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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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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算》作者:古镜 (1/3)
第 1 章
苏勤是个快乐的人。
虽然他武功不是很好,脑袋也不是特别聪明,但他有一项大多数人都没有的长处,就是知足常乐。
看到花香他会快乐,看到鸟飞他也会快乐,看到道路两旁漂亮的景致,他还是觉得很快乐。
不过这项长处却让他家老爹很恼火。
身为一个武林中人,如果你的家世没有四大公子那么显赫,那么起码也该在武功上有所建树,如果你武功即使达不到少林寺方丈大师的那种境界,起码也该比下有余,即使你的脑袋没有百晓生那么灵光,起码也该聪明伶俐,无需长辈操心,否则的话你就只能注定一辈子籍籍无名。
不幸的是苏勤在苏老爹看来,三样全占了,家世不能自己选择,但是头脑愚钝加上资质愚钝,还成天游手好闲不知上进,离无可救药只有一线之差。
在苏老爹终于濒临抓狂之时,传来了一个消息。江苏林家在八月十五那天,会举行一个赏剑大会,将自家历辈收藏的三把神兵利器展示出来,让天下群雄赏鉴。
绝世神兵没人会不喜欢的,学武之人,兵器就像自己的第二生命,有一把好兵器,便能如虎添翼,就算只是看一眼,也足够自己回去炫耀一辈子的。
于是苏老爹毅然决定把苏勤踢出家门,让他去磨练磨练,见识下世面,当然也免不了千叮万嘱他绝不可逞强出头,小心得罪了哪个前辈高手连小命都不保。
为人父母大都如此矛盾,既想子女出人头地,又不想子女太过出风头惹火上身。
苏勤当然很高兴了,他长这么大还没独自出过远门,而且天天被逼着学武功,学了十九年也不知道自己深浅,赏剑大会必然高手云集,到时候即便看看别人切磋,对自己也有莫大好处。
就这么一路吊儿郎当走走停停,到达镇江的时候,已经是八月十一了。
苏勤这才有点危机感,因为他此行还有个目的,就是拜会自己的未来岳家,快剑冯春山。
这门亲事当然是苏老爹订下的,苏勤连未婚妻的面都没见过,苏家和冯家是世交,这次赏剑大会,冯春山也会携子女前去,苏老爹的意思,是让苏勤也能先见见自己的未来娘子,心里有底。
从镇江到苏州,快马也得一天,赏剑大会开始前,怎么也该先见见未来岳父,寒暄一下吧,如果以他这种龟速,去到那里,到时候连未婚妻的面都没见上,回头老爹问起……
苏勤打了个哆嗦,两腿一夹马肚,行程立马快了不少。
入了镇江地界,带刀携剑的人明显多了起来,而且都三三两两,聚集成群。
天淅沥沥地下起小雨,苏勤赶紧就近找了个客栈,让店小二帮忙把马安顿好,闪身进了大门,却发现一楼熙熙攘攘,已经坐满了人。
四下搜索,没发现空位置,他又转头看看掌柜。掌柜哈腰点头:"对不住啊公子,这两天镇江所有客栈都客满了,现在还下起雨,连一楼都坐满了,要不您看哪位客官愿意挪下位置跟您挤挤?"
苏勤垮下脸,都怪自己路上太磨蹭了。
"阁下如果不介意,不妨一起吧,我这桌人少,还有空位。"
一个温润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却又没有压过客栈众人的声音,仿佛就是直直朝他来的。
苏勤循声侧头,角落一张桌子,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人身穿白衣,见他望过去,便点头微笑。
苏勤大喜过望,三步作两步走到他们那桌,二话不说先坐下,再朝白衣男子拱手。
"在下苏勤,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沈融阳,"对方微微一笑,整个人给人的感觉温润清俊,如清风拂面般舒服。"他们是侍剑和侍琴。"
"沈兄也是来参加赏剑大会的?"苏勤这一路上愣是没有能说话的人,现在好容易碰上一个,还这么顺眼,马上自来熟。
沈融阳点点头。"闲来无事,看看热闹。"
"那太好了,我也是,我们同路吧。"苏勤很高兴,一个人的旅途真寂寞啊真寂寞,浑然忘了他老爹说的,逢人且说三分话,莫要无事凑上前。
沈融阳嘴角微扬,眼前这个少年,毫无心机城府,一看就是初出江湖的,亏得他的长辈师门也敢让他独自出来闯荡。
"你来得晚了,这镇江的客栈只怕都客满了,若是不介意,不妨与我们同住吧,我们包下了三间客房,可以让侍琴侍剑一起住,匀一间给你。"
"那怎么好意思!"苏勤双眼亮晶晶,说着与表情不相符合的话。
沈融阳觉得很有趣,估计这一路上也不会太无聊。
"苏公子,令尊是不是叫苏无伤?"
"你怎么知道?"苏勤有点惊讶。
侍剑吐吐舌头,偷偷瞄一眼自家公子,见他没什么不快的神情,才说道:"因为我看到你的兵器,虽然是用布裹着,却看得出是一个月牙形状,还有你的左手,虎口有一层厚厚的茧子,右手却没有,这好像是苏家冷月刀的练法。"
苏勤这下是真的觉得大开眼界了,江湖果然如他老爹所说般人才济济,连一个侍童都能朗朗分析起他的家学,虽然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份细致,侍童尚且如此,主人又该如何?
苏勤这才重新打量起自己这位刚认识的朋友,却赫然发现他并不是坐在客栈提供的长凳上,而是坐在一个竹制的轮椅上。
仿佛看到他的疑问,沈融阳淡淡一笑:"自幼残疾,无法行走,故以轮椅代之,见笑了。"
苏勤闹了个红脸,声音有点结巴。"对,对不起啊,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刚才没注意。"心里却有点好奇,像沈融阳这样,难道也可以习武么,难怪他一路要带着两个侍童。
这么想着,看沈融阳的目光就带上很多同情和理解。
沈融阳知道他在想什么,微微一笑,径自拿起茶壶倒茶。
熙熙攘攘的客栈不知什么时候声音低了许多,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带着暖意的香风。
"哟,怎么就这么多人,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了!"
伴随着银镯铃铛声琮珑作响,一抹焰火般炽红的身影出现在客栈门口,来者一头青丝结成发辫垂在胸前,头上戴着各种银饰,加上全身那一身银光闪闪的苗族装扮,晃得众人眼睛花了又花。
"五娘,你还要落脚的地方吗,随便往男人身上一坐,不都可以落脚了?"先头那女子娇媚万分,连声音都酥麻入骨,听在耳里几番回荡,后来这男声却粗豪雄浑,两者一至柔一至刚,苏勤差点按捺不住气血翻涌,连忙运气强压下去,再看众人,神态大都跟他方才一样,而旁边的沈融阳,却还是淡淡笑着,斟茶自饮,侍琴侍剑两人则眼观鼻鼻观心,仿若未见。
跟着红衣女子进来的髯须大汉,一声一步好像要把地震裂,红衣女人却丝毫不为所怒,反而盈盈笑道:"那不知道哪位俊哥哥的大腿愿意出借让奴家歇上一歇呢?"
说着一边穿过满座客人朝里面慢慢走,中间有人想抓住她的手轻薄一番,却不知怎的,连人家的袖子都没沾上,稍聪明点的便知道这女人惹不得,悻悻收回满脑子绮念。
"这位哥哥好生俊俏,可否把位置挪一分给奴家也歇歇脚?"红衣女子越走越近,分明是朝着苏勤他们一桌而来。
薛五娘的话是朝着苏勤说的,不意外地看到这个半大少年闹了个大红脸,眼角余光却落在他身边的人身上。
在她看来,这满屋子的人,也不及这人的一半。
第 2 章
薛五娘笑语盈盈,明媚如花,苏勤虽然觉得这女的太轻浮,却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我们坐满了!"
"可是奴家看到这偌大一张桌子,才坐了四个人,奴家也不是那彪形大汉,出门在外,小哥就不能行个方便挤一挤么?"
苗女多情,媚眼水光荡漾间,不知失落了多少少年心。
"我们可以上楼去歇息,这张桌子就让给姑娘吧。"沈融阳放下茶杯,朝她点点头,侍琴侍剑马上站起来,一左一右扶在轮椅旁边,苏勤连忙起身跟着,他可不想独自留下来消受美人恩,这女人一看就很不好惹。
薛五娘第一次被忽视得如此彻底,有点郁闷,可也不能拦着不是?直到眼睁睁地看着两名侍童一手抓着那男子的轮椅稳稳上楼,她才发现一个特别的地方,这男人是坐在轮椅上的。
不仅她发现了,客栈里所有人都发现了,来赏剑大会的江湖人士海了去了,却还暂时没有发现一个是坐着轮椅来的,众人稍稍多注意了一会,复又热闹起来。
江湖上有谁是双足不良于行的?快速在脑海搜索了一圈,答案是没有,然而这更让她起了探究的兴趣。
"还在看,人都走远了!"髯须大汉拍拍她的肩,薛五娘回头横了他一眼,在刚才沈融阳他们让出的位置上坐下来。
"你可记得江湖上有人是不良于行的?"
髯须大汉想了想。"夺魂剑冷钊?不对,冷钊年届六十了,……四川唐家的三小姐?性别也不对……"
"这个人刚才在我们两人的魔音摄心之下,都能面不改色,可见内功深厚,实不在我们教主之下。"薛五娘捋捋鬓发,不掩眸中的兴味。
"那又怎样,来赏剑大会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一些隐居深林的高手必然也会前来,人家又没碍着你。"髯须大汉不以为然,斟满茶水仰头便饮。
"他深深碍着奴家的芳心了。"薛五娘朝他娇羞一笑,髯须大汉一口茶没喷出来,倒流回鼻子里差点没呛死。
"咳咳咳!"
"你这个不长记性的,你忘了教中一直下令要找的人了?"
"可是都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人说不定早就不在人世,你总不能看到一个腿脚不便的人就都较上真了。"髯须大汉摇摇头。
"不管是不是,总之我对这个人兴趣大得很,"薛五娘眼波流转,"江苏林家的大门不是谁都能进的,到时候只消看看这人的名帖,就知道他是什么来头了。"
"公子,刚才那个女人好像故意找上你似的。"侍剑厌恶地皱皱眉头,刚才那阵香粉味好像还在鼻间萦绕,一想到那女的看着自家公子的眼神,他就想到狗看到肉包子的反应,呸呸呸,他们家公子怎么成包子了!
"不必理会,我们明早就起程了,"沈融阳摇摇头,朝苏勤道:"苏兄也早点歇息吧,你方才淋了雨,应该去换一身干净的衣裳。"
苏勤挠挠头:"沈大哥不要喊我苏兄了,感觉挺那啥的……"声音越来越小。
"什么?"沈融阳没听清楚。
侍琴侍剑却是听明白了,两人忍笑忍得脸涨红。
"咳咳,没什么,叫我苏勤就好了,我先去休息了,沈大哥我们明天见!"说吧一溜烟关上门,跑了。
沈融阳不明所以,也就不去管他,转头让侍琴侍剑拿出笔墨纸砚。
"公子,这么晚了还练字呢?"
"侍琴,你把这信拿到我们的铺子,让人带回去,"沈融阳边写边道,带了点无奈。"不然只怕明天得凭空多出一群人了。"
"公子,喜总管他们也是担心你。"侍琴笑嘻嘻的。
"对了,刚才苏勤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沈融阳冷不防问两人。
"……苏兄,酥胸。"侍剑倒是有问必答,板着一张脸。
眼看信一气写成,落款处抖了一抖,沈融阳这会听明白了。
翌日一大早,苏勤便已洗漱完毕站在沈融阳房门口,正待敲门,门已打开。
眼见侍琴侍剑推着自家公子走出来,苏勤笑得阳光灿烂。"今天我们去苏州吧?"
沈融阳点点头,"我主仆三人打算沿水路去,不知你……"
"自然是跟你们一起!"好不容易有了同伴,苏勤怎肯放过,立马跟随。昨天他虽然也想问问沈融阳三人的来历,可是后来看到他不良于行,本要出口的话也问不出来,生怕触到别人痛处,再说交朋友又何必看出处。
若是苏老爹知道儿子跟人家相处了一天,却连对方来历都不知道,必定要将他暴打一顿,以消自己恨铁不成钢之气。
沈融阳又是微微一笑,他的面貌并不算特别出众,但是却总是让人感觉很舒服顺眼,相比之下反而忽略了他双腿的缺陷,而他似乎也并不以此为意,连昨天侍琴侍剑抬他上楼,众人注目,他也安之若素。
"时辰还早,此去渡口不远,可以一路慢慢行去,现在正是桂花时节,这一路景致想必独好。"
沈融阳的提议,侍琴侍剑自然是没有意见的,苏勤对镇江一无所知,更不会反对,于是一行四人在客栈用过早点,便往渡口的方向而去。
四人起得很早,但还有一日碌碌维持生计的百姓比他们起得更早,青石板上,不时有人来往,小镇沐浴在晨曦中,显得宁静而富有生机。
"这是什么桂花,香味这么浓郁?"苏勤讶然抬头,簌簌落花掉落在他手心,风一吹,又零落如雨,浇了几人满头满身。
沈融阳不知从哪摸出来一把折扇,不急不慢地扇着,"这种叫金桂,香味是桂花之中最浓郁的。"
苏勤深吸了口气,赞叹道:"若像这里的百姓一样天天生活在这里,那可真是神仙生活了!"
沈融阳似笑非笑,折扇一合,遥遥一点,远处一个身影正忙着把自己担架上的货物一件件卸下来,以便更多晨起赶集的人能买到他的货物。"你觉得是神仙生活,他们未必觉得,庸庸碌碌一生,能赚上一份田产,有钱让儿子下聘娶妻,就是他们最大的念想了。"
苏勤一愕,望向那人默默看了半晌,又想起苏老爹平日对他的苦心,不由低下头。"你说的也是。"
四人说话间,远远已经看见渡口,河上欸乃声依稀,几棵垂柳斜斜落在湖边,清风吹来,长叶轻拂,说不出的安详。
一声尖叫传来,划破清晨的宁静。
几个大汉站在岸边,围着一个老人和一个少女,那少女的手腕被抓在其中一个大汉手里,少女神情惊恐,几人仿佛正争执着什么。
苏勤精神一振,大跨几步走上前去,就在那大汉一手想摸上少女的脸时,一把月牙形弯刀也架在他的脖子上。
"你们干什么?"
"干什么?"大汉狠狠甩了一下手,却发现挣不开少年,不由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们交不上这个月的保护费,欠债还钱,老子让他孙女来抵债,天经地义!"
"什么保护费,小爷听都没听过!"苏勤冷笑,手劲一使,那人顿时痛得哇哇直叫。
另一个人见势不妙,抽出随身匕首,架在老头脖子上,挟持着他往后退。
"爷爷!"少女惊叫,就想扑上前去,苏勤把手腕脱臼的大汉踢下水,连忙抓住她。"你敢伤他,我就不放过你!"
人质在手,人家怎么会怕他这一语威胁,便只狞笑着一步步往后退。"想要你爷爷,自己上万花楼来领!"
蓦地腕骨一麻,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大汉哎哟一声,匕首掉落在地,苏勤二话不说上前把几人撂倒,将老头和少女拉到一边。
老头抓着孙女仔细再三确认无恙,便拉着苏勤千恩万谢。苏勤平生第一次见义勇为,感觉甚好,虽然也谦逊还礼,却掩不住眉间得意,少年子弟初出江湖,意气风发,大都这般,却也不独苏勤如此。
刚才分明有东西击落那人的手,匕首才会掉落,可是四目搜寻,只有满地桂花,却并没有什么重物,苏勤心下狐疑,那边侍琴侍剑推着沈融阳走过来。
"这位姑娘没什么事吧?"
"谢谢少侠救命之恩,唉……"老头拉着孙女口中道谢,神情却颇为忧愁,一点也没有高兴的样子,一旁少女也自低头微泣,一身粗布衣裳难掩清丽容姿,难怪那几个大汉心生觊觎。
"老丈是不是有什么难事,不妨说出来,看我是否能帮忙一二?"苏勤见状好奇道。
"实不相瞒,少侠虽然救了我祖孙二人,可是那几个人乃是地方纨绔恶霸,少侠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老朽平时无甚资财,也就这一艘船,但是孙女这般年纪,实在不忍心让她被人糟蹋。"说着老头便拉着少女跪下,"老朽有个请求,少侠能否将我孙女一起带走,她姨家从前落户在苏州,地址老朽也依稀记得,请少侠送她到苏州姨母那里,老朽也了无牵挂了。"
"这……"苏勤扶着老头左右为难,他们这是要去赏剑大会,又不是去游山玩水,带着一个不谙武功的少女,容易惹人误会,也拖慢行程。
"此去苏州不远,离赏剑大会也还有三天,既然老丈有如此难处,那便让姑娘与我们同路吧,只是老丈自己又如何躲避那几个人?"沈融阳声音很温和。
老头再三作揖表示感激,"小老儿孑然一人,何处不能容身,看诸位好似要走水路去苏州,我待渡诸位公子之后,便回来收拾行囊,到苏州安顿下来,待我孙女找到姨母,便前去团聚。"
"如此也好,"沈融阳点点头,"那便麻烦老丈渡我们一程了。"
苏勤还在良心的天平之间挣扎,眼看沈融阳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不由为自己的私心感到羞愧,再一看少女楚楚可怜,怜香惜玉之心顿起。
几人上了船,老头正待将船系在岸边的绳索解开,远远传来一声笑语:"小哥儿怎就如此心急,也不等等奴家!"
苏勤只觉眼前一花,薛五娘那娇俏的笑脸已经落在眼前,不由暗暗叫苦。
第 3 章
"这船甚是宽敞,就再载上我二人吧!"薛五娘手一抬,那老头手里多了几枚铜钱,她后面还跟着昨天在客栈里与她一起来的那髯须汉子。
"船太小了,坐不下那么多人,姑娘出手阔绰,何不另租一艘?"苏勤不是鲁莽之人,自然看得出这两人不好惹,只是一看到他们就周身不自在。
"哟,这位小哥,好像很不愿意跟奴家坐同一艘船,难道奴家真有这么惹人嫌么?"薛五娘抛了个媚眼,身体故作不经意朝苏勤挨了挨,果不其然看到少年涨红了脸,不由咯咯直笑。
"老丈,这船坐八个人不碍吧?"
"倒是不碍的,老朽这船虽小,倒也坚实,河上风浪也不大。"
沈融阳微微一笑,"相逢即是有缘,那便一起吧。"
薛五娘眨眨眼,"还是这位哥哥知情识趣,能否告知奴家尊名贵姓?"
"在下沈融阳,早已听闻北溟教有位性烈如火的巾帼,行事不让须眉,想来就是薛堂主了。"沈融阳笑如暖风,神色淡定,一点也不似身有残疾之人。"另外一位,则是通天锤殷雷殷堂主吧?"
"想不到我二人区区贱名还能传到沈哥哥耳中,真是三生有幸。"薛五娘笑靥如花,心下却皱眉,沈融阳这个名字,听都没听过,但眼前这个人,显然不是泛泛之辈。人生最郁闷的事情莫过于对方对你了解得一清二楚,而你却对对方一无所知。
"人都道薛娘子性如烈火,今日一见,才知道其实是美貌如花。"赞美的话在他口中说来,就好像在叙述一件事实,而不是轻薄人家,哪个女子不爱被称赞,薛五娘果然扑哧一笑,眼中水波愈发盈盈,不时就往沈融阳瞟上一眼。
船不算小,但坐上八个人还是略显拥挤,还好行程也不远。自从上了船,沈家主仆三人就一直在船头待着,苏勤虽然想进船舱,又怕碰上薛五娘他们,只好跟着沈融阳在船头蹲着,听他指点两岸典故景致,如数家珍,后来引得薛五娘和殷雷二人也忍不住出了船舱,站在一旁聆听。
老头的孙女,那名被救的少女,刚才受惊的心情逐渐平定下来,见这浪平水清,诸人悠然自得,不由随口曼唱:"楚山青,江水绿,春风淡荡看不足,草芊芊,花簇簇,渔艇棹歌两相续~~~~~"歌声宛转清亮,荡人心肠,江南水乡女子的柔情毕露无疑,众人不由齐声叫好。
少女俏脸羞赧,住口不唱。"阿碧献丑,让恩公和客人见笑了。"
沈融阳心念一动,"你唤阿碧?"
"是,碧水的碧。"
"那你可会唱'菡萏香连十顷波,小姑贪戏采莲迟'这首小曲?"
阿碧摇摇头,"阿碧不曾听过。"
沈融阳哑然失笑,"是我莽撞了,阿碧姑娘的曲子唱得极好。"
众人说说笑笑,这一路竟是异常平静。
江苏林家以剑法闻名,先祖与唐代剑器大师公孙大娘有旧,家中历代积累下来,珍藏了数把绝世宝剑,据说其中更有鱼肠剑。只是这些宝剑经过战乱流离,到了林家手中,已不辨真假,这也是林家开赏剑大会的目的之一,天下之大,不乏高人,前来赏剑的人中,说不定就有识货的人,于是林家本代家主林洛英在遍发请柬的同时便已言明,宝剑赠英雄,若有有缘者得到宝剑认主,便将名剑赠之。
宝剑认主是怎么个认法,大家很有兴趣,对于这几把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名剑,大家更有兴趣,但林家发请柬,也不是阿猫阿狗都发,那些没有收到请柬也往这里赶的人,不过纯粹想在外围看看热闹,林家敢把藏剑的事情公诸于世,自然就不怕你来抢。
听说这些剑是有灵性的,常人若想去偷去抢,必定会被反噬,尸骨无存,又听说林家早已布下重重人手,邀请了兵器谱上排名前十的其中三大高手来坐镇,还听说林家的格局是模仿诸葛武侯八阵图所建,如有擅闯者必定有去无还。
种种传闻之下,竟是越传越神,众说纷纭。
几人到了苏州之后便自分手,沈融阳一行找了间客栈落脚,苏勤捺不住寂寞跑出去转了一圈,就听来这么多小道消息,一边咋舌一边说与沈融阳他们听,连侍琴也忍不住好奇:"公子,真有灵剑认主这回事?"
沈融阳喝了口茶,不疾不徐:"普通工匠所铸造的刀剑,不过就是寻常工艺加上矿石火候冶炼诸般工序,但是名匠所炼铸的兵器就不一样了,当年干将莫邪为了铸剑,将五山六合的金铁汇聚在一起,又以自己的精血毛发相融,才成就了这两把千古名器,人乃百灵之首,以灵铸灵,剑自然是有灵气的。"
苏勤跟着他们一路下来,知道沈融阳虽然身负残疾,可是举止风度翩翩,举凡典故疑问,没有这人不晓得的,不由佩服崇拜万分,也渐渐十分依赖于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这么说关于林家那些传闻也是真的了?"
"有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是假的,真真假假又有何妨,我们是来赏剑,不是来偷剑的。"修长净白的指尖摩挲着茶杯沿口,沈融阳仿佛意有所指,又像只是在随意闲聊。
苏勤到了苏州,自然要去拜会他的未来岳家的,只是不知道他们到了苏州没有,在哪间客栈落脚,只好将全苏州的大客栈这么一间间找过去,找了半天,累得够呛,人也没找到,只好怏怏回了客栈,却在门口撞上一群人。
"你干什么,走路也不带眼睛么!"伴随着女子娇叱,一道鞭影就这么落下来。
苏勤连忙闪到一边,还是晚了一步,皮肉虽没受伤,左臂衣料却裂了一个大口子,不由怒从心生:"你这人也太蛮横了,莫说我还没撞到你,就算撞到了,我赔礼道歉便是,何至于出手伤人,换了一个不会武功的,现在不也鲜血淋漓了!"
出手的是一名少女,十七八岁的年纪,明眸善睐,娇俏可人,只是苏勤刚刚差点被抽上一鞭子,实在生不出什么好感。
少女柳眉一竖,又待出手,身后有人及时制止了她。"星儿,不要胡闹!"
"爹!"少女跺跺脚,"这登徒子欺负人!"
苏勤差点没被口水呛死,登徒子?!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没见过这么点颠倒黑白的!
"好了,明明是你不对在先,快跟人家赔个礼。"这个中年人倒是挺明理的,苏勤思忖,一边朝他们摆摆手,"算了算了,也是在下莽撞没看路,请了。"说罢就要往里走,眼角余光瞥到少女腰间一块玉佩,不由瞪大眼。
"你这小子还不快走,鬼鬼祟祟看什么呢!"站在少女旁边的年轻人一看他站住不动了,就要伸手来推他。
苏勤连忙挡住,另一只手从自己怀里也掏出一块玉佩,这下那中年人脸上也现出惊诧的神色。
"这是……"
确实是一模一样的,苏勤怎么会连自己戴了二十年的玉佩都不认得。
"前辈,请问您是快剑冯春山?"
"你叫苏勤?"
异口同声的狗血中,苏勤见到了他的未来岳父和未婚妻。
只是他却很想吐血,老天,这个刁蛮任性的女人就是我未来娘子?
不光他在腹诽,他未婚妻冯星儿也不情不愿,只是这婚事却由不得他俩置喙,两人在这般戏剧性的初见中就结下了梁子。
碰巧的是,冯春山他们也早就在这间客栈落脚,苏勤自己寻寻觅觅,却没想过找找自己住的地方,一行人回到客栈,苏勤本想为他们引见沈融阳,侍琴侍剑却说自家公子早早歇下了,于是苏勤只好跟着冯春山回到他们厢房,被询问各种情况,包括父母身体无恙与否,自己是什么时候出来的,问的时候还有一个冯星儿在一旁横眉冷眼,真是悲惨万分。
翌日冯春山见到沈融阳几人,并没有表示出特别的疑问,在他看来,这个文质彬彬,身有残疾的男人,只是那种喜欢游山玩水,喜欢书画古董,对那几把名剑生出好奇的书生,所以才跟苏勤结伴同行的。
一行人出了客栈门口,就遇上薛五娘和殷雷。这两人对苏勤来说,打不过又躲不了,明知道他们是故意跟定他们也无可奈何,薛五娘仿佛看出他所想,还故意笑道:"苏小哥儿怎的如此沮丧,是不是被哪个刁蛮任性的小女孩欺负了?"说罢还瞟了冯春山旁边的冯星儿一眼。
"哪来的妖女,在这里勾三搭四,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冯星儿气得冷笑连连,抽出鞭子就想扑上去,却被冯春山拦住了。
"不知这两位是……"
"冯伯伯,他们只是我们在途中偶遇,搭同一条船过来的。"苏勤连忙撇清关系。
薛五娘娇笑:"苏小哥这话可不厚道了,我们不仅搭同一艘船,还坐过同一张桌子呢。"
"小子初出江湖,不敢跟北溟教两位堂主攀交情。"苏勤拱手,一本正经,他可不想被冯春山误会然后一状告到他老爹面前去。
"原来是北溟教薛娘子和殷堂主,"冯春山神情一凛,自然也听过薛五娘的名声,但这两人的武功高了他不止一截,怎么会想起跟一个刚出江湖的少年折节下交。
沈融阳看着冯春山脸色越来越纠结,明显往阴谋论方向想的神情变化,唇角微扬,如果不打断他的话,只怕苏勤在未来岳父心目中的印象就全没了。
"天色好像快下雨了,我们不如早点出发吧。"
苏勤连连点头,一点也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
林家并不在苏州城内,而在苏州城郊一处山庄,依山傍水,风景十分秀美。
他们此去这一路上,不时有人也往林家方向走,走到山庄不远,更看到林家大门络绎不绝,林家正管家亲自站在门口招呼。
"诸位大侠远道而来,林家实在蓬荜生辉。"林家管家朝他们拱手为礼,当年在江湖上也是赫赫一方的高手,后来被林落英所救,感恩戴德之下甘愿投在林家门下做一名小小的管家。
冯春山旁边的大弟子从衣襟中摸出请柬递上,林管家翻开一扫,点点头,又将请柬归还。"原来是快剑冯大侠,里面请!"说罢手一引,早有人走上前,准备带他们入内,门边还有人专门往内宅唱诺,以便让其他客人都认识来客。
"这几位又是?"林管家看向苏勤他们,目光在沈融阳身上稍稍停留了片刻。
为了这次赏剑大会,林家广发请帖,只有收到请柬的人,才能凭帖入内,以防有心人混进来。
苏勤也掏出自己的请柬。"在下奉家父之命前来。"
林管家看完请柬,和蔼地笑了笑。"原来是苏兄家的公子,记得你刚出生时,我还抱过你的。"
阿碧是跟着他们一起来的,她为苏勤所救,自然跟着他一起进去。来到苏州之后,她便俨然成了苏勤的侍女,勤快地帮忙收拾行李,递茶递水,苏勤阻止不了,只能随她去了。
苏勤挠头,难得笑得有点羞赧。"伯伯,这三位是我的朋友,能否通融一番,让他们一起进去?"
林管家皱皱眉头,为难道:"不是我不通融,实在是这次非同小可,庄主有令,一视同仁。"
侍琴摇摇头,这个苏公子到现在都还弄不清楚,他们能来赏剑大会,岂会是空手而来。"这是我家公子的请柬,请林总管过目。"
林管家在看到柬上内容的那一刻脸色马上大变,再三确认自己并没有看错之后,合上请柬递还侍琴,肃然拱手:"原来是如意楼楼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小的代敝上赔罪,请里面请!"
听到如意楼三个字,除了还一脸茫然的苏勤,不仅走在前面的冯春山回过头来,连站在后面的薛五娘二人也不由互看一眼,掩不住震惊
他们故意缠上苏勤一行,就是为了想看看这沈融阳到底是何许人也,但千算万算,却也想不到他竟会是传闻中的如意楼主。
4 章
武林中有个很特别的地方,叫如意楼。
如意楼从来不参与武林恩怨,却拥有许多江湖中人人趋之若骛的评鉴和情报。
天下各种兵器的优缺点,各门各派的来历渊源,各派武功的优势和弱点,如果你肯花价钱,绝对能从如意楼那里得到意外的惊喜。
当然如果以为如意楼光是靠收集情报来维持生计,那就错了。如意楼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其中以当铺最多,因为据说当年第一任如意楼主就是一个靠经营客栈发家的商人。总的来说,如意楼是一个铜钱味多于江湖气息的地方,因为它并没有自己的流派或武功,但若因此认为它毫无防范之力而心生觊觎的人,一般下场都很惨。江湖奇士莫问谁就曾说过,如意楼的防卫之森严,未必比皇宫大内弱,而它所隐藏的高手,也许要比皇宫还多。
如意楼楼主作为这样一个神秘的代表,很少在江湖露面,通常来说,越看不到的东西,就越能引起人的好奇心,一座如意楼,就被传成世外仙境,人迹罕至,如意楼主,更被渲染成三头六臂,虎背狼妖的异族人。
"如意楼主到——"
一声唱诺,引得人人注目,那林家下人顾着把沈融阳报出来,倒把代父前来的苏勤给忘了。几人还未至厅堂,林家主人林洛英已经迎了出来,他也没想自己抱着侥幸发过去的请柬真的能够请来主人,但这下赏剑大会也更加水涨船高了,连极少露面的如意楼主都亲自前来,谁敢质疑林家的江湖地位?
待看到他们几人,林洛英也愣了一下,唯一身份貌似符合的人却坐着轮椅,另外几个,要么束手并立在他后面,要么一脸稚气像初出茅庐。
所幸他并不是那么没眼力的,在最初的愕然之后,很快堆起满脸笑容:"林某何其荣幸,能请来楼主,快里面请!"
"沈某微末之身,不敢有劳林大侠远迎,请。"沈融阳微微一笑,既不凌人,也不甚起伏。
一旁的苏勤突然觉得自己对这个认识了几天的朋友,其实并不了解。
林洛英又看到随后而来的北溟教两位堂主,自然又是一番客气,北溟教在武林名声日盛,行事亦正亦邪,这次赏剑大会来了两位堂主级人物,也是给了他莫大面子,这边林洛英心下窃喜自得,殊不知薛五娘和殷雷二人也是另有打算。
几人寒暄一番,便被迎入大厅,入眼皆是武林人士,而且名望还都不低,想来籍籍无名的人,林家也没兴趣邀请。
刚进门,便听一声朗笑。"死残废,我足足等了三天,还以为你不来了!"
众人大惊,再看沈融阳,却似乎并无一丝不悦。
沈融阳嘴角扬笑。"若我不来,你便不来了么?"
"这里有免费的好酒好肉,我为什么不来,只是你不来,这里就失色了不少。"
那人从别人身后露出面来,林洛英却暗暗松了口气,跟着笑起来。"原来莫大侠与如意楼主是旧识,那便巧了。"
莫问谁摸摸眉梢,笑容不减。"我这朋友一年都不出门几趟,要不是林庄主,我还见不到他呢。"
正说着,门口又传来唱名声。"少林寺木鱼大师,问剑山庄庄主到——"
诸人面面相觑,今天是什么日子,赏剑大会连这两人都能请来,又一想,连如意楼主都来了,那也没什么稀奇的了。有眼色的纷纷向主人家道贺,林洛英虽然嘴上没说,脸上不由流露出一丝得色。
"阿弥陀佛,叨扰林庄主了,老衲途中遇上倾庄主,便结伴同来了。"
"大师和倾庄主能一同莅临,林某真是不胜荣幸,正巧了,沈楼主和莫大侠也刚来到,还有武当、峨眉几位大侠都到了,诸位都请入内奉茶吧。"
各人被迎入正厅,就位坐下,寒暄几句之后,木鱼大师双手合十口喧佛号,"敝寺听说林庄主得到当年敝寺玄空长老流落在外的金刚伏魔袈裟,当即就连夜派老衲前来了,如果庄主所得此物是真,那真是对敝寺上下莫大的恩德了。"
"大师太客气了,这金刚伏魔袈裟对于贵寺来说意义重大,林某也是无意中得到的,如果能完璧归赵,那自然甚好,但是林某于佛门也是门外汉,并不能鉴定这袈裟的真假,所以才需要手书一封请大师亲自前来以辨真伪。"
"林庄主客气,听说这赏剑大会所赏俱是名剑,老衲能来此一饱眼福,也是幸事。"正事谈过,他就不再把话题执着于那袈裟上面,反正人家都说了会物归原主了,再纠缠未免小气。别以为和尚和道士就不懂人情世故,木鱼和尚常年游历在外,阅历十分老练,也因为如此少林寺才会让他前来。
一些地位不那么重要的人,已经被林洛英请到偏厅招待了,现在留在正厅里的都是武林中赫赫有名之人,沈融阳是半个生意人,算是例外。漕帮帮主没来,来的是他的爱子丁禹山,丁少帮主此刻正很不耐烦地用指节敲着桌面,想打断又不好意思;武当掌教大弟子于素秋抚摸着自己剑柄上的剑穗,望着外面的蓝天发呆;峨嵋掌门师妹蒋玉容和峨嵋掌门的爱徒钟璎珞在窃窃私语;沈融阳正端着茶,很好耐性地倾听木鱼大师跟林洛英你一言我一语的废话;薛五娘若有所思地望着沈融阳,殷雷早就不耐烦地避出去了;问剑山庄庄主倾弦呢,他好像很认真地在听,但是从他有点涣散的眼神来看,可能已经在后悔自己没把家里的娇美小妾带出来。
第 5 章
翌日就是赏剑大会,林家将大厅安排得很巧妙,能够容纳多人而不显拥挤,地位重要的被排在前面,但是后面的人也能将中间看得清清楚楚。
折扇轻敲手心,沈融阳看着这种布置,突然想到许多年后的舞台设计,不由一笑,旁边莫问谁凑过来神秘兮兮。"你又发现什么了,笑得这么诡异?"的
沈融阳示意他别出声,那边林洛英已经开始说话。"诸位,承蒙各位看得起,林某荣幸不已,家中祖上历代收藏了几把刀剑,愿献出来与各位共赏。"说罢击掌数下,几名妙龄少女捧着长形木匣鱼贯而入。
林洛英走过去,从腰间解下一串钥匙,打开第一个匣子,一把长约五寸的短剑出现在众人面前,霎时剑光烁烁,满室寒气凛冽。前排都是武林名宿,倒不至于失礼,坐在后面的人,虽然能看得清楚,也忍不住站起身来。
"此剑名鱼肠,当年专诸刺吴王,藏之鱼腹中而得名。"林洛英边说着,另一名少女走上前,拿起鱼肠剑,玉手轻轻一扬,大理石方桌顿时少了一角,众皆哗然。
一个不会武功的少女,能轻而易举把大理石桌角切去,如果灌注内力在其中,配合武功出手,会是什么威力。
林洛英显然很满意众人的反应,又打开第二个匣子。这把剑要比鱼肠剑长上许多,是江湖人士必备的长剑尺寸,但在其中一边,却是一泓近乎黑色的深蓝光泽,幽幽袅袅地散发着杀气。
"此剑名凝光,是唐代剑器大师公孙大娘随身兵器,祖上与其有旧,因此保留下来,听说这把剑里蕴含着公孙氏毕生所得,但林某这几十年来揣摩再三也看不出一二,就差把剑折开来看了。"林洛英摇头苦笑,示意捧剑少女将剑捧至众人眼前,让他们一一过目赏阅。各人接过宝剑,都翻来覆去反复查看,仿佛想找出林洛英所说的公孙氏秘密。
"素来宝剑赠英雄,此剑流落我林家数辈,无人知道其中的秘密,若有人能解出此剑玄机,林某愿将宝剑双手奉上,以酬知己。"此语一出,更引得兴奋者无数,武功,财宝,美女,天下谁人不喜?
薛五娘冷眼旁观,只觉得这林家处处,从赏剑大会的缘起到昨天死了人,无一不充满悬念,心想幸好没有因为沈融阳的事飞书禀告教主,不然教主真来了看到这一堆乌七八糟的鸟事,还不一掌拍死她。
待到众人赏玩完凝光剑,怅然若失地看着它回到匣子中,林洛英才慢慢地打开第三个匣子。
"聚影刀!"丁禹山噌的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是使刀的大家,看到这把兵器立时移不开眼了。
林洛英轻轻颔首,取出刀,递向丁禹山。"丁少主好眼力,既然如此,就请丁少主为大家介绍一下这把刀的来历吧。"
丁禹山接过刀,抚摸半晌,定定神,这才开始说:"聚影刀的最初传闻是唐代,出现唐高祖李渊之女平阳公主的手中,平阳公主虽是女流,其见识才能却丝毫不逊男子,手中一把聚影刀,协助父兄平定天下,唐武德六年,平阳公主薨,此刀据说随其陪葬,而后下落不明,五十年前武林中七天连死六门派掌门,聚影刀之名又重现江湖,没想到今天丁某还能在林庄主这里见到这把刀,实是三生有幸。"
薛五娘轻笑,"这刀原来是女人用的,怎么丁少帮主也如此感兴趣?"
丁禹山摇头,"薛堂主有所不知,这把聚影刀虽然曾是平阳公主旧物,但却是出自汉代名匠之手,年月历久,并且在沙场上浸染了无数鲜血,以兵器本身来说,早就具备了灵性,我观此剑,森冷杀气在表层萦绕不去,只怕确实是传说中的聚影刀。"
钟璎珞很好奇,"这刀的来历那么曲折,丁少帮主又是用刀的行家,不如为我们舞上一段?"
蒋玉容在一旁轻斥,"璎珞不得无礼!"丁禹山乃一帮少主,将来就是漕帮的主人,一般除非熟人,江湖中不会轻易要求别人展示自己武功的,那样对于被要求者来说太过失礼。
丁禹山生性豪爽,闻言不以为意,反而哈哈一笑。"好,既然钟姑娘有此言,那在下就献丑一番,让诸位也能欣赏到聚影刀的精萃。"
说罢手腕一翻,挽了个起手式,立时满室森寒。丁禹山耍的是武林中一套很常见的八卦刀法,然而这套寻常的刀法在他使来,却极具大气雍容,招式不多,威力不小,刀风到处,众人皆觉得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他这套刀法使得十分娴熟沉稳,加上聚影刀本身的威力,今日之会,必将成就他用刀大家的美名。
八卦刀法是依照八卦五行的原理创立的,全局绵长稳重,不疾不徐,但收尾有几处,是走乾坤八卦步法,以快制静的招式,众人只见刀光飘忽,却不见乱影中的人,便知丁禹山的刀法,在江湖中的对手已经寥寥无几了。
沈融阳脸色稍变,搭在轮椅上的手往额前一放一收,旁人看来拂发一般,掌心微微摊开,多了一块木屑碎片。莫问谁在旁边看得清楚,那碎片分明是朝他左眼打来的,手法十分高明,沈融阳动作再稍微迟上一点点,他的左眼就废了。
这个插曲很小,除了莫问谁,谁也没有注意到,沈融阳也神色淡然安之若素,那边丁禹山若有所觉,收刀的时候眼睛往沈融阳处扫了一下。
"好刀,畅快,只是把主人家的椅子给糟蹋了!"丁禹山把刀递还给侍女,大家这才注意到他刚才坐的那把椅子扶手上被斜斜削去一块。
"身外之物,无足牵挂。"林洛英大笑,为这次赏剑大会下了注脚,"今日能见到丁少帮主刀法,始知人外有人,林某山庄别无它物,惟好酒甚多,诸位如果不嫌弃,请多在此小憩几日,让我聊尽地主之谊。"
众人乘兴而来,尽兴而返,自然满意得很,武林同道济济一堂,也是切磋武功的好机会,林家占地辽阔,有几片空地后院便成为大家互相切磋印证武功的地方,也有朋友多时未见,自也散去叙旧了。
"刚才那块木屑是从丁禹山的方向打过来的。"莫问谁坐没坐相地歪倒在别人厢房的榻上,后脑勺枕着手臂,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不是他。"刚刚差点瞎了左眼的人此刻很悠然地握着一卷诗集。
"所以你还不走。"莫问谁哼哼笑着,"堂堂如意楼主不是来看剑,是来看热闹的。"
"看热闹也好过逃婚出来。"沈融阳淡淡地说,眼睛没离开过手上的书。
莫问谁翻了个白眼。"人家为了如意楼一个情报可以掷上千金,我跟如意楼主在一起,却还可以免费听自己的情报。"
"什么情报,我可以听听么?"门没有关,他们的声音也没有刻意压低,稍微有点内功耳力的人在外面就能听到了,问剑山庄庄主朗笑入内,午后阳光洒在他身上,长身而立如玉树琼枝。
莫问谁眨眨眼。"你是来喊我们去潇湘小筑的吗?"
倾弦也眨眨眼。"现在是白天。"
莫问谁摩挲下巴。"那可以去游花船?"
倾弦一拍巴掌。"好主意,莫兄对这一带甚是熟悉,你带路吧?"
莫问谁嘴角快咧到后脑勺去了,一听美人就浑身来劲,这就是他为什么要逃婚的原因。明明还是大好年华可以左拥右抱,却要回家天天对着一个人,那不是犯贱么?
两人因为共同的爱好一见如故,惺惺相惜,莫问谁正要说服沈融阳也一起去,门外又进来一个人。
是武当于素秋。
他的脸色十分沉重,与外面满院阳光灿烂一点也不搭配,跟他潇洒清俊的形容更不协调。"又死了三个人,韩珍夫妇,还有峨嵋派蒋师伯。"
韩珍在武林中的外号叫落子无悔,意思是他为人重诺,一旦答应了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绝不反悔,而他妻子苏紫桐,出身与四川唐门颇有点关联,却是说不明道不清的暧昧,外人不足为道,她的武功里有很大一部分有唐门的影子,也就是暗器,一手"漫天花雨",独步武林。这两个人的武功,比之前横死的甘老道好上不止一截两截,但跟甘老道一样的是,他们也没听说有什么仇家。
至于蒋玉容,长年在峨嵋甚少下山,这次是奉掌门之命带钟璎珞出来历练,却不料成了自己的黄泉之旅。
四人在不同的门派,有各自不同的经历,很难找出一些同样吸引别人下手的理由,再说杀蒋玉容还要与峨嵋派为敌,实在让人想不通。
三人的尸体,此刻就静静躺在正厅大堂中央。
林洛英坐在主位,脸色不仅凝重,而且有点泛白。木鱼大师依旧在那里低声口喧佛号兼念经,丁禹山紧紧皱着眉头思索,钟璎珞小姑娘跪在蒋玉容的尸体旁边,满脸泪痕,却没有声息,她初出江湖就接二连三见到变故,心中打击甚重,正盯着那尸体,死死抓着佩剑不放,其他人等,或严肃,或惊惶,或担忧,表情不一而足。
"韩大侠夫妇,蒋女侠横死,林某,林某难辞其咎,不知道诸位可有什么想法?"
"对方明显武功莫测,而且有备而来,杀这四个人的手法,用的都是他们各自的武功,根本找不出什么线索和痕迹。"丁禹山边想边说。
"那么此人杀人的目的是什么?据我所知,这四个人,尤其是蒋师伯,在峨嵋派中也深居简出,极少与外界联系,更谈不上什么仇家,对方何以要下此杀手?"于素秋紧锁双眉,武当与峨嵋素来交情深厚,苏紫桐又牵扯出唐门,搞不好这又将是一场江湖祸事的开端。
"林庄主,事到如今,你还不愿意说么?"沈融阳端坐轮椅,淡淡道。
林洛英脸一僵,皱眉。"沈楼主,此话怎讲?"
"我先前说过,这四个人的死,不是因为他们有什么仇家,而是对方想杀鸡儆猴。"
林洛英勉强一笑,"沈楼主,我敬你是一方豪杰,但你也不能空口无凭血口喷人!"
沈融阳眉间淡淡恍若水墨,连话也轻描淡写如同在谈论天气。"是不是血口喷人,林庄主应该比我明白,鱼肠剑、凝光剑、聚影刀,难为林庄主能找到如此形神俱似的兵器。"
言下之意,那三把绝世兵器,经过众目睽睽鉴定,在丁禹山手中验证过,竟然是假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沈融阳身上,他却闭口不言了,神色淡漠望向厅外的天际。
林洛英的脸色变了又变,终究颓然苦笑,整个人如同老了十岁。"是我疏忽了,天下之事尽在如意楼,沈楼主又有什么不知道的……"
倾弦轻咳一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能否劳烦林庄主为我们解惑?"
林洛英目光茫然半晌,慢慢地回过神,长叹一声。"这件事要从五年前说起。"
江苏林家三公子,众所周知,才情武功,无一不是上上之选,林洛英自然也以这个幼子为豪,早早为他订下了门当户对的婚事,又让林三公子前去下聘,然而就在去未来岳家的途中,林三公子死于非命,随行侍从无一幸免,其中不乏武功不错的人,不见的还有一把凝光剑,是林三公子的随身兵器。
"你是说,凝光剑在五年前就失踪了?"丁禹山突然插口。
林洛英摇摇头。"犬子丢失的那把凝光剑,与这次林某展示的,都是仿造之物。"
"那真的凝光剑呢?"
林洛英苦笑。"哪里有真剑,犬子手中那把是祖上仿造,至于今天这把,是我为了引出杀害犬子的凶手所制。当年犬子无端遇害,只有凝光剑一起失踪,在下大胆猜测,行凶者就是冲着剑去的,所以林某苦苦寻访铸剑名师,就是为了造出一把能够以假乱真的凝光剑,引出凶手,却不想……"
却不想被对方趁了先机,连累四个无关的人,对方连杀四人,只不过意在震慑林洛英,告诉他不要耍什么花样。
木鱼大师缓缓开口。"林庄主,那金刚伏魔袈裟……"
林洛英颓然,"大师恕罪,我担心那贼人太过凶残,故而广发请帖,所以那袈裟,只是林某撒谎,情非得已,请大师谅解。"
木鱼大师摇摇头,叹息一声,不再言语。
莫问谁摸摸鼻子。"今日之事,大厅之内只有我们几个,照理说,那个行凶者并不知情,所以他仍然会来。"
林洛英不知道应该高兴好还是担心好。"莫大侠,你的意思是,那人不会善罢甘休?"
"不错,为了避免无辜的人受到牵连,林庄主最好把一些人都请走,连韩珍夫妇和蒋女侠都遇害,对方的武功起码不会低于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语惊四座。
钟璎珞轻咬贝齿,眼睛里流露出痛恨和惶然,于素秋在她旁边轻声安慰。
丁禹山跟木鱼大师俱都神情严肃。
倾弦低着头,好像在思考,又好像在神游。
惟有沈融阳,一直看着外面,云淡风轻,仿佛在等着什么。
"庄主!"
管家跑进来,拿着一封信,脚步有点慌乱,虽然他极力掩饰。
林洛英接过信扫了一遍,就近递给木鱼大师,脸色愈发黯沉。
很快信在所有人中间都传阅了一遍。
"这信从哪来的?"
"家人收拾庄主房间的时候,在桌上发现的。"
信的措辞很客气,甚至称得上彬彬有礼,但总的意思是,对方要凝光剑,让林洛英在今晚丑时之前交出来,不然就每隔一个时辰杀一个人,包括此刻这里的所有人在内。
"公子,您的衣物已经洗好叠放在包袱里了,我们今日便要走么?"婉约入水的少女捧着包袱走进来。
苏勤扑上来抢过她手里的包袱,"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用帮我洗衣服的,我自己来就行了!"
阿碧眼眶一红,连忙低下头,声如蚊呐。"我什么也不会,被你救了,怎又好白吃白喝……"
苏勤抢包袱纯粹是因为不好意思,见她要哭反而手足无措。"诶诶,你别哭啊,我不是不让你洗,而是……哎,一个大男人的,怎么好让你洗衣服,何况我救你来,又不是让你为奴为婢的。"
两人几天前去了一趟阿碧爷爷口中所说的远方姨妈家,却发现那里早就残亘断瓦,不复人烟,而阿碧的爷爷也一直没有如约前来,苏勤做了最坏的打算,又安慰阿碧一番,将她带了回来,准备回程的时候也一起带上她,让父亲帮忙安置,却不料被未婚妻误会,未来岳父也没给他好脸色看,弄得他甚是郁闷。
两人又说了几句,阿碧想起近两天发生的事情,不由有些担心:"公子,这个山庄里一连死,死了那么多人,现在还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趁着大家走,要不我们也走吧?"
苏勤摇摇头。冯春山是不走的,当年林洛英于他有恩,别人有难的时候拔腿走人显然是江湖人不齿的行径,既然未来岳父不走,他要是走了,将来两家见面就更难说话了,再说这件事情也足够引起少年人的好奇心。"冯伯父他们不走,我们怎么好走,再说还有那么多高手,像问剑山庄庄主,木鱼大师,沈楼主这些人在,不用担心。"说到沈楼主的时候,他微微顿了一下,有点不自在。
阿碧没注意这点小异样,她温婉一笑。"公子在哪,阿碧就在哪。"的
莫问谁摸摸眉梢,好吧,既然大家的修养都那么好,只好让他来做这坏人了。"林庄主,这赏剑大会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开始之前,是不是来个赏酒大会?"
这种话在莫问谁说出来,很是理直气壮,这点至少江湖上很少有人能做到。
这时候一个家仆走上来,对着林洛英耳语数句,林洛英点点头,低咳了一声:"怠慢诸位了,酒席已经备好,请随我来吧。"
莫问谁和沈融阳都被安排到第一席上,莫问谁绕过木鱼大师和于素秋,非要和沈融阳坐一块,而且没有一点不好意思。
"这里是不是有什么有趣的事情要发生,要不以你的性子,怎么会来看这劳什子的赏剑大会。"耳边传来兴致勃勃的某人声音,传音入密
沈融阳举起酒杯啜了一口,笑而不语,酒似乎是林家自己酿的,还不错。
"喂喂,不够义气啊,有好玩的事情不喊我,要不是我事先有预感,这次就被你小子落下了。"
"又在装神弄鬼了,你小子能不能别戴你那副温文儒雅的面具了?"
沈融阳终于放下酒杯,嘴唇微微张阖。"我什么时候不温文儒雅过了?"
"这赏剑大会,很有玄机啊,连倾弦都来了,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惊喜。"莫问谁眨眨眼。
"说不定北溟教主也会来。"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莫问谁摩挲着下巴,"那个跟你一样神秘的家伙也会来?"
两人说了半天话,酒席也不过刚刚开始,三杯过,自来熟,一些同席不相识的人也互相聊了起来,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苏勤坐在第三席,看着不远的沈融阳,心中百味杂陈。他的身份,他的来历,还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看来自己真如老爹说的阅历太浅了,别人羡慕他与沈融阳几日同行的接触,却不知他内心觉得跟沈融阳的距离越拉越远,这人不是他认识的沈书生,而是江湖神秘莫测的如意楼主。
入夜。
天阶夜色凉如水。
沈融阳穿着一身白色棉制外衣,端坐在桌旁与人对弈,思索,落子,喝茶,绣金丝的袖口因为主人手腕的活动而微微晃动,手中黑色棋子衬得手指愈发修长白皙。
"倾某认输了。"问剑山庄庄主摇摇头,将自己手里捏着的白子放回棋盅,"看来沈兄还是棋道高手。"
"棋之一道无它,心静而已,沈某自幼身残,自然比别人多出许多时间来研究这些旁门左道,让倾庄主见笑了。"沈融阳微微一笑,"听说倾庄主庄内有一种歌竹,每逢月明风清之夜,便如女子轻歌之声,沈某听闻已久,倒是好奇得很。"
"那可好,"倾弦朗笑,"倾某正想邀沈兄闲暇往敝庄一叙。"
"固所愿也。"
"你们别酸了,这样好的月色,就该在潇湘小筑美人在怀,喝上几杯,不醉不归,才叫痛快。"莫问谁推门而入,一边不由分说推着沈融阳的轮椅就往外走,侍琴侍剑没有阻止,他们知道莫问谁是自家公子的好友。
沈融阳苦笑,自己当初是怎么跟这个贪杯好色的家伙成为好友的。
倾弦素怀风雅,一听有美人,当然不落人后,三人才出了门口,就看到林家家仆慌张地跑过来。
"我们庄主请几位到梅苑。"
梅苑是林家山庄里的一个别院,同样住着这次赏剑大会应邀而来的一些客人。
乾坤剑甘老道死了。
乾坤剑甘老道,师出江西龙虎山,平时多以为人起卦占卜为生,但一手乾坤十二式甚是有名,为人潇洒不羁,仗义疏财,平时在江湖上人缘很好,没听说有什么仇家,但就是这么一个人,死在林家的客房里,一剑毙命,用的还是他自己的乾坤剑,未免显得有点诡异。
林洛英脸色不太好看,但任谁好好地请来一个人却死于非命,主人的脸色都不会好到哪里去的。
甘老道半身趴伏在桌上,剑掉在地上,颈上有一道长长的血痕,桌上的一壶酒,两个酒杯,壶里的酒还微微温着。
"桌上有两个酒杯,刚才还有人在这个房间里吧?"莫问谁摸着下巴,突然道。
"是我。"于素秋出声,神色沉重,"方才我在甘道长房里闲聊了几句,顺道喝了两杯,后来钟姑娘来喊我,我们就出去了。"
"半个时辰前我想跟于大哥切磋几招,去他房里找不到人,"一旁的钟璎珞点点头,苍白着脸。她天资出众,在峨嵋饱受师长宠爱,却也不过是个没有江湖经验的小姑娘,几曾见过这种场面?师伯蒋玉容握紧她的手给以安慰,她顿了下慢慢续道:"林家仆人说他到这里来了,就到甘道长这来找他,那会甘道长跟于大哥正在闲聊小酌。"
"那应该就是这半个时辰内的事情了,谁看到有人从这里经过吗?"薛五娘问的是早就侍立一边的林家管家。
林管家微微弯腰一躬:"回薛夫人,小的已经问过林家上下和住在这旁边的客人,他们都没有从这里经过,一直到刚才一个叫阿福的小厮进去给甘道长送下酒菜,才发现的。"
"阿弥陀佛,发生此等事情,实在不幸,且让老衲在这里为甘道长诵一段地藏菩萨本愿经吧。"木鱼大师一脸慈悲之色,手捻佛珠,开始低声诵经。
林洛英交代下人等木鱼大师诵完经,就将甘老道好生安葬,便回到正厅,坐在那里,寂寂发怔。看热闹的人渐渐散了,还有一些人随他到正厅坐下,于素秋看到他这个模样有些不忍,不由劝道:"林庄主莫要太过介怀,甘道长的死与你无关,反倒我还有些责任,若我刚才能留在房子……"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来人敢在林家杀人,完全视林庄主和所有英雄豪杰为无物,此等恶徒还是早点抓到好。"丁禹山一拍桌子。
"甘老道人缘不错,没听过他有什么仇家,在这里被杀,算来算去也就几个可能性。"莫问谁不复以往吊儿郎当的模样,但是他认真起来,反倒显得有点滑稽。
"什么可能性?"林洛英勉强振作起精神,望向莫问谁。
"一是甘老道惹了什么梁子,对方要置他于死地,但江湖仇杀,一般不会选在别人家里,何况林庄主的名望江湖皆知,这次又聚集了这么多高手,对方不会蠢到如此,这个可能性可以排除。二是他发现了别人什么秘密,不过这个可能性也不大,要是他发现了什么秘密,怎么还会坐在房里跟于兄聊天,于兄,甘道长跟你聊天的时候说了什么吗?"
于素秋摇首。"我们交情不过泛泛,只是他的剑法源出道宗,与武当也源远流长,所以把我喊过去,我们聊了会剑法而已。"
"那么就只有第三个可能性了。"
"第三个可能性是什么?"
钟璎珞见莫问谁住口不说,不由追问。
"第三个可能性就是凶手想杀鸡儆猴。"接口的是沈融阳,他的语气很平缓,神情也很平淡,钟璎珞跟他目光相接,不由俏脸微红,连忙移开视线。
林洛英眉头一皱。"沈楼主的意思是,那个凶手想通过杀甘道长,来警告谁?"
沈融阳点点头。"目前看来是这样。"
钟璎珞心直口快:"没听说过他有什么亲人啊!"
"这个沈某就不得而知了。"
"你不是如意楼主吗?如意楼不是掌握着江湖中很多人不知道的情报吗,你怎么会不知道?"钟璎珞好奇地问道。
"璎珞,不得无礼!"蒋玉容连忙喝止她。
沈融阳微微一笑,不语。他不想说的话,没人能逼他说。
甘老道的死在来客中间掀起一阵波浪。
他在武林兵器谱上排名并不低,来人能在高手云集的林家庄杀掉他,功力该有多深?众人虽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慌乱,私底下也是议论纷纷,谣言四起。
第 6 章
自从林洛英在群雄面前展示来信,告知有人冲着凝光剑来之后,这几天就走了很大一批人,当然还有相当一部分人留下来,江湖中人最忌被说贪生怕死,何况林洛英豪爽好客,这些年也于不少人有恩。
夜幕缓缓降临,剩余的人都被聚在正厅,等着来人所约的时辰,众人一开始还窃窃私语,将近丑时,却都渐渐安静下来,直至再也不闻半点声息。
"沈楼主呢?"
钟璎珞清脆的声音打破沉寂,伴随着一丝几不可闻的颤抖。
"苏勤也不见了!"
惊叫起来的是冯星儿。她虽然对苏勤表现出很厌恶的样子,却总是忍不住去关注他。
苏勤正在找阿碧。
刚才阿碧说回房间拿个镯子,虽不值钱,却是她家传的。
结果人一去,就没回来了。
苏勤有点担心,就从正厅偷偷溜了出来找人,结果连找了几处地方,都不见人,这才真正着急起来。
她会不会是刚才回大厅没看到自己,又跑回来了?
这么想着,又折回阿碧的房间,敲几下,推开门。"阿碧!"
迎面一阵冷风,虽然来势不快,却阴寒入骨,苏勤只觉得自己根本无法挪开脚步,连侧身闪开,都无比困难,此生第一次觉得身体不由自己控制。
蓦地背后一股猛力将他甩到一边,还未来得及回神,便听见几声闷响,下意识就地来个驴打滚,虽然难看,却救了自己一命,再一看自己方才位置的身后,几枚荆棘暗器钉在柱子上,已经深深没了进去,不由得一身冷汗。
此时在他面前,有两个人,离他比较近的是沈融阳,他依旧坐在轮椅上,眼睛却盯着前面的黑衣人,想来刚才从身后扯住自己甩开的也是他了。关键时刻人家救了自己,自己却还执着着那点屁大的自尊,苏勤有点不是滋味。
黑衣人穿的不是寻常的夜行衣,而是一身宽大的黑袍,将头脸都罩在黑暗的阴影下,只露出一双幽深的眼睛,盯着坏了自己好事的沈融阳,仿佛一个幽灵。
他们相距不过一丈,从刚才沈融阳扯开苏勤,到黑衣人顺势放出暗器之后站定,两人就没变动过姿势,周围一切,连同夜里微凉的风,仿佛都静止了。
苏勤更加不敢妄动,连呼吸都放缓了,他听苏老爹说过,武功已臻化境的高手,一举一动,都可以成为对方攻击的破绽。
"沈楼主好好地看热闹,何苦来掺一脚,此事根本于你无害,或者你对凝光剑也有兴趣?"开口的是黑衣人,声音嘶哑,男女难辨。
"我对一把兵器没有兴趣,但我对里面的秘密很有兴趣。"沈融阳微微一笑。
两人一来一往,如同闲聊,实则箭在弦上,蓄势待发,彼此都在寻找对方细微的破绽。
"既然沈楼主对凝光剑如此了解而且有兴趣,在下有个很好的主意。"
"我不喜欢跟藏头露尾的人合作。"
黑衣人冷冷长笑,笑声如哭如泣,苏勤只觉得气血翻涌,有口气堵在心口,不由得伸手捂上耳朵,但那笑声依旧通过手掌刺入耳膜,胸口犹如拳擂,喉头已是一甜。
沈融阳微微皱眉,知道对方故意让他分神去救苏勤,但他却也不得不如此做。
手一抬,从袖口飞出一条长鞭,飞快点向苏勤几个穴道,内力随着鞭身源源传递过去。
与此同时,黑衣人也出手了。
这边众人发现苏勤和沈融阳不见,不由有些紧张,正待分头寻人,管家满头大汗匆匆来报。
"不好了!庄,庄主,夫人和二公子,俱被那贼人掳走了!"
林洛英有二子一女,大女儿远嫁,三子五年前死于非命,剩下的就只有这个只喜欢作文章不喜欢学武功的林二公子了,夫妇二人惟此一子,爱若命根。
林洛英大惊,复大怒。"我不是让你们好好守着夫人和公子吗?!"
管家垂下头,顾不上去擦额头的汗水,惭愧道:"对方武功太高,我们拦不住,莫大侠和沈楼主座下的侍琴已经追赶过去了。"
一时场面有点混乱,老婆儿子被掳走,林洛英已经六神无主了,木鱼大师见状沉声问管家:"你可见他们从哪个方向走的?"
"往后山方向,但对方轻功极高,这会只怕是追不上了。"
"对方有几个人?"
"两个。"
木鱼大师摇摇头。"两人又带着两个人,加上还有莫大侠他们,必定能拖延上一段时间,我们现在追上去也许还来得及!"
"大师,我与你同去!"林洛英抓过一旁家仆拿着的佩剑就想跟上。
"大师,我也去!"钟璎珞也忙不迭出声。
"林庄主还需在这里主持大局,钟姑娘经验不足,丁少帮主、于大侠,你们与老衲同行吧!"关键时刻,木鱼大师倒不废话了,交代一句转身便走,丁禹山和于素秋连忙跟在后面,三人急匆匆的身影很快被夜色淹没。
"沈楼主双腿残疾,武功却丝毫不逊于一个正常人,在下真是倾慕不已,只不过你现在还能出手吗?"
依旧是两人对峙,只不过黑衣人的声音,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冷厉,再仔细一听,仿佛还夹杂着一些其他的起伏。
沈融阳也依旧端坐在轮椅上,只是左手微微下垂,血顺着手臂从袖中滴落在青石板上,几近无声,却分外刺耳,苏勤不由握紧了拳头,但他不敢动,以他的武功,很容易就能又一次成为对方辖制沈融阳的弱点。
侍剑侍立在后,脸色有点苍白望着沈融阳受伤的地方,却也不敢动。
沈融阳微微一笑,神色不变,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我能不能出手,你应该很清楚,这个问题应该我问才对,你的心脉已经被震伤,如果不及时疗伤,只怕后患无穷,阿碧姑娘。"
听到最后四个字,苏勤猛地抬头看向黑衣人。
对方不为所动,眯起双眼盯着沈融阳看了半晌,嘶哑怪异的声音蓦地变为温婉女声,却正是阿碧的声音。"沈楼主是如何知道的?"
"刚才。"
阿碧冷笑,"怎么可能,我自认我的易容与演技天下无双。"
"你确实天衣无缝,旁人却未必如此。"沈融阳神情淡淡,"那几个挟持你的大汉,脚步虚浮,明显不会武功,看到苏勤上前,却还不惊不惧,不是做作是什么?"
"自称你爷爷的那个老人,虽然演技也很高明,但是却掩饰不了骨子里对你的畏惧。"
"所以那会你答应带上我,是早就怀疑的了?"
"我确实觉得你有古怪,但一开始不会把连杀四人的那个人和你联系起来,一直到你刚才想对苏勤下杀手。"血流的速度愈发快了些,沈融阳却没有动手去止血,依旧看着黑衣人,缓缓说着。
"我想要的只是凝光剑,只不过林洛英那老匹夫不肯交出来,既然如此,在他山庄内杀几个人给他添点麻烦,也不算过分。"阿碧轻笑,笑声婉转如铃,很有江南女子的糯软神韵,可惜此刻无人欣赏。
"杀与他不相干的人,只怕他无关痛痒吧。"沈融阳也笑,两人并不真是在聊天,只不过互相在拖延时间。
"沈楼主说得极是,所以我们还请了林夫人和林二公子一起去做客。"
沈融阳注意到她说的是"我们",本来以阿碧的武功,意在夺取神兵也不是不可能,但如果不止她一个人,那么目的就很值得商榷了,而且更加棘手。
话语之间,远处一簇焰火冲天而上,在夜空绽放出一朵璀璨夺目的花,相继在花的周围,又燃起点点星光,很是漂亮。的
阿碧的声音掩不住得意。"看来沈楼主的好友和属下,也去陪林夫人他们了。"
沈融阳微微一笑。"那我就更加不能放你走了。"
"哟,这是干嘛呢,沈楼主不喜欢奴家,却三更半夜在这里跟狐媚子私会,真是痛煞奴家的心了!"
破空一个娇媚的声音,撕裂了两人之间的对峙,薛五娘红衣似火出现在苏勤旁边,笑靥如花仿佛没看到隐隐浮动的杀气。
"这位小姑娘,人长得丑不要紧,不要出来也就算了,你还穿着个黑不溜秋的丑袍子,这不明摆着告诉别人你丑得掉渣么?"薛五娘娇笑着朝阿碧走去,"来,让姐姐看看,咱丑没关系,粉擦厚点别人也就看不到了,这么热的天还蒙着脸那不闷死人了!"
她一句一个丑,听得苏勤差点笑出声。
刚才被沈融阳伤及心脉,阿碧不敢强行再运气,只是冷冷一哼,闪身躲开她的碰触,又扬出一把粉末,却被薛五娘袖子一挥化于无形。
"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姐姐我出身苗疆,见过的毒比你吃过的盐还多!"薛五娘咯咯娇笑,转头向沈融阳。"沈楼主,这个丑妹妹你想怎么处置,要生还是要死?"
"林夫人他们还在她手里,劳烦薛堂主了。"
还未动手先道谢,这些人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了,阿碧银牙暗咬,慢慢退后两步,就想逃跑,薛五娘余光一瞥,撤出腰间长鞭抽过去,阿碧武功之高,从她能伤到沈融阳便可看出,只是方才自己所伤,已是强弩之末,这会想要运气却只感觉钻心般的痛楚,转眼已被长鞭牢牢缚住。
"沈楼主记得欠奴家一个人情哟!"薛五娘眨眨眼,又一个秋波。
沈融阳点点头,未见尴尬。"自然,请薛堂主把她穴道封住,带回前厅吧。"
"就是你这妖女,害我蒋师伯惨死!"钟璎珞看到被点了穴道丢在地上的阿碧,又听苏勤三两句说明原委,二话不说拔剑就想上前杀人。
"小妹妹太冲动了,这阿碧姑娘对我们可有用得紧,没了她,那个姓于的俊俏小哥和木鱼老和尚他们都回不来了。"薛五娘娇笑着拦下钟璎珞。
脱去斗篷的阿碧露出原本清秀的模样,却就是这看似孱弱的身姿,一连杀了四个人,且都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高手,假如不是被沈融阳所伤,只怕现在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难以留下她。
"你们想用什么法子从我口中知道他们的下落,用药?还是用毒?"阿碧嘴角斜起,眉角勾出一抹冷意,原本温婉的气质荡然无存。
"岂止用毒,对你这种妖女,就该把肉一块块割下来!"钟璎珞在一旁跳脚。
"我问你,我夫人和孩子呢?!"林洛英比钟璎珞更恨,但一干人等性命都在对方手里,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你一早交出凝光剑不就没事了,还连累他人为你受罪。"阿碧不惊不惧,仿佛受制的是对方。"交不出凝光剑,一天杀一个人可够?你夫人和孩子就罢了,还有其他人,因你而死,他们的师门和家族必然都会对你群起攻之吧,到时候林家在武林还能不能存在呢?"
林洛英忍不住跳起来一巴掌扫过去,阿碧无法反抗,脸被打得偏向一边,血顺着嘴角缓缓流下,脸色却愈发嘲讽。
"没有凝光剑,有姑娘也是一样的,姑娘武功如此出众,贵组织想必舍不得丢弃你。"坐在檀木椅上,一直没有开过口的倾弦语气很和缓地说道,好似在征询她的意见。
"像我这般武功的人,主人有的是,但是凝光剑却只有一把,孰轻孰重,你们自己掂量吧。"
"那么便只好劳烦林庄主将凝光剑借出,以换取其他人的性命了。"说话的是刚才回房包扎伤口的沈融阳,侍剑不知道哪去了,取而代之推着轮椅过来的是苏勤。
未等林洛英回答,阿碧便冷笑道:"林庄主,你可莫把天下人都当傻瓜,拿五年前在你儿子手里失踪,或前几天糊弄别人的假剑来鱼目混珠,到时候主人一生气,你可就没儿子送终了。"
阿碧言下之意,早就知道赏剑大会上的凝光剑并不是公孙大娘流传下来的那把。
林洛英握紧拳头,话从牙缝里迸出来。"五年前……我儿子,也是你们杀的?"
"我们只要剑,林二的性命还可以拿来要挟你,何必费事?是他自不量力,又跑去调戏唐门大小姐,被人家一剑归西,真可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林洛英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真想冲上去把人掐死,半晌恨恨道:"我没有凝光剑,此剑早就在黄巢乱唐的时候失踪于战乱了。"
"有没有凝光剑,你自己清楚,如果你愿意白发人送黑发人,愿意被各大家族门派追上,便由得你。"阿碧冷笑一声,阖上眼,竟似闭目养神,不再开口。
林洛英的脸色兀自阴晴不定,低垂着头也不知道思索什么。
钟璎珞跺跺脚,毫无主意,只能看向在场最有能力救人的两个人。"倾庄主,沈楼主,到底要怎么办,如果没有凝光剑,是不是于大哥和木鱼大师他们都回不来了?"
倾弦安慰着小姑娘,"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只不过林庄主现在在权衡利害。"
钟璎珞不解。"什么利害?"
沈融阳淡淡道:"含章可贞,以时发也;或从王事,知光大也。"
他念的是《周易》里其中再寻常不过的一卦,钟璎珞和苏勤不是生在书香世家,对于读书也不大感兴趣,听了也觉得迷糊,但阿碧却不由得睁开眼,盯着他看。5
"你,你怎么会知道的?"林洛英脸色大变,手用力按着桌面,似乎在支撑身体的重量。
沈融阳云淡风轻,有问必答。"林庄主莫忘了如意楼。"
"如意楼,如意楼……"林洛英喃喃,知道自己惹不起如意楼,更承受不了一干人质失踪的严重后果,不由苦笑,坐倒在身后的椅子上。
钟璎珞见林洛英大失常态,奇道:"这句话有什么玄机?"
"这句话是用铸剑者一种特殊的手法,刻在凝光剑上,遇光则现,如果不是真正的凝光剑,是不可能有这种效果的。"沈融阳很少对一件事情去过分执着,不依不饶,但现在莫问谁和侍琴侍剑失踪,让他决不可能不去救他们,而这件事情,明显不是用武功或权势就能达到目的的。
"那……"钟璎珞好不容易将打结的思绪理出来,指着林洛英,恍然大悟又暴跳如雷。"难道真正的凝光剑确实在你手里?!你还骗我们说自己没有凝光剑!"
"所以事到如今,林庄主还不肯交出凝光剑么?"倾弦好整以暇。
林洛英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站起身,声音苦涩。"跟我来吧。"
林家夫妇所居的主院后面,依傍着一个水潭,潭水碧绿,似乎深不见底。
但此刻,浑身湿淋淋的林家管家正站在水潭里,手里拿着一把黝黑色长剑。
"你把一个这么浅的水塘,故意弄浑,让别人看起来好像深不见底,根本就不会想到凝光剑藏在这里?"殷雷恍然,不齿又不得不佩服他的心思。
林洛英面无表情,接过剑,对众人道:"我夫人和孩子也在他们手里,如果需要用凝光剑交换的话,我也必须同行。"他怕这些人也觊觎凝光剑中的秘密,这样一来他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第 7 章
刚入秋的夜风冷暖适宜,林间相映着月光,星星点点甚有意趣,假如不是身有要事的人,停下来细细欣赏,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侍剑推着沈融阳,林洛英一手抓着凝光剑,一手辖制阿碧,四人一前一后走在林间。
"前面就是关帝庙了。"林家山庄在此落成之后,这座关帝庙地处偏僻后山又断了香火,很快就变成尘烟满布的破庙,却没想到对方会把地点约在这里。
庙连门都没有了,敞开的庙门就像某种野兽的血盆大口,正等待猎物自投罗网。林洛英心下有点发憷,脚步也迟缓起来,阿碧的声音在秋夜里显得更加清冷:"林庄主要不要跟沈楼主换换位置,你要是手脚发软,那椅子正合适了。"
侍剑想笑又觉气氛不对,沈融阳倒是笑了一声。"阿碧姑娘的嘴巴原来这么不饶人,我倒比较喜欢你在那小船上唱小曲时的性情。"
阿碧低低哼了一声,不再言语。林洛英被她奚落,又闻沈融阳笑声,心里愈发恼怒,扣住她脉门的力道又加大些,阿碧却似乎没有反应,依旧跟着他们一步一步往破庙走。
地点是阿碧与对方用密语联系上之后定的,连她也不知道迎接他们的将会是什么,自己落败被擒,任务成败与否且不论,这样回去,是必定会受到惩罚的,只是她怎么会想到以自己在组织内的武功,不但脱身都来不及,还会被伤得那么重,而武林排行的兵器谱上,并没有沈融阳的名字。
心念转动,忍不住看了沈融阳一眼,林间的小路并不平坦,即便有人工踩出来的痕迹,多年未曾打理依旧显得有点崎岖,不能跟常人一样走路,却要坐在轮椅上忍受一路的颠簸,想必不会好受到哪去吧,为什么他还能那么坦然淡定,就连那时候跟自己对峙受伤,也未能令他出现异常和情绪。
庙外凉风习习,庙内悄无声息。
没有故弄玄虚,也无需他们费心去探究,当他们走进去的时候,已经看到里面有人。
林夫人和林二公子明显被点了穴道,一脸泫然欲泣却动弹不得,两人左右分别站着两名手提灯笼的宫装女子,那天追赶过去就失了踪影的侍琴,莫问谁,于素秋和木鱼和尚四人,则站在另一边,忽明忽暗的灯光中,映出他们呆滞僵硬的神情和毫无焦距的双眼。
三人旁边,还有一个锦袍玉带的男人,背负双手,看着他们进来。
"侍琴!"侍剑忍不住喊出声,没有得到回应。
"久仰沈楼主大名,只不过一个生意人,掺和武林中事,实在算不上明智。"锦衣人说话的时候,脸皮虽然随之牵动,却很僵硬,仿佛戴了一张面具。
"朋友和家人都在阁下身旁,不得不拖着残破之躯跑这一趟,见笑了。"沈融阳拱手,不急不躁。
"林庄主,凝光剑呢?"锦衣人的目光掠过垂着头的阿碧,直接落在林洛英身上。
"在这里。"林洛英暗暗喘了口气,捺下紧张。"你先放了他们。"
"你觉得现在有资格跟我讲条件么?"锦衣人嗤笑一声,"如果不是凝光剑,林家不过是翻手就可倾覆的蝼蚁罢了。"
林洛英恨极,却又无法。现在对他来说,凝光剑就像烫手山芋,进一步万丈深渊,退一步刀山火海,然而要他就这么白白放弃剑中还未解开的秘密,实在是不甘心。
将凝光剑交给阿碧,又解开她的穴道,阿碧捧着剑走到锦衣人面前,她的伤势一直没有恢复,所以也无法动武,此时便显得身姿更加孱弱,锦衣人却不见怜香惜玉的神情,冷冷看了她一眼,阿碧的身体微微一抖,将剑奉过头顶,头垂得更低。
"请大人责罚。"
锦衣人冷哼一声,"你的帐回去再算。"拔剑出鞘,一旁的宫装少女立时将灯笼提至剑身的高度,借着微弱的光线,剑身上几个铭文若隐若现地浮出来。
含章可贞,以时发也;或从王事,知光大也。
正是沈融阳所念的那几句《周易》。
锦衣人微微皱眉,眼神意味不明,忽然抽出腰间软剑,运足内力,对着凝光剑直直劈下,软剑与凝光剑皆丝毫未损。
"这剑是假的。"
林洛英大惊失色。"不可能!"
锦衣人冷冷勾唇。"这剑也是宝剑,估计同样出于名师之手,可惜不是我要的凝光剑。"
林洛英脸色惨白,比听到家人被挟持的时候更加难看。"绝对不可能,这把剑是我们林家代代相传,从来没有被换过……"
"也许不曾换过,那是因为你们手里的从来不是真剑,既然如此,剑中自然也不会有所谓的秘密了。"锦衣人将剑丢弃在地上,竟似再也不屑一顾。
"不可能,不可能……"林洛英喃喃自语,扑上前去抢剑,锦衣人也没有管他,视线落在自始至终就在一边旁观的沈融阳。
"难道以沈楼主之能,也看不出此剑真假吗?"他讽刺道。
"阁下处心积虑谋取对这把剑耿耿于怀,难道就没想过另外一种可能性:世上根本就没有真正的凝光剑?"沈融阳反问,却让锦衣人神色一变。
"剑本来就是煞器,无论它多么锋利,终究只是一把剑,以前各国为了保持自己在铸造兵器方面的技术领先,常常派人在观察工匠铸造过程之后,就把人杀了,工匠本身识文断字的极少,因此至今铸剑技术反而不如春秋战国时候。"沈融阳的声音悠悠缓缓,仿佛在讲一段典故,锦衣人没有打断,似乎也在倾听,庙内一片寂静,只有庙外穿林打叶的风声。
"有聪明的工匠就想出一个办法,谎称在剑里藏了巨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可以是富可敌国的宝藏,或者关系到国运兴衰的东西,当权者想了解秘密,自然就要保全他的性命。"
微弱的烛光在灯笼罩里闪烁,总是在仿佛要被风吹灭的时候又亮了一些,锦衣人没有说话,那两名宫装女子和阿碧也不敢动,林洛英抱着剑半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侍剑虽然心里焦急,却十分相信自家公子的手段。
"沈楼主的观点十分新奇,让人大开眼界,也差点说服了我。只可惜,"他把手移到莫问谁颈项。"既然今天我们是为了凝光剑而来,没有剑,也就换不了人,只能对令友的性命说声抱歉了。"
人随声动,他手下微微用力,颈间瞬间便将错位,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沈融阳即便出手再快,也只能伤了锦衣人,而救不了莫问谁。
"喂喂,要取我的性命,你问沈融阳干什么,他又不是我爹。"
莫问谁的招牌笑声随着他往一旁飘闪的身形响起,与此同时沈融阳右手反指一弹,一枚白子疾射而出,锦衣人顾着闪开,已经失了先机。
"你没中离魂术!"锦衣人退到两名宫装少女旁边,眯着眼看他。
"不好意思,可能是你们功力还没到那级别,也可能是你们施法的人长得太丑了,离不了爷爷我的魂。"莫问谁拍拍手,憋了那么久,总算可以出声了,他就不信他在沈融阳刚进来的时候拼命转眼珠子,他会没看到,居然故意等到别人要他性命了才出手。
"哼,就算你侥幸逃过,那三个人,没有我们,这一辈子也不可能清醒过来。"锦衣人微愠,一扬手,两名宫装少女闪身往半倒在地上的巨大神像身后,便不见人影。
莫问谁出手想拦住锦衣人,却只听见他怪笑一声,原地未动,只是一转身,也随之消失。
"侍琴!"侍剑赶紧上前,抓住侍琴,他与木鱼和尚他们一般,虽能站立,俱都呆滞木然,如脱线傀儡一般毫无反应
"这就是传说中的东瀛忍术?"莫问谁皱眉看着锦衣人消失的地方,只觉得妖异无比。
沈融阳上前解了林家母子的穴道,两人痛哭出声,顾不上跟他道谢,便围到林洛英身旁,只是林洛英刚才受假剑之事的打击甚重,至今仍是浑浑噩噩,不理人事。
"公子,侍琴他……"侍剑心中焦急如焚,却无法可寻,只能求助自家公子,在他心中,沈融阳便是天人一般无所不知的人物。
"刚才那人说的离魂术是什么,为什么我没事?"莫问谁摸摸鼻子,目光一扫,发现那阿碧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沈融阳查看半晌,微微皱眉,眼中出现难得一见的疑惑。
难道他们中的,是类似催眠之类的心理暗示?
第 8 章
此时木鱼和尚,于素秋,侍琴三人,被安置在躺椅上,都像睡去一般,就算莫问谁的大嗓门在旁边说话,也毫无反应
"你怎么没事?"沈融阳分别摸了摸三人的脉搏,皆平缓绵长,正常得很,就算把最高明的大夫请来,只怕也只会说他们不过是沉睡过去而已。
"我也不知道,"莫问谁摸摸鼻子,回忆起自己脱险的经历。"当时我和侍琴追上那两人,正在交手,木鱼和尚他们就赶过来了,以我们四个人联手,武林中几乎没有可以全身而退的人,但是他们却用了火药。"
听到火药二字,沈融阳眉角一挑。
"我们四个人分四个方向躲开,之后我就陷入一片迷雾中,脑袋很清醒,但是浑身动弹不了,感觉有人在耳边一直说话,但又听不清是什么,后来就被带到这里来了。"
莫问谁说得很含糊,但当时那种感觉就算身临其境,也很难说得清楚,莫问谁本身武功很高,这也许是他没有中离魂术的原因,但是木鱼和尚四大皆空,为什么也跟着昏睡,这就难以解释了。
沈融阳沉吟不语,莫问谁眨眨眼,"你有办法让他们醒过来?"
"我并不能肯定自己的推测,已经让侍剑传书喜总管,让他查点东西。"
经此一事,林家庄已现了败落之象。
林洛英终日精神恍惚,时而正常,时而抱着那把假的凝光剑自言自语,林夫人一介妇人,只能以泪洗面,家中唯一的林二公子却不谙武功,根本无法继承家学。
世人都说林洛英是个沽名钓誉之徒,莫问谁听了却哈哈一笑,这世间有许多人都会做与林洛英一样的错事,也都与他一样执着地将错就错不愿回头,只不过林洛英运气差了一点,谁又能评论谁呢?
苏勤在林家这段时间,眼见了许多变故,深觉自己阅历浅薄,很容易就被人利用,于是不顾冯春山劝阻,给苏老爹送了封信,辞别沈融阳他们,踏上自己的漫漫江湖之路。
沈融阳派人将木鱼和尚与于素秋的事分别告知少林武当,并带他们离开林家庄,到苏州城内分属如意楼的当铺落脚。
钟璎珞小姑娘泪眼汪汪目送着他们离去,也带着自己师伯的尸身返回峨嵋,问剑山庄庄主倾弦正好顺路,便与她同行。
一场盛宴,来如烟火璀璨,却以无声告终。
江苏林家,只不过又成为一个江湖中茶余饭后的话题。
再过几年,连这个话题都渐渐不再为人们记起的时候,人事和真相也会渐渐湮没在凡尘之中。
世间诸事,莫过于此。
执着什么,追求什么,大约也只有做的人自己才知道了。
这边沈融阳料定木鱼大师等三人沉睡不醒,对方必有后着,果然不出几日,已有信送到苏州城的如意楼当铺来。
接到信的沈融阳并不急着打开,反而跟着当铺的大掌柜去议事,留下侍剑等莫问谁回来,侍剑心中着急又好奇,可还是没胆私自看信,好不容易等到莫问谁回来,拉起他就往议事厅跑。
莫问谁一听可能是对方送来的信,也顾不上等沈融阳议事完毕,三下两下就把信拆开。
"北溟教禁地钥匙?"
"北溟教禁地,非北溟教主不能进,钥匙自然也在教主手里了。"沈融阳刚好从门外进来,接了一句。
"他们要我们去向北溟教主要钥匙?"莫问谁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这本来不关他的事,自己可以全身而退,却硬是要走这趟浑水。
沈融阳一笑,"他们几个中的离魂术,未必只有他们才能解。喜总管已经传来消息,北溟教中有一门秘法,与离魂术极像,都是以控制别人心神来达到某种目的。"
莫问谁眨眨眼,"这样说来,无论借不借这把钥匙,我们都要上北溟教一趟了?"
"北溟教中不乏妙人,也许此行会很有趣呢。"沈融阳掀开茶盖,轻啜一口,袅袅清淡的雾气中,衬得眉目愈发淡然。
"我发现一个事情。"莫问谁看着他,默默叹了口气,见沈融阳挑眉未接,便径自说下去:"只要是跟你在一起,就从来不缺热闹,同时也能累死。"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在没有去过川中的人看来,蜀道不过就是一个象征,但对于川中生活的百姓来说,蜀道却是关系着他们几代数百年生计的一片天地。从三峡溯江而上的水道,由云南入蜀的樊道,自甘肃入蜀的阴平道,自汉中入蜀的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等,川蜀之国,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以前有三国蜀汉,后有五代十国的前后蜀,莫不是倚仗着蜀地的富庶和蜀道的优势而成为一方割据。
北溟教就座落在蜀道沿线的天台山玉霄峰上。的
北溟教的名字来自《庄子》的"北溟有鱼,其名为鲲。",第一代教主出身道士,并且由道入武,所以北溟教的武功中蕴涵了不少道家原理,讲究飘逸空灵,制敌于无形,将教址选在天台山,也正是因为汉末道家曾在此相山凿洞,筑坛祭神。
北溟教的创立与唐代袁天罡颇有渊源,当时李唐崇道,道教立派兴宗并不稀奇,然而能经过唐末乱世至今依旧屹立不倒,甚至势力日盛,就绝不可小觑。当代教主叫陆廷霄,时年不过三十左右,极少在江湖上露面,如意楼主虽然神秘,毕竟不算真正的武林中人,而北溟教主的低调,就更容易引起有心人的探究,因此而衍生的荒诞传闻也就更多了。
沈融阳报了名号,与侍剑一道上山,一路倒没受到什么为难,便很顺利了进入北溟教。传闻中北溟教主为人冷僻,喜怒无常,所以莫问谁并没有一起上山,心甘情愿留在山脚照看侍琴他们,不过最大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山脚有一间很不错的酒肆和一个很漂亮的老板娘。
"阁下就是如意楼主?"迎出来的是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看着沈融阳的神情明显带着质疑,却还是很有礼貌地拱手。
"正是区区。"这种目光沈融阳已经见过许多,压根就不放在心上,但是身后的侍剑却有点恼怒,别人对自己公子的每一次质疑,让他觉得仿佛就是对公子的侮辱。包括他在内的如意楼所有人都认为,假如公子不是这样需要一辈子都坐在轮椅上,假如公子可以下地走路,他的成就绝不止于此。
"在下是薛堂主副手萧翊,薛堂主传书,说沈楼主风采过人,与您一见如故,所以我们张长老一收到您的名帖,就让在下过来迎接。"
"有劳了。"沈融阳点点头,萧翊收起自己的好奇,带他们前往教中前殿。
萧翊口中的张长老是从北溟教上代教主至今硕果仅存的长老张鲤,长发长须,一派仙风道骨,甚至还穿着道袍,甚得北溟教创教真谛。
他很热情地与沈融阳他们寒暄一番,并告诉他教主正在闭关,需要三天之后才会出来,又交代上下好好招待,人就不见踪迹了。
北溟教的势力遍布天台山,玉霄峰只是总坛和教主的起居所,即便如此面积也已经大到一天也走遍不了整个总坛。虽然那位张长老并没有限制沈融阳的活动范围,但一连三天,沈融阳只是在自己的那间院子里,从晚上睡觉到白天看书看花,很是悠然自得,并无半丝急躁。
沈融阳的来意,张鲤通过薛五娘已有几分知晓,但这却让一切都尽收眼底的张鲤有个错觉,他仿佛才是这里的主人,而自己反而变成暗中偷窥的小人了。
第 9 章
三天之后,当沈融阳正在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浇水的时候,侍女过来告诉他,教主已经出关了,现在想见他。
侍剑推着沈融阳,跟在萧翊后面穿过重重院子与走廊,萧翊的速度不快也不慢,走的地方却很讲究,有时候明明一直走过去就能达到的地方,他偏偏要绕个弯子,他们路过一个荷花池的时候,当他们在走廊西面往东,荷花池中还是一派败落之象,待到走完整条长廊时,荷花池中又开满了亭亭嫩黄的荷花。沈融阳看在眼里,不由暗赞一声,北溟教奉道为尊,这里面只怕不止有奇门遁甲的玄机,还有些风水的学问,以自己接触过的那些堪舆学,竟也看不出这种奇特的景致是怎么形成的。
"就是这里,沈楼主请进,但是您的侍童不能进去,见谅。"萧翊手往前一引,前方是一座巍峨的大殿,有点像他曾在武当见过的三清殿,但是并没有那种香火袅袅的场面,取而代之的是参考了一些私人建筑的特点,显得肃穆超脱又不失实用。大殿前空地再向前,本来是一道又长又陡的石阶,但是萧翊心细,知道沈融阳腿脚不便,就带他们饶了一圈。
"为什么?!"侍剑皱眉,他觉得自从他们来到北溟教之后,受到的尽是冷落,以公子的身份,何曾遭遇如此境况。
沈融阳不以为意,淡淡一笑。"多谢。侍剑,你在外面等罢。"
侍剑便住口不再言。
大殿除了几把椅子和正中的一张桌子,什么也没有,风从敞开的门窗中吹进来,四面轻纱扬起,更显空旷。沈融阳坐在轮椅上,微微阖上眼,似乎在闭目养神。初秋的风很清爽,拂在耳畔发际柔和微痒,北溟教并不是个喧哗之地,殿外鸟鸣声清晰可闻,连远处的潺潺流水和教中守卫换班说话的声音也听到,显得十分宁和。半晌,沈融阳默默睁开眼,一笑:"陆教主既然已经来了,何不现身叙话?"
话方落音,一个天青色身影仿佛从撕裂的虚空中出现在他面前,来人背负双手,高髻玉冠,看着他,神色淡淡。
他脸上的清淡之色,并不是如沈融阳一般很少刻意去烦恼,对万事不萦于怀的淡然,而更像是灵台空明,清静无为的冷淡。
对一个习武的人来说,修为到了一定境界,万事万物就很少放在心上,人立于天地之中,天地也自在心中,陆廷霄所习武功又来源于道家,道法自然,法于阴阳,以朴应冗,以简应繁,反映在脸上就显得冷冷淡淡,并不是他故作清高,而是心中情绪已经很少会有什么起伏。
陆廷霄淡淡地看着他,让沈融阳突然想起寺庙里俯瞰众生,一脸怜悯慈悲的佛像,当然陆廷霄跟慈悲两个字相差很远,但是那种感觉却极为相似。
"久仰。"他打招呼一共用了两个字,接下来是自己稍微感兴趣的问题。"你怎么发现我的?"
"一个武功高手,可以把身形甚至呼吸都隐藏起来,但无论如何隐蔽,'气'是无法隐藏的。"沈融阳试图用最简单的语言来解释。
"气?"陆廷霄微微拧眉,脸上有了不一样的表情。"你是指气息?"
"可以这么说吧。"沈融阳点点头。"陆教主的藏身之法跟东瀛一种叫忍术的秘法有点相似,但却要高明得多,若不是刚才有一丝不同于风声的波动,我也察觉不出来的。"别人就算武功达到他这个地步,也未必能察觉陆廷霄的存在,皆是因为他自小残疾,无法如常人行走,轻功更不必说,便只能将努力花费在其他方面,锻炼出比其他习武之人还要灵敏的感知,眼耳口鼻手,都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最快的反应,这一切,若不是经过日日夜夜艰苦异常的练习和他本身的意志力,是绝不可能有今天的武功。
"倭人的忍术,不过只学到皮毛。"陆廷霄淡淡道,语气不是目空一切的否定,只是实事求是的陈述。至于为什么是皮毛,他却没有往下说,只是话题一转。"沈楼主来意?"
"在下几个朋友,中了一种离魂之术,神智不清,一直昏睡,药石罔医,听闻贵教有一门秘法,能够迷惑和控制人的心神,沈某冒昧,想请陆教主一救。"
"他们是你什么人?"陆廷霄的目光没在他腿部停留过,对他来说,眼前这个人是一个足够与他平起平坐的对手,而这种资格无关外在。
"朋友。"沈融阳有问必答,神情平和。
"中了离魂术的人,外表看来昏迷不醒,但是心神会一直沉浸在自己最留恋的往事之中,无法自拔,如同梦魇,叫醒他们对他们来说未必是好事。你不应该对任何外物太过牵挂,那样对你的武功进境没有任何好处。"陆廷霄第二次拧眉,似乎很可惜眼前这个人对一些事物的兴趣远远超过了专心致志地习武,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再过几年,连他也不足以成为自己的对手了。
"人生在世,总是有许多牵绊,从心所欲,不一定是要抛弃一切,就像陆教主掌领北溟教,也一样能够专心于武学上的追求。"沈融阳微微一笑,"那几个人,沈某有非救不可的原因,还请陆教主成全,如有任何要求,沈某会尽力做到。"
陆廷霄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道:"你脱了衣服。"
饶是沈融阳再从容淡定,料事如神,这个古怪的要求也不由让他一怔。
第 10 章
沈融阳一怔之下,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但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不得不再确认一次。"这是条件?"
"嗯。"淡淡地应了一声,陆廷霄看着他,丝毫没有觉得自己的要求有多么不合时宜。
沈融阳这边也很快恢复了镇定,缓缓解下外衣带子。他的手修长且白皙,虽然曾经因为练习暗器在手心和虎口留下厚厚的茧子,但这并不妨碍举止优雅的气度。外衣解下,还有一层里衣,沈融阳的动作不疾不徐,没有尴尬或不自然,对面那个人更加没有,他就那么静静站着,看那人一步步的动作。
等到沈融阳将上衣全部褪下,露出匀称的上身,陆廷霄突然出声:"转过身。"
沈融阳当然不会以为陆廷霄有什么企图,点点头,将轮椅转个方向,洁白的背部面对着陆廷霄,身后静默了片刻,陆廷霄淡淡道:"可以了,沈楼主把中了离魂之术的人抬进来,我先看看。"
这么说就是答应救人了,沈融阳穿好衣物,朝他拱手:"多谢,也许我并不是陆教主所要找的人,但是如意楼兴许可以略尽绵力。"此时他已知道,陆廷霄让他脱衣服,十有八九是要看他背后有无特殊记号,借此来找人。
陆廷霄可有可无地点点头,突然道:"沈楼主有亲人么?"
"沈某自幼父母双亡,只有师父。"
"你肯为朋友而付出,是不是因为没有亲人,需要移情和寄托之故?"
话不留情,而且尖锐,沈融阳却笑了起来。"朋友是朋友,亲人是亲人,何必执着这些外在的称呼,他们能与你共进退,能让你内心高兴,不就足够了?"
陆廷霄不以为然,眼前这个人,并不是和自己一样的。他武功也很高,一样被众星拱月,却不是将所有心思都用在武道上,这世上身外的牵绊很多,北溟教对他来说并不是非要不可的,今天通过沈融阳想找的人也不是非找不可的,他无法理解这个人为何不把精力集中在武学上,以他的能力,想要更进一步并非难事,却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谓的事情上面?
这么想着,陆廷霄的神情更冷淡了一些,但是沈融阳的武功依旧令他很感兴趣,于是他再次出声相邀:"沈楼主明日一早可有空,此殿之外我二人切磋一番?"
沈融阳一笑:"固所愿也。"
江湖两大势力,北溟教主和如意楼主切磋,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惜也只有北溟教众人有幸能观此战。
莫问谁听说这个消息,连夜拖着三具神智不明的"尸体"往山上赶,有热闹不凑,他就不叫莫问谁。
一大清早,当天色还未全亮的时候,北溟教主殿外面已经围了不少人,一传十十传百,居然还有附近分堂堂口的堂主赶过来观战。莫问谁搬了个小凳子,从山下买了几袋瓜子,在空地挑了个最好的位置一屁股坐下,开始咔嚓咔嚓地嗑瓜子。萧翊见状脸色黑了一半,想发作又发作不得,一来是教主同意他们上山的,二来莫问谁在江湖上并不是无名小辈,三来连教中的人后来也跑去跟他买瓜子边磕边看,而他貌似还看到其中也有张长老。
离众人不远的地方,站着两个人,确切的说应该是一站一坐。陆廷霄与沈融阳二人,仿佛对不远处的细小喧哗充耳不闻,心中空灵一片,武功到了他们这个境界,落叶摘花皆可伤人,自然更不可能因为身外的声音而分心。莫问谁也正是明白这一点,才肆无忌惮地说笑。
陆廷霄负手静立,神色淡淡,好像在看对面的人,又好像透过对面的人看向虚无缥缈的远方。
沈融阳则微微阖眼,仿佛在闭目养神,似乎完全忘了自己还有个对手。
即便两人没有任何动作,周围的人依旧可以从气氛中感受到紧张,说话声渐渐小了下来,直至无声。
静谧。
枝叶轻拂。
远处莺鸟清蹄,如同划破平静。
陆廷霄平平踏出一步,却突然从视线中消失。
沈融阳睁开眼,食拇二指捏住一枚琉璃黑子,疾射向虚空某处。4
对面再度出现人影,却已经不是在原来的地方,二人距离不过咫尺,陆廷霄左手化掌为剑,轻飘飘推了过来,右手并指直取他的肩井穴。
沈融阳左手轻轻一拂,就像扫去石桌上的落叶,姿态闲适潇洒,却已在刹那间化解了攻势,右边袖口中滑出一道银芒,手中多了一条细细的长鞭,原本柔软细长的鞭子灌注内力,点向对方腹部。
二人能将对方的出手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外人看来,不过是转瞬之间,两人已经交手数招。
沈融阳的轮椅已不再是障碍,反而变成助力,灵活地随着他的意志而操控。
如果他双腿可以走路,那么现在应该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在陆廷霄,甚至观战的人,都不约而同浮现出这个疑问。
苏勤最近很快乐又很烦恼。
快乐是因为苏老爹最近又纳了一门妾室,没空管他,于是自己一个人东逛逛西逛逛,不小心就从苏州逛到四川去了,一路上没事喝点小酒听听评书,路见不平拔个小刀,看人情冷暖人来人往,见识也增长不少。
烦恼的是他后面多了一个尾巴。
"冯星儿,你有完没完?"苏勤快受不了了,停下脚步,转过身,抱胸,皱眉,看着自己身后数尺的少女。
冯星儿哼了一声,"路是你家开的,你能走我就不能?"
"路不是我家开的,那您先走。"苏勤挑眉,作恍然状,手往前一摊,人退到一旁。
冯星儿跺跺脚,眼珠一转,声音提高了八度。"你想不负责?!"
高声和话的内容引来路人注目,她微有些得意,再接再厉,眼睛眨一眨,没拿剑的手拽住衣角,扁扁嘴,显得很委屈。"你,你明明说过会对我负责的,现在却出尔反尔,难道你想肚子里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爹么?!"
哦,天啊。苏勤快吐血了,快来人啊,听听她说的是什么吧,自己连她的手都没摸过,这就连孩子都有了,这女人臊不臊,为了缠上他,连名节都不要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并且对着苏勤指指点点,有跳出来指责苏勤的,还有安慰冯星儿的,场面那叫一个乱。
苏勤在彻底崩溃之前,对着冯星儿背后惊讶地喊了一声冯伯伯,趁她惊慌转头之际,运用自己平生所能达到的极限,一溜烟,跑了。
老天,饶了他吧,就算想要历练他,也别找这么个未婚妻给他啊!老爹,你看看,这就是你为我订的婚事!
"沈楼主果然名不虚传。"陆廷霄负手站在离对方大约一丈的距离,轻风扬起广袖长袍,更显仙风道骨。
他从不夸人,能得他一声名不虚传,足见沈融阳实力。
"彼此。陆教主在武学一道上的专注和追求,却是我所不及的。"沈融阳微微一笑,初升的阳光铺下来,仿佛连发梢都变成了金黄色。
平生能得一对手,是何其快意的事情。
陆廷霄难得也轻轻扬起唇角,对眼前这个人产生了无比的兴趣。
"若是不嫌,不妨稍留几日,待我尽地主之谊。"
莫问谁当然不嫌,他就是来蹭吃蹭喝的。十日下来,陆廷霄忙着为木鱼和尚等三人解开离魂术,沈融阳则在他有空的时候经常被喊去切磋论道,只有莫问谁,简直是神仙日子一般,一直到莫家给他传来一个消息。
他的未婚妻,也就是他要逃婚的对象,四川唐家二小姐,横死了。
尾 声
"你要走了。"陆廷霄将煮好的沸水倒进茶盅里,碧绿色的茶叶在水中四处旋动,又慢慢平静下来,根根竖起,轻轻浮在水面上。
宋代以前,人们饮茶有个习惯,就是加盐,现在是宋太祖赵匡胤在位,也就是北宋初年,国土未定,边疆尚有硝烟,这种习惯自唐延续下来,成为时人流行的饮茶方式,还未完全改变。沈融阳对加盐的饮茶法无法苟同,所幸现在放在他面前的茶汤也没有加任何调料,因为陆廷霄不喜欢。
他不喜欢任何将事物本源破坏的东西。
"你总是被一些身外之物干扰。"玉霄峰上,两人临风而坐,上有白云飘渺,旁有青松巍然,石桌清茶,悠然如仙。
"能得陆教主亲自煮茶,实在是旁人求不来的福分。"沈融阳悠悠一笑,端起茶,将茶香深深吸入肺中,再一饮而尽。"有时候能为朋友做一些事情,我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陆廷霄皱眉,不是很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武学一道,博大精深,难道还不足以让你追求?"他不相信沈融阳已经自大到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了。
沈融阳望着白云深处出了会神,才笑道:"不仅陆教主不明白,我自己也不明白,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沈某已经解开这个疑惑,给陆教主一个答案。"
卷一 完。
第 11 章
四川唐门,位于璧山境内,相传起源于隋末乱世,各大门阀割据一方,唐门第一代掌门唐定初不想搅入群雄逐鹿之争,便选择易守难攻的川地筑起一座城堡,内设机关暗器无数,而且这些机关随着朝代的流转,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连唐家人自己也无法完全了解。正是因为这些机关,唐门得以在无数次战乱之中保存下来,并且俨然成为江湖上一个源远流长的世家。唐门除了明言不能对毫无武功的普通百姓出手之外,并没有特别的门规限制,也因此他们行事不像名门大派一般规矩重重,而被贴上亦正亦邪的标签。
现任的唐门掌门是唐烟,在他之手,将原本已经逐步式微的唐家通过种种措施又振兴起来,直到二十年前,唐门已经是武林中人闻之色变的地方。他们一般不会主动招惹是非,但是头上也不会贴着唐门的标志,要是不小心惹到唐门的人,下场就不是凄惨二字能说明白的。被武功伤手伤脚,还能看得见摸得着,但毒和暗器,却因为很难察觉而为人所忌惮,如此一来江湖中人对唐门愈发敬而远之。
其实传言是有可能越夸越大的,就像沈融阳,或者陆廷霄,唐门的人一样有血有肉,会哭会笑,你擅长剑法,人家擅长暗器,这无可厚非。当代唐门门主的嫡系子女共有四人,一男三女。唐家大小姐,也就是之前被林洛英三子调戏,反而把人给灭了的唐青瓷,在一年前就已经远嫁域外了。唐家三小姐唐白玉,自幼双腿残疾,走路只能依靠拐杖,一个女子不幸如此,性情可想而见也怪癖异常,幸而她几乎从不在江湖上行走。唐家唯一的嫡长子唐墨痕,集中了父母的优点,俊美潇洒,也很聪明,已经被内定为下一任的唐门门主。
而横死的人,是唐家二小姐唐紫晶。
那莫问谁为什么会和唐门二小姐有婚姻之约?
莫家世代经商,在江浙一带富甲一方,二十八年前,身怀六甲的莫夫人回蜀地探亲,遭遇强盗,刚好为路过的唐门夫人所救,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结为金兰姐妹,几年之后唐夫人也有了二女儿,两家便订下儿女婚事。莫问谁连对方的面都没见过,就被栓了终生,以他的性格来说,那无异于十大酷刑。莫老爷是个爱妻之人,儿子的反对声没有老婆一个手指头重要,莫问谁无奈之下,只好采取最有效的一招:流连花丛,尽可能败坏自己名声。久而久之,他也爱上这种左拥右抱的神仙日子,更加觉得让自己回去成亲是不可能的,在莫老爷勒令他必须回家择日娶妻之后,他写了一封信给唐二小姐,说明自己种种不堪,请唐二小姐另择佳婿。
江湖中人不拘小节,就算女子的约束比男子更多一些,也没听过有人因为一封信就自裁的,莫问谁听到唐二小姐横死的消息,只觉得晴天霹雳,又觉得六月飞霜,自己比窦娥还冤。但即便如此,他也必须前往唐门一趟,以莫唐两家的交情,被唐门主责骂出气也罢,此去都在情理之中。
"你说唐烟会不会一听到我的名字就把暴雨梨花针往我身上招呼?"莫问谁趴在马上,难得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谁曾想过唐二小姐如此娇弱,他信上也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啊,难道是看到他那些骂自己的话,觉得父母为她选的夫婿居然是这个样子,承受不了打击?
"很有可能。"沈融阳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以如意楼的财力,马车或许不会弄得像皇帝御驾那么奢华,但其舒适程度是丝毫不逊于前者的。
"公子,唐二小姐是个什么样的女子,怎么会寻了短见?"侍琴侍剑坐在前头,侍琴充作马夫,一边好奇地问。在陆廷霄答应救人之后,他和木鱼和尚、于素秋三人过了整整五天才苏醒过来,解开并不是自己下的离魂术,所要耗费的心神比下的人更大,连陆廷霄那样的修为也不由露出一丝疲态,在他们清醒之后,又整整休息了一天,才恢复过来。
木鱼和尚与于素秋给沈融阳陆廷霄分别留下自己的师门信物,说明以后有事,武当与少林当尽力相助,便各自回了师门。莫问谁担心唐烟真的会甫一见面就把他当喂毒药的,执意拉上沈融阳同往,好歹人家看在如意楼主的面子上,也不至于太过,侍琴侍剑自然是随着自家公子一起去唐门吊唁。
"唐青瓷性烈如火,唐紫晶温婉柔弱,唐白玉冷僻孤高,唐墨痕聪明骄傲。"沈融阳淡淡一句话,将四个人的性格都勾勒出来,这是如意楼对唐烟四名嫡系子女的评价,他记忆极佳,这四个人的名字和性格都颇有特色,自然就记住了。
一个性情柔弱的闺门小姐怎么会有勇气寻短?
这也许是他们此去能够知道的。
唐烟不会用暴雨梨花针来招呼莫问谁。
因为来的是唐墨痕。
在他们进入璧山地界的时候,远处十余骑朝着他们徐驰而来。的
为首的是一个年轻人,俊美异常,也骄傲无比,即使没见过他,他们也能一眼认出他就是唐门少主,唐墨痕。
唐家人在距离他们马车不远的地方停下来,唐墨痕扫视了他们一遍,冷冷问道:"谁是莫问谁?"
其实也不用问了,一般江湖中人手脚完好的谁会坐在马车内,那肯定也不会是赶车的车夫,于是就只有旁边骑马的那个人。
唐墨痕轻轻抬起手,好像要去抚摸马首,动作温柔而自然。
莫问谁苦笑,侧身一闪躲过几枚细如牛毛的毫针,还得跟人家拱手问好。"少门主别来无恙?"
唐墨痕没有理他,目光移向马车。"你们是什么人?"
"侍琴侍剑,如意楼主左右二侍。"侍剑拱手,即使表面上若无其事,心底也很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这个比自家公子小不了几岁的唐门少主,远远比不上公子。
那么马车里的就是如意楼主了?
唐墨痕瞳孔一缩,看向马车,车内的人仿佛感觉到他的注视,传出一声淡淡的问候。"沈某有疾在身,无法下车,还请唐少门主见谅。"
唐墨痕捺下想一睹真人的强烈好奇心,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表情,对于如意楼来说,唐门并没有可以拿乔的地方。他点点头,朝马车方向拱手:"不敢当,如意楼主亲临,家父定然欢迎之至。"又扫了莫问谁一眼,不用说话,对比之意立见。
莫问谁只好继续苦笑,充作不闻。
还好自己拉了沈融阳同行,不然以唐墨痕的性格,自己刚才受的那几针,不过是开胃菜。
唐家以机关暗器闻名,唐家堡必然布满了五行八卦,奇门遁甲,即使比不上北溟教,但也是精妙异常,如果没有人带路,也许在这些走道之间绕来绕去,也能被困死在里面,但是此刻这些长廊与走道,连同他们刚刚经过的大门,全都挂上了白色的绢布,象征死者的祭奠。
唐烟亲自出来迎接了他们,当然很有可能不是为了莫问谁,而是因为沈融阳。
当侍琴将轮椅从车上卸下来,沈融阳被侍剑背负着下车坐在轮椅上时,包括唐烟在内的唐门人掩饰不住讶异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人,关于如意楼的传说实在太多了,多到他们不相信眼前这个半残之人居然就是传说中神秘莫测的如意楼主。
唐烟不愧是门主,很快恢复了镇定。他将几人引入正厅,寒暄一番,等到奉茶的侍女退下之后,他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莫问谁连忙先请罪。"唐伯父,二小姐的事情……"
唐烟阻止他说下去的话语,摇摇头。"不关你的事,也是紫晶没有福分,谁能想得到这孩子居然这么想不开……"
"二小姐的灵堂在何处,可否让我们前往吊唁一番,以表哀思?"沈融阳开口。
唐烟点点头。"灵堂就在隔壁院子,拙荆也在那里,她痛失爱女,一会言辞上有什么冒犯的,还请不要见怪。"
唐夫人没有什么言辞上的冒犯,更不会像唐墨痕一样沉不住气,即使脸上掩不住悲痛神情和泛红的眼圈,她的气度依旧雍容沉稳,毫不失态。
"妾身见过沈楼主。"穿着白色麻衣,正在给爱女上香的唐夫人朝沈融阳福了福,转身往灵堂外走去,对莫问谁完全视而不见。
这已经算是最好的待遇了,如果莫问谁不是她金兰姐妹的儿子,现在只怕已经被招呼上不知道多少天底下至毒的毒药和暗器。
莫问谁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只能再次摸摸鼻子,苦笑。
唐二小姐的棺木静静地摆在灵堂牌位前面,沈融阳上了香,目光从棺木上扫过。
"你就是二姐的未婚夫?"一个冷清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拄着拐杖的女子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了进来,她容貌清丽,只是稍嫌冰冷,难以亲近,婢女紧随其后,想扶却又不敢。
唐白玉的视线在沈融阳身上停驻了好一会儿。她天生残疾,足不出户,有些自卑又自尊心极强,也曾见过一些父亲或弟弟的朋友,却从没看到一个跟她一样不良于行的人,并且这个人似乎更严重,而她勉强还能行走。
"三小姐安好。"莫问谁摸摸鼻子,有点讪讪。
"如果不是父亲再三嘱咐不能对你无礼,现在你已经被我们扫地出门了。"她冷笑一声,从婢女手中接过瓜果,放在牌位前,然后转过身,看着沈融阳。"你就是那个如意楼主?"
沈融阳颔首。"正是沈某。"
"你的腿?"唐白玉拧起眉,微微侧首。
"天生如此,无法行走。"
"你不难过?"
"上天不会因为你的情绪而改变任何东西。"沈融阳淡然含笑看着这名少女,她眉间戾气太重,不是好事。
"沈融阳,"唐白玉点点头,似乎在咀嚼这三个字。"我记住你了。"
说罢转身朝门外深一步浅一步地走出去,再也没有看他们一眼。
几人并没有待得很久,明显唐家上下并不欢迎他们,虽然有沈融阳在旁,他们不会多作为难,但并不表示有好脸色相迎。
莫问谁露出难得的惆怅表情,似乎在为无缘得见便芳年早逝的唐二小姐而惆怅。
"你在给唐紫晶的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我告诉她我的种种缺点,请求退婚,不然怕是会误了她终生。"莫问谁摊手,那封信上,他没有任何刺激人家的言辞,所以唐紫晶的死,也许真的只能归咎于她受不了打击。
"离天黑还有两个时辰。"沈融阳突然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莫问谁却哈哈一笑。
"知我莫若沈融阳啊。"
"莫公子,你想干什么?"侍琴奇道。
"夜探唐门。"莫问谁眨眼。
是夜。
一道黑影在客栈的屋檐上疾行,却在某处突然停了下来,伏下身,悄无声息,却没有任何动作。
身下的屋内,有两个人正在对弈,一人坐在轮椅上,另一人穿着青衣。
"莫问谁,你这棋道真臭,明明下了,还反悔。"淡然的声音,来自沈融阳。
"我又不是君子,为什么要讲究棋道。"莫问谁摸摸鼻子,毫无愧色。"你这家伙这么厉害,让我几招也不会死。"
"喜总管传书过来了,明天我就回如意楼。"
"我也很想念乐姑娘酿的酒啊,一起吧。"某人涎着脸,啧啧出声。
感觉屋檐上的人走了,青衣人抬起头来,露出侍琴的脸。"公子,你怎么知道唐门的人会来偷听?"
沈融阳放看着棋盘,淡淡道:"因为他们想要确认。"
"确认什么?"
"确认我们是不是真的要走了。"莫问谁推开门走进来,拿起桌子上的酒壶就往嘴里倒。"我也确认好了。"
"莫公子你又确认了什么?"侍琴觉得他们像在打哑谜。
莫问谁诡秘一笑。"唐二小姐的棺木是空的。"
第 12 章
唐家谎称唐二小姐因为退婚而寻短,然莫问谁夜探唐门,却赫然发现停在灵堂的棺木里并没有尸身。
这里面究竟隐藏了什么秘辛?
"兴许人家有什么难言之隐,唐门主不也没追究了么?"沈融阳拿着书卷,头也不抬。
"你说得轻巧,被他们这么一搅,我至少有三五载不用回家了,我爹娘看到我非追杀我不可。"莫问谁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闻言翻了个白眼。"喂,姓沈的,你就不能让喜总管派人去查一下,究竟怎么回事?"
"喜总管到辽国去了。"沈融阳淡淡道。
莫问谁一愣。"怎么,又有战事要起?"
现在是宋开宝三年,也就是公元970年。两年前,宋朝第二次发兵北汉,兵围太原,眼看就要打下来,结果辽国出兵援助北汉,双方恶战几番,被宋军击退,但是辽国并没有因此损伤多少,两国边衅依旧时不间断,完全是你压不倒我,我也压不倒你的境况。
宋朝的开国皇帝赵匡胤,起于草莽,随同周世宗柴荣南征北伐,是个刀头舔血过来的人,自己能登上皇位,也不乏江湖中人的协助,因此虽然杯酒释兵权,不容卧榻之畔有任何威胁,依旧对武林中人颇为优待,双方甚至有一条不成文的协议: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互不相干。江湖中人一般对朝堂之事也没有什么兴趣,只是再怎么样,莫问谁终究是汉人,战事关系民生国运,不可能无动于衷。
"没什么,让喜总管带些茶叶和香料去辽国贩卖。"沈融阳眼睛就没离开过书上,一边漫答。
莫问谁很清楚,他所说的些,肯定就不是一点两点,现在宋辽冲突不断,别的生意人恨不得离得远远的,沈融阳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但若非这样,也就不是如意楼主了。"如意楼的钱已经多到就算你十辈子也挥霍不完,犯不着冒着生命危险吧?"
"辽人崇佛,香料可以做香,他们已经逐渐向汉人的生活习惯靠拢,茶叶逐渐成为达官贵人的日用品,这两种东西在辽国的市场需求日益壮大,当他们有朝一日习惯了有这些东西,又突然没有的话,会怎么样?"
沈融阳的话有点新奇,出现了他从未听过的词,但莫问谁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奸商。"虽然这么说,莫问谁却在心里叹了口气,如果好友不是双腿残疾,那么他今天只怕不是坐在这里,而是在庙堂之中指点江山了吧。
他不明白,沈融阳没有那么崇高的心思,更不想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或许连他也不明白,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但是如果举手之劳就可以改善甚至改变一些东西,他也不吝于伸出手去做。
翌日,客栈来了一位红衣如火,美貌轻佻的女子,走动之间银铃作响,煞是动听。
莫问谁一看到她,就想扶额转身上楼,却不幸被对方发现。"莫公子怎么见了奴家就跑呢,难道奴家是洪水猛兽不成?"
再转过身,莫问谁已是一脸灿烂的笑容。"薛娘子貌美之名响彻苗疆,谁敢说你是洪水猛兽,我第一个和他拼命。"
虽然他喜欢美人,但独独不喜欢薛五娘这种美人。那种娇娇俏俏,柔到骨子里去的江南女子,才是他的最爱,唐门,毒门,唐二小姐……哎,总算人家装死不愿嫁给他了,不管原因是什么,总是一件好事。
薛五娘笑得花枝乱颤,越想避开她的人她越想去逗逗。"沈楼主可在厢房?奴家想与二位把臂言欢呢。"
把臂……莫问谁的嘴角微微抽搐,完全不能想象沈融阳那副淡然的表情怀里再抱着一个女人的模样。
沈融阳自然在厢房里,而且正在看喜总管传来的书信。如意楼的消息传递在沈融阳的经营下,从天上到地下,都可以成为消息传递的工具,客栈、当铺这种人员流动量大的地方,自然成为如意楼的产业或信息传递点。
薛五娘一进门,脸色马上从轻佻转为严肃,向沈融阳施了个大礼。
"请沈楼主帮我一个忙。"
"薛堂主不必如此,你忘了上次沈某还欠你一个人情。"沈融阳点点头,心中有点明了薛五娘的来意了。
"那次是玩笑话。"薛五娘苦笑,虽然她放荡不羁,却没想过挟恩图报,这也是为什么沈融阳一直对她比较客气的原因。放荡是一种性格,就像莫问谁的风流,这是改变不了的,但是恩怨分明,不虚伪做作却是一种品格,性格最多只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品格却能看出一个人的本质。
"不管如何,薛堂主请说,沈某尽力便是。"
薛五娘没有让莫问谁避开,事实也不用如此。她走近了些,声音尽量平缓:"我想请沈楼主帮忙找到我们教主,并且确认他无恙。"
她心中对沈融阳,莫名有种信任感,得知教主离教之后,就向张长老提议求助于如意楼,张鲤也答应了。如意楼与北溟教,素无瓜葛,更无利益冲突,沈融阳虽然性格莫测,但能为了几个人上山求治,又居然与自家性情古怪的教主合得来,总不会陷害他们,北溟教虽然势力也不小,但搜索传信方面,明显就不如如意楼了。
"五天前,有人看到陆教主在青城山脚下的云来客栈出现过。"
薛五娘愣了一下,即便知道如意楼的眼线遍布天下,但也没料到能这么快就知道答案。
"教主到青城山做什么?"
沈融阳摇摇头,"这就非我所能得知的了,但是既然薛堂主有托,沈某尽力便是。"
薛五娘连声道谢,说了自家教主失踪的原因,又再三拜托,嘱咐此事不要外传,方才匆匆离去,还不忘丢给莫问谁一个媚眼
"北溟教教主留书失踪。"莫问谁一直抱胸倚在门边,看着薛五娘离去的背影,摇摇头,"这年头流行离家出走?"
"你在说你自己吗?"沈融阳淡道,不管莫问谁一脸被打击的模样,一边交代侍琴传讯下去寻人。
"你说话能不能不要这样一针见血。"莫问谁翻了个白眼,转身出去,这两天碰到的事情太多了,先是被冤枉害死未婚妻,现在又被人调侃,他弱小的心灵需要找一个温柔的怀抱来抚慰一下
只是他们没想到,璧山境内一个小小的客栈会因为他们而热闹起来,就在当晚,又来了一个人。
唐三小姐唐白玉。
唐白玉站在门口,摘下斗篷,清丽的脸上浮现着常年深居简出的冷淡和阴郁,包在斗篷下面的身体如弱柳扶风,不盈一握。
"沈楼主,姐夫。"她这一声姐夫,叫得莫问谁的小心肝蓦然一跳。
莫问谁苦笑,"三小姐别乱叫,你姐姐可还没过门,再说这婚事现在也作罢了。"
唐白玉唇角冷冷一勾,进了门径自找个位置坐下,她是一个人来的,沈融阳他们离开之后,还没有走出唐门的地界,也没有刻意隐藏行迹,所以唐白玉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这里来了。
"姐夫真的觉得婚事作罢了吗?"她的嘴角挂着微微讥讽的笑容。
"那不然呢?"莫问谁摸不清她的来意,又不能当着她的面与沈融阳眼神交流,这少女虽然孤僻,却很敏感,而且聪明。
"我不信你们没有怀疑过,"她轻轻一笑,挑衅似的看向他们。"我二姐根本就没死。"
莫问谁不得不装出震惊的神情,"此话怎讲?"
唐白玉沉吟了一下。"我不知道二姐的行踪究竟在哪里,但是我敢肯定她没有死,棺材根本就是空的。"
莫问谁更关心的是她的来意。"即使是真的,我想这件事也是唐门主想极力隐瞒的吧,三小姐为什么又跑来告诉我们呢?"
唐白玉轻咬下唇,半晌抬起头来,直直看着莫问谁。"这件事情,姐夫在你爹娘面前肯定很难交代吧,他们都以为我二姐的死你难逃其咎,如果姐夫愿意帮我一个小忙,我可以在伯父伯母面前帮忙解释。"
莫问谁摇摇头。"多谢三小姐好意,这件事由我自己去解释即可,无需劳烦三小姐了。"
"你就回绝得这么爽快,我唤你一声姐夫,你都不肯念着这点情分么,我们两家可是至交。"唐白玉低下头绞着衣角,却掩不住目光中的恼怒。
至交还让我背黑锅。莫问谁无语,下意识就不想跟唐家人再扯上任何联系。
此时侍剑开口道:"夜深了,请三小姐回去吧,我们家公子身体不爽,还想早点歇息的。"
唐白玉眼见求助无望,只好站起身,看着他们,冷声道:"好,我这就走,你们不要后悔!"
转身,决然离去。
莫问谁苦笑。
"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唐门就算女子,也带了几分烈性,你今天回绝了她,难保明天会碰上麻烦。"
第二天沈融阳便与莫问谁分道扬镳。
前者往青城山方向而去,而后者则不管方向,一心想着赶紧离开唐门地界。
正如沈融阳所说,像唐白玉那样的女子,结下梁子,就得有碰上麻烦的心理准备,莫问谁被骚扰得差点丢了小命不说,还惹来一段孽缘,此是后话。
那边沈融阳去青城山,自然是为了薛五娘所托。
第 13 章
青城山,道教七十二洞天之一,东汉张道陵曾在此结茅传道。五代末,硝烟频起,道士四散,道观零落,青城山不复往日荣光,更没有后世相传的青城派,倒是青城山脚下历经岁月,发展成一个人口颇密的小镇,每月初一、十五甚至还有集市,十分热闹。
小镇中有间云来客栈,是如意楼的产业。当初在这里开客栈,喜总管他们是不看好的,但是沈融阳很坚持,以他的性格,一年到头都困在如意楼显然是不可能的,但是掺和进武林的纷扰甚至往朝堂政事发展,他也不愿意,青城山脚下有热闹的人气,山上却十分清幽,适合在这里散心清修,有了云来客栈,正好作为休息的地方。赚钱是为了使用,而不是珍藏。
却没想到这次刚好派上用场。
在侍琴出示了信物之后,云来客栈的大掌柜亲自出来迎接他们。
"公子!"那掌柜五十来岁的年纪,精明隐藏在朴实的外表之后,却并不令人反感。"小的黄显,热水和上房已经备下了,您是先休息,还是……?"
沈融阳摇摇头,他一路过来,却并不是很累,反而对陆廷霄来这里的动机比较好奇。"喜总管想必有让你留意一个人,他是不是走了?"
掌柜一愣,没想到沈融阳一来就问起,看来此人很重要。"公子来得不巧,他刚刚出去了,和一个瘸脚的少年公子。"
"瘸脚?"他皱眉,仿佛想到什么。
掌柜点头,"是的,那少年公子锦衣白裘,十分漂亮,可惜腿脚有点不便,还拿着一根拐杖。"他咳了声,看了一眼自家主人的轮椅,没再说下去。
沈融阳恍若未觉。"什么时候走的,往哪个方向去了?"
"就再刚刚,大约半柱香前,往镇西的方向走了,小的派人跟了,可是那位玉冠高髻的客人武功似乎非常高,我们的人只是远远缀着,但刚出镇子就被发现了,那人用了传音入密让跟踪的人回来。"掌柜苦笑。
沈融阳沉吟着,总觉得那名瘸脚少年是个关键,当初陆廷霄为了看自己背后是不是有胎记,愿意以此为条件解开侍琴他们的离魂术。这两者之间,是不是有联系?
"公子?"侍剑看他没说话,轻声相询。
"我去看看,你们留在客栈,顺便传书给薛堂主他们。"
"公子!"两人一惊,齐声道。
"不必再说。"沈融阳摇摇头,他直觉此行也许会有收获,却并不简单,侍琴侍剑的武功在江湖上虽然也算不错,但是一旦遇上真正的高手,以自己不能使用轻功的缺陷,只能徒然成为他的累赘。
镇西是一片竹林。
深秋时节,林子显得很萧索,叶子落了一地,风一吹,卷起一大片往树木上打去,更添萧瑟和杀气。
青灰色长袍被风卷得翻扬,衣服的主人却岿然不动,淡漠的表情仿佛看着生死轮回也自云淡风轻。
对面也有个人。
年纪不过二十几许,雪白的狐裘下露出绸缎衣料,面如冠玉,富贵逼人,只是秋天便披裘衣,显然十分怕冷。
那人往陆廷霄身后看了一眼,嘴角噙笑,本来俊美的面貌,却在眉宇之间常年停住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平空失色几分。
"大哥,那是你朋友吗?"
陆廷霄不用回头,光凭声音已能辨别出来人,毕竟轮椅滚动的声音,江湖中并不多见。
他还是淡淡的表情,却没有否认。
那人见状一笑。"能得大哥的肯定,有幸与大哥相交,如意楼主还真了不起。"
此时沈融阳自己推着轮椅,慢慢靠近他们,听到大哥二字,更证明了自己的想法。
陆廷霄并没有回头,在他看来,沈融阳属于那种并不需要自己去防范的人,就算是对手,也不是个会背后放冷箭的对手。
那人叹了口气。"大哥,你我分别十几载,双亲也已经不在了,这世上至亲之人,莫过于我们两个。"
陆廷霄淡淡道:"不错。"他说不错的语气,就像在说今天吃了一条红烧鱼那么简单,完全没有起伏。
那人捏着拐杖的手紧了紧。"那么,我可以加入北溟教,与你一起么?"眉间真情毕露,期待地看着他。
"看你的穿着,便知你现在过得不错,父母在天之灵也可安心了,你在北溟教只能从分部一个小小的教众做起,没有十几年的努力,不可能升到总坛。"这是陆廷霄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了,却并不是那少年公子想要的答案。
陆轻玺咬咬牙,似乎再也忍不住,语气带上愤恨。"我记得小时候,爹娘就特别偏爱你,因为我是瘸子,将来无论我做什么都成就有限,你就不一样了,天资聪颖,连武当的掌门都想收你为徒,后来我们家遭遇变故,爹娘死了,我们也分开这么多年,没想到再见的时候,你还是这么无情,一点也不顾念兄弟的情谊!"
陆廷霄闻言微微拧眉。"我想过要找你,但现在看来你并不需要别人的照顾。"
他说的是实话,对方全身上下的穿着都显得贵气逼人,而他的说话与举手投足之间,明显是常居上位发号施令的,这样的人,并不需要他来照拂。
陆轻玺半敛眼帘,慢慢地退后几步,再抬起头,又是似笑非笑。"本来还想给大哥一个机会,既然大哥拒绝了,那就只好得罪了……"
话方落音,尚不及思考,便有数十枝长短相近的竹箭,从沈融阳和陆廷霄二人的头顶上直直扑射下来。
竹箭去势很快,并不是寻常的速度,若是头顶被刺上,就算没有窟窿,也难免受伤。
只要你没有金刚不坏之身,就需要躲避。
以陆廷霄的身手,要躲开这竹箭并不困难,难的是沈融阳,他双腿残疾,根本不可能用轻功躲开。
好在沈融阳内力深厚,如果运足全力,拂开这些竹箭并非没有可能。
但是事情并不会如此顺利。
前方,四名白衣少女仿佛从土中钻出来一样倏然出现,提着长剑,用着一样的剑法,动作一致地向他们杀过来。
而陆轻玺早就不见踪影。
上方竹箭千钧一发便至,前面还有敌人提着剑朝你冲过来,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此时沈融阳和陆廷霄的配合竟如此默契,他们甚至不需要说话。沈融阳头微微一偏,以手为刀,在逐渐离头不过咫尺的时候,手轻轻一扫,竹箭歪了方向,全部落在距离他肩头只有毫发之距的地上。那边陆廷霄眼神一冷,身影陡然消失,竹箭自然失去目标,四名少女一愣,忽觉背后有异,刚一转头,那青灰色袍子的人已经站在她们身后,其中两个人当即肩骨一痛,长剑落地。
这四名少女的剑法并非寻常的剑法,她们从小就被训练同寝同食,为了就是培养默契,苦练一套合击之法,这种合击剑法与男女之间情投意合、心灵相通而练的合璧剑法颇有异曲同工之处,为了就是让彼此毫无隔阂,将剑法的精妙和威力发挥到极致。她们练了二十年,自认已经毫无破绽,今天却被眼前这个人几招就破除了。
她们不敢喘息,见袭击陆廷霄不成,便马上掉转目标朝向沈融阳,两人对视一样,借两旁竹枝之力,分头飞身隐入两旁的竹林,气息全无。
沈融阳低头敛眉,蓦地两手白子弹出,竹林中传来两声痛呼,陆廷霄那边随手射出一片竹叶,又打中一个人。
还剩一个人,却是负伤逃走了。
他们没有去追。
在没摸清对方底细之前,追上去也是徒然。
陆廷霄走近沈融阳,正想说话,脚下一轻,足下竟是忽然踏空,两人一起落了进去。
第 14 章
在他们落入地底的那一瞬间,头顶上一大簇竹子同时也压了下来,刚好将洞口横住,竹叶上被洒上剧毒药物,片片泛着幽蓝色的光芒。陆廷霄本想借力往上,却因竹叶上的剧毒而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依旧往下落去。相比起来,沈融阳就显得稍微有些困难,因为腿脚的问题,他不可能修习轻功,就算凭着内力深厚,勉强依靠双掌的力量蹭住两旁墙壁稍缓落势,也依旧改变不了下身无处凭力的状况。轮椅早就摔了下去,比两人要早许多落地,沉闷的声音显示着这个洞穴很深。
上面依稀传来陆轻玺的声音:"大哥,你在下面好好休息一下吧,不妨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两人终于落到洞底,再抬头看,除了被竹叶密密麻麻堵住的洞口,已不见多少阳光,可见洞穴有多深,陆廷霄轻飘飘地站在地上,沈融阳却没有这么幸运了,再怎样从容不迫,他也只能是坐在地上,而非站着。
"劳烦陆教主了。"他微微苦笑。
陆廷霄几不可见地点头,不待沈融阳说完,他已将轮椅扶好,再一把将沈融阳横抱起来,安置在轮椅上。
洞穴很大,离他们前方不远处还有个通道,黝黑幽深不见底,墙壁上依稀露出人工的痕迹,但是上面的青苔却显示这个洞穴并不是陆轻玺为了算计他们特意去挖的,更像早已存在了的。
沈融阳笑了起来:"沈某有幸邀陆教主同往一游否?"
陆廷霄微微勾起唇角,当先走了进去。
通道很深,再好的眼力也无法看清楚黑暗之中究竟隐藏了什么东西。
沈融阳点起火折子,周围霎时亮了一小片,他细细查看着通道两旁的墙壁,发现在那些重重泥壁遮掩下,竟是上好的汉白玉材料。
沈融阳皱眉,心中有了一点想法,却还不敢肯定。
陆廷霄在他思索的间隙里,站在旁边就没动过,有时候转头看着他们前方深不见底的黝黑,眼神幽暗,不知道在想什么。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他们前进的速度很慢,因为沈融阳需要确认一些东西,每当他停下来的时候,陆廷霄也跟着停下来,而且从来没有催促过他。
甬道非常深,在走了将近两个时辰之后,才终于见到一堵门,门上雕着黯沉古朴的图腾,看不清画的是什么,门上了三道锁,还贴着一张符。门锁由于年代久远而有些生锈腐烂,沈融阳将火折子稍稍举起来,想看清楚符纸上写的是什么。
"门后有东西。"陆廷霄突然道,他修的是道家心法,功力到了一定程度,对五感之内的事物皆有感应。
沈融阳一怔,静听了半晌,却只有他们两人绵长沉稳的呼吸声。
"无法判断是死物还是活物。"陆廷霄摇摇头。
符纸贴在第一道锁上,沈融阳不敢轻易去碰,怕它像一些古物一样经人手便灰飞烟灭,符纸上龙飞凤舞画着几个字,他端详了许久才看出一点痕迹。"镇魔……邪……望帝……"这些字不是小篆,不是大篆,更不是这个时代的文字,但是跟中原文字十分相近,还是让他辨认了几个出来,只是这几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武功再高,也不能治好自己天生残疾的双腿,无法像正常人那样行走,跑步,甚至摔跤,这便决定他也许会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来弥补其他方面的不足。沈融阳不想依靠别人,就算不良于行,他也希望能到处走动,在还没有开始学武功之前,书就是他最好的消遣,同时也是为将来做准备。此时的书,自然大都是文言文,从上而下,从右到左,更不会有电脑,他就是在这样的枯燥中,将派人搜罗过来的书籍统统看完了。天文地理,巫医百工,一本本的阅读意味着闲暇时光的打发,也造就了如今博闻强识的沈融阳。
但就算再渊博,也不可能将世上的东西都看尽,比如现在。
望帝……即便与古蜀望帝杜宇有关,那么镇魔又指什么?
门后的东西连陆廷霄也无法判断。
沈融阳看向陆廷霄。
如何,破锁而入还是从长计议?
武功再高也非无敌,判断力、洞察力与冷静的心态,都是缺一不可的。
"沈楼主决定就好。"陆廷霄淡淡道,浑然不在意自己此时的境况。
"那便往前吧。"沈融阳点点头,手轻轻一碰符纸,符纸顿时化为粉末。
这仿佛是一道标志,已经意味着他们毫无退路了。
沈融阳总觉得锁住这道门的是这张脆弱的符纸,而不是这三道锁。
锁虽然腐朽,但还没到一碰就掉的地步,不过这在学武之人看来完全不是问题,何况是两个独步天下的高手。
内力一震,锁便断为两截,掉落在地上,铁门有点沉重,陆廷霄用了些力气,才让它缓缓打开。
许久没有开封的霉味扑面而来,门后的甬道一如之前,幽深晦暗,连他们的目力也有所不及。
黑暗后面,到底隐藏了什么?
第 15 章
看不清楚,就只能依靠耳朵与习武之人的感觉。
甬道很安静,安静到轮椅滚动的回音显得十分刺耳,沈融阳因为那道诡异的符纸,一直不敢掉以轻心。
火折子很快就烧完了,通道也刚好走完,在火焰燃尽的最后一刻,他们看到呈现在面前的通道。
"左边的有水声。"沈融阳突然道。
"那走右边。"陆廷霄道。他这么说,不是因为他不会凫水,而是沈融阳坐着轮椅无法入水。
沈融阳明白他所想,点点头。
就在此时,右边通道浮起一阵似有若无的呜咽声,幽幽袅袅,仿佛从九泉之下传来,又仿佛在耳边响起。
两人虽然都还不动声色,却已暗自戒备。
即便前方也许更艰难,但他们已没有了退路,对方既然将他们算计到这里,必然料定这里有十分棘手,足以困住他们的东西,甚至还有借刀杀人之心。
陆廷霄没有一点被亲生兄弟算计的愤怒,即便未知的危险迫在眉睫,他心中也一直淡淡,甚少起伏,只是能够与沈融阳一起历事,稍微觉得有些兴味。
天生有所不足,却依旧成为强者,这样的人,在危险面前,会有什么反应?
一步为生,一步为死,黄泉碧落,阴阳相隔。
古老的歌谣从地底深处隐隐约约飘出来,唱诵着上古流传不休的咒语。
有个人缓缓走来,离沈融阳越来越近,脸上似乎被烟雾笼罩,却隐隐得见眉目如画,优雅端庄的姿态让人再熟悉不过,沈融阳一震,本来快要出手的琉璃棋子竟似停在指间,再也弹不出去。
"融阳……融阳……"她只是低低地,反反复复念着这个名字,仿佛情人间的呢喃,又似假意微嗔的撒娇。
笼罩在脸上的迷雾渐渐散去,露出一张娇俏的容颜,是他记忆里的熟悉。
依稀在很多年前,在他还可以下地走路的时候,有一个人这么笑着向他走过来,跟他说,对不起,我不能再陪你了,我好累了,坚持不了了。
心脏传来一阵抽痛。
不对,那不是我,这个身体,应该是没有心脏方面的疾病的。
那为什么会有感觉?
梦是不会有感觉的。
你觉得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一开始也许是为了一个人,到后来就……
哪个后来,你哪里有什么后来,你的人生不过是断成两截的戏,前半段还没演完,又开始另一段……
那么我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声音很遥远,似乎从眼前的女子口中传来,又像他在自言自语,他的脑子就像一个巨大空旷的礼堂,不断地吸纳这些声音又不断地回声,脑海一波又一波地回荡,仿佛需要他做出一个回答。
沈融阳轻轻一笑,手中棋子弹出。
眼前的人烟消云散。
刚才不过是一场幻影。
棋子落地的声音,在寂静的甬道里显得格外清脆。
他看向陆廷霄,对方也正在看他。
这些变故不过发生电光火石之间,只不过当事人经历过来,也许就觉得分外漫长。
陆廷霄几乎不受影响,于是有闲暇仔细观察身边的这个人。"你有心魔。"
沈融阳嘴角微微弯起,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方才那幻术,竟能触动人心最深处的执念,仿佛要将灵魂也摄了去,沈融阳心志之坚,世上罕有,若说有人寻常便能引得他片刻失魂落魄中了梦魇,他是很难相信的,也正因为如此,对前方莫测的危险,才更显慎重。
似乎这种力量,已经超出人力所及?
呜咽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可怖了,那尖细又似低泣的声音,好像某种不知名的魔物被镇压许久,所发出的怨恨。
轮椅好像绊到什么东西,发出嘎吱的脆响,陆廷霄蹲下去看了一会,站起身道:"是人骨。"
沈融阳右手从袖中摸出上次与陆廷霄切磋时用过的白泽鞭,左手放在轮椅扶手上,陆廷霄推着轮椅缓缓前进,他虽没有任何动作,却已在全身戒备。
甬道似乎比刚才门前的通道还要长,尤其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仿佛没有尽头一般。有时候恐惧并不在于事物本身,而在不知道事物真相的情况下。
突然间,周遭原本静止的空气起了波动,前方扑面而来一股刺骨寒气,紧随而来一阵破空之声,朝沈融阳天灵盖直直扑下。的
手中棋子灌注内力弹出,却只是令来势稍稍滞了一下,黑暗中近在咫尺,他们终于看清来物,是一只近似人手的爪子,只是这只人手上长满白毛,黝黑的指甲长近一寸,而那似乎染了剧毒的指甲,此刻离沈融阳的眉心只有寸许。
头向后仰,手中白泽鞭同时扫出,左手手心一沉,几枚银针自扶手处射出,刺入来物,那东西哀嚎一声,来势又顿了一下。
一切不过在弹指刹那。
陆廷霄右手食中二指并立点向来物,左手扯住轮椅疾身往后退。
手指用上全力,即使坚如磐石也无法抵挡,手指直直穿透那东西的身体,进入柔软的内部,但触手却只有冰冷,而非想象中滚烫的血肉之感
顾忌沈融阳行动不便,陆廷霄不想一味的进攻,抓住轮椅一直退了好几大步,然而那东西却并没有因为他们的退却就停顿,依旧不死不休地缠上来,陆廷霄那一指,沈融阳的暗器,又或者那白泽鞭,对眼前这个东西根本起不了致命的打击。
那道符,要封住的就是这个东西?
沈融阳灵光一闪,低喝道:"继续后退,将它往前引!"
陆廷霄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手抓住轮椅顺着来时的路疾步后退,沈融阳一边出手稍缓那东西的攻势。的
除了被竹子堵住的洞口,通道在极深的地下,是天地阳气所不能达的地方,除非有夜视之眼,否则也是枉然,这也是他们一直看不清对方真面目的原因,只是沈融阳从那道符和刚才的遭遇上,突然之间想到了一些东西。5
两人一直退到落下来的洞口下方,那东西仿佛有所知觉,慢慢地缓了攻势,却不肯再前进半步,沈融阳眯起眼,白泽鞭往对方头部刺去。
接近洞口,头顶有几缕阳光直射下来,即便不强烈,也足以让他们看清了对方的真面目。
对方远比他们想象得还要高大,通道其实没有办法让它直起身体,而只能稍微佝偻着脖子,它浑身长满白毛,依稀能看出人形,却已经面目全非,眉心处长着一只眼睛,正盯着他们,散发着幽绿诡谲的光芒,眼睛下面是狰狞暴露的獠牙,那东西浑身微微颤抖,嘴里喷出冰寒的嘶嘶声,仿佛是许久未见活人,急欲啖人而后快的兴奋。
沈融阳拧眉,双手在轮椅扶手轻轻一拍,几枚涂了剧毒的银针射入那东西的身体,对方低叫一声,两眼凶芒大盛,用尽全力朝他扑过来,比利刃更加锋利的双爪指甲直直伸向沈融阳双肩。
沈融阳俯身,手中棋子弹出,对方来势微微一顿,长长的指甲依旧在他背上划破衣服,留下几道血痕。
陆廷霄则往洞口上纵身向上,以掌风将上方被挡压得密密麻麻的竹子稍微震开,霎时间阳光大盛,从洞外直射下来,那东西被照得嘶的一声,就要往后弹开。
沈融阳却不能让它就此又隐匿回去,他们引它到这里,就是为了借用阳光的力量,手中白泽鞭一出,将那东西的腿牢牢卷住,往后一拖。
那东西嘶叫一声,指甲扒住甬道两旁墙壁,留下尖细刺耳的声音,身体却依旧不由自主地被拖往前,又被洞口的阳光一照,挣扎更是厉害,不待它反应过来,陆廷霄已自颈骨处拍下,咔嚓一声,发出骨头碎裂的声音。
与此同时,沈融阳手中棋子射向对方头顶的眼睛,浆液迸裂,那东西长长地哀嚎了声,再也看不到目标,一把淬毒小刀随即插入它张开的血盆大口,挣扎由强变弱,最后微弱几不可闻,陆廷霄谨慎起见,又将对方身首异处,这只硕大又具有智慧的怪物,终于死在他们手下。
"刚才的幻影,是它制造的。"沈融阳微微喘了口气,突然觉得有点疲倦。
"它叫什么名字?"陆廷霄皱眉,按住他的肩头看向后背。"你受伤了。"
"无妨,刚才为了引它过来……"沈融阳觉得眼前有点发黑,不由闭了闭眼。"这个东西,如果没猜错,应该是叫旱魃。"
《神异经》云:南方有人,长二三尺,袒身,而目在顶上,行走如风,名曰魃,所见之国大旱,赤地千里,一名旱母。
地底深处有旱魃,上面依旧能草木茂盛,竹林幽然,看来传说也不可尽信,又或者那道已经灰飞烟灭了的符才是关键。从符纸来看,这似乎是一只在古蜀国望帝杜宇就已经被镇压了的妖物,追溯到先秦的国度,距离现在的宋初,至少也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那妖物被镇压这么长时间,居然还能攻击别人,当初被镇压的时候,不知道要折损多少人力,但是现在又被陆轻玺发现了,而且还作为一个陷阱,来攻击自己的大哥。的
那么陆轻玺和陆廷霄,应该是亲兄弟吧,他的目的是什么……
沈融阳只觉得倦意越来越浓,连耳边说话的声音都听不清,意识再也模糊不清,彻底陷入黑暗。
第 16 章
路很长。
一眼也看不到尽头,连两旁也是灰蒙蒙一片。
只不过他的腿却可以行走了,就像曾经一样,一步一步,与常人无异。
他不知道这条路通往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人算不如天算,即便你惊才绝艳,权势滔天,依旧无法预料自己的未来和许多意外。什么叫我命由我不由天,对于许多人来说,他所做到的,也许是命中注定的,他所做不到的,也许也正是意料之中。
当年在他最需要别人的时候,身边唯一的人弃他而去,而这一世,自己觉得了无牵挂之时,却有许多人需要他,视他为家人,甚至仰他为神明,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意外。
那么这条路,究竟要走到何时?
陆廷霄看着他。
紧闭的双眼,额头的湿热,显示这个人已经陷入昏迷,只是不复清醒时的谈笑自若,眉头还微微拧着,薄唇几乎要绷成一条直线,仿佛被梦魇深深困住。
刚才沈融阳突然没了声音,陆廷霄便觉不对,一翻他背部,果然看到原来五道血痕,已经变成紫黑色,连流出来的血水,都变成了深紫色,想是那妖物指甲中带上了毒性,如果毒性不烈,沈融阳也不可能失去意识。
事不宜迟,陆廷霄脸色带上凝重,封了几处大穴,又拿出北溟教的疗伤药品,撬开他的嘴巴喂下大半瓶,又将剩下的全数捏成粉末撒在对方的伤处,毫无可惜之色,对他来说,这些不过是身外之物,但若是张鲤看到,怕要跳脚痛惜不已。
伤口依旧狰狞,但血渐渐止住,只是依旧红中带紫,看来是余毒未清,陆廷霄眼神一冷,将他上身所有衣物都褪下,用口将伤口上的毒一一吮出,又单掌抵上后背,以内力逼出余毒,确保万无一失。的
"多谢陆教主。"微弱的声音从沈融阳口中吐出来,却不见丝毫颤抖,额头上的汗滴落下来,他的神智也逐渐恢复,背上痛楚犹如火烧,但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沈融阳生性看似随意,实则坚忍,自不肯作呻吟之举。
"因我而起。"陆廷霄淡道,见他醒了,便收掌转而蹲下身去检视方才被他们击毙的妖物。即便他生性冷淡,想起刚才那一番凶险,也不由得微微动容。
"这条地道,应是为了这旱魃而设,再往前也许还有出路。"沈融阳此刻脸色苍白,身子半歪在轮椅上,从洞口上方直射下来的阳光淡淡铺洒在他身上,更显虚弱,但从他无异于平常的语气,却又让人感觉不出脆弱,陆廷霄看过伤口,自然知道会有多疼,此刻见他如此,也不由多了一分佩服。
陆廷霄点头,突然道:"陆轻玺是我亲弟,今次变故,是我连累沈楼主了。"
沈融阳轻笑,笑声嘶哑,又间或咳了几声,苍白的脸色倒染上几许嫣红。"是沈某多管闲事,自当有此劫,何况你我联手,又有什么困局难解?"
陆廷霄不是婆妈之人,听他这么说,便也不再言语,只是对方话语中那句你我联手,倒燃起他许久未曾有过的期待。
二人绕过旱魃的尸体,往之前前进的方向走去,这次顺利了很多,再没有任何阻拦。
走过刚才旱魃出现过的地方,又一直往前走了许久,终于又看到尽头,只不过没有门,没有暗道,似乎便已是死路。
看来倒像是过关游戏。沈融阳略感无奈地想,手放在尽头的壁上摸索了一阵,"需要劳烦陆教主了。"
他有伤在身,这破墙之事自然只能交给陆廷霄了。
鸟语花香,树叶间光影斑驳。
本以为厚墙之后,必定又是另一番通道迷宫,没想到竟是海阔天空。
沈融阳稍加思索便明白了,方才那古道,定是一座千年古墓,只是被那些人封了其他墓道,只余下这条镇压着旱魃的,让他们进来。
只是这一片林木茂盛,芳草萋萋之地,却站着十余名白衣女子,正好横在他们前面。
为首那少女眉目之间笑语盈盈,很是讨喜。"陆教主,沈楼主辛苦了,我家公子说了,这千年古道必然拦不住二位,却没想到二位这么快便出了生天。"
站在她旁边的另一人,水绿罗裙,身姿窈窕,虽然蒙着面纱,沈融阳却一眼就认出她是曾经在舟中唱曲,后又连杀数人的阿碧。
"阿碧姑娘,许久未见,何以掩面而见故人?"沈融阳对着阿碧含笑道,心中已经转过千百念头。
阿碧最初出现,是为了凝光剑中的秘密,连杀林家庄数人,牵连甚广,现在再次见面,想必却是因为陆轻玺设计陆廷霄的事情,那么这个阿碧,陆轻玺,连同上次的锦衣人,没了凝光剑的秘密,是想从陆廷霄身上得到什么?
"沈楼主,阿碧有一事不明,还望沈楼主赐教。"阿碧的声音冷冷清清,十分悦耳。"为什么每次与你无关的事情都能遇上你?"
阿碧的言下之意是说他多管闲事,若无沈融阳,今日古道内那妖物指不定就能多困住陆廷霄半日。
沈融阳笑意加深。"那不正说明我与姑娘有缘?"
阿碧冷哼一声,不再言语,一旁那名笑容讨喜的少女笑得轻快,言辞之间却颇有恶意。"阿碧,他可是你未来夫郎的好友,难道你竟看上了人家不成?"
沈融阳眼神一深:"你就是唐二小姐唐紫晶?"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世上早就没有唐二小姐了。"阿碧说完,冷冷看向身旁少女:"公子可没允许你泄露我的身份。"
少女深深一笑,酒窝漾了起来,煞是动人。"我只是怕你不守妇德,提醒你一句罢了,你不多谢我的好心,反来怪我?"
阿碧,或者可以喊她唐紫晶,显然对这少女颇为忌惮,虽然眼睛里已经有恼怒的情绪,却又压抑下去,撇过头去,只盯着陆廷霄。
那少女也不作纠缠,转而向陆廷霄道:"陆教主,我们家公子思兄心切,日夜盼与您一聚,不知是否有幸能邀得前往?"
将人设计进镇压着旱魃的千年古道,叫思兄心切?
陆廷霄脸上不显,语气也淡淡。"若是不去呢?"
少女笑容不变。"你们少年分离,骨肉只剩兄弟二人,难道陆教主一点也不顾念手足之情么?"
陆廷霄不再言语,看她的眼光好似在看一个死物,并非冰冷无情,而是压根就没有起伏。
那少女在这种注视下终于有点维持不住笑容,她叹了口气,放软语气:"陆教主,我们家公子性情桀骜,但心地却是很好的,您身为他的长兄,于情于理,自当前往一见,公子腿脚不便,这次又染上重病,也许不久就……"话止于此,垂下头,泪盈于睫。
陆廷霄尚未开口,沈融阳却笑道:"思念兄长至于让千年旱魃与兄长为伴的,却也少见,据我所知,北溟教中并无凝光剑,不知姑娘此行所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们所要之物,公子想必已与陆教主说过,公子所要十分简单,对陆教主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但是事成之后,却是滔天权势,无尽荣华为报,却不知道教主何以如此固执?沈楼主既是陆教主好友,盼您好生相劝才是。"
"什么举手之劳能够换来滔天权势,不会是要陆教主起兵造反吧?"沈融阳笑道。
阿碧冷眼旁观,只觉得这两人一软一硬,刀枪不入,实是极难对付,今日之事只怕无功而返,只是身旁这个人,仗恃着身份和口舌,毫无罢休之势,甚至连公子,她也时时忤逆。
爱笑少女眨眨眼。"沈楼主说笑了,当今圣上即位未久,天下初定,我们怎会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至于什么举手之劳,您问问陆教主不就知道了?"
陆廷霄淡淡道:"就凭你们,阻拦不了。"不是质问,不是反问,只是平淡地描述一个事实。
"就凭我们,当然阻拦不了,今日我们也不是来阻拦的,只稍能绊住陆教主多一会,也算完事了。"
沈融阳心中一动,眉头微微皱起。
少女根本看不清陆廷霄是如何动作的,只一瞬间便站在她面前,待到要反抗,已慢了半拍,对方一只手掐住她的颈项。"你以为我不会杀你?"
即便竭力想作出镇定的模样,也掩饰不了眼中的恐惧,少女强笑道:"我等只不过是听命而已,教主何必为难?"她此时心中更恨方才阿碧只在一旁看着,没有出手,本来就心有芥蒂,这下更加决定若能回去,定要在公子面前让这贱人万劫不复。
阿碧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在一旁淡淡搭腔,对象却是沈融阳。"阿绯说得不错,上次沈楼主也见了,我的性命也不在公子眼中,若想以此要挟,还不如尽早回去做打算,免得损失更重。"
她这句话更印证了沈融阳方才所想,被陆廷霄挟持住的少女阿绯却是闻言尖叫:"小贱人,你敢泄露机密?!"
阿碧冷冷道:"这哪里算得上什么机密,以他们二人的能力,只怕早就能想到了罢。"方才阿绯甚至还想设下陷阱将二人一网打尽,却以他们的身手,连那千年妖物都奈他们不何,区区陷阱又如何困得住?
陆廷霄放开阿绯,淡淡吐出一字:"滚。"
阿绯从鬼门关逃出来,狠狠横了阿碧一眼,抚着脖子,犹不失气度,还朝陆沈二人盈盈一福,这才率领众人离去,倒引得沈融阳有点失笑。
待那些人散去,沈融阳道:"贵教不会有事吧?"
陆廷霄微微摇头。"分堂也许不保,但总坛一定没事,那里的阵法布置,连教中长老也不能完全知晓。"
北溟教总坛的阵法奇妙之处,沈融阳上次就领教过,既是如此说,他也就不再追问,只是话题一转。"那么他们想要的是?"
"教中禁地钥匙。"陆廷霄淡道,没有丝毫隐瞒,或者他觉得无需隐瞒.
第 17 章
苏勤长长呼了口气,将包袱丢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神清气爽。
终于摆脱那瘟神,这下可以好好四处走一走了。他看看窗外月色,眉毛一挑,走到窗前,单手支着窗棂,纵身一跃,从客栈二楼落下,拍拍灰尘,哼着小曲往镇上最大的秦楼楚馆走去。
大宋开宝二年,赵匡胤在位,在经过五代十国的烽烟四起之后,人们再也不愿意经历哪怕一天的战乱流离,统一自然成了众望所归。宋乾德三年,也就是五年前,北宋发兵攻蜀,后蜀国君孟昶降,后蜀亡。蜀地自三国以来,便被誉为天府之国,加上孟昶与其父孟知祥执政期间,并没有发生大的战乱,北宋攻蜀,对方更几乎是不战而降,因此蜀地反而是战乱波及最少的地区之一,许多中原百姓迁居到这里,短短几十年间,这里的繁华程度已经不逊于中原,就连一些规模比较小的城镇,也出现一派安居乐业的景象。对于百姓来说,谁做皇帝并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皇帝能否为他们带来安定的生活。
祈镇就是这样一个小城镇,它距离成都不远,又靠近官道,因此十分热闹,连带着镇上的娼妓行业也显得很发达。镇上最大的一间青楼,叫春欢楼。举凡青楼开办,最终目的不过是为了赚嫖客的钱,名字起得太文雅,只适合一些沽名钓誉的文人墨客和有钱没处花的王公贵族前往,对于一个小镇来说,这种直白露骨的名字当然是最受欢迎的。
苏勤在家的时候被苏老爹管得太紧,从没去过这种地方,出来之后听莫问谁和问剑山庄庄主二人笑谈几次之后,倒起了好奇之心,非要去看一看不可,只是一路上被沈星儿缠上,一直到现在才甩脱她。
春欢楼的老鸨看到这么个少年来逛妓院愣了一下,以往客人虽也有少年便放荡不羁的,却没有看起来如此正派的,他倒好,像来参观的,将其他客人衬托得更加恶俗。
老鸨心念一转,反射性地笑容满面。"公子贵姓,要坐大堂还是包厢?"
苏勤环顾四周那些衣衫半褪放浪形骸的男女,不由脸上一热,丢给老鸨一个银裸子,匆匆道:"包厢吧。"
老鸨暗笑:敢情还是个雏儿。
苏勤随着老鸨进了一间厢房,老鸨让苏勤稍等,便掩上门自顾出去。
苏勤百无聊赖地等了片刻,正待不耐烦起身,厢房门便推开了,进来两个妙龄女子,手中端着瓜果酒食,笑脸盈盈。
"公子久等了,奴家小然。"
"奴家小左。"
衣料轻薄,酥胸半露,苏勤噌的一下脸就红了大半。
那两名女子见状吃吃的笑,反而起了逗弄之心,一左一右在他身边坐下来,有意无意地依偎上去。
苏勤浑身不自在,突然有点后悔来这里了,为了转移注意力,也在两名女子的逗弄撩拨下,开始喝酒。
几杯下肚,脸色潮红,神智也有点混沌,他的酒量本不该这样差,只是这青楼之中的酒,无不下了催情药物,他初来乍到,自然不知这里面的门道。
身体觉得有些热,他喃喃道:"我去解个手。"便推开左右二女,起身开门。
两名女子觉得煞是有趣,也不去拦他,两人凑在一起说笑,商量好等这俊俏的少年公子回来便如何如何。
门外气息迎面而来,苏勤清醒了几分,解了手又按原路返回,突然听到其他房中传来的悉索说笑声,不由顽皮心起,于是便放轻了气息,用上轻功,一间间的听过去。
其中有不堪入耳的欢爱声,还有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卦,更有商量着别人,让自己店铺盈利的阴损诡计,苏勤但凡听到让人面红耳赤的欢爱声便跳将过去,只听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琐事,只觉人生百态,大开眼界,不知不觉已经远离了自己那间房,来到人迹罕至的偏僻之处。
"沈融阳……要挟……"
听到自己熟悉的名字,苏勤竖起耳朵,屏息靠近了些。
"若事成……大位……"
屋里说话的声音极小,几近耳语,就算把耳朵贴在窗户上也听不到多少,苏勤越发想听清楚,心急之下,气息一岔。
一枚碎银子从里屋破窗袭来。
糟了!
苏勤不及思索,转身就想闪人。
身后一股刺骨寒风袭来,速度不快却如影随形,苏勤加快了速度,身后那种感觉却摆脱不开,他连回头的时间都没有。
他想起沈融阳曾经对他说过的,与如意楼的联系方式。
身后诡异寒风越来越近,而他的轻功却已经到了极限。
苏勤忽然想起苏老爹,家里的两条狗,甚至还有刁蛮的沈星儿。
开封。
时渐天寒,路上的人都纷纷穿上厚重的衣服,却不影响往来的喧哗和热闹。
大隐隐于市。
不会有人想到如意楼居然会是开封大相国寺附近的一座大宅。
飞檐翘角,肃穆庄严,有着大户人家的派头,却无王公贵族的高调,大门上方牌匾俨然写着"沈府"二字,路过的人只猜想这可能是一个书香世家,或者年老致仕的官宦府邸。
侍剑上前敲门,不一会,门便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仆人,皱纹满面,佝偻着背,见到侍剑和他身后的人,皱纹顿时笑成一朵花。
"公子,您回来了。"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蕴含了一些惊喜和热情。
沈融阳心底漾起一丝温暖,笑容也真挚起来。
"嗯,福伯,我回来了。"
如意楼因为他的归来而热闹起来,端茶递水和准备饭食的人差点撞成一团,去通报的人又和正欲前来汇报的人错身而过。
沈融阳刚进正堂,一名鹅黄衣裳的女子随即也走了进来。
"小芸,近来可好?"
乐芸点点头,含笑福了福身,在下首坐下。"一切尚算安好,喜总管往辽国未归,怒大哥去视察苏北的铺子了,哀姐姐听说您来了,正在做些菜肴,一会便好。"
这喜怒哀乐四人,便是在沈融阳之下,辅佐他掌管如意楼的四名总管,其中以喜容年逾六十为尊,乐芸刚满二十为幼,依次排下来,是上一代如意楼主,也就是沈融阳的师父栽培出来的人,除了喜容来历莫测,当年被老楼主所救感恩留下来之外,其他三人几乎是与沈融阳一起长大的孤儿,除去主仆名分之外,彼此更像朋友或亲人。
"公子,听说这一路上,跟着您的人可不少。"乐芸略感无奈。
"在荆湖北路就被我们甩开了。"侍琴得意道。(注:荆湖北路,即武昌)
沈融阳与陆廷霄在青城山下分手之后,陆廷霄即回北溟教,而他则召回侍琴侍剑,不紧不慢地回开封,一路上跟了不少人,沈融阳却没有出手,只让侍琴侍剑设法将其甩开。
乐芸微微蹙眉。"公子可知道跟踪者为何人?"
沈融阳不答却问:"这边探查的结果如何?"
"极难查到,对方分散各处又很隐蔽,我们的人查了许久,才摸出一点蛛丝马迹,约莫是与晋王有关。"乐芸知道自家公子极厌恶扯上与朝廷有关的是非,却仍不得不告知,在她看来,晋王的举动,也许意味着朝廷的动向,便将自己的推测也说了出来。
沈融阳所想却正好与她相反。
晋王赵光义,当今圣上之弟,在除去早夭者的赵氏兄弟中排行居中,曾有拥立之功,并随其兄南征北伐,又受太后喜爱,宋史说他"性嗜学,工文业,多艺能"。
这样一个人……
沈融阳只手撑额,陷入沉思。
他所在的这个时代,已经远离了群雄并起的乱世,虽然西有吐蕃诸部,北有辽国甚至高丽,在不久的将来更有西夏立国,但这并非一个你登高一呼就能四聚人才而造反的环境。他纵然知道一些后事,也拥有令江湖中人称羡的地位和财富,却并不意味着自己就天下无敌。在之后的几十到一百年间,诸国将会有一段很长时间的对峙,这是彼此实力均衡所注定的历史,是任何人力无法改变的,自然也包括他。
所以他只希望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自己与身边的人都自在无拘,对于朝堂乃至国家的未来,不能也不想去涉足。
但是现在,晋王把手伸进江湖了,从林家庄的数条人命,到困住他与陆廷霄,无不让人心生疑问。
未来的宋太宗,你究竟想做什么?
农历十一月被称为冬月。
冬至大如年。
对于辛劳了一年的百姓来说,进入这个月份,意味着可以稍作喘息,开始准备冬至祭祀的用品。
"下雪了!"白皙的手伸出来,接住更加无瑕的雪,乐芸惊喜道,却在回头看向梅树的那一刻消声。
那人静静地坐在梅树下,初冬的细雪飘落在他衣服上,随即消融,头发也蒙上星星点点的白色,他正抬头看着梅花簌簌落下,嘴角含笑,刹那仿若永恒,乐芸突然有种涌上心头的感动。
"瑞雪兆丰年。"沈融阳轻轻道。
"好久没和您一起过冬至了,"乐芸突然把手放到嘴边捂着,满足地吐了口气,"希望今年冬至之前喜总管能回来。"
"能有你们,是我的幸运。"沈融阳看着她孩子气的动作,微微叹息。
乐芸眨眨眼,想把涌到眼眶的泪意眨回去,终究还是忍不住背过身去偷偷擦掉,才又转回来。"能有公子,才是我们的幸运。"
她还记得刚认识沈融阳的时候,他还很小,却已经一副老成的模样。如意楼有今天的规模和成就,离不开历代楼主的苦心经营,更离不开沈融阳的能力和手段,老楼主逝世时,沈融阳也只是微微哀恸,却无眼泪,但他们比谁都要明白,在他看似淡然随意的外表下,却是一颗愿意去保护自己身边的人的心。
他本该是意气风发的,潇洒不羁的,如果没有这身上的残疾,如果他能下地走路……老天何其残忍……这样的公子,但凡是略有慧眼的女子,没有不会发现你的美好的吧,只是要怎样的女子,才能入了你的眼,与你白头……
"公子。"一身灰衣的女子抱着一个酒坛子走过来,芳华正盛,却挽髻作未亡人妆。
"哀思。"沈融阳挑眉,有点讶异。"你说下两个小菜,怎么抱了个酒坛子来?"
哀思本不姓哀,只因父母从小为她订下的夫家死于战乱,两人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对方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她有感于世道无常,自此心灰意冷,不想再嫁,便作了今日这般装束。
"来人送来陆教主手书,又附送上这酒。"
沈融阳打开信封。
此酒名雪酿,需冬日于梅开雪落之时酌。闻君喜竹,邀十二月初二共赴黄山观雪竹。
短短两句话,却令沈融阳慢慢扬起笑容。
此信是报教中无恙之信,更是定下相会之约的信。
陆廷霄此人,果真有趣得很。
沈融阳抚掌大笑,引来乐芸和哀思面面相觑,认识公子二十余年,从未见过他如此畅快的笑。
少时,又有一人来报,却让沈融阳再也笑不出来了。
冷月刀苏无伤之子苏勤,死于成都府祈镇春欢楼内。
那个笑着对他说,要先走万里路,然后学他一样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少年……
那个拍拍他的肩膀,豪气说既然我们都同往赏剑大会,那就一起上路的少年……
一股悲哀从心底淡淡地蔓延开来。
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收紧,沈融阳闭上眼。
第 18 章
"来,张开嘴。"
精致小勺盛着莲子粥递过去,小嘴微微张阖来者不拒。
"乖,再来一勺。"
喂的人很满意,又盛了一勺递上前,对方却扭动身体,不肯再吃了。
"摇光,不吃完的话今天就不带你出去玩了。"那人微微皱眉,半哄半威胁道。
对方果然安静下来,露出羞涩的笑容,吃下粥,却依旧不说话。
阿碧推门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公子……"她轻轻地出声,背对着她喂食的人转过身来,正是那天满脸愤恨的翩翩公子陆轻玺,只是现在的他却神色平和,甚至还残留着片刻之前的温柔,让阿碧暗暗一叹。
"我大哥他们脱困了吗?"陆轻玺把小碗放在桌子上,又拿布轻轻拭去摇光嘴上的残渍,神色是意料之中的平静。
"是的。"阿碧微微垂下头,"本来预计能够困住他们五天的,现在却只有一天,就让他们走了,那我们的计划……"
"罢了,我早就说过此路不通,他们不听,平白看轻了我大哥和沈楼主,枉我还在我大哥面前作了一回小人。"他抬手制止阿碧的话,轻轻一叹,便连转身坐下的动作都优雅得很。"北溟教总坛中阵法甚多,非轻易能取,此事容后再议便是。"
"阿……玺……咯咯……"名叫摇光的少女容貌秀致清丽,神情却宛如稚子,不解人事。
陆轻玺的神色温柔起来,手抚着她的乌发。"阿玺哥哥在这里。"
"摇光的病……?"
"上次御医来过,说摇光的病,除非有神迹,否则这辈子她都不可能恢复过来了。"陆轻玺淡淡道,温柔的神色却一点一点的,染上悲哀,那悲哀仿佛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看得连阿碧都觉得也慢慢地悲伤起来,不知道是为他,还是为自己。
除去人事不知的摇光依旧笑得没心没肺,其余两人就在那里静静地站着,默然无言。
晋王府。
饱蘸墨汁的笔尖落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写字的人显然还缺乏闲适淡定的心态,有时候收笔也显得犹豫。
"厚德载物。"旁边锦袍玉带的人念出这幅字,微微摇头。"崇儿,说过多少次了,写字不能三心二意,像你这样犹豫不前,将来行军打仗也无法果断下令,也许会影响一场战斗的成败。"
年方五岁的小男孩微微撅起嘴,似懂非懂地听着,尽管大眼睛流露出机灵伶俐的神采,但他父亲所说的话,却远非他这个年纪所能理解的。
他父亲露出慈爱的神色,摸摸他的头,拭去他脸上的墨痕,道:"去洗把手,出去玩吧。"
小小的赵徳崇欢呼一声,"父亲,我可以去找皇叔玩吧?"
他口中的皇叔,是秦王赵廷美,生性豪爽不羁,尤其疼爱他这个侄儿,说来也怪,身为晋王嫡子的赵德崇,反而自小与这个叔叔十分投缘,几日不见就浑身不自在。
再铁血的人在面对儿女的时候,总会流露出血缘天性的一面。晋王神情和缓,正想点头,门外有人来报:"王爷,门外有人求见,自称姓沈。"
晋王心念一动。"什么模样的?"
家人迟疑了一下。"峨冠博带,身着白衣,气度很好,只是坐着轮椅。"(注:家人,即仆人。)
晋王点点头。"请他来书房,上茶。"又转头对赵德崇道:"崇儿去找你皇叔玩吧,早点回来吃饭。"
小男孩不忘给父亲行礼道别,这才恢复本性,冲出门去,看得他父亲忍不住笑了起来。
若时光倒退二十年,自己只怕比他还顽皮吧,那个时候,大哥,他,还有廷美一起镇日厮混,还落下母亲几顿责罚……
思绪之间那白衣人已被家人引了进来,他摇摇头,把不该有的杂念甩掉,暗笑自己儿女情长起来。
"见过王爷。"白衣人朝晋王拱手微笑。
"没想到沈楼主竟会亲自上门,请。"晋王回以微笑,暗赞来人好气度,手往屋内一引。
待家人奉茶上来,晋王凝目他身后之人。"这两位是……?"
"在下左右二侍,无需避言。"沈融阳噙笑。
晋王颔首,因其出身及随其兄南征北战的缘故,他对江湖中人从来没有有丝毫轻视,这些仿佛与朝廷同时存在于另一个世界的人,往往更能起到一些常人无法达到的作用。即便对对方的来意猜到几分,但他终究还是没想到,那个传闻中神秘莫测的如意楼主会亲自前来。
"沈某此来,是想与王爷做一桩买卖。"与其拐弯抹角不如开门见山,沈融阳啜了口茶,缓缓道。
晋王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神色讶然。"本藩不是生意人,再者,也从来没有人敢和本藩做生意。"
沈融阳不疾不徐,温煦的笑容让人感觉他只是在说今天天气很暖和。"王爷稍安勿躁,且听沈某说完,这桩买卖,对王爷有百利而无一害。"
"哦?"
侍琴上前,将手中木匣置于晋王旁边的高脚几上。
"请王爷打开一观。"
晋王惊疑未定,打开匣子,讶异之后却脸色沉了下来。"沈融阳,你这是何意?"
"王爷忘了吗,这是王爷苦寻多年而未得的东西,正好草民身上有,王爷不惜万金从草民身上购得的。"沈融阳神色未变,缓缓道。
指节敲着扶手,半晌,晋王慢慢道:"既是买卖,沈楼主所要何物?"
"沈某所要很简单。只希望以后一些江湖中事,王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莫要插手。"
晋王眯起眼。"你在要挟本藩?"
"当然不是,"沈融阳叹了口气。"沈某有个好友死了,我只希望在找到凶手之后,王爷不要干涉。而这些,并不需要费王爷一丝力气,更对王爷无丝毫损害。"
"哦?"晋王挑眉,神色淡定下来,却多了点兴味。"对令友的死,本藩深感惋惜,只不过,如果沈楼主要找的人是本藩亲近之人,难道也要本藩袖手旁观不成?"
"王爷,您天纵英才,自然知道沈某的意思,不需要如此出言试探。"沈融阳笑了笑,看着晋王,一字一顿:"纵使不做那些事情,王爷,沈某与你打个赌如何?"
"什么赌?"
"十年之后,天下归你。"的
晋王脸色大变,游目四顾,拍案而起,却是压低了声音:"大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仅此一句,不再多言。"沈融阳点头微笑。"王爷纵然不插手江湖中事,想要之物,也是手到擒来,无须多费功夫。为人君者,襟怀坦荡,方能容天下万民,当今圣上之下,惟有王爷之风最似圣上,余下各子皆平平,既如此,舍君其谁?"
晋王心中怦然直跳,多少年了,有人第一次当面说出他从来不敢宣诸于口的话,他的兄长正值盛年,他虽有所思,却不敢大动,却没想到是一个江湖中人直言道破他的心事。
心念电转,便悄然起了杀意,沈融阳自然看了出来,却只是一句话就消弭了他心中所想。"沈某所言,只是为了让王爷转换思路,换一个角度去思考和做事,未尝不能得出更好的结果,江湖中人,即便武功再高,诡计再多,终究上不了大堂,治国治军,甚至边陲外患,岂能凭这些人就高枕无忧?"
晋王细细思索他有些怪异的用词,觉得未尝没有道理,面上却不显,转而一笑。"本藩以前就从未发现像沈楼主如此巧舌如簧的江湖中人。"
沈融阳摇摇头,"晋王此言差矣,沈某只能算半个江湖中人,却要算大半个生意人,这商贾之道,不能一语中的,岂不是很容易吃亏?再说沈某自幼残疾,只能以口舌稍胜聊以□了。"
晋王失笑,暗道这人真是口才了得,却也真是被他一席话说服了大半,再者他所求之事,确实于己无半点损害,还平白送了个大人情,自己何必拒之门外。
却还要装作深思良久的模样,方才捋着半短不长的胡须道:"本藩今日就卖沈楼主一个人情,此后江湖斗殴,若与百姓无碍,绝不干涉便是。"
"如此便多谢晋王大义。"沈融阳拱手微笑,慢慢道。
他生性不喜与朝堂中人打交道,只因自己知道后事,历史的轨迹不会因为自己微末之身的介入就会有什么改变,所以他一直都尽量避免去和这些人接触,除了生意所需。但是现在,他不得不亲自找上晋王,只因苏勤之死,对方纵然不是晋王指示,也必然与他有所联系,那个少年……
沈融阳敛眉叹息,无论如何,他终究是不会活过来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目送沈融阳离去的身影,晋王沉吟片刻,唤人进屋。
"赵安,你让王妃将这个匣子送到内廷给太后,就说是本藩千辛万苦求来的千年茯苓,对治疗母后她老人家的心悸很有好处。"
"是。"
"等等,"晋王又想了一下,喊住人。
"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你修书一封,给那个人,就说最近让他收敛一点。"
"是。"
晋王暗道,不要怪本藩没有通知你,当初跟你合作本来就是不得已,现在朝堂内本藩羽翼已丰,又何须你画蛇添足。
第 19 章
将近冬至,天渐渐地冷下来,有时傍晚天色就开始变暗,像当时领先世界的繁华都市——开封,每每这种时候路上行人也会变得很少,更勿论一些偏远山村小镇,当雪覆盖了一切,整个人间仿佛安静下来,如佛经所说,身如琉璃,内外明澈。
今年的雪来得特别早,从细细如碎末到鹅毛大雪,一连下了十来天,家境殷实的人家宁愿缩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惟有为生计而奔波的劳苦人,不得不在大雪中挥汗来去。
然而却还是有人冒雪上山的。
天底下与道教有关的山何其多,黄山又是一座。这座黄帝率容成子、浮丘公来此炼丹,得道升天的仙山,在唐天宝年间,被唐玄宗改名为黄山。此山虽险也奇,历代皇帝封禅却不喜欢在此处,而它最出名的,是山上的怪石耸立,青松常存。
道观本就香火不盛,遇到大雪封山的时候,更是寸步难行,没有人会有闲情跋涉上来烧香,因此道观的生计全靠自己种些蔬菜自给自足,或者采些草药下山与药商换钱买些柴米油盐。
观中有一老一少,老的叫长生,年逾七十,收养了一名在襁褓中便被山民遗弃的小道童,叫紫溪,这两人相依为命,日子倒也清苦平静。
紫溪毕竟年少,耐不住一天到晚都在道观中闷着,偶尔也出去采下药,逗下松鼠兔子——由于老道士从不吃荤,所以至今紫溪也不知道这兔肉的味道是什么。
这天一大清早,他打开道观大门,准备清扫门前的雪,便看到一个白衣人从道观门口路过。
这白衣人气度极好,也很好看,他想不出更好的词,但他长得肯定要比他看过的人都好看,只是最奇怪的是,他却好像不能走路,需要坐在轮椅上被后面两名少年推着走。
紫溪大奇,他在山上这么多年,从来也没见有人坐着轮椅上山的。
少年人好奇心盛,便想上前搭话,又觉得有点唐突,心念一转,转身入内,端了碗水出来。
"诶,三位客人,且等一等!"
三人闻声停住脚步,白衣人神情和蔼地看着他。
"这位小道长有什么事吗?"
紫溪有点不好意思,把水递过去,"这大雪封山的天气,你们一路上山挺辛苦的吧,看你们又没带水囊,这道观里有水解渴,三位若不嫌弃的话,就请饮下吧。"
白衣人带笑点头,对他的好意表示感谢,接过水喝了一口,又递给身后两名侍童,他们也相继喝了几口。
看到眼前的人没有拂了他的好意,紫溪高兴地咧着嘴笑。他虽然常年生活在山上,却并不是不解人事,有时候自己带着草药去山下药店贩卖,却经常受到轻视,这位大哥看起来要比那些人好看上一百倍,却全然没有他们的市侩。
"这样的天气,你们还上山来游玩吗?"紫溪好奇,又多问了句。
白衣人颔首。"雪中赏竹,正是一趣,此行正欲上山访友。"
还有人在山上?
紫溪瞪大了眼,这些人都不怕冷,这大雪的天气上山看竹子?
白衣人仿佛看出他的疑问,却并不作答,只笑着说:"这道观看起来倒别致,请问是小道长清修之处么?"
紫溪摇摇头。"我和师父在此地居住,师父常说,世事多繁华,不过都是过眼云烟,世人执着,山上和山下其实并无区别,身在万丈红尘与跳出红尘之外也并无区别。"说到最后,活泼的小道童竟也多了几分肃穆和慧根。
这真的是出自道士之口吗,怎么听着像佛家的谒语。白衣人挑眉,却只笑道:"原来如此,老道长竟也是个世外高人,来日有缘定当拜见。"
紫溪又与这白衣公子聊了几句,这才恋恋不舍地看着三人远去。
他与世隔绝,老道士毕竟上了年纪,虽然待他甚好,话却不多,难得遇上一个投缘的人,心下也十分高兴。
这也许就是师父所说的机缘吧。
陆廷霄上黄山,不是看石,也不是看松,而是为了看竹。
黄山的竹名声不显,却是成山成海,无处不见,在大雪映盖下,更如同远离尘世一般。一望无际的雪白中,丝丝翠绿从雪中脱颖而出,层层叠叠,意境深远。
风扬起雪白的衣角,人却兀自负手不动,看着山间笼罩不去的行云,神情平静,远远望去,几乎让人分不清是雪是人。
他很少穿白色的衣服,但一穿上去却有种很特别的气质。沈融阳着白衣,是清俊淡然的白,他则像这黄山雪竹,是清冷深邃的白,让人摄于气势,不敢近身。
"没想到你这么早就上来了。"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陆廷霄并不回身,眼底却已经有了波动。
"我也没想到你提前这么多。"
"如斯美景,岂能落于人后。"沈融阳笑道,将手中篮子放在石桌上。
这是?陆廷霄转身,挑眉。
"在山下买的,冬至将到,应个景。"沈融阳拿起盖子,竟是一大盅热气未散的汤圆。"北方的习俗是冬至吃饺子,汤圆难以寻觅,这山脚下倒有多家,到底是淮河以南了。"
"你是南人?"陆廷霄走近坐下,便闻到清甜的香味,即便他并不重视口腹之欲,却也有尝一下的念头。
"生来便双亲亡是南是北。"
闻言心中微微一动,不由抬眼看他,只见沈融阳含笑摇头,神色并无异常。
侍琴心性好动,早与侍剑到别处游赏,余下陆沈二人,在这大雪纷飞的数九寒天,于山中赏竹吃汤圆,倒也算一大奇景了。
第 20 章
山中的日子异常平静,平静到沈融阳觉得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隐士生涯。
从前到现在,他一直在奔波,开始也许是为了自己,后来却是为了责任。在他周围的这些人,喜总管,乐芸……甚至于侍琴和侍剑,无不以他为中心,视他如同晚辈,兄长,家人,他在接受着这些温情或忠诚时,也必须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为他们撑下一片可以安心可以依靠的庇护。
现在这样远离尘世的静谧,竟是他为数不多能够彻底抛开那些阴谋算计,责任义务而享受的奢侈。
山野中云雾飘渺,青竹明雪,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正是上佳的修炼之地,陆廷霄原本以为天台山的风水已经很不错了,却没想到黄山还要更胜一筹,可惜北溟教总坛却不可能搬到这里,否则于他的进境实在大有裨益。
武功到了陆沈二人这等境界,早已无需借外力(如别派的武功)来增加自己的修行,真正难以突破的是自己的内心。俗话说学无止境,即便到了他们这般独步武林的功力,也并不敢说就此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草一木,花落叶枯,这种大自然极寻常的现象,反而恰恰是最富有灵性的,兴许在不经意间,就能给人以突破的灵感,这跟佛教典故中释迦拈花一笑,明心见性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转头看沈融阳,那人却已坐在那里,静静闭上眼睛,好似睡着一般,周遭青竹映衬白衣,显得颈项更加白皙。
陆廷霄扫了一眼,知道他没有睡着,却没说话。信步走至竹林旁边,随手折下一根竹枝,平平挽了一个剑花。
他的剑并不快,也很少有花俏的招式,与一些名门大派的剑法大大不同,却在一招一式之间,都隐藏着凌厉和杀机,即便站在旁边的人,也会产生剑尖从四面八方缠上自己,无处可逃的窒息感。
这是一个真正的高手,也是一个真正的剑客。
也许他并不在意自己在武林中的排名,但是他的武功,单凭这手剑法,确确实实足以笑傲江湖。
若有人以为这只是天赋异禀加上先天环境的优越就能铸就,那就大错特错。
这世上或许有捷径,却断然没有不劳而获的东西,就像给你一座金山,你不懂善用,几年之后也许就是一撮金沙,而不是几座金山。陆廷霄拥有今天这种成就,没有经过夜以继日的苦练,是不可能达到的。就像外人只看到沈融阳在轮椅上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风度,却很少有人去想过,这种风度是建立在强大实力的后盾下,而这种实力,意味着要付出比别人多许多倍的辛苦。但是陆廷霄想到了,因为他的武功也不是从天上平空掉下来的,他看到沈融阳微笑背后的心血。
所以他尊重他,他尊重他的付出,他尊重强者。
陆廷霄剑锋一转,漫天杀机顿消,取而代之的是看似消极无为的步伐和拙朴的招式,却能在举手投足之间,不知不觉把人绕进去,制敌无形。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巧若拙,返璞归真。
沈融阳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正看着剑光之中的白影,眼中不掩赞赏。
他因为腿脚的缘故,不可能习练剑法,但假若他可以习剑,成就也不会超过陆廷霄了。陆廷霄的剑法,早已到了人剑合一的地步,在剑的世界里,只有他,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剑。彼此心灵相通,再无旁骛。
"好剑法。"
随着沈融阳一声喝彩,那人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最后,丢弃在地上的,依旧是一根寻常的竹子。
"手中无剑,心中有剑。廷霄兄这一手,放眼世间,几乎没有对手了。"沈融阳笑叹道。
"如果你愿意,大可在其他方面超过我。"陆廷霄坐下来,将杯中龙井一饮而尽,淡淡瞥了他一眼。
沈融阳心知他又想劝自己专心于武道,便不再搭话,自顾喝茶。
陆廷霄虽然知道他所想,却也无法。
他生平难得一对手,自然希望对方能够像他一样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在武功一道上寻求突破,虽然他们现在谁也没有办法彻底打败另一个人,但是如果沈融阳一味在俗事上分心,假以时日也许自己就会失去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了。陆廷霄略有遗憾地想道。
两人方向本就不同,沈融阳以武入世,在凡俗世事中起伏,陆廷霄以武出世,在繁华喧嚣外避世修行,但这并不妨碍二人惺惺相惜,彼此欣赏。
从天台山上切磋,到枯井之中生死一线,再到今日黄山共茗,陆廷霄虽生平并无朋友,也无意去结交所谓朋友,但沈融阳对于他来说,确确实实是一个意外,却并不令人反感。
而沈融阳从前世,到现在,将近五十年的时光,从无一人能够不依靠他,或者不因有其他目的而接近他,又或是不需要他庇护而真正存在过,即便是亲近如喜总管、哀思、乐芸他们,他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责任。而陆廷霄,却是一个真正的强者,他不需要他去费心算计,更不需要自己的照顾,这是一个与他平等,甚至心志比他还要坚定,也给他任何压力的人。
"此时无雪,到附近走走何如?"喝完这杯茶,沈融阳笑道。
陆廷霄自无异议,二人徐徐往山间小径行去。
刚下完雪,新雪未融,铺满山路,压着竹枝,不时簌簌落下,泉石皆白,有着与世隔绝的寂静。陆廷霄行走,踏雪无痕,几近无声,沈融阳坐着轮椅,再怎样也不可能不发出声音,于是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轮椅轱辘转动的声音,二人一路无语,各自享受着这份宁静。
沿着被雪掩埋的小路走了一段拐弯,便看到一座道观,因为常年没有香客光顾,整座道观显得破落简陋。
有个人坐在道观大门门槛,头埋在膝盖里轻轻啜泣,正是那天上山时端着水跑来搭讪的少年。
"小兄弟怎么了?"
紫溪抬头,那天坐着轮椅的白衣公子就在他面前,微笑询问,自己哭得太过投入,竟连那明显的轮椅滚动声都没听到,只是他后面又多了个人,却给人难以亲近的冰冷感。
"师父他老人家病重……"哽咽着,紫溪喃喃道,沈融阳却一听就明白了,生老病死,纵然再寻常不过,但对这个从小就和师父相依为命的少年来说,也是致命的打击。
上次听这少年所说,其师倒像是个深谙佛理的人,却怎么会是个道士,沈融阳微微起了好奇,便道:"可否让我们也进去探望一下他老人家?"
紫溪点点头。"随我来吧。"
三人进了内堂,就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道士跌坐在榻上,屋内颓败破旧,连老道士身上的道袍都已经褴褛不堪。那老道士闭着眼,下巴微微颤抖,仿佛知道他们进来,却没有力气再睁开眼。
"师父!"少年扑了上去,大声哭泣。
"唉…………"
微弱的叹息在内室幽幽响起,就像生魂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从黄泉之下传过来。
"紫溪……"老道士颤巍巍地抬起枯瘦成骨的手,缓缓摸上少年的头。"生死有命,不要如此介怀……"
"师父……"紫溪哽咽道,"您千万别说这种话,您,您要是不在了,我可怎么办?"
"世事不因人而在,不因人而亡,天地轮回,本是寻常。"
轮回明明是佛教用语,怎么会出自一个道士之口?沈融阳纵有万般疑问,在这情景下也不好开口,老道士却仿佛感受到他的目光,缓缓地,困难地睁开眼,看着他。
"这位来客,老道有一事相求。"
"道长请说。"
"我身死之后,小徒无人关照,请在你下山之时,顺道带上他,沿途有道观之类,便可让他自寻去路……咳咳"老道士气力不济,说起话来倒是吐字清晰,沈融阳却知不过是回光返照,心下悯然。
"道长所托,不过举手之劳,自当完成,只是在下有个疑惑,道长身在三清,何以口言佛偈?"
老道士微微一笑。"老道自幼当了道士,年轻时资质不错,师父便想将衣钵传授给我,后来我读了些佛经,觉得佛教一些说法,与道家都是不谋而合的,人在一方,难免眼界狭隘,如若能吸取两教之长,说不定又是一番天地。"
他大大喘了口气,续道:"可惜老道这番想法,并不为师门接受,不仅不为师门接受,连天底下的道门,也容不得老道这些悖论,而佛门那边,却觉得我不伦不类,所以,我竟成了佛道两家厌弃之人,上得黄山来,一晃眼,也已经许多年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后面只剩叹息,只摸着紫溪的头,无奈之中露出慈祥,气力已竭,再也说不出话了。
沈融阳默然不语,老道士说的这番缘故,他却是略知一二的。
佛道之争,由来已久。
当年李唐建国,以老子后人自居,自然以道为尊,但是唐初强盛,自然四方来朝,文化灿烂,宗教也就纷纷冒出头来。玄奘自天竺带回佛经舍利等物,太宗亲迎,到武则天时期为了统治目的大盛佛教开始,佛道两家原本暗潮汹涌的矛盾开始明化,甚至一直到后来的元明,就没停止过。从朝堂到江湖,彼此虽谈不上誓不两立,却必然是一山难容二虎的,在这种情况下,老道士这种兼容并包,海纳百川的言论,显然就非常不切实际。
但不能不说,他这种执着,是值得敬重的,本身的观点是超前的,却不为当世所容,自己却也不退却,在远离尘世的地方默默坚持,直到生命终结,这样的心志,即便没有武功作为后盾,也不是人力所能征服的。
沈融阳既然答应了他,老道士便了却了一桩心事,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撒手人寰。
陆廷霄从头到尾表情淡淡,他的想法,与老道士刚才说的差不多,生老病死,本来就是寻常之事,没有人逃得过,这个老道士终其一生坚持自己所想,也算是求仁得仁了,没什么好感叹的。
紫溪自然是哭得死去活来,沈融阳劝慰一番,又帮他葬了老道士,因这些琐事在道观内多逗留了几日。
少年因师父临终所言,自无异议地跟着他们,他生性豁达,虽然伤心师父之死,这些年却也在耳濡目染之下颇具灵根,不多几日就恢复过来。
侍琴侍剑前来会合之后,五人便下了黄山,来到山脚的客栈歇息,却恰好接到武当传来的讯息。
十日之后,武当于素秋将接任武当掌门,请如意楼主前往观礼。
尾 声
上次离魂术的事情,沈融阳对于素秋有恩,此番武当新掌门继任大典,自然是要邀请他的。
话说如意楼主将来函阅毕,递给北溟教主,肃然道:"武当能人甚多,教主愿屈尊前往一观否?"
陆廷霄接过信来,一眼扫过,表情依旧淡然无起伏。
"可。"
沈融阳失笑,发现这男人有时候还真有趣。
突然想起从苏州开始的这一路上,苏勤死了,阿碧却是唐紫晶,莫问谁不知道去哪逍遥了,却多了个陆廷霄,还有一直陪伴着他的侍琴侍剑。
真是跌宕起伏,令人唏嘘。
这世上,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而前路,还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卷二 完。
第 21 章
武当山的名声在宋代为最盛,至清朝则没落,现在虽然还没有到历史上最繁盛的时期,但是武当派在武林中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
沈融阳一行五人来到山下的迎客亭,便已有道人站在那里,为上山来客指引去路,想来也是因为新掌门继任大典在即,才有此设。
那道人年纪三十左右,蓄着短须,看上去很有精神,见五人走近,便主动迎上去稽首道:"敢问这位可是如意楼主?"
"正是沈某。"沈融阳点头微笑,他压根就不用自我介绍了,武林中也没几个坐着轮椅的,人家一眼便认了出来。
那道人说道:"不巧,诸位来得有些晚了,接任大典刚刚开始,新掌门命我在山下等候诸位,请随贫道来吧。"
武当并不是天下名山之中最高的,更不是最低的,在武当派的多年经营下,从山脚到上面的三清大殿,有一些捷径可以走,有一些小路是死路,如果没有人带领,单凭自己想要上山,花费的时间就会多很多,这也是以防万一的缓兵之计。
此时的掌门接任大典已经在进行,里三层外三层坐满了武林中应邀前来观礼的人,其中还有峨嵋派的钟璎珞小姑娘和木鱼和尚,钟璎珞经过上次师门长辈横死的事情,显然成长了不少,现在坐在那里,也稍微有些稳重的风范了。他们几人拣了个外围的位置坐下来,没有多少人注意,有也多是带着好奇或不屑朝沈融阳的轮椅上看,只有坐得远远的木鱼和尚认了出来,含笑朝他们合什致意。
于素秋原本是武当派的俗家弟子,虽然深得掌门青睐,为人也稳重大方,却没有出家,而武当派的规定,每一代掌门,能够继承前任掌门衣钵的,必须是出家修道的人。这样的规定是有一个道理存在的,你身在俗世,需要烦心的事情就很多,不可能专心致志地研究武学,像陆廷霄那样能够无视一切礼教,随时可以抛开俗务,还有一群属下劳心卖命的人,天下毕竟也就这么一个。
因此于素秋接任掌门,不仅要接受上代掌门训诫,当众立下誓言,接过代表掌门地位的祖师拂尘,还有一件事需要先去做,就是入道仪式,从俗家弟子成为一名出家人。
他们坐下的时候,于素秋已经穿上道袍,跪在蒲团上面聆听老掌门训示。场面庄严肃穆,观礼的人也不敢大声喧哗,周围响起戛玉撞金的道乐,令旁观者超凡脱俗,羽化成仙之感。
"素秋,"宋代入道远没有今人想得如此严格,举行仪式,脱下俗衣,换上道袍,受过训诫,就算是出家人了,无需像佛门那样另起名号,所以老掌门叫的还是他原来的名字。"你既接过这拂尘,以后便是我武当派第六代的掌门了。"
老道人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传到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是,弟子定将谨记此训,惩恶锄奸,将我武当派发扬广大。"
祖师拂尘是当年武当派开山祖师所用,传到于素秋手中已是第六代,虽然保存完好,但也是象征意义多于实用意义。
老道人双手捧着拂尘,神色肃然,正要交到于素秋手中,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喝止,俨然是女子所发,娇脆清晰。
"慢着!"
这声音一出,大家的目光自然齐齐向来者看去。
但来的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而且身着白裙,飘逸无双,一眼望去皆是女子,只是轻纱覆面,看不清容颜。
她们走完上山的最后一步石阶,踏着轻盈的步伐在大殿外的空地上行走,人数不少,脚步声却极小,也难怪在场几乎没人发觉。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在此放肆!"武当一名辈分不低的长老喝道。
"我们自然是来砸场的。"为首一名女子笑道,听声音便是刚才说话之人。她语气自然,毫无挑衅之意,却更令武当众人火冒三丈。
武当掌门,那名老道人制止了门人欲出口的怒斥。"诸位来砸场,也得有个缘由,武当派自问从无与人结怨,姑娘所言又是为何?"
那女子道:"还是掌门明理,武当派自然没有得罪我们的地方,可是眼前这位于大侠却是有的。"
此话一出,众皆哗然。
于素秋素来稳重,也忍不住皱眉不悦。
眼前这场面剑拔弩张,一个不好就得挥刀相向,看掌门看出一场血战来,倒也少见,观礼诸人心里惴惴,却都暗藏兴奋和看热闹的心理。
"我未曾与你们打过交道,为什么偏偏与我过不去,既是有事,来找我一人便罢了,何以还要杀我武当门人!"于素秋随手抄过旁边道人的剑,高声怒问。
"你可还记得八年前风雪桥上的谢嫣然?"
只一句话,便让于素秋脸色大变。
他的失态,自然也看到众人眼里,不仅观礼的人窃窃私语,连武当中人也觉得有异。
"她……还在人世?"
"凭什么始乱终弃的人还活着,遭受背叛的人却不能呢?"女子冷笑一声,"小女子今日前来,不是想与武当为敌,只是想将这人的丑事公诸于世,让大家都看看,这位所谓的大侠,究竟是什么货色!"
于素秋灰白着脸色,却什么也不说,只低头怔怔看着手中的剑。
众人一看两边反应,自然知道其中大有内情,正等着那女子和盘托出,这边武当派显得十分难堪,却不得不忍住气让那女子说下去,武当自诩名门正派,女子又是以苦主身份上门,若是不容人说完便出手,只怕还被在场的人以为急于杀人灭口。
沈融阳也来了兴趣,却不是因为这女子想要说的事情,而是因为他发现了一个人。
在这群女子中间,有个装扮一样,身形却显得有点高大的人,没有像其他女子一样面对武当众人,而是在拼命向他眨眼睛。
沈融阳暗叹,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装作不认识,免得被这个人丢光了脸。
明明是逃婚而去的莫问谁,居然会出现在这群来历不明的女子中间,最滑稽的是,他居然还学人家扮起女装,蒙上面纱。
第 22 章
其实这个故事既不老套也不新奇。
八年前,于素秋还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奉师命出门,路过苏州风雪桥,天就下起雨,附近也没有什么遮蔽的地方,虽然被淋湿的衣服可以用内力蒸干,但是这种感觉也绝不令人好受。正发愁处,几辆马车过来了,说是当地大户人家的小姐,到邻镇探亲。那姓谢的小姐听说有人没带伞,就将自己的伞出借,于素秋要向她道谢,谢小姐下车来还礼,这一还礼,便还出一段孽缘来。其时虽然也讲究女德,但宋初的男女之防并没有像后来程朱理学盛行的时候那么严谨,受恩道谢,这也是理所应当的。
说来也巧,就在于素秋办完事准备离开苏州的时候,又遇到这位谢小姐,这时候却轮到谢小姐落难了。她在探亲归来途中遇到贼匪,家仆拼死拖住贼人,让她逃跑,她一个深闺小姐,自然不可能跑得快,可就在快被追上的时候,刚好撞上于素秋。
之后,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许,两人在破庙里私定终身,于素秋将她安顿好,说好回去就禀告师门,一个月内就回来迎娶她。可是于素秋回到武当之后,他师父却跟他说了一件事情,他有意将衣钵传授给他,只是他阅历未够,又不是出家人,所以还要多加考量,也希望他自己做出决定。
若说娶妻与掌门之位孰轻孰重,对于普通人来说也许是前者,但对江湖中人来说,就不能以常理论定。于素秋自幼天资出众,师门对他青眼有加,寄予厚望,他自己从出道以来,除了在林家庄那次意外,未曾有过失手,无双剑于大侠之名誉满江湖,如果为了一个女子就舍弃自己二十多年来所追求的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他这个决定做了一年之久,终于派人去苏州两人约好的地方,安顿那位谢小姐,自己却不打算再露面了。谁知道派去的人回来跟他说,谢小姐不见了,在两个月前就走了。他既愧疚不安又有点意外窃喜,随着时光的流逝,这种感觉也就慢慢淡了下去,当他以为这一生再也不会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当他准备踏上武当派掌门这个位置的时候,却突然有人质问他,问他记不记得八年前风雪桥上的谢嫣然。
难道这世上,真的有因果循环?
"素秋,你说,这位姑娘说的,是不是真的?"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师父,也是武当掌门看着他,既有希翼,又有沉痛。
他没有回答,只怔怔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剑。
"看他表情便已知道真假,又何必再问,"那女子冷笑,缓缓道,"当日那谢家小姐珠胎暗结,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人,未婚有孕,又不敢回家告知父母,日日提心吊胆,终于有一次,在街上碰上自己娘家的人,被对方追赶,心急之下从石阶上滚落下来,那孩子……当场便没了,自己也深受重创,一病不起。"
"那她还活着吗?"声音有点颤抖,抬头看向那女子,只觉得眉眼之间有点熟悉,但是两人相隔甚远,又有八年之久,他不敢贸然相认。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么自己只能用罪孽深重来形容了。
"她命大,有人救了她,那人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将她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女子不再冷笑,声音平静下来,再也无波。"但是却告诉她,这一生她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现场静得厉害,听这女子娓娓说出这故事,都不时往于素秋那里看,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么于素秋只会一下子从武当派下任掌门,变成人人唾弃的小人。
武当派难堪异常,又发作不得,十分被动,老掌门的白胡子一抖一抖,让人觉得第一个气昏的人很可能会是他。
"嫣然,你是嫣然吧?"于素秋看着那女子,神色突然缓和下来,只是还十分苍白。
"谢嫣然已经死了,八年前就死了,于大侠认错人。"那女子淡淡道,转向武当掌门。"今日我们前来,只是想为这冤屈的女子讨个公道,难道武当派的名声,要毁在这始乱终弃的人身上?"
"你不要欺人太甚……"一旁年轻的武当派弟子提着剑就想冲出去。
"住手!"老掌门喝止了他,转头面对于素秋。"素秋,你说,我要听你亲口说,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莫问谁男扮女装,化妆其实很精妙,绝不是梳个头发,穿套衣服就能鱼目混珠,否则早就被人揪出来。
很多人都不知道他有易容的妙手,但是沈融阳知道,眼下混在其中对着他眨眼睛的人,虽然妆容和装束都无可挑剔,虽然个子也跟其余的人差不多,但是腰身这些东西是不可能改变的,沈融阳与他相识多年,看到他对自己眨眼,又注意到他的腰,要比他旁边的女子粗上一圈,自然就马上知道他是谁。
可是这会,莫问谁又不眨了,眼观鼻,鼻观心,就跟其余女子一样,十分规矩。
沈融阳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易容混在那里面,也不知道这群女子的来历,他只能静观其变。
至于陆廷霄,以他的心性,只当是来看一场比较无聊的戏,对于莫问谁,他当然认不出来,就算认出来,他也不会有兴趣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步错,步步错。
于素秋闭了闭眼,只觉得人生无常,莫过于此。
上一刻还是众人欣羡的主角,转眼之间就变成既不忠于师门,又欺辱良家女子的小人,周遭看他的眼光,即使旁人没有说,他也明白,无非夹杂着鄙夷,轻视,或者幸灾乐祸。
他看向他的师父,这个从小就对他最为看重,严厉且疼爱的师父,缓缓地,苦涩道:"她说的,都是真的。"
"你,你!"一巴掌过去,红痕立现。任武当掌门再好的修养,也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他无法置信,生平最得意的弟子,居然是这样的人。
武林中所有的眼睛,此刻都看向武当掌门,想看他将如何处置这桩变故。
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本来须发皆白却仙风道骨,这下子连站都快站不稳,一旁的弟子连忙扶住他,却被他一手拂开。
"师门不幸,出了这样的逆徒……"
是逆徒吗……不容于师父,不容于师门,更不容于世人。
于素秋的心渐渐冷了下去,扑通一声跪在武当掌门面前。
"师父,素秋不孝,做出这种事情,丢了您老人家的脸,更丢了师门的脸。"他面无表情,眼睛里流露出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又将身体转到那女子的方向。
"嫣然,这一生,是我对不起你,只盼来世,有机会再偿还。"
说罢横剑一抹。
"素秋!"
"师兄!"
"!!!"
现场乱成一团,所有人靠得再近,也没他手握着剑离脖子的距离近,一个习武的人有必死的决心,谁也来不及阻止。
武当掌门当先扑上去,却在检查了伤口之后颓然垂下手,长叹了一声。
那女子也没料到他会自戕,怔愣了半晌,在身旁女子提醒之后,才一言不发率众便走,谁也没有功夫去拦住他们。
混在其中的莫问谁也跟着走,还回头朝沈融阳抛了个媚眼。
这回侍琴侍剑也注意到了。
"公子,那女子是什么人,莫不是旧识?"其实侍琴想说的是旧相好,话到嘴边愣是拐了个弯,还是不敢说出来。
沈融阳望天。
武当出了这场变故,自然需要先关起门来料理,只能闭门谢客,大家表示理解,纷纷离去,沈融阳他们却没有走,在山脚一个客栈歇了下来。
"我有预感,今天晚上会有事发生。"沈融阳叹了口气,碰到莫问谁,通常就没什么好事的。"廷霄兄看似心中有疑惑未解?"
"我确实不大明白。"陆廷霄慢慢开口,却让沈融阳略吃一惊。能听他口中说出不明白三个字,那便值得细究了。
"他既贪恋武当掌门之位,又何必轻易许诺,左右不过是一个女人。"
他的意思是,天底下的女人都长一个样,你既然喜欢美女,找个不麻烦的就是了,甚至偷偷上青楼也不会有人发现,何必自寻麻烦,惹来个谢嫣然,断送了自己性命。
陆廷霄这句话,不是表示不明白情事,而是不明白何以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在他看来,一个习武之人乃至修道中人,就必须懂得控制自己的欲望,而不是放任欲望,这是最基本的要求。
"他只是一时情动,难以自持吧。"沈融阳一怔,没料到他会提出这种问题,想了一下,才道。
于素秋与他也曾有过数面之缘,甚至在上次的事中,还被自己救了一命,只可惜还是逃不过一劫。
"你动过情?"陆廷霄突然问道。
沈融阳被问得有点意外,照理说陆廷霄不是这么八卦的人,他微微一笑,举杯啜了口茶,道:"茶水有点粗糙,但还算清新。"
这是很明显的转移话题了,他不愿说,却也不愿敷衍对方,陆廷霄自然明白,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这两个人,都是天纵奇才,风华绝代的人物,若论武功、才识、财富甚至地位,他们也都是出类拔萃,惊才绝艳的,可偏偏就是这两个人,现在身边连一个女人都没有,说出去,只怕会吓掉天下人的眼珠子,也会让江湖中稍有姿色的少女不惜一切往他们身边挤过来。
两人之间沉寂的气氛很快被打断,因为房门被突然大开,而且进来一个人。
"他奶奶的,快憋死我了!"
来人穿着一袭优雅的白色宫裙,却大喇喇地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其姿势与容貌,是绝对成反比的。
陆廷霄看得很有趣。
沈融阳却苦笑,麻烦来了。
第 23 章
莫问谁坐定之后,开始叙述他的曲折经历。
果然应了沈融阳的言,唐门女子是不能轻易得罪的,莫问谁一口回绝了唐白玉的提议,马上就收到回礼了。论武功,唐门里面任何一个人,也许都不是他的对手,但论起阴损招数,莫问谁可就防不胜防了。吃饭的时候可能被下毒,下榻的厢房里的酒杯可能有毒,床铺可能有毒,连你坐过的椅子摸过的东西,都有可能被暗算,防得了初一,也防不了十五,莫问谁从蜀地一路过去,遭受了无数次暗算,虽然都不致命,可就像苍蝇一样,烦不胜烦。
不得已,他想了个招,既然你毒吧,我找个更毒的,去苗疆!
苗疆地处边陲,偏远冷僻,少有人涉足武林中事,但是苗疆有两样事物,却是江湖中人不敢小觑的,那就是毒和蛊。唐门的毒和苗疆的毒,很难说哪个更加高明,但是苗疆的蛊,却远非唐门能比。
莫问谁进了苗疆,固然摆脱了唐门的纠缠,却招惹了另一桩麻烦,逼得他不得不又从苗疆跑出来,一路上碰到这些女子,他心生一计,乔装假扮成其中一名女子混了进去。由于他事先观察了好几日,细细揣摩了所要假扮的人的神态动作,所以居然没人怀疑他,让他一直混到武当这里来。
什么事情能让莫问谁逃出苗疆,他不说,沈融阳也知道,这个好友生平无他事,情债那是一打一打,这也是他一直没有成亲的原因,真是痛并快乐着。
"这些女子是什么人?"方才莫问谁拿起茶就喝,沈融阳看了一眼被他喝剩一口的杯子,好整以暇又拿了个杯子。
"不知道,倒是神秘得很,这一路走来,互相之间基本都不怎么说话,只是都很团结。昨天大闹武当的那个女的,好像是首领。"莫问谁摩挲着下巴,对这群人的来历很感兴趣。
"也许是浣花阁。"陆廷霄说了一句话就停住了,脸上一贯淡淡的。
其余两人一怔,他们倒是一时没想起过这个门派。
浣花阁,这是一个武林中很低调的门派,低调到几乎无人想起,因为它的第一代掌门本是一名良家子,因被男子负心家破人亡,又偶遇奇缘,于是建了浣花阁。这个门派的弟子,都是女子,而且大都是因为惨遭变故而心灰意冷的女子。在百余年前,这个奇特的门派,因为这些奇特的组成而闻名一时,但是它的低调和隐秘,却让它渐渐湮没在人们的记忆里,几代之后,几乎早就被人遗忘。这时候陆廷霄突然提起来,又让他们将脑海里的记忆重温了一遍
"于素秋负了那女的,那女的碰到浣花阁,就被收留了,现在回来报仇。"莫问谁歪着脖子,手撑在耳畔,坐得歪七扭八,他自己却并不觉得不舒服。"听起来很合理,但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你要是再去冒险回不来,我不会去救你的。"
沈融阳一眼看穿了他所想,头也没抬,半敛着眉,轻啜杯中茶,从陆廷霄的角度看过去,正好可见优雅白皙的颈项曲线。
莫问谁讪笑,"别这么无情嘛。"黏过去,手搁在他肩膀上,整个身体几乎挂在对方身上,他暗自庆幸侍琴侍剑不在,不然早扑上去把他拉开了。
一个茶杯丢过来,带着凌厉,莫问谁吓了一跳,连忙闪开,眨眨眼,一脸无辜。"陆教主好大火气。"
"站没站相,不是习武之人所为。"陆廷霄一年到头,脸色少有波动的时候,此刻也一样,平静如水的语气让你觉得他这么对你,是你自己咎由自取。
沈融阳还是嘴角噙笑,看着眼前这小插曲,没有表示任何意见。
莫问谁自讨没趣,摸摸鼻子。"我去探探那群女子的底细,晚上回来带你去这镇上最大的花楼喝酒。"
身子一闪,走了。
沈融阳拿着杯子的手顿了顿,任他修养再好,脸上也不由浮现出无奈的表情,他上上辈子是造了多少孽,才交到这么个朋友。
"你好像很纵容他。"陆廷霄道。
"他是在我认识你之前,唯一一个可以称为朋友的人。"沈融阳笑道,提起茶壶给他斟茶。在此之前,他的世界里,只有他自己。"在很多年以前,我也很不知道天高地厚,被背叛过,被舍弃过,如果你看过以前的我,说不定会错身而过,看都不看一眼。"这个以前,自然是很多年以前,久到连他自己的记忆都有点模糊了,如果不去回想,那种曾经深刻到入了骨血的感受,也早就湮没在时间里了。
要多大的毅力,才有今天的沈融阳?
陆廷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半晌,清淡的声音在略显狭窄的客房里响起。
"我不负你。"
沈融阳笑了。
君之言,吾不必回,必铭于心。
莫问谁虽然吊儿郎当,但至少还没失信过,他说要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但是一直到第二天,莫问谁都没有出现过。
沈融阳开始觉得不妥。
侍琴自告奋勇要出去打听,那群女子昨夜就下榻在本镇的客栈,要追寻起来并不困难。
侍剑不放心,便和他一起去了。
有北溟教主在,他们无需担心公子的安危,何况公子自己的身手,就已经独步江湖了,若有谁以为他足不能行便稍逊常人,那只能是自讨苦吃。
侍琴侍剑同样一去不回。
沈融阳叹了口气,想动用如意楼的力量了,但对方能做到这一步,连莫问谁都有去无回,如意楼也未必就无所不能。
他自己身负残疾,纵然武功天下难有敌手,但最不适合做的就是追踪这种工作。
一个坐着轮椅的人去追踪,那等于是在一片绿叶中找一朵红花。
陆廷霄提出想去看看。
侍琴侍剑沿路留下记号,要找到他们并不困难,令人三思的是找到他们之后要怎么做,已经去了三个了,在不了解对方底细的情况下,沈融阳并不赞成这个办法。
但这无疑也是最快最有效的办法。
陆廷霄去了
沈融阳坐在房中,自己跟自己下棋。
一盘棋,从早上下到傍晚。
陆廷霄也没有回来。
将最后一枚黑子放下,把白子的生路都堵死,沈融阳的眼底,泛起丝丝冷意。
第 24 章
小镇并不小,应该叫大镇,可也从没见过坐着轮椅自个儿在街上乱逛的人,何况这个人长得也不难看,不仅不难看,而且十分好看,又有跟小镇居民和山上那些道长截然不同的气度,这让很多人都对他行注目礼。
沈融阳找人,倒不像在找人。他很悠闲,这个摊子看看,那个摊子瞧瞧,有时候甚至还买下一两个小玩意,完全就是在闲逛,只不过他走的路线,沿途都有侍琴侍剑他们做下的记号。
出了一条小巷再拐个弯,这里倒清静许多,郁郁葱葱的枝叶从墙内人家探出头来,间或还有星星点点的嫣红柠黄,显得十分幽雅
记号在一间房子门口消失了。
这房子在这镇上,算不上最气派的,但也看得出家底殷实,只不过深在小巷中,不大惹人注意,门此刻正紧紧地关着,上面还贴着半旧的春联。
敲门。
不一会,一阵脚步声传来,门咿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个双髻少女,打量了他一眼,却没有多少惊讶。
"我家主人恭候已久,请吧。"
随着少女走进院子,穿过正厅,来到一条走廊前面,尽头是一个湖心亭。
从外面看并不如何堂皇的房子,倒是别有洞天。
亭子里坐着两个人。
沈融阳走完长廊,自然就看清这两个人。
一名白衣女子,容貌清雅绝伦,脸上有一种介于少女与少妇之间的气质,比沈融阳见过最美的女子,还要动人三分。
另一个人,是他再熟悉不过的。
陆廷霄。
"这位夫人如何称呼?"他淡淡笑着,仿佛不认识她旁边的人,只看着她。
"沈楼主前日在武当不是已经知道了么,小女子姓谢,闺名嫣然。"
谢嫣然此刻正在下笔,画一朵牡丹的花瓣,这一笔完了,画也就大功告成。
她长舒口气,抬眼看着眼前的人,眼波再清盈不过,只是这样的清澈,似出尘脱俗,又惹人心怜,难怪当年于素秋会如此倾心于她。
即便再挑剔的人,看到他,也会不由自主地暗赞一声,除了足疾,这男人给人的感觉,就像一汪平静无波的海。
之所以是海,是因为当海最平静的时候,你经常会被迷惑,而忽略它最危险的时候。
"谢夫人。"他轻道,语气破碎在空气中,颇有点呢喃的味道,仿佛在唤自己的心上人,让人不由有种怜惜继而不忍抗拒的味道。
朱唇轻轻一扬。"沈楼主果然名不虚传。"
一开口就把她苦心营造的天魔功给破了。
这种天魔功,不是什么邪术,放到现代,可以称之为催眠。只不过不可小觑古人的智慧,在一千多年前,天魔功的威力远胜于催眠。它能通过色、味、视、触、感等多方面的感觉去迷惑人的心神,从而达到扰乱神智,控制人心的目的,后世闻名的元十六天魔舞,其实也是源于天魔功。当初沈融阳在古道中遇到的心魔,其实就是旱魃所为,千年成魔的旱魃,能够令沈融阳神智大乱,谢嫣然的天魔功纵然再厉害,对于他来说,也是大大打了折扣。
谢嫣然自然不知道这些曲折,她苦练天魔功多年,自负未遇敌手,眼前这人一出现,就将她的自信一下子击碎。
"陆教主中的是天魔功?"
自他出现到现在,陆廷霄的表情,一直是淡淡的,这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细心一看便会发现,这种淡是冷淡,如寒冰般的刺骨慑人,而不是之前万事不上心的冷淡,他看他的眼神,就像一个毫不相识的人,一件从无感情的事物。
"嫣然不敢托大,仅天魔功岂能让陆教主听话。"谢嫣然摇头,动作十分好看,只可惜用错了对象。
"哦?"沈融阳微微侧着头,脸上有好奇,却是不急不躁,就好像在听一个朋友闲聊。
这两个人真的是朋友?的
她有点怀疑了,却仍旧笑道:"告诉沈楼主也无妨,陆教主还中了忘川蛊。"
顾名思义,忘忧忘情,忘却一切前尘,如渡忘川,如历生死,苗疆七蛊之一。
沈融阳叹了口气。"这蛊虽然厉害,却是世间罕有,难为谢夫人能找到愿意练成此蛊而牺牲性命的人。"
"这世上,只要有财力,没什么是买不来的。"谢嫣然微微一笑,"沈楼主富可敌国,应该比我还明白才是。"
"固然不可无财,也不可过于依赖财物。"沈融阳也笑道,"也许正是因为心中受过创伤,才会觉得万事万物皆可轻易拿来交易。"
谢嫣然脸色微变,旋又浅浅而笑。"沈楼主觉得还有买不来的东西,那么眼前这个人,可值得你拿一座如意楼来换呢?"
沈融阳的目光掠过眼前这个人,他却已不再认得他。
面沉如水,听他们说了那么多,眼神没有一丝起伏,仿佛冬日寒冰。
"值得。"
沈融阳淡淡道:"钱,是死的,人,是活的。钱没了,可以再赚,人死了,就不能复生。夫人冰雪聪明,想必比我明白,何必总是执着于往事,不肯往前踏出一步呢?"
谢嫣然大怒,复而冷笑,她最恨有人提及自己的过往。在武当山上,为了不让于素秋当上武当派掌门,出面揭露他,用最小的损失达到最大的利益,但却不代表她能够容忍别人提起。
"沈楼主真是深明大义,小女子倒想知道,为了这个朋友,你可以做到哪一步。"
不待沈融阳反应,她已将纤纤素手放在陆廷霄命脉上。
"跪下。"
第 25 章
双足残疾的人如何下跪?
谢嫣然不过想折辱他罢了。
眼前这个人,即便坐在轮椅上,柔弱这个词与他也是毫不相关的,她倒想看看,这个困局,他要如何解决?
沈融阳还是那样淡淡笑着,仿佛她这个要求对于自己来说,微不足道。
他不是后天残疾,而是天生无法行走,脚对于他来说,已经毫无知觉,要怎么让一个毫无知觉的人去做一个下跪的动作。
用手扶住双脚,置于地上,又按住扶手,慢慢地,撑起身体,微往前倾,一手在轮椅上稳住身体,一手放在地上,平衡上半身。
谢嫣然吃了一惊。
她震惊的不是沈融阳在下跪时的困难,而是那样风华卓然的一个人,看似傲气内敛,却居然肯为了一个朋友,向别人低头。
心下略有些悲凉,他待朋友尚能如此,若当年自己遇到的是这个人,也不至于后来惨遭负心的下场了吧。
她面上不显,冷冷看着,而沈融阳的神情脸色,从头到尾就没变过,淡定自若,甚至噙着一丝笑容,仿佛被迫着下跪的人不是他,而是谢嫣然。
"没想到沈楼主还是一个义薄云天的人。"再看陆廷霄,却依旧是面无表情,连自己按住他的命门,也没有任何反应,看来忘川蛊终究是起了作用。
"过奖了,不知道谢夫人还想让我做什么。"沈融阳却是毫无被折辱的感觉,如果不费力气能达到一个目的,又何必在乎所谓的面子。他二世为人,对于这种手段,实在太熟悉以至没有感觉了,只是这话却万万不能出口,像谢嫣然这样的人,刺激她只能引发反效果。
谢嫣然定定看着他,半晌转过头,对着陆廷霄柔声道:"陆郎,你帮我做一件事好不好?"
陆廷霄没有动。
"将你前面的这个人,活捉下来,我不要他死,但是伤得多重,也没所谓。"
她那句话说完,陆廷霄却有了反应,缓缓点了点头,又看向沈融阳,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一边站了起来。
"廷霄兄。"沈融阳轻轻叹了口气,对方却没有一丝触动,走至他面前站定。
谢嫣然笑道:"沈楼主不必白费力气了,忘川蛊除非以命换命,绝无解开的可能,你倒不如烦恼一下,你是要出手反抗好,还是束手就擒好。"
他若反抗,以二人的实力,必然两败俱伤,若是顾念朋友之谊束手,那只是便宜了陆廷霄,无论怎样,她都不吃亏,于是好整以暇打算坐山观虎斗。
沈融阳却出手了。
袖中琉璃棋子滑到手心,拇指与食指拈住,弹出。
却不是向着陆廷霄,而是往谢嫣然击去。
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
陆廷霄倏然转身,在肉眼几近不可见的速度下,一掌打向身后的人。
二人出手,谢嫣然连躲闪都来不及,便受了重伤,站在亭子中间的她被掌风打得连连退了好几步,一直到背抵着栏杆才停住。
喉头一甜,一口鲜血洒在秀雅的白色衣襟上,如同雪地红梅。
几乎是同时,沈融阳袖子一扬,一枚银针疾射而出,封住她的穴道。
动弹不得。
周围一片寂静。
除了刚才这番动静,没有人因为她的受伤而出现,连刚才引路的双髻少女也不见了。
谢嫣然微微喘息,强捺下胸口翻涌的血气,瞪着眼前这两个人,几乎无法置信。
"你不是中了忘川蛊么?"
此时的陆廷霄,背负双手,神色淡然,唯一不同的是眼神由方才的僵硬转为清明,哪里有半分受制的模样。
陆廷霄没有理会她,倒是沈融阳微微一笑,此时他还半跪坐在地上,却不显狼狈,陆廷霄走过去,将他横抱起来,安置在轮椅上。
"谢夫人可是觉得很不甘心?"
谢嫣然银牙暗咬,恨恨道:"现在我为鱼肉,你们是刀俎,想杀便杀。"
沈融阳摇摇头。"当日在祈镇春欢楼内身死的少年,可是你杀的?"
谢嫣然一愣,复而冷笑:"是又如何?"
"林家庄离魂术一事,也是夫人所为吧?"
"不错。"
"那与晋王有所联系的,看来也是夫人了,让我来猜一下。谢夫人屡屡设下陷阱暗算诸人,不仅仅是为了报于素秋负你的仇吧。凝光剑,传闻中藏了大量汉代藩王陪葬财宝的线索,北溟教钥匙,也是传说中打开一座宝库的关键,你不惜手段索要寻找这两样东西,莫非是想造反不成?"
沈融阳噙着笑容,谢嫣然脸色却很不好看,任他说完,也不置一词。
"沈楼主天纵奇才,何必为难一个妇道人家?"
稀稀落落的巴掌声响起,一个锦袍玉带的人出现在走廊尽头。
这锦衣人,却是之前沈融阳在林家后山破庙遇见的那个人。
第 26 章
锦衣人自走廊尽头,一步一步,朝他们走来,步伐悠然,如闲庭信步。
沈融阳此刻已端坐在轮椅上,向那锦衣人端详了一会,笑道:"原来是阁下,自林家一别,无恙否?"
"多谢沈楼主牵挂,此番邀二位前来,本是作客闲谈,却不料妇人多事,致有此局,还望见谅。"那人举手投足之间很有气度,并不令人生厌,但脸上表情却未免略显生硬。
谢嫣然脸色苍白,抬头看了他一眼,眸中似有未尽之意,微微咬着下唇,并不说话。
"谢夫人费心为你筹谋,不惜将我二人都引来这里,何罪之有?"沈融阳微微叹了口气,"倒是倾庄主,何不以真面目示我们,未免有失诚意。"
那锦衣人身形一顿,片刻方道:"沈楼主是如何知晓的?"
"江湖传言,问剑山庄庄主倾弦,仗义疏财,风流倜傥,但是林家庄一役,你并没有提出一起去救人,反而自告奋勇要留守林家,这不是很蹊跷么?"
"然后呢?"
沈融阳一笑。"我与倾庄主不过数面之缘,本不该如此论断,但是还有一点,倾庄主喜竹,连山庄内也种了各式品种的竹子,巧的是,这间宅子里,也处处有竹,连阁下袖口处,也绣了一枝青竹。"
锦衣人叹道:"见微知著,不愧是如意楼主。"
手往脸上一抹,多了张人皮面具,再一看他,却正是林家庄内谈笑风生,江湖上素有风流之名的问剑山庄庄主倾弦。
"我本不想相瞒,请二位到此地,别无它意,只为共叙大事。"倾弦笑道,"莫大侠与沈楼主两个侍童,俱都安好。"
这无疑是赤 裸 裸的威胁了,沈融阳却没接他的话,转而问道:"庄主说的大事,是指什么?"
对方为了此事纠缠不休,不说陆廷霄,便连沈融阳也觉得有些厌烦,倒不如摊开来,一齐说个明白。
倾弦走入亭中,撩袍而坐,也不看谢嫣然,只朝着沈陆二人,笑容敛去,神色肃然:"不瞒二位,我本姓孟,名玄晴。"
听到这个名字,沈融阳想起一个人。
孟昶。
后人知道他,不是因为他本身,而大多是因为他的宠妃——花蕊夫人,那个写下"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的女子。孟昶是后蜀的第二个皇帝,也是最后一代帝王,据蜀而立,晚年因骄奢淫逸,不思国政,被赵匡胤派人轻而易举地给灭了。孟昶有三个儿子,孟玄喆、孟玄珏、孟玄宝。
"看沈楼主的神色,似已知道我的来历。"倾弦微笑,带着一丝傲然。"蜀帝孟昶,便是先父皇。"
"据沈某所知,孟昶三子,皆在开封。"
"我非宫妃所生,自幼养于宫外。"倾弦缓缓笑道,"若沈楼主不信,在下有许多证据。"
信与不信都没什么差别,后世这位孟玄晴,甚至没在史书上留下记载,可见他所筹谋的事情,先不论成功与否,对宋朝来说都不过隔靴搔痒,微不足道。
"江湖之人与朝堂中事,素来两不相干,倾庄主所谋,只怕我们二人无能为力。"
"沈楼主何必急着答复,以二位的能力,屈居于江湖一隅,不觉得委屈么?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只要是男人,就不会拒绝这个诱惑。"倾弦笑道,"退一步说,我也并不要求二位与我一齐起兵,我虽有后蜀皇室留下的一些琐碎财物,但于大事不过杯水车薪,若二位能资我一二,事成之后,必与君共享这天下江山。"
有许多人,或许在武林之中是一方豪杰,却总是不满足现状,觉得以自己的能力本应该得到更多。反是那么好造的?就算你有皇裔的背景,也应该考虑天时地利人和,现在久战初定,大家都不想再起乱子,在开封为质的后蜀皇室也是。现在并不是群雄并起的时候,而开始进入民族对立的阶段了,北有辽国,东北有高丽,在不久的将来,还会有一个与宋朝屡屡发生战争的西夏,这些情况,即便不知后事,换了一个能够纵观全局的谋士,想必也可以分析出来。只是人一旦陷入死胡同,就不再那么容易出得来了。
既然对方已将话说明白,沈融阳也不想再绕圈子。"我等都是江湖莽夫,于兵政二事一概不知,如意楼的资财,也非沈某一人可以擅专,楼中四位总管都是可以主事之人。"
意思是,你就算困住我,也困不住如意楼的日常运作。到了沈融阳这里,他已经建立起一套比较完善的运作机制,即便现在楼主身死,如意楼也绝不会因此方寸大乱,为外人可趁。
"北溟教对朝廷没有兴趣。"陆廷霄淡淡道,从刚才到现在,他统共就说了这么句话,其他时间都是沈融阳在说,他也并没有提出反驳。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两人还没有意动的意思,那就是明明白白的拒绝了。
倾弦不以为意,朗朗笑道:"既然如此,那请二位便先在此地住下吧,让倾某略尽地主之谊。"
"庄主想强留我们?"沈融阳哑然而笑。
"这宅子屋顶四周,皆布下了弓箭手,以陆教主,也许能毫发无伤,但是沈楼主你,我就不敢打包票了,很久没有碰到过像沈楼主这样让我心折的人了,我也不希望看着你被射成刺猬。"
"沈融阳变成刺猬的样子,我也想看看,只不过今天看来是看不成的了。"
随着一声叹息,亭中栏杆上多了一个人,嬉皮笑脸,动作不羁。
"莫问谁。"倾弦看着他,三个字倒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
"虽然我的名字很好听,你也不用这么念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喜欢上我了。"许久不见的莫问谁抱胸嬉笑,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弓箭手呢?!"
"都被定在屋顶上吹风呢。"莫问谁拍拍衣服上的灰尘,跳下栏杆,"你想造反就造,干嘛拉上沈融阳,惹上了他,你还能安心造反么?"
"庄主还想拦住我们吗?"
倾弦飘然后退,在离他们有一大段距离之后,方才停下来。"今日之事,算是倾某失算,诸位想走,只管走就是。"
莫问谁失笑,"你不准备留下点什么吗?"
倾弦冷哼不语,衣袖一振,人影隐去,只余下凉亭中动弹不得的谢嫣然,从头到尾,不过是个陪衬。
"不追?"莫问谁斜眼。
沈融阳摇首。"先回去吧。"
天欲令其亡,必先令其狂。他就这么死了,未免便宜,这样的人,必得先让他尝尝起兵落败,众叛亲离的滋味,方才不负苏勤在天之灵。
半倒在亭中的谢嫣然,众人没有往她身上多加过一点主意,刚才陆廷霄那一掌,已经废去她所有功力,余生之年,她也只能在病榻上度过,这就是对她最好的惩罚了。
有时候一死,反而是最轻松的解脱。
几人回到客栈,侍琴侍剑早已准备好洗漱诸物等候着沈融阳几人归来。
莫问谁开始绘声绘色地说起自己脱险救人的经历,沈融阳摇头苦笑,陆廷霄自顾品茶,只有侍琴侍剑二人很捧场地鼓掌叫好。
良久,众人散去,只余下沈陆二人。
"你怎么还不走?"
"总觉得你有事。"转动轮椅至陆廷霄身前,并指放在他左手脉搏上。
命门大穴暴露在别人的手中,陆廷霄却并没有抽手。
这也许算是一种彼此的信任了。
面色如常,脉搏正常。
沈融阳总觉得不妥,在别庄中,陆廷霄少言,是个性使然,但刚才在屋子里,他也一样一言不发,却有点异样了。
陆廷霄正想说什么,却一皱眉,转头,吐出一口鲜血,溅到白瓷杯子上,更显触目惊心。
忘川蛊,终究是起了作用的。
第 27 章
"失魂之症如何解?"
"恕老朽无能为力。"
"你在这里安然隐居二十余年未曾被人发现,一旦藏身之处被你昔日那些仇人知道,你觉得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
川滇边界。
一辆马车在官道上疾驰。
"现在感觉如何?"
"无妨。"
车内二人的身份,放在江湖上,皆是一时无双的人物,只是他们此刻都需同坐在一辆马车之内,同往一个方向而去。
忘川蛊终是在陆廷霄体内起了作用,就算他没有失去记忆,也得每隔十二个时辰就受一次锥心刺骨之痛,以他的武功和忍耐力,病发时尚且脸色苍白满布冷汗,便可以想见此蛊的厉害。
如果不尽快找到解蛊之法……
沈融阳抬手掀开马车门帘一角,借着转头掩下眉间隐约的忧色。
苗疆,后世多理解为云南,实际上在当下,是包括了四川、贵州、湖南、云南的大部分地区,而蛊这种带着神秘色彩的毒物,也正是起源于此。
蛊不同于毒。
毒药中再无色无味,触之则亡的配方,也是有其药理可循,但是蛊却并非如此,往往一块石头,一根丝线,或者你压根就不注意的细节,就有可能让你中蛊,所以对于江湖中人来说,蛊比毒更为可怕,它不仅防不胜防,而是防无可防。
与蛊类似的,是后来出现于诸多小说的降头,两者都能在千里之外致人于死地,它们更接近一种巫术。汉代著名的一个典故,金屋藏娇中的陈皇后,汉书中说她被废的理由是: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承天命。无论这个理由是否真实,但是能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可以想见时人对巫蛊之术的恐惧和厌憎。
蛊虽然可怖,但并没有广泛流传,它只限于当时极少部分的少数民族地区,而且十分隐秘,会蛊术而且精通蛊术的人并不多,因为万事万物有消有涨,蛊既然这般厉害,它就必然在另一方面有损阴德福寿,越歹毒的蛊要付出的代价就越大。像忘川蛊这样的蛊术,甚至需要下蛊之人用性命来完成,蛊成之日则下蛊者死。
下蛊者既已身死,能解蛊的还有何人?
纵然如意楼与北溟教的实力合起来甚至足以隐隐与朝廷对峙,但是天下间有些东西,并不是拥有了金钱和人力就能办到的。北溟教的薛五娘虽然是苗人出身,但对于巫蛊之术,也知之甚少,惟今之计,只有亲赴苗疆
沈融阳既知巫蛊的厉害,心中所忧之事,无非是到了苗疆之后却找不到解蛊之人。
反观当事人,却是一身黄衣玉冠,广袖长裾,安然坐在马车内,翻阅着杂记,脸上淡然若素,找不到一丝忧色。
这个时候的北宋疆域,还远未及云南西藏等地,进了云南地界便是大理,早在后晋天福二年,也就是公元937年,这里就已建国,宋朝建立之后,大理以宋为正统,两国世代交好,它也成为宋朝在西南的有力屏障。
大理是一个很奇特的国家,它的建国者大理段氏来自春秋时期的郑国,但在其统治下,却是一个以白族为主的多民族融合,大理的女子大都风姿飘逸,生性多情,长相再平凡的女子,穿上那五颜六色的裙子,带上那银玉琮珑的佩饰,也会平生三分姿色,引得路人频频回顾。这里很少有满口仁义的卫道士,走在街上即便你看到漂亮姑娘多看几眼,人家也不会说你什么,说不定姑娘家看你俊俏,还会转过身来送你一朵鲜花。
马车停在一间客栈门口,因为需要落脚,也因为路被堵住了。
一个身穿嫩黄色长裙的少女手里抓着鞭子,鞭子另一头却牢牢卷住另一个人的手腕,两人僵持不下,围观者甚众,少女旁边还有个持剑的年轻男子,面有急色,似乎想劝慰,却不知如何下手。
被鞭子卷住手腕的少女显然不是汉人,个子有点瘦弱,模样清秀,但此刻却横眉冷目,瞪着那黄衫少女,一手抓住那鞭子,另一只手想挣开,却挣不开。
"蓉蓉,算了罢,这姑娘好像也不是故意的……"钱晏和眼看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心中不安,更多的是尴尬。他奉师命出来游历,师妹非要跟着,还不惜半路偷偷跟出来,他发现的时候已经远离师门,又不放心她一人回去,无奈之下之后带上这个自幼被师父师娘惯得有点骄纵的师妹。
"贼眉贼眼,看着我的马,还偷偷摸了几下,这叫不是故意的?"夏蓉蓉冷哼一声,得理不饶人,"我看她是想要偷马,看她穿成这样就不是好人,狐媚子!"
到了人家的地盘,还说人家不是好人,这不是没事找事么,感觉到看热闹的百姓开始有点群情激愤起来,钱晏和不由苦笑,一边向周围的人赔不是。他这师妹性子不坏,就是嘴皮子太过刻薄了点。
"我不过是看你的马好,才摸了几下,怎么是偷马了,你,你不要……"被抓住的小姑娘脸色涨红,但明显口才远不如她,情绪越是激动,越说不出话来。
"没话可说了吧,还说不是想偷马,看你这么可怜的份上,向本姑娘道个歉就算了,不然的话就抓你去见官!"夏蓉蓉见她模样,愈发得意起来,
"你……"那小姑娘更加生气了,跺跺脚说不出话来,眼圈却红了。
夏蓉蓉见状,正有点后悔,却听到钱晏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师妹,你看这小姑娘怪可怜的,根本就不像来偷马的,快放了她吧,莫要耍性子了。"
证据确凿,怎么叫耍性子了?你让我别耍,我就偏耍!夏蓉蓉心头火起,鞭子从对方手腕抽离,又高高扬起,眼看就要抽到那小姑娘的脸上,这一鞭下去,只怕容颜就半毁了。
钱晏和大惊失色,正想出手相拦,那小姑娘也已经害怕得闭上眼睛。
耳畔一声微动,不及细想,鞭子已断成两截。
钱晏和循声望去,一枚琉璃棋子,正深深地嵌在客栈门外的柱子上面。
以棋子的重量,要想嵌入东西并不难,功力高者还可嵌在山石上,但是如果还要力道恰到好处,勘勘将那鞭子断成两截而又不伤人,就非寻常人所能做到的了,就连他们师父,只怕也险险能及而已。
在这远离中原的地方,何人竟有如此功力?
"姑娘仙姿秀逸,冰雪聪明,何必跟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过不去呢?"
他们这才注意到,客栈门口不知何时停了辆马车,而这温润沉稳的声音正是从马车里面传出来的。
"!!你是什么……"
见心爱鞭子断成两截,夏蓉蓉愣了一愣便要发火,钱晏和连忙拦住她,朝马车抱拳行礼。
"不知车上是哪位前辈高人,可否下车一见?"
第 28 章
赶车的是个清秀少年,他跳下马车,并不急着掀帘让车中人下来,而是走到车后,自车厢内拖出一个轮椅。
难道车中主人竟是身有残疾的废人?
钱晏和、夏蓉蓉、连同那小姑娘,不由都停下争执看着马车的动静。
一只手从车内探出来,掀开帘子。
修长白皙,指节分明,离得最近的钱晏和甚至看到手上的指甲修得整整齐齐。
这是一只并不会让人觉得柔弱的手。
手的主人很快下了车,四肢完好,行动自如。
只是吸引他们目光的却并不是这个。
金黄色的穗子从玉冠处垂下来,掺杂在发丝中一直到了手肘处,一袭淡黄色袍子更衬出身形颀长。这人长得并不难看,相反十分好看,但他浑身的气势,却让你不由淡化了对他长相的感觉,在那清冷如雪的眼神中,仿佛这世上并没有什么事物值得他牵挂心中。
那人淡淡扫了他们一眼,转身探往车内,又将一个白衣人抱下来,安置在轮椅上。
众人随着他的动作,便将视线也移到白衣人身上,一望之下,心中便只余一声暗叹: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好像天底下出色的人物都集中到这小小的边陲之地来了。
方才那黄衣人,众人是先因他的外貌产生好感,继而才会注意到他周身的气势,但这个白衣男子,长相并不算非常英俊或秀美,却正因为如此,反而让人首先被他的气度所吸引住。
一个清冷如秋夜,一个淡然若浮云,刚才钱晏和本已笃定棋子是先前的黄衣人所出,但待看到两个人都出来,反而不确定了。
赶车的少年将马车交给闻声出来的店小二安置,便当先走进客栈订房去了,剩下黄衣人推着轮椅走在后面。
"等等!"执着断鞭的手横在前面,出声的是夏蓉蓉。
"是谁弄断我的鞭子,难道便不赔了么?"
她本以为两人之中会有一个看不过去,与自己争执甚至出手教训她,那师兄为了保护她,肯定会……
谁知白衣人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递给她,微微一笑:"方才事出紧急,毁了姑娘的鞭子,这银两便权当赔偿,请勿见怪。"
夏蓉蓉一愣,没想到对方涵养竟如此之好,再见那白衣人眼中含笑,仿佛一眼就看穿她的小心思,不由恼羞成怒。
"谁要你的臭银子,这鞭子是用上好皮革所制,岂是你想赔就能赔得了的?!还有你!"她指着刚才的小姑娘,"今天不给本姑娘道歉,你就别想走了!"
"师妹,你就快别说了!"钱晏和急得不行,他已经看到那黄衣人眼神一冷,似乎很不耐烦的样子,生怕这骄纵的小师妹得罪了人还不知道,以刚才棋子主人的功力,想要让他们看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就像捏死两只蚂蚁那么简单。"在下小师妹自幼受师门溺爱,未免有点不知深浅,但是性子却是不坏的,请二位看在她年纪尚小的份上,别与她一般计较。"
谁要你来说情了!说什么自幼受师门溺爱,难道我在你心目中,就这么一无是处吗!
夏蓉蓉心中暗恨,正想破罐子破摔,却见那白衣人右手轻轻一抬,她肩上一疼,顿时动弹不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话虽无心,听者有意,出口伤人,覆水难收,别人并不是你,永远不会时时了解你在想什么,如果不好好说出来,怕是日后要后悔。"
夏蓉蓉心头一慌,分明觉得那人意有所指,却又想不透那更深层的道理,一时竟愣了。
他说完这句话,便不再理会众人,与黄衣人径自进了客栈。
"这些道理,她自己若琢磨不透,旁人提点一千遍也无用。"陆廷霄将茶叶放进茶壶,注了些小二刚提进来的开水,又盖上壶盖,淡淡道。
"我不过多嘴一句,能不能琢磨得透,在她自己而已。"沈融阳洒然一笑,为他把脉。自上路以来,这几乎成为一个习惯了。
这就是两人的不同之处。
一样看透世情,陆廷霄只会站在一边冷眼旁观,任你喜怒哀乐,也与他无碍,沈融阳却会尽量去拉你一把,无论最后结果好坏,他只要做过了,就不会后悔。
无关慈悲与否,只是为人行事的原则不一样,但这种差异,却并不妨碍他们的交情。
"公子,刚才被你救下的那姑娘,想上来道谢。"侍剑站在门口道。侍琴被留在如意楼,并没有一起过来。
"不必了,你好言安慰一下吧。"
"但是……"侍剑皱着眉。"刚才我看到她将一件东西放进怀里,好像是如意楼的令牌,却没细看。"
如意楼的令牌向来不会流落到外人手里的……沈融阳喝茶的动作一顿,想起一桩往事。
"请她进来吧。"
小姑娘被侍剑领着走进来,神色微红,却是落落大方。小姑娘其实也不小,足有十四五岁,这个年纪在古代已是及笄,甚至可以嫁人了。
"谢谢两位贵人刚才的恩情。"
"姑娘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请问贵姓芳名?"
小姑娘摇摇头。"我没有姓,名字叫布菲佳。"
"阎王刺?"沈融阳挑眉,什么人会用草药来给小姑娘取名,即便是苗人,也未免蹊跷。
布菲佳面有喜色。"贵人也懂苗语?你们不是汉人吗?"
"我不太懂,只是略有所闻,"沈融阳微微一笑,看小姑娘茫然的神色,显然对汉话不太灵光,不得不换个说法,"只是听过一点点。"
但布菲佳却觉得很有亲切感,这一路走来,心中有事,便也郁郁寡欢,大理城内虽也不乏各族百姓,她却不想与人交谈,刚才在客栈门口看到一匹好马,忍不住就上去摸了一下,结果还惹来无妄之灾,这眼前两个人,不仅救了她,看上去也不像是坏人。
她的心事全写在脸上,沈融阳看得好笑,也不出声,待她发问。
果然,布菲佳道:"你们既然是汉人,我想跟你们打听一个事情。你们可听过中原有如意楼这个地方?"
沈融阳点点头,"听说过。"
"我想找如意楼主,你们知道在哪里吗?"
"在下便是。"
"你就是如意楼主?"布菲佳瞪大眼睛,一时不能接受自己准备好迢迢千里寻找的人竟然就在眼前。
第 29 章
上一代如意楼主,也就是沈融阳的师父,曾经告诉过他,如意楼的令牌向不外传,但有一桩意外,源于他年轻时受人的恩惠,这块令牌,意味着一个承诺,但是一直到他死,也没有看着令牌的主人来向他索恩。
没想到现在却是一个小姑娘,拿着这枚令牌,出现了。
"我记得这令牌,应该是在回春妙手贺大夫那里。"
贺大夫叫贺容春,他喜欢别人喊他大夫,因此这也是江湖上对他的尊称,但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回春妙手救活了不少人,同样也得罪了不少人。他没有一些自恃清高的医者毛病,但凡求上门的,只要他力所能及,都会全力施救。但是有一些人,素性凶残,救了不如不救,因为他会去杀更多的人,有些人,想救却不能救,因为医者非阎王,无法断人生死。说他固执也罢,说他以自己的标准去执行朝廷律法也罢,总之这两种人,他是不救的。
久而久之,便有许多人暗中恨上了他,他不想救的人想杀他,他无力救的人,觉得他没有尽力,也想杀他。贺容春在医术上成就极高,却必然在武功上有所荒废,一旦仇人武功高强,他也只能受死,无奈之下,只好远走他乡,避到了当时远离中原的苗疆腹地,这一避,就是二十年,中原武林再也没有听过他的消息。
贺容春曾于上代如意楼主有救命之恩,如意楼许他一块令牌,愿意为他做一件事情,双方并没有定下条件,也就是说,如果贺容春要让如意楼去刺杀当朝皇帝,他们也得照去不误。但以回春妙手的为人,是决计不会提出这种要求的,甚至于二十年来,都再也没有见过这块令牌的出现。
"师父他死了。"布菲佳咬着下唇,眨眨眼,努力地把眼里的水光眨回去。
沈融阳微微动容。"怎么死的?"
"所以我想请贵人帮我一个忙。"布菲佳从怀里摸出一块令牌,交到沈融阳手中。"他老人家之前说过,自己怕要在苗疆养老,这个对他来说已经没用了,就把令牌给我了,说可以跟如意楼交换一件事情。"
小姑娘心无城府,听他表明身份,也完全没有怀疑过,就把这样重要的一块令牌交到他手里,沈融阳暗叹一声,道:"你要我帮你师父报仇?"
看她的神色,贺容春必不是正常老死的。
果不其然,布菲佳点点头。
陆廷霄本在一旁,神色淡淡地听着他们对话,一股锥心之痛蓦地涌上心头,仿佛千万只蚂蚁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啃噬脏器,却并不是单纯的疼,而是夹杂着麻痒,就像有人在你伤口上划了一刀,将毒虫放在伤口上,继而撒上盐,又将伤口缝合上,这种感觉,已经超越了人所能承受的极限,倒真如它的名字一般,从黄泉九幽而来。
饶是陆廷霄忍耐力过人,也不由在突如其来的巫蛊发作下变了脸色,眉微微一皱,转头吐出一口鲜血。
中蛊的人还能保持镇定,布菲佳却是大吃一惊,指着陆廷霄道:"他中了忘川蛊?"
"正是。"沈融阳见状,将轮椅推至陆廷霄身旁,内力通过扣在他脉搏上的手源源不断灌入,闻言心中一动,回春妙手的徒弟…也许他们不用深入苗疆腹地了。"布姑娘可有办法?"
"让我想想……"一见眼前有人中蛊,布菲佳立时忘了自己方才还想让沈融阳帮忙报仇的事情,低着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满脸忧色,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中毒的人是她。
小姑娘自幼被贺容春收养在身边,授予医术,她虽是异族人,天份却极高,贺容春爱惜之余,倾囊相授,顺带也教给她一那副悲天悯人的心肠,却少了贺容春的固执,显得心地更加纯良。方才在客栈之外,以夏蓉蓉的无理取闹,她本可下毒或下蛊,就算毒不死她,也足以让对方受个教训,但她却始终记得师父一句话:你做错一件事,总需要做另一件事来弥补,毒和蛊纵然是你的强处,但非到万不得已,也不可将它用在别人身上,因为别人总会有你看不顺眼的地方,若碰见一个,便下一次毒,那迟早也会落得个被武林人人追杀的下场。贺容春原是想教导她不要仗恃着使毒就目中无人,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谁知布菲佳性情极和善,连与人动手的念头都没有,自师父死后,从苗疆腹地出来,身上竟也没有带些防身的药物,仅有一些也是师徒俩十多年来所寻找炼制的一些东西,所幸她一路低调,倒也没出过意外,唯一一次便是刚才差点在夏蓉蓉鞭下毁容。这却也不能怪她,苗疆腹地虽是偏远冷僻,却也极安静宁和的,否则贺容春也不可能在那里一躲二十年没人发现,她只是没有料到外面的人心如此危险罢了。
"你的功力在流失。"一个时辰过去,那种刺骨的疼痛渐渐平息下来,陆廷霄冷冷皱眉,看着这人搭在他腕上的手。
"比不上你毒发时的感受。"见他脸色稍缓,沈融阳微微一笑,收回手,闭了闭眼,掩去眉间乏色。
白衣胜雪的如意楼主还是一如当时,谈笑自若,温煦如阳,嘴角那抹笑意仿佛天塌下来也不会消失,但却还是有什么不同了。
陆廷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想起两人初见时,他眉间淡淡,笑着说,人生在世,总是有许多牵绊,从心所欲,不一定是要抛弃一切,就像陆教主掌领北溟教,也一样能够专心于武学上的追求。
那时候自己不以为然,及至见到他的武功,起了兴味,将他视为强者,多了一份快意,又希望他能专心于武道上面,成为他永远的对手,这种想法,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过。
两人从古墓甬道,到黄山一路下来,沈融阳依旧是万事心中自有定数的模样,极少,或者说几乎,从来没有见他失色过。在人前,无论发生了什么,他永远安之若素,在他身旁,即使再胆小的人,也会有种安心的感觉。
此刻的他,头微微侧在右边,脸色有些苍白,眉间有些倦意,整个人看起来愈发清隽修皙,却依旧淡淡噙着笑意,望向窗外初绽的冬梅,显得十分放松惬意。
原来这个人从来没有变过,他一直就像当初说的一样去做。
他心中有许多牵挂,这些牵挂让他身为在外人看来呼风唤雨的如意楼主,也无法放下。
原来改变的是自己。
不知道什么感觉缓缓涌入心头,无欲无求的灵台起了些许波澜。
武功,道心,除了这些,还能有什么?
陆廷霄的目光淡淡扫过手腕,刚才手指搭在上面的温度,似乎还残留着。
"我想到了!"
踱步踱到外面去的布菲佳突然冲进来,大声道,打破房中一时寂静的氛围。
在脑海中漫长而苦苦的搜索,让她的小脸即使在寒冬腊月也显得红扑扑的,分外可爱。
看着两人皆望向她,小姑娘喘了口气,用着有点蹩脚的汉话缓缓道:"我也不知道行不行,刚刚想到的。"
第 30 章
大理很少下雪,就算苍山上积雪封顶,山下也暖和如春,但是今年却是例外。
进了腊月,天就开始纷纷扬扬地飘雪,沈融阳他们进城那日,是少有的晴天,之后又一连下了好多天的雪,将一整个大理都覆盖在无瑕的白色之下。
大理多花,其中又以山茶为首,四季温煦的气候让茶花蔓延了大理的边边角角,只是这罕见的雪一来,花却开不了了,还有些已经盛放的,也纷纷凋谢,只余下零落的梅树,依旧在雪中绽放自己的风华。
乐芸端着茶走出屋子,就看到那抹白色身影背对着她,正静静地坐在梅树下,微抬起头,好像在看着簌簌落下的梅瓣。
"公子。"
她走过去,把泡好的庐山云雾递上前。
"谢谢。"沈融阳微扬起唇角,接过,啜了一口。"乐丫头的茶艺又进步了。"
多少年了,他与她说话,总是这么客气,就算他们身份不同,她也宁愿听他用命令式的口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疏离有礼。
"京城一切可好?"
"一切都好,但是有件事,喜总管让我当面与您禀告,所以我才从开封那边过来,一路上碰到莫公子,便同行了。"
他点点头,如意楼传递信息,必有自己的一套办法,但是需要当面汇报的,可见事情不小。
此刻陆廷霄也正在处理教务,而莫问谁却不亦乐乎地逗着布菲佳小姑娘玩,上次为了躲避唐白玉,他遁入苗疆,惹出一桩事来,事后虽对苗疆畏惧甚深,但陆廷霄的事情,追根结底也是因他而起,于是咬咬牙还是跑过来了,没想到却碰上纯良的苗族小姑娘可以调戏,这下莫问谁更舍不得走了,只可怜布菲佳被他捉弄得差点就想在他身上下毒了。
"晋王派人找上我们,说想要如意楼连续三年的进项,作为前线伐辽的粮饷资助。"
沈融阳挑眉,如意楼以生意为主,自然不仅仅只在民间活动,每年与官府打通关节甚至皇族打点关系,都是少不了的,晋王那边也没落下,但除了上次他亲自上门的那桩交易之外,双方再无其它瓜葛,沈融阳纵然知道六年之后的晋王会坐在金銮殿内,也不想与之关系太过密切,何以他会突然狮子大开口?
"晋王说,他府里有一个姓纪的人,是公子很想见的。"
姓纪的……
闭了闭眼,笑叹了口气,既似疲倦,更似讽刺。
乐芸看着他的神色,也不敢再开口,院中一时只余落雪簌簌。
他静静思考的侧面看起来,有一种优雅宁和的感觉。
记得自己还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他,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微笑地看着她,却没有属于那个年纪的青稚活泼。自己曾经很羡慕他,又很嫉妒他,凭什么同样出身贫苦,他可以被如意楼主收为弟子,成为下一任楼主,自己却要接受父母双亡,街头行乞的命运?
后来,才知道,他之所以一直坐在椅子上,是因为他的腿,根本就动不了。
不能站,不能走,不能跑。
自己可以练的轻功,今生都与他无缘。
甚至于他连依靠自己双腿走到院子里看花开,看鸟飞,都不可能。
不知不觉,已经这么多年了啊……
当年那个一脸老成却可爱得让人忍不住想上去捏一把的孩子,如今也成为整个如意楼的主心骨了。
是他让如意楼的实力越来越强,将他们都庇护在他的羽翼之下。
但他们的距离,却已渐行渐远。
再也不会有人在她半夜偷偷哭泣的时候,递给她一根麦芽糖。
也不会有人在她练功辛苦喊累的时候,给她讲好听的故事。
近在咫尺,却恍若天涯。
也许这辈子,自己仅仅是看着他的背影,也会觉得幸福吧。
一股淡淡莫名的悲哀涌上心头,乐芸眨眨眼,将突如其来的酸涩眨去。
捧着犹有余温的茶杯,她就这么站着,望向雪中那抹静坐的白影。
梅,雪,天地。
如画。
揉揉眉心,他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雪已经停了,天色还是一贯的阴沉晦暗,辨不清时辰,再看身上,却多了件裘衣。
"什么时候来的?"他看着站在石阶上的人,有些讶然。
"有一会,你在睡,就没喊你。"陆廷霄站在檐下,淡淡道。
"这裘衣是你帮我披上的?"
"是你的侍女帮你盖的。"
沈融阳哑然失笑。"她叫乐芸,是如意楼的四位总管之一,用她做侍女,我可没这么大的福分。"
"她必定喜欢当你的侍女,多过于当如意楼的总管。"清冷目光扫过轮椅上的人,不知道是周围下雪的缘故,还是光线的问题,陆廷霄总觉得他这几日,有种苍白深沉的倦意。
沈融阳暗叹了口气,不再接这个话题。连陆廷霄都看出来的东西,他又能说什么,乐芸想要的,他给不了,既然给不了,宁可装作不知,也不要给她一丝的希望,希望换来失望,只有伤心而已。
陆廷霄走过去,想将他推到屋内,他摇摇头拒绝了。"布菲佳什么时候开始清除你体内的蛊毒?"
"明日。"
她所说的办法,就是如同少林寺易筋经伐经洗髓那样,通过用最毒的毒虫和一些苗疆秘法,来压制和杀死身体里原本的蛊毒,就像把身体重新清洗一遍。只是这办法是布菲佳从古书上看过,加上她自己琢磨出来的,根本就没有尝试过。在忍受了抽骨褪皮般的痛苦之后,能不能成功,还是未知。
"需要维持多久?"
"十五日。"
闭关十五日……
他突然笑道:"之前在黄山上,曾见廷霄兄剑法超绝,如今是否有幸再睹?"
其实陆廷霄每日晨起都会练剑,只是那会沈融阳也正在修养调息,彼此互不干扰,自黄山下来,也并没有特意再去看过。
再高的武功,没有经过不辍的苦练,也只是纸上谈兵,即便是高手,也需要不断的复习与实践,才会有更高的进境,所以陆廷霄每日练剑和沈融阳定时打坐,并不为奇,那种按一下天灵盖就能灌输给对方一甲子功力的事情,终究不过是幻想而已。
陆廷霄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点点头。
他不是看不出他的异样,只是对方不说,以他的为人,自然也不会主动去打听。
前朝杜甫盛赞公孙氏的剑法,说"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晴光",这是因为公孙大娘是女子,她的剑法以阴柔飘逸为主,女子剑法,多以速度取胜,所以对于观看的人来说,视觉效果就很强。这样的剑法未必没有威力,但是如果功力不够的人,显然就像花拳绣腿,华而不实。
在陆廷霄的剑法中,并没有十分华丽的招式,而是以实用为主,就算没有杀气,也饱含了让对手透不过气的窒息感,剑光森寒,比之这遍地白雪,犹要清冷三分。
在沈融阳的眼里,这已经不是一个人在用剑,而是一把剑在天地之间低吟浅唱,旁人觉得已经天下无双的剑法,对武道有更深一层理解的人看来,却是剑的灵气,剑的寂寞,剑的孤绝。
他静静地看着,嘴角淡淡噙笑。
自己做一件事情,或许会计算利益得失,但是对朋友,却从来没有想过付出多少,又收回多少,就像莫问谁经常惹下一堆烂摊子让他收拾,而如意楼甚至于他一有事情,莫问谁也是赴汤蹈火没有二话,当然后者发生的几率要远远小于前者,但是一个人能有朋友,是一件感觉很不错的事情,这种感受,也是在他以半残之身活了将近三十年之后,才体会到的。
看到陆廷霄,就像看到从前的自己,没有朋友,独来独往。当然,从前的自己比他要糟糕许多,陆廷霄不过是因为心中追求武道,而忽略了其他,或者不屑其他,他还有北溟教,还有一帮忠心耿耿的下属,自己却是孑然一身,没有人可以让他牵挂,也没有人牵挂他。
时近冬至的时候,他送来一坛酒,说闻君喜竹,邀十二月初二共赴黄山观雪竹。
古墓里中了旱魃的毒,那人在为他吸吮余毒的时候,他虽然神智昏沉,隐约也有几分知觉,只不过当自己醒过来的时候,对方什么也没说,他也就再也没问过。
有朋友,真好。不是吗?
只不过,当你知道我将要做的事情之后,还会把我当成朋友吗?
"这枚令牌,我想换一个条件,就是为我师父报仇。"
"那个人来之前,师父点了我的穴把我藏起来,他杀师父的时候,我一直就在旁边看着……"
"他背着光,我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记得他是个瘸子。"
"师父喊他陆公子。"
他一直坐在那里,看着眼前剑光迭起,笑容也未曾消失,只是眼睛里,淡淡地浮起一些无奈。
对不起。……
冷冷梅香在院中萦绕不去,仿佛连那雪中白影,也染上了浅浅的孤寂。
"从今天起,我要闭关十五天,除了日常的食物,你们都不要来打扰。"
说完这句话,布菲佳关上门,连同陆廷霄,一起留在了里面。
陆廷霄甚至没将他中蛊的事情告知教内,以他的个性,自然不喜罗嗦,更不希望众人为了一件束手无策的事情围着他团团转
沈融阳面无表情地看着房门关上,一反常态的冷漠让乐芸心中极度不安。
"公子……"
"以我的名义,给陆轻玺下帖。"
他微微侧过头,看着天际稍稍露出的艳阳。
"三日之后,黄山之巅,一决胜负,生死勿论。"
"你疯了?!"莫问谁在一旁惊叫。
尾 声
"好一招一石数鸟。"清丽婉转的声音响起,带着曲意奉承。
"陆轻玺为了给他的小情人治病,杀了贺容春,却没料到贺容春的徒弟手上有如意楼的令牌,沈融阳为了自己不失信于内外,不得不践约为她师父报仇。"手滑过女子柔腻的肌肤,落在胸口上,把玩似地揉捏爱抚,引得女子惊喘几下,低声娇喃。
"亏他想得出下帖约战的办法,生死勿论,从武林道义上来说,没人怪得了他,只是他就算杀了陆轻玺,陆廷霄能原谅他吗,就算陆轻玺有再多不是,他也是陆廷霄的弟弟。"
"既然沈融阳注定要跟北溟教撕破脸,您为何还给晋王提供那样一个消息?"
"我要让沈融阳走投无路。"低声哼笑。"嫣然,你之前会让男人抛弃,就是因为你不够狠,吃一堑,长一智,莫要再如此愚蠢了。"
"谨遵主公教诲。"女子柔柔应了一声,又将身子挨近了些。"您到底是如何考虑的?"
"关于沈融阳的身世……本以为晋王会好好利用,没想到他居然只要了如意楼连续三年的进项,哼,这些比起整个如意楼的价值,不过是九牛一毛……也罢,这次能够让陆轻玺杀了他更好,不能的话,起码也能让他孤立无援,到时候,如意楼……"
卷三 终。
第 31 章
三日之后,黄山之巅,一决胜负,生死勿论。
沈融阳约战,并没有大肆宣扬,接到帖子的,自然也不可能到处去说,只是江湖中消息灵通的大有人在,总会听到一些蛛丝马迹,陆轻玺不闻于武林,但如意楼却不一样,细究之下,听说沈楼主要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决战,不由错愕惊讶。
如意楼的重心,放在宋辽商道上,江湖中人对其多是只闻其名,虽然上次江苏林家的事情,让如意楼主的名字再一次成为中原武林茶余饭后的话题,但这件事并没有影响如意楼素来低调的作风,如今听说如意楼主主动约战他人,好事者跑去百晓生处打听,却得到消息说这人是北溟教主的亲弟,如此一来,如意楼与北溟教,岂非势同水火?
猜测终归是猜测,自从沈融阳下帖的那日起,北溟教便没有人找上门来过,陆廷霄闭关解蛊,更加不可能知晓,就算他有意追究,那也得等十五日之后了,沈融阳之所以挑这个时候下帖,也源于此。
他不希望出现两难的局面,公平约战,已经是所能想到最好的解决方式了,即使那个人,也许会因此与他翻脸,也许自己,又将失去一个朋友。
他师父对他说,自己曾受人大恩,便将如意楼的令牌也赠予给那个人,日后若有人持令牌找上门来,无论提什么要求,能做到的,都要尽量为其做到。
所以陆轻玺有非死不可的理由。
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情,是你不愿去做,却又不得不去做的。
如意楼内,沈融阳缓缓地叹了口气。
翻看着帖子,俊美清贵的男人轻笑出声。
"公子,我们去还是不去?"
阿碧看着他,不明白这张帖子有什么好笑的地方,让他从刚才一直笑到现在。
"我有不去的理由么?"他敛容抬眼,跟陆廷霄相似的脸,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
一句话问得阿碧垂首不语。
确实没有。
为了摇光的病,陆轻玺遍访天下名医,为了这个,他不惜私下为辽国做一些见不得光事情,或者受制于孟玄晴。
贺容春已经死了,亲手被他杀死,这世上唯一有可能治好摇光的人也不存在了。
唯一能让摇光恢复片刻清醒的药,在问剑山庄庄主孟玄晴手里。
所以他不得不去。
杀了沈融阳,摇光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不去的话,那么她就会永远浑浑噩噩,不知人事。
被抚摸的黑发如绸缎般光滑,少女微微抬起头,明澈纯净的双眼看着他,倒映出男人的身影。
"你是谁?"
"我叫轻玺,你可以叫我轻玺哥哥。"
陆轻玺慢慢地,温柔而专注地回道。
看着这几乎是上演过无数次的场景,阿碧麻木而心酸。
如果每个人都有不得不去做的理由,那么自己从唐门养尊处优的二小姐,到宁愿在陆轻玺身边做一名下属,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仿佛还记得那个明媚的午后,有个少年来到她面前,笑容灿烂而亲切。
"在下陆轻玺,不知姑娘芳名?"
回忆总是在你最不需要的时候,就像潮水一般汹涌而来,而年华总在这样的蹉跎中一点一滴地流逝。
正因为曾经有过的美好,让人总是不由自主地去追逐怀念,而忽略了前路。
阿碧突然觉得有点悲哀,为自己,也为眼前的他们。
他们不过都是在红尘之中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三日之期转眼即到。
现在还是寒冬,山上自然更冷。
但所幸这几天没有下雪,山路并不是很滑。
上山的时候,沈融阳看到一座道观,因为失去唯一稀少的人气,而更显破败,可能过不了多久,住都没法住了。
当初跟他们一起下山的少年紫溪,现在正借宿于武当,听说武当掌门对他颇为青睐,正欲收为关门弟子。
这样很好。
人的一生,不会总是低谷,偶尔起伏,在于你是否能抓住机会。
紫溪心地纯朴,又与道有缘,应该正对武当掌门的胃口,自从上次出了于素秋那桩变故之后,武当已经封山近两个月,对挑选门人弟子的要求,必定更加注重性情之类。
眼前群山陡峭,云雾缭绕,如入瑶池,空谷回音,也只是鸟鸣而已。
侍剑推着沈融阳,在山道上慢慢走着,他的神色很严肃。
但凡一个真正关心沈融阳的人,也不可能这种时候还嬉笑如常。
莫问谁更是如此。的
对于这场约战,他只觉得莫名其妙,又无法阻止。
自己只不过晚到了几天,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只是一方拿着令牌来索恩,另一方依约践诺,你又有什么理由阻止?
他只能希望陆轻玺不要来,最好是在半山腰就掉下去,自己死翘翘,也不用沈融阳动手了。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因为他们走到山顶的时候,陆轻玺已经在了。
寒风猎猎,翻扬起衣角。
瘸子对残废,这真是一场难得一见的决战。
陆轻玺带的武器是一对钩子。
长长的钩子垂在脚边,他不拄拐杖的时候,跟其他任何一个翩翩贵公子并没有什么区别。
上来观战的人不多,但都是武林中赫赫有名之辈,一些武功低微的,不是不想上来,而是在山脚都让阿碧带人给拦了。
陆轻玺不希望太多无关紧要的人来旁观。
对于沈融阳,他并没有什么感觉。对方与他无仇更无怨,在青城山脚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他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因为不杀了这个人,就拿不到摇光的药。
孟玄晴的算盘,他清清楚楚,他相信沈融阳也心如明镜。
只不过那样又如何,他们之间是一个死结,不死不休。
陆廷霄是他的兄长,但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感情。
从前双亲还在的时候,他怨恨父母只偏爱兄长,对瘸腿的他视而不见,后来家中出了变故,天各一方,再也没有见过。
他一直是靠自己才走到今天,兄长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个符号。
而摇光对于他来说,却是最重要的。
沈融阳看着眼前这个人,看着他与陆廷霄神似的脸。
刚才他无数次想起自己进如意楼之前的光景,还有认识了陆廷霄之后的日子。
沈融阳从来不是一个会轻易后悔的人,有时候回忆只是为了让自己对未来更加明确,但是当自己需要冷静的时候,却频频想起前事,就显得有点反常了。
与高手对决,最忌心神不宁。
对方身手如何,他并没有见过,但是内功深浅,却是体现在举手投足的气度上,真正的高手,光华内敛,沉如静海,深若春潭。
而陆轻玺,明显都具备这些特质。
并不是说瘸子就不能成为高手,就像有人看到沈融阳坐在轮椅上,就觉得他很柔弱一样。
沈融阳闭上眼,将一切杂念摒除。
周围一片寂静,以在场诸人的身份,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还窃窃私语。
陆轻玺出手了。
他的身手极快,功力稍逊的人是绝看不清他如何出手的。
衣袂翻飞之间,离沈融阳已经近在咫尺。
钩子如同流星,在许多人眼中留下一道银芒。
如果是我,也许无法接下这一招。
这个想法同时在许多人心中浮起。
而此刻,沈融阳的眼睛甚至还没来得及睁开。
第 32 章
在陆轻玺一开始动的时候,沈融阳手里已经多了一枚琉璃棋子。
陆轻玺在武林中籍籍无名,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武功低微,相反他功力高得让在场的人都哗然变色。
诡异飘忽的路数竟不似中原武功。
其实沈融阳早已料到,他在幼年时遭受变故,与父母离散,却还能以不逊于自己的武功站在这里,必定是另有奇遇。
陆轻玺的优势,在于他有轻功在身,双腿即使说不上灵便,也比沈融阳强。
而另一个人……
顷刻之间,两人已交手不下数十招。
沈融阳腿不能动,所以他必须把对手控制在一定距离以外,一旦对手近身,他的胜算便要小很多。
旁人包括莫问谁,无不是这么想的。
但沈融阳偏偏反其道而行。
交手到现在,白泽鞭才从袖子中滑出,而对手的钩子,离他的眼睛,已经不过毫厘。
若旁人处在沈融阳的位置上,会怎么做?
决战进行到生死一线的时刻,莫问谁却突然想起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也许会像他现在所做的,但更可能是违背诺言,反正布菲佳并不知道陆廷霄与陆轻玺的关系,就算知道了,以她的性格,也不可能不为陆廷霄解蛊,再者沈融阳的师父已经死了,他不想践约,避免了如意楼与北溟教反面成仇的可能性,如意楼上下也无人能怪责他
这本是人之常情。
但是他却选择了前者。
下帖,决战,生死攸关。
真是个傻子。
莫问谁叹了口气。
可是自己却与这傻子交情莫逆,看来自己也快成傻子了。d
当陆廷霄知道这件事会有什么反应?
对沈融阳破口大骂再拔剑相向?二话不说挥拳就上?
莫问谁想不出第三种可能性了。
就算陆轻玺这个弟弟有千般错处,谁能说做兄长的就没权利护短了?
真是一团解不开的结。
陆轻玺不是没想过直接杀了孟玄晴然后拿药,或者联合陆廷霄一起对付问剑山庄。
但是摇光的病,不是寻常的药所能治,就算陆轻玺拿到了药,也拿不到药方,药方这世上只有一个地方有,在孟玄晴的脑袋里。
这个药方原本来自于后蜀皇室,据说是上古时代望帝留下的,曾经是后蜀皇室数万卷药书典籍之一,后来随着宋室伐蜀而付之一炬,他去查过了,连留在开封的后蜀正统皇族都不知道这个药方的存在。
如果天真的要亡我,又何必让摇光出现,让她出现了,又何必让我知道这个药方在孟玄晴那里。
若有似无的叹息消散在风中,当凌厉的招式被眼前之人一一化解,陆轻玺就知道今天这一仗必定会打得很艰难。
但是,他别无选择。
沈融阳的左袖裂了一道口子,隐隐露出殷红。
陆轻玺身上也挂了彩。
双方都没动,不是休息,而是在寻找对方的破绽。
沈融阳双唇渐渐有些泛白,不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是对方在钩子上淬了毒。
此毒来自西域,并不见血封喉,却会慢慢渗入血液,随着功力运行流遍周身经络,四肢麻痹而功力迟缓,从外表看来绝无毒药的迹象,却像是运功过度力竭而亡。
陆轻玺的唇角慢慢上扬,在对方左臂因毒发而微微一动的时候,他出手了。
双钩点向沈融阳两处要穴,对方扬起鞭子卷向钩子。
意料之中。
陆轻玺借力身旁细枝,踢向沈融阳腹部,脚尖处,露出一片锋利带着寒芒的刃口。
他想化解双钩的去势,就不可能挡下这一脚。
如果他现在四肢健全活动自如,尚且还有可能,但是沈融阳坐着轮椅,轮椅只能前进,无法左右移动,就算他身体倾斜,幅度也不可能大。
陆轻玺利用的便是这点。
你的武功独步天下,终究也棋差一着。
突然之间,他的笑容凝住了。
眼前这个男人,身上两处被钩子刺穿,腹部也受了他那一刀,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人竟对自己心狠如斯,宁可强受下他这三招,也要杀死他。
咽喉被割断,自然再无活路。
陆轻玺跌坐在地上,抚着喉咙,却掩不住鲜血从指缝汩汩而出。他盯着沈融阳,无声地笑了,嘴却微微张阖。
摇光。
沈融阳认出他的口型。
他死了。
也许他还有很多想去完成的事,也许还有人在等着他回去,但生死决战,本就没有仁慈可言。
求仁得仁,也无人可怨。
沈融阳并没有比他好多少,琵琶骨被双钩从一边穿透到另一边,皮肉绽开,鲜血淋漓,再加上腹部那一刀,顷刻间白衣半幅成了血衣,最严重的是陆轻玺武器上带的毒,此刻已经渗入体内。
他坐在那里,苍白如纸,仿佛下一刻随风即逝,不变的是那永远冷静的神色。
莫问谁抢上去,先封住他穴道止血,侍剑勉强维持着镇定将那双钩从身体里慢慢拔出来,若换了性情稍微软弱的侍琴,只怕此刻早已哭出声来。
有他们在,自己很安全。
沈融阳唇角微勾,放任自己闭上眼睛,陷入黑暗。
阳光照射在屋檐上,阴冷了多日的天气终于开始恢复一点暖和。
陆廷霄推开门,等在门外的却不是沈融阳,而是莫问谁。
"令弟死了。"莫问谁肃然道。
"是沈融阳杀的,但他们是公平约战,生死勿论。"
"布菲佳手里有如意楼的令牌,她师父死在陆轻玺手里,希望沈融阳为她师父报仇。"
"她不知道陆轻玺跟你的关系。"
"沈融阳无法选择,一边是师父遗命,一边是朋友。"
莫问谁一口气把前因后果说完,生怕陆廷霄没听完就去找沈融阳,一剑架在他脖子上面。
莫问谁说完了,他很仔细地观察着陆廷霄的反应,但是对方一直很平静,脸色淡淡地站在那里,耐心地等他说完,情绪看不出一丝起伏。
"咳,我的意思是,你最好去找沈融阳先谈一下,这件事并不是他的错。"不要怒气冲冲地找上门喊打喊杀。
"我会去找他的。"半晌,陆廷霄淡淡扫了他一眼,走了。
莫问谁怔愣了一下。
这是什么反应?
他的意思是,要报仇,还是就这么算了?
"公子死了啊……"
阿碧轻轻摸着眼前少女的脸,对方回了她一个澄澈无邪的笑容。
长久以来,她的坚持,她的叛逆,都已化为云烟。
公子的死,源于她,也该止于她。
摇光尤不知缘故,只看着这少女十分漂亮,便觉得心中喜欢,不由对着她笑,一直陪伴着她的男子,已经有十多天没有露过面,但在她的记忆里,却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
一切都像一场梦。
梦醒了,也该结束了。
阿碧点了摇光的睡穴,看着她软软卧倒在自己怀里,然后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对着少女胸口扎下,看着她的神情从猛然纠起,痛苦挣扎,到最后咽气。
将匕首拔出来,又把少女扶着躺平,盖上被子,远远望去,就像睡着了一般。
公子,我让摇光去陪你了,九泉之下,你们双宿双栖,应该是很开心了。
她叹了口气,慢慢起身走了出去,脸上无悲无喜。
第 33 章
开封,晋王府。
"请问老身何时可以见到我家小公子?"声音出自一个老妪,却不显虚弱。
"老夫人莫要心急,您家公子被王爷派出去办事了,归期未定,您且在这里安心住下,待您家公子回来,便接您去相见。"
王府管家躬身行了个礼,脸上的热忱笑容消弭了老妇人的疑问,见她点头还礼,便退出来往他处走去,方向是晋王书房。
"王爷。"寒冬腊月,管家却一抹脸上全是汗。"留那纪氏在府里,恐是不大妥当,万一如意楼那边……这些江湖中人,做事可是不择手段的,就怕王爷万金之躯受了惊扰……"
晋王摆摆手,拿过侍女递上的茶喝了一口,方道:"如意楼连续三年的进项送来了没有?"
"送到了,全部兑换成零散的钱票了。"
"动作倒快得很。"晋王微微一笑,放下茶盅。"沈融阳就没说什么吗,连得知纪氏在晋王府,也没什么反应?"
管家道:"连一句话都没有多说,王爷的话一传过去,五日后他们就送来银子了,只听说那沈楼主最近与人约战,受伤甚重。"
"孟玄晴总喜欢做些无谓的事情,心胸太过狭隘,眼光不够高明,跟这种人合作……"晋王摇摇头,没再说下去。"沈融阳此人,绝不可小觑,纪氏在府里,你好生照顾便是。"沈融阳会与人会战于黄山,原因不必多加打探,他也能猜出个十之八九来,无非是问剑山庄从中作梗,之前沈融阳劝他束手旁观,他还有点不以为然,现在看来却是说中了大半。孟玄晴想要匡复蜀国,却不放眼天下,反而处处局限于武林一隅,算计如意楼与北溟教,他虽然极尽聪明,却用不对地方,这种人就算得了天下,也只能跟他老爹孟昶一样,无福消受,之前跟这种人搭上线,不过也是因为他们无形中共同的敌人都是坐在金銮殿中的那个人,现在想起来却实在失策,幸而及时收手。
默默思忖半晌,捋着下巴的短须,目光移至方才被打断的文牍上。皇位是谁坐在上面,终究不过是赵氏兄弟之间的事情,但是大宋的心腹之患,却是北方的辽国……
二月初,雪依旧间或纷纷扬扬,但天气已经渐渐暖和,一些树枝上甚至冒出了参差不齐的新绿,乍暖还寒的时候,盎然生机从天地间悄然升起。的2
如意楼内却是一片惨淡低压。
乐芸端着药,一手推开门,屋里的白衣人正背对着她,不知道在写什么。
"公子,吃药了。"
"放下吧。"
乐芸依言将药放在桌子上,却伸手抽走他手上的笔,笔尖的墨汁溅到宣纸上,氤氲出一团浓浓的墨色。
沈融阳叹了口气。"你这是干什么?"
"若你能好好休息,我也不至于此了。"乐芸难得沉着脸,将笔往桌上一放。
"我这不是没事么。"沈融阳边笑,瞟了眼黑糊糊的汤药,面对千年旱魃也面不改色的如意楼主眉头一皱。
乐芸看了眼前几乎瘦了一圈的人,心中有点发酸,以前就算寒冬腊月,他也就一身薄衣,现在却多加了两层,唇色依旧有点泛白。
"大夫说你经脉重创,体虚畏寒,半年内也不能妄动内力,这药若是不喝,只怕半年就变成三年了。"
沈融阳抿抿唇,露出一种几乎要从容赴死的神色,端起碗,仰头喝下。
乐芸不觉好笑,谁能想到名震天下的如意楼主居然怕喝苦药,可他自小如此,无论威逼利诱,都软硬不吃,宁愿针灸也不喝药,只是这一次大夫说他受的伤太重,需要内外调理,却是非喝不可了。
"我还没死,别露出这种表情。"沈融阳笑叹一声,打断她的走神。
那个时候,你确实离黄泉不过几步。
乐芸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来。还记得沈融阳一身是血被莫问谁和侍剑搀回来的时候,如意楼内一片混乱的情景,她更是方寸大乱,六神无主,看着这人毫无血色,神智不清的模样,乐芸差点忍不住痛哭,怎么一个人安然无恙,谈笑自若地出去,能伤成这样回来?以他的武功才情,天下又有谁能伤他至此?
"公子……"她垂下头,幽幽道:"如意楼上下,以你为尊,请你保重身体,不要再冒险行事了。"
"黄山之事,是万不得已的下策,自然不会下次了。"沈融阳淡笑,"好了,出去帮我泡一壶茶吧,这药苦得很。"
乐芸正想答应,门外便有人来报,北溟教主上门欲请楼主一见。
她悚然一惊,再看沈融阳,却没有半分意外的神色。
"请他进来。"
无论何时,陆廷霄总是一副淡淡的表情,即便得知陆轻玺的死讯,莫问谁也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变化,旁人也许会以为他冷血或深于城府,沈融阳却知道他不过是将很多事都看淡了而已。
"你来了。"
负手而立,看着墙上的挂画,陆廷霄依旧背对着他。
"我来了。"
乐芸推着沈融阳来到厅中,担忧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游移了一会,还是退了出去,在如意楼的地盘,她相信对方无论如何也不敢放肆到哪去的。
只是她还是不了解陆廷霄,这世上没有他敢与不敢的事,只有他觉得值得与否的事。
乐芸一直在不远处徘徊,她心中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然而里面却十分安静,没有任何异动。
半晌,门被推开,陆廷霄走了出来,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乐芸暗松了口气,正想入内,却听见对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自此之后,北溟教与如意楼再无关系。"
乐芸心中一紧,猛地看向屋里的人。
沈融阳面无表情,闭目而坐,脸色却苍白得几近铁青。
陆廷霄的身影渐渐远去,他却始终没有开口让人拦下,甚至没有睁开眼。
剧烈的呛咳声从胸腹之间发出,从破碎的轻咳,到沉重的喘息,他的手攥成团顶住肺部,慢慢地咳得弯下了腰,膝上溅出一口殷红,乐芸脸色大变。
"公子!"
第 34 章
江湖传闻,如意楼与北溟教决裂,如意楼主沈融阳伤重难返,缠绵病榻。
玉霄峰上的初春,其实与严冬没有太大差别,积雪未融,吐气成冰,清寒彻骨的冷意,让人说句话也要抖一抖。
萧翊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由哭丧着脸,恰好长老张鲤路过,见状大奇:"你这是在做什么?"
"咳,"萧翊探过头,压低了声音。"沈楼主伤重,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教主呢……"
张鲤一愣。"多严重?"
萧翊摇摇头。"这是如意楼的机密,我哪能知道,只听说这几天进进出出的大夫就不下数十个了,看来情况不妙。"神色转而有点沮丧。"教主自从前两天闭关出来之后,就一直在处理教务,那些虚无缥缈的江湖传言,我总不好拿去问他,可是现在这消息……"
张鲤沉吟片刻。"这样吧,你先进去看教主心情怎样,然后再见机行事了。"
萧翊大喜。"张长老真乃诸葛再世,智计百出!"
"去去去!"张鲤没好气拂了拂袖子。
萧翊壮起胆子,敲了敲门,里面传来清冷的声音。
"进来。"
萧翊走进去,回身将漫天寒意关在外面,却突然觉得屋里也没比外面温暖多少,再看坐在桌案前的那个人,垂首落笔,更没抬头看他一眼。
他正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开口,眼角余光瞥及半开的窗户,不由脱口而出:"外面天气真不错,教主怎么不出去走走?"
话刚落音,他就想抽自己一耳刮子,这不是纯粹没话找话么,明明是寒风凛冽,他却说天气不错。
陆廷霄终于淡淡扫了他一眼,笔却没有停下。"没事就出去吧,顺便将这些已经批好的传到各处堂口。"
"是。"萧翊上前将公文捧在怀里,想了想,还是道:"教主,如意楼……"
"出去吧。"冰冷的声音,毫无起伏的语调。
萧翊张了张口,暗暗叹了口气,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明明在玉霄峰上惺惺相惜的两个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是夜。
帷幕低垂,流苏松松系着,榻上躺着一个人,却被帘子遮去了一半。
穿着水绿色长裙的女子端着药走近床榻,低低喊了一声。
那人起初没有反应,女子又唤了数声之后,却咳了起来,一开始是压抑的,破碎的咳嗽,到后来仿佛压抑不住胸腔迸出的麻痒,咳得撕心裂肺。
绿衣女子连忙放下碗,坐在榻边,一手扶着他,一手轻拍背部。
"芸儿,幸好有你,如意楼……"那男子咳了数声,缓缓道,声音暗哑低沉。
"公子别说了,你快养好伤,如意楼惟一的主人只有您。"轻柔婉转地抚慰他,却掩不住语调的颤抖。
"我怕我是好不了了……"男人苦笑,"那场决战,我本不该去,今日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现在说这话却晚了。"
"公子想多了。"绿衣女子背过身去擦掉眼泪,又端起桌上的药。"大夫说您经脉受损,这药是万万不能落下的……"
微弱的烛光无法透过厚重的帘子看到两人的表情,只有语气之间的叹息,令人心生沉重。
夜已深。
窗外再凛冽的寒风,也吹不进屋里,更吹不散里面浓浓的药香。
"如意楼守卫较之几天前要更加森严,属下就算用了东瀛隐术,也不敢逗留太久,所以只能听到这些。"屋外,成片的青竹被寒风刮得飒飒作响,屋内,一名黑衣人半跪在地上,暖香带着旖旎萦绕不去。
"森严么……"嘴角微微上扬。"森严就对了。"
"这不会是有诈吧?"柔荑抚上他的胸口,佳人微微抬首,波光潋滟之间,便是一片风情。
孟玄晴玩味一笑。"你不懂,守卫越森严,代表如意楼越有事发生,越想遮掩不让人知道。沈融阳不声不响就把楼内三年进项交给晋王,内部肯定有所不满,只是碍于他的积威不敢声扬,若是他身体无事,也就罢了,但他偏偏被陆轻玺重伤,加上跟北溟教决裂的事情,现在如意楼内可谓暗潮汹涌,看来时机已经成熟了。"
"祝公子早日一统武林,进而取得天下,恢复往日荣光。"谢嫣然笑意盈盈,身子却已贴了上去。
孟玄晴顺势将她一搂,惹来一声低叫,不由哈哈大笑。
"我最讨厌你这家伙的一点就是,明明狡猾多端,偏偏要装成一副温文无害的样子。"莫问谁下了步棋,翻了个白眼。
"我这叫智慧,不叫狡猾。"方才还吐血咳嗽的人,此刻正坐在桌案旁边,好整以暇地将一枚黑子放入棋局中,神色悠然闲适,哪里有半分虚弱病重的模样。
"等等!这步不算,我重下!"莫问谁抓住对方欲收回的手,半强迫地将那枚已经下了的棋子又塞回他手里。
"起手无回……"沈融阳无可奈何。
"我又不是君子。"他洋洋得意,一脸无赖。
"公子,既然想让对方认为你真的重伤,为什么还要加强内外守卫,这不是让人反而进不来窥探么?"侍琴奇道。
"孟玄晴的部属中有熟悉东瀛忍术的人,再森严的防卫对他们来说也毫无阻碍,方才已经走了一拨了,应该不会再来。"沈融阳淡淡一笑。"聪明反被聪明误,越聪明的人,就越是多疑,如果守卫松散,反而会让他生疑,现在这般,他已经有五分相信了,加上之前的诸多事情,正好凑足十分。"
番外·往事(一)
那一年,他七岁,在十二月最冷的时候。
刚下完雪,却更是一种折磨,因为化雪比下雪还要冷,薄薄的雪水加上冰寒彻骨的青石板,他缓缓地,僵硬地翻过手心,只见上面皮开肉绽,血已经凝固成狰狞的痕迹,一双原本瘦骨如柴的手却肿了一倍有余,青紫交加。
看了一眼,没有任何感觉,因为整个胃已经饿得麻木了,之前还会忍不住浑身颤抖,现在却脑袋一片空白,身体只是还靠着仅剩的一点意志移动。
手肘撑在地上,也许已经磨破了,也许露出皮肉下面的白骨了,他顾不得这些,只能依靠本能尽快找一个稍微温暖,有屋檐的地方可以避一避。
今年的冬天想来特别冷,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偶尔一两个披着蓑衣的脚夫小贩从他旁边匆匆而过,连脚步都没有稍缓,当自己的生计都成问题时,不会去关心别人的处境是不是更加难过。
他无法像别人那样走,因为他的腿根本就没有知觉。
不管是下半身瘫痪还是后天的疾病,终究都动弹不得。
别人用几步就可以达到的距离,他需要用手和腰的力气,一点一点地挪过去。
上辈子是心脏病,这辈子连走都成问题了,他暗暗苦笑,脸上却没有力气扯出一丝表情了,在别人看来,那只是一个在冰天雪地中挪动身体的可怜乞丐,尽管他的年龄有点小。
忍受能力达到极限,眼前一黑,头直接重重地撞在地上,晕了过去。的
再醒过来,是一缕温暖的晨曦照在身上,不是因为有人救了自己。
他从来不会做一些既定之外的假设。
即便有人救了自己,是幸运,是承情,却并不是人家的义务。
从前什么都没有得到,没理由相信来到这里之后就什么都得到眷顾,凡事尽力而为,便无愧于心了。
雪后的阳光很暖和,尽管他的身体还是没有力气,但是感觉好了许多,手按着地,身体微微向上一挪,靠在身后的木板上,他尽力撑着精神不闭上眼睛,否则这一睡过去,也许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是哪个年代,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没有称王成霸的野心,更没有跻身朝堂的妄想,就算自己才智过人,这半残之身也注定做不了许多事情,何况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
所以,他只想安安静静找一块地方,安安静静地生活。
只是,天大地大,何处可容身?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褴褛得看不清本来面目的衣服,或者称之为碎布,还有一身青紫红肿,血痕生脓的伤口,连走路都不行的幼小身体,苦笑。
自己能做什么?
纵是一遍遍地提醒自己不能合上眼睛,但上下眼皮还是忍不住往一块黏合,神智也在这片难得的温暖中渐渐混沌。
也许这次再死,就是彻底的完结了吧。
"哪来的乞丐?去去去!"
他甚至无法完全睁开眼了,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光影在眼前晃动。
原来自己倚靠的木板是人家的门面。
想挪动身子,却完全无法动弹,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如有千斤。
"怎么这么小……唉……"
恍惚中,好像有人在耳边说话,敛在眼皮底下的眼珠子微微一动,终于陷入彻底的昏迷。
救他的人是一个客栈的老板娘,也是老板,出嫁未圆房便死了丈夫,夫家嫌她晦气,娘家也不肯接回这女儿,她靠着一点嫁妆,在这里开了个客栈。
这是他后来听人说的。
说是客栈,不过是只能容纳三四张桌子,只有两三个房间的小店,供路过此地,又住不起大客栈的旅人歇脚。
老板娘在娘家排行十三,人家便唤她十三娘,久而久之反而忘了她原来姓什么,十三娘长得不算很好看,也就是普普通通一张脸,就算少女时稍有姿色,也早被那日复一日的生活磨平了。
这间客栈生意不算好,但若要糊口度日,是没有问题的,他在床上躺了七天,觉得自己除了双腿之外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了,便去找十三娘,希望她能收留自己,作为报偿,自己帮忙记记账之类的。
十三娘很好说话,虽然这些年的人情冷暖让她必须让自己的性子彪悍起来,但是女子天生对弱者总有一种同情心,何况他年纪虽小,却是稳重老成,十三娘更觉得自己像在跟一个年纪相仿的人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
"沈融阳。"他的声音很嘶哑,因为许久不曾说话。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他在这里住了下来,日落月升,开店打烊,结账算账,时光在平静的重复中悄然流逝。
做生意,最重要是笑脸相迎,态度平和,他对每一个客人都是如此。日子一久,小镇上的人也挺喜欢这个孩子,又觉得他终生残废十分可怜,有时候路过,便也停下来跟他聊两句,或者将自己卖剩下的东西,送点给他。他一开始还会推辞,后来见推辞不掉,就也收下来,无论是什么,他都很高兴地收下来,并向馈赠的人再三道谢,这反而让好心的大娘大叔更加赞不绝口,觉得这孩子有礼貌,够稳重,将来说不好能像临镇张秀才那样考取功名,光耀门楣。
……如果双腿没有残废的话。
称赞的人总会又在心里发出一声叹息。
关店之后,他会把当天店里剩下的食物,还有人家送的一些东西,做几道小菜,跟十三娘,还有在厨房帮忙的德叔夫妇,围坐在一起,吃点东西,聊几句,天南地北,家长里短。
他很喜欢这种感觉。
虽然条件很简陋,却有种家的味道,也许是那昏黄的烛光,也许是那泛黄的窗纸,也许是围坐在一起的这几个人。
心中安宁平静,不需要去想明天的事情。
如果不是那一天发生了一件事。
宿在他们店里的两个客人,只匆匆待了半天便走了,本来已经付了房钱,却也不向他拿回。
外面夜色茫茫。
小镇上的来客通常都是行色匆匆,因为更多的是生意人。
但那两人却不像。
不仅走得匆忙,连神色也有一丝张惶,腰间还挎着武器。
也许是江湖人,他想。所以态度更加谨慎,所幸他们早早便走了。
刚舒了口气,却在近两个时辰之后,又来了一拨人。
鲜衣怒马,眉目之间,隐隐傲慢。
"喂,你看见一对男女从这里经过没有?"其中一个人手里拿着马鞭朝他一点,高声问道,连马也没有下。
后面有人下马,拿出这两个人的画像,摆在他前面。的
他想了一下,缓缓摇头。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要摇头,也许是因为不喜欢这些人的态度。
那人盯着他看了一会,转头对身后那些人道:"下马,进去搜!"
眼前这拨人并不是善茬,他有点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要说谎了。
闻讯过来的德叔夫妇和十三娘一见这阵仗,都不敢出声了,十三娘向他递了一眼,微含责备。
那些人在所有房间搜索了一圈,有个人拿着一方丝帕从其中一个厢房走出来,递给刚才说话那个人。
那人接过丝帕辨认了一会,突然抬起头对他冷笑:"你小子胆子不小,还敢说谎,那桌子上的茶杯还有余温,说明他们走得不远!"
"你不是官府,这里也不是你家,私自擅闯,已是你理亏在先。"也许知道出声会付出代价,他还是按捺不住。
也许自己只是一时表面的谦卑,一旦碰上一些事情,依旧会坚持曾经的可笑原则。
觉得是错的,所以要说。
那人冷冷笑了一声,一掌便向他拂过来。
自己双腿不便,是决计躲不过的。
只好闭上眼。
却没有想象之中的疼痛,耳旁传来一声闷哼,他睁开眼,十三娘恰好被掌风拍得撞在他身上。
襦裙染上鲜血,他的脑袋一片空白。
那人看到这个场景,也愣了一下,复又冷笑。"你说我擅闯,我确实是擅闯,那又如何,这个世界本是强者为尊,就你这个残废也敢骗我,枉费了这女人替你受了一掌,算便宜你了。"
说罢从手中飞出一锭银子,稳稳落在客栈柜台上。
他扶着十三娘,死死不肯撒手,却还记得问一声。
"你叫什么?"
那人转身上马,头也不回。
"本公子是荆州楚家少主楚方南,怎么,你想报仇?"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似乎笑他的不自量力。
那拨人骑上马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如同之前小镇的无数个过客一样。
只有怀里十三娘痛苦呻吟的声音,让他认识到自己其实是多么无能,也是多么愚蠢。
这个女子,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救了他,又是在自己最危险的时候,替他挡了一掌。
也许自己并没有喊过她一声姐姐或母亲,但在心底,她早已经是最亲的亲人。
"你会没事的。"他低低道。
一旁的德叔夫妇早就出去找大夫了,他却因为双腿的缘故,连出门都无能为力。
沈融阳,既然你没有能力自保,以及保护身边的人,为什么还要开口呢?
他闭上眼睛,压下心头那股急欲喷涌而出的情绪。
对不起。
对不起。
番外·往事(二)
十三娘终究还是熬不过去。
那个姓楚的留下的那锭银子,不足以维持那种内伤所需要的药材开支,就算药材充足,十三娘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如何能承受一个练武之人的全力一掌?
生命一点点地耗光,十三娘一点点地衰弱下去。
他为了找药几乎跑遍方圆数十里的药材铺子,却只能看着她在自己怀里停止呼吸。
祸从口出。
只是明明是自己犯下的错误,为什么要别人来承担后果?
他看着已经了无气息的女子,深深凹陷进去的眼眶里干枯酸涩,流不出任何眼泪。
从此他的人生有了第一个目标。
却是为了报仇。
为了医治十三娘,客栈原本就不多的余财几乎消耗殆尽,他把客栈转让出去,将钱分成三份,一份给德叔夫妇,一份葬了十三娘,还有一份带在身上。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一个连走都成问题的人,想找一个武林世家子弟报仇,在别人看来,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请镇上的木匠帮忙做了一张轮椅,就这么用手转着,慢慢地离开小镇。
一路走着,看到貌似江湖中人装扮的,便上前打听,询问哪里可以学武功。脾气好点比较好说话的,只会看着他的腿,略带怜悯地摇摇头,脾气不好的,直接就不耐烦地走人,他甚至会被打一顿再被嘲笑一番。
不是没有想通过仕途来达到目的,只是未来的北宋现在甚至还没有影子,赵匡胤还是人家后周禁军统领中的一员,莫说如此,以他这个残废之身,如何去投考科举,又会有哪个朝廷要他?
两相权衡,他只能选择比较有可能实现的一途,尽管希望也有点渺茫。
钱用完了,便沿途乞讨,累了,就随便找个可以容身的地方避寒歇脚。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少路,磨破了多少次手,以至于双手在无数次流血又愈合之后留下后遗症,每逢天气一冷,手掌就会反射性开始抽搐似的疼。
终于来到武当山脚。
这座在后世都名声显赫的道教名山,已经不止一个江湖人跟他提起过了,其他各派虽然没有不收身有残疾的人的规定,但是谁又会将一个毫无背景,身体又有莫大缺陷的人列入门墙?
只有武当,兴许还是有些希望的吧。
他望着眼前高耸入云的山峰,深吸了口气,凭他一己之力,是绝然没有机会爬到山上的,又出不起钱雇人背自己上山,只好在山脚下的迎客亭一直等着,或许会有武当的道人下山,这便是唯一的机会了。
十天过去,身上带的干粮也快吃完了,他终于看到一个道士装扮的人从山上下来。
转动轮椅上前,诚恳地说明来意,希望能打动对方。
来人长须飘飘,颇有点纯阳子的气度,虽然穿着道袍,衣带却没有系紧,任其宽松飘摇,显得十分随意。
"你想拜入武当门下?"那人挑眉看了看他的腿,有点意外。
"是的,不知能否劳烦道长转告山上仙长,收小子入门?"
这几乎是自己最后的希望了,他屏气凝神,不敢放过对方丝毫反应。
"我不是武当派的人。"那人摇摇头。
"那你……"
那人似乎看穿了他的疑问,微微一哂。"不是从武当山上下来的人就是武当派的人,也不是穿道袍的就是道士啊。而且,"
目光在他双腿上扫过。"武当派恐怕不会收你。"
心一下子如同堕到冰窟。
"我有虔诚的向道之心。"
"如果你天资不好,任你向道之心再虔诚,武当派也不会要你。"那人一句便点中事实。
"勤能补拙。"
"如果别人用一个月就能做到的事情,你要用一年才能做到,你也做?"
"做。"
"那如果我要你站起来走路呢?"
"虽然我这辈子也许再也站不起来,但是,"他指指自己的胸口,"眼中有天地,心就能容纳天地。"
那人盯着他看了一会,笑了一下。"想不到倒是个有志气的,你学武功想干什么?"
他顿了一下,此刻他已看出眼前这个人也许并不寻常,只是自己却不愿意说谎。
"报仇。"
那人摇摇头,不以为然。"我本以为你有什么志向,原来也是为了意气之争。"
"亲人无辜惨死,我却只能在一边看着,对方身负武功,却恃强凌弱。如果我还有一口气在,却甘于苟活一隅,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品性可言。"
"冠冕堂皇。"那人冷笑一声。"那我问你,如果你大仇得报之后,又要做什么?"
他一怔,半晌才缓缓道:"躬耕于山野,了此一生。"
"你这小孩儿倒有点意思。"那人眼光扫过他放在轮椅双轮上伤痕累累却不掩稚嫩的手。"照我看,武当派是不会要你的,如果你愿意,就跟我走吧,我是不会教你武功的,但如果你表现好的话,也未必不能报仇。"
那人并没有说自己的来历,只怕问了也不会说。
他望了望眼前的山峰,又想了一会。
"我跟你走。"
那人叫赵东桥,据说是一个商贾。
士农工商,民国以前,商贾的地位最末,就算坐拥荣华万千,如果不选择与官府合作,也一样会被打压,赵东桥也一样,但据说他生意做得很大,还与江湖中人诸多联系。
赵东桥收留他,确实不是教他武功的,但也没有虐待他。
只是让他每天劈柴,一天劈十担。
这对于普通人来说是一项略为繁重的工作,对于他来说则是重上加重。
重复着弯腰,劈柴,捡柴,拾掇的工序,从每天清早起来之后一直到日落西山,就没停过,晚上躺在赵家柴房里简陋的木板上,他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几乎要散掉。
三个月后,十担变为二十担。
半年后,二十担变为三十担。
如此重复一年。
赵东桥终于把他喊去。
"你还想报仇吗?"
"想。"
翌日,他除了劈柴,还多了一项工作,将满满一盆的黄绿豆分开来。
不是用手,而是用筷子。
从有时候连豆子都夹不住,到后来赵东桥限定自己需要在一个时辰内挑出来,也能圆满完成。
这时候即便是木头人,也能察觉赵东桥对他的考察之意,在赵家,起码不会饿肚子,更不会有所谓仗势欺人的家仆苛待他,赵东桥也许有其他用心,他也认了。
因为他别无选择,而人家与你无亲无故,为什么要无偿帮你?
又过了三年
赵东桥再次站在他面前,问的是三年前的问题。
"你还想报仇吗?"
"想。"
"报仇之后你想干什么?"
他沉默了片刻。
"保护自己身边的人。"
不再让他们重蹈十三娘的覆辙。
赵东桥的眼里,多了一分笑意。
"从明日开始,你就搬到书房那边去吧。"
第二天赵东桥开始教他内功心法。
这对于他来说无异于难上加难,旁人行功运气需要走遍全身经脉,他的下半身早已没有知觉,又如何习练内功?
即便赵东桥想出一套办法,让他将气停留在上半身流转,他进步的速度,也比常人要慢上好几倍。
练内功的同时,赵东桥又让他每天都去攀岩。
既然天生没有双腿的优势,就要用双手训练出双腿的力量。
双手承担全身的重量,一步一步,从山脚到山顶,有多少次,血肉模糊,连赵东桥派来一路看顾他的人也不由得流露出不忍和钦佩。
他没有怨言,因为这本是自己选择的道路。
除此之外,暗器,机关,配合内力的武功招式,赵东桥都陆陆续续教了他许多。
后来他才知道,赵东桥不仅仅是与江湖人有联系而已,他本来就是如意楼主。
如意楼,武林中一个神秘的地方。
因为不了解,所以才显得神秘。
其实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如意楼的人,只不过不太牵涉武林中事,而更多将重心放在生意上,时逢诸国并立,群雄逐鹿,如意楼却能在这种时局下左右逢源,还不受牵连,不得不让人佩服赵东桥的本事。
他每天专心于武功,并不太关心这些身外的事情,如是五年之后,赵东桥又将他叫到跟前。
"我知道你以前知书达理,所以这些年也没有教你那些无用的学说,只是现在你年纪渐长,不能再专注于武功一道。"
"你想让我做什么?我是说以后。"
"我还以为你不会问。"赵东桥笑了。
"我希望你能接掌如意楼。"
"为什么是我?"一直平静的神色终于出现裂痕,他非常吃惊,不知道自己有哪点值得对方看上。
"九年了,就算你是为了报仇,这份隐忍,也非常人能及。"他叹了口气。"我本以为你是急功躁进之辈,但是这么多年下来,你不仅没有主动问我,也没有一丝怨言,难得的是,心口一致。"
"就算你的双腿不能行走,但比起别人来说,你有他们没有的毅力,胸襟,耐心,这些对于一个能做事的人来说,是不可或缺的。"
"胸怀坦荡,不拘泥形式琐碎,又很能吃苦,这是我看中你的原因。"
"现在你的武功,已经勘勘跻身一流高手,如此坚持下去,必有一日能成大器,但是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跟我学习商贾之道。"
一年之后,赵东桥开始频繁带他出外,游历也罢,商谈生意也罢,这些阅历足以让他的见识和眼界更加开阔。
古人的智慧远不是后人可以估量,就算他本身已具备一个成年人的思维和智力沉淀,但这二十年来的所得,更要远远超过以前。
他不是一个不知感恩和感动的人,而赵东桥所教给他的,远远比自己所能回报的要多得多。
再过五年,他对赵东桥的称呼,已经变成师父。
而此时,赵东桥已经躺在榻上,久病不起了。
任是武功再高的人,最多也只能延年益寿,却不能长生不死。
听到这个称呼时,赵东桥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眼中却分明闪过一抹亮光。
他少年失意,孤寡一生,如果没有碰上沈融阳,也许如意楼就随便交给四大总管中的一个了,但现在既然碰上沈融阳,既是沈融阳的幸运,也是他的幸运,更是如意楼的幸运。
"我死了之后,你就是如意楼主了,你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安抚内外,整顿事务。"
老人露出欣慰的笑意。"我以为你还会说报仇的。"
他也笑了。"我并没有放弃,只是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好……你能明白,说明我没有看错人。"
当晚赵东桥便走了。
他在灵堂足足待了三天,滴水未进。
生命中给过他温暖的人,又一一地离他远去。
丧事过后,他收拾心情,又花了三年的时间重新整顿如意楼。
这个时候,已经是大宋乾德六年,也就是公元968年,北宋建国整整八年。
在赵东桥和他的经营下,如意楼的生意不仅没有收到战火蔓延的干扰,反而延伸到辽国和高丽等地,而在官府和江湖人的眼中,如意楼却一直是一个低调得几乎让人忽视的存在。
直到沈融阳向楚方南下战书。
二十多年的时间,沈融阳已非吴下阿蒙,楚方南更不会在原地踏步。
楚家早已换了家主,就是当年的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09/12/24 at 下午3:23: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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