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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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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三儿》作者:饮千流

  文案

  败家子齐凤三之风月纠葛。

  主角:齐凤三

  第一章

  齐凤三,单名鸾,是钱塘县第一蚕丝商齐巽的独子。齐家在江南是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家,齐凤三是钱塘出了名的败家子儿,世人提起他,无不摇头咂舌,叹曰:可惜!

  可惜什么?可惜的是,齐凤三是个聪明人,不,应当说聪明绝顶,聪明人干起声色狗马的勾当,就必然惊世,必然骇俗。

  齐凤三明明是个断袖,却凭着几分姿色,学蜻蜓点水,处处留情,引得不少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托媒人到齐家说亲。这些年,齐家的门槛已被媒婆子的绣花鞋磨亮了,却没听说谁家的姑娘收过齐家的聘礼。

  月朗星稀,蝉声不绝,齐凤三穿着便服坐在藤椅上纳凉,亭外金鱼戏水,芙蓉素面出陈。小六挑最大最红的樱桃,递到齐凤三嘴边,发现他正盯着一株菡萏发愣。

  小六在他耳边道:"听说夫人相中了个姑娘,明儿就下聘礼了。"齐凤三乜斜他一眼,道:"聘礼就是你。"小六嬉嬉一笑:"何止,我才半吊。"齐凤三将衔在嘴里的樱桃核儿,噴儿地一下吐在小六光滑的脑门上,嘣地一声,像敲小鼓。小六撇着嘴揉了揉。

  齐凤三见他有趣,伸出莲花二指挑起他的下颏儿,仔细瞧他额上的樱桃红点:"啧啧,歪打正着了,瞧这小红点儿又圆又正,反把你映得好看了些。"小六的脸立时姹紫嫣红。

  齐凤三道:"我不是叫你买通所有上门提亲的人么?怎么又教我娘相中了呢?"小六皱了皱柳叶细眉:"谁知道夫人会相信那个婆子的话,真以为有再世的杨玉环和赵飞燕呢。我猜这个媒人定是在女方家里收了个大红包。"

  齐凤三含笑:"好办。玉环飞燕皆尘土,媒人既能把死人说活,也能将活人说死嘛。"小六立刻心领神会,顺带四下扫了一眼,没人。齐凤三轻轻一搂他的小蛮腰,他便顺势倒在齐凤三怀里,一屁股坐在他腿上。

  翌日,媒人退回了齐母的谢礼,说是姑娘发了疟子,已被折腾得不人不鬼,医药无法凑效,不敢为齐家保这门亲。媒人出来,从小六那儿得了百倍于谢礼的赏银。

  青骢马,金鞍光,龙脑入缕罗衫香。这日,齐凤三直奔西湖上的"临江妓院"。

  西湖六月,芳郊明媚,柳翠荷香。妓院门口,小袖迎风招客。老鸨脸色媚上加媚,三五步拽过来,大红大紫的丝帕一甩,扫了一眼齐凤三的小瘦脸儿,笑逐颜开:"哟,齐公子大驾光临,莫非是想我们瓷瓷姑娘了?"

  瓷瓷姑娘是这里的花魁,没有贵客不露面。齐凤三扯住老鸨的袖子,低问:"上次的两名堂倌儿,可还留着?"老鸨转悠一圈眼珠:"莫不是王……"齐凤三用扇柄磕她的脑门:"我不是给他们起了雅名吗?"

  老鸨假意掌自己的嘴:"哎哟~齐公子饶命,我当然给你留着呢,自从公子走后,我什么都不让他们干,养得他们越发嫩生了!"老鸨转体,对帘子外尖声喊:"快去叫婞儿和姳儿,出来接客啦~"然后用帕子捂着嘴悄悄告诉外面,"就是王小五和张百顺。"

  王小五和张百顺乃劳苦出身,从小被爹娘卖到妓院当龟奴,在妓院长大,耳濡目染,染得一身胭脂气,楼上的姑娘多得数不过来,齐凤三独独中意他们俩。

  姳儿斟满一盅笑春风送到齐凤三嘴边。齐凤三噘嘴儿抿了一口,对弹琴的婞儿轻轻点头:"妙哉~妙哉~"一低头,又看见姳儿的手,托起来仔细瞧了瞧,无限伤心:"这老鸨真是尿罐镶金边,瞧这一双小手,没干活怎生长出这麽多茧子?"

  婞儿停了琴,嫉妒地瞥过去:"公子若疼他,就把他赎回去罢。"齐凤三道:"胡扯,哪有男人作坠子的。"一句话弄得齐凤三暗自叹气,其实在他看来,问题不在于此,他倒有心收男妾,只是家中那个天杀的老爹,要是能还用等到今天。

  姳儿倒了一盅酒,仔细端到他唇边,朱唇轻启:"公子莫要为难,有公子这句话就够了。"齐凤三吧嗒一口酒,一叹再叹,心里盼着齐巽早日归天。

  雅乐清欢,金炉麝烟袅袅。齐凤三正揽持着姳儿揄弄嬉戏,楼下有些嘈杂,依稀听得老鸨的媚声:"二位公子息怒,二位公子请再忍耐片刻,马上就来。"

  没成想,只听门上的珠帘唰啦一响,有个人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展眼间已来到齐凤三的面前。齐凤三半口酒没等咽下去,停在喉咙,辣得鼻尖儿直冒小汗。见来人一袭富丽尊贵的织锦青衫,趾高气扬。

  齐凤三一愣神儿的功夫,老鸨子钻到他们俩中间,忙着打圆场:"二位公子息怒,是个误会,是个误会。"接着便叽里呱啦地解释来龙去脉。婞儿的琴弹不下去了,坐到一边嗑瓜子。姳儿以为来了大官,忙往齐凤三身后躲。

  此刻,齐凤三的眼睛却定在那挂摇曳的珠帘上。曾几何时,一个美人已不露声色地站在门外,黛眉袅袅,不高不低,秋水茫茫,不大不小,纤腰一束,玉腿双垂,风清月白,天高云淡。转眼再看婞儿和姳儿,简直就是乌鸠斑雀。

  齐凤三挑着眼眉对珠帘外笑了笑:"阁下不妨坐下来一块儿听罢?"青衫男子讥笑道:"这两个龟奴的身价加在一起有十两吗?没钱就别来这个地方!"齐凤三叭地一收折扇,冷声道:"我没在跟你说话。"

  老鸨子强挤出个鬼一般的笑脸,对青衫男子道,"王公子,其实瓷瓷的琴艺更好,不如叫她出来陪你吧?"婞儿听到这儿,吐了半个瓜子皮,偷偷白老鸨一眼。

  王公子不依,看架势想要抢人,正当此刻,门外珠帘一挑,美人走了进来,暗中拽住王公子,并从袖中取出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珠子,单手托到老鸨面前:"嬷嬷,这是一颗价值不菲的夜明珠,不知能否请得动他?"说罢用手一指正在嗑瓜子的婞儿。婞儿又是惊讶又是欢喜。

  美人默默盯着齐凤三,眸若清溪,深邃难测。齐凤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朝婞儿掸了掸手,婞儿便走过去掺住了王公子的胳膊。腊月的萝卜,钟表的摆,老鸨接过夜明珠,心里欢喜得放鞭炮似的。

  王公子对美人道:"子薰,今日之事亏得有你,他日定当图报。"美人超然一笑,低声道:"区区小事无需挂怀,我们走罢。"

  齐凤三没事人似的,在一边摇扇子,一转眼,美人的身影飘然而去,又消失在那挂珠帘后。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齐凤三惘然一笑,无限叹息,站在原地出了半天神儿,许久才弯下身子,从地上捡起一封书信,是刚刚王公子无意间掉落的,信上工工整整地写着王公子的姓名,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齐凤三微微一笑,心里默念道:冷馥,冷子薰。

  第二章

  七月十五是钱塘江一带的水灯节,俗称一点红。

  红纸灯飘在碧水上,远看就是万绿丛中一点红。这一天,到西湖边放水灯的人忒多了,成了万点红。雷峰塔顶起佛光,光华四射,映得西子湖千娇百媚。

  人们多是为许愿而来,不过,来凑热闹看美眉的人也不在少数。齐凤三没在哪家平康里堆金选蛾眉,却独自赁了一条彩船,美滋滋地站在船头充玉树。

  湖上的游船越来越多,首尾相接,船舷相错。湖心有个一丈高的莲花灯,花瓣上写着祭词,吸引人的不是这些祭词,而是刻在花芯的灯谜。各路游船捱三顶四地聚拢而来,众人看去,谜面是一首五绝:

  "树后单只眼,心头十张嘴;万戈并肩行,一箭把人伤。"

  齐凤三略想了想,寥寥一笑,对船家说了一个字:"走。"撑船的是个憨莽老汉,以为这就是谜底,讶异得很,对齐凤三道:"敢问公子何以见得?"齐凤三故意打诨道:"十个人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还不走么?"

  老汉莫名奇妙,环顾四周,没看见十个人,倒看见了一个神,见隔壁彩船上有一仙裾飘飘的美公子,正在看着齐凤三默笑。

  齐凤三顺着船叟的视线望去。他的彩船镶金嵌银,美伦美奂,翠玉缎衣随风飘摆,恰似西湖春水;他的桧木扇,绘有高山流水妙笔丹青,扇坠雕花塑鸟,别具一格。

  冷馥站在船头拱手:"公子,冷馥这厢有礼了。"齐凤三笑如春山,收起折扇回礼:"岂敢。今儿是什么日子,竟然又见到了你,真是三生有幸。"齐凤三催促船叟,将船尽量摇近些。

  冷馥道:"方才,公子随口说了个十分有趣的字谜,只道这位老伯不解风雅,委实可惜。"齐凤三端详着这张秀气的鹅蛋小脸儿,心不在焉地应声:"见笑,见笑。"

  冷馥见齐凤三的船不稳,是因撑船的老汉东张西望,于是对他说:"老伯,莫要找了。你家公子说的字谜,其实就是'走'字。"船叟仍然困惑不已:"请公子给我开开窍吧。"

  冷馥耐心地给老汉解释:"'走'字可拆为'十'、'人'、'上'、'下'、,老伯若想不通,可用手指蘸水,在船舷上写一写,便会一目了然。"齐凤三倾耳注目,渐觉船身越来越稳。

  老汉照冷馥的话做,果然一目了然,憨笑道:"公子的才情真高,让我大开眼界了。"冷馥笑道:"才情高的是你家公子,那么的不假思索,信手拈来。"齐凤三摆了摆手:"雕虫,雕虫。这样说话高一声低一声的,不得劲儿,不如你上我的船,咱到船篷里说话去?"冷馥怔愣片刻,又微微一笑:"也好。"

  二人进入船篷,桌上有一壶浊酒和两碟小鲜。纱帘外,船叟悠闲地摇着桨。水色、月光、灯火相映成趣,彩船在湖心随波逐流,飘摇无拘。

  冷馥观览船内的陈设,然后正襟危坐。齐凤三在碟中捏了只不大不小的团脐,掰开,将膏多的一半递过去:"喏,尝尝,鲜肥甘腻,味道不错。"

  冷馥接到手中,观察了半晌,不知从何处下嘴,问道:"可有蟹八件麽?"再一看,齐凤三手中的那一半早已下肚了。齐凤三端起酒樽,发现冷馥在看自己,又放下。冷馥笑道:"公子真是旷达,佩服,佩服。"

  齐凤三道:"又不是姑娘家,吃蟹还管它什麽文雅不文雅的。"冷馥点头:"此言甚是。"遂用食指抠出一块儿蟹黄,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这种吃法倒别有滋味。"

  二人推杯换盏,互通姓名。齐凤三酒不醉人人自醉,伏在桌上,一手拄着下巴颏子,暧昧地笑笑:"刚才那个灯谜很有趣,冷公子可猜着了?"冷馥道:"在下才疏学浅,不敢妄言。"

  齐凤三小白牙一呲,笑道:"不就是个灯谜嘛,说呗。"冷馥道:"我不懂你们这儿的人情风俗,不过,这盘中的团脐和尖脐倒给我提了个醒儿。"冷馥又想了想,小声道:"相思成疾,可妥当?"

  齐凤三已笑得春花烂漫,重重点头:"看来我是难为你了。不过,冷公子真是腼腆,'相思'二字说得恁小心翼翼的,怕人听了去麽?"

  冷馥的神色有些拘禁,脸颊微红。齐凤三朝这边挪了挪,凑到近前,色咪咪地低语道:"冷公子可曾行过'敦伦'之事?"冷馥哑然,向旁边移了移身子:"齐公子,你是不是醉了?"

  齐凤三又托起他身上的玉佩穗子,晦涩地一笑:"啧啧,冷公子好不风流,锦衣夜行不说,还佩着玉呢。"冷馥忙解下玉佩双手呈上:"承蒙留髡,就以此物略表谢意罢。"

  齐凤三星眸一聚,伸手接过去:"那怎麽好意思呢。"冷馥立即起身拱手道:"告辞。"齐凤三有点回不过神来,心道:什麽嘛,驴不想和马亲嘴儿,也得说个不字儿吧?再一瞧,冷馥已走出纱帐和船叟搭话去了。齐凤三甩开折扇,酸溜溜地笑着。

  两人上岸后,各自归家。齐凤三小媳妇坐轿似的回到家,一进大门,见院中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一群人正在忙里忙外。齐凤三退出门槛,仔细瞧了瞧门楣上的横匾,从左至右,上书两个大字:宅齐。

  这时里面跑出个清秀的小童,很没规矩地挽住了齐凤三的胳膊,嗲声嗲气道:"公子这麽晚才回来,我刚讨了夫人示下,正要出去寻你呢。"齐凤三用扇子指着那一大堆木箱:"小六,那是什么?"

  小六忽闪着长长的睫毛,道:"听说前儿个新知府到任,老爷明日要去府上恭贺,为此特地备了一份礼。"齐凤三随意打开一个箱子,看了看:"新任的临安府尹胃口这麽大?"

  小六道:"公子有所不知,听说新知府还没到任就造了一处别邸,没的玩意儿填充,这些东西恐怕还嫌少呢。方才老爷只查看了古董和字画,剩下的皆是一等丝绢和名贵木料,老爷说不必过目了,让林管家明儿一早直接送过去。"

  齐凤三把玩着一方晶莹剔透的汉代玉天子圭:"这个应该值不少钱,你拿去问问当铺。"说着将玉圭揣进小六的衣怀。

  小六只觉胸口一冰,赶紧掏出来:"使不得!公子,老爷说这里的每一件都是无法估价的心肝宝贝。就算咱舍得,当铺也买不起。而且,这位新知府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倘若看见这个空盒儿,说不定就恼了,咱这礼就白送了不是?"

  齐凤三不以为然地摇着扇子:"你知道什么。"小六强笑道:"公子教训的是。不过……听说知府大人有个跋扈的儿子,叫王鲤……"齐凤三一撒手,玉圭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小六诈尸一般慌了手脚,将玉粉收进檀木盒子:"这~这可怎么办?"

  齐凤三想起那日在妓院,冷馥护着的那个人,趾高气扬,根本不把县官当干部,原来是仗着他老子官大。小六刚把盒子掖进箱子底儿,见齐凤三慢条斯理地取出一幅画,展开,看了几眼,点了点头:"不错~不错~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小六颤声道:"那~那是木兰从军图~"齐凤三夹了他一眼:"我知道。"

  齐凤三拿着画,左右端详一番,总觉着好像少了点什么,走进书房,将画平铺于案,蘸了点上等徽墨,在画上随意添了两笔。小六眨了眨眼,只见花美人的嘴上长出两撇胡子。齐凤三想了一想,又在其上题了首诗。这幅画和那只碎玉圭混在贺礼中,被堂而皇之地送进了太守府。

  第三章

  霁玉楼,是家高雅酒肆,位于苏堤六桥之端。好天八月,站在楼上凭栏眺望,不远处水光滟滟,风荷招举,景色甚佳。楼宇内莺歌妙舞,钟瑟琅琅,三五个贵公子举盏同欢,谈笑风生。

  丹青屏外,齐凤三独倚廊杆,一块质色足青的玉佩在手中转玩了半个时辰。一阵凉丝丝的小风吹过,莲蓬倾倒一片,齐凤三渐觉脊梁发寒。

  有个人在身后睃眼看他,巧步走过来,淡淡一笑:"齐公子为何一个人站在这里?不爱听我唱戏吗?"齐凤三将玉佩掖入袖中,略略推手作揖:"此言谬矣。韩相公的嗓子眼儿冠绝江南,谁敢不爱听?"

  韩相公没奈何地点了点他的鼻尖,笑骂道:"我把你这个嘴里牙多的二溜子。"二人相视一笑,脉脉不得语,双双在廊台上久立,眼看飒飒轻风吹皱一池碧水。

  饮散,天色将晚,齐凤三刚下霁玉楼,就被一声假嗓喊住,未及转身,韩相公便将一件宝蓝披风披在他身上:"这件宝衣据说能调理阴阳,我想没那么神,不过,早晚披上它倒也暖和。"

  齐凤三侃然一笑:"既是濯缁王爷的东西,怎麽不好生留着?"韩相公欲言又止,眼眶竟有些湿,勉强作笑:"休要再提那个绝情小贼。"齐凤三道:"人难再得始为佳。你当我不知你今日请客的用意麽?"

  韩相公一轻轻叹:"小缁走了那麽久,难为你还记着。他贵为王爷,岂是我这样的人能攀附的,从今往后我要把他忘了。"齐凤三哂谑道:"你年年都这样起誓,我已不再信你了。"韩相公苦笑:"那你明年不会来了?"

  齐凤三浑笑打岔:"你若应了我,我便天天来。"韩相公将宝蓝披风扯走了,给齐凤三下了道逐客令。

  齐宅内,灯烛高悬。

  齐巽横眉竖目,握着一根鸡毛掸子,坐在堂上等齐凤三回家。林管家手里有张字画,乍看没什么特别,只在留白处题着一首大笔如椽的七言:

  不逊乎窥宋东临,

  是孝女家平国安;

  好将军当刑而王,

  鸟兔尽挂冠归里。

  "好诗~的确是好诗!"齐巽一边自言自语,一边额崩青筋。这首七言看似是在赞花木兰,实则是一首地地道道的骂人诗,若把每句的首尾八字连起来读,即为:临安王里,不是好鸟。

  更无耻的是,下边还龙飞凤舞地属着作者大名:齐鸾。

  齐凤三一进门,有勤快人将大门上了锁。齐凤三没在意,只当是风大刮的,悠闲自在地逛进堂屋。齐巽躲在门后,卯足了劲,抡起鸡毛掸子便抽:"闯了这么大祸,还装没事儿人?今儿我非抽死你个尿壶烫酒的小杀才!"齐凤三抱头乱钻,嘴里不依不饶:"孩儿一死,爹就绝后了~"

  小六冒死去报信。齐母扔了茶盅,一只脚穿鞋跑过来,只见漫天里飞鸡毛。齐凤三哭哭咧咧钻到齐母身后:"救~救命呀~娘~"齐母心疼得紧,抱住齐凤三嚎啕大哭:"吾儿不必害怕,娘早就准备好和你一块儿去了!"

  齐巽无那,弃了光杆掸子,顿足而去。

  第二日,齐母领着丫鬟来到齐凤三房里。齐凤三伤势倒无大碍,只是桌子光剩四条腿,蜷在床里装死。小六哭了一宿,天快亮时哭睡了。齐母对左右吩咐:"快把三青蔓鳜鱼羹端来。"齐凤三委屈地扁扁嘴:"又是鳜鱼。"

  齐母坐在床沿儿上,慈笑道:"大夫说,鳜鱼治虚劳是最好的,连吃上几年即可痊愈。还有这三青蔓,是你爹从嘉兴买的,这样的上品,皇帝老子都难吃到。"齐母边说边喂。齐凤三凝着眉闭着眼,一碗鳜鱼羹勉勉强强下肚。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古往今来,人们对鳜鱼的赞许颇丰。鳜鱼是鱼中极品,俗名桂花鱼,肉中无刺,鲜嫩肥软,属性温良,最适合用文火清蒸,蒸熟后色泽淡雅,温润如玉,入口绵滑,清香不腻。

  然而,齐凤三从十六岁起就天天吃,早吃腻了,吃伤了,以至于,是凡赞美鱼的诗句和文章,他见一回吐一回。

  齐凤三正反胃。齐母拿手帕掩着口,扑哧一笑:"儿子,娘觉着那诗题得顶好。"齐凤三半声未吭,只当蛤蟆垫板凳了。

  齐凤三"题诗骂鲤"一事传得沸沸扬扬。然而,太守王翯颇有心胸,只作小儿玩闹,不予计较。齐巽越发过意不去,让林管家挑了十坛上好的百年陈酿,选了六名拔尖的舞妓和四名秀丽的伶倌,前去赔礼。林管家到时,太守府里正在设宴待客,林管家向太守禀明来意,留下东西和人便走了。

  王翯年逾天命,今日亲自陪宴,是因为客人非比寻常。此人,青春年少足风流,那份气派却在万人之上。秀气的脸庞,冷俊俊清凌凌,宛如昆山一片玉。穿戴打扮雅而不素,华而不冶,端闲雅正。

  王翯屏退所有的侍从。二人对酌谈话,少年高座在上,王翯居下,一高一下,一尊一卑。

  少年道:"今日不必拘礼。今后,莫要向第三个人透露我的身份。"王翯站起来,垂头弓腰推手,口里呼:"遵命。"少年示意他坐下,又道:"圣上所赐的密旨令牌落在一个泼皮无赖手里,暂且当作没那个东西罢。"王翯道:"是了。"

  少年忽然皱了皱眉:"刚才听说,齐家又送来了活人礼?"王翯连忙道:"是六女四男。下官蒙皇上恩典做个小官,不敢私养府妓。还是把他们送到大人府上听候吧?"

  少年看着他点点头,再点点头。王翯赶忙跪地抢呼:"请恕下官愚昧!"少年在盘中挑了只大闸蟹,抓着蟹螯撕作两半,将一半递给王翯:"喏,吃了它,只准用手的。"

  第四章

  齐巽封了齐凤三的房门和窗户,令他面壁思过,一个月不得见人。齐母哭叫也不顶用。齐凤三恢复元气,头顶却又憋出犄角。第三日,有人在后墙跟儿发现个二尺来高的狗洞,速报齐巽得知。齐巽令人赶紧开锁,果然不见齐凤三的人影。

  初秋天气,晓寒犹嫩,刚下过一场薄似秋云的细雨,路上行人无几,却都频频回头,相看那人,梨花一枝春带雨,可惜,从头到脚裹了一身脏兮兮的泥水,直流黑汤儿。

  在一座闳宇崇楼下,齐凤三驻足举目,见门外钉着一副铁对联,上书:

  花 径有意缘客扫,蓬门自始为君开。横批:临江妓院。

  以前来这儿,从没注意过这副对联,齐凤三如今一读,内心颇为感动,弹了弹胸前的脏嘎巴,抬步跨进门槛,拣个干净的位子坐下。大清早,妓院里甚是清静。

  老鸨子打着哈欠,过来问:"呦,齐公子今儿这是怎么了?"齐凤三抖掉扇子上的水,展开,放在桌上:"我这把扇子,得赠于一位仙逝的王爷,扇面上的丹青,乃是他老人家的绝笔,世上没有第二把了。"

  老鸨子揉揉惺忪睡眼,盯着赤朱色的印钤看了半晌,见其上以松柔秀拙的小篆,刻写着"清风雅月"四字,是方闲章,老鸨自然不会认得,就算是天子的玺印,老鸨又上哪认得去。

  齐凤三道:"我将这把宝扇放在你这儿,你只管供我吃喝玩乐,来日我再用重金赎回,可好?"老鸨转着眼珠琢磨,拿起扇子想再仔细看看,谁知扇纸被雨淋糟了,一动就裂了纹儿。

  齐凤三盯着老鸨,不怀好意地笑笑:"我可没说让你动它吧?"老鸨乐也不是哭也不是:"我不是故意的……"齐凤三点点头:"这样吧,你陪我一百两银子,我就当刚才什么都没看见,否则,我可叫人来砸你的生意喽。"老鸨惊得倒抽气儿:"齐公子息怒,有话好商量。"

  这时,齐凤三感觉楼上有人,抬眼一瞧,吓了一跳,赶紧用袖子遮起自己的泥巴脸。老鸨向上一瞅,原来是王鲤和冷馥二人。

  老鸨忙道:"真对不住,吵醒了二位公子。"王鲤并没认出齐凤三,对老鸨凶道:"哪里来个叫化子,还不快把他撵走!"老鸨一转身,见齐凤三撞凶神似的,拿起扇子挡住脸,直冲大门跑去。

  王鲤笑着对冷馥道:"子薰,你看看那个人,像不像一只丧家犬?"齐凤三正迈门槛儿,听见这话,有意停了停。冷馥只是盯着齐凤三手中的折扇打愣,只言未发。

  两日后,霁玉楼。冷馥找到齐凤三时,他正喜眉笑眼地逗引一个戏子,浑身上下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

  齐凤三觉出有人在后面瞅,反而更放肆了些,挑起小戏子的下巴颏,就要亲嘴儿。听外面喊了一声"齐公子",齐凤三嘟着嘴儿扭过脸来,没带情绪地胡乱一瞥,刹那间,眼珠却定住了。

  冷馥一手挑着珠帘,站在门口,柳骨蜂腰,一双烟水茫茫的凤眼,夺魂摄魄。戏子见有人来,羞答答地让开座位。齐凤三站起来拱手,笑得春山似锦,面部表情完全没有那日的阴影:"多日不见,冷公子别来无恙?"

  冷馥打趣道:"齐公子真是健忘,前天不是才见过麽?"齐凤三一愣,笑得皮肉分家:"多谢冷公子提醒。那,冷公子今日是来找我的?"冷馥端坐,道:"正是。"

  齐凤三颇感意外,看了一眼那名戏子。戏子心领神会,悄悄走开。齐凤三摇了几下扇子,突然呲牙一乐:"冷公子找我有啥事?莫非是想和我切磋一下敦伦之术?"

  冷馥淡笑:"齐公子说话甚是诙谐,两个男人之间有什么好切磋的?"齐凤三道:"此言差矣。术即是技艺,凡技艺又都可以切磋提高。你和我既然不是神仙,都是凡胎肉体,有啥不好意思的?"

  冷馥看了看他,默默一笑:"愿闻其详。"齐凤三半展画扇,掩着口,神神秘秘地凑到冷馥耳畔,说了四个字:"非可言传。"冷馥一怔,轻咳了一声,不禁额冒细汗。齐凤三为他扇了扇风,乐道:"开个玩笑。"

  冷馥头回来霁玉楼,人长得俊,穿得又漂亮,引来不少戏子躲在帘后偷窥。冷馥顾盼左右,低声道:"此地不宜做那种事情。"这回轮到齐凤三一怔,眨眨眼睛,快速摇了摇扇子,细细听去。冷馥又道:"我家就在东面南屏山下,想请齐公子明日到舍下坐坐。"

  齐凤三惑然,盯着冷馥先点了点头,后摇了摇头。冷馥看了看他,笑道:"是这样,别人送我一只鸟,叫声奇特,不知是什么品种,有劳齐公子去帮我认认,可好?"齐凤三豁然一笑:"原来是这样。"

  第五章

  第二日,齐凤三依约前往。依冷馥的描述,他家应该离临安府尹王翯所建造的别邸不远,可是齐凤三到了一瞧,方圆几里开外只有这么一处红墙大院,正门梁上题金字:冷园。

  齐凤三下马。管家迎上来:"齐公子,我家小主人已经等候多时了。"走入园内,庭中有一棵老杉树,长得枝繁叶茂,斑驳的树荫下有一石桌,放着一个鸟笼,笼子里的鸟蛮绵婉转,叫声与体形皆不同于树上的鸟雀。冷馥枕着胳膊,靠在石桌旁,像是睡着了。管家正要上前禀报,齐凤三止住他,摇了摇手,管家便悄悄走了。

  齐凤三坐在冷馥对面,见他睡态斯文,端闲雅正,吐气如兰。等了一小会儿,齐凤三看了看笼中正在调嗓的小鸟,眼珠一转。冷馥小憩乍醒,见一对狎媚的眼睛正逼近自己,未及躲避,感觉到嘴唇上一温。齐凤三见他醒了,微微一笑,拱手道:"公子莫惊,齐鸾在此。"

  冷馥着实惊呆,摸了摸灼热的嘴唇,盯着他怔了片刻。齐凤三一手提着鸟笼,一手执扇,指着笼里的鸟,道:"此鸟,是乌斯藏特产,叫作溪吱喳。这只,是雄的。"

  冷馥淡淡一笑:"齐公子真是直谅多闻,冷馥由衷佩服。"齐凤三摆摆手:"过奖。这种鸟在江南一带很少见,应是件稀罕物,但不知它可有名字了?"冷馥道:"提起这只鸟的名字,真是枉断人肠,叫朱颜。"

  "猪颜?"齐凤三顿了顿,再看了看上蹿下跳的小鸟,又释然一笑:"朱颜,不是很好听吗?"冷馥轻轻点头,接着,给齐凤三讲了个故事。

  故事中的主角是两只鸟,一只叫喜豆,另一只就叫朱颜。

  喜豆和朱颜都是鸟中的男高音。可是,喜豆好胜心极强,从小立志要唱遍天涯海角,非争它个世界第一不可。喜豆冬练三寒夏练三暑,终于练就了一副炉火纯青的嗓子,成了举世无双的歌唱家。

  喜豆很有成就感,就打算找个伴儿,繁衍后代,让香火世代传承。结果,一不小心看上了隔壁家的小雄鸟,朱颜。

  朱颜禁不住帅哥哥的诱惑,以身相许了。喜豆繁衍后代的想法虽然落空,但是情愿一辈子就这样和朱颜比翼双飞。

  突然有一天,朱颜发现喜豆不见了,急得满头大汗,找遍大江南北,最后还是没找到。朱颜想,喜豆一定是又看上了哪只小雌鸟,忙着繁殖后代去了,所以就没继续找。

  从此,朱颜独自趴在安乐窝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对着春风、夏雨、秋月、冬雪唱歌,廖以消愁。过了很多年,有一次朱颜跳下安乐窝,到树根里捉虫子吃,却在树根下啄出一件羽裳。朱颜一眼就认出那是喜豆的,才知道原来喜豆早就死了。

  喜豆为什么会死?朱颜百思不解。

  有那么一天,当喜豆还活着,朱颜趁喜豆不在家的时候,清了清喉咙,对着广阔的蓝天,亮了一嗓子,饱含感情地唱道:"喜豆喜豆我爱你!"躲在树后的喜豆听见了,并且发现朱颜才是真正的世界第一,而在一起这么久,从来没听过朱颜唱歌,脸都憋拧巴了。

  喜豆于是吃下断肠草,死了,躺在朱颜的脚下,永远听它唱着"喜豆喜豆我爱你!"这首歌。朱颜始终猜不透喜豆是怎么死的,也就一直哼着这首歌,活了下来。

  故事讲完了,冷馥问齐凤三:"齐公子,你说说看,喜豆和朱颜,哪一个比较幸福?"齐凤三不假思索地笑道:"自然是那个喜豆喽。"冷馥不解:"何以见得?"

  齐凤三看了看正在笼子里唱歌的朱颜,淡淡一笑:"因为它有选择呗。"冷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齐公子所言极是,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沧海变桑田,朱颜也便会忘了喜豆而另结新欢,这样一想,死去的喜豆岂不可悲?"

  齐凤三正吹着口哨逗鸟,听见这话,挑目瞅了瞅冷馥,勾了勾嘴角:"冷公子真是一颗痴情种。故事讲到那儿就讲完了,不是麽?"冷馥愣了一下,很快又笑着点了点头。

  齐凤三回到霁玉楼,马上便听说韩相公病了。

  伺候韩相公的小厮给齐凤三说,韩相公的身子骨本来就病歪歪的,不知怎么,又无端端地淋了场雨。谁都不晓得他前几天去了哪儿。今儿早上回来时,整个儿一水葫芦,刚迈进门槛就瘫在了地上。

  陈老掌柜、众戏子和小厮们,七手八脚地将他抬进房里。到现在一直高烧不退,迷迷糊糊的不省人事,嘴里直喊"小子"。

  齐凤三听到这儿,皱了皱眉。

  小厮猜摸着:"莫非是,相公跟什么人发生了口角?气不过?"齐凤三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正碰上第三个大夫刚诊过脉出来。没等齐凤三开口,大夫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只言未发,挎着药囊走了。

  齐凤三进门,听见韩相公带着哭腔在喊:"小缁"。

  齐凤三坐到床边,轻轻抓起他的手,握在掌心:"玉儿,我在。"不久,韩相公竟醒了过来,苍白无力地夹了齐凤三一眼,有气无力地喝道:"又学那个小贼说话!哄我做什么?"

  齐凤三笑道:"那你喊他做什么?"

  韩相公道:"我是骂他,你只管学他好了。"齐凤三满不在乎地笑笑。两个人都沉默了。那件宝蓝披风挂在墙上,像极了一个人的影子。韩相公又忍不住颤声道:"其实……我没恨他……"说完一闭眼,面颊上添了两条泪线。

  齐凤三淡淡一笑:"你说说你,都五年了吧?"韩相公倔强地盯着那件披风,低声幽咽:"他是有意让我恨他,但,我还没那么笨!"

  齐凤三笑道:"明年,你就三十了,还满口爱呀恨呀的,不觉得害臊麽?"韩相公的脸色比方才稍微红润了些,但没多久又沉了下去:"小缁他,过了今年才二十五,正值人生好年华,倘不是遇上了我……"

  齐凤三终究笑不出来了,展开扇子卖力地扇:"这天儿,忒热!"扇得那披风的下摆一颤一颤,看上去好像底下有一双小脚,踱着莲步向前走。

  当日夜里,小厮跑到齐凤三房里哭着说,他家相公过世了。

  齐凤三一杯滚滚的碧螺春,全泼在了身上。

  第六章

  整月来,齐家一日都没得消停。齐夫人埋怨齐老爷把儿子逼走了,齐老爷埋怨齐夫人纵儿无度。老两口从早吵到晚,着急上火,吃不好睡不安,变成了一对乌眼儿鸡。

  林管家跑遍了杭州郡,也没把人找回来,耷拉着脑袋,两手空空来见老爷夫人。

  齐巽只是叹气。齐母两眼发直,歪在床上抹泪:"小三儿什么都没带,能走多远?该不会是给歹人拐去了吧?"小六一听,由凝噎转为神嚎。齐巽气得须眉倒竖:"哼!谁拐得了他?那个孽障不去拐人家就算万幸!"

  夜禁三更时分,熟睡中的小六忽觉浑身奇痒,一睁眼,来了一只手,直冲嘴捂过来。小六刚想挣扎,听见声音熟悉得紧。

  "我当是谁在睡我的床,原来是你这个没脸的。"

  小六辨认出月光下那张瘦削削白净净的脸,立刻喜上眉梢:"是公子!公子,你可回来了,夫人都气病了,老爷还说要砸断你的两条腿呢!"

  "嘘——"齐凤三用手指压住他的唇,左顾右盼:"我没回来,还有事儿没办完。你悄悄去告诉我娘,我很好,顺便给我要一千两银票过来。"小六愕然:"公子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齐凤三用扇子一敲他的脑瓜壳:"多事的奴才,轮到你管我了麽?快去。"

  不多时,小六扛了一个布袋回来。齐凤三道:"去了这么久,里面装的什么?"小六佯装很累,假意抹抹汗,喘了两喘:"老爷还没睡,我进不去那间屋,只在外面瞄几眼,发现夫人的首饰盒子忘了放起来,这不,都给你搬来了。"

  齐凤三点头笑道:"甚好。"

  小六兴叹道:"我为公子出生入死不是一回两回了。公子要逃命就趁现在,只是有一条,把我小六也带上。"齐凤三奇怪:"何以见得我要逃命?"

  小六不辩解,只一味叹气,刮了刮齐凤三的下颏儿:"公子这一个月来,想是没人照顾,清瘦了好些个。这些年,小六每日守着空屋子,等公子回家,茶饭懒咽,那个……什么衣服都变肥了。"

  齐凤三摇了摇扇子,淡笑:"你说的,可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麽?"小六娘们儿似的偎在门边,轻轻点头:"没有错,就是那个意思。"

  齐凤三索然一笑:"你这小滥货,待我回来,告诉娘把你卖到娼楼去罢。"说完拎着袋子走了。小六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回去继续睡觉。

  齐凤三叫人撬开锁头,箱子底竟有一打契据。齐凤三想了想,记得齐母曾说她娘家祖上放过高利贷,这些想必是老辈子的旧帐。齐凤三连同首饰全部典给当铺,得了九百两银子,为韩相公厚办了丧事。

  生身本在乱离间,遇柳寻花作麽看。临江妓院,柳浓花艳,露染风裁。八仙桌上酒菜齐全,齐凤三跷着二郎腿,左手挎婞儿,右手揽姳儿,嘴里哼着小曲,左一口酒右一口菜。

  门外,老鸨悄声道:"齐大少爷简直是送不走的瘟神,在我们这儿住了半个月,一文钱也没掏,只押了一把扇子,喏。"老鸨在门缝偷眼瞄着齐凤三,从袖中掏出一把颤颤巍巍的折扇,递给冷馥。

  冷馥接去,细细看过之后,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齐公子在这里花销了多少?"老鸨伸出三根手指。冷馥一笑:"三千两?"老鸨瞠目:"公子真是大手笔。三十两而已。"

  冷馥取出一张银票给她。老鸨展开,看斗眼儿了。冷馥道:"嬷嬷,这把扇子暂且借给我罢?"老鸨忙道:"公子直管拿去。"

  这时听齐凤三在里边醉醺醺地嘟囔:"心似孤云任所之,世尘中更有谁知?"

  冷馥闻声走进来。齐凤三愣装没看见,举着一块儿玉佩在阳光下照了半天:"好玉~好玉~黄金千两不如此玉难求。君子贵玉,小人重金。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游甘如饴。"

  冷馥只是淡淡一笑,看了门口的圈椅坐下。

  齐凤三又玩了半晌,将玉佩贴在唇上轻轻一吻,老远地,冲冷馥抛了个媚眼儿。婞儿和姳儿顿时鸡皮疙瘩掉了一地。齐凤三朝他们掸掸手:"出去,出去,没见我们冷大人驾到了麽?"

  婞儿和姳儿一听大人俩字,全溜着边儿走了。冷馥笑道:"唬他们又有何益?"齐凤三摇了摇头:"冷大人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的。"冷馥环顾左右:"这儿说话不方便,随我到舍下一叙,可好?"

  齐凤三坐在那里自斟自饮,纹丝未动:"冷大人抬举了。与我这种醉生梦死的人交游,只怕玷污了大人的名节。"冷馥淡然一笑,推手道:"恕我唐突。那,冷馥告辞了。"

  冷馥刚站起来,齐凤三又喊住他:"等一下。"冷馥笑问:"齐公子改变主意了?"齐凤三面无表情,将玉佩放在桌上:"这个你且拿回去。那把扇子,对我来说很重要,玩够了记得还我。"

  冷馥微微一笑:"齐公子的意思我明白。我只是不明白,齐公子既然要醉生梦死,刚才又为何对着不识字的堂倌儿空发牢骚?"

  齐凤三的脸色不怎么好看,好像很不耐烦:"人在风月场上不免插科打诨。冷大人是有涵养的人,何必在这种无聊小事儿上弥神儿?"

  冷馥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礼貌地拱了拱手:"几日未见,陡然间感到生分了许多。冷馥愚昧,如有不周之处,还望齐公子提点。"

  齐凤三撂下酒盏,走到床边,伸伸胳膊蹬蹬腿儿,硬邦邦地一倒,趴在被褥上假寐。

  第七章

  冷馥不走,齐凤三就没法动弹,三挨两挨,竟一觉睡到天黑,爬起来,四下不见个人影。桌上的玉佩还在。

  齐凤三推开门,半个多月第一次下凤楼。老鸨和众位姑娘相公看西洋镜似的看他。齐凤三扫了一眼楼下的人脸,没有冷馥,心中异常廖落,细一寻思,又索然一笑,众目睽睽之下,大摇大摆地走出妓院。大家伙儿甩着五颜六色的袖子欢送。

  中秋节快到了,各家门口挂着红纸灯笼,街上人很多,齐凤三没回家,在市上游游逛逛。

  一个卖豆包的小贩正把热腾腾的豆包拣出锅,摊位下藏着个小男孩儿,趁小贩不注意,将豆包一个个地偷走,装进布口袋。小男孩儿手疾眼快,不紧不慢,眼见那个布口袋鼓了起来,小贩却没发现。

  齐凤三看着有趣,目不转睛。小贩忙着招揽生意:"新出锅的豆包咯~这位公子,买几个吧?"

  齐凤三笑着摇摇头,站在摊前寸步不挪。小贩嫌他碍事:"我说公子,你是不是忘了带钱?"齐凤三还是笑着摇摇头。小贩索性不搭理他,继续拣豆包。

  小男孩儿抱着沉沉的口袋溜之大吉。齐凤三看着那个小巧精怪的背影,两个眼眶竟有些湿热。

  十几年前,有个小猢狲调皮透顶,在祖传的白玉香炉里撒了一泡猴尿,被他爹关进黑屋。十日后,他挖了个一尺来高的狗洞,顺利从柴房逃脱。

  他玩遍街里巷外,肚子饿得咕咕叫,可惜身上分文不趁,碰巧看见了卖豆包的,便腆着脸跟人家要,结果豆包没吃着,反挨一顿好损。

  小猢狲作个鬼脸儿,跑了,没跑几步,便撞入一个女里女气的少年怀中。少年二话没说,从袖里掏出一个圆圆的豆包,给了他。那一瞬,小猢狲感到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流出来,自个儿用舌头尖舔了舔,竟是咸的。

  少年抽出一条香喷喷的帕子,在他脸上不着边际地搽了搽,邪媚地一笑,压着个嗓儿子说了一句话:"别激动,不叫你脸皮恁厚的,我也偷不成。"

  当时,给那个小猢狲气得,直想跳着高挠人。

  十几年后,齐凤三一人一影,戳在豆包摊儿前,忆起了那个人,那句话,心里的滋味,说不出来是想笑,还是想哭。

  这时,有个人微笑着递过一块手绢:"哭啥?想吃,我给你买。"齐凤三一怔,思绪被打断了,着眼一看,好生俊俏的一张鹅蛋小脸。原来他一直跟在后面。

  "不必了。"齐凤三推开手绢,转身上了断桥。冷馥紧随。二人一前一后过了桥。

  岸边杨柳闲垂,月上云头,远处渔家鸣榔,物华方休。两人,一个风流君子,一个风雅俊才,平湖秋水之上,倒影成双,彼此相看,不分轩轾,各占胜场。

  齐凤三走着走着,冒问一句:"冷公子可有知己麽?"冷馥微笑道:"在下不懂何谓'知己',恳请齐公子指教一二。"齐凤三道:"知己和恋人相比,只差一根发丝,只隔一层轻雾,彼此心照不宣,却相安无事。"

  冷馥想了想:"那,没有。齐公子以后会把我当作知己麽?"齐凤三谑笑道:"凭冷公子这张波俏的小脸儿,若是这样纠缠下去,我可不敢保准相安无事。"

  冷馥哂然一笑:"有事无事,又如何?"

  初秋轻寒天气,晚风乍起,草木萧索。齐凤三望着远处烟波浩渺的云水天际,神情渐渐萧肃下来,感叹道:"人生如寄,相濡以沫莫若相忘于江湖。冷大人又何苦屈尊折贵入污浅与虾子相戏?"

  一阵沁心透脾的凉风吹过,齐凤三觉得脊梁骨隐隐的发酸发疼,但依旧昂然自若,神采奕奕。冷馥注视着他,正色素颜,一字一顿道:"要是,我情愿呢?"他的一双凤目透彻真挚,晶莹剔透别提多迷人。

  齐凤三却是敷衍一笑:"原来冷大人也爱调侃。"

  冷馥眼中漾着温存:"我哪里是调侃,是说真的。"他的目光灼灼,齐凤三不小心被电了一下。冷馥走过来,隔着袖子抓住了他的手,只一瞬,齐凤三从胳膊肘往下全麻,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一时手心儿里全是汗。

  齐凤三先使了个缓兵计,冲冷馥咧嘴点头,扭过脸去,眼珠一转,冷不防撇开他的手,一溜烟儿跑没了影儿。

  昭昭白日,朗朗乾坤。齐凤三刚一踏入家门,就中了绊马索。四五个家丁用一张大网将他网住,带到齐老爷面前。

  齐巽一见齐凤三,脸刷拉一下子,绿了,抄起手边的砚台照直撇去。齐凤三见势不妙,拔腿就跑,脑袋瓜子和那方端砚只差半寸,却没躲过飞来的墨汁。

  齐凤三一边跑一边喊:"爹~孩儿知错了!"齐巽举着拐杖满院子追:"还知道回来~我削死你个跑马不回头的畜生!"齐凤三睁眼看见扫帚皇,不幸被石头绊倒。齐巽追上去不顾头不顾腚,连抽了十几棍。

  齐凤三心里委屈,口中喊冤:"爹下手忒狠了,不就一个月没回家麽?"齐巽上气不接下气:"我~我倒乐得你没回家!"齐凤三哭哭啼啼爬起来:"早说,孩儿走便是!"

  齐凤三刚要抬脚,齐巽一棍子扫在他的膝窝子上。齐凤三双膝一软,鼻尖触地,栽得惨不忍睹。齐巽毕竟上了些年纪,跑岔了气儿,跺着拐棍,半晌说不出话,一着急,又在他屁股上狠狠加了几棍。

  齐凤三怀疑这个是后爹,否则从小到大记忆里怎么全是挨打?后爹就后爹吧,为啥到现在也不见亲娘来救命?还有,小六那个杀千刀的跑哪去了?

  齐老爷好容易拔上一口气儿,连嘘带喘:"找什么找?今儿个就是天王老子来也救不了你~"齐凤三顿时司马青衫。

  正当此际,林管家跑着来禀:"老爷,门外有位相公,指名道姓要找咱们家少爷呢。"齐巽哆哆嗦嗦,伸出二指数落道:"你这孽障~敢把那号人招回家来~"齐凤三衔冤莫白。

  林管家又小声解释道:"老爷,这位相公很有体统,不像寻常人家子弟,自称姓冷,小的琢磨半天,也想不出有姓冷的大户,小的稍一迟疑,他便拿出了一样东西,您猜是什么,正是知县大人要的那个……"

  齐巽甚为惊讶,让林管家速去请冷相公,另叫人把浑身抽搐的齐凤三锁进柴房。齐巽拄着拐杖去后面换身干净衣服。

  第八章

  冷馥坐在前堂静候,小样倾国倾城,美若神仙姊姊下凡。司茶的丫鬟争先恐后献茶。龙井、银针、毛峰、铁观音……茶分四时,五色俱全。冷馥温婉迷人地笑了笑,觉得齐家的待客之礼颇有新意。

  不多时,齐巽出来了,见到冷馥先是一愣,又笑着推手:"让公子久等了。"冷馥躬身作揖:"晚辈冒昧来访,还请齐伯伯见谅。"

  齐巽摊手道:"请坐。我那个不肖子能结识冷公子这样的青年才俊,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冷馥道:"齐伯伯过奖了,令郎才高八斗、博闻强识,不才尚且自叹不如。"

  齐巽捋着胡须点点头,微笑道:"那么,冷公子找犬儿所为何事?"冷馥道:"晚辈有两件事,第一件,是要把这张契据还给他。"齐巽接过契据一看,长长松了口气,忙道:"这张契据老夫暂且代收,但不知第二件事是什么?"

  冷馥淡淡一笑:"齐伯伯,这第二件事……晚辈可否与令郎见面再说?"齐巽当下应允,叫林管家把人抬来,自称有事少陪,嘱咐冷馥莫要拘束。

  冷馥又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林管家满头大汗跑来:"公子,实在对不住,我家少爷他……"林管家说到一半,脸发涨,耳发烧,说不下去了。冷馥奇怪,追问:"他怎么了?"

  林管家擦了擦鬓角的汗:"公子有所不知,您来的时候,我家老爷正在责打少爷,打得少爷直抽筋儿,翻白眼,吐白沫。依老奴看,您还是改日再来吧。"

  冷馥皱了皱眉:"我想去看看他,请带路吧。"林管家面现难色,硬着头皮把冷馥引入后院。

  园中香花如海,彩蝶乱舞。庭院深处,百花簇拥着一架长椅,长椅上趴着个人,好端端的大白天光着腚。冷馥细细一瞧,那不是别人,正是齐凤三。冷馥笑了笑,踩着花瓣走过去。

  小六正往齐凤三屁股上涂麻凉膏子,忽听见脚步声,惊得手一抖。齐凤三颤声喊:"轻点儿~轻点儿~"小六推了推他:"公子,你瞧瞧是谁来了。"

  齐凤三猛一抬头,臊得脸上像泼了猪血,赶紧扯了件褂子穿上:"小六,冷公子何时来的?"小六打量着冷馥,摇了摇头:"我们公子问你呢,啥时候来的?"

  冷馥一笑:"一共就仨人还传话儿说。"定睛一瞧,发现齐凤三的小脸蜡黄,忙问:"可伤着筋骨了?"

  "怎么会。"齐凤三胡乱系了两个盘钮,咬牙站起来,腰杆儿挺得倍儿直:"冷公子今儿怎么有雅兴到敝舍来了?"冷馥凝眸看着他:"还以为是个苦肉计,本想跟你说的,现在看来……还是留待以后罢。"

  齐凤三没听出什么头尾,轻笑了两声:"哼哼~冷公子莫非是为了什么难于开口的事?让我猜猜。"冷馥扫了一眼小六。齐凤三笑得暧昧:"不妨事,这孩子懂的多着呢。"

  小六倒没觉怎么,冷馥的脸却红了。没等齐凤三开口,冷馥向后退了两步,一拱手:"齐公子好生养伤,冷馥告辞。"说完,臊眉打眼地走了。齐凤三隔着一重重的花圃,眺望他的背影,轻轻勾了勾嘴角。

  冷馥前脚走,齐母后脚就来。齐凤三立即趴下装睡。齐母吩咐丫鬟把三青蔓鳜鱼羹放在火上温着,看齐凤三一醒就伺候他吃。逼得齐凤三在长椅上一动不动地挨了一宿,第二天便发起了烧。

  南屏山下鸟雀多。一辆马车停在冷园外,马车和御者都是从太守府出来的,行头和穿着只同庶人一样。

  园内竹烟袅袅,清幽至极,除了几声鸟鸣听不见别的。冷馥挖了点鸡蛋黄,揉进小米面中,再蘸点水,捻成小粒,用手指送到朱颜嘴边,朱颜敏捷地衔了去,撒娇似的在他手指上杠了杠尖喙。

  冷馥慢条斯理地重复这个动作,根本没过脑子,不晓得思绪飞到了何处。王翯在他身后站了很久,实在按耐不住,轻声道:"冷大人在这儿住得可还习惯?"

  冷馥一激灵,似乎忘了身后还有个大活人,回头对他道:"前儿,你给我那张契据,被我不小心弄丢了。"王翯道:"大人莫需挂在心上。"

  冷馥道:"王大人,有件事我不懂。知县一年的俸禄九十贯,作一辈子的官也不过几百两,他张口借一万两,齐家怎么会仅凭一张契据就借给他?"

  王翯笑道:"冷大人为官清正,对这种事自然是费解。齐家富可敌国,别说一万,就算一百万也不在话下。以前,他们家子弟惹了祸,知县没少帮着遮丑、兜事儿。知县说是借,实际就是要。"

  冷馥道:"那,他这回怎么想起来还钱了?"

  王翯道:"下官听说,前不久,有个人可笑之至,拿了一张契据到当铺里换钱,当铺老板默不作声地收下,转交给下官。这当铺老板与齐家有隙,又去向知县告密。知县这才火着跟齐家要。齐家发现契据丢了,放出口风说愿以十倍的价钱买回。下官觉得可疑,便拿过来给您过目。"

  冷馥点了点头,微笑道:"此事虽小,却足以说明王大人明察秋毫,皇上没看错人。"

  王翯笑着拜了两拜:"全仗冷大人提携。"

  第九章

  中秋佳节,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齐凤三大病初愈,在家里裹着棉被发汗。林管家敲门递进一封信笺,小六接过来一瞧,字写得不错,可惜十个有九个不认得。齐凤三看过之后,立时神清气爽,换了身衣服,乐颠儿颠儿地出了门。

  玳瑁楼,门外挂满了迎客的彩灯。老远地,冷馥站在二楼窗台上,朝齐凤三微笑点头。

  世间第一风流事,抛却薄命为红颜。

  齐凤三腾云驾雾般地上了楼。打眼一瞅,冷馥仿佛比先前更清俊了些。齐凤三打趣道:"啧啧,瘦了,难不成是想我想得?"知道是玩笑,冷馥却正儿八经地脸红起来,甩开折扇紧扇,解嘲道:"你不也瘦了麽?"

  齐凤三倒真瘦了不少,衣襟宽绰得能钻进一小孩,挺好的蚕丝褂穿成瘪三儿似的。

  齐凤三翘着二郎腿,瞅瞅四周:"包场了?冷大人好阔气。"冷馥道:"只是不想有人打搅。"齐凤三凑过来挤了挤眼儿:"嗳嗳,那天找我啥事儿?"

  冷馥为他斟满一杯杜康,客客气气地问:"齐公子在说什么?"齐凤三愣住了,歪着头直打量他。冷馥装没事儿人,举起酒杯,道:"齐公子,请。"齐凤三端起酒杯,停了停,又放下了。冷馥道:"怎么,不爱喝这酒?"

  齐凤三摇摇头,淡淡一笑:"只怕齐鸾不够资格与冷大人对饮罢?"冷馥笑道:"这是什么话,以前不是一起喝过酒麽?"

  齐凤三道:"我是说,今儿是中秋节,除了我,就没有更值得冷大人月下对酌的人?"冷馥微笑:"齐公子多心了,冷馥独处异乡,逢此月圆之夜,只想找人聊聊天、赏赏月,别无他意。"

  齐凤三听起这话不咸不淡,心里着实憋闷,不等冷馥让酒,自己先干为敬,抄起酒壶一杯接一杯。冷馥稳稳当当坐着,耐着性子听他天南地北。

  齐凤三晃晃悠悠站起来,灿然一笑:"冷……"刚说一半儿,腿一软,钻到了桌子底下。

  冷馥撑着他下了玳瑁楼。齐凤三不好好走路,张牙舞爪,趔趔趄趄。一条街的人全看他俩。走着走着,齐凤三勾着冷馥的肩膀,在耳边说了俩字:"撒尿。"

  冷馥一怔,偷眼瞅了瞅左右的行人,轻声道:"暂且忍忍。"几经辗转,终于把齐凤三掺到一个没人的地方:"齐公子,你看这里可好?"齐凤三微睇着眼睛瞄了一圈儿:"不错,不错。"说完,身子一沉,整个儿的赖在冷馥怀里。

  冷馥捧着他的面颊,细细看了看,只觉心跳得厉害。不想齐凤三开口便骂:"你他娘的,不是个东西!"冷馥赧然:"这话从何说起?"齐凤三的眼神又黯下来,委屈地吧嗒吧嗒嘴儿:"一个豆包掰两半儿,都说好了一辈子的……"

  "豆包?"冷馥默默回想着,才想出点眉目,却发现齐凤三的眼角和裤裆一块儿湿了。

  次日中午,齐凤三宿醉方醒,身上好像压着个磨盘,又酸又沉,赖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突然想起了昨晚的事,掀开被子一瞅,顿时傻了眼。小六见他醒了,端着三青蔓鳜鱼羹过来,顺便拿了套干净衣服。

  齐凤三问:"我是怎么回来的?"小六道:"是冷公子送回来的呀,你都忘了?"齐凤三晃晃脑袋,一丁点都记不得了,只记得说要撒尿,又问小六:"冷公子说什么了麽?"小六撇撇嘴:"啥都没说,连表情也没有。"

  齐凤三咬住大拇指,想着想着,不知不觉脸变成了猴儿腚。

  第十章

  福王少小风流惯,不爱江山爱美人。

  豊亲王濯缁的生母媏妃,是一位绝世美女,虽然出身低微,却三千宠爱集于一身,十七岁因难产而死。

  濯缁时常听人提起母亲的美貌。后来他苦练丹青,根据别人的描述,画成了一幅美人肖像,挂在坎凝宫紫蕤殿。伺候过媏妃的太监宫女们看见这幅画,都以为是媏妃显灵,吓得魂不附体。

  濯缁和太子濯绫同一天的生辰,相差三年,俩人感情好得跟一个人似的。然而,太子见着画上的美人姐姐,从来没说过一句耐听的。濯缁也不生气,每每一笑了之。那一年,太子刚十三岁,情窦初开。

  濯缁文韬武略,颇得父皇宠爱。随着濯缁一天天的成长,有人为总也长不大的太子忧起心来。濯缁年少聪颖,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想要自保,只有渐渐疏远太子。

  可是太子一日见不到他,就发火砸东西,两日不见就哭闹打人,三日不见就要上吊跳楼。不出三天,濯缁保准忍不住偷偷去看他。

  濯缁一来,太子马上乖得像个兔宝宝。

  太子玩累了,就趴在濯缁身上小憩,小拇指上缠着他的一缕发丝,可是每次醒来,手中只有那一缕断发,濯缁却已经离开多时了。

  太子干脆熏得香喷喷的,穿得华丽丽的,一乘小轿,把自个儿送上门去。濯缁愈是毕恭毕敬,太子就愈放诞无度。

  濯缁心里清楚这样的日子长不了,便郁郁地问太子:"绫儿,要是我走了,你该怎么办?"太子衔住他腰带上的盘丝钮,舌尖轻轻一挑便解开了,狎昵地一笑:"嘻嘻,濯缁哥哥,你走不了啦。"

  濯缁轻轻一叹,拔掉头上的玉簪,翻身压倒了他,来了个玉树挂琼枝。

  太子心里更矛盾,若想留住濯缁哥哥,一定要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力,可是又不想像父皇那样,每天早晨卯时正刻起床去上朝。

  濯缁儿时常听奶娘说,媏妃生前家住西子湖边,父皇微服巡游,在龙舟会上与她结缘。多年来,濯缁心中有个牵挂,就算见不到母亲,看一看她的故乡也好啊。

  濯缁语重心长地跟太子念叨:"将来,我想到西子湖看看去。"太子茫然得很,心里郁闷,憋了良久才冒出一句话来:"西子湖?有什么好看的?全是水呗。"濯缁莞尔一笑,搂过他,在额上嵌了个薄吻。

  几日后,太子读了《春江花月夜》,便兴冲冲地来找濯缁,没想到已是人去楼空。

  清宫岑寂,花落无声,画中的美人笑靥深深。太子独自坐在殿柱后啜泪,身旁躺着一支玉箫。哭着哭着,耳边响起悠扬的箫声,太子揉了揉眼睛,从下往上打量去,吹箫的人温婉清俊,面带微笑,不正是濯缁麽。

  濯缁没走远,就藏在殿柱后,太子偏偏没看见。这一下太子更觉得委屈,扑到濯缁怀里哭得稀里哗啦。当晚,太子一意孤行,留在坎凝宫中过了夜。

  然而,这件事不知怎么传到了皇上耳朵里。三日后,濯缁接到一道圣旨,便连夜离开了皇宫,离开了太子。太子知道后,追悔莫及。

  天上少年分散后,一条烟水若为看。濯缁来到西子湖,一人一影,久立于断桥之上,想起离开濯绫那日,尚是李白桃红的四月天气。濯绫的音容笑貌,仿佛还在耳畔眼前。而今,时值秋分,芰荷零落,寒蝉初切。人生如梦,幡然成悟。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花凋花绽曾几回?春去秋来,大雁南飞,紫蕤殿中空荡清冷,昔日的读书声和箫声再也听不见了。

  濯绫每每退了早朝,都要屏去左右御官,只自到紫蕤殿中,坐在柱子后发一回呆。

  寅时初刻,待漏院。

  都察院都御史陈满,纠同内阁的几个人想要弹劾某官吏。陈满手里有把柄,一纸通天状告到了上头,过了半个月听不见动静。又传闻所要弹劾的那个人,已经成了皇上的裙下之臣。内阁的几位学士集体反水。

  陈满去他们家里家访,全都托病不出,急得他团团转,没办法,天还没亮就来等人,白白等了一个早上。内阁的大人们除了不知情者,一块儿告病不上朝了。

  皇上知道其中的缘故,偷眼觑了觑陈满。陈满还是一脸死不服气,摆出三朝元老的臭架子。

  下了朝,皇上移驾坎凝宫,陈满又跟屁虫似的跟来:"皇上容禀,冷馥与临安知府串通,以各种名义搜刮民财,三个月内聚敛竟达数十万,民怨颇深……"

  桌上摆着豹头、鱼肚、凤尾……皇上夹了几片藕,就着红枣山药粥吃了,撂下筷子,对他不紧不慢,四两拨千斤:"陈爱卿,子薰是个聪明孩子,往后,你多教教他不就得了。"

  陈满道貌岸然:"冷馥所犯并非小事,皇上若不给个说法,微臣于百官又如何交待?"

  皇上弯起丹凤眼,清闲地笑了几声,宛若世外高人:"陈满,你就不能去查查别人?以子薰的才智,要是真贪,就这么轻易让你查出来?"

  撤了宴,皇上独自进了紫蕤殿,守门太监按规矩拦住了陈满。陈满成了老虎头上的虱子,饿着肚子在门口直等到中午,虎着脸悻悻地走了。

  冷馥离开京城那日,一个大内太监到学士府,送去一块玉佩,正是皇上每日转玩在手心儿里的东西。冷馥当即领会了圣意,若有人识得此玉,定与豐亲王关系非浅。

  第十一章

  冷馥端着茶盏,目光聚在一个地方打愣。笼里的朱颜侧目瞅他,忽然展开翅膀,对着门口叫了几声。老管家走进来道:"小主人,齐公子来了。"

  天上霹雳打雷公,冷馥手一抖,摔了茶盏,倒把自个儿吓一跳,低眉看了看,衣服没脏:"嗯嗯。快请。"老管家还是头一次见到他慌,歪着脖子想了想,喷儿地一乐,二话没说出去请人。

  齐凤三不知从哪弄来一把新扇子,撑在手中故作尔雅,要风度不要温度。冷馥想起上次在妓院的事,打趣道:"齐公子立志要醉生梦死,今儿怎么不请自到了?"

  齐凤三使扇柄磕了磕脑门:"瞧我,竟自个儿煽自个儿嘴巴子。"然后拱手一揖:"就当我没来。"话说得促狭,说完转身就走。

  冷馥连跑带颠儿追上他,抓住他的手腕,语调极软:"瞧你,只不过是个玩笑。伤势可大好了?"齐凤三礼貌性地笑笑:"多劳冷大人记挂。"冷馥道:"何必客套,叫我子薰好了。"

  齐凤三还想调侃几句,听见这句话,思路嘎然而止,眼中却是冰河般的淡漠。冷馥不禁松开手,寂寂地一笑:"恕我唐突。"齐凤三道:"冷大人说的是哪里话。"反倒将大人二字故意加重了几分。

  齐凤三想要转移注意力,指着笼里的朱颜道:"冷大人怎么就养一只鸟?"冷馥道:"以前有好几个人拿着雌鸟来配对,结果全被它搓摩死了,后来人家都不敢来了。"

  齐凤三倒退了两步,惊道:"这么厉害?佩服,佩服。"故意趴在石桌上,把眼望眼地瞅了半天。冷馥挪过凳子坐在他身旁,在他耳边轻声道:"你理解错了。我是在琢磨着,给它找只雄的。"

  二人对视片刻,彼此默然一笑。

  齐凤三思量着:"草民家里倒是养着一只很好看的雄鹊。"冷馥饶有兴趣:"哦?"齐凤三又摇摇头:"唉,只可惜门不当户不对。"冷馥忙道:"你这么在意门第高低?"齐凤三笑了笑:"我不是在意,而是无奈。"

  冷馥道:"我看,你不是无奈,而是无聊。鸟又不是人,讲究什么门第高低?你只管把它拿过来。"齐凤三淡淡一笑,拱手道:"是是。那,齐鸾告退。"

  齐凤三回来时,在马上和一个人迎面相遇,聚眸一看,原来是太守之子王鲤,真是冤家路窄。王鲤想报羞辱之仇,正苦于没有机会,远远地认出了齐凤三的模样,打定主意要好好发作一番,于是催马上前。

  齐凤三隐隐一笑,心下暗想,他越是嚣张就越自讨其辱。二人马头对马首,在大路上站着,谁也不示弱。齐凤三假惺惺地先拱手,款款一拜:"王公子,幸会,幸会。"王鲤现出藐视的神色,大喝:"你是哪根葱!竟敢挡本公子的路,好不知耻!"

  齐凤三用扇子遮了遮嘴角,笑道:"我就是给你提诗的那一根呀,你这么快就忘了?"王鲤一听,如同在心火上浇了一桶热油,差点从马上摔下来,指着齐凤三的鼻尖:"你!你可知道我爹是谁!"齐凤三故作茫然,朝北方推手作揖:"草民愚昧,莫非……令堂就是当朝的天子?"

  谁都知道当朝天子刚刚即位,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少年罢了。齐凤三浑笑着,拿扇子遮住嘴,坐看王鲤在那里自引自爆。王鲤大喊:"大胆刁民!竟敢言诟天子,我看你真是活腻了!"

  齐凤三道:"是你让我猜的,难道我猜你头顶上的乌鸦是你爹,你才高兴么?"王鲤抬头一瞧,刚好有一只乌鸦飞过,不偏不斜,在他额角拉了一抛稀屎。齐凤三在马上笑了个绝倒。王鲤对他恨之入骨,无奈颜面尽失,只好驱策而逃。

  齐凤三满面红光地回到家,脱掉外衣,端着茶杯,歪在椅子上兀自发笑。小六问其缘故。齐凤三对他吩咐:"把喜豆儿的毛打理打理,明天我带他去相亲。"小六还以为听错了:"公子,你是说咱家这只鸟吗?"

  齐凤三自言自语:"最好换个吉利点儿的名字。"小六追问:"公子,你要给这鸟改名字?"齐凤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错……叫什么好呢……"

  月魄、仙袖、翠梦、婵娟……

  想了半个时辰,都不满意,齐凤三满腹的经纶,可一到起名的时候就觉得自己的学问捉襟见肘,最后决定叫"小五"好了。小六火着跟他理论,难怪,眼巴巴的一只鸟比自己的辈行都大。

  齐凤三也知道交待不过去,偏说用脑过了度,翻到床里睡大觉了。

  第十二章

  既取非常乐,须降不测忧。第二天一大早,齐凤三正睡得香,忽听门外有人嚷嚷,叫小六出去看看,刚一开门,林管家就冲了进来,挥汗如雨,老人家急得嘴唇有些发抖:"公子,原来你在家!出事儿了,出事儿了!老爷找你呢!"

  齐凤三迅速反思了一下,一个月来基本没做出格的事,便慢条斯理地问:"出什么事了?"林管家瞅了瞅小六:"老奴也不清楚,老爷只是吩咐,得赶快把你找回来,找了一圈,没想到你就在家里,快去前堂见老爷吧。"

  齐凤三一步三摇地往前堂走,忽然想起了王鲤,心想,难道是他向太守老子告状,要出恶气?想到这儿,步伐变得有些迟缓,又一合计,顶多是屁股被打开花,不会是什么别的,到堂屋门前一看,果然,齐巽手里攥着一根木棍。

  齐凤三想,先试着解释,叫爹下手轻点,充充样子就行。谁成想,走近一瞧,齐巽手里攥的不是木棍,而是一卷羊皮纸,表情怪异极了。齐母却在一旁低声啼哭。屋里一个下人都没有。齐凤三不解,踮着脚进去了。

  齐巽怒不可遏地把羊皮纸摔在他身上,道:"你做的好事!"齐凤三一头雾水,捡起来一看,竟是一副官文。齐凤三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将其看完,随口道:"冤枉!好生冤枉!"

  齐巽咬紧牙根,发恨道:"把这个孽畜交与官府去罢!"齐母信以为真,上前抱住齐凤三,失声呜咽:"我的儿,人命关天,你怎么……都怪为娘,若是早点给你成家,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齐巽心神不宁地闭目沉吟着。

  齐凤三拍拍齐母的后背:"娘,这是诬告,不怕的。"齐母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草,立刻收住哭声,急切地问:"真的吗?都这个时候了,你可不能再骗你爹。"齐巽马上睁了眼,紧紧盯着齐凤三。

  齐凤三道:"孩儿怎么会做那种事呢?娘,你问问小六就全明白了。"说完,拿着官文就要走。齐巽大声喝住他:"你上哪去!"齐凤三道:"孩儿要去府衙,不过,在此之前先去找一个人。爹、娘,不必为孩儿担心。"

  齐巽指着林管家大喊:"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把他捆起来!"齐凤三回头一瞅,林管家手里早就预备好了一根绳子,再看大门,已上了锁。齐母急忙解劝:"老爷,你没听小三儿说么,这是诬告,你怎么还想捆他?"

  齐巽便将齐母拽入后堂,悄声说与她听:"你懂什么!与其让他畏罪潜逃,亡命天涯,不如把他藏在家里,直到死了!我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准备了一间密室,四面皆为铜墙铁壁,纵使小三儿会挖狗洞,也休想跑了。官府若来拿人,根本找不到密室的所在,此事只有你、我和老林知道,万不可透露与他人!"

  齐母道:"老爷,你不相信小三儿说的话?"齐巽眉心聚了一个川字:"信与不信,又能如何?这孩子早晚会出事,与其被官府捉拿、过堂、定罪、是杀是囚为未可知,不如姑且锁着他,等待有朝一日,新帝践祚大赦天下时,再放他出来罢。"

  齐母认为言之有理,可又一想,去年太子濯绫登基,刚大赦完天下,连皇后都还没娶,等下一个新帝出来,还不知要等上多少年,况且听小道消息说,当今天子不爱美女,只爱俊男,想到这儿,不禁又泪流满面。

  齐凤三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二老圈了起来,发现房子全是铁打的之后,还以为是爹心血来潮,和自己切磋擒拿与反擒拿。林管家每顿送来的饭,除了三青蔓鳜鱼羹再无其它。

  午饭原封没动,晚上,林管家又来送饭。齐凤三忍不住问他:"我爹到底要把我关到何时?"林管家淡淡答道:"老爷没说,老奴走了。"齐凤三止住他:"那我娘呢?怎么都不找我?"林管家道:"夫人忙着打牌,没时间。"齐凤三愕然。

  三日后,官府的差役果然来捕人,齐家矢口否认齐凤三回来过,鉴于齐家的声望与财力,不好随便搜府,可是,又过了几天,官役奉知府老爷的命带走了齐巽。齐母慌了神,再也坐不住了,跑到密室里找齐凤三。

  林管家一开门,只见齐凤三歪在椅子上,一条腿搭在桌角,披头散发,拿着一绺蘸了墨汁的头发,正往袖子上写字。齐母心急如焚:"小三儿,你爹被官府抓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齐凤三一拍膝盖,笑道:"恶有恶报。"齐母道:"你怎么说这种话,你爹都是为了你呀。"齐凤三道:"娘,我不要吃鳜鱼羹,下顿换清蒸熊猫掌好不好?"齐母上前试他的额头,一摸都烫手,连忙对林管家道:"完了,小三儿又犯病了!"

  林管家一听乱了方寸,忘记齐巽临走时的嘱咐,不假思索地奔去请大夫,结果中了齐凤三的装疯卖傻计。齐凤三发烧是真,犯病是假,一连几天几夜不吃饭、睡觉不盖被,故意染上风寒,任凭大夫也无法看透他心中的算盘。

  既然密室来了外人,就不再是密室了。齐巽的计划失败。齐凤三反擒拿成功,重获自由,一边喝着小六亲手熬的药一边偷着乐。

  第十三章

  齐凤三身染风寒,卧床不到半日。小六端着漱盂进屋,撩开幔子一瞧,床上空空如也,不知人跑哪去了,正要出去找,发现枕边有一块玲珑剔透的玉佩。小六伺候齐大少爷十来年,从未见到他配些小零碎儿,心下一想,十有八九是某某姑娘相公送他的。

  齐凤三到知府衙门前还未站稳脚,看见一乘四人小轿从里面出来,这倒不稀奇,不过,旁边跟脚的那个人他认得。

  齐凤三躲在巷末,直到轿子走远,然后迈着四方阔步朝衙门口走去。守门的衙役拦住他:"嗳,你干什么的?"齐凤三面不改色:"我是来投案的。"衙役问:"投什么案?"齐凤三用扇子遮着嘴,在衙役耳边低声道:"奸杀民女。"

  其中一个衙役狠狠地白齐凤三一眼,另一个衙役却笑了,伸出手:"听见了没?你输了,给钱。"打赌输钱的衙役没好气地对齐凤三道:"这个案子已经结了。走吧走吧!"

  齐凤三莫名奇妙地吃了个闭门羹,只好回家。齐巽见他安稳无事地回来了,顿时舒展愁眉。齐凤三问:"爹,孩儿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齐巽道:"听小道消息说是一位高官给说的情,不管怎样,那个人算是齐家的恩公,日后如果知道是谁,你要知恩图报。"

  齐凤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回房把那只养了三年的鸟放了生,脸拉得像个吊瓜,去了齐母房里。正值媒人来说亲,齐凤三没进去,只在外面站了一小会儿,苦着脸,踉跄而走。

  数日后,冷馥找齐凤三找到了临江妓院,听婞儿和姳儿口述,齐凤三每天喝到酩酊,次日午后才醒,真过上了醉生梦死的小日子。冷馥皱了皱眉,给老鸨一些钱,叫人把齐凤三从床上抬回家去。

  又过了数日,冷馥到齐家拜访,林管家却说不知少爷去了哪。冷馥又一次在平康花巷里找到了他,还是那般烂醉如泥。冷馥措手顿足,干脆将他带回冷园。

  红日已上三竿,齐凤三睡足,身体酸软乏力,脸色白得如同半熟的蛋清,只听有人在身边说话:"齐公子,我等你那只鸟等了半个月了。"齐凤三转眼一瞧,发现床沿儿上坐着的是冷馥。冷馥撩起袖子,用手背在他额头上试了试,还是很烫。

  妓院哪是好人呆的地方,每天三醉加一倒,睡着了也没人给盖被,本来就不是结实孩子,禁不住酒色折腾,再加上入冬的寒气直侵骨髓,不是病上加病吗。

  大夫开的药在火上煎着。齐凤三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想起来,试了好几次都失败了。虚寒、发热、纵情酒色一时间全都找上他的身子。冷馥为他掖了掖被角:"你自个儿身体有病,不知道调养也罢,何苦总到花街柳巷过夜。"

  齐凤三强打精神笑了笑:"我这条贱命不值钱。"冷馥道:"年纪轻轻怎么能这样糟蹋身子。以后不要再去那种地方了。"齐凤三摇着头,虚伪地一笑:"多劳冷大人关心,可冷大人自个儿能做到么?"冷馥忽然把手伸进被子下,捉住他的手:"你到底要逃避到什么时候?"

  齐凤三身子一振,脸上挤出个勉强的笑容:"对一个病人动手动脚,传出去可不怎么体面,不过,这儿没人,冷大人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冷馥不但没松手,更加紧握了握:"别装了。你心里很清楚,你越这样说我就越不会放过你的。"

  齐凤三躺在绣花枕上邪邪一笑:"看来我今天是难逃一劫,因为我现在身子动弹不得,只能当下面那个了,我会尽量配合,剩下就全看冷大人的了。"说罢抓住了冷馥的手。冷馥一惊,手立刻缩将回去,臊眉打眼地站起来:"你好好躺着,我去去就来。"

  齐凤三眯缝着眼睛,朝他坏笑。冷馥出去了,齐凤三挣扎着想起来,可是不知道冷馥给他盖了多少层被子,压得他像五台山下的孙猴子,刚勉强坐起身,冷馥端着一只碗进来。齐凤三笑道:"冷大人动作好麻利,解决得这么快。"

  冷馥的脸红得胜似方才,用勺子搅拌几下:"既然坐起来了,正好把药喝了。"齐凤三发现他手里端的是汤药,忽然间有点感动,觉得刚才调侃的有些过火:"你何必做到这个地步,把我送回家不就得了?"

  冷馥舀了一勺药送到他嘴边:"我又不是没送过,不到三天,你又跑了,好不容易才又找到你。"齐凤三低头喝下一口药,心里纳闷,这些事怎么自己一点都不知道。冷馥道:"放心,齐伯伯和齐伯母知道你在这儿。"齐凤三只好点点头,乖乖把药喝了。

  齐凤三喝下汤药之后昏昏欲睡,没多大工夫就睡熟了。冷馥坐在床边儿静静地看着他,虽然齐凤三病了半个多月,风采和姿色却依旧不俗。冷馥用手绢将他额头上的汗珠轻轻蘸去,附下身子,用嘴唇轻触齐凤三的面颊,感觉到他的呼吸和肌肤很烫。冷馥实在不想轻易作罢,干脆上去捧着他的脸,含住他的唇,尽情地吮噬了一番,方觉得胸中的激荡稍微舒缓一些。

  这时,齐凤三嘟嘟囔囔地说了一些梦话,冷馥拿着药碗出来,对老管家道:"替我照看着齐公子,我要出去一趟。"老管家道:"小主人,你放心吧。"

  冷馥极爱干净,出门进门必换一身,这天,他连衣服都忘了换,心不在焉地跨上青葱马,走了。

  第十四章

  重阳节,岁寒斋又到了开斋的日子。翠柏互道,鸟鸣山幽,齐凤三病尚未痊愈,走一段便轻咳一阵。冷馥看着不忍,无奈只能提着酒罐在后面紧紧地跟随。

  齐凤三在一座新坟近处停住脚,扶着歪脖松在一块青石上坐下。冷馥看那汉白玉雕篆的墓碑上刻着"绝代佳人韩氏梅君子之墓"的字样。

  去年重阳节这天,齐凤三还和这座坟里的人在霁玉楼上吟风赏月吃花酒,一碟小鲜、一壶白干、一盘棋、一把筝,一挂珠帘闲垂,帘内低低蜜语,款款笑声……

  想着想着,齐凤三摇了摇头,超脱地自言自语道:"落魄红尘值一笑,少年心事风中毛。"冷馥转身看了看他:"你说随你到这儿来就会明白,我现在来了,可还是不懂。"

  齐凤三眺着远处的山岙,道:"冷大人如果对这个地方不感兴趣,放下那壶酒,回去罢。"冷馥道:"我既然来了,至少要拜一拜这座坟,且不知,这位姓韩的前辈究竟是男是女?"

  齐凤三笑道:"你值当他是个美人罢了。"冷馥笑着点点头,倒出一杯杜康,先祭了死人,而后略略思考片刻,接着齐凤三的那句又补上一句:"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齐凤三道:"冷大人才富五车,实在令人敬服,我代墓中之人谢过了。"冷馥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山上风凉,不如早些跟我回去。"齐凤三点着头,只觉得眼框湿热,心下竭力地忍了忍,又被山风吹干了,吹得眼睛生涩干痛。

  冷馥又倒了一杯酒,刻意解趣道:"今儿是重阳节,这菊花酒是我的一个友人特地从北方千里快鞭送过来的,你尝一尝,暖暖身子。"齐凤三接过酒杯,嗅了嗅,连说了两个"好酒",然后一饮而尽,淡淡一笑:"你的那位友人,在催你回去呢。"

  冷馥一惊。

  齐凤三目光晦涩地盯他一眼。冷馥追问:"何以见得?"齐凤三道:"冷大人没听过这样一首诗么?与君共饮菊花酒,归去重阳秋老时。"

  冷馥背着手踱来踱去,左思右想,怎么也记不得。最后齐凤三诡笑道:"开个玩笑,是我自己攥的。"

  其实哪里是他攥的,去年的今日,韩相公曾把豊亲王的词编成了一折戏,"长安古道马迟迟,搔首不似少年时,……与君共饮菊花酒,归去重阳秋老时。"唱得好不凄婉,铁石人也要下泪,那是豊亲王的遗作,韩相公这辈子唱的最后一折子戏。

  冷馥自然不曾听过,不过,冷馥觉着齐凤三说的这句极好,拍了拍手掌:"祝好,祝好,随口攥的竟会这么妥溜,你若去科举,必将高中魁元!"

  齐凤三索索地一笑,"我是个废才,成不了大器,冷大人又何必挖苦我。"说罢,齐凤三捂着嘴生咳起来,一声重似一声,无法止住,咳着咳着,忽觉脊梁温热,缘是冷馥的手在那里轻抚。

  齐凤三倒也没所谓,只想他又要劝自己回去,就竭力忍耐着,无奈嗓子眼儿痒得紧,只忍了一小会儿,还是弯下腰剧烈地咳起来。冷馥刚要开口,齐凤三朝他摆了摆手,"一会儿……我一会儿就好。"

  冷馥道:"你这病看似不好去根儿,是何时坐下的?"齐凤三憋得脸发紫:"十六。"冷馥又问:"十六?如何坐得这个病?"齐凤三笑了笑:"如何?呵呵,只为了一个字。"冷馥轻笑着摇摇头,"世上凡有人为了那个字坐病的,除了相思病、花柳病,难道还有这虚寒症么?"

  齐凤三一笑:"冷大人好头脑,歪到八沟去了!"冷馥点头:"我懂了,终于懂了。"说罢从身后圈住了齐凤三。齐凤三一惊,身体一怔。冷馥紧了紧双臂,使心口贴紧着他的背:"觉得暖和点儿了么?"

  齐凤三无言以对,被他这个举动一搅和,咳嗽也忘了。冷馥道:"好多了。若一直这样能治好咳嗽么?"齐凤三道:"冷大人雅趣,不过,我……"冷馥道:"叫我子薰。"齐凤三没言语。

  冷馥摸着齐凤三的手,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呀你,亲也亲得,抱也抱得,为何就叫不得?"

  齐凤三脸色变得红润,犹豫很久,最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子薰啊子薰,我在心底叫了你一万次了。"冷馥内心漾起滚滚热浪,双手托着齐凤三的下颌,用舌尖拨开他的唇瓣,深深地吻了下去。

  冷馥道:"我家有好酒,速速随我回去可好?"齐凤三笑道:"冷大人诓人倒是有一套,只怕饮酒事小,失身事大。我看,冷大人急需,不如就在这儿吧?"

  "胡扯。"冷馥羞得脸上挂着两片红云,拽着齐凤三往山下走。

  第十五章

  二人一路上有说有笑,回到冷园,正门外停着一架马车,冷馥当下一愣,齐凤三转眼瞧了瞧他:"既然贵府来了客人,那我先回去好了。"冷馥用力攥住齐凤三的手,"不好。我们去找一家客栈。"齐凤三讶异,"客栈?"

  冷馥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要找家高雅的客栈,我不会委屈你的。"齐凤三笑道:"谁作天庭之主还未为可知。"冷馥略略一笑:"随我来。"拉着齐凤三朝小巷走去。

  刚走几步,即听见身后有人说话:"冷公子哪里去?"转身一看说话的是王翯。王翯走过来拱了拱手:"冷公子,老夫有要事要与你单独一叙。"说着瞥了一眼他身旁的人。

  齐凤三欲撤出手去,无奈冷馥攥得忒紧。冷馥道:"有事在这儿说罢。"王翯道:"此事事关重大,非是此等平头可听的。"说着用眼轻蔑地一扫齐凤三。

  齐凤三在袖中用力丢去冷馥的手,双手一抱,折腰对冷馥和王翯道:"草民告退。"说话间脸上似笑非笑,似喜非喜,看也不看冷馥一眼,就转身走了。冷馥急于留他,王翯拽住冷馥,在耳边低语:"大人,快,圣旨来了。"

  冷馥回去拆开皇上的密旨一看,即刻心凉如水。皇上果然叫他回京城,"见旨即发"看了信就得起程。冷馥轻轻一叹,对王翯道:"你回去吧。"王翯道:"冷大人,下官找到了齐家曾经帮助豊亲王谋反的罪证,是不是该趁这个机会呈给皇上过目?"

  冷馥一惊,疑惑地看了看王翯:"罪证何在?"王翯从袖中掏出一张名单,放在冷馥手上,"为保险起见,下官把证据分别交给了这几位大人,冷大人回京城后,去找他们即可。"

  啪!冷馥重击桌案,怒发冲冠,"王翯!你竟敢自作主张!不怕我摘了你的四品顶戴!"王翯酸酸地一笑:"大人息怒,下官等着大人来撤下官的乌纱。"说罢拱了拱手,退了出去。

  冷馥展开那张名单,上面有四个人的名字:内阁学士尚可品、吏部尚书赵祺川、兵部尚书李锡宰和督御史陈满。

  冷馥灵台晃动,心绪缭乱驳杂,蹙着眉久久凝视笼里的朱颜。齐凤三所患的一字之病,说到底是为一个"情"字,这冷馥早就知道,可是,这个"情"字要怎么解释,冷馥却把握不好,才算理出一点头绪,却被一个自作聪明的王翯捣了,如今之计,只能先回朝廷把王翯点的这把火扑灭。

  数日后,冷馥返回京城,第一站到了尚大学士府邸,尚可品说朝廷表面上避而不提蘴亲王谋反这档子事儿,私下却已经分成了三派。内阁除了尚可品以外,基本上维护太后的意思,认为对濯缁一党必须斩草除根,都察院也是跟着三公混饭吃。各部尚书这一次出奇团结,保持中立,处于观望中。皇上此时则极为孤立,实际上只有尚可品和少数新近提拔的寺卿可供皇上调遣。

  冷馥从学士府出来后,心情抑郁得很,只想立刻进宫面圣。冷馥进了隆宗门,见一身着武将官服的文弱男子正从养心殿出来,此人身段均称,面相俊秀,眉宇间贯有一股天然的风流情调。冷馥拦住他端详几眼,略问了问。男子始终低着头,口中只会说一句话:"卑职是新来的,记错了路。"

  冷馥也只好放他过去,心下未曾多想,便疾步走入养心殿。太监将冷馥引入西阁等候,皇上正在小憩。半个时辰后,太监奉旨带冷馥入后寝殿。两个小宦官正在镜前伺候皇上梳头。

  冷馥跪下,恭敬地一拜:"微臣向皇上请罪。"

  梳妆台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簪子,镂空金簪,彩霞流苏,皇上在镜子里瞟了他一眼:"朕看得眼都花了,你过来瞧瞧哪支最好。"冷馥起身走上前,看了看,单单挑了一支最不起眼的:"这支。"

  皇上乜斜着他:"你怎么一眼就挑出来了?"冷馥道:"所谓旁观者清,皇上乃是神仙流品,无需任何饰物,若与至尊的地位相配,当然是白玉。"皇上但笑不语。冷馥看了看两个小宦官,两个人四只手一块儿把那支白玉簪子给皇上插上了,随后出去带上了门。

  冷馥重新跪下,眉烟微蹙:"臣无能,请皇上降罪。"皇上盯着镜子里,摸了摸头上的玉簪:"歪。"这时,冷馥从怀中抽出一把破纸扇,展开。皇上的眼珠立刻盯在扇子上。没等冷馥禀明它的来历,皇上便一下子夺了去:"他活着?"

  冷馥点了点头,皇上震惊非常,冷馥又赶紧摇了摇头:"回皇上,知情人还活着。"皇上一双泪光点点的丹凤眼便转瞬间低垂下去,过了许久,才沉沉地说了一句:"也好。"

  第十六章

  皇上微颤的手慢慢拂过扇面,那翠墨的水鸟鱼虫也好似染上了一分戚然。皇上口中淡淡地玩味那方钤文:"清雅,风月。"冷馥不解:"臣初见了这方印,直念作'清风雅月',莫非臣念错了?"

  皇上勾起唇角,莞尔一笑:"清雅和风月凑在了一块儿,只因濯缁哥哥爱清雅,而朕爱风月。"冷馥讶异,见皇上又敛皱眉梢,凤眼微阖,戚戚地说:"可叹人间自古清雅总被风月误。"

  皇上嘴角微扬:"你相信蘴亲王对朕有反意吗?"冷馥憋了半晌,没敢言语。皇上道:"无妨,说来听听。"冷馥一字一句道:"臣,一定会替皇上查个水落石出。"皇上点了点头:"子薰,朕一直把你当作知己。"

  冷馥从养心殿出来时,记起了刚才那个男子,论其姿色,恐怕整个朝庭里没有三人能出其右,自称走错了路,脸上却豪无慌张的神色。冷馥轻笑着摇摇头,心想这人不定是皇上从哪淘换的一枚弄臣罢了。次日冷馥上朝,才知此人乃是新科武举高中鼎甲的探花郎,公孙滟。

  至此冷馥回京后久闷的心,才见了一方晴明。

  三日后,都察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江南齐家与蘴亲王谋反一案整理归总呈给了皇上。之后皇上的脸色一直不好看。冷馥心里没底,去找尚可品商量:"尚大人,真有所谓的罪证么?"尚可品笑道:"王爷做了五年鬼了,这些活人还折腾什么。"

  冷馥道:"话虽如此,但,不是有人非要治江南齐家么?"尚可品道:"让他治去!不管谁治谁,最后都是充实国库罢了!"冷馥一笑:"正是。"

  尚可品掸了掸靴子上的尘埃,低着眉说:"皇上现在就要把公孙滟推上锦衣卫指挥使之职,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公孙滟虽然长得挺耐看的,但不知耐不耐用。""

  冷馥摇了摇头:"皇上有皇上的想法。"尚可品深深点头,捂着嘴对冷馥小声说:"最近我发现,皇上要谋事。"冷馥问:"怎么发现的?"尚可品道:"就拿这次新科武举鼎甲的三人来说吧,皇上对外宣布全部去镇辽,可最后一个都没去,反把八王爷的儿子封了个建威将军派去镇辽了。"

  冷馥思量着。尚可品又嘿嘿一乐:"你没见到那会儿皇上亲点的时候,状元和榜眼长得忒寒碜,皇上都泄气了,没想到探花郎这么标致,皇上要下龙椅仔细瞧瞧,一把没抓住,差点摔了。"

  这事儿,冷馥一回京就听礼部侍郎肖烬说了,两个人的版本大相径庭,那个差点儿摔屁股的人好像是个姓尚的。冷馥眨眨眼,深知尚大学士的话得分析着听。

  皇上命尚可品赶在都察院把蘴亲王的案子移交到大理寺前,拟旨封公孙滟为锦衣卫同知,尚可品领旨后托病七天,一个字没写,皇上一怒之下削了他的职,以贻误军机之罪将他投到刑部大牢里去了。

  大理寺接手案件的前一日,皇上急召冷馥入宫,临时任命冷馥为殿阁首辅,令他在养心殿里连夜拟旨。

  前任锦衣卫知同本是太后的一个远房表兄,名叫赵阿年,在一个月前暴病而亡。太后身边的大宦官按太后的意思连连向皇上推举了三个人选,均被皇上委婉否决。尚可品不会不知道,若这个位置放上皇上的人,很多事就好办多了。

  表面上看,尚可品无非是怕得罪太后,但冷馥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给皇上草拟完圣旨后,冷馥便去刑部探看尚可品。前几天俩人还坐在一块儿说笑话,转眼间就跑到地牢相会来了。

  很多人是穿得官服,穿不得狱服,但尚可品属于怎么打扮怎么好看那伙儿的,穿粗麻也挺精神。冷馥打趣:"尚大人吃大米吃腻了,改吃窝窝,皮肤越发嫩生了。"尚可品的习惯动作跷着二郎腿弹了弹朝靴:"皇上真有远见,知道把你从南方调回来以防一时之需,昨晚皇上到了几次?"

  冷馥无端端脸发紫眼发青。敢情他是要破罐破摔了,这话若被皇上知道还不得气吐血。冷馥忽觉耳后生风,一转身竟发现肖烬站在自个儿身后。冷馥瞅了瞅尚可品,尚可品瞅了瞅冷馥,两相无语。

  肖烬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对冷馥拱了拱手:"冷大人,您也来看尚大人了,真巧。"冷馥道:"你手里拿的什么?"肖烬笑道:"是尚大人爱喝的十年笑春风。尚大人往日待卑职很好,如今蒙冤入狱,卑职想好好陪陪他。"

  尚可品一笑:"嗯。还是你这馊猴儿想得周到。给我倒一杯吧!"肖烬牙根发紧,腮帮子抽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倒酒的双手微微抖动。尚可品接过酒杯正要喝。冷馥高喊:"静如,等等!"尚可品的手停在半空:"怎么了?"

  冷馥看了一眼身边的肖烬:"肖大人,你怎么没把杯子刷干净就拿来了?"肖烬一脸茫然相。尚可品微微一笑:"阶下之囚同于粪土,碎瓦当盏又有何妨!"说罢一仰头喝了下去。

  第十七章

  冷馥走后,尚可品连连叹气:"做梦也没想到会落到今天这份田地,想我对皇上一片赤诚,真是伤心~伤心啊~"

  肖烬道:"这话怎么说的,尚大人的前程无可限量,怎能看此一时。"尚可品翻眼皮瞅了瞅他:"你的话我听不太懂。"肖烬趴到他耳边:"卑职有个方法可解除大人的牢狱之灾,不仅如此还能加官进爵。"

  肖烬从怀中掏出一个折子:"只要大人在这本联名上疏上签名,自然有人站出来保您。"尚可品展开折子看了看,轻轻摇着头。肖烬忙道:"或者,大人还有什么别的要求,也可一并提出来。"

  尚可品转了转眼珠,心想,皇上看了这本折子还不把我砍了?捂着嘴扑哧一乐:"我这辈子唯一的遗憾是没做过新郎官儿。"肖烬笑道:"那好办,就看大人相中了谁家的小姐千金,哪怕是郡主、公主、后宫嫔妃也未为不可。"

  尚可品一惊:"当真?"肖烬道:"卑职怎敢跟大人扯谎。"尚可品笑得灿如春山。

  早朝时,皇上问都察院该怎样处理蘴亲王一案,陈满回禀说当然要按照法律三司会审。僵持了很久,皇上凝眉扫了一眼众臣,竟没一个站出来说话的。这时,一个人乱步走入太和殿。众人望去,原来是冷大学士。殿内一片唏嘘。

  有人指着冷馥大喝:"大胆!早朝竟敢迟到!"陈满出班:"启禀皇上,冷馥如此目无法纪,如不罚他,恐怕难平众怒。"冷馥道:"敢问陈大人,刚才在皇上面前大喊大叫的人,是不是也该受罚?"

  那人正是陈满的儿子,陈烨。陈满顿时一脸死猪血,刚要张嘴,皇上夹了他一眼:"别吵了,说正事儿。"冷馥站出来:"启禀皇上,臣以为督御史陈满之言甚谬,蘴亲王一案交与三司欠妥。"陈满递给张太师一个异样的眼神。张太师盯着冷馥,运了一口气。

  皇上托着下巴,兴趣盎然地望着冷馥:"你说说看,有什么不妥的?"

  冷馥道:"王爷已仙去数载,无法为自己申辩,三司会审,审谁去?另外,臣奉旨到苏杭一带明察暗访四个月,钱塘因蘴亲王的治理,在短短几年间变成了繁华富庶的天府之国,所到之处皆能听到百姓怀念蘴亲王的民谣。臣认为,如果以谋反之嫌审蘴亲王,朝廷就要大失民心,对王爷则是极大的羞辱。"

  皇上深深点头:"言之甚善。"说话间,皇上转了眼圈儿。

  退了朝,众人往外走,陈满从后面唤住冷馥,咋了咋舌:"啧啧啧,冷大人,果然不同凡响,不过,你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冷馥不解。陈满道:"江南齐家是媏妃的娘家,蘴亲王能不好好治理钱塘吗?呵呵。看似大公无私,实际私心最重。佣兵聚财,不想反,想干什么?"

  冷馥寥寥一笑:"这个麽,陈大人自个儿到九泉去问王爷好了。"陈满鼓鼻瞪眼:"冷馥!你休要仗着皇上给你撑腰就目中无人!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第二天,都察院呈了一份联名上疏给皇上,要求彻底清查江南齐家的巨额财产。几乎所有权臣都在这份折子上签了名,最可耻的是,坐在刑部大牢里的尚可品也在上面签了大名。

  冷馥早已料到,先前要审蘴亲王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正目的是要把齐家的人赶尽杀绝。这个幕后操纵者就是张太师,而张太师是太后的心腹。尚可品面对名利美色,在所有人面前使了一招乾坤大挪移,终于移到太后那儿去了。

  皇上气怒之下拽给公孙滟一句口谕:"提他的脑袋来见朕!"公孙滟领旨赶往刑部。伺候太后的李公公站在月华门里,贱声贱气地问他:"呦~我说公孙大人,您这风风火火的要上哪儿去?"公孙滟识礼:"公公借过,在下奉命去刑部办事。"

  李公公双腿来个大劈叉儿,一脚蹬着左门柱,另一脚踹着右门栓,撇着嘴无赖地一乐:"对不住,我这儿有太后的口谕,这扇门不准任何人走。"

  公孙滟不敢冒进,心里暗暗嘀咕,皇上是一国之君,一个太监就敢拦挡君命,就算一刀砍了他也不为过,可转念又想,李公公是太后的左右手,得罪了他激怒了太后,到时候皇上也不见得保自己,真是左右为难。

  公孙滟问:"请问太后缘何不让任何人走这道门?"这话正中李公公下怀:"张太师请了个术士,为太后娘娘治心口疼的老毛病,术士说只要这扇门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内只入不出,太后娘娘的病即可痊愈。"公孙滟转回养心殿,把这事跟皇上说了。

  出乎公孙滟的预料,皇上只是微微一笑,却不再提杀尚可品的事。

  第十八章

  此事不到半个时辰便传入刑部大牢里,尚可品摸摸脖颈子,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好险~好险~"正好冷馥提着酒走进来:"静如,你自言自语说什么呢?"尚可品打量着冷馥,好像不认识他这个人:"冷大人,你我不再有共同语言了,请回吧。"

  冷馥笑道:"放心,不会来人的,我进来时叫狱卒把门锁了。"尚可品道:"从今往后,别叫我的号了。"冷馥笑道:"你若还不放心,我给你看看钥匙,喏,在这儿。"尚可品白了他一眼。冷馥斟满了一杯酒,放在地上:"尝尝这个。"

  尚可品不理他。冷馥笑了笑,端起来自己喝了:"我看,皇上之用人真是出神入化,你说呢,静如?"尚可品道:"我听不懂。"冷馥道:"你不懂这朝廷里就不会有懂的人了。"尚可品道:"我每次醒来第一件事是确定一下脑袋是否还在脖子上,哪有心情管别的。"

  冷馥笑道:"就算你不幸捐躯了,皇上一定会给你正名,记一等功,追封三公,举行国葬,子孙世代袭爵,你还抱怨什么?"尚可品道:"死了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尸首凭皇上折腾去。"

  冷馥笑着点了点尚可品的鼻尖:"你爹就你这么一个骨血,皇上知道,不可能杀你的。皇上命公孙滟来砍你的脑袋,料定这事儿他办不成。他虽是武探花,但缺乏经验,又不熟悉皇宫的暗道,一个公公就把他拦下了。"

  尚可品道:"皇上未免太拿生命当儿戏,一旦公孙滟知道除了月华门还有数十个小门可走,这会儿我脑袋不就搬家了么?"冷馥笑道:"所以说皇上用人出神入化么。"尚可品忍了半天,终究忍不住,觑了酒坛一眼,举起来把嘴儿痛饮几大口。饮罢,两人畅怀大笑。

  尚可品道:"皇上派你来安抚我,你告诉他,不用。姓尚的最不怕的就是死。"冷馥点头:"这个皇上知道,皇上怕你没酒喝,赐了你一坛百年陈酿。"尚可品得意一笑:"皇上还真体贴。"

  尚可品凑近了一点低声对冷馥说:"不过,你回去一定要替我再跟皇上争取争取。"

  冷馥问:"争取什么?"尚可品暧昧地一笑:"不为别的,皇上那晚叫得好销魂,不才还想重温一遍。"冷馥刚喝下的酒顿时往上反,从脖子烧到了脑门子。冷馥临走前,尚可品又叮嘱他:"就那么跟皇上说,可别走样儿咯。"

  次日,冷馥奉旨入宫。皇上坐在御书房里,脸色不明不暗,拽给冷馥一本账册,悻悻然道:"冷大人,你不说钱塘一带官清民丰么?那这个又怎么解释?"冷馥打开账册,一目十行。

  皇上道:"齐家自媏妃娘娘入宫,三十年间向各州府县衙的贿赂金额达八百万两。凭你的才干,竟没发现这么大的漏洞?还是故意知情不报?"

  冷馥盯着账册,一言不发。皇上深深运气:"子薰,受贿的人又不是你,你何苦替那些脏官污吏隐瞒真相?"冷馥摇了摇头,未出一言。皇上点点头:"好吧,如果你说你不知道,朕顶多是追究你办事不力,降你的职罢了。"

  冷馥跪下给皇上叩了个头:"回皇上,此事臣非常清楚。"皇上眉峰镇敛:"冷馥!你有几个脑袋!朕的大事要坏在你手里不成?"

  皇上怒喘之余,将御案上的白玉垂耳兔紧紧攥在手心,发簪流苏摇曳欲坠。冷馥的眼中淡定无波:"求皇上再给臣一点点时间。"皇上盯着冷馥许久,终于阖上凤眼,朱唇轻启:"你去罢。"冷馥再度叩首:"谢主隆恩。"

  第十九章

  玳瑁小筑,风雨满楼,凉生襟袖。窗外,淫雨如织,脉脉远山,烟霞叠障,湖面,败荷凌乱,浪萍难驻。惟有掐在指尖的酒盅余温未尽。齐凤三收住寂寥的目光,勉力一笑,双手举盏向对面的虚座:"子薰,这杯我敬你。"

  三敬两敬,自个儿把自个儿灌醉了,丢下一打银票,踩着棉花回家。路上,一排骑兵将街里巷外的老百姓赶了个人仰马翻,后面紧跟着一队人敲锣打鼓,鞭炮爆竹震耳欲聋。

  齐凤三捂着耳朵混在人丛中间,见几个着官服府役一边敲着黄铜大锣,一边高喊:"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我们家知府老爷升任京兆尹啦!老爷有令,所有百姓一律不得提及反党濯缁生前功业!从今往后,改讼王太守之德!"

  周围百姓没一个人敢言语,有人作无可奈何之状。齐凤三似笑非哭地摇了摇头,转身要走,这时一个人正在身后朝他默笑。那张鹅蛋小脸,如染月华,澄渊的一双秋瞳,神采奕奕,风情万种。齐凤三一愣,睁大眼睛,歪着头再瞅几眼,好像不认得这个人了。冷馥手抚他的肩膀,淡笑:"你又去那种地方了?"

  齐凤三苦笑:"你怎么知道?"冷馥顺着他的肩膀往下一捋,最后攥住他的手:"小三儿,我决定再不离开你了。"齐凤三愕然,双唇微张,眨了几下眼。冷馥拽了拽他的煞白小手,暖暖一笑:"随我来。"

  冷馥拉着齐凤三转进一条小巷,半里长的巷子竟不见个猫影,都被锣鼓声吸引到对面街道去了。冷馥急急把齐凤三逼入墙角,与他十指交缠,闭上眼衔住他的唇瓣,轻柔而急切地吮了几下。齐凤三浑身一颤,按着嘴唇惊仡地看着他。

  冷馥在耳边问:"怎么了?"又吮咂了一会儿,齐凤三不但不配合还一脸肃然。冷馥不解他如此反应,急问:"上次不是都……"齐凤三连忙抬手一揖止住他的话:"冷大人一定是误会了。"冷馥眼中的光彩顿消,困惑地望着他:"冷大人?"

  齐凤三道:"冷大人对草民用情颇深,草民心领了,但你我今生无缘,云泉相约可待来世。"冷馥的腿顿时软下去,撤后一步,蹙了蹙眉:"你说来世?"齐凤三含笑点头:"嗯,来世我做个姑娘,还不行么~"冷馥又上前抓住他的手:"你休想耍赖,上次你已经默认了。"

  齐凤三脸色一变,重重甩开冷馥的手,面色微愠,整了整衣冠:"冷大人若要玩儿人,到妓院里找去。齐鸾乃是七尺男儿,怎能由着大人揄弄戏耍!"冷馥怔住了,半张素口,哑然惊惑。

  云水一色,阵雨暂收,澹澹斜阳散落一湖碎银。齐凤三长衫及地,手执镶金纨扇,蓦然转身,消失在蒙蒙霭雾之中。这身影又似单薄了些许,醉意潦倒,骨子里却有卓荦不群的傲气。

  想当初,二八少年,多事强愁,是处寻芳赏柳。朝为行云,暮为止雨。醉里清风,醒时明月,可惜韶华虚度。一旦逢着了此生挚爱,却只能相敬如宾,远远对视,这滋味,有几人能懂。

  齐凤三脱掉湿衣服,披上一件大氅,找了半天腰带,不知哪去了。小六进门:"公子何时回来的?""才刚不久。"齐凤三一手抓着散落的衣襟,依旧四处寻摸。小六从袖里抖出一条水青色绣竹节的带子:"在这儿。"

  齐凤三心下不爱待见他,轻出一口气:"玩什么不好,玩我的腰带做甚。"说着转过身,双臂抬起。齐凤三身形似竹,即使是背影也给人清雅出尘的美感。小六走过来,一手拿着带子,双臂环上他的腰,双手悄悄插进他的衣襟,在那略显清瘦的腰际松松地环住。

  齐凤三望着窗外百变千姿的云岫,淡漠而不吝地一笑:"又来了。"小六的臂忽然收紧了,侧脸伏贴在他背上,也无言语。齐凤三道:"你这么不好使唤,来日叫娘把你卖了罢。"小六眼睫毛打绺,眼圈有些湿润发红:"不,我要一辈子跟着公子。"

  齐凤三微怔,蚕丝衣透来一片冰凉潮湿。

  第二十章

  次日,齐母命人把小六叫来,便厉声对他说:"你在我们家十来年,吾儿被你这小烂货儿伺候得一年瘦似一年,一日衰将一日,这出儿想必你心里清楚得很。念在你身世孤苦,我向老爷求情给你个活路,县衙里缺个守狱的差役,你若去了,每月拿几两银子也够吃穿。速速收拾东西跟老林去罢。"

  小六哇地一声哭喊出来,双膝触地,只知道使劲儿给齐母磕头。齐母问:"怎么?你不愿意去?若非你想我把你卖到娼楼不成?"小六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站在一边的林管家劝道:"你还听不懂夫人的意思么?今儿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还是快些个跟我走吧。"

  小六趴在地上哭成了泪人儿,直喊:"公子!快来救救小六!"齐凤三在门口听了听,怅然若失地走了。

  月余,冷馥到齐家拜访数次,齐凤三避而不见。一日,齐凤三憋得慌,去临江妓院闲逛。老鸨阿谀笑骂:"哟,齐大少爷一连数月没来逛窑
子,还以为你上京赶考去了呢!"齐凤三颉笑,双手轻轻掰开画扇,遮着嘴,悄声对她说:"说到哪去了。我是染了花柳病,刚好就来了。"

  天晓得老鸨为何都爱听这档子事。齐凤三笑眼如钩,老鸨的眼珠转得比平时快十倍。老鸨又悄问:"齐公子元气大伤,定是需要一个温柔如蜜的咯?"齐凤三呲牙,扫遍楼上楼下的姑娘相公,没对上眼:"有新来的么?"

  老鸨喜道:"有啊,多着呢!茹苏,妗子,眉双,见夏……"此处,齐凤三打断:"贱下?"

  老鸨道:"可不么,说起这个见夏,性子燥得像一头小毛驴,上次有个富商点他,没半盏茶的功夫就被他轰出来了。我叫人调理了半月,现在还没人点,唉,恶名出去了,再改就难咯。"齐凤三脸上写着好奇二字。老鸨看出来了:"公子,不是我不舍得,他实在不适合你。"

  这时,楼上有个人挑着珠帘倚着门框,斜绾了个松松的发髻,歪插着个俗俗的步摇,懒洋洋软绵绵地说了一句:"嬷嬷,人家这么久没生意,你说该怪谁?"老鸨和齐凤三同时举目。老鸨脸上是讶异,齐凤三脸上是错愕。

  "哎哟,这不见夏么,今儿起得够早啊!"老鸨瞧了他,脸色大变,耍出势压群芳的老本行。见夏轻蔑地瞥她一眼:"你不给人家拉生意,人家不睡觉养皮肤,干甚去?"老鸨假意笑道:"今儿怎么开窍了?莫非看着齐公子漂亮?我看你还是不懂这儿的规矩,你是仆,客是主,你没有点客人的权力,只有给人点的份!"

  见夏气得急喘,唰啦一声撂了帘子,回屋里去了。老鸨怒了,掐着腰高喊:"你还反了不成!齐公子在这儿还敢撒泼!看我打死……"齐凤三举起扇子:"算了,嬷嬷。"鸨母一愣。齐凤三掏出一打子银票放在桌上:"就点他了。"

  鸨母难以置信委委屈屈奴颜卑躬地笑了笑,那些银票上手一掂量便知不会少于一千两,别说点就算买也绰绰有余。齐凤三收住画扇,极其优雅地举步上了凤楼,挑开帘栊,走了进去。众人聚在见夏屋外。老鸨上楼把一干人等轰走,自个儿趴在门上偷听,不久里面便传出各种颠鸾倒凤的响声。

  约摸半个时辰,见夏微阖双目,躺在绣花枕上,全身只着一件袖珍小袄,领口的盘钮一直解到腋窝。齐凤三一手拄着下颌,掐掐他的脸蛋儿,微笑道:"我能救你一时却救不了你一世,往后你该怎么办?"见夏倦倦地睁开眼,抿起殷红小嘴:"公子记得常常来看我就好,反正公子有的是钱。"

  齐凤三蹙了蹙眉,忽然又想起一档子事:"娘不是把你充衙役了么?你怎么会在这里?"见夏盘腿坐起来,手指缠着齐凤三的一缕青丝:"庄子曰:非以其所好而笼之者,无有也。公子平生最喜欢做的事就是逛妓院。小六爱公子,想要笼住公子的心,所以投公子所好,有什么不对?"

  齐凤三郁闷地晃了晃脑袋,后悔当初不该教他那句,还有那庄周平时不是最清静无为的么,怎生偏偏说了这么一句不积德的。

  第二十一章

  临走时,齐凤三对鸨母忉忉叮嘱,见夏不可再接别的客人,鸨母虽是好声应承,但齐凤三清楚这行当从来是看钱不看人。往常从妓院大门走出来,都是一脸意气风发,今日却是一脸灰暗沉闷。

  齐凤三没走几步,便见一人站定在面前不远处。青云靴,芙蓉扇,碧玉缎袍压金走银,一张雅致至极的鹅蛋小脸,一双春湖泛滥的盈盈凤目,濯濯然如阳春笑柳。齐凤三顿然心潮汹涌,血流加快,一时间把所有事情忘了个干净,心想倘若就这样一直看着他,这辈子也够本了。

  街上很热闹,男男女女频频回头。冷馥无意理睬,逆着人流朝齐凤三走过来,刚要开口便不知怎么称呼他才好,干脆省略称呼,带着几分期许道:"我们……去茶楼坐坐?"齐凤三用余光觑见那茶楼,笑着点了点头。

  店小二打远儿招呼,笑脸相迎:"二位客官里面请,二位客官请到楼上的雅座,那儿既风凉又肃静,风景好着呢。"想必这小二哥看他们俩穿着不俗,定是有钱人家的少爷,直接请到楼上最好的一个桌位。

  齐凤三坐下,看了看茶谱,对小二哥道:"你们这儿最好的茶是什么?"小二笑道:"回少爷,天下第一茶是西湖龙井,您瞧楼下那个大水洼了么,我们这儿还能卖什么茶?"齐凤三瞧了瞧窗外,微笑,把茶谱递给冷馥。

  冷馥接过去,略看看,对齐凤三道:"就要一壶龙井,可好?"齐凤三把两个膀子搭在椅子靠背上,身子向后一仰:"随便,反正本公子刚从对面出来,身上分文没有。"冷馥的表情难以揣摩。小二哥打了个愣,又笑眉笑眼地看着冷馥。冷馥对他礼貌性地一笑:"一壶龙井。"

  "好咧——"小二哥乐颠颠地下楼去沏茶。

  齐凤三展开水墨画扇,虚掩着脸,低声对冷馥道:"你刚刚被宰了。在这儿一壶上等龙井要几百两,若用名贵茶具沏出来,没有一千两下不来。喝花酒,一个月都够了。"冷馥稍有吃惊。齐凤三还没说完:"再加上这个最好的桌位,就一千两打不住了。"

  冷馥凝着眉想了想,忽然轻声笑出来:"呵呵,所以呢?"齐凤三冲他挤了挤眼睛:"以免一会儿结账的时候出糗,我建议你回去拿够银子再来,我在这儿等你,不见不散。"冷馥点头表示赞同。齐凤三看着他也点了点头,谁知冷馥又笑着说:"这个主意不好。"

  齐凤三讶异:"为什么?"冷馥微笑,一手压住他的扇子,一手在桌下抓住他的手,悄悄对他说:"我若去了,再回来时,已是人走茶凉,银子白花,岂不是两头皆空?"齐凤三盯着冷馥那双聪颖睿智、纯洁正义的桃花凤眼,大有阴谋诡计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罪恶感。

  小二哥噔噔噔上楼来,口里喊:"上好龙井一壶~"冷馥连忙撒开齐凤三,身子坐正。小二把一套紫砂的茶碟茶碗摆上,最后摆在中央一只青烟袅袅的紫砂茶壶。冷馥道:"这儿没事了。"小二下去。

  冷馥轻轻拿起茶壶,倾斜一个标准的角度,在几只杯子上方匀匀地划圈,淡褐色的茶水如涓涓细流,带着悦耳的水流声,缓缓将那些杯子填满,然后,冷馥的手稍稍抬起,几滴清脆的水声点在水面,氲开几个圆圆的水圈。齐凤三将扇子插在脖颈子里,抱着肩膀运气。

  "听声音便知这茶具不算名贵茶具。"冷馥道,"不过,能用这个档次的茶具招待客人,也非西湖边上的正宗老字号茶楼莫属。"说着,用拇指和中指的第二个关节捏起一杯递给齐凤三。齐凤三看看茶杯,又看看他,双手一直插在臂中,没动作。

  茶水是滚滚的,紫砂碗薄如鼻翼,冷馥的指尖渐渐红了,不多时便开始微微发抖,玉骨冰肌几乎要被烫化,眼中却依然淡定无波。齐凤三不忍看他的手,也不忍看他的眼,将脸别过去,伸出一只手去接。冷馥又将茶碗撤回,轻轻吹了几下才交给他。

  第二十二章

  齐凤三端到唇边,尚未喝,只消嗅一嗅,那清幽通透的芳香,便直撩人的四感五蕾六神七窍,勾魂摄魄,果然是上品中之上品,吹了吹茶烟,又飞了一眼冷馥,与那双流春凤目相触的一刹那,竟全然忘记了茶水的芳香,囫囵吞枣地咽了下去。

  正待他要把心魂收回来,见冷馥侧目望着窗外,神色淡然地说:"我有话想要对你说,去找了你很多次,为什么一直躲着我。"齐凤三先是一怔,忽而眼里又荡起黠亵的意味:"冷大人人长得一天比一天俏,官儿做得一天比一天大,我等粗胚竟不知道有惶恐二字么。"

  冷馥转过脸,黛眉微颦,不知何时双眼蒙上了一层水雾,痴痴地注视着他。

  湖面传来稀疏的梨园管弦,隐隐约约,若即若离。小倌的嗓子没调到火候,生硬中带着几分稚气。凝结的时光似乎不复流动。

  齐凤三刻意摇了摇扇子,眨了眨眼,凛然笑道:"那,你找我什么事?先让我猜猜……"细长的食指在太阳穴上画着圈圈儿,脸上一副顽劣的神色。

  冷馥道:"倘若我说我是个佞臣,你还愿不愿意与我结交?"齐凤三讽味地笑了笑:"草民不懂什么是佞臣,什么是忠臣。"冷馥道:"如果有一天我被小人诬陷以至丧命,我希望世上有一个人知道我的清白。"齐凤三笑问:"冷大人所指的那个人是谁呢?"冷馥道:"他姓齐,名鸾,外号疯三儿。"

  齐凤三看着他,半晌无言。冷馥抓住他的手,轻轻揉了揉:"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齐凤三手心儿湿了,颈项热起来,心里冷战连连。

  齐凤三回到家,听说家里来了客人,正打算顺脚门回房,拐弯便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这人是林管家的跟脚八万子。八万子生得圆润敦实,个头比小六矮一大截,但已经二十多岁了,看上去像总也长不大的包子。于是便有了"肉敦子"、"奶馒头"、"尿包包"等绰号,无非是齐凤三早年懵懂之岁时给他取的。

  八万子这个名是齐母取的,和小六一样,往往是牌桌上叫不着的缺货儿。八万子被撞了个跟头,刚要瞪眼骂两句,一看是主子,腿一软扑腾跪在了地上:"小人莽撞,撞坏了公子没?"齐凤三心不在焉地整了整衣裳,摆手:"没事儿,起来,堆在那儿,我怎么走?"

  八万子不但没起来,还说:"公子不知,小人正是奉老爷之命出去寻你,不成想公子今儿回来的这么早,请快些随小人去堂上吧!"齐凤三纳闷地问:"谁来了?"八万子道:"听说是位总兵大人,老爷他们都这么叫,小人只知道这些。"

  齐凤三道:"总兵大人跟我有什么关系。"说罢抬腿要从他身上迈过去。八万子跪立膝行,苦口婆心地央求道:"少爷,小人如实招来,这位总兵大人过去在朝中为官,说是见了你昔日画的一幅画,欣赏得很,这次谪任到临安做官,第一站就到咱们家来了,想要一睹你的姿容,老爷高兴着呢,少爷快随小人去罢,他们等了好一会儿了!"

  齐凤三好像一句都没听进去,仍要抬脚迈过他去。八万子上来抱住了他的腿,齐凤三恼了:"你给我闪开!"说着踹了他一脚,愤愤而去。八万子疼得歪眉斜眼:"少爷不去,小人如何交待?"齐凤三甩袖随口而出:"说我犯病了!"

  不多时,有人敲门,齐凤三在床上和衣而卧。屋外传来焦急的声音,是林管家:"少~少爷~老爷和总兵大人来了~"齐凤三猛然坐起,几乎同时房门打开,外面一群人,齐巽为首,脸色微愠,一看就是刻意压着火,他身边稍后的位置有个面带微笑的人,齐凤三的眼珠定在了他身上。

  第二十三章

  齐巽清了清喉咙,面带不悦道:"三儿,还不快来见过杨总兵。"齐凤三和那人对视片刻,不由得蹙起了眉。杨总兵却好像跟他很熟似的,一双弯弯的勾魂笑目碰上他的目光时立刻变得更弯了,浓密的睫毛遮去了大半个瞳孔,一副看不见意图的"官府笑"完美地勾勒在眼前。

  总兵这个位子可不是一般人能胜任的,要得皇上笃信,要能文能武,要人际通达,要精明决断。而此人二十几岁的年纪,雪一样的肌肤,弱柳扶风似的身段,再加上那双花花公子式的勾魂眼,怎么看都像是冒名顶替来的。

  齐凤三不知不觉已走到他面前,带着三分不甘七分疑惑,弯腰搭手深识一礼:"不才见过杨大人。"杨总兵立刻回礼道:"岂敢。杨某为一己之欲来此叨扰,望公子见谅。只因曾在帝都八王爷府里见识了公子的墨宝,内心倾慕不已。今儿见到公子本人,死也情愿了。"齐凤三不成想这人如此会说话,说得人心里软绵绵的,舒服得不行。

  齐巽捋着胡须微笑道:"杨大人,您这么说真要折煞了犬儿。"杨总兵又和齐巽两人你来我往客套寒暄了一番,然后托事告辞,临走前邀齐巽父子到总兵府喝茶,来日方长。

  杨总兵走后,齐凤三从齐巽口中得知,他就是名震大江南北连中三元的大学士杨闳的儿子,杨逊。虽然各方面都不如他爹,不过,二十几岁做到了大理寺少卿,也不是一般苗子。这次谪迁下来,是因闹出一些行为不检点的流言。皇上暂时把他搁在江南避谣。

  于是,齐凤三心里有了这么个想法:原来皇上想把后宫挪到朝廷去,厉害,断袖坐天下不可小觑。

  三日后,杨逊在珍膳楼设戏台,请名角,特地下帖子邀齐凤三前去捧场。齐母先拆了信封看,乐得手舞足蹈,对齐老爷道:"杨总兵早晚要回朝廷的,跟他结交没坏处,说不定吾儿将来能当京官呢!"齐巽板着脸,淡淡地说:"三儿身子弱,京城那么远,怕是没到地方就折腾死了。咱不去。"

  齐母纳闷儿,没有人比齐巽更希望齐凤三求取功名光耀门楣的了,无奈的是这些年齐凤三身染虚劳,一提科举的事就犯病,如今当官的捷径摆在眼前,齐巽居然无动于衷。齐母心想,好极了。

  齐凤三拿过帖子看了看,对二老道:"总兵大人诚心请客,不去不好。"这句话让齐巽有些讶异。那天他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现在却欣然愿往,态度急转。齐巽长运一口气,手撕须髯,瞄着齐凤三:"你若敢给我胡来,我定削断你的腿,去罢!"

  齐凤三咧嘴,扫了眼齐母,邪笑不语。齐母撇嘴,朝他使了个眼色。齐凤三点点头,蹑足而去。

  是个男人都知道,珍膳楼明里是梨园暗里是楚馆,这里的伶倌原则上不卖身,卖则价码奇高,因此诱惑力远非一般地方的伶优可比,尤其是四大名角,一旦谁给他们粘上,必然倾家荡产,此生前程无计,人活不过而立。

  韩霁玉就是从珍膳楼出去的。当年的四大名角都出自珍膳楼,如今活着的只剩一人,就是今日杨逊出天价请的花多病。

  众人耐着性子等花多病一人在台后化妆,珍膳楼三小名优出来招呼,一曰茗枝、二曰茵枝、三曰茜枝。齐凤三逐一打听三人的名字,扇子一收,道:"名字取得虽巧,但不知是什么意思。"

  杨逊看了看左边的冷馥,微笑道:"才刚,冷公子夸茗枝茶泡得好,莫非他们三人各有其长?"齐凤三瞟着冷馥道:"哦?那不妨让冷大……公子帮忙解释一下,'茵枝'缘何而起。"杨逊笑眼弯弯:"甚好。"

  冷馥不慌不忙,喝了一口茶,分三次咽下,放下茶碗,盖上茶盖儿。齐凤三和杨逊的眼睛全酸了。

  冷馥道:"梁朝有人作《莲花赋》说'躑躅人世,茵蒀祇冥。'说的是人生如寄,就像这碗淡茶,沏好之后,云烟茵蒀,这便是人生。他们仨的名字是连在一起的,茗枝茵,茗之茵,即是茶的云烟。茵枝茜,茵之茜,即是茶烟为绛色。依此解释,茜枝后面一定还有一个人,对不对?"

  茜枝神色异样。齐凤三和杨逊对视一眼,又同时开口问:"茜枝,你后面那个人叫什么?"此时,茜枝竟泪光涟涟,再一看茗枝和茵枝两人都捂着嘴,眼眶微红。齐凤三冷汗。

  杨逊抓着茜枝的手,柔声问:"别怕,既然冷公子猜着了,你就告诉我们罢,如有冤情,有本官给你们做主。"茜枝摇头,单单问冷馥:"冷公子,你都猜到这儿了,难道不能接着猜么?"只见冷馥和齐凤三同时一怔。

  杨逊蹙眉吐出一个字:"芒。"

  此刻,一人从帘外走进来,拍手笑道:"三位公子果然都是人中奇才。多病在此有礼了。"六人的眼睛一齐看向花多病。他的身体羸弱奚美,举止娇软欲睡,两条修长的眼线斜吊入鬓,朱唇一点,青丝如云,真是个世间尤物意中人。齐凤三飞了一眼冷馥。

  杨逊丢开茜枝的手,合抱香扇,走过去,一双弯弯明月粘在了花多病的脸上、手上、身子上。

  齐凤三喝了一口清茶,在一旁轻声念叨:"避谣啊,癖窑。"

  第二十四章

  花多病挽起连云水袖掺着杨逊回座,视线从冷馥脸上轻飘飘羞答答地扫了过去。冷馥正在埋头品茶。齐凤三用胳膊肘顶了顶他的肋条骨,扇子一遮,歪过身子道:"冷大美人儿,人家瞅你呢。"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被杨逊听到。杨逊笑问:"花相公,我身旁这位公子你不认得么?"花多病微笑起来纤细的眉眼好似工笔描出的幽兰,压着香软又好听的戏嗓,怯生生地说:"多病整日里都在楼上调嗓、练功,哪有机会认识你们这样的朝廷大官。"

  冷馥突然一口茶喝呛了,捂着嘴干咳。齐凤三摇摇扇子,瞅着窗外淡淡地说:"有人往大腿上贴门神了。"杨逊觉得这气氛十分有趣,左顾右盼,笑得好不恣意。花多病这才注意到坐在旮旯里的齐凤三,眼珠竟是一滞。

  杨逊懒散地托着下巴问:"到底是什么样的美人值得你这么个瞅法?"说着嫣然瞄了瞄齐凤三,一只手溜到花多病薄薄的肩上。花多病身子一振,连忙含羞躲开。

  齐凤三清清嗓子,学冷馥埋头品茶,才明白冷馥为什么一个劲儿夸茶沏得好。

  花多病开唱以后,冷馥才把眼皮眺起来。花多病唱的恰巧是豊亲王题重阳节那折子戏。齐凤三觉得有一双眼睛从始至终都在注视自己。直到戏唱完了,酒喝高了,人都散了,那双眼睛还是那么若即若离地看着自己。

  齐凤三走出珍膳楼,随意拐了几个弯,绕进衢外深巷,晚风清岑,酒已醒去大半。停住脚步,周遭静得怕人,凛冽的月光倾洒在暗处的屋瓦上,一如皑皑白雪覆盖着千古冥顽。身后的脚步也停了。

  齐凤三忽然转过身,一张俊雅绝仑的鹅蛋小脸,一双灏缈绝尘的横波美目便在眼前尽现无余,月华不如他妖冶,星汉不及他妩媚,倘若不认得他,还真以为是被一只艳鬼跟上了。

  齐凤三走过去几步,故意辨认几眼:"呀,这不冷大人么?顺路?"冷馥走过来几步,微笑,点头。齐凤三眨眨眼,强迫自己不看那双煽情笑目,冷声道:"我今晚要去花巷里过夜,冷大人可要同去?"

  冷馥摇摇头:"不,我回家。"齐凤三脸色一沉:"好罢,同路不同归。"冷馥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嗯,好自为之。"齐凤三也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一个人睡不寂寞么?"冷馥微笑着摇头:"不是一个人。"

  齐凤三也微笑:"哦……原来如此。那……好自为之。"冷馥点点头,仍挂着一丝暧昧的笑。齐凤三眨眨眼,把视线从那双迷魂眼波中收回,转身走了。忽然,冷馥在身后说:"齐公子,等一下。"齐凤三立刻止步,胸口七上八下。

  冷馥道:"既然齐公子雅兴未艾,今晚可否陪冷某一宿?"齐凤三一惊,转过身看着他:"什么?刚才冷大人不是说有同伴了么?"

  冷馥莞尔一笑。齐凤三咬着下唇,双颊红透,发现冷馥并没说要自己陪睡。俩人真是心有灵犀。

  冷馥走过来,微微欠身:"齐公子可有雅兴与冷某一道回冷园?"齐凤三打了个哈欠,道:"不了,还是花巷比较热闹。"冷馥道:"既然齐公子爱热闹,那冷某想同去,可好?"齐凤三白愣他一眼:"随冷大人罢。"

  冷馥乐滋滋地跟在齐凤三身后,绕出深巷,走进一家勾栏院。一个半老徐娘出来招呼。齐凤三砸出厚厚一打银票,对她道:"不求最好,但求最贵。"冷馥坐在椅子里,一手拄着尖下颏,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目光聚在齐凤三身上。

  不多时,一群妖精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围成一个大圈,把他们俩廓在中央。这些人从右至左报上名号:疏荫、香瓷、妩瑟、酥雨、早狐、苡鬟、眉妮……

  齐凤三一看这帮人,马上想跑,没成想腿肚子直转筋。疏荫抠眼屎,香瓷哈喇子没擦干,妩瑟张着乌鸦大口,哈欠连天,酥雨歪头耷拉脑,似醒非醒,早狐粉没搽匀,苡鬟一对乌黑乌黑的大眼圈……

  冷馥含笑摇头:"这里没有我喜欢的,不如换个地方。"齐凤三还硬撑:"要走你走,我困了。"说完便后悔了。冷馥抓住他的手道:"别闹了,丑时已过,早些跟我回去睡觉。"齐凤三心下一万个同意,乖乖跟着冷馥走。

  回到冷园。齐凤三倒床便睡。冷馥脱掉他的靴子,散开他的头发,坐在他床边道:"我知道你没睡着。还记得么?那时候你睡在这里,我睡在外面,夜里你发高烧做噩梦,我搬进来陪你睡了一夜。"

  齐凤三扭扭身子,把耳朵埋进被子中。冷馥接着道:"还有那次,你病还没痊愈,我们到山上祭吊,山风很凉,你咳嗽个不停,我抱着你……"齐凤三忽然坐起来,道:"别说了,你到底喜欢什么姿势?"冷馥瞬间愣成一根冰棍。

  第二十五章

  齐凤三哂然:"冷大人不就是这个意思么?今儿我就顺了你的意,何如?"说着解开外衣,露出里面纯白色亵服。冷馥连忙站起来。

  齐凤三解开亵服,露出光滑白皙的身子,趴在绣花枕上回眸一笑:"来啊,你看月色多美。"冷馥吓得倒退几步。齐凤三趴在胳膊上笑道:"我知道了,冷大人智压孔明,一定未思进先思退。你放心,事后我不会对任何人说,也绝不纠缠你。"

  冷馥讪讪地说:"齐公子,我不是这个意思。"齐凤三道:"冷大人说话狡诈得很,草民多次理解失误,你不是哪个意思?"冷馥深吸一口气,发现自己的脚后跟已贴到门槛。

  齐凤三话锋一转:"不过,冷大人要的这么急,只能将就一下了,草民如厕没有擦屁股的习惯,逛完窑子不洗澡也是常有的事,最近痔疮犯了,不晓得有没有苍蝇屎。"只听咔嚓一声巨响,有人一屁股坐在了门外。

  冷馥转身看去,一人抱着脑袋踉跄逃走。冷馥刚要喊人来,齐凤三披着衣服走出房门道:"不用,天亮以后看谁的左脚跛就知道了。"冷馥点头:"只是,你那些歪话怕是被他听了去。"

  齐凤三睥斜着他:"这么说,你不信?"冷馥微笑摇头:"你一向爱风趣,我怎么会当真。"齐凤三夹他一眼,转身进屋随手带上房门。过了一会儿,听见几下轻轻的叩门声。

  齐凤三躺在床上道:"夜深了,冷大人还须自重些。"冷馥不好意思再叩,又不想走,背着手在门外踱了一圈,趴在门缝道:"齐公子,你睡着了么?"听里面没动静,轻叹一声,转身刚走几步,忽听里面说:"冷大人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困了。"

  冷馥欣喜地调转头来,趴在门缝说:"小三,你是知道我放不下你才回来的,对么?"齐凤三睁开眼,看见月光投在门上的人影,只觉得心口闯进一小鹿似的嘣嘣乱响,只得用手死死扣住,忍了好久,辗转反侧,着实郁闷。

  等了半天没声,冷馥以为齐凤三睡了,三更半夜吃闭门羹不知没趣,竭力劝自个儿回去睡,心想默默数到一百,再没回应就走,没成想才数到十几,便听齐凤三在里面说:"冷大人实在安分不下,就去冲个冷水澡。"

  天色发亮时,齐凤三悄悄溜进厨房,往头上泼了三瓢凉水,忽听有脚步声往下房方向跑来。齐凤三情急下躲到米缸后面,听两名小厮劈柴烧水,口里报怨:"今儿真邪了,小主人半夜要洗香汤浴,老管家在梦里喊脚崴了。"

  拂晓天寒凉胜夜,齐凤三控控耳里的水,蜷在米缸后面冻得直打牙,好容易挨到水烧开,小厮一前一后抬进冷馥房里。齐凤三抱着膀子冲将回去,一猛子扎进被窝,一摸屁股比手还凉。

  折腾了一宿,早上才入睡,小厮便来叩门送洗脸水,随口问:"齐公子昨夜睡得可好?"齐凤三翻了个身,自此咳嗽不断。小厮递来一条白绸衩衣、一袭水青地百合香汗衫和一件六彩缎开襟常袍:"这是我家小主人前儿在京城新买的,他临走吩咐小人伺候您换上。"

  齐凤三压着嗓子问:"他人呢?"小厮道:"一大早就去城里了,昨晚太守府派人送帖子过来。"齐凤三心想,这些铜臭的腐吏,应酬比上茅厕还勤。

  临安太守府,云屯星聚,锦旒琼卮夺目。此前,冷馥便听说王翯因举报之功升任镇京知县,不久又听说升到了镇京总兵,可见皇上对此人的器重。如今又来了个新太守,姓名不详,性别待定,履历一栏空白没填,只听说是个骄奢淫逸风华绝代的小太守。

  冷馥内心忐忑,自己在江南的身份只是一介布衣,何故新太守刚来就发请柬给自己?难道是杨逊的嘴不严实向外透露此事?冥思苦想一道,额角乱冒虚汗,给小厮好生扶下马来,硬着头皮走入大门,举目便有约摸二三百个持矛带盾的武将。冷馥压起脚步,步步如履薄冰,眉心上分明一个偌大的"疑"字。

  穿过回廊,绕过莲池,视野瞬时开阔,后花园内一片歌舞升平,让人眼花缭乱。冷馥单把视线投向中间那人身上。他斜倚蟠龙矮塌,一只手臂拄着下颏,另一只慵懒地搭在金蛟扶手上,三五个粉嫩的女娥司茶侑宴,身后金漆玉骨的蒲香羽扇习习地摇着。

  他身边坐着一个花花公子,一双明澈的弯月牙正开眉巧笑。稍远一点跪着一孱弱的病美人,和着清雅的丝竹徐徐地清吟低唱。席间宾客无数,只有冷馥认得出这三人,跪着的是花多病,坐着的是杨逊,躺着的乃是当朝天子。

  第二十六章

  杨逊刚刚给皇上说了个黄科儿,陪皇上笑了一会儿,便抬眉笑问伺立已久的冷馥:"冷公子何故来迟?"

  皇上抿着粉唇咬着贝齿正骄矜痴笑中,星眸一聚,发现冷馥正攒着个大眉头站在面前,立刻清了清嗓子,换个端肃的坐姿,随口便吐出个万万使不得的字眼儿:"朕……"冷馥和杨逊顿时冷汗涔涔。皇上白他们一眼,转口说:"……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冷公子,久仰。"

  皇帝乃九五至尊,化名自当不落窠臼,出宫时走得匆忙,到江南后叫杨逊帮着想,可杨逊一时没灵感,只会想"黄裳"、"黄嫡"、"天紫"之类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破烂儿。今天叫冷馥来,是想让他帮着想个名字,偏忘了他一本正经洁身自好的个性只会扫大家的兴罢了。

  皇上真想踩着蟠龙塌掐着小蛮腰,跳着高儿问问他冷大学士:朕在宫里省吃俭用,省出大把大把的金花银供你到江南办私事,来了半年多,给朕拿回一把破扇子就算完啦?相反,朕不就是带着二三十个宫女、三四百个男宠、四五千个太监,五六万副甲胄,六七亿两白银,到江南这儿听个黄科儿么。你跟朕恼什么恼。

  皇上想到这儿,只微微扁了扁嘴角,点漆的瞳仁透着玩世不恭的孩子气,眉心一抹天生的灵动风韵。

  三人假意寒暄,完事,赐座,倒酒。杨逊撑起嵌金香扇,私下对冷馥说:"冷大人,求你个事儿。"冷馥放下酒盏:"何事?"杨逊瞟着龙颜,更压低了几分声音:"今儿皇上高兴,替我给狱中的尚大人求个情,我在避谣不好开口。"

  冷馥默不作声,脸上也无表情。杨逊自嘲地笑了笑,又道:"至少给皇上提个醒儿,别忘了这档子事,尚大人在地牢吃不好睡不好,度日如年,听说老毛病又犯了,他那个病还不是早先为皇上办事烙下的,唉~唉~"

  冷馥微微点头,也没接话茬继续饮酒。杨逊看他的样子好像是同意却又没十分的把握,心里忐忐忑忑,深不见底的瞳孔笑吟吟地盯着花多病,一盅盅的琼浆玉液却灌进了肋巴。

  两个穿红戴绿的妖娥拧着一个男孩儿的耳朵,活生生从临江妓院的阁楼上拖出来,门前停着一架彩缎装饰的豪华牛车。鸨母站在妓院门口,两片碎嘴不停唠叨数落:"绑也得给我绑去,没见过这么出条子的,下贱人干下贱活计,嬷嬷我既然出钱给你做衣裳,凭你有狐仙似的身段儿也得乖乖脱光了躺下……"

  男孩儿打拖不肯上车,凭他们把耳朵拧得像烧红的烙铁,手腕脚腕上布满紫黑的指印,只有那张傅粉的小脸完好,两眼水汪汪的,嘴皮倒比鸨母还厉害些:"前儿我家公子才给你了一千两,今儿你就敢逼我出条子,有朝一日我家公子做了县太爷,我定叫他幽闭了你这个臭夜叉!"

  鸨母抚掌大笑:"哎呀,你可别吹了,谁跟你是一家子?人家都把你卖钱花了,还做梦呢!再说世上的人谁不知道齐凤三是个窝囊废,等他出个人头地我怕下辈子也等不上呢!哈哈哈哈……"压着男孩儿的两个妖娥笑得花枝乱颤,手里一含糊,男孩儿小牛似的冲了出去,一头顶在鸨母身上。

  鸨母的身子向后仰去,后面丫头们齐刷刷地躲开。

  "妈妈,莫踩坏我的云鞋。"

  "母亲,别碰掉我头上的珠花。"

  "娘,孩儿一天没吃主食,哪里撑得住你呀。"……

  唉哟一声,鸨母的屁股就毫无阻挡地砸在地上,两眼金星。男孩儿被弹得老远,一双稚嫩的黑眸狠狠地瞪着鸨母,面颊上挂着几条晶亮的珠串。

  楼上,纱窗半掩,嵌金香扇匀匀地摇着,一双弯弯的笑目静静地探着窗角。对面坐着一个精致的少年,面带惶惑,咬着手指看出了神儿。

  第二十七章

  还不是杨逊出的馊主意,为博龙心一悦,君臣三人挪到西湖边上的茶楼说话,对面就是钱塘最大的妓院,把个韶颜稚齿的小皇上看得目定神驰跃跃欲试。冷馥默默盯着那个细瘦的男孩儿,袅烟眉似比先前攒得更紧了些。

  鸨母起身拍了三声绝响的巴掌,人堆里钻出两名凶煞的小厮,三下五除二把男孩儿捆成个蚕茧,堵上嘴塞进牛车。

  见皇上双拳一握,杨逊收起香扇,忙不迭地说:"臣杨逊听候皇上调遣~"冷馥则颦眉袖手静观其变。就在车夫挥鞭之际,路中央闪出个不要命的来。

  他的脸颊温润如玉,双睛炯炯有神,唇角挂着三分顽劣七分自负,身穿六合缎缅襟长袍,绛紫色的面料华光摇曳,腰带镶宝石,袖口滚金边儿,只是肩背宽了那么一点,袖子长了那么一些。墨底金字的宝扇在胸前缓缓地摆着,一派风雅公卿的华丽景象。

  奄忽之间,整条街没人敢发一言,目光全落在他身上。齐凤三心忖:这套行头挺唬人的嘿!

  小二拎着铜壶跑上楼,扯起圆溜溜的嗓门喊:"给各位小爷添茶来啦~"杨逊三人都探着脖子往窗外瞅,没人理他。小二娴熟地倒着水,显摆外加讨好地主动介绍起来:"怕是你们不知道吧?穿紫衣的这位,是个吃喝玩乐一点正事儿不干的二世祖。他老子娘把他生得恁标致的,可惜大海里腌咸菜喽~"

  这时,杨逊接了皇上一个眼色,从袖里掏出一锭黄金,笑逐颜开地问他:"哦?这个人真有趣,不知他姓甚名谁?"小二惊得手一抖,差点拽了茶壶。冷馥见机抓住小二的衣角,在他耳边低语:"小二哥,不懂别人的事,我劝你别乱说。"

  小二不乐意地甩开冷馥的手,忙去接那锭黄金,滔滔不绝地说道起来:"他叫齐鸾,外号'疯三儿',他爹是我们县最有钱的大财主,他是独苗,那个能败家呀,就别提了,成天花天酒地玩女人,女人玩够了玩戏子,戏子玩够了玩和尚,反正有什么玩什么,银票揉皱了当搽腚纸使,……"

  皇上抬手示意他闭嘴。杨逊立刻把小二打发走了。只听楼下那个人在说话:"嬷嬷,你是不认得我了么?"

  鸨母哪里是不认得他,直吓得天灵盖冒蓝烟,涎着舌头给车夫使了个眼色,牛车默默停在一旁。鸨母拖着沉甸甸的屁股走过去,两眼包子褶,腆着脸笑道:"齐公子,你可算来了,都想死我了!"

  只听周围唏嘘不已。齐凤三笑着点点头,用扇子一指:"车里是谁?"鸨母顿时脸色发紫,憋着不敢吭声。齐凤三走过去撩开帘子一瞧,有一癯瘁的男孩儿被绑在车厢里,手腕脚腕挣出深深的血痕。

  "见夏?"

  见夏可怜巴巴地点头,眼眶的泪噼哩啪啦滚下来。鸨母把心提到嗓子眼儿,假意埋怨身边的两个妖娥:"我就说,齐公子有情有义,怎么可能忘了这孩子呢,你们还不快把见夏放出来,齐公子来赎他了。"

  两妖娥正要去松绑,见齐凤三的宝扇一甩:"谁要赎他?他自个儿喜欢这一行,与我何干。"鸨母的笑纹僵在脸上:"那齐公子今儿是……"齐凤三不怀好意思地笑笑,掩着口对鸨母道:"会会你们这儿新来的。"说罢便和两个小优勾肩搭背地走了进去。只看见夏在瞬间放弃了一切挣扎。

  皇上扼腕:"混账东西,拖出去弄死算了!""臣,遵旨。"杨逊边应声边斜眼瞄着冷馥。冷馥已然鬓颊湿透。

  第二十八章

  杨逊心想,看你能撑到几时。起身领旨而去,刚走几步,便听冷馥以平静的语调对皇上说:"微臣敢问皇上,要以什么罪名杀他?"杨逊停步,听皇上沉吟无语,杨逊转回对皇上说:"臣以为'鸾'字犯大讳,诛之有名。"

  皇上微笑点头,又看看冷馥。冷馥扫了眼杨逊,不假思索道:"皇上,名字是父母起的,本人何罪之有?"皇上频频点头,又看着杨逊。杨逊瞥了眼冷馥,微笑道:"臣以为,为人父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此天理也,父母授名犯讳,本人如此不堪仍以凤鸾自喻,罪莫大也。"

  皇上拄着下颚,丹凤微翕地笑望冷馥。冷馥道:"皇上,父之恩,姓氏名讳,母之恩,身体血肉。孝父不可改名,孝母不可杀身,改名而保身者谓不孝,杀身而保名者亦谓不孝,皇上是想置人于不孝么?"

  皇上笑靥深深,又把接力棒传给了杨逊。杨逊弯起潭水般深邃的笑目,问冷馥:"冷大人,卑职想问你个问题,这个人为何就杀不得?"冷馥一怔,险些掉进皇上和杨逊二人设下的圈套。

  皇上收起笑容,义正严辞道:"杨大人,明儿一早把那个姓齐的给朕'请'来,就这么定了。"杨逊马屁精神,抢呼:"皇上圣裁。"

  翌日平明,齐凤三宿醉初醒,翻了个身,看见轻纱翠帐外有个人坐在银釭前梳头。齐凤三晃了晃脑袋,只记得昨夜烂醉时,自己被一个好看的伶倌放倒,后面的事恍恍惚惚记不真切。

  他将鬓角额顶的长发各取一缕,在脑后歪歪地绾了个云朵般的发髻,从木匣中拿出一支翡翠步摇,斜斜地插在发髻上,铜镜里的那张纤瘦的小脸,立时损了几分端肃添了几分妖媚。

  齐凤三捏捏眉心:"你是新来的?叫什么?"他轻飘飘地走来,一边撩开纱帐,挂上床边的镏金钩,一边用软绵绵的语调,赧声道:"你真坏,昨晚人家不是告诉你了么?"

  齐凤三揉着太阳穴,美美地往枕上一躺:"我真不记得问过了,再告诉我一遍,明儿我好再来看你。"他趴在齐凤三耳边,轻柔而好听地说了两个字:"思尘。""嗯。"齐凤三抓住胸前那只小酥手,合眼微笑,"记住了。快些拍着我再睡一会儿。"

  思尘轻轻拍着他入眠,见他呼吸均匀,快要睡着了,捧着他俊俏的小脸,在朱唇上轻印一吻,心想,若能一辈子伺候他这样既温柔又阔气的公子哥,就算是沦落风尘又有什么不好?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纷乱,思尘趴在门缝一瞧,原来楼下老鸨正和一个花花公子式的人物过招。

  这个人不高不矮,蜂腰扇背,身段轻盈,颇有几分迷人的姿色,和楼上的相公们比起来少了三分风尘,多了三分风雅,行动坐卧自有一种摄人的气派。桃花笑目魅如丝,秋湖深水渊似潭,便是不笑也让人如沐春风,身心舒畅。穿戴自然是上上等的,一把描金宝扇香风徐徐。思尘竟一个不小心看痴了。

  老鸨点齐所有的小厮,把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来。他的眼里却空无一物,身边左右站着四个强壮的护卫。僵持许久,他放下茶碗,道:"嬷嬷,你不把人交出来,我是不会走的。"

  老鸨冷冷地一笑:"这位小公子,你既没有捕人的官文,就别无理取闹,嬷嬷再怎么说也是杭州郡的老住户了,势力还是有一点的,行有行规,齐公子既然生龙活虎地走进这个门,我们就要保他活蹦乱跳地走出去。"

  杨逊收起扇子,一敲脑门,心想:该死该死,又上了冷大人的当了,皇上这会儿子一定等急了,回头定要责怪我办事淹迟。不怪尚大人曾说,冷馥这只猴儿精,可恨,可恨啊!

  第二十九章

  杨逊叫过一个护卫,低声道:"速去南屏山冷园把本官的印绶要回来。"护卫应声而去。杨逊歪在椅子上长吁短叹,心下盘算:就是骑追风马,来回也要一个时辰。老鸨一丝不苟地坐在对面陪他等。

  连思尘都吊诡,嬷嬷什么时候对嫖客这么负责了?昨夜,一个黑纱遮面的男子来找老鸨,把今日的情况分毫不差地预言了一番,吩咐老鸨不见官文绝不交人,老鸨一一应承。男子走后,老鸨把自己反锁在房里,直到天亮才出来。

  思尘恍然大悟,一不小心说出了口:"原来嬷嬷是在数钱!"齐凤三在床上梦呓:"唔……数钱……"思尘吓了一跳,过来一试齐凤三的额头竟然烫手,大声唤也唤不醒他,双颊烧得绯红,喘气一声重似一声,口中不知所云。思尘推开门,朝楼下大喊:"妈妈,不好了,齐公子发烧了!"

  杨逊几乎蹦了起来,扇子一指:"嬷嬷,你说行有行规,现在人发烧了,怎么交待?"老鸨并十几个丫头小厮上楼去瞧,见齐凤三坐在床上痴笑,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窗子上的花球,举手指去:"娘~我要那个~"老鸨大惊,摘了花球递过去:"齐公子,你怎么管嬷嬷我叫娘啊?"齐凤三接过花球,稀罕得什么似的。

  老鸨跟小厮合计,一古灵精怪的小厮说:"嬷嬷,我听齐家的下人说,疯三儿一犯疯病就跟三岁小孩似的,怕是真犯病了吧?"老鸨一听火冒三丈,拎兔子似的扯了思尘的头发,骂道:"好你个没脸的丧门星,昨晚你是怎么祸害人家齐公子的,给我从实招来!"

  思尘跪在地上小媳妇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齐凤三把花球抛到房顶,花球在半空散了,散了满屋的花瓣,齐凤三眨着泪汪汪的眼睛喊:"呜呜~娘~爹爹要打小三的屁屁~"杨逊进来一看,立时拿扇子挡去半边脸,只露一双眨了又眨的桃花眼,盯着齐凤三的身子瞧了又瞧,只觉得心口扑腾扑腾跳得紧,心忖,我说昨天皇上两眼都直了呢。

  看架势老鸨要好审思尘,抬手就一巴掌。杨逊趁机作个顺水人情:"嬷嬷,饶了这孩子,我带齐公子走,此事全不关你,成么?"老鸨巴不得快扔了这颗炙手的山芋,赔笑:"公子如此侠义,哪有不成的理?"转脸对思尘吼了一嗓子:"还不快给齐公子穿衣裳!"

  马车上,齐凤三跟老鸨子洒泪而别,搞得众人哭笑不得。杨逊用力摁着齐凤三,扇子遥遥一指,笑道:"不哭,哥哥带你去找漂亮美眉哦~"说完真想扇自己个耳刮子。

  马车一路烟尘驰入太守府。杨逊蹑手蹑脚溜进后院,先抓个内侍太监来问:"皇上这会儿子干什么呢?"小太监一见他顿时喜上眉梢:"杨大人,皇上等您呢!"杨逊道:"皇上哪是等我,快将这个人洗干净送去。"

  园内传出一缕淡雅的丝竹,有人伴着丝竹低唱,悲悲切切,气若游丝:"平生为爱西湖好,哪堪酒醒,富贵浮云,俯仰流年二十春,须知一盏花前酒,占得韶光,莫话匆忙,梦里浮生足断肠……"

  三个美艳的男宠围坐,一人调玉徽,一人敲班鼓,一人吹凤箫。皇上斜倚龙榻,云髻玲珑,风袖飘摇,流霞凤目半阖,戏词入耳,唇角漾起不易察觉的笑意。忽然间,词儿唱错了,皇上微微睁开眼,花多病连忙惊惶失措地跪在地上,伴奏的三个美男吓得大气儿不敢喘。

  皇上转睛一瞧,莲池对面的凉亭下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横波美眄,幽篁风骨伤春瘦,轻衣叠雪,流云簪丝紫凤寒,只此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影便是月宫仙子也不免为之一妒。原来花多病是看见了他。皇上婉约而笑,掸手教他起来,问道:"你认识他么?"花多病略略抬眉觑了他一眼,立刻摇摇头:"看不真。"

  此时,回廊转弯处跑来四五个内侍太监,都穿着天青色的府吏差衣,动作却扭捏怪异。其中一人跑在最前头,打远发现了凉亭下那个修长身影,便扯起公鸭嗓对其余几人低呼:"他在那儿呢!轻点,别再叫他跑了!"

  几个人便像捉蛐蛐似的横足虾行,只隔三两步就要碰到他时,那个美丽的身影惊鸿一跃,纵身跳入莲花池,参天的水花平息后,水面却不见人影,吓得几个内侍太监脸都绿了。

  第三十章

  皇上心头一紧,双眉骤敛,玉指环磕到镏金扶手上,磕出一条细细的裂璺。花多病不经意扫了一眼皇上,若有所失地淡淡一笑。这时,莲池中央冒出个水葫芦似的人头,把众人都惊吓得几欲跌翻。只见他口吐污水,手里攥着一只肥溜溜的乌眼儿泥鳅,稚气的小脏脸憋得比莲花还红,骄横横地对皇上说:"娘啊~小三要吃滑滑~"

  内侍太监们大惊失色,半晌无人敢接话茬,此时听一个疑虑重重的声音问:"谁知道滑滑是什么?"众人转眼望去,发现这话竟是皇上问的。一内侍太监斗衣而答:"回大人的话,也许是民间一种吃食叫糖馏泥鳅的?"

  皇上一边叫人去把那只泥鳅做成"滑滑",一边叫人把杨逊拎来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时,花多病跪下去怯怯地说:"小奴觉得,叫杨大人来不如赶快请个郎中。"这话提醒了众人。被打捞上来的齐凤三浑身滚烫,已经剩了半条命。

  皇上点头微笑:"你想的很周到,本府会按你说的做。"花多病低着头说:"要是没别的事,小奴就先回珍膳楼了。"皇上依依不舍却又无可奈何地说:"好罢。"花多病叩头,站起,转身,刚迈出半步,又听皇上在身后道:"你唱的很好听。"

  花多病迟疑片刻,没有回头,只略微屈膝一揖,然后踮着莲步走了,穿过雕梁画栋的内廷,走下青砖台阶,一路阴阴沉沉,黯然伤心,忽然耳边传来一个声音,惊得人心慌意乱。花多病举目看去,这人竟是冷馥。花多病瞬时像失了心似的愣住。

  冷馥仿佛早已站在这里等他了,方才只淡淡地问了一句:"这戏,你打算唱到何时?"

  不远处有一架豪华的牛车,车前恭恭敬敬地站着三个姿态各异的人,茗枝,梨花染淡泞,阴柔古朴;茵枝,海棠照月华,娇艳魅惑;茜枝,梅花沾初雪,冷凝幽麝。此三人连根连理,终日跟在花多病身边,如影随形。刚才花多病执意要一个人进去为太守唱曲,他们只好站在外面等。

  花多病掠过冷馥身边,不禁矜骄地笑了笑,反问:"冷公子可以为心爱的人抛弃一切么?"冷馥一怔。花多病坐进牛车,垂下珠帘,对车夫说了声"走",摇曳的铜铃在古街深处渐渐远去。冥冥之中,冷馥看见他的眼里有露珠在打转。

  三楼窗户上,骑着一衣着轻薄举止风骚的少年,楼下聚满一巷的小戏子,想看热闹又怕给日头照糙了皮肤,蒙着轻纱带着斗笠,把珍膳楼前后堵了个水泄不通。少年长得眉清目秀,风姿绰约,口里的话受用得很:"糙,一个烂戏园子就敢关人,再不开门,爷爷跳啦!"下边有人诮骂:"糙,你跳啊,你奶奶接着你,怕啥?"

  后边又来一个跟腔的:"可不么,我们家窗户都叫你骑臊了。"少年把衣襟往腰上一系,探着脚,想找个落点。又听一人问:"你还跳不跳,不跳我们散了。"少年贝齿咬住朱唇,脚底一滑,大半个身子悬在窗外。

  这时,茵枝叫停了车驾。花多病掀开帘子问:"怎么了?"茵枝举手一指:"主人,你看。"花多病倒抽冷气:"见夏那孩子!快去将他劝下来!"茵枝道:"哼,劝他做什么,摔断腿还省的天天看着呢!"话音未消,一个嘴巴落在茵枝脸上。

  茵枝回眸一看,出手的是茗枝,见茗枝面无表情地说:"敢和主人顶嘴了。"茵枝托着热辣辣的脸跑过去,众戏子自动给他让出一条道。茵枝拔下头上的银簪,对见夏道:"今儿你要是跳了,二爷就划花你那张猪脸,叫你永远回不了临江妓院。"见夏两眼一闭,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散了,散了,没见过猪跳楼么!"茵枝甩着袖子将众戏子哄走,单脚踏着一块青石,
胡乱将头发往脑后一绾,插上簪子,对见夏道:"丫头养的告诉你吧,猪才往下跳呢!看你二爷的!"说完脚下用力一蹬,腾,腾,腾!几步蹿上了房顶。

  见夏看呆了。茵枝站在房瓦上临风一笑,俊逸不可方物:"跳啊你,承认是猪就跳!"

  第三十一章

  花多病坐在金漆椅上慢悠悠地喝茶,左右站着茗枝和茜枝。茵枝拎着见夏,进屋便将他往地上一掼:"跪下磕头!"见夏腿发软,扶着桌子站起来,斜眼打量花多病:"不就是个卖唱的么,装什么龟爷爷!"茵枝一脚踢在他膝窝子上,振得他膝盖几乎要碎了。

  "王八蛋,我没卖给你们!"见夏咬着嘴唇吃力地爬起来。茵枝又要抬脚。花多病放下茶碗道:"你把他踢坏了,怎么对得起齐公子?"见夏猛地一怔,心忽然收紧了:"那个姓齐的是指我家公子么?"花多病看着他点点头:"正是。他说你在临江妓院碍他的美事,他给了我一笔钱,让我给你赎身,所以你以后要改行唱戏。"

  见夏的心忽然一落千丈,眼眶有点发热:"我才不信呢!我家公子不是那种人!"花多病淡淡地看了看他:"落魄红尘值一笑,少年心事风中毛……"说完,唇角微扬,纤细的喉咙中发出冷冷的笑声:"哼哼……哼哼哼……"而他的眼中却含着伤感,美得像风中飘零的杨花。

  见夏用力咬着嘴唇:"我不唱戏!我要回临江妓院!不然,我就死给你们看!"花多病却笑了:"你怎么能死呢?死了就永远也见不到那个人了。你卖身为娼不是为了能再见到他么?只为见上一面不惜作践身体,不要人格。好傻好傻的孩子。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天生玉质、多愁善感,可是,上天却要他独自承受残酷的命运。"

  见夏狠狠剜了花多病一眼,不知怎么,眼里噙的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花多病起身走过来,向他伸出一只手臂:"你知道么,其实我和你是同命相怜呢。"见夏立刻擦干眼泪,把头一别:"哼!谁跟你个臭唱戏的同命相怜!"

  忽然,花多病两眼一滞,膝盖打颤,险些跌下去。茗枝、茵枝和茜枝同时脸色大变,六只手齐刷刷地伸出来接他。花多病坐回金漆椅,面色如土,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地面。茗枝道:"主人,请回寝房休息吧。"花多病点点头,默不作声地走了。见夏对着他柔软的背影悻悻地撇撇嘴。

  太守府大门紧闭,不放任何人进出,冷馥和杨逊还保持在朝中的习惯,每日卯时正刻到门前站立,过了巳时才走,如是数日,王太医终于带出个喜讯:"二位大人,那个人已经醒过来了,这会儿正在房里吃东西呢。"冷馥和杨逊对视一眼,刚要奔进去,又听王太医连忙补充一句:"不过,这会儿皇上在。"

  冷馥和杨逊又对视一眼,表情各异。冷馥道:"王太医,你进去跟皇上说我们在外面。"王太医退却一步:"这……"杨逊笑着走过来,挽住冷馥的胳膊:"冷大人,既然齐公子没事了,我们就算完成任务了,不是么?"王太医随声附和:"是啊,是啊。""哼!"冷馥一甩袖子,跨上马走了。

  杨逊看着他的背影,笑着点点头:"知冷馥者莫若皇上。王大人,我们进去罢。"说着和王太医一起走进太守府。杨逊和王太医分手,随后进书房告诉皇上冷馥已经走了。皇上一笑,拿起手边一方青田印:"你办事有长进,这个赏你了。"杨逊连忙跪下道:"微臣愿为皇上肝脑涂地,办此芝麻小事不敢受赏,只是有件事想求皇上开恩。"

  皇上脸色一沉:"什么事?"杨逊先叩了个头,低着头颤声道:"求皇上常念尚可品旧日之贤,这次对他法外开恩。"皇上默默一笑:"那个人的命就那么重要?朕怎么没看出来。"杨逊把头压得更低:"尚可品可杀可不杀,若皇上心里恼他,可遣他回原籍调养,此法一举两得,皇上也不担害贤之名。"

  皇上笑道:"其实是他想回家了,叫你来游说朕,对不对?"杨逊一身惊惶不定。

  "杨大人,先顾顾自己。"皇上在他耳边留下一句话,悠哉游哉地溜达了。

  第三十二章

  皇上走着走着,忽然想起点什么似的叹了口气,不想便听窗户里有人问:"绫儿叹的哪门子气?"皇上一洗皇上肃然的表情,趴窗对里面温婉一笑:"醒啦。"那人默笑点头,冲皇上勾勾手。皇上立刻撩起袍襟,轻松地爬过矮窗,然后掸了掸手,到那人身边,屈膝趴在床沿儿上,手背垫着下颏,仰望着他,眼眸中满是脂粉少年天真无邪的乖巧。

  齐凤三一手拄着下颏,掐了掐他的脸蛋儿,笑问:"我问你呢,刚刚叹什么气?"皇上笑笑地摇头,两只好看的丹凤眼眺目望着他。

  "小孩子叹气会尿床哦。"齐凤三一手拖着他的下颏,拇指挑开他如花的唇瓣,摸了摸他尖尖的虎牙:"绫儿长得好像那个人,连虎牙都长得这么像。"

  "谁呀?"皇上眨着好奇的眼睛,又像是在忐忑着。

  齐凤三的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神秘而又宠溺地说:"像梦里的一个美人。"

  皇上安心地笑了,开始吮他的拇指,吮着吮着竟有点兴奋,自己脱起了衣服。齐凤三换个舒服的坐姿,然后拍拍腿。皇上除去明黄缎的亵衣,膝行上床,岔坐在齐凤三腿上,双腿交叉在他腰后,两臂交叉在他颈后,在耳后低语:"小心哦。"

  齐凤三便不作声,一手环住他的腰身,另一手中指以谙熟之速探入,回合之后,抽出,又加一指。皇上以贝齿咬住手背苦忍,喘吸已由不得自个儿。齐凤三噙了他的丹唇,撬了他的玉齿,挑了他的柔舌,千般吮咂万般撩拨,又不失时地进入了他,漆胶撕磨间不容发,把个主动邀欢的小皇上纠缠得叫苦连连,暗暗凝噎。

  齐凤三身子一翻压倒了他,对他软玉温香百般怜惜爱抚,衔住他津液涟涟的滑舌细细品噬,下半身柔风徐徐地动着。皇上低吟过后一阵娇颤,两条莲藕般的胳膊紧紧搂住齐凤三的脊梁,双腿攀上他的腰,恨不能将他的身子勾得再紧些。齐凤三心中大喜,控住他香汗淋漓的纤腰,恣狂幸之。窗外,别院悄悄春深锁,蝶儿双双花间笑。

  冷馥驭马到了珍膳楼下,见茵枝提着三包药回来。冷馥下马问他:"请问花相公在不在?"茵枝略一打量,想起来了:"冷公子?找我主人何事?"冷馥看看他手中的药:"是花相公病了么?"茵枝道:"不错,他现在卧床不起,无法见客,请你过几天再来罢。"说完转身上楼。

  冷馥想了想,还是上了楼,轻叩了几下房门,听里面有个虚弱的声音说:"进来。"冷馥知道是花多病,这声音再没第二个人有,高雅、清丽,温婉中佑以强势。冷馥推开门,花多病倚在床上,洗尽铅华凝脂,脸上半点粉黛未施,看见了他,颇为意外。

  冷馥恭恭敬敬地识礼。花多病猛地扶着床头坐起来:"冷……"刚说了一个字,便骤咳不止,咳得翻肠倒胃,咳得冷馥心口都跟着振,跟着疼。这时,茵枝匆匆跑了来,愠愠地夹了冷馥一眼,赶紧过去给花多病捶背,披衣,倒水。可是花多病仍然剧咳不断,直到呕出一口鲜血,才虚弱地躺下,闭上又红又湿的眼。

  冷馥见此情景微微蹙眉,转身想走。花多病忽然抓了一把茵枝的衣袖,沾血的唇里吐出一个字:"留……"冷馥听声,站住了脚。茵枝凝泣着道:"主人,那个人走了就走了,你就别管那么多事了,好么……"

  花多病吃力地睁开眼,盯着冷馥的背影,眼神倔强而哀伤。茵枝只好把冷馥请回去,关好门。冷馥跪在床前,道:"王爷,微臣已经竭尽一切力量了,请王爷重罚微臣。"花多病苍白地笑了笑,强忍了咳嗽,压住胸口道:"……你起来,我不再是什么王爷。"

  冷馥道:"微臣不敢。王爷,微臣有一事不明,既然皇上已到了钱塘并且召见了王爷,为何不趁那个机会告诉皇上您还活在这个世上?过去的六年里,皇上真的是很想念您。"花多病闷咳了几声,嘶哑地说:"罪人濯缁已经死了……"冷馥道:"王爷何罪之有?皇上这次来江南唯一的目的就是查找真相,皇上不相信王爷有反意,这个连稚齿儿童都看得出来。"

  花多病轻轻摇头,伤感笑了笑,美得如同风中飘零的杨花:"……罪人还是罪人,而,皇上不再是皇上……"说罢闭住双眼,便不再开口。

  冷馥膝行来到床边,紧紧抓住花多病的胳膊,急急道:"王爷,那天,微臣设计拖延时间,本想给您和皇上制造单独一叙的机会,在齐鸾没被杨逊带到府中之前的足足两个时辰当中,您可以用任何方法,或暗示,或提醒,或直接说明!为何,为何要眼睁睁看着大错铸成!微臣……"

  冷馥说到此处趴在床沿儿上失声哽咽起来。花多病睁开眼看看他:"真的是没想到你这么爱他……"喘了口气又接着说:"既然都这么爱他了,有什么不能由他?"冷馥拭去眼泪,道:"王爷,微臣告退。"花多病看着他皱了皱眉。

  冷馥目光定定地站起来,转身,刚要抬步,忽又淡淡地说:"微臣认为确有一件事不能。"

  第三十三章

  梦里黄米酒很辣很辣,但偷来的东西总是最好的。陋巷里,一个风韵少年牵着一个正换齿的小毛贼飞也似的跑,后面不远有一粗汉在追。面前一条深沟,少年一跃而过,回头瞧那小毛贼,小毛贼定是料自己跳不过去,倒爬上一棵大树躲了起来。少年仰脸冲他一笑:"小三,等我甩了他回来找你!"小毛贼点点头。少年引走男子,再回去时,小毛贼却不见了。

  "人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你小子不单喜欢偷东西还不守信义。啧啧……"少年霸王硬上弓抓着小毛贼的胳膊,在摔流血的地方涂上一层麻凉膏。小毛贼刚还在尥蹶子,嗷地一声没气儿了。"这不,报应就来啦。"少年低头在患处轻轻吹了吹,坏坏一笑:"哼哼,叫哥。"小毛贼嘟起嘴:"媳妇儿,亲亲。"少年用力一收绷带。小毛贼痛得涎了半条舌头。

  少年见他腰里的布囊鼓鼓的,捏了捏,软软的,奇怪地问:"这里面是什么?"小毛贼阴笑:"男
根。"少年正欲再收绷带,小毛贼立刻露出一副可怜相,乖乖掏出两个黄橙橙的小东西,托在手上嘿嘿一乐:"豆包啦。"……梦里春光依旧,梅雨初收,最是轻薄杜鸟啼,一曲少年游,往事已成愁。

  别馆红墙内箫音悠悠,好花尊前一桌随兴小宴,在座都是近面人。皇上倚着矮榻听箫,说是听箫,一对眼珠无时无刻不粘在齐凤三身上,看他挖蟹黄、掰蟹腿、砸蟹螯、吮蟹肉、嚼蟹骨,一连串动作轻车熟路,浑然天成。所谓情人眼里出伯伦,便是豪无形象可言,也觉得他优雅得受不了,潇洒得受不了,可爱得受不了。

  俩人不期然地对上一眼,皇上的脸蛋儿便平白地搽胭脂,美丽的丹凤眼便漾起魅惑。齐凤三唇角一勾,飞去一个香吻,扔了蟹骨,扎煞着手丫子捻起酒盅小啄一口,又捏了半片龙芝丢进嘴里。杨逊屁股底下长蒺藜,快速扇着扇子:"今儿花多病是怎么了?叫人去催催。"身旁宦官轻声道:"才刚去了,说是病了。"杨逊小声道:"是死是活,皇上定夺。拖也得拖来~"

  话音刚落,一太监进来禀告花多病来了。杨逊扇子一收:"快请!"花多病慢慢走来,跪地行礼:"小奴来迟了。"皇上只顾着和齐凤三眉来眼去,旁的一概不管。杨逊递给他个眼色,他便磕了个头,起来开唱:"十年前是尊前客,月白风清,忧患凋零,老去光阴速可惊。鬓华虽改心无改,试把金觥,旧曲重听,犹似当年醉里声。"

  皇上微微一振,扫了眼花多病。杨逊叫宦官递话过去:"唱个喜庆点的。"花多病正欲重唱。齐凤三在宦官衣襟上蹭了蹭手,兀自鼓掌:"花相公唱得好,唱到我心坎里来了。"皇上一高兴赐了他个座位。

  然后,杨逊眉开眼笑地给诸位讲了个故事:"从前有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他俩好得没法,又都是男的,一个就对另一个说:按理说咱俩没戏了……"杨逊说到此处沉默了很久。人们都疑惑着不敢问。齐凤三只是默笑喝酒。过了半天,皇上耐不住性子,问杨逊:"后边呢?"齐凤三顿时笑了个绝倒。别人要么憋着,要么至死不懂。

  花多病清清嗓子,使劲儿翻了杨逊一眼。皇上拄着下颏想了一会儿,脸颊忽然变成了火烧云,一转眼,不知杨逊什么时候跑到龙案前面跪着去了。皇上指着桌上一樽御酒,道:"一口气喝了它。"杨逊喝了酒才免一死。

  皇上揉了揉太阳穴,推说不胜酒力,自己要回去休息,叫众人继续喝吧。一大群宦官和女侍跟着皇上走了。齐凤三撂筷,对杨逊和花多病拱手:"失陪,失陪。"说罢便随后跟了去。

  杨逊意犹未尽,挪到花多病身边,先捉了他的酥手来揉,又要去揽他的蜂腰。花多病连连退却,怎奈已经无处可退。杨逊搂着他的肩膀,桃花笑眼中一双深不见底的瞳仁,似将他的身子摸了个遍:"随我回府去,可否?"

  花多病低声道:"总兵大人抬举,多病近日身体不适,料其无法周全。"杨逊捏了捏他的下颏,笑道:"哪里不舒服,管保叫我一看就好。"花多病道:"大人说笑了,我这病是积郁成疾,怎么可能一下就好呢。"杨逊笑道:"那就三下,不,五下,十下,一百下,一千下,怎么样?"

  花多病跪在地上强笑道:"总兵大人的好意多病哪敢不领,只是……,大人可愿意再等几天?"杨逊笑着摇了摇扇子:"便是一生一世我都愿意等。"说着扇子一合,低问:"要几天啊?"花多病冷冷道:"不会很久。"

  杨逊觉得无趣,站起来要走,又听花多病在身后说:"杨大人,您是位不世之才,请您用心辅佐太守,不要总想着哄他开心,多病准备好后自会去大人府上。"杨逊回头打量他几眼,闷闷不乐地走了。

  第三十四章

  "朱颜啊朱颜……"冷馥坐在石桌旁,双眼红润。笼中的嘻吱喳蹦上蹦下,单只眼端详他。身后传来一句话:"小主人,既然配不上对儿,不如将它放生了罢。"冷馥伸手把笼门打开,那只鸟站在门口瞅了瞅,又蹦回去了。

  冷馥戚戚地说:"天下之大却无它容身之所,它不想走也是该的。"说着又关上笼门。老管家道:"小主人,你和齐公子究竟是怎么了?这阵子不见他来,也不见你去,俩人就这么不了了之啦?依我看,这种事情还是要放下面子才好,俩人都这么爱面子,隐隐晦晦的,把好事就拖黄了。"

  冷馥淡笑:"说得对。"老管家高兴了:"老奴是过来人,这姻缘都是生下来就注定了的,虽是这么说,不过……齐公子多次来咱们家过夜,小主人都不曾越雷池半步,可见是,有点辜负齐公子的一片苦心了……"冷馥含泪点头。老管家是见他面有泪痕,就想来宽他的心,谁知说一说的却把他说哭了。

  老管家振作了下,道:"小主人,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好好写张帖子,老奴给齐公子送去,俩人坐在一块儿热乎热乎,没准就热乎过来了,不好么?"冷馥默默地点头。老管家立刻到书房取来笔墨纸砚。冷馥刚抬起笔,心成万段,视线模糊,落在纸面上一个大大的墨点。老管家马上抽走那张纸,又换上一张新的:"不怕,不怕,重新再写。"

  冷馥忍了忍,落笔写下了四个字:相思成疾。

  "写得好!"老管家笑着把墨迹吹干,折了几折,揣进怀中:"放心吧,老奴一定亲手交到齐公子手中。这下好喽,这下好喽……"说着步履蹒跚地走了。

  花多病回到珍膳楼后一病不起。茗枝、茵枝和茜枝在床前床后衣不解带。请了无数位名医,争奈花多病一心向死,神人也无力回天。三个人眼睁睁看着他一天瘦比一天,一日弱似一日。忽然有一天,花多病起了个大早,坐在镜子前梳洗打扮,又要胭脂又要凤钗,把三人乐得手舞足蹈,以为他算活过来了。

  花多病收拾好了,对茗枝说:"按这个地址去请冷公子过来一趟。"茗枝听后,骑马就去了,到了冷园,诉事陈情。冷馥即刻随茗枝向珍膳楼赶来。

  一到楼下,便听见有个悦耳的声音九转回肠地唱着:"长安古道马迟迟,搔首不似少年时,春去秋来苍穹雁,地老天荒漠上狼,三生约好同归侣,一朝分散且相忘,曾经沧海有时尽,何处巫山不成云,落魄红尘值一笑,少年心事风中毛,与君共饮菊花酒,归去重阳秋老时……"

  冷馥走上楼梯,见花多病气色甚佳。冷馥站在楼梯上听,直至他唱完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叫冷馥过来坐。冷馥在门边拣个次位坐了。花多病单把茗枝留下,让茵枝和茜枝回避。

  冷馥不明白。花多病道:"茗枝是自宫里就跟随我的,咱们只管随便说话。"冷馥点头:"是。"花多病又道:"冷大人不必拘礼,我把你叫来,是要告诉你一些事情,若是你有心听。"冷馥道:"微臣愿闻其详。"

  花多病从一个描金木匣中取出一卷黄缎儿:"你知道这是什么麽?"冷馥摇头,但心里已经知道那是圣旨。花多病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你看了它之后,自会明了。"冷馥愕然,顿时冒了一头冷汗,从茗枝手中接过圣旨,一字一句读了,才恍然大悟。

  花多病道:"你知道那个叫'茫'的人是怎么死的了?"冷馥低头说:"还请王爷提点。"花多病道:"冷大人何必谦虚,想必那日你见到我就猜到了。茫儿也是随我从宫里出来的。他走的时候才一十九岁。"冷馥点点头,发现花多病眼眶微红。

  "这个就是你要找的答案,拿去罢。"花多病看着那个描金匣,渐渐合上兰目,便不再说话了。"微臣遵命。"冷馥顿了顿,又问:"王爷,若是日后皇上问起,微臣该怎么对皇上说呢?"茗枝道:"冷大人,我们主人累了,请回吧。"冷馥点点头,抱着描金匣子下了楼,楼梯还没下完,便听见一声穿云悲叫:"主人——"

  第三十五章

  冷馥跑上楼,见豊亲王濯缁在金漆椅上合目端坐,面若芝兰,气息已绝。茗枝伏在他脚下失声恸哭,不多时茵枝和茜枝也跑来,纷纷伏地而泣。冷馥放下描金匣,跪在远处重重地叩了三个头,红着眼睛走了。

  忆长安,闳殿鎏金,瑶台碎玉,帝里雍荣称绝。春天好玩儿的又添一件,雏燕往红墙上一过,定被调皮的太子用弹弓打下来,衔了泥的喙红中透亮,翅膀一颤一颤宁死不服,气得眼框发青脑门发白,可爱的真想捏坏了它。

  只见,一支小爪嗖的一下把它抢走了,举得高高的,脚尖恨不得离地。太子蹦着跳着追着跑着,刚要摸到,忒儿地一声飞了。太子眨眨眼,眨眼的功夫,它跳上琉璃瓦,留下一泼稀屎。太子伸开五指,在空中乱抓一气,舌头流星地喊着:"哇哇……我的……我的……""什么是你的?"濯缁坏笑着问。

  太子涎着舌头,费去九牛二虎之力,最后答了个:"小鸟鸟~""又答错了哦,小笨蛋。"濯缁摸了摸他毛茸茸的朝天椎,风吹一下就要摇三摇。"绫儿不适合这个发型,哥哥给你换个好看的吧。"太子点点头,抓着濯缁的袖子抹鼻涕。

  一个时辰过后,太子头上的朝天椎不见了,两个时辰过后,太子耳后一边一个小麻花。"嘻嘻,好漂亮呦。"濯缁搂过他的脑袋,不着边际地亲了一下。太子枕着濯缁的裤裆睡得哈喇子满地。

  春去秋来,高山葱茏,麋鹿呦呦,去年围着妈妈转的小鹿长成了一只健壮的雄鹿。太子兴奋地睁大眼睛,指着它对濯缁说:"你快看,它尾巴上还带着那个红缨络呢!"濯缁正欲抬弓搭箭。太子拽住他的胳膊,小声说:"濯缁哥哥,别杀它了好么,好不容易才长那么大的。"

  濯缁手指一松,银色雕翎箭正中鹿喉。群臣欢呼叫绝。太子的心疼了一下,失望地看着濯缁。濯缁只是对他默默一笑。此后太子闷闷不乐,过了几天,实在憋不住,跑到紫蕤殿来问他:"濯缁哥哥,你为什么一定要在大臣面前杀死小鹿啊?"

  濯缁笑道:"我那一箭不是射鹿,而是慑人心,倘或将来有人敢欺负我的绫儿,我的箭就会刺穿他的咽喉。"太子眨眨眼睛,想了想,又道:"那你直接跟他们说不就得了,犯不着牺牲咱们的小鹿吧?你都忘了去年咱们俩是怎么把它救活的吗?"

  濯缁捏捏他的脸蛋,笑着说:"绫儿一定要记住:世上的一切在绫儿眼里都是棋子而已,绫儿既可以救它又可以随时舍它。"太子胡乱点头,反正也记不住,索性装作很懂的样子,不至于被濯缁哥哥看不起。红尘此去经年久,往事成灰,故人已远,风流春水君不知。

  杨逊屡次派人往齐家送去慰问品,无非是想告诉二老您儿子傍上了个比你们家还有钱的款爷,现在乐不思蜀,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老管家在齐家门外徘徊多日,手心儿里攥着一封私信,犹豫多少次不敢往外掏。每每在街上打听齐家少爷去了哪,都说被太守抓去作坠子了。

  老管家一把老骨头了,什么没承受过,就怕这件事传到小主人耳朵里,那可就塌天喽。老人家逼急了,仗着胆子来到太守府门前,拼了一条老命也要见齐凤三。守门府役往里面层层传话,半日便传进了皇上耳里。

  皇上不明其中原委,压下好几天。老管家第三次上门,便被府役以妨碍公务之名逮了,打了一顿关进牢房,身上衣服扒了个干净,私信自然被官家搜了去。不过三日信便传到了龙案上。幸亏没落款。皇上叫人纠察几日,没下落,便不了了之。

  "不过这字写得也忒好了吧?怎么看怎么好看。真气人啊……"皇上端详着那几个字,妒意油然而生,心想,濯缁哥哥的手笔也不过这样了唉,这个决不能让凤哥哥看到,不然朕该往哪摆?想到这里,猛一回头,肩膀上露出两只好奇的眼睛。

  齐凤三从他手上拿过那张纸,细细掂量了一番:"绫儿写的?"皇上支吾半天,只好点头默认。"呀!"齐凤三一屁股坐上龙案,直拍着大腿喊:"好书法~绫儿为我相思成疾~"皇上脸一红,半愠半恼地说:"好什么好!"

  齐凤三一手提拉着字条,一手飞快刮了刮他的下颏:"我收下了~"说着干净利落地奎了四折揣进怀里。皇上斜着丹凤眼运气:"快把它还给我!"齐凤三跳下龙案,冷不防将他打横儿抱起来,嘴对嘴香了一个吻,笑道:"回房给你。""凤哥哥坏!"皇上小毛驴似的打着挺儿被他抱走了。

  第三十六章

  园内有湖,湖要洼;湖边有屋,屋要雅;

  屋中有床,床要大;床上有人,人要俩。

  齐凤三八岁那年在帝京八王爷府上的大作《园湖屋诗画》上面的题诗,画的是一幅春宫艳图。八岁因画春宫图而名扬天下,那会儿皇上还穿开裆裤呢。

  这里人要俩的"俩"是个很值得玩味的地方。当初,杨逊看了这么认为,尚可品看了也这么认为,冷馥看了之后更是这么认为,仨人实际上是不谋而合的,但冷馥偏偏说了个:"毫无意趣!"然后拽着小水袖走了。皇上至今还没看到,看了也不会太惊讶的,那上面的身法哪里及得上他如今的凤哥哥。

  暮雨过,月明风细,夜爽如水。竹林中一个轻烟袅袅的美少年,修修眉尖微颦,画般娴雅,诗般惆怅。小厮抄竹林小道走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说:"小主人,外面有两位官爷要见您,他们嘴上没毛趾高气扬,小的说家主不许任何人打扰,他们赖着就是不走。"

  冷馥一听知道是皇上身边的内侍,立刻随小厮到前堂来。其中一位操着抑扬顿挫的公鸭桑对冷馥道:"冷公子,我们奉太守口谕请您即刻去府上一趟。"冷馥犹豫片刻,遂骑着马去了。

  入夜,街上车少人稀,几家店铺挑着灯笼,七八个赶夜路的壮汉聚在露天的桌子上大快朵颐。冷馥打此经过,本没在意他们,却听一个人道:"我从新安一路走来,一路都听说了天子微服巡游的事。"另一人马上笑对:"去~去~瞎掰~老子还听说皇帝小朋友到钱塘来了呢,这里怎么没有一点儿迹象?"

  冷馥突然一抽马缰绳,差点给摔下去。那几人回头看看,也没太理会他,继续喝酒吹牛。冷馥到了太守府,便被内侍太监引入书房。皇上手持一卷书在灯下冲样子,脑子里净是凤哥哥的风流姿态,一见冷馥,便笑呵呵地说:"子薰,都说你书法写得一流,教教朕好么?"

  冷馥心中一疑:"微臣的书法根本不入流,皇上还是另请高明罢,皇上深夜召见微臣,就为这事?"皇上眨眨眼,回头低问内侍官:"几时了?""回皇上,已经子时了。"皇上一惊,吐了吐舌头,身子坐正,清清喉咙:"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事。"

  冷馥等着听下文,过了好一会儿皇上也没说。冷馥问:"还有什么事?"皇上闷着头想了好久。冷馥无奈,轻叹,沉沉地说:"微臣倒有一件事想要奏请皇上恩准。"皇上转着毛笔,心不在焉地说:"准了。"冷馥先跪下磕了个头:"谢主隆恩,请皇上回朝。"

  皇上的脸色变了:"冷大人是什么意思?"冷馥道:"微臣是考虑皇上的安危,皇上交待的事,微臣会不遗余力的。"皇上深深运了口气,眯着眼睛看他:"冷大人,你一直有事瞒着朕,朕给了你这么长时间,你不但不觉悟,反还嫌朕碍手碍脚?"

  冷馥淡然道:"微臣不明白皇上指的是什么。"然后两人目光对峙。这时门外来了一个人,一脸清新洒脱而又意蕴颇丰的笑意,手里提着一笼金丝雀。冷馥看见他暗暗一怔。

  "哟,冷大人也在。"齐凤三一屁股坐在龙案上,暗暗给皇上抛了个媚眼儿:"绫儿请了冷大人一块儿来吃夜宵么?"皇上笑着挽住他的臂:"好啊,那就一块儿罢。"冷馥脸色很不好看,冷冷地说:"微臣不会和弄小一道吃东西的。"

  齐凤三咧嘴笑了笑,轻摇着头:"啧啧啧,冷大人真是个正人君子,要么,一块儿喝茶好了。"皇上眼睛弯成两条美丽的弧线:"是啊子薰,你就喝杯茶又能怎么样。"齐凤三听见子薰二字,不由得心直绞,庆幸的是冷馥没再拒绝。齐凤三微微勾起嘴角,朝金丝雀打了个口哨。

  景阑夜永,莲叶叠翠乱倒,蜻蜓飞点,细剪清圆水面。月下,湖边,好风如水,一壶清茶,几碟珍馐。三个璧人凑成一席。齐凤三玩心大起,逗弄得金丝雀叽叽喳喳上蹿下跳翎毛倒竖,余光打量着冷馥的鹅蛋小脸,仿佛又瘦了一圈。

  "民间传闻,冷大人曾经当过太傅,我家绫儿常常给你当众教训哭了,有没这回事?"齐凤三笑望冷馥。冷馥看看皇上,谁知皇上只和齐凤三有眼神交流。冷馥淡淡答道:"那个'冷大人'说的是家父。"

  齐凤三的重点在后面这句话:"原来两代都这么硬梆梆、冷冰冰、死板板的,真苦了绫儿。"说着用手背蹭了蹭皇上的脸蛋儿。皇上回以灿烂的虎牙式众生杀手笑。冷馥放下茶碗,一本正经目不斜视地说:"相比温吞吞、滑溜溜、嗲兮兮之辈,还怕略强些。"

  齐凤三愣住,渐渐地嘴角又挂上顽劣的笑意,咂咂嘴:"冷大人这么说好像比我家绫儿更适合当皇帝呢。"皇上转眼看向冷馥。冷馥的目光不带半丝温度:"皇上,微臣请辞。"齐凤三心一紧,笑意全无,听皇上道:"你就这么走了未免显得促狭,朕又没怀疑你。"

  冷馥低眉道:"皇上隆恩浩荡,微臣铭感五内,不过微臣真的有要事在身。"齐凤三不屑地夹他一眼,一边逗鸟一边顺口溜了一句:"要事~要,事……"

  冷馥走时,齐凤三没回头,盯着愤愤带喘的金丝雀发了一回愣,内里颠肠倒肺,面子上还得从容不迫,不卑不亢。

  第三十七章

  冷馥走后,齐凤三忽觉脊梁骨一阵煞凉,失控地咳嗽起来,咳得天旋地转,恨不得把心呕出来,也不知怎么了,眼睛酸酸的,身子轻飘飘的,神智昏沉沉,困盹盹,耳边的说话声忽高忽低,好像隔着座山。

  王太医把过他的脉,低声对皇上说:"小臣认为不是虚寒症,内虚寒虽有痰热、发烧,并不咳。"皇上锁眉,和王太医交换了一下眼神。王太医又听了听齐凤三的肺,嘴里叨咕:"像,像啊……"皇上身子微振,向后撤了一步。

  王太医连忙又道:"虽则身体瘦槁、面色惨白,但侥幸不是痨疾,凭小臣的经验,他早年患有风寒湿痹但没有注意,以致毒侵五脏,如药补加食补,调养三年即可痊愈,期间不可嗜酒、纵欲或大悲大喜。"

  皇上又高兴了,叫杨逊陪王太医吃饭。饭桌上,杨逊掩着口问:"有你说的那么乐观么?"王太医撂下筷子,长长一叹:"我说的那三条都节制的人也不会得那种病的。只怕到时候皇上削我职,不,只怕削我脑袋。"杨逊摆手笑道:"不怕的,过几天皇上就忘了。"王太医将信将疑,一顿饭吃得疙疙瘩瘩。

  竹子。冷馥最爱南方的竹。竹修长、高雅、亭亭玉立,不以色魅人,不以味诱人,不以形侍人。竹的气质介于梅、松之间,柔中有刚,不卑不亢,堪为真君子。冷馥爱极了这片竹林。当朝阳初升,芳土清香漫遍,鸟声蛮绵啁喳,林间深处有一翩翩佳公子迎风而立,手持墨扇,回眸漫笑,眉眼间万种风情似与谁说。

  刚欲走近几步,又消失在密密的竹林后,耳边,身后,左右,天空,远处,月上,云端,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回荡着那句温温笑语"子薰啊子薰……"。冷馥在一棵竹边蹲下,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看了半天,惋惜地摇头,"啧啧,怎么就开花了呢?"

  一个小厮跑来说:"小主人,那人来了。"冷馥猛地抬头,见一清秀的小戏子从竹丛后闪出身。冷馥朝他招招手,"茗枝,你来。"茗枝一身缟素,走过来略略施礼:"唉,小人躲那么远,冷公子都能找得到。"

  冷馥笑了笑,招手让他蹲下来看,"你看这花开得,怎么办才好呢?"茗枝蹲下,揉了揉竹花:"没法了,这东西一棵开花,棵棵都跟着开,用不了多久整片竹林就死了,没救的。"冷馥默默蹲在那儿,一言不发。茗枝说:"冷公子找小人何事?"冷馥扶着竹子站起来,直了直腰,道:"豊王新薨,竟只有你在守墓么?"茗枝戚戚地点头。

  冷馥道:"咱们进屋里细细说罢。"

  那一年,豊亲王濯缁初到钱塘,可谓风华正茂。小伙子一夜之间成了全县姑娘的偶像,两天不到黑,轰动了整个杭州郡,三天下来"江南第一美男子"的名奠定了。只是这个美男子是个忧郁的美男子,并没有阳光的笑容和意气的谈吐,于是第四天便有人上门来提亲了。

  这个媒人颇有胆识,进了亲王府跟走亲串户一样,见了亲王也不跪不拜,还说闺中待嫁的人是个男孩子,姓韩。濯缁出于好奇,看了一眼那孩子的画像,这一看不要紧,看出去三万两白银、二千匹缎子、一百斤珍珠,第二天就下了聘礼。

  第三十八章

  冷馥问:"为什么一个愿娶一个又愿嫁?这里面肯定有文章。"

  里面文章大大的有。豊亲王濯缁和太子濯绫乱伦,此事妇孺皆知。豊亲王之藩的原因,民间版的是在俩人睡觉的时候被皇上撞见了。按理说豊亲王之藩后,应该深居简出以示悔悟,但恰恰相反,濯缁先是闹出娶男人的笑话,后又大力发展娼妓伶优事业。一年之间钱塘一个县就增了上千家妓院和梨园,堪称全国之冠。

  这是设计好了的。设计者就是那个媒人,那天,那个媒人不仅来保媒,还拿出了一整套方案赠送给豊亲王。媒人的道理很简单:你是藩王,太子尚未登基,说你想反你就想反,所以,想保命就装龟孙子。当然也不会太为难,画中的男孩子跟太子长得十分像,豊亲王看了自然乐意。这个媒人外号叫疯三儿。

  就这么亲事定下来,说好三日后迎娶过门。正好三日,迎亲队来了,新娘子蒙着盖头坐进轿子,一路吹吹打打,观者无数。谁知半路杀出个疯三子,往天上抛了一把银票,人们纷纷哄抢起来,新娘子也被人趁乱抢了。本来就是荒唐戏一出,这么一闹,豊亲王濯缁更加臭名远扬。

  后来豊亲王每到珍膳楼听戏,那个姓韩的男孩子就把他当相公似的伺候,俩人好成了一团儿,反过来埋怨当日抢亲的那个混蛋。疯三儿聪明反被聪明误,赔了夫人又折兵,自此孤愤一世。

  要是就这样结局倒也罢了。可惜的是好景不长,一年后,豊亲王薨了,韩相公病了,疯三彻底疯了。

  韩相公三天梦魇两头晕厥,哭干了眼泪,喊坏了嗓子,耗了五年终于撒手人寰。可把疯三儿坑了,为救一个将死之人,却赔上了一条好好的人命,而他不是旁人,正是自小一块儿长大,做梦都想要的那个人。

  于是疯三儿就变成了如今的疯三儿,窝窝囊囊,二二乎乎,没心没肺,忽冷忽热,嗜酒,纵欲,狂悲狂喜。因为他心里自责,肠子都悔青了,悔烂了。

  冷馥深深点头:"这个我知道。"

  冷馥又问:"当时豊亲王薨的太蹊跷,就没人怀疑过?"

  有人怀疑,怀疑的人还掘坟三尺,刨出豊亲王的尸体验证了一番,当然是在某人的操纵下秘密进行的。没验出什么破绽,事情总算告一段落。没人知道,亲王墓里躺着的是十九岁的茫儿,从小跟随豊亲王的贴身护卫。

  冷馥道:"唉,这么一来,那个韩相公死得太冤。"

  珍膳楼自古有个骇人的规律,谁给那里面的戏子粘上了,绝对活不到而立。韩相公是珍膳楼出来的,而且不是一般的戏子,是四大名角之首,豊亲王一死,责任自会被人们推到韩相公身上。问题是,如果日后疯三儿知道了当时豊亲王还活着,那岂不是更冤?

  冷馥怔住。

  时入仲夏,人家都怎么凉快怎么穿,齐凤三捂床棉被还觉得脊梁骨扎得慌,一副死相的在被窝里埋了三四天,终于能下床了,坐在凉亭下、水榭前,穿得跟豆包似的,人到不了近前,跟他说话得喊着说。

  皇上特意挑了几碟好吃的叫人过去喂喂他。齐凤三这倒客气上了,学冷馥的调子说了个:"谢主隆恩。"然后不倒翁似的噶悠两下,微笑:"恕草民不能全礼。"转眼瞧瞧笼里的金丝雀,多日不见,嘿,这叫一欢实,怎么看怎么有点幸灾乐祸似的。

  才吃了两口山药粥,便听见内侍说:"冷大人来了。"齐凤三装没听见继续吃,又听皇上说:"请进来。"齐凤三忽然觉着这粥怎么这么香,才吃了一口,听内侍又说:"冷大人去书房了。"齐凤三粥咽了一半儿,听皇上说:"那让他等等。"齐凤三又觉着这粥怎么这么难吃,干脆吐了漱口。心想:完了,给狐狸精迷了。

  不久,杨逊来了。皇上叫人去请花多病。回来的人一脸土色地说:"花多病月前就死了。"杨逊当下愣住。齐凤三皱了皱眉:"怎么没说一声就溜达了?"皇上问:"到底怎么死的?"内侍趴在耳边低声说:"据传,是梅毒。"杨逊心一哆嗦,筷子掉落。

  皇上道:"念他年纪轻轻精于曲艺,给他家小三千两黄金罢。"内侍应声去了,没有半柱香的功夫回来说:"珍膳楼的人说他没有家小,葬到什么地方也没人知道。"皇上撂筷:"这人真是。"齐凤三笑着摇摇头:"他的意思是谢绝一切俗事,做得十分萦细。"杨逊眼睛发直,夹了两根芦笋插进鼻孔。

  第三十九章

  宴罢。皇上叫人抬齐凤三回房。齐凤三不干,说要在外面补补阳气。皇上吩咐宦官好生照顾他,跟杨逊一道去了书房。齐凤三酸溜溜地笑了笑,视线追着他们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见了,回头问身旁的小宦官:"这位小兄弟,你进宫几年了?"

  小宦官上前一步,指指自己的鼻尖,"说我么?"齐凤三点点头。小宦官道:"奴才进宫十年了,怎么了?"齐凤三笑道:"那你可要给我说点宫里好玩的事儿,不则,我待着要闷出毛病了。"小宦官又走近几步,摆了摆手:"不行不行,凡是看见的听见的都当没发生过,这是宫里的规矩,不然要掉脑袋的。"

  齐凤三道:"这又不是宫里,你只管说来逗我一乐,我让皇上给你个闲差,省得柱子一样天天立着,怎么样?"小宦官灵台一动,马上就来了个乐子,揣起浮尘开说:"我在皇后殿听差的时候,有一日黑天瞎火的,六岁的太子给什么吓哭了,边哭边喊:咬他!咬他!不久,太子又喊:踹他!踹他!第二天,太子乌眉皂眼地出来,人们问他昨晚怎么了,他耷拉着脑袋说他逗了一宿蛐蛐。"

  齐凤三翘起大拇指,笑道:"公公,绝。"小宦官赶忙摆手:"哪里,哪里,还是皇上绝。"于是,俩人笑翻一回。

  接着小宦官转转眼珠,又讲了一个:"张太师和冷太傅曾是同窗,俩人一块儿科举,榜上并列,殿试时,先皇为了取个状元,出了一道算术题,可是二位都没学过算术,一块儿放弃了。冷太傅走了就走了,张太师半路又折回来,问先皇那道题容他回去做可不可以,先皇准了。后来后来,冷太傅就成了榜眼。"

  "咯咯咯……"齐凤三正捂着嘴嗤笑,笑着笑着发现身边站着一个人,正是人家儿子,冷大才子。齐凤三不慎弄了个大花脸。

  小宦官抖衣而跪,牙根打鼓:"冷冷冷冷大人……"冷馥向他掸袖:"下去下去,我们要单独说话。"小宦官投胎似的跑了。齐凤三感觉周围阴气很重,后脊梁钻心凉。

  见他三伏天裹着裘绒,气色暗沉,小脸煞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冷馥不禁心如刀割,眼底红了,说话也丢了方寸,没个过渡:"怎么瘦成这样?!"

  齐凤三看看自己,臃肿得无异于一只蝈蝈,舔舔嘴唇,可惜唾液很少,在床上滚了几天,也不晓得发型是啥朝代的,动又动不了,只好扯扯嘴角冲他苦笑两下,算是回答他了:就这玩艺,您老将就着看吧。

  谁道冷大人激动起来也是个不要命的,上来一把抱住他,捧起他的小脸就开吻,吻得疯狂,吻得含蓄,吻得炽热滚烫、小心翼翼,让人心里痛痛的、酸酸的。齐凤三开始真的呆住了,吓住了,狐狸精不按常理出牌了,怎么办?

  齐凤三卯足了浑身的劲儿推冷馥,可浑身的劲儿也就那么一丁点,根本没办法和他的身子分开。冷馥定要把他吻得晕头转向服服贴贴,他就没办法不晕厥不服贴,只得招架、承受、配合、缠缅、享用……可是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这种情形下,没有一样是对的。

  冷馥到底是个猴儿精,知道把齐凤三拖到角落里,理了理他凌乱的头发,又细细地看了看他的脸,像对待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又像得了一块儿宝贝圪塔,细心、珍视、溺爱……正要垂头重吻下去。齐凤三连忙粗喘着说:"冷大人想要草民侍枕,先拿皇上的谕旨来。"

  冷馥忽然间像给泼了一缸凉水,动作嘎然而止,双睛蒙上了一层水雾,轻轻摸着齐凤三的脸,颤声道:"小三,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说完,定了定心神,匆匆忙忙地走了。齐凤三下意识地在他身上抓了一把,却什么也没碰到。

  齐凤三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包纸裹的墨迹,上面四个字写得好生隽永。通常都是爱其字而及其人,但冷馥这个人,无论写一手怎样的字,都令人沉醉、眷恋、欲求不得。他不是一般的狐狸精,他的可爱和可贵之处,就在于他不知道自己是一只狐狸精。

  前前后后很显然了,冷馥来是想见那个人,但皇上在,就去书房等皇上,皇上被调开了,说完事顺理成章出来了,回头再到原处碰碰运气,没准就碰上那个人了。狐狸精就是狐狸精,绝不冤枉了他,齐凤三的眼睛笑成了线,身子骨也像轻快了许多。

  第四十章

  接下来的几日,皇上成天长在齐凤三身边,倒成了承旨官,齐凤三说要什么,皇上就传口谕叫人去弄,齐凤三还真够意思,要的净是些天下无双的稀罕物。一来二去府院外边就滋生了这么个传言:新太守惧内。无疑,齐凤三就是那个"内"了。齐巽气得干吹胡子,没辙。他怕的是事情闹大,到时候太守丢了乌纱,齐凤三敢情没乌纱可丢,会丢脑袋。

  齐凤三的房子里,山珍海味摆满桌子,奇珍异宝成罗筐地堆着,房子外,唾骂无休,恶贯满盈。齐凤三估摸着,清廉耿直的冷大学士该来了。一个月不来,两个月,两个月不来,三个月,反正时间多着呢。

  这天,冷馥派人过来,呈给皇上一封信,劝皇上不要太放惯弄臣,否则后患无穷。皇上看完把信揣起来,转身就给了齐凤三。齐凤三将信掂量在手,发现冷狐狸好生狡猾,连信中的字体都改了。

  于是,齐凤三参冷馥的本就变得顺理成章:"冷大人刚到钱塘县不久,为争一个小倌,曾给临江妓院的老鸨子一颗巨型夜明珠。"齐凤三蹭了蹭皇上的脸蛋儿,无限伤心地说:"比我家绫儿帽子上的这颗大多了。"

  皇上惊讶地眨眨眼。齐凤三又说:"冷馥还叫王翯在南屏山下给他修了一个行宫,王翯为了修这个行宫,私立税项,搜刮民脂无数。"齐凤三停了停,笑了笑,摇着扇说:"我爹给冷大人送去百十来号舞妓,他还嫌不够呢。"

  皇上听得瞳孔放大。齐凤三瞥了窗外一眼,清清嗓子,挪挪屁股,凑到皇上耳边小声说:"我还亲眼看见冷大人用三千两银票从老鸨手里买了一把扇子,扇面上的美人姐姐,什么都没穿……"

  皇上目若远山,久几无话,空握一拳在桌面叩着。齐凤三磕着扇把儿,正待察言观色,门帘后钻进一个脑袋。皇上对着门口怒道:"规矩,规矩呢!"一太监滴溜溜从门帘子后钻出来,跪在地上筛糠。这时门帘一挑,杨逊走进来,笑笑地说:"皇上,是微臣,微臣来了好一会儿子,怕打扰里面说话,才叫小瑞子来哨探哨探。"

  皇上瞅他一眼,扯起袍角,几步走出去。杨逊随后跟上,在门口转回,悄声对齐凤三说:"小心,打不着狐狸惹身骚。皇上和姓冷的可是把子。"齐凤三看着他,折扇徐徐地运着:"杨大人,可否告诉草民,冷大人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杨逊道:"明儿我把他弄来,你自个儿问得了。"齐凤三收起扇子,定睛望向窗外:"不必。说曹操曹操到。"杨逊转眼一看,在桥那边,一个站着,一个跪着,僵持了半天,皇上才叫冷馥平身。小瑞子跑过来说:"杨大人,齐公子,皇上叫你们速往御书房去呢。"齐凤三和杨逊默视一眼,表情都别样诧异。

  到了御书房,一眼看见冷馥在里面垂手站立,皇上见齐凤三携鸟笼翩翩而入,立刻对他开妍一笑:"凤哥哥,过来坐。"杨逊直觉脑瓜皮子发苏。齐凤三把鸟笼放在龙书案上,坐在皇上身边只管逗他的鸟,瞅也不瞅冷馥一眼。

  皇上对冷馥道:"他们来了,你有事就说罢。"冷馥肃然道:"微臣近日得闻,杭州百姓对太守府的所为颇多微词,请问皇上要如何处理此事?"齐凤三微笑敖弄道:"冷大人怎么光操心不见老?"杨逊紧忙给齐凤三使眼色。皇上双手拄着下巴,听得饶有兴致。

  冷馥又道:"皇上若不尽快消除事患,身份迟早会暴露,到时候皇上只能移驾回朝。"齐凤三眉飞色舞地朝金丝雀打个口哨:"听见没?我要比你先解脱了。"冷馥冷冷道:"一个鸡蛋吃不饱,一身臭名顶到老,齐公子若想被皇上带回宫里,犯不上用此种下作手段。"

  齐凤三忽然停下来,转脸看着他:"冷大人好头脑,草民做梦都想进皇宫,可惜就是脑子差,不用此下作手段又当如何?"欲立言先正色,冷馥不像齐凤三,生起气来从眼角子到嘴角子一溜斜风,即便遇到无事生非的二流子,冷馥亦不改其行缓言迟的官派儿:"嗯。女子进宫需献身,男子进宫需净身,不知齐公子要走哪边?"

  皇上虎牙一呲险些乐掉下巴颏子。杨逊恨不得把脸揣进兜里乐个够。

  第四十一章

  齐凤三旁若无人地运着扇:"甚好。"下地溜达到冷馥身边,压低声音道:"宫中除了女人就是阉人,试问冷大人你待得下去么?"冷馥微怔,然后付之一哂,低声道:"是你说做梦都想进宫的。"齐凤三掰开扇子遮起嘴角:"我没说进后宫,好不好?"

  冷馥清清嗓子:"若要进朝廷,除科举之外别无他法。"皇上方敛了笑容又露出虎牙,对齐凤三道:"凤哥哥有凌云才华,考个状元又有何难?"齐凤三脸上立刻挂了一坨屎:"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还是算了~"说完,正对上冷馥的目光,似有一分失意。

  冷馥走过去看那只金丝雀,被齐凤三弄得不人不鸟的,翎毛没剩下几根,眼珠放着惊悚之光。齐凤三道:"我有意拿它到冷园去配对儿,只消加以时日,待我磨了它的劣性子再说。"杨逊道:"我见过冷大人的溪吱喳,好性儿,真好性儿。"

  皇上连扁嘴带摇头:"这玩艺儿宁死不改,不信你就试试。"齐凤三坏笑着说:"阉了它,不信它不改。"皇上眉眼一挑,脚尖蹦起来:"好极了!"冷馥眉尖微蹙,叹着走开。

  身后传来齐凤三的声音:"冷大人这就走啦?"冷馥合抱双手,朝皇上欠身道:"微臣告退。"齐凤三回头,皇上正忙着打开笼门,伸进一只莲藕小手到处抓,金丝雀扑腾了一遭,终被死死地攥在那只小手中:"让朕看看,长哪呢?"杨逊咂咂嘴,嗤笑道:"这鸟,干儿瘦似的~一看就知道是谁养的~"

  皇上往死里拽鸟尾巴,愣是找不着鸟类交配的地方。金丝雀鸡雏似的直着脖子乱叫。杨逊一旁笑咪咪地摇着扇子:"皇上~手轻点儿~慢慢来嘛~~"

  冷馥脸上挂不住,甩开袖子走了,跨出红砖二门,才注意到身后有声音,停住脚步,声音也没了。冷馥转身,见身后一丈远站着个人,眉眼秀气得紧,双眸如炬,嘴角微扬,体不胜衣却是那么美轮美奂。

  冷馥主动拱了拱手:"送客至此,君须留步。"齐凤三定定地看着他。冷馥微微一笑:"莫非还有别的指教?"齐凤三没反应。冷馥点头道:"既是这样,那,小吏告辞。"说完转身向前走了几步,忽又疾步转回,摸到齐凤三的手,紧紧握住,侧过脸在他耳垂上轻吮一下,柔声道:"皇上问,就说我诓你出来的。"

  齐凤三讶然:"使得?"冷馥坚定地点点头:"使得。"齐凤三讥诮道:"哟~冷大人从来不犯错的人,这种事怎么能使得?"冷馥按住他的双唇:"嘘,叫一声子薰来听听。"齐凤三的心怦然而动,见冷馥双睛分外明亮。

  齐凤三扁扁嘴,颤声道:"子薰。"说完浑身像过电一般,刷的一下红到脖颈子,刚醒回腔儿来,发现自己正被冷狐狸拖肥肉似的拖上一乘小轿。

  大伏天里垂下轿帘子很是显眼,可也没办法。冷馥边弄轿帘边吩咐:"走。"轿夫问:"去哪,大人?"冷馥清清喉,正色道:"冷园。"齐凤三当下傻眼,刚要张嘴,便被一双软软的温唇噙住。路上只觉得脑袋昏昏的,腾云驾雾一样就到了。

  烛心如豆,床帏雅静。冷馥坐在齐凤三身边,手一刻不停地解他身上的盘钮。齐凤三郁闷道:"本来,我追出来是想问你这阵子在忙什么。"冷馥轻吻一下他的额角,认真道:"我心里一直惦着你。"齐凤三眼皮一翻轻嗔:"骗人。"冷馥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心窝,心跳果然疾得冲手。

  齐凤三缩回手,眼里笑意渐开。冷馥脱去外衣,揽着他上床。两人在床上抱团儿吮咂了一会子,然后盯着对方把亵服也蜕了,不料弄成一对关公脸。原来齐凤三是点蜡烛不知油价的主儿,样样都得现学。冷馥更乌龙,心急也急不得,想慢也慢不下来,最后只好任其所至。

  次日,晨烟低笼庭树,醺醺红日高挂。齐凤三渐渐醒来,饿鬼似的两眼金花,浑身虚汗,稍稍一动,疼得呲牙咧嘴,下半身完全不由自个儿,又发现屋里没人,贼眉鼠眼地拿根手指去试,高,很高,不但高且还肥嘟嘟,当下唬得脸红脖子粗,坐立不是。正在尴尬郁闷,门一推,冷馥来了。

  齐凤三赶紧趴下,头一半埋在被子中。冷馥当他还睡着,坐在床边,久无动静。齐凤三头一转,正对上冷馥的眼睛,霎时,两人像关老爷照镜子红对红。冷馥倏然起身,躬腰一揖:"齐公子昨晚睡得可好?"

  "凑合。"齐凤三老母鸡抱窝似的趴在床上:"冷大人呢?"冷馥点点头,又摇摇头,又点点头,嘴角慢慢勾起来:"好,极好,好得不能再好。"齐凤三听罢,身子在被窝里又酥了一回。冷馥往床沿儿上一坐,弓着身子在耳边问:"能起来么?不则,叫人把早饭端进来?"齐凤三颤声道:"不,不劳费事~~请冷大人先出去一下~~~~"

  冷馥弯身吻了一下他的脸颊,柔声道:"有事,我就在门外。"半天,才听被窝里哼唧了两声。冷馥刚走,齐凤三赶紧翻了个身,疼得嘴斜眼歪。

  第四十二章

  齐凤三硬撑着穿衣下地,一张苦瓜脸表情丰富,刚跨出门槛,不料又遭遇冷馥的酥心化骨笑,立时腿发软脚发麻,不教冷馥扶得及时,一头栽死算轻的,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可面子一丢再丢,简直糗到极点。冷馥捋捋他的后脊,缓声说:"暂且先住下,养好了再说,皇上那儿交给我。"

  齐凤三晃悠着撤后两步:"不必。"冷馥意外至极,揽其肩膀,急道:"你这样儿怎么成?"齐凤三勾起嘴角强笑两下,微微欠身:"是草民福薄,请冷大人高抬贵手。"冷馥将他的手握紧,一双明眸温存凄切:"你怕皇上怪罪我?"齐凤三摇头。冷馥急道:"你就是怕皇上怪罪我,对不对?"

  齐凤三道:"那么,冷大人有什么办法不教皇上怪罪?"冷馥沉思稍许,眉心一动,道:"我就说二老思儿心切,送你回家住几日。"齐凤三轻笑点头,缓缓道:"倘若没有杨逊这个人,确是个办法。"

  冷馥微微蹙眉:"他那里,我也可以去说。"齐凤三道:"此人立场尚不明晰,冷大人要以国事为重。况且,位极人臣受制于五品下官,岂是冷大人一贯的作法?"冷馥沉默片刻,调笑道:"怎么像我媳妇儿似的。"齐凤三立时坐腊。

  忽然,齐凤三双睛盯着一个方向不动了。冷馥回头一看,竟是皇上身边的两位公公,身后有府役打扮的御林军跟随。冷馥愣住。一位公公笑呵呵地走过来,操着假嗓道:"冷大人恕罪,奴才不请自来了,只因皇上昨个丢了件宝物,哭了一整夜,奴才豁出老命也要替皇上把这件宝物寻回来,这不,路过这里,特来问问冷大人是否见着了?"

  齐凤三故意拔着腰板儿,两腿夹生,流氓赶集似的走了过去,笑道:"宝物在我这儿~"公公笑道:"那请随老奴走吧?"齐凤三看了看冷馥,见其目似秋霜,面若寒水,鬓丝如雪,奄忽之间如同过了百年。

  齐凤三未再多言,转身随两位公公走了几步,闻冷馥在身后道:"齐公子暂留,我有句话要对你说,请两位公公且到宾厅歇息一会儿,喝杯解暑茶。"两位公公互对目光,稍加犹豫,便异口同声道:"悉听尊便。但不宜过久。"冷馥点头,摊手示其宾厅的所在。公公都去宾厅喝茶了,但御林军仍未离开。

  冷馥匆匆在袖管里抽出一封纸笺揶入齐凤三手中,目光澹澹如清溪,含蓄婉约地洒满他清瘦的脸,低声道:"尽早看。"齐凤三目光轻轻扫过冷馥的脸,将信笺掩入袖里。冷馥侧目望向在宾厅喝茶的两位公公,又环视御林军,知道一举一动无时无刻不被众多双眼睛盯着。

  齐凤三道:"冷大人放心,待草民见到皇上,定将误会释清。"冷馥欲言又止,拱手送客。齐凤三随即坐着轿离开冷园。路中,齐凤三拆开信笺,竟是白纸一张,翻过来调过去不见一滴墨迹,心底吊诡得很。难不成,冷大学士一时疏忽折了张白纸放进袖管?抑或另有深意?

  齐凤三沉思再三,设想种种,忽然间茅塞顿开,轻轻勾起嘴角,缓缓地道出三个字:"冷,狐,狸。"并笑着把纸笺平平整整地揣起来。

  齐凤三走后,冷馥叫人准备一匹快马随后赶往太守府,竟比齐凤三坐的四人轿早到一个时辰。冷馥来到御书房向皇上尽陈杨逊谪任杭州总兵后,挪用公款,谋事托公而实挟私利,靡费政事,终日混迹平康坊曲。皇上当即传杨逊来对质。

  杨逊清楚这罪要是任了,重则脑袋搬家,轻则削职为民,那还不如削了脑袋。皇上打着微服私访的名义到江南寻欢作乐,回朝时总该有所收获,提个脏官脑袋回去,朝臣的嘴堵了,脸上风光了,何乐不为。

  杨逊奉旨前往太守府,一路上扇把儿敲着脑门,恨得咬牙切齿,只见对面来了一匹马,马上端坐一人,脸白得像曹贼,拈花手指掐着缰绳,比自己还娘们儿。杨逊未下车,那人未下马,两人车轮马腚的交头接耳了一下子,杨逊冁然而笑,拍着扇子点头道:"多谢公公。"

  杨逊的车刚到太守府门前,便与齐凤三的轿相遇。杨逊下车走过来,弯腰微笑,一手挑开轿帘,一双深不见底的桃花笑目直把齐凤三看毛了。齐凤三问:"杨大人,今儿是好日子不成?"杨逊笑道:"当然是好日子,不是么?"

  齐凤三莫名一笑:"草民愚昧。"杨逊道:"冷大人早来了,在皇上那儿呢,我们一块儿去吧。"齐凤三一惊,微笑道:"大人们说话,小人不便插嘴,小人还是回房睡觉的好。"说完正欲举步,低头一瞧,杨逊的一只爪子死死地挽住他的胳膊,笑眯眯地看着他,悄声说:"听说皇上哭了一夜,凤哥哥都不去看看?"

  齐凤三一身鸡皮朝他笑了笑,低声问:"皇上哭?不太可能吧?"杨逊别有深意地看着他:"凤哥哥昨个一夜未归,可是到勾栏院留宿了?无需担忧,我绝对不会对皇上说,不过……即便我不说,怕皇上也能猜到,不如赶快编个谎儿,就说到冷大人府上玩鸟去了,可好?"

  "玩鸟?"齐凤三斜目瞅着他,唇角微扬,点了点头:"玩,鸟。"

  第四十三章

  齐凤三、杨逊二人到了御书房。皇上头戴珠冠静气而坐,丹凤微阖,眼眶略有些浮肿,傅粉的脸颊减了几分丰润,添了几分清瘦。

  太监禀报杨逊二人来了,皇上眼睑一动,使了个眼色,太监领会,出去请人。冷馥坐在一旁,端着茶碗,见齐凤三走入,手竟一抖,茶盖碰出响声,齐凤三闻声侧目,正碰上冷馥的目光,心一酥,匆匆避开。皇上默默瞥了他一眼,扁了扁嘴。

  杨逊一溜小跑到龙书案前,和颜悦色道:"皇上找微臣?"

  皇上面色一沉,杨逊立刻跪了,听皇上镇静地说:"杨逊,你知罪么?"杨逊半晌无言,偷眼瞅了瞅冷馥,道:"皇上,微臣这不是来请罪了么,皇上治微臣的罪,微臣无话可说,不过,在此之前,皇上应该先治另一个人的罪。"

  皇上似乎成竹在胸,丝毫不意外,却有些故意地问:"哦?何人?"

  杨逊看了看齐凤三,对皇上道:"微臣不懂,皇上为何不先问问齐鸾昨夜去了什么地方?"话音刚落,只听龙案前啪地一声,一只白玉垂耳兔落地成尘。皇上厉色道:"大胆,朕的家务事岂容尔等置喙!"

  杨逊把头放低,道:"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求皇上只听臣一言。"说完仰望着皇上,神情恳切。皇上睥睨着他:"讲!"杨逊中肯道:"皇上,齐鸾昨晚在冷大人家过的夜。"

  齐凤三看了看冷馥,冷馥只是继续喝茶,四平八稳,默不作声亦无任何表情。齐凤三又看了看杨逊,不禁深深一叹。皇上转睛盯着齐凤三,道:"杨逊,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到底认不认罪?"杨逊颤声喊道:"皇上,微臣所言句句属实,冷馥做贼心虚,恶人先告状!皇上万不可认佞为臣,认奸为亲!"

  皇上一双丹凤冷冷地盯着齐凤三,道:"杨逊,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知错就改,朕可以既往不咎。"齐凤三转眼再看冷馥,冷馥兀自斟上一杯茶,轻轻吹了吹茶烟,神态极为惬意。齐凤三忽觉后脖颈子凉嗖嗖的,才知道原来自己错了,姓冷的哪是什么狐狸,而是蝎子精。

  短短的一瞬过后,齐凤三嘴角微微扬起,带有几分顽劣和几分看破。皇上渐渐蹙起修眉,目光中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杀气。杨逊扑地抢呼:"皇上若不信,可当面搜齐鸾的身!"

  皇上寓意颇深地看着齐凤三,双瞳凝冰。齐凤三轻瞟一眼冷馥,冷馥一口清茶入口,轻轻咋着舌,满意地点了点头。皇上叫进来太监,道:"小瑞子,帮凤哥哥把衣裳换换。"

  小瑞子当真上前解了齐凤三的素缎大褂,只见一张纸笺顺着袖口倏然落地。杨逊大喜。小瑞子聚睛一看,慌忙捡起,匆匆扫了眼齐凤三,立刻转身交给了皇上。皇上眉烟若蹙,一双孤媚绝伦的凤目掠过每个人脸上的表情,慢慢展开了纸笺。

  未几,皇上合上纸笺,闭目沉吟一下,对众人道:"你们都去罢。"

  杨逊不解,但未敢滞留,起身走出御书房。冷馥也走了。齐凤三转身正欲离开,听皇上道:"穿上褂子,一早风凉。"齐凤三转过头,小瑞子拿着素褂作披衣状。皇上目带红丝,眼神温存。齐凤三伸胳膊穿上褂子,默然离开。

  齐凤三刚走出东跨院,大门后藏着个人,一手捂了他的嘴,一手揽住他的腰,将他卷到门后。齐凤三猝不及防伸手去抓门拴,顿觉颈后一热,一对花瓣般柔软的唇落在那个敏感的地方。齐凤三立时身子酥了大半,无力地挣了几下,身子又被紧紧捆住,按在墙上,下巴被托起,嘴唇被挑开,一条滑舌热辣辣地闯进来。

  齐凤三并不回应,亦无反抗。冷馥忽然停下,看着他。齐凤三将他推开,冷馥反手再去揽他。齐凤三再推。冷馥死抱不放。齐凤三本就酸软无力,加上缠他的不是别人,而是英姿飒飒、智压群臣的冷大学士。齐凤三早已料到一旦沦陷进去就无法自拔。

  冷馥用手轻轻抚摸他的脸,看过多少世尘美景,听过多少俗华风韵,始终无法理解,为何这张小脸竟让人过目不忘,刻骨铭心。

  "冷大人是成心为难草民么?"齐凤三淡淡道。冷馥笑问:"那你想就这么结束么?"

  齐凤三一怔,淡然道:"不则又能如何?皇上知道了。"冷馥道:"我只问你,想不想就这么结束?"齐凤三避开他的眼睛,侧脸微微点头。

  冷馥扳过他的头,盯着他,道:"可以。"

  齐凤三身子一振,眼珠立时怔住。冷馥问:"眼泪呢?"齐凤三的眼泪倏地一下夺眶而出。这时,有一对温暖的柔唇吻住他的眼睛。

  许久,冷馥舔了舔嘴角,微笑道:"真的好傻。"

  第四十四章

  齐凤三酣睡半日,皇上亲自到门外探问了四次。傍晚,齐凤三醒了,太监飞奔去御书房报信,皇上正在练字,连屁股也没抬一抬,只吩咐:"把补汤端去给他喝。"接连数日,齐凤三只见到皇上差人送的补汤,却未得见皇上半面。

  小瑞子按例早晚端补汤来,齐凤三喝着汤,唱着段儿,气色养得极好,就是个闷,闷得头上快要生出犄角。日头还是那么毒,蝉鸣躁耳,纹丝小风没有,午后,小瑞子瞌睡连天地给齐凤三敲着腿。齐凤三哼完一段曲,问他:"皇上在干什么?"

  小瑞子立时醒了,愣了一下,忙不迭地问:"我的齐大少,您刚才问的什么?"齐凤三翻翻身,过了一小会儿,又道:"我问你皇上干什么呢。"小瑞子登时站起来,清清喉咙:"奴才也不晓得,要不,您过去看看?"

  齐凤三道:"算了,随便问问。"小瑞子不知从哪来的精气神,趴在齐凤三耳边眉飞色舞道:"前儿听说,皇上在珍膳楼买了个小倌,长得那叫一个周正。"齐凤三忽然睁眼,两耳不由自主支愣起来。

  "还听说,皇上把他叫到寝房去了,之后皇上一连三天三夜不见外宾,冷大人来皇上都没照面。"

  齐凤三一骨碌坐起来,忙问:"当真?"小瑞子举起右手,微微一笑:"骗您我是小狗。"齐凤三忙抓住他的手,问:"冷大人真的来过?"小瑞子的笑容僵在脸上。齐凤三忽然发怨道:"冷大人来怎么不告诉我!"小瑞子支支吾吾,没说出个所以然。

  齐凤三猛然起身,整了整衣服襟,在地上溜了一圈,又没着没落地坐下,盯着一个地方愣神儿,忽又问:"小瑞子,冷大人何时来的?"

  小瑞子苦笑:"这个……奴才忘,忘了……"齐凤三看了看他,白了他一眼:"你骗我!学狗叫!"小瑞子哭笑不得:"不……不是,奴才没~没有啊……"齐凤三在他膝窝子上踹了一脚。这时,珠帘一挑,皇上走进来。小瑞子立刻爬到皇上脚下喊冤。

  皇上在小瑞子身上又加一脚,愠道:"滚!"小瑞子屁滚尿流地跑了。皇上走到齐凤三面前,大声道:"朕问你,若在朕和冷馥之间,你选谁?"齐凤三怔住。僵持许久,齐凤三微笑地走过来,捏捏皇上的脸蛋:"如果真要选,当然选绫儿咯。"

  皇上问:"为什么?"齐凤三瞟了一眼窗外,淡淡道:"因为那晚是冷大人强迫草民。况且草民早就说过了,草民跟冷大人只是逢场作戏。"

  皇上侧目看了看站在窗外的冷馥,对齐凤三道:"既是如此,你就证明一下给朕看。"齐凤三淡笑:"好。"说着一把揽过皇上,垂头重重吻下去,然后一撂皇上的小腿,抱起皇上。忽然,自皇上袖中掉出一把扇子。齐凤三回头瞅了瞅,温声问:"是什么?"皇上搂住他的脖子,娇声道:"不管它。"齐凤三笑道:"好。"说着抱他上床。

  翌日,冷馥辞官。皇上当即批了个大大的准字。杨逊闻讯赶到冷园,不见冷馥的人影,却见一片瘦死枯黄的竹林。

  几日后,皇上封齐凤三为御前督尉,随驾回朝。齐凤三跟皇上请了一天假,回家与爹娘辞别。

  皇上准了,令杨逊陪同。齐凤三谢恩,与杨逊坐上同一架马。路上,杨逊叫御者调转方向,马车朝南屏山赶去。

  齐凤三道:"杨大人这么做不怕弄丢乌纱么?"杨逊摇摇头,微笑道:"我是奉旨办事,怎么会丢掉乌纱呢。"齐凤三听后身子一振,面如霜绡。

  马车在冷园门口停下。齐凤三下车,飞奔进去,见梧桐树下一个石桌,石桌上放着一个精巧的鸟笼,笼中的朱颜已不知去向。

  皇上回朝,以假传圣旨之罪将张太师斩首。

  那日,冷馥交给皇上一个描金匣,内有张太师模仿先皇笔体所写的一封秘旨,编造先皇察觉蘴亲王有反意,咽驾前派御前侍卫到杭州将蘴亲王暗杀,张太师并在先皇托孤之际盗用玉玺叩在秘旨之上。

  冷馥因不舍齐凤三,迟迟未把假圣旨交给皇上。那日在窗外听到齐凤三的话后,冷馥把假圣旨交给皇上,冷馥明白自己知道的太多,遂匆匆辞官。

  第四十五章

  大内后花园,百花齐放,彩蝶纷飞。一个轻佻的身影在万花丛中悠闲地游逛,手持一柄牡丹吐艳香纸扇,笑容浅浅。宦官跑来对他说:"齐大人,皇上在翠龙亭等您呢。"宦官将他带到皇上面前。齐凤三用扇子指着皇上,笑笑地说:"冷狐狸,你以为辞官就没事儿了?朕要治你的罪。"

  皇上蹙了蹙眉,低声问宫娥:"齐大人今天吃药了没有?"宫娥道:"回皇上,齐大人吃了双份的。"皇上眉峰紧锁,沉重地点点头,掸手示意旁人退下。

  齐凤三眉眼一弯,笑道:"冷狐狸,你又想耍什么花招?"忽然扇子一合,凑过来邪邪一笑:"莫非,想和朕切磋一下敦伦之术不成?"皇上眉心凝成个疙瘩,抓起齐凤三的手,用力攥了攥:"齐大人,不要这样,人死不能复生,朕以后会好好待你的。"

  齐凤三抽出手,微愠道:"冷大人玩火自焚,朕留你个全尸已是法外开恩,你还想复生?你活了,朕怎么办?难道你要朕承认那封假圣旨是朕叫你写的不成?"皇上闭目沉吟,久无话语:"齐大人,你变成现在这样,是朕的不对,但朕也是不得已的,不要怪朕。"

  齐凤三微微一笑:"哼哼~朕手里攥着齐鸾,不怕你冷狐狸不唯命是从。"皇上叹了口气,背着手起身离去。齐凤三摇了摇扇子,阴笑着说:"冷大人,朕会替你照顾你心爱的人,你就放心去吧……"

  数月后,冷馥以布衣身分被皇上召进宫,皇上令宫娥带进来一个人。那人目光扫过冷馥的脸,丝毫没有停留。冷馥问他:"认得我么?"他用扇子挑起冷馥的下巴,细细看了看:"真好看,可惜,不认得。"

  冷馥看看皇上,皇上递给他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冷馥抚着那人的肩膀,道:"你再好好想想。那年,西湖的水灯节,你遇到一个人,他上了你的船,后来……"

  那人的眼睛渐渐模糊了,"子薰。"冷馥紧握他的手,"对,子薰就在你面前。"那人寂寞的眼神扫过冷馥的脸,轻轻摇摇头,将手抽出去,怅然道:"是朕害了子薰。"皇上面色黯淡无光,对冷馥道:"朕给你们准备了车马,趁夜带他出宫,永远不要回来。"

  冷馥谢过恩,带着那人连夜离开皇宫,一直朝南走。

  此后,有人看见一个人拎着一只酒壶,泪眼滂沱,迎着风,踉踉跄跄地攀上南屏山,在一座刻着"殿阁首辅冷大学士之墓"的石碑前盘腿坐下,一坐就是几天几夜。

  还有一个人,挨家挨户打听,街里巷外寻找,后来也攀上南屏山,在那墓碑前怔住,潸然泪下,然后狂奔过去,背起那个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酒徒,下了山。

  年年如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