦逊有礼,又不失公平。甭管结果如何,他只是个不幸的婚前惹红的地主,孰是孰非与他压根儿没丝毫关系。
  往日里老白最佩服言是非的玲珑,可这会儿却不知怎的有些不是滋味。勾三的嘴角似乎有些破了,老白努力回忆,明明记得在兰香房的时候这家伙是没有挂彩的。那就是说在被天剑门弟子押解过来的途中那家伙挨打了……嘴唇忽然传来一阵刺痛,老白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把它咬得太紧了。
  在低声征求了七净大师和无寂师太的意见后,言是非再度开口:"任掌门,令郎昨夜的行踪方便说说吗,为何他会出现在兰香房呢?"
  "不问凶手倒先盘问起我了?"任天暮骤然拔高的声音里溢着浓浓的不满,可碍于七净大师的面子又不敢太过发作。
  老白看见言是非眼里闪过丝不快,随即又消失了。
  "任掌门不要动怒,只有把每个细节都问清楚,令郎被害一事才能水落石出。还望您体谅。"
  "事情明摆着,我不知道你们还要问什么。"话是这样说,可任天暮还是沉吟着思考起来,"昨天亥时,小儿和勾三在大堂里发生了些不愉快,随后我把小儿带回房中问话,直到亥时三刻才让他回房去反省。至于他离开我这里之后有没有回房,又为何会出现在兰香房,我也不得而知。"
  言是非满意的点点头,又把目光投向勾三:"那么现在,该轮到勾少侠来讲讲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你说你没杀人,可所有人都看见了在任少侠被害的时候你拿着冰锥就在他身边。"
  全场安静的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每个人都在等着勾三的说辞。甚至有些恶意的家伙在期盼着他说出些有趣的,热闹的,足够人茶余饭后打发时间的谈资。
  老白听见了自己愤怒的心跳。
  "就像任掌门说的,昨夜亥时,我在大堂里和任翀发生了些不愉快。至于为了什么又或者谁对谁错,当时在场的很多人心里都有数。"
  勾三开始说话了,总是闪闪发亮的大眼睛此时暗得骇人,盛满了对周遭一切的敌意。
  "亥时二刻我离开大堂,之后一直在后花园里看那些假山怪石花草树木,具体在那里呆了多久我记不清,不过那之后我觉得肚子饿就去厨房找了些吃的。吃完回房的时候正巧听见了四更的锣。丑时之后我一直在房里睡觉,可就在天要亮的时候,我听见窗口有异动的声响,等我睁开眼睛却只来得及看见一个黑影。我自然就追了过去,现在想来,那人分明是故意引我过来的。就这样我一直追到了兰香房。当时房门大开,屋内一片漆黑,我刚一走进去便有人对我出手,黑暗中我和那人过了数十招,因为我本就习惯黑暗,所以那人渐渐落了下风,最后被我的冰锥刺伤。可不想那人在受伤之后居然大喊杀人了,杀人了,我莫名其妙,那人却趁乱跳窗而逃。等我反应过来想追出去的时候,住在兰香房附近的人已经赶到,后面的,你们便都知道了。"
  勾三话音刚落,任天暮就拍案而起,气的直哆嗦:"一派胡言!分明是你为泄私愤杀了小儿,这会儿居然扯出个子虚乌有的神秘人?你以为我们是三岁孩童吗!"
  "我只说实话,信不信那是你们的事!"勾三执拗地仰起头,目不转睛的望着堂上,似乎那里成了唯一的光亮一般。
  "七净大师,无寂师太,这……"完成任务的审讯司仪言是非圆满的退了下来,坐回自己的座位,略带恭敬的把问题干净利落的丢给了前辈们。
  沉吟片刻,先开口的是无寂师太:"你说你是被人引到兰香房的,可有人能证明?"
  "……没有。"
  "那神秘人逃走时可曾有人看见?"
  "也没有。"
  "那你在寅时任少侠被害之前一直于自己房中睡觉,又是否有人证?"
  勾三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儿的事一般,居然笑了起来,捆扎严实的肩膀随着他的声音轻轻抖动:"师太,你这话问得多余了。就算有人能证明又当如何,我还是可以睡完爬起来到兰香房去杀人,不是吗?"
  应该是笑着的,可老白分明在勾三的眸子里瞧见了苦涩。
  "你看,他都承认了!"任天暮激动的拍案而起,让人觉得如果此刻他手中有刀,也许就直接冲上去手刃凶手了。
  "七净大师,"勾三忽然抬头挺胸,看向江湖上最德高望重的前辈一字一句道,"我没杀任翀。"
  "可你没有证据。"七净大师终于出声。虽然已年近九旬,但老人精神矍铄,目光炯炯。
  老白看见勾三把拳头握得紧紧,接着,大堂里所有的人都听见了他坚定有力的声音:"我敢对天发誓,如果今天勾三在这里说了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最后四个字就像个魔咒,把在场所有人都震住了。有那么一瞬间,大堂里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良久。
  雷,自然是没有劈下的。不过比雷还要狠冽的刀子已经出了鞘。
  "七净大师,勾三根本拿不出任何证据证明他所说的话,他与小儿争吵在先是事实,他手持凶器立于小儿尸体在后也是众人所见,孰是孰非,还望你给天剑门,不,权当给我这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头子一个公道。"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无其他。每个人都在等着七净大师的最后裁决。七净大师能在五年前被选为武林盟主并且担任至今,就是因为江湖都认同他的辈分,服气他的为人,当然,也佩服他能把江湖各帮派安稳得妥妥当当的威望和能力。
  时间在一点一滴的流逝。
  七净大师思考的时间过长了,长到围观群众没办法再屏住呼吸保持高度的紧张。人们开始走神,开始观察事件双方的样子。任天暮的笃定,勾三的紧张,赫然成了谜底揭晓前最好的佐料。
  江湖客们在看勾三,老白却在看江湖客。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江湖人的通病,老白不觉得这是错,甚至于偶尔他自己也会如此。可谁来告诉他,为何此时此刻他却觉得冷,是被这满堂的漠然给冻伤了么?
  终于,七净大师缓缓开了口,声音定然沉稳,带着某种让人直觉就想信服的力量:"杀人偿命,自古以来都是天经地义的。勾三为泄私愤杀害任翀,现在便交由天剑门处置。"
  话音刚落,大堂便议论四起。老白倒吸了一口凉气。任天暮则腾的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眼看着就要冲过去。
  "任掌门且慢,容老衲把话说完。"七净大师抬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动作,任天暮不甘心的重重坐回了椅子。
  大堂里的议论声则渐渐褪去,一切又恢复了安静。
  只听七净大师缓缓道:"老衲虽有幸被诸位推举为武林盟主,但却不敢将生杀予夺之大权一人独揽。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老衲自然也不可能什么时候都对。武林是大家的,武林事也是大家的,每一位武林同道都是平等的,包括老衲在内。"
  "七净大师,恕在下驽钝,实在不明大师话中深意。"任天暮冷然道。
  七净笑笑,若有所思的环顾大堂,朗声道:"认定勾三为杀害任翀的凶手是我达摩院的一家之言,如果在场诸位没有任何异议,那么将勾三交给天剑门便是此刻在场所有江湖同道的决定,我想这样勾少侠也不会觉得不公。反之,如果有人觉得我达摩院判罚不公,可当场提出异议,还是那句话,武林是大家的,武林事也是大家的。"
  七净说完了,大堂内却还是安静。人们被这突然的变故弄得有些蒙,似乎想不明白原本戏台上的自己怎么被人拉下了场。面面相觑间都无声的问着一个问题,这七净大师唱得是哪出?
  最终,没有人轻举妄动。
  "大师,武林同道的意见你都看到了。这下我可以把人带走了吧。"任天暮愤恨的声音此刻听来是如此的刺耳和突兀。
  老白下意识的去看勾三。那人仍倔强的昂着头,可却没法掩饰眸子里的傍徨与无助。老白仿佛听见了有个小人儿躲在那人心里哭,哭着问为什么没人相信他,为什么没人站在他那边,为什么……
  老白咬紧嘴唇。心,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莫名的攥紧了。
  对于任天暮的质问,七净大师没有应答。他就那样稳稳地坐在堂上,目光如炬,像一个老人看着自己的孩子般,深深的凝视着这个江湖。
  蓦然间,老白忽地懂了。老人的眼睛就像广阔的汪洋,老白在那里读到了有容乃大,读到了悲天悯人,读到了他为何能成为所有人敬仰的武林前辈,也读懂了他的苦心。
  疑点确实有,而且很多,可七净大师不能说。天剑门不只是顶着武林第三大派名号的一个独立体,它根基深厚旁系复杂,牵一发而动全武林。疾恶如仇刚正不阿固然是对的,可作为一个武林盟主,他却必须考虑整个武林的平衡融合。那就代表他不能透露出任何偏袒性或者憎恶性的感□彩,他必须是双稳稳当当的大手,时刻把江湖这碗水端平。
  此事有疑点五个字说来很容易,任意一个江湖人说了都不过小事一桩,大不了案子重查凶手重抓,顶大天让任天暮和勾三说句,抱歉,错怪你了。可这五个字倘若出自了七净之口,那么便会像顶巨山压在天剑门头上,重得让他们喘不过气来。就像在全江湖处处贴上了盖着武林玉玺的告示,上书天剑门善恶不分粗暴武断,枉杀了好人纵容了恶徒。
  这将不再是任天暮简单的为子报仇心切,而会成为让整个天剑门直不起腰的沉重枷锁。到时候一贯和天剑门明争暗斗的其他大派会借题发挥,而与天剑门关系紧密的派别又会奋起反击,争斗,杀伐,仇恨……小小的人命案也许就成为了铁扇公主的芭蕉扇,轻轻一扇,武林大乱。
  "七净大师……"青山派掌门也已经坐不住了,他是任天暮的姻亲,三十多年前娶了任天暮的妹妹,至那以后天剑门和青山派便自然而然的走到了一起。
  还是没人说话。
  老白抬头去看温浅。此刻男人还是平日里的云淡风轻,眼里别说关注,恐怕连一丝丝感兴趣都没有。老白觉得他能够理解,因为如果今天被绑在堂下的不是勾三而是随便什么自己完全不认得的张三李四,那么他也懒得掺和。
  可那是勾三哪,那个可爱的简单的直接的没任何坏心眼的勾三哪。
  "七净大师,我觉得你的判罚不公。"偌大的厅堂里,老白的声音就像一记惊雷,又或者让人眩目的闪电,把每一个人都震了个通透。
  "你是谁?"任天暮恶声恶气的问。
  老白没理他,而是借着人们自发让出的路走到了大堂中间,对着七净大师认真的行了一个礼。之后把头转向眼睛又瞪成了圆咕隆冬的勾三,缓缓扯开嘴角:"在下姓白,白家山的老白。"
  言是非瞪大了眼睛,若迎夏瞪大了眼睛,伊贝琦瞪大了眼睛,温浅瞪大了眼睛。老白没办法瞪大眼睛,因为他怎么也收不住那开心的笑。
  谁说勾三没有朋友,他老白就是一个。而老白的背后还有身怀绝技的白家军。他护着勾三,那些人会护着自己,所以他们也等同于护着了勾三。他是勾三的朋友,那些人是自己的朋友,所以他们也等同于勾三的朋友了。
  人与人之间的温情,不就是在这样有趣的辗转中慢慢发酵的吗?
  一点点增加,一点点膨胀,最终散发出悠远的甜香。

第48章 热闹滚滚红鸾劫(六)
  老白的出现让全场一片哗然,大多数人都觉得这趟喜酒喝得太值了,一点点礼金却换来如此热闹的场面,无名小卒对上江湖世家,啧,百年难得一遇。无论结局如何,这都将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平静江湖中最有趣的事。
  当然也并非所有人都这般好心情,比如温浅温大侠。
  那个相貌平平过目即忘的人居然是老白?要不是他的声音仍然一如既往的温柔,要不是他的眼睛透露着自己熟悉的光彩,温浅绝对认不出来。呵,应该说要不是老白的自报家门,那么也许直到喜宴结束他都不会知道自己曾经和这个人擦肩而过。
  温浅发现他不喜欢这个结论。连带的,他就埋怨起老白来。他认不出老白有情可原,可为什么老白不认他呢。温浅想不通。怕麻烦?怕危险?如果不是今天这一出,那么他是不是就准备彻底装作不认识自己?
  "温浅?你怎么了?"岳琼儿轻喃出声,话语里带着些担心,"你脸色似乎不大好。"
  温浅微愣,他居然不知不觉间把情绪放到了脸上?没时间多想,男人随即敛下眼底的异色,换上招牌微笑,淡然温和道:"没事的,可能这人太多,有点闷。"
  岳琼儿半信半疑的看了他一会儿,确认切实没什么不妥后,又把目光调转回了前方。
  温浅在心底轻轻叹口气,想不明白素来淡然的自己这会儿纠结个什么劲儿。换个角度想,如果他是老白,那么他铁定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别说主动相认了,他恨不得直到喜宴结束都没人发现自己来过。可同样的事情换成了老白对他做,为什么心里就有点别扭呢。就像一整锅饭里发现了一粒沙子,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却就是透着那么点不舒坦。
  温浅随着岳琼儿一样看向老白,虽然易着容,可那家伙的笑里还是透着白氏特色,一眼就能看见底的纯粹,让人心都跟着暖了起来。只不过他的笑容这一次并非对着自己,而是对着堂上的那人,似乎叫勾三来着。
  温浅淡淡的皱眉,记忆中老白似乎并没有这么一个朋友。呃,不对,应该说在他的记忆里,老白从来都是一个人的。就那么安静的居住在深山,对着不定时到来的自己温和的笑。以至于让人产生了"自己是特别的"的错觉。
  ……
  明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为什么,莫名的想要发火呢。

  "白大侠,你说老衲判罚不公,有何依据?"
  "在下以为此事尚有疑点。"
  大堂正中,老白已经坦然的迎上了七净大师的目光,不卑不亢。
  七净大师似乎眼里闪过一丝赞许,不过没等老白看清,老人家已经把头转向了任天暮:"任掌门,你看我们是不是听听这位少侠的看法?"
  是或不是,听起来像是选择题,可任天暮别无原则。众目睽睽,即便他想要徇私却也得掂量掂量天剑门这大派的脸面。
  "当然,老夫倒要看看他能说出什么花儿来。"任天暮勉强挤出笑容,以免失了大家风范。
  "多谢。"老白微微颔首,然后目光四下环顾,就好像这话不是说给任天暮、七净大师抑或无寂师太等几个人,而是说给所有在场的人听的,"说勾三杀害了任少侠,从直观上判断似乎证据确凿,几乎可以算抓了个现行。可恰恰是这个现行太过明显,让人不得不怀疑其中的蹊跷。"
  任天暮嘴唇动了动,刚要说话,却不想被堂上的言是非抢了先。
  "什么蹊跷呢?"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任天暮总觉得言是非这话里话外带着那么点跟老白一唱一和的味道。
  "首先是动机,勾三和任翀昨夜在大堂里吵过架,这个在场很多人都是看见了的,可那场吵架的结果大家也是有目共睹,我记得任掌门当时非常公正的还了勾三的清白,且还说待日后查清定会给他一个公道。"老白说着把目光定在任天暮脸上,"任掌门,我说的没错吧。"
  任天暮冷冷的眯起眼睛:"是又如何?"
  老白耸耸肩:"那么问题就来了。仅仅因为吵架而杀人本身就已经很难说通,更何况你这位德高望重的掌门已经允诺会给他一个公道,那么请问,勾三为何要冒着与天剑门为敌的不惜这般残忍的杀害令公子呢?"
  "这可不好讲,行走江湖的人戾气惯了,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都是常有的事情,更何况他和翀儿起过那样激烈的争执。"任天暮嗤笑,似乎很瞧不起老白所谓的疑点。
  "吵架就杀人?莫非天剑门都是这般行事的?"
  女人的声音突兀响起,任天暮被这直白的奚落弄得坐不住了,可四下张望全是黑压压的脑袋,哪能看出谁是谁,更别说声音来源了。
  老白却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着,那一嗓子分明是伊婆娘嘛。
  好容易才把表情调回正常,老白继续道:"好,动机这一点我们暂放一旁。那么任少侠为何会深夜出现在兰香房呢?据我所知那里并非任少爷的厢房。"
  "自然是被奸人约过去的,"任天暮冷哼,"小儿秉性纯良,不疑有诈,哪料前去赴约却命丧黄泉。"
  "好,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老白说着走到勾三身边,抬手一指男人的衣服,"诸位可看清了,勾三被发现在尸体旁边时穿的就是现在这件白色里衣。如果他是事先约了任翀而前去赴约的,又怎么会穿着这件只有睡觉时才会穿的单衣?别说场所不合适,就是这样的寒冷天气恐怕也是真真不合适呢。"
  "他也许是想要在杀人之后马上回屋,装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如此一来里衣岂不方便多了,连换都不用。"任天暮脸色已经有了些变化。
  老白轻笑出声:"对,连换都不用换,为什么,因为他的身上压根没有沾上血渍!呵,杀人不见血,那这勾三恐怕是高手中的高手了。"
  任天暮的脸彻底黑了下来:"白大侠不用出言讽刺,勾三衣服上没有沾血确实奇怪,但并非全然不能解释,光凭这一点和之前你所谓的动机就说勾三是无辜的,未免说服力太弱了些。"
  "什么叫并非全然不能解释呢,杀人不见血耶,反正我是做不到。"这回响起的是男声。
  "谁,又是谁,给我出来!"任天暮怒了。
  老白歪头,觉得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正想着,东北角人群已经缓缓向两边让开,隐藏能力与伊贝琦完全不是一个境界的李小楼大侠就这样无所遁形了。不过人家不以为意,傻站在那儿呆呆的眨眨眼之后,便立刻笑得憨态可掬:"我就是插句嘴,没别的意思哈,白大侠请继续。"
  "……"老白想去外面看蓝天和白云。
  人群再没合拢。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东北角都只有李大杀手一个人站在那里,闪闪发光。
  "好,那么我现在要说最后一点。"敛了笑容,老白终于严肃起来,"勾三说他昨夜是被一个神秘人引到了兰香房,而任掌门似乎对此完全不信。其实想知道有没有这个神秘人很简单……"
  全场鸦雀无声,目光又再一次集中在了老白身上,似乎他即将要出口的不是话而是魔咒一般。
  老白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围观的江湖客,然后,所有人都听清了他的话:"第一个发现命案的人是谁?"
  ……片刻后,一个身材瘦小头发有些黄的中年男子从不起眼的玄武帮里悄悄挤了出来,略带拘谨的应着:"呃,那个,应该是我,我是第一个赶到兰香房的,点了火折子就看见勾三拿着冰锥站在任翀身边。"
  老白点点头,继续问:"那你又是为何去的兰香房呢?"
  中年男子瞪大眼睛,生怕官司扯上自己一般急忙说:"我听见有个男人喊杀人了啊,所以我就……"
  "勾三喊的吗?"老白打断对方。
  男人莫名其妙:"怎么可能,他自己喊杀人然后再让我们去抓他啊。"
  "呵呵,也对,"老白笑着继续道,"那么是任翀喊的吗?"
  "呃,不是,"中年男子努力回忆道,"我昨天晚上也在大堂里,听过任少侠的声音,和那个差很多。"
  老白沉吟片刻,略带惋惜道:"抱歉,那你就不是第一个发现命案的,因为在你之前已经有人发现了杀人并且喊了出来。"说罢老白环顾大堂,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然,"第一个发现命案并且喊杀人了的是哪位江湖朋友?此事攸关两条人命,还望这位兄台自己站出来。"
  良久,无人行动。
  围观群众面面相觑,先是小声议论,最后变成了疑惑的交谈。
  "对啊对啊,我也是听见有人喊杀人才出来的……"
  "那第一个喊的是谁啊……"
  "那家伙不是第一个到的兰香房么,怎么居然也是听见喊声……"
  "这事儿可奇了怪了……"
  "别说了,我都觉着冷……"
  "……"
  老白转过身,再一次把目光锁定在任天暮身上:"任掌门,我们再来想想勾三的说辞。他说他是被人引到兰香房的,这就能解释他为何冬日深夜却穿里衣外出。他又说那个神秘人在受伤之后大喊杀人了,这和我们这位第一个到达兰香房的兄台所言不谋而合。再加上我之前说的动机,诸多疑点,您觉得就此认定勾三便是杀人凶手妥当吗?"
  任天暮未发一言,掌下的椅子扶手却啪的裂开来。
  老白眯起眼睛,凛然道:"任掌门,你痛失爱子的心情我们都能体会,可不能因此就随便抓一个人顶罪。您是江湖上德高望重的前辈,受无数人的敬仰和尊重,理应明辨是非赏罚分明。公道在天,在地,却也更在人心。"
  "好一番凌厉的说辞,"任天暮总算看向老白,眼睛里是压抑着的愤恨的光,"既然你把疑点说的头头是道,想必也定能捉到真凶为我儿伸冤了。"
  "呃……"老白愣住,之前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解救勾三,倒还真没想过捉凶手的问题。别说他只是个业余破案的,就是专业人士,面对目前这少得可怜的线索也可能一筹莫展。
  任天暮却像认定了无论如何都要用一个人的血来祭任翀似的,不等老白回答便说道:"我给你三天时间,如果三天之内你找得到另外一个你所谓的真凶,那么勾三自然无恙。反之,如果你找不到,那么勾三还是杀害我儿的最大嫌疑人,我要把他带回天剑门审问。"
  审问?老白在心里冷笑,说得好听,还不都是给外人做样子的,勾三要是真跟他回了天剑门,只怕有进无处。只是,三天……
  "任掌门,三天时间恐怕有些仓促,"出声的是言是非,只见他一脸和气的笑,俨然做足待客之道的地主,"给白大侠五天如何。我们都希望能将杀害令郎的真凶绳之以法,时间充裕些捉到真凶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任天暮似乎有些不满:"五天未免太……"
  "任掌门,距我大婚之日还有六天,都说婚前见血不吉利,我也希望白大侠能捉到真凶为言府冲冲煞气呢。就五天吧,"说着言是非又搬出了前辈们,"七净大师无寂师太觉得如何?"
  "既然主人都这么说,那白大侠,你这五天可要辛苦了。"七净大师笑得慈眉善目,侧面把这期限给拍了板。
  老白在心底重重的叹口气,却还是不忘递给言是非一个"谢了"的眼神。

第49章 热闹滚滚红鸾劫(七)
  "说什么五天,分明才四天半嘛,看看这都快到晌午了。"伊贝琦略带不满的瞪了言是非一眼,似乎对此君仅拖延两天颇为不满。
  "伊女侠,你没看见任天暮那眼神,我这两天还算是虎口里抢下的呢,"言是非甚是无辜,"我倒想破案无期限,天剑门能伙同他那几个大帮把这苑子拆了。"
  闹闹哄哄的大堂审问以老白五天破案收场之后,任翀的尸首被装进棺木放置到了附近的义庄,而老白、伊贝琦、言是非和若迎夏则躲进了荷风苑里堂的私室里,商议下面该怎么办。
  "有一点我想不通,为什么那个老头儿那么急着抓勾三呢,明明白大哥已经把疑点说的很清楚了。"若迎夏端着茶杯却迟迟没送入口中,蹙着好看的眉毛认真思索着。
  "让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奇怪了,"伊贝琦说着说着,忽然浑身一激灵,结结巴巴道,"不、不会就是……就是任……"
  "虎毒还不食子呢,"老白打断,不太赞同的摇摇头,"他那脸难过怎么看不像装的,至于急着治勾三的罪,里面肯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原因。"
  "呃,有件事我不确定跟这案子是不是有关系……"言是非似乎有些踌躇,但想了想还是开了口,"就在一个月前我宣布婚期的时候,江湖上有人扬言要我的婚结不成。"
  "还有这等事?"老白这回是真惊讶了,"知道谁说的吗?"
  言是非无奈的摇头:"当时我正筹办成亲事宜,并没怎么当回事。你知道的,我虽然面儿上朋友很多,但往里交了的也没几个。刨除仇家不算,光看我不顺眼的就多了去了。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查这种谣言无异于大海捞针。"
  "嗯,这倒算是一个线索。"老白沉吟道,"不过能不能和任翀被杀扯上关系,还不好说。"
  "老白,五天……你有把握吗?"言是非眼里明明白白闪着担心。
  "说实话,我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老白苦笑,"只有些零零散散的感觉在脑子里,可乱七八糟的根本拼凑不出什么。"
  "白大哥别急,凶手是人又不是神,只要他做了,就必定会留下蛛丝马迹。"若迎夏小小的粉红脸蛋儿上这会儿满是义愤填膺。
  老白笑出声:"对,只要是人犯案,就一定有破绽!"
  言是非宠溺的弹了下自己媳妇儿的额头,之后倒了杯茶水递给老白:"我不知道你和勾三究竟什么交情,不过既然你想全力帮他,那我老言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我就知道你最够朋友了!"老白乐成了白家山的榆叶梅,凑近言是非眨巴着一闪一闪的大眼睛,"准备给我多少银两以供破案花销?"
  言是非额头蹦出青筋:"你掉钱眼儿里了?"
  老白泪眼汪汪:"体谅下快一年没开张的人吧……"
  言是非无语,从怀里摸出条佛珠塞到了守财奴手里:"喏,我问七净大师求来了他的持珠,拿着此物你行事就方便了,想查个什么问个什么应该不会有人横加阻拦。"
  老白仔细打量着手里的东西,只见珠身饱圆个个泛着温润的光,不禁有些受宠若惊:"这真是七净大师之物?"
  没等言是非作答,若迎夏倒先出了声儿:"那往后几天七净大师念经手里不就没掐捻的东西了?"
  言是非用"你能不能想点有用的啊"的眼神白了小丫头一眼,不过随后却顺势拍了拍老白的肩膀:"别说,这倒也真是个大问题,所以啊,赶紧把案子破了吧。"
  感受着肩膀上的热度,力量似乎又在身体里重新开始积蓄,心被无数双手托着暖着,老白觉得自己的精神劲儿回来了:"得,我现在就去瞧瞧那个出门没查皇历的可怜小贼,这会儿指不定多郁闷呢。"
  勾三虽然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毕竟没有洗脱嫌疑,所以仍旧暂时关在柴房里,由言府家丁和天剑门弟子共同看守。看守阵容是言是非建议的,非说自己要尽地主的绵薄之力,其实就是防着勾三让人动了私刑。任天暮找不到理由反驳人家地主的热心,只得忿忿接受。
  言府家丁对老白那是一路放行,而天剑门的人就没那么好说话了。幸而七净大师的佛珠起了作用,最终老白被获准进入柴房。
  一推门,尘土味扑面而来,老白没忍住狂打了十来个喷嚏,最终将柴房门关严堵住了穿堂风,这才使得一屋子的灰尘又重新落了地。
  "哪就咳得那么厉害呀,"身上没了绳子,只双手被反绑在后面的勾三坐在柴伙堆里冲着老白没好气道,"我可是刚说服自己在此安营扎寨。"
  "你还能老老实实的?"老白乐,摆明不信。
  勾三咧开嘴:"我信你啊。"
  老白愣住,忽然觉得脸有点发热。头天晚上见他夸柳百川的时候还在心里笑话那位说书先生承受力不强,这会儿轮到自己对上勾三的直接坦白了,敢情一样歇菜。
  轻咳几声掩饰自己的不自在,老白走到勾三面前蹲下,视线和对方平齐,然后伸出手:"拿来。"
  "什么?"勾三歪头。
  "别装相!平安符。"老白可没忘那个自己欠下的人情,此刻不收更待何时。
  岂料勾三抿嘴乐得像只偷鱼得逞的猫:"是你自己啪嗒跳出来帮我的,我可没拿符让你还人情。""吧嗒"一声极富生动效果。
  "所以呢?"老白危险的眯起眼睛。
  "要符没有,要命一条。"勾三又露出了他的招牌贝齿。
  老白一咬牙,刚想运气,就听勾三怪叫起来:"你可别琢磨着搜身,那是平安符耶,我怎么能随身带着,早挂床头供起来了。"
  "床头?哪个床头?"
  "我家啊。就在临仙谷,等这事儿了了可以请你去做客,那是我迄今为止发现的最棒的空墓,可能是前朝没盖完的,里面除了死人啥都有,正房厢房一应具……"
  "……勾大侠,麻烦把你远眺的目光收回来,"老白无力的扶扶额头,好半天才缓过劲儿,"再给我具体说说昨天晚上的事儿吧。"
  勾三撇撇嘴:"该说的我在堂上都说完了,大概就是那样,发生的太突然我确实什么都没看清。"
  "那你记得他的声音吗?"老白不死心道。
  "记是记得,不过我总觉得他是掐着嗓子喊的,"勾三咬咬嘴唇,"正常人不是那个声儿。所以你要让我辨认,恐怕要失望了。"
  "嗯……"老白想了会儿,沉声道:"你和神秘人交手了那么多回合,总该发现点细节的,努力想想,这很重要。"
  "哦。"勾三耸耸肩,倒也认真的回忆起来。片刻后,他的眸子忽然亮了,"书!我和那人交手的时候,我的冰锥曾划到了什么东西,哗啦哗啦的,像是书页声!"
  书?老白抿紧嘴唇,低头思索片刻,脑子里忽然闪过零星的影像片段,勾三和任翀在大堂吵架的时候似乎就说过什么书来着……
  "等一下,秘笈!"老白如醍醐灌顶般恍然大悟,零碎的东西开始一点点串起来了,"你昨天在大堂里和任翀吵架,他们让你交还的祖师遗物里是不是就有一本秘笈?"
  "我哪知道,我压根儿没见过那东西,"勾三没好气的咕哝,结果见老白一脸严肃认真,便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不等他问便和盘托出,"十一月初四我溜进了天剑门祖师爷的墓,不过我一进去就发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因为墓道口的封土是翻新过的,可等我进去又觉得奇怪,因为陪葬品好像没被人动过,但思前想后我还是决定什么都不做以免坏了规矩。溜下山的时候一直都很顺利,可不久后江湖上却传我把天剑门祖师爷的墓给盗了。起先我没当回事儿,反正背黑锅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哪成想在这里撞见了他们,任翀就缠着我非要我归还他们祖师爷的财宝。好像坐实了就是我干的一般。起初我想也许是那日溜下山时被任翀瞧见了,他才会如此笃定,可昨天晚上你也看到了,我明明是十一月初四去的天剑门,他非说是初七,所以我觉得墓穴被盗肯定跟他脱不了干系。说不准就是他干的然后想全推到我身上!"
  "你说你下墓穴的时候没看见秘笈?"老白觉出了蹊跷。
  "嗯,"勾三点头,"任天暮说的那些陪葬品都在,独独没见到秘笈。"
  "会不会当时秘笈藏在墓穴的某个隐秘地方,而你没有发现?"老白提出另一种可能。
  勾三却笃定的摇摇头:"因为墓里好东西太多了,我挣扎了很久没舍得走,把墓从里到外翻了个遍,过足干瘾才出去的。我干这行这么多年了,什么东西会藏在哪儿心里有数,还没碰见能瞒过我的墓呢。"
  老白轻笑,这人连张狂都张狂得一点不婉转。
  "按你所言,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在你之前有人下了墓穴拿了秘笈,而在你之后有人下了墓穴拿了明器。"老白若有所思着,"这二者究竟是不是一个人呢……"
  "对了,还有件事,"勾三像刚想起什么似的,"我刚进柴房那会儿任天暮来过。"
  "他来做什么?"老白皱眉。
  "搜身,从头到脚连鞋里都没放过。"勾三气呼呼道,"我这辈子还没给人那么摸过呢!"
  老白本欲严肃思考,结果被勾三最后一句给破了功,嘴角开出莞尔的小花儿:"不急,等事情水落石出还了你清白,你再去摸回来。"
  勾三却没笑,而是露出了老白从没见过的表情,希冀中带着些紧张,期盼里透着点害怕:"真能,水落石出么?"
  老白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笑:"一定会的。"
  头忽然被人揽了过去,下一瞬间,额头贴着额头的温度就这样传递到了全身的每个角落。
  "我认你这个朋友了。"老白听见勾三的声音,近在咫尺。热气随着对方说话吹到自己脸上,暖意盎然。
  "第一个吗?"老白打趣。
  "第一个,"勾三咧开嘴,"活的。"
  "那柳百川呢?"
  "关他什么事?"
  "他不是你朋友?"
  "他说书我听书,至多叫认识,怎么能称为朋友?"
  拉开揽着自己脑袋的胳膊,老白总算能对上眼前家伙的目光了:"你不是在人家房里听了一夜的书?"
  "对啊,"勾三浑然不觉有何不妥,并且似乎是回味到了有趣的事情,已经开始胡乱比划了,"你不知道他说书有多精彩,一个李元霸,在他嘴里跟活了似的,两把大锤虎虎生风,好像就在我眼前呼啦啦的抡!光傍晚听哪够劲儿啊,于是我好说歹说才求得他给我开个夜场!哎呀不行,我又开始馋了,你说我要请他来这柴房里讲他会不会答应?"
  "答不答应我不清楚,"老白嘴角抽搐,"反正揍你是肯定的。"
  勾三忽然安静下来,老白以为自己玩笑开得过火正想补救,就见勾三扬着嘴角把自己的手拉了过去,然后用手指一笔一划的在上面写下了三个字。
  ——勾小钩。
  老白愣住,心里最软的地方被撞了个正着。没有急着把手抽回,而是反过来摊开对方的手掌,同样的一笔一划。
  ——白烨。
  "这名字比老白好听多了,干嘛不用?"
  "你不也没用。"
  "因为我的没有你的好听啊。"
  "那倒是。"
  "喂……"
  "呵呵。"
  "你到底长什么样?"
  "呃……"
  "除了眼睛和声音,怎么哪儿哪儿都像换了个人似的?"
  "这个不重要啦,话说回来,你手不是在后面绑着吗?"
  "什么记性,我会缩骨功呀。"
  "那你直接不就能逃掉了?"
  "不要!他们冤枉我。"
  "……"
  临出柴房的时候勾三说:"这是我生平收到的第一张喜帖。"
  握着门环的老白没有回头:"等着喝喜酒吧。"

  之后的整个下午,老白都躲在屋子里思考。他必须把自己所见所闻和从勾三那里听来的想清楚捋顺溜,这样才能知道整个事件究竟少了哪环,又有哪些疑点。弄不清楚这些,他根本无从下手。横是不能把这东西两苑的人都拉过来一个个的审问吧。
  知道老白的习惯,言是非伊贝琦等都没有过来打扰他。直到傍晚十分,丫鬟才过来唤他去正堂吃饭。
  "有劳了,等下我再过去。"老白对着丫鬟有礼道。
  小姑娘点点头,蹦蹦达达的走了。结果小姑娘一走,老白又继续维持着托腮的姿势。
  "练内功的时候都不见你如此专注。"
  打趣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老白猛的抬头,正对上温浅的眼,温润的眸子里是他熟悉的笑意。
  "你怎么……"老白呐呐的,忽然不知道如何开场白了。
  温浅倒是体贴的帮他接了话:"我怎么来了是吧。"说着男人走进屋,坐在了老白身旁的凳子上,"你不认我,只好我来认你喽。"
  "那个,不是,我就是觉得……你知道的,出门易容都习惯了……我也没想到你会来,然后……又一团乱的……呃……"什么叫语无伦次,瞧瞧此时此刻的老白就成了。
  温浅轻笑出声,颇有些于心不忍似的:"呵呵,行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案子查得如何了?"
  一说到案子,老白总算恢复了正常:"线索太少,现在很多事情都是我自己想象的,落不是实处。"
  "这样啊。"温浅略带歉意的笑笑,"破案我不在行,恐怕帮不上忙了。"
  老白想说你有这份儿心就成了,可话到嘴边又觉得矫情,最后便只是笑着摇摇头:"没关系。"
  "如若五天后破不了案呢?"
  "嗯?"
  "破不了案救不了勾三,你准备怎么办?"
  "……没想过。"老白实话实说。
  耸耸肩,温浅缓缓的扬起嘴角:"杀人我收钱,不过救人免费。从天剑门手里抢个人,怕也不是很困难吧。"
  老白怔怔的,忽然觉得鼻子发酸。虽然心里一遍遍和自己说对方肯定是开玩笑的,那是谁,那是金山放到眼前都顶多微微一笑对什么都不上心甚至于淡漠的温浅啊,怎么可能……
  但为何,莫名的就是想要去相信呢。
  咕噜——
  非常应景的活泼声音从老白的肚子里传来,逗得温浅乐出了声:"吃饭去吧,饱了才好捉凶手。"
  "呵,也对。"老白决定接受肚子的抗议和温浅的建议,起身离房向大堂前进。
  游廊有些窄,老白和温浅一前一后的走着。傍晚的风吹过池塘,荡起阵阵涟漪。
  温浅闹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干嘛要过来找老白呢。既然对方没认他,那他应该乐得轻松才对啊,干嘛偏偏自己往麻烦里撞?鬼使神差,温浅只能想到这四个字。好吧,他承认自己其实很想知道为什么老白不认他,想到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宁。可看着老白前言不搭后语一脸着急时,他又不自觉的把话题岔过去了,似乎潜意识里很怕老白发现他其实很在乎,刻意弄得自己云淡风轻。
  刻意。
  对啊,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不再云淡风轻了呢。是因为老白没认他?还是因为老白对那个叫勾三什么的特别在乎?抑或从白家山一别再看不见那个人之后?还说什么救勾三,他明明恨不得世上没这号人物……
  究竟,哪里出了错呢。

第50章 热闹滚滚红鸾劫(八)
  晚饭时间,大堂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可当若迎夏热心的挥动胳膊喊完"老白,老白,这边!"之后,筷子声瞬间安静下来。温浅托老白的福体验了把何谓万众瞩目。
  待老白和温浅好容易走到了饭桌旁边,人们才渐渐收拢了好奇心继续吃饭,虽然时不时仍有诡异的视线投射过来。
  "这是温浅,这是伊贝琦,言是非和若迎夏你都认得的。"老白给温浅介绍饭桌上的人。
  温浅微笑着对三人颔首,然后专门向伊贝琦有礼的拱了拱手:"幸会。"
  "啊,有礼了。"伊贝琦客套的回应。但心里却在嘀咕,老白什么时候和这家伙扯上了?如果她没记错,当初柏谨请来要在半路除掉老白的就是这位温杀手吧。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么?
  "温浅,这里!"清脆的女声从大堂另外一个角度传来,不大,但足够练武之人听清了。温浅回头,就见岳琼儿已经给自己摆好了碗筷。
  "你们慢吃,在下就不打扰了。"温浅有礼的欠身,然后冲着老白笑笑,"回头见。"
  老白呐呐的点点头,目送温浅去了那一桌,说不上心理什么滋味。那个姑娘叫岳琼儿,来大堂的路上和温浅有一搭没一搭闲聊时,老白已经打听出来了。是温浅的主顾,只是这位主顾有个怪癖,非要跟着温浅看他怎么去完成自己的生意,美其名曰监工。一个小姑娘死乞白赖要去看杀人玩儿这不有病么,老白因此腹诽了一路,总觉得醉翁之意不在酒。
  "喂,再看眼睛都要飞过去了。"伊贝琦觉出点不寻常,遂没好气的揶揄。
  言是非和若迎夏没听出女人话里的深意,只是一脸好奇的问老白:"你认得温浅?"
  "呃,算是朋友吧。"收回目光,老白想了想才有些不确定的给了这个答案。
  算吗?自然是算的吧。别的不说,光两次在白家山上的朝夕相处,便应该是过了普通朋友的线,到不了挚友深交,但也肯定不是淡如水了。不确定,只是来源于温浅的淡然,相处的淡然,离别的淡然,重逢时亦如此淡然。哪怕说了要帮他救勾三,却也分不清是真心还是客套。太过有礼却也疏离的温浅,总让人觉得隔了一层纱。
  "白大哥,你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下午了,想出什么了吗?"若迎夏关心的凑了过来。
  没等老白说话,言是非就掐上了小丫头的脸蛋儿,低声道:"笨,就是想出来也不能在这里说啊,当心隔墙有耳。"
  老白被逗笑了,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放心吧,有需要我会和你们讲的。"
  这个案子可能要走点非正常渠道了,所以除非万不得已,老白不想把言是非拖下水以免他难做。
  "第一天已经快过去喽……"饭桌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脑袋,凌乱的头发和没收拾干净的胡渣把此君弄得危险感尽无,怎么瞧着都像是土路上赶车的农家大叔。
  "你从哪儿冒出来的?"伊贝琦嘴角抽搐。
  "看你这桌吃得香就过来凑个热闹嘛。"李小楼一手端着自己的饭碗,一手拿着筷子伸向桌上的菜,丝毫不见拘束。
  这人什么时候过来的?!老白和言是非对视,随即明白对方和自己一样,事前完全没有察觉。一点点后怕从脊背上窜了起来,老白暗地里轻轻呼出口气,觉得江湖第一杀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呃,还有仅用一天就能把自己弄得这么邋遢的能力,也足以排上江湖前列。
  这一餐众人吃得很奇妙,只可惜李小楼并没有和他们共同吃完,而是在进行到三分之二时就草草离了场。老白总觉的这和若迎夏问的那句"大叔你多久没洗澡了"有关,天真无邪的杀伤力往往是惊人的。
  夜半时分,老白总算在隔壁逮住了韦利图。
  "韦兄别来无恙?"
  "我们不过半天没见……"
  "嗯,也对。话说回来,韦兄还真有闲情逸致。"
  "去去晦气不可以吗?"
  "唉,在下来得不巧。"
  "知道你干嘛还进来!"韦利图想抓狂了,无奈两只胳膊都用来捂着毛巾——毛巾里面是他的香肩,香肩下面是热气腾腾的洗澡水。
  "怕转眼又逮不着你了。"老白笑笑,却只站在门口没再往里一步。现在他只能看见冒着烟儿的大木桶、被毛巾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肩膀和韦利图脖子上的大脑袋,再走近可就指不定瞧见什么了,安全起见,老白决定不挑战自己的底线。
  "韦兄昨天夜里似乎外出过。"老白决定开门见山。
  "……有吗?"韦利图无辜的眨眨眼。
  "没有么?"老白眯起眼,目光难得的锐利起来。
  "得得得,怕你了。"韦利图把身子又往水里缩了缩,发出哗哗的水声,"昨天半夜我是出去过,可没规定不许起夜吧,难道我解个手也不成?"
  "解手?"老白显然没预料到这么个答案,下意识就想问是解大手还是小手,结果话没出口脑子里先浮想联翩,弄得最后鼻子里都好像臭臭的。
  "喂,再不出去等会儿水凉可就得麻烦你来添了。"韦利图出言提醒。
  老白抿抿嘴,末了直直的看向对方:"这关系到人命。"
  韦利图耸耸肩,笑得有些玩世不恭:"我的命也是命啊。"
  老白急了:"你又没杀人,什么命不命的。"
  "哟,你怎么就断定人不是我杀的呢?"韦利图似乎有些意外,高高的挑起了眉毛。
  这话问的好像不怀疑他还挺不甘心,老白没好气的丢过去几记白眼:"进门前我确实也怀疑过。不过勾三说他用冰锥划伤了凶手,而且他确定划得不浅。你觉得这是凶手泡热水澡的好时候吗?"
  "我怎么觉得你是故意挑我洗澡时候过来呢。"韦利图被堵得彻底没了言语。
  "和我说实话吧,那一晚你到底出去做什么了?"老白耐心的又问了一遍。
  韦利图深吸一口气,氤氲的热气里老白听见他缓缓的说:"容我再想想吧。"
  老白知道像韦利图这种江湖上摸爬滚打了多年的人,做任何事首要考虑的都是自保,除非他愿意,否则即便用各种手段哪怕最后问出来了,也不一定会是实话。
  "时间不多,希望韦兄能帮在下这个忙。"老白诚恳的抱了抱拳,随后转身离开。
  直到关门声响起,韦利图才好似回过神来,若有所思的看着漫到胸口的清澈水面,男人扯开一抹苦笑:"怎么就趟了这么滩浑水呢……"
  离去的老白没有回房,而是转身又进了伊贝琦的房间。当下,只能争分夺秒。
  "验尸?"伊贝琦瞪大眼睛跟听了天书似的,"你让我去扒棺材!?"
  "我的姐姐喂,咱能不能小点声……"老白有些慌张,恨不得拿袖子把女人大张的嘴给堵上,"棺材现在义庄,没什么看守的。"
  "重点不是有没有看守好不好!"伊贝琦虽然把声音压低了,那眼里的一百二十万分不愿意可是真真的。
  "任翀的尸体上可能会有线索,我不想放过。"老白循循善诱。
  "你这哪里是不放过任翀,分明是不放过我。"伊贝琦为难的皱眉,"要是简单的验尸我也就忍了,可进棺材里……"
  "你在外面监工就成,至于进棺材嘛,"老白神秘的扬起嘴角,"我会给你找个好帮手的。"

  第二日上午,柴房。
  "你是谁?咦,那持珠不是……"
  "没错,就是老白让我找你的。"
  "他怎么不……"
  "嘘,别多言,我说你听。"
  "哦。"
  "今日子时,以石子叩击窗棂为讯号。我会迷昏守卫,届时你出来与我一同前往义庄验尸。"
  "不要,谁知道你是不是坏人想引我逃跑。"
  "说了是老白要我来的,这不还有持珠嘛。"
  "那他怎么不自己来?"
  "他还有别的事,分不开身。"
  "谁知道持珠是不是你偷的。"
  "勾、小、钩。"
  "……你是老白什么人?"
  "你看呢?"
  "大姐——"
  "呃,不用叫得这么亲热……"

  同一时间,雪竹房。
  "你说你那一夜听见了吵架声?"
  "对啊,兰香房离我这里近的很,我当时躺在屋顶看星星。"
  "……"要不是碍于武功差距,老白真想抽打眼前胡子拉碴的家伙,"那你怎么现在才说!"
  "人家刚想起来嘛。"李小楼言辞凿凿,字字真切。
  老白很想相信他,但问题是,这种事情是能够忘记的事情吗!
  强忍下怒火,老白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温和些:"李大侠,那劳烦您把听见的和我说说吧。"
  "嗯。"李小楼点点头,然后开始左右乱窜起来。窜到左边就是甲,窜到右边就是乙,李大侠所谓的说更贴近于场景重现。
  【甲:找我到这里来做什么?】
  【乙:我知道秘笈在你这里。】
  【甲:那又如何?】
  【乙:自然不能让你独吞。】
  【甲:你想怎么样?】
  【乙:一人一半。】
  【甲:你做梦呢吧,秘笈可是我辛辛苦苦从地底下挖出来的,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劲吗?】
  【乙:如果我把事情抖落出去,秘笈大家都捞不着。】
  【甲:你……】
  "然后呢?"正听到关键地方忽然戛然而止,老白连忙追问。
  李小楼眨眨眼:"没了。"
  老白张大嘴:"没了?!"
  李小楼继续眨眼:"没了。我瞧着天快亮了星星也暗了人也困了就回房睡觉了。"
  老白抓狂:"这么重要的时候你跑去睡觉?!"
  李小楼何其无辜:"人家怎么知道会发生杀人案嘛——"
  老白被一声声"人家"给彻底逼退。走出雪竹房的时候,周身的寒气仍未消散。

  下午,东苑空地。
  老白坐在石凳上,对走过自己眼前的每一个住在西苑的人进行问话。当然是随机的,看见谁问谁。倒也不是不能组织所有人都过来,但他觉得那会让言是非很难做。
  整个下午,一无所获。

  傍晚,聚餐大堂。
  李小楼:"已经第二天喽。"
  把筷子咬出了牙印儿的老白:"多谢。"

  子夜,义庄。
  "伤口如何?"
  "是个大洞。"
  "……"
  "姐?"
  "废话!当然是洞,我问你洞口有什么特征!"伊贝琦说完便意识到自己声音大了,赶紧又压回来,"比如伤口周围是平整还是有明显撕裂?形状如何?"
  "哦……伤口平整,扁扁的,狭长型的……"
  伊贝琦一边听勾小钩叙述,一边在带来的纸笺上记录着。
  "啊!"勾小钩忽然轻叫出声。
  "又怎么了?"伊贝琦觉得头痛。
  "他背后也有伤!"
  伊贝琦嘴角抽搐:"你把他翻过来了?"
  "你不是要全面的看么,"勾小钩呐呐的,甚至有点可怜兮兮,"其实我以前从来不动墓主人的,我对他们可尊敬了……"
  "行了,"伊贝琦终于揉上了自己的太阳穴,"伤口如何?"
  "嗯,和前面的好像……"
  伊贝琦闻言微怔,随即自言自语道:"一剑……刺透么……"
  "啊,姐姐!"
  "咱能不能别总一惊一乍的,这是义庄……"
  "……"
  "得,我不该吼你,说吧,又发现什么了?"
  "嘿嘿……"

第51章 热闹滚滚红鸾劫(九)
  第三日清晨,冬雪房。
  "就这些?"老白仔细的翻看伊贝琦带回来的纸笺,呃,其实也没几张。
  "小钩就差给任翀净身了。"伊贝琦脸色略显疲惫,"他身上的线索确实不多。"
  "小钩?"老白莞尔,"你俩相处不多嘛。"
  伊贝琦微窘:"他那一口一个姐叫得有多甜你是不知道,弄得我想发火都发不出来。"
  "呵呵。"老白觉得自己似乎可以想象那场景。
  "得,能做的我都做完,剩下看你的了。"熬了一夜,伊贝琦连打了两个哈欠。
  "已经够了,啧,多明显的地方当时居然没人注意。要我说……咦,这是什么?"老白忽然指着纸笺上的一行字。
  "不知道,但确实蹊跷。"伊贝琦幽幽道,"他死前一定狠狠的抓着这个东西,所以才会有这个印记。刚死时是看不出来的,但死后几天内就会浮现出来。"
  老白皱眉:"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好啦,白大捕头,随便你回自己屋想思考或者满苑乱跑,总之本姑娘要睡觉啦。"伊贝琦嘟囔着就要把老白推出闺房大门。
  "等、等一下,"老白连忙道,"还有件事非你不可。"
  伊贝琦双眸有冒火趋势,但还是强忍着准备听听老白又有什么神圣使命。
  "韦利图那天晚上出去过,但具体做了什么不肯说。"老白轻叹。
  "你是怀疑他……?"
  "不,他不是凶手,但他肯定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老白笃定道,"只是顾虑太多,所以怎么都不说。"
  "顾虑?"伊贝琦不懂。
  老白耸耸肩:"明哲保身吧。他是折腾秘笈的,而这个案子里又恰恰有这么一本秘笈,也许他是怕说不清,又或者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毕竟天剑门……呃,应该说任天暮似乎对那本秘笈也很在意。"
  "秘笈不在天剑门手里?"
  老白摇头:"起码肯定不在任天暮手里。他那么急着捉勾三,而且还在捉住勾三的第一时间就搜了身,显然以为秘笈在勾三手里。"
  "呵,别的不好说,这事儿你放心。不就是让韦利图说实话么,包我身上了。"伊贝琦嫣然一笑,忽然就精气神儿全满,步履轻盈的翩然离开。
  老白望望天花板,心里默念了好几遍"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我都给你一天时间考虑的谁让你还是不开窍呢",之后象征性的为韦大侠鞠了一把同情泪。

  中午,雪竹房。
  老白:"你再仔细回忆回忆。"
  李小楼:"不是我不想帮你,实在有心无力。"
  老白:"你是天下第一杀手。"
  李小楼:"问题是杀人用刀它不用记性啊!"
  老白:"……"
  李小楼:"别这么看我,我这人天生记性差,能记起他们说的是什么已经很难得了,你让我辨认声音,怎么可能?"
  老白:"……"
  李小楼:"说了别这么看我,喂,你还……要不老子当替罪羊去得了!"

  中午,大堂。
  白家军的饭桌上少了伊贝琦,整个大堂也没看见韦利图的踪影。若迎夏疑惑的问怎么伊姐姐没来,老白便笑着告诉小姑娘,说你伊姐姐正练功呢。弄得姑娘一脸迷糊。
  "老白,我看似乎有谱了。"言是非看出友人眉宇间的喜气。
  "一多半了吧。"老白压低声音悄悄透露,眨着的眼里透出几日来难得的一丝开心,"这两天你们光担心我这边了,婚礼筹备的如何。可别到时候案子破了咱这辛苦好几日的人捞不着喜酒啊。"
  "放心,保证让你站着进来横着出去。"言是非总算开怀起来。
  饭快吃完的时候,大堂中间忽然发出猛烈的叫好声,吓得老白一个哆嗦,筷子险些掉了。那声"好"应该是几个人同时发出的,在这大堂里听来还真有些震耳欲聋的效果。
  好奇的回过头,就见柳百川已经被早一点吃完饭的人团团围住,看架势是要说书了。那声好自然是开场。
  勾三口沫横飞连比划带赞叹的样子忽然在老白脑袋里闪过,柳百川的说书真有那么好吗?这会儿老白也燃起几丝好奇。草草的吃了最后几口饭正想也凑过去,就听见天剑门的几个弟子阴阳怪气的叫:"哟,我说这大堂可不是您柳公子的茶楼,想说书烦请换个地方。"
  老白看出那是几天前跟着任翀和勾三吵架的一帮人。估计是还记着柳百川给勾三作证的仇呢。
  "最近苑里出了事,大家都不好过,柳某只是希望能尽自己微薄之力,给诸位江湖朋友们解个闷儿,仅此而已。如果打扰到了各位,那柳某在此说声抱歉。"柳百川微微颔首,笑得恬然,那笑与他的声音一样,让人莫名的便平静下来。
  果然,天剑门弟子没了声儿。
  "柳兄弟,不要理他们,你说你的!"人群中有人嚷着。
  柳百川还未答话,另一个声音却冒了出来:"还是算了。我听柳先生的嗓子似乎有些哑。"
  众人微愣,似乎均在努力回忆自己刚刚听见的温润嗓音是否真有不妥。不过没等大家思考完,柳百川已经微笑着解了惑:"这位兄台好耳力。可能是刚到一个新地方还未适应,最近柳某夜里辗转反侧总是很难入眠,嗓子便也没休息好,让诸位见笑了。"
  难以入眠!老白敏锐的捕捉到了关键词,从怀里掏出昨天晚上连夜绘制好的东苑厢房图,他如果没记错……柳百川就住在雪竹房的隔壁!既然李小楼能听见声音,那么倘若那个时候柳百川没有入睡……
  心猛烈跳了起来,老白起身走过去,径直穿过人群最终停在柳百川面前:"麻烦,借一步说话。"
  "喂,你干什么!"人群里有人不满了。
  老白回头冷然道:"奉七净大师委托查任翀被杀一案,和你的听书相比,孰重孰轻?"
  人群没了声音,老白这才回头冲柳百川笑笑:"抱歉,时间紧迫,所以……"
  柳百川善解人意的点点头:"嗯,我知道。"随后跟着老白进了里堂。

  下午,冬雪房。
  "老白兄,你让我好找啊!"韦利图几乎是扑门而入的,见到老白一把攥住就不撒手了。
  "呃,咱有话好好说。别激动。"老白强忍着笑,一本正经道。
  "能不激动吗!再找不到你,我投河自尽的心都有。"韦利图擦了把满头的汗水,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我算明白了。我就是麻木不仁不知廉耻唯利是图胆小怕事的标准江湖小人一名。我三十二年算是白活了。我现在不跟你负荆请罪我都过意不去……"
  "呵呵,那倒不必,说实话就行。"老白没忍住,还是笑出了声。
  韦利图凝视着老白,一脸苦大仇深:"说完实话,那婆娘就不会缠着我了吧?"
  "当然。"老白给了韦利图一个"请放心"的坚定眼神,其实心里想的是"应该吧"。
  闷闷的连喝了两杯温茶,韦利图才缓缓开口:"要说我也是倒霉,本来以为能拣个大便宜呢,谁知道趟了这么一摊浑水。那天夜里我是出去过,说解手也不算是骗你,因为我也解了,那个茅房让我好一顿找……"
  "韦大侠。"
  "呃,我是去见任翀的。"韦利图有些发窘地摸摸鼻子,"之前没说是怕天剑门以为秘笈在我这里而找我麻烦。再说我又是最后一个见到任翀的,这上哪儿说的清。"
  老白也喝了口温茶:"秘笈在他的手里,他找你是想卖掉,对吗?"
  "你怎么知道?"韦利图猛的抬头,瞪着眼睛看老白。
  老白露出洁白的牙齿:"猜的。"
  韦利图真心道:"你真的很聪明。那日在大堂你把任天暮说得哑口无言,我就这么觉着了。没错,任翀就是想把手里的秘笈卖给我。那本秘笈我听过,说实在的,觊觎已久。虽然知道他在天剑门祖师古墓里,但还是盼着哪天有人能给折腾出来。结果没想到,居然就成真了。"
  "你们在兰香房里谈的吗?"老白问。
  韦利图摇头:"不,我们在后花园里见的。不过没谈成。他要两千两,但我最多能出到一千两。我们谈了很久,后来他说要再考虑考虑,便离开了。"
  "你不是说觊觎已久?怎么就不能多加一千两?"老白这问题纯属私人好奇。
  "虽然觊觎,但也得赚钱第一。两千两收,那我就得卖到六千两。可是这个价格,八成就砸手里了。"
  "你都是这么三倍的翻价么?"
  "呵呵,差不多啦。"
  "那伊贝琦砍得是有点狠……"
  "你才知道啊!"

  晚饭,大堂。
  不知为何天剑门弟子和青山起了内讧,竟然在大堂里就动起手来。一时间刀光剑影好不激烈。老白看着他们打啊打的,听着呛呛的兵刃声,最后一个谜团就那么啪的解开了。
  一时间所有线索都串联到了一起,那晚发生的事彻底明朗起来。
  "白大哥,你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笑……"若迎夏呐呐的。
  "而且笑得很恐怖。"伊贝琦帮小丫头接口。
  "对不住,我在笑我自己,明明这么简单的事偏偏要往复杂里想。"
  "这么说,你破案了?!"言是非惊喜道。
  老白不语,只是笑着神秘的点点头。
  片刻后。
  "已经第三天喽。"李大侠如期出现。
  老白翩然一笑:"呵呵,就等你呢……"

第52章 热闹滚滚红鸾劫(十)
作者有话要说:来晚了来晚了,抱歉,关键是没想到这章会写这么多,还以为四千字就能破案呢。。Orz  柳百川听见了兰香房的争吵!
  柳百川认得凶手的声音!
  明日上午所有人都要齐聚大堂依次说话给柳百川辨认!
  凶手有眉目的消息就像旱日里的一声惊雷,在第三日的夜晚把荷风苑炸开了花。这还不同于直接抓到凶手,而更像是一场分外有趣的大家来捉贼。想想,每个人依次过堂,当凶手最终锁定时,将是如何激动人心的场景。于是人们议论着,好奇着,无不翘首期盼谜底揭开,无不跃跃欲试希望赶快成为这一江湖奇事的鉴证人。甚至有心急的嚷嚷,干嘛明天呢,干脆今天连夜会审得了!
  可处于事件漩涡中的人,却异常低调而安静。

  子夜,月影房。
  老白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观察柳百川,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人从里到外都散发着一种特别的气质,就像温润的美玉,不需要任何花哨任何修饰,却定然价值连城。在这个人面前,再紧绷的神经似乎都能被无声的化解,整个人的眉眼和一颦一笑,都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抱歉,把你卷了进来。"老白低低的嗓音,透着真诚。
  "为什么要抱歉呢,"柳百川微微歪头,有些不解,"自古人活于世,最基本的便是是非分明。上要对得起天,下要对得起地,中间则是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像如今之事,柳某不知道还则罢了,可倘若明明知道却因故隐瞒不说,那便失去了做人最基本的道义。"
  老白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看了柳百川好半晌,才挤出一句:"你定是有颗七窍玲珑心。"
  不想柳百川却笑着摇了头:"勾三被冤枉那夜,我直觉哪里不对,可却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你挺身而出了,且分析得头头是道让那些鲁莽之人心服口服,所以啊,倘若世间真有这么一颗七窍玲珑心,也绝对不会在我这儿。"
  柳百川的目光仍旧淡然如水,可就这还是把老白给看的脸颊发热。末了老白不自在的轻咳一声,道了句"明天就拜托你了",之后落荒而逃。
  门关上的同时,柳百川也笑出了声儿。仍旧低低的淡淡的,却是说不出的悦耳。

  丑时一刻,月影房。
  一抹黑影从半开的窗口悄然潜入,很快来到了床榻之前,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借着微弱的月光,来人看清了床榻上的柳百川。显然他正处于酣眠,呼吸自然而绵长。
  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只有如水的月光。
  黑衣人缓缓举起手中的佩剑,为了消除不必要的声音,他甚至没有带来剑鞘。终于,一切准备就绪,黑衣人眼中精光一闪,剑直直像柳百川的心窝刺去!
  当的一声!兵刃交接的清脆声响在这个夜晚听来格外骇人。随之很快又是"当啷"一声!几乎是连着第一声发出的,黑衣人的佩剑已经落到了地上。
  "我劝你从现在开始乖乖听话,否则刀剑无眼伤到你我可不负责任。"李小楼于黑暗中摸出绳索将黑衣人双手反绑在后捆了个结实,确定对方基本没有逃跑可能后,才用没有抓着绳结那只手去推床榻上的柳百川,"喂,你还真睡着了啊!起来起来,要去交差了!"
  纵然柳百川的睡眠质量再高也禁不住李小楼那虎掌的推搡,刚两下,柳先生便从美梦中惊醒了。睡眼惺忪的坐在床榻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哦,这是把凶手逮住了。
  把犯人押解到冬雪房的路上李大侠还不忘抱怨,什么老子辛辛苦苦夜猫子似的守着你倒好,都快给我梦回前朝了。结果被柳百川一句真诚的"实在对不住,实在对不住"给堵得完全没了火气。好几次想再骂,可一对上柳先生那"李大侠你有话但讲无妨"的清澈眸子,便嘴角抽搐,到了嘴边的话那是死活也说不出口了。
  冬雪房灯火通明,似乎早已等待多时。
  李小楼大咧咧的推开门把人往老白面前一丢,不满意的嚷嚷:"这人谁啊!还说什么穷凶极恶非我这第一高手方能擒住,结果倒好,老子连半招还没用呢!"
  老白没时间搭理李小楼,言是非若迎夏和伊贝琦也没时间打理他,包括柳百川在内,所有人都第一时间把目光放到了"凶手"身上。
  "天剑门座下第十三代首席大弟子辉子青?!"言是非第一个叫出了声。虽然之前已经从老白那里得知凶手是天剑门的人,但却万万没想到是这位最有希望继承掌门之位的首席大弟子。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吗?"老白沉着声音问。
  辉子青露出从容的微笑:"当然有。在下今夜心烦难以入睡,又听闻柳兄舌灿莲花,故而登门叨扰希望能打发这漫漫长夜。属实不知这犯了哪桩忌讳,居然劳烦诸位如此兴师动众。"
  "夜半登门?好一个合适的时辰。"老白讥讽的扯了扯嘴角。
  "今夜大堂,是柳兄亲口说他近来休息不好,常常夜不能寐,故而在下才来撞撞运气。"辉子青挑衅般对上老白的眸子。
  "你这个家伙,简直睁着眼睛说瞎话!"跟凶手过过招……呃,勉强算交过手的李大侠不满了,"上门做客有举着剑往下捅的吗!"
  老白摆摆手,示意李小楼稍安勿躁。随后也不和辉子青多做纠缠,而是转向言是非,一字一句道:"请七净大师无寂师太还有天剑门到大堂。"
  "现在还真是挺晚呢,"言是非装模作样的呢喃了一句,之后愉快的勾起嘴角,"不过放心,包我身上了。"

  丑时三刻,大堂。
  老白只是让言是非去请七净大师,无寂师太以及天剑门,可事实上荷风苑里除了确实睡死过去无法弄醒的江湖高人之外,所有的人都赶过来了。精彩比预计的提前到来,让众江湖客异常兴奋。
  "老白,你都快成走江湖卖艺的了。"伊贝琦在老白耳边调侃。
  "那你拿个笸箩给我收钱吧。"老白没好奇的白了婆娘一眼,之后转身,看着天剑门的人总算把迷迷糊糊的勾小钩也给带了过来。
  人全了。
  还是三天前夜里的那个阵势,言是非和两位大师坐在堂上,众江湖名门坐于堂下,伊贝琦若迎夏李小楼韦利图等则混在站着的人群之中,还有温浅。目光触到时,那人给了老白一个鼓励意味浓厚的微笑,莫名的,安心起来。
  "白大侠,老衲听闻你把凶手捉到了,这是真的吗?"七净大师依旧那般慈眉善目的,只有眼睛里的光,恍若洞悉世事。
  "没错,凶手就在我身边。"老白说罢抬起胳膊,直直的指向了堂中的辉子青。可怜的跟真凶靠得太近的勾三,下意识的跳离了一尺开外。徒留男人和他的剑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子青是凶手?"这回发出声音的是任天暮,只见他一脸的不可置信,"你有何证据?如若含血喷人,我天剑门绝不善罢甘休。"
  "任掌门稍安勿躁。且听在下细细说来。"老白冲着任天暮微微抱拳,随后环顾整个大堂,缓缓道,"整件事情还要由十一月初四勾三到天剑门盗墓说起。十一月初四,勾三潜入了天剑门祖师墓,但却发现该墓已经有他人之痕迹,碍于行规,勾三无功而返。可这事却被任翀发现。也许是巧合,也许是上天注定,任翀当机起了嫁祸之心。为何说是嫁祸呢,因为在勾三之前进入这古墓之中的,恰恰就是任翀。所谓嫁祸,只不过是想要掩饰掉秘笈。"
  任天暮眼看就要发作,七净大师却先行一步开了口:"白大侠如此断定,可有证据?"
  "自然。"老白点点头,继续道,"勾三说从他到达这荷风苑确切的说是在这里遇见任翀开始,便被对方追着归还什么宝物。这件事本身就非常可疑。第一,为何任翀可以如此断定盗墓的是勾三?如果是因为他那一日看见了去天剑门盗墓的勾三,又为何拖延几日方才呈报?第二,勾三说任翀至始至终都只是追着他归还宝物,秘笈的事是那晚任掌门出现说了他才知道的。这不是太奇怪了么,按说祖师墓室被盗最宝贝的就该是那本秘笈了,没有道理任翀只追宝物不追秘笈。那么只有一个解释,他心虚。所以整件事应该是这样,任翀先潜入了墓穴盗出秘笈,事后看见勾三便心生歹念,用接下来的几天又取走了墓内陪葬品企图制造被盗墓贼光顾的假象。一切做完,他才故作慌忙的把看见勾三的事告诉了任掌门。"
  "这就是你所谓的证据?全凭你的推断?"任天暮嗤之以鼻。
  老白不疾不徐道:"任掌门莫恼,在下还有证人。"
  韦利图生平第一次,恨不得拿个麻袋把自己套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扎在自己脸上的滋味实不好受,尤其是任天暮那两束,活活能把人烧着。
  "韦大侠……"低哑的女声从暗处钻进韦利图的耳朵,后者心一横,终于冲出无知的人群走向明亮的正义之光。
  ——和伊贝琦的魔音相比,任掌门那目光顶多用来挠挠痒痒。
  "在下韦利图,多年行走江湖做些小本生意人,在场诸位可能很多都认得我,知道在下多与秘笈打交道。"韦利图尽量让自己笑得如平时一样玉树临风,"任少侠被害那一夜,曾经找我在下,目的很简单,希望我能出银子收一本秘笈——地剑。"
  任天暮似乎很难接受自己儿子就是盗墓贼的事实,一个劲儿的说着:"不不,你空口白牙……"
  老白皱眉,心想都到这份儿上了任天暮怎么还这般死脑筋。刚要说话,就听韦利图朗声道:"在下并非空口白牙。"
  说罢,韦利图从怀里摸出张契约:"在下已经付给了任少侠三百两定金,这上有任少侠的亲笔画押。"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老白瞪大眼睛,他不着痕迹的靠近韦利图,悄悄道:"他不是没卖么?"
  "对啊,但我怕他跑掉就先给了定金以示诚意,凡事好商量嘛。"韦利图说到这里,又咬牙切齿起来,虽然声音压得很低那牙可是磨得咔咔的,"哪知道肉包子打狗!"
  老白嘴角抽搐。恍然大悟韦大侠出来作证的另一主要目的,那就是告知天下,嘿,你们天剑门可卷走了我三百两银子呢!
  画了押的契约让任天暮哑口无言。韦利图光荣的完成了任务,功成身退。老白再次开口:"如果各位没有疑问,那么我们继续。任少侠那一日在大堂与勾三争吵大家都是见到的,争吵中勾三提出了疑问,其实言语间已经怀疑任翀的监守自盗。任掌门也承诺,会在调查清楚之后给勾三一个公道。可惜任掌门还没来得及调查,堂下这位辉子青少侠已经在心里有了数。如果没有记错,当日与任少侠一起围攻勾三的人里,就有这位辉子青。秘笈人人想要,据说那上面有天剑门的绝世武功,于是那夜任翀找韦利图卖秘笈时,我想这位辉少侠是跟着的。也许他当时只是怀疑任翀,但却不想秘笈真的就在任少侠手里。遂起了歹心。在任少侠与韦利图分手之后,他便把任翀约到了兰香房。辉子青原本只是想分一半,但似乎话不投机。不巧他们的争吵正好被当时在屋顶看星星的李小楼大侠听见。"
  "要不再演一遍吗?"李大侠不等人叫就窜了出来,跃跃欲试。
  "不用不用,作个鉴证就好。"老白擦擦额头上陡然冒出的汗,"之后发生的事想必大家都知道了,争吵之下,辉子青出手杀了任少侠。"
  "是错手吗?"无寂师太出声询问。
  老白目光炯炯:"杀人是临时起意,但却绝对不是争吵中的错手。而是在任少侠还没来得及反应时,已经被人一剑致命。"
  "说了这么多,你却只有两个证人。凭这些想绑我天剑门的首席大弟子,恐怕不妥吧。"任天暮似乎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但他必须要撑住天剑门的颜面,他想找出凶手,但凶手是内鬼这个事实,他打从心底里不能也不愿接受。
  "任掌门可知在下是如何绑到的这位辉少侠?"老白挑眉,随即转向大堂,朗声道,"放出柳百川认得出凶手的声音是在下的主意,目的就是希望凶手自己跳出来。因为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说明问题的了。而这位辉子青大侠,就是我们在柳百川房内当场捉住的!"
  大堂一片哗然。
  "在下只是来找柳兄希望能听上几段书的!"辉子青忽然吼了起来,边吼还边扭动的企图挣脱开束缚的绳子。
  "呸!有摸黑进去的么!"出声的是勾三,只见这家伙不知什么时候早就脱开了绳子,好不自在的盘腿坐在堂中央,一派潇洒,"老白都跟我说了,你还带着没有鞘的剑。听书?糊弄鬼呢!"
  辉子青被勾三直白的叫骂弄得脸一阵红一阵白,一时间竟然没了声音。
  无寂师太适时道:"白大侠,你不是说柳百川认得凶手的声音,那么他指认了辉少侠吗?"
  没等老白出声,柳百川先开了口:"对不住,在下撒了谎。虽然在下就住在兰香房旁边,可那一夜虽然睡得不好,但也确实没听见什么声音。之所以说听见了,只是为了帮助白大侠引出凶手。"
  老白诚恳道:"柳先生不会半点功夫,却能挺身而出帮助在下,老白岂能让凶手逍遥法外!"
  人群一角幽幽飘来怨念:"出力的是我好不好,他明明只是睡大觉……"
  莞尔。老白正了正色,才转头向任天暮有礼的欠身:"任掌门,希望您能允许我们为任少侠开棺。"
  "开棺?!"任天暮似乎受到很大的冲击,身子轻微的晃了几下。
  "对,"老白言辞凿凿,"因为任少侠的身上留着凶手是谁的铁证!"
  "不行,翀儿已经死得那么惨了,我绝对不能让你们再扰了他的安宁!不行!"任天暮几近歇斯底里。
  "任掌门……"七净大师的声音缓缓响起,低沉而有力,"也许任少侠比我们任何人都希望能将凶手绳之以法。等下达摩院会为任少侠做场法事,任掌门请放心,达摩院定会让任少侠安安稳稳的走,了无牵挂的往生。"
  "大师……"任天暮终于安静下来,颓丧的跌坐进椅子里,好半天,才听见他低声吩咐,"去,去义庄……。"
  后面的话任天暮再没说下去,不过弟子已经心领神会。一炷香快烧完时,棺材被众人抬到了大堂。
  老白在心底叹口气,有些内疚。其实他可以不用尸体直接说的,但一来是害怕夜访义庄的事情曝光不好解释,二来也是希望能在所有人的鉴证下撕开凶手的真面目。
  棺盖被天剑门弟子缓缓抬下,轻轻放到一边,从围观群众的角度,能够看见里面的人,却也并不真切。但这样已经足够了。
  老白深吸口气,才走到棺材旁边,定定的望进去:"任少侠浑身上下,只有胸前这一个伤口,而且是前后贯穿,一击致命。大家来看,任翀的伤口周围平整光滑,且伤口扁而狭长,冰锥乃尖头圆体,不可能留下这样的伤口。此伤,明显是利剑所刺。"
  不再给众人议论和辉子青狡辩的机会,老白直接走到任天暮身边,恳切道:"任掌门,在下斗胆,请你上前一看。"
  任天暮颤抖着起身,几乎是眼含热泪的走近自己年轻的儿子,老白略带不忍的搀着这位老人,待在棺木前站定,老白才伸手轻轻翻过任翀的手掌给任天暮看:"任掌门请看。"
  任天暮瞪大了眼睛,嘴角动了又动好容易才挤出句话:"这、这是什么?"
  人群开始骚动,有些好事的已经伸长了脖子想一探究竟。
  "任掌门觉不觉得,这像个字?"
  "你是说……"
  "没错。"老白冷冷的眯起眼睛,"这就是一个青字!"
  任天暮的身体剧烈的抖了起来,要不是老白搀扶的及时,老人家恐怕早已跌落在地。正当议论声四起,任天暮忽然冲过去狠狠抽了辉子青好几个大嘴巴,最后索性捡起地上辉子青的剑眼看就要刺过去。好在就近的几个达摩院弟子阻拦及时,这才没有血溅当场。
  任天暮是回座了,可众围观群众还在等着老白解惑。老白也不拖沓,索性公布了谜底:"任少侠被害当晚,手上并无任何异常。可现在,他的手上有了块奇怪的淤青。这是因为如果一个人临死前身体遭到挤压或者用力按,那么淤青不会立刻出现,而是会在死后几日浮现出来。也就是说,任少侠死前曾经紧紧的抓着什么东西,因为用力太猛,而在手掌里硌出了淤青。这个块形状很是奇怪的淤青,乍一看好像没什么,可仔细辨认就会发现,这个是青字。也就是,辉子青的青。"
  "任少侠死前抓着的究竟是什么?"七净大师问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剑,天剑门的镶玉剑。"老白说着走到辉子青身边,捡起了那把凶器,高高举起,"全江湖都知道,天剑门的镶玉剑是门内剑师为排得上名号的弟子专门打造的,世上独一无二。可这独一无二并不是指剑的质地无法重复或者手艺无法复制,而是因为每把剑的剑柄处都会镶嵌一块上好翠玉,而翠玉上则永久性的刻下了剑主人的名字!"
  摇曳的烛光下,剑柄翠玉上小小的青字,再也无所遁形。
  "任翀死前紧紧抓住的是你的剑柄,谁让你刺得那么深呢,抽出那把剑费了很大力气吧。"老白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看辉子青。
  辉子青忽然咆哮起来:"我明明是首席大弟子,可就因为他是掌门之子,便轻而易举的夺了我的地位!他凭什么!凭什么!"
  老白别开头,忽然有些不忍。
  "秘笈……在哪里?"任天暮咬牙切齿的声音,此时听来是如此的刺耳。老白瞪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怎么说都是自己养育了多年的徒弟啊,难道这会儿他都不会内疚不会哀伤却只想到那个破秘笈吗!
  "呵呵,你们永远也别想找到。"辉子青这样说着。
  老白在他笑的瞬间就觉出了不对劲儿,却还是没有来得及拦下他自戕的一掌。不知何时解开的绳子零落在地上,旁边是七窍流血了无生气的辉子青。那一掌,他直直的拍在了自己的天灵盖。
  明明是深夜,可这会儿的荷风苑大堂却恍若白昼。辉子青的尸体就像束冰冷的白光,刺在了每个人心上。

第53章 热闹滚滚红鸾劫(十一)
  辉子青自戕的当晚,任天暮便和七净大师无寂师太以及作为主人的言是非打了招呼,之后带着门下众弟子离开言府回山了。没人觉得他们无礼,毕竟在发生了那样的变故之后,这算是人之常情。
  只是天剑门的离开影响到了很大一批人。跟着天剑门走的就是青山派,之后江湖几个大的派别纷纷告辞。因为他们多多少少都与天剑门私交甚密,所以此时此刻再留下来喝喜酒总觉得不妥。贺礼也留下了,吉祥话也带到了,便悉数离开。
  言是非虽然没有更改婚期,但也觉得再那样大肆操办恐怕也说不过去,便没阻拦,任由他们去了。最后剩下的除了七净大师等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和老白等言是非的挚交,便是柳百川、李小楼那样没什么江湖派系的独行侠,还有几个没那么多穷讲究的小门小派。
  中午在荷塘遇见温浅,着实让老白意外。
  "你没走?"老白忘了寒暄,第一句就问出了心中所想。
  "来都来的,总要喝上口喜酒的,不然也对不起言兄。"温浅的笑像是融在了凉风里。
  "哦,也对。"老白应着,不知怎么就有了点失望。就好像温浅并没有给出他想要的答案。可是,他想要的答案又是什么呢。
  温浅看着老白,忽然低声道:"案子破得挺顺利。"
  老白愣了下,才反应过来,笑道:"多亏了大家的帮忙。"
  "嗯,朋友多就是有好处。"温浅笑笑,低头去看池塘。
  老白有些困惑的眨眨眼,晚风吹起了温浅鬓角没有系拢的发丝,与男人俊朗的侧面曲线一起,染出了让老白心乱的风情。
  几乎是下意识的,老白急忙开口:"他们都是给言是非面子,我这人你知道,深居简出的,哪来那么些朋友。"莫名其妙的辩解,话一出口老白都觉得自己不知所云。
  温浅却不以为意,表情悠然地继续数着水中的锦鲤,状似随意的问着:"那李小楼呢?"
  老白皱眉:"当然也是奔着言是非来的了,在这之前我压根儿不认识他。面是见过几回,可都没说过话。"
  温浅总算回过头来,还是那个招牌笑容:"也对。像你这样一逮着机会就藏回山里的大侠,再过几年兴许就成了传说中的人物呢。"
  "你这算夸我么。"老白没好奇的白过去一眼,却也跟着柔和了表情。
  午后的风,没了冬日的凛冽,反而多了几分春的和煦。流转间,拂过每个人的小心思。
  老白想的是:原来温浅没生气啊,那为什么自己刚刚就是觉得他不高兴呢。
  温浅想的是:原来老白和李小楼没一丁点儿关系,那他就不用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对付这个天下第一了。很好。
  婚礼的铜锣声从不远处的言府传了过来。
  "好像要开始了,"老白抬头看了看言府的方向,"咱们快点过去吧。"
  "好。"温浅微笑着点点头,然后补充一句,"下次再有捉人的活儿,找我就成。"
  "嗯?"老白愣住。
  温浅不语,微笑依旧。
  老白看了半天没看出所以然来,最后只能一头雾水的呐呐道:"哦,好。

  人少了,热闹少了,但是喜气不能少。加上天剑门的离开似乎也多少带走了些阴霾,这会儿灯火通明的言府可谓喜气盎然。
  "你怎么才过来啊,"伊贝琦揪住刚刚赶到的老白埋怨,"你是没看见老言刚刚踢轿门儿那一脚,险些把若丫头给踹着。"
  老白笑出了声儿,虽然没看到,但光凭想的就足够了:"第一次大婚,估计那家伙也是紧张得要命。"
  "撒谷豆——"礼娘洪亮的声音响起,随着若迎夏别两位喜娘搀着跨过门槛,早已等候两旁的仆人瞬间撒下遍地谷豆,以求吉利。
  原本在堂外围观的人,这会儿也随着新娘子进来了,簇拥在两侧,虽然剩下参加婚礼的人只有四十几位,但此刻都挤在一块儿也是颇为热闹的。
  只见喜娘搀着若迎夏,亦步亦趋的最终到了言十分跟前。我们的新郎官一改平日里的不修边幅……呃……好吧,姑且称之为不羁,总之此刻穿上大红喜服的男人真可谓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春光满面喜气迎人。
  "一拜天地——"
  随着礼娘的声音,新人双双跪下,虔心叩首。
  "二拜祖先——"
  由于言是非的父母已经过世,而若家到现在对这门亲事也并不满意,故而压根没来。因此这一拜便是献给了言家列祖列宗的排位。
  "夫妻对拜——"
  从来白的角度,清楚的看见言是非的脸磕在了若迎夏的凤冠上,极力忍着的老白差点没把自己憋出个好歹来。
  "拆红散金,送入洞房——"
  所谓拆红散金,就是喜娘把准备好的一块包裹成型的大红布当中抖开,将其中事先包裹好的金粉撒向天际。意为红运当头,千金散尽还复来。因为此地商贾众多,所以便有了这么个奇特的风俗。颇有点大胸怀的豪气。
  老白久居北方,还真没见过这拆红散金。于是瞪大了眼睛,只见喜娘拿过布包,粗壮的胳膊用力往上一抖,刹那间,满室金粉闪闪,怎一个美字了得!
  "那是什么?"人群中忽然有人出声。
  老白微微皱眉,也看到了。随着漫天金粉落下的,还有张红纸。显然也是事先包裹在布里的,被喜娘这么一抖,一齐到了天上。这会儿慢悠悠的往下落,在一片金光中,颇为刺目。
  就近有好事者捡起那纸张,下意识念了出来:"恭贺大婚,玄机老敬上。"
  好事者语音未落,言是非已经变了脸色。不顾正要进洞房的若迎夏,竟然要往外走。老白眼疾手快冲出来直接拦住:"你做什么?"
  言是非压低了声音:"怕是要出事。"
  老白一愣,这才想起玄机老不就是江湖上有名的机关大师吗!虽然不知道言是非怎么和那人结下了梁子,但这会儿言是非的举动铁定是不合时宜的。而且要真是中断了成亲,那才是正中了那人的下怀呢。
  思及此,老白悄声道:"在场这么多人,他不一定敢出来的。你继续成亲,我到门外看看。"
  "送入洞房——"礼娘忙又喊了一次。
  言是非这才眉头紧锁的回到若迎夏身边,去扶自己的新娘子。于此同时,老白则后退着穿出了看热闹的一侧人墙,从他们的后面向大堂门口走。
  半道上温浅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直直的挡在了老白的面前。老白吓了一大跳:"你怎么跑过来了?"
  "这话该是我问你。"温浅淡淡的皱眉,"发生什么事了吗?"
  "散金散出来的那张纸有问题。"虽然此刻二人所在的位置是大堂偏僻处,已经远离了围观群众,但老白还是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
  "散金?纸?"温浅明亮的眸子里清清楚楚写着,你在说啥?
  老白眯起眼睛,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你别是从头到尾都在走神儿吧。"
  温浅诚实的耸耸肩,笑得无辜:"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老白无奈的叹口气,决定不再跟这家伙纠缠:"反正就是有人意图闹场子,我得出去看看。"
  "你连武功都没有。"温浅直言不讳。
  "喂……"老白已经危险的眯起了眼睛。
  "我跟着你去吧。"温大侠笑得和蔼可亲。
  老白有种被打败的感觉。刚想说那就一起吧,却听脚下忽然响起"咣啷——"一声,没等他来得及反应,人已经被温浅一把扯了过去。这才险险躲过一劫。无暇去理会手腕上的炽热,老白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个险些要了他小命的地方。好好的大堂地面,怎么就无缘无故出现个大坑呢?
  咣啷——
  咣啷——
  咣啷——
  无数声巨响同一时间出现,整个大堂瞬间被飞扬起来的尘土淹没。刚得救的老白还品味劫后余生的喜悦,便又被吞噬进了脚下的无底洞。
  独坑易躲,连环坑难防。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次他被人紧紧抱在了怀里,
  一片黑暗,身体疾速下滑。没错,并不是下坠,而是下滑。他和温浅似乎正在一个倾斜度很高的甬道里飞快的向纵身滑行。衣料剧烈的摩擦着四壁,听起来像是混着土和沙砾。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脚底忽然触到一个坚硬的东西。然而下一秒,那东西忽然向前弹开,老白和温浅就这样直直的落进了一个空荡荡的石室。这一次可就是结结实实的摔在地面了,温浅闷哼出声,可当冲击力透过男人再传给老白时,只剩下了一点点。
  "摔得厉害吗,有没有怎么样?"老白从男人身上爬起来,之后担心的看着仰躺在地面的温浅,这么高的地方,一个人摔下来尚受不住,何况男人承受的是两个人的力量。
  温浅艰难的摇了摇头,语气却还很轻松:"没撞到筋骨,就是疼。"
  老白把眉毛皱得老高:"疼就是大问题!"
  温浅努力的把气息调匀,居然自己爬了起来,虽然动作稍显迟缓:"你看,没事吧。缓缓就好。"
  老白见他好像真没大碍,这才放下心来。想问他为什么会那么用力的护着自己,可又觉得这压根算不得一个问题,问出来反而显得奇怪,便索性观察起周围的环境来。
  温浅看出了老白的欲言又止,可他并不点破,因为没有必要。在他看来,老白对于他的好感,更像是某种单方面的不求回报的惯性行为,似乎那个人的心里必需要存上这么个感情,可以是对他温浅,却也可以是对别人。所以温浅在等,他要等到这个人能明确的开口,说,非你温浅不可。
  有时候温浅也觉得自己挺幼稚的,就像小孩子希望得到大人全心全意的关注一般。可他却又不准备改掉这种幼稚,长久以来第一次产生了想要某个人的念头,不是简单的在一起或者看得着摸得到就好,而是希望对方的眼里只有自己。一切闲杂人等最好通通散去,就像那个冬天的白家山……
  当初干嘛要离开白家山呢?在言府重逢老白后,温浅就一遍遍的问自己。
  可想了半天,也忆不起那时候的心情了。

第54章 热闹滚滚红鸾劫(十二)
  "你说我们现在在哪儿呢?"老白窸窸窣窣的摸索着石壁,没一点头绪。
  "应该是言府的下面吧。"温浅轻轻动了动自己的肩膀,酸痛感已经基本消失。
  老白想不通:"好端端的一个大喜日子,怎么就接二连三的出麻烦呢。"
  "要不怎么叫言是非呢,干的就是招是非的活儿。"温浅倒很能理解。
  勘探半天徒劳无功,老白最终垂头丧气的又坐回到温浅身边,但还不忘反驳:"话不能这么说,他还交了好多朋友呢,你看今天热闹的。"
  温浅耸耸肩:"对啊,人倒是不少。不过估计过了这个大婚,今后很多武林豪杰再见到言兄都要绕道走了。"
  老白困惑的歪着头:"你好像挺开心……"
  "怎么会,"温浅好笑道,"糊里糊涂被丢进地底下,谁能高兴得起来?"
  老白动动嘴,想说我的意思是看见言是非倒霉你似乎很开心,可想想又觉得自己这话问的没道理且很无礼,便话到嘴角又给咽了下去。
  那么温浅有没有开心呢?
  答案是肯定的。再多加一个"很"字。
  这飞扬的心情来自两个方面。一是言是非遭了罪,温浅不觉得自己这心理有什么阴暗的,他打从第一眼看见言是非和老白那么热络就别扭起来,因为他发现老白在面对言是非时是彻底放开的,没一点拘束,没一点顾虑,羡慕之余有了那么一丝嫉妒,嫉妒之外就生出几丝恼怒。温浅并不是见不得别人好,可他现在发现他见不得老白对别人好。二来,则是他终于想通了一直以来困扰自己的事情。
  打从在言府见了老白,温浅就觉着自己变得怪怪的。没见老白之前,温浅压根儿没那么多杂念,哪怕想念老白,也是非常偶尔的事情。因为潜意识里他认定老白理所当然就该在白家山上,无论自己严冬去还是酷暑去,一定会有张温和的笑脸在那里等着。所以他心安。但老白的出现打破了这种想当然,温浅第一次意识到老白并不仅仅他这么一个朋友,老白也并不会仅仅对他绽着笑脸。甚至于,他可以装作不认识自己,而却为了另外一个人挺身而出两肋插刀。温浅慌了。他发现他受不了老白对别人好。而当那么多人或明或暗的帮助老白时,温浅又发现一件更难懂的事,那就是与老白对别人好相比,他更受不了别人对老白好。呵,这不莫名其妙么?
  可它又是那么实实在在的发生了。
  这是个很难分清孰是孰非的奇妙循环。如果不是老白在那个盛夏夜晚的异常举动,温浅压根不会去想这些有的没的,很可能到现在,他也只当老白是个特别的朋友。可事实上他因为老白而多想了,反过来,老白却还是那个老白,依然故我,没任何变化。
  几天来有种说不出的焦躁一直在温浅心里酝酿,沉积。他想宣泄,却也找不到出口。直到刚刚跌落机关的瞬间,他在自己下意识抱紧那家伙的举动里才终于明确了一件事。那就是老白对于他而言是特别的,特别,重要的。
  这是世人所谓的爱么?温浅拿捏不准。他总觉得不太像。爱给他的感觉太薄了,而他对待老白,却绝不仅仅是喜欢或者有好感那么简单。他会为了这个人高兴,开心,懊恼,生气,甚至于他从未体验过的,某种哀伤。
  "怎么了?"见温浅坐那儿冥思苦想半天没说话,老白便出声询问。
  温浅敛了心思,绽开招牌笑容转移了话题:"我觉得挖这石室的人想必蓄谋已久,你看那油灯,都快见底了。"
  顺着温浅的目光,老白也看见了那盏落满灰尘的油灯。就挂在石室的一角,发出微弱而昏暗的光。
  "对了,在掉下来之前你说有人会闹场子,就是指这个吗?"温浅想起了老白那时候正是要出门去看。结果晚一步,便没出去。
  老白恍然大悟,啪的一捶自己的大腿:"肯定就是他了!玄机老!"
  "机关大师?"温浅诧异,"他很多年没在江湖上出现了啊?"
  "谁知道。"老白撇撇嘴,"看起来像是和言是非有恩怨的样子。"
  温浅乐:"我就说他招惹是非吧。"
  老白不同意:"做生意的哪有不惹是非的,难道你没仇家?"
  温浅愣了下,倒还真卖力的想了起来。末了不太确定道:"呃,应该也有。不过人都死了,他们的家人一般也不太常找我报仇。"
  老白嘴角抽搐,他忘了这家伙的生意特点了。
  "不过如果真是玄机老设的机关,那么我们恐难出去了。"温浅沉声道,"石室恐怕不只这么一个,啧,他到底在言府下面潜伏了多久啊。"
  "还有石室?"老白惊讶的瞪大眼睛。
  温浅没好气的敲了他的头:"你这俩耳朵招风用的么,真是服了你,刚刚是整个大堂的地面都开了口,不只我们脚下。"
  "……"
  "怎么不说话了?"
  "呃,没,呵呵,原来如此。"老白憨憨的乐,不好意思说自己被对方难得的亲昵敲头给敲傻了,现在满脑子的糨糊正咕嘟咕嘟的熬啊熬呢。
  "破案的时候挺精明啊,怎么这会儿又傻上了。"温浅笑,连眼睛都柔了下来。
  一来是没发现老白易容,温浅现在想想,觉得自己真是笨到家了。这家伙的面皮儿做得再精致,眼睛却还是那双眼睛,随便一转心思就都出来了。慌乱的,害怕的,开心的,快乐的,愤怒的,生气的,不屑的,敬佩的,只消看上一眼,便懂了。
  鬼使神差的,温浅忽然伸出手,轻轻的撕去了老白的易容。而老白就那么呆呆的,似乎忘记了去抗议。
  "呼,还是这个样子好。"温浅后退一点点,目不转睛的看着,跟欣赏风景似的。
  老白不太自在的轻咳一声,才略微发窘的挠挠头:"回头让人见了真面目,以后不好走江湖了。"说着从怀里掏出点药膏,又把面具给鼓捣了回了脸上。
  温浅看着这脸皮儿摘了戴的觉得有趣儿,莞尔道:"你的仇家也多?"
  "那谁知道啊,"老白咕哝着,"指不定哪儿冒出一个来,就够我喝几壶的。"
  温浅似笑非笑:"你朋友那么多,就算真有仇家也不怕,随便拉出一个来都能护着你。"
  老白微微皱眉,没接这个话茬。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虽然男人一脸温和,甚至眼睛里都云淡风轻,可他就是觉得那人在生气。没来由的。
  片刻后,老白咬咬嘴唇,像下了某种重大决定似的,颇有点豁出去的架势:"我那天本来也想找你藏在柳百川那儿了,可我一想你和勾三非亲非故的,呃,估计就算面儿上答应了心里也不能太乐意,所以才找了那个爱凑热闹的李小楼。"
  温浅没想到老白这会儿说这个,愣了好半天,才好容易把听见的都消化掉。可又不知该用什么表情了。话题太过跳跃,情绪一时没办法衔接。
  "温浅?"老白被对方的沉默弄得头皮发麻,又有点后悔自己的鲁莽了。难道自己理解错了.,对方压根儿没为这个生气?思及此,老白脸热得能烫熟鸡蛋了。
  终于,温大侠调整好了状态,找回了话头:"你怎么知道我就算面儿上答应了,心里也肯定不乐意呢。说得像我很无情似的。"
  由于温浅这话是带着笑意说的,调侃味甚浓,所以老白想也没想,直接说了实话:"你倒不是无情,就是有点怕麻烦。"
  一语中的。温浅竟然找不到话来反驳。
  该说老白把他摸得太透了么?温浅在心里苦笑。可感慨过后,他却认真的望进了老白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别人我可能不管。但你的忙我一定会帮。"
  温浅的眼睛像是带着某种魔力,老白觉得自己被定在里面出不来的。心扑通扑通的像敲鼓一般,莫名的乱。温浅这话什么意思?是单纯的朋友情意,还是真有些别的什么?一向对人淡漠的温浅既然能够给自己这样的话,那就说明自己是不一样的吧。可,又不一样了多少呢……
  "想什么呢?"温浅轻笑的声音拉回了老白的魂儿。
  带着满脑袋的糨糊,老白艰难的晃了晃头,这才摇回来一星半点的神智:"那以后需要帮忙的时候,我第一个找你。你不会嫌烦吧。"
  "不会。"温浅缓缓摇头,给了老白一个坚定的微笑,"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开心感动惊喜纷至沓来,一时间老白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温浅敛下眸子,在心里轻轻的叹口气。其实老白的感觉没错,对于捉凶手找李小楼而不是自己,他是有些介怀的。但老白的感觉又并不全对,因为除了介怀,温浅的情绪里还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称之为哀伤也许并不准确,可温浅又找不出别的可以形容它们的词。
  老白是他唯一的朋友,可老白的朋友,太多了。
  白家山上的时光很美,可下了白家山,他什么都不是。

  疼痛消失得差不多的时候,温浅用轻功飞上了石室右上角,那是刚刚二人掉落的入口,可这会儿已经成了一面石壁与周围无异。温浅试了或推或拉或凿很多种方法,可那石壁就是纹丝不动。
  无奈之下,男人只得落回地面再想办法。
  "你说我们出得去吗?"
  "不知道,听说这世上还没几个人能破玄机老的机关呢。"
  "那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着急?"老白发现从掉进来开始,温浅就是一副不动如钟的架势。即使刚刚敲石壁,也不紧不慢的,"就跟笃定能出去似的。"
  温浅笑,半假半真的指着自己胸口:"这里都快急死了,是你没看出来。"
  老白摸摸鼻子,没好气道:"那你倒是表现出来啊,脸上鸟语花香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这儿闭关修炼呢。"
  "别说,这也是个好主意,"温浅居然煞有介事的点点头,"这里和白家山还真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老白受不了的翻眼皮:"哪里像。"
  "安静,与世隔绝,没有纷扰,"温浅想了想,又补充道,"只有你我二人。"
  "不对,白家山上还有野猪呢,"老白认真的纠正,"这里就没有。"
  温浅无力地扶着自己的额头,难得发自肺腑一次:"就属没有它这点,那是大好而特好。"
  "呵呵,理解。"想起温浅被野猪兄爱护的惨状,老白不厚道的笑出声。
  温浅扬起嘴角,某些回忆现在想想,淡淡的能甜到心里。虽然知道处境危急,可温浅确实贪恋上了这一点点独处的时光。
  啪嗒——
  细小的石子落地声音打破了温馨有爱的平静。温浅猛的把老白扯到身后,握紧浅伤剑警惕起来。
  啪嗒,啪嗒——
  声音似乎是从另一侧石壁上方传来的。
  哗啦——
  这一次二人终于看清,石室西侧的石壁右上角,竟然被不知道什么力量狠狠往这边推出来一截!原来那里的石头并非连成一体,而是暗藏这样一块能够活动的巨石!
  温浅和老白刚刚躲到最远的角落,就见巨石已经被全部推出,咣的一声沉沉的落下!巨大的重量让整个石室都好像晃动起来。待尘埃落定,上方的窟窿处伸出个乱糟糟的脑袋。
  "什么嘛,还是间石室!"李小楼的声音在地底下仍然不减活力,"呜,老子不干了,下次这种力气活给我换人听见没,胳膊都要断了——"
  "谁让这里就你蛮力最多。"勾三的声音隐约传来,有些模糊,但听得出没李小楼那么轻松,"看看里面有人没?"
  "人……啊!老白在这里!"李小楼叫着,下一刻便干净利落地跳了下来,一脸惊喜的走过去。
  "你们也落进来了?"乍见到熟悉的面孔,老白也挺开心。
  可李大侠很郁闷:"我连着躲开了四个,哪知马上要出门槛的时候大门忽然关上,硬生生给我撞了下去!"
  "掉了就是掉了,管你躲过几个坑。"勾三不知什么时候也过来来。一见老白二话不说就是个拥抱,搂得那叫一个紧,光搂不成,还小狗似的拿着头蹭啊蹭,"担心死我了!"
  老白轻轻回抱。虽说第一次有这种待遇,但还挺受用。勾三的直截了当,总会让人特别的温暖。
  "怎么好像有杀气……"李大侠缩缩肩膀,纳闷儿道。
  "错觉。"温大侠笑得如沐春风。

第55章 热闹滚滚红鸾劫(十三)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李小楼郁闷的坐在地上,仰头冲着正在另一侧墙壁上左敲敲右凿凿的勾三进行言语威胁,"等下如果又是一个石室,当心本大爷做回赔本买卖,直接把你收拾了。"
  "我这赔本买卖都做好几个时辰了,我找谁了!"勾三回过头来怒视,眼看着手里的冰锥就要往李大侠的方向招呼了,"要是在往常,我钩子一出怎么也得见个十万八万两的!"
  "啥?!合着这盗墓比杀手赚钱啊!"李大侠瞠目结舌,嘴张得能塞下鸡蛋了,改行之心溢于言表。
  温浅又不着痕迹的后退了几步,面带微笑的和那俩人隔出了"我们完全不认识"的距离。倒是老白,因为觉得两个人的斗嘴实在有趣,一直紧绷的心也随之轻松了不少。
  "这么说,在此之前你们两个已经进过一个石室了?"老白听着李小楼东一句西一句的叙述,拼凑出了大概。
  李小楼叹口气,摆弄着很可能是他自己衣服上掉下来的破布条,嘟嘟囔囔道:"你这里是第三个了。我俩掉进去那个算一个,后来那家伙发现侧面墙上的石头能推动,结果就从那个洞到了第二个石室,呃,就是你这里的隔壁嘛。"
  "没有其他人吗?"老白还是挺担心伊贝琦他们的。
  李小楼耸耸肩:"隔壁是空的,一个鬼影都没有。"
  "掉到石室的时候也只有你们两个人吗?"
  "没错,"李小楼说着额头开始隐隐跳动,"而且往下滑的时候那家伙的脚一直顶着我的脑袋,弄得我现在头发里还一股臭味儿呢。"
  老白无语,想笑不敢笑,可憋着又确实难受。他觉着上辈子这俩人铁定是冤家,不都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嘛。不过有一点老白想不通,按理说他和温浅当时正要往门口去,所以远离了众人,可在热闹中心的李小楼和勾三没理由也落单啊。
  "我那时候刚好想去茅房,就往后堂走来着。"李小楼给出解答。
  老白歪头,冲着勾三好奇道:"那你呢?"
  额头已经蒙上一层汗水,勾三正好借机放下手里的工具喘口气,一边用手扣着石缝做支撑,一边半转过身子回道:"可能是茶水喝多了,我就想着去茅房。"
  老白眨眨眼:"你俩……结伴去?"
  "……巧合。"二位大侠嘴角抽搐还不忘异口同声。
  老白不好意思的干笑。问问题不经大脑的下场只能是收获饱含鄙视的白眼。
  那厢,温大侠已经退到了墙角处。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勾三便干净利落的在与他们进来的巨石洞口对着的石壁上清理出一圈方方正正的沟痕,随着他的冰锥在沟痕出轻轻一挑,一块二尺见方的薄石板应声而落,在地面上碎成几块。这会儿在看,原本连成一体的石壁上,已经清晰应出了塞石的模样。
  这是老白第一次见勾三露看家本事,原本只是觉得这人直率可爱,现下便真要刮目相看了。
  正想着,勾三已经从上面跳了下来。他三两步走到仍旧席地而坐的李小楼身边,用脚尖踢了踢第一杀手的大腿,没好气道:"大牛,该你了。别想偷懒啊。"
  "之前就我一个苦力我不和你计较,现在三个人,凭什么还是我!"李大牛不乐意了。
  勾三双手掐腰,振振有辞:"老白,压根不会武功手无缚鸡之力,那个温什么的,我听说他杀人的时候剑痕比头发丝儿还细还浅,看来看去肯定你最合适嘛。"
  "哎,你怎么知道我就特别有力气呢?"
  "你一刀就能把人劈两半啊!"
  "啥?!你听谁造的谣?"
  "柳百川说的呀,李小楼大战江湖八百豪客,天山上九天九夜不见日头,刀光剑影,鬼哭神嚎……"
  "你给我打住吧。"李小楼身心俱疲的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挽袖子一边还咕哝呢,"这都是孽啊,我上辈子到底干啥了……"
  说归说,李大侠还是深提一口气,猛的窜上了石壁,就那么悬空着使力,竟然片刻后就撼动了巨石。随着巨石被一点点推到另外一个不知名的空间,老白的嘴也越长越大。好么,真不愧是江湖第一杀手,刀法什么暂且不提,光蛮力这一项便足以傲视群雄。
  "我这绰号起得准确吧,"勾小钩冲着老白咧嘴,背后嘀咕着人家李大侠的坏话,"这力大如牛的,不叫大牛多可惜。"
  老白莞尔,低声道:"敢这么叫天下第一杀手的,估计也就你了。"
  哪知勾三闻言,瞬间换上一脸委屈:"他先给我起的绰号!要不我才没这么闲呢。"
  这回轮到老白好奇了:"他给你起的什么啊?"
  没等勾三回答,再一次把巨石成功推落的李大牛侠士已经黑着脸的回过头,平日里吊儿郎当的眸子正危险的半眯着:"土耗子,又是一间空的……"
  没有期望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了期望却又落空。这会儿勾三也顾不得和李小楼斗嘴了,耷拉着脑袋瞧着怪可怜的。
  "喂,你没事吧。"李小楼走过来扒拉着同患难的好歹算有些孽缘的伙伴,"刚才那间还是空的呢,下一个不就有人了。这次是俩,没准再来一回就四个了呢。"
  老白下意识的回过头,用眼神询问一直冷眼旁观的温大侠:李小楼这是……安慰人呢?
  温大侠已经在心底把那两个煞风景的鞭挞了千百回,可对上老白探寻的视线,还是温柔的点点头:嗯那,要不怎么说人间处处是真情。
  四分之一炷香后,勾少侠精气神儿全满,再度复活。正准备带领大家进入下一个石室继续展望更美好未来,温浅却似乎有了什么发现。
  "这里……好像有字。"温浅驻足在之前被李小楼推进这边的巨石跟前,若有所思道。
  勾三马上奔了过来,只见巨大的石头上,长方一侧赫然有斧凿的痕迹。因为塞着的时候这一侧贴在里面,所以除非等巨石掉落上前查看,否则很容易忽略。
  "这是字吗?"老白认了半天也没认出来,虽然有点像字,但确实透着古怪。
  "是字,我在一个很古老的墓里见过,"勾三皱着眉,自言自语着,"不过现在早就不用了啊。"
  "你不是想告诉我,咱们现在一个古墓里吧。"李小楼嘴角抽搐,下意识的左右看看,就好像能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恶灵似的。
  勾三却马上否定:"没有墓是这样结构的,房不像房室不像室。"
  "依我看,这里最有可能是玄机老做的机关。"温浅淡淡道,他觉得自己有义务把貌似头脑不大灵光二位往正途上引。
  看着勾三和李小楼一头雾水的样子,老白好心解释道:"在散金的时候散出张字条,是玄机老祝言是非大婚的,但看见那张字条之后,言是非就特别紧张,好像知道会出事。"
  "也就是说这很可能是言是非和玄机老的私人恩怨,而我们则是失火城门旁边被烧干的池鱼,菜市场斗殴被误伤的无辜群众?"李大侠皱眉,难得的条理清晰比喻准确。
  老白微微咬了咬嘴唇,才道:"言是非也不想的,你以为他愿意好好的大婚变成这样。"
  "知道知道,我又没说要找他算账。"李小楼说着,猛的一拍勾三肩膀,"你且快着点继续挖,没准赶得上天黑闹洞房呢。"
  勾三已经习惯了大牛兄的拍拍打打,第一次接招的时候险些脱臼,现在抵抗力强多了。
  "究竟是什么字,你认得出来吗?"温浅忽然问。
  "如果我没认错,应该是丑牛的丑。"
  "……"
  "我说的是子鼠丑牛。"
  "……"
  "那个,你要不要再去我们来的地方瞧瞧石头上是不是也有字?"
  "你打算岔开话题么……"李大牛毫不留情的揭露了勾小钩的险恶用心。
  最后去查看的是温浅。不知为什么,在那两个闹腾的人面前,他总会莫名的不自在。似乎从他们出现开始,他就再没办法融进老白的欢乐。感觉很糟,所以他需要找到事情来做。
  经过仔细辨认,李小楼和勾小钩推掉的第一块石头是丑,推进老白他们所在石室的石头上还是个丑字,而最新推到隔壁石室的石头上则是个辰字。勾小钩的预感没错,这两个字都是十二地支里的。
  可是为什么两块丑一块辰呢,勾小钩也说不清楚。于是接下来的时间大家再没浪费,勾三认认真真的凿,李小楼兢兢业业的推。很快,又一个空的石室出现了,这回落下来的巨石上,又是个辰字。
  "下一块石头上会是什么呢?"李小楼已经开始好奇了。
  勾三扬起嘴角:"你一会儿你推不就知道了。"说罢深呼吸几口,提气又窜了上去。
  李小楼有趣的看着,嘴里的话也不知是夸奖还是损人:"是不是做贼的,轻功都这么厉害啊。"
  这一次勾三更快了,都说熟能生巧,三两下便把石板情节溜溜。李小楼也不示弱,好像力气无穷无尽般,哗的一下几乎是把巨石轰出去的。
  "喂,这回是什么字看得出吗?"勾三在下面心急的嚷嚷。
  李小楼却一反常态的没出声,而是缓缓回过头来,表情那是相当复杂。
  "怎么了……"老白咽了咽口水,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从洞口传来了底气十足的达摩狮子吼:"我说你推石头都不看着点的!砸到七净大师无寂师太怎么办?就是砸不到大师和师太,砸到我们这些无名小辈也不好啊!就算所有人都没被砸到,你弄这么一个大家伙往哪儿放!本来地方就挤……"

第56章 热闹滚滚红鸾劫(十四)
  叫喊声一出现,勾三便耐不住性子一跃而起,硬是在李小楼身边挤了进去,伸头想看个究竟。
  没等老白发问,前方已经传来塘报:"哇,这里好多人,乌泱乌泱的!"
  等李小楼和勾三跳进了隔壁,老白和温浅也随后赶了过去。得,要不是四周的石壁上少了大红绸子,还真以为又进了成亲大堂呢。连烛台都一块儿掉进来了。
  刚刚怒吼的达摩院弟子这会儿正伙同师兄弟们一起把巨石往墙根儿底下抬呢。也不怪人家吼,这石室里挤了有二三十个人,几乎占了大堂里人数的一半还多,密密麻麻的将整个空间填得满满当当。
  "老白,你死哪儿去了,让我好找!"黑压压的人群里忽然蹦出个熟悉的声音,不过伊贝琦可没勾小钩那般的直率,哪怕心里想得要死,这会儿也只是来到老白面前从上到下的好一番打量。那着急和欣喜,都在眼睛里呢。
  老白愣了下,才解释道:"我们掉到另一边了,还以为你们没下来呢。"见到伊贝琦,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如果所有人都掉了下来,那么还能等谁来救他们呢。
  "哪儿啊,差不多全下来了。"伊贝琦叹口气。顺着她的目光,老白瞧见了角落里的言是非和若迎夏。男人搂着自己的小丫头,似乎在轻声安慰着。见到老白,便低声和若迎夏说了几句,之后就起身走了过来。
  "瞧我这个亲成的,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言是非对着老白苦笑。
  老白安慰的拍拍他的肩膀:"等你八十岁的时候再回过头来想,兴许是趣事一桩呢。"
  "先把这关过了再说吧。"勾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过来。
  老白连忙转过头:"有发现吗?"
  "是个未字,也许真是某种编号也说不定。"勾三挠挠头,"可这编号又有什么意义呢。"
  "难道要继续挖?"李小楼一边揉着酸痛的胳膊,一边撅起嘴,"话说这满屋子的人,怎么都不知道往外逃的,我们要是不过来,难道你们要坐以待毙?"
  "我们也发现了塞石,可压根儿推不动。"言是非苦笑。
  老白抬头去望,石壁另一侧上面的石板果然已被剥落,露出了清晰的塞石。
  "怎么可能,"李小楼皱眉,嘟囔着,"七净大师不是在吗?"
  "老衲年事已高,力不从心了。"七净大师沉润的声音此时传了过来,仔细听还带着些许笑意,"哪比得上李少侠这般生龙活虎啊。"
  难得的,李小楼竟然脸红了。微微发窘的挠着头的李大侠,别有一番风情:"什么少侠不少侠的,我都三十多了……"
  最先扑哧笑出声的是勾三,之后大伙一块儿乐了起来,就连温浅也掩不住笑意,石室一时间到添了几许轻松。
  老白一行人的到来为众人带来了希望,原本都快放弃了的江湖客们又有了精神头儿。在大家的帮助,当然主要是勾三和李小楼双剑合壁的连挖带刨,通向另一间石室的塞石便很快弄开了。
  塞石上还是个未字,而石室里,则是热闹中心的另外一半人。拿着风水秘笈仔细研究的正是韦利图,被众人围在中间给大家说书减压的是柳百川,还有那个岳琼儿,温浅的主顾。
  一开始老白是没看见这姑娘的,可人家眼尖直接瞧见了温浅,花蝴蝶似的便飞了过来。碍于男女之别倒没有多逾矩的动作,可脸上的亲昵清晰可见。老白心里挺不是滋味的,从跟勾三李小楼汇合后温浅就一直冷冷的,这会儿算是被那姑娘给彻底拉离了自己身边。
  老白不是滋味,温浅也不大高兴。之前他只是觉得岳琼儿有些闹腾,现下则是有些烦了。在被小姑娘拉到一旁之后,温浅压低了声音道:"你想让我杀的究竟是谁,别再弄什么见了就知道那一套,如果你现在不说,这生意我就不做了。"
  "哇,第一次见你不笑呢。"岳琼儿调皮的吐吐舌头,"还怪吓人的。"
  温浅倒不在乎,温和或者微笑都只是他对人的基本礼貌,和自己的心情不挂钩,大家你不犯我我不犯你,自然和和气气的,没必要节外生枝。可对岳琼儿,他总觉得如果自己一直彬彬有礼下去,这丫头很可能得寸进尺。温浅不喜欢被人靠得过近,非常不喜欢。
  老白是个例外,温浅有些苦涩的想,可这个人却比任何人都小心翼翼的不越雷池一步。
  "好嘛好嘛,"岳琼儿扁扁嘴,"反正在下面你也动不了手,这样,只要我们一逃出这里,我马上和你说。"
  温浅皱眉,但还是勉强答应了下来。
  术业有专攻的耗子和大牛成了探路先锋军,因为人越来越多,大家不可能一起行动,于是大部队便原地待命,给予两位能将以精神支持。
  李小楼和勾三合力弄开了刻着戌字的第七块塞石,在那间石室里发现了仙素派和百朝教的几个人。不过这间石室和其他石室有个最大的不同,那就是它的地面上有很厚的一层沙土,全部是软软的细沙,人一踩就陷下去,直直没到膝盖处。
  把仙素女侠等一干人妥善送到了隔壁,远离沙土后,李小楼问勾三:"看得出是什么名堂吗?"
  勾三摇头,耸耸肩无奈道:"继续挖吧。"
  李小楼快疯掉了:"这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不过李大侠的忧虑很快被消除了,当第八块同样刻着戌字的塞石被推落,先锋军们看到了无比熟悉的场景,二人斗殴的兵刃痕迹,解闷儿用石头下棋而刻在地上的棋盘,还有诸多不能为外人道也的内部矛盾证据。
  ——他们回到了最开始掉落的屋子。
  "合着费了半天劲就为转一个大圈儿?!"李小楼没好气的踹了塞石一脚,塞石纹丝没动,李大侠蹦蹦达达跳起了独脚舞。
  勾三没空搭理他,低头沉思着:"丑辰未戌,为何是这四个字呢……"
  李大侠蹦跶一会儿脚趾头没那么疼了,便也靠过来帮着一起动脑:"你盗了那么墓,有没有见过给石头上编号的?"
  勾三歪头仔细想了会儿,才道:"见是见过,有用十天干的,也有用十二地支的,可都是按着顺序来,没这种跳着码的,而且还用同样的字标两块石头。"
  "那有没有可能这个字其实有它特殊的含义?"李大侠难得不用力气而用起了脑子。
  "特殊的含义?"勾三眨巴着眼睛望向李小楼,"比如呢?"
  李大侠眯起眼睛,手起刀落就给了耗子脑袋一下:"我要知道还问你啊!"
  哪知话音刚落,手还没收回来,勾三却忽然捂着胸口一脸痛苦状。
  李小楼吓了一跳:"怎么了?"
  "心口闷。"勾三哑着嗓子道。
  "会不会是在地底下呆太久了?"李小楼有些手足无措。
  勾三艰难的摇摇头:"不是这个。"
  李小楼眉毛皱得老高:"那因为什么?"
  "气的。"
  "气的?"
  "让你。"
  "……"
  李小楼大侠发现一个很悲哀的事实,那就是他刚邂逅勾三少侠的时候小娃子还是很单纯可爱的,结果才在地上面儿混了几天,就沾染上了诸如说谎不眨眼气死人不偿命等一系列恶习。
  嬉闹归嬉闹,勾三和李小楼还是第一时间把他们绕了个大圈儿的事告诉了留守的众人。大家很失望,有些人又开始叨咕着肯定是出不去了我们怕是要死在这里的等等悲观的话。
  言是非适时的站了出来,当着众人的面,还穿着大红喜袍的新郎官儿们向所有人郑重道歉:"玄机老与我乃私人恩怨,没想到将大伙牵扯了进来。在下内心实在过意不去,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但倘若此次大难不死能够出去,我言是非定当在言府摆上一年的流水席,给各位武林挚友压惊。"
  言是非这番话说完,石室里鸦雀无声。要说怨,那定然是有的。怎么能不怨呢,每个人都很无辜。可人家大婚之日遭此劫难,没人再好意思落井下石。且一起落进来,多少便有了那么点患难与共的道义冒出头。这会儿想得更多的是如何齐心协力的出去,相比之下抱怨什么的,也就微不足道了。
  果然,很快就有人出声说,言兄说得哪里话,既然来给你祝婚,自是把你当朋友的,和朋友共患难,天经地义。
  有了出头的,自然就有附和的。大家你一句我一句,一时间,石室里倒是弥漫起了些慷慨激昂。
  可勾三却愈发难受了。因为他总觉得自己是这些人里唯一对机关密道熟的,却没办法带大家出去,生平头一次体会到自责是个什么味道,苦苦的,闷闷的。这回不是胡闹了,是真的觉得胸口闷,想说话,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最后,他干脆躲进那个已经没人的沙子石室,抱着腿席地而坐,头都要埋进沙子里了。
  "善哉善哉。世间一切都讲究个因果,倘若我们今日当真要在此殒命,那也是前世种的因,今世得的果。少侠不必自责。"
  "七净大师?"勾三惊讶的抬头,"你怎么也过来了。这里都是沙子,不干净的。"
  老人家笑而不语,竟同勾三一齐坐到了地上。唯一不同的是,七净大师坐姿端正,漫过腿的沙子此刻像化为了虚无,勾三看着大师手上那不断捻动的佛珠,总觉得好像置身于清净佛堂。
  半晌,七净大师才缓缓道:"干净与否,不在沙土,不在软榻,不在佛堂,不在庙宇,而在于人心。人心净了,哪里都是干净的。"
  勾三似懂非懂,只是忽然觉得莫名心安。于是他呐呐的问:"大师,你知道如何出去吗?"
  "老衲不知,"七净微笑的看着勾三,"但你不觉得这石室有些古怪吗?"
  "古怪?"勾三不明白。
  七净微微抬头,目光徐徐打量了一下四周:"通常居室,都该四四方方。可你看这里,只有三壁。"
  经过大师提醒,勾三才发现,这石室并非方形而是成三角形,之前他只是感觉有些怪,却光顾着凿石头而压根儿没去注意。
  "还有一条,为何独独我们所在的这里铺上了沙子呢。"七净大师用手轻轻舀起一捧细沙,"很久以前,我也是和玄机老人打过交道的。如果言庄主说的没错,此事真乃玄机老人所为,那么我们就一定出的去。"
  "大师为何如此笃定?"不只不觉间,勾小钩已经对眼前的人肃然起敬。
  七净大师笑得和蔼:"这个人啊,顽童一个。他做事情就要好玩,却不一定是真想要伤人性命。我听言庄主说了下他们间的过节,呵,放于世间如尘埃一般,所以依老衲愚见,这石室之困固然难解,却并非无法可解。"
  "我说找半天没见你人影,合着躲这里听大师讲经呢?"李小楼从洞口跳下来,细细的沙子上,男人如履平地,"大师,你那些佛法这家伙听得懂嘛。"
  七净笑着反问:"你觉得呢?"
  李小楼不自在的别开脸:"我说大师,你能不能别总像看孩子似的看我,我这一阵阵起鸡皮疙瘩。"
  "啊!"没等大师回答,勾三却叫出了声,"我知道了!"
  "怎么,发现出口了?"李小楼惊喜道。
  "那倒没有,但我想我已经知道咱们下一步该做什么了。"勾三的精气神儿又回来了,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开始在细沙上划起了道道,"你看,我们绕这一圈一共是八个石室,每个石室都是三角状,也就是说我们走了一个米字。按方位讲,丑辰未戌都属中央,在金木水火土中属土,那么其他的呢,代表东南西北方的剩下八个地支在哪里?"
  李小楼愣愣的,似乎成了私塾上听先生讲课听得入神的孩童:"对啊,剩下的在哪里?"
  勾三扬起嘴角:"如果我猜的没错,答案就在沙子下面。"
  "沙子下面?"李小楼心急的连忙胡噜起沙子来,好容易弄开点沙土看见了地面,却仍旧是青青石板,不见和其他石室有何不同。
  勾三叹口气,觉得把李小楼往智慧的七净大师身边一摆,对于这天下第一杀手而言简直是灾难。起身动动被沙子埋得酸痛的腿,勾三走到李小楼身边,借着男人扒拉开的沙土,轻轻叩击地面。
  咚,咚,咚。
  "空的。"李小楼总算发现了蹊跷。
  勾三点点头:"有时墓道里会用这样的机关,在真正的墓穴上方建一个假的空墓,等墓主人下葬后,工人会把假墓与真墓间的通道封死。而为了防止被人发现下面是空的,他们往往会在假墓地面铺上几层细沙。与这里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小楼皱眉:"那这个也太明显了吧,这么多间石室,就这里铺沙子?"
  勾三耸耸肩:"其他石下面都是实的,只有这里是空的。刚刚大师说了,玄机老做事图个好玩,也许他故意卖我们这个破绽呢。"
  "可是,如何进到这底下呢?有机关吗?"
  "没……"勾三忽然拖长了声音。
  李小楼觉得脊背嗖嗖发凉:"那怎么弄?"
  "……"无声的凝视。
  "你别这么看我啊。"
  "大牛……"
  "呃。"
  "我把冰锥借你。"
  "那顶什么用!"
  "我还有锤子和撬棍。"
  "你学过变戏法吧……"

第57章 热闹滚滚红鸾劫(十五)
  勾三的猜测果然没错,就在他们所在的米字型石室下,还有一个巨大的空间。当李小楼把地面凿出个大窟窿之后,下面一览无余。
  "我先下去探探路。"李小楼把工具丢到一旁,就要钻进去。
  勾三下意识扯住了他的衣襟,闷闷道:"小心点,可能有机关暗器。"
  李小楼咧开嘴,对着勾三风情万种的挑了挑眉毛:"我办事,你放心。"
  之后,李小楼便进到了下面。勾三目不转睛的看着,生怕出了事。不过一切似乎很平静,从李小楼接触到下层地面,再到他四处走走看看,并未见什么异常。
  "如何?"勾三不太放心的出声询问。
  "四面墙,一面死的,三面有门。目前为止还没发现机关。"李小楼如实回报。
  直觉告诉勾三,出口一定就在这里。正想着,窟窿底下又传来李小楼的声音:"这里好像还挺安全的,让上面的那些人都过来吧,底下地方大,宽敞多了。"
  一炷香时间之后,人们纷纷转移到了勾三的新发现处。这个石室果然宽敞,装着四十来个人,却还显得挺空旷。
  石室三面大门燃起了所有人的希望。石室有三人来高,大门则有两人来高。朱红色嵌着铜鎏金扣环的门板,放在现下大家大门大户都气派非凡,可如今镶在这青石墙上,却扎眼的很,给人一种十分不协调的别扭之感。勾三一直心心念的八个地支却在这里找到了,就刻在门楣上,分别是寅卯,巳午,申酉。亥子是这里最特别的,它被凿刻在那面完全封死的墙上,几乎占了墙面的一半,大大的很是醒目。
  "于是,我们究竟该从哪个门出?"人群里有声音这样问。
  众人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到勾三身上,谁让人家是专业的呢。可事实上勾三也没辙,说实话,到现在为止他更多的是凭着感觉走,做此机关的人似乎并没有特别想困住他们,所以机关其实做得相对简单,要不然也不会让他这么轻易找到这里。可纵使再简单,他也没办法跳入玄机老的脑袋窥见那人的心思,更不可能凭空想出答案。
  "要不,咱们一个门一个门的试试吧。"言是非忽然出声,"反正只有三个门,打开试试不就知道了?"
  大家伙儿面面相觑,似乎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如何,那就试吧。
  半个时辰之后,三个沉重的大门被众人合力拉开。门是拉开了,可没人愿意越雷池一步。原因明摆着呢,寅卯门里压根没有地面,直接是个布满了尖锐木桩子的巨大陷阱,无数个木桩用绳子捆成杀伤力巨大的钉耙,整齐的排列在下面;申酉门刚一打开就发出无数利箭,幸亏他们没进去,否则铁定成刺猬;至于巳午门里倒是什么都没有,可有好事者刚刚探出个头,衣服便忽然着了起来,如果不是那人满地打滚的姿势相当娴熟,这会儿已经和牛头马面下棋去了。
  "衣服怎么会忽然着起来?"李小楼莫名其妙问勾三。
  "我在盗墓的时候曾经见过,一些粉末,落在人身上就着。但到底是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得,先不管他了,这三个怎么瞧着都不像出口,你觉得呢?"
  勾三抿抿嘴,半晌才道:"我想我可能找到了。"
  李小楼非常怀疑的眯起眼睛:"你又想到了?"
  "爱信不信。"勾三被打击得很受伤,索性离开李大侠找老白去了。在勾三心目里,老白绝对是天底下最温柔的大侠。
  老白正在那儿听柳百川说书呢,津津有味的,结果被勾三扯到了一旁。勾三把自己的想法,原原本本和老白说了。说完之后便有些不太笃定的挠挠头,小心翼翼的问:"你说,我们要不要试一下?"
  老白想都没想,直接道:"总比坐以待毙的好。"
  "那万一错了,很可能大家都没命。"
  老白笑了:"再不出去,饿也得饿死。反正都是死。"
  勾三看着老白,好半天才嘟囔着:"我怎么觉得你一点不害怕?"
  "怕什么?"老白眨眨眼,反问道。
  "死啊。"勾三想也没想。
  老白愣了下,随即又露出了浅浅的笑靥:"人死了不就可以投胎了吗。我都想好下辈子投胎做什么了,一定不能在进这江湖,我要投到一户寻常百姓家,然后娶个贤妻再生个大胖儿子。"
  勾三歪着头沉默,老白说的每个字他都认得,可合在一起他就是不懂。什么投胎转世娶妻生儿子的,老白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
  "喂,还真思考起来啦。"老白笑着摸摸勾三的脑袋瓜,"把你的想法和大家说说吧,再熬下去大家都要没力气了。"
  "哦。"勾三应着,一边往前面醒目的地方走,一边还不忘回头瞅老白。是他的错觉么,那个总是温柔的眸子,在刚刚说投胎转世的时候,闪过丝悲伤。
  最终,在七净大师的主持下,勾三把自己的推断给大家说了:"十二地支两两一组代表方位,同时也代表五行,机关墓道里多是这种例子。刚刚在上面的时候,塞石上的四个地支代表中央,而现在,四面墙上的则代表东南西北。寅卯,属木,司东方,巳午属火,司南方,申酉属金,司西方,亥子属水,司北方。"
  "所以每个门后面都是相对应的么,属金就是利箭,属木就是木桩,属火就会莫名燃烧?"人们听出了门道。
  勾三点头:"对。亥子是我们唯一没入的北方,我想那后面该是水。北在机关中通常代表生门,所以出口很可能在那里。"
  "开什么玩笑,如果那后面不是出口,我们岂不是都要成水鬼了!"有人开始嚷嚷。
  还有人附和着:"对啊,我们凭什么听你的!"
  "我不能保证,"勾三目光炯炯的盯着起哄之人,"可我起码没有坐在那里等现成的。你不同意我,那你来说说你的法子。"
  一片,沉默。
  勾三深吸口气,继续道:"亥子门后是水,这就能解释为何这面墙无门。因为门承受不住水的巨大力量,所以这里一定有机关可以打开这面墙。另外,水从何来?从古至今只要涉及到水的机关,很少人为灌入,多是借地利之便,所以我想这水的源头,便是出口。可能是某个湖泊之类。"
  "那我们如何上去呢?如果真是湖泊一类,凭一己之力很难游上去。"
  勾三沉吟片刻,道:"那只能听天由命了。"
  "等一下,寅卯门里不是有木桩吗?"若迎夏灵动的声音传了过来,"那里还有绳子,我们何不绑几个木筏,借着它的力漂上去!"
  众人拾柴火焰高就是这么个道理。一切敲定,剩下的就是分工协作。由勾三带领三分之一的人去找机关,言是非则带领身下三分之二绑竹筏。
  一个半时辰后,一切就绪。
  "看来这玄机老真的没想要你性命,"勾三对着言是非道,"否则机关不可能这么容易找到。"
  没等言是非回答,李小楼又进行了补充:"可他也肯定和你有仇,好么,这么一个大机关,没个一年半载完不成。而且是在你眼皮子底下。"
  "不过你俩究竟什么恩怨呢?"伊贝琦也加入了进来。
  一时间,所有人都竖起耳朵等着解惑。无辜群众需要得知自己被殃及的原因。
  "咳,其实也没啥。"言是非腼腆的笑笑,"就是三年前有个老太太来找我打听玄机老下落。我就告诉她了。哪知那女的是被玄机老休掉的原配,而那时候玄机老正要续弦,结果原配在成亲当天大闹喜堂,玄机老弦这弦就没续成……"
  "该。"伊贝琦说出了众人的心声。
  木筏一共扎了五个,把所有能用不能用的木桩都用了,最终大家分散到了五个木筏周围,手紧紧扣住,有些不放心的,还用腰带把自己和木筏绑在了一起。
  随着勾三按动机关,亥子墙缓缓下降,水如猛虎一般喷涌而入,墙刚刚下降到一半,就已经被水冲垮,碎石随着水流一齐向众人袭来。所有闭上眼睛,屏住呼吸,瞬间被卷入了水的漩涡。

  老白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不能听,不能看,不能说,被水封闭了五感。整个世界都恍若停顿了,只剩下冰冷的水。可慢慢的,水又好像温暖起来,把人深深拥着,抚摸着。老白没见过自己的娘,可这会儿他想,娘的怀抱一定就是这样的,莫名温柔,无比安全。
  "醒来了醒来了——"
  若迎夏惊喜的叫声响在耳畔,老白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就见一堆脑袋围着自己。头顶是眩目的日光,多好,清爽的空气。
  "咱们……出来了?"一说话老白才发现,自己哑得厉害。
  "嗯,出来了!"伊贝琦没好气的指指言是非,"水源就是他家的荷花湖。好么,让人在自己下面刨了一年半载,愣是没感觉。"
  老白这才发现,自己正置身于荷风苑的游廊上。
  "我说老白兄,你可得好好谢谢温浅,要不是他,你怕就随着水飘走喽。"李小楼打趣着,"人家都是死死扣着木筏,你倒好,莫名其妙就给松开了,真当自己是鱼啊。"
  老白眨眨眼,无意识的摊开掌心他依,稀记得自己似乎确实松开了……
  "咦,温浅呢?"勾三四下张望,莫名其妙道,"刚刚还在这儿。"
  李小楼乐:"肯定是闲咱这儿人多,闹哄呗。"
  老白抿紧嘴唇,说不上什么心情。

  言是非的大婚劫至此终于落幕。要说这次成亲对于江湖有什么损失的话,恐怕只一桩——七净大师圆寂了。他似乎和老白一样没有抓住木筏,可老白有温浅,但七净大师被人发现时,已经回天乏力。达摩院弟子似乎不能接受师傅圆寂的事实,非说是奸人陷害,要把与七净大师同一木筏上的都挨个过筛子。可到底,那般情况终究是说不清的。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言是非和若迎夏终于在第二天顺利进了洞房。可没再摆喜宴,而是在洞房第二天就列起了七净大师的灵堂。众人为七净大师守灵三日。
  最先离开的是李小楼,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只是当三日守灵结束达摩院弟子要给大师火化时,人们才发现了天下第一杀手的离去。众人对此颇有微词,但也只是茶余饭后议论议论罢了。
  七净大师火化之后,众人也纷纷请辞。勾三冬天无墓可盗,老白遂邀请他去白家山过冬。伊贝琦对此也双手赞成,因为勾三已经不只一次非常正直的称赞,伊姐姐你怎么看都只有二十出头啊!
  和言是非告辞的时候,老白在大堂遇见了温浅。自从苏醒后,他还没正式和温浅说上一句感谢的话,好像总找不到机会,现下不期而遇,老白便开了口。
  "那一日,多谢你了。"那之后的第二天,老白就在自己的左手腕上发现了手指印的淤青,他想温浅得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留下这痕迹。想不出,却又不敢多想,因为一想,心就跟着莫名发烫。
  "我总不能看着你从我身边漂过去。"温浅淡淡的打趣。之后道,"你要回山吗?"
  "嗯,过冬。"老白说着,忽然想起去年过冬时的情景,下意识就问,"你要来吗?"
  温浅愣了下,就在老白以为他是要点头的时候,男人却最终轻轻的摇了头:"人多,不便叨扰。"
  "嗯?"老白一时没明白过来。
  温浅耸耸肩,似笑非笑道:"我记得你山顶只剩两间房了,恐怕有些挤呢。"
  顺着温浅的视线,老白才明白他指的是在一旁等待自己的伊贝琦和勾三。脸立刻热了起来,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啊,对不住对不住,我没考虑到这个……呃,其实那间塌了的房子可以重盖的……"
  低沉的笑声传了过来,老白疑惑的对上温浅的眼,瞬间被那里面的和暖给揉碎了紧张。
  "我和你开玩笑呢,呵,"温浅轻笑道,"手上还有生意,这个冬天,怕是闲不住了。"
  "哦,这样啊。"老白放下心来,也给了男人一个真诚的笑靥,"那等夏天没事了,过来避暑呗。"
  "嗯,成。"温浅点点头,然后笑着目送老白一行人离开大堂。
  直到老白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温浅才敛了笑容,微微发怔。
  原本是想要推掉岳琼儿生意的,原本是想去白家山过冬的,原本就预感老白会过来邀请自己的,可有一点温浅独独没有算准,原来老白的白家山,不只是他温浅可以去。
  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
  那一日他特意和老白选了一个木筏,而当进入水中,他的注意力更是一刻也没有离开那人,温浅相信冥冥中一定存在着某种力量,否则他就不会在那时觉得莫名心慌。
  江湖太大了,每天都会和无数的人相遇,相识,却又相忘。稍不注意便擦了肩膀,再回首时已天各一方。
  任何人与事温浅都可以顺其自然,唯有老白,他绝对不要这样。

  "瞧什么呢?"岳琼儿从角落里蹦了出来,包袱款款俨然收拾完毕:"咱们可以上路了。"
  "好。"温浅扯扯嘴角,深吸口气也迈开了离去的步伐。

第58章 浅伤(一)
作者有话要说:一直追文的亲辛苦了,俺知道这两个人的擦肩啊擦肩让大家很纠结~挨个抱抱~~不过这种日子即将一去不复返了,咳,浅浅不会被雪藏的,俺保证
 紧赶慢赶,老白一行人还是没赶上回山过年。抵达白家镇的时候已经是除夕的夜晚,三人便索性在白家茶铺里过了个年。掌柜让自家媳妇儿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