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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
(171)
Cbox! 碎碎念[留言板]
《莫道春归无觅处》作者:彦姿漓
莫道春归无觅处
作者:彦姿漓
明月无言
平生不见谢锦慕,莫道已往风流处。
不知哪个无聊文人编的顺口溜,久而久之,在这红尘里游戏的人群中,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谁是谢锦慕?
你问过去,还是问现在?
过去,那是天下闻名惊才绝艳的明月公子。
现在,他是京城第一倌馆,欢情楼里的头牌小倌。
谢锦慕,一颦一笑皆风流,从前,江湖称他清透如明月,后来,京城以他风情为最甚。
谢锦慕的入幕之宾,若是细算起来,倒也并不多。欢情楼里的鸨父白芷是个精明的,知道越是高高的捧了他,吃不到,那旁人越是趋之若鹜。是以真正能碰到谢锦慕身子的,也不过是那么寥寥几个有权有势,得罪不起的王公贵族。
有好事的问谢锦慕,为何好好的明月公子不做了,偏要来做这千人骑万人压的勾当?
谢锦慕那水光潋滟的凤眼流光闪动,轻轻一笑,便闪的那询问之人发起了呆,全忘了刚才所云。结果,还是没有人知道,那其中的因由。
天色渐暗,京城花街的灯火一盏盏亮了起来。
到了晚上这里便说不出的热闹,喧嚣噪杂,酒令娇吟,你来我往,谁管谁寂寞,谁理谁荒唐。
而这欢庆楼的内院里,却有一处小楼,还是静悄悄一片。
一行人穿过雕栏回廊,却是鸨父白芷,带着两个小仆,轻轻敲了门进去。白芷媚笑着向楼上说道:"锦慕啊,成王爷请你今夜过府。"
片刻里小楼内外一片悄然无声。然后听到楼上传来一个惫懒声音,"我累了,不想去。"
白芷脸色一变,又连忙堆了笑说:"锦慕啊,你这个月里已推了成王爷三次,这如今再推……爹爹我,怕是担当不起啊。那成王爷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若是他怪罪下来,你忍心咱们欢情楼上上下下都遭殃哪?"
"罢了。"那人打了一个哈欠,说道,"你叫小鱼上来给我梳洗。"
"好好,"白芷大喜,连声答道,"小鱼,你还不快去!"
谢锦慕由后院走入前厅,身形并不见如何妖媚,然而所过之处却无不呆滞一片。
"啧啧,果然是天下风流尽归锦慕啊,若是能推倒在床,不知是怎样销魂滋味……"半晌才有人回了神。
"死相!那谢锦慕是你碰的了的?小心成王爷砍了你的脑袋!"
"得了得了,摸不到,想想总行吧?"
"孙爷,"那旁边陪酒的小倌娇笑道,"别管锦慕啦,今天莲我陪您,好不好吗?"
"好,莲我宝贝,"那人在莲我的嫩脸上拧了一把,"看你孙爷爷的厉害,小心了,今夜定要你下不了床!"
谢锦慕面色不变,浅笑着在一片淫声浪语中穿行而过,步履安然温雅,就仿佛这里根本不是青楼楚馆,而是江南月下踏歌声。
走出欢情楼,外面早有王府来的小轿等候。那领头的云五熟门熟路,上来拱手道:"见过谢公子,请公子上轿。"
谢锦慕并不看他,只是望了望天,"今夜月色甚好,不必乘轿了,便让我走走。"
云五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闭了嘴默默退下。于是谢锦慕领了小鱼在夜色中缓缓而行,云五领了轿夫跟随在后。
成王爷孟彻,传说中龙章凤姿,精明强干,圣眷正隆,年纪不过二十四五。
御赐的成王府就在平京城东,紫禁城脚下,与这下九流汇聚的欢情楼一带,实在称得上南辕北辙。
秋意缠绵的平京城夜风微凉。谢锦慕走得缓慢,云五跟得着急。由华灯初上走到了亥时初刻,总算瞥见了成王府青色的围墙。云五暗自抹了抹汗,小跑着先去敲开了侧门,引领着谢锦慕进去。
走到寝宫外,便听到一个暗含威严的声音问道:"怎么这么迟?"
云五不敢耽搁,连忙大声禀报:"谢公子不愿坐轿,是以迟了。是小人办事不力,还请王爷责罚。"
里面的人还没有说话,本来默默站在一旁的谢锦慕却开了口:"你先下去吧。"
云五抬头看了看谢锦慕,只见他轻轻笑了笑。乖乖!云五头皮一紧,连忙低头。
耳听着里面的主子没再发话,云五知道这便是王爷不追究了。向谢锦慕投去感激的一瞥,片刻也不耽搁,小跑着退下。
谢锦慕又在外园里站了片刻,叹了口气,才拨开眼前乱飞的柳枝残叶,穿过回廊,进了寝宫内院。
孟彻此刻正坐在花园里的凉亭中,握着酒杯自斟自饮。听到身后轻敲的脚步声,他冷冷一笑,"怎么,今夜终于来见我了?"
谢锦慕并不答话,只是自顾自的,在凉亭一角的雕花靠椅上坐下。
孟彻看着眼前的这人,心里是又爱又恨。他怎么忘了,这人早就是一潭死水,无论是煮是泼,都已激不起他半点涟漪。只可恨,为何偏偏明明是一潭死水,还是这么……这么该死的动人!
孟彻猛地站了起来,一个跨步冲到了谢锦慕面前,一把纠住他的衣领,仗着几分酒意,一口咬了上去。
谢锦慕只默默地承受着眼前人带着怒气的蹂躏,由着孟彻的唇从恶狠狠的啃噬,渐渐变轻变缓,开始辗转吸吮,舌头伸进去,挑动着自己的舌尖。从头至尾,只是巍然不动。
孟彻只觉得心里那无法发泄的怒气被燎的更高,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推开了谢锦慕,狠狠的道:"你究竟想怎样?能补偿的我都补偿了,能做的我都做了,拚着得罪敬王那老色鬼,我都帮你挡了他!你还想怎样?"
谢锦慕从刚才便只盯着黑暗天幕上那一轮圆月,仿佛身边并没有人在咆哮,嘴里却说:"在我心里,你与敬王,并无不同。"
孟彻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他伸出双手,扳回了谢锦慕的脸,逼着他看向自己:"你胡说!你忘了以前在书院的日子!你心里有过我的!你是我的!"
不知是哪个字触动了谢锦慕,他僵了一瞬,终于抬起眼看向眼前人,一双潋滟的眼中氤氲一片。
片刻后,他幽幽的道:"书院的日子,我永不会忘。忘了的人,是你。"
明月光流泻而下,一阵夜风卷起花园中落地的枯叶。片片残叶随晚风打着卷,蔓延飘向黯黯天际。
桃林初见
朔州谢家,是江南一等一的望族。
谢家祖上出过好些个高官,据说曾经还有一人官至宰相。后来不知怎的,却有了"绝不为政"的祖训,自几代前迁到朔州,经商买地,繁衍不息,终于有了如今"朔州百姓知谢家不知官府"的气派。好在谢家历代家主都并非不知进退之人,行事总还留给官府朝廷几分颜面,倒不至于惹祸上身。谢家子弟,虽然难免有那么几分富贵人家的骄横,但家规甚严,从没人闯出什么大祸,但也没闹出什么大名。
然而这种情形,到如今终于有了改变。这事情,就从谢家现任家主的二夫人生了三公子谢锦慕开始说起。
据说谢家三公子谢锦慕出生那天,朔州城内的桃花一夜之间全部绽放,粉红粉红的挂上了枝头。大家都说这是上天派下来的吉兆,谢三公子未来必定是那惊才绝艳,风流天下的人物。孟老爷子一开心,重重的赏了二夫人不说,连稳婆跑腿的丫环都一人赏了十两黄金;后来更是自三公子两岁时起便请西席教授学问,射艺书术无一落下。
而这三公子也确实不是凡品,四岁成诗,五岁作画,六岁弹的琴据说可以让鸟雀汇聚聆听。
一年又一年,西席换了又换,等到谢锦慕十三岁,朔州最有名的大儒留书而去,称教无可教,孟老爷子哈哈大笑,决定送三公子上云梦山上的云梦书院。
云梦山就在朔州城外不远。那云梦书院据说百年前原是一座山庄旧址,后来的山庄主人把它捐了出去。几位大儒见此处风景优美,又无车马喧嚣,就在这里办起了书院。后来几十年间,云梦书院名声越来越响,整个离国的学子都无不盼望能进书院学习,有钱有势的人家更是以自家子弟能进云梦书院读书为荣。
车轮滚滚,至山脚停下,谢锦慕在车里问道:"谢叔,到了么?"
那赶车的中年人答道:"三少爷,已经在山脚下了。"
谢锦慕轻轻拨开帘幕,从马车中探出头来,温声笑道:"谢叔辛苦,就在这里吧,我自己步行上山。"
那中年人忧心忡忡的道:"三少爷,真的不要紧么?"
谢锦慕粲然一笑,"云梦书院的规矩,咱们自然要遵守。若是连山也不能独自上得,怎么能在书院长住?"
原来这云梦书院的规矩甚多,其中一条,便是无论你是什么家世背景也好,都不可带从人书童,必须自己一人呆在书院,自力更生。
那中年人不再多言,只是说:"如此还请三少爷多加小心,小人便在此等候三少爷入学测试结束。"
谢锦慕点点头,在中年人的搀扶下缓步下了马车,便独自走上了通往书院的山道。
此时正值春季,谢锦慕一路望着这绿树成荫,山花繁盛,溪水迢迢,只觉得兴奋异常。
虽然他在谢家是得宠的少爷,但是豪门大户的气派从外头看了诱人,从里头看只觉得压人。桩桩件件事都有它的规矩,吃饭不能出声,开心不能大笑。见了亲娘不能叫娘,见了那脸很臭的大娘偏得叫娘。那不学无术的大哥和庸庸碌碌的二哥,也总是有事没事找些麻烦给他。他虽是好脾气的,但却并非喜欢如此生活,每日里无论什么情绪,都得作出一派温文尔雅的公子样;是以当父亲让他来书院,他其实无比开心,开心到很想做出那有气质的豪门公子绝对不应做的举动——在床上打滚儿。
沿着山路向上,路上也多多少少碰到了些学子模样的人,只是谢锦慕衣衫华贵,又一副高不可攀的好模样,竟然没有人上来向他搭话。等到了书院门口的登记处报了名,谢锦慕终于受不了身边人三三两两的指指点点,转向树荫下一个僻静处站了。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此时正是三月间,桃花枝光秃秃的,只有粉色花苞,星星点点。谢锦慕就这么站着,静静的看。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他的肩。
谢锦慕连忙回头,却见一人站在他身后,浓眉郎目,笑得很是灿烂,嘴一咧,便露出两颗虎牙:"兄台,我见你在这里站了很久了,这花都没开,有什么好看?"
谢锦慕从小待在谢家,所见都是一些小心翼翼,绝不行差踏错的贵人,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爽朗无拘束的笑容,他不禁对眼前人产生了些新奇的好感;但是一听到此人的话,却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然而他仍然端住贵公子应有的温雅气质说道:"花开固然美不胜收,花将开未开,却也有含苞待放之美。"
那有两颗虎牙的浓眉男孩笑了笑,说:"兄台倒是个雅人。在下朔州郑闯,不知公子尊姓?"
谢锦慕拱手作礼道:"在下朔州谢锦慕,见过郑兄弟。"
那男孩睁大了眼睛说:"原来你就是谢锦慕!我爹一天到晚对我耳提面命,说你是多么了不得的人物,要我……多跟你学学,今天总算被我亲眼见到你了!"
谢锦慕虽然从小到大被大人夸了无数次,却是第一次被同龄人这样说,只见他俊脸微红,顿了片刻,问道:"郑兄弟家可是朔州城北郑家?"
"正是!"郑闯爽快答道。
哦。朔州城北的郑家,谢锦慕是知道的。
郑家也算是当地望族,近二十年刚刚崛起,势头强劲。郑家家主近年一直有心超过谢家,做朔州第一世家,只是谢家多年根深叶茂,却不是那么好比。近些年两家在江南一带,争土地,争生意,争来争去,闹得两家的关系……有那么点儿不大和谐。父亲有时会不顾豪门的面子,在他面前愤愤地说:"郑贵那个老杀才,想跟我们谢家比?门儿都没有!单看他那独子,就不能跟我儿子比,一天到晚只知道舞刀弄剑,一副莽夫模样,郑家到了他手里,一准儿玩完!"
眼见这"莽夫儿子"到了眼前,谢锦慕想起了父亲的话,想到了两家的关系,不禁有些尴尬。正想找个理由告辞,却听到郑闯说:"其实我根本不想来这个什么劳什子书院,偏偏我家老爷子非要我来,还放话说我不来他就要打断我的狗腿。切!以我的武功,他本来根本奈何我不得;只不过老爷子身体不好,我可不想又把他气病了,所以今天这入学考,我非过不可!谢兄台,我听说你才高八斗,惊才绝艳的,帮帮我吧!"
"你,你……"谢锦慕感到颇为无奈。眼前这人一派真诚模样,好像完全没有两家敌对的意识,居然还要他这个敌人之子帮他考试过关,倒弄得想要躲闪的他像个傻子。谢锦慕十三年的人生里,从没见过如此……不拘小节之人,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应对。
"谢兄台……"
眼见这人一双黑溜溜的眼珠滚啊滚的,不知怎么,谢锦慕并不能狠下心来,一个"好"字就这么不知不觉吐出了嘴,悔之晚矣。
"太好了!"郑闯两手一伸,一把捉住谢锦慕的臂膀,连声叫道:"谢兄台,谢兄台,你果然是个好人!"
谢锦慕无奈道:"只是不知这考试怎么考法?我怎么帮你?"
郑闯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你不用担心,我一早打听过了,这考试是分组的,两人一组,互助通关,谢兄台你只要肯跟我一组就行啦!"
果然如郑闯所说,这云梦书院的考试,是让这些彼此认识或不认识的学子们两两一组,以两个时辰为限,从书院门口开始,派发每组一个信封,信封内是试题,试题引经据典,或是谜题,或是暗语,由这线索找到下一关的所在,在那里拿到另一个信封,再前往下一处,只要在时限内到达终点便可过关。
没想到这临时组成的一组倒是意外的顺利。
这些谜题看得郑闯抓耳挠腮,谢锦慕却毫不费力就能解开;但是有时那装了谜题的信封放在树上或是房顶之类的难寻之处,别人都要再去搬梯子,郑闯却只要运起轻功轻轻一跳即可。所以到了最后终点,他们这组却是第一个到达。
那终点处等着的长了山羊胡子的老头笑眯眯道:"懂得取长补短,孺子可教。"
谢锦慕认得此人便是天下闻名的大儒程适,他不敢说其实两人只是胡乱凑在一起的,只有耳朵微微泛红。郑闯却毫不谦虚,眉毛一扬,又露出两颗虎牙:"可不是!"
郑闯又拉着谢锦慕说:"好兄弟,多亏了你,这下本公子不必屁股开花啦!"
谢锦慕此时也已经适应了这人毫不做作的坦率态度,只是微微笑道:"也多亏了郑兄弟的好武功。"
郑闯扬起剑眉笑道:"是吧是吧!我早知道我不是读书的料,我最佩服的人就是那大侠万里独行岳天仇,早晚有一天,我也要做大侠,名号我都想好了,就叫江湖无尘剑!"
谢锦慕看着郑闯说的眉飞色舞,只是微笑不语。
这时第二组人也到达终点。
这一组的两人,一个也是一副世家公子模样,年纪不大,却贵气逼人,另一个脸上挂着不羁的笑容,气场较弱些,在同辈里却也算是个人物。
四人互相见了礼,那贵气公子笑道:"在路上便听说了朔州谢家的三公子是个风华绝代的人物,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在下名叫云彻,京城人士。这是我的朋友杨晨郁。"
几人年纪相仿,一来二去就熟悉起来,等到考试时限到,过了测试的学子一一被发放了入学许可散去,这几个少年已经互相觉得彼此实为平生知己,恨不得就这样彻夜长谈,不要走了才好。
最后郑闯提议道:"相逢即有缘,不然我们就学那些江湖人物,歃血为盟,结拜兄弟如何?"
其他三人都点头称是。几人都报了生辰八字,却是云彻最大,十四岁,正月生辰;郑闯第二,十四岁六月里的生辰;杨晨郁排第三,也是十四岁,八月生辰;谢锦慕最小,十三岁,三月生辰。
于是几人兴冲冲的跑到书院的桃林下,捻土为香,立下了"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的誓言。
眼见太阳就要爬下山坡,几人才匆匆作别,约好了开学日再见,便各自散去。
谢锦慕和郑闯都要回朔州,便结伴下山。
坐在返程的马车里,谢锦慕撩起车窗看着夕阳染红树林,只觉得今日胡闹得紧,不但和对头家的公子一起考试,还和几个初识之人结拜了兄弟。其实他本非那冲动之人,只是不知为何,在郑闯的身边,人也莫名的跟着他变得热血起来。
这可不能告诉父亲,他暗自思拊,不然父亲一定生气。
不过,他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在书院的日子,一定会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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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书院
等到谢锦慕正经过完了十三岁的生辰,也到了开学的日子。谢叔在山脚下千不舍万担心,说尽了道别的话,才赶了马车离去,谢锦慕却觉得自己如同脱笼之鸟,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一时兴起,便学郑闯那跳脱的样子,背起行李跑上山去。
刚进了书院的大门,就见云彻,晨郁和郑闯几个人排了一排,早就在那里笑眯眯的望着他。谢锦慕兴奋的跑过去,几个半大孩子抱成一团。
书院的管事们给新生安排了住处,是两人一个房间,于是谢锦慕和郑闯一间;云彻和晨郁在另一间,就在他们隔壁。走进去看,房间不算大,倒也亮堂,两条木床,一张靠里墙,一张在窗下。又有两套桌椅,和一个木柜。
郑闯眨了眨眼,问谢锦慕:"你睡哪一边?"
谢锦慕摇摇头,说:"我无所谓。"
郑闯想了想,说:"那我睡靠窗的那一张好了,我早上要练武,刚好天色一亮就起床,你这么瘦弱,多睡些好。"
谢锦慕看了看郑闯明亮的眼,没说什么,只轻轻点了点头。
新生的日子很轻松,先生们教的那些学问,谢锦慕十有七八是已经知道的,只有那么两三分新的,他也是一点即通,再加之他相貌家世都一流,很快就成了标杆式的人物,书院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新生里有个拔尖的谢锦慕。
云彻和杨晨郁也很不错,尤其是云彻,聪明才智其实并不下于谢锦慕,长相虽然没有谢锦慕那么十全十美,却也是百里挑一的英俊,很快他也有了一帮子拥簇者。
几人里最不出挑的就是郑闯,要论做学问,他是绝对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幸好云梦书院因材施教,并非一味死读书,还有武艺骑射可以选修,郑闯的大半时间都花在了那边。
日子久了些,谢锦慕就觉出了点不对味儿。
身边来来往往的人总是在他背后偷眼瞄他,对着他的背影指指点点,但是他想要和别人说话时,别人却总是支支吾吾,态度诡异得很。谢锦慕不知道那是因为他太好看,感觉太遥远,遥远到高不可攀造成的。果然人太好看也是悲剧。
反观郑闯,这人就是天生的孩子王,虽然每次学测他成绩总是倒数,但是人缘儿却好得不得了。一天到晚总有人绕着他打转,郑闯挑一挑眉毛,就有人乖乖为他跑腿;郑闯即使是骂了别人,那被骂的人也是嘻嘻哈哈,好像反而很开心。
谢锦慕觉得大概这世上有些人,就是那太阳般的人物,总能散发出炙热的光,吸引别人的靠近。而郑闯,就是这么一个人。和他相处绝不冷场,大家都愿意和他在一起。而自己大概就是一个月亮,让人觉得冰冰冷冷,无趣得很。
有时候谢锦慕简直有些嫉妒郑闯那天生的光芒,想去不理他几天,但是郑闯却特别喜欢和谢锦慕在一起,对他的冷言冷语也总是浑然不觉,还是那嬉皮笑脸的样子。谢锦慕觉得自己力气都使在了棉花上,想想打从第一天起,就对这人是毫无办法,只好随他去了。
其实谢锦慕身边太阳般的人物还有一个,那就是云彻。
云彻人聪明,成绩好,又不像谢锦慕那样高不可攀,待人接物十足十的稳重得当,虽然非常偶尔的,谢锦慕会觉得他稳重到了有那么点阴沉的地步,但是大家普通的跟他相处,都觉如沐春风,所以除了总是跟着他的晨郁,还有一大堆的固定跟班。
四个人里面有两个是太阳,所以平时四个结拜兄弟能安安分分聚在一起的日子越来越少。然而只要一有机会,这四个人私下里见了面,却还是有说不完的话。
时间匆匆过了一年。
这一天晚上,谢锦慕不知怎么辗转反侧,就是难以睡着。好不容易数着绵羊入了睡,半夜里模模糊糊仿佛做了什么奇怪的梦,惊醒过来发现好像尿了床。
他红着脸把眼睛张开一条缝,瞥见那边郑闯正安稳睡着,月光透过挡不住什么的纸窗照在他脸上,看起来安详的很。
谢锦慕轻手轻脚的爬起来,想趁夜深人静,神不知鬼不觉处理了罪证。哪知才刚刚爬下床撤下了床单,就听到背后郑闯的声音迷迷糊糊的问道:"你怎么了?"
谢锦慕吓了一跳,转过身面对着郑闯,偏又不敢抬头,背后手不停,偷偷的想把床单团成一个球。这尿床的事情要是被人知道了,让他这贵公子的脸面往哪儿搁!
然而谢锦慕贵公子做得久了,这偷偷摸摸的事情就分外的不擅长。他越是想隐藏,越显得形迹可疑。郑闯揉着眼睛继续问:"你藏什么呢,这么偷偷摸摸的。"
谢锦慕被这么一问,更是手脚无措,"我,我……"
"你说什么?"郑闯没听清谢锦慕喃喃的几个字,干脆爬起来下了床,向谢锦慕走去。
谢锦慕慌得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了,背后的床单被他手一松,掉回了床上。他看着郑闯走上前去,拎起床单看了看,更觉得自己只想挖个地洞钻进去。然而地洞没有,他只好闭了眼睛,不去看郑闯的嘲笑。
哪知却听到郑闯笑道:"我道是什么,原来是咱们的锦慕长大啦。"
什么?谢锦慕听到这话,张开了一只眼,另一只眼仍旧闭着。
又见到郑闯摸了摸鼻子,说:"不用紧张,咱们男人都会这样的,我家老爷子说了,这说明咱们终于可以传宗接代啦!"
嗯?莫非不是尿床?谢锦慕虽然不是很懂这些,却也不傻,听得郑闯这样说,终于把另一只眼睛也睁开了,两眼一齐亮晶晶的望着郑闯,"阿闯你也会这样?"
"是啊,"郑闯搔搔头,道,"锦慕你十四了吧,我也是十四岁时有一天就这样了,把我羞个半死,结果被我家老爷子一通嘲笑。后来,后来,嘿,后来老爷子带我去万春楼开了荤。嘿嘿……"
谢锦慕不知道什么是开了荤,却知道万春楼是青楼,是娘亲口中那"不是正经人的去处"的那么一个地方。阿闯为什么要去万春楼?谢锦慕觉得有点不开心。
却听到郑闯继续说:"这么着吧,等过两天学测过了有休息日,我也带你去看看!"
谢锦慕低着头,不去理他。
郑闯挑着眉毛继续说:"别害羞啦,男人都有这么一天嘛,等去了万春楼,你就知道了,那滋味,嘿嘿!"
过了几日。
谢锦慕回房放下了书包,偷偷摸摸的又跑了出来。阿闯说去套马车好一起进城上万春楼,他虽然有那么几份不情愿,却又有那么几分好奇。他后来读了几本医术,才知道那晚原来不是尿床,只是男子梦遗。这云梦书院藏书虽多,他读过的书也不少,但是却没有几本讲男女之事。他虽然平日读的是圣贤书,行的是贵人道,却也只是一个少年,对这男女之事难免有那么几分好奇,结果到底是没禁住郑闯的诱惑,答应了他。
谢锦慕气喘吁吁的接近了马车,才知道原来做贼心虚是这么回事。路上遇上的人,都好像知道他要去哪里一样,总觉得他们看他的眼光都有些异样。
然而可怜谢锦慕不知道,那只是因为他跑得快了点,脸颊红扑扑的,引得别人都去看这难得一见的美景……长得太好看果然是悲剧。
郑闯正坐在马车外面,一手擒着鞭子,见了谢锦慕,叫道:"你总算来了,快上车!"说着一只手来拽谢锦慕,轻轻一提,便把他弄进了马车。
"阿彻!晨郁!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钻进了车帘,谢锦慕就见到两张脸和他面对面。不是云彻和杨晨郁是谁!云彻挑了挑眉,旁边晨郁笑道:"锦慕要去青楼学习,也不叫上我们兄弟,不够意思啊!要不是我们碰到了阿闯,倒要被你们两人瞒了过去!不过没想到咱们的小弟弟锦慕也终于要尝到人间烟火了!"
郑闯在外面叫:"行了行了,晨郁你就别再开锦慕玩笑了,他脸皮薄,连去青楼都是被我三拉四请的,小心他恼了,咱们今日谁也不用去了!"
"好了好了,"晨郁翻了个白眼,往后面座椅一靠,"就知道你总护着锦慕,是我这个三哥欺负他了!我不说了,咱们走吧!"
谢锦慕抬了头,看着云彻和晨郁都是一脸似笑非笑,更是不好意思。终于听到云彻说:"好了,锦慕,男女之事乃是天道正常,每个人都是这样,你不必如此害羞。"
云彻这人就是有这种魔力,只要他沉着嗓子说那么一句,比别人说十句都管用。谢锦慕终于觉得好受了些,脸颊也不那么发烫。又有郑闯和晨郁里外一搭一挡,气氛很快又热烈。少年人本来就少有烦心事,再加上难得有离开书院的机会,四个人都兴高采烈起来。
几个人赶着马车在天黑前到了朔州城内,郑闯虽然号称只去过一次万春楼,路却记得清楚,找了个附近地方栓了马车,四人便往万春楼所在的那条巷子里面走去。
这条巷弄便是那花街柳巷,一条街全是如万春楼般的营生。此时天色只是微黑,寻芳客们还没有出动,只有那么稀稀拉拉的一些个客人在路上;倒是很多衣衫暴露,打扮艳丽的女子们站在街上翘首以待,看那架势,便是等着拉客的姑娘们。
谢锦慕只觉得此刻脸一定又是红透,他远远的看着那些白花花的胳膊和胸脯,脚下一步也迈不动了。云彻最先发现谢锦慕呆住,停下脚步回头询问:"锦慕?"
郑闯和晨郁也停下脚步,回头去看。
谢锦慕站在原地,只是攥着拳头不语。云彻茶色的眼珠转了一圈,道:"锦慕是不想去了?可是……"
郑闯不欲谢锦慕为难,也其实是他这次没了自家老爷子的带领,自己来这里,也觉得有那么点别扭。于是他说:"锦慕不想去了?要不然,咱们回去?"
晨郁不知是怎么想的,只是看云彻。
云彻想了想说:"锦慕脸皮薄。其实咱们身为书院学子,就这么明目张胆的进去……确实不好。不然,我们不自己去……做,就……偷偷观摩,学习一番好了。"
"这个主意好!"晨郁应和。
谢锦慕想了想,觉得这样也不算违背了圣贤书,就当是学习天地人道了。于是点头。
郑闯看谢锦慕答应了,也就说好。
于是几个人绕到了那些青楼楚馆背后的那条街,准备伺机找个后门溜进去。走了几步,正巧看到一家院子有人开了后门走出来,端着盆子往后面的小河里泼水,四个人趁那人不注意,便一起溜了进去。
那时年少
进去了就发现这里果然是一家青楼的后院。虽然看不到什么,但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胭脂香气。
四个少年偷偷摸摸的沿着回廊往前走,却见前面分出了几栋小楼。
云彻悄声说:"这多半就是那些花魁们住的小楼,咱们溜进去等着,保证能看到。"
几个人除了谢锦慕都有武功,以郑闯的功夫最好,所以云彻和晨郁运起轻功各自跳上了小楼的屋檐,郑闯夹着谢锦慕,也蹦了上去。
此时天渐渐要全黑,楼里面隐隐可见灯火,郑闯抹了口水在纸窗上戳了个洞,几个人有样学样也照做。往里面看去,只看见一个雕花大床,但是幔帐紧闭,看不见里面是什么人。几个人略感无趣,只好在屋檐上坐下等。
过了没多久,就听到楼下一个粗哑的声音说:"柔芷啊,张员外来看你了!还不快下来迎接!"
又听到一个男声说:"不必了,呵呵,我自己上去就好。"说着就有人踏着楼梯走了上来。
晨郁挤眉弄眼,悄悄说:"柔芷,这名字不错,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美人儿。"
郑闯咧嘴一笑,云彻也笑了,谢锦慕低着头,大概又是在害羞。
正说着就听到脚步声近了,居然就停在他们四人藏身的窗户后面。四人大气也不敢喘,就怕被人发现。耳中却听到一个柔媚的声音说:"张员外,你好坏呀,这么久才来看人家。"
这扭捏的声音让四人齐齐打了一个冷战。
郑闯最沉不住气,他贴近云彻,悄悄问道:"不对呀,这怎么听起来像个爷们儿的声音。"
云彻也僵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晨郁轻声说:"要不咱们撤?"
然而却已经来不及。
那屋内两人不过略略寒暄几句,就听到唇齿交接之声,不过片刻工夫,他们居然就这么直奔了主题!
那叫柔芷的果然是柔的酥麻,他那媚的让人发颤的声音不停的婉转呻吟,有时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声,有时又在嘶声呐喊:"张爷……啊……张爷,啊……哈……快……快些……"
外面这几个男孩子热血青春,哪受得了这个?不知是谁起了头,几个人又趴在窗户上一齐往里面偷看。
那红色的大床此时床缦大开,只见一个二十岁上下的男子,肌肤如雪,双眸半闭,正无力的仰躺着,两朵粉红色的小桃花鲜艳的开在雪白的上身。一个皮肤褐黄的中年男子跪在他身前,双手将那年轻男子的两条大腿向两边掰开到最大角度,正挺着身子前前后后的在他身体里面进出,柔芷又似舒服,又似痛苦,不断发出柔媚的低吟。
那中年男子动了一会,拍了拍柔芷的脸,柔芷会意,坐起来换了姿势,身体半趴着,雪白的屁股对着那男子轻轻晃了晃。那男子吞了吞口水,又扑了上去,一插到底。
四个少年在外面把柔芷的动作表情看得清清楚楚,不知是谁吞了吞口水。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那柔芷的喊声越来越高亢,叫得越来越不知所云,终于一股液体从他身前喷射而出,艳红的床单湿了一小片。那中年男子也不甘其后,又剧烈的穿刺了几个回合,趴在柔芷身上不再动作。两人休息了一阵子,那男子起身,柔芷也跟着站起,云彻他们看得清清楚楚,白色的液体从柔芷身体里流出,顺着大腿滑下。
两人收拾了一下,柔芷扶着那男子去后面沐浴,云彻连忙说:"快走!"于是几人一一跳下楼去,谢锦慕只觉得郑闯夹着他的胳膊还有些颤抖。
等溜回了马车,几个人都有些惊魂未定,觉得今晚看到了不该看到之事。
郑闯定了定神,说:"好了,咱们别想了,男人抱男人嘛,希奇?不就是断袖嘛,人家断人家的,干咱们什么事。咱们还是赶紧回书院要紧。"
其他三人都只是点头。四人沉默一路。
回到书院,谢锦慕着实别扭了好些日子,不过看着阿闯阿彻和晨郁好像都没什么异样,他自觉也不必过于在意。书院第二年的功课紧了些,那一天的一场桃色往事,渐渐的变成了一个少年褪色的诡梦,被放在了记忆的角落。
时间匆匆而过,转眼间,谢锦慕十六岁了。三年的时光,小小少年绽出了头角,谢锦慕那时还有些稚气的脸庞变得清俊,一双总是水光潋滟的圆眼也抽得细长了些。有些新进书院的少年们见到他总是低着头慢慢走过,更有几个大胆的红着脸给他递过书本,他的房间门口有时会莫名的多出一些鲜花,不过都被阿闯阿彻他们骂骂咧咧的给弄走了。当然,骂骂咧咧的是阿闯,阿彻他总是最文雅不过,一举一动都是完美的贵族风范,加上那抽高的身形,不能压抑的强势气质,只消一眼,便能让人打消一切违背他的念头。他的跟班越来越多,不过晨郁始终是那个第一人。
郑闯这些年也高大了不少,功课勉强过得去,武功却是越来越出神入化。谢锦慕知道如今每日阿闯起来练剑的时候,也有许多人暗中偷窥。
一个夏日的午后,知了在树梢烦躁的叫个不停。郑闯刚从练武场回来,却见房间里,谢锦慕抱着一张信纸发颤,脸色苍白若雪。
郑闯连忙几个跨步过去,坐到锦慕身边问:"锦慕,怎么了?"
谢锦慕颤颤的说:"家里来信,我母亲得了急病,已经病危……"
"什么?"郑闯一下子跳了起来。"那你还愣着干什么?"
谢锦慕一时没有回神。
"啧!"郑闯见他木木的,知道他是一时受了打击失了神智。于是二话不说,拉起他便走。
"去哪里?"谢锦慕望着郑闯的背影问。
"去马厩牵马,我送你回家!"
郑闯在前面大步流星,一手牵着谢锦慕的胳膊。迎面就见到云彻和晨郁走了过来。
云彻见到两人的模样,一愣之后问道:"怎么了?"
郑闯脚步不停,口中说道:"锦慕他娘病危,我送他回家!"
晨郁反应过来,问:"那书院的规矩?"
郑闯还没有回答,云彻先开口:"不必担心,尽管回去,先生那边我会替你们说明。"
谢锦慕被郑闯拖着走,听到身后晨郁大喊:"锦慕,四弟,要沉住气!保重!"
谢锦慕回过头,正对上云彻担忧的目光,他心里茫然,却感到一丝温暖,于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尽管郑闯抱着谢锦慕快马加鞭,回到谢家,也只见到了母亲的最后一面。
母亲最后颤抖着手握住了他的,说道:"锦慕,以后……你要……自己……多照顾……自……"
谢锦慕只是拼命点头,已经说不出话,却听见郑闯在旁边大声说:"夫人你放心,我们几个好朋友一定会替你多照顾锦慕!"
谢锦慕的母亲看了郑闯一眼,又看了看儿子,看了看丈夫,最终含笑咽了气。
谢锦慕趴在床边很久,才被郑闯硬拽走了。
丧事办完,回去书院,阿彻和晨郁都对他分外照顾。他和阿闯一声不响的离开书院,先生们也没说什么。谢锦慕知道阿彻他们出了大力,也只有暗中感激。好朋友,本就不必言谢。
阿闯那段日子加倍的嬉皮笑脸,晨郁总是陪着阿闯插科打诨,只为了让他开心。阿彻一如既往的沉稳,有他在身边,便能觉得安心。谢锦慕觉得自己其实已经很幸运,觉得母亲去的其实已没什么遗憾,终于又展露了笑颜。
父亲对于他和郑家子交好,只是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山下瀛湖里的荷花褪去了花瓣,露出光秃秃的莲蓬,夏日就这么过去了。
又是一个中秋月圆。四人终于摆脱了其他人,齐聚在书院桃林里的凉亭内。
谢锦慕敏感的觉得今日的气氛有些沉闷,连平日里最爽朗的阿闯都端着酒杯沉默不语。不过最终也还是他打破了沉默。
郑闯说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便先说了吧,老爷子又来信逼我回家继承家业,听说连亲事都给我定好了。再不走老子这一生一定完蛋,老子决定了,过了中秋就去浪迹江湖,做我的江湖无尘剑!"
谢锦慕眨了眨眼。
郑闯拍了拍他的肩,朗声道:"锦慕,好兄弟,以后便只有你一人在那房间睡觉了,其实你夜里爱踢被,往后自己注意着点儿。"
他又转向云彻道:"本来想拜托你多照看锦慕,但是看来你也要走?"
云彻叹了口气,道:"是。家里来信了,近日家里闹腾得厉害,我早晚得回去接手。"
"那晨郁呢?"谢锦慕问道。
云彻看着他,说:"晨郁要随我一起回京。"
谢锦慕有些木然的点了点头。
几人默默的喝了桂花酒,吃了几只蟹,突然郑闯一拍桌子:"他奶奶的,这么闷着做什么?锦慕,阿彻,晨郁,你们学问都比我强,应该知道有句诗说的好,'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你们个个都是惊才绝艳的人物,早晚能做出一番大事,天下不过寰球耳,早晚必能有再聚的一天!来,咱们干了这一杯,为日后重聚!"
云彻听了一愣,接着便长笑一声,道:"好!他日必定与你无尘剑重逢于江湖!"
谢锦慕原也不是那婆婆妈妈的性格,于是也粲然一笑,端起酒杯,四个人一一碰了杯,一饮而尽。
谢锦慕看过三人的脸,又端了酒杯说:"既然如此,今日便让我们不醉不归!"
"好,不醉不归!"晨郁抱起了酒坛子,给几人一一满上。
连着喝了好些桂花酒,月上中天之时,谢锦慕已头晕得很了。耳边还听到阿闯和晨郁两个人在拼酒。他倚靠着亭柱,头靠向一旁,感到阿彻就在他脑袋旁边。
看着天上的朗朗明月,谢锦慕心里轻轻的念着一句诗。
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一别经年
秋风萧索,正是离别时。
最先离开的人是郑闯。
他死活不要大家去送,在一个微凉的清早,只一个人背了那把青锋剑,弃了华服,一身布衣蓝衫,飘然而去。
谢锦慕偷偷去看了那个背影。阿闯是他生命里第一个给了他毫无芥蒂灿烂笑容的人,那个太阳一样的人,他永不会忘记。
又过了些日子,一辆马车接着云彻和晨郁走了。晨郁潇洒的挥了挥手,便转身上了马车。云彻却有些神色难辨,对着谢锦慕欲言又止。然而,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拱了拱手,转身而去。
谢锦慕一个人又在书院里待了些时日,终于有些无聊。对着房间里那张空荡荡的床,他总是忍不住回忆起四个人在一起恣意谈笑的日子。
他们三人各自都有自己的志向和事业,只有他没有。
家里有大哥二哥,虽然他们才能平平,但毕竟是嫡出,该由他们继承家业。大娘早就防狼一样的防着他,父亲纵然对他有些偏向,却也抵不过大家族继承的规矩。所以他这个庶子,只要安安分分的过日子,做做学问,领一口饭吃,不要太出挑,就可以了。
他想了想,最终禀明了父亲,决定只带一辆马车,到以前阿闯跟他讲过的,美丽的苗彝之地,彩云之南,去看一看。
一转眼的工夫,谢锦慕已经在外面游荡了五年。
这些年里他走遍了名山大川,所过之处见到有缘的陌生人,有时会攀谈一番;心有所感时,也曾情不自禁抚一下琴,或留下些诗篇;遇上当地有人有困难的,或出主意,或出钱财。这样不知怎的,便留下了一个"明月公子"的雅号。
他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平日里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虽然有时风餐露宿,但是潇洒恣意,很是快活。
这些年里他听说江湖里真的有了个"无尘剑",听说他侠义非常,爱打抱不平;行事不拘,上至达官贵人,下到三教九流,都有他的好友。
谢锦慕笑笑,阿闯那样的人,果然是适合江湖的,勾心斗角的豪门世家不属于他,他本就应该遨游于天地之间。
有时候谢锦慕也会想,也许某一天,翻过某一个山头,就会看见阿闯一手抱着酒坛子,一手握着剑,在那里等着他。
晨郁的消息也有。四年前他经过平京的时候,偶然听说兵部尚书家的公子杨晨郁本事很大,科举一下便摘得了探花,外放去遥谷做县令。最近的消息,便是晨郁已经被调回了京城,做了刑部侍郎。
反倒是最温雅最有气势,行事最稳当的阿彻,一点消息也没有。
不过谢锦慕明白,有晨郁那样身份的人给他做跟班,阿彻的身份必定很了得。没有消息,也许反而是好消息。
至于他自己,这种浪人的生活似乎也很好,父亲暂时还没有打算把他召回去,也没有要给他定亲的意思。
最近谢锦慕隐隐有些担心。
虽然出门在外,但是他仍然定时与父亲通信。然而这一次,父亲的信已经迟了一个月。他想了又想,决定回家看看。
才走到朔州城外,便被人拦了下来。
"谢叔,怎么是你?"
谢锦慕大吃一惊。虽然眼前人衣衫褴褛,鬓发散乱,但是谢叔从小照顾他,他怎会认不出?
"三少爷!"那中年男子一下子扑倒在地。"幸好你没事!"
谢锦慕觉得他不妙的预感要应验了,颤声问道:"谢叔,你怎么在这里?家里出了什么事?"
那中年男子一下子便流下了眼泪:"三少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有一天,那官府来人,说大少爷和二少爷,勾结太子谋反,然后老爷和少爷还有全家人都被下了大牢,说要株连九族。我因为外出躲过了一劫,便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他越说越声泪俱下,"我真不明白,祖训说得好好的,谢家后人不得参政,大少爷和二少爷怎么会去搅合在这谋反的大罪里头!三少爷,你想想办法吧!"
谢锦慕此时已并非那稚嫩少年,虽然天降奇祸,倒也只是晕眩了片刻,就回过神来。他想了想,说:"谢叔,你先别哭了。此事还需打听清楚,再做计较。你和我在朔州城内都有人认识,不便出头露面,你先去买通几个乞丐,让他们打听一下此事的前前后后。"
谢锦慕和谢叔找了个破庙住下,便等着那些小乞丐送消息回来。谢叔在一旁唉声叹气,他也难免有些闷。等到那些乞丐打探了消息回来,他便有了概念。
此事多半是那郑家在背后使了什么手脚,大哥二哥又有些见有利可图,便忘乎所以。太子谋反的事情,谢家多半确实有所牵扯,只是京城天高皇帝远,谢家的牵扯未必就有多么大了。此事怕是只有大哥二哥牵扯其中,连父亲都不知情。
又听说因为谢家与朔州官府的关系原还不错,在牢里父亲他们也没吃到什么苦头,谢锦慕才放心下来。
此事若是有人给周旋一下,未必没有回旋余地……谢锦慕这么想着,脑海里突然想到了晨郁。他现在官拜刑部侍郎,父亲又是朝中大员,也许他能帮忙……
谢锦慕打定了主意,便在邻近村庄安顿了哭哭啼啼的谢叔,一个人上了京城。
身为"谢家余孽"通缉犯,谢锦慕不敢堂而皇之的到晨郁家去拜访,于是又买通了一个小乞丐,请他在晨郁归家时候,拦住他,送了个消息。
路边的一家小酒店里。谢锦慕一个人独坐墙角,攥着拳头独自思索。他低着头,一缕黑发擦过他的脸颊,叫人忍不住想把那遮盖了白玉的秀发抹去。
晨郁踏进这酒店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幅情景。
他走到桌边坐下,谢锦慕抬起了脸。两人面对面,却是相视一笑。
"好久不见。"晨郁的笑脸依然不羁,好像从来就没有任何阴影停留过。
谢锦慕说道:"确是好久不见,只是我此刻如过街老鼠,比不得刑部侍郎大人的风光了。"
晨郁皱了皱眉:"这可不好笑。"顿了顿,他说:"你家的麻烦我已经听说。此事看来简单,其实牵连甚广,以我权限,不易办。"
谢锦慕刚有些失望,却听到晨郁说:"不过我已替你找了另一人。如果他肯帮忙……"
"是谁?"谢锦慕连忙问道。
"是我。"
邻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谢锦慕连忙回头看去,"阿彻!你怎么在这里!"
云彻茶色的眼睛闪过流光,笑了笑,说道:"我进来的时候你在发呆,我就坐在这里等你什么时候能发现我。"
谢锦慕微感到有点窘。
晨郁这时候来打圆场:"好了,锦慕,你有事尽可以和……阿彻说,我先走了。"
说着,晨郁转身离开,只是脸色微有些异样。
谢锦慕和云彻面对面,心里却微感奇怪,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同。正疑惑间,就听到云彻说:"不要待在这里了,小心隔墙有耳。走,到我府中去说。"
谢锦慕想了想,也没什么拒绝的理由,便跟着云彻走。一路上他几次张口欲说些什么,看着阿彻那有些冷的表情,便说不出话。
等到了一座宫殿的门口,谢锦慕看到了匾额上那大大的"成王府"三个字,才知道了眼前人,就是这些年里叱咤风云,正和太子党一争短长的成王爷孟彻。
孟彻回过头来笑了笑,道:"吓着你了?其实我不姓云。云是我母妃的姓。我叫孟彻。以前瞒了你,抱歉。"
一句抱歉,疏无诚意。
谢锦慕觉得心头微冷:"太子谋反的事?"
孟彻领着谢锦慕进了书房,遣退了下人,才回过头来说:"不错,是我让人去和父皇告的密。"
"那我家的事?"
"此事却不关我的事。敬王那老狐狸想趁火打劫,和郑家连成一气,吞掉你家在江南的生意和地位。但也要怪你那大哥二哥太不成器,人家稍稍下个套,他们就往进钻。"孟彻在桌案前坐下,望着谢锦慕的眼说道。
谢锦慕听了这话,稍稍松了口气,又问道:"那……阿彻你可有办法?"
孟彻叹了口气,说:"此事虽然是郑家的陷阱,然而你家是确确实实的有牵连,此事本就不易办。更兼那敬王一心看上了你家的财势,他此刻在朝里还有些分量,我若是如今驳了他的兴致,对我……是大大不利。"
谢锦慕心里明白孟彻的身份和所图,让他行事必定掣肘,却还是忍不住,生了些淡淡的失落。然而却听到孟彻话锋一转:"但你我多年交情,我也不能看到你这样下场。"
谢锦慕心里一暖,连忙抬头,看见孟彻笑着说:"虽然不能让你家完全脱罪,起码可以不必株连九族,只是得受些活罪。"
"那也很好。"谢锦慕知道这大概已经是阿彻能做的极限了,不管怎样,他总还是念了旧时交情。
"好了,"孟彻笑了笑,"不要再苦着脸了,就在我这府里先住下,等过些日子你家的事情了结了再说。"
谢锦慕住在成王府这些日子,倒也还算惬意。孟彻虽然很忙,但时不时的仍来找他聊聊天,然而每当他提到些书院旧事,就感到孟彻有些神思不属。晨郁也来拜访过一两次,然而三人坐在一起聊天时,谢锦慕总是觉得,不知道是不是这紫禁城脚下太过压抑的缘故,那气氛,怎么也不是过去那样了。
如此过了一个半月,冬季第一场雪下的厚厚的那天,谢家的判决下来了。谢家全部家产充公,谢锦慕的大哥二哥参与谋反,斩立决;其余人等发配边境或充军或为奴。谢锦慕,被判充入官妓。
官妓?谢锦慕听着那判决书,脑子发晕,为什么不是一起充军?冲去找孟彻,他只淡淡地说,天寒地冻的,你难道想死在路上?
谢锦慕却知道绝对不是这个原因。
他此时脑子里却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他们几个少年错跑去倌馆,看到的活春宫。
其实那之后他做过一个很令人不齿的梦,他梦见他是那个压在别人身上的男人,而身下压的男人是谁,他没有看清他的脸。
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谢锦慕莫名的想到这么一句话。
这一次谢锦慕没有再去找孟彻。他在被押解到欢情楼之前,先去找了晨郁。
晨郁出来的很慢,脸上已经没有了平日里那不羁的笑容。反而是谢锦慕自己笑得很开心,笑着拜托晨郁,请他托人,照顾自己被发配的老父和其他家人。
晨郁很郑重的答应下来,临了叹了口气,说:"宫廷一日,人间十年,锦慕你……请你不要怪成王爷。"
谢锦慕点了点头,说:"我当然不怪成王爷。我又不认识他。我认识的人只有云彻,可惜他已经死了。"
然后他便没有再回头。
平京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自那以后,谢锦慕再也没有见过晨郁。
故人难觅
犯人之后,按道理应该判黥面,然而不知道是谁发了话,谢锦慕没有被黥面,只在身后腰间刺了字。被押解到欢情楼交接的时候,鸨父出来应对,谢锦慕扫了一眼,居然是个认识的。柔芷啊……当年的少年郎,如今已经成了鸨父了么,怎么从朔州到了京城?
那鸨父走过来对着谢锦慕上上下下一番打量,说道:"皮相倒是不错。合作点儿,便有你的好日子。我叫白芷,你可以叫我爹爹。"
"不了,白老板。"谢锦慕淡淡地说。
白芷没有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谢锦慕在欢情楼里面受了两天的调教,便有了第一个客人上门。
居然又是个……曾经……认识的。
谢锦慕闻着那催情的薰香,默默的躺在床上。感到身上的人在他里面慢慢动作。
孟彻说:"锦慕你知道吗,七年前那个晚上,我看着柔芷,便觉得他的脸变成了你的脸。"
谢锦慕攥紧了拳头,咬牙忍住疼痛。
孟彻一边动一边说:"我回了京城一年后,就把柔芷赎了出来,让他开了这家欢情楼。我也上过他,可惜……"
他抽出了下身,把谢锦慕翻转过来,让他也做出那个他不能忘记的,趴着的狗一样的姿势。孟彻轻轻的拂过谢锦慕腰上的"犯"字,谢锦慕不能自控的抖了一抖。
孟彻再次挺身而入。
"锦慕,你要好好活着,你好好活着,晨郁才能好好遵守他对你的承诺……"
谢锦慕觉得有什么已经阻塞了他的双眼,他的眼前一片漆黑,看不见来路,也看不见归处。
昏迷之前他在想,是他从来没有认识过一个叫云彻的人,还是那个叫云彻的人,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在一片荒芜之中了。
谢锦慕在欢情楼的日子,他自己觉得,倒也算不上多么难过。偶尔露面弹个曲子,吟一首诗,就有人追捧。而真正能上他床的人,除了那位成王殿下,便只有几个成王殿下目前还得罪不起的达官贵人。就是那些人,他知道成王殿下也是多少有替他兜着些,然而其实并没有什么。他坐在窗口,望着窗外落雪枯枝上,摆动着尾巴的麻雀想,都是嫖客,没什么差别。
这一日刚送走了宋太师家的公子,谢锦慕懒散的躺在床上,却突然听到窗户响动,有人进来。他懒懒的往窗口瞄了一眼,迎着月光,看到了一个曾经很想见,现在却一点也不想看见的人。
那人进来之后,犹豫了片刻,才走到床边,轻声叫道:"锦慕!"
谢锦慕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那人一把抓住他的肩,叫道:"锦慕,真的是你!"
被人揪了起来,谢锦慕很无奈:"阿闯,你这喜欢抓人肩膀的习惯怎么还没变?"
郑闯浓黑的眼珠在月光下快速的变幻着光泽,终于按捺不住,一把将谢锦慕抱进怀里,"对不起,锦慕,我来晚了!"
谢锦慕既不推开,也不说话,任由郑闯抱着,就听到郑闯嘴里骂道:"云彻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狼心狗肺!还有我爹,他,唉!"
他手一伸,又把住谢锦慕的肩膀,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锦慕,我带你走!"
谢锦慕笑了笑,说:"我可不能走。"
"为什么?"郑闯皱起了眉头,"如果是因为你爹,你放心,我带你去西北军中,接他老人家一起走!"
谢锦慕的心微微动了动。郑闯趁热打铁:"锦慕,跟我走!你放心,我现在很厉害,一定能保护你!"
谢锦慕后来的那几年里常常在想,为什么那时候就偏偏听信了阿闯的话。也许是因为阿闯在他心中,即使是最黑暗的时候,也依然是没有变过的,那么一个太阳般的存在,他总是莫名的相信着他。然而为什么他就偏偏忘了,另外一个也曾经是太阳般存在的人,可以变成他最黑暗冰冷的梦魇;那么这一个太阳般的存在,也会有陨落的那一天。
他还记得逃亡的路上,他曾经狠狠地闹过一阵子别扭,他不想理会阿闯,那书院时就曾经让他一度嫉妒的光芒,再次让肮脏的他感到自惭形秽。
但是阿闯对他始终是那么好,知道他前些日子"操劳过度",不肯让他骑马,给他买了马车,还铺了厚厚的垫子;打尖住店,还是点他在书院里最喜欢吃的食物,不让他睡靠窗的那张床。终于他觉得自己无理取闹的有点过分了,不应该拿别人的错误去惩罚只是没能及时来救他的阿闯。然而为什么阿闯就必须救他呢?他以前竟然没有想过,其实阿闯是没有必须救他的理由的。
那莫名的叫做友情的东西,其实都是可以变质的。这是尊贵的成王殿下教给他的。
然而阿闯却让他发现,原来,还有没有变质的东西么。
谢锦慕永远也不能忘记那一天,成王殿下派来的追兵,在华行山上追到他们的情形。成王殿下竟然精锐尽出,十几个高手围攻阿闯一个人。他被阿闯护在身后,从来没有这么后悔当初没有修习武功。阿闯被打落山崖之前望着他那担忧的一眼,深深的印入了他的心里。即使是临死之前,阿闯也没有担心自己,反而是担心他的安危。
谢锦慕想,其实阿闯一直就是一个非常纯粹的人,他从来都是那么的清醒,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要做什么,从来都没有犹豫,就是这一点,才吸引了那么多的人,崇拜着他的热量。然而这太阳,到底是陨落了么。
谢锦慕再一次回到了欢情楼。这一次他不再面无表情,在床上作死鱼状。他只是笑,一直笑,笑得眉毛弯弯,眼里水波荡漾。行人路过只看他一眼,也会不小心摔倒。
成王殿下来了之后,狠狠地"惩罚"了他。而他也无所谓了。
也许他曾经在某个瞬间里,有心去问一问当年那个叫做云彻的人,对于阿闯的死,有没有什么想法,但是他到底没有问。去哪里找云彻呢,云彻已经哪里都不在了。
时间过了一年,又是一个冬天。成王殿下却好像突然对他非常关心起来,几乎有那么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的味道。谢锦慕的罪人来历也被掩埋,越来越少的人还记得这个曾经的真相。
谢锦慕想,这是何必呢,反正他也不会寻死。虽然前些日子,有人暗地里给他送来了消息,他的父亲在西北忧郁成疾,病逝。谢锦慕知道这是晨郁对他最后的道义,并没有瞒了他来让他继续委身配合成王殿下。但是晨郁并不知道,其实活到他这份上,死了和活着,不过就是挪个窝住罢了。
欢情楼的谢锦慕越来越有名,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在京城有那么一个风流人物。本来不好男色的敬王有一日碰巧看见了他,居然也看对了眼,一心想把他弄到府里去。
敬王爷是皇上的亲弟弟,关系亲近得很,不是那么好得罪的人物,然而成王殿下居然还是帮他挡了。
成王殿下如今权势大了,独占欲也越来越强了,谢锦慕想,要是有朝一日皇上再立太子,或者干脆他继承了皇位,不知道会不会把全天下碰过他的男人都杀光。不过那也不关他谢锦慕的事了。
正月里的一天,新年刚过,天上飘着鹅毛大雪。白芷匆匆的跑过来说:"锦慕不好了,敬王爷冲进来了。"
话音未落,那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就上来了。
谢锦慕只是笑笑,拍拍衣袖,站起来迎客。
这个老男人长得倒还不错,只是有那么点酒色过度的痕迹。他一手抬起谢锦慕的下巴说:"今天成王殿下过二十五岁生辰,可没有时间来盯着你了。"
谢锦慕弯了弯水光潋滟的眉眼,笑着说道:"其实敬王殿下不必如此,锦慕时时刻刻都恭候大驾。"
敬王也不废话,脱了衣服就办起事来。敬王的肤色是黄褐色,谢锦慕看着头顶上自己被抬起的雪白大腿,脑子里居然闪过了十年前的记忆。
那时候他们四个少年在屋子外面偷看别人的活春宫,也是这么一个黄褐色皮肤的老男人,和一个雪白雪白的小倌。难怪当年那两人也是二话不说就办事,戳穿了都是嫖与被嫖,就是先喝喝酒,唱唱歌,说说话,又能有什么不同?还不如直奔主题,反而来的比较爽快些。
那一场他人生中唯一亲眼看到的别人的交
媾,似乎在其他人心中,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现在想来,似乎一切混乱,都是从那时候开始,如果没有那一天,没有那一次乌龙的偷窥,后来的他们,会不会不同?
敬王四五十岁了,体力到底比不上年轻有为的成王殿下。谢锦慕心里这么想着,站起身来,为敬王爷叫来汤水沐浴。白色的液体顺着谢锦慕的大腿往下流淌,他的心里却觉得十分滑稽。为什么一切都要这么的相像?就好像要硬逼着他去回忆,那些已经不能再碰触的记忆。
成王殿下之后大发雷霆,那是一定要的。不过那也不关他谢锦慕的事。白芷被成王殿下一顿鞭打,几天下不了床。鸨父下不了床,店里面的人难免干活就松散些。半夜里谢锦慕被热醒,就看见外面一片通红,火光漫天,有人奔走大叫:"走水了!走水了!"
谢锦慕听得见一片慌慌张张,噪杂零乱,嫖客与小倌们在院子里逃窜的声音。他躺在床上,还是懒得动。最近他是越来越懒了,谢锦慕想。其实他并不想死,他只是懒得动。
青山红尘
然而好像上天并不打算那么早的把他收了去。
一场大火只烧毁了欢情楼的主楼,而他所住的小楼,火势并没有蔓延的太过凶险,又或者是有成王殿下派人严密保护的缘故。总之虽然他很懒惰的一动不动,却最终还是活了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成王殿下就赶来看他。他还是躺在床上。成王殿下绕着床走来走去,走得他都快睡着了,才听到尊贵的成王殿下说:"锦慕,你走吧。"
谢锦慕蹭了蹭被子,睡得很安稳。
成王殿下自顾自的继续说:"我会让人在刑部备案说你已经死在火里了。你走吧。"
谢锦慕懒得去想为什么伟大的成王殿下突然做出了这么一个舍己为人的决定。他只知道自己其实也没什么地方好去。所以他还是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又蹭了蹭枕头。
却听到成王殿下轻轻地说:"阿闯的……忌辰快到了,你要不要去忌拜他?"
于是谢锦慕终于想到了自己其实还是有那么一个地方可以回去。他婉拒了殿下的好意,自己一个人出发,向华行山中的那个一望无底的深谷。
他并没有带香和纸钱。他相信阿闯需要的不是这个。他那样的人,即使到了地府,也必定是好好的。说不定此刻正在奈何桥上和孟婆搓麻将。
华行山里山风猛烈,大雪纷飞,山谷里阵阵回风卷起雪花,吹起了谢锦慕的衣角。谢锦慕仔细的想了又想,自己好像确实没有什么离开这里的理由。于是他张开手臂,像一只小鸟一样,飞向了天空。
那一刻耳边听到大风呼啸而过,如同狼的呼号,头发散乱的飞起,像往事一般抓不到头绪。
在空中飘荡的过程好像很久。等到落地,居然不是如预想中的那样"啪"一声摔成肉泥,尘归尘土归土;而是跌进了一个水潭。潭水甚至不冰,还有些温暖。虽然如此,高台跳水也拍得他头晕眼花。他在水中木然不动,随波逐流。反正头很晕。却突然感到有一只手扒住了他的肩膀,环抱住他的身体,把他往水面上拉。
他不敢置信的睁开双眼,真的看到了很熟悉的那个人——
"阿闯!"
这片山谷完全不同于外面的隆冬季节,里面绿树繁盛,野花遍地,宛如春日。
谢锦慕终于知道,自己原来还有眼泪可流。
眼前的人浓眉朗目,虽然全身湿透,长长的头发和长长的胡子纠结一团,看起来有那么几分滑稽,但是谢锦慕只是不停的流泪。
那人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道:"锦慕。"
却原来那一日郑闯掉下来,也被那水潭救了命。只是这山谷没有出路,四周都是绝壁,他只好在此过起了野人般的生活。
谢锦慕看着眼前人的灿烂一笑,猛然想起了初相遇那时,那一树含苞未放的桃花。
去年成王殿下给他庆祝生辰,为博他一笑,千里迢迢带他去朔州赏桃花。他却没日没夜只是睡觉,成王殿下恼怒,他只是说:"锦慕命中春日已逝,再也看不得桃花了。"
原来他错了。
原来春日从来都在那里。在那一片青山不老,绿水迢迢,桃花缤纷之间,从来没有变过。
虽然他不再是腼腆害羞温雅清透的世家公子;他也不再是身负三尺长剑心无所系的逃家侠客。
虽然当年懵懂,虽然指伤弦断,虽然花开不似旧颜。
但毕竟原来经过一番辗转挣扎,穿过了时光的另一端,有一些人远去了,他和他却还可以一笑相逢;原来不需要寻找,有些东西,仍在他们心中。
青山隔断红尘路。然而也许就这样,任由韶华荏苒,转眼百年,就是一片岁月静好。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09/10/10 at 下午10:46: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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