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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本佳人》作者:四非 (1/3)
in 百合 on 2009/12/25
楔子 殉
在那一剑刺下去的时候,我没想过,要夺取那个人的性命。
原本只是恐吓与威胁……但是,不知道是那个人不走运,还是我不走运。他倒下去后,就停止了呼吸。
心脏偏右的地方,飞溅出大朵大朵的血花,在他明蓝的丝绸上氤氲,流泻到他身下的芦苇丛中。空气间飘荡着浓郁的死亡之味。
烟江暮天,隐现两三渔船,宁静隐蔽的小村落,远离浮华,不宜杀戮。
意外,就是马有失蹄,人有错手。
我自怀中掏出绢帕,认真仔细地擦拭着剑刃上的血迹。清冷的剑身,映出一张寒漠无情的脸。
扑倒在尸体上痛哭悲鸣的人儿逐渐平静下来,就在我回剑入鞘的同时,她抬起了那张布满泪痕的脸。
散乱的青丝下,是何等绝世的花容,仿若闲月照寒露,春水映梨花。有那么一瞬间,我可以体会到主人那不惜一切也要把她据为己有的执念。
红颜祸水,我想,他的死,势所必然。
"花邀,我死也不会放过你的!"
没有任何闲暇去欣赏那勾人心魄的嗓音,我展臂向她疾冲而去。
爱情,之所以神奇,就在于它可以令到一个不会武功的弱质女子先我这个金牌杀手一步挥出了那刀。
带着水气的江风渗进了腥甜的味道,在水面吹起一层层褶皱的涟漪。
狠辣而致命的一刀,贯穿了前胸后背,我甚至来不及喊出任何一个字,她便毫无生息地软倒在杂乱的芦苇上。
人们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所以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帝王将相,都情愿为自己的美人舍弃一切功名利禄,归隐山林。
但事实上更多的是,美人们为了心目中的英雄,甘愿付出美丽和青春,热血与生命。
天际落霞斜飞,夕阳一寸一寸西下,坠进苍莽的群山。四野皆寂,黑夜降临得无声无息。
我就那样直直地站着,无处可归,无路可走。
她死了。
主人的命令是:生擒活抓,怜香惜玉。
然而,她带着深刻的绝望,义无返顾地投向了死亡。
我能够想象,主人在得知此事后,我将有怎样的下场。
唯一的选择,是逃亡。而那也只是苟且残喘而已。
我埋葬了那个她深爱着的男子,却无法动手埋葬她。即使我知道她已经死去多时,但她若真正下葬,便也意味着我自己时日无多。
杀手在杀别人的时候总是冷酷,但并不表示,自己不怕死。
一个人,在不想死的时候,会想尽一切方法,包括不择手段和旁门左道。
也许,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可以救我。
第一章 招魂
强劲的风带起泥层的气息,大团的乌云在灰暗的天际翻涌,沉沉地压向地面。树摇草倒,山雨欲来。
"救她?开玩笑。"
美艳的脸蛋露出了嘲弄的神情,她抚弄着垂肩的秀发,姿态悠然地倚着门背,水清色的罗裙长长地拖在干净的木板地上,显出层层的褶皱。
风渐止,空气却愈加湿润,仿佛能把水气吸进鼻子里,满山都是飞鸟的啼叫,伴随着木叶的簌簌声,还有远处隐隐传来的雷鸣。
"虽然我是神医,但救的是活人。"
她翘起了薄薄的红唇,微微的牵动着嘴角边的那颗唇痣。
"不过……既然是你来求我的话……"
出鞘的利剑闪着寒光,"叮"的一声嵌入门框,离那张美艳的脸颊只差0.5公分的距离。
杏形的美目泛起了阴鸷,她停下了抚弄秀发的动作,唇角的笑容,一分一分地冻结。
仲夏的午时,乌云投影在山林的阴暗吞噬了最后的一丝光线,水雾氤氲的山头,树影栋栋,风声鹤唳。
"明知道我的武功不如你,你这是威胁。"她侧过头去,看着雪亮的剑身映出自己如花的娇颜,然后微微喟叹,"我如果帮你的话,是会折寿的……但是,我知道,如果不帮你的话,现在就会死。"言毕,她转身走进屋内,轻逸的裙摆在空气中划了道流畅的弧。
"救她,可以。你,必须守在门外。"
怀中的尸身已然僵硬,褐黑的血迹凝结在胸口的位置,散发着难闻的腥臭。我看了一眼那扇半敞的门,右手抄起门筐上入木三分的长剑,反手入鞘。
我把尸体扔了进去。
风已经停了,四野俱静,连山鸟也止住了鸣啼。伸手难见五指的山林,如同死了一般,完全空寂。
雕着精美花鸟图案的木门已经紧闭了两个时辰,里面连一丝动静都听不见。我紧了紧手上的佩剑,缓步上前,轻轻地推开了门——
"花邀,你不遵守诺言!"
急促的叫喊声显得柔弱无力,并伴着激烈的吁喘。我心下一惊,马上停下了脚步,身体尴尬地伫在了门槛上,进退两难。
"迟了。"听得里面一声奚落的冷笑,我不再犹豫,破门而入。
窄小的屋内,所有家具摆设都一目了然,面对着门口的床上,仅躺着毫无生气的尸体,作法之人,却了无形迹!
我冲到床边,仔细搜索,一小截水清色的碎布浅浅地露在壁缝间。我用力推了一下,石壁应声而转,竟开出了一条狭长的过道!
我把冰冷的尸体搭在了肩上,追进过道。
那个医术高明的女人,武功的确十分不济,但是轻功却名震江湖。
我运足了十成的功力,脚下生风,疾速向前。
撞入眼帘的是清幽的树木与杂乱的长草,过道的出口是一座山林。那个狐狸一样狡诈的家伙已隐身于茫茫林海中。
四面八方皆是浓密的高树,泥地上隐约可见一行脚印伸展至远处,看来仍然有踪可寻。
高大的林木遮天敝日,暗淡的光线透过枝叶的罅隙零碎地洒了进来,然而,我却瞥见了不远处正有着大片的黑云急涌而来。若然下雨,泥地上的脚印定然被洗刷个干净,到时当真定局已成,一切皆无法挽回。
心底窜起的焦躁情绪使我难以呼吸,我闭了闭眼,压抑着内心的起伏,深呼吸一口气,运足全力,延着地上的踪迹直追上去。
骤然降落的雨滴急促有力,落在身上突突的痛。山林被黑暗笼罩得严密,尽管我已运起功力极目四望,却仍难辩东西南北。泥地的脚印更是难以辨认。
妖蓝的火光擦着山壁起舞,巨大的雷声震得双耳发聩。不远处的几棵树木蓦地被青蓝的闪电拦腰折断,一瞬间燃起了熊熊烈火。高耸云端的粗壮树干直直地向我压了过来,从未遇见过这样壮烈的画面,我不由大惊,脚下急速旋滑,一跃几丈远,然而下落时,地上已一片泥泞,我重心不稳,整个人趔趄前倾,肩上的尸体顺着力道飞向了火光之处!
"糟!"我运气一掌击在地面,身体借力飞弹而去,在半空中及时抱住了那具尸体,再凌空几个翻身,卸去冲力,平稳地跌进了杂长的草丛中。
倾盆大雨,打得人差点睁不开眼睛,跳跃的火光逐渐淡薄,我用手臂撑起了上半身,只觉心灰意冷,万念俱灰。
雨水已经把泥路上的脚印冲刷个彻底,她逃脱了,我连最后的一丝希望也没有了。
撑在地上的手不知道被什么东西轻碰了一下,我垂下头去看,却在火光的映照下,对上了一双明亮的凤目!
我呼吸一滞,再看向自己的手,发现它正被另一只纤细无骨的手轻轻地覆盖着。
我把眼睛瞪得发痛,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身下的那具……个女子。
睁着的凤目明亮有神,直直地对上我探究的双眼,胸前褐黑血迹已被雨水冲去,有规律地上下起伏着,苍白的樱唇半张,微微轻颤。
我身下的不是尸体,而是活人!
火光就在这时暗了下去,四周恢复了一片漆黑。风雨交加着狂啸怒吼,整个世界都湿漉漉一片。
我单手揽上了她柔软的腰身,把她紧紧地拥进怀中,维持着我上她下的姿势,尽量去避免暴雨对她的肆虐。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异常的安静乖巧,柔顺地让我抱着,只是单薄的身躯止不住微微的颤抖。
我把脸贴在了她颈项的大动脉处,感受着她微弱的脉搏一下下的跳动。搁在她腰后的手源源不断地为她输送着内力,为她驱除寒意。
"我不会让你死的。"我在她耳边低喃。
只要我还活着,就绝对不让你死!
第二章 启程
骤雨初歇,空气一片清新芬芳,片刻便云雾渐消,晴光千丈。
我疲惫地躺在草丛上,看漫天落叶在微风中旋转下跌,有几片打在了脸上,微微的疼痛。
净戈就躺在我的身侧,发丝散乱,满脸污垢,衣衫褴褛,任谁看见了此刻的她,都决不会联想到绝色佳人这个词。
我知道她醒着,尽管还很虚弱,却没有失去意识。
"死没有用,跟我回去,路上不会难为你。"
主人说过,女子是柔弱的生物,必须懂得爱护怜惜,我绝不可以对她动粗。
那么近的距离,我知道她可以听得见,只是她沉默着,没有一点反应。
我很明白她的心理,面对着杀夫仇人,无法报仇,无力逃走,又不能自我了断,是痛苦难受,也是不甘怨怼。
我坐了起来,看向她的时候发现她正茫然地看着身边的景物,神情懵懂无知,犹如大梦初醒。
"这里是隆安村附近的山头,离龙城只有五六天的路程。"我估算了一下,即使不用日夜赶程,也能够在主人指定的时间内回去复命。
她丝毫没有理会我,继续目不转睛地瞧着四周的景色。
一番风雨过后,很多树木的叶子都仍零乱地飘落着,疏疏密密,纷纷扬扬,承载着温暖的日光,姿态悠然。
可惜美景不逢良辰,我完全没有欣赏的心思。
"起来,我们现在就上路。"我站了起来,拍拭着衣服上斑斑泥迹和残草落叶。尽管仲夏炎热的天气不至于令人淋一场大雨就会生病,但混身黏湿的感觉始终让人难受,我只想尽快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洗上一个热水澡。
她终于把脸转向了我,黑白分明的凤目清亮有神,满含警惕。
"起来。"我重复。
她依旧躺着,面无表情地盯着我,对我的话置若罔闻。
"啧!"我弯下腰,把手伸到了她的面前,"起来!"
她缓缓地伸出两只手去抓紧我递去的手,然后非常迅速地拉到了嘴边,张大口便咬下去——
我没有动也没有叫,冷眼看着她的举动,保持着足够的耐心。
她狐疑地瞪着我,须臾,便慢慢地松了口。
抽回被咬的手时,只见手背上一个清晰的牙印,皮肉反绽开来,带着斑斑血丝。想不到如此精巧的樱桃小嘴,居然长满了伶牙利齿。
"现在可以起程了吗?"我问。
"我不走。"她冷冷地看着我。
"不走?"我眯起了双眼,不由自主地摸向了腰间的佩剑。
她面无惧色地迎上了我的视线,淡淡地道:"除非,背我。"
我的怒火被强行地压制了下来,心念流转间,才想起她刚回魂不久,又遭逢暴雨,恐怕根本无行走的气力。
虽不情愿,但若想上路的话除此之外竟别无他法,我叹了口气,背过身蹲下,等她缓慢地趴了上来。
柔软的身躯鹅毛一般轻盈,只是当她的身体贴近我背部时,湿冷的衣衫粘在了肌肤上,让人浑身不舒服。
翻过这座山后便是村镇,只要有银两,一切问题皆可解决。在此之前,只需稍作忍耐。
我自小习武,身强力壮,完全不须担心会因此感染上风寒。但背上的人却不一样。青楼虽然不似富家贵族,但老鸨对于能为她赚大把银子的摇钱树,必定悉心呵护,关爱备至。这种从小到大都没有吃过什么苦的娇弱女孩儿,最不能经风历雨。
想到此,我展开了轻功,以最快的速度,向山下的村镇掠去。
"飞……"我感到背后的人松开了圈在我脖子上的手,说了一句什么。
我看了眼地上的影子,发现那个女人正张开双臂,在我背上做出了飞鸟飞翔的姿势。
她说的是……飞?
遥岑远目,山外更有山万重,天地广阔,飞……曾是我的一个梦。
到达山下的小村镇没花我多少时间,我挑了一家看起来还算不错的客栈走了进去。
"姑娘,要投宿吗?"掌柜笑呵呵地迎了上来。
"给我一间上等客房,"我掏出一锭银子放到了柜台上,"还有,准备好热水和两套干净的衣服,再备一桌饭菜。"
"没问题,马上给您准备。呵,姑娘,这边请。"掌柜笑容可掬地答应着,并领着我走入内堂。
进入客房,打发走掌柜后,我把背上的净戈放到了凳子上。她刚坐下,就迫不及待地拿起桌上的杯子,倒满茶水,一饮而尽。
"噗!"茶甫入唇,她便立刻整口喷了出来,眉头纠结,神色异常难看。
我大惊,冲了过去。
"难道茶水有问题……"
"这是什么烂茶叶!"她"啪"地一声,重重地放下杯子。
我只觉无话可说,在她旁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外面传来了敲门声,两个店小二抬了一大盆的热水走了进来。
"两位姑娘还有什么吩咐吗,没有的话,小的就先下去了。"
我朝他们摆摆手,示意可以离开,一把娇脆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
"沐浴露呢?"
我和两个店小二都分别一愣。
"新鲜的花瓣也可以。"净戈淡漠地补充。
"……好、好的,小的马上送过来。"语毕,两人匆匆退了下去。
醉梦楼的首席花魁,千金难见芳颜一面,今天我总算是见识了。
什么温柔尔雅,大方体贴,全是虚名。
净戈,你好大架子。
"既然花瓣未到,你就等等。我先洗了。"我拉开屏风,准备宽衣解带,不想她却绕了进来。
"怎么?"我挑眉,"要一起?"
她垂目看向我的手:"不要沾水,会发炎。"
我看她一眼,她神色漠然,说完后就走开了。
"多谢关心。"
泡进水里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些什么地方说不出的奇怪,却怎么也想不出,到底是什么地方。
沐浴过后整个人都清爽舒服许多,我走出屏风,看见净戈正懒懒地趴在桌子上,无精打采。
"净戈"
不应。
"净戈?"
不应!
"净戈!"
我走到了她的面前。
"叫我?"
她抬起头来看我,疑惑地蹙着眉头。在视线对上我时,狭长的凤目蓦然讶异地瞪大,仿佛看见了怪兽。
"啧,国色天香。"她满脸污垢,配合着略微轻佻的眼神,和猥琐的登徒浪子没什么区别。
我幡然醒悟起有什么地方不对了。净戈说过,死也不放过我。那个恨我入骨的女子,刚才怎么可能会突然关心起我手上的伤来?此时此刻,又怎么可能对我出口赞美?
"你是谁?"
"你不是叫我'靖哥'吗?"她迟疑地用手指了指自己。
"你叫什么自己不记得?"我探究地看着她。
"只是不知道。"她的眼睛清澈明亮,没有一点闪烁。
"那么知道我是谁吗?"我继续追问。
"我保镖?"她想了一下,"在树林里,你保护我。"
她神色坦然,不像撒谎。
原来这就是我卤莽闯进去的后果。神医说,迟了。我以为她指的是作法失败,无法把净戈的魂招回来。不料却是把魂招回来了,只是没有带上记忆。
第三章 印象
店小二送进来的花足有一大篮子,被净戈东挑西拣完后,还剩余大半篮,放在桌子上,芳香四溢,招蜂引蝶。
从窗子看出去,客栈的内庭里栽了一大片的芍药花,红艳艳地开了一地。中间有个不足半亩的小池塘,上面飘浮着被风雨打落的残花败叶,几株粉红的玉荷半舒着花瓣,亭亭玉立,楚楚动人。
夏天快过完了,走到尽头,便是秋季。
身后,响起了轻慢的脚步声,回头,只见净戈步履孜悠地从翠屏后面走出。
佳人出浴,竟是衣衫不整,发丝凌乱。敞开的领口露出了性感的锁骨,束带松松的没有缚紧,春光半遮半掩,妖媚十足。漆黑发亮的青丝泻落在她那玲珑浮凸的躯体上,随着步履的频率轻柔颤动,有说不出的风情万种。
"怎么不整理好装容?"我皱眉。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即使失去了记忆,她仍保持着青楼女子的品行,举动处处勾人遐思。可惜了我不是她的恩客。
她走到我身边坐下,粗暴地扯了扯衣领:"帮我弄好。"
我冷冷地看她一眼:"保镖不做这个。"
醉梦楼可真是把她服侍得无微不至,连穿个衣服都有丫鬟伺候。
她愣了一下,摇摇头:"不是这个意思,是我不会穿。"
不会穿?我疑惑地看向她,发现她神色认真,不像是在耍脾气。我还以为所谓的失忆只是单纯地不记得发生过的事,没像到还会影响到最基本的衣食住行。
"教你一遍,好好看着,下次自己弄。"我耐心地为她示范了一次,她学得专心。
"这种衣服穿起来真麻烦,现在的人还没发明扣子吗?"她抬起两只手臂,好奇地玩弄着宽大的衣袖。
"有扣子的衣服样式比较繁复,是大户人家才穿的。"语毕,蓦然想起眼前的佳人是红牌花魁,吃穿都非平民可比,也就难怪她不懂得穿这种粗糙的布衣了。
"梳理一下头发,我们下去吃饭。"我说。
她"嗯"了一声,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看着我。我不解,疑惑地回望着她。
彼此相对凝视了一刻钟后,我叹了口气,无奈地站起来,走到她身后为她梳理。
"好了。"我扯紧了发带,把梳子放好。
她回过头来,狭长的凤目温润清亮。
"谢谢蓉儿。"
直到出了房门,走到楼下,并在饭桌前坐下,我才想起,她似乎在"谢谢"后面加了个称谓。蓉儿?所指何人?
"你刚才叫我什么?"我不确定地问道。
"蓉儿啊。"她淡淡地回答,目光被桌上的饭菜吸引而去。
"为什么这样叫我?"我又不叫那个名字。
她漫不经心地道:"你叫我'靖哥'我当然叫你'蓉儿'啊。"
我更加疑惑:"为什么我叫你净戈你就要叫我蓉儿?"净戈是你的名字,但蓉儿又不是我的名字。
"故事说起来很长,先吃饭吧。"她不耐烦地拿起了桌上的筷子。
故事可以很长,但又与我何关?我发现自己完全跟不上她的思维步调。
我看见她刚要伸手去夹面前的鸡肉,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你干什么?!"我忍不住低叫了一声,为她那接下来的惊人举动。
那个女人居然把自己的衣袖卷了起来,露出了洁白的藕臂!
用不着环视四周,我已经听到了满座的抽气声。
我按住她的手,飞快地帮她把袖子放下来。
"那么长,都拖到食物了。"她居然举起双手抱怨道。
我知道又是时候教她做人的道理了,于是边做示范,边解释道:"左手这样执起袖子,右手就可以去夹东西了。"
她定定地看了我一阵子,嘴角微微抽搐。
"那么麻烦还不如把袖子卷起来。"
"请问哪里麻烦了?"有谁吃饭不是这样子的,她以为自己现在是在河边浣纱啊?
她没有反驳,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不悦,但却没再动筷子。
"你想怎么样?"我叹了口气。如果她不是主人看中的对象,如果不是主人下了命令一定要善待她,我绝对不可能对她如此纵容。
一个杀手,真的不适合去接杀人以外的任务。
她想了一下才说:"喂我。"
"什么?"我以为是自己听错,又问了一句。
"喂我。"她表情凉凉地重复。
名字忘记了,衣服不会穿,现在连吃饭都假手于人。
脑中直接掠过了主人柔和的笑容,还有他下达命令时的温柔话语。
抓她回来,但路上要好好待她。
一个拒绝过他的女子,他却对她深情依旧。明明是那么冷酷残忍的人,在谈到她时却如沐春风。
久仰净戈貌若天仙,才情风雅,长袖善舞。无怪主人一见倾心,痴心绝对。但现在看来,她也只不过是浪得虚名。
也许他日两人相见,朝夕相处过后,主人便会弃之一旁,另觅新欢。
天下间的女子,在男人们看来,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想吃什么?"我问。
她指了指那碟烤鸡。
于是我夹起了一块鸡肉,往她嘴里送去。
如若有人这般喂我,我定难以下咽。她却吃得津津有味,理所当然。
"哈哈,两位姑娘,饭吃得很有情调呢。"
温软的声音柔柔地传来,一个长相清俊衣着华美的公子哥儿拉开椅子大咧咧地在净戈旁边坐了下来。
净戈目不斜视,吃得旁若无人。
"小美女喂得累不累?本少爷可以代劳。"他邪佞一笑,看着我说。
行走江湖以来,被调戏已成家常便饭,我见惯不怪,懒得理会。
"小二,来壶上等的竹叶青。"得不到我们的回应,他也不急,要来了一壶酒,自斟自饮。
"相逢是缘,我们何不干一杯?"他笑嘻嘻地在我和净戈的杯子里倒满了酒。
净戈一脸好奇地看向了自己的杯子。
"很香对不对?我们干一杯。"见到净戈的反应,那位公子顿时兴奋起来。
净戈慢慢地端起了杯子,在我正要阻拦的时候,手一翻,把酒全泼到了身边那位公子的衣服上。
"啧,真是浪费东西。"他一脸惋惜地跳了起来,也不见生气,只是从袖子里掏出一方丝绢,细细地擦拭着被弄湿的地方。
"你们不欢迎我就算了。本公子从不强求。"他把丝绢放回袖子里,然后从腰间抽出一柄纸扇,"嚯"地打开,轻轻扇动,"小美人,我走啦。"
他临走时看了我一眼,别有深意。
"那个人……"净戈说到一半便又停了下来。我看了她一眼,发现她若有所思。
"饱了吗?"我看了一眼杯盘狼藉的桌面。
她想了一下,抬起了头淡淡地问了句:"饭后甜点呢?"
第四章 暗算
今天不赶路,因为醉梦楼的头牌花魁需要休息。
"你不睡吗?"她脱了鞋子爬到床上,身子立刻像水蛭一样软绵绵地贴紧着床板。
我看了看窗外,霁霭霏微,暝鸦归栖,虽日渐偏西,但天色尚未暗淡。
"我不累,你好好休息。"我端坐在桌边,倒了杯热茶,慢慢地喝着。
她不再言语,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不到一刻钟,她的呼吸便变得绵长而平稳,看来已经熟睡了。
安静的房间内,突地传来一丝划破空气的轻响,我长袖直卷,挡下了自窗外飞入的一颗小石子。
但见黑影一闪,已消失在视线中。我极快地退出房间,轻轻地扣上了房门。
出了客栈,我环顾四周,然后顺着通往村外的街道奔去,直至村尾江边。
水渚岸上雾轻云薄,烟水迷蒙,黄昏碎落水波,满江皆红。
高柳下,伫立着一道笔直的人影,衣冠华美,英气勃发。
"小美人,想不到只是一段时间不见,你的武功又有所进展了。"清俊的年轻公子眼目含笑,风度翩翩,衬着落日江树,此情此境,宛如一幅精美的画卷。
我几步上前,直视着他,问:"引我出来,目的何在?"
"那个大美人,你很上心?同吃同住,关怀备至,真真令人羡慕啊。"他右手握着纸扇,一下下地轻敲着左手手心。
我转身就走。
"等等等等!"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前,拦住了我的去路。
"有事快说。"我冷眼看他。
"是这样的,"他识趣地没再跟我兜圈子,直入主题,"我需要你的帮忙。"
"我只听主人的命令。"完全不需考虑,我直接回绝了。
他眯起双眼,轻摇着手中纸扇,不紧不慢地道:"你什么时候见到过大哥拒绝我的要求?"
"与那无关,我只听主人的命令。"我加重了语音。
"真是有个性的小美人。"他哈哈一笑,绕着我走了一圈,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个遍,"等回到龙城我就跟大哥要你,到时候,你就只对我一个人忠心耿耿了。"
"那就请你等到那一天再对我下达命令吧。"我冷冷地说道,信步离去。
这一次他没有拦阻,只是很无奈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神医阮潮……就不信本少爷一个人对付不了你。"
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你找我帮的是什么忙?"我转过头问。
他的眼睛顿时变得亮晶晶的。
"小美人在担心我吗?"
我带警告性地瞪着他。
他这才收敛起不正经的表情,略微认真起来道:"听说三天后是某个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的大寿之日,我看中了其中一份贺礼。"
我没有做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纸扇,来回地在我面前踱着方步。
"你知道,我大哥的寿辰也快到了,我总不好空手见他。那份贺礼,正好合适。"他顿了顿才又说,"不过我没想到神医阮潮也会帮忙护送贺礼,她的武功虽然不算厉害,但却精通机关毒药,令人防不胜防。"
"你见到她了?"我只想知道这个。
他点点头,马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小美人,你在找她?"
我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径自说道:"我帮你制服阮潮,其他的问题你自己解决。"
他也不再追问,微笑着颔首:"就这样决定。"
"那就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动身。"
他有点惊愕地看着我:"不等月黑风高夜吗?"
我看着摇曳在黄昏中的烟树,远江上的几点小舟,笑了笑。
"我执行任务,向来不看时辰。"
小村的客栈不多,目标正好和我投宿的客栈隔了一条街道。
天色慢慢转暗,夕阳西沉,月上柳梢。行人寥寥,深巷寂寂。借着月色,我与他潜进了那间客栈。
从戳破的窗纸往客房里看进去,里面只有两个人,而且都在打瞌睡。
"阮潮呢?"我无声地用口型问道。
他耸耸肩,同样疑惑。
我瞥了一眼房内打瞌睡的两人,低声向他说道:"我去其他房间看一下,这里你自己处理。"
"没问题。"他露出志在必得的笑。
我耐心地一个个房间逐一检查过去,最后兜回到原来的那个客房。
推门进去时,他正悠然地坐在桌子边喝茶,那两个看守东西的人已被搁倒在一旁。
"找到人了吗?"他看见我进来,微微笑问。
我皱眉,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我们走吧。"
一切都进展得太顺利了,他轻易地便取走了看中的贺礼。
出了客栈,已是夜幕笼罩,星垂四野。
"东西已到手,花邀,谢啦。"他拱手告辞。
我臂一伸,挡住了他的去路。
"舍不得我走?"他笑容可掬地瞄了我一眼。
"你不是苏玳。"
"哦?"
说话间我剑已出鞘,用的是最狠最辣最快的剑式。
"你疯了?!"他身形数闪,险险躲避开去。
我冷哼一声,继续出招,完全不给他喘气的机会。他大惊之下以扇代剑,狼狈地左闪右挡着。
锋利的剑刃唰地划破精美的纸扇,鲜血极华丽地喷薄而出,溅洒在断开两半的扇面上。
"……你……你敢伤我?"躺在地上的人一副惊疑不定的神情,他挣扎着爬了起来,我的剑从他的左肩直划到右腹,此刻已鲜血淋漓,他捂在那里的右手因疼痛而不断地颤抖着。
"虽然样子很像,但苏家二少爷的武功断不会如此不济。"
他张大了嘴,呆愣了一下后随即笑了起来。
"哈……哈哈,果然瞒不了你……,咳咳……"他吐出一口鲜血。
我走上前去,蹲下身来,看他垂死挣扎。
"告诉我阮潮在哪里。"
他咧嘴笑了笑,口中喃喃有语。
"什么?"我一把扯着他的衣襟,把他拉近自己,"再说一次。"
他的嘴一张一合,鲜血不断地往外溢出。
我出手虽然狠辣,但却有避开要害,他的伤不可能严重到这个程度。
"不要玩花样。"我警告。
他头一侧,闭上双眼,再不动弹。
"啧"我懊恼地把松开手,那人当即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那么真正的苏玳应该被留在了客栈里了。我转身,举脚正要往前迈步,却听得身后几丝强劲的风声传来。我旋即转身,长剑虚空挥扫,"叮叮叮"几声清脆的金属碰撞过后,被剑身扫中的物体居然全部粉碎,在半空零星飘散。
漫天粉屑间,我看见原本躺在地上的人已经矫健地站了起来,带着小人得志的恶劣笑容,直直地向我望来。
"你不是要找神医阮潮吗?"他伸手到自己的颈项处,慢慢慢慢地掀开了脸上的人皮面具,一张美艳的脸孔顿时呈现眼前,笑起来的时候,薄薄的红唇高高翘起,牵动着嘴角上那一点媚惑的小黑痣。
我站在那里,看着她一步步向我靠近。
"是不是发现无法运功?"月色下,她笑得妖娆无比,"因为你已经中了我的毒。"
第五章 旧痕
"你确定?"我冷笑一声,未待她走近,一招流云追风已然使出。
神医阮潮不愧轻功独步,大惊之下也能灵活回避,身形一闪,已退开几丈远。
她微眯双目,戒备地盯着我。
"你就那点伎俩?"我轻嗤。
"花邀,我们无冤无仇,你不要逼人太甚。"她恨恨地道。
我还剑入鞘,整了整凌乱的装容。
"找你,不过想问一句,可否再一次替净戈作法。"
她依旧警惕地盯着我,丝毫不敢放松,美艳动人的脸上,汗水涔涔。
"作法?你知道作一次法会损我多少阳寿?"她咬牙切齿地道,"莫说一个人不可招两次魂,即使可以,也别想我会答应。"
"既然如此……"我扫了她一眼,右手重新按在了剑柄上。
"花邀,你不仁,我不义,我们的梁子算结下了。"说到最后,她人已飘出四五丈远,转眼已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我吐了口气,握着剑柄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她的话说得没错,此时此刻,我体内真气凝滞,手脚无力。那招流云追风只是声张作势,虚有其表而已。
刚才的打斗声已惊动了店内的老板和小二,他们诚惶诚恐地缩在柜台后面,偷偷地探着脑袋小心张望着。
我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停在柜台前,目光刚落在老板身上,他就惊恐地叫了起来:"女、女、女侠,本店的房、房间已满……"
"我找人。"我不等他回答,径自上了二楼往那间摆放贺礼的房间走去。身后隐约传来老板忐忑的话语,但声音含糊而细小,完全听不清楚说些什么。我转头看了看,他倒是没有跟上来。
放轻脚步走到那间客房前,我沉吟了一下,在窗纸上戳了小洞,往里窥探。
里面摆设依旧,只是烛火要比之前暗淡,床上的帐帘被放下了一半,里面躺着一个衣着华丽的清俊公子,双目紧闭,毫无知觉,正被一个粗犷的大汉压在身下。
锦帛撕裂的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听来十分优美,我却被惊出了一头冷汗,无法再冷眼旁观。
倘若苏玳有个万一,难保主人不会迁怒于我。
最近真是流年不利,怎么我碰上的尽是倒霉透顶的事情。
我一咬牙,用力踹开了客房的门。
"谁?!"里面的人怒吼一声。
我刚冲进门内,就只见一个身影极快地从床上飞窜过来,我还来不及拔剑,他人已到了眼前!
劲辣的掌风直袭面门,我腰身后仰,避开了一击,不料对方动作毫不怠慢,第二掌已送到了眼前!
我使剑,从来都用快招,攻击就是最好的防守,所以我很少防守。
那个人的掌法虽然迅速,却非迅猛,招式灵活却火候不足,如果是平常的我,对付他绝对游刃有余。
但是此刻的我,却无法使用内力。
剑,已在他那一掌击落时出鞘,剑刃狠狠地划破了对方的掌心,我却也被他的掌力震得虎口发麻。
"你和他是一伙的?"大汉收掌审视伤势,狰狞的脸泛起了杀机。
我懒得答话,长剑一抖,直刺对方面门!
那人极其谨慎,见我展开了攻势,也不急着反击,只是不断地闪避。二三十招下来,我只觉胸腹堵闷,气喘得紧。
"哼哈哈哈哈,原来也不过是花拳绣腿,大爷可没空陪你玩了。"他大喝一声,不再闪躲,一跃而起,在半空中连续踢出三脚又三脚,正中我的剑身,我只觉手腕一阵剧痛,居然握不牢剑柄,整把剑脱手而飞!
我惊怒异常,来不及回防,右肩便结实地挨了一掌,半边身子顿时动弹不得,痛彻心扉。
"哗啦"的巨大响声穿透耳膜,我的脑袋轰隆隆地响成一片,等稍微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原来是自己撞倒了房内的桌子,茶壶杯子碎了一地。
"美人真不适合耍刀弄剑啊。"那个满脸猥琐的大汉,拾起了我的剑,阴森森地笑着,走到我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完全用不上力,被他打中的右肩火辣辣地痛着,连带半边身体都无法使劲。
龙城苏家的第一杀手,想不到也有如此下场。
想想也真可笑,可惜,现在我连笑的力气都没有。
"啧,你这娘儿们还真美,就让大爷我好好疼……"
大汉话犹未完,便直直地倒在了地上。在他后面,是苏玳杀气腾腾的俊脸。
"该死的臭男人!"他愤恨地踹了一脚地上的尸体,尸身的后颈上有一道漂亮的弧形伤口,用来行凶的纸扇已染满血迹,被主人丢弃一旁。
"小美人,真抱歉,我醒迟了。"他在我身旁蹲了下来,满脸的自责和愧疚。
我张了张嘴,发现喉咙间堵满了血,才要说话便汹涌而出。
"小美人?小美人……花邀!你觉得怎么样?"他急切地叫着。
"……先回客栈……"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出口,我只觉得头晕目眩。
阮潮是个极聪明的人,刚才只是被我虚张声势吓跑,一旦醒悟过来,肯定会折回来的。
"好,我送你回客栈。"他伸出双手就要抱我。
"……在……在此之前……"我无力地看了一下他那被撕扯开裂的衣襟,真是风光无限,"先把……你的衣服整理好吧,苏二小姐。"
半晕半醒中,只觉得半边身子既沉重又疼痛,偏偏我自小习武,身体健康,居然怎么也无法晕过去,真是备受煎熬。
朦胧中听到了门被撞开的声音,然后是苏玳急促的说话声。
"大美人,醒醒,我的小美人受了伤。借床铺一用。"
"蓉儿受了伤?"
我感到自己的身子被很小心地放了下来,鼻息间是淡淡的花香,躺着的地方还带着温度。
"小美人,我现在就帮你检查一下伤势。"苏玳温柔地在我耳边轻语。
我感觉有人轻柔地扶起了我的身子,手指灵巧地解开了我的衣带。然后是火辣的右肩感到覆盖在上面的布料正慢慢滑开,皮肤微微的感到了凉意。
"天……"苏玳压抑地惊呼了一声。
我努力地睁开了双眼,映入眼帘的是苏玳震惊痛心的表情。
没那么夸张吧,那个大汉的内力不算深厚,我猜应该连个掌印都没有留下才对。
"不是这个伤痕,都已经结痂了。"净戈美丽的脸孔蓦然在眼前放大,她很专心地看着我的肩膀,居然还伸出手去摸了摸。
"居然有人敢在我的美人身上留下疤痕!?"苏玳的脸一阵发青。
我嘲弄地笑了出声。苏玳连忙把目光从我的肩膀上转移过来。
"小美人你醒了?"她惊喜地笑道。
我一直都醒着……
"觉得怎么样?"她微蹙着眉头看我。
当然是痛了……等等……
"你干什么?!"我只觉得身体一凉,身上的衣服就已经被净戈扒了开来。
苏玳大大地倒抽了口气,目光直直地落到了我颈项以下的地方。
我的手习惯性地摸向了腰间,却猛然想起佩剑被大汉拿了后是苏玳帮忙取回的,根本不在自己身上。
她们两个就像被点穴了一样,定在了空气中,发愣地盯着我的身体。
"你们两个……"等我有力气拿剑的时候,一定废了她们的眼睛!
"蓉儿,你是一只被藤蔓缠缚的天鹅呢。"净戈的脸靠了过来,表情带着淡淡的赞叹,"终有一天,是可以重新飞翔的。"
"啪"的一声,放在床边的一张凳子被打得碎裂开来,苏玳收回右手,紧紧地握成拳头,清俊的脸上满含煞气。
"竟然……竟然把我的小美人弄得遍体鳞伤……本少爷绝不放过他!"
我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好意心领,只不过那些伤害过我的人,早已被我送去见阎王了。
"那些是旧疤,当务之急不是应该先处理她肩上的新伤吗?"净戈用手指轻戳了一下我疼痛的右肩。
呜……我拼命忍耐,不让自己叫出来。
"说得也是。"苏玳满怀怜惜地用手摸了摸我火辣的肩膀。
呜……我咬紧牙关,不哼出半声。
"蓉儿,你的表情怎么那么奇怪?"
"小美人,你有什么想说吗?"
我颤抖着身躯深深地吸了口气。
"马……马上帮我把衣服穿上!"
第六章 杀机
折腾了差不多一柱香的时间,苏玳才替我把金创药上好。被打中的地方不再那么折磨人了,只不过还是全身乏力,使不上劲。
"小美人,安心地歇息吧,我今晚就睡在隔壁。"苏玳的声音柔柔地在耳边传来。
我用力地睁着眼睛,却只觉得一片迷离,人影朦胧,无法真切地分辨出她的脸容。
"哎?大美人,你要去哪里?"
苏玳的声音透着惊疑。
难道净戈想逃走?我心下大惊,胸口蓦然一阵堵闷。
抓住她!不许她逃!
可惜这些话却无力喊出来。
"隔壁。"净戈脆甜的声音带着一股慵懒的味道。
"哦?难道大美人觉得今夜月光迷人,孤枕难眠?"苏玳恢复了玩世不恭的语调戏弄道。
我努力地要集中精神,但意识却十分涣散,整个人如同浸在了深水里,听到的声音时强时弱,飘忽而遥远。
"是另一边隔壁。"净戈的声音冷冰冰的。
"大美人啊,"苏玳轻咳了一声,语含嘲讽,"看来你还没搞清楚状况。"
听不到净戈的回答,空气中沉寂了片刻才又响起苏玳略微郑重的声音:"我们现在的处境很危险,如果你们分得太开,一旦发生状况,即使本少爷武功了得,也很难兼顾。"
心底窜过了复杂的情绪,她的话,狠狠地刺痛了我。
还不行……我还不够强,居然被一个武功差劲的人暗算了,什么都做不了,还要靠别人保护……
努力地瞪大了双目,看到的依然是一片迷离,暖黄的烛火轻微的跳跃着,我所看到的世界光影摇曳,忽明忽暗,说不定下一刻便永远深沉于黑暗里,灰飞烟灭。
"我认床。"
净戈冷硬的声音一下子把我从迷朦的幻想中拉了回来。
什么?
"什么?"苏玳的声音充满了疑惑。
"我都已经不作任何埋怨了,所以最低程度也一定要睡在床上。"净戈斩钉截铁地道。
我只感到全身再一次地无力……
"大美人要睡床上完全没问题。本公子不是小气之人,床铺被褥分出一半又有何难?"苏玳拖长了语调,无比轻佻地道。
听不到净戈有什么反应,空气中又出现了片刻的安静。
"倘若大美人不愿与本少爷共枕而眠……"苏玳的语调软了下来,显得宽容而温和,"也可以独享一张床。"
不行!怎能放她一人独处?
"本少爷就勉为其难地和小美人挤一挤好了。"苏玳接下去道。
"不行。"净戈果断地回绝。
我略略舒了口气。
"你要大床我要美人,各取所需有何不可?"
苏玳,你当我现在是死的吗?
"大床美人我都要了。"净戈霸道地回答。
我不再挣扎,任由沉重的眼皮舒服地合上。那两个人,一个无赖,一个野蛮,都是我不愿应付的类型。
"她的伤不严重,但中的毒却成分不明。你好生看着,有什么事就叫我。"
这几句话,苏玳说得小声,却严肃异常。
心底深处,只觉得某个柔弱的部分,狠狠地痛了一下。
关门声过后,是悠长的寂静。
我知道净戈就在床边,因为鼻息间一直萦绕着淡淡的花香。
我感到自己的肩膀被轻戳了一下,然后是净戈落寞的声音轻细的响起。
"你赶快好起来吧。"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她恢复了记忆。传闻中的花魁,是个极温柔的人。但是,她的温柔,绝不可能向我展示。
我是她的仇人。
那么此时此刻,这般温柔的女子到底是谁?我所见所闻的净戈,是会一口咬住你的手,直到鲜血淋漓也不放开的小野兽。
恍惚间,满室的烛光逐渐淡出了视线,柔和的橘黄色化作了天际的霞光,日落乌啼,江枫渔火,熟悉的堤岸延伸至不知名的远方,清风徐来,带着浓郁的血腥味道。
原来……是个梦?
我还是没有长大,还是没有成为龙城第一杀手啊。
是个怎么样的梦呢?居然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无月无日地习武,身边的同伴……不,是对手一天天地减少着,少主说过,他只留下那个支撑到最后的人。
"小妖,你今天没受伤吧?"
清亮的声音还微带着稚气,我惊喜地转过头去,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这是我用的兵器,给你。"
精致的脸蛋上,是凝重的表情。
"……给我?为什么?"这是我说的话吗……?娇嫩清脆,完全是个孩童所发出的声音。
对了,我还没长大啊。刚才只是作了一场长长的梦。
"我擅长的是拳脚功夫啊,这把短匕是他们分配的武器,我用不着,就送给你吧。嗯……当作你的护身符。"
护身符?
"我们是好朋友嘛,我希望小妖是那个坚持到最后的人。"
少主说过,这场撕杀,活到最后的人,只能有一个。
如果我是那个坚持到最后的人……
……那么你呢?
夕阳沉下去了,漫天的霞光却仍未消散,铺天盖地地弥漫了整个视野。绚丽的天空,五光十色,急速翻涌的彩云仿佛要压下来,胸口被什么东西压迫着一样难受,无法呼吸。
瑰丽奇幻的天空蓦地幻化成一张满是鲜血的脸,精致动人的脸蛋纵横交错着红艳艳的血迹,显得狰狞扭曲。
"你真的要杀我吗……?"心头的楸痛更甚于身上的伤痛。我本来就不打算做那个最后的胜利者。
我只是想把你的对手都杀掉……然后……请你杀了我。
但是那个目光充满仇恨盯着我看的人是谁啊?那么陌生……是我不认识的人。
"赢的人只有一个,你不也是想杀我吗?"她阴险地笑着,双手紧掐着我的脖子不放。
她真的想我死。
"我们……是朋友吧?"眼前的脸已经模糊不清了,有温暖的液体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我只是要你一句话,死也甘心。
"什么朋友?杀手不需要朋友!"
"……你、你说……不想做……杀手,是、是他们逼你。"
"是啊,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被逼的。"小小的脸蛋露出了厌恶的表情,"包括和你这个呆子做朋友。要不是你的武功那么厉害,我才不愿意碰你一下呢。"
所有的一切都远离我而去了,漫天的霞光、蜿蜒至远方的堤岸、无法承受的痛苦,还有那张熟悉而可爱的脸蛋……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到自己的脸颊被人捏了捏,有个陌生的童音在我的上方响起。
"哥,原来她还没死呢。之前明明已经被打得无还手之力了,不知道为什么刚才突然发了狂一样反抗,居然真被她反败为胜了。"
"她作弊,偷了对方的武器。"一个男童的声音跟着响起。
我觉得身上一痛,痛得我不得不睁开双眼。
一只脚,踩在了我的身上。
脚的主人,锦衣秀服,穿戴华贵,是个小小的女孩儿。
"你偷了她的匕首?你们不是朋友吗?"
我看了一眼躺在身侧的尸体,没入她前胸的正是她自己的那把短匕。
"我没有朋友。"
杀手不需要朋友。
华服女童轻蔑一笑,从尸体身上拔下了匕首。
"哥,留下这样的人又有何用,等我杀了她!"
冰冷的寒意流窜全身,那把锋利的匕首反射出刺目的亮光。死——
我用力地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暗淡的烛光,简陋的客栈摆设,还有净戈充满煞气的容颜。
她高举着的那把长剑正是我片刻不离身的武器!
原来你根本没有失忆。
锐利的剑尖对准了我,在橘黄的烛光下,汇成了一点刺目的芒星。
"去死!"净戈恶狠狠地低喊。
你赶快好起来吧。
我没有朋友。
第七章 共枕
锋利的剑刃直直地刺进了床单里,在此之前,我已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冷眼看向净戈惊疑的脸。肩上的伤本就不重,让我意识混沌的是阮潮的药,刚才稍微休息了一阵,被那场噩梦惊醒后,竟感到意外的清醒。
内力还是没有恢复,但对手是净戈的话,已经足够应付了。
我瞥了一眼那柄插入床单的剑,她下手虽然狠辣,但准确度却不够,离我躺着的地方差了好些距离。
"你……"我刚要开口质问,她却先了我一步开口。
"醒了就好,让开!"净戈的眼角眉梢尽显杀气,素手拔起长剑,在床上一阵挥砍。
我冷冷一笑,轻易地避开剑锋跳跃下床,脚步微旋,顷刻间便绕到了她的身后。只要我现在出手,这个娇滴滴的名牌花魁便再也无法作怪。
对此,她显然毫无所觉,依旧疯了一般往床上乱劈乱舞,神情专注,香汗淋漓。
举起的手还是放了下来,我静立一旁,且看她装模作样到何时。
也许,这也是还魂失败的后遗症?
被利剑划破的床单碎成了布条,随着剑风在半空中纷扬,轻慢地降落,一地凌乱。
"大美人被上身啊?"门口传来一声低呼,我微微侧头,看见苏玳双手抱胸,斜斜地倚在门上,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净戈的举动。
"好点了?"发现了我的视线,她也转过头来看我,薄薄的红唇嚼着一抹浅浅的笑。
"有劳关心。"我发现苏二小姐已经把那件被撕破的衣服换掉了,这次没作男儿装扮,而是身穿月白纱裙,发束鹅黄丝缎,耳坠白皎濂珠,脚著平头短靴,即使去掉了华美的衣饰,也掩饰不住她高贵的气质。
"这里已经乱糟糟了,小美人还是移步过来与我共枕吧。"苏玳笑嘻嘻地走到我面前,我没有理会她。
因为净戈已经停了下来。
"大美人,练剑要到外面,你怎么练到床上去了?"苏玳戏谑道。
净戈把长剑扔到了一边,不等我阻止,便撩起衣袖粗鲁地擦拭着额角的汗水。
"这里不干净。"净戈一脸厌恶的神情。
我微微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往床上看去。
她不会是想告诉我们,这里有……
"看不出你懂得妖术哦。"苏玳柳眉微微上挑,上前一步,往床上看个仔细。
"什么妖术?"净戈似乎听出了苏玳的讥讽,不悦地板起了脸,"是小强,小强跑床上去了。"
"小强?"苏玳一怔,随即看向我,"小美人,你病得不轻,居然让人跑上床去了也没察觉,还是乖乖听话到姐姐的床上来,让姐姐好好保护你吧。"
对于她说的玩笑话,我从来都觉得低俗。这里一眼看透了也就只我们三人,哪里来的小强?还跑床上?她们两人,一个说话不堪入耳,一个说话莫名其妙。
"走吧。"净戈率先往门口走去。
我反应过来,追了上去,扳过了她的身躯。
瘦削的肩膀柔软无力,仿佛稍稍捏揉,就会碎裂。
净戈没有惊呼也没有反抗,柔顺地对上了我的眼睛。
"你刚才想杀我?"明知道答案是肯定的对方也有可能狡辩,但我还是问了。
或许是因为那双黑白分明的凤目过于清澈,让我产生了奇怪的想法,净戈会杀人,却不会撒谎。
应该说,她不屑隐瞒自己的企图和动机,她认为对的,就是对的,无须畏缩与掩饰。
"为什么想杀你?"她的表情是冷漠的,但眼神却带了一丝疑问,居然让我觉得她有点天真。
"问你自己。"我冷笑。
即使忘记了我杀害她情人的事,但人总是不愿被束缚,她要杀我,不一定因为仇恨,也可以为了自由。
净戈似乎被我的话问住了,定定地看着我有片刻钟。
"我会保护你的。"
良久,她说了这么一句话,使我一头雾水。
她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似乎带了点安慰的意思继续说道:"你可以放心,有我在。"
直到她放下手来,我才惊觉自己居然那么大意地便让一个陌生人触碰了!
"喂喂喂,大美人"苏玳一下子便挡在了我和净戈中间,"随便摸人家的东西是不礼貌的行为哦。"
净戈不以为然地别过了头去。
"你说的小强是……"我转头看了一下那张狼籍不堪的床,硬要说上面有什么的话,那就是靠墙处一只死状凄惨的蟑螂。
"你会虫语?"苏玳显然也已经发现到了。
净戈上上下下扫了眼苏玳,很不情愿地回答:"怎么可能。"
"那你怎么知道它名叫小强?"苏玳问出了我的疑问。
净戈瞪大了双眼,神情由为难变为无奈,仿佛苏玳问了一个令人难以回答的问题。
在我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却开口了:"三年一个代沟,我们隔了差不多一个轮回的光阴,约等于没语言。"
我现在才知道,和一个还魂失败的人沟通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也许她的灵魂并不齐全,所以才导致她和一般人略微不同。
如果是以前的净戈,即使她手无缚鸡之力,我也一定对她警惕万分。
但现在的净戈……
我就这样相信了她,并没有加害我的心。
这间客房已经不可能睡人了,我只能到别间去。但当我们走到长廊处时,才发现除了苏玳住的那间房间外,其余的都从里面反锁上了。
"你们想多加一个客房?"走到楼下柜台时,守夜的店小二正打着瞌睡,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才继续说道,"真对不起了,已经满了。"
"满了?前不久不是还剩有许多吗?"苏玳狐疑地倾身向前,店小二顿时红透了脸。
"前不久的确还有,但刚才听说隔壁那条街的客栈遭了强盗,还出了人命案,于是别的客官都投宿到这里来了。"店小二说得绘声绘色,一双豆大的眼睛贪婪地在苏玳身上游走着。
隔壁街道的客栈……我看了一眼发愣的苏玳,原来这就是自作自受。
"这样说来,"苏玳慢慢地绽开出一朵甜美的笑来,"我们就只好三个人挤一间房了。"
我和净戈一起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看在是美女的份上,我才吃亏睡地板的。你们要记得我的好。"从刚才开始,那个自称有君子风度的人就一直在喋喋不休。
看着净戈已经躺好,我才吹熄了桌上的蜡烛,在她旁边躺下。
"以后不许拿我的剑碰蟑螂。"
"剑鞘就可以了?"
"……"
黑暗中,净戈翻了个身,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对了过来。
"很热,不如我们脱了外衣……"
我马上听到躺在地上的家伙那突然急促起来的呼吸。
"不可以。"
净戈便不再作声。
"对了,"我想起了某个一闪而过的画面,"以后拭汗要用手绢。"
净戈还是不作声。
就在我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我听到了枕边一声轻轻的叹息。
"你很像我妈。"
妈……?
然后是苏玳夸张的惊叫。
"小美人像老鸨?!"
我:"……"
第八章 间隙
梦中,但觉有一线微风透窗而入,带着一种令人怀念的气息,轻忽回旋。漫天铺地的红荷冉冉怒放,红云千里,无边无际。
醒来的时候天已大白,窗棱间射进一两缕日光,落在桌面上那根已然熄灭的泪烛上。
地上的席被凌乱地铺陈着,躺在上面的人却不见踪影。
嬉哈打闹的吵嚷声清晰地从窗外飘进来,我下了床,走到窗边,轻轻地推开了镂花的窗门。
蓝天白云,阳光和煦,这样的天气居然一点都没有三伏天的酷热,反而带着秋天的清爽。
金黄色的阳光透过云层柔柔地照耀在客栈庭院里那个英姿飒爽的身影上,纤细而挺拔的身躯,轻盈地滑行于一汪碧池中,池上红莲如火,开得娇艳。她悠然地穿梭其间,衣带飘逸,发丝飞扬,美若天人。
"姐姐好厉害哦!会飞耶!"围在旁边的一群小孩不时地爆发出欢呼和惊叫。
那个被孩童们当成仙人般崇拜的少女则带着骄傲得意的表情张扬地笑着,那么意气风发,不可一世,仿佛她此时此刻所征服的是整个武林。
有一种人,他们永远都生活在阳光下,无须经历冷雨飞霜,雪虐风饕,偶尔的阴霾,也只是被踩在脚下的影子,只要不低头,眼前永远是光明。
一扇窗门,隔了两个世界。
我并非被她吸引,只是一时间移不开目光。
"姐姐姐姐,把大树上的果子摘下来好不好?"一个小女童用软软的声音央求着,然后一大帮孩童七嘴八舌地跟着呼应。
"没问题,哪棵大树?"苏玳以一副无所不能,有求必应的姿态狂傲地笑着。
我看见十多根细小娇嫩的手指一同指向了我的方向。
靠窗的地方,是一棵高大的不知名树木,枝繁叶茂,向着四面八方伸展。
我和苏玳的目光就这样不期而遇,仿若来自两条不同方向的河流相交,激起了一大片水花。
阳光直射在她清俊的脸上,她微微地眯起了双眼,傲慢的神情在一瞬间褪得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喜悦。
"花——"
身后传来的响动使我习惯性地回头探究,一双白净的素手正轻轻地拽着我的衣衫,素手的主人睁大着一双狭长的凤目,静静地瞪着我。
这是我第二次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被人如此接近。
心头涌起了自责和恼怒,两次的大意,都足以丢掉性命,如果净戈有心要杀我,已经成功了两次。
但是……如此轻易地便让她接近了身边,是否因为她身上完全不带一丝一毫的杀气呢……?
我会保护你的。
心底掠过了她曾经说过的话语,柔弱娇贵如她,张口便是此番豪言壮语,真是狂妄自大,幼稚可笑。但却……从来没有人对我这般说过。
一个也没有。
被拽着的衣衫显出了几道深深的褶皱,隔着粗厚的棉布,还是让我感受到了她指尖彼端的温度。
她昂着脸,一头长发未及梳理,如瀑般倾泻而下,衬着光洁白嫩的肌肤……肌肤?
"你……你怎么又没把衣服穿好?!"我反手"砰"地一下把窗子关上,把她推到了床边。
"如果被人看到了要怎么办?"我微微发怒。
随意、不检点、邋遢,都是我深恶痛绝的行为。
净戈皱起了双眉,黑亮的眼睛眯了起来,表情很像一只被人撩拨得不耐烦的小猫。
"对他笑笑啊。"她满不在乎地别过了头。
我顿时被气得发抖。
"你为什么那么生气?"她疑惑不解地看着我,"被占便宜了也是我自己的事,你何必那么紧张。"
你、自、己、的、事!
这样的一个净戈摆到主人的面前,我还可以安然无恙吗?
"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事。"我一字一句地强调。
很自然地,帮她把不整的衣衫顺好,放在领子上的手稍微用力,便把她扯近了自己。
对上她惊讶的凤目,那里面一片漆黑,深邃而迷离。
"我和你,是一起的。"起码,在主人尚未接收她之前,她的安全,由我负责;她的品行,由我指导。主人要一个怎么样的人,我就必须给他怎么样的人。
我的性命,已不由我自主,要生存,便要学会服从,然后是执行。
我发现她的眼底淌过了一丝不寻常的情素,但太快了,我捕捉不到它的含义。
"蓉儿,花心。"她的手,覆在了我的手上,我感到手背一阵麻栗,迅速地抽了回来。
低头看去,之前手背上被咬的地方依然青黑一片,淤肿未消。
"不要在盯着别人忘然失神的同时跟我说甜言蜜语。"她的语调平平的,语气却带着警告。
我反复咀嚼着她的那句话,却怎么也理解不了。
我很怀疑,那句话,真的是对我说的?
探询地看向她时,她正直直地盯着我,目光灼灼,瞳孔深处仿如点着了一簇火。
清淡的花香若有若无地在空气中飘荡,她的黑眸如同旋涡,把人的视线深深吸纳,仿佛要纠结到灵魂最底处。
"……蓉儿"她低低地叫了一声。
那不是我的名字,但我却清楚地知道她正在叫我。
没有回应,我等着她说下去。
她缓缓地叹了口气,幽长的气息,绵延了似乎有一个春夏的光阴。
最后,她说道:
"肚子好饿。"
"呼噜噜噜噜"
"……"
"呼噜噜噜噜"
"……"
"呼噜……"
"净戈"我忍无可忍,开口叫道。
"嗯?"她抬起头来,樱唇外挂着一大串面条,汤水淋淋。
我顿觉食欲全无。
"吃东西时不要发出声音。"我耐着性子谆谆教导。
"呼——噜"她把面条用力地吸进了嘴里,努力地咀嚼完,再艰难地吞下。
"吃东西,开心就好,不要计较太多。"
我无声地看着她。
她沉默着又吃了几口,最终叹了口气,举起双手:"我知道了。"
接着,她用认真而严肃的表情端着碗,一根根地细嚼慢咽起来。
很好,这不是很斯文得体吗。
"小美人"甜腻得让人厌恶的声音在身后传来,转过头,便看见苏玳笑眯眯地走了过来,不用招呼便熟稔地坐到我旁边。她的手,还拉着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女童。
"你刚才怎么把人家拒之窗外了,人家很受伤哦。"她一脸的委屈,还假意地抽了抽鼻子。
我懒得理她,倒了杯茶慢慢地喝。
她身边的小女童看见桌子上放着糕点,便欢喜地伸手去拿。
"啧啧"苏玳的目光马上转到了小女童的身上,"不可以哦。姐姐不喜欢没有礼节的小孩子。"
"啪"的一声,另一边的净戈突然重重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脸色略泛铁青。
我愣了一下,正要开口询问,她却站了起来,冷冷地说道:"原来如此。"
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走回客房。
第九章 沉溺
"呜呜呜呜……"一旁的小女童被净戈突然的举动吓坏了,满脸惊慌地哭了起来。苏玳掏出手绢细心地替她擦拭着。
"大美人昨晚没睡好吗,火气那么大。"
"我去看一下。"我站了起来。净戈的小姐脾气真是越来越难以捉摸了,前路充满着未知,而当前却已险阻重重。
"对她,你就那么上心?"苏玳依旧低着头替小女童擦着泪水,尽管动作异常温柔,却没有说出半句安慰的话语,所以小女孩还是哭个不停。
我停了下来,回头看她道:
"我和净戈等一下就走,正好就此别过。"
苏玳头也不抬一下,仿佛没有听到我说的话,继续专注于那个涕泗横流的小家伙。
我转身,大步离去。
身后,传来小孩断断续续的呜咽声,而苏玳,始终不发一言。
穿过长长的走廊,停在了昨夜三人共处的房间门前,总觉得有一点不自然的感觉。
门,没有反锁,是虚掩着的。
心头掠过一丝不详的预感,我迅速地推门入内——
空荡荡的房间毫无人迹可寻,家具摆设、物品陈列完全是我们离开时的模样。
她没有回房间……还是……?
我冲去了隔壁的那间房,却同样空无一人。
脑子里迅速地回忆起刚才净戈离开时所走的方向,的确是楼上的客房。而上去之后就没有别的出口了。
念及此,我立即转身下楼,往客栈门口奔去。
"已经追不上啦。"
略微低沉的声音带着轻快的语调这样说道。
我停了下来,直直地注视着那个笑得淡定沉稳的人。
刚才那个哭得厉害的小孩子已经不在了,苏玳靠在椅子上,杏眼半眯,黑白分明的水眸透出显而易见的狡黠。
"你看着她走的?"我不动声色地走向她。
苏玳垂下眼帘,好一阵才重新迎向我的视线。
"我带你去找她。"
"?"
虽然狐疑,但在她站起来走出客栈的时候,我仍然毫不犹豫地跟上去了。
也许她想对我说,净戈只是到街上逛一逛借以放松心情?
小小的村庄,窄窄的街巷,人流不多,带着一种小村落特有的安宁气氛。
"那个美人,不是大哥要的人吧?"苏玳走得非常慢,每一步都是懒洋洋的,靴子的后跟在地面上拖沓起一小层浅色的泥尘。
我警惕地盯着她。
"主人叫你来监视我?"
她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
"我又已经两年时间不回苏家了啊。"
两年,只不过是两个春夏的交替。
苏家老爷病逝的那年冬天,十四岁的少主与十三岁的二小姐去了龙城外的那条长堤。管家说,苏家只需要一个主人,而少爷,只是妾室所生。
那场争斗,无人见证。但我知道,如果少主认真起来的话,二小姐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我在自己的房间门口站着,目光透过宽阔的中庭,穿过拱形的石门,然后视线便被爬满藤蔓的石墙所阻隔。石墙之后,才是真正的苏家。我所住的院落,好比冷宫,终年幽暗冷寂,无人问津。并没有把希望寄托在哪个人身上,我只是等待着答案,最终谁是苏家的正式主人。
冬天的夜幕降临得特别快,殷红的夕阳才隐没在山的彼端,黑暗便已经弥漫。
那天深夜,回来的人只有苏大少爷。
次日的清晨,每个苏家的家仆都在猜测苏二小姐的生死。我深知少主的残忍,却从不认为他会对自己的妹妹使用手段。
他眼中的寂寞,只有在看见自己的亲妹妹时才会消散。
苏家老爷逝世后的第二个冬天,消失了整整两年时光的苏玳仅在主人的生辰之夜出现,之后依旧行踪飘忽。待再见之时,又已隔两年。
每两年一次的会面,我始终只是立在主人身后,看他们言笑晏晏,兄妹情深。
这一次的不期而遇,是个意外。
"但是你知道的并不少。"尽管不在苏家,也总有相互联系的方法。主人一向多疑,人心难测,他不相信我,情有可原。
"我见过净戈一面。"苏玳的目光落在了远方的天边,俊秀的侧脸带着陷入记忆的深思。
"大哥曾带我去过醉梦楼。"她用着叹息般的语调说道,"净戈那样的人物,见过一次,就足够刻骨铭心。"
苏玳自小学富五车,过目不忘,她说刻骨铭心,净戈就决非浪得虚名。
所以,现在这个净戈,的确并非主人要求的佳人。
"即使是这样,你还是那么在乎她吗?"苏玳停了下来,神色认真地问。
有些宝物,即使失去了价值,也还能够利用,更何况,人,是没有定数的。
她问得郑重,我不妨给出答案。
"东西带来了吗?"凭空插进来的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打断了我正欲出口的话。
薄衫轻飘,罗裙摇曳,目光穿过两三个行人的身影,便看见那嘴角上有一点唇痣的妖冶女子。
"是你?"我惊疑不定,身侧的苏玳却从容不迫。
"先告诉我,美人在哪里。"
短暂的疑惑过后,是醒悟。净戈并没有独自离开,而是被挟持!
阮潮沉吟片刻,最终盈盈一笑。
"随我来。"
我随她走的方向看去,是村尾的江边。
一棹碧涛春水路,江岸阵阵凉风。一条半旧的乌蓬船停泊在岸边,随水波微微地起伏着,船头蹲坐着一个头戴斗笠的艄公,见到我们后便站了起来。
"两位,请上船。"阮潮侧身,比了个请的姿势,但我与苏玳都没有动。
她笑了出声,不再理会我们,径自上船。
我不再犹豫,紧跟其后,弯腰钻进船舱。迎进眼帘的,是一双深黑色的凤目。
净戈斜斜地靠坐在船舱里,身体被五花大绑着,见到我走进来,低低地说了句:"真迟。"
"阮潮啊,你也真下得了手。"跟在我身后的苏玳满脸怜惜,举步越过我,向净戈走去。
阮潮毫不拦阻,只是轻描淡写地提醒道:"人你已经见到了,东西是否应该交出来了呢?"
苏玳从靴边拔出短匕,玉手轻挑,将净戈身上的绳索利落地割断。
"把贺礼还你也可以,但要把花邀的解药给我。"苏玳扶着净戈站了起来,慢慢地退回我的身边。
"解药?"阮潮不解地皱了皱眉,随即恍然过来,发出了一阵得意的笑,"原来昨晚你真有中招。"
不妙!
我心头一颤,脱口叫道:"我们走!"
出了船舱,才发现船已离岸数十丈远,清澈的江面上全是蓝天白云的倒影,被艄公的撸有节奏地划碎。
"花邀,你逼着我折损阳寿,今天我就要你和那个本就该死的女人一起变成艳尸!"阮潮的声音无比阴狠地传来,与此同时,我发现船舱里正不断地涌进江水,整只船摇晃着渐渐下沉!
"贺礼……你不要了?"苏玳的表情有点怪异,她突然用力地推开了净戈,我连忙上前想要搀扶,却被她凌厉地喝止了,"别碰!净戈的衣服有毒!"
"错啦。"阮潮伸出右手食指在空气中左右摇摆了一下,"不是衣服,是绳子。你说贺礼啊……就当是你们的陪葬品吧。"
阮潮语毕,毫不犹豫地跃入了江中,与此同时,那个艄公也扔下了斗笠,一同跳了下水。
"你觉得怎么样?"惊觉到苏玳的身子毫无预兆地往下倒去,我急忙上前扶住她的肩膀。
"不是毒药……但用不上力……"
再来不及多说什么,船已碎裂开来,脚下一空,身子便摔进了江水中!
剧烈的挣扎中,我只觉两耳一阵轰鸣,口鼻间全是江水的味道,紧接着是痛苦和窒息的感觉。
不知道净戈懂不懂水性,我只知道……自己完全是只旱鸭子。
第十章 生死
你为什么总是拒绝我?
忘记了是谁,曾经在我耳边用哽咽的语调呢喃着那句话。大朵的木棉花就在这时沉重地掉在脚边,抬起头,只见枝节稀疏的木棉树上一片红艳,和明媚的春光一起扎痛我润湿的眼睛。
"醒了?"
听见了她柔软清甜的声音,我却仍然有好半晌弄不清此刻身在何方。
不是龙城苏家那方庭轩,没有高阁暖楼,没有竹篱亭台,也没有遍树火云,满地红影。
放眼绿杨烟波,江堤萧索,记忆开始一点一滴地在脑内汇集。
她直起腰来,从我身上离开,用手拨开额前湿乱的长发。
我转过脖子,看到她整个人都是湿漉漉的,水分充足的衣服紧紧地包裹着她那曲线优美的身体,而那些乌黑绵长的头发仿若水草一般柔软地在那上面缠绕。
"干嘛看着我?"她奇怪地问道。
我费力地躺正身子,看着蓝天上的朵朵白云,淡淡地说:
"为什么吻我?"
空气中出现了半刻的寂静,然后是她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
"不是吻,是做cpr。"
我现在分明还能感觉到她残留在我唇上的温度,但她居然告诉我,那不是一个吻?
我侧过脸去不满地瞪向她,她坦然地回视我,顿了顿开口说道:"我没有把舌头伸进去,不是吻,我不会负责任。"
一瞬间,我有种雷电闪烁的画面在眼前出现的错觉,好半晌才慢慢领会完她那句话的所有意思。
请,不要用那么认真严肃的表情,说那么大胆羞耻的话。
"没有要你负责。"我不打算跟她争辩下去,她的言行举动已经超出了我能够接受的范围,既然她说那不是一个吻,我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了。
一丝异样的感觉在心头荡开,我想起了自己竟忽略掉了如此重要的事情。
"你会游泳,那么苏玳呢?"我吃力地用手撑起身子,四下张望。堤岸凉风习习,在平静的河面上吹开一层层的縠皱。
在坠入河面之前,我记得有紧紧地扶着她的肩。
"船翻时,我们下水的位置不同,你挣扎得太厉害,沉得很深,我靠过去时没有发现你说的苏玳。"
眼前是波光粼粼的河面,平静得没有丝毫浪淘起伏,如同净戈淡漠的语调,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我突然感到从来没有过的疲惫和虚弱,连话都说不出来。被水浸泡过的身体像发酵般松软无力。空气中渗透着浓郁的水份,每一次呼吸,都让心肺强烈的胀痛难受。
"朋友生死不明,难过是理所当然的。"
甜润的声音不似之前的无情,或许还带着几分怜悯。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极轻地覆在了我的眼睛上,窄小的掌心温暖而干燥。
我拨开了她的手,对上她略带惊讶的眼睛。
"不是朋友。"
我缓缓地,扯出了一个没有意义的笑。
苏玳,一个可以决定我生死命运的人,怎么可能是我的朋友?
"你还记得龙城吗……对了,你不记得了。苏玳算得上是龙城的另一个主人。"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就有了要告诉净戈这些事情的兴致,只是我说的时候她很认真地听,所以,我就继续说下去了。
"龙城的百姓,都是苏家的奴仆,子子孙孙都效忠苏家——你也一样。"我看到净戈在听到这里的时候蓦地瞪大了双眼。
"我不知道你是否出生龙城,但后来你却在龙城的醉梦楼里卖艺。" 我觉得有必要向她说明她自己的身份,过去的以及未来的。
"妓女?"她皱起了双眉,若有所思。
"那只是以前的事情了。"我看着她如花一样娇丽的容颜,主人就是沉迷于那份动魄惊心的美。
她脸上闪过数种表情,最后带着猜度的神色问道:"那么以后呢?"
"龙城城主的夫人。"如果,她肯作出适当的改变,即使只有传闻中那个净戈的十分之一,也都足够了。
净戈陷入了沉思,静默良久,开口说道:"你是说,我和龙城的城主是恋人?"
我想起了那个死在我剑下的男子,眉目清秀,满身书卷气息,应该是一个儒雅温文的人。
与主人正好相反。
"那么,不是恋人。"她笃定地下了结论。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透出了智慧聪颖的光芒,"不单止不是恋人,而且我还不怎么喜欢他,所以逃掉了。"
这个野蛮无礼的丫头,有点意思。我没有接话,等着她说下去。
"你其实不是我的保镖,而是龙城城主的手下,奉命抓我回去。途中发生了意外,我被坏人杀死了……"
"被我杀死了。"我打断了她的话。她又一次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告诉了她,她就更有理由从我的身边逃走了吧。我真是个傻瓜……
"但是……你还会再杀我一次吗?"她靠了过来,专注地看着我,眼中没有一丝退避或闪烁。
但是……?用了但是作为开头,却是一个疑问句。她本来是不是想说:但是你不会再杀我第二次。
终究,她还是没有那份自信。
"不知道。"我看着她的眼睛回答。她却柔柔地笑开了。
突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笑容。漠漠的,没有任何温度,却美不胜收。
"你没有骗我。"她敛起了笑意,眉目间略显阴霾,"我最恨别人骗我。"她伸出手来执起我凌乱在地的一小撮长发,细细抚摸。
"你对我很好,我跟你回去复命。"她完全没有阶下囚的自觉,还以施恩的语气骄傲地说道。
比起一个知书识礼温柔体贴的风尘女子,也许现在这样特立独行的她更适合做龙城的女主人。
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
"现在还不能回去。"我默默地叹了口气。先不说一身的内功全被封锁,无法运用,形同废人,就目前护主不力的状况而言,也是死罪。
"要去找苏玳吗?"净戈的目光,投向了远水孤云。
我点了点头。
"顺着江边往下游一路地寻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十一章 心软
"我想不必那么麻烦了。"净戈说话的同时,我已看见几里开外绿杨河畔的那双人影。
彳亍而来的两人皆衣衫凝水,散发如瀑,一个素白清俊,一个葱蒨妖娆。
我勉强地站了起来,泡过水的脑袋仍有些发胀。
"啧啧啧,小美人也有这么风情万种的时候呢。"苏玳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一双乌黑的杏眼滴溜溜地转着,如同一只狡黠的狐狸。
对于她的调戏,我从不理会,目光只落到她旁边的青衣女子身上。
苏玳顺着我的视线望向了身侧,突然抬起长臂,在对方的后肩上重重一推,人便顷刻间向我倒来。
我略微惊讶地接住了那个软绵绵的身躯,在凌乱湿润的秀发下,阮潮的一张娇颜异常苍白,眉宇间还蕴藏着巨大的痛苦之色。
"难道……"我微微皱眉,抛给苏玳一个询问的眼神。
苏玳撩开了搭在肩头的湿发,得意洋洋地点头:"我把她的武功废了。"
臂弯间的身躯轻颤了一下,感觉像极了一只被伤害了的小动物。就在不久之前,这个妖艳的女子还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轻功高手,只一个恍然,十几年的努力便已付诸东流。
"我找不到你是因为你去抓这个人了?"净戈走上前来,看了看我怀中的阮潮,又看了看正抚弄着自己长发的苏玳。
"她以为我们已经中了她的计,我就将计就计。"苏玳停下了动作,伸手将阮潮扳了过去,"我搜过她的身了,什么瓶瓶罐罐香袋锦囊的全部没收,即使她想耍什么花样都耍不了的。"
阮潮又怒又恨地瞪着苏玳,紧咬着的下唇都渗出了殷红的血丝。
我使她折损阳寿,苏玳令她形同废人,我们两人,她更恨是谁?
"在船上时,你不是中了她的毒吗,下水后还怎么抓她?"净戈站在了阮潮身前,用手轻轻地戳了戳她苍白的脸。
"小……"我的"心"字尚未出口,阮潮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咬住了净戈的手指——与此同时,苏玳的玉手也已扣住了阮潮的下颚。
"如果不松口,我就把你的下巴整个都卸下。"苏玳的嘴角挂着迷人的笑容,话语缓慢轻柔,却让人不寒而栗。
阮潮的双眼闪过了一丝惶恐,薄唇听话地张大,净戈慢慢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指。
我吐了口气,冲到净戈身边,抓起她的手细细查看。玉葱般的指头上,隐隐一圈粉红的牙印,不深,并没有造成什么伤害。
看来,现在的姑娘们都很凶猛,生人勿近。
"本小姐喜欢听话的乖孩子,要记牢啊。"苏玳温柔地摸了摸阮潮的湿发,对方却缩瑟了一下。
净戈盯着苏玳看了好一阵,直到苏玳发现了她的目光为止。
"大美人,手指痛吗?胡乱伤人的小野兽是需要一点惩罚的。"苏玳笑眯眯地道。
"变态。"净戈别开脸唧咕了一句。苏玳没有听清楚,却也没再追问,她把视线转到了我的身上。
"刚才让你担心了,其实我没有中毒。那条绳子,我根本没有用手去碰。"苏玳低下头,眯起双眼似笑非笑地盯着神色戒备的阮潮,"明知道是只毒蝎子,怎么可能不提防。"
我不去接话,清楚她的个性,知道她还有下文。
不想净戈却在这时开口问道:"你还不叫她将解药交给蓉儿?"
如果有所谓的解药,阮潮早就葬身河底了吧。得罪过苏家二小姐的人从来就没有好下场,那夜阮潮害她差点失身,足以令苏二小姐对她刻骨铭心了。
"你以为就你关心小美人吗?"苏玳睨了净戈一眼,柔柔地笑道,"解药没有,但可以制作。"她拨开了阮潮额前的乱发,用手甜蜜地圈着她的颈项,凑到她耳边低声地道:"毒美人,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制好解药。"
阮潮艰难地转动着眼睛,既恨又怕地斜瞪着苏玳。苏玳笑意盈盈地迎上她的视线,直到对方先垂下眼睑。
"我家的后山有药草,配制只需十天左右。"阮潮说起话来有点吃力,语音微微发颤,但神色却依旧傲然,即使眼中隐藏着畏惧,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畏缩。
十天左右。我暗中计算了一下时间,从阮潮那里到龙城约莫要五六天的路程,而距离主人给出的时限还有半个月,非常紧凑。
"你家里面连一点现成的解药都没有?"苏玳原本带着笑意的目光瞬间转为凌厉。
"半点都没有。"阮潮的眸子充满了愤恨。
"那我限你三天之内……"
"少一天都制不成解药。"针锋相对的两人,白衣傲慢,青衣张狂。
苏玳顿时目露凶光,伸手抓起了阮潮的玉手,捏住了她其中的一个指头。
"不是有句话叫'十指连心'吗,我倒要看一下是不是真的。"
阮潮的瞳孔蓦地缩小,表情惊慌中带着恨怨,却死死地咬着下唇,没半句讨饶。
"伤了她的手,还如何配制解药?"我看了苏玳一眼,"衣服湿成这样,不舒服得很,找个地方换套干净的吧。"
苏玳眼底飞快地闪过某种复杂的情愫,顿了半刻钟,终究放开了阮潮的手。
"小美人,你的心,太软。"
经过我身边时,苏玳轻轻地叹息道。
我却如遭雷殛。
心……太软?是说我妇人之仁吗?从我第一次握剑到如今,手下的亡魂已不计其数,谁不知道龙城苏家的第一杀手花邀是个冷酷噬血的人?
苏玳的话在耳边回旋不散,心底有股难以名状的情素汹涌翻腾。绵软的四肢更觉乏力,甚至僵冷麻木。
恍惚间蓦然感到手上一暖,低头便见一只小巧纤细的素手覆上了我的手背,那里的牙印依旧清晰可见,被那股温暖包围着,隐隐的泛起酸痛。
"我喜欢蓝色的衣服。"净戈一边拉着我向前走,一边低头审视自己湿淋淋的粗布衣。
"没问题,本小姐对美人有求必应。"走在前面的苏玳回头笑嘻嘻地看了净戈一眼,"那么我的小美人喜欢什么颜色啊?"
"红……"不自觉地便接上了她的问话,隐隐觉得有点怪异,却又指不出结症何在。
脚下的青草沿着河畔疯长了数十里地,植物的气息混和着水气在阳光炽热的河岸缭绕不散,是夏天特有的味道。
从来孤身一人独来独往的我,在回到客栈后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就这样被人牵着手,走了大半个村镇。
第十二章 同类
那是两天前的事,我记忆忧新。从这个小村镇到阮潮的住处,花不到半天的功夫。
"那是因为你背着我。"净戈看了我一眼。
"真是谢谢提醒。"我望向了身后,凌乱的脚印顺着山路蜿蜒而下,不过十里路,我们足足走了一个时辰。
"背?"苏玳如同鬼魅一样"嗖"地窜到我身侧,杏眼圆睁,眼波幽幽,"你就那么疼她?"
"不是。"我转过身来,继续往前迈步。
"如果我走不动,你会不会背我?" 苏玳厚颜地跟了上来。
"等你真的走不动再说。"假设的问题有千百种可能,而真实却只有唯一。
苏玳用脚尖踢着路旁的花草,幽幽地叹着气道:"你就哄我一下会怎么样?"她一甩长发,转而又笑,"不过,本小姐就喜欢这么坦率的人。"
"那叫没情调。"净戈在旁边凉凉地插了一句。
我看了她一眼,她也正好看过来。
"热死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撩起了长裙裙摆。
"你干什么?!"我大惊,连忙按住了她的双臂。
"这么长,撩起来绑在腰上啊。"她用着轻描淡写的语气和理所当然的神情说道。
我曾经以为,苏玳是我见到过的最离经叛道的女子,想不到天外有天,这里还有一个极品。
"你现在穿的已经不是长衫了,是裙子。"我加重语气提醒。如果穿的是长衫下面起码还会搭配裤子,裙子的话……
"裙子又怎么样,撩起来绑着也只是刚过膝盖啊。"她无奈地吐了口气,仿佛受不了我的大惊小怪。
我一口气被顶在胸口,再也没有耐心对她循循善诱,只严厉地扔出一句:"不可以。"
净戈轻"哼"了一声,不情愿地放开了裙摆。
我看见苏玳显出了思虑重重的样子,她是见过净戈的,想必要比我更加惊疑。
"我们休息一下吧。"苏玳拍了拍手,站定了宣布道。
从出发到现在,我们已经休息了三次。瞥了眼净戈香腮上的汗水和阮潮苍白而隐忍的脸,我默默地找了个树根坐了下来。
我以为净戈会为刚才的事情生气,但没想到她依旧坐在了我的近旁,表情没有什么不悦。
苏玳拿出水袋,猛灌了几口,然后笑眯眯地递给了我。
"谢……"我刚要接,旁边的一只手却极快地抢了过去。
本以为净戈是渴坏了,没想到她只慢慢地喝了一口便递还给我。
"消毒。"净戈说话的同时却瞪着苏玳。
苏玳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好,就大美人的口水最干净。"
我举到一半的手顿在了半空,无论如何也不想喝这袋水了。
目光很自然地投到了阮潮身上,正要伸臂,脑子里却回响起苏玳那声叹息。
小美人,你的心,太软。
我面无表情地把水袋扔回给苏玳。
阮潮一直没有注意我们这边,坐得离我们有一点距离,怔怔地看着树上吱吱喳喳的小鸟。
"蓉儿,你们这里不是有轿子吗?怎么不坐?"净戈眨着狭长的凤眼奇怪地问道。
"山路难行,树木又多,没有轿夫愿意接这种生意的。"轿子这东西,我从没坐过,也许对净戈来说,是居家必备的。
"那我们还可以骑马啊。"说话的同时她那双细长的眼睛泛起了水亮的光泽。
"你会骑吗?"我狐疑地发问。她其实是想说坐马车吧?
"没有试过又怎么知道。"她极少透露情绪的脸上此刻居然带着些微的兴奋。
"没骑过就是不会了。"我冷冷地下定论。
感觉手臂被轻轻地戳了戳,我才转头,便对上了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
"教我。"
"没那个时间。"她以为我们现在是在游山玩水吗?风光无边,年月有限,我从不做没必要的事情。
她皱起了好看的双眉:"我学自行车也只用了两个钟。"
"……"
我看向了苏玳,苏二小姐才华横溢,也许能听明白她在说什么。
苏玳接收到了我的目光,得意洋洋地轻咳一声,开口道:"也就是说大美人冰雪聪明,学东西很快?"
"好说。"净戈挑了挑眉。
"能否让我们见识一下?"苏玳勾起了唇角。
净戈顿时警觉起来:"你想让我学什么?"
苏玳玉手轻托下巴,思量了一阵,红唇微启,飘出了两个字:
"歌舞。"
净戈长长地"哦"了一声,转动着明亮的黑目,试探地问:"你教?"
苏玳柔柔一笑,突然高声喊道:"毒美人,过来。"
我微微愕然,那边的阮潮同样吃惊,只是看着苏玳,没有动作。
苏玳对她勾了勾食指,笑容可掬。
"过来跳段舞。"
阮潮苍白的脸瞬间转为铁青色,她咬着牙挤出了两个字:"不会。"
苏玳笑容不变,目光顺着阮潮玲珑的躯体一路下滑,定在了她那双翠绿的布鞋上。
"那两只脚对配制解药可一点用处都没有,不是吗?"她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往阮潮坐着的地方慢慢地走去。
净戈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们,顺着她的视线,我看向了依旧一动不动的阮潮,她脸上一派平静,但放在身侧的双手却握得紧紧的,雪白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一根根地向上突起。
龙城苏家的铁律:绝对不可违逆主人。所以苏家的每一位当家都有着不可一世唯我独尊的性格。我不知道,阮潮知道不知道这一点。
"最后一次机会。"苏玳淡淡地说。
在我的方向,只能看到苏玳那月白色的背影,还有阮潮绝望而悲恨的眼神。
有一种人,无论多么卑微也要活着。
阮潮闭了闭眼睛,缓慢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向我们走来。
"跳"
苏玳转过了身子,昂着高贵的脑袋,悠然地吐出话来。
我别过脸去,耳边是衣布摩挲的细微轻响,舞者在宁静的空气中划出了一道道动听的风声。也许,我和她曾经敌对,但此时此刻,我们却同是……受制于人。
苏玳错了,我并非心软,只是,物伤其类。
第十三章 采花
凉风习习,木叶伴着飞花簌簌地不断落下,恍若一霎骤雨。
细微的脚步声间杂其中。
我侧耳细听,右手慢慢地伸向腰间长剑。
一阵温暖,倏然无声地覆在了我的手背上。大惊之下我连迭回头,对上的是苏玳黑白分明的杏眼。
"你……"我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便被她打断了。
"小美人,那边有什么好看的,风景这边独好啊。"苏玳一边说,一边还用手指在我的手背上轻敲着节拍。
"有人。"我拨开了她的手,简洁地提醒。
"哦?"她笑了笑,毫不惊讶。
我和苏玳的武功均是主人所教,彼此不相伯仲,她又怎么可能没有觉察。
要走已来不及,那么,是要战了。
思忖间,密集的树丛里蓦地跳出了七八个高大粗壮的身影,一下子便包围了我们。
阮潮停下了舞步,警惕地环视着那些不速之客。我和苏玳都站了起来,一前一后地把净戈护在中间。
落叶有声,飞花弄影,大好的景致,尽被败坏。
"几位小姑娘好雅兴啊,怎么停下来了,继续跳啊。"当中一个大汉啧着嘴道,其余的人全哄笑起来。
我和苏玳对望了一眼,她已掏出新买的纸扇,斜放胸前,蓄势待发。我的手,也已按紧了剑柄。
"哟,小姑娘也会舞刀弄剑?"发现了我的动作,一个大汉故意夸张地怪叫了起来。
"大爷劝你们乖乖的不要反抗,我们只是要点钱财……"他的话马上被另外一个大汉打断。
"本来只是要点钱财,但现在佳人在前,秀色可餐,送到面前的肥肉,没有不吃的道理。"
全部大汉都一起大笑起来。
区区几个山野草寇,居然也敢出言莽撞?苏玳已忍无可忍,身形轻飘,折扇划空展开,直击对面大汉面门。
"臭娘儿们,居然不识好歹,兄弟们,上!"
我长剑出手,才幡然忆起自己功力被封,只是对方已攻至眼前,我惟有咬牙迎上。
几招下来,我已试出对方虚实,果然只是一般的武夫,无须运功,单是用剑式便足以应付。
若是我孤身一人应敌,数百招后才能获胜。此时多一个苏玳,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只是我望过去时,发现苏玳连连受挫,居然只是与对方险险战成平手。
怎么可能?!
惊疑之下,一个大汉不知何时闪到了净戈身前,我虚晃几招,逼退了交锋的对手,旋剑直刺那只伸向净戈的大手。那大汉吃了一惊,慌忙躲开。
"蓉儿,小心后面……"净戈美丽的脸上难得出现了如此生动的表情。
背后强劲的风声已贴近,我回剑后架,顿觉血腥弥漫,从我背后偷袭的那人发出了猪嚎般的惨叫。
"打得好,小美人果然厉害。"我才要转身继续迎敌,却发现苏玳竟已到了身前。
"你怎么……"我大惊,看去阮潮那边时,果见她已被三个汉子围在了中央。
"撤,立刻撤!"几个大汉领教了我们的厉害,不再恋战,匆匆撤退。
阮潮纤细的身躯已被一大汉扛起,我快步赶至,出剑如风,扫向对方要害。
"大哥小心!"旁边一贼人连忙举刀招架。
刀剑相撞,我只觉虎口剧痛,整支长剑脱手而飞。
阮潮惊惶的脸随着大汉的身形一闪而逝,我飞快地拾起地上长剑,正要去追,苏玳却挡在了身前。
"受伤了?我看看。"她抓起了我拿剑的手。
"为什么?"我冷冷地看着她。
净戈也跑了上来,从苏玳的手上把我的手抢了过去。
"虎口出血了……"
"我问你为什么!"净戈说到一半的话被我冰冷地打断,无比讶异地抬起了头。
我只望着一脸无辜的苏玳。
"你为了她,这样子和我说话?"苏玳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我沉默了下来,怎么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她是高高在上的龙城之主,而我,只是他们微不足道的一个手下。
一道蓝影蓦地挡在眼前,净戈一步跨到了我面前,挡在了我和苏玳中间。
"放心,我是不会伤害小美人的。"苏玳神色略略舒缓,淡淡地扯出了一抹笑来。
我把净戈拉开,对她摇了摇头。这个人,做事总能出乎我的意料。
"他们人多,敌不过,也是正常。"净戈轻轻地拽了拽我的衣袖。
我低头看向了滴血的右手。
并非敌不过。
那几个大汉只是壮实,根本没有一丝内功,能震飞我手中武器的人,惟有苏玳。
她只需一颗小小的石子,便掌握了全局。
"阮潮医术高明又擅长用毒,这样的人,如不能为苏家所用,实在可惜。"苏玳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玉瓶,递到了净戈面前,"这些药粉专治外伤,给小美人涂上吧。"
我一声不吭地任由净戈小心翼翼地抓起我的手,仔细地撒上药粉。
苏玳看着我,继续说道:"阮潮算得上是绝代佳丽,他日难保不会步上净戈那样的后尘。"
我的手轻颤了一下,那个儒雅青年的身影极快地从脑海略过。
净戈微微皱眉,瞪大着漆黑的凤目疑惑地看着我。
美人自古爱英雄,女人的确可以为了爱情,不顾一切。
"只有这样,她才会一直留在苏家,为我所用。"
最后,苏玳手摇纸扇,轻慢地说道。
日薄深山,轻暝笼雾,四周的苍翠渐变墨色。暮鸦零乱,残蝉噪晚,声声凄切。
找到阮潮的时候,夕阳正好完全沉下天际,四周夜色弥漫。
七八个大汉全部倒卧在血泊中,冰冷僵硬。
阮潮蜷缩在不远处,罗裙碎烂,衣衫不整,乌黑浓密的长发覆在雪白的肌肤上,蜿蜒至膝腿处。
"都是她一个人杀的?"净戈蹲在了尸体旁边,细细研究,"血是黑色的,中了毒。"
苏玳走到了阮潮身边,用脚尖踢了踢那毫无反应的躯体。
"这只小蝎子,连头发指甲都渗着毒液呢。"
净戈看向了苏玳那边。
"她死了吗?"
苏玳闻言扬起了弧度优美的唇。
阮潮的手动了一下,轻颤着攀上了苏玳的长靴。苏玳冷冷地盯着她看。
"……我死……也必定……先杀……杀了你。"
阮潮艰难地仰起头来,一双美目,布满了血丝。
"我就给你这个机会。"苏玳俯下身子,用手撩开了她粘在脸上的乱发,无比温柔地说道,"跟我回龙城,做苏家的药师。"
阮潮放声大笑,却咳出了一口鲜血,她急促地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我一定要你后……后悔!"
我静默地站立一旁,望进漫无边际的夜色深处。
我知道,那个名震江湖的神医,苏玳已经得到手了。
第十四章 良宵
夜,烛映帘栊,罗帏黯淡,我躺在床上,无半丝睡意。
薄风穿林,败叶萧萧,却隐隐夹杂着一丝异响。
翻身下地,我吹熄烛火,推门出去。
林影绰绰,一袭蓝衣隐现其中。
缓步上前,我眯起双眼,沉声低唤:"净戈?"
那人转过头来,松散的长发乱在风中。
"这里居然有萤火虫。"她的手轻柔地拍打着杂草,几星萤火忽高忽低地扑闪。
"睡不着?"我走到她身后,站定了,抚顺她凌乱的丝发。
她没有马上答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道:"那个房间,没有窗子。"
阮潮的屋子表面上看来并不大,进门便可看见床铺,但石壁上却机关重重,真正的卧室建在墙后,共三间,我与净戈独自一间,苏玳与阮潮共用一间。
"和你换。"我并不介意房间里有没有窗子。
净戈摇了摇头,身子软软地靠了过来。我但觉一阵香风扑鼻,反射性地张臂把她接住。
"我以前的房间也没有窗子。"净戈头一仰,枕在了我的肩窝里,"看不到星星,看不到月亮。"
我没有进过醉梦楼,但听旁人说,那里雕梁画栋,玉屏翠帘,富丽堂皇。
"苏家有个琼榭,可赏星月。"主人不是吝啬的人,只要她足够尊宠。
净戈站直了身子,面向着我,表情略带不满。
"你应该问,为什么没有窗子。"
于是我问:"为什么没有窗子?"
落絮无声,行云有影,湛湛长空,绛河清浅,隐隐两三蝼蛄轻啼,又闻蛩响衰草。
月华如霜,净戈像披了一身风雪。
"我梦游的时候会爬窗子。"她紧接着说道,"你要问我,为什么会爬窗子。"
其实我更想问,什么是梦游。
但是她没有等我问,就已经继续开口了。
"我把一个女人推出了窗口。"她似乎一直注意着我的表情,"不是这种小屋子的窗口,是五层高的楼房。"
"为什么要把她推出窗口?"我听说过妓院里的姑娘常为客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净戈身为花魁,嫉妒她的姑娘更是不少。
"当然是为了一个男人。"净戈半垂着脸,细密的羽睫在眼底落下零碎的阴影。
我想起了那个温文儒雅的男子,风一样清,云一般淡,是净戈深深眷恋着的人。
"那个女人和他在一起只是为了名利。"净戈的语气并不激动,连表情都是淡漠的,"我只是帮他,他却恨我。"
"那个女人死了?"为名为利又怎么样,不过稀疏平常,红尘的女子,不是早已把这些都看得通透了吗。
净戈摇摇头:"断了脊梁骨,终生残废。"
换了我,宁愿死去。
"所以后来,他就和你一起了?"原来,他们的私奔,另有原因。
净戈古怪地瞪着我,似乎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当然不是,他只是我的心理医生。"
我一怔。
"他刚来就每天都找我谈话。我开始不大理他,只是他在说,后来慢慢的,就变成了我在说。"净戈顿了顿,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表情,"不是朋友,只是治疗……对了,你不知道自由联想。"
醉梦楼是这样训练姑娘的吗……?我微微皱眉。
"有一段时间,我曾经以为自己喜欢上他,但后来我无意中听到他跟别的医生说,那是移情。"
她的语速有点快,很多词语我都听不清楚,甚至她的整句话,我都没听明白。
"在治疗进行到这个阶段时,我把他的女朋友推出了窗口。"净戈虽然一直都在看着我说话,但却更像在自言自语,"我被换了病房,再之后,出现了梦游,从此就住在没有窗口的病房。"
我困惑地盯着她,这是她的回忆……?但是,她不是失去了记忆吗?
"蓉儿,这个时候你应该问我,为什么会进病院。"净戈的神色略显疲惫,她坐了下来,长草遮挡了她大半个身影。我把她拉了起来,寒露正浓,容易湿了衣裳,我找了个树根,与她一起坐下。
即使我不去问,她也会接下去说。
"爸爸死的时候,我十岁。过着生日,有人敲门,爸爸去开,一班警察就涌了进来。"净戈的语速放慢了,仿佛为了让我能听明白,"爸爸激烈反抗,伤了他们的人,就被打死了。"
孤山无限风凉,吹散闷暑,翻飞木叶,不雨也飕飕。净戈的语调一直单调平顺,但听在耳中,却阴沉惆怅。
眼前这个人,虽是净戈的容颜,却远比净戈神秘莫测。
不是失忆,更像是换了个人!
"有一种武器,比刀剑更具杀伤力,只需瞄准目标,轻轻地扣动一下食指,就可以让人命丧黄泉。"净戈看着我说,"我爸爸就是被一枪爆头的。他的血都溅到了我身上,我全身就像被火烧到了一样疼。"
如果说阮潮的招魂没有成功,导致了那个魂魄不完全,遗忘了过去,那么,换一种假设,也可以是招错了魂魄,所以,它根本没有这副躯体的记忆。
净戈应该有注意到我看她的眼神变了,但她仍毫不在意地继续说着:
"我被送去了精神病院,有八年的时间,不怎么说话也不理会任何人,他们说我的情况与亚斯柏格症候群类似,然后来了个专门研究这方面的教授,就是之前我说的那个男人了。"
我的手动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去握腰间的剑,但马上又顿了下来。这个人,无论是谁,对我,都没有杀意。
"你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我听到自己冷漠的声音在静谧的空气中响起。净戈的神色没有丝毫改变,依旧平静。
"他们都说我爸爸是坏人,抢劫银行,枪杀警察,逃亡时还四处盗窃抢劫。但是,对我很好。"净戈轻叹了口气,"真的……对我很好。"
她是生活在很偏远地方的人吗……?爸爸就是爹爹的意思吧?
我只觉得脑袋一下子沉重了下来,关于爹爹的事情……我突然发现,我竟然想不起任何一件关于自己爹爹的事情!
"蓉儿?"
在我听到她的呼唤时,才注意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用双手抱住了脑袋。
我放下手,用力地甩甩头,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你不是净戈,你是谁?"我冷冷地盯着她。
"我叫原远。"她没有丝毫隐瞒,很坦率的承认了。
如果,你告诉我,你的确就是净戈,我是会相信的。
"……为什么?"为什么不骗我,为什么要把这些事情告诉我?见识过苏玳的残忍和我的无情,你就不怕我们杀了你?
"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几次三番保护着的人,不是净戈,是原远。"她的脸被树叶斑驳的阴影遮挡着,只看见那双狭长的凤目,明净无尘,雪亮清澈。
手背的咬痕顿时剧烈地痛了起来,蔓延开去,整只手臂都麻痹无力。
"这件事……"我咬了咬牙,终于道,"不要告诉其他人。"
苏玳曾经对我说过:苏家的手下,除了武功高强,还必须绝对的忠诚。
阮潮是个例外。
而我……
净戈,不,原远这个时候伸手揽住了我的双肩,柔顺的发丝擦过脸颊,微微的痒。
"我会保护你,无论如何,都会保护你。"
那纤细柔弱的女子,在我的耳边这样说着。
第十五章 玄机
月洗高木,露溥幽草,流萤点点低飞。
原远说得累了,便靠在身后的树干上,沉沉睡去。
我望着浓重的夜色,想着她刚才的那番话,似懂非懂。
净戈也好,原远也好,最后,终是要送到主人身边。
这是我第一次接受杀人以外的任务,保护她,只是听令行事,无关我的意愿。
静谧的山林,凌乱的心绪,漫漫夜长——
我在黑暗中静坐着,直至天明。
侧头看了眼原远,她依旧是入睡前的姿势,双目微闭,神情安适,好梦正酣。
风吹了一个晚上,许多不知名的小花散碎在她的头上、脸上、衣服上,随着她的呼吸而轻轻颤动。晨雾苍茫,她宛若云中仙子,任沧海桑田,历浮生百劫,依旧不受干扰,沉睡千年。
不自禁地,我用力推了推她瘦削的肩,她嘤咛一声,细密的睫毛轻颤数下,然后缓缓地睁开双眼。
"草湿雾重,回房间睡吧。"我替她拨落发上的落花,顺便理了理她凌乱的青丝。
她神色茫然地睁着眼,呆呆地看着我,仿佛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
我也盯着她看了一阵,这个古怪的人居然也有这么傻愣的时候,实在有点无法想象。
"早上了?"她揉了揉双眼,襟袖上的花瓣随着她的动作而纷纷坠落,铺了一地。
屋子的两扇木门就在此时打开,阮潮罗绮绿裙,玉钗摇曳,款款而出,在见到我们时错愕地瞪大了双眼。
原远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走了过去,看也不看阮潮一眼,径自入了小屋,所走之去,都遗留下一地零碎的残花。
我在原地站立了片刻才跟着她走进小屋。
不知道为什么,在见到阮潮的瞬间,有一种奇异的违和感在我心底扩散,但一时间又说不出那感觉源于什么。
"大美人,大清早就出去了还是整夜都在外面?"
才走进去,就听到苏玳慵懒低沉的声音响起。
"早餐呢?"原远没有回答她的提问,扫了一眼空荡荡的桌子,神色不满地问道。
"在厨……"苏玳抬眼看见了我,说到一半的话突然打住了,表情略显呆楞。
"又是小米粥吗?"原远撇撇嘴,坐到了桌子旁。
苏玳慢慢地从座位站起,眼神复杂地一步步向我走来。
"坐吧。"她勾起了薄薄的朱唇,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
"嗯。"我震了一下喉咙,从她身边绕了过去。
耳边一阵酥痒,是她的手指,碰触了我的耳根。
转过头,我满含警告地瞪她。
"蒸了包子哦,是你喜欢的。"苏玳捏着一朵残零的花儿,放在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
我低头,发现自己的衣服上也沾了不少花瓣,才轻轻拍打,便扬在半空,无声的旋落,遍地芳华。
阮潮一声不吭地入了屋,从厨房端出了早饭。
熬得粘稠的小米粥,浑圆细白的包子,不是苏玳能做出来的食物。
我看向了阮潮,她面无表情地坐在原远对面,默默地喝着粥。
是阮潮做的早饭,只是……她受了那么严重的伤,没有五六天的时间如何能下床?
还记得昨晚是我从山上一路把她背到小屋的,她的血染了我一身,把她放下床时还气息奄奄,而现在,只一个晚上,她居然行动自如?
"小美人不饿吗?"苏玳侧着头端详我,眉宇间略带关切。
我拿起包子咬了一口,心底总翻腾着化不去的疑惑。
如果这包子是阮潮一大早起来揉面做的,为何我一点动静都听不到?虽然我无法运用内力,但听觉依旧灵敏,何况阮潮武功已失,步伐即使放得再轻,也不可能逃得过我的双耳。
下意识地,我看了眼右手的手背。
结痂的地方已经开始脱落,新长出来的皮肉粉红细嫩。
巨大的寒意涌上了心头,我被一种深沉的恐惧压迫得差点喘不过气。
"解药……"我缓慢地开口,看向了苏玳。
苏玳一口气把剩下的粥都喝个干净,放下碗,轻柔地笑了笑:"今天马上就叫毒蝎子配制,你放心好了。"
我把目光投到阮潮身上:"她的伤……"
"你忘了她是神医,那点伤,算什么。"苏玳轻描淡写地笑道。
我没有忘记阮潮是神医,但是,我不记得她什么时候有替我的手疗过伤。
阮潮一直默不做声地埋头吃东西,脸容依旧苍白,但却毫无病态。
原远放下碗筷看着我说道:"阮潮那舞蹈我学会了,教我骑马吧。"
我怔了良久才消化掉她说的话。
阮潮只跳了一次的舞蹈,接着还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她居然也能学会?
"大美人,骑马可不像跳舞那么简单啊。"苏玳对她摇了摇食指。
原远"切"了一声,别过头去。
这个人,性格和净戈相差如此遥远,即使送到主人身边,我也难逃死罪。
真正的净戈,这里只有苏玳一个人见过,若想瞒过主人……
"你喜欢骑马?真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只喜欢琴棋书画风花雪月呢。"苏玳打开折扇,一下一下地摇起来。
原远看我一眼,再转望苏玳:"……忘记了。"
苏玳挑了挑眉,"啪"地把折扇合上,微微笑道:"我可以重新教你。"
原远沉默片刻,最后看向我说:"我学会了,你就教我骑马。"
"……好。"我动了动唇。
这样的发展完全符合我的想法,太符合了,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利与自然。
我望了身侧的阮潮一眼,她对我们的谈话丝毫不感兴趣,连头都没有抬过。"等一下我和你一起去采药。"
听到我的话,阮潮这才抬眼看我。
"不必了,那种药草需要浸泡,我发现之前已经浸泡有了……所以,"她顿
了顿才接着说,"配制解药用不着十天了。"
"那需要几天?"我问。
"三天。"
我点了点头。
"小美人?"苏玳担心地叫了一声。
我看向她。
"昨晚没休息好吧?最好进房间再歇一下。"苏玳用近乎命令的语气道。
我有点木然地逐一扫过她们三人,苏玳、阮潮、原远。
没有一个人,要对我再说些什么吗……?
我站了起来,走向石壁暗门内的房间。
这样的情况……又发生了吗……
不可能一夜之间就结痂脱落的咬伤。
要十天左右才能配制好的解药只剩三天便可完成。
净戈突然的表明身份。
苏玳极其自然地教导原远学习净戈应会的才艺。
这一切,都隐藏着某个关联——
第十六章 忌日
我住的这个房间,有窗子可以望出外面,淡薄的晨雾一点点被风吹散,林树葱茏,渐见清晰,透过枝叶的罅隙,可窥见远处乱山无穷。
我躺下床,呆呆地看着被风微微掀起的纬帐。
离她的死忌,尚有半年,不应该发生这样的情况。
举起了右手,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摩挲着那上面的结痂,只觉一阵细微的痒,已经不再疼痛。
"兴许是你搞错了时候……"十指交叉,盖在了眼皮上,我自言自语地低喃。
她黑发如瀑,编成十多根细长的辫子,发端上都系着鹅黄的丝带,明眸秋水,眉梢眼角上总挂着浓浓的笑意。
从没见过那么爱漂亮的人,还是个小小的孩子,就已经非常注意衣着装扮了。
"小妖,头发要梳理好。"
"我已经梳理过了。"
"就这样绑着一点都不好看,我来帮你弄吧。"
"不必,别碰我。"
然而却看到了她受伤似的眼神,大大的眼睛满含委屈,心一软,就顺从了。
打扮得再整洁漂亮,练完武功回来,还不满身泥尘。
"看,我把小妖打扮得很可爱哦。"
可爱的人,是她自己吧,同伴中,没有谁敢正眼看我,见到我都远远地避开,如见猛兽。
惟独她,才第一次见面,便跑了过来,怯怯地告诉我她叫什么。在这里,训练我们的师傅从来不喊名字,只呼编号,这里有十二个人,我排在最后。
"我叫十二。"
"姓石吗?"
"……姓花。"
"小花!"
"……叫花邀。"
"花、妖。是花朵的妖精吗?"
"……"
那一年,我们都只有五岁,她天真烂漫,我阴沉孤僻。
我习惯安静,想方设法地远离同伴,她明明喜欢热闹,却千方百计地粘在我身后。
久而久之,我发现,两个人,没有一个人那么寂寞。
进入苏家前,他们告诉我,这次苏家选的是一等亲卫,无论开始时培训的人有多少,最后剩余的,只能是最厉害那个。
淘汰,意味着死亡。
其他的话我听不懂,惟独,听懂了那个死字。
能被苏家收容的人,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所以我一直很不明白,苏家为什么选了她。这个人胆子小,习武懒,虽然爱笑,但也爱哭。
"如果不认真练习,就会死在别人手上。"
提醒她,不止一次,但每一次,她都满脸无所谓的样子。
"你不怕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都会偷偷地和她一同去龙城城郊的长堤上单独练武。我指点得认真,她学习得随意。会做这种浪费时间体力的事情,连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
偏偏她不领情。
"不怕死?"
她微微翘起了嘴角,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怎么可能。"
平静无波的语气让人听不出丝毫情绪,但是,她终于开始努力。
有些人,天资聪颖,举一反三,她显然与之相反,一套剑法练习了四五遍,依旧记不住招式顺序。
偷去堤岸的次数多了,居然发现岸的另一边,也有十二个像我们一样苦练武功的少年少女。
"我听二小姐说了,苏家有两队亲卫,一队守护龙城,一队出外完成任务。所以,作为领头的一等亲卫也需两个。"
龙城苏家的二小姐,骄傲得像只孔雀,总爱穿得花枝招展的跑来看我们练习武功。
我至今还记得二小姐见到她时,双目顿时闪闪发亮,扳过她的脸霸道地说:你就是小三吗,好可爱哦,如果死了,就做成标本,摆在我房间里。
每次想起那个人,我总不寒而栗。
"你跑去问她?"
"我才不敢呢,是她自己说的……对了,她还给我这个!"
"什么来的?"
"叫雪絮糕,我特地留起来和你一起吃的。"
"……好腻。"
"你见过雪吗?"
"这里是南方,冬天不下雪。"
"真可惜,好想看哦。"
"……成为正式的亲卫后,如果有任务需去北方,就可以看到了。"
"但我的武功那么差,恐怕没这样的机会了。"
她对死亡之类的词语从不避忌,人生明明才要开始,却似早把一切看得通透。
安慰的话语都是无用的敷衍,她说的是事实,如果生存的法则是强存弱亡,我毫不怀疑她会第一个被人杀掉。
然而也有奇迹。
师傅说,必须进行一次测试,测试结束后,这个队伍只需留六个人。
那是一场混乱的血战,结果留下来的人,只有五个,包括了她。
"你知道吗,当我的剑被打飞时我以为自己死定了,但也是在那时候我才知道,自己的拳法,要比他们厉害。"
世事总是奇妙,我天天督促她勤练剑法,她却以一双肉掌,杀出了生天。
她的进步是突飞猛进的,经历了一次血淋淋的生死搏斗,她天真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阴郁。
我期待着,她成为我最强劲的对手。
多年后,我听到了"童年"这个词语,回想起来,只有四个字足以形容:腥风血雨。
第一次测验过后,我一连几个月都在做噩梦,这样的测试,再一次,便是最后结果。
而那个结果,意外的来得迟缓,苏家有着足够的耐心去等待。
五载光阴浮沉流转,终是等来了苏家少主的命令,五个人中,只留一人,其余的——死。
七天七夜的日升日落,七天七夜的追逐撕杀,仿如噩梦。
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二小姐似笑非笑的脸。
"切,真的没死,被哥哥说对了。"
没死……是说我?如果我没有死,那么……
那张爱笑的可爱的脸瞬间离我远去,模糊在我的记忆深处。
"以后你就是我们苏家的第一杀手了,那么,叫什么名字?"
名字……根本不重要,已经,听不到她用清脆响亮的声音叫唤我了。
"我听到过有人叫你姚……?"
"是邀,花邀。"
二小姐点点头。
"这个,给你。"
一样冰凉坚硬的物品抛落到我手中。
精钢炼铸,见血封喉,是她的短匕。
"……尸体……"
即使真的被二小姐制成标本,摆进房内,我也不会太过吃惊。
"自会有人处理,你觉得需要惊动到我吗?"二小姐哼了一声,推门而去。
半个月后,我的伤势已恢复大半,大少爷把我叫去,让我认识他的另一个亲卫。那个面色略带苍白的俊挺少年,见到我时,微微的惊讶,却很快地恢复了平静的神色。
他叫龙林戬,就是对面堤岸的胜利者。
我记得那个日子,有一个人,在得到我彻底的信任后,又彻底地背叛了我。
那把短匕,放在怀中,总灼烧着我的胸口。
少主说,既然新的一等亲卫已经诞生,亲卫队便也是时候更换新血了。
他的一句话,便是一场杀戮,歼灭旧部属,我和龙林戬都花了差不多整整一年的光阴。于是不知不觉,便临近了她的死忌。
"你们做得很好,新的亲卫队队员三天后便可选出,到时候由你们亲自训练。"少主坐在高高的尊座上,瞥了一眼地面上最后那个旧部的人头,满意地扯出了阴冷的笑容。
三天,我有三天的时间修养,非常足够。
那一夜,我抱着短匕入眠,决定天一亮就把它埋到堤岸边的柳树下。
一觉无梦,我推开房门时,却发现龙林戬就倚在门边。
"你怎么在这里?"
"等你。"
"等我?"
"主人不是说了要我们一同训练新进的亲卫吗。"
"主人是说三天后吧。"
"对啊,所以是今天。"
龙林戬做事向来一丝不苟,从来不开玩笑。
那把短匕,放在怀中有六个寒暑,每一年,我都在她的死忌前一天苦苦等待,次日,却都是第三天的清晨。
无论我清醒与否,时光,都同样在我的面前神秘消逝。
第七年,我在她死忌的前一天把匕首埋进了我们常练武的那棵树下。我相信了她对我的憎怨,她不肯原谅我,一直拒绝我的祭拜。
然而……
然而现在离她的死忌尚有大半年的时间。
"是你吗……"我发现窗外开始沥沥地下起小雨,如雾如烟,竟有几分初春的感觉。
我记得那个日子,三月初九,遍堤的芳草正冒着新芽,却被一缕缕的血污洗染。
第十七章 约定
门"咿呀"地被推开了,失神的我,完全来不及反应。
曼妙的身姿,随意的动作,是原远。
"我有敲门,只是你没听到。"她快我一步开口说道。
责备她的话,就这样咽了回去。
她快步走向我,指着窗口说:"下雨了,我们出去。"
这个人的思维,我永远捉摸不透。
"会被淋湿。"夏天的雨不像春天,大起来的时候,可以砸死人。
原远却毫不在乎。
"我们带伞,早就想撑那种油纸伞了。"她坚持地看着我,黑亮的眼睛带着显而易见的期待。
那种眼神我见过。
我以为,这差不多十年的光阴已经把我的心磨砺成铜墙铁壁,刀枪不入,不料只一个单纯的期待眼神,就让它柔软了下来。
我慢慢地站了起来,视线移到了腰间的剑上。
那个看似娇滴滴的弱女子,是个危险的人物。
她走到了窗边,背对着我,探头往外张望。我手抚利剑,一步步地向她的背影走近。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我怔住了,有半刻钟忘记了自己原本想干什么,目光穿过她瘦削的肩膀向窗外望去,葱郁的树木缭绕着一层淡漠的水气,满目烟绿,无边无际。
那是很豪迈的词句,由她甜软的嗓音念出,带着很独特的洒脱感。
"我们走吧。"
她很自然地拉着我的手,出了房门。
习惯是很可怕的事情,与她如此近距离的碰触,身体居然没有一丝警戒,连一个反射性的抵抗,都没有发生。
穿过空荡荡的厅堂时,我停下了脚步。
"苏玳和阮潮呢?"
"在药房配解药。"原远莫名地看我一眼。
"药房?在哪里?"
"阮潮的房间里。"
原远似乎很熟悉这里的结构布置,最起码,也曾经各处走过一圈。
心中的疑问,一点点地得到确定,也许再向前深入少许,便是真相。
屋外,苍翠逼人。细碎的雨丝并无变大的迹象,淅淅沥沥,纷纷扬扬。走在林中,有浓密的树叶遮挡着,只闻沙沙的声响,不会弄湿衣衫。
尽管如此,原远还是打开了不知道从屋子的哪里找来的油纸伞。
"我是在梅雨季节出生的,喜欢雨。"她走在前面,不时地把雨伞移开,仰头看被绿荫阻隔的雨丝。
我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她记得自己出生的时日,而我……对此却毫无印象。
"下雨,我就一个人走在街上,鞋子湿了,裹着脚一整天,感冒时,爸爸会很着急。"
故意的……有些人,性格恶劣,总喜欢露出满不在乎的神色,看别人为她紧张。
原远是这样,那个人……也是这样。
"刚才你吟的那几句词……"有这样的境界,还有什么是看不破的,抓住那缕细微的温柔不肯放手,终究还不是在绵长的记忆中消融化去。
她回头,等着我走到她身边,才淡淡的说:"词句,是别人的。"
我看向她。
"怎么可能豁达,重要的人死了,耿耿于怀,一辈子都放不开。"她的脸上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感伤,语气也是单调的冷漠,这个人,不是真的没有悲伤,只是,她习惯了不表达出来。
心底最柔软的那部分狠狠地痛着,不为她,只为自己。
"魂魄,都是带着记忆的?"我问。
她想了一下,摇摇头:
"单是魂魄,不知道。"
"那么,"我看着她,"就问你应该知道的。"
她略微疑惑地回望我。
"阮潮的舞,你是在什么时候学的。"
不知道是风的吹拂还是她的手发软,油纸伞轻晃了一下,掉到了地上。
我弯腰把伞捡起,递回到她的手上。
她定定地盯着我,眸光黯然,掺着几丝复杂的情绪。
我不急,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七天前。"终于,她说。
我瞪大了双眼。
"我还以为,你察觉不到。"她收起了伞,抬头往上望,并张掌试探了一下雨水会不会滴落下来。
七天,那些光阴,是如何从我的生命中偷偷滑过的……?
"所以,这样的事,以前发生过。"她笃定地道。
隐隐传来数声不知名的虫叫,有飞鸟从头上掠过,惊落几片木叶。
这个人,不是净戈,带回去,也未必算完成任务,她知道太多,留着,是祸患。
不如现在,杀了她——
"不要紧的。"就在我要拔剑的瞬间,她轻声地道。
我的心顿时像被人捏了一下,又惊又痛。
"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要紧的。"她的目光清澈明净,带着毫无知觉的天真直视着我,"我可以帮你。"
帮我?
我冷冷地笑出声来。
在发生那个诡异状况后的第二年三月初八晚上,我把亲卫队里最得力的属下叫到自己房间,以了解各队员最近执行任务的情况为借口,与她彻夜长谈。
终于天明,我暗舒一口气,让她回房,独自往长堤奔去,途中,我拦下一个侍女询问日子,她毕恭毕敬地回答:回花队长,今天是三月十一。
我调头,找到了那名得力属下,她正在房中与另一个队员争论着今天是什么日子,见到我,都住了口。
那一天,少主问我为了何事斩杀了两名亲卫?
我答:办事不力。
他看我一眼,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也不追问。
第三年三月初八晚,我有任务在身,投宿客栈,吩咐小二第二天天亮一定要来叫门。结果次日清晨,小二并没有出现,问掌柜,他说:哦,那个小子啊,两天前就不见影了,我还找他呢。
第四年三月初八晚,同样是为了任务,我须埋伏在目标必经的路口,伺机行事。但守了一夜,却不见人影。问路过的行人,发现又已是三月十一,任务没有按时完成,我被少主重责五十杖,关水牢一个月。
第五年三月初八晚,我乔装进入一家妓院,吩咐老鸨每隔一个时辰送一个姑娘入我房间,直到次日天明。
窗外晨曦初现时,我房中共有六个姑娘,在最后一个进来时,已过五更。我问她:今天是三月几日?
她说:公子,现在五更已过,算起来应该是三月十一了。
我冷冷瞥她一眼,把长剑放在桌上:我进来时才三月初八,才一夜,就十一了?
她顿时花容失色,颤抖着声音道:公子……你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初十了……
我不信,一个一个地问房里的姑娘,她们都缩成一团,战战兢兢地回答:公子来的时候……的确是三月初十。
我跑出去找老鸨,得到的,也是同样的答案。
第五年三月初八晚,我找到龙林戬,约他比试。但就在我们要动手时,少主派人来传见他。我无奈地独自回房,次日,依旧已到三月十一。
"蓉儿?"
我回过神来,雨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大了一点,点点滴滴,从枝叶的间隙里坠落。
"你要怎么帮我?"我冷眼看她。
"这要看你。"她说。
"我?"我皱起了眉。
"对,"她颔首,"除非你百分百地信任我,否则,很难帮你。"
完全的信任就意味着彻底的背叛,我错过一次,足以得到教训。
"这样好了,"她叹了口气,"把你能告诉我的,都说出来,其他的,不强求。"
我眯起双眼,不作回答。
"那么算了,我会另想办法的。"她打开伞,踮起脚尖,把我一同遮挡在内。
"无论如何,都会保护你。"她的目光恢复了神采,闪闪有发亮,"会有办法的。"
"……跟你说,可以。"我终究还是作出了选择,"只是,帮不了我,就杀了你。"
她没有丝毫退缩,抬眼望我:"一言为定。"
第十八章 危机
渐渐变密的雨丝偶尔会滴落到身上,空气潮湿而清新。伞太小,于是我们挑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来遮雨。
"像那样的状况,之前都只发生在她的忌日。"我沉吟了良久才开口。
树杆上有一只蜗牛,正缓慢地往上爬行着,它身后,是一串透明的黏液。
走过的路,会留下足迹,度过的时光,不可能没有记忆。
"你重要的人?"原远顺着我的目光,也看到了那只蜗牛。
"对手。"我说。
原远没有接话,点了点头。我知道,她等着我继续说下去,然而此时此刻,我却没有丝毫说话的兴致。
雨丝涟涟,一串串地落下,树杆上的蜗牛不幸被一颗雨珠砸中,惊得马上缩进壳里。
我缄默良久,终究决定接下去说,才要开口,原远却竖起食指放到嘴边,比了个禁声的手势。
难道有人接近这里?
我警惕地侧耳倾听,除了窸窣的雨声外,就只剩下风穿过枝叶的细响。
疑惑地看她一眼,她也正望过来,目光相对上时,我有一种溺水般的窒息感在心头扩散。那漆黑的眼眸,犹如无底的深潭,一不小心,便将沦陷其中,无法自拔。
"听见了吗?"她问。
"什么?"难道在我所不知道的七天里,她已经练就绝世神功,可以听到方圆百里之外的脚步声?
她抿着嘴,目光缓慢地扫过四周的林木。
"山林的声音。"
我皱了皱眉。
"你是想说下雨的声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佳人啊……我真能有所期待吗。
她把玩着手上的伞,嘟哝道:"有人专门到深山野外录制这种音效。"
"嗯?"虽然不知道她说什么,但却能感觉到她的不满。
"大自然会唱歌。"她想了想,似乎在组织语言,"那种歌声,能让人的心平静。"
"是吗,但我更习惯听人的歌声。"我侧过身去,避开从树叶上滑下来的雨滴。
我过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活,多的是露宿荒郊的时日,却缺少欣赏风花雪月的闲情逸致。
原远挑挑眉,伸手指向了自己。
在我还没明白过来时,她已经哼起了歌来。
节奏轻柔舒缓的调子,不像歌伎那样放开嗓子嘹亮地高唱,她只是随意的,小声地哼着,没有曲词,只有旋律。
雨滴仿佛淋湿了她的声音,那独特的音色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美,震撼着心灵。
"苏玳说,这是你家主人最喜欢的歌。只是我还记不住词。"直到她开口说话,我才意识到,歌声早已停止。
"她还教你什么?"没有人会比苏玳更了解主人,只要她愿意调教,原远绝对可以获得主人的宠爱,不输净戈半分。
"跳舞。现在就给你看。"原远走开几步,不等我回答便自顾自地跳起舞来。
"现在下雨,下次再……"我住了口。
湖蓝的身影亭亭玉立,在漫天雾雨中翩然舞动,长袖如云,轻盈灵敏,腰身若柳,柔韧纤美,身形轻忽飘逸,如风行水上,羽蝶穿花。
水烟!
苏玳教她的,居然是水烟!
这不是舞蹈,而是苏玳自创的一套掌法,它施展起来的时候华丽优美,似梦似幻,宛若舞姿,却变化多端,虚实难辨,如镜中花,水中月,使对手无从攻击又难以防守,如果再配合内功口诀运用,将威力无穷。
为什么……苏玳居然对她那么好……?
胸口不知道为什么闷闷地觉得难过,仿佛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迫着,堵得难受。
"接下去的还没学。"原远停了下来,用衣袖擦着额角的汗水。
"说过了,要用丝绢。"我从怀中掏出了自己的绢帕,递向她。
"脏了我不洗。"她撇撇嘴,大步地走过来,快到我面前时,身形却猛地后倾,整个人仰面下跌——
"你……"就不能好好看路吗……
我旋步上前,伸手要扶,却只是险险地拉到了她的手,那道强劲的拖力带着我和她一同往前摔去!
忙乱中,我一手护紧她的后脑,一手撑向地面,终是没有压到她纤弱的躯体。
"没事吧?"我正要起来,不料她却张开双臂揽住了我的脖子,惊疑之下,我居然被她一个猛力翻身,压在了身下。
眼前的青草地瞬间翻转为遮天蔽日的林叶,那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就这样趴压在我身上,一动不动。
"你干什……"我定在了那里,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一条色彩斑斓的蛇,扭着碗口大的身躯,在原远的背上昂头吐信,蓄势待发地正对着我!
腥甜的气味在湿润的空气中弥散开来,原远肩膀上的衣料,氤氲开一大片血迹。
如果不想死,就要比对方快、准、狠!
来不及拔剑,我对准它的七寸快速捏去,触到那冰凉滑腻的鳞皮后,继续用力,然后狠命地甩向最近的一棵树身,"啪"地一声,那蛇掉在地上,动也不动。
我坐了起来,抱着她,撕开她肩膀上的衣服,两只鲜明的牙印刻在了她雪白的肌肤上,流出的血液乌黑而腥臭。
我凑上去,一口一口地吸出毒血,她完全没有反应,软绵绵地倒在我身上,沉重得让我无法喘息。
直到吸出来的血液是红色之后我才停止,点了她的穴道防止毒性扩散,我小心翼翼地把她横抱起来,飞快地奔回小木屋。
"阮潮!"我一脚把门踢开,高声叫喊。
屋子里空荡荡的,没半个人影。
"阮潮!苏玳!"我的喉咙一阵干涩,连叫声都带着嘶哑。
猛地想起出门时原远说过她们两人在药房里配制解药,只是,阮潮的房间到底要怎么打开,我毫无头绪。
原远的脸色已然惨白,嘴唇紫黑一片,身体的温度一点一点地被抽去,逐渐冰凉。
"阮潮!阮潮!"我把原远放在地上,胡乱地在墙板上乱捶乱撞。
一个人,死而复生是奇迹,但奇迹,往往都只发生一次。
我用头抵在墙上,全身一阵虚脱无力。
"外面怎么那么吵?"随着"啪"的一声,一道暗门自内向外打开,一个衣着华美的年轻女子摇着纸扇款款而出,在见到我时,惊骇地瞪大了杏眼。
"阮潮呢?"我一个箭步上去,急切地问道。
"毒蝎子,出来。"她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高声呼喊。里面隐约传来了脚步声,由远及近,逐渐清晰。
"原……净戈中了蛇毒。"见到阮潮,我的心终于稍微平静下来。
阮潮没有表情地看了一眼外面地上的原远,再冷冷地看向我。
"一日断魂?……没救了。"
第十九章 故友
没救?
这两个字如同利剑一样捅进心脏,我难以抑制那种疼痛,不自觉地弯下身去。
一只有力的手扶住了我的臂。
"毒蝎子,救不了他们,你就跟着陪葬吧。"苏玳的话散发着幽幽寒气。
肩膀被一双纤细的手臂揽过,当脑袋靠进一个狭小的怀抱时,我才发现四肢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力。
"我只说没救,又没说人会死。"阮潮轻哼了一声,凑到我面前,仔细地端详我的脸,"你帮她把毒血吸出来?"
我连点头的力气也没有,只是努力地睁着双眼看她。
"那是剧毒,怎么可以乱吸。"她的语气暗含责备。
"你给我马上救人,别一堆废话。"苏玳的手紧了一下,我的脸随着她的动作贴到了她的前襟,鼻端是一股淡淡的药草香味。
"先把她放床上吧。"阮潮不带一丝感情冷冰冰地说道。
感觉身体被人揽扶着向前移动,我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挣扎起来,苏玳满脸疑惑地看向我,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艰难地开口:"净戈……一起……"
苏玳听明白了,点点头,看向阮潮:"你,去把大美人一同抱进房间。"
阮潮似乎并不乐意,嘴巴动了一下想反抗,却终究闭上了,不情不愿地走到了原远身边。
乏力的身躯再也无法支撑,我任凭苏玳摆弄,最后被放到了柔软的床铺上。不一会儿,阮潮也抱着原远步履不稳地走了进来,在苏玳的目光指示下,她把昏迷不醒的人儿放到了我的身边。
我只感到眼皮沉重无比,视线逐渐变得模糊。
这样的感觉……竟是那么的……似曾相识。
"我已经给她喂了解药,放心吧。"阮潮的声音在耳边冷漠地响起,我怎么努力地想睁大眼睛,也只是看到一片青影。
"你没有直接中毒,所以毒性不深,睡上一觉就没事了。"
我已经分辨不出说话的人是谁了,头脑昏沉沉的无法思考任何事情,眼前的视线逐渐发暗,最终被黑暗取代。
只是,手指始终触碰到旁边那人冰凉的身体,不知道,她吃了解药之后什么时候可以恢复。
"她真的没有性命危险?"耳边隐约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要非常地集中精神才可以分辨出说话的内容。
"神医之称也不是我自己取的,信不信由你。"
"我信得过你的医术,但信不过你的人。"
"……你放心,虽然我和花邀有过过节,但现在,我最恨的人,是你。"
"这可不是对自己主子该说的话。"
这样的情景,让我回想起不久之前,我中了阮潮的毒,在隆安村客栈度过的晚上。
那时候,我也像现在那样无法动弹,虚弱地躺在床上,而苏玳和净戈就在身边吵吵嚷嚷的使人无法安眠……等等,某个奇异的念头电光火石般一闪而过,快得让我无法捕捉,但又似有所悟。
我想集中注意力好好地思索,无奈脑子不听使唤,思绪乱散。
"她醒了。"
"我说过,吃了解药就会没事。"
"你觉得怎么样?"
无法辨别是谁的声音,很朦胧地传进耳朵里,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理解完话的内容。
突然,床铺震动了起来,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地难受。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应该是身边的人动了起来。
"疼……"
"不要用手碰伤口,才刚上的药。"
"她怎么了?!"
有一个温暖干燥的柔软物体贴到了我脸上,停顿了许久才移开。过了好一阵我才感觉出那是人的手。
"她为你把伤口的毒血吸出来,也中了毒。"
"吃过解药了吗?"
"不用解药,她不像你直接被蛇咬到,毒性足以致命,她现在只是昏迷而已。"
"让她醒来啊。"
"那苏二小姐的心机不全白费了?"
要完全听懂那些话,花了我不少精力,如此费神的行为让我疲惫到了极点,只觉得背后汗涔涔的,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然而,那最后一句话却让我混沌的脑子清明不少,莫名的寒意攀上了心口。
难道……不会的……怎么可能……
"那条蛇,是你们故意放出去攻击我们的?!"
原来是真的……只是……为什么……
"我只是听命行事,原因,你自己问二小姐。"
在我心口的寒意缓慢地扩散开去,延续四肢百骸,连指尖都是异常的冰冷。
"你就不在乎伤了她?"
"毒蝎子有解药。"
"……我说的,是她的心。"
"那就不让她知道啊。"
我此刻真想冷冷地大笑,我的心?一个杀人如麻的杀手,居然有心?居然还有人会认为……我有心……?
苏玳的心狠手辣我不是第一次知道,只是,她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这一次,她的目的何在?
疲惫的感觉继续加深,四肢越发绵软,只是思维却逐渐清晰起来,她们的一举一动,我都听在耳朵里。
"我说过,你们不懂,需由我来!"意识清醒之后,我开始能够分辨出各人的声音。原远难得那么明显地表示愤怒,她似乎已经明白到苏玳所作所为的背后目的,并且非常反对。
"你来?陪她唱歌跳舞就管用了?"苏玳极尽讽刺地嗤笑。
"你跟踪我们,凭什么?"
"我不允许任何事情脱离我的掌控。凭什么?就凭你和她都是我苏家的人。"
长久的沉默横亘在对恃的两人之间,我看不见她们的表情,但可以想象。
"那么,你认为自己这样做,起到了作用?"良久,原远平静地问了一句。
"不知道,还在等。"苏玳的语气里已经没有了火焰,在人前,苏二小姐从来都很少发火,会让她如此生气而没进行丝毫刑罚的,也就只有原远。
"那你就等吧,现在还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真的爻瑟。"
"是真的,我知道。那个人就是爻瑟。"
"即使这样,她也未必会出现,你忘了她恨蓉儿?"
"那你又知不知道她们当年有多要好。"
有那么一刹那,我忘记了呼吸,甚至连心脏都停顿了下来。爻瑟……她们说的是爻瑟——那个,在我十岁的时候,亲手杀死的"朋友"!
第二十章 是非
我所在的房间,应该是原远住的,因为我听不到雨的声音。她的房间,没有窗子。
长时间的沉默使我无法估计时光的流逝,稍微恢复清醒的头脑也因此而重新沉重昏胀,我不断地提醒自己,不可以睡过去,我要知道,爻瑟到底有没有死。
"不要再等了,给她解药。"一片沉静中,有个人开口说话了。
"再等一下……"
"如果你想蓉儿没命。"
"毒蝎子说过人不会死。"
"她说的话你相信?她不也说我没救了,但后来还不是给我解药。"
"原来你那时候还能听见……"
死一般的沉寂,接着,有人摇了摇我的肩膀。
"喂她吃解药。"苏玳的声音有点疲倦,还微微透着无奈。
一颗满是芳香的丸子塞进了我的口中。清凉的感觉顿时在口腔散开,非常的舒服。我没有再听到说话的声音,不知道在黑暗中等待了多久,当我可以睁开眼睛的时候,身体已恢复正常,不再软累。
他们都在,只是各自都有所思量。
"刚才我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对吗?"苏玳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垂着眼睑看我,表情复杂。
"对。"我望着她,用手撑着床板慢慢地坐了起来。
她叹了口气,坐到了床边,盯着我,柔柔地扯出一抹笑来:"本来,是不想让你那么早知道的。"
"爻瑟没有死,你见过她?"她要怎么对付我,都无所谓,当初进苏家的时候,我就没奢望过那里是天堂。
苏玳没有马上回答,伸出手来,拨弄了一下我额前的乱发。我没有动,任由她摆弄,直到她露出满意的表情。
"小三小的时候可爱,长大了更是迷人。"她端详着我,柔情万分地道。
我蓦地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
是真的……爻瑟是真的没有死……苏玳已经见过她了……
"不可能的……我看着她倒下,我已经杀了她!"我喃喃地说着,只是说给自己听。
一个温暖柔软的物体覆在了我冰冷的手背上,稍微侧过头去,便看到原远美丽而淡漠的脸。
被她咬伤的手背,明明已经结痂,却因为她的碰触,而再次隐隐作痛。
"那时候,爻瑟掐着我的脖子……我很难受,就用她送给我的匕首把她杀了。"我到现在还能清楚地记得匕首刺进她心脏时的声音,那是生命嘎然静止的声响,动魄惊心。
我看见苏玳很奇异地笑了笑,清俊的脸孔带着难懂的情绪。
"接着呢?"苏玳深深地望着我道。
"接着……我成了龙城苏家的一等亲卫。"说话的同时,我想起了在隆安客栈过夜时作的噩梦,梦中,衣着华美的女童满面杀气,举剑向我刺来!
我甩甩头,极力让飘忽的思绪稳定下来。
苏玳冲着我摇了摇头:"我问的接着,是你杀了爻瑟之后,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疑惑地皱起眉头,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杀了爻瑟后,便昏迷过去。醒来时,我躺在床上,而你就在旁边。"在陷入黑暗之前,记忆定格在大片猩红的血花从爻瑟胸口喷薄而出的画面上,及至往后,每次我杀人的时候,脑中都会闪过那时的情景。
苏玳怔怔地看了我良久,继续摇头。
"小三,你记错了吧。"
我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你……叫我小三?"
"你忘记了,你们训练的时候都只用编号不用名字……"
"我记得,"我冷冷地打断她的话,"但我的编号不是三。"
苏玳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一样,大笑了起来。我定定地瞪着她,思绪翻涌。
"你的编号当然是三,还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呢。"苏玳笑过之后接着说,"你不记得了,小时候,我对你很好,还送你糕点。"
……对了,她还给我这个!
什么来的?
叫雪絮糕,我特地留起来和你一起吃的。
"你对爻瑟很好,我当然记得……"那个可爱多话的小女孩,不管去到哪里,都应该是人见人爱的。
"爻瑟?我对她倒没什么印象,孤僻又阴沉,而且长得那么难看。"苏玳啧了一声。
顿时,我感到莫名的凉意窜上了背脊,身体无意识地缩了缩。有人在我的手背上轻拧了一下,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原远平静的容颜。
"我说过,会帮你的。"她笃定地轻声说道。
安慰的话语从来都是虚伪的,这一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但此时此刻,我却因为她的那句简略的安慰而放松了下来。
"孤僻阴沉又难看的人,是我。"我吐了口气,缓缓说道。
苏玳愣了一下,眉头微蹙。
"小三,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怎么可能把你认错?"
"难道自己是谁,我不知道?"我讥讽地冷笑。
苏玳看着我,有点艰难地说道:"你不是不知道……而是……你想不起来。"
"我有什么是想不起来的?关于爻瑟的事情,我每一件都记得非常清楚!"
"你的确是想不起来了。"苏玳斩钉截铁地道,"或许应该说,你记错了。"
我脸色一沉,正要开口反驳,却被身边的原远按住了。
"我们听一下苏玳要说的话。"
我看向了她。
我们……?
她点了点头,握紧了我的手。
苏玳的目光滑到了我和原远交握的手上,她停顿了许久,才把目光移开,开口说道:"你说你用匕首杀了爻瑟,但实际上,我看到的是爻瑟用匕首刺伤了你。"
我不知道自己脸上此刻是什么样的表情,但是心里却异常的镇定,过分荒唐的事情,我只需把它当成笑话。
"是我亲眼看到的,你胸口上插着一支匕首,倒在血泊里,而她就呆楞地跪在旁边。"苏玳也看着我,面容平静地继续说着,"哥哥说,她是作弊取胜的,于是我杀了她。你知道,苏家需要的人,必须忠诚,背叛朋友的卑鄙之徒,绝不能留。"
我开始摇头,不断地摇头。
"你说的话,我不相信。"
"不信的话,你可以看看自己的左胸,那时侯你差点丧命,留下的疤痕,这辈子也消不掉。"苏玳的目光明明是柔和温情的,但我却感到自己像被她整个看透了一样,无所遁形。
"那些伤,是执行任务时留下的……"我抓紧了前襟,那个来历不明的伤,只是那晚她在隆安客栈里无意中发现信口胡扯的。
"花邀……"苏玳的眼神略带悲伤,她无奈地看着我。
"你不是说爻瑟没死吗,我们可以找她出来,我只相信她说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在说这话的同时,我下意识地转过了头去看原远,好象不这样做就无法安心。
然而原远的目光却透着难以捉摸的情绪,几次欲言又止。
"我来告诉你吧。"苏玳举起两条修长的藕臂,搭上了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爻瑟没有死,就在你的身体里面。"
第二十一章 抉择
爻瑟在我的身体里……?我不明白。
"那是'分离性同一性障碍',用你们能够理解的话来说,就是同一副身躯里,有两个不同的灵魂。"原远的话并没有使我的思维更清晰,反而加倍的混乱。
"爻瑟的灵魂跑进了我的身体?"我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但原远却摇摇头。
"不是她的灵魂跑进了你的身体,而是你自己的灵魂分裂出另一个灵魂。"
"行了,行了。"我胡乱地点着头,原远说的话,从来都难懂,我现在并不想追究两个灵魂是怎么来的,我最迫切要知道的事,只有一件。
"你们都见过她了?"我的目光一一扫过她们的脸。
"见过。"苏玳露出了一个含义不明的笑容,"她想杀净戈。"
我微愕,转头看向原远,她脸上没什么表情。
"那天我们很晚才到达这里,一路上都是你背着重伤的阮潮,直到进了屋你才把她放下来。"苏玳字句清楚地回忆着,"阮潮告诉我们房间的机关都在哪里后大家就准备去休息。"
她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接着我就进了房间,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后半夜的时候,我听到外面有异样的响动,出去之后,便见到了原远。
"就是那个时候,你很突然地拔出了剑,向净戈刺去。"苏玳的话带着寒气,使我的心脏瞬间冻结。
"我……?"我举起双手,却发现原远由开至终都握着我的一只手。我定定地盯着和她交握的那只手,感觉到彼此的手心都已经渗满了汗。
"这就是'替代',分裂出来的灵魂同样可以支配你的身体,当她出现时,你的灵魂便陷入沉睡状态,所以你不会知道在那期间所发生的事情。"原远一本正经地解说道。
"我没有睡,我一直都是清醒的。"我冷硬地反驳。如此荒谬的事情,叫人如何能信。
原远似乎想了想,片刻才又道:"灵魂的转换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所谓的沉睡就是失去意识,你是不会有什么感觉的。"
所以,每年的三月初九晚,我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都会出来"替代"我,以至于让我以为自己跳过了三天的光阴。只是……
"她为什么要杀你?"
原远撇撇嘴,略有不悦:"不知道。"
"那有没有办法,让我见到她?"我说。
"这不可能。"原远肯定地道。
"说不定吧。"另一个甜润的声音插了进来。我转头,对上了阮潮深思的眼眸。
"你有办法?"我盯着她,苏玳和原远也一同把目光集中到她身上。
脸上持续了几天的阴霾被妖媚的笑容所取代,那个曾经失了魂般的神医又恢复了昔日的神采。
"你忘了净戈是怎么死而复活的吗?"阮潮的唇角微微上扬,挂着一抹冰冷的笑。
"那不一样。"原远突然开口说道,"为什么会穿越我解释不了,不过人格分裂我却知道,我不敢绝对的说两个意识不能进行交流,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是不可能的。"
阮潮轻蔑地看着原远:"有没有可能,是能力的问题。"
原远没有反驳,只是看向我。
"啧,毒美人,不要信口开河,要记得本小姐喜欢谦虚的人。"苏玳走到阮潮身边,用折扇挑起她的下颚,表情七分邪佞三分警告。
"既然你有把握,那就试一下。"我这样说的时候,原远忧虑地皱起了眉来。
苏玳回头看我一眼,"嚯"地打开折扇,在身前轻摇。
"小美人都开口了,你还等什么?"说话间,她美目流转,余光扫向了阮潮。
阮潮笑颜不变,也不看苏玳,径自走出房间:"跟着来吧。"
苏玳狐惑地合起折扇,紧随其后。
我连忙翻身下床,手却被一道轻柔的力量往后扯着,回头,对上了原远不情愿的眼神。
"你不相信我?"她问。
我看着她,慢慢地点头。她明亮的双目顿时黯淡下来。
"我不相信任何人,"我挣脱开她的手,"我只想知道真相。"
在我走出门口时,她追了上来,依旧是漠然的表情,呼吸却微微急促。
"无知是一种幸福。"她重新握住我的手。
我低头看向她那只手,葱白细嫩,可以清晰地看见手背上那些微微突起的墨青色血管,精巧如斯,不盈一握,根本无法包裹住我宽大的手。
"幸福?那是什么?"我抽回自己的手,转身,头也不回地顺着苏玳与阮潮所行的方向赶去。
身后有脚步声追随,我知道,她一定会跟过来。
这个不起眼的小屋处处是机关,阮潮带着我们走过长长的暗道,停在了石壁尽头处,玉掌轻按砖石,整面石壁便按逆时针转开,露出一个密室。
扑面而来的是一阵阴冷的风和一股腥臭的气味。
阮潮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苏玳皱着眉头展开纸扇挡住鼻子,跟了进去。我和原远最后入内。
阮潮已点燃了室内的火把,跳动的火光下,满室的毒蛇毒虫尽入眼帘。
"啧,难怪明明是仲夏屋子里却连一只蚊子都没有。"苏玳环视着大大小小的笼中毒物,一副赞叹的模样。
原远蹲到了其中一个铁笼面前,指着里面的几条蛇转头看我:"很漂亮的花纹。"
我认得它们,正是不久前咬伤原远的罪魁祸首。
阮潮也发现了我的目光,她走过去,把手攀在笼子上,那些蛇马上靠了过去,隔着铁网亲昵地用头蹭着她那只雪白的手。
"一日断魂,是我最爱的小家伙。"阮潮侧过头来看我,"它们的毒,是无药可解的。"
我和原远对望了一眼,搞不懂阮潮的话。
"你不是已经喂了她们解药吗?"苏玳走到原远身边,把她拉了起来,并退后几步,远离那装有毒蛇的笼子。
"一日断魂袭击敌人时,除了会分泌毒液外,还会分泌出令敌人全身麻痹的汁液。我的药,只能让她们行恢复动。"阮潮不等苏玳发作便继续接下去说,"虽然没救,却不代表会死。被它们所咬的人,血液中会渗进蛇毒,但不会使人丧命。"
苏玳眯起了双目:"那么像小美人那样不小心吸入被咬者的血呢?"
"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阮潮的目光在我和原远的脸上转了一圈,笑容怪异,"吸了一次毒血就必须每个月都再定时吸取,以毒压毒,不使毒性发作。"
有如此奇异的蛇毒,真是闻所未闻,我不禁多看几眼那些蛇。
"毒性发作又当如何?"苏玳追问。
阮潮把手从铁笼前收回,站直身子整理了一下褶皱的裙摆,才慢条斯理地回答:"一日断魂。"
被蛇咬伤的人不会死,吸进伤者血液的人才会中毒,亏她抓得到那样的毒蛇。
"这和我能不能见到爻瑟有关吗?"我问。
阮潮耸耸肩,离开了那个装毒蛇的铁笼。
"继续跟我来吧。"她走到密室尽头,拉动墙壁上的一个铁环,旁边的一扇石壁便应声而开——又是一个密室。
同样是阮潮走在前面,点燃了室内的火把。这个密室空荡荡的,呈L形,更像是一条过道。阮潮走到密室尽头,那面墙壁同样有一个铁环镶嵌其间。她伸手,正要去拉铁环,突然又停住了。
"忘了,还需带上一对金翼虫。"她说着,转身便往门口走去。
我和原远、苏玳站在原地等候,直到她的身影步出石门时才发觉不妥。
阮潮走出石门,转过身来对我们露出了一抹阴险的笑。
糟——
反应过来的同时,她已拉动机关,使石门转动合上!
这里距离门口虽不算远,但我无法运气施展轻功,原远又不懂武艺,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逃出密室的人,惟有苏玳。
一道黑影从身旁飞掠而过,直直地朝将要合拢的石门撞去,险险地在石门关上前滑了出去!
安静的密室里,只听见我们两个人轻微的呼吸声。
"为什么?"我问苏玳,"为什么你自己不出去?"
"因为我犯傻。"苏玳嗤笑一声,"我应该自己出去的,然后再从外面把门打开救出你们……"
"但你却把净戈扔出去了。"我指出事实。
苏玳神色复杂地看着我,扯出了一个含义不明的笑来:"是啊,我脑子乱了,石门关上的瞬间,我知道只能出去一个人,"她垂下了头,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子,"我只是想着,要留在你身边。"
第二十二章 独处
苏玳清俊净白的脸,在火影下光暗明灭,她靠着石墙,双手环胸,纤瘦的身躯依旧笔直挺拔,无论命运把她推向何种境地,她仍能洒脱地面对。
"是我太大意了。"她笑了笑,轻叹一口气,"如果真的出不去,你怪不怪我?"
我抬起头,对上她那双美丽的杏形眼睛,眸光如水,清潋幽深,竟似蕴藏着难言的深意。
龙城尊贵优雅的苏二小姐,每次见面,都只能在主人的寿宴上,看她傲慢不羁的风姿,看她意气风发的笑容,举手投足,都引人注目。我本以为,像她那样恣意狂放的人,根本不会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但是,此时此刻,她却用如此认真在乎的表情,问这么一个问题。
你希望我如何回答,我又能如何回答?
"为什么怪你?"我微微侧过头去。
"你知道为什么的。"即使不去看她,我也还是能感觉到落在自己脸上的炽热视线。
"与其讨论没有用的问题,不如想办法出去。"我环视密室四周,最后把目光落在面前的铁环上。
拉动了铁环,到底会引发出什么样的机关?
"不是没有用的问题。"苏玳出奇地坚持,"对我很重要。"
如果我们能够逃离出去,这个问题就不再是问题;如果我们无法逃脱,怪与不怪又有什么区别?
"我想知道。"她催促。
我慢慢地转过头,重新迎向她询问的目光。
"不怪。"
初次见面,她说要把小三做成标本,那时候,只是心寒;阮潮重伤受辱,是她一手策划,知道真相时,只有心惊;危难关头,她虽把不会武功的原远推向了绝境,却也同时断了自己后路,想明白时,只觉心痛。
听了我的话,苏玳的双眼顿时眯成了两弯新月,闪闪发亮。
"那我就死而无憾了。"她笑嘻嘻地说。
"我可还不想死。"不去看她那张不正经的脸,我开始检查这间密室的砖墙。
不大的室子转一圈,用不着一柱香的时间,除了尽头那面墙壁的铁环外,找不到任何可以发动机关的线索。
苏玳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个铁环良久,终于开口道:"既然毒蝎子认为把我们关在这里我们就必死无疑,那么出口的机关肯定不在里面。"
她的想法,和我不谋而合。
那个显眼的铁环九成是险恶的陷阱机关。
"所以我们别无他法?"我走近铁环,仔细端详,发现那圈冷硬的金属表面覆盖着薄薄的一层积尘,看来已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无人触碰过。再反观这间密室,角落并无蜘丝,地面也无泥尘,必定是定期打扫的结果。
屋主进入这里也只为打扫,不轻易触摸那铁环,可想而知这根本不是出去的机关。
"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先坐下来歇息吧,不要浪费无谓的体力。"苏玳真的就地而坐,还舒服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我依旧立在墙边,盯着那铁环猜度。生死攸关,我无法像她那般悠然,即使明白活着也没什么美好可言,但人的本能就是求生。
"怎么不坐下?"苏玳疑惑地看向我,却又马上恍然大悟,"你嫌地面肮脏的话,坐在我大腿上也可以。"
无言地看她一眼,终究还是收起凌乱的思绪,挨着她坐下。
"我不明白,阮潮如此冒险,石室尽头离门的距离并不远,只要那刻出去的是你我其中一人,她的计谋就失败了。"我把头靠在墙上,四壁的火把映得天花板一片淡红,犹如黄昏的霞光。
"她想不到。"苏玳的话语中带着浅浅的笑意。
我无法理解,迷惑地转过头去,却蓦然惊觉彼此的距离是如此之近,她温热的气息带着淡淡的药草芳香喷在我脸上,微微的酥痒。那张清丽俊秀的五官就在眼前,稍微倾身,便能相互触碰。
令我意外的是,她先移开了身子。
"我说她想不到,是指并非你我其中一个出去,而是我们三人随便哪个都足以让她阴谋失败。"苏玳不动声色地笑道。
听她这么一说,我终于想起来了。
"水烟!"
"哦?她已经告诉你了?"苏玳微微惊讶。
我点头,想了想又问:"难道阮潮不知道?"
"没有让她知道的必要啊。"苏玳耸耸肩。
"所以你才选择让她出去?"我还是不懂,虽然原远学过水烟,但还没全部学完,更何况她没有任何武功根基,怎么说都比不上苏玳亲自出去制服阮潮稳妥。
苏玳吐了口气。
"我说的话,你就从来不信吗?"
我困惑地皱眉,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有这样的疑问。
"那时候没有出去的理由……我已经说过了。"她深深地看着我,笑容有点无奈。
我应该自己出去的,然后再从外面把门打开救出你们……
是啊,我脑子乱了,石门关上的瞬间,我知道只能出去一个人……
我只是想着,要留在你身边。
我觉得胸口一窒,堵得难受。
"净戈她……"我的喉咙无比干涩,有点艰难地开口,"她把水烟当作是舞蹈。"
苏玳呆了片刻,很突然地大笑起来。俊朗的五官被笑意渲染得柔和,去掉了霸道和孤高的姿态,她此刻就像一个单纯而天真的孩子。
我静静地等待着她停下。
片刻后,她道:"当初教你水烟时,你也以为是舞蹈呢。"
我想应该是自己听错,于是问了句:"什么?"
苏玳仍在笑,但不再是前俯后仰的那种,只是嘴角眉梢都洋溢着愉悦的笑意:
"你那时候还问我,是不是学会了就不再当杀手,改做苏家的舞姬。"
原本稍微平静的心情在听了她的话后再次烦躁起来,无来由的不悦感在胸口翻腾。
"我说过,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小三。"
回想起在苏家进行的第一次血腥测试,爻瑟的剑法一直由我指导,她那种程度根本不足以应付其他同伴。然而她居然活了下来,只靠一对肉掌。当时我就非常奇怪,只是她什么也没有说,我便也什么都不问。
原来,她的掌法,是苏二小姐亲授的,难怪。
"你说我认错人,那么,你是谁?"苏玳脸上的笑容已敛,柳眉微皱,上下打量着我。
我是谁?
听到她那样问,压抑在心底的不安和焦虑一下子便涌了上来。我努力地使自
己表现得平静。
"我是花邀。"
苏玳笑了出来。
"小美人,当初是你告诉我你编号排三,也是你告诉我姓花名邀,而现在你跟我说你不是小三,你是花邀?"
听起来的确可笑,但我却笑不出来。
"我没有跟你说过我的编号。"这是我能肯定的。无论何时,能入苏二小姐法眼的都只能是美丽的东西,那时候我丑如妖怪,她看都不曾看我一眼,何况说话聊天。
她挑挑眉"哦?"了一声,随即笑问:"那你告诉我,编号是多少。"
"十二。"每次训练,大家都尽量地和我保持距离,我总站在队伍的末端,所以,我的编号排在最后。
她笑容不变,但黑眸却闪过了复杂的情绪。
"小三是爻瑟,十二是花邀?"她向我确认。
我点了点头。
她略微低头思索,火光在她清秀的脸上投下了浓黑的阴影。
"难怪……"她神色数变,似乎想到了什么。
"难怪。"她再次抬起头时已变得恍然。
然后,她慢慢地看向我。
"难怪!"明亮的杏目瞬间变得凌厉,她的目光如同利锥,尖锐地直透我心。
第二十三章 水烟
"你的确是十二。"苏玳的脸上略带寒霜,"十二的性子就是这样,阴沉、冷漠、孤僻。"
我并非第一次看到她冷峻的神情,却是第一次被她用这样的神情看待。难名的情绪笼在了心头,怅然莫明,若有所失。
"那么,小三将我传授她水烟的事告诉了你?"苏玳冷着脸问。
我默默地摇头。
"怎么可能?水烟是我特地为小三创的,除了她,没有其他人知道。"
我的心微微揪紧,却依旧不带任何表情地反驳:"我见过你用那套掌法。"
她展开了折扇,挡在了我与她之间。
"水烟太阴柔,我不喜欢,对敌时,我从不使用。"
寒意渗进了我的心脏,一点一滴向四肢扩散。苏家上下谁人不知二小姐擅用的是一柄折扇,风姿俊雅,气度洒脱。就如她所说,水烟太阴柔,与她的气质完全不符。
但是,我何以一眼便看出原远施展的,就是水烟,并且还知道它是苏玳所创,连内功口诀也一清二楚!
"教净戈时,我跟她说,那是一支舞蹈。"苏玳眉眼低垂,浓密的羽睫遮挡了她眸中的情绪,"我没有告诉她那支舞蹈的名字。"
眼前的苏玳,是陌生的,看向我的目光寒漠如冰。刺骨的冷意在我心头凝聚,心脏一点点地在冻结。
"所以,你在撒谎。"苏玳的目光瞬间迸出了杀意,不见她手上如何动作,那轻薄的扇纸已抵在了我的喉间,"说得出'水烟'这个名字,就证明小三教过你那套掌法。"
长期训练的习惯使我在未及思考前便已反手去抽剑,就在剑身出鞘的瞬间,我猛地停了下来。
虽然对方的武器以对准了我的要害,但,没有杀气。
苏玳的目光在我欲抽未抽的长剑上流连。
"这是苏家配发的兵器。你的是剑,小三的是匕首。"她蹙起了双眉,"啧啧"摇头,"你不旦骗走了小三的武器、学会了她保命的掌法,还夺走了她的身体!"
那一句比一句严厉的控诉沉重地击在心上,我握剑的手心渗出了一层冷汗。
"没有……"我对上她冰冷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
匕首,是爻瑟送我的,放在身上,从来未用。若非她要杀我,我怎么可能用那把匕首刺进她心脏?这一切,她咎由自取。苏玳的指责,毫无根据,我完全不需理会。
苏玳冷冷一笑,与此同时,我感到一股尖利的风划过左肩,肩头一凉,衣料被折扇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往外翻落。
"告诉我,你心脏附近那个伤疤,是怎么得来的?"
心脏随着她的问话而剧烈收缩,那个疤痕……那个来历不明的疤痕,自我在那次生死搏斗后醒来就有了,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来的,每次我试图回想,脑子就痛得无法忍受。
"怎么?不说话?那我替你说吧。"苏玳残忍的笑容映在眼里如同恶魔,我却只能睁大眼睛看着,连移开视线的力气都没有。
"这是十二用匕首刺在小三胸口上的伤痕。那么你现在告诉我,这是谁的身体?"
这个伤痕……是十二用匕首刺在小三胸口上所留下的……?
我把匕首刺进了爻瑟的心脏……
那么,这是谁的身体?
我怔怔地望着苏玳,她的脸孔是如此陌生,那上面寒漠的表情,让我的心一阵阵地抽痛。
"你说,你见到了爻瑟,她在我的身体里……"这个身体,有两个灵魂,但是现在,已经不知道是谁,在谁的身体里了。
苏玳扬起了唇角,露出了一抹怪异的笑。
我茫然地看着她。握剑的手松了开去,无力地垂放身侧。
"知道我为什么要教净戈'水烟'吗?"她把折扇收了回去,慢慢地顺着墙壁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垂眸看我。
我全身无力,依旧靠墙而坐,疲惫地摇了摇头。
"我之前说过,她要杀净戈。"苏玳低沉的声音在上方传来,虽然隔得并不远,但我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彼此的距离。
当年,她为了不让爻瑟在残酷的撕斗中被杀,特地为她创出一套掌法;现在,她又为了净戈的安全,传授她那套掌法。
她所保护的,永远是别人。
"一开始,我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杀净戈。既然她在你的身体里,就应该知道,任务完成不了,不单是你,在同一个身躯里面的她,也是会死的。"苏玳说得很慢,像是一边思考一边陈述。
那么说来,她现在想明白了?我嗤笑一声。
"她出现的时候,说自己才是这副身躯的主人,而长期占据这副身躯的人背叛了她,我一直以为你是小三,所以才猜想爻瑟是十二。因为只有这样假设,才能得出她杀净戈的理由。十二恨的人除了你,还有我。杀了净戈,我们就同归于尽了。"我能感觉到苏玳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我,听到我嗤笑之后,她弯下身子,在我耳边轻轻说道,"她也知道'水烟'。"
我愣了一下,不明白她这么说的含义。
稍一抬头,便正对上了她那双乌黑的眼睛,里面涌动着淡淡的哀伤,我的心瞬时被拧紧了一样尖锐地痛了起来,无法抑制。
"教净戈掌法时,被她撞见,也许应该说,她一直都有留意我们的行动。"苏玳就这样近距离地盯着我,她温热的鼻息全落在我脸上,带着不知名的药草芬芳。
我想往后移开一点,但后背已抵住了石壁,退无可退。
她没有理会我的举动,接下去说:"她站得有点远,没有一丝表情地看过来,动了一下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我看得见她的口型,她说了两个字:'水烟'"
我默默地听着她说,眼前仿佛也能看见那一幕情景,只是,在我的脑海里,爻瑟依旧是五六岁时的孩童模样。
直到现在,我还不能完全接受那样的事,一个身躯里面有两个灵魂……那么荒谬的事。
"在她说出'水烟'后我才真正断定爻瑟是十二,因为知道'水烟'的人只有小三,如果还有其他人知道的话,无疑就只有她的朋友十二了。"苏玳舔了舔嘴唇,看向我的目光夹杂着多种情绪。
话已至此,已经清楚明白,我和那个人都知道"水烟",所以反过来说,我是十二的话,她就只能是小三了。
唯一的疑问就是,爻瑟真的从来没有跟我透露过"水烟"的事,但即使我这样告诉苏玳,她也只当我在撒谎。
在苏玳眼中,我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叛徒,骗了朋友的武器,学了朋友的武功,还占据了朋友的身体——而那个朋友,正是她"想要留在身边"的人。
"那么,你想怎么样?"我漠然地问。
苏玳倏地笑了,秀丽俊雅的脸容虽淡去了阴霾,却越发使人心惊。
"我对爻瑟说过,一定会除掉她。"苏玳用手指捏紧了我的下巴,笑容中又添上了几分温柔,"而这句话,其实是应该对你说的。"
第二十四章 反目
我全身上下刹时间都被寒意所笼罩,苏玳越是柔情满面,下手越是残忍。
"除掉我……?"不自觉地低声重复着她的话,脑中又回想起在隆安村客栈里所做的梦,那华服女童高举利刃,杀气腾腾地瞪着我,是真的要杀我。
下巴蓦地一痛,她手上用力,脸上却有着可以滴出水的柔情蜜意。
"小美人可以放心,我现在不会动手的。"苏玳放开了我,直起腰来,走去对面的石壁坐下,轻松地笑道,"我们现在坐在同一条船上,可谓生死与共哦。"
没有她的提醒,我还真的忘记了目前的处境。
坐下后她就没再说话,一时间,石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火苗"噼啪"的燃烧的声。
我还在想着苏玳所说的话。
这副身躯,不是我的。
苏二小姐从来做事谨慎,她要杀一个人,绝对会去确认对方是否完全断气。她对我说过,已经杀了爻瑟,而那时候她以为爻瑟是十二,所以正确来说,她杀的人,应该是我。
我在七年前,就已经死了,却霸占了爻瑟的身躯,活了下来。
我居然……是个死人。
极力地要回忆起当初自己是如何被苏玳所杀,但除了那个梦外,我一点记忆的痕迹都没有。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在石室里,浑然不知时辰,似乎才刚进来不久,却又恍惚已经过了半生。
目光不自觉地落到对面,苏玳纤瘦的身子斜斜地挨靠在石壁上,双目微闭,看似安然入睡。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她柔美的睡颜,那样天真无邪。
据我对她的了解,不可能在这样的处境下酣眠,所以,她在试探我吗?
她说过要除掉我,我就不能反过来先除掉她?
不是没想过。
只是,时机未到。
狭小的密室里,没有食物、没有水源,甚至连呼吸的空气都是浑浊的,我们若真要自相残杀,根本无须动武,只看谁能耗到最后。
七年前的那场撕斗,尽管苏玳坚持已经把我杀死,但我确实活了下来,活到如今。
谁想要我的命,我就先要了他的命。
抱着长剑,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目前唯一可以做的而且必须要做的,就是保持体力。
然而,紧绷的神经却无法放松,无论身体疲惫到了何种程度,头脑都不自觉地保持着清醒。
时间流淌得轻忽,无声无息。几次睁眼,看到的石室都是同样的光景,不禁让我有种时光静止的错觉。
无从知道苏玳到底有没有醒过,每次看向她时,她都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动也不动。
计算不出现在是什么时辰,肚子饿是其次,糟糕的是我开始感到喉咙微微发涩,用不了多久,便会转为干渴,没有水,以我目前的体力,大概撑不过五天。
根本用不着苏玳动手。
反正都是死,不如……
抽出了半截的剑身被火光映得雪亮,折射开去的光芒正好落在对面那人的脸上,我心下大惊,连忙还剑入鞘,光影在她平静的睡脸上快速地弯过了一道弧。
她却连眼皮都没动一下。碎长的额发随着她绵长的呼吸微微轻颤着,清俊的脸容略显苍白疲倦。
眼前倏然掠过她舔嘴唇的画面,难道,从那时候起她就已经感到了口渴?
苏玳毕竟出身娇贵,这样的折磨,恐怕还是初次遇上。
心头的沉重感蓦然消失,重新闭上双眼,我等待着倦意袭来。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我听到一个极细小的声音,透着无限哀伤地呢喃。我稍微侧耳认真去听,它便又销声匿迹。
大团的黑雾翻涌着往四方消散,云烟渐淡,迎入眼帘的,是那条熟悉的长堤。
平波卷絮,汛远槎风,阴沉的天际流云低垂,雾气连江,穷目难望远景,隐约只见苍山一角。
我举步欲行,却发现不远处的堤边,正有两名孩童背对着我,相互挨靠而坐。
走近了,他们却浑然不觉,依旧指着流水行云,谈笑风生。
"这东西太甜太腻了,我不喜欢,但猜想你一定爱吃。"其中一个孩童开口说道。她身上的衣服为上等绫罗所做,一片整洁的月白色,小小年纪,便已显尊贵。
"你没有尝试过饿肚子的滋味,试过了,你就不会那么说了。"靠坐在华衣女童身旁的小孩虽然一身粗布灰衣,但却衣冠整洁。
华服女童没有出声,若有所思地转过脸去看着灰衣女童。
"既然是你不喜欢的食物,厨房怎么会做?"灰衣女童没有理会对方的目光,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大哥说,生辰要吃甜蜜的东西。"华服女童饶有兴致地盯着旁边那个吃得投入的人,嘴角扯出了浅浅的笑。
灰衣女童点点头,两三口吃完了手中的糕点,然后把剩下的用手绢小心包裹好,放入怀中。
"怎么不吃完?"华服女童奇怪地问。
灰衣女童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对了,她还给我这个!
什么来的?
叫雪絮糕,我特地留起来和你一起吃的。
特地留起来和你一起吃的。
我蹲在了那两个女孩的身后,却发现无论自己靠得离她们有多近,她们都感觉不到我的存在。
尽管衣着朴素,但却丝毫无损那张精致可爱的脸。
爻瑟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那头乌黑的长发习惯性地编成了数十根匀称的小辫子,垂落两肩。
"这个送你吧,当是生辰贺礼。"
原本想要抚摸那头秀发的手顿在了半空,我看着爻瑟从脖子上取下了用红绳穿着的玉佩,随意地扔到了苏玳手上。
"几块不值钱的糕点换一个玉佩,划算。"苏玳笑嘻嘻地接过,拿在手上把玩。
"这个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爻瑟轻轻地摇着头。
"朋友送的,就是无价之宝。"苏玳举起玉佩,在半空中摇晃。
朋友……?
同样是朋友,她送你家传的玉佩,却送我别有深意的匕首。
"对了,之前教你的那套掌法,熟练了吗?"苏玳把玉佩放进怀中,侧头问道。
"嗯"爻瑟点了点头,"真的是掌法,不是舞蹈?"
苏玳笑了起来:"到现在你还不相信?"
爻瑟不语。
"下一年,下下一年,下下下一年……"苏玳用肩膀轻撞了一下爻瑟的肩膀,"我过生辰还是希望有人陪的。"
"就算没有我,也还是有别人陪你的吧。"爻瑟撇撇嘴。
"别人是别人,小三是小三,不一样的。"苏玳捏着爻瑟的两边脸颊往上提,拉出了一张扭曲的笑脸,然后自己禁不住大笑起来。
"陪你过生辰,是看在雪絮糕的份上。"爻瑟微嘟着嘴揉搓着两边被捏的位置。
我蹲在她们身后,双手抱着脑袋,只觉得胀痛欲裂。
"我们是好朋友嘛,我希望小妖是那个坚持到最后的人。"
"石门关上的瞬间,我知道只能出去一个人……"
"我只是想着,要留在你身边。"
放下双手,我只觉得世界一片暗红,那两个小小的孩童在我眼前相依相靠着,笑声朗朗。
"什么朋友?杀手不需要朋友!"
"要不是你的武功那么厉害,我才不愿意碰你一下呢。"
"我对爻瑟说过,一定会除掉她……"
"而这句话,其实是应该对你说的。"
我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对准眼前两人,猛力挥斩。
你们才是叛徒!你们才是背叛我的人!
大片的血花铺天盖地地渲染开去,触目之处,皆是殷红。
那两个人倒在了地上,遍体鳞伤,一动不动。
握剑的手不知道为什么松了开来,长剑"哐当"落地。
"啪啪啪啪啪"清脆的掌声自身后传来,我惊骇地回头,却见一名十岁上下的锦衣少女笑容可掬地立在身后,楚楚动人,亭亭玉立。
"小三,看来,你已经可以配合着口诀把'水烟'舞得炉火纯青了呢。"
少女一步步地向我靠近,我极欲后退,却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对于明日最后的考验,你有信心吧?"少女走到我跟前,笑容灿烂。
"我只记得明日是你生辰。"带着暖暖笑意的话居然从我口中逸出,就像这个身体有另外一个人在控制着一样,我无能支配。
少女凑了过来,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占卦的先生说,我的生辰,最宜大开杀界。你就用那华丽的舞蹈,把她们……都杀了吧。"
我感觉自己的头,不受控制地重重点着。
"只是,你要记得,一旦你成为苏家第一杀手,我们就不再是朋友。既往一切,都是云烟。"少女维持着迷人的笑容,语气却转为阴冷,"从今往后,我是君,你是臣。"
我没有听见自己的回答,而且我看不见自己此刻的表情,但是我却知道结局的走向。
即使永远只能是她的手下,爻瑟最终还是选择了她。
我一直以为三月初九是爻瑟的忌日,没想到,还是苏玳的生辰。
不,不是爻瑟的忌日……而是我的忌日。
血的味道在口腔散开,喉咙弥漫着腥甜的滋味。
少女美丽的容颜如水般荡漾起伏,终至模糊,取而代之的是那张熟悉的清俊面容。
"醒了?"低沉的声音略带嘶哑,苏玳的脸,近在咫尺。
我甩甩脑袋,环视周遭一圈,发现自己并没有处身长堤,而是被困密室。
我扶着墙壁,缓缓地站了起来。
口腔内依旧残留着血的腥味,我伸手擦了一下唇角,手背顿时一片淡红。
腰间只余空鞘,长剑被苏玳握在了手上。
原来,她还是想杀我。
苏玳皱着眉头看我,也慢慢地站了起来。
这种机会不会有第二次!
我想自己应该是笑了一下,虽然连自己也弄不懂为什么要笑,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我的手拉下了那个铁环。
第二十五章 机关
第一次,我把生死看得那般轻,就是所谓的置之度外。
苏玳极快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我,手中长剑虚划出一道圆弧,连同我一起纳入到守备的范围。
我总是搞不明白身边那些人的想法,爻瑟、原远、苏玳,她们经常会做出让我意外的举动。
机关触发的瞬间,我以为,一切都将结束,既然活着没有丝毫意义,何不早早了结。爻瑟,你背叛我也只是为了要活着与苏玳相伴,而我今天就偏要她与我一同赴死!
可惜,我想错了。
就连聪明绝顶的苏玳,也有中计的时候。
我们越是小心谨慎,越是容易落入阮潮的圈套。
那个蒙着尘灰,看似久未触动的铁环,正是开启这密室的机关!
石门自内向外转动,终究完全打开。
浓烈的烟雾偕同红亮的火焰如潮水一般扑了进来,外面居然火光冲天,熊熊燃烧。
思考这场大火因何而起已经毫无意义,虽然很想在第一时间内找到逃脱的出路,但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火海,完全没有半点可行的空隙。
白烟滚滚,呛得我无法睁眼,就在这时苏玳突然飞身窜出密室,几步就隐没在艳丽的烈火之中。
炽热的气焰扑脸而来,满鼻皆是浓郁的焦臭味。没有死透的毒虫扑腾着残翅爬进石门,在地上苦苦挣扎;几只细小的蝙蝠狼狈地飞进来,在半空中横冲直撞。
我很奇怪自己居然能够很平静地站在原地,浓烟呛进鼻子眼睛,我一阵阵地咳嗽着,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眼前尽是火红,酸涩的眼眶被烟熏得疼痛难受。
不消多久,我便会葬身这片火海吧。但有什么要紧呢,反正,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也许是错觉,我居然看见石门动了起来,由外往内慢慢合拢。
一道黑影与鲜亮的火光一起从石门的间隙中冲入,翻落地上,不断来回打滚。
厚实沉重的石门阻隔了外面的熊熊烈火,只有白色的浓烟仍在室内翻涌。
"咳咳……咳咳咳"地上的人痛苦地咳嗽着,将衣服上的火苗全部弄熄后,她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扇动着左手,趋散面前的白烟。
平日仪态高贵,衣着光鲜的苏二小姐,此刻变得灰头土脸,一身狼狈。我没有幸灾乐祸的念头,只是单纯的觉得有趣,多看她两眼。
我们终是活了下来。
脚边爬来一只不知名的小虫,通体斑斓,半张着翅膀,蹒跚而行。
我顺着石壁滑坐下来,垂落地面的手,与那只虫子不到半尺的距离。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透过烟雾直直地盯着那只虫子,看它一步一步地朝我的手靠近。
对爻瑟而言,要活下来,最大的威胁就是我,我是她最强的对手。也许她做梦都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天,我活不了,她也必须死。
沉重的脚步声来到身侧,苏玳疲惫不堪地拖着步子走到我旁边,看也不看就这样往地面坐去。
我跳了起来,狠命地推开她,鞋子正好踩在了那只虫子身上。
苏玳没料到我会有这样的举动,身子往前踉跄一下,差点摔倒。
"你……"她稳住身形,转头瞪我,刚要说什么,却猛地发现在我的鞋子移开之后,地上居然躺着一只烂扁的虫子。
烟雾未散,弥漫在我与她之间,白茫茫一片。
我背过身去,用手捂着口鼻断断续续地咳嗽。
身后同样传来不间断的咳嗽声,一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默默地等待浓烟消弭。
室内依旧缭绕着烟火的焦臭,我拣了另一处地方坐下,苏玳便坐在了旁边。
"你不是想我死吗?"她先开的口,清秀的脸被烟火熏黑了一大片,模样有点滑稽。
我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虫尸,再冷眼地看她。
"即使你真坐下去,也不一定会死。"
"那你干嘛还把我推开?"她脸色阴沉地反问。
我垂下头,没有回答。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她搭在膝盖上的手,衣袖上居然有着斑斑血迹。
喉咙间逐渐淡去的血腥滋味猛然变得真切,口腔内仍旧残留着一丝铁腥的甜味。
我一个激灵,抓过她的手极快地捋起那覆在上面的衣袖——
麦色的手腕上,一道整齐的割伤横过墨青的血脉,鲜明刺眼。
我无法抑制地咳嗽起来,喉咙深处的甜腥味一阵阵上涌,令人作呕。
咳得太厉害,连鼻子眼睛都酸楚难受,喘息间,只觉有温热的液体顺着两颊滑下,滴落在苏玳摊开的掌心上。
"不为你。"苏玳淡淡地说。
不用提醒,我也知道。
"你的生辰,是在三月初九?"抬起头时,我止住了咳嗽,滑过脸颊的液体未干,感觉有些微的凉。
苏玳惊讶地瞪大双眼,先是狐疑,后是沉思。
她一定再次认为,是爻瑟告诉我的。
这么说来,爻瑟的确在我体内……或者说我的确在爻瑟体内。刚才的所见所闻,并非梦境,而是爻瑟的记忆。
"还你……"
苏玳似乎没听清楚,侧着头看我。
"把这个身躯和小三都还你。"我清晰地说。
她却笑了,很突然地,搂住了我的肩膀,动作异常轻柔。
"还不了的。"她的声音干涩暗哑,带着浓浓的倦意。
肩头蓦然一重,她整个人沉甸甸地压在身上,再也没有动静。
玩什么花样?
我动了一下肩膀,她也跟着动了一下,原本揽在我脖子上的双手垂了下来。
我推开她的身子,她晃了晃,软绵绵地倒在了冷硬的地上。
不像做戏。
我靠过去,细细地检查着她的身体。
扳开她握拳的右手,手心已血肉模糊,黄黑的皮肉朝外翻起来,撕裂开来,惨不忍睹。
关闭密室石门的机关在外面,被火烧得炙热,纵然本领再高,也难免烫伤。
我一直认为苏二小姐养尊处优,吃不了一点苦头,但她却能忍受如此严重的烧伤,哼都不哼一声,着实让我惊讶。
只是,这个伤还不足以让她人事不醒。
她这种情况我似曾相识,不详的预感划过心间。
继续检查,终于发现在她的小腿外侧,有着明显的蛇的牙印。
应该是在她出去拉动机关时被袭击的。
外面那个石室,养的都是带毒性的动物。蛇,也必然毒蛇。
一日断魂……?
我不敢确定,如果是一日断魂,阮潮说过,被咬伤的人不会死去。但如若不是……我俯下身子,一口一口地替她把毒血吸出,直到伤口重见鲜红。
"不为你。"我看着她昏厥的容颜,低声说道,"是爻瑟要救你而已。"
在她失去意识的瞬间,我的心之所以会慌,会乱,只因为爻瑟。那是爻瑟感情,不是我的。就连在知道她割伤自己的手腕,以血水为我解渴时,被那腥味呛出泪水的,也是爻瑟。
思忖间,眼前逐渐模糊,绵软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倒在了苏玳旁边。我极力地睁着双眼,使自己保持清醒,但挣扎到最后,终究敌不过黑暗的侵袭。
朦胧中,感到有冰凉的水滴打落在脸上,微微的感到疼痛,我心头一阵困惑,意识随即清醒。
睁开眼,竟是满目苍翠,我茫然地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棵高大的树下,那冰凉的水滴就是从树叶上滑落下来的。
"原来不吃阮潮的药,会昏迷三天。"一把清甜的声音近在咫尺响起,我用手撑起身体,循声看去,发现说话的人就靠在树干的另一边,正侧头看我。
"苏玳呢?"声音没有想象中的嘶哑,喉咙也没有感觉干涩,她刚才说我昏迷了三天,这三天里,我都被照顾得很好。
"没救了。"原远把一柄半焦的折扇扔到我面前。
"不要骗我。"我把折扇扔到了一边。
原远撇了撇嘴角,拍拍裙摆上的泥尘,站了起来。
我也扶着树干,慢慢地站起。
"那场火,是你放的?"我靠着树干,一阵眩晕。刚醒过来却没有丝毫神清气爽的感觉,反倒慵懒乏力。
原远的眉目略微舒开了一点,我知道那是她"心情好"的表情。我不爱笑,是因为没有遇上能使我开怀的事情。而她,即使在高兴的时候,也不会表达。
"那个密室的笼子,全都没有上锁。"她微垂着头,娓娓述说,"她以为苏玳会弃我们而逃,那些没关好的毒蛇、蝎子、虫子就是专为她准备的。可惜,她料错了,白费心机。"
"她就没想过要用来对付你?"
阮潮绝非善类,我不相信她只是单纯的对付我和苏玳,却放过原远。
"有句话,叫人算不如天算。"原远突然挽起衣袖,露才半截雪白的藕臂,在我眼前晃了晃,"我只需这样,就能把那些东西吓得不敢向前。"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那些动物与昆虫,都知道原远的血液里含有"一日断魂"的毒液,所以不敢靠近。
但是,难道连"一日断魂"本身,也害怕自己的毒?
"你放火,是为了烧死那些毒物?"没有了那些毒蛇蝎子作为倚仗,阮潮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大夫。
原远斜眼看着那把被扔在草丛中的烧焦了大半的折扇,幽幽道:"是啊,本来只是想烧死那些害人的东西,但没想到会连累苏玳。"
"她怎么样了?"我问。
原远略微不耐烦地皱起了眉。
"不是跟你说了吗,没救了。"
我还想继续发问,却觉得喉咙一阵酥痒,心腹胀闷,张嘴便喷出一口鲜血,落在原远粉蓝色的衣裙前襟,点点斑驳。
第二十六章 归去
原远睁大凤目呆呆地看着我,半晌没有反应。
我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目光触及宽大的衣袖,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的是新衣,布料轻薄柔软,十分舒服。
原远揪着自己的前襟,垂头看去:
"那是淤血,吐出来比较好?"
"嗯。"我只能点头。
心脏似已纠结成一团,每一次呼吸,都剧痛无比,使我无法开口说话。
原远凑了过来,伸出手指轻轻地戳了戳我的脸颊,被我一手拨开。
"你这样子被苏玳和阮潮看见了,会以为我在欺负你。"她眯起双目,淡淡地道。
我倏然抬头。
"不要这样看我,没骗你,苏玳是没救了,和我一样。"原远回手指向自己,无辜地耸耸肩。
"很好玩吗?"我背过身,目光落在草丛中那柄破扇上,于是恨恨地举脚踩去。
"生我的气……?"
身后有个声音低低的响起,明明不带丝毫感情,却让人觉得饱受委屈。
"……没有。"深深地吸了口气,口鼻间满含植物的清香,沁人心肺。
我只是……在生自己的气。
腰部感觉被什么东西轻捅了一下,无需回头我也能想象得到那人正扳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做着孩子气的戳人动作。
"她们两个去哪里了?"我举目四望,不难看见左前方就是阮潮的屋子,现在已变得焦黑破败,被火烧毁后终于露出全貌,居然占据了偌大的一片山地。
"去打山鸡。"
"打山鸡?"我还以为这座小山林里的野兽早被山下村子的人猎光了。
"屋子着火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跑出了很多鸡,现在应该都还在山上。"
"……"
那些鸡,应该是阮潮养来捕捉毒蛇毒蜈蚣用的诱饵吧,养在屋子后面的山地,只用篱笆围着,所以才能逃脱出那么多。
"抓它们回来干什么?"难道重新做饵捕捉毒蛇?
"我想吃叫花子鸡。"
什么……?听起来像是道菜名,但却闻所未闻。
见我终于把头转过来,原远显然松了口气,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上扬:"在荒野躺了几天,突然就很想吃。而且阮潮很会做饭。"
如果阮潮听到了这句话,应该会满郁闷的吧。
眼前这个人,表面看来淡漠,其实非常任性。苏玳的霸道,张扬在外,而原远的野蛮,却藏在骨子里。
"这三天,你都在做什么?"我知道阮潮有的是办法让我提前清醒,拖了三天,不难想象是苏玳的主意。
"学东西。"她回答得简洁,"就等着你醒,然后启程赶回苏家。"
她用了一个"回"字,感觉有点奇怪。对于那个将要束缚她的牢笼,难道她就没有一丝厌恶?
"要学东西,路上也可以。"既然知道要赶路,为何还任由我昏迷下去,浪费时光?
"阮潮也是才醒不久,她昏迷时,我们从她身上搜出很多种药丸,不敢轻易喂你吃。"原远的聪明,表现在善解人意,很多时候,我没能够准确地道出疑问,她却能清楚地知道。
"阮潮……也没救了?"略微思索,我便已知晓一二。苏二小姐从来有仇必报,阮潮得罪了她,注定在劫难逃。
"是啊,没救了,她喝了苏玳的血,不过直接沾有毒液的部分已经被你吸出来了,所以她中毒没有你深,醒得比较快。"原远一边说一边像在思考着什么,抿了一下唇突然说道,"这样说来,有点像吸血鬼,要不下次毒性发作时,你咬我的脖子。"
莫名其妙,我习惯性地装作没有听到。
说话间,远处出现了两道人影,白衣挺拔,青衣娇柔,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一定距离走着,慢慢地来到我与原远身边。
那个在石室里狼狈邋遢的苏二小姐此时已恢复了昔日的整洁,一袭雪色长衣,剪裁合体,衬得她气度尊贵,淡雅高洁,乌漆的长发随意地束起,飘扬在身后,越发显得气宇轩昂,风度翩翩。
见到我时,她露出了深深地笑意。
"睡了几天,果然精神不错哦,小三。"
本已平静的心湖,再度泛起涟漪,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冻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原远似乎并无所觉,跑到苏玳身后,抢过了阮潮手中的鸡。
"这就是古代的鸡吗,和现代的有什么区别?"
空气中出现了片刻的沉静,没有人去回答她的问题。
"快正午了,赶快烹制,吃完后我们就启程。"苏玳说这话时,看也不看一眼身后的阮潮。
阮潮僵在原地,久久没有反应。
我有点能够理解她的心情,不知道升一堆火然后把鸡架在上面烤熟算不算得上是"烹制"?
苏玳转而看向原远:"你不是吵着要吃小花鸡吗?去帮忙。"
原远瞪着苏玳,苏玳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是'叫花子鸡'。"
"叫法也差不了多远。"
"叫花子是乞丐的意思……你知道乞丐是什么意思吗?"
苏玳瞪着原远,原远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我低下了头。
有一种人,无论身处什么环境,都能从容自若。更不可思议的是,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人,她都可以与之和睦相处。
只能说,上天从来都是不公平的。
"我去看一下阮潮怎么弄那只鸡。"回过神时才发现,阮潮已经默默地提着那只鸡走向离这里有一段距离的小溪,原远好奇地跟了过去。
"净戈……"下意识地叫住了她,肩膀却突然被苏玳的手按住。
原远听到叫唤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我:"一起去吗?"
"你自己去吧,小三的头发乱了,我帮她整理一下。"苏玳的手臂虽然纤细,却异常有力。我只觉得肩膀被一股力量扳向后面,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地朝向苏玳。
"哼!"原远轻哼了一声,掉头离开。
我转头,还想叫,却听得耳边一声阴寒的冷笑。
"不愿和我单独相处?"
被她说中了又如何,我的确不愿意和她单独相处。与她相对,总是心乱如麻,说不出的焦虑和彷徨,不受控制,无可抑止。
"我不信小三这般绝情。"她柔柔地笑着,举手抚弄我的长发,"真的有点乱,我帮你梳理。"
她按着我的肩膀逼使我坐下,浓密的萋草,跳出一两只受惊的蚱蜢。她也在我身后端坐了下来。
感觉到束起的长发突地散落,柔滑地垂落耳旁。
从一开始,我就有留意她的手,被烫伤的那一只已经包扎起来,在她拨弄我的头发时,偶尔擦过脸颊,粗糙的触感,总令心脏突突地加速。
"喜欢这套衣服吗?我特地下山买的。"苏玳低沉的嗓音中带着浓浓的暖意。
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的衣服,说不上喜欢还是讨厌,穿着很舒服,可惜不是我喜欢的红色。
"我挑了很久才挑到你喜欢的颜色,猜你一定会高兴。"
浅淡的鹅黄,温柔的色泽,是爻瑟最常穿的颜色。
我张了张嘴,终究没说什么。
"对了,这个给你。"一样东西从后面硬塞进了手中,有用丝绢包裹好,不重,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我木然地拿着,好一会儿才打开来看。
是圆圆的糖莲藕,上面还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糖酥。
"买衣服的时候顺便买的。知道你喜欢甜食,快尝一下。"
我挑了一块小的放进嘴里,甜腻得让人作呕。
苦涩的滋味在心头蔓开,连舌根都感觉苦不堪言。
"好吃吗?怎么不说话?"
我把口中的糖莲藕吐到了地上。
"啧啧啧"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小村落的手艺当然及不上苏家的大厨,回去后我再叫人做给你吃。对了,我记得你喜欢吃雪絮糕。"
我狠狠地将那包糖莲藕砸在地上,强硬地站了起来,对准它们一阵践踩。
起来的时候,苏玳依旧拢着我的一撮头发,头皮被拽扯得钻心的疼。我不禁用手抱住了头。
"怎么样了,我看看,扯伤了吗?"苏玳也跟着站了起来。
指尖摸到了已经绑好的那部分头发,惊恐油然而生。
辫子!一股股细长均匀的辫子!她在为我编辫子!
我捂着脑袋面对着她,看她一脸的关切,一脸的焦虑。
我用力地拽断发尾的缎带,撕扯开编好的辫发。
"小三……"
"不是!"
我不是小三!我不是小三!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右手习惯性地摸向腰间,却发现那里空无一物。
"我的剑……"
从我进苏家分到了那把长剑作为武器开始,它就与我形影相随,不离不弃。杀手的武器就是她的生命。
"剑啊,我扔了。"苏玳摊了摊手,"你擅长的是拳脚功夫,根本无需兵器。"
我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她却上前一步。
"只要你熟练'水烟',就没有人敌得过你。"苏玳又靠前了一步。
"我不是小三……"
"你是小三。"她坚定地看着我,温润的杏目漾着柔情。
"我是十二……"
"十二已经死了。"
那张清俊的脸孔瞬时变得模糊不清,炽热的液体滚滚地烫过脸颊。
她的柔情不是为我,她的担心不是为我,她的关怀不是为我,就如同那个可爱的女孩子在送我匕首时所露出的信赖微笑,是假的,全是假的!她们对我的好统统是假的!
如果我不是小三,就是已经死去的十二了,那么,我现在为什么还会在这里……?
我看到对面的苏玳露出了惊惶失措的表情,她的嘴一张一合的像是在呼喊着什么,但我却完全听不到。
既然你们不需要我,既然没有人需要我,那我走就是了。
"蓉儿!"
在铺天盖地的黑暗将我吞噬的时候,我最后听到的,就是这声绝望的呼叫。
第二十七章 忆昔
我一直很想念那只美丽的猫。但奶娘说,她更像一只狐狸。
那一天刮了很大的风,龙城的街道铺满了枯黄的落叶,踩在脚下十分松软。我吵闹着不要人抱,于是奶娘就把我放了下来。
穿过回家必经的深巷时,我发现了瑟缩在寒风中的她。
"好可爱,好像猫哦。"我凑近了去看她粉嫩精致的脸。
她眨着一双水亮的大眼睛同样好奇盯着我看。
"你才叫可爱呢。"
奶娘跑了过来,拉着我要走,我着急的看向她,然后她就跟了上来。
奶娘一路上都想着赶她走,但我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
进了家门见到娘亲和爹,他们都很诧异。问了很久都问不出她是哪家的孩子,最后只好让她留了下来。
晚上,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她说:"你也到我家去玩吧。"
我说,"好啊。"
她高兴地笑着,举起小小的手:"我们击掌,我爹教的,就是说定了的意思。"
我也举起了手,与她击掌为誓。
外面的风吹了一晚上,我睡得酣甜,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找遍了整个宅邸都没有踪影。
奶娘说,不会是遇到什么精怪了吧。
如果是精怪,她一定是漂亮的猫精。
虽然她叫我去她家玩,可是她都没有告诉我名字和住的地方,我怎么去找她?
我很后悔没跟她说我的名字,龙城那么大,她不知道我的名字,就找不到我了。
心里一直想着再见一次那只美丽的小猫,但随着日子渐久,也就淡忘了。
没想到,几个月后,就真的再一次见到了她。
只是已经物事人非。
她不记得我了,和另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子坐在高高的华丽红椅上说笑,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与其他小孩跪在那里,接受着苏大老爷的挑选。
手掌被掰开,他细细地看着,问:"不像穷苦人家的孩子,怎么也来这里?"
我说:"家里已经没有人了。"
他怪异地看着我,眼睛里流露着让人畏惧的寒光。
"家里的人,都去哪里了?"他接着问。
"……都死了。"
就连那个平日我很讨厌的唠叨的奶娘也死了,屋子里到处是死人,到处是血迹,这几天,附近的大婶大娘都在议论着我家遭强盗的事。
"你就留下吧。"苏大老爷笑了笑,却让我从内心感到惊恐。
"如果你真能当上一等亲卫,就有机会替父母报仇了。"苏大老爷这样说。
其实我没想过要报仇,那天晚上没有月光,那帮冲进来的人都蒙着脸, 我根本认不出他们。
那些人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娘亲把我藏在床底下,我缩到了最里面的地方,久久不敢出来。
去苏家报名一等亲卫,不是为了报仇,只是纯粹的不想饿死。
死,每次我想到那个字,都不寒而栗。
被挑选出来的人,只有十二个,尽管同吃同睡,同去习武,但大家都知道彼此是竞争对手,终有一日会杀个你死我活,在这里,没有朋友。
可是有一个人,特别被大家讨厌,列队时,没有人愿意站她身边。我觉得她真的可怜,于是走过去,跟她说了第一句话。
"我叫爻瑟,你叫什么?"
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她不会回答的,出乎意料的是,她居然开口了。
"我叫十二。"
"姓石吗?"
"……姓花。"
"小花!"
"……叫花邀。"
"花、妖。是花朵的妖精吗?"
"……"
想不到在遇到了一只猫怪后,我又遇上了一个花精。
她的名字和她的人很不相符,瘦瘦丑丑的,绝不像花朵那样漂亮。心里有点怕她,不是因为她阴沉少语,而是因为她的剑法,是我们之中最好的。
我害怕一切金属利器,特别是剑。
爹爹、娘亲、爷爷、管家伯伯、丫鬟姐姐们还有奶娘,都是死于利剑之下的。每次我握着长剑,都全身发软,胸口堵闷得慌。但是如果我不拿剑……就没办法继续待在苏家。
我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熬过那么几刻钟,痛苦就会过去的,只是几刻钟。
小妖把我的剑法拙劣归咎于我散慢懒惰,我只是不在意地笑笑,没有告诉她真正的原因。
我没有忘记,我们是敌人。
集训的第三天,小猫居然跑来观看,她在苏家第一次跟我说话,当着小妖的面,笑着道:"你就是小三吗,好可爱哦,如果死了,就做成标本,摆在我房间里。"
我说:"你才叫可爱呢。"
她愣了愣,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开了。
那次的击掌,是誓言,只是想不到,兑现它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小妖习惯在日暮黄昏的时候拉着我去长堤偷偷练剑,她指点得认真,我学习得刻苦,但是心里对利器的抵触情绪使我无法取得多大的进步。
就是在我彻底绝望,准备听由命时,小猫在一次观看我们练功时偷偷塞给我一团纸条,我避开众人,打开来看。
上面只有短短的一句话:三更时分,莲池见。
要一个人偷偷地溜出房间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因为我们每天都必须花掉很多的精力去练功,一到晚上,每个人都睡得很死。
只是苏家宅内有守卫巡逻,要避开他们,比较困难。所幸莲池离我住的房间不远,轻易便可到达。
去到的时候,小猫已经等在那里了。小小的身躯挺得笔直,高傲凛然。
在见到我的时候,她露出了甜甜的笑容,之前冷硬的神色,不复存在。
"来,到这里。"她向我招手。我走了过去。
"你的剑法老练不好,我教你一套掌法吧。"她说。
"你也会武功?"我很惊讶。
她似乎觉得我的表情很滑稽,大笑了起来。
"我当然也会武功,不然怎么保护自己?"
"但苏家不是有亲卫吗?"会武功的人还让人保护,不多此一举?
她收起了笑容。
"我信不过他们。"
我怔忡地看着她,细声地问:"那么我呢?"
她又笑了起来,"说不定有一天,你也会想杀我。"
我看得出,她已经这样认定了,即使我否认,她也不会相信。
"废话不多说了,我现在就教你掌法。"
我依旧不解。
"为什么单教我一个人?"
她伸出手指戳了一下我的额头。
"报你一饭之恩。"
原来,她还记得我。
从那晚开始,我一边由小妖指导剑法,一边向小猫学习掌法。
第一次测试虽然来得突然,但我仍能应付自如。
在测试中存活下来的小孩们,变本加厉的残忍。那次测试,让我们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死亡的威胁。
也是从那次测试后我才发现,自己必须进行抉择。
小妖到底是朋友,还是对手?
我害怕死亡,而且,我还答应了小猫,要陪伴她度过每一年的生辰。
人不可以太贪心,上天总会在你得到一样东西的时候让你失去另一样。面对小妖时,我越来越无法笑出声来。
如果朋友注定只能选择一个,我将毫无疑问选择最强的那人。
只是,从未料到小猫会说:
你要记得,一旦你成为苏家第一杀手,我们就不再是朋友。既往一切,都是云烟。
从今往后,我是君,你是臣。
她说过,她信不过身边的亲卫,我以为自己可以成为例外,却终是痴心妄想。
高高在上的苏家二小姐,又岂会是只乖张的小猫,她应当是一头危险的豹子,生人勿近。
尽管如此,我依旧没有改变初衷,与小妖的交锋,仿佛命中注定,不可避免。
那个沉默寡言的人,极少透露自己的情绪,做事从来一丝不苟,生活得认真。她也一定在思考着要怎么对付我,她教我剑法,也只是为了了解我武功的深浅程度,每个人都心怀不轨。
小猫除了传授我掌法,还教会了我一个真理:没有人,是可以相信的。
所以我在对付小妖时,丝毫没有留情,敌我之间,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我娴熟地使出"水烟",本以为只能勉强与她成为平手,但却意外地打掉了她手中的剑。
生存的机会,只有一次。
我扑了上去,狠狠地掐住她纤细的脖子。
"你真的要杀我吗……?"她反抗得并不激烈,只是因为痛苦才反射性地抓紧我卡在她颈项的双手。
"赢的人只有一个,你不也是想杀我吗?"贪生怕死是人的天性,她又何必否认?
"我们……是朋友吧?"她断断续续地说着。
"什么朋友?杀手不需要朋友!"想不到,这个人居然如此天真。
"……你、你说……不想做……杀手,是、是他们逼你。"
"是啊,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被逼的。包括和你这个呆子做朋友。要不是你的武功那么厉害,我才不愿意碰你一下呢。"我说的话,她全部都当真吗?难道她不知道,迈进苏家大门的人,每一个,都是自愿的?
她不再言语,闭起双眼,透明的液体晶莹清澈,慢慢地从她的眼角滑了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泪水,恍惚间,顿觉心脏猛地一阵疼痛,掐在她脖子上的手松了开来。
她重新睁开了双眼,直直地看着我,难看的容颜此刻更是扭曲得丑陋,汹涌而出的泪水一滴滴地落在我脸上,滚烫地烙在心间。
无需低头察看,我也能知道,刺进胸口的利器,正是我送给她的匕首。
她为什么要如此悲伤呢?我要杀她的时候,可是没有一丝犹豫的。
也许,她难过的是,被自己的朋友背叛了。
恶人有恶报,就是因为我要背叛她,所以,小猫才背叛了我。
如果小猫需要的,只是忠心的手下,小妖的确比我更适合。
"哥,原来她还没死呢。之前明明已经被打得无还手之力了,不知道为什么刚才突然发了狂一样反抗,居然真被她反败为胜了。"意识朦胧间,我听到小猫的声音悠悠响起。
"她作弊,偷了对方的武器。"一个男童的声音跟着说道。
"你偷了她的匕首?你们不是朋友吗?"我听到小猫的声音透着好奇。
"我没有朋友。"
她那句话,说得决绝。我努力地睁开了眼睛。
就在这时,火热的鲜血顷刻溅进了眼中,世界一片殷红。
苏二小姐展开的折扇上点点猩红,血光华丽地自小妖的喉咙间喷薄而出,洒落我脸上。
我们……是朋友吧?
小妖倒下的时候面对着我,微睁的双眼褪去了最后一丝生气,表情永远地定格成深沉的绝望和悲哀。
谁……才是朋友……?
第二十八章 对恃
"我还以为你会逃避一辈子呢。"一把冷冷的声音蓦然从背后响起。
倒卧在血泊中的小妖、奄奄一息的小三、手执纸扇的苏二小姐、冷漠地在一旁静看事态发展的苏家大少爷,还有那在斜阳影射下红如啼血的长堤都恍若一幅水卷,被风一吹,便荡漾开去,模糊淡化。
垂首自顾,发现自己正跪在地上,四周,除了一片黑暗的浓雾外,别无所有。
我回头望去,只依稀感到身后有人,却看不见那人的身影。
"你是谁?"我问。
"你又是谁?"对方没有回答,反问我道。
我……?
苦笑一声,事到如今,我还要继续自欺欺人地扮演着小妖的角色吗……
"我是爻瑟。"我说。
小妖是真的……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五年来,我处心积虑,为的就是要杀掉她,然而,在她死去的那瞬间,却又希望她能活着。
"你现在,承认自己是爻瑟了?"那声音带着浓浓的讥讽。
黑暗中,我们彼此都看不到对方,我没有出声,只是点了点头。
"天下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你以为你承认了就天下太平了吗?"那声音急促而尖锐地响起,"从头到尾,都只有我一个人在承受着那些不堪的痛苦,而你就轻轻松松地过日子,你凭什么跟我抢?"
轻轻松松地过日子……?我慢慢地站了起来,握紧了拳头。
"我的日子,过得并不轻松,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花邀,我被最信赖的人背叛了,我不再相信人,身边连一个朋友都没再有过,每天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没有快乐没有期待没有希望,我哪里轻松?"我稳定了一下自己将要爆发的情绪,然后尽量冷静地继续开口,"你到底是谁?你说我跟你抢?抢什么?"
那边良久没有声音,久到我以为那人已经悄悄走掉时,她才又开口。
"是啊,玩捉迷藏的时候,最轻松不起来的就是躲藏的那个人吧,随时都担心被人发现。"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对着黑暗冷冷地道。
"我在说你,懦夫!躲在花邀的阴影下,以受伤害的人自居,总认为别人骗了你,欠了你,毫无羞愧正大光明地去怨恨别人!"那声音透着丝丝寒气,冰冷彻骨。
"我没有怨恨,我只是自责,我希望小妖还活着,所以才会以为自己就是她。"我大可以不跟她解释这个,有些事情,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但是,我却忍不住跟她争辩起来。
"哈,真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啊,因为自责,因为希望她还活着,所以才以为自己就是她。我真要为你那精彩的说辞拍手叫好呢。"语毕,黑暗中真的响起了她清脆的拍掌声。
"信不信由你。"我不打算再辩驳下去。
"问题不在于我信不信,而是在于我知不知道。"从她的话里面,我可以听出一丝激动。
"我知道你所有的事情,包括你真实的想法,你的行为,你的人品。"她接下去说道,"你真以为自己那么善良伟大吗?你真的希望花邀还活着吗?你真的不怨恨吗?"
那些凌厉的反问说得飞快,我来不及思索也来不及应答,她便又急急接了下去。
"你说你承认自己是爻瑟?屁!你依旧在逃避!你还是只愿意站在光明的地方,把所有的龌龊、肮脏、黑暗扔给我来背负!"
她的话,句句让我心惊。心底一直沉积的混沌,似乎逐渐被她尖锐的话语挑起。
"如果当时你真的不愿意她死,你为什么不出声阻止?"她的话,就像当初小妖插入我胸口的那把匕首那样锋利,再一次刺进了我的心脏。
"我来不及出声阻止……"我小声地反驳,我睁开眼睛时,她已经被苏玳用折扇割破了喉咙。
"骗谁?"
心底深处有个声音,和她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那把匕首根本没有插得很深,在最关键的时刻,她停了下来,她没有再用力!"
那时候,她哭得那么厉害,我以为自己死定了,但是……她却没有再插进半分。
虽然伤在要害……但我不至于死。
"你一直是清醒的,你看着她流泪,看着她被杀!"
无法否认她说的话,她知道,她知道这一切。正如她所说的,她清楚我的想法,我的行为……我的人品。
在花邀眼中那天真可爱模样,全是装的,虚假的……真实的我,胆小懦弱,丑陋不堪。
说什么希望活着的是她,所以才以她的身份生活着,谎言……我只是想让自己好受一些而已。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知道我那么多的事情?"我心灰意冷,双手抱着胳膊,无力地蹲了下来。
"我是谁……?我在五岁时目睹了爻府灭门,十岁时看着唯一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在眼前被杀……每一年,我只有三天的时间可以自由,这三天,我要去拜祭爹娘,去拜祭小妖,然后……等着那个人送我雪絮糕……"
我惊骇地瞪大了眼睛,但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
"你……你是我?"我突然明白了原远曾经说过的话。不是两个灵魂在同一个身体,而是在一个灵魂里分裂出了另一个。
"你没有资格那样说!明明就是我独自承受了一切,我从头到尾都清楚地知道所有的事情,而你只是个把责任推卸掉的人,凭什么占据着这个身躯?我才是主人,我才是完整的爻瑟!"她一字一句地说,"所以,应该说,你是我。"
原来,被分裂出来的那个灵魂,是我。她才是完整的爻瑟。
只是,那样的爻瑟……苏玳却认不出来。
不管是真正的爻瑟,还是被分裂出来的爻瑟,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后,不可能再回到当初那五岁孩童的光景。
"你喜欢这个身躯,就尽管使用吧,我累了,在这里待着就好。"我闭上眼睛,真正的黑暗马上向我聚拢了过来。
有脚步声渐渐地离我远去,空余铺天盖地的沉寂。
如果是完整的爻瑟的话,就能把事情处理得更好吧。不像我……只会逃。
一声轻轻地叹息幽幽传来,一个细小的声音在黑暗中听得真切。
你为什么总是拒绝我?
那声音带着哽咽。听到那句话,我脑中浮现出一片明媚的春光,艳红的木棉花一朵朵地随风跌下,落红满径。
重新睁开眼时,已经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但我却清楚地知道,黑暗中,有个人正立在我的对面。
"你还没走吗?"我奇怪地问。
"应该是我恨你才对,为什么反而是我必须承受你的怨恨呢?"那个声音答非所问。
"你说什么?"我莫名其妙。
"我不认为自己做错了,我没有错!"她自言自语着,"娘亲把我藏在床底下,吩咐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来,我只是照着做而已。即使我出去了,也无法挽救什么……"
"没有人怪你。"我说,"才五岁,还是个孩子,没有人会怪你躲了起来逃过一劫的。"
这样说的时候,我能感觉到那个在我对面的人向我靠近了一点。
"我很害怕啊……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死人,那么多的血,我真的很害怕……"
"我知道。"从床底下爬出来的时候,我看着爹娘的尸体,不断地呕吐,几乎要连心肺都一起吐出来。
这就是"死亡"给我的恐惧,不管多少年后,我都无法忘却。
"我怕死,那又怎么样,谁不怕死?谁不自私?我不认为自己有错,花邀如果不死,死的就是我!我只是更在乎自己一点,人天生就是自私的啊!"
她的声音有点颤抖,还包含了一点委屈,仿佛希望我能赞同。
进苏家的时候,我才五岁,那么小的孩子,刚经历过死亡的威胁,生活得犹如惊弓之鸟。
"起码,你真的有把小妖当作过朋友。那份友谊,不全是虚假的。只是,到了最后,你选择了自己活下去而已。"十岁的孩子,每天都握着兵器苦练武功,被教导的,是杀人的本领,只知道身边的人,全是敌人。
十岁,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成熟坚强。
眼前很突然地亮起了一丝光线,接着,周围都蓦然明亮起来。
风和日丽的长堤上,一株株木棉红艳动人。
站在对面的,是个单薄瘦小的少女,精致的脸上尚余一丝稚气,大大的眼睛泛着一层潋滟的水光,稍微眨动,便化作细流落下脸庞。
她定定地看着我,目光中没有丝毫阴霾,清澈如水。
原来,我一直在埋怨责备的,是那么小的一个女孩,我把一切不愿背负的感情都加诸在她身上,那么瘦弱的身躯,稚气未脱的容颜……却独自承受了所有痛苦。
"对不起……"我走前一步,伸出手,慢慢地揽过她的肩,她把头埋进我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她的外貌没有和我一起成长为大人,一直停留在十岁的模样,是为了要担负我十岁前遇到的所有悲痛吗?
"谢谢你……"我哽咽着。
这个人,就是我,我遗忘了她,我怨恨她,我责怪她。
"都过去了……我不会再逃避。"我轻拍着她的背,她放纵的哭声在耳边凄凄惨惨,断断续续。
我的故作坚强对这个少女而言,是种伤害,伤害了她,自己也是疼痛。
直至现今我才明白,只有原谅她,我才可以,重新开始——
楔子 惜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消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出,不如怜取眼前人。
——《浣溪沙》?晏殊
第一章 在望
作者有话要说:先旨声明一下下,花邀想起了以前的事情了,所以,在第二卷里,性格可能会和第一卷有点不同哦~
我仿佛作了一个长长的梦,醒来的时候,心中依旧隐隐的惆怅。
沉闷的午后,聒噪的蝉鸣,从树叶的罅隙间一串串倾泻而下的阳光,是令人怀念的夏天的味道。
我躺在一棵大树底下,树枝上结了一大片不知名的米黄色小花,被风吹落身上,能闻到浓郁的芳香。
"我醒了。"我微微撑起身子,侧头看向背对着我坐在不远处的人。她乌黑如瀑的长发上,缀满了米黄色的花瓣,就在她转身的瞬间,纷扬而下。
"你是谁?"她问。
"花邀。"我淡定地回答。
如果爻瑟没有死,花邀也会一直活着。
我一直认为,姓名只是让别人称呼自己的一个记号,没有什么实在意义。如果说,此时此刻,在我想到"花邀"这个名字时,胸口会涌动着一股暖流,也一定是因为叫这个名字的人,给了我深深的感动。
她抱膝而坐,长长的水清色裙裾拖至绿草丛中,上面残花点点,被她用手轻轻拂拭,一簇簇地跌落。
"感觉有点不同了。"她那双清亮的眸子闪过深思的光芒,"和以前不太一样。"
我坐了起来,背靠在粗壮的树杆上,仰起头,透过浓密的枝叶看向蓝天白云。
"不同吗……我只是重新找回了自己。"
"哦?"她朱唇微启,牵动着嘴角上的那颗墨色唇痣,"你以前就是现在这样子的?"
我摇摇头。
没有人能在时光的面前停步,有所经历就必然有所成长。
这个世界上没有永恒存在,人都是会改变的。
"她们呢?"我问。
做人果然不应该自大,本以为醒来后会马上见得到的人,结果却一个都没有出现。
凉风穿过树叶丝丝地吹来,她慵懒地眯起双眼,仿佛很享受这个风和日丽的午后。
"还在练习。"
我会意:"琴棋书画?"
她点头。
再度环顾四周的时候,我发现这里的景色非常的熟悉,却不是阮潮所住的那座山上
"不用看了,从这里下山,就是龙城。"她捋了捋肩侧的长发,斜目望我。
我思忖片刻才道:"这么说来,在我昏迷的期间,你们都在赶路?"
"不然呢?"她的语气之间带有浅浅的嘲弄。
"背着我吗?"我继续疑惑地问。
她哈哈大笑起来,盈盈水眸弯成了一勾新月。
我不说话,静默地看她。
"你装傻的样子一点也不可爱。"她收起笑意,看似轻忽的目光却隐含深意地投了过来,"我们雇了辆马车。"
原来如此。
"这里到龙城,不到半天的时间,就只等着你醒来。"她接着说了下去,"并且,也等着净戈'重新找回自己'。"
对于净戈的秘密身份,我们都心照不喧。
"只是,苏玳放心让你离开她的视线范围?"那个疑心重重的人曾经说过,她不相信任何人。
阮潮的表情阴冷了下来,她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缓缓说道:"花小姐贵人善忘,居然连自己中了一日断魂的毒都不记得了?"
当然记得,中了那样的毒,她每个月都必须喝下苏玳或原远的血才能继续生存,只是我一直以为她在扯谎。那样的蛇毒,我闻所未闻。
"难道以武林第一神医的医术,也无法自救?"我试探着问。
她陡地满脸憎怨。
"若不是净戈一把火将我的蛇儿烧死……"说至此处,她业已目露凶光,咬牙切齿。
看来我与她都中了一样的毒,大家都无药可救,真的很应该同病相怜。
不过听她的语气,似乎只要找到那种蛇,就有机会解开我们身上所中的毒,以她不轻易放弃并且小心谨慎的性格而言,必定不会再加害于我,因为我是她试药的最佳对象。
苏玳把这一切都看得通透,所以才如此放心地留下我们单独相处。
日光斜移了一点,阮潮所坐的地方渐被晒到,她站了起来,一身的碎花便翩然落下。
她用手挡在前额上,抬头看了看天色。
"还早,不到太阳下山,她们是不会回来的。"
从一开始我就很奇怪,只是没有去问,现在终究忍不住了。
"她们去哪里练习琴棋书画?"
黑色的阴影落在我脸上,她走到我的面前,俯下身子,用一只手指挑起了我的下巴。
"你说,什么地方最适合让净戈'找到自己'?"
她眼角含春,朱唇带笑,说不出的娇媚动人,万种风情。
我几乎马上就恍然过来。
"你说她们去了妓院?"
"就是妓院。"她直起腰身,收回了手。
印象中,这座山往东而下,不消半天便可到龙城,若往其余三个方向下山的话,皆需行一天一夜才可看见人家。
"她们去的,是龙城的妓院?"我不动声色地问。
阮潮粲然一笑,露出了雪白整齐的贝齿:"龙城的醉梦楼。"
如此招摇,苏玳是有意想让主人知道吗?既然如此,为何还留在山上,直接回去不就好了?
"今天,是她们第三次去那里。"阮潮在我面前来回度步,水色的罗衣在眼前晃个不停。
"第三次……?"照理来说,苏家的探子遍布全城,稍微的一点风吹草动也会立即禀告,主人如果得知二小姐已带着他心仪的花魁回城,不可能没有丝毫的行动。
要么就是苏玳她们骗过了主人的耳目。
"易容?"答案不疑有他,我立刻可以肯定下来。
阮潮勾了勾嘴角,淡淡地笑。
"扮作男儿身后再易容,估计再难有人看出。"她看我一眼,笑容稍稍敛去几分。
也许是想起了我曾经识破过她的伪装。
她重新找了处阴凉的地方坐下,枝叶的阴影班驳地落在她美艳的脸上,仿佛一层迷离的面纱。
"明天……便要到达龙城苏家了……"她喃喃自语,思虑重重。
不知道她想象中的苏家,有多可怕。主人的怜香惜玉,只针对净戈,其他人在他眼里只分为两类:敌人和能够利用的人。
她倏然笑了起来,混合着苦涩和惨烈,笑到最后,却又变为了狠辣阴险。
"终究逃不过……龙城苏家……终究,还是要回到那里。"
她的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我听得清楚,也足够使我震惊莫名。
第二章 融融
"你是龙城的人?"我没有疏忽掉她说的是:龙城苏家。
她翘起唇角,淡淡的扫了我一眼。
"如果我是龙城的人,你会倍感亲切吗?"
只是单纯的生在龙城,要搬迁到别的地方,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她提到了苏家。龙城的人都知道,一日是苏家的人,死都是苏家的鬼。
阮潮的年纪与我相仿,若她真是苏家的人,即使我从来未曾遇见,苏玳也该认得出她才是。
"在想什么,你才刚醒,小心想坏脑子。"一个东西伴随着她的话语猛地砸了过来,我伸手去挡,只觉手心一凉,那东西便跌落在草地上。
我看了她一眼,她正若无其事用手整理着头发。于是我低下头,看向草丛。落在那里的东西是颗如龙眼般大小的果子,看起来像未成熟,一片青绿。
我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拾了起来。
"这个,"我看向她,晃了晃手上的果子,"可以补脑的?"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背着艳阳,娇颜如花。
那个名动江湖的神医,此时此刻看来,也只是个寻常的年轻姑娘。
"尝一下吧,我请你吃的。"她瞄了一眼我手中的果,笑意未减半分。
表皮光滑圆润的绿果子,在阳光下泛起一层柔和的光泽。
"如果不想吃,就还给我。"阮潮伸出食指,对着我勾了勾。
我举起果子刚要掷回给她,她却直起了食指郑重地说道:"如果你还回来了,就再也别想要了,想清楚哦。"
心头微微一动,我收回了手,细细地看着那绿果子。
难道……这会是……?
如果我猜错了,就不知道吃下去会有什么后果。但是如果猜对了的话……
"怎么样,决定好了吗?"她狡猾地笑着,如同一只老谋深算的小狐狸。
我举起果子,咬了一口。
那不是果子,口感更像药泥,那奇异的药香与苏玳身上最近常常散发出的气味一模一样。
我知道,自己已经猜对了。
吃下那颗药丸后,我马上觉得通体舒畅,运气自如。
"是解药。"我说,"为什么肯给我?"
阮潮笑眯眯地看了过来,漆黑的眼眸深处,却没有一丝笑意。
这个人,即使笑容再天真,年纪再轻,也不是普通的弱质女流,神医阮潮,谁碰到了谁也不敢看轻了她。
"我被那些大汉掳走那次,你是真心想救我。"
想不到她会自己提起那件事情。我以为,于她来说,是个禁忌。
"可惜你当时内功尽失,有心无力。"她黑亮的目光暗淡了几分。
因果报应吗,若非她下毒害我,我便有能力出手救她,她又何以落到今时今日的地步?只是世事难料,天意如此,谁又能参得破天机。
"如果"她垂下眼帘,目光幽幽地投向了我,"再遇到那样的情况,你待如何?"
不确定的承诺不如不去承诺,更何况我与她是敌非友,即使现在同效苏家门下,也各自心有芥蒂。
我听见自己冷漠的声音清晰有力地在风中响起:"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是一个杀手。"
杀手是无情的,苏家的杀手,更是如此。
听了我的话,她没有丝毫动怒,仍是那个肤浅的笑容,挂在嘴角,却没有直达心底。
"你会救我的。"她笃定而自信,胸有成竹。
不等我辩驳,她便急急地接下去说:"不过,我从不稀罕。"
我微微一怔。
"你听着,我阮潮能活到今天,靠的从来不是旁人。"她骄傲地看着我,"无论我有过什么样的选择,也从未后悔。"
发生过的事情,皆成定局,有些人很坚强,总能勇敢地面对。而有些人,却很要强,从不轻言后悔。
武林第一神医的称号得来非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路走来,步步为营,步步惊心。越是往前,越是刀光剑影,越站得高,越是曲高和寡。
寂寞无行路,归何处?
她的孤傲,我懂。
接下来,我们谁都没再说话,流光便在这静默中温情细淌。
日光一点一点地偏移,至黄昏,满林残红,漫天落霞。
"他们回来了。"
听见阮潮的话,我才把目光从天际收回,举目望去,只见远处葱郁的林木间,隐隐两道人影,行走在苍茫的暮色中。
走近了,才看清楚是两个锦衣华服的男子。走在前面的那个手执折扇,风度翩翩,挺拔俊朗;跟在他身后的那人其貌不扬,但如果将他的五官拆分来看,却又都非常精致迷人。
"有没有照顾好我的小美人?"走在前面的男子见到我时微微一怔,目光轻轻地扫过我的脸,落到了旁边的阮潮身上。
"人在那里,你不会自己看。"阮潮闷声闷起地道。
"这位姐姐!"走在后面的男子见到了我,乌黑的眼睛顿时闪闪发光,几步走上前来,蹲下,面无表情地盯着我,说,"山林荒僻,缘何在此逗留?"
"……"
我疑虑地看向苏玳,她用扇子挡住了半边脸,一双美目满溢笑意,压成两道弯弯的月。
衣襟猛地被人扯了一下,我惊讶地回头,却见蹲在身前的人正不悦地瞪着我,见我望他,便又说:"姐姐不如和小生结伴同行,相互好有个照应?"
"……"
我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被他一手抓下,握在了掌中。
"小生包袱内备有一些干粮,姐姐若不嫌弃,我们可一同共进晚餐。"
那个……苏玳确定要教原远的是……如何成为花魁?
"净戈……"我抽回了自己的手,不料她却低低地痛叫了一声。
"怎么了?"我心一紧,执起了她的双手细看,竟发现那玉葱般的手指上有着好几道明显的割痕。
"学筝的时候不小心弄伤的。"原远眨眨眼道。
"上药了吗?"我问。
她摇了摇头,满脸不在乎。
"这个不用几天就好了吧。"
我转头看向阮潮,她早已从袖子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白瓷瓶,不等我开口,便抛了过来。
"唉~~~~~~"
一声绵长的叹息幽幽地传来。
"只是手指上的几道小小割伤就有人紧张成那样,可怜我一只手掌都快废了,却无人过问。"
视线,与苏玳的盈盈杏目对上,居然感到了无比炽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底翻涌,我别开头,竟发现有一丝丝的心慌。
这种感觉从来不曾有。
净戈一直都在看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带着探究。
苏玳走了过来,同样蹲下,看着我手中的药瓶。
"姐姐,小生的手也弄伤了,也帮小生上药吧?"
"喂!"净戈瞪她一眼,"你这叫插队。"
苏玳没有出声,重重地干咳了一声。
净戈像想起了什么,眉眼低垂,平静下来。
"阁下,你这叫插队。"
我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第三章 弩张
"蓉儿!"很突然地,原远伸手揽住了我的脖子,清谈的芳香在鼻端萦绕不散,纤细有力的臂弯有着令人怀念的温暖。
"我学会了很多东西。"她一样一样地数着,"筝、琵琶、小调、舞蹈、喝酒、行令、调戏美女……"
我枕在原远的肩膀上,无言地望向苏玳。
果然是有什么样的师傅就有什么样的徒弟。
苏玳依旧蹲着,脑袋微侧,盯着我们看。
两处目光相对上时,我竟不由自主地别过脸去,耳边,继续传来原远轻细的声音。
"我会一样样地表演给你看……所以,不要再突然沉睡了……好吗?"
我感到心"突突"地跳得飞快,却分不清楚到底是为了那道专注的目光还是为了那句贴心的话语。
一时间,山林中只剩下鸟啼虫鸣的声音,还有一丝丝穿透木叶的风响。
"你这是犯规。"
良久,苏玳低沉的声音叹息般地响起,她手一扬,抢过药瓶,站起来,走向阮潮。
我有点怔然地看着她的背影,纤瘦的身躯虽略嫌单薄,但挺得笔直的腰身却展现着力度与美感,阴柔中掺合着阳刚。
"毒美人,你来帮我上药吧。"苏玳一屁股坐到阮潮身旁,阮潮马上像看到了苍蝇般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我感觉原远松开了揽在我脖子上的手,身体慢慢往后退去,直到和我拉开了一段距离。
"你的任务快要完成了,开心吗?"原远像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嗯"我无意义地轻应一声。
这一件任务完成后,还有下一件,我的职责就是不断地去完成主人分配的任务,无休无止。
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回去之后,你还是我的保镖吗?"原远继续问道。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保镖,杀手只会杀人。原远是我第一个去保护的人,但是,存在期限。
"龙城很安全,特别在苏家。"我说。
主人千方百计要得到手的人,不说如珠如宝的疼惜,起码也会呵护备致,何需安插保镖?
"放心吧,大美人,不是有我在吗,会保护你的。"苏玳笑嘻嘻地插嘴道。
原远看了看苏玳,又转头看了看我,似乎在思考什么。
"如果,他认出了我不是原来的净戈,会怎么样?"
此话一出,不仅是我,就连苏玳都变了脸色。
如果从一开始就承认没能完成任务,大不了就是一死。但是如果被主人发现有部下居然敢欺骗他,那么"死"就是一种奢求了。
"也不会怎么样,"苏玳已经恢复了平常的脸色,"只不过再也见不到小美人而已,又或者……"
苏玳打开了折扇,轻轻地在胸前摇着,嘴角噙着一丝别有深意的笑:"又或者能见到她,却再也认不出来了。"
听着她的话,我打了个寒战。
苏家有的是折磨人的方法,随便一种,都能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原远一副震惊的模样,显然并不知道会有如此严重的后果。
也许,她本以为这只是一个有趣的替身游戏,尽兴之后,便可散场。
"这样的话,你还会愿意去苏家吗?"我问。
她曾经轻巧地说过,可以为了让我完成任务,跟我回去。而如今,已经不是单纯的跟我回去那么简单了,她必须去扮演另一个人的角色,不能有丝毫差池,而且那样的扮演,很可能,一演就是一辈子。
原远微微皱起了双眉,像在苦苦思考。
会迟疑,就表示她的内心存在着矛盾,也就是说,她有不愿意的念头。
"这个可由不得你。"苏玳很突然地开口了,她神色冷峻地看向原远,道,"你愿意也要去,不愿意也要去。"
"威胁我?"原远眯起了双眼。
苏玳合起纸扇,突然笑了笑,道:"我大哥对你可谓一往情深,就算你出了什么意外,导致口不能言,手不能写,也绝不会生出把你抛弃的念头。当然,一个人如果遇到了那么大的变故,脾气会变得古怪也是理所当然的,相信大哥他绝对不会因此而有所嫌弃。"
苏玳的优点是言出必行,我知道,她的话不单是威胁。
原远平静地听着,神色没有半点惊慌,待苏玳说完后,她看向了我:"如果我不愿意,你是不是也会这样对我?"
想不到她会这样问,我呆住了。
"是不是?"她追问。
当初,之所以去找阮潮帮我招魂,就是为了要完成任务,为达目的,我从来都不择手段。
如果她不愿意,苏玳的方法无疑是最好的,也是必要的。
"如果你不愿意,我就杀了你。"但是,我却说出了连自己都来不及思考的话。
"杀了我?"原远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回答,"杀了我你也要死吧?"
我点点头:"那就一起死。"
苏玳"嚯"地站了起来,杏目怒睁,隔着不算远的一段距离,直直地瞪着我,眼眸中燃烧着两簇青蓝的火焰。
"我可不想死。"原远的神色舒缓开来,嘴角不明显地微微上挑,"就跟你们回去吧。"
苏玳并没有因为原远的话而平静下来,她依旧瞪着我,满怀恨意。
难道在我刚才的言语之间,有不小心得罪苏二小姐的地方?
"我都说愿意了,你还那么凶。"原远显然也发现了苏玳骇人的表情。
听到原远的话,苏玳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转向了她。
"凶?真糟糕,"她啧啧摇头,"没把大美人吓坏吧?"
原远撇撇嘴,没有搭话。
苏玳的脸色终于恢复了正常,居然还笑了笑:"我们到现在都还没吃东西呢,来,把干粮拿出来吧。"
原远冷着脸,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油纸包来,扔向苏玳。
"哟,不喜欢芝麻饼了?前几天不是一直嚷着要吃吗?"苏玳一手接住,笑眯眯地道。
如此和颜悦色,完全无法让人想象她之前的暴戾神情。
"就是因为她之前喜欢,都已经吃了三天了。"阮潮一脸仇恨地瞪着苏玳手上的干粮。
"连毒美人都这么说啊……"苏玳晃了晃脑袋,像想起了什么一样,笑道,"既然小美人已经醒来了,我们何不现在就去龙城?观景楼的菜是龙城最好的,我请你们吃。"
原远狭长的凤目似乎闪烁了一下,然后点头:
"趁着天色尚未变黑,我们走吧。"
轻松的语气,就像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苏玳如此,原远如此,阮潮亦如此。
身边的人,总让我困惑无比。
第四章 孰重
火烧般的落霞被风吹赶到了天际的尽头,渐消渐融。黑蓝的天幕层云堆砌,轻慢地流动。
是夜,龙城灯火辉煌。
"今天是元宵吗?"原远自踏入龙城后,便开始东张西望,缺少表情的脸上难得显露出好奇与惊叹。
"想也知道不可能。"苏玳用纸扇轻敲一下她的头。
"树上亮了很多灯笼。"原远转过头去,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指向了街道两旁的凤凰树。
那树高大粗壮,葱郁茂盛,伸展的枝杆垂吊下串串灯笼,透出的火光宁静而柔和。
"是用来照明的。"我说。
其他城镇夜间也点灯笼,只是多挂在各家的屋檐之下,只是这般细小的差别,也值得她如此惊奇?
阮潮说过,她们近这三天都有去醉梦楼,不过都会在日落之时赶回山上。难怪明明已经不是第一次踏进龙城,原远却有如初到。
入夜,城中本应行人稀疏,偏这一晚特别的多,来往穿梭间,都会把目光投到我们身上。
我疑惑,侧了侧头,才发现他们都在看苏玳和阮潮。
那两人并肩走在我与原远身后,虽然没有交谈,却能看得出他们是一道的。苏玳一身贵公子的打扮,手执纸扇,轻慢地摇动着,清俊的脸上挂着一抹闲适的淡笑,气质清雅,风度翩翩;阮潮淡漠地走在旁边,水清色的长裙无比柔软,随她优美的身姿摇曳轻摆,漾出一纹纹的褶皱。
公子潇洒,小姐婀娜,这两个人,难得的郎才女貌。
仲夏的夜风穿过树梢迎面拂来,带来凤凰树特有的香甜气味,闻着,却感到心头有难言的苦涩在扩散。
"有甜味,是什么东西?"原远用力地吸了几口气,四下里寻找着香气的来源。
"是树叶的香味。"苏玳走前一步,插进了我与原远之间,"龙城的姑娘们都喜欢用凤凰树的叶子制作香料。"
主人喜欢那种树,所以龙城遍布凤凰,它们的香气其实非常的淡,即使连城而栽,气味也毫不馥郁。如果没有风,那淡薄的清香根本不会使人察觉。
"叶子会散发香味的树?那花不是更香?"原远走到树下,抬起头来细细地观察着。灯笼上的光柔柔地落在她的脸上,那双黑如墨石的凤目泛起了温润的水泽,异常清亮。虽然经过易容后她的面貌显得无比平凡,但此刻依旧能够轻易地吸引任何人的视线。
"凤凰树不开花。"苏玳走到原远身边,用折扇指着树冠解说道,"秋天的时候,凤凰的叶子会慢慢加深颜色,最后变成金灿灿的一片。"
"直接说它枯萎不就好了。"
"不是枯萎,是真的金灿灿,像明亮的火焰。"
"金灿灿应该是黄金吧?"
"……你要那么形容也行。"
"野生的吗?"
"……怎么可能,是我大哥吩咐手下的人一棵棵种植的。"
"看来你大哥满贪财的,还满城尽是黄金树呢。"
"……"
我退开一步,看她们两人在树下谈笑风生,心头的苦涩味道愈加浓重。
身边陡然有人靠近,我一惊,警惕地转头,却对上了阮潮玩味的眼神。
"你也有这样的神情。"她的表情似乎很高兴,嘴角微微上扬,连眼睛都满
含笑意。
"什么意思……?"我冷冷地询问。
她抿了抿唇,但笑不语,仿佛参破了命里的玄机,得意无比。
在观景楼用过晚餐后,时辰已不早,苏玳要了两个房间,却没有马上进去休息。
"明天就要回苏家了,怎么说也要'衣锦还乡'吧。"苏玳扫了一眼男装打扮的原远,笑容别有深意,"如无意外,不久之后你就是我的大嫂了,明天与大哥重逢,应该要好好打扮一番呢。"
大嫂……!
这个词语,听着尤其刺耳。
这个结果,从一开始就在我的意料之中,为什么到了现在,却感到如此吃惊,甚至到了无法接受的程度……?
我发现原远在看我,目光深邃复杂,隐藏着我读不透的内容。
阮潮就在这时站了起来。
苏玳看向了她。
"不是要去取衣服吗,还不走?"看来阮潮的耐心已经被全数磨光了。
苏玳咧开嘴,皮皮地笑道:"毒美人越来越懂得我心了,不过……"她语气一转,笑容瞬间隐退,"我不喜欢自以为是的人,要记住哦。"
阮潮的一张花容顿时变得铁青,她低下头,咬着下唇,终究不发一言。
一根玉葱般莹白的手指伸到了我的面前,只见原远微仰着头,以一种不容反抗的霸气神情缓缓说道:"有一句话叫: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又何需多想。"
愿意助我完成任务的人是她,有可能要一辈子扮演别人角色的人是她,将要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子丧失掉终身幸福的人也是她。
而现在,说出安慰话语的人,亦是她。
直到现在,我才深刻地感受到,她对我所做的一切,绝对不是"举手之劳"。
试问还会有谁,能为我做到如斯地步?
尤记得夜宿隆安客栈那晚,从噩梦中惊醒,发现她举剑朝我刺来,事后我再三追问她是否想要杀我,她却答非所问。
我会保护你的。
这句话,她对我说过两次。两次,我都没有相信。
"不知道那个裁缝把衣服做成什么样,那匹布我是很喜欢的。"原远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模样,和苏玳说起话来。
"等一下去取衣服就知道了。"苏玳笑眯眯地说,"那家店的裁缝是龙城最好的,不会让你失望。"
"那走吧,我们早去早回,满累的。"原远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
"小美人?"苏玳深深地看我一眼。
我回过神来。
"走吧。"
她们异口同声,同时去握我的手。
左边,是苏玳的手,她的手心温暖而干燥,躁动的热流瞬间窜进了心底,让我的心感到灼烧般地火烫。
右边,是原远的手,柔软无骨,纤细小巧,根本包裹不住我整只手。右手背上的咬伤早已痊愈,不知为何却在此时蓦然发作,隐隐疼痛。
第五章 夜游
阮潮率先离开了座位,转身时留下了深深的一瞥,意味深长。
很突然地,脑中浮现出她在凤凰树下笑得了然的表情,心底不自觉地乱成一团,我闭眼,挣脱掉握着我的那两只手,脚步略微踉跄地跟在了阮潮身后离去。
片刻,后头才响起追随而来的脚步声,我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地踩在阮潮的影子上。
夜空中月华如练,寒星数点,偶尔几丝清风吹动流云,星月便隐现其中。
出了观景楼,阮潮便站定了。她纵然再善解人意,也无法揣度出苏二小姐的衣服在哪家店铺定做。
苏玳早有提示:龙城最好的裁缝 只可惜阮潮初来乍到,未能详知这里的风土民情。
苏玳从我们后面走了上来,也不说话,静默地走在前面。我和阮潮亦步亦趋,回头,原远无精打采地跟在最后。
气氛居然如此沉闷,仿佛,是我的不该。
穿过几条窄巷,眼前便是宽阔的路道,两边皆商铺林立,别馆、当铺、首饰玉器店、布行都在门上高挂着大大的灯笼,有伙计站在门边热情地招揽客人。
此地行人最是熙攘,是龙城最繁华的街市。
不清静的夜,一片喧哗。
苏玳领着我们走进了一家布行,老板一见到她,马上点头哈腰,笑容满脸地上前招待,直接将我们引进内堂。
能够想象苏二小姐必定在此挥洒过不少银两。
内堂布置简单,专为招待上宾,我们各自随意坐下。
"我前两天定做的四件衣裳可有完工?"苏玳正眼不看老板一下,只轻慢地抬了抬尖细的下巴。
伙计此时已奉上了四杯热茶,茶色清澈,气味清幽。
"四位稍坐一下,我已经叫人去拿衣服过来了。"说话间,又进来一个伙计,捧着一个大大的漆盘,上面正是折叠整齐的衣服。
原远未等漆盘放下便已走上前去,翻出了其中一件,抖散开去,望着我道:"蓉儿,喜欢吗?"
残阳般的色泽在眼前展开,样式极为朴实的衣裙,若非这样柔亮的颜色,将一点都不起眼。
我对穿着向来没有好恶,只是这样的衣服,实在不宜参见主人。
"不喜欢?"她有点失望,转而看向阮潮,"那这件衣服就给你吧。"
阮潮撇撇嘴,极为不满,却又因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忍气吞声。
"你这叫慷他人之慨。"苏玳也走上前去,拿起另一件衣裙,抖展开来。
雪白的长裙上无半朵绣花,腰部以下纱缦层叠,如累累花瓣。
"好看吗?"苏玳把衣裙紧贴身上,转了一个圈。
薄纱被风带起,白雪无暇。
如若打扮一番,苏二小姐也算是个风华绝代的佳丽,可惜此时此刻她是英姿勃发的贵公子,做那个动作只会显得不伦不类。
布行老板居然定力过人,仍旧乐呵呵地笑开着花,丝毫不觉异常。
"好看吗?"苏玳又转了一个圈,等待我的回答。
阮潮无法忍受地别开了脸。
我想象力有限,只能盲目地点头。
苏玳得意地翘起了唇角。
"大哥见了,也一定会喜欢的。"她得意洋洋的脸上带了几分天真。
在她说话的同时,原远已经抖开了另外一条裙子,随便看了两下,不入她小姐法眼,随手扔到了一边。
水清色的长裙,与阮潮此刻穿在身上的那一件并无二致。
无需说明也可知道这是给谁做的。
"做工不错,重重有赏。"苏二小姐一高兴,散财就像仙女散花,老板差点没跪下谢恩。
最后一件衣服苏玳并没打开来看,瞄了一眼后便叫伙计全部叠好,放进包袱。
我始终觉得,苏玳对于原远与主人之间的事一直都过于热心,仿佛把原远带到主人身边不单是我的任务,也是她的职责。
出了布行,便回观景楼休息,一路走去,人流不绝。蓦然想起主人的生辰就近这两天,周边城镇的城主都会派人来送礼道贺,所以才有今晚如此热闹的景象,难怪来来往往的多是外地人,酒楼客栈也多竖起客满的告示牌。
"那边的是冰糖葫芦吗?"衣袖被原远扯了一下,她示意我看向她手指着的地方。
"是冰糖葫芦。"想不到那么晚了还有人出来卖这些零嘴。
"有银两的那个跟我来。"原远说完就走,头也不回,毫不怀疑我们会跟过去。
"哎呀。"我举步欲走,身后却听得一声细微的惊叫,回头,见阮潮一个趔趄就要倒地,我忙伸手,捞起她纤细的腰。
"刚才有个人撞了我一下。"她极力稳住身形。
"没事吧?"待她站稳,我才移开那放在她腰间的手。
"好象扭到脚了。"她眉头紧皱,娇容煞白。
我朝身后看去,苏玳和原远似乎正和卖冰糖葫芦的人讨价还价,我想挥手示意,无奈她们根本不看过来。
"先去那边坐下,我帮你看看。"我只得扶着她,慢慢地走到路旁的凤凰树下,让她坐下。
我脱了她的靴子,细细检查了一遍,没发现红肿和淤痕。
"哪里痛?"我问。该不会是伤到筋骨吧。
她试着扭动了一下脚踝。
"已经不那么痛了。"她迟疑地说道,然后又扭动了一下。
"能走吗?"我一边说一边探头往原远所在的地方看去,卖冰糖葫芦那里已经没了她的身影。
"要么你去告诉她们一声我们在这里。"她也朝我看的地方望去。
我站了起来,急急地跑回我们之前所站的地方,川流的行人,皆是陌生的面孔。
很有可能那两人在买完冰糖葫芦后发现我和阮潮不见了,找了一遍没有发现,便去别处寻了。
我回身走到阮潮所坐的凤凰树下,她已经可以站起来了。
"找不到人吗?"她见我独自回来,结果可想而知。
"走丢了。"想不到才短短半刻钟,人就找不见了。
"苏玳认得路,多半带着净戈回观景楼了。"阮潮的想法和我不谋而合。
"那我们也回去吧。"我这样说的时候,阮潮的神色变得有点怪异。
"先不回去。"她说。
我心底升起了隐约的了然。
"我还想走走。"果不其然,她开口说道。
我瞥了她的脚踝一眼。
"你是故意的。"
她扬起了头。
"怎么样都好,我只是还想走走。"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放心,我逃不掉的,我中了毒,那两个人是我的解药。"
她说得无奈,如花的娇颜现出难得一见的诚挚。
我沉吟良久,终究让步。
"……那么走吧。"
"你一定要跟来吗?"她不耐地皱起双眉。
我不回答,只是迎向她的视线,做出肯定的表情。
"……走吧。"我们并没有僵持多久,她的自由得来不易,一寸光阴一寸金。
我现在已经可以确定,她是龙城的人。对于这里的街道,她毫不陌生。只是,我跟在她身后穿街过巷,兜兜转转,却越走越疑虑。
"你到底想去哪里?"我禁不住问。因为,她所走的路线和我记忆中的某个地方完全重叠。
她没有回答,只是越走越快。
诚如她自己所说,她的解药是苏玳和原远,她是逃不掉的。匆忙的步履只是显示了她内心的激动情绪。
又走过了一个交叉路口,印象中的那处地方已经映入了眼帘。我本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巧合,但阮潮偏偏就在这时停下了脚步。
曾经荣耀一时的府邸,而今已破败残旧。朱漆斑驳的大门上横匾犹在,只是那上面的字迹已模糊不清。
"这是你要来的地方?"
她依然没有说话,瞪着一双水眸定定地注视着那座破落的宅院,艳丽的花容血色尽褪。
"……也许,只是搬走了……"她喃喃自语,宁愿自欺欺人。
"不,"我漠漠地摇头。
她迅速地看了过来。
"死光了。"我凝视着她的双眼,平静地道。
第六章 空宅
"死……?"阮潮怔怔地嗫嚅着,美丽的容颜上转过了数种复杂的表情。
看她这样的神色,应该与这家人关系匪浅。我再想开口问个清楚时,她已经径自走上前去,推开斑驳的朱门,跨步入内。
我连忙紧跟其后。
大门到正厅的前院疯长着杂乱的野草,还有不知名的小花点缀其中。月光下,残破的宅院漆黑无光,散发出阴沉腐朽的气息,令人心底一片寒凉。
阮潮没有片刻的停留,穿过前院与正厅,熟稔地往东厢走去。
我默默地跟在后面,沿途皆是一片狼藉,月光漫过窗棱,依稀可见残缺倒地的桌椅、碎在地上的瓷器花瓶上都覆盖着厚重的灰尘,上面不时爬过一两只蟑螂,横梁上结满了蜘丝,灰黑的墙上还能隐约看到暗红的血迹。
地上的尘泥积得深厚,阮潮走过的地方,留下了一串清晰的足迹,扬起的尘灰呛得我咳个不停。
偌大的宅子空洞阴沉,只靠着一点月光很难看得分明,阮潮很突然地身子一矮,整个人扑向了地面。
尘土飞扬。
我捂着口鼻,待尘埃落定后才道:"这里已无人居住,没什么好看的,还是回去吧。"
失去武功的神医也只是个弱质女子,在如此阴暗凌乱的荒宅行走,总是危险。
阮潮维持着倒扑在地的姿势,像被人点了穴道,既不言语,也不动弹。
我绕到她身前,弯腰,把手递向她。
"起来,看有没有摔伤。"
我难得好心好意,她却无动于衷。
我蹲下,借着微弱的月光向她看去,她却飞快地垂下了头,额前乌黑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柔顺下滑,遮挡住她的容颜。
这样的阮潮,甚为陌生,我见所未见。
黑暗中,几只猖狂的老鼠"吱吱"叫,贴着她倒地的娇躯跑过,她竟也丝毫没有反应。
看来,这家人的死,对她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只是,如果真的那么重要,又为何直到今时今日才来探视?
故园重游,物非人非,何必追忆。
"我应该早一点回来的……"她终于开口说话,却是沉痛的自责。
"早一点晚一点,也都如此。"我环视着这破败不堪的屋子,少说也被弃置了十多年。
她蓦然抬头,黑暗中,我们谁也看不清楚谁的表情。
"你知道凶手是……?"
我摇摇头。
"我不知道。"
人人都说,是山盗所为,他们终年流离,四处作恶,早已不知所踪。
她沉静下来,垂首不语。
一室的清冷,满宅的阴森,就连呼吸进肺部的空气,都带着年积月累的腐败气息。
"……苏玳"
一声阴冷到极点的低语在死寂的废屋内响起。
我感到身子不自觉地一震,却原来是蹲久了,双脚发麻,整个人跌坐在满是灰尘的地面。
阮潮再次抬头看我,只是黑暗浓重,我除了依稀看到她粗略的轮廓外,根本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那一声"苏玳"叫得森然,仿佛要把那名字的主人千刀万剐才可消恨意。在她的眼中,苏玳就是恶人,恶人干尽天下坏事。
只是她不知道,这一家惨遭杀戮时,苏玳还只是个小小的孩童。
更何况,这家人于她,还有一饭之恩。
阮潮从地上爬了起来,动作有点僵硬,看也不看我,径自往宅门走去。
荒废的厅堂流淌着经年陈腐的阴冷空气,残破的家具堆放凌乱,在森寂的黑暗中,鬼影绰绰。
步出宅门,我才惊觉自己后背的衣衫一片湿濡。
自出事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故地重游。沉积得太深的幼年时光已淡出回忆,最鲜明的记忆,始终是那场突如其来的浩劫,盛大的血祭,我一生的噩梦。
阮潮步履不稳地在前方跌跌撞撞地走着,我赶了上前。
夜的街道,行人渐稀,树下的灯笼也大多灯油燃尽,熄灭大半。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到一半的话停了下来,我有点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的脸。
如花的娇颜苍白黯然,明亮的星眸微微泛红,上面水色粼粼。
见我看过来,她受惊似的别过脸去,匆促而行。
这一次,我没有追上去,只是与她保持着一定距离,跟随身后。
那个柔媚入骨的蛇蝎美人,即使是在武功全失遭人□时也未曾露出过半丝脆弱。但是现在,她却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那个府邸里的人,究竟是她的远房,还是近亲?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想起了那个罗嗦奶娘,她曾说过,膝下的一双儿女,如我同年。
只是我一直未曾与他们谋面。
被自己这个突然的念头惊到,却只感到好笑。
就算我猜想的事情属实,我们也还是毫不相干的人,她的哀痛,我的淡然,互不交集。
快到观景楼时,她停了下来,转头望了我一眼,神色已恢复如常。
她清冷的眸中,隐含着几分深意。
"我没有必要帮你隐瞒任何事情。"我说。
苏家的耳目遍布全城,苏玳事后一查便知。
"你保持沉默便可以了。"她说过,她阮潮从不求人,而她现在的语气,也的确没有一丝乞怜。
只是,沉默也是一种隐瞒。
我看着她,不作回应。
"算了,那是你的事,告不告诉她你自己决定。"阮潮无所谓地笑了笑。
我看着她,细细打量,却发现她和奶娘并没有相似的地方。
她发现到我的目光,先是奇怪,然后恍然,低头拍打起衣服上的尘土。
水清色的衣裙上,依旧遗留着一大片脏黑的污垢。阮潮无奈地皱起了眉。
"走吧,我们进去。"她放弃了清理衣服上的脏污,转身走向观景楼,"那个冒牌花魁该很担心了。"
她的话听在耳朵里虽感别扭,但不可否认,我的心底确实升起了一股暖流。
第七章 分房
我记得苏玳所订的两个房间在二楼。
当初并没有说明谁和谁一间房,现在夜深露重,她们也该先歇下了。
幽暗的走道上没有半个人影,安静的空气中除了我与阮潮走动的脚步声外,还隐约掺杂着女子的泣喊声。
我转头看了一眼阮潮,她显然也留意到了,正疑惑地看过来。
我们屏住呼吸,循着声音发出的房间走去,目光扫过门号,竟然就是苏玳订下的两个房间之一!
心脏猛地收紧,再无思考的能力,我伸臂推了一下木门,它居然没锁,应声而开。
如豆的灯火在油灯灯蕊上轻轻跳跃着,暖黄色的光撒遍房间。
罗帐半垂,里面仰躺着的人儿衣衫不整,黑发凌乱,压在她身上的人正低着头吃吃地笑着,一脸得意。
"小魔女的声音真好听,再叫啊。"
"呜呜呜呜……"
"楚楚可怜的样子真漂亮,让哥哥亲一口。"
"呜呜呜呜……"
被压在身下的人惊慌地左闪右躲。
"敢不乖?不乖哥哥就不疼你。"
"呜呜呜呜……"
被压着的可人儿不再挣扎,仰起了脸蛋,水亮的大眼睛对上了正欺负自己的人,眨啊眨啊眨。
"小魔女真听话,哥哥疼疼。"边说着,边嘟起嘴巴,慢慢地朝身下的人儿凑近。
"呜呜呜呜……"
即将接受"疼疼"的人儿目光幽怨地看了过来,与我的视线纠结交缠。
"你们……"我无力地靠在门上,胃部一阵抽搐,"你们在搞什么?"
趴在苏玳身上的原远直到这时才转过头来看我,美目泛着一层水润的亮光。
"回来了?我们在玩角色扮演游戏。"
角色……什么?我迷惘。
"今晚的主题是'闷骚女侍与采花淫贼春色无边的深夜邂逅'。"原远接下来的话,似乎是种说明。
我看了眼蜷缩在床上一副楚楚可怜的苏玳,再看了眼表情邪佞的原远,顿觉脑袋一片惊雷。
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却是阮潮滑坐下地时碰到桌椅的撞击声。
"在这里晚上都没有什么消遣,只能玩点小游戏了。"原远把我的惊愕看成了责备。
"但……"
我和阮潮异口同声地发了个单音,又都停了下来。
我看向阮潮,示意让她说下去。
双颊传来了隐隐的烫热,那种令人羞耻的话语,原远怎么可以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但……"阮潮难得在说话时产生停顿与迟疑。
那般惊世骇俗的事情,也只有原远能够把它当作游戏……不,还有苏二小姐,她们从来都不是我所能理解的人。
"但为什么是你扮演淫贼?"阮潮到现在依旧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我霍然转身。
阮神医,这不是问题的重点吧?
"你不觉得这样分配角色比较有挑战性吗?"原远表情认真地解释道。
"……对哦。"阮潮思索片刻,露出了恍然之色。
原来不正常的是我吗……?
"蓉儿也一起来玩。"原远说着,扑了过来。
我闪避不及,软玉满怀。
"你的脑子到底在想什么!"我臂一抬,想推开她,却发现她整个人软绵绵地没有一点反应。
"喂,你……"我翻过她的身子,把她横放臂间。
只见她双目紧闭,神态安然。
"净戈?"我用力地摇着她。
"她睡着了。"
苏玳从床上跳了下来,低头整理着凌乱的衣衫。
我疑惑地再次审视她的容颜,果然一副好梦正酣的模样。
说睡就睡,这也是一种本领。
昏暗的火光下,原远的睫毛浓密细长,盈盈轻颤,剪剪碎影落在淡青色的下眼皮上。
她到底有多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把她放上床吧,这几天她都没怎么睡好,已经到极限了。"苏玳走过来,定定地看着我怀中的人。
我走到床边,把她放下,她翻了个身,抱住了旁边的被子。
阮潮有说,这些天来都在马车上赶路,日夜颠簸,也难怪她无法安眠。
"怎么不早些休息呢?"我无奈地看着她熟睡的容颜,像个小孩子,累了也不睡,就知道贪玩。
"她在等你回来。"
苏玳淡淡地看我一眼。
等我……?
"因为太累了,担心自己会睡着,就一边玩游戏一边等你回来。"苏玳柔柔地笑着,细细的道来。
玩那个游戏,是为了等我回来……?
为什么我就是感动不起来(— —!)
"既然大家都累了,也该去休息了。"我顺理成章地接口,准备送客。
阮潮从地上站了起来,却不急着离开。苏玳则找了张凳子坐下来,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也累吗?"她问。桌上的灯火映在她清秀的脸上,有着说不出的柔和感。
难道你不累?
我没有忽略掉她的下眼皮也和原远一样淡淡泛黑。
苏二小姐自小锦衣玉食,即使长年在外,也只是闲情所致,游山玩水,可曾试过像这样露宿荒野、日夜赶程?
"我当然累。"苏玳伸了个懒腰,眼神幽幽地盯着我,"哪像你,一睡就几天。"
她的语气似乎暗含埋怨,声音却软软的,听在耳里像是撒娇。
我别过头去。
"你累了就去睡吧,我也想休息了。"
即使恢复了以前的记忆,我也始终猜度不透这个人。每次,当我以为自己已经触摸到她的真实面目时,她却让我明白,那只是一层冰冷的面具。
在她面前,我是个丑角,她总爱戏弄我,然后嘲笑我的笨拙。
她点点头站起来,手撑着桌子,匀称的指节微微泛白。
"怎么了?"我发现到她似乎欲言犹止。
"净戈跟我说过一个'睡美人'的故事。沉睡千年的美人,在得到公主的吻之后就会醒来。"她的声音不大,但说得缓慢,"不准你睡了不醒。"
夜深人静的夜,万籁俱寂,我能够听见自己沉重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地敲击耳膜。
这个人,总有办法扰乱我的心绪。
她转身往门外走去,跨出门槛时,她突然定住,回头看向我。
"不是说要睡觉吗,还不过来?"
我尚未从刚才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只听见她的话,却一时未能领会其中意思。
"过隔壁房间,我们一起。"苏玳进一步说明。
这一下,我完全清醒。
"我和你?"我用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
苏玳突然瞪大了杏目,表情瞬间变得和适才被压在床上的闷骚女侍一样,委屈地用手指了指自己:"难道我……"再指了指阮潮,"和她?"
这才是情理之内。我寻求神医的赞同,她却脸色铁青,死命摇头。
"要不,"苏玳狡诈一笑,看向床上熟睡的原远,"我和她也可以。"
我当机立断,向门口走去。
"我们去隔壁吧。"
第八章 束缚
我和苏玳才走出房间,阮潮便马上把门关上了。
"恐怕这辈子,都要被她憎恨着。"苏玳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笑容略带苦涩。
"这样的结果,不正是你想要的?"
我不看她,径自走入隔壁房间。
当初下手时那般决绝,早已断绝了一切情分,如今维系着那两人的,只余仇恨。
苏玳跟在我后面进来,顺手把门带上。
桌上的油灯一直点着,到而今,已快燃尽。
"我去叫小二添些灯油。"
我转身正要推门,却被苏玳拦了下来。
"等一下就上床歇息,也用不着再点灯。"
我看了那床一眼,没有走过去,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
苏玳也笑盈盈地在我身边坐下。
"你累就先休息。我在这里坐一下。"
目光落在了桌子上,才发现桌子中间放着一个精致的小纱罩。
"打开看看,特地买给你的。"苏玳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笑意一点点的加深。
不好的预感在心中升起,我没有动,只是定定地盯着看。
"你那是什么表情。"
苏玳斜睨我一眼,伸手挑起了纱罩。
一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盛于白色的瓷碟上。
我在想,此刻应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苏二小姐才不至于失望。
同样的把戏,她一再玩弄,而我,决非傻瓜。
"净戈很喜欢,应该会很好吃。"她用左手撩起了右手的衣袖,执起那支糖葫芦,送到我面前。
我如她所愿接过,看着红红的果子上那层琥珀色的糖浆。
"如果,我说讨厌吃甜食呢。"我没有挑衅也没有试探,只是很平静地叙述。
她耸耸肩,微微一笑。
"那就留到明天给净戈吃好了。"
没有想到她这么宽大为怀,我是不是该感激流涕?
"花邀可没有那么丰富的表情。"她一直都在留心观看我的表情,此时蓦地凑了过来,近在咫尺,就着我的手咬下了一颗糖葫芦。
事出突然,我手微颤,食指指尖碰到了她柔软的唇。她没有在意,专心地享受着口中的甜蜜。
这么说来,她依旧没有把我看作花邀。
苏二小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天真,以为只要一声令下,那个记忆中的小三便会跨越沧海,为她归来。
我把糖葫芦放回纱罩下,指尖莫名其妙地感到烫热。
她舔了舔唇边的糖胶,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
"接着。"
苏玳很突兀地从桌底甩出一样东西,灯烛下,白光闪亮。
我抬臂接过,那东西沉甸甸地落入掌中。
是我的长剑。
"什么意思?"我站了起来,横剑于前。
苏玳侧着头,柳眉微皱。
"你怎么是这种反应?"
是啊,苏二小姐不计前嫌,还君利剑,我应该膜拜谢恩才是,可我居然斗胆出言莽撞,难怪二小姐凤颜不悦。
"你还在怪我之前逼你。"她垂下眼帘,神色黯淡。
"岂敢。"我纵不识抬举,也懂上下尊卑。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二小姐说过,从此她是君,我是臣。
我一直铭记。
苏玳不说话,站了起来,走到窗边。
纤瘦的身躯立得笔直,在满室灯光下显得孤傲而坚定。
她不出声,房间里立刻变得安静,静得仿佛能听见火光跳跃的响动以及月光倾泻而下的声音。
这一刻的风太温柔,吹起她散落的黑发,丝丝缕缕。
地上的影子犹如泼墨,渲染出一抹纤纤倩影。
我就站在她五六步之外的地方,却感到彼此的距离是那么的遥不可及。她置身光与影的边缘,茕茕而立,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我没有忘记她曾经说过,她不相信任何人。
龙城城主所疼爱的妹妹,万千宠爱,为所欲为,孤傲地站在最顶端的位置,惟我独尊。
却无奈高处不胜寒。
她的寂寞,与阮潮是一样的。
心里一阵酸疼,我不自禁地上前一步。那个人太骄傲,到最后难免受伤,即使无法并肩,我至少也要站在她的身后。
"我还以为……"苏玳似在喃喃自语,声音很小,我只听到头几个字。
然后,她转过身来,靠着窗台,凝视着我。
对上她那双美丽的杏目,我才惊觉自己已经走得太近。我看到她淡色的薄唇一张一合,轻声地说了一句话。
"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得到了……"
她的影子,就在我脚下。她没有动,我也没有动,地上的两道影子静默地交缠。
"再不休息,天就亮了。"我先开的口。
她的身后是展开的一小片墨色的苍穹,月色如水,星子稀疏。
"我不是想要回小三。"苏玳没有理会我的话,自顾自地说道。
她的目光虽是落在我身上,却又像是在透过我,看着别人。
听到这样的话,我只觉得一盆冰水浇在心头。
我漠然地看着她,心灰意冷。
事到如今,她还想在我身上得到什么?
"我不是很累,先在这里坐一下,你上床休息吧。"我拒绝与她再作交谈。
明日返回苏家后,我们便又一如往常,再无交集,她做她云游四方的豪门千金,我做我杀人如麻的喋血杀手。
她回过神来,伸了个懒腰,走到床边。
"我习惯抱着东西睡。"她目光火辣地在我身上游走了一周。
"床上有被子。"我不想多言,心中有说不出的惆怅在膨胀,来得突然,莫名其妙。
我明明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
看她上了床,我便吹熄灯火。
在黑暗笼罩而来的那瞬间,我听到一声绵长的叹息。
"如果你不记得了,那段时光,还有何意义?"
心里陡然一痛,惆怅化为怜惜,点点滴滴,渗透五脏六腑。
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谁都不愿意,一个人,独守回忆。
微弱的月光洒进房内,手中的长剑满是银霜。
小三酷爱甜食,十二视剑如命。
她的施赠,不为探究,只为告诉我,她不曾遗忘那段时光。
被"从前"束缚着的人,阮潮算一个,苏玳算一个,我算一个。
只有原远,如涅槃重生的火凤,再多过往,也看作云烟。
第九章 黎明
主人是个冷漠的人。
即使在很小的时候,也不经常笑。俊逸的脸上终年霜冰笼罩,目光冷冽如刀,被他浅浅一扫,便已觉寒凉入骨。
三月的细雨淅淅沥沥,我远远地看见他转入后院,于是快步跟上。
小雨霏霏静楼台,满眼游丝兼落絮。
他走得极慢,目光在高台树色间流连。
我放轻脚步,正自犹豫,他却停了下来,缓缓地转过了身子。
廊檐下,那个少年一袭白衣,习习风动,白玉般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他锐利的目光与我相对上,隔着数十步的距离,依旧让人心惊。
"你……"他上下打量着我,剑眉微微皱起。
他当然认得我,只是不明白我为何而来。
"听说亲卫有两类,一类护城,听命二小姐;另一类为杀手,效命少爷。"
他闻言,眯起了冷寒的星眸,并不作答。
"属下斗胆请求,若明日一战能侥幸得胜,希望日后能在少爷手下办事。"我单膝跪下,恭敬施礼。
因为垂着头,我无法看见他的表情,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走开,我只能一动不动地长跪。
我处身的地方离廊檐尚有数步距离,地面早被雨水打湿,只觉膝下一片濡湿,周遭片片残花跌落,零散地铺开一地。
"你用何种兵器?"
他终于开口,低沉的嗓音与二小姐有点相似,却更富磁性。
心里假设了数十种他有可能回答的话全数不中,他的问题,在我意料之外。
他这样问,难道……知晓了什么?
"属下用的是匕首。"
师傅发给我们每人一样兵器,我得到的,就是匕首。
"哦?"他拖长了语调,却听不出其中情绪。
这声"哦"之后,便又是长久的静默。
春雨绵绵,被微风吹得散乱,凉凉地扑在脸上,我不能伸手擦拭,任由越来越多的雨雾聚成水滴,顺颊滑下。
"明天你能获胜,就是龙城第一杀手。"
想不到他再次说出的话,居然是允诺。
"谢少爷!"我惊喜地抬头。
他垂眸看我一眼,轻慢地道:"别高兴太早,明天还胜负未定。"
我不敢多言,继续跪着。
"常言道'一寸短,一寸险。'既然你用的兵器是她们中最短的,能赢,就说明你的武功是最好的。"
我恭敬地听着。
"敢来求我,也算胆识过人。"
最后,他的话语里似乎夹带着一丝笑意,只是我始终没有去抬头确认。
细雨潇潇,点点滴滴。风拂过,双颊一片冰凉。
待苏大少爷走得无影无踪后,我才缓慢站起,跪地的那条腿一阵麻栗,几乎无法站稳。我停歇良久才恢复过来。
才转身,我便发现不远处的亭阁内,正躺坐着一人。
飞絮绕香阁,庭花满旧阑。那人一身锦衣华服,却毫不顾惜地斜躺在满是落叶的亭椅上,神色慵懒,眉目散慢。
适才发生的一切,都尽入她眼内。
发现到我的目光,她牵了牵唇角,露出一抹淡然的笑来。
本来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她知道了,更加好。
我问心无愧。
"小、三"
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动了动唇。
翻飞的雨丝阻隔在我和她之间,那看不见的距离,无法逾越。
我清楚地看见她的眼神开始改变,眼底一片阴霾。懒散的神情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浅薄的愤怨。
我的行为,触怒了她。
这样的事情,第一次发生。
我知道,这样的举动,于她而言,是种伤害。
可是我从不后悔。
苏玳,我不做你的臣。
心,绞痛到了极点,如何抑制,都是徒然。直到睁大双眼,纠结的心脏仍未能平复。
有半晌的光景,我依旧无法分辨自己身在何方。自我感觉正躺在柔软的褥垫上,四周一片漆黑,再三细看,才隐约见到大致的轮廓。
是在客栈里。
梦,刚才的那些全是梦……也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我翻身下了床,房内的窗户没有掩上,望向外面,无星无月。
接近天亮前的那段时间,月亮下去了,太阳却还没升起,最是黑暗。
目光所至,桌子处正趴伏着一团深黑色的人影,动也不动,像已酣睡。
我轻步上前,走到那人身边。
还记得吹熄灯火后,我靠在桌上闭目养神,不知道为什么居然睡过去了,再醒来时,却躺在了床上。
是她把我弄上床的……?
微微俯身,便能听到那人绵长而规律的呼吸,她的双臂搭放在桌子上,头侧枕着臂弯。
房内黑雾笼罩,即使如此贴近的距离,我也无法看清楚她的五官,只能从她身上闻到熟悉的淡淡药香。
我是看见过她的睡容的,就在神医家中的石室内。我怎么也想不到,飞扬跋扈的二小姐,在熟睡时,居然恬静安详得如同孩子。
再凑近一点,却仍是看不清楚她的脸容,只感到她温热的鼻息喷在了我脸上,酥痒得紧。
不知为何,食指指尖就在这时烫热起来,就像在碰到苏玳柔软的嘴唇后所产生的感觉,莫名的灼痛,挥之不去。
苏玳、苏玳、苏玳……小猫。
我何尝不是以为……自己已经得到。
深黑色的绝望填满心间,我倾身,触碰到那抹柔软。
这次不是食指指尖。
而是我的唇。
那是我最后的挣扎——
苏玳,我不做你的臣。
蓦然睁大的双眼在漆黑中闪闪发亮,咫尺相对,彼此都吓得不轻。
我踉跄着后退了一大步,她亦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我握紧了双拳,指甲狠狠地陷进了掌心,尖锐的疼痛让我意识到了刚才的失控。
我在干什么?我刚才到底在干什么?!
她站了起来,速度缓慢,似乎不愿意惊动到谁,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门边。
房门无声地被打开了,走道的灯笼散发着橘红的淡光,那微弱的光线如同海潮,一瞬间便透过了半开的门扉,漫了进来。
颀长的身形,婀娜的姿态,一袭水清色的罗衣被夜风轻轻吹动着,褶皱出水样的纹痕。
一瞬间,我如遭雷殛,呆傻地定在原地。
对方那张美艳的花容正流露出深深的惊讶,修长的玉指不自觉地捂住了自己的唇。
阮潮!趴在那里睡觉的人居然是阮潮!
第十章 晨曦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始终没有言语与动作,在我的脑子可以开始进行思索时,我转过了头去,看向床上。
苏玳和衣睡在那里,面朝外,背部紧贴着墙壁,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
我吐了口气,拖着阮潮出了房门。
她很顺从地跟着我走,没有丝毫反抗。
观景楼我常来,穿过中庭后便可以看见侧门,虽然入夜时已上锁,但仍可翻过护墙出去。
"我爬不过去。"阮潮严肃地目测着墙壁的高度。
"我抱你。"武功恢复后即使抱着一个人跃上高墙,也不觉吃力。
凉风徐徐,没有一丝仲夏的闷热,淡淡的药香萦绕鼻端,我感到双颊说不出的烫热。
清冷的长街寥无人影,浓重的黑暗中流动着紫蓝的晨雾。树上垂吊着的灯笼暗淡朦胧,沿路望去,恍若海潮上的渔火。
翻过高墙,我把阮潮放了下来。天色尚暗,灯火迷朦,彼此都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
"为什么……"
我张口,说出的话却和着另一把声音。
即使看不真切各自的不表情,也能感受到气氛的尴尬。
"你先说……"
又是重叠的两声。
我深深地吸一口气,满是凤凰树的清香。
我没有再开口,怔怔地望向无星无月的天空,那里除了大片大片的黑暗外,一无所有。
幽静的街巷只有声声虫鸣,偌大的龙城仿佛沉睡,而驻立其中的我们,就是它的一个梦。
明明就将天亮,为何还是昏黑无光?
炎夏的晨曦之初,我感到全身寒凉,特别是上下唇,僵冷得没有任何知觉。
无边的黑暗中,我能感觉到不远处正有两束炽热的视线落在身上。
我转过头望向阮潮,只知道她面向着我,我想发问,却开不了口。
是真的,没有办法张开口。
"如果你死了,苏玳一定很伤心。"
阮潮的语句带笑,是得意的笑。
我回答不了,莫名的寒意来得迅猛,连手指也沉重僵硬。
"那个人真是个脾气极坏的大小姐,妄自尊大、目中无人、骄横任性、十恶不赦!"
说得那么畅快淋漓,你自己也好不到哪里。
我说不了话,只能默默听着。
"而你,居然喜欢她!"
我一怔,喜欢?我尚来不及思索其中意义,便听到阮潮接着说道:
"弄成现在这样,完全是你自己找死,与人无由。"
若不是你趴在那里误导我,我才不会碰上蝎子的螯。
身边浮动着的黑雾开始泛蓝,天空不再黑漆一片,而是蓝得深沉。
虽然生死一线,我却毫无畏惧。
她和我是同一类人,即使心怀恨怨,也知道爱惜生命。
我还没有自大到以为自己死了,苏玳就会杀了阮潮替我报仇。
在二小姐的心里,苏家永远排在第一位。苏家需要药师,她不会为我杀阮潮。
只是,阮潮不会知道苏玳的想法,像她那样谨慎的人,不可能不担心那个万一。
一颗药丸塞进了口中,我含着,等它慢慢融化。
天际还看不见曙光,但周围的黑暗已经被风吹散,街道上的景物变得清晰起来。
包括身边那个人。
她的不甘与无奈,尽入我眼中。
"那么恨她,之前为什么没有下手?"
我不相信自己会在闭目调息时会熟睡过去,连自己被人抱上了床也不知道。而且以二小姐的武功,不可能没有察觉到有人进入房间。
仔细回想自己刚醒来时的那种状态,意识非常迷糊,连身边睡着另外一个人都没发现。
唯一的解释是,阮潮对我们施了迷烟。
阮潮看我一眼,眼中颇有赞赏之意。
"你以为我真的下不了手?"她嗤笑一声。
"不是下不了手,是不能下手。"这个人,诸多顾忌,犹豫不决,到底想从苏玳身上得到什么?
最奇怪的是,二小姐不是大意的人,为何对她没有丝毫防备,轻易中招?
"不能下手……"阮潮讥讽地笑着,嘴角上的那颗唇痣跟着上扬。
"当然不能下手,因为我太了解她,那家人……应该还有活口。"阮潮长长地叹了口气,"她不会赶尽杀绝的,一定还留着那个人。"
我听到了这辈子最好笑的笑话,阮潮居然跟我说,她太了解苏玳?
"你还是认为苏玳杀害了那家人?"
难怪她骂二小姐十恶不赦,如果是那么小的一个孩童血洗了爻府数十口人,的确罪行昭彰。
"你是她的走狗,当然不会相信我的话。"阮潮恨恨地道,"我也不需要你的认同!"
走狗,那个词语像支利锥,戳痛了我的心脏。
只是她还是说错了,被灭门的是我爻家,怎么可能无需我认同?
"那家人和你是什么关系?"与其将问题猜来猜去,还不如让她本人作答。
她冷笑,轻蔑地看着我。
"为什么要告诉你?"
防人之心,她一直都有,而且,我们的关系,是敌非友。
对付这样的人,我也有自己的办法。
"如果说,我可以告诉你那个'活口'的下落呢?"
她眼神一凛,凌厉地盯着我。
东方出现了启明,湛蓝的天空隐约出现鱼肚白。
沉睡的龙城即将苏醒。
如果阮潮真的了解苏玳,就应该知道,她越是想知道的事情,苏玳越不会轻易相告。
她没有选择,只能相信我。
"朋友。"阮潮一脸受压迫的样子,仿佛我在对她滥用私刑。
"朋友?"
爹爹没有娶妾,大伯并无子女,而叔父尚未成亲,如此算来,爻府中与阮潮年纪相仿的人,只我一个。
但我不记得曾结识此人。
除非——
"是忘年之交?"
她横我一眼。
"这就没必要告诉你了。总之我已经回答了和她的关系,你也该把知道的告诉我。"
天边,出现了第一道曙光,黑雾消散,晨雾弥漫。
"你想要打探的'活口'是不是你的那位朋友?"
她狐疑地盯着我,微微颔首。
"那只能抱歉地告诉你,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呆愣了许久,脸上闪过了七八种不同的表情,最后定格为悲愤。
"你撒谎!"
我明白她激动的原因,所以并不反驳,由她发泄。
"你根本就不知道那家人的'活口'下落,所以撒谎来骗我!"第一次看到阮潮激愤的表情,美不胜收的脸扭曲得狰狞可怕。
"那个活下来的人不是你的朋友。"虽不忍心再打击她,但长痛不如短痛,事实,终要面对。
"你怎么知道活下来的人不是我的朋友?"她狠狠地瞪我。
"因为我小时候根本不曾见过你。"
"你不曾见过我并不代表……"阮潮停了下来,琢磨着我说的话,然后那双水眸瞬间瞪大,露出无法置信的表情。
"你是那家人的……?"
"我是那家人唯一的女儿。"
随着我的回答,阮潮的脸上现出了彻底绝望的神色,但只一瞬间,又转为了欢欣与希冀。
第十一章 幻真
几扇阳光透出云雾,一缕缕落在街道上。阮潮背着柔和的晨光,亭亭玉立,犹如初绽的玫瑰,美艳娇丽。
"你真的是那家人唯一的女儿?"
她的神情并无疑惑,只是希望我再一次地承认。
我如她所愿,点了点头。
不远处传来了鸡鸣,一声过后紧接一声,熟睡的龙城将被唤醒。
阮潮神色数变,定定地看我半晌,才略带木然地开口:"那处府邸是爻府,你失去了亲人才投靠苏家……"
这些天来,我们一路同行,关于我的事情,她应该知道的不少。
"我早该想到……那个人就是你。"阮潮的语气透着沉痛,表情居然带着内疚,"是我害了你。"
我疑惑地看着她:"自我损你阳寿以来,你一直都在害我,请问你指的是哪一次?"
她陡然瞪大了水眸,声音略颤:"你是不是很恨我?"
恨?还没到那种程度,只是如果可以,真不想与她同在苏家做事。
一次次地被人算计下药,那种感觉,不会美好。
"说这些话……真不像你,我们还是回房间吧。"我猜想阮潮半夜下的迷药只是普通的蒙汗,不然我不会如此轻易惊醒。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敢确定,我与阮潮离开房间时,苏玳到底有没有察觉。
"没有时间了。"她急切地拉着我,如此紧张不安的神医,我见所未见。
今日返回苏家后,我便又是龙城的第一杀手,效忠主人。而阮潮将作为苏家的药师,听命苏二小姐。我和她,的确难有交集……还有原远。
把原远带回苏家,到底是错……是对?
"今天,我无论如何也要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你。"阮潮无比坚定地看着我说。
我一直以为她是个与龙城无关的山野大夫,即使后来发现她是龙城的人,却没想到她能知道"所有的事情。"
"别人的故事,我没兴趣听。"我甩开她的手。
"你知不知道自己爱上的是仇人?"
她简直是在痛心疾首的责问。
我只感到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她像在等待我的回答,久久沉默。
"你在说什么?"良久我才挤出一句。
她略带失望地看着我。
"我不会让你一错再错。"
我发现站在面前的阮潮是那么的陌生,不是我所认识的神医。
她的关切她的焦虑她的隐忧全然是我未曾见过的,她几乎成功地让我认为,我们关系匪浅。
但事实上,我们并没有什么交情。
沿路看去,几处府宅的大门已然打开,几个家丁正在打扫台阶。
阮潮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如果她还有什么必须要对我说清,只能够选择现在。
"你听说过镜卫吗?"她问。
"近卫?主人所信任的贴身侍卫?"
她摇了摇头。
"我说的是镜子的镜。"她这样的解释只会令我更摸不着头脑。
镜子的镜……难道——
"替身……?"我惊讶地望着她。
"不错,地位越高的人,仇家越多,所以除了培养亲卫,也必须培养镜卫。"阮潮一副学识广博的模样。
关于"镜卫"这个说法,我还闻所未闻,她又如何知道?
"你是想说,苏家培养镜卫?"无凭无据,我不会相信,而且就算是真的,也不到我去过问。
冷清的街道开始出现两三个行人,许多店铺都打开了门。
"小时候,我和苏玳的长相几乎一模一样。"
她说得清晰,我听得真切。
"我是在苏家出生的,爹爹是苏家的亲卫。"阮潮的语速有点急促,天已大亮,苏玳随时都会出来。
"苏老爷要我做苏玳的镜卫,每天的训练都很辛苦,后来,我逃了出去。"
听着她的话,我只觉得心脏一寸寸地冻结。
"我遇到了一个小女孩,笑起来很甜,她把我带了回家。"她面无表情地继续叙述。
我说不出此刻心底翻涌着的是什么感情,只知道这一刻,我无力思考。
"我们一起吃饭,一起洗澡,然后一起睡觉。她还说,我们是朋友。"阮潮的双眼泛起了柔和的光。
我垂在两侧的手握起了拳来。
"半夜的时候,我被苏家的人偷偷抓了回去。"她的声音变得有些苍凉,"我太天真了,以为自己真的逃出生天。实际上,苏家的人一直都在监视我,我的一举一动,他们都了如指掌。"
接下去的话,她不说,我也能猜到。
因为在那只小猫失踪了几个月后,爻府惨遭血洗。
我笑。
"你是不是想把脸上的人皮面具撕下来给我看,然后说,这才是你的真实面目?"
阮潮用力地咬了咬下唇。
"你不相信我的话?"
我冷冷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没有什么人皮面具,我现在的这张脸是真的。"她不自觉地用手抚摸着自己的脸蛋。
这就更加无法证明她所说的话了。
我大可不必理会。
"听说有一种药,可以改变人的容貌,不过要在人还没有完全成熟前使用。"一把低沉的声音插了进来,我和阮潮都吃了一惊,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了过去。
曙光里,苏玳一身白衣,盈盈而立,清俊的脸上是一成不变的笑意。
看到是她,阮潮一张花容顿时失色。
"原来你还活着,爹还骗我说已经把你杀了。"苏玳悠然地走到阮潮身边,用扇子轻挑起她尖细的下巴。
我站立不稳,脚一软,险些跌下。一双有力的手臂扶住了我的双肩。
"蓉儿"原远担心地看着我。
"……你们什么时候出来的?"阮潮绝望地看着苏玳,满脸灰白。
苏玳唇角的笑容深了几分。
"就在你说有人爱上仇人的时候。"
"仇人"两个字,拉回了我几近崩溃的神智。
我走前一步,瞪着苏玳质问:"阮潮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其实我根本不用问,刚才苏玳所说的那句"原来你还活着"就已经说明了一切。只不过,我还不死心,我要她亲口承认。
苏玳看着我,目光柔和。
"是真的,苏家的主人都有自己的镜卫,我爷爷有,我爹有,我哥本来也应该要有的,只不过他拒绝有人和他一样,他不喜欢照镜子。"
"那么你呢?"我问。心底一片冰寒。
"我小时候也有,只不过那个镜卫三番四次的要逃跑,后来,她不见了,我以为是她逃跑成功,但爹说,已经把她杀了。"苏玳说到最后一个字时,目光水淋淋地扫过阮潮,"听到爹那样说,我还哭了。"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
"我想问的是,那天我带回家的人,是你,还是她?"
苏玳缄默了良久,终究缓缓开口。
"是她。"
我听到了有什么东西,正在破碎。
第十二章 暧昧
"还有什么要问吗?"苏玳平和地看着我,仿佛发生过的事,都很微不足道。
我从来都一无所有,何需害怕失去?
"爻府上下十几口人一夜惨死,你知道凶手是谁?"原来心痛到了极点后就再无感觉。
即使伤痕累累我也能咬牙忍受,习惯了,就好了。
"知道,是我派人下的手。"苏二小姐平淡地道。
有时候,欺骗是一种慈悲,但苏玳天生残忍。
"为什么……"我始终无法相信一个小孩子会如此冷酷无情。
苏玳把目光投到了阮潮身上,没有一丝感情起伏地道:
"爹说过,镜卫必须对主人一心一意。"
"你以为这样做就可以换来我的忠心?"阮潮咬牙切齿地怒瞪着她。
苏玳笑了,那笑容含义不明。
"一次不忠,百次不容,我这样做,不是想要你的忠心,只是给你一个警告。"
我已经不想听下去了,真相永远是残酷的,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
"这里没我们的事,我们去吃早餐吧。"原远大了个大大的哈欠,拉着我就往观景楼走去。
虽然天才刚亮不久,但观景楼的大门已经大开,伙计们正打扫着楼面。
"花邀……"阮潮急急地跟了过来,扳过了我的身子,严厉地看着我,"现在什么都弄明白了,仇人就在面前,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怔怔地看着她,从刚才到现在,我的脑子都钝实得无法运转,更是无法马上领会她说的话。
原远微微眯起双目,面无表情地盯着阮潮放在我肩膀上的那只玉手,瞄准目标,向着那雪白的手背用力地弹了一下中指。
"你干什么?!"阮潮吃痛地缩回了手,转而瞪向原远。
"你不要跟来,影响食欲。"原远像赶苍蝇一样对阮潮扇了扇手。
阮潮顿时被气得面色发青。
"你根本就不知道现在的状况,别在这里搅和!"阮潮气愤地要推开原远,被我伸手挡了回去。
"不是苏玳叫人下的手。"原远清甜的声音带着无比的笃定。
我依旧过了几刻钟才完全理解她说的话,有点木然地转过头去看她。
注意到我的目光,原远也看了过来。
"你觉得是苏玳派人做的吗?"
我……觉得?
印象中的二小姐对苏家倾尽心力,她可以为了苏家而不择手段。但如果是为了她自己……
苏二小姐虽然放狂不羁,霸道张扬,但凡事都极有分寸。她可以杀人如麻,却不会滥开杀界。
"……不是"我缓慢地摇了摇头,轻声说道。
如果她真的为了镜卫的死而流泪,又怎么会下令屠杀十几条人命?况且当时的苏玳只是个小孩,还没有发号施令的权力,苏家的亲卫只忠于自己所跟随的主人,不会盲目听命。
下达命令的人,应是苏家老爷。
苏玳嗫嚅了一下,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你希望我恨你吗?"我无力地笑笑,望向她。
客栈里,在我惊醒的时候她也是醒着的,她注视着我的举动,从中窥探出我的心意。
所以,这是她给我的答案。
我们永远都只能是主从关系。
她宁愿要我的憎恨。
苏玳没有避开我的视线,隔着晨雾,我们相对凝望。
"你三番四次的拒绝我……不原谅你。"
我愕然。
她弯起唇角,笑意冷冽。
"你初初对我怀有好感,是因为见过我的镜卫。只单凭这点,就已经注定了你只能是我的臣。"
苏二小姐的骄傲我是知道的,那样的相逢却无可避免。
原来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所以……不能是朋友。"说不清此刻是什么样的感受,我只知道,某种看不见的沉重压得我无法喘气,但某种辨不明的情绪却正在消融。
"你真不是普通的迟钝。"原远凑了过来,像看怪物一样打量着我,"怎么可能是朋友,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你们很有问题。"
我疑惑。
"会有什么问题?"
"哪有人听到自己的朋友没救了会激动得吐血的?"原远煞有其事地分析着。
苏玳阮潮和我都不由自主地看向她,等着听结论。
"而且你们无论是看对方的眼神还是举动都非常暧昧。"原远继续头头是道地接着讲。
如果不是朋友……那会是什么?
我跟小妖说过,我们是朋友,但我最终还是杀了她,选择自己活着。而那次在阮潮居所的密室被困时,我也曾起过要杀死苏玳的念头,选择的却是同归于尽的方法。
难道,我对她的感情,真的不是朋友?
"你们之间绝对已经超越了朋友的关系。"原远严肃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苏玳。
我只觉得心头一惊,某个沉积在心底的答案将呼之欲出,我既期待,又惶恐。
就在这时,阮潮上前一步,打断了原远的精彩演说。
"不是饿了吗,去吃早饭吧。"
街道上行人渐多,沿路的店铺都开始纷纷营业。
"我正说到欲罢不能之时……"
"没有什么好说的,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他们之间,只是仇人关系。"
阮潮一边说,一边拉着原远往观景楼大门走去。原远一边不乐意地挣扎着,一边气呼呼地说道:"这个我也会,蓉儿是'匹夫无罪,但怀璧其罪',对吧?"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阮潮也气得不轻。
我脚下稍作移步,便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让她说完。"我今天一定要把心里那团乱糟糟的感情整理清楚。
"继续说。"苏玳也走了过来,眼中略带急切。
看来,才华横溢的苏二小姐也有拙劣的时候。
原远挣脱掉阮潮的手,得意地翘起了唇角。
原以为她不懂得笑,但此时此刻,她确实笑了。虽然看起来总让人觉得存心不良。
"有一句经典的话叫作:在错的时间里遇到了对的人。"她说完后环视了我们一圈,发现大家都很茫然,于是只好继续说道,"简单来说,你们现在的情况就是'昨夜星辰昨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这就是简单来说……?我怎么觉得脑筋在打结。
"虽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是你不觉得这事根本不需要挑明吗?"阮潮再一次打断原远的话,"她们是不可能的啊!"
"什么不可能啊?"我问话的同时,苏玳也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我们抬眼望了一下对方,又极迅速地别过了头去。
"她说你们之间不可能。"原远夸张地长叹了一口气。
"不可能什么?"我追问。
"你还不明白吗。"原远的眼神满是同情,"你们之间的感情……"
"小笼包出炉了。"阮潮指着观景楼那边大叫。
"是姐妹啊!"原远接下去说。
"啊?!"阮潮张大了嘴。
姐妹……?
"你不是想和苏玳一直在一起吗?"原远的态度近乎责问。
"……嗯"我的确有过这样的念头。
"你也是吧?"原远又看向了苏玳。
"那又怎么样?"苏玳反问。
"想永远在一起,又非常紧张对方,单独相处时还会偶尔心跳加速,是这样吗?"原远问道。
大概是那样吧……
我和苏玳点了点头。
"所以是姐妹之情啊。"
"但是……"我看向了阮潮,"她为什么说我爱上仇人?"
阮潮此刻的表情有点奇怪,一阵青一阵白,刚才一直试图打断原远的话,现在却像什么都说不出来。
"武侠片里常有的桥段是'认贼作父',你的话应该改为'认贼作姐'。"
意思是说我把仇人当成了姐姐?
"仇人怎么可以是姐姐呢?"原远看着我问。
"……这个……"话是很有道理……
"不是姐姐不能爱啊。"原远理所当然地道。
所以,我和苏玳之间是姐妹之情。
我看见对面的苏玳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哦,原来如此。
第十三章 苏家
长巷人声喧哗,车马辚辚,掀起垂帘,便见一大片杏花烟红了青墙。
"蓉儿,你怎么到现在还是闷闷不乐的?"
帘子被旁边的人儿用力地拽了拽,我只能无奈地放了下来,转头,看向瞪着双眼的原远。
我没有说话的心情,只是摇了摇头。
"呐,还在想我在早饭前说的那些话?"她侧着头看了过来。
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其实我什么都没有想。只是纯粹的觉得没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她说话的尾音翘得高高的,那是她表示不满的语调。
"相信。"我不得不回答。
她说得合情合理,我无须深究,轻松地接受就行。
"只是姐妹之情啊。"她皱着眉强调。
"你说过了。"我动了动身子,总觉得不自在。
出生以来,我第一次坐轿子,和坐马车的感觉不同,那四个轿夫抬得虽算平稳,但我始终坐不习惯。
早饭后,我们都换上了新做的衣服,苏二小姐变回了一贯的男装打扮,合体的月白绫缎上,自领口到衣摆一路旋绣出淡色的桃瓣,虽衣着儒雅,却仍掩盖不住那一身的狷狂。
而那件纱缦层叠的白衣裙,那夜苏玳曾在自己身上比试,现今却穿在了原远身上。
那样的绝色,又岂能再随意走在街上?
只是,为何连我也要与她同乘一轿……
"蓉儿,既然你明白与她只是姐妹之情,为什么还如此惆怅?"原远百思不得其解地皱着眉。
就像很多时候我都不理解她的想法,此刻也是一样。
"对她……我以为是朋友,你却说是姐妹,但无论怎么去定义,那样的感觉还是没有变化,得不到就是得不到,为什么你会认为我应该高兴?"我知道自己才华有限,无法对她的箴言心领神会,所以希望她能进一步指点迷津。
她如被点穴般定定地盯着我,一路无言,直到轿子停下。
"两位,请。" 轿夫撩起了帘布,朱红的大门就在眼前,金漆的横匾上,龙飞凤舞地草书着"龙城第一家"这几个字。
我先下了轿,回头,却见原远还愣愣地坐在那里,我不得不朝她喊了一声,她这才呆呆地转过头来看我。
"到了,就是这里。"我说。
她应了一声,钻了出来。
"蓉儿,想不到你会说出那样的话,你是高人。"她向我竖起了拇指。
我一头雾水。
苏玳和阮潮也已经走了出来,苏家的门卫早已进府中通报。
"回来了……"苏玳抬头叹了口气,举步走上石阶。
阮潮面无表情地跟在她身后。
"如果有个人能这样对我……"原远的声音轻柔地传来,因为音量太低,听在耳中十分含糊。
"什么?"我问。
她抬起头来,眉目幽幽,秋水盈盈。
"那串隔夜的冰糖葫芦我忘记吃了。"
"……"
走上不长的台阶,已有侍卫拉开了朱门,苏玳与阮潮站在门前,等着我与原远走近。
老管家脚步匆匆地一路赶来,恭敬地向苏玳行礼。
"二小姐,少爷已经在大厅等候了。"
苏玳点点头,大步走去。
进了苏家的大门后,原远似乎变得有点与以往不同了,走路的时候不再像苏玳那样喜欢迈开大步,而是姿态款款,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苏玳果然调教有方。
顺着迂回的廊道穿过前院,满园皆是盛开的木棉,一夜东风,遍地落红。
步入大厅,门后的金兽燃着茝料,暗香浮动。
主人凛然正坐在上位,见到我们进入,只淡淡地看了一眼。
"大哥,你生辰将近,怎么屋内还如此冷清?"苏玳自己挑了个座位坐下,捧起茶几上新沏的香茗,抿了一口。
我单膝跪下,恭敬行礼:"属下花邀参见主人。"
"我不喜热闹,人来人往张灯结彩的最是心烦。"主人并没有理会我,只是冷淡地回答着苏玳的问话。
阮潮与原远都站在我的身后,我不能回头,只能看着地上那两道动也不动的纤影。
"大哥,不奇怪我为什么和你的得力手下一起归来吗?"苏玳展开了折扇,轻轻地摇着。
主人看我一眼,比了个免礼手势,我才站了起来。他眯起双眼,目光落在我的身后。
"禀告主人,醉梦楼的花魁净戈姑娘属下已带到。"往常只要回复了命令,主人便会将我挥退。出了这个大厅,要见原远,就难有机会了。
胸口一阵怅惘,百结愁肠。
"只有净戈一人吗?"主人面无表情的脸上难辩喜怒,我只能如实作答。
"回主人,和净戈姑娘一起远走的书生已被属下错手杀掉。"
"死得好。"他冷冷地吐出这几个字。
我只觉得心底一片寒凉。
主人不再看,目光紧紧地锁住我身后的那个人。
"还逃吗?"他微微地弯起唇角,笑容寒漠。
我一直以为,净戈是他深爱的女人,必是处处呵护,有别于他人。但如今,他仍是没有表露出半丝温情,对她的态度,一如常人。
"你抓住了我的人,却抓不住我的心。"那把熟悉的甜美嗓音居然带上了异常陌生的凄怨,脑中不由浮现起净戈殉情时的那张楚楚恨怨的脸。
有那么一刹那,我几乎要以为那是真正的净戈。
主人皱起了剑眉,却并不动怒,只是低声地喟叹:
"是我迟了,不怪你爱错人。"
我听着他的话,心脏禁不住突突的跳。
迟了,是说未能在书生之前与她相遇?
爱错了人……是不是如果他们一开始就遇上了,就会彼此相爱,相守永远?
错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
我……对苏玳,也是这样的感情吗?也像是主人对净戈那样……?
"花邀"
不怒而威的声音贯穿耳膜,我回过神来。
"在"我弯腰。
"你怎么回事,叫了你两次都没有反应。"主人不满地呵责。
"哥,我们日夜赶程,都很累了。"苏玳大大地打了个呵欠。
"哦?"主人挑了挑眉,脸上终于有了暖意,"那么都下去休息吧。"
苏玳站了起来,收起扇子,度步走到我身后,我侧了侧身子,刚好可以看到她用一只手指挑起了阮潮的下巴。
"哥,还有人没介绍呢。"
主人毫无兴致地扫了眼阮潮,冷淡地开口:"你的朋友,我一向都懒去过问。"
"不是朋友啊,哥哥。"苏玳一把拉住阮潮走了上前。
"这个人,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听到苏玳这么说,不单是主人,就连我和阮潮都微微吃惊。
"大哥听说过神医阮潮吗?"
主人波澜不惊的眼底刹时涌起了明亮的水波。
"她会巫术!"
"不错,"苏玳得意洋洋地笑着,"你不是还没有确定吗?有了她,就可以百分百地得出结论了。"这样说着的时候,苏玳把目光投向了原远。
我莫名地一阵心惊。
主人也缓缓地偏了视线,望向原远。
"看起来感觉很对,但……是不是她本人……"
他恢复了冷冽的神情。
第十四章 非分
苏玳到底想干什么?
这个疑问,使我忧虑。
"阮姑娘,闻说你医术了得,奇门幻术也是一流。"主人嘴上说得客气,但脸上连一丝表情都没有。
"江湖传闻,未免夸大,小女子所习的也只是肤浅的医术和不入流的旁门左道。"阮潮话语谦逊,但音调却微带尖酸。挑起阮神医不满情绪的,应该就是主人的那句"巫术"。
"有时候太谦虚了,就是妄自菲薄。"主人垂下眼帘,扬起一抹浅淡的笑,"而今正有一事,需借用姑娘的奇术。"
阮潮瞄了一眼净戈,狐疑地问道:"莫非与净戈姑娘有关?"
我只觉得全身的神经蓦然绷紧,招魂一事,天衣无缝,原远甫进苏家,并未表现出任何破绽,为何主人有此一言?
主人神色一凝,带着深意望向净戈:"我想知道,她的前生。"
我惊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轮回之说,何等飘渺,既然今生不知前世,自有天意命理,强而求之,未必能得。
只是,他眉目之间,执念甚重,一旦作出决定便誓不罢休。
他想要,阮潮却未必能做得到。
"这很简单,我能让你眼看到。"想不到,阮潮身怀惊世绝学,无需半点考虑的时间便从容地颔首应承。
没料到她竟然答应得如此轻快,连主人与苏玳都微感意外。
原远皱了皱眉头,绝美的容颜生出一丝轻蔑之色。
"小女子这次前来,特为苏少爷祝寿,没想到带来的贺礼,正能派上用场。"阮潮盈盈一笑,嘴上的唇痣跟着上扬,艳丽的五官舒展开来,犹如月下盛放的昙花,美不胜收。
她玉臂轻抬,把手伸到了苏玳的面前:"二小姐,一路上有劳您代为保管着那份薄礼了。"
苏玳粲然一笑,从怀中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红盒子,稳稳地放到了阮潮摊开的掌心上。
"哥哥的生辰贺礼,做小妹的妥为保管,理所当然,阮姐姐客气什么。"
看着那两只笑颜如花的小狐狸,我佩服之余禁不住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主人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从容不迫,气定神闲。
无论何时何地,他总是保持着一份超然的洒脱,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动摇得他。
阮潮缓缓地把小盒子打开,一颗通透圆润的珠子跃然眼前。
虽然我对珠宝玉石毫无鉴赏能力,但也能够感受到眼前这颗珠子的名贵。
"水晶?"原远低声地道。
阮潮得意地笑了起来。
"这颗水晶完全没有经过人工雕琢,天然而成,相信天下间绝对再找不出第二颗。"
难怪苏二小姐当初费尽心机也要把这份贺礼偷到手。
独一无二的珍品,谁不垂涎?
阮潮打着护送贺礼的幌子上路,原来自己才是那送礼之人。那么说来,她从一开始就打算重回龙城,并且进入苏家……?
"苏少爷,请看好了。"阮潮走到了与原远成一直线的位置,双手捧着珠子,口中喃喃有词。
凭这个小小的水晶球就可以看到人的前世?我惊疑不定,看得目不转睛。
晶莹剔透的珠子慢慢地变暗变黑,只是一转眼的功夫,就黯然无光,浑浊不堪。
会不会,那只是她所玩弄的一个把戏?
这样想着的时候,珠子的中心却散发出了一道耀眼的红光,红光逐渐弥漫,竟模糊地看到一只拥有金色羽翼的鸟儿扑翅飞翔。
阮潮似乎没料到会有这样的情景出现,一张娇颜刹时转白。
"怎么会这样……?"
主人却笑逐颜开。
"原来是真的,净戈,你真的是她!你看见了吗?"
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主人,脸上带着些许激动与欢愉,指着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09/12/25 at 下午2:32:00 and is filed under 百合.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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