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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算》作者:古镜 (2/3)
楚方南,二十多年的时间,也足以让他成长,却仍在接到战书的时候,忍不住瞪大了双眼。
任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楚家与如意楼有什么仇怨,却没想到如意楼主就是当年他路过小镇,差点毙在自己掌下的孩子。
当年,楚家大小姐与来历不明的男人一起私奔,为了将这桩丑闻扼杀在摇篮里,他带上楚家家卫一起连夜追赶,却不料在一个小镇找到两人曾经待过的痕迹。
一个残废的小子也敢欺瞒于他,本就一肚子不痛快的楚方南更是火上加油,想也不想就一掌挥出去,后来虽然有个女人无辜惨死,事后他也觉得后悔,但事隔多年,这个细小的插曲早就如同云烟散去,他再也不会想到还有翻出来的一天。
想到也没有用,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虽然楚方南并不觉得自己有错,他只是没想到那个孩子会在二十多年后接掌如意楼,也曾暗自后悔当初一时心软没有再给那孩子一掌。
两人约战的地点就在三楚名山中的玉泉山。的
楚方南不得不去,他的骄傲不允许他不去,他的家族声誉也不允许他不去。
那一天,楚家家主楚方南在二十招之内死在沈融阳的白泽鞭下。
那一天,江湖哗然。
一个近百年的武林世家的家主,被二十招内解决,这该是何等功力?
楚家的人带走楚方南的尸体,并对沈融阳说,楚家与如意楼从此誓不两立。
沈融阳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一件迟来了二十多年的事情,一直到今天才完成,他只会觉得遗憾。的
他抬起头,看着天上白云渺渺。
十三娘,一路走好。
衣摆在轻柔的风中微微扬起,他仿佛看到那女子的笑脸。
第 35 章
造反最需要的是什么?
人才和钱财。
前者不难求,但也要看你的眼光,刘邦虽然无赖,手下却有萧何张良,赵匡胤虽然篡位前只不过是一个带兵的将领,但手中却有军权,做了皇帝之后,所用班底也大都是后周的臣子,并没有引起太大波折。倒霉如后来跟朱元璋争天下的张士诚,后人说他"礼贤下士,有容人之量",却也被朱元璋逼得自缢而死,如果说他人品上有缺陷,朱元璋的缺陷比他更大,归根结底,还在于他手底下没有像刘伯温、李善长那样的人才团队,也缺少朱元璋那样杀伐果断的气魄。
后者包括军饷和粮草等等,更是造反不可缺少的重要因素,历来许多豪杰造反,要么先打下一块地盘徐图发展,要么边打边抢,以战养战,要么本身就是高门大阀,不愁钱粮。从起兵所需要的钱粮,到后期发展的经费,缺一不可,如果钱财不足,未动敌方而我方先散,那就功亏一篑了。
所以一开始孟玄晴的思路也没有错。
凝光剑是公孙氏所传,据说藏了隋炀帝一笔很大的宝藏,又流落到公孙大娘手中,被她以地图的形式记载下来藏入凝光剑中,凝光剑的价值不在于剑本身,而在里面藏匿的东西。
北溟教禁地,历来除教主之外,任何人不得入内,既是如此神秘,传闻也就多了,据说都放着北溟教历代所积攒的宝物。
孟玄晴虽然以问剑山庄庄主倾弦的名字出现,在江湖上煊赫一方,但是若要造反,这资金却是不够的。虽然身边有当年蜀国的一批部下,还有宋朝攻打蜀国时藏隐匿较深,没有被发现的一些金银珠宝,但是这还远远不足,因此他就打上凝光剑和北溟教禁地的主意,这也是为什么他会一开始费尽心思想要从林家拿到凝光剑的原因。
后来此计被沈融阳识破,又坏了他图谋北溟教禁地的主意,他就开始注意上这个人,想要拉拢过来,可惜那两人软硬不吃,连中了忘川蛊的陆廷霄,居然还能保持心志,这便大出他的意料。
孟玄晴一方面与因兄长登上大位,觉得自己也战功显赫而心生不满的晋王暗中联系,另一方面又挟制陆轻玺让他不得不为了解药照自己的吩咐去做,从而为自己的起事做一切准备。
他的心思很活络,与晋王搭上线也并没有错,只是他把自己看得太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后蜀虽只历经两代,但因蜀地富庶,加上两代人的经营,底子并不差,如果当年蜀国后主孟昶雄心勃勃励精图治,未尝不能与宋朝划地而治甚至觊觎中原,可惜孟昶晚年耽于玩乐,荒淫无度,把前面那些年连同他老子的家底全都败光了,所以才会出现北宋大军来伐,竟致蜀军数万人一路败逃的境况,孟玄晴虽然身为蜀国皇裔,却并非正经宫妃所生,身份上平白低了一截不说,若要利用这个身份造反,无疑是不得人心的。
再说当今大势,宋朝虽未一统天下,但是对于之前因为诸国四分五裂而饱受离乱的百姓来说,已经是天大的福音,谁也不会希望再出现一个什么政权,平地又起战乱,何况赵匡胤并非桀纣之流,北方仍有辽国虎视眈眈,这种情况下,民族大义比什么都重要。赵匡义虽然不满自己的现状,就算他希望孟玄晴造反给皇兄添乱,自己趁机可以再浑水摸鱼,也不是就非孟玄晴不可,辽国,高丽,甚至自己的母亲杜太后,也能起到同样的效果。
在这样的情况下,孟玄晴有什么优势呢?
一样也没有。
若他能换个思路,从商起家,像如意楼那样去来往于宋辽之间,也许有一天能在慢慢渗透之中掌握天下财政命脉,从而间接达到自己的目的,也算不枉费自己一番雄心。
可惜他一开始便走错了方向。
一步错,步步错。
纵使天纵奇才,也抵不过历史大潮的前进之势。
何况他不过是个工于心计的聪明人而已。
沈融阳此刻不在如意楼主楼,而是在京城郊外的一所别庄休养。
这个消息孟玄晴早已得知。
在他再三确认对方病重的事实之后,便派人分头去如意楼与别庄两处,与早已潜伏在内府的暗线一起里应外合,将如意楼拿下。
但是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人却没有回来一个。
孟玄晴从一开始带着势在必得的笑容,到现在脸色渐渐冷了下来,一旁的谢嫣然见状,乖乖起身,侍立在一旁,未敢作声
陆沈两人闹翻,不似有假,沈融阳在黄山上受了重伤,在场众人更是看得清清楚楚,此去如意楼,他有九成的把握,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笃定愈发摇摆,多疑的种子就愈发在心中蔓延。
"传令下去,"他朝一旁的家将冷声道,"再派一拨人去,务必将沈融阳的首级带回来。"
家将还没作声,门外却传来一个声音,让他脸色立变。
"我看不必了。"
来人站在门外,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提剑,逆着光线,一时竟不能看清面目,只是那一身白衣如雪,清冷气质,如果不是双腿完好,几乎要让人以为他就是沈融阳了。
孟玄晴知道他不是沈融阳。
"陆廷霄。"他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盯着那人的目光几乎可以灼穿对方。
问剑山庄侍卫重重,对方是如何从大门来到这里,这一路上经过的关卡,难道竟都被毁了?
"舍弟黄泉寂寞,想必喜欢庄主作陪。"他淡淡道,跨过门槛,视屋内一众拔剑相向的防备和敌意为无物。
"他是为沈融阳所杀,冤有头债有主,陆教主不要找错人了。"
"江湖中人,决斗而死,本就是寻常宿命。"陆廷霄脸色平淡,孟玄晴根本看不透他在想什么。"虽然我与他亲情浅薄,但这并不妨碍我为他讨一个公道。"
"我虽与陆教主曾有过小小不快,但那也是迫不得已,并非成心得罪,若教主不豫,孟某将忘川蛊的解药奉上便是,至于令弟,本是与沈融阳黄山决战而死,陆教主又何必非要让我担下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孟玄晴笑道,一面已暗中打了手势,陆廷霄突然出现,确实大出所料,但若仅他一人便想杀自己,却也是天方夜谭。
他说得声情并茂,陆廷霄却压根就懒得废话,几乎是话方落音,便见眼前银芒一闪,离他最近的一人被削掉一缕头发,那人顿时脸色煞白,抚着脖子竟也忘了动作。
"我不杀无关之人。"还剑入鞘,陆廷霄只看着孟玄晴。
脸上杀气一闪而过,孟玄晴疾身后退,一边朗朗笑道:"看来今日陆教主是誓不罢休了。"伴随着他的话,是十几名侍卫一起扑往对方
他并没指望这十几个人能拦下陆廷霄,也没有打算亲身上阵正面交锋,只不过在他按下座位扶手上的机关却毫无反应时,他的表情立刻就变了。
左肋处传来破空微动,他一扭身一掌便拍了出去,速度极快,用力极重,那人受了他一掌,扔将匕首刺过去,他一脚将匕首踢飞,又要将来人踹倒,那人急急后退,却因气力不济,只能略微闪身,仍是被踢中腹部,吐了好几口血。
"是你!"孟玄晴不怒反笑,走上去又给了那人几巴掌。
谢嫣然头发凌乱,鼻青脸肿,狼狈之极,却也不呻吟一声,只又吐了一口血,冷冷看着他没有言语。
"贱人!"孟玄晴来不及收拾她,因为那十几名侍卫已经挡不住陆廷霄,在他手下不是武功被废便是手足俱伤,再也无力迎战。
"暗卫!"孟玄晴咬牙喊出这两个字,三名黑衣人从不知名的角落冒出来,挡在他身前。
36 章
只要是正常人,在正常的情况下,就没有不怕死的,地位越高,越是如此。
从军队,禁军,到御前侍卫,这些不过是皇帝的私人物品,既是为了维护国家社稷,更是保护皇帝个人安全,除了这些之外,身边也必然需要再安插一两个不起眼的护卫,作为关键时刻的最后防线,东瀛忍者其实就是这样变相而来。
忍术最初起源于中国,灵感来自《孙子兵法》,后来却反而在东瀛名声大噪,其原因不是中土逊于倭人,而是中原王朝的历代统治者将其作为私有物。什么东西能够为自己所用,发挥最大的优势?当然是自己有别人没有,这种想法所导致的后果跟古人许多优秀技术却逐步不闻于世如出一辙,统治者将其作为保命的工具,自然不会让其外泄,于是自战国以后,忍术在中土逐步式微。
其实说破了也就没有神秘感可言,孟玄晴面前这三名暗卫,不过也是会忍术罢了。当年后蜀国破,许多宫女太监流落民间,一些侍卫要么投降,要么在城破之日被杀,要么奔走于江湖,就此隐匿下来,其中有几名被孟玄晴收留,成为他刺探情报,潜伏内应的得力助手,这些人因自身的特殊性,知道的隐秘也多了很多,蜀国灭亡之后,他们走投无路,只能效忠孟玄晴,几乎算是死士。
孟玄晴本身的功力已经很高,否则也不会在江湖上久负盛名,从问剑山庄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他在剑道上有极深的造诣,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乐意亲自上阵跟陆廷霄动手。
问剑山庄防守极严,每一道关卡所布的人放到江湖上,也无一不是高手,陆廷霄能一路顺畅来到这里,比起他本身的实力,孟玄晴更愿意相信是姓谢的女人事先布置好一切。
方才他一时还没想到那贱人身上,只是诧异陆廷霄来势如此之快,外面却连通报都来不及,待到自己打算通过机关暗道脱身,谢嫣然又从背后刺杀他时,自己才将一切都连贯起来。
孟玄晴的目光从谢嫣然身上扫过,在他心中这女人早已被千刀万剐活活凌迟,但此刻却顾不上她,眼前有更重要的对手。
暗道被堵死,他后退无路,只能杀出去,思及此处,袖中已多了一把软剑,他站在一旁,却不动手,只是冷冷看着三名暗卫与陆廷霄的缠斗。
说是缠斗,不过在五招之间,三人已被断去持剑的手筋,忍术的优势在于敌明我暗的时候趁人不备,却并不擅长明攻,何况对手是陆廷霄。
孟玄晴冷哼一声,手挽了个剑花,身形飘忽,去势凌厉,直指目标。
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他已换了几套剑法,既有江苏林氏的雷霆万钧,夹杂着峨嵋派的拂花掠影,甚至带着西域剑派的诡谲莫测,这一切,只不过为了扰乱陆廷霄的视线。
及至剑尖递至对方身前,剑风又陡然一改,变得拙朴沉凝起来。
这才是他真正的实力。
陆廷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神色也一敛平淡。的
谢嫣然是一个很可怜也很奇怪的女人。
她的奇怪,在于她所追求的东西,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当年偶遇于素秋,潇洒倜傥又武功高强的于素秋在少女的心中留下深深的烙印,英雄救美,以身相许也不足为奇,后来苦等良人不至,又遭逢变故失去孩子,若换了当时旁的女子,也许就只能郁郁寡欢,以泪洗面,继续等着那个失约的男人,但她却偏偏选择了另一条道路,从一个弱女子到浣花阁阁主,她所要付出的努力,也许并不比沈融阳少,只不过沈融阳心性比她沉稳许多,后来又多了赵东桥这个良师,所以即便两人都是为了报仇,走的方向也截然不同。
所谓性格决定命运,不是没有道理的。谢嫣然隐忍十多年,终于在武当掌门继任大会上将于素秋打击得身败名裂,自尽而死,但反观她自己,却似乎也没有得到什么好处,以她的资历,要成为浣花阁主,就不得不依附于孟玄晴。孟玄晴一心复国,又风流多情,让他守着一个不可能再有孩子,虽然依旧貌美却已经不年轻了的女子,显然不太可能。
在宋初,莫说那些士族官宦,普通人家一妻一妾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有那些穷得揭不开锅的人家,也许才不得不守着一个老婆过日子,对于江湖中人来说,虽然夫妻情深的也有其人,但却极少不娶妾室的,那种只羡鸳鸯不羡仙的事情,若说百里挑一,一点也不夸张,代价是需要承受家族长辈的压力,还得在背后被人嘲笑为惧内。
一生一代一双人。这种背景之下,谢嫣然想要的,注定只是痴想。
她怎能甘心?
当年那么苦,也熬了过来,却偏偏一生所碰到的两个男人,都不是良人。
她的性子外柔内刚,宁折不弯,既然曾怀过他孩子的于素秋可以被舍弃,那么孟玄晴,就更不在话下。
所以当她受命将陆沈二人引到武当山脚下的别院之后,看到不受孟玄晴控制的一幕出现时,心中就有了其他想法。
问世间情为何物?
如果得不到,宁可毁掉。
又呕出一口鲜血,华丽宫裙早已污秽不堪,鬓钗凌乱之下依旧不掩美貌,在那别院中,她的武功便已被陆廷霄废去,方才孟玄晴一掌,更将她的内脏都震碎了,此刻就算立时得到救治,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只是她并不后悔。
忆及孟玄晴怨毒的眼神,谢嫣然嘴角微勾,尽是苦涩。
当沈融阳进来的时候,一切早已沉寂下来,孟玄晴正静静地躺在地上,眉心蜿蜒至头顶,血顺着红痕缓缓冒出来,屋内还活着的两个人,唯有伏在地上,气息微弱的谢嫣然,和站着的陆廷霄。
左边的袖口被削去,右肩一道伤口染红了一片衣服,血却并没有再流出来,想是已经点了穴道止血,他右手拿剑,正微微低头,看着孟玄晴的尸体,脸上平淡无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人的剑法在世间只怕难觅敌手了,这是幸事,还是不幸?沈融阳心中微叹。
"他是个好对手。"陆廷霄并未回头。
"确实。"可惜走错了路子。
任你生前荣华万千,君临天下,死了也不过黄土一抔,复国,夺位,造反,有何意义?
旁人毕竟不是孟玄晴,永远无法理解他心里那种莫名的狂热和执着。
也许每个人,注定都有属于自己的一条路。
孟玄晴如此,陆廷霄,沈融阳亦是。的
陆廷霄转过身,看着这个昔日好友,又在黄山上将自己的弟弟杀死的男人。
他似乎很喜欢穿白衣,但他穿起来倒也合适,双腿不良于行,所以不能走路,不能骑马,衣服也很少沾上灰尘,其人气度疏朗如明月,白色对于他来说,正是最适合的颜色。
那人迎上他的注视,并没有闪避,神色坦荡,又还有一丝歉意。
陆廷霄却知道,现在若是自己一剑过去,对方也不会还手的。
只是下书决战落败而死,本就是武林常事。
固然也有落败一方的家属不忿复仇,这却不是陆廷霄所屑于去做的了。
陆轻玺虽然是为沈融阳所杀,但若不是他自幼受父母冷待,长大又与他这个兄长分离,无人教导,也不至于此。
原本在他看来,一个人的行为,都需要自己去负责,就算有万般外因,但终究去做的人是你自己,千怨万怨,最应该怨的人是自己。
但是现在陆轻玺的死,让他心底产生了一丝动摇,其实自己也有疏于教导的责任吧,常年沉浸在武功之中,后来又接掌北溟教,虽然也曾下令寻找陆轻玺,但是却极少为这个亲弟担忧过。
其实自己才是冷心冷情的那个人吧。
双眉微微皱起,冷淡的神情第一次多了叹息之色。
"陆轻玺的事情……"的
"确实有你的责任,但并不完全是你的错。"除了武功,陆廷霄很少为了一件事情困惑,从他刚才看着自己到现在神色陡变,沈融阳很容易便猜到是为了什么。"一个人的性情,很容易决定他一生,你并未苛待他,他若不是吝于向你开口求救,今日又何至于受孟玄晴所制?"
他一直像从前一样就好。
沈融阳想道,陆廷霄万事不萦于心,不应该将这件事生生揽在身上,影响自己的修为进境,是非对错,将来九泉之下再论分晓。
但陆廷霄看着眼前这个人,和他宽慰的笑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心境恢复到未认识他之前。
心下略微有些烦躁,却是从未有过的事情,除了陆轻玺的死,还有什么,能让他的心起了波澜?
第 37 章
北方三月,冬天的气息依旧很浓,但雪已经许久不下了,突兀的枝头上也冒出星星点点的新绿,即便四季总有轮回,但一年之始,总让人觉得生机无处不在。
两边的竹帘都卷了起来,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显得明媚婉转。
沈融阳正坐在窗边看紫溪的来信。
那名在黄山偶遇的少年,随他们上武当之后,便在武当山停驻,武当掌门见他资质颇佳,性情淳厚,便起了爱才之心,但之前实在被于素秋的事情搅得心寒,不敢再轻易收徒,只得暗暗观察于他,紫溪就在武当山上劈柴挑水,读书练功,事隔三个月,终于被武当列入门墙,成为武当掌门的关门弟子。
他看着信上行文清秀,落笔认真的一字一句,嘴角不由轻扬,这少年的性情肖似苏勤,却比苏勤沉稳得多,经历又与自己相仿,想必不会再重蹈苏勤的悲剧。
陆廷霄晨起练剑,刚从外面走进来,便看见这人静静地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信笺,头微微偏向窗外,似乎思索得出了神。
光线很柔和,与他此刻身上的气质如出一辙,远远看去,整个人就像沐浴在阳光之中,从发梢到衣角都染上一层微弱的光晕。
赏花,喝酒,对弈,谈天,论武。
这种生活以前陆廷霄想都不会去想,若有人劝他这么做时,只怕他也会一记冷眼扫过去,然而与沈融阳在一起的时候,他竟然都是这么过的,并且不以为异。
他一直无法理清这种感觉,就像从前在武功上碰到障碍,无法再往上走一样,但那时候的感觉却远没有现在这样捉摸不透。
面对武道的他,即使一时碰壁,也能冷静以对,循序渐进摸索出突破口。
但是现在却完全不是这样,常常会有种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却连自己都没有抓住的时候便消失了。
练剑也无法让心境彻底沉寂下来,恢复到以前一尘不染的境界,愈是走近这个人,这种感觉就愈是强烈。
时而烦躁波动,时而宁静祥和。
这也是他逗留这么久却不离开的原因。
他想知道,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
那人转过头来,看到是他,微微一笑,和煦温暖,与平日并无不同,只是在阳光映衬下,两鬓头发仿佛带上了光泽一般,顺着颈项垂下来,其中几缕不小心藏入衣领,却更显肤色白皙。
陆廷霄淡淡敛眉,掩下又开始莫名烦躁的心绪,将剑放在桌上,在他旁边的椅子坐下。
"在看什么?"
"故友来信。"他一笑,将信放在桌上,让陆廷霄自取。
陆廷霄却没去拿信,只是看着他,微微拧眉。"你伤势还未痊愈。"
"没什么大碍了。"沈融阳暗叹,自己千方百计转移话题,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要提起来,自己的伤是黄山之战留下来的,上次虽然为了引孟玄晴自投罗网,他们故作反目,又用了苦肉计,但即便不是真的性命垂危,毕竟伤及了内脏,需要长期休养。无论如何,死的人总是他弟弟,所以就算深知陆廷霄性情,沈融阳也不愿意主动提起。
修长有力的手忽然搭上脉门,绵长温热的内力自对方指尖源源不断地传过来,与皮肤所接触到的冰凉触感形成鲜明的对比。
沈融阳不再言语,默然接受了他的好意,隐隐作痛的伤势因为这股内力而缓缓平息。
屋外的阳光依旧很温暖。
乐芸其实并不喜欢陆廷霄。
这几日陆廷霄暂宿于别院,乐芸却总是每每宁愿绕远路,也不想靠近他住的地方。
她总觉得这位陆教主看她的眼神,让她说不出来的不舒服。
与看别人一样的清冷,却仿佛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在他的目光下,自己浑身别扭,恨不得离开他的视线几丈远。
也许是错觉,她想,但若不是他,公子也不至于受这么重的伤。
没有认识陆廷霄的话,也许他就不用行事顾忌那么多,如意楼本身的事务并不算少,如果还要加上为朋友考虑,帮朋友收拾残局的琐事,那么说公子殚精竭虑,奔波劳累都不为过。
思及此,她连莫问谁,也怨上了几分。
自从认识这些人,他们公子就没一日清静过。
还有来意叵测的晋王……
乐芸眉间笼上一层浓浓的忧思。
如意楼素来不掺和朝廷政事,也一向低调,但晋王是当今皇帝的亲弟,又是久经战场,手握兵权的皇亲,若他有心与如意楼过不去,该如何应付?
若说如意楼现在有什么弊端,那便是众人对公子依赖过重,这里并不乏人才,但是大家习惯了公子说的话想的主意都是最有成效的,久而久之自己也就懒得去动脑,就像眼前这桩不大不小的事情,她就想不出一劳永逸的法子,但若要她站在一旁看着他又是独力承下,费尽心思,机关算尽,自己实在是做不到。
"啊呀!"低低叫了一声,乐芸停住脚步。
刚才她一边走一边想,竟连树枝勾住了头发也没有发觉,一直到头皮扯痛才醒过神来。
"薛堂主要成亲了?"
沈融阳看着手中的请柬,有点讶然。
陆廷霄手中同样拿着一份请柬,却还多了一份信函,信使薛五娘写的,除了详细说明未来夫婿的家世来历之外,还请陆廷霄作为她的娘家亲属去观礼。
算起来,薛五娘算是沈融阳认识最早的北溟教中人,这名不拘俗礼,大胆豪放的女子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见过的女子不少,如意楼的的女子也不在少数,但能够活得像薛五娘这样自在,不将别人眼光放在眼里的女子,却只有她一个。
这样的女子,会被什么样的人收服?他真的有点好奇了。
陆廷霄同样感到意外,面上却依旧淡淡,看着请柬不发一言,良久才道:"这女子一生,必然要找一个男子相伴?"
"常理来说确实如此,江湖之中就不论了,但凡良家女子,无不盼望一生得一良人,共相厮守。"沈融阳放下请柬,喝了口茶。
"那男子呢?"
他笑道:"男子恐怕要复杂一些,希望三妻四妾的毕竟占了多数,当然愿意三千弱水只取一瓢的也有,具体还要看那人的性情吧。"
"你想三妻四妾,还是只取一瓢?"
沈融阳一怔,随即摇头笑道:"我尚未想过这个问题,难道廷霄兄已经有意中人了?"对方今天问的问题实在有点古怪,不由得他不作如此联想。
"这共相厮守,说的是否可以是男女之间,却也不仅限于男女之间?"陆廷霄语气很平淡,心中却随着这人的话,仿佛有什么答案在慢慢浮上来。
沈融阳呵呵一笑,用茶盖拨了拨水面上的茶叶,低头饮茶。"龙阳之癖,断袖分桃的典故自古有之,女子之间兴许也会有这种感情吧。"
"若你将来要厮守的人是一名男子,你可会介意?"
"咳咳咳!"刚进了喉咙的茶却流到气管去,贯来修养上佳,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沈楼主差点就岔气了。
这是什么问题?!
再看冷心冷性的陆教主,却依旧是雷打不动一脸平淡无波地看着他,似乎不知道自己问的有什么不妥。
第 38 章
朱檐青瓦,亭台错落,细碎别致,颜色深浅不一的梅花从墙内探出头来,却让略显拘谨的府邸布局多了一层生气,府门上方正中写着鎏金隶书"宋府"二字,左右是一幅对联:宋氏无拙者,代代有书香。从对联上一望而知,这个府邸是世代书香之家,宅子处处也可见主人严于克己的个性。
平时紧闭的大门此刻却大敞着,鞭炮声和贺喜声此起彼伏,大红喜袍的新郎倌满面春风地站在门口,作揖行礼迎送往来客人,旁边还有家仆唱名和引路,来人算不上络绎不绝,却也不算冷清。
这就是名震江湖,放荡不羁的薛五娘的未来夫家?
站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不仅沈融阳心里有这个疑问,连陆廷霄也禁不住觉得意外。
这户人家,一看就是那种跟江湖完全存在于两个世界的普通人家,也许对方还是一个学富五车的读书人,但这跟薛五娘的为人作风,完全就是格格不入。
若不是请柬上薛五娘亲自手书的地址,加上北溟教分堂信誓旦旦的保证,他们俩甚至觉得自己可能走错地方了。
想起初见时那一身银饰红衣,我行我素的豪放女子,沈融阳忍不住想看看这个新郎究竟有什么出奇之处,值得他们千里迢迢来到此地观礼,更值得薛五娘下嫁?
这两个人很难不引起别人的注意。
一个神情冷峻,看似难以亲近,形貌却称得上冷玉如山,另一个却是坐着轮椅,白衣儒雅,气度疏朗。
宋济宁远远地一眼便看到他们,脑海中随即想起关于这两人的形容,于是低声朝家仆嘱咐几声,自己往前迎了上去。
"请问这位是否我家娘子的娘家亲长陆廷霄兄?"宋济宁虽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但身形并不瘦弱,脸上带着一股书卷气,却只是平和而非迂腐。
陆廷霄微一颔首。
他又看向沈融阳,拱手。"那这位想必就是我家娘子口中所说的沈楼主了?"
沈融阳想起他口口声声的娘子却是那恣意放纵的薛五娘,忍俊不禁,也点点头。
宋济宁松了口气,很热情地笑道:"我家娘子盼望两位已久,总算赶上了,快请里边坐,一会我们就要拜堂了。"眼见吉时将近,他还担心娘子没有娘家亲戚前来而心生尴尬,这下可好了。
宋济宁引他们进了前厅安顿下来,便又被喜婆拉去准备拜堂,颇有点手忙脚乱的样子。
陆廷霄他们被安排在首桌观礼,由于宋家双亲俱逝,本应朝拜高堂的两个座位便换上灵牌,再看新郎那边,似乎也亲属寥寥,有几位同样坐在首桌的老翁老妪,还是远方的堂祖叔婶。
这些宾客明显都是普通人家,但看到他们却也没有露出特别诧异的神情,同样热情地打着招呼,就像对待平日常见的邻里朋友。
良辰已至。
一身凤冠霞帔的新娘子被喜婆牵着手走出来,绣着龙凤呈祥的精致盖头完全掩住了新娘子颈项以上的部位,众人见这女子身段窈窕,想必长相也不会差到哪去,不由暗赞宋济宁的好福气。
再看宋济宁,看着新娘子款款向他走来,脸上早就笑成一朵花,手也激动地微微发抖,眼角眉梢尽是喜悦。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从女方被扶出来又被送进去,沈融阳和陆廷霄自始至终没照过新娘子的面,却见识了一番普通人家成亲拜堂的过程。
宋家将他们的客房安顿在从前宋济宁双亲起居的别院,算是极高的礼遇,新人洞房,二人自然不便去打扰,有什么话也得等明天一早再问。
酒宴一直喝到夜近子时才散,两人都喝了不少,这些来观礼的宾客,大都是与宋家同镇的,彼此几代定居下来,早就没了拘束,就连他们这两个陌生来客,也被这些热情而淳朴的居民频频敬酒。
沈融阳虽然更喜喝茶,但自忖酒量尚可,但就算喝了这么多,脑袋也不禁有点昏沉起来。
别院不大,只有一间寝室,另一间却是书房,由于没有多余的房间,不得不将两人安排在一起,宋济宁满脸歉意,当事人却无甚所谓。
于是,二人同房。
第 39 章
清冷的春夜下起淅沥小雨,雨声打在屋瓦上,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沈融阳扶着额头,手臂伏在桌上,脑袋有点沉。
他很少喝这么多,却架不住这些人如此劝酒。
酒过三巡,却还有人一直过来敬酒,一听说这两人是主人家的客人,就更殷勤了几分。
他们喝酒,纯粹是出于喜悦和祝福,这样的淳朴让沈融阳无法拒绝。
窗外小雨渐停,余下稀疏落在青瓦上屋檐下,犹如更漏,显得静谧宁和。
伴随着昏沉的神智而来的,是困倦的睡意,耳边似乎陆廷霄还在说话,自己却听不清楚了。
沈融阳醉了。
陆廷霄正好洗漱出来,湿长的黑发披散在白色罩衫上,并没有刻意去擦干,这样的他多了几分柔和,削弱了几分冷峻。
只是这一幕沈楼主却无缘看到。
因为他一直笑意盈然,所以被灌了不少酒,却也没有推拒,反观陆廷霄,就算天塌下来脸色也自淡然,薛五娘的喜事自然不可能瞬间改变他的性情,导致敢凑过去敬酒的人也不多。
陆廷霄一眼就看到伏在桌子上睡着的人。
像他们武功到了如此境界的人,但凡有点风吹草动也会感知而醒,但今晚沈融阳却是例外。一来薛五娘与他有过几面之缘,此女豪爽不羁,他也颇有好感,二来有陆廷霄在旁,自然不需要再作防备,大可放松。
酒精在脸上起了作用,肌肤染上一层浅浅酡红,鸦发白衣,清儒疏朗。
睡着的沈融阳没有平日谈笑自若的风度,静静的趴伏在那里,就像一幅静止的画,这并不是说他的容貌如何出众,相反只能称为五官端正而已,但他所吸引别人目光的,却是那副仿佛天崩地裂也胸有成竹的自信淡定,和进退有据,不骄不躁的谈吐举止,当一个人的气度比外貌还要出众,那么形貌也就成为可有可无的陪衬品而已。
不同于陆廷霄不问世事的漠然,孟玄晴风流倜傥的潇洒,陆轻玺决绝中带着轻愁的悒郁,甚至莫问谁游戏人间的不羁,这样的沈融阳,这样的如意楼主,自然是独一无二的。
陆廷霄静静地看着,不知道站了多久,头发已经半干。
沈融阳微微一动,眼皮半撑。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他喃喃呓语了几句,身体似乎想撑坐起来,脑袋却依旧昏昏然,最后只好作罢。
陆廷霄突然觉得很有趣。"子时已过,到床上睡吧。"
"唔……"他沉沉应了声,模糊不清。
这样的沈楼主可是难得一见,陆廷霄走过去,想将他抱往床上去睡,对方却反应极快,那一瞬间手就扣住他的脉门,那人皱着眉头很困难地睁开眼盯着他看了半晌,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廷霄兄……"话刚落音,双眼又慢慢闭上,手也松开,身体恢复放松状态。
饶是陆廷霄性情冷淡也微觉哭笑不得,将人抱起来往床的方向走去。
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与他相差无几,陆廷霄抱起来却不见吃力,将人安置在床上,又盖上被子,自己了无睡意,便在床边拉了张椅子坐下,静静地看着他。
将两人相处时的情景又一一回顾一遍,他开始慢慢地了解自己的想法。
若你将来要厮守的人是一名男子,你可会介意?
为什么会问这番话,他那时候也并不是很清楚,只是刚好碰到那样的事情了,又有这个疑问,便问了。
却没料到沈融阳会有那样的反应,心中诧异之余,也浮起淡淡的阴霾。
这片阴影的答案,一直到他看到薛五娘夫妇拜堂成亲的情景才慢慢成形。
他想问,是因为自己想知道,能陪伴沈融阳一生的,到底会是怎么样的人。
他想知道,是因为沈融阳不知不觉之中对于他来说,已经不仅仅是对手,或者朋友。
那么还是什么?
如果这个人有了妻儿,还会像以前一般与你品茶论剑,谈笑江湖么?
如果这个人能像现在这样,一辈子与你一起赏雪观花,议道论武,你可愿意?
自己本愿追求武学最高境界,如果心中平空多了一个人,还能心无旁骛吗?
多了一个人,就如同攀岩的人负上包袱,又如孤舟小船上多了石块。
但是一切本来皆无,自然而然出现的事物,又何必去拒绝,只要是从心所欲,无论是对手,朋友,还是其他,又有什么区别?
敛下的眼慢慢抬起来,视线移到眼前沉睡的人身上,心境渐渐平和下来,直至无波。
沈融阳……
心中默念这个名字,他走进床边,以手撑着床沿,慢慢地俯下身。
对方的唇柔软而微热,还带着淡淡的酒香,这种贴合显得十分暧昧而且近乎失礼,只是在一方沉睡的情况下只有天知地知。
他并没有做更进一步的动作,只停留了短短几秒,便直起身子,又静静思索了一会。
不知过了多久,油灯被吹熄。
陆廷霄在沈融阳身旁躺下,片刻便浅浅而眠。
黑暗中,另一双眼睛微微睁开,看着床幔,带着一丝复杂。
春夜寂静,人心却并不平静。
第 40 章
其实沈融阳并非毫无所觉。
从陆廷霄问他那些话开始,他便觉得有些古怪,这个素来不关心身外之事的人,怎么会突然对别人的私事感兴趣?
你想三妻四妾,还是只取一瓢?
到刚才那一幕……
他慢慢睁开眼,旁边的人呼吸平缓绵长,悄无声息。
自己来到这里,首先面对的是生存问题,其次是如何克服身体残缺,然后又是接手如意楼,这三十年来,根本没有闲暇去想婚姻之事,在他看来,自己曾受过极深的欺骗和背叛,再者男女情爱不是世间唯一,有太多事情值得去做,便对这些看得极淡,就算明知乐芸对自己的好感,因为没有什么感觉,也不可能去回应。
但是现在……
沈融阳暗叹,方才不知道要作何反应,只能装醉昏睡,可是任谁被这么一弄,心绪必然难以平静。
漫漫长夜,可怜有人彻夜未眠,有人却好梦正酣。
翌日清晨,天还未全亮,陆廷霄便醒了,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每至卯时三刻,必然起床练剑,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当他看到身旁几乎同时睁开眼睛的人时,却也不由得微微一愣。
"你睡不好?"
"没有,只是做了一场梦。"沈融阳苦笑,揉揉眉心眼角残留的疲色。
陆廷霄看了他一眼,也没再追问,兀自洗漱完带着剑出屋,在院中练剑。
沈融阳心道左右睡不着,便也将轮椅推到院中。
剑法还是那样绝世超凡,气势也还是那样惊心动魄,只是这一招一式之间,却仿佛多了一丝看不见的阻滞,旁人看来也许无甚差别,依旧是难以战胜的对手,沈融阳却看得眉头一皱。
"你心有所念,退步了。"
陆廷霄也未收剑,依旧将一套剑法练完,才收剑入鞘。
以手撑剑抵住地面,他慢慢道:"我心中有一事未解。"
说这句话的时候,陆廷霄的神情极专注,仿佛天崩地裂也无法打断他想要得到答案的疑问。
"廷霄兄请讲。"沈融阳也很平静。
"我对你有所情意,就如男女之间,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之前想知道自己对这个人的感觉,却一直模糊不清,若隐若现,直至看到薛五娘和宋济宁拜堂,才终于像抽丝剥茧一般看清自己的内心。
陆廷霄不是一个为世俗礼仪所困的人,他想要做的事情,没人能拦得住,他不想做的事情,也无人能勉强,正如现在他心中所想所惑,便坦然问出。
但是沈融阳不是一般人。
对方是足以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如意楼主,就算不良于行,也无损他的心志和能力,反而更让人因为他身有残缺却依旧如此出色而心折,乐芸就是一例。
现在陆廷霄动心了,他不会像乐芸一样躲躲闪闪深埋于心不敢让沈融阳察觉,更不是死缠烂打非要追着人家同意的人,如果沈融阳拒绝,他也绝不可能出现心碎断肠这般的儿女情长模样。
陆廷霄就是陆廷霄,不是娇怯善感的女儿家,也不作不来情深款款温柔以对,他只会一直等到对方改变心意的那一天。
沈融阳没有回答。
因为薛五娘走进院子了。
两人的对话被迫中断,陆廷霄心中微感不快,脸上却还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薛五娘觉得自己好像打扰了什么,但看二人的神色,又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便笑道:"昨日多谢教主和沈楼主前来观礼,五娘今日特来向教主请罪,并请教主容我细禀五娘与外子的结识因缘。"
沈融阳拳抵唇边轻咳一声,掩下欲出口的笑意。
薛五娘与宋济宁这一对,当真是世所罕见的夫妻。
一个出身苗疆,常年在江湖中飘荡,只会说汉话不会写汉字,巾帼不让须眉,一个家中书香世代,手无缚鸡之力,只识圣贤书,不知江湖事,两人的差距何止十万八千里,本该是两个世界一辈子毫无交集的。
世事却偏偏是这么巧。
宋济宁家中父母早亡,他自己学识出众,几年前考了科举进士出身,便被赐了官外放,只是宋济宁生性随意,颇有看透世事的慧根,又不喜俗务缠身,便在一年之后辞官归乡,宁可自由自在,也懒得去官场上与同僚应酬往来,党同伐异。还家之后,他便三不五时出门散心,最远的时候到了泉州那边,却碰上一群马贼,差点性命不保,刚好薛五娘路过,心血来潮顺手救了他。
美人被救,以身相许是千古佳话,只是宋济宁七尺男儿,想以身相许只怕人家还不要,他性子平和淳朴,不爱与人争长论短,却对救了自己的女子心生好感。自古烈女怕缠郎,纵是薛五娘那样洒脱的人,与他天天朝夕相处,也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何况宋济宁的为人从品行来说,也是出类拔萃的。
两人理所当然地成了亲,也幸而宋济宁家中并无高堂,这桩婚事并没有受到任何阻碍,陆廷霄更不会做那种棒打鸳鸯的无聊事。
薛五娘讲罢,与宋济宁相望一眼,两人情意绵绵,不言而喻。
"好一桩传奇佳话,我只道薛堂主性情潇洒,没想到婚姻大事上也是如此果断。"沈融阳讶然失笑,他本以为,以薛五娘的为人,就像某书中五毒教那位蓝教主一样,一辈子也不会成亲的。
"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若能遇到知心人,也好过一个人孤独走下去。"薛五娘毫不羞怯,宋济宁便在一旁静静听着,边听边笑,也不斥责她行径大胆不合礼教,得夫如此,确是天作之合。
自宋府出来,是小镇一片整齐的青石路,现在正是早上最好的时间,街道上人声纷杂,买卖吆喝,讨价还价,却是一副世相百态图。
两人走出热闹的地段,来到近郊小道,此时正是三月初春,风景正好,梅花未凋,桃花争妍,落英遍地,草长莺飞。
"此地清静宁和,却是隐居的佳处,可惜筵席总有曲终人散的一天。"沈融阳看着眼前美景,微微叹道。
陆廷霄也静静地远目,没有言语。
"在你那番话之前,我只拿你当朋友至交,未曾往别的地方想过。"
"之后呢?"他收回目光,移至对方身上,淡淡道。
沈融阳坐在轮椅上,风拂起,衣角飞扬,发丝微动。"廷霄兄论形貌武功,江湖无出其右,若你喜欢上任何一名女子,想来那人也会倾心于你,只是我不明白,如何会是我?"
"如果一定要找个理由,那就是棋逢敌手罢。"陆廷霄不是故意敷衍,他也认真想了,确实似乎只有这个理由而已。
陆廷霄一直执意在武学上追求最高境界,心中除了武道,再无其它,他本身能力出众,北溟教也一直安稳无事,除了日常琐务,并不需要他多加费心,沈融阳的事情,是他第一次除了武功之外,想得最多,也是最久的。
沈融阳微微一叹。"与你相识以来,未曾有一事相瞒,此次却有一桩,不得不说。"
陆廷霄静等他开口,没有催促。
"我身上,有辽人的血统。"
第 41 章
早在二十多年前赵东桥收留沈融阳起,便已查清了他的身世来历。
辽国有两大姓氏,耶律和萧,一个是皇族,一个是后族,也有人说,辽国除了耶律与萧氏,再无他姓,这些都无关重要。沈融阳的父亲叫耶律宗盛,耶律宗盛的父亲据说是当今辽国皇帝耶律贤的亲族长辈,双方有些远亲关系,但耶律宗盛却不是嫡子,而是庶子,他的母亲身份也并不高,在当时来说,嫡庶差别很大,耶律宗盛虽然饱读诗书,满腹才情,却得不到家族重视,继承权和世子之位更加与他无缘。沈融阳便是在这种情形下出生,当时的宋朝还不是宋朝,而是后周,他的母亲是一名在两国边境被掳到辽国的大家闺秀,既无身份背景,亦无天香国色,只不过是耶律宗盛心情烦闷醉酒之下的意外。
这桩从一开始就弥漫着悲剧的故事,在那名女子的孩子出生之后,更加注定了这种结局,孩子双足残缺,无法行走,大夫说他将一辈子都在椅子上度过,命运多舛的女子无法承受这个打击,当晚便上吊自尽,至于耶律宗盛,对那女子并没有多深的印象,对这个孩子更加喜爱不起来,一看到他就如同想起自己的失意落魄。自己本就是不受重视的庶子,若再闹出这桩丑事,未免在宗族中更加抬不起头,便让人悄悄将这孩子丢弃荒野。
或许是命不该绝,孩子被心生不忍的府中下人夜里放到一户普通人家门口,从此他就在饱一顿饥一顿的状况之中慢慢长大,到了会走会爬的年纪,就一路走,一路乞讨,跟着饥荒的人群一直走,不知道过了什么山,还是过了什么河,只要能活下去,其它什么也无所谓,也许已经不再是人,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直到这具身体成为沈融阳。
在沈融阳二十岁的时候,赵东桥毫无隐瞒将身世告知,就是想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好决定是否将如意楼托付。赵东桥本身走南闯北,心中宋辽观念比常人要淡薄许多,因为自己脚步所到之处,辽人既有淳朴却愚昧,热情却贫困的,自然也有为富却不仁,位高却凶残的,与汉人并无二样,有时候国家之间的战事,并不仅仅是民族殊异就能造成的,当年三国并立,战火灼天,不过也是为了强弱之争,逐鹿中原。
换了现在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因为自己的民族血统而混淆了对整个大中华的认同感,但这番观念却不能对古人如法炮制,尤其有宋一代,民族观念十分浓厚,宋朝统治阶级由于赵匡胤对军权的收拢和控制,有意无意地弱化国家整体武备实力和武将地位,导致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宋辽交战,经常输多赢少,辽人借此讥讽宋人为宋猪,时不时对宋朝边境大肆掳掠,无数百姓死于非命,日积月累之下,仇恨愈深,这就是宋辽恩怨在民间也异常分明的缘故。
沈融阳无视自己的血统,无视宋辽之防,按照自己的原则和性情来做事,却不可能,也不打算将这种后世的观点拿来说服甚至影响别人,因为这根本就是不切实际的。
现在在晋王府内的老妇纪氏,就是当年那位宋国女子的乳母,整桩事情来龙去脉,她从头到尾亲眼目睹,虽然痛心疾首,却无能为力。小姐身死,孩子被弃,她趁人不备逃出府中,四处寻找,却再也找不到那个孩子,此后也只是镇日依靠做些针线活度日。沈融阳得知纪氏还在世的消息之后,曾经派人定时为她送去一些衣物钱财,却从不留名,在他看来,自己没有必要再去干扰她平静的生活。后来晋王从孟玄晴那里知道沈融阳的身世,便将那老妪"请"到晋王府中,借此要挟如意楼。只是他不知道,沈融阳从来就不将自己的所谓身世隐秘与否放在心上,之所以示弱,不过是不想祸及纪氏。
这桩身世的来源,对一些有心人来说,固然是可以利用的工具,但对于如意楼的人来说,却不会因为这样便不视沈融阳为主,所以沈融阳从来就没有担心过,只是现在陆廷霄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却不由得他不将自己的身世讲出来,以防日后节外生枝,两人平生芥蒂。
陆廷霄素来就不是如何重视世俗观念的人,否则也不会在确定自己心意之后就和盘托出。
果然,他微微挑眉,面色并没有什么改变。
"你就是你,与他人有何干系,与我的想法又有何干系?"
沈融阳摇头而笑,带着感慨。
"廷霄兄,若世人也能有你一半豁达,许多纷争都可迎刃而解。"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每个人都有自己认为重要的事情,而更多人永远将自己放在第一位。"陆廷霄望着远处蝶飞凤舞,淡淡道。
"武道本是你的追求,我却不愿因自己而令你心有旁骛,如此一来,陆廷霄还是陆廷霄么?"
"武道之中,有无我和有我的境界,过去我一直追求无我,就算到了人剑合一,也不觉得这就是武学的巅峰。"他收回视线,移至身边白衣胜雪的人身上,见那风拂乱了鬓边头发,便伸手去理,动作自然,毫无尴尬。
对方微凉的手接触自己头发的那一瞬间,沈融阳心中掠过一丝异样,却快得捉摸不到,人自然还是稳稳坐在轮椅上,神色泰然。
将头发捋顺,陆廷霄便收回手,淡淡续道:"今早练剑,你说我心中有阻滞,说是却也不是,我确实有疑问未解,后来也问了你,但这却不是导致剑法有所迟滞的原因。"
沈融阳略一思忖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无我的境界,你已经达到了,现在心中有情,未必就不能另辟蹊径,道家说太上忘情,却又说道法自然,既是如此,为何不自然而然,顺应自然。可是此意?"
陆廷霄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君不知我,还有何人知我?"
沈融阳大笑。"我不知君,还有何人知君?"
卷四 终。
第 42 章
中原五湖四海,大川小流,水泽甚多,黄河,长江,乃至五大淡水湖,不知道养活了多少生灵,当年隋炀帝开京杭运河,虽因滥用财力导致民困潦倒,但是这条运河直到今天依旧起着作用,连诗亦有云"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日积月累,自然兴起以漕运为生的帮派,这就是漕帮的前身。现任漕帮帮主丁鹏的父亲,在四十年前,将长江沿岸大小帮派吞并收拢,建立起初具统一规模的漕帮,又经过丁鹏这一辈的发展,终于有了"北沧门,南漕帮"之称,至此漕帮作为南方水道霸主的地位正式确立下来。
但是现在漕帮少主丁禹山却面临着一件难事。
他生性大而化之,不拘小节,这是江湖中人的本色,但如果未来将作为一个领导者,显然是不合格的,他的父亲丁鹏不知道为这白了多少头发。只是丁鹏现在终于不用伤脑筋了,因为他正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不省人事。
"令尊从脉象来看并无异样,请恕老朽无能,少帮主另请高明吧。"最后一个大夫合上药箱,战战兢兢地说完,一边鞠躬一边往门的方向退去,险些撞上推门进来的人。
"都给我滚出去!"丁禹山面对着他父亲,头也不回大喝道,声音中的火气和焦躁不言而喻。
"少主……"进来的是他的贴身侍卫曹冰,从小与丁禹山一起长大,名为主仆,但情分非比寻常,自然不会被他这一喝便吓退,只是看了看床榻上的帮主,又望着自己少主僵硬中流露着孤独的背影,不由暗叹了口气。"二当家还是没有下落,派出去的人还在继续搜寻。"
"不用找了。"丁禹山转过身,铁青的脸色满布胡渣,双眼里的血丝显示着他已经多日不曾好眠。
"二叔武功那么高,不可能无缘无故出意外的,却偏偏在这当头失踪,如果他想出现,早就出现了。"
"少主,现在内外不定,不是疑心的时候,底下那些人,都盼着您出来安稳人心呢!"曹冰有点着急了,漕帮现在内有帮主昏迷不醒,二当家无故失踪,三、四当家心怀叵测,外有北面沧海门虎视眈眈,如果连丁禹山也自暴自弃,那么他们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我也不希望做如此猜想,但是二叔他……"声音里流露出一丝痛苦,丁禹山闭了闭眼。"传令下去,召集所有当家议事。"
"您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丁禹山摆摆手,示意他先出去,曹冰无奈,只好离去,房间里又剩父子二人。
"爹,你醒醒,告诉我,真的不是二叔……"他缓缓地伏下身子,头埋入臂弯,声音渐渐含糊颤抖,复不可闻。
本来所有的人事都很美好。
虽然他并不成器,但是爹正当盛年,与爹有八拜之交,现在是漕帮二当家的二叔耿清河智比诸葛,又忠心耿耿,向来是爹的好帮手,而三叔、四叔,常年在外奔波,也是极有才能手段的,漕帮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如果说今天的漕帮已经很风光,那么明天的漕帮只会更风光。
但是一觉醒来,一切都变了。
他爹突然昏迷不醒,所有大夫都诊断不出原因,更不知道是中毒还是生病;而一向被爹倚为左右手的二叔,却刚好在这个时候失踪,无人知道去向;只剩三叔四叔,因上面没了压制,突然之间豪爽仗义的面目便变得有些狰狞。
这种情势下,就算一时尚未大乱,下面的人也开始蠢蠢欲动。
眼看爷爷和爹一手建立起来的漕帮就要四分五裂。
他突然又想起小时候,娘亲早逝,爹忙于帮务,经常几天几夜也见不到人,这个时候常常是二叔陪着自己,背着他逛遍大街小巷,买糖买玩具逗自己玩,教武功学认字教做人的道理,与其说耿清河是他二叔,倒不如说是另一个父亲。
这样的二叔,怎么能让人相信他就是谋害父亲的凶手……
紧紧握住拳头,指甲已经掐进肉里,掐出了血丝,但再大的疼痛,也比不上心头的痛苦。
二叔,求求你出来,出来告诉我,父亲的事情与你无关,求求你出来主持大局,像以前一样一直站在我身边,教我做事,教我做人……求求你……
心底无言地呜咽,却不知不觉泪水早已爬满了脸庞。
此时,千里之外,却有两人在垂钓,悠然自得,闲适如神仙。
垂钓比的是耐心。
从天蒙蒙亮到现在将近晌午,一头一尾,身体未曾动过,岸上的人远远看去,说不定还以为船上的人都睡着了。
"多少条了?"船头的声音淡淡传来。
沈融阳一笑,拉起竿子一看,鱼饵已经没了,身后竹篓却还空空如也,再一看船头那人,似乎惨况相当。"看来我们都不是这块料子。"
那人从船头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两人都没有摇橹,任凭小船慢慢飘荡。
水面上人很少,今天一直是阴天,浪有点大,而且刚下过雨,除了两三只捕鱼小船,根本没有见到泛湖的游人,只有他们两人,静静坐在船头毫无动作,显得令人注目。
陆廷霄从未想过自己有垂钓的闲情逸致,但是现在这种情景,却并不让他觉得不耐,身旁这个人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便是就这么坐着,也觉得心境沉淀如深井,冰澈清凉。
"廷霄兄在想什么?"微暝的双眼缓缓睁开,沈融阳说话的时候,常常面容含笑,令人如沐春风,这是他数十年来养成的习惯,却很少人能看出他笑的时候是不是真心带着笑意。
陆廷霄突然发现他对眼前这个人的了解已经到了一定程度,因为自己能看出此刻对方的心情是轻快惬意的,而在这之前,他根本不会想过去探究一个人的内心。
"如果一年前有人跟我说,我会在这里垂钓,我必然不相信。"
"这世间有许多事情,只有想不到,却没有发生不了的。"眼前湖面开阔,小雨淅沥,颇有春趣,沈融阳静静看着,想起两人初识的情景,及至数次危难关头,到那个人对自己说,我对你有所情意,就如男女之间,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陆廷霄不愧是陆廷霄,这世上只有他想不想做的事,没有他敢不敢做的事。
沈融阳嘴角微微弯起,在他那番话之前,自己从未往那方面想过,但在他的话之后,自己的心,是不是起了变化?
我不知君,还有何人知君?这确实是沈融阳的心声,只是在这句话之外,是否还有什么?
你真的只是把这个人当成朋友吗,他说对你有如男女之间的情意,那么你呢?
如果没有经历过曾经的背叛,那么他跟你说这番话,你还会接受吗?
人生难得一知己,陆廷霄却不仅仅是知己,还是在举手投足之间就能知道自己所思所想的人,而自己亦然。
问世间,这样的人能有多少?
陆廷霄看着沈融阳微微出神的模样,并没有言语,他知道对方需要时间去思考和决定,而他也一直在等。
等待是一件需要耐心的事情,而之于陆廷霄来说,似乎是一种乐趣,因为他不觉得与沈融阳在一起,是一件需要耗费耐心的事情。
小船离岸边已经不远,陆廷霄起身,带着船上的轮椅足尖轻点,紫衣翩然,如天际之云,落于江边。
将轮椅放下,他又折返船上,将船头的白衣人抱起,如前番一般回到岸上。
直到二人远去,岸边渔民还未回过神来。
这究竟是何方高人,还是天人下界?
若只是凡人,又怎会有那般冰雪玉石的容貌和风姿?
此时的抚州还是属于南唐的。一面是歌舞升平,一面是岌岌可危,南唐此时呈现出极端分化的两面性,只不过宋军一日未打过来,一日便有饮酒作乐的理由,对于远在开封的宋主来说,南唐已是囊中之物,但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只要战火未燃,该干嘛还得干嘛,柴米油盐酱醋茶,琴棋书画诗酒花,抚州显得富饶极具情致。
抚州城内有间玉酿坊十分有名,几乎汇聚了当地所有小食,又做得别具特色,只要来到抚州的人,无不想找机会进来一饱口腹之欲。
两人一踏入玉酿坊,便有店小二殷勤上前招呼。
"两位客倌里面请!"
"这位小哥,请帮我们找个二楼的包间,再把这个交给贵掌柜。"沈融阳笑着给了他几两碎银打赏,却又递给他一缕七色璎珞。
小二心中奇怪,但他见多识广,也不张扬,高高兴兴地收下银子,依言将客人所给之物交给掌柜,谁知道掌柜一见到这七色璎珞,啥也不说撩起袍子就跑上二楼去了,看得店小二直犯嘀咕。
"不知公子来到,还请恕罪。"那掌柜走进包间,便恭恭敬敬一揖。
"范叔怎么还来这套,是我们叨扰了才是。"沈融阳笑容温煦,却是真心高兴。
范闲也很高兴,从前他也曾教过沈融阳的功夫,是如意楼的长老,后来年纪渐大,便自请到这抚州玉酿坊做个掌柜养老了
眼睛移至陆廷霄处,诧异于此人的气度,竟不逊于公子。"这位是?"
"陆廷霄,我的朋友。"
"原来是北溟教主。"范闲讶然道,朝着陆廷霄郑重行礼。"听闻我家公子受伤,多赖陆教主相救,老朽实在不胜感激。"
"不必如此,举手之劳。"陆廷霄淡淡道,身子微微一移,侧过身没有受他的礼。
他与沈融阳之间的关系,没有必要向别人细说。
"范叔,最近这里,没什么大事吧?"沈融阳笑道。
"大事没有,倒是有一桩,近来也算是不大不小的烦恼。"范闲微微苦笑,"漕帮帮主丁鹏昏迷不醒,二当家耿清河下落不明,漕帮最近总是派人在抚州城各处搜寻耿清河的下落,咱这里三不五时便要受一回骚扰,损失不大,但也烦人,老朽又不想为了这区区小事就劳动如意楼的力量。"
正说着,外面便起了小小的喧哗。
第 43 章
范闲推开门走出去,就看到一楼大门口站着一伙人,正是这几天一直在全城搜索大肆扰民的漕帮帮众,漕帮向来跟抚州官府关系不错,所以这一次官府那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这些人不是太过分,范闲同样不会强出头,让玉酿坊暴露出来,店小二早就得了他的吩咐,远远地躲到一边,没去招惹他们,任由漕帮的人进来搜人。
只是一个帮派大了,即便帮主驭下再严,难免良莠不齐,这些人进来搜了一圈,见毫无所获,就要走人,其中一人眼光瞥及角落处坐着的年轻女子,邪念一起,歪脑筋就动上了。
"小娘子怎的孤身一人坐在这里,可要哥哥相陪?"那人凑上前去,涎着脸笑道。
年轻女子一脸惊惶,站起身来,欲退不能,手腕已经被抓住了。
其余帮众眼见着这人调戏良家女子,都抱着看好戏的刺激心理,既不上前劝阻,也不帮忙,心里还巴不得同伴快点得手。
二人僵持不下,那人的手已经快摸到年轻女子的脸上去,范闲暗叹一声,正要出手,却听见那两人不远处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漕帮汉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下流无耻了,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都要欺辱!"
几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三十来岁,形容落魄的书生站在那里,拍案而起,双目直视他们,毫无惧色。
那调戏女子的漕帮帮众倒是放下手头的活,朝着他冷笑:"一个酸书生,也敢来多管闲事?"
"某虽不过是一介书生,却素来敬仰漕帮的所作所为,没想到今日败坏漕帮声誉的,却也是你们自己!"
范闲一听这话就知道要糟,果不其然,那几人怒气冲冲,挽起袖子朝他走去。
"你想做英雄,就别怪爷们手辣了!"
一楼的客人早已纷纷避开,范闲看那书生要挨揍,身子一动便待下楼,却只觉肩上一重,已被人按住。
回头一看,是沈融阳。
"公子,这……"范闲只看见沈融阳,却没有见到陆廷霄,再一扫他身后的房间,已经空空如也。"陆教主他……"
"他有事先走一步。"沈融阳微微一笑,示意他稍安勿躁。
既有公子之命,范闲便也随之站在一边看戏,这才看出不妥来。
那书生被几个人追得手忙脚乱,在客栈之内到处跑,不时被桌椅绊倒,但漕帮的人却始终沾不着他一片衣角,只是他躲闪的角度和动作十分巧妙,那几个人即便气喘吁吁,也看不出异样来。
半天追不到人,自己却累得像条狗,几个漕帮帮众火气噌噌地往上冒,抽出武器就往那书生身上招呼,书生纵然轻功绝妙,却一直没见他露出别的功夫,此刻几把刀剑齐齐砍向他,便仿佛有些招架不住了,脚下一个踉跄,身后一把刀划在他背上,顿时多了一条血痕。
另外几把武器此时也到了他头上,假若真的砍下去,到时候不仅出了人命,连玉酿坊的声誉也要大受影响,这书生不管是假装不会武功抑或真的出不了手,于情于理,沈融阳都不得不出手。
琉璃棋子分别射向几人脚下,哎哟声此起彼伏,看起来就像他们自己不小心踩到脚下的杯子碎片滑倒一样。
那书生却是一脸惊愕,仿佛不敢置信自己竟逃过一劫。
"你们在这里欺负读书人,恐怕一传出去漕帮的名声就不好听了。"
那几个人扶着腰陆续站起来,看到楼梯口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白衣人,而且还是坐在轮椅上的。
"兄弟们今天真霉,来了个酸儒,又来了个瘸子。"其中一人咬牙道,顺手抓起刀。
"几位小哥莫是忘了你们的来意,如果耽误了正事便不太好了,今日之事若各位就这么算了,我就也当没看见。"来人笑眯眯的,他年纪也不大,但在那几个漕帮的人眼里,怎么看怎么碍眼。
"好大口气,就你一瘸子,还以为自己是我们帮主?"
"我只不过是与你们丁少帮主有些交情,如果不信,倒可以随你们走一趟。"他也不怒,依旧笑容可掬。
那几人相视一眼,其中一人道:"敢问阁下大名?"
"在下莫随意。"白衣人慢腾腾道,扫了他们一眼,就像一个眼高于顶的世家子弟,看得站在二楼的范闲几乎要以为自家楼主突然换了个人。
那人将这名字在脑子里转了几圈,确定自己从来就没听说过,不由心生疑窦,但还是谨慎道:"莫少侠,令尊是?"
"明明是问我的名字,怎么问到我父亲头上去了,你们不认识我,难不成就认识他么?"他翻了个白眼,在那几个人差点又拿刀冲上来之前又不紧不慢地说道:"家父你们是肯定没福气认识的了,但我叔叔你们想来熟悉一些,他叫莫问谁。"
那几人面面相觑,转眼换上一副笑脸。"原来是莫大侠的高侄莫少侠,我等有眼无珠,实在是得罪了。"
只听过高徒,还没听说过高侄的。那书生还坐在地上,闻言就想笑,一笑又牵动背上的伤口,只好忍住。
白衣人倒似很受用,挥挥手道:"既然你们这么说了,那今天的事就看在我的面子上算了,我跟你们少帮主也有些时日未见了,这就去见一见吧。"的
见那几人面现迟疑之色,又加了句:"放心吧,我不会跟他说今天的事情,上次我这腿差点被马蹄踩断,还好被你们少帮主救了,这不,现在还坐轮椅上呢,既然来了抚州,怎么说都得向他道谢去。"
说罢手一挥,那几个人每人手中多了一块碎银,不由都喜上眉梢,口称莫公子。
莫问谁素来游戏人间,随性不羁,说话也常常气死人不偿命,这是武林中人人都知道的,既然身份是莫家侄子,与其费尽口舌,倒不如这副做派来得让人信服。范闲叹服之余,却不知道楼主此番动作是为何,眼看他随那几个人出了门,纵有满腹疑问,也只好静待消息。
"他们是看着父亲现在无法理事,二叔又不在,我好欺负是吧!"丁禹山拍案而起,恨恨咬牙。
曹冰在一旁暗自苦笑。
莫看这漕帮表面风光,现在帮主一倒,马上就人心思易,三当家和四当家明显冲着帮主之位而来,帮主在时,尚能让他们听令做事,如今这般,许多人都在为自己筹划,就算一部分人对帮主忠心耿耿,可就少帮主的性子,又如何斗得过那些人?
少帮主自幼衣食无忧,上有帮主和二当家这两棵遮阳大树,什么事情都轮不到他去烦恼,加上他性情大而化之,不愿将心思花在学习帮务上面,一旦像现在这样能够庇护他的人都不复存在,他便要孤身面对这些暴风骤雨。
"下面人心浮动,沧海门居然也频频骚扰我们的堂口,分明是欺漕帮无人,"丁禹山愤怒过后,依旧束手无策,满肚子怒气又憋了下去,也只好苦笑。"现在只要能找到二叔,这些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
曹冰却不这么看。"找到二当家固然重要,但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跟那些对漕帮忠心耿耿的人联系上,莫要被三当家他们争取过去。"
丁禹山点点头。"昨日议事之后,我已分头给这些人传信,但是现在仍未有消息,只怕信息早就被三叔他们切断了。"他虽然粗心,却不是傻子,目前一切迹象都显示他们二人已经被软禁了,唯今之计只能想办法突围出去。
"夜长惟恐梦多,今夜子时之后,外面侍卫换班,不如趁那个时候让属下掩护少帮主逃出去。"
丁禹山怒道:"我就算出不去,也不会想这种法子来牺牲你,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情分不比他人,你也来和我说这种话!"
曹冰默默叹息,正要说话,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少顷,门被推开,进来的是漕帮三当家齐琼。
琼乃美玉,齐琼却实在名不副实,他长得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子,但若有人因为他的外面而小觑他,便要大大吃亏,事实上,齐琼的心思缜密,在漕帮内甚至有小诸葛的美称。
"禹山,这位莫公子,说是你的朋友,前来探望你的,三叔便带他过来了。"
丁禹山看着坐在轮椅上进来的白衣人,愣神不过眨眼之间,很快讶然道:"莫兄,你怎么会过来的?"
"我来了抚州,想起你在此地,怎么都要过来看看你,我这腿还多亏你救下的,总不能忘了救腿恩人吧?"白衣人边说着,转动轮椅上前便拍拍丁禹山,一副熟稔的模样。
他的腿不是天生的么,怎么又成自己救了的?丁禹山虽然觉得事有蹊跷,很快顺着他的话应下来,但也觉得匪夷所思,如意楼主怎么会假借身份来到这里,而且看起来似乎还没有被三叔识破,这到底怎么回事?
齐琼看着两人言笑晏晏,又仔细观察了他们的神情,发现丁禹山虽然惊讶,但却更像讶异朋友的到来,这份反应不似作伪,再看白衣人,完全就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便放下心来。
"既是如此,那禹山你就好好跟莫公子聊聊吧,三叔先出去了。"
见齐琼转身要走,丁禹山冷下声音。"三叔这就要走了么?不解释一下软禁侄儿的原因?"
齐琼一愣,微微苦笑。"禹山你这是说的哪门子话,别耍小孩子脾气了,这会你父亲不在,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你三叔去做的。"
丁禹山冷笑。"既然没有软禁我们,为何我们连这院子都出不去?"
齐琼看着他摇摇头,脸上是恨铁不成钢的痛心。"你倒有理了,你在外面通宵达旦流连忘返,连你父亲病倒了都不知道,还一门心思往外跑,三叔劝你不住,只能让你在这里好好反省反省,你说你,"他指着丁禹山,想要喝斥,又叹息一声,放下手。"你说你这副样子,将来怎么担起我们这辈人的期望,怎么接下漕帮的担子!"
丁禹山被他噎得一句话吐不出来,只能干瞪着眼。自己确实是从外面回来之后才知道父亲病倒,二叔失踪的,自己以前也确实很少关心过帮务,但在齐琼口中说来,自己却成了不孝儿子,他还是苦口婆心劝自己改邪归正的长辈。
一直到齐琼关上门出去,丁禹山还站在那里,脸色变幻不定,想发作又发作不出。
沈融阳见状一笑:"姜还是老的辣啊。"
丁禹山悻悻收回瞪着房门的双眼,转向白衣人,满腹诧异。"沈楼主这是何故?"
"既是受人之托,也是好奇心起。"
"自林家一别,沈楼主风采依旧,我却今非昔比。"丁禹山叹息一声,转身在大理石圆桌旁坐下。他对沈融阳颇有好感,怎么说人家也救过自己的性命,此番前来,断不是无缘无故。"不知道沈楼主受何人所托?"
"耿清河。"沈融阳微微一笑,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条,放在桌面上。
从沈融阳刚才进门到现在,曹冰一直在观察他,见他虽然不良于行,举手投足之间却无不淡定沉稳,令人心折,脑海便不由浮现出一个词:翩翩佳公子。
非指容貌,而是气度。
他小时候与丁禹山一起读书,曾经看到《世说新语》里有一句话:朗朗如日月之入怀。那会不明其意,现在却终于能理解,心中又拿起自己所见过的世家公子,名门弟子与之比较,竟发现无一能及。
丁禹山抓过纸条一扫,差点没跳起来,"二叔还在抚州?那他为什么不出现?!他……"
一连串的疑问反而让他不知从何问起,只得慢慢地坐下来,又看了一眼纸条,然后点起蜡烛,把纸条烧掉。
"耿二当家说他现在不便露面,时机一到,自然会来寻少帮主的。"沈融阳不急不缓地笑了笑,拿起茶壶倒了杯茶,凑近鼻下闻了闻,赞道:"好茶。"
丁禹山心如火燎,无奈沈融阳却如老僧入定,只好捺下烦躁,陪他一起喝茶,只是连灌了几口,却没品出什么好来,嘴里淡出了鸟,哪有酒来得好喝。
沈融阳看出他的烦闷,也不点破,只是移开了话题。"最近贵帮还有议事么?"
丁禹山点点头,气愤带着无奈:"他们说我爹卧病在床,无法理事,所以三天之后,漕帮所有当家和管事都要出席,议定下任帮主。"
茶香自喉咙滑入,流入肺腑,复又从舌间散发出来,流溢七窍,令人顿觉清心醒神,沈融阳微微阖眼,待这半杯茶都品味透,这才睁开眼,悠悠道:"少帮主可想过耿二当家何以不出现的原因么?"
丁禹山愣了下。"因为三叔势大,或者,我爹的昏迷跟二叔他脱不开嫌疑……"想了想,又摇摇头,不对,若是二叔与爹的昏迷有关,又怎么会主动联系自己。
沈融阳一笑:"若是你爹和二叔都不在了,此番你要如何做?"
见丁禹山被自己问住,他缓缓道:"别人的能力再怎么出众,你自己的路,终究要你自己去走。"
丁禹山正想反驳,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默默看着角落,不再言语。
夜幕渐渐降临。
齐琼倒也没有虐待他们,到了时辰就让人好饭好菜地送进来。
丁禹山不信以沈融阳的能力会出不去,正想请他出去帮他们传递消息,但沈融阳假借身份进来,自然不会轻易出去,丁禹山和曹冰二人束手无策,他却悠然自得地吃饭喝茶,甚至还抽出书架上的书来看。丁禹山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问了人家又不说,只好无可奈何地坐在一边生闷气,连饭也不吃了。
将近亥时,窗户上传来一阵轻叩。
丁禹山和曹冰以为是援兵来了,对视一眼喜不自禁,曹冰上前将窗户打开,却见一黄衣人轻飘飘从窗外进来,白玉冠将头发固定着,两边垂下金黄色嵌宝红流苏穗子,黑鸦鸦一片乌发一直垂至腰间,眼角眉梢尽是冷意,如同潭中冰玉,井中深月。
两人都愣住了,一时反应不过来,那人只不过扫了他们一眼,便移至沈融阳身上。
"如此月色,何故独坐屋中?"连声音也是清冷淡然,不是故作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却像天生如此不喜亲近,所以更让人觉得凛冽。
什么独坐,难道我不是人啊?丁禹山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沈融阳笑道:"难道你做了这不遂之客,只是邀我赏月么?"
二人一冷一热,一淡漠一带笑,却似天生默契,旁人插足不得。
丁禹山竟也忘了追究自己是不是人的问题,对此人身份大是好奇。
第 44 章
一连三天,陆廷霄都踏月而来,乘月而返,漕帮软禁少帮主的厢房,对他来说如入无人之境,丁禹山对此气得牙齿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这两个人,明明可以轻而易举来去自如,却是一个日日在此看书喝茶赖饭就是不走,另一个夜夜亥时便作窗上客乐此不疲却对他们视而不见。
原本自己因为漕帮目前的状况正焦头烂额,被二人这么一搅和,烦躁的情绪不翼而飞,眼见三日之期将近,心情竟慢慢的平缓镇定下来
无论如何,二叔能给自己传递消息,便是已经有了后着,自己在这里心急如焚也是于事无补,倒不如凝神定气,准备即将到来的漕帮议事。
他这边满怀交集,屋内却十分宁静。
曹冰正双腿盘膝,闭目调息,已经一个时辰有余。
而沈融阳靠坐在窗边,手里看着一本《郡斋读书志》,一边看,不时轻咳几声,自黄山之战后,每逢天气变化,就留下这个毛病。
"你没事吧?"见他咳得愈发有些厉害,丁禹山站起身为他倒了杯茶水。
"无妨。"沈融阳摇摇头,但喉咙麻痒却无法遏止,咳了一声便停不下来,胸口竟有些烦闷,眉头微微拧起,白皙脸已是颊浮起一团血气,整个人看起来竟有些脆弱。
这真是独步天下的如意楼主么?眼前这个人,双腿无法行走,右手蜷握成拳捂唇低咳的模样,就像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却也就是这个人,曾经让楚家家主楚方南死在他的手中,又将问剑山庄付之一炬。
白衣胜雪,温良如玉,谦谦君子,明朗清举。丁禹山默默看着他,与这个人相比,自己从小生长在父辈的庇护之下,虽然没有成为纨绔子弟,但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二十多年来,他又做了什么?
就在丁禹山长吁短叹之际,陆廷霄已经从窗外进来,看也没看他一眼,就走到沈融阳身旁。
一只手抵住他的背,暖流自对方指尖缓缓传过来,随着血液在五脏六腑处流转,喉咙顿觉舒服许多,沈融阳示意对方不要再将内力输给自己,一边展眉道:"现如今廷霄兄作梁上君子的本事越来越高了。"
"天台山附近有处温泉,对你的伤应该有所助益。"为他把完脉,陆廷霄冷不防说了这么一句,目光所及,见他头上盘髻的墨玉簪子歪了,便伸手一抽,满头乌发散落下来,披了满肩满背。
"这里有梳子么?"他将屋子扫了一眼,没有发现自己想要的东西,便朝丁禹山淡淡问道。
"你等等。"丁禹山愣了一下,匆匆跑到隔壁屋子拿了把木梳过来,看着黄衣人专心致志地梳着手中长发,觉得眼前这一幕怎么看怎么古怪,却又说不出哪里古怪,再看沈融阳,却是任他摆弄,脸色如常,自在无碍,不由暗暗叹道果然非常人行非常事,两人武功天下无双,连行事也是一等一的诡异。
转眼间,陆廷霄已将手中乌发皆挽了个髻,再用那墨玉簪子固定住,他端详了几眼,脸上未现,眼中却流露出满意的神色。
"明日的头发,让我来打理。"
"好。"沈融阳微微一笑。除了早年三餐不继的日子,他的头发一直就是侍琴侍剑梳的,现在他们两人不在,每天早上自己光是折腾这把头发就废去了不少功夫,也还只是勉强能见人而已。
齐琼觉得自己已经是天时地利人和了。的e
多年来丁鹏一直将耿清河视为左右手,即便自己也是结义四兄弟之一,丁鹏对他的信任也远不如耿清河。他自觉能力不弱,心中便由不忿积累至怨恨,时时想假若自己在丁鹏这位置上,定然比他经营得更加风生水起。
于是他开始在丁鹏的饮食里放一些平时看起来并没有毒性,反而对身体有益处的草药,长年累月下来,丁鹏的身体负荷到了无法承受的程度,便突然毫无征兆地倒下来。偏偏在这个时候,耿清河也一起消失,他不费吹灰之力便除了两个最大的障碍,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丁禹山放荡已久,很少触及帮中事务,难以服众,江湖向来以实力为尊,一个毫无资历和能力的少帮主,是根本不会得到承认的。
放眼漕帮上下,能够成为下任帮主的,舍他其谁?
"三哥!"门被推开,四当家张简书走了进来。"一切都准备好了,半个时辰之后议事开始,您是否要先过去看看?"
齐琼颔首。"耿清河的下落还是没有消息么?"
张简书摇摇头。"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就不见了,整个抚州城我们都快翻遍了,还是没有找着人,也许出城去了?"
"也罢,他一出了城也就回天乏力了,到时候我坐稳了帮主之位,就算他再出来也没有用。"齐琼站起身,掸掸衣服,带着一丝笑容。
第 45 章
满堂寂静,只有茶盖与茶盅相碰的声音。
齐琼扫了一眼,厅中所坐管事,十有八九已经站在自己旗下,眼见帮主之位胜券在握,心中志得意满,即便性情再谨慎,也不由流露出一丝兴奋。
北沧海,南漕帮。
漕帮掌握长江沿岸大部分漕运,一年利润可谓天数,坐上帮主之位,等于将财富牢牢拢在手里,未来在江湖中的说法分量也必将更重,指不定武林盟主也指日可待。
如是想着,握着扶手的指节也不由微微泛白,财,权,色,多少人一生梦寐以求的东西,对他来说已经近在咫尺,又能怎能不心情激荡。
"三当家,少帮主到了。"门外有人禀报,接着有人掀帘而入,丁禹山走进来,旁边一左一右跟着两个帮众,是齐琼派去监视他的。
他一脸平静,同样扫了厅中所有人一眼,什么也没说,径自到空位坐下。
看到他的反应,齐琼反而有点生疑,但自己派过去的人,一天十二个时辰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丁禹山一丈之外,据回报丁禹山一日到晚就与莫问谁的侄子,那个叫莫随意的人在房间内厮混,连房门都很少出。
丁禹山是他看着长大的,性情不拘小节,心无城府,是绝不可能有什么后着能隐藏到现在的,照他的性子,方才本来见到自己就破口大骂,事实却并非这样。
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我足足等了二十年,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也不可能会发生变故的。齐琼对自己说道,调整心情,待众人坐定,便缓缓开口:
"前几日,因为帮主急病倒下的事情,特地将大家都召集过来,但是现在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帮主一日未醒,漕帮就一日群龙无首,诸位都是漕帮栋梁,究竟该怎么办,还是得一起拿出个章程来。"
"那还用说么,帮主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清醒,二当家又失踪了,现在就只有三当家你德高望重,能带领我们漕帮了,兄弟我们都支持你!"话方落音,一个大汉站起来,伴随着粗豪的声音,响彻整个厅堂。
"坐下!这里比你资历辈分高的管事比比皆是,如此喧哗,成何体统!"齐琼沉声道,面有不豫。
谁都知道这人是三当家一手提拔起来的,从一个无名小卒到一方管事,那是绝绝对对的心腹,心腹开口,离主人的意思也就八九不离十了。在座者个个心如明镜,相继拿定了主意。
"虽然帮主现在不能理事,但毕竟还有少帮主在,三当家固然能力出众,如果一旦帮主苏醒,只怕不太妥当。"一名老者慢腾腾地开口。他的意思很明白,你齐琼一旦当上帮主,原来的帮主又醒过来,那这时候你想怎么办,是让还是不让?
齐琼和丁禹山同时望向那个人,齐琼暗自皱眉,丁禹山却突然感到一丝温暖,就像一个孤身在海上漂泊已久的人突然看见一个靠岸的小岛,在这个厅内,聚集了漕帮绝大多数的管事,但是真正愿意为他或他父亲说上一两句话的,却寥寥无几。
这本是人性,没有什么好苛责的,被软禁的这些天,他想了很多,也想通了很多。从前不知人心险恶,总觉得自己有武功在身,加上漕帮少帮主的位置,将来继承帮主之位是水到渠成,从来不用去思考这些事情,现在才渐渐明白,这世上没有掉下来的馅饼,就算你的父亲是漕帮帮主,你自己不争气,别人照样可以不买你的帐。
"秦老说这句话就不太厚道了,若是帮主永远醒不过来,难道就让漕帮帮主的位置一直空悬下去么,那您又置漕帮的将来于何地?"
"苏管事说得是,当务之急,还得先选出新帮主来,也好对漕帮上下有个交代。"
"就是就是,帮主之位一日未决,我们兄弟都群龙无首啊!"
"……"
眼看火候差不多了,齐琼放下手中茶盅,开口道:"大家稍安勿躁,听我一言。我对这帮主之位,实在没有多大兴趣,今日请大家前来,也是像大家所说的,不希望漕帮群龙无首,要知道现在北面沧海们虎视眈眈,已经接连抢了我们好几处堂口,这样下去,漕帮兄弟们就没生计了。"他顿了顿,见众人面露赞同之色,便接道,"所以我的想法是,先选一名新帮主出来,暂代帮主之位,等帮主一醒,便将位置归还,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众人纷纷附和,但谁都知道,话说得再漂亮,到时候一旦坐上去再想下来,就不是丁鹏醒过来或者几句话能解决的了。
"三哥说得极是,这暂代帮主的人选,我就提三哥了。谁都知道,漕帮现在除了帮主之外,就属三哥功劳最大,苦劳最多,这二十多年来,如果不是你为漕帮立下的汗马功劳,漕帮也没有今天。"张简书一开口,其他人也不甘落后,陆续表明自己的立场,刚才为丁禹山说话的秦姓管事,见大势已去,丁禹山又不发一言形如木讷,不由暗自叹息,也没再说话。
见众人纷纷表态,齐琼又故作推辞了几番,这才勉为其难叹道:"齐琼何德何能,让兄弟们如此支持我,那我就……"
"三叔,你是不是以为父亲真的就醒不过来了?"
丁禹山没有被点穴,因为齐琼料定他即便大吵大闹也于事无补,反而更让这些人看清楚他是扶不起的阿斗,谁知自从进来之后他就一直没说过话,直到现在才冷不防冒出这一句来。
齐琼一惊,难道丁鹏没事?转念一想又觉不可能,那种慢性的毒,十几年的时光足以渗入骨头,即便再世华佗也回天乏术。
"贤侄说的这是哪里话,大哥要是能醒,我们比谁还高兴,怎么会做此想?"
丁禹山盯着他,慢慢道:"那么二叔呢,我相信二叔在漕帮的威望和才能,也足以担任帮主之位吧?"
"二哥在此,必然比我有资格,只是他现在下落不明……"
"那是不是二叔在此,三叔你就肯退位让贤了?"丁禹山打断他的话。
"禹山你开什么玩笑,耿二哥怎么可能在这里?"齐琼摇摇头,一脸痛惜,心中却惊疑不定,目光搜寻着在场所有人。
"三弟,你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张简书突然开口,声音却变得微微嘶哑,他摇摇头,神态全似换了个人。
齐琼大惊,猛地站起身来,死死盯着他,口中却大喊:"来人!"
"三当家不必喊了,外面已经没有人了。"一只修长的手掀开门帘,进来的却是那个自称是莫随意的人。
他的神情很和煦,笑容也完全无害,齐琼却看得心中一寒,自己布置在外面的几百人手,其中更不乏心腹高手,全都被眼前这个人解决了?
厅中所有人一听到他的话,顿时乱成一团,离他最近的几个人沉不住气,拔刀就扑了上去,那人手指翻弹,全都打在对方手腕穴道上
刀脱手而出不说,若人家力道再大一点,自己手筋就断了。
一时无人再敢妄动。
"你到底是谁?"不相信局势一下子逆转,齐琼反而无暇顾及张简书的真假,看着眼前的白衣人咬牙道。
"沈融阳。"他如是说道。
轮椅上白衣纤尘不染,宛如清风过耳,明月入目,沁心惬意。
"如意楼主……"齐琼闷哼一声,对此人已是恨之入骨。"我和你无冤无仇,我们漕帮内部的事情,又与你何干?!"
这会白衣人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微微侧头认真思索了一下,才说出令齐琼几欲吐血身亡的答案。
"一时手痒,多管闲事了,叨扰之处,还望见谅。"
第 46 章
见谅你奶奶个熊!
齐琼在心里破口大骂,眼下却顾不上回嘴,他转向披着张简书面皮的人。"耿二哥怎么回来也不打一声招呼?"
他很讨厌耿清河。
虽然他们兄弟四人结拜,但在这四个人里面,自己跟耿清河的关系最疏远。因为他每次想什么事情,耿清河只稍看他一眼,便好像知道得一清二楚,不管自己打的是不是歪主意,谁会喜欢有一个能够窥透自己心事的人总在左右晃来晃去?
"有劳三弟费心了,"那人轻轻咳了一声,袖子往脸上一抹,露出一张瘦削清俊的脸,他已经年过四十了,但从他现在的容貌看来,当年的耿清河必定十分俊美。"本应早些回来的,但有些事情耽搁了,三弟莫怪。"
"四弟呢?"齐琼沉声问道,一边念头在心底飞快地转着。外面布下的人手现在是指望不上了,但自己情势也未算全坏,沈融阳再厉害,毕竟也不能公然干涉他们漕帮内务,现在耿清河出现,正好将丁鹏的事二一添作五推到他身上,屋里这些人,虽然大多是墙头草,但是他们刚才已经公然表示支持自己,莫说丁禹山的威望根本不足以接任漕帮,就算坐上帮主之位了,首先不会放过的就是现在这里这些人,所以他们必须也必然支持自己。
齐琼料得不差,沈融阳确实不打算涉足漕帮内部的事情,刚才出手相助,只不过是闲来无事,以及对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在丁禹山那里白吃白喝的补偿。
既是没有自己的事了,沈融阳便自顾坐在一角,悠然靠着椅背看戏,众人的注意力又逐渐被突然出现的耿清河吸引过去。
"他过于劳累,我让他去休息了,怕突然出现惊扰你们,便跟三弟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耿清河略显苍白的脸笑了笑。
放屁!齐琼心底早已不知道问候了耿清河多少辈祖宗,脸上依然强笑道:"耿二哥既然来了,那么这暂代帮主之位……。"
"齐琼,事到如今,你还准备抵死不认么,我爹昏迷不醒,你就真的一点干系都没有?"丁禹山冷笑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帮主的事情,我也同样焦急,禹山,三叔理解你的心情,但这不是你耍脾气的时候。"言下之意,如果你有证据,大可提出来。
"你!"丁禹山确实不是齐琼的对手,每每说了不到一两句话,就能被他激得跳脚。
"三当家,这段时间帮主昏迷,您忙上忙下,兄弟们都看在眼里,现如今要重选帮主了,二当家就冒出来,因此属下怀疑二当家与帮主昏迷的事有关,请让属下将二当家擒拿,待帮主醒过来再作处置!"一人站出来,朝齐琼抱拳行礼,眼睛却盯着耿清河。
耿清河知道自己强压内伤和中毒的症状已经被人看出来了,不由暗自苦笑。
齐琼扫了一眼沈融阳所在的角落,确定他没有意图插手,又看看底下的人,转而朝耿清河点点头。"二哥,事到如今,只有先委屈你了,等事情查明,三弟我去你门前负荆请罪,来人,请二当家去休息!"
"谁敢?!"丁禹山大怒,一掌就往上前抓人的帮众扫去。
趁众人的注意力都被丁禹山吸引,方才在人群中仗义执言的秦姓管事一跃而上,目标直指齐琼。
齐琼一惊,直直后退,一掌凝聚内力对上来人。
但他却忽略了旁边的耿清河。
耿清河本身受的伤很重,中的毒也不轻,这都拜齐琼所赐,本来是绝不可能再出手的了,但齐琼偏偏料错了,他宁可拼着毒素加剧运行,伤势加重,也要置齐琼于死地。
"二叔!"丁禹山一声惨呼,接下颓然而倒的耿清河。
"耿清河……你……"齐琼粗喘着气,血沿着嘴角淌下,他捂着胸口,背靠柱子,缓缓坐倒。"自从我们结拜,你就一直看我不顺眼,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要反对到底,今日帮主之位,若不是你……若不是……"
这个人,宁愿不要性命,也要坏他的好事。
"你害了大哥,还想夺帮主之位,我纵是没了性命,也不能有负当年大哥对我的知遇之恩……"耿清河苦笑着,声音断断续续,已是气力不济。
"二叔……"丁禹山双手微微颤抖,看着怀中的人鲜血一口口吐出来,脑袋完全混沌了。
场面一时混乱,眼见情势逆转,一些本来就摇摆不定的人心里开始打起算盘,丁禹山抱着耿清河已经完全失去反应能力,曹冰带着人闯进来,趁乱将一些还忠于齐琼的人一一制服。
沈融阳退了出来,外面刚下过春雨,草木的味道在鼻息间流淌,天色是明澈的微蓝,身处其间,仿佛连人心也经过洗练。
而那人正朝他走来,不急不缓,衣袂翩然,眉间冷淡,面如寒玉,就像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
他微微一笑:"不知道天台山这个时节的景致如何?"
"比此处好。"陆廷霄不太喜欢看到那屋里的一切,包括人心,权欲,还有那些人的嘴脸。
沈融阳知他性情,这人并非在抱怨,只不过是说出自己的感受,天台山清静无争的景色,自然比纷闹不休的这里要美上许多。
所以不作声,只是唇角扬起,从袖中拿出一件物事,递给他。
那人接过去,看了几眼,脸上露出少有的讶异。"冰蝉玉。"
冰蝉者,能解百毒,消百病,祛邪定气,凝神安魂,对他们俩来说没什么大用处,却是北溟教教中历代所藏,后来又因故流落在外的宝物,如意楼几乎通晓武林典故,沈融阳自然认得,却没想到会是在漕帮,趁着这次漕帮动乱,他出手襄助,丁禹山以此物相赠,自是情理之中。
只是这事陆廷霄之前却并不知情。
一个人能够处心积虑为另一个人做一件事情,如果不是铁石心肠,便不可能不为之动容。
心下微微感动,他什么也没说。
什么话都显得多余,自然什么也不必说了。
曹冰帮着丁禹山收拾残局,忙乱之中突然想起那两人,不由走到门外,正好看到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
那身黄衣与白衣,那两个一立一坐的人,在越来越模糊的视线里,仿佛凝聚成一个点。
远处,山抹微云,水绿新草,天色正青,芳菲恰好。
第 47 章
温泉并不在天台山上,而在离天台山不远的小山湾之中。
泉水自地下汩汩流出,在山中一个涡地形成天然的池子,热气氤氲着缓缓上升,笼得周围一切仿佛都跟着温热起来。
这是一处世外桃源。
两人一路缓行,统共走了半月走余,才来到这里。
此时三月未过,山中清寒,正是泡浴温泉的最好时机。
沈融阳看着眼前情景,心中难掩赞赏。
"你体内寒气未褪,用这温泉疗伤最好不过。"陆廷霄淡淡道,蹲下身掬起一泓水。"水温很合适。"
他双腿无法行走,想要下水还得让陆廷霄帮忙,沈融阳也不矫情,点点头道:"有劳了。"
眼见这人宽衣解带,陆廷霄微微侧头,望向泉池,耳边衣物悉索作响,直到沈融阳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
"廷霄兄。"
再转过头,他已将上衣褪去,虽然长年都不能行走,但沈融阳的身形并不瘦弱,反而是纤长有度,那副白皙斯文的身体下面,隐藏着足以笑傲天下的实力。
陆廷霄自己脱去上衣,走过去将他横抱起来,放入温泉池中,自己也下了水。
池水不深,站着只是勘勘到胸口而已,但沈融阳双腿使不上力,如果坐下的话,池水就会淹没头顶,陆廷霄一手抓住他的手臂,让他有所依靠,却其实是将他上半身几乎全部的重量都移至自己身上。
温泉的热让那人的脸被熏得酿出浅浅醉红,陆廷霄第一次如此近地靠近他,却发现他的睫毛其实很长。
雾气很浓,他不得不半眯起眼睛看周围的事物,于是眼睑微微覆下,睫毛如阴影般覆盖了半面眼睛,但这却并不显得脆弱,只是让整个人看起来更有一种奇异的魅力。
头发本来披散在后面,现在已经被水浸得湿了大半,还有几缕贴在颈项上,没有衣领遮掩的后颈线条显得十分优雅。
现在两人的距离几乎没有缝隙,沈融阳一半肩头倚靠着陆廷霄,头稍稍仰起,一边手肘半撑在池边的石头上,背抵着池边,感受着温热的水与皮肤的贴合,仿佛从骨头里透出来的舒适感,让他叹息般地吐气。
这从未在人前见过的一面,让陆廷霄异常愉悦。
伸手拂去他额前散落的头发,手移到他背后,将内力缓缓传过去,与温泉的效力,内外结合,慢慢化解他旧伤留下的痼疾。
少顷,沈融阳侧首,示意他不要再浪费内力。
那个眼神带着被热气熏染的水雾,陆廷霄一下子就看懂了,却突然心中一动,手从背后伸上去,将他头上的玉冠摘下来放在池边,一头鸦发从头顶倾泻下来,半洒入水中。
他身体微微向前倾,薄唇处传来一阵暖意。
那人一震,睫毛微微颤动,抬眼看他,神情有些忡怔,却没有推开他。
"沈融阳……"
碰触上柔软的温暖那一刻,他在嘴边轻轻流泻出这个名字,不复以往的冷峻。
对方仿佛轻轻叹息一声,又似呼出一口热气。
"卿卿佳人,世间何其多……"
"纵是弱水三千……"
话只说了半句,他便没有再续,趁着对方心神松动之际,微微加深力道,描绘着唇间的形状。
背抵着石头,已是后退不得,被这人困住,若不用上内力,竟似挣脱不开。
沈融阳心底微微苦笑。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稍微运力便可震开眼前这人,但他不想误伤了他。
可眼前,究竟是怎样一盘乱局?
难道,还是接受了吧?
情之一字,明明不信,可是现在……
长长的,无声的,叹息。
罢了。
也许,也许,真的不能否认。
自己也动了情。
否则,要怎样解释?
对方明明毫无戒备,自己却下不了手。
第 48 章
萧翊是第二次见到沈融阳。
第一次是他上来求医的时候,萧翊从来没有见过废了双腿还能行走江湖的人,又知道他竟是传闻中神秘莫测的如意楼主,不由多投注了几分注意力,及至看到他与教主切磋,居然还不分上下,这种诧异转化为惊佩,那一身白衣翩翩,即使坐在轮椅上,也无法掩盖他的风采。
第二次就是现在。
他因薛五娘成亲,已经由副手升为堂主,来总坛汇报教务,刚好见到教主携之上山。那位沈楼主倒没什么变化,反而是教主在看向沈楼主的时候,素来冷淡清寒的面孔似乎缓和不少,令他心中大为称奇,想起上次禀报如意楼的事情碰了一头钉子,这次简直是天壤之别,只不过这话却万万问不出口,只好默默埋在心底。
比起黄山,天台山又是另外一番风景。的9b
尤其是初春的时节,青溪致远,山泉溅玉,烟送繁枝,风摇影动,处身其中,即便不是仙境,也相去不远,若说黄山是冷峻奇秀,那么天台山就是柔和昳丽,气质不同,即便同样是山,同样是水,也显得别具特色。
午后的阳光很温暖,伴随着清风送来草木的气息,陆廷霄议事完毕,从外面进了侧堂,便看见那一幅白色的袖子半撑在棋桌上,头微微侧着,桌上还放着一盘残局,像是主人还没下完,再看那人,却似睡着般阖着双眼,神色安详从容。
他不由自主放轻了气息和脚步,饶是如此,那人依旧在他进屋的时候便睁开眼。
"你这里太舒服了,让人忍不住昏昏欲睡。"沈融阳笑道,眉间慵懒未消,手肘自桌上移开,视线看向竹帘半卷的窗外。
这个人,即便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也像一幅画。
脑海中突然就闪过这句话,他走过去,把垂得有些低的竹帘卷高一些,阳光洒了进来,连带满目春光也一齐入了眼帘,看得沈融阳微微眯起眼,不由侧过头,待眼睛适应了光线,再转回来。
"你很少在这里休息过把?"
"何以见得?"他淡淡道。
"收拾得很整齐,但因为太整齐了,反而失去人味。"沈融阳抓起桌上残子放入棋盅,微微一笑,"就连这棋子,只怕你也从来没有用过。"
"我自出生到现在,除了习武,只有学习如何掌管北溟教而已。"看着他,顿了一下。"只是现在,又多了一样。"
"天下江湖,陪你走遍而已矣。"
陆廷霄并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他更喜欢言简意赅,干脆利落,或者直接用武功来解决,但是认识了沈融阳之后,他所说的话,几乎比他以往加起来还要多。
沈融阳也不是一个冷血心肠的人,他自然也会感知,也会动情,在山下温泉之时,没有推开对方,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和接纳。
陆廷霄无视礼法,他也不会拘泥于性别,但这并不表示自己一开始就能够轻易地接受对方。
因为那埋藏在心底的死结,无人可知,无人触及,自然也无人能解,只能靠时间,慢慢去消融。
然而从来没有人如此接近自己的内心,除了陆廷霄。
时间确实是一剂良药。
当往事已经渐渐不再忆起,曾经的一切慢慢模糊,能够抓住的,只是现在与将来。
他缓缓笑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未知廷霄兄可有兴致同游山下?"
对方挑了挑眉,用表情询问天台山脚有什么好游的。
不能怪陆廷霄没有尽地主之谊,在之前的三十几年生涯里,除了武功,他对其余的一切都毫无兴趣。
沈融阳一笑。
"莫问谁这家伙曾经说过,这山脚下有一间很不错的客栈,和一个很漂亮的老板娘。"
"恭喜王爷。"
晋王安坐太师椅,放下手中茶盅,捋了捋短须,从容不迫。"南汉来降,是圣上英明,本王有什么好恭喜的?"(历史上赵光义是973年才封王,本文设定提前了三年)
"有当今圣上开疆拓土,日后王爷定可垂拱而治,开创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那幕僚能面色如常地说出这番话,必然是极心腹之人。
晋王哂笑一声。"皇兄属意的可不是我,再说北有辽国大患,将来有朝一日……"顿了顿,没接下去。"府中那纪氏近来如何?"
"一直都嚷着要见她那小主子,不过倒也没掀起什么波澜,毕竟是一介妇人,再留着她,只怕也没什么用处,沈融阳的生父虽然是辽人,却非高官显宦,这段日子对纪氏更加是不闻不问,想来早就弃她如敝履了吧。"
"之前从如意楼那里拿到的三年进项,足以让本王把大内所有人都打点好,这世间只会嫌钱少的,怎么会有人嫌钱多的。"晋王笑了笑,"只不过本王倒真想再见见沈融阳,他虽是江湖中人,却毫无草莽之气,可惜不肯入朝为官,不然即便笼以馆阁之职,倒也相得映彰。"
那幕僚闻言,面现不信之意。"江湖中人,刀口舔血,如何当得起王爷这声赞许。"
晋王也不见怪,只是笑道:"若是不信,待你见见他便知道了,你替我修书一封送过去吧。"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莫问谁口中很漂亮的老板娘,是一名带着西域胡人血统的女子,高鼻深目,雪肤丰胸,与中原女子大相径庭,说话口音也有点怪异,却是别具风情,这间酒馆成了天台山下不远的小镇最受欢迎的酒馆。
此时,陆廷霄与沈融阳正坐在酒馆二楼的座位上,听着胡琴小曲,饮酒漫谈。
此时,宋朝刚灭了南汉,正举刀霍霍向南唐,南唐国主李煜上表称臣,自谓江南国主。
此时,江湖风言,漕帮帮主丁鹏之子丁禹山继任帮主,沧浪门趁其百废待新之际连挑对方好几处堂口,颇有取而代之之势,漕帮二当家耿清河、三当家齐琼皆因伤重不治而亡。
此时,莫问谁为了躲避苗疆少女布菲佳对他的一缕情意,不惜千里遁逃,匿身辽国。
此时,楚家家主楚叶天正准备向如意楼主沈融阳下战书,约五月初五玉泉山一战。
风势渐起,远处乌云缓缓飘来,顷刻便将天空覆盖。
视线自窗外转了回来,沈融阳举起杯子朝桌子对面的人一祝,笑意清浅,让人玩味。
"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第 49 章
纪氏本姓李,嫁人之后便冠上了夫姓,五十年前,她年方十八,住的小村庄被强盗洗劫一空,三十余户人家几乎无一幸免。当时正是诸国并立,没有人会为了边境一个小镇百姓的死活去调查追踪,纪氏刚好进城赶集躲过一劫。一天之内,家破人亡,刚满周岁的女儿也在襁褓中被杀害,她走投无路,几乎要自尽,刚好被一户人家所救。那户人家祖上曾是唐代大官,被贬谪到这里,后代转向经商,竟也颇有余财,刚好这家人也有位小娘子出世,女子排行第四,人称四娘,纪氏就成了她的乳母。
时光荏苒,粉雕玉琢的婴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四娘在一次出城上香的时候,被人贩子掳走,卖到辽国,一起被带走的,还有她的乳母纪氏。后来便如前文所说,女子为耶律宗盛生下一个儿子,却天生残疾,不能行走,被耶律宗盛弃之荒野。这女子长于深闺,何曾受过这种变故,不久便郁郁而终。纪氏心中悲痛万分,她早已将四娘当成自己的女儿,却不想自己的子女命运都如此坎坷。不久之后,她寻了个由子逃出耶律府,开始寻找那个被耶律宗盛丢弃的孩子,自己娘子的血脉。
一晃就是五年,纪氏不仅毫无所获,连那孩子的生死都不知道,她渐渐绝望,心如死灰,就在一间尼姑庵旁边住下,靠做些针线活,帮庵里的师父种菜做饭度日。又是十多年过去,家里开始隔三差五地平空出现一些钱粮衣物,初时她很惶恐,后来便慢慢释然,心中若有所觉,又重新燃起希望,一直到有一天,两个仆役将她带到一间富丽堂皇的府邸,一个管家跟她说,你家小主人并没有死,你且在这里安心住下,等他来接你。
纪氏不觉得自己有多么高义,对她来说,能够见到自己主人的血脉,是余生最大的愿望,看到小主人健康无恙地站在自己面前,九泉之下见到四娘,她也能无愧欣慰。
然而满怀期望的等待,却换来日复一日的失望。这间府邸的主人从来没有出现过,只有那个自称是管家的人,在她开始焦急的时候就出现,安抚,然后又消失,她甚至还不知道这间府邸的主人是谁。纪氏目不识丁,但并不表示她愚昧,她开始萌生许多想法,包括自己小主人的身份,揣测着也许有人想利用她来要挟那孩子。
这一天纪氏搬了张凳子,坐在阳光下,眯着眼一针一针地缝着手里的鞋底。她已经上了年纪,早年过多的操劳和忧思让那满头青丝都染成了白发,但是她的内心却十分安宁平静,对于无法抵抗的痛苦,在伤心过后,依旧挺直腰杆继续生活,这一点,她曾经服侍过的四娘子,那位红颜薄命的女子,远远不及她。
"纪夫人,你看谁来看你了?"管家推开院子大门走了进来,带着几乎要皱成一朵菊花的笑脸。
她慢慢地抬起头,眼睛因为光线的缘故而有些模糊,不由使劲揉了揉,随着管家进来的一个人,渐渐映入眼帘。
那人是坐在轮椅上,年纪看上去不大,面目寻常,但是身上的气度却不容人忽视,那一身白衣在阳光下,显得分外耀眼。
纪氏瞧了许久,才颤巍巍地,缓缓地站起来。
白衣人带着清浅的笑意,却并不让人觉得疏离,他静静地看着纪氏,任纪氏长久地打量,端详着他。
然而即便看再久,纪氏还是一眼就认出他。
眉眼,额角,甚至微笑的样子,无一不像当年的四娘。
她看了那么久,只不过是想把过往的岁月一起弥补回来。的
四娘,你九泉之下,终该安息了罢。
那些痛苦的前尘过往,本该早把泪水流光,却仍然在见到眼前这人的那一刻,红了双眼。
天台山。
陆廷霄背负双手,站在窗前,看起来似乎在欣赏窗外春景,但张鲤和萧翊站在他身后,实在不敢作如此想。
沈融阳在二十余天前便已往开封而去,余下陆廷霄,却是被一桩事情耽搁了。
事因来自教内。
北溟教本来有四大长老,两位教使,六人之下是各地分堂堂主。四大长老如今只余一位,就是张鲤,其他三位业已故去,两位教使中,一位左使,辅佐教主处理日常事务,一位右使,代教主不时巡视各地分堂,权力都极大。当代北溟教卧虎藏龙,便连分堂堂主,也有如薛五娘,殷雷这样的人才,左右二使更不必说。
左使张云岫,性喜静不喜动,镇日在天台山静修,除了帮教主处理教务,绝不踏出自己的院子一步,拿萧翊私底下对张鲤的抱怨来说,就像一只千年老乌龟。右使赵谦是个令人头疼的人物,少年时喜欢流连花丛,经常醉死在美人怀中,非三五日不能醒,气得他老爹经常要去青楼找自己的儿子,只是他天性资质过人,即便如此,武功也半点没落下,后来他爹死了,他的性子也变得沉稳许多,十年前当上教中右使,便经常云游在外,如果能在总坛见到他,就像看到张云岫离开总坛那么稀奇。
事情就出在赵谦身上。
一个月前,赵谦认识了一名女子。据说那女子姿容极美,赵谦一见倾心,两人于是私定终身。本来江湖之中,儿女情长是常有的事情,男女之间互相心生爱慕也很自然,只要双方不是积怨世仇,长辈师门一般都不会激烈反对。
但是赵谦拐走的不是普通人,而是峨嵋派掌门弟子钟璎珞,那个曾经赴林家赏剑大会,后来因为师伯惨死而方寸大乱的小姑娘。她是峨嵋派的新起之秀,峨嵋掌门隐隐已经有将衣钵传承于她之意。
这样一个人,在没有得到师门长辈同意的情况下,与赵谦扯上联系,不到十日,江湖人人皆知此事,峨嵋派颜面扫地。
他们找不到赵谦,却不会找不到北溟教。
于是,峨嵋派上门讨人了。
第 50 章
"孩子……"
心中酝酿了无数称谓,包括四娘当年起的乳名,嘴张张合合,却终究吐出最简单的两个字,纪氏红了眼圈,连手中的针线掉落在地上都不自知,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人,一刻不肯移开视线。
沈融阳暗自叹了口气,第一次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自己纵然是不想打扰这个老人平静的生活,但又何其忍心,之前连一面也不肯见。
"嬷嬷,我姓沈,名融阳。"他柔声道。
"姓沈?不不,你姓……"姓耶律,还是姓四娘的李,生父不足为外人道,生母又早已不在人世,这孩子自幼孤苦,身世飘零,姓氏于他,又有什么意义呢……踌躇许久,无数的话在喉咙转了一圈,纪氏哽咽着苦笑:"罢罢,就姓沈吧,这名字好听得紧。"
想了几十年,念了几十年,这孩子成了她人生唯一的期盼,如今真的见到了,却像不是真的一样,让她既欣喜又害怕,担心下一刻就如做梦一样醒过来。
老妇人身体尚算健壮,但是此时心情激荡,走起路来也显得有些蹒跚,她一步一步来到沈融阳跟前,布满皱纹的手颤抖着摸上他的头发,目光慢慢地从他的脸往下移,一直到被衣服覆盖着的双腿,嘴唇微微颤动,没有说话,眼泪却从干涸深陷的双眼里流出来,滴落在他的膝盖上。
那一刻,沈融阳突然感受到这个老妇人对于他的感情,那种经历了无数岁月沉淀下来的祈盼,是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人所能比的。
"你的腿……"纪氏叹息一声,回忆往事,依旧满是悲怆。"当年你母亲,并非刻意遗弃你,实在是……"
"嬷嬷,一切缘由,我早已知晓,没有与你相见,不过是不想打扰你,非因其他。"沈融阳温言抚慰道,一边搀扶着纪氏,让她不至于伤心过度而摔倒。对于自己的身世,他本没有任何感伤之处,但是对于眼前这位老妇人,也绝不可能说出此话。
"我早就知道,"纪氏点点头,"从前居处时不时就出现一些衣物钱财,我心中也有所怀疑,但是没有见到你之前,实在不敢作此妄想。"
"你从前不肯见我,现在却突然出现,是不是这间府邸的主人,与你有些恩怨?"她想了想,又突然道。
"嬷嬷不必多想,既已相见,以后安心随我过去休养便是,此番就是过来接你的。"沈融阳微微一笑,并未透露更多。
两人正说着话,一旁本已退出去的管家复又敲门而入,朝沈融阳行礼。"沈楼主,我家王爷请二位至前厅一叙。"
难道将自己半强迫请到这里的主人,竟然是一位王爷?
纪氏面色一变,她曾在不同的地方居住,自然知道汉人百姓对辽人的身份有多痛恨,加上沈融阳的身世本来就敏感,不由得她不多想几分。
天台山。
"我派师妹无故失踪,江湖人人皆知是赵谦所为,贵教不仅毫无交代,现在还把我们晾在这里,是何用意?!"
凌厉的质问在堂中响起,峨嵋派弟子,也是钟璎珞的师兄吴祺拍案而起,横眉怒目瞪着前来接待他们的萧翊。
峨嵋派中男女弟子各占其半,只是因为钟璎珞天份极高,又是掌门最疼爱的小弟子,因此就更外受到青睐。
萧翊一边腹诽着躲到远远的张鲤,一边扯着连他都觉得有点虚假的笑容。"各位请稍安勿躁,教主即刻便至了。"
这个即刻是多久,从他进来到此时,已经快一柱香的时间了,但他不这么说,又能如何说,自己明明只不过是一个分堂的堂主,为什么会被分派到这种任务,他到现在还莫名其妙。
吴祺眉头一扬,又待发作,却被旁边的师门长辈一按肩头,只好悻悻作罢,心中却怒火未息,且抛开他对小师妹若有似无的好感,赵谦这么做,无疑不将峨嵋派放在眼里。
峨嵋派的人正思忖着对策,门外进来一人,黄衣玉冠,眉目冷淡,萧翊连忙迎上去低头行礼。"教主。"
陆廷霄素来深居简出,江湖中鲜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说起来峨嵋派还是托了赵谦的光,才看到这位北溟教教主的真容。
吴祺一直不忿,一听来人身份便愤然而起。"阁下便是陆教主吧,请问我小师妹现在何处?"
陆廷霄扫了此人一眼,面上淡淡,心中也微觉不快,却不是因为眼前之人的莽撞,而是这桩事情耽误了他见到那个人。
"赵谦做事,必然会有交代,与他私奔之人,只怕也心甘情愿,为何要阻拦?"
现在每日依旧是习武练剑,却仿若少了什么,有时候收剑入鞘的那一刻,耳边少了一个带笑评点的声音,便像是不再完整一般。
也许这种念想,早就在不知不觉之间,深入骨血,铭刻于心。
峨嵋派的人差点吐血,对方心甘情愿就可以拐走她了,那我们辛苦栽培二十年的心血又该找谁算去?
吴祺更是怒发冲冠,闻言冷笑道:"原来是一丘之貉,我还以为陆教主是多么高不可攀的人物,原来也不过如此。"
"不得无礼!"萧翊厉声打断他的不逊。
陆廷霄心有所思,本不会搭理他的挑衅,但吴祺见此情状,心中怒意更甚,仿佛眼前就是抢走小师妹的那个人,火气一升,什么理智都抛却到九霄云外去了。
"住手!"众人大惊失色中,吴祺一把剑已朝陆廷霄背后刺去。
他用的正是峨嵋剑法中的一招分花拂叶,但毫无预警之下从背后偷袭,手段却绝不光明。
去势之快,转眼剑尖已与对方的衣服相碰,而且轻盈灵动之极,吴祺是峨嵋派年轻一代的佼佼者,他的剑法炉火纯青,方才这一招,实际已将峨嵋剑法中的精髓发挥到了极致。
所谓北溟教主,也不过如此而已。
他的心里突然浮现出这个想法,带着一丝快意。
晋王笑意盈盈,看着纪氏与沈融阳进来。
"沈楼主自上次一别,风采更胜往昔了。"他起身,亲自将人迎了进来。
"王爷龙行虎步,必然也康健如常。"沈融阳淡淡一笑,扫过他旁边的人。"这位是?"
"本藩的幕僚。"晋王似无意介绍,一句带过,目光落在纪氏身上。"本藩因琐事繁多,一直没来得及见夫人,今日夫人与沈楼主相聚,实在可喜可贺。"
纪氏在进来之前,早已擦干眼泪,平息情绪,此刻除了眼眶略红之外并无异样,此时听到晋王跟她说话,便敛衽垂首行礼。"多谢王爷挂记,老妇何德何能,竟得王爷如此相待。"
晋王哈哈一笑。"老夫人太客气了,恰好本藩今日无事,不如便由我做东,也为贺两位团圆之乐,不知意下如何?"
沈融阳面色如常,甚至没有推辞。"那便叨扰王爷了。"
晋王府似是早有准备,几人相谈未久,一席丰盛的菜肴便陆续布好,于是一顿饭下来,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席终人散。
晋王目送着纪氏与沈融阳离去,良久一笑。
"你看这人,可是愚钝之辈?"
"属下本以为江湖中人,多为草莽,今日一见,方知还有如此风雅之人。"沈融阳摆明了不可能为晋王所用,那幕僚也乐得送个顺水人情,夸赞几句,即便说的也确实是实情。
"不仅风雅,还聪明得很。"晋王捋须,笑容莫测。"方才他没有拒绝我留宴,便是接了我的人情,纪氏对于别人来说,是一篇可作的文章,对于他来说,可就是一把时时悬在头上的利剑了。"
第 51 章
纪氏本以为四娘的孩子就算还在世,由于双腿残疾,能活下来已是万幸,再好一点的情况,也不过是多学一门生计来养活自己,所以从来就没过有朝一日能依赖于他的想法,然而沈融阳的出现彻底打破了她的预料。
虽然依旧不良于行,但单是那份气度,即便纪氏只不过是个妇人,也晓得他的身份并不寻常,否则,又怎会劳动一个王爷将自己请进府,来引他露面呢?
待进了沈府,所见所及,纪氏才知道,沈融阳的身份,岂止不寻常而已,只怕是大有来头,这府中处处,虽不是富丽堂皇,却是简单中隐藏着古雅精致的细节,连她这乡野村妇,也能看出不凡来。
纪氏暗暗叹了口气,她平生的愿望,只不过是有一隅之地,织布耕田,安稳度日,再找到四娘的孩子,便了却平生遗憾了。
沈融阳见她并不因为进了沈府而面露喜色,依旧是一脸平淡,便知道她其实并不习惯这种环境。
"这里只是嬷嬷暂居之所,如果嬷嬷不喜欢,几日之后也可回到原来的地方去。"
纪氏慈霭地望着他。"能够看到你平安无事,相信四娘泉下有知必定十分欢喜,我也不奢求其他的了,就算现在立时断气也甘愿。"
沈融阳温言道:"嬷嬷勿要想太多,暂且安心在这里休养。"
纪氏也不再多说,笑着点点头便随乐芸走远,那边已经有人过来请他过去议事。
吴祺在众人猝不及防之下一剑朝陆廷霄而去,到剑尖堪堪触及对方衣料,时间不过是毫厘之间,莫说众人离这两人的距离虽不算远,却也不近,就算站在两人旁边,想要拦下这一剑,怕也有些难度。
"教主!"那边萧翊大惊失色,脑海中已然闪过这一剑真刺下去的种种后果,想也不想就扑上来,但终究是晚了半步。
其余人虽也想拦阻,却因距离而有心无力。
完了!萧翊心中冒出这两个字,眼睁睁的看着利剑即将刺入血肉。
吴祺自认此去十拿九稳,嘴角微微勾起。能够伤到北溟教主,即便受到师门责罚,自己在江湖上也将声名鹊起,就算手段并不光明正大,谁又能否认这个结果,一个江湖后起之秀伤了天下排名前三的高手,这个诱惑足以让他铤而走险。
突然,他的笑容凝固了。
在一个几乎不可能的角度,陆廷霄的手往背后伸来,手肘一拐,屈指在那剑上一弹。
一股突如其来的内力震得宝剑忍不住微微一荡。
却就是这一荡,改变了整个结果。
吴祺心生不妙,想要再往前,剑势却已后继无力,想抽剑再刺,却已失了良机,咬咬牙,他一旋身,使出峨眉剑法中一招"与月争辉"。
"不可!"惊叫的是吴祺的师门长辈和同门,身为峨嵋弟子,他们对这一招再熟悉不过,却是用来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招数。
既不是有深仇大恨,又是己方出手在先,若真伤了北溟教主,或者自己的同门吃了大亏,都不是他们所乐见的。
陆廷霄看到这一招,冷淡的神色微有所动,只因这招数确实有其精妙之处,而非使剑者所致。
一团冷凝如月,又迅若闪电的剑光将两人卷了进去,众人未及看清,便听见一声闷哼,那剑跌落在地上,随着摔出来的是脸色苍白如纸的吴祺。
手肘费力地半撑起身体,他捂着胸口,愤恨地盯着对面丝毫无恙的人。
"只得其形,未得其神,手中有剑而心中无剑,这剑法给你用浪费了。"
那人淡淡道,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只蝼蚁,不是蔑视,而是无情。
吴祺涨红了脸,捂着胸口不断呛咳,吐了几口鲜血。
"三年之后,我必要打败你。"
他恨恨道,眼角余光瞥及同门或同情或担忧的神色,心中更如有一把火在烧。
"随你。"陆廷霄看也不看他一眼,走了。
吴祺差点被这句话气得又吐了口血,只不明白老天为何如此不公,有的人如陆廷霄不需要费多大力气,便什么都拥有了,而自己也是因为拜入峨嵋派门下,又苦苦学了二十多年,才得以窥见武功的上境。
三年,三年。
他心中默默念道,再过三年,我必要与你一争高下。
自古虽然重农抑商,但是商业的发展从来就没有因为统治阶级的态度而停下发展的脚步,即便在最黑暗封闭的清朝阶段,商业依旧有着自己独特的发展,徽商、晋商等的壮大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在北宋,这个有着当时世界上最领先的文化思想的帝国,即便现在还没有统一南唐、吴越等,但是这并不妨碍它逐渐发展的商品规模,从饮食业、船舶业等各个传统行业的旺盛,到服务业的蓬勃,无一证明了古人的智慧并不比今人低,在北宋的都城东京,也就是后来的开封,甚至有不远千里的犹太人来此定居,其繁华与名声可想而知。
在这样的环境下,显然很适合商人生存的,就算有再多的条件限制,东京(前文有时称开封,主要是让大家比较清晰,以后全为东京)同样屹立着无数豪富之家,相比之下,如意楼简雅的府邸外表看起来就丝毫不引人注目了。
如意楼的生意主要集中在饮食业,也就是食肆和旅馆,在当时的东京,旅馆客房达两万余间,其中如意楼就占了百分之二十。为了尽可能的低调,如意楼的生意,都没有明确挂出如意楼的招牌,但是沈融阳吸取了后世经营的一些理念,将性质一样的生意安上各自的标签,比方说如今在南方,一提起精致美味的食肆,首屈一指便是玉酿坊,上次抚州城内范闲所管的,就是其中一间,除了各自的管事,不会有人知道这些生意是属于如意楼的。
这样自然有利有弊,但是在古代,士农工商,就算你身穿绫罗绸缎,在连三餐都吃不饱的读书人面前,依旧得低声下气,所以生意做得再大,也很难给你带来社会地位的提升,反而会引来位高权重者的觊觎。再者如意楼另外一个用处,就是通过这些生意,与三教九流的接触,掌握一些别人不可能掌握,或者不可能那么快得知的讯息,所以沈融阳权衡之下,还是选择了这个办法。
如意楼的生意已经延伸到了辽国,主要是在茶叶和香料方面,宋辽交锋,民间商贸依旧有所交流,另一方面,所谓钱通鬼神,只要有钱,也没什么做不到的,所以喜总管这两年一直在两国游走,只是这一次却碰上了一些麻烦。
夜渐渐深了,书房的灯火却依旧亮着。
"喜总管受伤了?"沈融阳翻阅文书的手一顿。
"是的,"哀思微微苦笑,消息传递速度再快,一个月最多也就两趟。"半个月前的消息了,也不知何人所为,但是从喜总管的信上来看,并没有影响到我们的生意。"
"生意是次要的,人没事才是最重要的。"沈融阳一叹。"如海出海已久,没什么讯息传来吧?"
他口中的如海,便是喜怒哀乐四位总管之中的怒如海。
"这倒没有,只是看来朝廷是要拿下南唐了,近来频频往边境增兵。"
"统一是必然的。"沈融阳从案上拿过另一份书牍,漫不经心道。
两人说着,不知不觉一夜过去,见哀思脸上露出疲色,沈融阳才发现时间流逝之快,不觉也涌起一丝倦意,却不知是因为一夜未歇,还是突然想到那个人。
侍琴推门进来,见桌上的菜肴两人根本没动几筷子,不由一脸不痛快,嘴里嘟囔着泡了壶茶上来,沈融阳看得好笑,逗他道:"不过是一月没见,怎么倒似小了好几岁,是不是想娶媳妇了?"
侍琴将茶重重往桌上一放,瞪着沈融阳,气鼓鼓道:"公子,你出去办事,也不带上我们,要是有个万一怎么办,侍童侍童,就是服侍你的,你倒好,身体不便还逞强。"
他越说越气,竟是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沈融阳也不生气,由他说完了,才笑道:"好啊,这才几天,你脾气是越发长进了,看来下次去辽国,还得把你落下,我只带侍剑一人好了。"
一听辽国,侍琴两眼一亮。"公子要去辽国?何时动身?"
沈融阳笑而不语,那厢侍琴兀自纠缠不休,哀思看得饶有趣味,一时间满屋喧哗,直到乐芸从门外进来。
"什么事情这么好笑,说出来让我也乐一乐?"乐芸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布了两碗白粥和几碟小菜。
"侍琴在耍赖。"一句谑语又引来侍琴顿足跳脚,沈融阳一笑,转了话题。"纪老夫人在别院还习惯吧?"
那别院栽满了葡萄,看起来更有几分野趣,想必纪氏会喜欢。
乐芸点点头。"看她神色似是很喜欢的,只是问了我几句话,倒有点蹊跷。"
"什么话?"
"她问了晋王的来历,又问你的身份,还说都是自己拖累了你。"
沈融阳思忖片刻,不由脸色大变。
"背我去别院!"
"公子,怎么了?"侍琴跟了沈融阳这么久,从未见过他如此变色。
"马上背我过去!"
沈融阳少有的疾言厉色将众人吓住了,侍琴连忙伏下身子,将他负在身上,急急往别院奔去,哀思与乐芸虽然不明所以,却也忙跟上去。
来到别院,正巧碰上端着盆子前来服侍纪氏洗漱的侍女。
"你昨夜没宿在这里?"沈融阳皱眉。
"老太太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说不习惯有人在旁边,将我赶了出来,让我今早再来服侍。"侍女委屈道。
此时天色也不过是将白而已,整个院子如同蒙上一层青霜,略显寒意。
侍琴负着沈融阳,敲了敲房门。
无人应声。
"推门进去。"沈融阳低低说道,那声音在侍琴耳边响起,让他心中一沉,赶紧依言推开房门。
只是房内的情景却让侍琴僵住了。
跟在后面的侍女啊呀一声尖叫,手中盆子打翻,溅了一地的水,也溅了几人一身。
但没有人去计较这个,他们都被房里一幕惊住了。
只见一条腰带绕过横梁几圈打了结,上面悬着一具身体,双腿因为没有着力点,晃晃悠悠地。
正是纪氏。
第 52 章
沈融阳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后悔过。
如果自己派人寸步不离地守着,如果自己从一开始就把她接过来,不让晋王有可趁之机……
没有如果。
这世上的事情,常常是不遂人愿的。
自己一生抱疾,从心脏有问题到这一世没有尝试过下地走路的滋味,上天从来就没有对他公平过。
既然上天不公,那么他就只能靠自己,所以他曾经在赵东桥面前发誓,说要以自己的能力保护身边的人。
然而……
先是苏勤,后是纪氏。
沈融阳闭上眼,任悲凉在心底缓缓蔓延开来。
纪氏对他,实在是真心诚意的好,她是这世上唯一见证并对自己的身世知之甚详的人了,所以她觉得自己连累了沈融阳,只要她死了,就不会有人能够拿着身世去要挟他了。
但是纪氏并不知道,他所希望的,从来就不是什么人为了他没了性命。
为什么当我已经有能力的时候,却还是护不住身边的人?
"思姐姐……"
乐芸端着几乎未动几口的饭菜,望着不远处的人,神色忧虑。
"公子还是吃得不多?"
哀思也不由得微微蹙眉,以公子的武功,一两顿饭不吃没什么,但如果长此以往,对身体必然没有益处。
沈融阳也并非废寝忘食,他照样处理杂务,照样与众人议事,照样歇息用饭,只是那明显减少的笑容和日益冷峻的眉眼,却令他们担心不已。
乐芸轻咬贝齿,走了会神,将视线慢慢收回来,眼圈却是泛红了。
若那个人在此,想必可以解开公子的心结吧……
但那人现在在哪里呢?
离她们不远处,一身白衣的人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透过枝上嫩绿,望向遥远的天际,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无悲无喜。
楚叶天提笔的姿势持续很久了,以致于饱满的墨汁从笔尖滴落下来,在笺纸上晕开浓浓的一圈。
"阿爹。"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是楚叶天的儿子楚则,一个年方十九的少年,浓眉大眼,看起来很是精神。
书房并不大,楚则一眼就看到楚叶天正欲落笔的模样,忙凑过去看,却看到纸上空无一字,只落了一小圈墨点。
"阿爹,这纸不能用了,换一张吧。"他张罗着要换纸,却被楚叶天按住,抬头一看,他父亲正看着自己,神色一反常态的严肃。
"二郎,你还记得从你阿爹这一代起,我们楚家的家训是什么吗?"
楚则在楚家排行第二,但是长兄在六岁的时候因病殁了,他虽名为二郎,实际却是被寄托着楚家下一代希望的嫡长子。
楚则一愣,随即道:"自然记得,阿爹说过,要恢复我们楚家在江湖上的名望和地位。"
楚叶天点点头,伸手摸着他的头,训示中带着慈爱。"记得便好,你年纪也不小了,以后要是阿爹不在,你可就得担负起赡养母亲妹妹,振兴我楚家的责任。"
楚则听了这话,心里有说不出的古怪,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只好道:"阿爹放心,二郎必不负所望。"
对他来说,楚家的责任,是一桩现在来说还比较遥远的事情,楚叶天正当盛年,自然轮不到他来操心,所以这十九年来,除了练功之外,日子不可谓过得不快乐的。
"阿爹在写什么?"目光一转,他看到父亲又换了张纸,重新提笔,不由心生好奇。
"约战帖。"楚叶天这回没有阻滞,头也不抬将内容写完,落款搁笔。
楚则大吃一惊,不是因为楚叶天的话,而是因为上面提及的名字。
"阿爹要约战如意楼主?"
楚叶天点点头,叹了口气。"我曾与你说过你小叔父的事情,你还记得罢?"
楚则当然知道楚家与沈融阳的这桩恩怨,当年玉泉山下,还是楚家家主的叔父死于如意楼主手下,自此楚家声望大跌,在江湖上的地位一日不如一日,现在人们提起武林中的世家,几乎已经将楚家排在最末了。这其中固然有楚家人才凋零的原因,但究其起源,还是因为玉泉山那一战,楚方南一死,楚家再也没有出过良才美玉般的人物。
他并不知道如意楼主为什么要找上叔父,只知道在他记事之后,父亲便日日不忘要恢复楚家昔日的荣光。
只是楚叶天资质一般,再怎么用功努力,武功也只是中上,眼见一年年过去,楚家在他手里不仅没有振兴起来,反而还似乎渐渐衰败下去,又想起弟弟临死的惨况,和父亲镇日长吁短叹的情景,楚叶天的心就觉得仿佛被火燎一般难受。
楚则迟疑着,嗫嚅道:"阿爹,以当年小叔父的武功,尚且……您,……"
楚叶天气不打一处来:"就你这样子,还怎么想着振兴楚家,楚家交到你手里,实在是,实在是……"
他对楚则的不成器和楚家莫测的前途感到担忧,但一看到儿子那副发自内心的关切模样,却又说不下去,不由长叹一声,拍拍楚则的肩膀,背着手走了出去。
楚则望着父亲略显老态的背影,心中莫名一阵酸楚,霎时沉重了几分。
乐芸近来每天都起得很早,因为她知道有人比她更早。
果不其然,推门进议事厅,那人正埋首于案牍后面,旁边椅子上歪坐着睡着了的侍琴。
捺下心中忧虑,她轻轻走过去,只见对方抬起头,看见是她,便笑了一笑,指指侍琴,示意她小声些。
"你又一夜未睡?"乐芸压低了声音,视线扫过他手旁一叠批好的文书。
沈融阳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道:"我想去辽国一趟。"
乐芸大吃一惊,忘了将声音压低。"为什么?"
侍琴被声音惊了一下,一边换了个姿势,嘴里还小声嘟囔着:"公子你怎么还不睡啊……"
这都大白天了,两人哭笑不得。
沈融阳让乐芸将他推至院中,乐芸不再有顾忌,迫不及待地问:"公子怎么会想要去辽国?"
"喜总管的武功如何,你是再清楚不过,能伤他的人,不能说没有,但也不多,他在信函中语焉不详,想是不能细说,这边纪老夫人也已下葬,我正好抽闲去辽国看看。"
乐芸心中是反对的,但又想不到更好的理由,沈融阳本身武功极高,又多智善谋,若以涉险这个理由阻止,无疑是行不通的。
正踌躇之际,家人在院门口禀告:"公子,府外来了个素未相识的公子,说要见您。"
沈府的人向来深居简出,少有不认识的人来拜访,是以家人特地加上了素未相识四个字。
乐芸心中奇怪,便顺口问道:"那公子长得什么模样。"
家人挠首想了半天,词穷道:"戴着玉冠,穿着黄衣,好看是好看得紧,就是有点冷淡,看起来不似寻常人家。"
沈融阳嘴角微扬,露出多日来第一个真心快活的笑容,虽然外人看不出来,但乐芸却是捕捉到了,她突然觉得胸口乏闷,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快请他进来。"
第 53 章
陆廷霄曾经来过东京,那是在他很小的时候。
那时候双亲俱在,弟弟陆轻玺还在襁褓之中,一家四口曾路过东京落脚,顺道游历了一番。那时候的东京还并非宋朝的都城,据有东京的是当时的晋国。短短几十年,东京就换了几代主人,从晋(史称后晋)、大汉(后汉)、周(后周)到宋朝,变的是国号与人事,不变的是那高高的城墙与青石板路。
若不是有那人在,这座号称"凡饮食、时新花果、鱼虾鳖蟹、鹑兔脯腊、金玉珍玩、衣着,无非天下之奇"的汴京城,对于他来说,也就是一个地名而已。
现在的汴京打破了唐以前的宵禁时间,城门关得很晚,开得极早,即使如此,他一路走来,路上行人也很稀少,于是这位玉冠黄衣,气度不凡的公子便十分引人注目。
在天台山之时,沈融阳因收到晋王手书,自忖纪氏的事情也不能长久拖下去,便先启程回东京,而陆廷霄有教务在身,自然不可能跟他一起走,两人都有各自的责任。
回到东京将近一月,其间经历了纪氏的变故,虽不至于神思颓丧,但对于自己的能力,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怀疑。他曾经能隐忍二十余年杀楚方南,但纪氏的死,却要问谁的责任?终归有自己的错,这是不可推卸的。
只是他没想过陆廷霄竟然会来。
当那个人衣袂飘飘,玉冠长发走进来的时候,院中仿佛连一树的桃花也黯然失色。
就像一泓清泉注入心间,不可谓不令人愉悦,沈融阳发现自己第一次有了一种叫做思念的情绪。
从蜀地至东京,以正常的行程,只怕两个月也未必能到,掐指一算,陆廷霄来到这里所用的时间,也不足一个月。
他身上衣不沾尘,气息也未见急促,眉目清冷自持,一派明月般的淡漠,倒似从隔壁院子踱过来散步的。
若有一人,跋涉千里而来,只为见你一面,这种心意又如何能不让人动容。
"有客自远方来,自当奉上酒水,雨前龙井与青梅酒,不知廷霄兄喜欢什么?"
沈融阳微微一笑,心中抑郁莫名少了大半。
"就茶吧。"
那人慢慢地走进来,闲庭信步,姿容雅致,眼中也浮现出淡淡的暖意。
茶道自唐以来,就被视为一桩雅事。
到了宋代,甚至发展出三点三不点的规矩,将饮茶与器具、天气、佳客等等联系上,令饮茶的工序更加细腻繁琐,然而对于沈融阳他们来说,只要心境空远,入口便是怡然解味。
碳在粗陶的小炉子里渐渐烧成黑红色,火将炉上煮水的小壶烧开,修长的手提起水壶,注入早已放好新茶的紫砂陶壶中,盖上壶盖,待沸水与茶叶相融,便将茶水倾入各自的白瓷杯中,清雅茶香自杯中袅袅而起,又消散在空气之中,与窗外片片桃红,相映成趣。
"这茶是去年的庐山云雾,被乐芸丫头封存得很好,是以香味不散,犹如新摘。"
白瓷与白色衣袖,却只衬得手愈发白皙。捏起茶杯这般寻常的动作,在他做来却如行云流水,十分赏心悦目。
沈融阳天生无法行走,手对于他来说,就如同心脏一般重要,常人更无法想象,这双看似纤秀的手,到底蕴含着什么样的力量。
"好茶。"
端起茶杯轻轻一嗅,浓郁的春意随即流遍五脏六腑,如雨后草木之气,似山间甘露之味,将骨髓经络都洗净,便连陆廷霄素来冷淡的眉目,也不由浮现出一丝赞叹。
沈融阳一笑,从旁边水桶舀起一勺泉水,倒入煮水的壶中,用小火慢慢煨着。
"北溟教的事情都处理好了?"
陆廷霄颔首,将杯中清茶饮尽。"本来也无甚大事,只是峨嵋派的人上天台山找弟子。"
沈融阳挑眉,起了些许兴致。"峨嵋派找人如何上了天台山?"
陆廷霄将起因结果略略说了一遍,沈融阳听罢倒是一笑:"这个吴祺的反应在情理之中,他必是钟情于钟姑娘,才会如此激动。"
"做一件事,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此人心气有余,灵性不足,学武之境只怕很难再进一层,除非他能勘破妄境。"淡淡一句,为吴祺下了注脚,陆廷霄望向他,眼神转而深邃。"你心神不宁,又是何故?"
沈融阳微微一怔,自觉毫无破绽,却还是被对方一眼看出,不由暗自苦笑,正思忖如何措辞,忽觉手上传来微凉触感,那人的手已覆上自己的。
身体瞬间一僵,手却没有抽开。
初春的午后,竹帘疏影,室内竟是宁静异常。
那人起身,身体微往前倾,在对面一片儒雅的白衣上投下微弱的阴影。
柔软而温热,相接。
辗转反侧间,淡淡的茶香还在唇齿间萦绕,他蓦地加深这个吻,舌尖攫住对方的缺口滑了进去,趁对方心神松散之际,卷起一场狂风骤雨。
覆在上面的手慢慢攥紧,不容他逃脱。
即便他外表看起来冷淡清寒,眼前这一个动作,却绝不冷漠缓慢。
第 54 章
陆廷霄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
这种性格让他同样不会用花言巧语滔滔不绝的话语去打动一个人。
所以他与沈融阳相交,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多是寥寥数语便能明白对方意思。
起初只不过是看到他忧思内蕴,情不自禁想去做一些事情聊以抚慰。
未料及情势却有点失控了。
俯身压下那人薄唇的时候,他脑海里浮现的,竟是对方平日谈笑晏晏的风采。
白衣胜雪,沉凝如水,即便足不能行,也无愧翩若惊鸿四个字。
心念一动,平静无澜的心境就此起了涟漪,再也挥之不去。
如惊涛骇浪,卷起千重迷障。
唇平日纵是微凉的,此刻在极亲密的辗转之间,也变得滚烫起来。
沈融阳那一怔,本是一时反应不过来,片刻之后回过神来,却想起那日在温泉中的情景。
烟雾缭绕,泉滑溅玉之间,肌肤相亲,唇舌相接,被半压在泉边石上的那一瞬间,他几乎能听见对方的心跳声。
被按住的左手微微一颤,便没有立时推开。
那人的身体慢慢倾压下来,开始只不过是轻轻地覆在唇上,但心神松动之际,舌尖已长驱直入,卷向对方的,轻拢慢挑,辗转吮吸。
其他人断然不会想到向来冷情冷心,一心追求武道的陆廷霄也会有这么激烈的一面。
沈融阳自嘴里逸出几近无声的叹息,也随即被淹没在对方的攻势之下。
既是心中有情,他再也无法说服自己去拒绝。
虽然并不习惯来自同为男性的亲吻,但是陆廷霄就像一块千年古玉,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清冷气息,却并不让人厌恶或反感。
原本隔着一张矮几的二人不知何时已经毫无间隔,只不过在顷刻之间,两人的上半身几乎要叠在一起。
不带半分寒意的吻顺着衣领逐渐往下,沈融阳微微一惊,伸手按住对方的肩。
此刻内心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若说毫无所动,那是假的,但这形势……
沈融阳有点啼笑皆非,不曾想自己也有被轻薄的一天。
那人抬起头,一泓深如寒潭的目光映入眼帘。
现在还是午后,
情之所起,何必计较。
彼此眼神交流,皆读懂了对方的意思,只不过这短短的交流在陆廷霄的下一个动作开始之时中断了。
手伸入外衣,灵巧地解开内衫衣带,抚上温热的肌肤。
星火燎原。
那人的手很修长,而且指节分明,早年练剑留下厚厚的茧子,后来慢慢地磨平,却仍带了些许粗糙。
外衣已被褪至手肘处,未却的春寒自窗外滑了进来,皮肤在空气中仿佛也感受到那股寒意。
陆廷霄注意到了这微妙的变化,将对方自榻上一把抱起,往大理石黑漆镂金拔步床走去。
古铜炉香散,轻纱幔帐垂。
幽幽袅袅的暗香在室内弥漫,以沈融阳的性子,自然不会熏香,只是这香是乐芸点上的,有开窍定血之效,她见这几日沈融阳皆不能安睡,便在起居各处都燃上安息香,可谓煞费苦心。
只是此时满室幽香,却仿佛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
情自何处而起。
自己对眼前这个人,无疑是有一份情意的,只是这情意到底有多深。
能够容忍他的亲近,也能够容忍他将要做的一切么?
沈融阳突然想起这个问题,前尘过往也在心中一并掠过。
答案是肯定的。
若此时莫问谁有难,需要他拼却性命去救,他也会去做,但只是因为朋友的道义,而不是……
而不是如同对这人一般。
终究还是区分开来了。
一生一代一双人。
曾几何时,自己也有过这种念想,却没料到,这对象竟然不是温柔娇弱的女子,而是七尺轩昂的男人。
罢罢。他心中微微苦笑,觉得命运实在莫测。
陆廷霄见身下的人似乎在走神,手下力道便稍稍加大,从胸口一直往下,直至抚上那柔软的脆弱。
沈融阳一惊,回过神来,无论如何,那个部位被触及,任何人都不会还能从容自如,抬眼却看见对方略带笑意和戏谑的眼神。
轻拧起眉,故意忽视被对方攥在手中的柔软,手将那衣领一扯,唇随即覆上。
长长的黑发迤逦着披散在被褥之间,纤秀但并不柔弱的双眉微微皱着,半是隐忍的神情,还有衣衫半掩之间的白皙肤色……
却并非女子的柔丽,而是在平日自信从容覆盖下的另一面。
这样的如意楼主,如此令人心折,如此……
诱惑。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就像当年习武碰见一套绝世心法,克服重重困难之后终臻大成的那种心境。
但又不完全像。
陆廷霄不再琢磨或细想,直接付诸行动。
唇舌交融,手下的皮肤仿佛也染上一层薄红。
两人的衣物不知何时已经有点凌乱。
陆廷霄的玉冠卸至一旁,长发与对方的纠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谁是谁的。
结发。
他想起这个词,心中突然无比快意,手下动作也不由更加灵活起来。
纱幔之中,隐隐弥漫着情 欲的味道。
那人平日常带笑意的脸,此刻正蒙上一层薄薄的粉色,额头更微微沁出细汗,只因男子最柔软的部位被牢牢握于他人之手。
他的双腿用不上力,便只能依靠双手,一边攥着对方的肩头,一手撑在被褥之上。
饶是如此,仍然略显狼狈。
对方如同把玩着一件稀世奇珍,轻捻缓揉,时轻时重。
心跳如擂鼓,他忍不住闭上眼,压抑着那几欲脱口而出的喘息。
但愈是压抑,那种情 色的意味仿佛就愈浓烈。
"够了……"
他忍不住轻喘出声,攥着对方肩膀的手转而抓住他的手腕,汗水自额头滑落下来,浸入柔软的被褥中。
唇随即被覆上,未竟的话语消失在低垂的帷幔之后。
这是个好天气。
飞云冉冉,芳菲满院,新绿小池塘。
帘外草木深,帘内春色重。
尾 声
发丝半埋在被褥中,那张脸却被散落的长发掩去一半,看不清表情。
他不由伸手去拂。
头发下是一双明亮的眼睛,带着微微的濡湿,却浸染得愈发黝黑。
那眼中带着一丝未褪的情 欲和几分炽热。
"滋味如何?"陆廷霄低下头,覆上那张柔软而温热的唇,呢喃出声。
天地良心,他只不过很认真地想询问对方的感受,方才凭借直觉而动作,一路下来,两人竟不知不觉到了耳鬓厮磨,结发共枕的地步,这反倒不失为一个意料之外的惊喜。
沈融阳略带恶意地低笑道:"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他此时半卧在榻上,面色微酡,神情放松,全无平日的儒雅,却是另一种风情和魅力。
揪住对方衣襟的手稍微使力,那人猝不及防,往他身上倾了过来,沈融阳双腿无法动弹,只能将身体抵住身后床榻,另一只手滑入他的衣襟,在那平滑的肌理上游移。
陆廷霄穿着衣物的时候,身形颀长,并不让人觉得他如何健硕,但是在衣服掩盖下的身体,却是线条优美而富有力量。
他身上自然没有熏香,却弥留着昨日沐浴后淡淡的皂荚香味。
男人的欲望其实很容易被挑起来,否则就没有下半身思考这句话了,只不过有些人自制力强,忍耐的时间就更长一些,然而此情此景,既不需忍耐,也无需压抑。
手中的柔软很快变得滚烫灼热,沈融阳无声地勾起唇角,动作愈发加快了一些,右手却细细临摹着那略显冷峻的面部线条,动作缓慢轻柔,如同对待一件易碎而珍贵的宝物。
对方眼中的清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尽,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波动,伴随着隐隐炙热,胜过一切语言。
垂首埋入他的肩窝处,耳畔传来低低喘息,沈融阳闭了闭眼,原本已经有点慵懒的身体在这种氛围下又渐渐躁动起来,手指灵活地套
弄着此刻坚硬如铁的物事,待觉得那人全身绷紧到了极致,便猛然一收一放,染上半手的湿意。
火花绽放到了璀璨的终点,便迎来天地的寂静。
帐幔之后,几近无声。
只有弥漫不散的暧昧,与交叠如鸳的身躯。
一煦阳一寒月,一温雅一冷淡,此时的二人,有种不可思议的融洽。
那人停息了片刻,从对方的颈肩处抬起头来,随手执起两人纠缠在一起的长发。
"结发。"陆廷霄道,声音淡淡,带着几分情 欲之后的沙哑。
"我心同君心。"沈融阳一笑,慢慢开口。
暮色在流光中慢慢降临。
红烛摇曳,窗影斑驳,除了遥遥传来的打更声,院落四处一片寂静。
玉酥黄金糕,银丝春卷,翡翠凉果,玫瑰饼,四色点心,精巧玲珑,整整齐齐地放在四个花青色瓷碟中,还有两碗牛腩香菜面摆放在两边,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好心思。"便连陆廷霄见了,也不由地轻赞一声。
"必是哀思见你来了,亲自下厨做的,平日我想吃也吃不到。"沈融阳边笑道,执筷夹起玫瑰饼咬了一口,香浓糯软,入口即化,齿颊间的玫瑰余香却流连未去,此时他早已衣冠整齐地坐于桌旁,头上发髻玉冠却是陆廷霄帮他打理的。"她的手艺又有长进了。"
陆廷霄尝的却是一块银丝春卷,只见上面金黄流彩,四周还点缀着几颗樱桃,放出口中则香酥极脆,里面包的是银丝豆芽与香菇肉馅,却愈发透出鲜味。
两人不再说话,慢慢品尝着这一桌颇费心思的美食,窗外远远传来犬吠,此刻听来,竟是别有趣意。
一夜好眠,清晨起来,精神竟比之前几日都要好上许多,他自纪氏去世之后便不曾散去的迷障,也因那人的到来而消散许多。
待陆廷霄练完,两人便在屋中对弈。
沈融阳的棋艺是极好的,陆廷霄又很少将心思花在武功之外的事情上面,自然下不过他,但连输两局之后,他却依旧很认真地与对方在棋盘上缠斗。
乐芸敲门而入,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公子,荆州楚家的帖子。"她轻轻道,不忍破坏这难得的宁静,即便她并不喜欢陆廷霄,但如果这个人能为沈融阳带来愉悦,她也想让自己尝试去接受。
信函十分精美,字也写得苍劲有力,只是沈融阳并不觉得这里面的内容,会有什么好消息。
信写得极简略,顷刻便能看完,他扫了一眼,心中暗自叹息。
乐芸好奇心起,忍不住探头去看,只见上面统共不过一句话。
某自不量力,请沈楼主五月初五赴玉泉山下一会,生死勿论。
卷五 终。
第 55 章
夜深得没有一丝亮光。
墙外的这条巷子更是一个人影都不见,在树叶与枝蔓的交错中,仿佛还有种阴暗幽深的恐怖。
此情此景,最适合的便是杀人放火,偷鸡摸狗。
墙上悉索作响,一道黑影在墙头出现,只不过不是往里面翻,而是往墙外翻。
轻轻一跃,没有发出半点声音,黑影矫健地贴着墙往巷子外面小跑,待出了巷子,终于松了口气,身形慢了下来。
第一次走在夜深人静的街道上,艺高人胆大,不仅全无惧怕,反而还有几分好奇,不停地东张西望,只可惜周围的店铺早就打烊,黑漆漆的街道上空无一声,连打更的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再往前走了一段,视线中远远出现一处仿佛有烛火的地方,加快脚步走过去,渐渐看清那烛光所在,原来是一个卖甜粥的小棚子。
现在是丑时将近寅时,寅时一到,很快就有人起来洗漱早饭做买卖,这小铺不过是比常人开得早了些,偶尔也有些打更的人路过买碗甜粥暖暖肚子。但他平时睡觉都是不到卯时不起来,自然不知道城里此刻还有卖东西的,不由喜出望外,疾步上前,往那小铺走去。
卖甜粥的是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但神情动作却甚是矍铄,显然是平日里做惯了事情的,粥的香味随着他手中勺子搅拌的动作飘了出来,馋得他差点没流口水。
走近一看,原来这粥是糯米做的,里面还拌了红枣、绿豆、莲子,难怪香气四溢。
那老人抬起头,看到他垂涎三尺的模样,连忙招呼他坐下。
"这位小哥来碗甜粥?"
"好,麻烦老人家了。"抵挡不住香味的诱惑,他讪讪坐下,从老人手里接过热腾腾的碗,小心翼翼尝了一口。
"真香!"
"那就多吃点!"老人笑呵呵的,看着他的衣着打扮,随口道:"小哥莫不是出城访友去,从没在此见过您啊。"
他闻言有点吃惊,"怎么会从没见过我,我自小就生在这荆州城里啊。"
那老人摇摇头,一脸笃定。"我的摊子一般是从丑时开到卯时,摆了十来年了,确实从没在此地遇见过你。"
他脸色微赧,还好天色太黑看不清楚,换了平日,卯时自己只怕还没从被窝里起来。
被老人一打岔,他也想起时辰已经不早了,再过多一会,街上就开始有人走动,到时候府中要是有人发现自己不见,肯定闹翻天。
心中一惊,连忙三两口将粥喝下,回头付账告辞,匆匆走人。
离荆州最近的繁华之地是潜江,潜江是当年楚国的发源地,乾德三年时朝廷设潜江县,隶属荆湖北路江陵府,这里很快因为水土滋润,物产丰饶而聚集了大量人口,久而久之其繁华程度也不下于荆州了。
从此地去潜江,还需要一段路程,他半夜匆忙逃家,只带了些银钱,更没想过牵匹马之类的,出了城门靠两条腿走路,很快就腰酸腿疼,下半身像灌了铅似的。
他生怕后面有人追上来,并不敢多作停留,一开始用轻功飞奔,后来体力不济,就拖着步伐半走半跑,一直行了两个多时辰,自忖家里人一时追不上了才停下来,胸口已经喘得不行,此刻就是后面有人提着把刀走过来,只怕他也挪不开大步子了。
幸而这一路上并不荒凉,由于这条官道常有人走,茶棚之类的也就不少,就在他再也走不动的时候,前面出现了一个凉棚,远远便能看见上面横着根竹竿挂了块麻布,写着大大的"茶"字。
什么叫久旱逢甘露,他这回算是体会到了,二话不说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一张空椅子上,揉了半天腿才缓过劲来。
小凉棚只有几张桌椅,一个年轻小哥在忙活,他要了碗凉茶,便坐在那慢慢喝,极目远眺,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天地如此广阔,人生如此美好。
正胡思乱想之际,马蹄声达达而来,他吓了一跳,以为是家里的人发现自己走丢了,追赶上来,再定神一看才发现不是,来人却是个年轻女子,那一身红色衣裳在马背上襟飘带舞,煞是好看,只不过吸引了他更多注意力的却是那女子胯
下的马。
马一看就是好马,一看到这马,他又想起自己出门忘了骑马的事情,正恨不得上哪买匹马去,此时见了人家的马,自然心痒不能自制。
那女子注意到他的视线,却误以为他别有意图,不由冷哼一声,手执马鞭朝他走来。
"你眼睛在看什么?"
再冰冷的语气也掩饰不了声音的娇俏清脆,他愣了一下望向来人,却就此挪不开眼睛。
少女肤色极白,却不是那种病态的苍白,而是带着珍珠光泽的嫩白,容貌自是不必说了,那一身红衣穿在她身上,简直就像天造地设一般。
只是她此刻柳眉倒竖,嘴角微抿,显然心情不怎么痛快。
他连忙起身,抱拳行礼。"姑娘安好,在下无意冒犯,只是看到姑娘的马神骏得很,不由多看了几眼。"
平日他在家中,调皮捣蛋,被父亲责罚,便也会装装无辜让父亲心软,此时面对佳人不豫,这应急的功夫马上就显露出来了。
少女看了他一眼,见他神态恳切,确实没有冒犯之意,再加上对方称赞自己的爱马,心中不快便去了几分,微微一哼道:"算你识货,这马是我爹爹花了好大心思才弄回来的,自然是好马。"
他少年心性,又对这少女抱有好感,当下便邀她同坐,没话找话罗嗦了一堆,却更让人觉得可爱,而不可憎。
少女平日里百般刁钻,再加上心情萧索,本来便待发火,被他东拉西扯了一番,火气竟然莫名其妙消散了不少,她自己也觉得奇怪。
"喂,你叫什么名字?"
他闻言暗暗脸红,敢情自己瞎扯了一堆,竟还没有报上家门,忙说道:"在下楚则,来自荆州楚家。"
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语调也不由微微上扬,带着不自觉的骄傲,少年人在面对自己有好感的异性面前,总会想百般展现自己最好的一面。
不料那少女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倒似没听过楚家这个名头。楚则突然想起自己父亲提过楚家自从叔父死后,就大不如前的事情,不由略带黯然,胡乱想着这少女是不是因为这样看不起自己。
"我叫冯星儿。"少女也报上名字,未了又补充一句,"我爹就是快剑冯春山。"
楚则吃了一惊,冯春山的名字他是听过的,听爹爹说此人剑法上面也颇有造诣,却没想到他有个如此标致的女儿。
两个人都没什么江湖阅历,也幸好遇见的是彼此,三两句话就把自己的来历家世透露了十之八九,若是他们父辈在此必要大叹三声,后悔自己没有在儿女出门前传授行走江湖的经验。
两人又聊了一阵,兴许是年龄相仿,居然越说越投机,冯星儿便问起他的去处来。
楚则苦笑一声,自己哪有什么去处,自从那天父亲向如意楼主下帖约战,他就越想越后怕,担心父亲又会重蹈小叔的覆辙,又想不到好的法子去阻止,镇日烦恼,以致于练功都定不下心,被父亲训了好几次,却终于让他想出个主意来。
这主意说起来也没什么高明的,不过是条苦肉计,他大半夜地离家出走,还给父亲留了一封手书,说自己去找如意楼主,愿以己代父与之一战,就算身死也不足为惜。
前半句不假,后半句他却是想去了之后,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对方在武林中也算赫赫有名,怎么好跟一个小辈动手,到时候自然不了了之,而父亲因为他出走,必然也会出来四处寻找,到时候错过了决战的日期,自然就皆大欢喜。
可是这天地茫茫,他哪里知道如意楼在何方,出了城门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点失策,但箭已出弦,唯今之计只能一路见机行事,顺便打听,反正离五月初五也还早。
哪知道冯星儿听完,脸色立变,面寒如冰,冷冷说道:
"那沈融阳可不是什么好人。"
第 56 章
楚则闻言大吃一惊。"何出此言?"
冯星儿当即冷笑一声,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原来当日她一直缠着苏勤,到祈镇附近却跟丢了,就再也没见到人,直到父亲派出师兄来找她,她才知道苏勤在两人分手之后的几日内,便已在那祈镇的一间青楼楚馆中意外身死。还是沈融阳将苏勤的尸体送回苏家的,苏家又将噩耗告知冯家,之后两家取消婚约。
当初苏冯两家订下儿女婚姻,冯星儿还在襁褓之中,长大之后对这桩婚事百般不愿,但纵是她平日受尽宠爱,也无法让父亲改变主意,违背对朋友的诺言,因此先入为主,心中对苏勤印象就没好到哪里去,及至后来见面,两人从一开始就结下梁子,到冯星儿抱着想戏弄他的心理缠了一路,反而对苏勤生了些莫名的情愫,此时她已经不太反感父辈立下的这桩婚约,却没想到横生此变。
苏勤的死来得如此蹊跷,不仅是苏家,连她也觉得不对劲,于是留书出走,跑到苏家询问当时的细节,才知道将苏勤尸体送回苏家的是沈融阳派去的人,至于如意楼跟苏勤的父亲说了什么,苏老爹一个字也不肯透露,这更让冯星儿觉得苏勤的死与沈融阳有关联,甚至觉得连苏老爹,似乎也是屈从于如意楼的胁迫之下。
她想替苏勤报仇,但是冯春山却是绝不会跟着女儿胡闹的,凭她孤身一人,又毫无佐证,如何去找对方?
郁郁之下,冯星儿只好骑着马四处游走散心,却不料在这里碰上了楚则。
楚则听完来龙去脉,有些目瞪口呆,他自小就很少离开过家门,更在父母的庇护之下长大,何曾想过江湖中人与事还是如此复杂的,突如其来的讯息将脑袋搅得如同浆糊一般,他怔愣了好久,才讷讷道:"如果沈融阳真是这种伪君子,那现在我去找他,还有用吗?"
"当然没用!"冯星儿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随即又皱皱眉头,半带迟疑道:"以我们的武功,都不会是他的对手,但也不是一点用处都没用,如果能逮到一个有许多武林人士都在场的机会,戳穿他伪君子的面目,也许会让他身败名裂呢!"冯星儿说到最后,只余冷笑而已,眉目之间,表现出十足的厌憎。
楚则细细想了大半天,也觉得她说得有理,幸好自己在这里碰到冯星儿,否则极有可能被他弄巧成拙。
"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找沈融阳?"他们都不知道如意楼的所在,若是折返回家问长辈,那只有被禁足的下场。
楚则淳朴开朗,冯星儿刁蛮任性,两个人凑在一起,必是前者让着后者多些,加上少年又心生倾慕之意,无形之中,两人已经隐隐以冯星儿马首是瞻了。
冯星儿歪着脑袋,蹙眉许久,突然眼睛一亮,看得楚则心跳又快了一阵。
"有了!我这一路上,听说漕帮广发天下柬帖,说是因为近来沧海门并吞了许多小门派的事情,请武林英雄前往共商大计,还说要选个盟主出来统帅群雄呢,我们也跟去看看热闹,一来可以打听如意楼的踪迹,二来说不定沈融阳会去,那就一举两得了!"
她小脸红扑扑的,小嘴就像楚则曾经见过的樱桃一样,粉嫩如花朵,耳边源源不断地传来那个娇脆的声音,他迷迷糊糊地道:"好啊。"
马车在官道上行走,速度不疾不徐,前面赶车的人神情也很悠闲,靠着车厢半眯着眼,嘴里还叼着根狗尾巴草。
车厢内却布置得很舒适,柔软的褥子铺满车厢,一名白衣人靠坐在上面,一手握着一卷书,另一只手搭在膝上,笑意微微,正与旁边的人说着一些地方的风俗见闻。
旁边那人相貌却极好,只是稍嫌冰冷,但此刻却听得很专注,还时不时地接上两句。
由于沈融阳腿脚不便,无法骑马,陆廷霄也不可能单骑而走,索性与他一起坐在车厢内,倒也不觉得有丝毫窘迫不便。
此时离五月初五尚早,并不急着赶过去,两人不过是一路南行,没有任何目的性。
楚家的人,沈融阳并不想与他们再有什么纠葛,在当年楚方南死在他手下的时候,他们的恩怨其实已经告终。但是想也知道,楚家的人必会将楚方南的死,视为楚家的奇耻大辱,并且对他深有怨恨,只不过由于近年来楚家声势和实力一落千丈,所以他们暂时没有余力来报这个仇罢了,但现在楚叶天的约战帖,却让人有点捉摸不透了。
是想孤注一掷,为楚家挽回声誉,还是借此战来达到什么目的?
无论哪一种,都显得很愚蠢。
为了十三娘,楚方南必须死,却不表示楚家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放过,在他们的角度看来,也许自己的亲人死了,报仇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即便力量悬殊。
这种认知让沈融阳觉得有点无奈,但是对方发来的帖子,依江湖规矩是必须收下来的,因为对方是光明正大的挑战,就跟当初他向陆轻玺约战一样。
他并不是一个滥杀的人,但有些时候,事情并不是由你控制的,若说一切的源头,只不过是来自当年楚方南向一个跟他无怨无仇的女子打去的那一掌。
正应了那句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如果问他是否后悔生为江湖人,他的答案却是否定的。这三十年来,纵然有许多苦痛,许多不圆满,但是纵马江湖,浣花洗剑,还有一群家人,一些朋友,一个陆廷霄。
大丈夫生于此。
足矣。
一旁那人察觉他微微走神的痕迹。"怎么?"
"没什么。"他一笑。"你可会吹箫?"
"不会。"陆廷霄回答得极干脆,他的爱好只有武功。
"可惜了,我想到一首极好的曲子,只是我不会琴,你也不会萧。"他笑着掀起帘子,外面晴空万里,广阔得足以容纳人心。
沧海一声笑,这世间胜负又何妨,大浪淘金红尘几多娇,他这辈子纵然无法行走,但也了无遗憾了。
眉间的豁达感染了身旁的人,陆廷霄搭住他的肩头,什么也没说,彼此默契灵犀,却是无须言语了。
车厢外传来侍琴的声音。"公子,前面有个喝凉茶的小棚子,我们在那歇歇脚吧,我腚子都坐疼啦!"
这路上歇息的要求,十有八九都是他提出来的。
沈融阳摇摇头,对这个侍童颇感无奈。"随你。"
第 57 章
时值阳春四月,野外一片绿草茫茫,天阔云低,在那官道旁边,用竹竿搭了个棚子,铺上些防雨的油布,再放上几张桌椅,客人不多,远远望去,"茶隐小筑"四个字在竹竿上飘扬,颇有几分意趣。
"这名字起得好,没想到荒郊野外也有这种地方。"沈融阳赞了一声,那边侍琴已经搬下轮椅,陆廷霄抱着他坐上去。
三人走近茶棚,才发现其实客人并不算少,五张桌子,就坐了四桌的人。
其中一张坐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白色儒衫,折扇在手,眼睛望着外面,口中吟哦不止。
另一张有一男一女,却是他们在大理见过的夏蓉蓉与钱晏和师兄妹。
还有一张坐着两个人,同样是男女,女子脸上长了一道疤痕,从左边眼角斜斜划到右边嘴角,生生横跨了整张脸,但看那原本的容貌也只是一般而已,她面前摆了一对峨嵋分水刺,那男的脸上虽没疤痕,却长得凶神恶煞,铁塔般的身形坐在那里,只稍眼珠子一瞥,就能令人不寒而栗,在他椅子旁边,杵了支四环铁杖,看起来足足有十多斤。
最后一张坐了人的桌子,有三个人,一个穿着道袍的中年人,和另外两个身着常服的年轻男子,那年长的显而易见是其他二人的长辈,三人各自有把剑,都放在桌上,两个年轻人的剑鞘却明显要花俏很多。
这些人中除了那个书生,其他人一望而知都有个共同点,那便是皆为江湖中人。
这荒郊野外之处,竟然聚集了如此之多的江湖人,真可谓是风云际会一茶棚。
沈融阳扫了一眼,陆廷霄却连看都懒得看,三人径自往那空下的一桌坐下。
茶棚的主人是个老人家,带着孙女儿一起在这里守着这间小茶棚,见有客人来了,那七八岁的小女孩很乖巧地帮忙端着一碗茶水走过来,递给沈融阳。
沈融阳摸摸她的头,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一块糖果,放在她手心。
小女孩看了看他,又怯怯地回望了祖父一眼,声音娇脆脆地说了一声谢谢客人便害羞地跑回祖父身后藏着。
这只是个小插曲。
方才他们三人坐下的时候,钱晏和一眼就认出他们就是自己在大理见过,并且让师妹吃瘪的那几个人,实际上他不仅不引以为耻,反而觉得师妹在经过那次教训之后,性情平和许多,虽然也还娇蛮任性,但却不再动不动就视人命如草芥了,他见沈融阳望了过来,便点点头微笑致意。夏蓉蓉自然也认得他们,却微微觉得有点尴尬,便将头撇过一边装作未见。
三人身上都没有带兵器,陆廷霄身上的气质让人判断不出他的身份,沈融阳则更像一个诗书传家的子弟出来游历,其他桌的人看了他们一眼,便不再多加注意。
一个道士带着两个年轻人的那一桌正在谈论关于漕帮结盟发帖的事情,声音不大,但凉棚也不大,正好传入各人耳中。
"师叔,你说这次漕帮的结盟,会有多少门派前往?"那个穿白衣服的年轻人看起来神采飞扬,却有点心高气傲,眉宇之间掩饰不住初出远门的兴奋。
"沧海门无视江湖规矩,接连吞并了几个大小帮派,实力不可小觑,一旦沧海门坐大,利益受损的不止漕帮,只怕他们背后有辽人撑腰,连中原武林也要危矣,所以这次去的人,应该不在少数。"那中年道人捻须分析道,他的话条理分明,又一语道破玄机,引得周围几桌的人都忍不住侧耳倾听。
"这么说那峨嵋派也会去了?"同桌另一个年轻人突然问道,却被他的师弟嘲笑。
"师兄又惦记你的郝师妹了吧?"
"少胡说八道毁人清誉,什么你的我的!"他被说中心事,不由闹了个红脸,随即狠狠一眼瞪回去。
"所谓的名门正派,也不过如此而已。"旁边一桌传来一声轻飘飘的冷哼,却是那铁塔般的大汉发出来的,看起来像是在与同桌女子说话,但谁都知道,他针对的是中年道人那一桌。
白衣年轻人沉下脸色,出口叱道:"兀那汉子,你说什么呢!"
汉子在当时,是极轻蔑的称呼,近似于骂人,年轻人出生优渥,又自幼拜入名师门下,自然倨傲不同常人,哪容得旁人半点对师门不敬的言辞。
自这对男女进来,他就看不顺眼,模样狰狞,脸上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分明是邪魔歪道,但看他们言行,竟也像去赴漕帮结盟的,跟这样的人同路,无疑是降低自己身价,
现在对方主动挑衅,却正是教训他们一顿的好时机。
那黝黑的大汉闻言冷笑一声:"我在说畜生呢,你也自认么?"
年轻人大怒,抓起桌上茶杯就往那人身上丢去,茶杯灌注了十分内力,去势极快,带着凌厉的风声。
只见那人飞快提起搁在桌子旁边的铁杖,又将茶杯原路打了回去,不仅将茶杯中所蕴含的内力化去,而且注入了自己的内力。
年轻人一惊,旁边中年道人抓住他的手臂往旁边一拖,刚好让他侧过头躲过这一击,茶杯擦着他的耳际堪堪飞过,却是朝着不远处凉棚主人的孙女而去。
小女孩坐在那里,愣愣看着挟带着内力的茶杯向自己直直飞过来,却不知是吓呆了还是反应不及,这一个茶杯砸下去,只怕打碎脑壳也是有可能的。
这一切发生不过迅若闪电,旁人即便想去救,也来不及了,连夏蓉蓉也忍不住转过头去,不忍看到一会的惨况。
说时迟那时快,仿佛有块东西飞了出去,恰好打在茶杯上,咚的一声闷响,茶杯被打落在地,碎成几片,众人一看,那打落茶杯的物事,竟然是一枚琉璃棋子。
第 58 章
那琉璃棋子不偏不倚,恰好打在茶杯上也就罢了,取的不过是巧劲,但能够让茶杯不当场迸裂,而是一直落到地上才碎成几片,这种力道的把握,就不是寻常人所能做到的了。
在场几人皆怔了怔,丢茶杯的年轻人待要发作,却被旁边的中年道人按住,那黝黑大汉却朝周围几桌拱了拱手道:"不知是哪位高人出手,能否现身一见?"
没人回答。
大汉环顾一眼,那棋子的方向,绝不是从中年道人那一桌掷出来的,剩下的便只有其他三桌。
钱晏和他们二人,一望而知,功力与年纪相仿,不过中等而已。
那儒生打扮的人,正端着凉茶手拿折扇,这边啜一口那边吟句诗,浑然就像没有看到方才那一幕。
沈融阳那一桌,一个残废的,一个冷漠的,一个侍童模样,倒似最有可能的。
倒是那中年道人先站起来,朝儒生那桌拱手道:"小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阁下,未知阁下名讳是否上何下苦?"
此语一出,四座皆惊。
何苦此人,最初引起江湖瞩目是在十年之前,那时候陆廷霄只不过二十余岁,还在玉霄峰上日日闭关,沈融阳还在跟着赵东桥四处游历,问剑山庄庄主也正默默酝酿大计而结交权贵。各大门派,长江后浪推前浪,旧人已老,新人未出,江湖一时沉寂,就在此刻,多了个人,名字叫何苦。
十年前,还是少年的他只身上少林,闯十八铜人阵,败少林方丈木痴大师,其后飘然而去,也不大肆宣扬,这事却还是木痴大师说与好友,亲口承认不敌,这才传遍武林,轰动天下。
后来,又在一夜之间,不知从何处运来数千石粮食,在当时朝廷下令打开粮仓之前,缓解了因黄河泛滥而受灾的两岸流民的一时之困,救了无数人的命,而几乎被奉为神仙。
但是何苦被江湖大街小巷八卦的事迹中,却远远不止这两桩,譬如他身边曾经跟着一名女子,仙姿飘逸如姑射,据说还是哪国皇族的公主。
四年前,何苦远赴西域,从此杳无音信,据说他的那位红颜知己曾经找上如意楼,要求找到他的下落,但五天后不知为何又撤销了这笔交易,那以后,再也没人见过何苦的踪迹。
中年道人见多识广,从儒生的装束和言行中揣测他的身份,至于其他人,那黝黑大汉的一桌二人,分明就是黑道上赫赫有名的阴阳双煞,方胜男与蒋采玉夫妇。
方胜男便是那脸上有疤痕的女子,而蒋采玉却是刚才打回茶杯的大汉,两人名字一刚一柔,性别却正好倒转过来,故而武林中人称阴阳双煞。
连同自己一桌,与另外两桌身份不明的人,而今,离抚州城尚有几十里的郊外,一处名不见经传的小茶棚,竟然聚集了如此之多的江湖中人,其中更不乏高手,可谓卧虎藏龙。
那儒生慢慢地抬起头来,奇怪地笑了一下。"我是何苦,但刚才打落茶杯的可不是我,而是他。"说罢指了指沈融阳那一桌。
中年道人大吃一惊,正待措辞,那黝黑大汉已站起来,朝何苦与沈融阳那一桌各施一礼道:"无论方才是哪位出手,我们无怨无仇,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今日我与那小子的瓜葛,还望尊驾不要插手。"
沈融阳终于开口道:"你们的恩怨,不关我事,但这茶棚与它的主人,却是无辜,两位若要打,可以离远点打,不要殃及池鱼便好。"
被中年道人按住的年轻人按捺不住性子,当下冷哼一声:"这地莫非是你的,事管得倒挺宽!"
不待他最后一个字说完,一枚棋子破空而来,撞在他肩井穴上,此人霎时动弹不得,连声音也没了。
沈融阳微微一笑。"人必先自重而后人重之,外面天大地大,没必要委屈在这区区茶棚内斗法,出去罢。"
年轻人又惊又怒,表情扭曲,却说不出话,旁边中年道人想给他解穴,却怎么试都解不开,神色也沉了下来。"阁下何必欺人太甚,小侄年少无知,得罪阁下,我代他赔罪便是。"
蒋采玉在一旁冷笑了一下。"名门大派,连说话都似高人一等,自己无理取闹,还说别人欺人太甚,今天真是长了见识了!"
中年道人脸色黑得如同墨汁,但在场诸人,哪个都不是他轻易惹得起的,对付蒋采玉夫妇尚且伯仲之间,再加上这个身份莫测的白衣男子,就完全没有胜算了。
同桌另一个年轻人显然明智很多,虽然也是惊怒交加,手按剑鞘,却自始至终没有开过口。
"今日得罪了,在下衡天门宋槐清,愿代不晓事的师侄向阁下致歉,还请阁下宽宏大量,解了他的穴道。"中年道人暗暗咬牙,话说得恭谦,心中却已经萌生恨意,但他极会做人,脸上还是滴水不漏。
"原来是雁荡三杰,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蒋采玉也很损,明明知道对方的身份,却还要故意说出来。
"你要道歉的不是我,是刚才差点被误伤的小姑娘,教徒不严,百年之害。"沈融阳摇摇头,没打算跟他们多作纠缠,手指一弹便解了那年轻人的穴道。
宋槐清强笑道:"今日之会,毕生难忘,多谢阁下海量,未请教尊姓大名?"
不待对方回答,一旁的何苦却突然出声,"你想要报仇的话尽可以免了,如意楼沈楼主的武功,只怕你们门主来了,在他手下也过不了三十招。"
如意楼主?
宋槐清脸色一变,心里怄得要死,还不得不道:"原来是如意楼主,宋某有眼无珠,还请见谅,我们先走一步。"
说罢丢下茶钱,抓起旁边两人的手臂就把他们往外面带,三人走得很快,片刻便消失在视野之中。
蒋采玉夫妇也站起来。"多谢沈楼主解围,我们也先行告辞了。"虽然他并不惧宋槐清三人,但打起来也绝讨不去好,方才沈融阳出手,不知不觉之间就化去一场一触即发的激战,他不是不识抬举的人,这个人情自然是要谢的。
如意楼主果然如传说中一般双腿不良于行,而他旁边那个人,似乎也并不简单。蒋采玉目光匆匆一瞥,留下模糊的印象。
沈融阳也还以一礼,态度毫不倨傲,令蒋采玉大生好感。"蒋兄不必多礼,请。"
待蒋氏夫妇走后,茶棚便剩下何苦、沈融阳,与钱晏和三桌,方才一幕,钱晏和牢记师门嘱咐,按住师妹不让她生事,却也趁机看了一场好戏,此刻危机已过,又得知沈融阳与何苦的身份,便更不愿意走了。
何苦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依旧坐着那张椅子不动,就好像身体跟木头黏住了,他朝沈融阳与陆廷霄悠悠一笑:"江山代有才人出,果然不假,这位想必是北溟教教主了吧。"
第 59 章
何苦的年纪不过三十出头,脸上有着被烈日暴晒过的痕迹,黝黑的肤色掩不住俊朗形貌,他也很喜欢笑,但笑起来却与沈融阳截然不同。何苦笑的时候,有种飞扬跳脱的自信,而他不笑的时候,又有一种懒洋洋的感觉。
陆沈二人在打量着他的同时,他也在做着一样的事情。
此人武功不在自己之下。
这是彼此的观感。
何苦尚未可知,陆廷霄素来喜欢旗鼓相当的对手,于是在冷淡的神色之下,多了几分探究,而沈融阳则有种奇怪的感觉。
这人不是路过,而是专门坐在这里等他们的。
此时见何苦相询,陆廷霄淡道:"我便是陆廷霄。"
长发玉冠,面沉如冰,黄色衣袖在旷野之中随风飘扬,他不言少语的时候,却像极了一尊神仙座像,容姿高洁,令人望而生畏,心生拜服。
然而眼前的如意楼主在这样一个人旁边,竟然也毫不逊色,即便容貌上稍有不如,气度却浑然不差,两人举手投足,便是无须刻意,也将旁人风采都抢光了。
何苦心中暗暗赞叹,自己本想在此会一会两人,却不料一见之下,毫不失望,让他愈发起了兴致。
"如此看来,两位竟像是要去漕帮结盟的?"他笑眯眯的,看不出打探的痕迹。
"本来不知有此事,现在听说了,既然无事,那便前去看看热闹也无妨。"沈融阳也微微一笑,没有隐瞒的意思。
"像宋槐清这样的人多了,必然就不太痛快,沈楼主逍遥自在,何必也去凑这个热闹呢?"何苦一笑,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眼睛却不离对方。
"这世间跳梁小丑何其多,也不可能一一消灭,此番热闹,却似大有看头了。"
两人一来一往,言语之间毫无火气,却大有深意,不仅仅夏蓉蓉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钱晏和也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何苦点点头,放下茶碗,却见沈融阳眉梢一动,也伸手去拿自己面前的茶碗,拇指按住碗口,其余四指托着碗底,白色袖子在半空划了一道,轻轻地拂在桌面上,一个寻常的动作竟做得十分优雅自然,钱晏和看得有点呆了。
何苦大笑一声,长身而起,从怀里掏出几枚银钱,丢在隔壁桌子上。
"既是如此,那便后会有期吧。"
他一路大步行去,口中一边高声吟诗,狂士之作派毕露无疑,却并不让人反感。
待他走远,夏蓉蓉好奇心起:"这凉茶至多也才两文钱,他怎么给了这么多?"
沈融阳笑道:"他是连带赔了桌子的钱。"
她闻言愈是大奇:"什么桌子?"
侍琴在沈融阳身边待久了,马上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不由伸出食指往面前的桌沿轻轻一碰,只见好端端一张桌子霎时间化作齑粉,夏蓉蓉看得目瞪口呆。
"公子,这个何苦,到底是什么来意?"侍琴也对对方的实力感到吃惊,原本在他眼里,天下间武功第一的人,除了自己公子,就数陆教主了,但现在又突然冒出一个何苦,并且来历不明。
陆廷霄淡淡道:"漕帮结盟,必然还能看到他。"
沈融阳点点头:"既然如此,那么便去看看。"
沈融阳三人启程,钱晏和与夏蓉蓉师兄妹却坚持同行。侍琴见两位公子都没表示明确的意见,便主动应承下来,于是二人骑马跟在马车一侧,钱晏和与侍琴年龄相仿,渐渐也聊得热火朝天,余下夏蓉蓉时时干着瞪眼,百无聊赖,但她自从这一路行来,加上在大理受了教训,性情反倒收敛许多,一路上也并没有如何刁钻纠缠。几人一路南行,很快进了抚州城。
抚州是漕帮的大本营,但是漕帮这次结盟却不在城内,而在城外数十里之外的一处小山坡上,抚州毕竟有官府坐镇,即便漕帮与他们关系良好,但是如此多的武林人士聚在一起,也难保生出什么事端,而山坡周围方圆几里都是草地,视野开阔,省去了诸多麻烦。
打听之下,离结盟的日子却还有两天,他们不想惊动丁禹山和范闲,便在城中一处客栈落脚,此时来参加结盟的门派甚多,抚州客栈显得人满为患,客栈老板们这几天都在痛并快乐着的感觉中度过,快乐是因为数钱数到手抽经,痛苦则因为江湖中人相聚,一言不合就容易拳脚相向,客栈的桌椅折手断腿是常有的事。
钱晏和跟夏蓉蓉各要了一间客房,夏蓉蓉进了房间把行李和剑一丢,嚷嚷着到下面吃东西,便不见了人影,客栈人来人往,钱晏和倒也不担忧她的安全,他自己去另有打算,一切安顿好之后,便出了房门,朝沈融阳的厢房走去。
他的天赋一直是中人之姿,武功进境也一般,这固然跟资质有关,与师门的环境也离不开关系,俗话说名师出高徒,不是没有一定道理的。钱晏和一直十分敬重自己的师父,但他也觉得自己的武功可以再精进一些,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埋没在人群之中毫不出挑,一直到遇见沈融阳,他才发现,自己就算再练上十年,也达不到这个人的境界。
没有人希望自己的武功一直原地踏步,所以钱晏和想去找沈融阳,请他指点自己的武功,无论对方肯不肯,起码他主动追求过,就没有遗憾。
他们住的这间客栈人也很多,大多是江湖中人,所以楼下一直很喧哗,无非是谁在炫耀自己的经历,谁又在讲什么典故,二楼就显得安静不少,几人房间相隔不远,钱晏和走到那门口,想要敲门,却莫名一阵心怯,不知见了面该如何开口。
"何人在外面?"
钱晏和长吸了口气,暗笑自己婆婆妈妈。"沈楼主,是我,钱晏和。"
"稍等。"
里面传来一阵声响,有水声,还有衣物抖动的声音,他心想自己怎么挑了这么个时辰来,人家只怕是在沐浴更衣了,不由脸色微红。
"请进。"沈融阳的声音贯来温煦,钱晏和自从与他同路,就没见过他的语调有过激烈起伏,也许即便别人急得跳脚了,他还是不疾不徐的云淡风轻。
至于另外一个冷若寒冰的人,他压根就没有开口的勇气。
推门进去,那人已自屏风后面出来,坐在轮椅上,身上穿了件白色内衫,头发还未干,水顺着披散在前面的头发流下来,将前襟染湿了一大片,显得极闲散随意。
钱晏和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沈融阳,走上前的时候,仿佛还能闻到屋内淡淡的皂荚香味,再看那人,却正侧过头,漫不经心地拧着头发,眼睛半敛着,睫毛很长,却衬得肤色愈发白皙。
他突然觉得脸上有点燥热,急忙移开视线,抱拳行礼。"沈楼主叨扰了,若你不方便,我,我明日再来。"
沈融阳笑了起来。"没什么不方便,你可有事?"
他有点不好意思,索性一口气说完。"哪天沈楼主方便,可否指点下我的武功?"
本以为对方会说先考虑一下,岂料沈融阳思忖片刻,便点点头:"明日晨起,客栈外的树林,你将自己所学的剑法用一遍。"
钱晏和大喜过望,不由连连作揖。"多谢沈楼主!"
他本性淳厚,这一路走来,对诸人皆是以善相待,就算自己师妹时常刁难,也一并包容,却不是别有用心,而只是对于同门的手足之情。这样一个人,沈融阳自然很乐意帮他一把。
两人正说着,房外一声尖利的叱喝,却是从一楼传来的,而且声音的主人很熟悉,正是夏蓉蓉。
"放开我!"
第 60 章
钱晏和大惊,顾不上再说,便往楼下赶去,这一出了厢房,在走廊已能看到楼下所发生的事情。
夏蓉蓉的手腕正被一名男人抓住,她脸上浮现出羞愤的表情,却显然挣脱不开,只能大声斥骂,擒住她手腕的男人却依旧满脸笑容。
"你这贼厮,登徒子!"
"小娘子何必如此气急败坏,小生不过是见你貌美,欲一亲芳泽而已。"那轻薄的男人笑道,他其实并不丑,相反还面如冠玉,衣袂翩翩,一对桃花眼风流尽现,若不是眼前这一幕,以他本身的魅力必也能迷倒不少女子。
以他为首周围或站或坐了七八个人,都好整以暇看着热闹,还不时发出哄笑声,显然是一伙的,他们人多势众,并且看起来武功并不低,周围也一时无人敢强出头。
夏蓉蓉虽然任性,却从没碰见过这样的无赖,自然也想不出什么词来骂人,只能翻来覆去喊着登徒子,却似乎为那男人增加了兴致,言语愈发无礼露骨。
"住手!"钱晏和惊怒交加,从走廊一跃而下,朝他抓去。
男子轻笑一声,身形一侧,他与夏蓉蓉便换了个位置,手却依旧抓着人家的手腕不放,眼见他那一掌过去的目标变成自己师妹,钱晏和大吃一惊,生生撤回掌力,手势不及,内力反噬,却是自己踉跄着退了好几步,引来旁人哄笑出声。
他只觉得心如擂鼓,一口血气急欲喷涌而出,连忙抑下胸口的恶心,朝那人道:"我师妹与你无冤无仇,阁下何必为难,若有得罪之处,待我回去禀明师门,亲自登门赔罪便是。"
那人斜着眼瞟他,笑道:"你师父是什么人?"
"尊师叶飘云。"他慢慢道,现在的情势明摆着自己武功不如对方,师妹还在对方手里,他不得不忍气吞声。
谁知对方轻佻一笑:"这名气听起来很熟悉,却不知道是哪个门派的。"那人根本不将他们这种默默无名的小门派放在眼里。"那你便回去与你师父说,这小娘子甚是美貌,我看上了,回头准备聘礼,娶她为妾,让你师父准备嫁妆吧。"
旁人闻言,一齐哄笑起来,夏蓉蓉咬着下唇,取而代之的是泫然欲泣的怯意,钱晏和气得身体忍不住发抖,攥握成拳的手正慢慢收紧,心道今日若不能救出师妹,我也没脸回去见师父了,不如在此来个玉石俱焚罢。
这么想着,眼中便现出决然的神色,心境反倒平和下来,静静站着,任周遭嘲讽与讥笑声环绕,仔细观察着对方一举一动的破绽。
那男子不知道他心念电转,竟存了同归于尽的念头,兀自抓着夏蓉蓉的手腕,另一只手往她脸上摸去,手至半空,忽觉背后一阵阴寒,仿佛有人一掌拂来,急急将夏蓉蓉往自己的怀里一扯,伸手揽住她的腰,却不是轻薄佳人,而是为了自己转身,好让她为自己挡下身后突如其来的掌风。
只是他动作虽快,背后阴风却如附骨之蛆,依旧跟随上来,贴在他身后,驱之不散。
那人蓦然一股寒意从心底浮了上来,以他的武功,从未遇见过如此可怕的对手,而自己甚至还没能看清楚对方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与他一起那几人反应过来,不约而同亮出武器伸手往他身后招呼,他借此从那股迫人的寒意中解脱开来,也顾不上再抓着夏蓉蓉,一闪身往旁边站好,这才发现自己额头上已经薄薄一层冷汗。
钱晏和见场面一下子便有了转机,不由大喜,扑前去将夏蓉蓉拽开,半扶半拖地将她拉至角落桌子旁边坐下,这才觉得心中一颗石头落了地,转头望向场中情景。
这时客栈喧闹声反而低了下来,众人无不将视线集中到那几人身上。
被围在中间的是一名黄衣人,神色冷冷淡淡,钱晏和一眼就认出他是陆廷霄。
此刻的陆廷霄,左手负于身后,右手提着东西,眼睛却看着桃花眼的男子,不发一言。
那人被他看得有点发憷,脸上却仍笑道:"阁下是何人,不妨划下道来。"
"听说昆仑派掌门座下有位得意弟子,资质过人,生性风流,想必就是兄台了。"一声轻笑自楼上传来,众人抬头一看,只见一名白衣公子坐在轮椅上,含笑看着那桃花眼男子,他的头发披散着,犹有湿意,未曾束冠,却于风度丝毫无损。
那人见沈融阳认出他,眼角一扬,笑意盈盈道:"难得在这中原之地,竟有人认识李某人。"说话间还不忘顺手整理刚才因躲闪而略显凌乱的衣冠。
"如此容貌风姿,不是桃花公子李明真,又是何人,"沈融阳噙笑漫道,"李兄不远千里自昆仑赶来,莫非也是为了这漕帮结盟的事宜?"
昆仑派远在西域,向来极少涉足中原武林,座下门人也多不是中原人士,像李明真虽然顶着一个汉人的姓氏,但是眉眼之间明显便带着异域的血统。
江湖中对西域门派知之甚少,此时听沈融阳一语道破,不由都往李明真身上看去,各自揣测着他的来意。
李明真也不去看四下的眼光,只是眨眨眼,嘴角勾了起来:"漕帮结不结盟,与我无关,我只听说中原的美人儿甚多,个个如花似玉,不来一趟岂不可惜?"边说着,桃花眼扫过角落里的夏蓉蓉,唇边笑容加深。
"想来西域风情奇特,女子个个大胆,李兄走在路上,连良家妇女也愿意跟你走,李兄久在西域,自然不懂得中原礼法,也是情有可原。"沈融阳一番话引来一些窃笑,他言下之意,无非是说李明真出身野蛮,连礼法也不懂。
李明真何等聪明,这弦外之音又怎么会听不明白,只不过他涵养极好,竟然也不变色,闻言哈哈一笑。"沈兄所言甚是,今日是李某孟浪了,但既然我身无礼法拘束,以后若是有得罪之处,也只能请你多为包涵了。"说罢深深地看了沈融阳一眼,目光又瞟过陆廷霄,沉声道:"我们走。"
与他同行的人,闻言面面相觑,心有不甘又不得不悻悻地将武器收起来,跟在李明真后面走出客栈。
陆廷霄看着他们离去,并没有追上去的意思,转身上了二楼,推着沈融阳走入厢房。
钱晏和这边,也扶起夏蓉蓉跟着上楼。
沉寂半晌的客栈大堂又开始喧哗起来,酒杯相碰与谈笑声此起彼伏,热闹如常,竟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江湖之中,这种事情,几乎每天都在上演,只不过这几个人的身份,为方才的变故添了不少谈资。
钱晏和将夏蓉蓉安顿好,又抚慰了半晌,这才走去沈融阳的房间。
"方才之事,实在是多谢二位了。"他进屋的时候,正看见陆廷霄拿着梳子在给沈融阳挽髻,不由愣了一下,直到侍琴推了推他,才回过神来,郑重道谢。
沈融阳笑道:"你无须放在心上,他们是冲我们来的。"
钱晏和闻言又是一愣,今日的意外实在太多了,他已经不晓得要做出什么反应。
侍琴看着陆廷霄放在桌上的东西,好奇道:"陆公子,你出去买什么东西了?"
陆廷霄淡淡道:"一些点心。"手下未停,用玉簪将手中的头发固定住,动作流畅,几近优美。
侍琴大奇,像陆廷霄这样的人居然也会喜欢吃点心,他笑嘻嘻道:"那也给我吃一块吧。"见陆廷霄没有反对,便伸手去拆那包在外面的纸,等看到里面的东西,不由低低一喊:"哎呀,这不是公子喜欢的桂花糕吗,陆公子你是出去给公子买的?"
冷淡不易亲近的陆廷霄,武功高深,神秘莫测的陆廷霄,站在小贩前,拿着铜板买桂花糕的模样……
一旁的钱晏和已经彻底石化了。
高人,果然是不能以常理论断的。
李明真出了客栈,脸色便不太好看,跟在身后的人没有发现,兀自苍蝇似的絮絮叨叨。
"李公子,你师父让我们听你节制,可不是让我们当你的喽啰……"粗壮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说话的是天山八仙之一的哈里克,长得广额深目,虎背熊腰。
天山八仙是他们给自己起的外号,八个人师承无名,因缘际会之下聚在一起结拜为兄弟,就是此时跟在李明真后面的八个人,他们后来又败于李明真师父的手下,不得不立下死誓,在五年之内,事无大小,都要听从昆仑派的吩咐。
李明真倏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去,脸上毫无笑意,桃花眼冷冷横过去,十足阴沉慑人,让哈里克的声音顿时没了下文。
"你们就算一起上,也不是那个人的对手,我走人是因为不想让你们横尸当场。"
哈里克很不服气。"加上你也不行?他再厉害,也没你师父厉害吧?"
"那可难说,"李明真觉得再跟这几个人一起,自己的智商也会跟着降低。"他刚才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我背后出手,难道你们之中有一个人能拦得下来吗?"
见他们面面相觑,李明真又冷笑一声:"若我猜得没错,沈融阳已经将我们跟先前的何苦联系在一起了。"
"李公子,你说的是二楼坐在轮椅上说话的那个人?刚才你说话根本不露破绽,他不可能看出来吧。"这回说话的人叫易千里,人长得瘦小干瘪,尖嘴猴腮,但轻功却是一绝,易千里本来没名没姓,是个自小流落街头的乞丐,后来机缘巧合得遇名师,学来一身独步天下的轻功,便也附庸风雅改了名字叫易千里,意思是千里之行,易如反掌。
李明真懒得理他们,转过身继续走,薄唇微抿,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第 61 章
两天转眼即至,在李明真之后,他们再没有碰到什么麻烦。
而夏蓉蓉经此变故,也终于明白,自己再也不是那个在师门里得到众多师兄师姐庇护的小师妹,而在诡谲多变的江湖中,谁也无法朝夕保护住她,除了她自己。
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令人欣慰的成长。
少不经事,刁蛮任性的小姑娘,在江湖中逐渐历练成为一名亭亭玉立,明艳动人的少女,这过程无疑是艰难的,但对于她自己来说,则更像一种蜕变。
她不再日夜缠着她的师兄,而是一有空就去找沈融阳指点武功,她也不再镇日研究钱晏和更喜欢她身上哪种脂粉的味道,而是将心思用在钻研自己本门的武功上。
本来钱晏和对这个小师妹,一直都疼爱有加,宠溺着她的种种顽皮,也头疼于她的任性,但是现在小姑娘终于长大了,不再抱着对他的情愫不放,他本应该高兴才是,为什么心中竟然会有失落的感觉?
钱晏和默默地苦笑,拧干手中毛巾,房间的门突然被推开,吓了他一跳,回头一看,却是夏蓉蓉。
"师妹,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进门要敲门,要是……"他有点无力,决定收回前言,自己怎么会觉得失落的。
"要是你在沐浴更衣怎么办?大师兄,这话你都说了一百遍了!"夏蓉蓉颇不耐烦地挥挥手,走过来拽着他的衣袖就往外走。"快点走吧,沈楼主他们已经在外面等我们了。"
"这么早?"钱晏和有点惊讶,又随即无奈,"诶诶诶,你别拽着我啊,我这毛巾还没放进包袱里呢!……"
门外,沈融阳、陆廷霄与侍琴三人早已在那里等着他们。
客栈里十有八九的客人,都是冲着漕帮结盟去的,所以一大早人就走得差不多了,他们已算晚了的。
沈融阳微笑着倾听那两师兄妹的耍宝,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直接就跳过了少年时光,生命中竟似从未有过那种无忧无虑的岁月。
抚州城外四十里的斜月坡,除了稀稀落落的杂草,没有其他更高的树木,却因此成了视野极佳的空地。
侍琴东张西望,赞叹道:"丁帮主也算用心良苦,选了这么一个地方,倒也不怕有暗器埋伏。"
沈融阳有心逗他,便笑道:"你再想想,当真没有破绽了?"
一旁的钱晏和与夏蓉蓉听了此言,也开始冥思苦想,却想不出这里还能埋伏什么,侍琴早已按捺不住性子:"公子,您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沈融阳摇摇扇子,笑而不语,却是陆廷霄淡淡道:"火药。"
几人吃了一惊,侍琴低呼出声:"不大可能吧,这,谁会去做这事……"
"几率小不代表不会发生。"沈融阳也不再多说,这毕竟只是他们的一种猜测,没有必要扰乱人心。实际上这里的火药指的是震天雷,在生铁里面装上火药,外面安上引信,由目标的远近,来决定引信的长短,这种武器在北宋后期就运用于军事上,而据他所知,四川唐门也有类似的东西,所以江湖中人会想到使用此物,并不为奇。
斜月坡上远近摆了百来张桌椅供来客休憩,沈融阳几人来得晚,也不愿近前出那个风头,便远远挑了张外围的桌子,五人坐下,还多了一个位置。
"沈兄,陆兄,真是有缘,又碰上了。"一个声音自他们身后传来,来人一袭儒衫,一把折扇,潇洒俊朗,面目黝黑,正是何苦。
"既然还空了个位子,那某就不请自坐了。"他也不待众人反对,一收扇子坐了下来。
侍琴瞪眼。"你这人怎么如此不知好歹,我们又没请你们坐下,这里那么多位置你怎么不坐?"
"位置虽多,没有知己又有何乐趣可言,我观这里芸芸众人,只有在座两位与我称得上是风华无双。"何苦笑眯眯的,一点也不以为意,打定主意赖着不走。
侍琴翻了翻白眼。"我家公子才不爱跟你相提并论……"
"侍琴。"沈融阳制止了他,转而朝何苦笑道:"何兄想坐便坐,此处也不是我们开的。"
"沈楼主果然深明大义。"何苦叹了一声,意有所指,引来侍琴一声冷哼,表示极度不屑。
漕帮少主丁禹山,作为结盟发起人,自然是坐在上首,他早就看到沈陆二人,每次想走过来的时候,总屡屡被各门各派过去寒暄的人缠住脚步,最后竟忙得分不开身,不得已只能远远朝他们歉意一笑。
这次来的人很多,各大世家门派皆派了自己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一是为了让他们增长见识阅历,二者沧海门肆意吞并一些小门派,掠夺地盘与生意,无形中破坏了南北微妙的平衡,也侵犯到很多人的利益,所以丁禹山才能一呼百应,却并不是因为他本身的威望所致,而是他能看清形势,发起结盟,否则以漕帮而言,单枪匹马想与沧海门对峙,显然不易。
坐在沈融阳几人旁边的是武当派的道人,恰好是紫溪的师叔与师兄,因当初紫溪拜在武当门下的缘故,他们也认识沈融阳,趁着前来寒暄,也远远坐在外面,颇为低调。
"沈楼主几位为何不到前面去坐,以阁下的地位,必然会被奉为上宾。"何苦手中的折扇慢悠悠地摇晃着,笑容就像这四月的春风一般柔和。
侍琴觉得这个人实在很讨厌,来历不明不说,还经常打着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来搭讪,而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意味不明的悬念。"我们若坐了前面,还怎么让你来跟我们一桌,这不是为了照顾你么?"
夏蓉蓉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边沈融阳笑着摇摇头,敲了敲侍琴的脑袋,便连陆廷霄的双眼也染上些许笑意。
何苦哑然失笑,倒也不怒。"令仆真是伶牙俐齿。"
说话间,那边众人一一入座,丁禹山见时候差不多了,站起身,轻咳一下,朗声道:"诸位远道而来,漕帮实在不胜感激,而今日之会,各位想必也已知晓,是为了沧海门的事情。"见座下众人渐渐安静下来,凝神听他说话,他方续道:"都说北沧海,南漕帮,实际是抬举了漕帮,自先祖创帮,有赖江湖同道的鼎力支持,漕帮才有今日,但也只不过靠着长江沿岸的漕运,混口饭吃。"
说到这里,丁禹山苦笑了一下:"这也并非在下妄自菲薄,实际上大家都知道,沧海门坐拥了黄河以北的各省绿林,不仅如此,水道,陆路,都有他们的买卖,这便罢了,但是近来他们已不满足于此,一些小帮派早就成为沧海门称霸中原武林的垫脚石,所以,漕帮希望能借此次结盟,诸位一齐拿出个章程来,再选出一位盟主,共同抵御沧海门的南侵。"
他这番话说得声情并茂,比两个月前漕帮变故时的应对要好上不知凡几,可见磨难是足以让一个人在短时间内迅速成长起来的。
丁禹山话方落音,四下便嗡嗡作响,一名黑发长须的中年人站起来。"丁帮主所言甚是,事关江湖各方平衡,衡天门自当全力支持,至于盟主人选,既是丁帮主提了出来,想必心中已有人选?"
他说话慢条斯理,风度翩翩,让人心生好感,而与他同桌的人,便是沈融阳他们之前在茶棚中所碰见的宋槐清几个。
这人的最后一句话,无疑道出众人所想,诸人怀着各自的心思,纷纷附和他的话。
"周门主所说,正是我们所想。"
"不知丁帮主如何考虑?"
"这盟主人选,人人都想做,但若不是德高望重之辈,又如何能服众?"
眼见座下议论纷纷,丁禹山抬手作势,运上内力,让声音足以传遍每个人的耳朵。"诸位所想,丁某也已考虑到了,如果让大家一一说出心中人选,未免耗时耗力,承蒙诸位不弃,我既发起结盟,自当有个腹案。"
一席话倒让四座无声,众人都想听听他的腹案是什么,他们方才之所以议论,倒不是因为不想结盟,而是盟主的人选。这个位置,既能称为群雄之首,又是扬名立万的机会,自然人人都想当,但是武功平平,又或没有势力,即便让你坐上去,你也坐得不安稳。
"丁某的腹案,无非是两步,丁某在此抛砖引玉,先说几位人选,让诸位议定,若是没有异议了,各派再派出一位弟子,代表本派结盟宣誓,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这是个避免浪费时间的办法。
由于事关重大,这次来参加结盟的,皆是门中长辈或后起之秀,即便是小门派,也自矜尊严不肯轻易说话,倒不至于出现对人选不满而喧哗闹事的场面。
于是众人点头称善。
丁禹山喝了口茶,便道:"丁某这提议的第一位盟主人选,便是武当派的掌门天机道长。"
第 62 章
武当掌门当初在武当的掌门继任大典上,对本应继任掌门之位的弟子于素秋不假辞色,大义灭亲,是许多人都看在眼里的,再者他年届古稀,武功在江湖中数一数二,确实算得上德高望重之辈,丁禹山这一提议,倒也没人反对。
"师兄年纪已高,正有避位清修的心思,丁帮主的美意,只怕武当派无法应承了。"说话的是方才与沈融阳他们寒暄的武当中年道人,从辈分上说他应是天机道长的师弟。
"上次见面,我看道长的精神尚好,怎会突然有避位之意?"丁禹山微微一愕。
那道人叹了口气:"自从上次变故,师兄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如今掌门人选已经定下来,他也可以潜心闭关了。"
他说的是于素秋惨死一事,对于这个从小就看着他长大,将毕生心血全部灌注在他身上的天机道长来说,不能不算一个沉重的打击。
丁禹山点点头,也跟着叹息一声:"原来如此,那不知继任的掌门又是贵派哪位道长?"
道人稽首道:"未来掌门的名讳上紫下溪。"
丁禹山本是随口一问,道人说的名字,除了沈融阳几人,在场也无人认识,既然武当派婉拒,这个提议就此表过。
沈融阳不由想起那个黄山上偶遇的少年,当初跟随他们下山,又在拜入武当门墙之后,居然会为天机道长所青睐,成为下任的掌门人选,这也算是一种福缘了吧。
"既然天机道长无意于此,那么丁某就冒昧再提一人,少林寺木鱼大师,宅心仁厚,见多识广,堪为表率,作为盟主,实是再合适不过。"
木鱼和尚在江湖中人缘甚好,至于他的武功和出身,也没有可以诟病的地方,这个提议倒也合适。
"阿弥陀佛,多谢丁帮主错爱,承蒙诸位同道看得起,老衲素来闲云野鹤,居无定处,只怕担当不了重任。"木鱼和尚今日倒是在场,只是他一说话就是婉拒,未免令丁禹山脸上有点挂不住了。
武当派拒绝也就罢了,丁禹山本就没寄望天机道长会出来主持这种事情,但是木鱼和尚作为少林寺唯一一个经常在江湖中出现的人,不仅从人望或武功上,都足以服众。
"大师何必自谦,若您坐上盟主之位,想必是众望所归。"
"不错,木鱼大师的武功与声望,江湖人人皆知,如果能作为盟主带领我们对付沧海门,必能众志成城。"
"老衲早已是方外之人,武功上或许还能帮忙一二,但统御群雄却我所长,不过老衲心中却有一人,倒是盟主的上上之选。"
丁禹山心中五味杂陈,他自知自己资历尚浅,没有可能当上盟主,所以这次筹划,倒也不是出于私心,只是武当与少林接连拒绝,突然让他想起若是父亲或二叔还在世,局面断不至于此,只怕根本无需商议,盟主已经非漕帮莫属了,不由愈发觉得漕帮在自己手中难以再现强大,一时恍惚,竟没接上话。
旁人大都诧异,木鱼和尚不想当盟主,却又说推荐一个人,这是故作大度,还是另有他意?这次结盟,虽然门派众多,但若真正谈得上足以令众人心服,也就少林与武当而已,如果漕帮丁鹏还在,兴许也算一个。
木鱼和尚看到众人神色不一,又喧了句佛号,方才慢慢道:"老衲推荐不是别人,此人也在这里,便是如意楼沈楼主。"
丁禹山闻言苦笑,暗道木鱼和尚真是没有识人之明,论武功地位,如意楼自然当得起盟主之位,但是沈融阳又怎会是被盟主二字束缚的人,当初漕帮迭变,沈融阳只帮他料理了齐琼布下的人手,便自飘然而去,何况他身边还有个陆廷霄,就算现在要争天下第一,只怕这两个人也没兴趣。
那边众人听了木鱼和尚的话,都吃了一惊,谁也没想到如意楼主居然也会来此参与结盟,不由举目四望,很多人都没见过他,故而只不过随着其他人在胡乱张望而已。
却见原先说话的武当道人也站起身,朝沈融阳那桌稽了个首,道:"若是沈楼主能出任盟主,我们武当派也必当全力支持。"
四下议论纷纷,不知道武当派何以突然向如意楼示好,一边又暗暗惊异于如意楼的实力,却不知武当派的未来掌门,与沈融阳有过那么一段渊源。
沈融阳静静地坐在轮椅上,白衣在阳光下显得愈发耀眼,旁人即便也穿白衣,却很难模仿他那份气度,任周围如何议论,以及那些或惊异,或羡慕,或拜服,或嫉恨的目光,这个人都沉静若渊,不动如山。
这世上能令他动容的人,只怕只有一个了。
而此人,正坐在他旁边。
衡天门主周莲峰暗自咬牙,本以为武当少林皆无意盟主,而漕帮丁禹山不足以服众,盟主之位今日或许就落在衡天门身上,谁知道半路杀出个如意楼来。
沈融阳本来就是路过来看热闹的,莫说盟主之位,就算是天下第一,他也没什么兴趣,见木鱼和尚一席话,让众人焦点都放在自己身上,便欲张口拒绝。
此时却有个声音在场中响起,尖利无比,竟像出自女子之口。
"沈融阳这卑鄙小人,怎么有资格当这个盟主!?"
众人闻言大惊,纷纷朝声音来源望去,只见一名少女站在那里,疾言厉色,说罢这句话,又从旁边拽起一人,有人认出那个被拽起的少年人,不由惊呼:"这不是楚家的公子么?"
楚则涨红了脸站起身,看着那么多人,勇气便先去了一半,只是衣袖被身边少女紧紧拽着,不由吞了吞口水,道:"不错,沈融阳没有资格做这个盟主,今日我便要在诸位武林同道面前,揭穿他的真面目!"
沈融阳神色一如既往的云淡风清,就像他听到的只不过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招呼,根本激不起一丝涟漪。
他们那一桌,陆廷霄根本连看都懒得往楚则那里看,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沈融阳,纵观在场所有人,他所在意的也只有身边这一个而已。
钱晏和与夏蓉蓉,皆瞪大了眼睛,想看这人究竟要说什么,侍琴则一脸愤愤,若不是沈融阳在旁,只怕他都想冲上去将这少年扫个几巴掌了。
只有来意莫名的何苦,笑得愈发兴味浓郁,仿佛在看一场好戏,而这场好戏的焦点,还是他最感兴趣的人之一。
第 63 章
楚则的话就像在一锅热油中倒入的水,让场面愈发沸腾,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初出江湖的少年竟敢对如意楼主说出这样的话,但大多数人不会提出自己的疑问,而更愿意在一旁看好戏。
木鱼和尚缓缓道:"这位小施主莫不是弄错了,当初林家赏剑大会,沈楼主曾救过老衲等几人,这次盟主人选,本也是老衲未经沈楼主首肯而提出来的,并非沈楼主沽名钓誉。"
楚则欲言又止,不由转过头,却看到旁边冯星儿鼓励的神色,仿佛一下子便有了勇气:"冷月刀苏无伤苏大侠的儿子苏勤,正是被沈融阳害死的,还有我叔父楚方南,也是因为沈融阳无辜挑衅约下战书,才会惨死在他手下!"
四周渐渐平静下来,惟有他激动的声音在旷野中回荡。
丁禹山皱了皱眉,在楚则准备说下一番话的时候打断了他。"楚少侠,我想在你叔父那件事情上,你有所误会了。当年沈楼主向你叔父下帖的时候,曾言明过缘由的。"
楚则一愕,涨红的脸色在微风的轻拂下,稍微消退了些。
"也许你父亲并没有告诉你,当年是你叔父先误杀了沈楼主的亲人,所以沈楼主才会下帖约战。"
"不可能……"楚则的嘴唇微微阖动,在他心中,早逝的叔父比父亲还要优秀,他是长辈口中的良才美玉,是最有希望将楚家带上更高位置的一个人,可是他死了,死在如意楼主的手里,这让楚家地位一落千丈,也让父亲一直耿耿于怀,忧思难忘,这才会明知有可能不敌身死,也仍要向沈融阳下帖约战。
但是当年,沈融阳究竟为何要下战帖,他从来不知道,也从来没人跟他说过,在父亲的含糊其辞,却成了沈融阳当年初出江湖,为了扬名立万所以才拿叔父开刀,他则从来没有去怀疑过,小时候很疼爱他,给他买糖葫芦带他上街去玩的叔父,在自己心目中,本来就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存在。
现在这个存在,被外人轻飘飘的一句话否决了。他不敢相信,也拒绝相信,脑袋一片混乱,不由抬眼游移四顾,只见一些人脸上仿佛都带着明了与怜悯的神色,这更让他觉得难堪与无法置信,目光最后落在远处的沈融阳身上,而那个人稳稳地坐在那里,姿势仿佛从未变动过,更谈不上丝毫的慌张与无措。
楚则他终究只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
"今日诸位结盟,我只不过是恰逢其会,至于盟主一说,多谢木鱼大师抬爱,沈某并无兴趣。"沈融阳终于开口,淡淡的声音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他没有提及楚方南与苏勤的死,因为一者与十三娘有关,一者是他朋友,逝者已矣,没必要被一些无关的人扯出来讲。
丁禹山听着那虽然温煦却无起伏的语气,对方只不过是在陈述一桩事实,也许在有些人眼里,他这番话显得有些狂傲,但沈融阳没有任何意愿或兴趣去了解他们的想法,他有资格,说出这样一句话。
他突然就有些了解了自己与沈融阳的距离。不止是沈融阳,还有陆廷霄,现在旁观者清,心中便如明镜一般,自己为什么还无法像父亲那样撑起整个漕帮。
因为魄力,因为实力,因为自信。
在沈融阳那副时常带笑的表情下面,其实也有着来自强者的睥睨与骄傲,只不过隐藏得太深,所以旁人只看到陆廷霄的冷,却没有看到沈融阳的另一面。
楚则双手攥握成拳,只觉得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屈辱,四周诸般眼光落在他身上,自己就如同被围观的猴子一样可笑,这种感觉让他通红的脸色逐渐褪为苍白,心绪翻滚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旁边冯星儿却极不甘心,本以为可以让沈融阳声名狼藉,不料对方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让楚则哑口无言,不由腾的一下站起来,大声道:"难道你以为你这么说,就能把害死苏勤的事实一笔带过……?!"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身形蓦地动弹不得,显然是被点了穴道,一个声音随之轻轻响起,却是何苦:"这位姑娘,你所说的,与今日结盟的事情毫无相干,沈楼主既已没有意愿做盟主,诸位是否该另择人选才是?"
沈融阳微怔,与陆廷霄对望一眼,他们实在有点摸不透何苦这个人,既在来路上出手试探,又在此时出言解围,不知是何目的。
丁禹山回过神来,朗声接道:"不错,这桩是非,请姑娘过后再私下解决,当要之计,还是先商议结盟之事。"
只是武当少林皆已推拒,峨嵋派素来低调,再加上钟璎珞的事情,这次只派了两位辈分不显的弟子前来,武林几大世家,除了业已式微的楚家和林家,其他实力都在伯仲之间,而四川唐门很少涉及武林中事,并没有遣人前来,还有一些何苦这般的人,只是来看热闹的,事不关己,不可能参与,余下的便是些闲散门派,且莫说是否藏龙卧虎,但从门派的整体实力与江湖威望上来看,显然并不适合。
丁禹山暗暗叹了口气,有点后悔自己的轻率鲁莽,未有万全准备便发起结盟,但此时箭已离弦,不由得自己收回来。
"既然暂时没有适合的盟主人选,那么丁某便先说说沧海门的事情。现在已经有四个小帮派,被沧海门鲸吞,帮中诸人或为收服,或为诛杀,沧海门中高手甚多,若以明攻,在座起码有三成的门派无力相抗,若是暗下埋伏,更是防不胜防。"他娓娓道来,众人从盟主的心思上转了回来,思及利害,不由点头称是。
沈融阳之所以不走,就是想看看今天这场结盟,丁禹山到底会如何应付,但是刚才一场小小的变故,何苦矛盾莫测的行径,却让他有种奇怪的感觉。
师门不明,突然在江湖中出现,又在四年前失踪,如意楼宗卷上对他的评价是"武功甚高,师承不明,招式奇诡,偏于西域一脉,行事正邪随心"。
沈融阳将何苦的过往翻出来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却始终看不透他来此的目的是什么,这样一个人,听命于沧海门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那么既然并非冲着结盟而来,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只怕不仅仅是来看热闹而已。
面上半分不露,心绪却早已千回百转,旁人见他淡定自若,决计猜不到他此刻正心不在焉被何苦的来因所困扰。
一只手从侧面伸过来,覆在他的臂上,沈融阳侧首,却见陆廷霄正看着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微微一笑,伸出另一只手在对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那人眼中的清冷稍稍融化,彼此一个眼神,已是心照不宣。
两人的默契悉数落入何苦眼中,他唇角轻轻一扬,看着不远处丁禹山说话的样子,垂首低喃了一声。"时辰差不多了……"
沈融阳皱眉,正想咀嚼他这句话的含义,忽听耳边一阵轰响,火光冲天,来不及往声响处望去,震耳欲聋的声响已接二连三在耳畔炸开,伴随着几乎被这种声音淹没的惨叫。
果然是火药!
沈融阳下意识往何苦坐处看去,只见旁边空空如也,对方在他方才分神之际,已不知去向。
地下埋的震天雷数目想必十分惊人,沈融阳纵然武功高绝,却双腿难行,想要突围而去几近不可能,那边陆廷霄已抓住他的手臂想将他带入怀中,在他背后,火光已冲天而起。
不及思索,沈融阳将对方衣领一扯,顺势调转了位置,只觉得背上一片灼热如同火燎,耳边轰鸣作响,一时失去了听觉,眼前一黑,几乎就要昏阙过去,连忙咬住舌尖,生生又忍下胸口的恶心,却也知道自己这次怕是伤得不轻了。
不过是片刻之间,地上已躺了将近六成的人,一些纵然死里逃生的,却也身负重伤,侍琴侥幸见机得快,只有手臂被伤了一片,那边夏蓉蓉被钱晏和死死护在身下,竟然毫发无损,只是钱晏和却早已昏迷过去。
硝烟渐渐散去,斜月坡已成一片焦土,他们这才发现,在震天雷下生还的人,竟还不足三十人,丁禹山千算万算,也料不到对方会用上火药。
纵你是武林高手,踏雪无痕,凌波微步,在强大的火药面前,也只能束手无策。
沧海门一卒未发,这边的人便已损失惨重,利益面前,只有输赢,不论手段。
沈融阳不用去看,也知道此刻自己背上必定是血肉模糊,陆廷霄面若寒冰,一言不发,在他身上连封了几处穴道,便想将他负于背上。
"两位这便想走了么?"调侃的语调来自熟悉的声音,何苦一袭儒衫,片尘不沾地站在那里,笑意盈盈望着他们。
第 64 章
"没想到何兄如此惊才绝艳的一个人,竟也甘愿听从他人驱使。"
沈融阳开口,声音微微嘶哑,背上灼热的感觉渐渐沉重,仿佛连五脏六腑也要跟着烧起来似的,只是他神色平静,看不出半分疲态。
手下的肌肤温度越来越高,陆廷霄知道他的伤已经到了需要马上治疗的程度,他现在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不让对方看出破绽。
这个何苦,武功并不比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低。
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伤了沈融阳。
心中杀机慢慢燃起,面上依旧寒潭深井般,激不起半点波澜。
其实他与沈融阳在某个程度上很像,只是沈融阳很少将负面的情绪流露出来,而他则基本喜怒皆不形于色。
"你们以为我是沧海门的人?"何苦看着他,笑着摇头,"虽然不能说毫无关联,但这天底下,只有我愿不愿意去做的事情。"
"那么,阁下三番四次出现在此,又是何意?"沈融阳也笑了,两个人就像在鸟语花香的庭院中信步闲聊,彼此风平浪静看不透对方一点端倪。
"我们非敌非友,我只不过对两位很有兴趣,连累沈楼主受伤非我本愿,或者让我亲自来为你疗伤,以表歉意?"何苦笑眯眯的,脸上看不出一点遗憾的神情。
"何苦,我们说好了的,你想出尔反尔吗?"又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却是那个在客栈中调戏夏蓉蓉的李明真。
那对招牌式的桃花眼就像一汪春水,荡漾流转之间不知道勾去了多少女子的心魂,李明真似笑非笑,慢慢走来。
"我说过不干涉你,可不代表我的事情也需要经过你的同意,这震天雷的事情,从策划到实施,都是你一手包办,你不若先想想自己树了多少仇敌?"何苦头也不回,目光往前方扫了一眼,芳草萋萋的斜月坡已成焦土,经此一役,中原武林中与沧海门利益相悖的势力元气大伤,就算他们想卷土重来报仇雪恨,这休养生息也必定需要一段时间,而那些事不关己的门派,更未必会伸出援手加以相助。
在他看来,这些所谓江湖中人,看似坚持着所谓的道义,却实如一盘散沙,远不如自己随心所欲来得痛快。
人生一世,活得那么累做什么?
"不用你多管闲事,既然那么有空,陆廷霄就交给你了。"李明真冷冷横了他一眼,一边伸手去抓沈融阳的肩膀。
有陆廷霄在,自然不可能让他得逞,但是陆廷霄此时却无暇顾及李明真,因为就在李明真伸手探向沈融阳的时候,何苦也出手了。
两大高手交锋,自然是江湖罕有的奇观,但此时此刻却无人有闲暇去欣赏——在火药威力下侥幸捡回一条命的人,无不想尽快回城疗伤,或与师门联系上。
丁禹山和木鱼和尚等人见机得快,只有身上一些部位受了伤,于性命却无损,他们远远地看到何苦二人来意不善,却无法分
身过去襄助,耳边呻吟声不断响起,惟有一个个地过去帮忙包扎疗伤。
夏蓉蓉望着昏迷过去的钱晏和,强忍泪意,不断地将内力传给对方,心中喃喃念道:师兄,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侍琴也受了些轻伤,见到沈融阳背部血肉模糊,心中惊急交加,却也自知自己在何苦这种高手面前,无异于以卵击石,便不敢上前扰乱累沈融阳分心,只好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一见李明真的手放在沈融阳肩上,不由大急,怒喊道:"不许碰我家公子!"一边扑了过去。
李明真的武功不如沈融阳与陆廷霄,对付侍琴却只是小菜一碟,只见他眼角一挑,薄唇跟着扬起,不出三招便已制住侍琴,点了他的穴道将其晾在一边。
"他是你的侍童,所以我不伤他。"李明真半蹲下身子,对着沈融阳道,声音轻柔,伴随着一股浅淡清凉的暗香。
两人的衣袖顺着风的方向飒飒扬起。
何苦唇角带笑,陆廷霄淡漠冷然。
前者的武功来自西域一脉,走的是阴柔狠辣的路子,讲究招招致命,后者源于道家心法,一招一式都蕴含着道教原理,两种截然不同的武功相遇,直如风云际会。
何苦的兵器就是他的扇子,扬手挥袖之间,直指对方要穴。
陆廷霄没有武器,他的剑并没有带在身上,虽然这并不妨碍他的出手,只是难免略显被动。
"陆公子,拿我的剑!"侍琴被点的不是哑穴,急忙高声呼道。
陆廷霄视线一瞥,那佩剑放在侍琴脚下,距离并不远,但在何苦的步步紧逼之下,连挪动一步都会引来对方的猛烈攻击。
何苦笑容不散,手下动作也丝毫未慢,扇子展开收起,如同花朵绽放,只是这花却是毒花,一招不慎便有可能身受重伤,以陆廷霄的实力,两人想要在几十招之内便决出胜负显然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们拖延的时间越长,沈融阳的伤势就有可能越严重。
陆廷霄的眼神愈发冷了下来,旁人远远望去,只觉得这人似乎没了温度一般,几近一尊冰雪玉像。
何苦神色轻松,心中却暗自吃惊,当初茶棚一试,已知这两人实力匪浅,却没想到如此之高,对方手中没有武器,却还能与他打成平手,如果有武器的话……
与沧海门的渊源,让他答应为对方做一件事情,这里面一半是为着自己的兴趣,只是没想到这次斜月坡之行,能带来这么大的收获。
目光瞥过一旁的沈融阳,唇边逸出一抹玩味的笑。
"听闻沧海门中有位风流倜傥的少年公子,素来怜香惜玉,奈何沈某非香非玉,也得李兄如此青睐。"沈融阳微微一笑,毫无失措。
李明真仔仔细细地看着眼前这个人,若不是背后的血已经蜿蜒着流到地上,若不是他的脸色苍白,他真要觉得这个人根本就没有受伤。
"你虽然不是那些软玉温香的女子,可是在我眼里,需要被呵护的半点不少啊。"
似真似假地笑着,李明真的脸又凑近了些,手捻起对方的下巴,轻轻抬起。"明明没有什么姿色,但自从那客栈一别,我却总是惦记着,这是为何……"
声音呢喃,犹如情语,再加上专注与恳切的眼神,这话的对象若是换成女子,只怕芳心早已不知不觉失了一半。
沈融阳叹了口气:"李兄以为下了迷香,我就拿你毫无办法了?"
李明真一怔,未及反应,身上穴道已经被点,位置竟还与刚才他点侍琴的一模一样,他的神色霎时转为不可置信。
"那香的份量……"
"那香的份量是很重了。"沈融阳一笑,手握拳抵唇轻咳了几声,就这么一个平常动作,也令李明真看得心中一动。
那张脸上褪了血色,眉头因为失血过多而微微蹙起,白衣乌发,更添几分脆弱。
实际上,这个人却一点也不脆弱,就算他不能走路,就算他受了伤,也绝对不容别人轻视,但李明真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魇,那天客栈之后,他眼前就经常闪过这人淡笑自若的面容,以致于生生把计划改了,走了险着,将这两个人也扯进来。
何苦眼角一瞥,见那边两人情势倒置,心中暗自计量一番,一边笑道:"看来沈楼主伤得并不轻。"
他不知道这句话对对手会有什么影响,只不过抱着试探的心理而已。
谁知陆廷霄随即一掌划过来,挟带着森森杀气,他不敢掠其锋芒,扇子挡了一下,身体往旁边侧了侧。
对方却出乎意料地不进反退,足尖轻点,手臂抄起沈融阳,将他安置在轮椅上,又封住穴道为其止血。
何苦心知再对峙下去对己方也毫无益处,反正来日方长,没必要急于一时,便朗朗一笑:"今日之会,已知陆教主实力,下次有机会定当讨教,两位若想报仇,不妨来辽国找何某!"
说罢抓起李明真,一路踏步而去,还一边放声吟唱,背影潇洒散漫,如果没人看见他方才的武功,极有可能只将他当成一个落魄书生。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混蛋,你解了我的穴道再唱啊!"
"……"
第 65 章
修竹缀绿,疏影横窗。
水沉香的味道荡漾在充满了清甜气息的屋里,却也掩不住浓郁的药香。
那人静静地俯卧着,一半脸陷入了柔软的被褥之中,还有一半被滑落的头发遮住,只余下前额至鼻息之间的一小部分,苍白而恬淡。
背部已经上了药,绑上绷带,但血丝依旧不断地冒出来,白色的棉布因为鲜血的浸染而呈现出淡红的色泽,绷带几乎覆盖了整个后背,让人即使看不到伤口,也足以想象伤势的严重。
手指从绷带上轻轻滑过,落在对方肩膀上,微微一挑,将散落的发丝挽起来理到另一侧去,于是那人的下颌便也完全露了出来,依旧是豪无血色的苍白如纸,但是却还微微散发着比常人高的温度。
范闲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陆廷霄坐在床沿,一动不动盯着睡着的人,神色专注得让人觉得就算沈融阳一直不醒过来,他也能继续坐下去。
"陆公子,药来了。"
从他进门就一直没有动过的人终于抬起眼来。
"不如让老朽来照顾楼主,陆公子先去歇息吧?"
"不必了,我来就好。"陆廷霄淡淡道,接过药碗,舀起一勺试了试温度,又放在旁边架子上,伸手将床上的人扶起,倚靠在他身上。
这才端起碗,一勺一勺,缓慢而有耐心地,将药汁慢慢喂入对方口中。
一举一动,绝不假手于人。
范闲看着这一切,暗自叹了口气。他阅人无数,自然能看出两人非同寻常的交情,只是一来以他的身份,没有权力去过问,二来他并不清楚其中内情,不好妄作定论,在他想来,楼主看似坚忍,实则孤独,若能有一人推心置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沈融阳身上的伤,虽说尚未危及性命,但麻烦的是这烧伤引起的其他病症,如同现在低烧不退的情状,整个人昏昏沉沉,欲醒半醒,总是陷在最深层的梦魇里,连动一动手指都显得很困难。
其实他现在是有知觉的,知道有人在为自己换药,知道自己的身体被摆弄着,但是却睁不开眼,脑海深处仿佛总有一个声音,魅惑着蛊惑着将他拉入混沌。
唇上传来一阵温暖,接着是柔软的东西溜了进来,撬开自己的牙齿,一股苦辛的药味涌了进来。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下意识排斥着那难闻的,强行进入自己口腔的液体。
只是后脑勺被牢牢按着,牙关与舌头也被紧紧抵着,药随着喉咙的吞咽而流了进去。
意识仿佛又突然清醒了一阵,感觉到对方在喂药,抗拒便小了些,也只有那人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虽然两人都不怎么在乎别人的眼光,但他有点担心这人惊世骇俗的作为吓坏了侍琴,想要制止,却终究开不了口。
骨头酸软无力,背上的伤口就像一道火焰,无时无刻不在燃烧,灼热而疼痛,浑身也仿佛随着这火焰而升温,从头发到指尖,似乎快要融化在这种热度之中。
他好像又回到了当年,还没有学武功之前,在冰天雪地之中匍匐前进,或者更早之前,因为心脏的缺陷时常卧病在床,那种无力感,如出一辙。
很久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这一场大病,又让他回忆起那种如影随形的脆弱感,明明是很想做些什么事情,却力不从心,任你意志力再坚强,也无法逼着身体听从指挥。
果然是病来如山倒……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背上传来一阵微微的清凉,似乎舒服了一些。
又到了换药的时候。
解开层层包裹的绷带,蜿蜒在背上的狰狞渐渐映入眼帘,肩胛处到腰际,原本光滑的触感此时被一大片淋漓的鲜红所取代。
幸而血已经止住,纵然烧还未退,但伤势已经稍稍往好的方向转去。
就算脸上的神色再平淡无波,指尖动作也往往轻柔无比,仿佛对着一件稀世珍宝,无论如何也不敢下重手。
旁人看陆廷霄神色极少动容,常年寡淡冷情,便以为这人铁石心肠,其实这样想的人,只不过因为你往往不是那个他想示之以另一面的人罢了。
而此刻,如同冰雪砌成的北溟教主,正一点一点的,往伤口上撒着药粉,末了又拿出干净的棉布,一圈圈将伤口重新缠绕起来,动作轻柔,无与伦比。
"我没那么脆弱……"
似有若无的声音自身下传了出来,那人半笑半叹,仿佛用尽平生力气从口中逸出,覆在眼皮底下的眼珠子不时转动着,似乎挣扎着想醒转,许久之后,终于撑开一丝缝隙,却已力竭。
从在斜月坡,何苦走后,沈融阳便陷入昏迷,原本并不致命的伤势,加上他强撑着抵抗迷香的效力而爆发出来,其间再也没有恢复意识,一直到现在,整整过去了三天了。
武功高强并不代表百病不侵长生不死,只不过比常人稍微多了一些优势,但是沈融阳这具身体,实在说不上有多么傲人,双腿无法行走,本身就是先天不良,纵然后来练了武功,若恣意透支,与常人也没什么区别。
陆廷霄看着他醒过来,甚至能够开口说话,心中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滋味,汹涌异常,几乎将自己没顶。
都说世间最苦莫过于苦苦追求而不得,但他却突然觉得,原来在懂得珍惜之后,需要看着对方在生死之间徘徊,而自己无能为力的感觉,更是一种煎熬。
原本以为道是孤独道,惟有心无旁骛,才能追求武学上的最高境界,但是现在,将一个人放至与武学一样重要甚至更加重要的位置,并不妨碍自己对于武道的领悟,甚至于在认识了沈融阳之后,他在剑法,内功方面的造诣,反而更有进境。
太上忘情,而非无情,忘者是情到深处情转薄,忘情是寂然不动,七窍皆静,恍如遗忘,却不是无我无物,六亲不认。
忍不住垂下头,覆上那张灰白色的唇,辗转啮咬,想将己身的热度,一一印证上去。
细碎的喘息声自对方口中低低逸出,陆廷霄不管不顾,一味地索取索要,刻意绕过背上伤口,一手扶住对方的后脑勺,一手固定住他的手臂,唇舌缠绕上去,仿佛想将心底最深的执念也释放出来。
一个看似无情的人,并非真的无情,他之所以看起来冷漠无情,也许只是一直未曾碰见那个能令他动情的人。
陆廷霄如此,陆轻玺亦如此。
两人的性情看似天差地别,实际上都有相似的地方,只不过后者将专情化作偏执,终究累人累己。
良久,紧贴的身躯稍稍分开,本就大病初愈的身体越发力竭,只能抵住对方的额头,微微闭上眼,稍作喘息。
"我睡了多久?"
"三天。"
"这三天你都没合过眼?"
"……歇息了些。"
"扯个连三岁小孩都能戳穿的谎,可不符合陆教主的风范……"就是这样一句话,此刻在他说来也有难度,话刚落音便有些气喘,不由平息了片刻,方才低低笑着。
"那便借你的床榻一用。"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像极了情人之间的缱绻呢喃,因为顾忌他背后的伤势,陆廷霄让他上身伏靠在自己身上,从某个角度看来,两人仿佛就像交颈相倚一般。
"任君高枕。"唇角微微一牵,眼中带着戏谑的笑意。
陆廷霄将他安置好,又脱靴上榻,和衣而卧。
两人的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彼此的气息都互相缠绕,清晰可闻。
对方的体温透过衣服传递过来,陆廷霄从来不用熏香,身上却有种清凉的味道,有点像薄荷,又类似桔梗,隐隐约约,萦人心魂。
带病的身体总是很容易疲倦,仿佛从骨头里散发出来的倦意,一层一层将四肢百骸裹住,意识渐渐模糊起来,沈融阳不觉闭上双眼,又沉沉睡去。
只是这一次,伴随着莫名安心的感觉。
第 66 章
又是一个晴天,却并不炎热,和风带了点草木花香的气息,拂过鼻息,十分宜人。
夏蓉蓉很早便起来了,她现在再也不会睡懒觉等着钱晏和去喊她,每日卯时必定已经洗漱完毕,端着早点去敲钱晏和的门。
她也不会再任性地挑剔着膳食不合胃口或者不能出去玩,现在他们随着沈融阳暂住在玉酿坊掌柜的宅中,她每日的功课成了熬药,照顾病人,练剑。
这一切只因为斜月坡这三个字。
一场变故,遍地的震天雷,死伤无数,哀鸿遍野,钱晏和以身相护,夏蓉蓉毫发无伤,只是他自己却失去了一条臂膀。
一个练武的人失去右手,等于武功十去其六,十几年日日不缀的苦练成了流水,仗剑江湖的理想也好像成了一场梦。
夏蓉蓉简直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感觉,劫后余生,不是不伤心师兄没了手臂,但更庆幸的是他还活着。
活着就好。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从前虽然对师兄暗藏情愫,但那只不过更像一种从小到大都在一起的依赖,和对属于自己的东西的独占欲,然而就在他死死将自己护在身下的那一刻,她忽然之间就看清楚了自己的心。
如果没了师兄,她就算拥有再多,又有什么意义呢,再没有人用温柔的目光看着她,再没有人制止她的任性,再没有人与她一起分享快乐。
其实在很早很早以前,他们就已经不可分离了。
她仿佛在一夜之间长大,又在一夜之间将原本一直是钱晏和在照顾她的角色置换过来。
推开钱晏和的房门,那人静静地靠在床边,看着桌上的剑,眼神有点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
捺下浮起来的心酸,她柔声道:"师兄,用饭了。"
"蓉蓉?"钱晏和一怔,好像突然醒过神来,微微苦笑:"怎么又是你端早饭过来,以后我自己去吃就行了。"
但结果是你几乎都没出过房门!
夏蓉蓉眉角一挑,吞下张口欲出的话,将盘子放在桌上。"我吃完顺手就帮你端过来了。"
钱晏和嗯了一声,又不言不语,他本就不是话多之人,自从受伤之后,更是难得开口说一句话,房中气氛一时僵凝,夏蓉蓉只得胡乱扯了个话题。"不知道沈大哥伤势如何了,一会你用完饭我们过去看看吧?"
"你去吧。"他扯了扯嘴角,"对了,我昨天写了信给师父,让他老人家派人来接你,你都出来这么久了,也该回去了,免得师父师娘担心。"
夏蓉蓉闻言急道:"那你呢?"
"我这副模样,怎么有脸回去见师父他老人家,"钱晏和笑了一下,却有太多的苦涩。"等过段时间吧,我想独处一阵……"
"不行!"她断然拒绝,"你现在怎么能独自一个人在外,我……"话语在看到对方愈发苦涩的神情时戛然而止,又慌忙换了一句,"师兄,我没什么意思,我不是说你……我是说我不放心……"
"我知道。"钱晏和摆摆手,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但是,你总不能跟着我一辈子的,总有一天我需要自己去走。"
"怎么不能!我就一辈子跟着你怎么了!"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
半晌,钱晏和慢慢道:"蓉蓉,我知道你的心意,也谢谢你,这几天,连同我昏迷的时候,多得你衣不解带地照顾我,换了从前的你是做不来这些的,若是还没受伤之前,或许,或许我……"叹了口气,苦笑,"现在我却万万不能答应的,我一个废人,你跟着我会吃苦的。"
愧疚,羞赧,恼怒,各般滋味一股脑涌了上来,她红了眼眶,冷笑道:"你没了手臂,还是因我而起,就算我陪你一辈子也抵偿不了你失去一只手的痛苦,何况我是心甘情愿的,没有人逼我,你,你要是不信,我就证明给你看!"
说罢手指摸上腰带,咬唇颤抖着解开,又去脱外袍。
钱晏和大骇,顾不上别的,急急起来走上前按住她的手。"师妹!"
"我知道你心里恨我怨我,若不是我,你这手臂也不会没了,但是你看沈大哥,双腿不能行走,照样那么强,你不过是没了一条臂膀,我,我还可以当你的右手,以后有什么事情,都让我做了就是!"她抱住他大哭起来。
衣襟被对方的眼泪都打湿了,他心中悲苦,却又泛起一丝甜蜜,这五味杂陈,实在难以忍受,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手慢慢地抚上她的头发,哽声道:"蓉蓉,别哭。"
"你流不出来的眼泪,我帮你流,我们去练合击的剑法,我们去向沈大哥讨教,就算没了一只手,你照样也能成为高手的!"少女从他怀里仰起头来,哭红了的眼睛流露出坚定的光芒,手还紧紧揪着他的衣服,生怕他跑掉,他从小呵护着的小女孩,终于也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了。
他心中感动,却还是不愿就此答应下来,但是心情已经平复了许多,再也不像之前那样自厌自弃。
"还说要去看沈楼主,都哭成一个小花猫了,不怕去了让人笑话。"
夏蓉蓉见他像是答应出门,心里高兴,破涕为笑,便一眼瞪去:"小心我回去让爹罚你面壁!"
二人来到沈融阳所住的房前,敲了好几下门,才听到里面传来一个声音:"是谁?"
"陆公子,是我们,来看沈大哥的。"
房内沉寂下来,过了好一会,陆廷霄的声音才又响起来:"稍等。"
这一等,又将近一刻钟,他们面面相觑,又不敢直接推门进去。
房门打开,是陆廷霄。
夏蓉蓉一直以来对他有种莫名的畏惧,虽然人家什么也没做,但是一个眼神过来,就足以让她胆寒,所以比起陆廷霄,她更愿意亲近沈融阳,只是斜月坡一事之后,沈融阳连着昏迷几天,她又忙着照料钱晏和,所以倒是很少过来。
担心沈融阳在休息而吵醒他,两人特意放轻了脚步走进去,却在绕过陆廷霄之后才看到那人正靠坐在床边,下身盖着被子,上身穿了件白色单衣,正望着他们,嘴角略有笑容,看起来精神尚好。
"沈大哥!"夏蓉蓉奔过去,"你好多了?"
沈融阳点点头。"还好。"他的目光移到钱晏和身上,微微有点吃惊,但稍纵即逝。
钱晏和只觉得房中的气氛有点诡谲,陆廷霄虽然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淡,但是他心中总有一股怪异感挥之不去,似乎这陆教主并不欢迎两人的到来。
夏蓉蓉却丝毫未觉,兀自缠着沈融阳不放。"沈大哥,我想问问你,你双腿不能走,有多少年了?"
"师妹!"钱晏和低声制止,他当然知道夏蓉蓉问这个问题十有八九是为了自己,但这未免太过唐突。
沈融阳却没生气。"从记事开始,便如此了。"
夏蓉蓉有些吃惊,她一直以为沈融阳是练功走火入魔,或受了什么伤,才不能走路的。"那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的,习武的时候,难道没有不方便吗?"
沈融阳微微一笑:"自然有很多不方便,但只要有心,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子。"他看了钱晏和一眼,拣了自己练武时的一些事情来说,却也听得两人瞠目结舌。
陆廷霄从未听他说过这段往事,同为习武之人,更是武痴,自然了解其中的艰辛,但是四肢健全和足不能行毕竟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双腿用不上力,只能依靠双手。
究竟要吃了多少苦,经过多少困难,才练成这一双柔韧,饱含力道的手,这一身独步天下的武功?
深深地看了那人一眼,只觉得就这么望着他笑,望着他说话,望着他安好无恙,心中也会温暖起来。
钱晏和听了沈融阳的描述,情绪已经好了许多,甚至于之前的消极,都荡然无存,还多了一丝羞愧。
诚如师妹所说,自己不过是没了一条手臂,还能走,还能跳,剑法也没有丢,大不了换一只手练,总有一天也会有所成,比起沈楼主,自己真的不算什么。
夏蓉蓉将他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心中自然是极高兴的,不由愈发感激沈融阳。
几人又说了一会,沈融阳已经有些疲惫,伤口还在愈合阶段,身体总是太容易劳累,陆廷霄看出他眉宇间的困倦,淡淡地下了逐客令:"他累了,你们改日再来吧。"
夏蓉蓉嘟着嘴巴,没有反抗某人的勇气,也看到沈融阳确实累了,只好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沈大哥,那我们明天再来看你吧。"眼角一瞥,却像发现了什么:"沈大哥,你脖子上怎么有几处肿了,是不是中毒了?"
钱晏和顺着她所指的地方看去,也发现在沈融阳的颈项和锁骨处,有几处红痕似的地方,被衣衫半掩着,若隐若现,又因为主人皮肤的白皙,所以更加显眼。
夏蓉蓉还嫌看不清楚似地凑上前去,一边还喃喃自语:"不像中毒啊,难道是上次灼伤留下来的吗?"
沈融阳面不改色:"可能是被一种比较硕大的蚊虫咬的吧。"
那边某人的脸色已经黑了,拎起两人就往门外丢。
无辜的两人被丢出门外,房门砰的一声关上。
里门随即传来一阵大笑,却是贯来沉稳的沈融阳发出来的。
到底是怎么了?
一对不解人事的师兄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听到门外脚步声走远,沈融阳笑道:"没想到你也有气急败坏的时候。"
陆廷霄在床边坐下来,握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三指按在上面,感觉到脉象平稳,才微微勾起唇角:"若是沈楼主不解意,明日醒来这蚊虫啮咬的痕迹只怕会更多的。"
他平素很少笑,却不是故作冰冷,只是少有事情能够让他发笑,但一笑起来绝不难看,反而令人有春风化雪,眼前一亮的感觉。
赤 裸 裸的威胁之下,识时务者为俊杰,沈融阳觉得自己向来就不是一个顽固的人,当下便转了话题:"等我伤好,恰好去赴楚叶天的约会,你已有些时日未回天台山,可需要回去看看?"
陆廷霄淡道:"前日教中传书,右使赵谦已经回教,左右二使皆在,无甚大事。"他知道赵谦回教只不过是瞅准自己身在外面,没空回去料理他,这才偷偷溜了回去,却不知道他已经交代了左使张云岫,必要好好教训他一番,让他以后不敢再恣意妄为。
既然他如此说,沈融阳也不再追问,却听陆廷霄突然道:"何苦此人,可有他的来历?"
斜月坡一会,死伤无数,这固然是沧海门有所针对的预谋,未必是冲着他们二人来的,然而何苦与李明真的来意却颇值得揣摩,虽然沈融阳受伤不过是个意外,但陆廷霄却不允许自己让这种意外再次发生。
"只知他的武功来自西域一脉,具体何人却不知道,但是他身边有位女子,却是绝色。"
陆廷霄知他说这番话必有深意,而绝不仅仅是夸赞,便静待下文。
果然,沈融阳顿了顿,续道:"那女子,曾经因为何苦失踪的事情,来过如意楼,重金探寻何苦的下落,只是几天之后又突然撤销了买卖,后来我派人去查这女子的来历,发现她却是辽人,而且是皇族中人。"
就算没有何苦这一出,按照之前的计划,沈融阳也要前往辽国一趟,只不过将是在玉泉山一战之后。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倦意渐渐涌了上来,沈融阳不由微微阖眼,转头又沉沉睡去。
陆廷霄看了他一会,起身去书架上随手抽了本书,在桌旁坐下翻开。
屋内宁静无声。
湖是人工砌成之后引来的水,但是站在亭中眺目远望,却绝不逊于那些天然形成的湖水,波光粼粼,杨柳轻拂,乱石堆岸,花香隐隐。
想来仙境也不过如此。
如火一般的裙摆旋起,如同泛开的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入人心,乌黑的长发堆成龙蕊髻,一支金丝双鸾点翠步摇斜斜地插着,步摇上面的红宝石和珍珠随着主人轻盈的步伐而跳跃着,眉间那一抹嫣红的落梅妆,在雪肤的映衬下愈发耀眼。
李明真看着眼前这幅宛如从墙上走下来的画,突然就想起前朝汉人的一句词:鬓垂香颈云遮藕,粉着兰胸雪压梅。
只是这诗他却不敢念出来,因着旁边这人,也因着跳舞佳人的身份,只能在心里遗憾,一边默默念着,一边酸道:"何兄真是好福气啊,佳人在怀,神仙生活!"
红衣女子一曲舞毕,目含秋水,柔柔地朝何苦偎去。"何郎看我这舞跳得如何,可是长进了?"
何苦轻笑一声,顺势将女子揽入怀中,"你的舞姿天下无双,没人比你跳得更好了。"
女子嘤咛一声,俏脸微红,抬头看了李明真一眼,道:"何郎既然有客,我就不打扰了。"
何苦点点头,那女子起身而去,姿态袅袅,动人心魂。
见两人旁若无人,李明真翻了个白眼,什么也没说,却在瞥及那女子如雪的肌肤,突然心中一动,想起那日在离沈融阳极近的情景来。
那人受了伤,却又强压着的模样,淡然的微笑,出其不意的反击,让李明真一想起来就觉得心痒痒的,好像被一只爪子挠着,躁动不安。
"天下美人甚多,你想要过这种生活,是易如反掌。"何苦扫了他一眼,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佳人虽多,奈何非我所要。"李明真似真似假地叹了一声,"像长宁郡主这样的绝代美人,实在是可遇不可求。"
"辽国女子虽然不如宋国女子那般柔美多姿,但是论身形容止,却是辽国女子要更加艳丽高佻些。"
李明真心中暗骂,对方死活不上钩,他只好开口道:"今次前来,是有一事相求何兄。"
"我答应为沧海门做一件事,如今似乎我们已经两不相欠了。"何苦的眼睛半睁半闭,漫不经心。
"你说你可以帮忙截住陆廷霄,后来不也没做到?"李明真一听他提起这个,就气不打一处来。
"如果不是你拖后腿,我何必急着走?"何苦懒洋洋的,表情似笑非笑,好像在提醒他那天的失手。
李明真牙齿痒痒,真想扑上去咬他一口,但是自己武功在人家手下走不出十招,这个认知让他努力捺下这个冲动。"之前你曾说希望能与北溟教主一决高下,上次被我破坏了,你不觉得可惜么?"
"一点都不,"何苦唇角微扬,"我已经知道他的实力,我们俩就算再打上两百招,只怕也不分胜负,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李明真急急问道。上次那人离自己不过咫尺,差点就可以抱入怀中,功败垂成,他极不甘心,但凭自己一人是绝不可能成功的,就算自己在沧海门的地位超然,人家也不可能帮着他无端端去惹上如意楼,师门派来帮忙的天山八怪更是不堪一提,所以他便想怂恿何苦一起。
"只不过我倒是对如意楼主有了兴趣。"
什么?!李明真瞪他。
"因为我发现他跟我碰到的一个人,很像。"何苦的笑容很值得玩味。
沈融阳,我想你迟早会到辽国来的吧。
卷六 终
番外·除夕(一)
某年除夕。
如意楼虽然在外人看来带了几分神秘,但是实际上,那里面的人跟寻常人并没有区别,如意楼现在的制度条文,皆是沈融阳接掌如意楼之后一条条定下来的,职责分明又不至于严苛,所以这么多年以来大家各司其职,极少发生处理不了而混乱起来的大事,楼主也因此经常云游在外不必担心无人掌管的问题。
但是除夕不一样。
一年之末,一年之始,作为华夏民族最重要的一个节日,自古就是团圆的时刻,无论身在何方,都要千里迢迢地赶回来,与家人团聚。
对沈融阳来说,如意楼就是他的家。
那么陆廷霄呢?
自然也是跟着来了。
没了教主的北溟教众人们,觉得反正年年春节都在天台山上过,实在过于乏味,索性也尾随教主跑到如意楼来——位于汴京的沈府。
前脚是长老张鲤提着一摞年货笑呵呵地走进来,后脚右使赵谦就抱了一幅卷轴进来,美其名曰送画给沈楼主,实则过来蹭年夜饭,结果沈融阳打开卷轴一看,发现居然是一幅百美图,各式美人姿态风流地或坐或卧,栩栩如生,赵谦还在一边不知死活地笑道公子佳人相得映彰,这自然让本来看到他们进来脸色就不怎么好看的陆大教主愈发有将他丢出门外的冲动。
接下来就更精彩了,上门的是莫问谁。他年年春节几乎都是在如意楼过的,但是今年却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侍琴正想挤兑他,只见这家伙把沈融阳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地塞给他一样东西,又在耳边嘀咕了数句,结果换来沈融阳一脸的哭笑不得,一直到当天晚上,陆廷霄才知道,这家伙送的东西居然是一瓶西域玫瑰香油,还详细传授了用法诀窍。
人多的时候,总是有种热闹的感觉。
爆竹炮仗的声音不时在汴京城中各处响起,街道市坊早早就关上门,全部窝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地吃着饺子,沈府因为人特别多,掌厨的乐芸更加忙得足不沾地。
喜总管也特地从外地赶了回来,连同莫问谁和北溟教等人,满满地坐了三桌,沈融阳双腿不便,众人自然不许他伸手帮忙,他便只好这么坐在桌旁等着开饭,一道道热菜流水般端了上来,佳肴的味道混合了用小火煨热了的酒香,满屋子都洋溢着过年的喜庆。
陆廷霄自然坐在他旁边,这是他第一年在如意楼过的年,以往天台山上,虽然侍女们也会做些好酒好菜来庆贺,却因他性喜清静,从来没有人放炮仗,更没有像现在这样围成一桌一起吃饭,至多便是初一早晨众人见了他道一声新年好。
然而他现在却也一点都不反感这种喧嚣热闹的氛围,只因为身边有这个人在,无论身在哪里也是觉得好的,看着大家眉梢眼角带上的喜气,和旁边这人一身白衣温润如玉的带笑模样,便觉得心中一点一滴也被这喜气渗透进来似的,不复清冷。
觥筹交错,灯影映辉,筵席散尽,自然是该休息了。
莫问谁素来信奉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碰上一个同样以风流著称的赵谦,居然一见之下相谈甚欢,两人就差斩鸡头烧黄纸结拜兄弟了,当下便相约出去逛秦楼楚馆,只不过虽然此时汴京宵禁甚晚,但大过年的不知道有哪家青楼还会开门迎接他们俩。张鲤被喜总管拉至别院去对弈,乐芸、哀思、怒海和侍琴侍剑一干人则玩起"关扑"来。
大家很有默契地没喊沈融阳他们,不管他们要去哪里,以两人的武功修为,想来天下也没有哪个地方能拦住他们的脚步。
沈融阳看着手里的琉璃瓶子啼笑皆非,莫问谁多管闲事,竟到了如此地步,连人家私房里的事情也要管,还冒充行家跑来指点一番,就算沈融阳平素淡定自如,也禁不住他像青楼老鸨传授经验似的炮轰。
屏风另一面传来水瓢舀水的声音,隐隐绰绰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想象着那人卸下平日玉冠高髻的模样,衣衫褪尽,一头乌发湿淋淋地披散下来,赤
裸着身体不复清冷淡然的模样,不由觉得心头一热,嘴角随即扬起一抹苦笑。自己什么时候也有毛头小伙似的冲动了?
"这是什么?"还在走神,那人已经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全身上下只穿着单衣单裤,单衣的带子松松系着,走动时便露出下面一小片肌肤,平滑而紧绷,头发还没干,只是随意擦了几下,水珠顺着发丝滴落下来,浸湿了肩膀与襟口的一大片,整个人俊美依旧,但看起来就像一个沾染上人间烟火的神祗,不再带着高高在上的疏离感。
沈融阳觉得今晚的自己好像是被莫问谁那家伙上了身一般,看到这样的景象居然也忍不住有点遐想,脸上随之微微染上醺意。"莫问谁拿过来的。"
那人拿过瓶子看了一会,不知道是不是看出其中玄机了,脸上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倒是沈融阳轻咳一声道:"我去让人进来换水。"
冷淡的神情上似乎露出一丝笑意,又转瞬即逝。
侍女闻声进来换完水,想服侍沈融阳更衣沐浴,却听那人道:"我来就行,你出去罢。"侍女瞧了沈融阳一眼,见他似乎没有异议,便自行礼而去。
浴桶足有半人高,沈融阳自然不可能独力进去,陆廷霄将侍女支走了,他只能依靠剩下的这个人。
将外袍脱去,抬眼所及,那人还站在那里看着他,仿佛在等着自己开口,不由微微一笑,七分无奈三分调侃。"那就劳烦陆兄了。"
番外·除夕(二)
外面还下着雪,簌簌地落在屋檐下,又不时堆落下来,却更显得宁静,除了外面远远传来的鞭炮声,好像所有人都躲在家中烤着火。
天很冷,水气氤氲着笼罩了屏风后面的空间,浴桶周围几乎全是浓郁的热气蒸腾的白雾。
陆廷霄柔了脸色,上前将那人横抱起来,放入浴桶中,沈融阳双腿无力,只能用手撑着桶边,任是再镇定的人,面对此情此景也忍不住尴尬。
身上还穿着单衣,一入了水都浸湿了,他双手既是按住浴桶支撑体重,便无法再分出手来脱下,只能求助于眼前的人,黝黑的眸子在雾气中愈发清润,带了三分柔软的目光显得分外动人。
陆廷霄的唇角笑意更深,他本就有点恶意为之,现在看到对方难得示弱的模样,心中十分满意成效,一边伸出手去,解开他单衣的带子。
将湿漉漉的衣裤都褪了下来,那人半身浸在水中,袅袅雾气中看不清水波下的情状,但浮于水面的上半身,身体却是极修长白皙,并不显孱弱。
水温适中,身体泡在里面,仿佛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沈融阳方才吐了口气,就看到那人这时也将衣裤褪下,跨入浴桶中来。
"你不是……"才刚沐浴过么?
看着他脸上难掩惊讶的神色,那人伸手揽住他的腰,让他不必再使力。"我不愿外人来服侍你。"声音有些低哑,就像夹带了水气,不复平日清冷。
手掌下面的肌肤炙热得仿佛要燃烧起来,另一只手伸过去将他头上的玉簪拔出来,又将峨冠拿下,原本系得齐整的头发齐泄下来,半些撒在浴桶外面,还有大半铺在水面上,霎时便湿透了。
沈融阳的样貌,不能称得上俊美,比起陆廷霄自然远远不及,但其实也并不算差,至少轮廓有点深邃,看上去十分疏朗,这副模样若放在寻常人身上,也就算一般而已,然而俗话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一个人外貌再平常,如果气度上不同凡响,那么整个人看起来就要耀眼许多,这个比喻放在他身上,是再适合不过了。
他的身体,平时掩盖在白衣广袖之下,风一吹,坐在轮椅上便似要乘风而去一般,实际上,衣衫尽褪下面的身躯却一点也不瘦弱,至少那人的手所到之处,肌肤都是紧绷而柔韧的,如果双腿能行,想必更加完美吧,但如今这般,却只是给人增添了几分叹惜。
即便两人已经有过肌肤之亲,次数却很少,他们都不是沉溺于欲望的人,耳鬓厮磨自然是有的,像现在这样共浴的情形,却是第一次。
那人白皙的脸染上一片微红,却不知道是因为此情此景,还是因为水雾满室萦绕,彼此肌肤贴得极近,几乎要融为一体,陆廷霄的手却没停下,掬起一泓水往对方身上浇去,手随之覆了上去,与其说是揉搓,倒不如说是抚摸。
沈融阳只觉得这人的手愈往下去,就愈是放肆大胆,与那副清冷如玉的面容截然相反,游移至大腿根部,蓦地伸手探向他下身绵软的欲望,五指并握包拢,他尚来不及惊喘一声,对方的唇已经覆了上来。
带着湿气的温软,贴上对方同样柔软的薄唇,在那人尚自猝不及防的时候,撬开唇齿,舌尖长驱直入,勾住他的舌头,抵死缠绵。
在如同暴风骤雨的进攻下,沈融阳的神智逐渐清醒过来,双腿纵然还是使不上力,但有对方的手撑着,也不虞往水中滑落,心中微微苦笑,这人就连做这种事情,也跟用剑一样,凛冽如锋,迅若长虹。
或者说,这个人,本身就是一把剑。
手中套 弄的动作随着对方身体的节奏越发快了些,舌头依旧激烈地缠住对方,另一只手却伸向他的鬓间,将凌乱的湿发往耳后顺去。
头微微向后仰起,眉间微蹙,带着压抑与忍耐的表情,看得那人目光一沉,指尖如同把玩玉器般,极尽揉弄抚慰,唇舌则顺着下颌,吻上那突出的喉结处。
极致的快感,带来一种奇异的感觉,耳边仿佛一切放空,只余下自己的喘息声,沈融阳觉得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一点上,而那一点正掌握在对方的手里。
欲生欲死。
这种感觉,但凡一个正常的男人,就控制不住。
"唔……"闭上眼,低低地逸出一声呻吟,颈部突然向后微微一仰,一股热流随之喷涌出来,释放在水波之中。
手抓住他的肩膀,用以借力,他一面平息着余韵,另一只手慢慢地伸向对方身下。
"我帮你……"
"水有些冷了,出去再说。"那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低低的。
他明明也感受到对方炽热的欲望了,却听见他不同于以往的仿佛压抑着什么的声音,嘴角不由一扬,睁开双眸,带着调侃似的笑意瞟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沈府的侍女知道沈融阳双腿不能受寒,便在床榻上铺了厚厚一层被褥,又仔细晒了用熏香薰过,闻起来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被子也是银丝缠紫缎面的,既华贵又不流于俗气,但是这种颜色在此刻,却溢出淡淡情 色的味道。
既然已经确定一生另一半就是对方,那么无论男女,这种事情都是必然发生的。
只不过,注定有一方需要承受。
陆廷霄看着身下白皙修长的身体,看着那人温润的眉目,褪下平日沉稳与锐利的他,此刻只是更显得清和。
心底不由一阵柔软。
"你在上面……"低声在对方耳畔说道,如同呢喃,顺势咬住那饱满的耳垂,仔细舔舐。
感受到对方探询的目光,他心中一暖,微微摇首。"我双腿……使不上力,你来……"
沉静如水的目光带了点迟疑,看了看他的腿,虽然看起来与常人没什么区别,但是仔细一看,仍然能看出异常来。
绵软无力,连挪动一下都不可能。
陆廷霄点了点头,手摸向枕头旁边的琉璃瓶子——莫问谁若知道他的东西派上用场,只怕高兴得很,但却万万没想到自己悉心传授的对象完全倒换过来。
彼此赤裎相见,摇曳的烛光下,连对方的欲望都看得一清二楚,空气中隐隐弥漫着温软暗香,将一切寒冷隔绝在屋外。
手指沾上香油,探向对方身下,轻柔地将那每一分皱褶,都仔细地抹上,玫瑰花香倾泻出来,将这种暧昧的氛围推向高 潮。
欲望早已剑拔弩张,俯下身,吻上那张浅色的唇,一遍又一遍,辗转描绘,身体微微一压,尝试着进入。
自然是极困难的,男人本来就不具备那个功能。
眉头微微蹙起,口中忍不住吐出压抑的叹息,感觉身上的人顿时停住不动,便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无妨,继续……"
陆廷霄也皱起眉头,这人忍耐起来的样子,别有一番禁欲的脆弱感,他却知道那感觉必定不会好受到哪去,但现在箭在弦上,若不一鼓作气,只会徒增痛苦而已。
于是抚上那人疲软下来的欲望,慢慢地套 弄着,星火之光很快势成燎原,那人破碎忍耐的喘息声中,又多了一丝几不可见的愉悦。
勘勘抵住入口的欲望趁机压了进来。
前是火,后是冰,撕裂般的痛楚并着男人最难以忍受的欲望折磨,简直就是黄泉与碧落的煎熬。
香油伴随着抽刺的动作渐渐渗入身体内部。
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
在极致的疼痛之后,是几近麻木的感觉,伴随着前面飞上云霄般的快感,一丝异样悄悄地升了起来。
原本白皙的身体因为剧烈的动作而染上一层薄汗与绯红,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得愈发魅惑。
握住欲望的手停下动作,仍紧握着不肯让它释放,身下抽动却愈发快了起来,细微的呻吟声自唇舌交缠处流泻出来。"嗯……"忍不住轻吟出声,体内仿佛有东西炸开,滚烫而炽热,欲望上的手同时松开,将两人都送上极致的巅峰。
激烈之后,是长长的宁静。
只有窗外细微的落雪声,和远处时而响起的爆竹声。
两具同样颀长优美的身体叠在一起,没有丝毫的突兀与不协,仿佛亘古以来,理所当然。
"又是新年了……"他转过头,看着微微开了一条缝隙的窗户。
"以后的新年,"那人咬着他的耳朵,声音清冷中带着一丝刚刚退去的情 欲。"都一起过……"
"自然。"他一笑,对上那人的眼神。
屋内,温暖如春。
第 67 章
五月初五。
脚步有点仓促,头发与衣服却整整齐齐,墨冠蓝袍,一丝不苟。
他要去赴一场约会。
一场也许再也不会回来的约会。
楚叶天的额上微微沁出了汗,不知道是因为走得太急,还是有心事的缘故,他的神色很凝重,手里紧紧握着佩剑,那目光就像要把这前路一步一步都铭刻在心底一样。
楚则在一个月前就留书出走了,至今没有回家,后来派人出去,也找到了他,楚叶天却不招他回楚府,只是让人远远缀着,保他安全便可。
儿子大了,终归要出去闯荡的,若是自己有个万一,未来楚家的重任就要落在他身上了。
楚叶天吸了口气,暗自苦笑一声。
玉泉山是个好地方,集三楚之灵秀,布天地之造化,泉水琮瑢,花木成荫,五月之时,远目而望,皆是漫山遍野的繁花,黄绿相间,随风摇曳,十分美丽。
只是此刻的楚叶天却无心欣赏,他站在那里,静静地等着他要等的人,微风扬起袍角,也吹干了他额头密密麻麻的细汗,只有攥着剑鞘有些泛白的指关节泄露了他的心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心情却不见丝毫缓解,反而越来越紧张,就像一根拉到了极限的弦,随时有可能崩断,但在没有崩断之前,却需要承受那种如石垒胸的心理压力。
远处缓缓出现一个黑点。
黑点越来越近,像是一个人坐在椅子上。
玉泉山下有一大片草地,本是极平坦的,那人自己推着轮椅慢慢地过来,也少费了许多气力。
但这却不是楚叶天选在此地的缘由。
他选玉泉山,本是因为他的弟弟也曾经死在这里。
一个被寄予厚望的家族继承人,一个被认为楚家三代以来资质最好的人,死在这玉泉山下。
楚叶天当然知道楚方南为什么会死,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为自己弟弟的死感到悲痛。
他本是一个没什么野心的人,楚家有弟弟接掌,他自然不必忧心,但是楚方南死后,他却不得不挑起这份责任,每日在振兴家业与家族没落的压力中度过,心中的抑郁不言而喻。
家族,荣誉,责任。
楚叶天抬起头,天很蓝,一直延伸到他看不见的山的那一边。
坐在轮椅上的人白衣如雪,容止淡然。
脸上既没有笑,却不让人觉得他严肃,温煦这个词用在他身上也许再适合不过,只是这种温和却是在无数困难与挫折中锤炼出来的举重若轻。
那人越来越近了,一直到离楚叶天不过两丈之处,停住。
他们都是孤身前来,偌大的玉泉山下,除了风拂过花草树木的簌簌声,再没有其他的动静。
不是没有人想来观战,而是人都被陆廷霄拦住了。
能打得过北溟教主的人,这世上还未有几个。
"楚方南死有余辜,我与你却无仇怨,如果你现在后悔,我转身便走。"
沈融阳的声音并不大,却直直传入对方耳朵,话语温煦平和,并无挑衅之意。
楚叶天怔怔地看着他,半晌叹了口气。
"来不及了,从你杀死舍弟的那一刻起……"
沈融阳明白他的意思,此时楚叶天已经不仅仅是为弟报仇,他一天不下战书,楚家就永远要活在失败的阴影下,他们这一代既无杰出的人才,便注定要衰落下去,在武林中不复立锥之地,楚叶天此举,无异于破釜沉舟。
他心中概叹,面上却不露,事情已是到了这一步,再说什么也无益。
"沈楼主请。"楚叶天平平伸出一掌,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后抽出长剑,将剑鞘丢在一边。
他这把剑叫秋水剑,不是什么神兵仙器,却也是楚家传下来的,从他习武开始便一直带在身边,剑身随着他的动作,在光线下折射出冷若秋水的锋芒。
对面的人却兀自坐着,双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并没有拿出什么兵器。
楚叶天暗自咬牙,勉强沉住气,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但是心绪却已经有点浮乱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自己不动,那人却更加沉静,握紧了剑柄,楚叶天闭了闭眼,凝神聚气,剑尖轻抬,使的是一招"秋水长天"。
这是楚家"秋水剑法"的第三招,不同于起手式"画龙点睛"的平缓,这招"秋水长天"是当年楚家创立这套剑法的人从少林十八罗汉阵里悟出来的,讲究至阳至刚,于凌厉剑风中暗藏杀机,却与"秋水长天"原本的寓意截然相反了。
足尖轻点,划过草叶末梢,配合着手中剑法,着实去势惊人,长剑一晃,化身千万,却又是"秋水剑法"中的另一招,千手观音,以沈融阳的角度来看,就如同千万道剑光一齐往他头上劈下来,天罗地网,避无可避。
沈融阳也叹了口气,却是为对方而叹。
千变万化不离其宗。这世上为什么那么多人的武功一直无法突破某个层次,就是因为他们太过注重招式,其实有时候招式反而会成为你前进的拦路石,就像尽信书不如无书,看得多学得多不一定就是好事。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巧若拙。
就是这个道理。
楚则气喘吁吁地赶到玉泉山附近,却被一个人挡住。
黄衣玉冠,面目冷然,那人只不过淡淡地说了句暂不可入。
他一直不知道这个人是何身份,为什么一直陪在沈融阳身边,后来从漕帮帮主口中才知道,他就是北溟教教主。
陆廷霄。
一个神秘而如同神话般的存在。
而此刻他知道了陆廷霄为什么会得到如此评价的原因。
因为自己练了将近二十年的剑法,在这个人面前只不过是班门弄斧。
他刚抽剑刺去,剑就已经落在地上,人被点了穴,动弹不得。
但是现在在里面一决生死的人,是他的父亲,这个人,凭什么不让他进去?
陆廷霄扫了他一眼,似乎便看出他的想法,嘴角微微一勾,在他看来似嘲似笑。"你现在过去,于事无补,还会让他分神。"
楚则咬牙,露出怒意,那人却视而不见,只是背负双手站在那里,长身玉立,便似无法战胜一般。
当日斜月坡,他本想当众揭穿沈融阳的面目,让他在江湖同道面前颜面尽失,再无面目与自己的父亲比试,却不料被对方四两拨千斤地揭了过去,后来又发生了震天雷的变故,他幸而躲过一劫,那个红衣娇俏的少女却再不曾睁开眼。
少年怀春,初识情滋味,虽然两人并没有戳破那一层纸,但你来我往,暧昧甜蜜,又怎么会没有感觉?只是这一丝感觉还未化为真实,就被那声轰响通通撕碎,悲痛之余,又逢五月初五,自己父亲生死关头,千里之外,匆忙赶来,却是此局,又怎能不令他满心愤恨。
本来还能说话,后来陆廷霄嫌他聒噪不休,连哑穴也一并点了,他只能用眼神表达自己的心情,对方却视若无睹,直恨得他牙齿痒痒。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觉得自己的腿很酸也很麻,想要坐下来休息,又无法开口,正满头大汗之际,突然自己身上被点了两下,行动马上恢复自如。
正想破口大骂,却见一人自视线出现。
是父亲吗?
上前急走了几步,那人的面目还未清晰,但已能清楚看见,那人是坐着的,而非走过来的。
他的心咯噔一声,脑袋一片空白。
第 68 章
沈融阳淡若清风,楚则却脸色大变。
不由分手跑上前去,想揪起他的衣领质问,却被凌空一叶断草掠过,堪堪削过鼻尖,他吓了一大跳,转头一看,陆廷霄正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似乎在警告。
他心中忿忿,又不敢再放肆,只能朝着沈融阳横眉竖目:"我爹呢?!"
"你现在过去,还赶得及见令尊最后一面。"沈融阳道,面色平静,既无兴奋,也无嘲弄。
楚则一惊,僵直了身体瞪着他,过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拼命往前跑去,竟忘了用上轻功。
沈融阳叹了口气,没有回头。
"楚叶天死了?"陆廷霄走过来,上下看了他并没有伤势,眸子转淡,语气平缓。对于陆廷霄来说,楚家如何他实在没兴趣过问,但将沈融阳牵涉其中,却使得他对楚家的人没一个有好感,究其根源,本也是他们自己种下的因。
"他本为求死而来,如何不死。"沈融阳微微苦笑,似是概叹。当时他本不想伤及楚叶天性命,只想废了他的武功,让他下半生无法再练武,也为自己与楚家的恩怨划上一个句号,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楚叶天虽也无报仇之心,却一心想用自己的死来作个了结,既无愧楚家祖宗,也不至于殃及楚家下一代,用心良苦,实是令人唏嘘。
陆廷霄看出他的心思,淡淡道:"他既然做了决定,就要去承担后果,不必过于介怀。"手抚上对方的鬓边,将那被微风吹乱的头发顺至耳后。
"此间事了,便往辽国一行。"
他点点头,又想起了早逝的十三娘,心下莫名有些纷乱,不由抬眼望向四周,只见旷野清风,花摇影动,白云飘渺,何曾因为凡间的人事而停驻,纵有狂风骤雨,乌云蔽日,也不可能永远将这些美景都掩埋,或许世人所缺的,往往只不过是静下心去欣赏它们的心情。
"在想什么?"
"我在想,等从辽国归来,也许是七月天高云阔之时,不如去寻一处草原,咱们也做那赶马赶羊的牧人去。"嘴角噙了笑,似真似假地调侃。
岂知那人静默片刻,却道:"我不喜欢羊。"
"为何?"他大大好奇,这天底下居然还有北溟教主忌惮的事物。
"……小时家中养了一群羊,有一回我去逗它们,结果被其中一只踢得翻下山坡去……"
一副冰冷模样的缩小版陆廷霄去逗羊,像皮球一般滚下山坡,那场面怎么想都觉得滑稽。
沈融阳忍俊不禁,又怕打击到他,嘴角抽动,忍得甚是痛苦。
"那便只是赶马吧……"
"爹……"楚则颤巍巍地走过去,扑通一声跪坐在楚叶天面前,嘴唇颤抖,不知道说什么好。
"扶我坐起来……"胸口插着一把剑,却是他自己的秋水剑,腹部也斜斜划过一道口子,鲜血浸染了衣服,还在汩汩地往外冒。
楚则连忙点了他的穴道止血,又小心翼翼地扶着父亲的臂膀,让他半躺着倚靠在自己身上,这一切全凭着本能,至于自己能做什么,想做什么,早就不知所措,毫无主意。
楚叶天看着儿子满脸泪痕,抽抽噎噎,不由叹了口气,自己当初本没想过继承楚家,对儿子的管教自然不如后来严格,等到自己成了楚家家主,却又因为时时忧心家族振兴而疏远了他,楚则虽然心性不坏,却实在不是能中兴楚家的材料,他只愿他余生娶妻生子,平平安安便好。
"爹,爹,是不是沈融阳他,杀了你,我定要……"
"住口!……"楚叶天低喝一声,却牵动伤口,呛咳起来,血顺着嘴角流了出来,一直蜿蜒到楚则的衣服上。
"你听着……我是自知不是沈楼主的对手,还执意下战书,实是,实是心存了死念,借沈楼主之手,借他之手,了断自己,这样,我才不负楚家,也无愧于你,你小叔……"他大口大口地喘气,手紧紧攥着楚则的袖子,似要用尽平生最后一丝力气。
即使有再多的怨恨,在来这里的路上,他也早已想得清清楚楚,楚家与沈融阳的一切恩怨,到他这里,就算完结了,绝不能再让楚家的下一代也牵扯进来,被仇恨吞噬,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爹……"楚则心中悲痛异常,不肯相信父亲是一心求死才来这里的,他再如何懂事,也不过是个弱冠不到的少年,一直以来,父亲虽对他严厉,却是天一般的存在,有了他,自己才得以顽皮捣蛋,如今撑着楚家的人就要倒下,以后还会有谁督促他读书习武,教训他不可任性妄为呢?
"在我死后,你不可找沈楼主,报仇,切记,爹只希望你,你能好好奉养你娘,娶妻生子,把楚家,楚家……"楚叶天剧咳半晌,胸口不停地起伏,恨不得将每一句话,像钉子一般牢牢钉在儿子心底。"把楚家的香火,延续下去……"
"爹,你不会死的,我不……"楚则泣不成声,又不敢将父亲抱得太紧碰触到他的伤口,只好一直摇着头,好像这样便能驱赶即将夺走父亲生命的阴影。
楚叶天叹了口气,儿子还这么不懂事,让他如何放心呢?手缓缓地抬起来,似乎想摸一摸他的脸,却发现连一根手指都抬不动。"你发誓罢。"
什么?楚则泪眼茫然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你发誓,不去报仇……"楚叶天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一切疼痛都在渐渐远去,脑海仿佛嗡嗡作响,又像寂静空然。
"我……"他看着怀中父亲的模样,咬咬牙。"我发誓,绝不报仇,我会好好赡养娘亲……"至于后面的娶妻生子却梗在喉咙,他突然想起笑靥如花的冯星儿,心中一痛。
然而楚叶天也无暇去追究这些了,耳边响起儿子的声音,却觉得模糊微小,话如蚊呐,不由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楚则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在怀里断了气息,闭上眼睛,他呜咽几声,浑身软了下来,举目四望,只觉得天地虽大,自己却已经是无父的孩子,再也没了庇护,从胸腔里发出的悲声,不能自己,伏倒在父亲的尸身上,放声大哭。
哭声回荡在山野之间,应和他的,却只有随风摇曳的草木,和从耳边拂过的微风。
"你怎么会对如意楼主感兴趣的?"雕梁画栋的府邸内,李明真瞪着何苦,连眼前的美人莲步轻舞都无心欣赏。
自从那日何苦说了那句话,他便一直耿耿于怀,这个何苦,素来不曾听闻他喜爱男风,若论容貌,沈融阳也并不算出众,何苦又怎么突然会对他注目起来了呢,莫不是见他起意,也想分一杯羹?
他自己有断袖之癖,便将他人也往此路上想,何苦懒得去纠正他,反而顺着他的话笑道:"那我倒要问你,北溟教主的容貌,胜过沈融阳何止百倍,你何以挑了鱼目,舍了珠玉?"
李明真白了他一眼,"这你就不懂了吧,那个陆廷霄的皮相虽然不错,人却冰冷无趣,这种人就算被喂了春药丢到我床上,我也是没兴趣的,何况跟他春宵一度,搞不好命都没了,这世间比他更加冰冷美貌的人我也曾得手过,如何至于这么没有眼光。"
何苦听他说到陆廷霄被喂了春药那一段,心里不由狂笑拍案,面上却是不露半分。"那既然如此,沈融阳又有何妙处?"
"他的妙处便多了,"提起这个,李明真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那模样不异于何苦见到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陆廷霄见到一套精妙绝伦的剑法。
"他看起来温和无害,实则心志坚定,这种人的防备最不容易打破,但是一旦被打破,却必然是百依百顺,无所不从,虽然他的容貌不显,气质却要胜过世人万千,这种人在床上的风姿,自然是……"他想起那日近距离的接触,那人白皙光滑的肌肤,自己几乎一亲芳泽的遗憾,便心中一荡,却瞟了何苦一眼,不再说下去,生怕何苦知道对方的好处愈多,兴趣就愈大。
"照你这么说,直接给他下了春药不就得了?"何苦自然看到他的眼光,却实在懒得与他计较。
"你自是知道我打不过他,否则也无需来找你了。"李明真颓然,懒洋洋地斜靠在椅子上,毫无仪态,但他本就生得一副俊美风流的模样,一身白衣更是翩翩风采,此举却丝毫不显粗俗,反而引得一旁婢女红了脸颊,频频注目。
第 69 章
辽国有五京,其中临潢府是上京,也就是首都,其他包括大同在内的四府为陪都。
建立辽国的契丹,是一个源远流长的民族,一直到一千多年之后,这个民族早已衰亡,或者演化为其他民族的祖先,但在史书上却永远留下了属于它的一个国号,辽。
辽国汉人并不少,相反很多,有土生土长的,或者因战争而各种因素迁徙过去的,也有在边境被掳掠过去的,沈融阳的母亲就是一例,因此辽国实行的制度十分奇特,叫南北面官制,即"官分南北,以国制治契丹,以汉制治汉人",类似于后世的"一国两制"。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极高明的想法,在这个想法之下,纵然还有许多民族不协调的矛盾,也被掩盖在大致平稳的制度之下,作为统治者的契丹人对于汉人的轻视,不能说不存在,但是他们对于被统治的一些下层契丹人,也没好到哪里去,这则纯粹是属于阶级不同产生的裂痕了。
此时的辽国皇帝叫耶律贤,说起这个人,后世的人可能对他没什么了解,但却必然有很多人知道他的妻子,后来与宋朝签订澶渊之盟,开启两国近百年和平,大名鼎鼎的萧太后。在妻子的光彩之下,耶律贤就显得有点默默无闻,实际上就像唐高宗一样,他并不是懦弱无能的皇帝,恰恰相反,耶律贤在位期间,与宋军数度交战,一度将赵光义打得仅以身免,以至于后来含恨而终。
当然这一切,现在都还没有发生,耶律贤在位的第三个年头,辽国显得相对平静,上京临潢更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即便还及不上汴京,却也足以和洛阳相提并论了。
沈融阳、陆廷霄、侍琴侍剑四人皆是一副汉人装扮,走在上京最繁华的一段街道上,耳畔尽是小贩与顾客的叫卖讨价之声,颇具市井气息,汉人在上京并不罕见,但因为陆廷霄的外貌,沈融阳坐着轮椅,侍剑手里提着长剑,几人反而成了被众人频频注目的焦点。
"公子,我们来辽国,不用稍微装扮一下吗,这样招摇,那个李明真肯定会很快知道的。"侍琴不掩担忧。
"装不装扮,他早晚都会知道,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举。"沈融阳随口笑道,在一个小摊面前停下来,任小贩在耳边吹嘘得天花乱坠,他却拿起里面最不起眼的一块玉佩来端详。
那玉佩是块黄玉,纹理之间还有些混杂着泥土的痕迹,成色并不算好,最多也就值个一两银子左右,也不知道是摊主从哪个故纸堆里挖出来的。
"喜欢便买下吧。"陆廷霄淡淡道,语气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
"是啊,这位公子真有眼光,这玉可是……"
话没说完,沈融阳已经放下那玉,摇摇头,"走吧。"
他只不过是看到这玉的颜色与形状,突然就想起自从自己幼年有记忆时身上便随身佩戴的一块玉佩,据师父赵东桥说,那极有可能是父母予他的,在得知身世的那一年便被他扔了。
那种所谓的父亲,沈融阳不需要。
耶律思齐年方弱冠,为人不好不坏,家世不高不低。
他的名字来自父亲的一句话,见贤思齐。
耶律思齐府上虽然要跟皇室攀亲待故有点牵强,家里也并不显赫,但祖父好歹仍算是个贵族,只可惜父亲是庶子,祖父的爵位被他的大伯,也就是父亲的大哥所承袭。
他活了二十年,一直都在衣食无忧中度过,辽国的科举只许汉人去考,不许契丹人参加,所以即使你读再多的书也没用,加上耶律思齐的父亲身份不高,又不是善于巴结逢迎的人,所以注定不会有多大成就。
耶律思齐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
每日招猫逗狗,跟一群志趣相投的纨绔子弟一起斗鸡逗鸟打打架,混天胡地地过日子,天黑前回府,有时候应付父亲突如其来的训斥和脾气,应付母亲宠溺的关怀,不知不觉时光如流水。
今天没什么事情,他最好的狐朋狗党萧恩古这几天生病了,虽然还有几个人,但是少了萧恩古的感觉就像做了坏事没人分享,耶律思齐百无聊赖地走着,两边繁华看了二十年,也早就看腻了眼。
"思齐,你今天怎么像霜打的茄子似的,不是春心动了,想着上潇湘楼了吧?"旁边朋友挤眉弄眼,说的是临潢府最大的青楼。
"去,你小子自己想了吧,还硬栽到我头上来!"耶律思齐笑骂着,嘴角勾起一抹坏笑,"怎么样,要不要晚上去玩一趟?"
耶律思齐十八岁的时候就已经成了亲,新娘子是门当户对的人家,其貌不扬,但至少品行方面是没什么大问题的,然而这样的生活怎么会适合还是少年心性的耶律思齐,就算这个年龄在当时来说已经可以娶妻生子了,但对生性放荡不喜拘束的他来说,就是一种拘束。
在母亲的溺爱下长大,不能科举,不会钻营,地位不高,做不了官,饿不死也不会有荣华富贵,对未来茫然一片,也许父亲的现在就是他的未来,这样的生活,不会让他产生任何一点责任心,成不成亲,也许只是现在家中多了一个人,以后再多几个子嗣罢了,就算在作风相对汉人豪放的辽国来说,女子的地位依旧不会提升到与男权平等的高度。
其余的人听了他的话,倒是调笑着纷纷附和,几人边走边聊,突然看到前面被人围成一圈,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似乎在看什么,耶律思齐来了兴致,几步上前拨开人群,却见一名素衣布裙的汉人女子坐在墙边,垂首低泣,双手放在跪坐着的膝盖上仅仅攥着衣角,前面裹了个鼓鼓的草席,旁边用麻布写了四个字,一角压在草席下面,其余三角用石头压着。
卖身葬父。
耶律思齐行事算不上大奸大恶,但是仗着身份做些欺侮平民的事自是常有的,不仅是他,这也是当时许多契丹贵族的毛病。见这女子似有几分姿色,他当下便蹲下身伸过头去,想好好看看她长什么样子,正好这女子又抬起头来,目光两相一碰,他竟愣了。
第 70 章
耶律思齐之所以惊讶,不是因为那女子生得太美,而是实在太丑。
他从没见过女子也能丑到这份上。
她的眉眼耳鼻其实很普通,没有特殊的缺陷,更不算惊世骇俗,但是组合起来,却怎么看怎么古怪,尤其随着她哭泣的动作,唇边一颗硕大的黑痣,也跟着一颤一颤,耶律思齐甚至还能看到那黑痣上有一根长长的黑毛。
女子注意到有人在看她,也微微侧过头,正好与耶律思齐的眼光对个正着,差点没把他吓得坐倒在地上。
那一瞬间耶律思齐只有一个感觉,妈呀,好丑!
"你你你……"耶律思齐伸出手指指着那女子,预想跟现实相差甚远,让他犹有余悸。"你长得这么丑,也敢说要卖身?"
"这位公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非奴家所愿,"女子抽泣了一下,抬起头,泪眼盈眸,却没有让耶律思齐产生任何一种怜香惜玉的感觉。"公子可是要买我?一两银子便够了,待我葬了老父就与你走。"
耶律思齐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尘土,一边嘲笑:"就你这模样也值一两银子?别逗了,小爷花五百文钱买的奴婢都比你长得好看!"
女子闻言嘤嘤哭泣起来,边道:"奴家只望能有钱葬了我爹,其余自然任凭听遣,我看公子衣着华贵,气度不凡,不如买了奴家回去,为您做牛做马。"
耶律思齐活了二十年,还从没听过有人夸他气度不凡的,当下便飘飘然起来,加上旁边几个好友还挤眉弄眼不断起哄,心中得意,嘴上却道:"看不出你小嘴还真甜,可是就你这模样,一两银子实在太多了,我看十文也就够了,买回去能干嘛,暖床吗?"最后一句话却是对着左右说的,引来一阵心照不宣的笑声。
那女子却不怒,只是低声软语哀求着,耶律思齐看着她低下头时的颈部曲线心中一动,突然觉得她如果不看脸的话,其实也没有那么丑,便借故上前去,想去扯她的衣袖,多占点便宜。
谁知那女子身子一侧,躲过他的手,站起身来踉跄着歪向人群的另一侧,不料踩到了裙角,身体顺势往前一摔,站在那里的人本想顺手抱个满怀占点便宜,却未想她力道极大,生生把人群撞开了,一直扑倒在路过的行人身上。
沈融阳嘴角抽动了一下。
在她躲过陆廷霄要点她穴道的动作并抬起头来朝他们笑了一下的时候,他就已经认出这个人的身份。
拢在手心的琉璃棋子差点没打出去。
每次他的出现,总意味着他们将会有不大不小的麻烦。
有损友如此,夫复何求。
虽然沈融阳的腿并没有知觉,但是这么被抱着腿的情状实在碍眼,陆廷霄正想拎起她往旁边一甩,这女子已经十分自觉的从沈融阳身上离开,转而抓住他的轮椅不放。
"这位公子救救我,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调戏良家妇女!"她转头望向耶律思齐几人,作张惶状。
耶律思齐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却没想过她跟这几个人求救有什么作用,反而在看到沈融阳时嗤笑了一声:"你跟一个残废的低贱汉人求救?他能不被风刮倒就不错了!"
女子不语,只是拽着沈融阳的轮椅死不放手。
"戏别演得太过火了,再不放手我把你爪子也废了。"声音一字不漏地传入莫问谁耳朵里,也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
"交友不慎,交友不慎。"他腹诽了几句,无可奈何放开手。
但这时耶律思齐的兴趣已经由他转移到沈融阳身上了,临潢府的汉人不少,但是身有残疾还一副不亢不卑的模样的,却绝无仅有,看着他的眼神,耶律思齐就觉得自己全身上下好像被一眼看穿,自己的不学无术,自己的不务正业,通通暴露在那人的目光之下。
心底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莫名地焦躁烦乱起来,他瞪着沈融阳的眼光便多了几分不善。"你们是什么人,不会是宋国来的奸细吧?"
后面一句自然只不过是找茬的借口,周围的人一听这话,生怕惹上麻烦,都一哄而散了,莫问谁扮的女子又不是绝色,自然不会英雄出来救美。
第 71 章
沈陆二人自然不会去回答这种问题,只有侍琴瞪着他道:"你莫要含血喷人,我们哪里是奸细了?"
耶律思齐拿出他平日对付平头百姓的无赖功夫来,斜着眼睛冷笑:"奸细怎么可能承认自己是奸细,是与不是随我到衙门一趟不就知道了?"
这话其实只不过是虚言恫吓,在衙门官府,一个备受冷落的世族庶子又哪里有什么地位了,只是他瞧这些人衣着不凡,看着不穷,想趁机敲诈一笔罢了。
侍琴冷笑一声,他久在沈融阳身边,不知不觉之间说话的语气和神态倒也学了个两三分:"你若能喊来衙役,我便服了你。"
一语被道破心事,耶律思齐恼羞成怒,伸手便要去拽沈融阳。他的想法是,陆廷霄看起来冷冷冰冰,并不好惹,这侍童一张嘴巴也得理不饶人,惟有坐在轮椅上的这人,看起来温文儒雅,也最好欺负,只要把这人挟制在手,何愁另外两人不乖乖听话。
手指刚碰到对方的袖口,膝盖处便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仿佛是被重物敲击,直要把骨头敲碎一般,疼得他当场就哀嚎一声,扭曲着脸摔倒在地,
旁边还有莫问谁装扮的女子扒在轮椅边上,还有侍琴拍手大声叫好,还有周围乱糟糟看热闹的人,简直就是一团乱麻。
追根究底,其实都跟莫问谁这个活宝有关,但是此人生性如此,又是自己的损友,沈融阳也拿他没办法。
他微弯下腰,左手按在耶律思齐的背上,轻轻一推,便将他拂至一边。"我们走吧。"
这样的小人物,世上成千上万,根本就不值得他们费心思,也正因为如此,陆廷霄从头到尾都只是冷眼旁观,没有出手。
三人抬脚便走,那边莫问谁娇滴滴地"哎呀"一声,也站起来跟着走,走了几步又跑回方才卖身葬父的地方,抱起那个草席。
"不好意思,借借,我爹他一碰到人多的地方就会醒的。"莫问谁扬着那张惊悚的脸对左右因为看热闹而阻住去路的行人微笑,众人看着他的笑容又想到死人诈尸的情景,不由打了个寒颤,纷纷为他让出一条宽广的道路,他趁机抱着草席一溜小跑赶上前方三人。
"等等!"耶律思齐踉跄着爬起来,跌跌撞撞追上四人,又拦住他们去路。
坐着轮椅的人还好,脸色一直温温煦煦,就算自己伸手去抓他未果,也没见他发怒,只是他身后那人,就显得有点骇人了,就算冷冷看着自己不说话,也让他心里不由自主地发憷。
侍琴以为他又要找茬,正准备上前教训他,却见耶律思齐扑通一声跪在青石板上,闷声道:"请高人收我为徒。"
眼前这个年轻人不过是弱冠之年,虽然穿着上好的布料,却没有相应的气度衬托,看起来十足一个纨绔子弟,他脸上虽然也有骄横也有无赖,更有酒色财气的痕迹,却不是十恶不赦的凶徒。
沈融阳看了他半晌,才淡淡道:"我们不是什么高人,你走吧。"
耶律思齐不顾膝盖磨地的疼痛,蹭着膝行上前两步,道:"我知道我刚才莽撞冒犯了高人,若能成为你的徒弟,我情愿受责罚,也毫无怨言。"
他浑然不顾旁边那些狐朋狗友的惊诧眼光,兀自望着沈融阳。
要说耶律思齐拜师的心思,却是刚才心念一动升起的,他因为是嫡子,自幼受尽溺爱,但出身并非显赫,他却很难凭此混个荣华富贵,再加上他不爱读书,更不爱往那些位高权重的贵族面前凑,便只能每日跟着一些境况相仿的朋友厮混,久而久之也养成不学无术的派头,但却不是什么人生来便爱如此的,刚才沈融阳露的那一手,突然就让他看见了一丝曙光。他仿佛就像看到另一扇门在朝着自己敞开,心底似乎还有个声音在说,这是改变的机会。
不及细想,便已跪在这人面前,却更坚定了这种想法。
"我从来不收徒弟。"沈融阳不为所动。
"你要怎样才肯答应?"耶律思齐一急,少爷脾气又冒出来了,脸上焦躁表露无疑。
沈融阳扫了他一眼,伸出一只手。
耶律思齐见状,以为他同意了,不由大喜,也伸出手去,正欲搭上他的手顺势站起身,谁知对方在快要碰到他的时候,手一翻一滑,连点了他肩胛处两下,又按在他的腰上将他推到一边去。
他顿觉手臂痛如刀割,不由伸手去按,加上膝盖处还隐隐作痛,一时竟顾不上再追上去,只听得耳畔传来一个云淡风轻的声音,如同耳语,又如远在天边。
"手臂稍过片刻便好。"
耶律思齐闻言怔怔,却也只能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无可奈何,那人的轮椅在并不平坦的道路上轱辘作响,声音就像晨钟一样在他心里一下下地撞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该作何反应了。
他那些所谓的朋友,一见他被教训,早已远远散了,谁也没有上前问候一声,更不会扶着他回去。
变故告一段落,街上来来往往,又恢复了往常的热闹,耶律思齐坐在路旁的石阶上,不时有人向他投去诧异的一眼,却没有人想过要上前去招惹这个只会惹是生非的少爷。
不知过了多久,耶律思齐突然听到一声低笑,那声音极好听,竟有说不出的风流魅惑,不由抬头一看,只见一名男子手拿折扇,站在他边上,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既然想拜人为师,就得拿出点诚意才是。"长相俊美无俦,身姿秀颀倜傥,一对桃花眼微微眯起,眼波流转之间便生出无数风情,耶律思齐没想到这世间还有如此男子,思来想去,却只有艳若桃李四个字足以形容,偏生他长得又让人不觉得女气,翩翩佳公子,也许就是为他而造的词。
耶律思齐冷不防看到这人,一时竟看愣了,忘了出声,却见这男子勾起唇角,折扇展开半掩面容,看上去更加神秘。"就你这样,想要拜师,还差十万八千里呢。"
"那我要怎么做才好?"他愣愣道,也没去想这人又如何会无缘无故来搭讪。
那人轻笑出声:"昔时刘玄德请诸葛孔明尚且要三顾茅庐,你想拜鼎鼎大名的如意楼主为师,自然先是打听到人家下榻的地方,然后日日不缀跟随了,在门口长跪亦可,如此便更显诚意。"
第 72 章
"你不知道当时我们有多惊险,那老妖婆一路追过来……"
莫问谁绘声绘色地跟侍琴说着他这一路的经历,另一边,苗疆少女布菲佳正趴在桌边,百无聊赖地看着沈融阳与陆廷霄对弈。
陆廷霄长年浸淫于武学一道,棋艺并不算高,甚至还比不上莫问谁,但有时候一件事情不是非要分出个胜负来,尤其在面对着自己喜欢的人,枯燥的消遣便变成了悠闲的享受。
那日莫问谁抱着草席随他们到客栈下榻,谁知道草席里裹着的居然是回春妙手的徒弟,曾拿出上代如意楼主令牌让沈融阳杀陆轻玺的布菲佳。
布菲佳与陆廷霄之间,恩恩纠葛早已牵扯不清,她的师父为陆轻玺所杀,她本身治好了陆廷霄的蛊毒,却又是让沈融阳去杀陆轻玺的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很多事情,不是自己想不想去做,而是需不需要去做,以陆廷霄的为人,自然不会做出对一个小姑娘下手的事情来,何况陆轻玺本是咎由自取,也无人可怨。
而莫问谁和布菲佳二人,性情相差何止千里,却因缘际会一拍即合,千里游历一路同行,从宋国到苗疆,再到辽国,其中险恶曲折,并不亚于沈融阳他们,所以他现在与侍琴讲起来,也让侍琴听得入了神,跟着一时紧张一时沮丧。
"莫公子,那你怎么会男扮女装跑到街上去卖身葬父的?"侍琴忍俊不禁,打断莫问谁的滔滔不绝,问出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
莫问谁摸摸鼻子,有点尴尬,他脸上的浓妆早已抹去,但那副尊容给人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想要遗忘也很困难。
"我们在苗疆得罪了会下巫蛊的部族,所以来到辽国……"
一旁布菲佳补充道:"人家部族的族长要嫁女儿给他。"
"你说还是我说?"莫问谁翻白眼,布菲佳吐了吐舌头,朝他做了个鬼脸,跑到一边。
"在辽国,倒是发现一个趣人,武功修为只怕不下于我们,但是行事古怪,似乎还跟辽国皇族有牵扯,那日布菲佳顽皮,放了只蛊王出去,结果那蛊一去不返,我们追查之下,才发现竟是在那人的府上失踪的。"
"所以我们就偷偷溜进那府里去,结果被人发现了,莫大哥好狼狈,还是我救了他。"布菲佳笑嘻嘻地接上,没有一点后怕。"我们想方设法,也打听不出那府上主人的来历,只听说他家的管家这几天经常在市集找些卖身的奴婢回去当下人,所以我们才想出那个法子,本来说好让我扮的,可是莫大哥不放心……"
"我只不过是怕你坏了事。"莫问谁轻咳一声,有点不自在,旁边侍琴忍不住偷笑。
沈融阳却没有笑,只是沉吟道:"你们所形容的那人,是否习惯穿儒衫,一把折扇半步不离?"
"正是,沈楼主认得此人?那快快让他把蛊王还我罢!"布菲佳心无城府,睁大眼睛道。
沈融阳与陆廷霄对视一眼,方慢慢道:"你们莫要去招惹此人了,他既没有追究,便是不想与你们为敌,此人武功与我们二人也只是伯仲之间。"
布菲佳还想说什么,被莫问谁一把拦住,他深知沈陆二人修为,闻言却只有动容:"难道你们已经动过手了?"
沈融阳颔首,什么也没再说,他已经陷入沉思,脑海中又将与何苦从相遇到交手的片断翻出来,揣摩着他的用意。
此人行事不明,尚且不论,但是李明真来意不善,却是可以肯定的,若他与李明真有所关联,兴许总有一日也是要来找麻烦的,辽国远离中原,如意楼鞭长莫及,真要出了什么事情,想要调集人手也很困难,如果对方意有所动,只怕也是在辽国了。
"夜已深,莫要想了。"头顶的声音惊醒了他,一回过神,莫问谁他们早已不知去向,只余下一双熟悉的头,卸下自己的发髻与簪子。
"若何苦来意不善,只怕不好对付。"沈融阳若有所思道。
这人软硬不吃,最重要的是,摸不透他的目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淡淡一句话,隐露气势。
他闻言大笑,却在看到对方手上的簪子时心念一动。
"我也帮你卸一回玉冠吧。"
那人看了他一眼,清冷容颜微露笑意。
"好。"
陆廷霄半俯下身来,双手按在轮椅的扶手上,彼此距离不过咫尺,看上去竟有几分莫名的暧昧。
沈融阳伸出手去,将那根黄玉簪子轻轻抽出,又将玉冠自发髻上摘下来,一头长发自头顶泻下,洒落在陆廷霄肩头,鼻息之间,发丝缕缕,带着皂荚香味,惹人遐想。
"君非佳人,却有一头青丝。"轻轻挑眉,忍不住便调笑。
面胜冠玉,眉如横峰,眼若冷波,加上这一头长发披散,广袖翩然,若夜里光线不甚清晰,真要以为是位绝色佳人。
那人却也不怒,只是一把将他横抱起来,走了几步,安置在床榻上,放下幔帐,脱了鞋袜,也上了榻来,俯身在他耳边低低笑道:"我若是佳人,你便是英雄,佳人邀英雄共寝,未知英雄何意?"
这种两人之间极其私密的话,若在旁人看来,绝不相信是出自北溟教主之口,但是沈融阳已不是第一次听到,便也只是失笑,并不吃惊。
两唇相接,手足相抵,彼此的温暖便似互相传递,连对方的脉搏心跳,也了如指掌,那种滋味,实在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幔帐之外,只能隐约听到几声暧昧的耳语呢喃。
突然之间,帐内仿佛有东西疾射出来,将烛火打熄,屋内瞬间一片沉暗。
沈融阳的声音随即响起,平缓而清晰。
"夜深露重,阁下在外面,必也听得腿酸了吧,不如进屋一叙。"
外面仿佛有草木窸窣之声,片刻之后,不复闻见,只是远远传来一声长笑,只从笑声,也可想象对方踏月而去,不慌不忙的从容潇洒。
"改日有空再登门造访,今夜就免了,春宵苦短,两位请多珍惜!"
第 73 章
啪的一声,茶盅自桌上被横扫下来,跌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老爷……"一旁的妇人愀然变色。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耶律宗盛怒气冲冲,刚扫了茶杯还不解恨,又把茶壶也拿起来一并往地上掷去。
"他平时不学无术就算了,这次变本加厉,居然跑去人家客栈里头,给一个下贱汉人下跪,成何体统!"耶律宗盛年届耳顺,却因为保养得当,须发依旧乌黑发亮,整个人看上去也不过四十出头,国字脸上一双眼睛此刻喷满怒火,看上去倒有几分慑人。
"都是你惯的!"他指了指旁边穿着契丹服饰的妇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平日里我要管教他,你总护着,都说慈母多败儿,我看他就是被你这个母亲给败的,现在都几岁了,镇日跟着一帮流氓无赖厮混,文不成武不就的,你看看人家长房的儿子……"说罢喘了口粗气,想拿起茶盅喝茶,却落了个空,眼睛扫过地上的碎片,只得愤愤坐下。
"人家长房是袭了爵位的,齐儿他也没怎么着,难道老爷有爵位让他承袭么,这辈子他都……"被压制的几十年的妇人第一次出声反驳他,却只是为了自己的儿子。
"你你……"身体气得发抖,耶律宗盛瞪着自己的妻子,像要吃人的眼光让妇人骇得心一惊,没敢继续说下去。
耶律宗盛怒极反笑。"好啊,老爷我无能,没有爵位让他承袭,有本事你倒让你娘家使使力,给老爷我弄个小官当当,也让齐儿将来有所庇护!"
他的话说中了妇人的心病,一时脸色煞白不敢再说话,她的娘家早在当今皇帝耶律贤登基元年,就因为党争站错队而被罢官削籍。
耶律宗盛瞟了她一眼,等丫鬟上来收拾了地上的狼藉又换上新茶之后,才缓缓说道:"去喊管家带上几个人,务必把那不孝子给我带回来,免得他让我成为全上京城的笑柄!"
妇人嗫嚅着退了出去,耶律宗盛望着空荡荡的厅堂,长叹了口气。
自己年轻时在京城负有盛名,是人口皆知满腹经纶的才子,却因出身不是嫡子,无法得到爵位的袭封,更因自己不屑于去钻营官场,而到现在没有一官半职,娶了夷离毕的女儿以为可以成为助力,谁知妻子的娘家却说败落就败落,连惟一的儿子也如此不肖……
越想越感叹生不逢时,时不予己,耶律宗盛闭上眼睛,恹恹地靠向椅背,只觉得满心苍凉。
耶律思齐跪在这里已经三天了。
除了吃饭和睡觉时间,他几乎都在这里度过,虽然说现在是五月,但是入了夜的地板一样生硬冰凉,三天下来,膝盖早就肿得疼痛不堪,没了知觉。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从小虽然说不上要什么有什么,但从来也衣食不缺,所以才养成了他娇生惯养,飞扬跋扈的毛病,大错不犯,小错不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够干什么,更没想过去做些什么。
那日见识过沈融阳出手,不知怎的下定决心,定要求到他收自己为徒,三天下来,纵然人家根本没露过面,他也还能坚持下去,连家中老父发怒,身体疲累,也置之不顾。
耶律思齐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魔魇。
也许每个人的一生,总有些事情是觉得值得去做的吧。
街上人来人往,都朝他投以或诧异或嘲笑的目光,那几个朋友第一天跑过来劝他回去,见他不为所动,之后便没有再露过面,客栈掌柜是个汉人,见劝不走他,也不敢再赶,只能由得他去,谁知道几天下来,客栈生意竟然因此好了不少。
客栈门口出来一个人,他抬眼一看,却是沈融阳旁边的侍童,不由大喜道:"高人愿意收我为徒了?"
侍琴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佩服他的毅力,语气便没有像前些日子那么差了。"我家公子还在用膳,也没说要见你,我是要出去买些东西的。"
见他一脸失望,又补充道:"你还是回去吧,我们家公子不会收一个契丹人当徒弟的。"
耶律思齐皱起眉头,瞪着他:"契丹人怎么了,难道契丹人就不能学武功了?"
侍琴摇摇头,还待再说,却见不远处气势冲冲来了一群人,见了耶律思齐就躬身行礼。
"少爷!"
"你们来干什么?"耶律思齐一脸厌恶,"快点回去!"
"少爷,老爷让我们来请您回去。"为首的管家恭恭敬敬地道,手一挥,身后随即来了两名契丹家仆打扮的壮汉,一左一右,将耶律思齐架了起来。
"干什么,你们放开我!"耶律思齐惊怒交加,拼命挣扎,但以他的力气,又如何挣脱得开,一时只闻叫骂。
管家却是奉了主人之命而来,深知将自家少爷架回去,并不能解决问题,哪天他还是能偷跑出来,不如索性将那罪魁祸首一起拿下。
思及此,他便沉声向左右道:"进这客栈,把少爷要拜师的那人抓出来!"
区区一个汉人,想来也只是个走江湖的,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才让少爷像着了魔似的,何况此处是辽国,对方再放肆,又能跑到哪去。
"且慢!"
原本是别人的家事,侍琴在一旁看看热闹也就罢了,这会却是涉及到公子,他又如何能忍。
第 74 章
"你家的少爷不听话,你抓回去便是了,凭什么去打扰我家公子?"侍琴冷下脸,横剑拦在门口。
他年纪不过十五六,面容清秀,身形也还是少年人的身段,但是久在沈融阳身边,这句话说出来,竟也带了几分气势,让那几个欲强闯进去的人滞了一滞。
管家在耶律府上已有经年,什么人都见过,见状却也只是冷笑几声:"哼哼,这里是辽国,不是你们这些卑贱汉人可以放肆的地方,我们家少爷受了委屈,我们自然要为他讨回公道,给我进去找!"
一声令下,那几名仆从便冲上前,欲强行闯进去,客栈老板躲在门后急得抓耳挠腮却不敢出来,生怕那几个人进不来在门口坏了生意,又怕他们进来了把客栈拆了。
那几个仆从虽然力气甚大,却也只凭着一股蛮力,并不会武,虽然气势冲冲,却哪里是侍琴的对手,之间挑高了眉,嘴角微微一撇,抽剑出鞘,那几人还未来得及弄清发生了什么,就已经通通趴在地上呻吟不已。
在那管家气得脸色通红,耶律思齐看得眉飞色舞,周围的人大声叫好的场面下,侍琴极潇洒地还剑入鞘,嘲讽地看了一眼管家:"看好你们家少爷,别没事就对别人伸爪子,我家公子岂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原来你也这么厉害的,我干脆拜你为师得了!"耶律思齐也满脸通红,却是激动闹的,他突然发现了一条比拜沈融阳为师更近的路。
侍琴哭笑不得,摇摇头:"你快回去吧,不然我家公子要生气了,"后面那句话自然是他杜撰的,但他一点也不希望公子的清静日子被一些不相干的人打扰。"这些人在这里多一刻,我们就不得安生。"他下巴微微一抬,指的是管家为首的那几人。
耶律思齐咬咬牙,心里自然是不甘心的,但他跪了三天,膝盖麻肿浑身乏力不说,自己父亲都派管家出马了,若真再闹下去,自己也没好果子吃,他虽然不学无术,却不是毫无思考能力的人,闻言便点点头:"好,我跟他们回去,过几天再来找你们,你们千万别走。"
侍琴咧开嘴一笑,点点头,心说不走才怪。
"搬地方?"翻过一页书,沈融阳头也没抬。
一旁的陆廷霄却在擦剑,一手拿着软布,细致而缓慢地拭过剑身上的每一寸,他的武功不独剑道,但是最常用的却是剑。
"是啊,我怕那小子还会再来找,索性换个客栈住吧,这样他找不到我们,他们府里的人也就不会来找事了。"
"也好,你去找客栈吧,找好了我们就过去。"声音不疾不徐,过了会,似乎突然想起什么。"莫问谁呢?"
"莫公子一大早就跟着布姑娘一起出去了,没说去哪。"
沈融阳抬起头,侧头想了想。"我怕布菲佳不死心,非要去找那蛊王,如果他们申时一过还没回来,你就跟我说一声罢。"
侍琴一惊,又只能点头答应,眼看着两人都专心致志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挠挠头退下了。
出了厢房,侍琴拖着脚步,在客栈二楼回廊上慢慢踱着,一边等着喜总管那边的传书,一边想起刚才自己所看到的情景。
关于公子与陆公子之间关系的揣测,在他心里翻腾过不止一次两次了,为此自己还特地去找侍剑诉说,也因而得到人家一记白眼。
公子跟陆公子,一热一冷,不不不,其实公子也不算热情,他只是对亲近的人才会很好,其他人不过都是虚应故事。他从前曾经无数次想象过将来如意楼的主母会是一个怎样的人,乐芸总管虽好,却少了点魄力,陆公子长了一张好面相,气势也十分慑人,却……呸呸呸,他在想什么,陆公子可是男的,怎么会将他与公子扯在一块呢,莫非自己看他们经常在一起,自己也开始胡思乱想了?
甩甩头,抛开一脑子纠结的麻团,侍琴蹬蹬蹬跑下楼。
"嘿,掌柜,给我来几壶浓茶,小爷要醒醒脑子!"
"你这逆子,给我跪下!"耶律宗盛坐在太师椅上,面无表情,声音沉冽。
耶律思齐抿着双唇,一言不发,却也没有动作,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正低头盯着耶律宗盛的鞋子,仿佛上面能开出朵花来。
耶律宗盛一拍扶手,怒极反笑。"好你个不孝孽畜,你知道你这几天做了什么好事,你对得起我们契丹皇族高贵的血统吗?"
他手一挥,左右上前将耶律思齐绞手一推,耶律思齐登时身不由己跪倒在地上,本来就受伤的膝盖在那一瞬间疼到极致,令他不由扭曲了表情。
耶律宗盛见状冷笑一声:"你还知道疼?那你怎么不知道羞耻这两个字怎么写?从小到大一事无成,这也就罢了,这些日子居然变本加厉,跑去当街闹笑话,这事要是传到长房那里,甚至传到皇宫里,你让你耶耶(契丹语即父亲)的脸面要往哪搁?!你要让这府中上下出门都被人笑话吗?!这还不都是你娘给惯坏的!"
耶律思齐的嘴角扯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在扭曲的脸上显得愈发古怪。"脸面?你何曾关心过我,不过就只要你的脸面罢了,我好与不好,是我自己的造化,又关娘娘(即母亲)什么事了?"
耶律宗盛闻言大怒,站起身上前几步,甩手便是一个响亮的耳光,耶律思齐的脸被打得往旁侧一偏,高高肿起一片。
"我的儿!"萧氏刚刚得了消息赶来,便见到这揪心的一幕,当即扑了上去,死死抱住耶律思齐,大哭起来。"老爷,你要打的话便打死我罢,这都是我平日宠溺的结果,齐儿还小!"
"娘……"耶律思齐却没哭,只是皱起眉头,低声安慰她,身后那几人先前见萧氏扑过来的时候,便已放开了手。
耶律宗盛的胸口剧烈起伏,粗喘几口气,对着那几个仆从道:"把少爷给我带下去禁足,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他出来!"
"是,老爷。"几人架起耶律思齐出了门去,萧氏看了耶律宗盛一眼,似怨带嗔,也跟着走了。
耶律宗盛揉揉眉心,重又坐下。
管家凑上前去,将方才在客栈门口发生的一切都添油加醋说了一遍,末了又道:"老爷,那侍童的主人尚未见到,但光从他敢唆使少爷一事来看,便已经是胆大包天,光是将少爷禁足的话,那些人武功高强,随时都可以偷进府来掳走少爷,或者少爷自己跑出去见他们,您知道夫人心软……"
"那你说怎么办?"耶律宗盛皱了皱眉头,"府里的下人都不是一个侍童的对手,那他的主人岂非更厉害,我们又到哪里找高手去?"
"老爷,小的有办法,您忘了……"管家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番外·何苦
二十岁之前,他一直生活在西域。
他的名字本来不叫何苦,叫野利木诺其容。野利是一个姓,一个党项族人的姓,他的母亲是党项人,而父亲是汉人。
这一切都是从教养他的师父口中得知的,因为从他有记忆起,就没见过自己的父母。
后来他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何苦,意思是人生苦短,何必烦恼,颇有道家的意味,虽然他从来不信奉哪一派,无论是释道,还是从更遥远地方传过来的景教,他只是纯粹觉得这个名字的意思很好。
二十岁那年,师父死了。
师门发生了一场内乱,他那些师兄师姐们,为了争夺师父的位置,心机用尽,自相残杀。欺骗,屠戮,这样的戏码日复一日地上演,终有一日他腻烦透了,所以走了出来。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09/12/24 at 下午3:23: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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