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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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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之未央》作者:楚馨姬绿 (5/5)

子。况且小凡的幸福并非承系在未央身上,而是握在她自己手中,把感情倾注到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人身上,是在苛责自己,这种滋味难道夫人还不明白吗……"
"你给我住嘴!"洛夫人大怒,猛地挥出一掌向未央袭来。她虽然对未央一向没什么亲善举动,但总归自持身份,从不曾失态,这会儿竟然抛开矜持做出类似偷袭的举动,显然是动了真怒。
好在洛未央反应够快,抬手一格一挡,后退半步闪了开去,继续说道:"未央所说句句都是心里话,夫人何必动怒。"
一击不成,洛夫人停下手,似是为自己刚才被激怒而小有不甘,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恨恨说道:"其实某家本也不想这么做,所以才将世子交给皇上,皇上待世子也是一片真心,而且对世子来说,反正都是男人,侍奉皇上不比侍奉王爷更好吗?这样一来你和凡儿都有了好归宿,岂不两全其美!哪想到世子竟辜负了某家,逼得某家不得不出此下策!"她刚刚被未央戳到痛处,因此这会儿故意提到赫连若朝,想以此刺激未央,扳回局面。
洛未央却似毫不在意,淡然应道:"夫人美意,未央无福消受。"稍作停顿,又道:"作为母亲,夫人不该教小凡守着一份错误的情感如此执着,这样只会害了她,而不是对她好,小凡若能放下,才能找到……"
这话听在耳中,哪是在说未凡,分明就是在说自己!洛夫人只气得浑身发抖,再也顾不得什么矜持身份,右手摒指当剑,点向洛未央胸前要穴,口中怒喝道:"凡儿的事不劳世子挂心!你这条性命本就是我的,如今还来便是!"
洛未央举手招架,两人一来一往,瞬间已斗了四五招。
若论武功,洛未央万万不是洛夫人的对手,更不用说他的功力还未完全恢复。几招一过,他抽个空子双脚一点,身子轻飘飘掠出了四五步远,高声道:"夫人定要取未央性命,可是不信无夜会追随未央共赴黄泉?两年前的事情夫人难道忘了么?"
他这样一说,洛夫人果然迟疑着,没有追过来。两年前洛未央被迫服毒,赫连无夜割腕自尽,幸好被人救了。今日她杀了未央,会不会旧戏重演?要是那样,未凡说不定真的会恨她。
"母亲……"洛未央再次开口,改了称呼。
洛夫人一愣,有些不知所以地望着几步之外的少年,似是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母亲想要未央的性命,未央本无话。之前未央曾两次将自身性命交在母亲手中,第一次服毒,第二次锁骨,如今是第三次……俗话说事不过三,这第三次也会是最后一次,所以未央想和母亲立一个赌约。"
片刻沉默之后,洛夫人道:"如何赌法?"
"其实这法子还是两年前母亲教我的。"洛未央神情有一丝恍惚,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夜晚,"那时母亲答应,若我能在母亲剑下走过百招,便放下过往恩怨。如今两年过去,未央愿再次讨教,仍以百招为限,百招之内若母亲将未央制住,未央愿认输,否则便算未央赢,母亲以为如何?"
"输了又怎样,赢了又怎样?"
"未央若输了,不仅将性命交还母亲,还会亲笔写下遗书,让无夜娶小凡做王妃。我若赢了,母亲需答应往日恩怨一笔勾销,从此两不相犯,只当没有我这个儿子,我也……"
我也只当没有母亲罢了!这后半句话,他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别人打赌,总是为了赢得些什么东西,他却在用一场赌约,来生生割断和母亲之间相连的血脉!输掉的是生命,赢得的又是什么?对他来说是不是根本就没有赢?面对母亲他早就输了,输得一塌糊涂!
一想到自己努力去赢取的是了断,是放弃,就好像用自己的手把心扯开,从此生命都将变得不完整,胸中的刺痛和酸楚就如同漫堤的潮水般一波波涌了上来,他只有拼命吸气,才能遏制住那股涌上眼眶的热流。
如果根本就没有赢,那么他定下这场赌约究竟是对是错?他真的不得不放弃吗?
其实二十年来,洛未央和洛夫人没有分别,他们一个执着于男女之情,一个执着于母子之情,越是得不到的,越渴望。亲手割舍下血脉亲情,做起来比想要难得多。
洛夫人却完全没有意识到未央的挣扎,她想的是另外的事。
"写下遗书?烨王会因世子的几句话而心甘情愿地娶凡儿吗?"
"呵呵,"洛未央忽然笑了。他这里还在因为割舍不下而痛苦莫名,母亲已经在考虑他的遗愿能否生效的问题了,他的母亲……还真是巴不得他死啊!
"母亲尽管放心,未央自有办法说服无夜。"洛未央信誓旦旦,带着极度的自信。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谁能说服烨王娶妃的话,那么大概只有洛未央了,尤其是如果未央死了,留下唯一的遗愿……
又是片刻沉默,洛夫人终于点了点头,"好,某家答应跟你赌。"
随着洛夫人的话音,窗外乍然一亮,银光暴闪,昏暗的天空霎时被撕开一道裂缝,紧接着惊雷阵阵,在厚厚的云层中上下翻滚着,划破人的耳膜,雷声响起的同时,骤雨倾盆而下,似疾风狂扫,一时间天地万物都被淹没其中。
大厅里越发昏暗不明,立于当中的俊美少年似是对窗外的疾风骤雨浑然不觉,他缓缓拔出腰间的宝剑,剑尖斜指向下,"那么,就请母亲动手罢。"此时他心中已摈弃一切杂念,将全副精神都集中到手中的剑上。
洛夫人也从腰中抽出软剑,昏暗中,点点光芒随着剑身的微颤不住地闪动。她略一颔首,脚下盘旋而至,长剑舞起一个圆圈,向未央横卷过来,扬声喝道:"世子小心了,第一招!"
洛未央应声跃起,手中剑迎着对方的来势递出,双剑相交,发出"叮"的一声清响。不等洛夫人再次发动攻势,少年借着软剑被他荡开的瞬间,反手一指,刺向对方胸口璇玑穴,同时错步上前,脚踏中宫,左手疾点对方手腕阳池穴。他出手速度极快,认穴精准,洛夫人一时轻敌,倒被他迫得退了半步。
"两年不见,世子功夫果然精进了。"洛夫人说了这一句,想起三月前洛未央主动前来的时候,守卫曾说他出手一招便伤了两人。如今看来确实不假,让她不得不收起之前尚存的些许轻蔑之心,认认真真地打起精神应对。
大厅内剑光回旋,将一青一紫两条人影狭裹其中,渐渐人剑不分,浑然成为了一团乱影。
既然提出了这场堵约,洛未央心中早已有了一番思量,他所仰仗的一是自己的万花剑法,再有就是以命相搏!
万花剑法是武细花隐居后所创,从未曾在江湖上出现过,洛夫人肯定也不会知道,上次他到这里来被守卫阻拦,曾小试了一下,果然威力无穷。这套变化诡异、杀招凌厉的剑法,让他信心大增。
况且之前经过他的提醒,洛夫人应该不会在过招的时候置他于死地,她还需要他的亲笔遗嘱,这样一来他反而可以放手相搏,哪怕使出两败俱伤的招数也在所不惜,洛夫人有了顾虑在先,自然束手束脚。
两个理由加起来,他自信应该能够撑过百招。

第137章 输赢(下)
洛未央想的没有错,万花剑法飞扬跋扈,暗藏杀机,的确让洛夫人有些难以招架。而且她的心里还渐渐升起一丝疑虑,觉得这套剑法与自己所学的万花锄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在这套剑法中,曾经万花锄招式中的一些破绽竟都被巧妙地修正了去,让她明明觉得熟悉,却又无法破解。
招数过半,两人依然胜负难分,洛夫人心中不免有些急躁起来,照这样下去,她岂不是要输了?心里想着,手上一剑紧似一剑,已化成一团白光,几乎看不到剑身究竟在哪里。洛夫人使的剑法是谭微雨后来所传授给她的"危楼细雨",包括这柄软剑,也是谭微雨所赠,威力自然不容小觑,更何况她的功力要比洛未央高出太多,一旦使出全力,洛未央周身压力大增,好在他守多攻少,仍勉力支撑着。
可是七十招一过,洛未央出手的速度明显没有开始时那么迅疾,剑法也因为有些招式无法做到位而威力略减。洛夫人立刻发现了对方的变化,心中大喜,暗道果然还是招架不住了吗?手中越发运剑如风,招招不离未央身上要穴。
瞅准对方来势,洛夫人纵身避开刺来的一剑,在半空中一个转身,软剑已向未央当胸刺到。洛未央不闪不避,反手一剑上挑,也向洛夫人左肩刺去,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这一剑要是刺实了,恐怕就要透胸而过,眼见对方已露出颓势,洛夫人哪里肯让他就这么死了,在剑尖已触到他身上的时候收力下滑,这一下只在洛未央胸前划开了一条半尺长的口子,虽然鲜血一下子就染红了衣襟,性命倒是无碍。而且洛夫人因匆忙变招,自己躲避不及,衣袖被未央的剑尖挑下了半幅,也颇显狼狈。
身前传来的疼痛倒让洛未央的潜力再次被激发出来,他明白自己事先依仗的两条理由都还算奏效,唯一漏算的一点就是他解锁之后,如今功夫确实只恢复了七八成,时间长了还是力不从心。
在洛夫人凌厉的攻势下,洛未央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好在剩下的招数不多了,他咬紧牙关在心中默念着,"八十五、八十六……"熟悉的情形再现,他好像再次置身于那片黑松林里,激斗中,母亲手中的软剑寒芒闪烁……不过这一次,他绝不让自己再倒在地上,他一定要坚持住,一定要赢!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
眼看已经过了九十招,洛夫人真的急了,难道这次她将未央约到微雨楼,最终的结果反而是自己输了吗?这次两人相见,未央没有跪地哀求,反而逐渐化被动为主动,让自己一步步走进了他的设想中。
不行!她不能就这样认输!
她最初的想法是杀了未央,扫除阻拦未凡幸福的最大障碍,如今这想法再次冒出。虽然未央说烨王会以身殉情,但是珍惜生命是人之本能吧,尤其对于死过一次的人来说更是,烨王或许不会再那么傻了!退一万步说,就算烨王真的那么做了,对未凡来说也不见得就是坏事,与其得不到,不如干脆消失,未凡还小,总会走出这片阴影的。
看来只有杀了他她才不会输!
想法突变,杀意既起,洛夫人手下再不容情,忽然剑交左手,出其不意连刺对方几处要穴,同时欺身上前,右掌带了十成功力向洛未央胸口拍下!
一个人影恰在这时冲了进来,是未凡。
"娘——哥哥——不要……"洛未凡扔下手中油伞,哭喊着发力狂奔过来。
当洛夫人发现女儿也被自己的掌力笼罩其中时,想再收手已是来不及。
电光火石之间,洛未央急转身,双臂一圈一带,将未凡护在身前,发力向外送出,将背后空门留给了洛夫人。软剑从他后腰处刺入,直透体侧,那一掌也结结实实地拍在了他后心,让他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轻飘飘地飞出几丈远,摔落在地上。
"哥——"洛未凡疯了似的扑过去,搂住洛未央放声大哭起来,"哥——哥,你别死……别死……"
洛夫人缓步上前,想要安慰女儿,不料未凡大吼着不许她靠近,"不要!你不要过来!呜呜……为什么!娘……为什么你要这样对哥哥?!为什么,呜呜……"
为什么?难道不是为了你吗?洛夫人看着女儿悲痛欲绝的样子,心里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滋味。
"哥,你醒醒啊……哥……"未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哥,都是小凡的错……你打也好骂也好,不要……不要不理小凡……"
洛夫人走过去,轻拍女儿肩膀,"凡儿……"
"你走开!"未央仰起头对着母亲大喊,"我……我恨你!恨你!是你害死了哥哥!"
洛夫人的脸霎时变得一片惨白,这就是她要的结果吗?儿子死在她手里,女儿说恨她,她,赢了吗?
"哥……哥……"洛未凡忽然捧着洛未央的脸大声呼唤,回身一把拽住母亲的袍袖,"娘,哥哥他没死!娘,你快救救他——"
洛夫人木然走近,俯身扶起洛未央,伸手探他脉门……半响,缓缓道:"凡儿,他现在虽然没死,但恐怕也……活不了了,你……"
"不!你骗人!我不信,哥哥他不会死!"未凡歇斯底里地大叫着,忽而跪在洛夫人面前,抱住她哀求道:"娘,凡儿求求你了,救救哥哥,只要哥哥能活过来,凡儿什么都听娘的,凡儿还有话要对哥哥说,娘……"
洛夫人叹了口气,让未凡扶着洛未央,双手抵在他背上,将真气缓缓送入,先护住未央心脉,再游走周身……这样子虽然救不了他,但至少可以让他再多撑上半个时辰。
感觉到未央渐渐苏缓过来,洛夫人收手,站起身来,"小凡,娘……先出去了。"
游离的意识渐渐回到身体中,洛未央立刻感觉到全身无处不在的疼痛,疼到麻木,这个身体好像已不是自己的,除了锥心的疼痛,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亦不能动。不过这些都没有在他心里停留片刻,他所想到的只是两个字:输了。
他还是输了,母亲对他的恨超过了一切,她只想让他死。
模糊的视线中,淡紫色的窈窕背影正在向外走去,依然是风华绝代,现在她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高兴吗?还是解脱?
看着那个背影,未央用几乎难以听见的声音低呓,"娘……"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叫出这个称呼,也是最后一次,后面的话他轻轻咽了回去,像是在心里说给自己听,"娘,你的骨肉,我还给你!"
"哥,你醒了!太好了,你不会死的,不会的!"
清脆的声音将洛未央的注意力唤回到眼前,未凡娇美的脸蛋布满泪痕,水盈盈的眼睛亦悲亦喜地看着他。他喘了口气,问出一直梗在心里的问题,"小凡,你真的也希望我死么?"
"不!小凡不会……呜呜……"未凡又哭了起来,"哥,小凡错了!小凡再也不……再也不会那样了!哥你别怪小凡!不要死!"她的确曾经做过那样的梦,在梦里她问无夜,如果哥哥真的死了,他会不会接受她?而无夜看向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冰冷。
而刚才,当她看到哥哥浑身是血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就好像真的死了,她心里的惊恐和悲痛竟比被无夜拒绝还要强烈千百倍!从小宠她爱她,对她呵护备至的哥哥怎么能死?她怎么会蠢到有那样的念头呢?!
听到未凡的回答,未央脸上露出一抹轻松的笑容,"小凡别哭,哥不怪你。"
还好,他还没有输得更彻底。
窗外又是一声惊雷响过,雨还在下着,就好像一道道银鞭在天地间疯狂肆虐,滂沱的雨声掩盖了周围的一切声音,昏暗的大厅里闷不透气,让人很想沉沉睡去。可是他知道他不能睡,睡了恐怕就……再不能醒来了。
试着提一口气,胸口却是空荡荡的,除了痛再没有别感觉,他甚至能觉出身上的力气在慢慢流失,就连温度也仿佛在一点点褪去,四肢渐渐变得冰冷,这次他真的要死了吗?那个人,还在等他回去。
"小凡,你能不能送我……出去……"洛未央费力地扭头看向窗外,虽然在大雨中他什么也看不到,但眼中的渴望清清楚楚。
"好,哥你等着,小凡去套车!"未凡抹了把泪水,将未央轻轻放在地上,转身跑了出去。
未央大口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好像有一把利刃在胸腹中用力划过,尖锐的刺痛由下而上一直升到喉咙,让他忍不住咳出声,大量血沫从口鼻中涌出,几乎让他无法呼吸,轻微的震动牵动着腰腹的伤口,又是一阵剧痛。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挣扎了半天,终于一点一点抬起左手,伸到脖颈中摸索着……
脚步声响,未凡带着几名侍卫回到大厅,指挥着他们帮忙自己将哥哥抱到马车里,混乱中只听"叮当"一声脆响,似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她却也顾不上了。
大厅里安静下来,当中的花梨圈椅和左右高几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两旁的四张楠木椅有的被劈断,有的被踏翻,显示出这里刚刚有过一场激斗,屋角的鎏金香炉里已不再有袅袅轻烟升起,空气中弥漫着雨水混杂尘土的气息。
洛夫人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站在那里呆呆望着地面上残留的片片血迹,不远处有样东西躺在那儿,她走过去细看,发现是一枚青色的玉璧,已经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碎成了几截。
——————————————俺是华丽滴分割线——————————————
"爹爹,你的骨肉我还给你!"有没有人记得这句话?没错,《哪吒闹海》里面,哪吒对他老爸说的。某楚有一次无意中重温到,突然就被这句话弄得心痛不已,哭了个稀里哗啦。。。
于是便有了写这样一篇文的初衷。。。
这个结局,小央并不能算是输了,他只是把该还的,该割舍的,都彻底丢下,然后才能重生,就像哪吒一样。
【爱你们的某楚】

第138章 回来
赫连无夜站在茶馆的二楼平台上,目光一直不曾离开对面那片高低起伏的青灰色屋脊,那里看上去平静如常,没有任何变化,他却始终无法平静下来。未央那边不知怎生情形?他和洛夫人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自己要不要过去?可是未央说他要自己做个了断,他们母子之间的了断。他要他相信,相信他会回来……万一有什么事情,他会打出烟花弹。
在沉沉乌云下潮闷的空气中等待本就是一件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情,当大雨倾盆而下,无夜终于等不下去了。这么大的雨,烟花弹根本用不了,如果……他不敢再想,在大雨中纵身跃下阁楼,提剑向对面的石桥飞掠而去。
无夜轻易地闯入了微雨楼,虽然他几个月前才来过这里,但毕竟那时有人带路,且不说楼中岔路纵横交错,只是眼前这密不透风的雨帘,恍如重重屏障,也让人难以辨别眼前景物方向。围在他身边的那些帮众且打且退,他也只好步步紧逼。
当发现情况有些不对的时候,无夜已经被诱入了迷阵,困在当中!
谭微雨不仅武功出神入化,还擅长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他一手创建的微雨楼总舵里,当然也会用到这些。未央只身来到微雨楼之后,洛夫人肯轻易放衡王回去,下面自然另有防备。所以赫连无夜刚才才会进来得如此容易!
独自仗剑立于雨中,无夜竭力向四面看去,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看到怪石嶙峋,树木参天,细看明明有一条小径大约可行,然而当他脚下刚一移步,眼前形势立变,小径瞬时失了踪影,竟变成一片湖面……左冲右突都走不出这片地方,即使拼了内力去劈那些石头,也完全不起作用,而大雨如注更让周遭的一切愈发显得极不真实。无夜红了眼睛,纵声狂喊,周遭却没有半个人影出现,无论他怎么闯,也依然如旧……
洛夫人从议事厅出来,便有属下报告说有人闯入楼中,被困在盘龙台,她便猜到了是赫连无夜。如果一切都按照她最初的设想进行,那么此时她应该是高兴的,处理完未央的事情,无夜又送上门来,岂不一举两得。可是现在……
洛夫人只身去了盘龙台,抬手制止住正对着一株大树疯狂劈砍的赫连无夜,她只说道:"你走吧,未央已经回去了。"不知她又做了什么,忽然之间,无夜只觉得周遭山石树木都变得正常,走了两步也不见变化,正要发力奔出,却又停下来,回身直直盯着洛夫人,"未央他……真的回去了?"
洛夫人却不再搭理他,大雨中的她亦全身湿透,整个人显出从未有过的颓败。
无夜心中掠过一阵惊喜,未央真的做到了!他真的不再受制于洛夫人!带着这样的狂喜,无夜辨别来路,发足向桥头狂奔而去。
茶馆门前已停了一辆马车,大雨声掩盖不住少女焦急的声音,"喂,有人在吗?无夜哥哥——无夜哥哥——"
是未凡!赫连无夜一个箭步冲过去,"小凡——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未央呢?未央在哪儿?"
未凡浑身被雨水淋得透湿,一把拉住他往马车跟前拖,"无夜哥哥,快,哥哥在车里……李先生呢?哥哥他……"
掀开车帘,只见洛未央静静地躺在那里,满脸的血污却掩不住他俊美的容颜,往日里流光溢彩的眼眸轻轻阖起,像是睡着了。
"未央!"赫连无夜大吼了一声,突然眼前发黑,差点儿栽倒,胸口像被人捣了一拳,腥甜的液体几乎就要冲口而出,被他强压了下去。他先在微雨楼内被困,不仅体力消耗过大,且心浮气躁,此时蓦然看到未央这个样子,便有些受不住了。定了定神,他伸出手轻轻把未央打横抱起,"未央,别怕,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大雨肆虐,他用自己的身体遮挡着怀里的人,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眼中温热的液体也肆无忌惮地奔涌而出。
众人都从房中奔出,又都被李青玉赶了回去,只留无夜一人在。洛未央被放在床上,李青玉先替他包扎处理了身上的外伤,然后又细细检查了一番,眉头越皱越紧。
赫连无夜立在床边,全身上下还湿淋淋的,脸色也是白里透青,他看了眼李青玉,张嘴刚想问什么,突然转身出去,过了片刻才回来,依旧站在床边,"先生,未央他到底……"他不敢再问下去,他怕,怕得全身都在发抖,一颗心就快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良久,李青玉坐在床边叹息着摇头,"洛夫人这一掌用了全力,幸好是打在背上,要是打在胸前,公子肯定会当场毙命!饶是如此,公子全身经络、脉络已毁了七七八八,多处筋骨寸断,心肺也受损严重,若非事后洛夫人出手为他灌入真气吊着一口气在,他根本就撑不到这会儿,唉……"
"先生,当年谭微雨重伤至斯,先生都可以令他起死回生,如今未央他……"赫连无夜转头走到床脚,把脸埋在帐幔里,声音呜咽难辨,"未央他也不会死的!绝不会!先生,你一定要……救救他!"
李青玉叹了口气,继续在洛未央身上查探着,又塞了一粒药丸在他舌下,缓缓说道:"其实公子所受的伤倒没有当年谭微雨那般严重,只是他之前旧伤未愈,底子也不如谭微雨……不过,救他性命,老朽尚有些把握……"
"真的?!我就知道先生会有办法!"无夜大喜。
"但是老朽话说在前面,就算公子能够活下来,恐怕也会落得残疾,武功……就更加不好说了!"
闻言,赫连无夜反而笑了,扑过去跪坐在床边伸手握住未央苍白无力的手指,"只要他能活着,我……"说着用手捂住嘴巴,轻声咳了两下。
李青玉的目光在无夜脸上打了个转,冷不防伸手搭上他脉门,"王爷,你急痛攻心,气血翻涌,脉象狂躁,已然有些许内伤的兆头!"他摸出一粒药丸递给无夜,"王爷服了这药,还是去休息调理一下吧,世子这里就交给老朽好了,王爷放宽心。"
在李青玉的授意下,张伯在后院收拾出一间宽敞的客房,辟为临时医所,李青玉和洛未央两人住在里面。赫连无夜也执意不肯离开,房间里只有两张床,他便将被褥铺在地上,每晚都睡在未央床前守着。
房间里弥漫着古怪的药味,洛未央躺在那里,全身裹着白布,像一具木偶。
每隔四个时辰,李青玉为他换一次药,扎一遍针灸。
待到第三日上,无夜看着李青玉将一根根金针在火上炙烤到烫手,然后刺入未央周身穴道,过不多时,未央的身子又开始发抖,便问李青玉这是怎么回事。
李青玉说是因为疼痛。虽然洛未央人没有意识,但他的身体开始有反应了,有反应才说明他能好起来。又说幸亏他现在在昏迷中,否则这种如钢刀刮骨般的疼痛,清醒着反而更难以忍受。
渐渐的,换药和针灸变成了一日一次,再改为隔日一次。
又是一个淅淅沥沥的阴雨天,空气潮湿闷热,阴霾的天空仿佛压在头顶,让人心里也压抑得难受。赫连无夜心里诅咒了无数遍这江南的雨季,之后端着药碗坐在床沿,扶起床上那人枕在自己腿上,他试了试药的温度,俯身口对口喂下去……一碗药好容易喂完了,他仍舍不得放开手,轻轻抚摸着那人越发瘦削的脸颊,心里又酸又痛。
未央……
就在他心里一遍遍唤着这个名字的时候,目之所及,忽然看到那苍白的面孔上两道修长的眉下,眼皮一阵轻跳,原本一直阖着的优美弧线吃力挣扎着,终于缓缓睁开……
初时的迷朦过后,洛未央的目光和无夜紧紧纠缠在一起,他全身仍是动不了,只有左臂能稍稍抬起一些,于是费力地向床边的人伸过去。刚一动,就被对方握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张在满满的疲惫与担忧上漾起惊喜的笑脸,用目光传递着自己无声的安慰,嘴唇翕动,最终微弱地吐出三个字:"对不住……"
"别说对不住!未央,你没有对不住我,我……我好高兴!因为你回来了,你还记得曾说过的话……"
"当然……记得,我……答应了你……会回来!"
是的,你回来了,可是你不知道你回来的样子有多吓人!当他看到车厢里满身是血的他,当他抱起他冰冷的身体,那一刻他全身的血液也仿佛被冻结了一般!在他昏迷不醒的那些日子里,他无时无刻不在心里大声呼吼,如果能够让他好好的活过来,哪怕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换,他也愿意!
也许老天真的听到了他的声音,也许他始终记得对他的承诺,所以,他醒了。
无夜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未央没有一丝血色的面颊,似乎想要温暖那冰凉的肌肤,进而俯下身去,将那孱弱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脸上滑落,在洛未央的衣领上洇开,留下浅浅的痕迹。
接下来,李青玉对未央的诊治开始转变为让他恢复行动自如。
赫连亦恒和达娜先回京了,未凡却留在了茶馆。
那日大雨中她将未央送回,继而自己也发起了高烧,好在还有达娜在一旁照看。病好之后,未凡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变得有些沉默。她派人送了封信给洛夫人,不知说了些什么,洛夫人竟然也没有再过问。尽管只隔了一条街和水道,洛夫人却好像不知道他们就在她的眼皮底下,对于未央的生死既没有关注,也没有找麻烦,就这样沉寂了下来。
偶尔未凡会去看哥哥,也给李青玉帮忙打打下手,甚至学着亲自动手洗衣服,不过大部分时候她都待在自己房里。
在江南的梅雨季快要结束的时候,洛未央终于可以从床上坐起来了,他的双臂已能活动,但是还无法下地行走。

第139章 重生
难得晴朗的好天气,金灿灿的阳光洒下来,照在身上,好像情人的手在轻抚,不仅让人周身暖洋洋的,心里也很舒服。洛未央坐在平台上的藤椅里,仰头看着蔚蓝的天空,任凭身前那人动作轻柔地解下他的衣服,光裸的上身沐浴在阳光下,洁白的皮肤泛起柔和的光泽,掩去了几分病态。
双手温柔地揽住他的腰,将他抱起来放进旁边冒着热气的大浴桶里。
受伤后的洛未央愈发畏寒,此时被热水包围的感觉让他舒服地哼了一声,靠在浴桶边上,闭起了眼睛。眼前的蓝天变成了明晃晃的一片,忽而金黄,忽而银白,忽而又有亮亮的粉红色飘过,就在他要在这片炫彩中沉沉睡去的时候,眼前暗了下来,似是被什么挡住了。没等他睁开眼睛,他的唇已经被另外两片柔软的唇封盖住,唇齿相缠,辗转吮吸,温暖的身躯靠上来,拥住他赤裸的肩。
"唔……唔……快……你快放手!"洛未央无力挣扎,只好不满地出声抗议,"光天化日,会被人看到!"
赫连无夜笑嘻嘻地抬起头,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手指在他肩上滑动,毫不在意地笑道:"看到就看到了,怕什么。"
"厚脸皮!"
"现在才知道啊,已经晚了。"无夜不以为意,捞起浴桶里的丝巾帮未央擦拭身体,那些剑伤都已经痊愈了,白皙的肌肤上还留着几条粉红色的疤痕,腰侧那道最短,颜色却是最深的暗红色,最长的一道在胸前,从左胸一直斜到下腹。无夜用手轻轻抚过,心里又涌上密密麻麻的痛。
"嗯……好痒……别……"未央扭了下身子。
无夜却被他的声音和动作弄得心跳加速,手下的动作反而由单纯的爱怜变得有些色情,故意从未央胸前的樱红划过。
"啊……你这人……你干什么!"未央口中的吟哦立刻放大了一倍。
"谁让你这么惑人,还引诱本王……"无夜伸手在水里抱紧他的腰,侧头又吻了上去,当他的双唇在未央仰起的脖颈上辗转停留、轻咬片刻之后,动作停了下来。
"未央……"
"嗯?"洛未央挣开双眼,水光盈盈。
无夜的目光却落在他光滑的脖颈上,"未央,你的……玉呢?那天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
未央的眸子黯了下去。
"我……还给了她!从此两不相欠!"他低着头,凝望着倒映在水中的一抹蓝天,用淡淡的语气说出了那天的事情经过。
洛夫人的意图,他的抉择,一场赌约过后,最终他还是输了,独自躺在冰冷的地上,他摸索着取出了那枚玉璧,用牙齿咬断了绳子,当玉璧从手中落下,一声脆响,他的心也仿佛随之裂开,有那么一部分从此消失不再,永远也寻不回来了。
"无夜,我欠了她的,终于还了她,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我只觉得一身轻松,可是胸口……却像被撕裂般疼得厉害!因为她……娘亲……在我心里已经死去了!那感觉……就好像心上有了一个缺口,我从此……从此……"
语气再也无法保持平淡,哽咽颤抖着,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眶中滑落,这一刻任何言语都变得苍白无力,他只想将心底的隐痛恣意倾倒出来,如果倾倒的方式是哭泣,那么就让他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吧,他咽下的泪水已太多,多得再也装不下了。
这是无夜第一次看到未央流泪,晶莹的泪珠疯狂涌出,滑过苍白的脸颊,跌落到胸前,再没入水中。他的心被这泪水灼得生疼,想也不想就跳进桶里,用力抱紧他。
"未央!未央!你还有我!不管别人怎样,你始终有我,我会用我的心来填补你心上的缺口,哪怕你全都拿去也没关系!我知道你的痛,未央……"面对如此脆弱、无助的洛未央,赫连无夜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
未央被无夜拥在怀里,抑制不住的呜咽从喉咙里溢出,纤瘦的身体剧烈地抽动着,好像要把十几年来累积的伤心痛苦都一股脑地倾泻而出,从此后他将不再执着,但放手的过程,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仿佛心里有什么东西被连根拔起,眼中奔涌而出的已经不仅仅是泪,还和着他心上的血,只有这血流尽了,他才能获得重生。
好半天,颤抖的身体才终于慢慢平复下来,悲声渐止,洛未央无力的喘息着,依在赫连无夜的怀抱中,尖尖的下巴抵在对方肩膀上,声音断断续续,低沉嘶哑,"无夜,不要……离开,我……怕再失去……"
"傻瓜,我会一直陪着你!"无夜轻抚他的背,"你刚才不是说了,我是厚脸皮,绝不会放开你的。"
未央没再说话,双手用尽最大的力气匝住对方的腰,手指紧紧抓着他湿透的衣服,哭过之后被他这样抱着,那种伤痛欲绝的情绪终于一点一点慢慢散去,而他的话语就好像世间最灵验的伤药,将他心上的一道道伤痕抚平。
木桶里的水凉了,无夜抱起未央回到房间里,替他换了衣服。
洛未央身心俱疲,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再睁眼已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未央被无夜叫醒,靠坐在床头,他奇怪地看着对方似笑非笑的表情,"怎么了?你只管盯着我做什么?"忽然觉得胸前有个东西,凉凉的贴着皮肤,他忙低头看。
微敞的衣领里,一枚玉璧从脖子上垂下,通体莹白,触手温润滑腻,两面雕着精致的回龙纹,他拿在手里摩挲着,"这是……"
"这是年初时我第一次来江城,在一家店里看到的,当时只觉得……你说不定会喜欢,虽然那会儿我还不知道你在哪里,但还是买下来想要留给你,刚才趁你睡着,我便找了出来。未央,你会……喜欢吗?"无夜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一瞬间,无夜看到未央眼中好似又有泪光闪动,他立刻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用这类似的东西再次触碰到未央心底的伤口,忙伸手要替他解下来,"不喜欢也没关系,其实就是个玩意儿。"
未央伸手握住,"谁说我不喜欢了,送出手的东西还想收回,王爷未免太小气了吧。"
无夜笑了,将未央握着玉璧的手包裹在自己掌心里,附在他耳边小声道:"既收了本王的信物,小侯爷从此就是本王的人了!"
"若本公子不从呢?"看样子未央心情尚好,竟与他开口调笑。
"那本王就从了小侯爷,还盼小侯爷垂怜。"无夜惺惺作态,还抛了个媚眼过去,惹得未央忍不住轻笑,"也罢,本公子就勉为其难收了你。"
二人说笑了一通,无夜将未央抱在藤椅上坐了,摆了地桌,亲自将晚饭端进来。
为了配合治疗,未央的饮食都是李青玉亲自过问,每天让他吃各种五花八门的药膳,此时未央从粥碗里夹了一块黑乎乎看不出是树皮还是草根的东西放进嘴里,皱着眉吞下去,脸上的表情比吞了黄莲还要难看。他忽然恨声道:"当初李青玉不是说,百日之后我就可以试着走路了吗?如今两个月过去,为何我的腿还是没有知觉?这老儿莫不是又在哄骗我?无夜,你帮我叫他过来,我有话要问他!"
无夜手一抖,筷子上的青菜掉在桌上,他埋头吃饭,口中含含糊糊地说道:"可能现在……时候还早吧,再说,李先生他毕竟不是神仙,他说百日,或许四个月,五个月也有可能,你莫着急,这等事……急也是急不来的,你只管好好吃药,照他说的做就是了。"
"话虽不错,可是我……"未央无奈地看着窗外那片澄澈的天空,叹了口气,"无夜,等我能走了,咱们还是去怀安吧,那个小院子也不知找到买主没有,再回去,怕是后院的梧桐叶子已落尽了。"
"好!"无夜答应一声,放下碗筷站起身,"嗯,我去看看李先生……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说完匆匆走出了屋子。
站在距离厨房一步远的地方,赫连无夜默默看着李青玉正在煎药的背影,却不敢进去,心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似的难受。
就在前两天,他还曾问过李青玉关于未央恢复的问题,当时李青玉摇头叹气,说未央腰椎、天柱、肾府均有不同程度损伤,尤以前二者为重,因此阻碍气血和经络运行,要想重新走路可谓难上加难,虽然他一直在琢磨各种方法,但最后到底能恢复成怎样,现在也说不好……
李青玉把煎好的药倒入碗中,余光瞥见厨房外面伫立的身影,"王爷?找老朽有事么?"
"未央刚才说,等他能走了,我们就回怀安。"赫连无夜看着李青玉,却好像在自言自语。
"王爷,你可千万先不要告诉他……"
"我怎么敢告诉他!"无夜忽然上前一步,抓住李青玉的胳膊,"可是,难道真的就没有办法了吗?再这样下去,我怕会瞒不住他了!"而当他知道了这个事实之后会怎样,无夜不敢想象。
看着赫连无夜微红的眼眶,李青玉欲言又止,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王爷,办法不是没有,但……太过凶险,老朽只依稀记得在师父当年留下来的典籍里看到过,却从未亲自试过,因此不敢贸然行事。"
"啊?!是什么法子,先生快说说,只要能让未央好起来,哪怕是上山捉虎,下海擒龙,也算不了什么!"
"若是这样倒简单了!法子先不讲,老朽只说后果,一旦不成,世子他轻则全身动弹不得,后半辈子只能躺在床上,且再无任何法子可想,重则还有可能伤及性命!所以老朽迟迟不敢说出口,只盼能找到更好的办法,哪怕多用些时日也好。王爷,难道你愿意让世子冒这个险?"
无夜呆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七月十五,中元节。因传在这一天,阎君会打开地府之门,让那些禁锢在地狱里受苦受难的冤魂厉鬼到阳间游荡,享受血食供奉,因此民间亦称中元节为鬼节。
江城是水乡,除了烧纸燃香,摆桌祭祀,人们最为普遍的活动就是放河灯了。
飘摇月影碎,独看彩灯幽。
从平台上放眼望去,对面的河道里彩灯辉映,如点点繁星,跳跃的灯芯映着清幽的河水,光华流转相接,璀璨耀眼,将河边那些人的脸庞也照得通红。
未凡接过未央递过来的荷花灯,小声问道:"哥,你要不要一起去?我可以雇顶轿子来。"
未央摇摇头,"不必费事了,你替我放也一样,我就在这儿看着。"
"这么远,哪能看到啊。"
"用心看就能看到了。"
未凡独自下去了,洛未央在宽大的藤椅里缩紧了身子,入秋后的夜晚果然有些凉意。

第140章 归京
赫连无夜和李青玉从外面回来,刚踏入茶馆大门,阿龙便交给他们一封信。
"是亦恒写来的。"无夜站在后院廊下拆开,看完后喜上眉梢,"亦恒说钟离先生在京城,他特意去拜访,询问关于未央的腿……"
"嘘……"李青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看了看还亮着灯的屋子,"王爷小点儿声!"又指指上面,"我们上去说,正好老朽还有些药晾在上面。"
二人上了天台,因是鬼节,周遭小店都没有生意,左右黑漆漆一片。赫连无夜跟在李青玉身后,继续说道:"钟离先生说,未央的腿或许还有治,他应允办完手中的事情,过两日便动身来江城找我们。"
李青玉一边将晾晒的药材收在布袋里,一边说道:"王爷先别高兴得太早,钟离师兄想到的大约和老朽日前所说不谋而合,除非他曾经用过这法子,否则……不过这些年师兄经手的病人要比老朽多得多,他来了之后,我们好好推敲一下,兴许能找出办法来。"
"如此最好!"
隔日一次的针灸,洛未央看着李青玉将一根根金针刺入他全身多处要穴,从两臂、肩下、胸前、腰腹,到双腿,直至脚踝,过不多久,如同利刃刮骨般的剧痛渐渐在体内升起,但是洛未央好像刚刚才意识到,这痛只有上半身体会得到,下肢却毫无感觉。
"先生,再过一个月,我是不是就可以站起来了?"他忍着痛忽然问了一句。
"哦,这个……嗯,差不多吧……"李青玉擦着额头的汗,逃也似的匆匆出了屋子。
昨日晚间,赫连无夜和李青玉从平台下来,在屋里却没看到洛未央,问时,才知道他让阿龙背他到天台去看放河灯,二人大惊,赶忙上去找,却见他缩在椅子里似是睡着了。
也许他并没有听见他们说的话,李青玉和无夜心内忐忑,又不敢表露出来,好在未央醒了之后也没说什么,只让无夜抱他回了房间。
最近未央的胃口越来越差,晚饭的时候,无夜让厨房做了未央爱吃的千层饼,笑呵呵地端进屋,"未央,快趁热吃,是你最喜欢的豆沙馅。"
未央却只吃一小块就推开了盘子。
"未央,你不多吃点儿东西身体怎么能恢复呢?看看你现在瘦成什么样了。"无夜拧紧眉头,看着神情萧索的洛未央。
洛未央别开头,"我吃不下。再说,瘦了更好,你们背来抱去还能省些力气。"
"你在胡说什么!"无夜急了,"难道你以为你一辈子都躺在床上吗?"
"难道不是吗?"未央忽然提高了声音,转过头来盯着无夜,"你们不用再瞒着我,我都听见了,'或许还有治',其实就是没治了对不对?我只能像个废人一样让你抱来抱去,除了吃饭什么都做不了了对不对?"
说着,他猛地掀开被子,从枕下摸出一根金针,用力向自己腿上划去!鲜血一下子透出外衣,他有些歇斯底里地大喊着,"为什么它会流血,却感觉不到疼?!为什么!"
才要划第二下,已经被无夜死死攥住双手压在床上,然后不顾他的挣扎,撕下床幔将他的两只手分别绑在床栏上,然后才为他处理腿上划破的伤口。
"洛未央!你敢再这样对自己,我就把你整日都捆在床上!你忘了我说过的吗,你是我的人,我不答应,谁也不能伤害你,包括你自己!"说这番话的时候,赫连无夜英俊的面庞因为心痛和愤怒变得表情凌厉。
洛未央从未见过无夜这个样子,一时间倒忘了反抗,当然,他也反抗不了。直到无夜要出去,他才喏喏说道:"喂,你放开我,我……我不会再……"
"不行!"赫连无夜冷冷抛下两个字,转身便走。
"无夜!赫连无夜!你快给我解开!我……"未央在屋里大喊大叫。
无夜果然回来了,嘶啦一声又撕下一幅纱幔,"再喊我就把你嘴也堵上。"
洛未央立刻闭嘴,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暗想看来这次无夜真的生气了,耳边却传来无夜恢复如常的声音,"未央,钟离先生过几日就到了,你的腿……会好起来的!"
钟离白人没有到,但写了封信过来。信上说希望他们能动身去京城,因为治疗所需的几味主药材都产自北方,江南很少见,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药引之类,也不是寻常物,京城地方大东西全,到底要方便一些。
李青玉和无夜商量,无夜想来想去,觉得这也未尝不可,所谓大隐隐于市,皇上未必会猜到他们转了一圈之后还会回到京城,最重要的是,为了未央能康复,也只好险中求胜了。
询问未央,未央也没有提出异议。
虽然过了十五,挂在树梢的明月看上去仍皎似银盘,周围薄云缭绕,总掩不去那万丈光华。如水的月光下,一张八仙桌摆在小院里,桌上除了时令鲜果,美酒佳酿,还有一大盘刚出笼的螃蟹。
六个人围坐在桌旁,张伯端起酒杯对着洛未央,还未开口,眼中已泛起泪光,"公子等人明日回京,老朽别无长物,唯有每日求菩萨保佑,愿公子早日康复!"说着仰头把酒干了,又道:"其实就算公子回京,老朽和阿龙自然会看好茶馆,又何必将茶馆转到老朽名下。"
未央淡淡一笑,"张伯,我这次回去还不知何时再回来,当初未央初来江城,多亏有张伯看顾,如今要走,这间茶馆就当作未央留给您老人家的念物吧。再说这茶馆本就是你和阿龙一直照应,又有什么该不该的。"
秋夜里微风轻送,带来阵阵桂花香,这一别之后,大概相见无期,因为他,已经不想再回到这个地方了。
次日一大早,他们套了一辆车,李青玉和未央坐车,无夜和未凡骑马,一行四人离开了江城。
他们仍沿着来时所走的路线回京,每个人的心情却已大相径庭。
越向北行,秋意越浓,一树浓荫在寒蝉的嘶鸣中被染成金黄或艳红,秋风扫过,片片落叶在半空里回旋、飞舞,虽然看上去轻盈曼妙,色彩鲜丽,却总是有种说不出的萧瑟凄凉,就好像失了魂的蝴蝶般坠落,再坠落。
官道上铺了厚厚一层落叶,洛未央从车厢里探出头来向四周张望,目光最后追随着前面马背上那个矫健的身影。那日他被在床上绑了整整一晚,第二天两人面对面,都是眼眶发青,眼底布满血丝的样子,后来无夜解开他,轻揉他手腕上被勒出的红痕,他则乖乖地就着他的手喝下一碗配料复杂的粥。
洛未央决定认命了,大概这就是上天对他的安排,让他逃过一死,却只能换来不健全的残生,所幸身边还有心心相印的人陪伴,也算对他不薄了。虽然号称医圣的钟离白在京城等着他,但是他心里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从那晚李青玉在天台上所说的话里他就已经听出来,这个希望实在很渺茫。
既然他已经是个废人,那么就让他学着去做一个听话的、尽量不给别人找麻烦的废人吧。
车行缓慢,走走歇歇,直到第七日上,他们才到了义兴镇,想着天子脚下毕竟人多眼杂,所以赫连无夜决定在这里落脚。
未凡虽然有些不情愿,却还是回了翠湖别院。无夜在义兴镇上买下一个独门独户的院落,又买了几名丫头仆佣,和未央、李青玉三人住了进去。
安顿好之后,李青玉去了衡王府。
第二日傍晚李青玉才回来,身后跟着一位精神矍铄,长髯飘洒的老者,正是他的师兄、医圣钟离白。
之前赫连亦恒向钟离白提起的时候,并未说明受伤的人是谁,钟离白对于当年皇宫大内发生的事情也不甚了了,更不用说当今圣上和烨王以及洛小侯之间的纠葛了。不过他这人平生只醉心医术,对旁的事都不关心,因此听李青玉说了大概原委,也不细打听,唯对洛未央的伤势十分关注。
细细检查一番之后,钟离白说出了唯一可行的办法,那就是趁洛未央受伤的骨骼尚未完全长好,将之全部打断,重新接过,四肢和背后的几处筋脉也挑断重新接过,然后每日在特质的药汤中浸泡三个时辰,再辅以其他手段,或可能行。
听钟离白说完之后,无夜看向李青玉,"先生当初所说的法子也是如此么?"
李青玉点点头。
"那时先生说此法极为凶险……"
"不错,用这法子可说是孤注一掷,好便好了,万一不成,公子轻则全身无法再动,只能卧床,重则殒命!不过……"李青玉看了看钟离白,"昨日师兄曾言道,他三年前曾遇到过一例类似的情况,那人也是武林中人,不甘心坐在椅上了此残生,要师兄放手一试……"
"于是老朽便用了这法子,"钟离白接口道,"一开始效果很好,不到两个月,他已恢复了知觉,可是两个月之后,他全身骨节痛痒难当,红肿溃烂……最后还是不治而亡。"
赫连无夜听到这里一下子站了起来,"既然如此,又怎么能让未央冒这个险,我宁愿他……"
"王爷莫急,听老朽慢慢道来,"钟离白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继续说道,"其实在那人起了不良反应之后,老朽几经诊看,已找出了症结所在,乃是因为伤后筋骨之间血脉不济所导致,如果能以新鲜人血为引,服药调理,再有内功深厚之人以内力疏导,辅助血脉畅通,应该就可化险为夷。只是当年那人遭遇灭门惨祸,身边也没有朋友在,又哪里去找隔日一盅的新鲜人血和内力深厚之人啊!"
"确是如此,"李青玉也道,"我昨日回去别院翻看师父留下的典籍,在这法子旁边也有小字旁注,与师兄所言基本相符。"
赫连无夜紧皱的双眉终于打开了一些,不过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又问道:"所需的药引和内力辅助,本王自信可以办到,但如此的话,是不是就能保证未央会康复,行动自如?"
钟离白沉吟道:"王爷,血引之法只是老朽推敲得出的结论,虽然师父医书上也有记载,但毕竟没有经过实践,老朽不敢给王爷打包票,只能说比之前做法多了几分把握。此外还有一点老朽要告诉王爷知道,就是所用鲜血只能取自同一人,中间不能换,隔日取一茶盅,最少需要二十天,最长需要多少天还需看病人恢复的情况。所以若是取血和施内力者为同一人的话,对此人身体的损耗也是极大的,久之可能有危险,王爷不如另找一人……"
"无需再假手他人……"
"我不同意!"
————————————俺是华丽滴分割线————————————————
某楚有话会说:
治疗方法种种云云,均是某楚杜撰出来的,不过是要个大概的意思,而且某楚这么设计是有特别用意的(有心的亲们不妨猜一猜^_^),所以如果真有懂医的亲们,千万别在这上面拍砖啊,某楚告个错先,嘿嘿~
【爱你们的某楚】
第141章 血引
听到钟离白说,若取血和施内力者为同一人,不仅身体损耗极大,时间过久还可能有危险,无夜却偏要一身包揽,床上一直沉默不语的洛未央开口说了四个字,"我不同意!"
原以为他这样拒绝,肯定又要和无夜起一番争执,不料那边却没有动静。
因为赫连无夜心里也有他的担心,血引之法没有先例,若是万一失败了,未央轻则全身动弹不得,重则有性命之忧,一想到这个结果,他就无法下得了决心。
两个人各怀各的心思,对于到底治还是不治倒统一了看法——考虑一下。
不过钟离白又说明,这个法子在病人受伤后越早实施越好,若等到完全康复了恐怕就没用了。所以要尽快决定。
最后李青玉说道:"王爷,世子,不如这样吧,我和师兄这两日先把这法子好好斟酌斟酌,也顺便着手准备下需用到的那些药材,你们二人则商量一下。三日后咱们决定到底要怎么做,可否?"
几个人都点了点头,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赫连无夜几乎一晚没合眼,他想来想去,决定还是接受这个办法。因为他发现,自从未央因听到他和李青玉的对话,觉得复原无望之后,便有了微妙的变化。
未央变得对什么都毫不在意,似乎没有任何事情能引起他的兴趣,虽然如往常一样吃药、吃饭,却是一副例行公事的样子,完全没有了对今后生活的憧憬和希翼。一旦沉默下来,他的眼神就会显得迷茫而空洞,仿佛生命已失去了色彩。
最让无夜难以忍受的还有他对他的态度。现在的洛未央变得十分乖巧,让他做什么他都不会反驳,可是这样毫无生气的未央根本就不是他想要的!有时候他那种怕惹他生气、怕麻烦到他的卑微让他在感到心痛的同时又怒火万丈。
原以为只要未央能活下来就好,原以为只要每天都能看到他在身边,他就会满足,可实际上并非如此。他不想看到未央以一种颓然的姿态来对待以后的生命,他希望他仍旧是那个敏感骄傲,看起来冷冰冰,骨子里却有着似火柔情的洛小侯,是那个轻易不苟言笑,喜欢在亲昵的时候骂他"色坯",急了还会对他挥拳相向的洛小侯。
他希望他活着,却不是以一种等待死亡的心境来活着。
与其看着他的生命变质、枯萎,不如赌上一把,就算万一失败,到时候他会尊重他的任何选择,哪怕是最坏的结果,他也只要陪着他就好。
带着这样的想法,赫连无夜下了决心。
一早起来收拾完毕,无夜从丫鬟手中接过铜盆,亲自端了水到未央的房间,看着他漱口净面,用玉簪绾了头发,然后坐在他面前,开门见山地说道:"未央,我已经决定了,让钟离先生和李青玉为你实施血引之法。"
洛未央眼中有一簇光芒飞快闪过,但很快又暗了下来,"不行!那法子太……再说钟离先生也没把握。"
无夜怎会不明白未央的心思,"未央,我知道其实哪怕只有一丁点希望,你都愿意去尝试,你所担心的不过是我,怕我那么做会吃不消对不对?你放心,完全没问题的,别说是隔日一盅,就是日日一盅都供得上!"
"你少在逞强,李先生都告诉我了,那时我从微雨楼回来,你见我伤重,自己急痛攻心之下几乎呕血!我不能再让你去冒险,我一个人废了也就罢了,不能再累了你!"
"未央,你听我说……"
"你不用说了,我不答应!"前几日百依百顺的乖巧这会儿骤然消失不见,面前那绝美的容颜冷似寒冰,清亮的眸子瞪着赫连无夜,又恢复成那个固执的洛小侯。
赫连无夜决定以硬碰硬,"这事就这么定了!我这就去告诉钟离先生和李青玉,用不着等三天,今儿就动手!"
他刚站起身,背后就传来洛未央冷冷的声音,"那你待会儿回来替我收尸吧!"
"你敢!"赫连无夜大喝一声,转身扑回去,手上已多了那把精致小巧的匕首,他左手按住未央的胳膊,右手将匕首压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咬牙切齿说道:"洛未央,你是不是要我陪你再死一次?!如果治也是死,不治也是死,你选哪一个?"
时近八月,北方的早晚已颇有几分凉意,初升的朝阳将窗纸染成一片金黄,在房间里投下一抹没有温度的淡淡光晕。赫连无夜站在这光晕中,握紧双拳,看着不远处的三个人。
洛未央只穿着贴身衣裤躺在一张木板上,双手双脚被绳索固定在木板两边的铁环里,腰部也用绳子绑着,紧贴在木板上。李青玉取了几条绸巾团成一团放到他嘴里让他咬着,"世子可准备好了?"
洛未央点头。
沉闷的空气中传来一声轻到不可觉察的脆响,洛未央的身体随着钟离白的动作猛的抖了一下,束缚在铁环中的双手也一下子握紧。
赫连无夜的目光紧紧跟随着钟离白手下的动作,屋子里很安静,但是他仿佛能够听到未央骨头被折断的声音,每一下都重重敲击着他的心,让他的心紧缩成团,一下一下不停地抽动着。刚刚受过伤正在愈合中的骨头被生生折断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原本完好的筋脉被生生挑断又是一种怎样的滋味?他不敢想象!
被捆绑在木板上的洛未央此时看上去无比凄惶无助,他的脸色已白得吓人,脖颈用力仰起死死抵在木板上,乌黑的发丝凌乱散开,和着不断淌下的汗水贴在脸上,原本线条柔和的脸侧因死死咬住嘴里的绸巾而绷得紧紧的,双眼时而大睁,时而又紧紧闭上……
钟离白的手按在了洛未央的腿骨上,他的脸上也已满是汗水,手却依旧很稳,不带一丝颤抖。
咔吧!
"唔——"如同受伤的野兽般的嘶吼终于从被堵住的喉咙里溢出。
"刀。"钟离白向一旁的李青玉伸出手,后者将一柄在火上烘烤后又用药酒擦拭的薄刃尖刀递到对方手里。
只见钟离白长吸了口气,右手持刀连点,快得让人几乎看不清他的动作,而他每一次点下,未央身上的白衣就冒出一朵血花……
赫连无夜猛地转身离开了房间,刚才他执意要留在旁边是因为不放心,总想能帮上些什么,但是现在看来他高估了自己,这情形他再也看不下去。
就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身后再次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嘶吼,还有钟离白的声音,"师弟,你按住他,千万别动!"
再见到洛未央,他全身用浸了药汁的黑色布带裹着,仍躺在木板上,已沉沉昏睡。李青玉说喂他吃了药,他会一直这样睡三天,三天之后如果他能顺利醒来,那么第一步就成功了。
三天后,洛未央如期醒来。
钟离白和李青玉定制了一个大大的木盆,刚好能容一个人平躺在里面,将洛未央置于其中,每日在药水中浸泡三个时辰。此外每日还会让他喝很多药,那些稀奇古怪的药引就更加层出不穷,如花斑毒蝎、龟甲、三十年以上的石莲姜等等,有些东西无夜别说见,就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日子在忍耐、揪心和忙碌中一天天过去,值得欣慰的是未央恢复得很好,他和无夜的脸上已经时不时能够看到笑容,倒是李青玉和钟离白虽然不再像最初那么紧张,却仍不敢有丝毫大意,因为他们知道,更大的考验还在后面。
这天早晨,李青玉端了一碗药汁放在赫连无夜面前,"王爷,从今日起,你也得开始吃药了。"
"这是为何?"无夜看着那晚黑乎乎的药汁,皱眉问。
"因为再过一个月,世子要开始接受血引之法,王爷必须提前摄入药物,这样才能使自身血液对病人更加有益,效果更好。"
无夜没再多问,端起碗屏住呼吸一口气灌下,然后咋舌皱眉,"先生,这药也太难喝了!"
"常言道良药苦口,王爷莫抱怨,世子每日喝的药还有比这更难喝的呢。"
如此,一晃两个月过去了,窗外寒风乍起,枯叶飘零,冬日已悄悄临近。
洛未央被从木板上转移到床上,钟离白解开他衣服仔细查看,一面试探着问,"世子最近可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么?"
"嗯……四肢骨节处觉得有些麻痒,手脚时冷时热。"
钟离白点头道,"果然如此。那么就从今日开始吧,王爷意下如何?"
"先生只管吩咐就是。"
三人来到药房,钟离白让李青玉拿了一只白玉盏放在桌上,自己取了那柄薄刃尖刀,依旧在火上烤了,用药液擦拭,然后递给赫连无夜,"王爷,动作一定要快,要让血液顺畅淌满一茶盏,中间最好不要凝滞。"
雪亮的薄刃一晃,闪动着凌厉的光芒,血色的溪流汩汩涌出,顺着手腕急速淌下,流入白玉盏中,鲜艳的红色衬着润白的玉色,混成惊心动魄的美丽。

第142章 贵客
洛未央已无需再每日浸泡于药水中,钟离白将血引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用来调制药膏,敷在他全身关节和患处,另一部分煎药时兑入,让他服下。隔日一次。
每当未央使用血引的日子,身体便不会有任何异样,而隔日不用的时候,全身关节和患处就会痛痒难当,还微微泛红。为了怕他乱动,钟离白和李青玉只得再次用绳子将他手脚绑在床上。
见未央忍得辛苦,又倔强地不肯发出半点声音,无夜忍不住对钟离白说,能不能把隔日一次改为每日一次。
钟离白却说,每日使用病人反而接纳不了,一张一弛才能起到应有的效果,又劝无夜不必担心,那种骨缝中难以忍受的痛痒会随着治疗进程慢慢减轻,到完全消失的时候,血引之法就可以停下来了。
"那是不是就意味着我们成功了?"
"嗯,可以这么说。"
果然如钟离白所说,血引之法施为十几天之后,洛未央身上的痛痒已经好了很多,不再需用绳索将他捆绑在床上。他的双腿也早就有了知觉,甚至两臂已能轻轻抬起。钟离白说照这样下去,大概二十天后痛痒就会完全消失,他们基本上算是成功了大半。闻言,赫连无夜雀跃不已,得意地对着躺在床上的洛未央挥了挥手里的薄刃,玩笑道:"怎样,本王的血果然大补吧,小侯爷用着可还满意?"
洛未央却一眼看到无夜小臂上的数条血痕,刺得他双目一阵灼痛,他别过头去,咬着下唇没有出声,一双眸子已浸在水中,清透闪亮,眼角带了湿意。
这日在药房里,赫连无夜又一次割臂取血,待殷红的血液慢慢将白玉盏注满后,一旁的钟离白迅速替他将伤口包好,然后凝神在他脸上注视片刻,问道:"最近几日夜里,王爷运内力为洛世子疏导血脉,可觉得吃力么?有没有什么不妥的感觉?"
无夜忙摇摇头,"没有。"
"哦……那好,王爷先回房歇息,如有异样,一定要告知老朽。"
回到房间,赫连无夜一下子躺倒在床上,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口唇发干,眼前一阵阵发黑,就连左臂上的几条伤口也好像比之前更疼了,他想强迫自己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
这种感觉在昨晚运功之后就有了,今日取了血便愈发明显,如果不能赶紧调整好,恐怕今晚会撑不下来。算起来大约还需要五六天,五六天之后未央也许就会没事了,所以他绝不能在这个时侯倒下。
既然睡不着,无夜干脆盘膝坐在床上,尽量排除所有杂念,调息运行了一个周天,不适的感觉才渐渐有所缓解。
又过了两日,一大早吃饭的时候,李青玉没有看到赫连无夜,觉得有些奇怪。虽然因每晚子时运功助未央疏导血脉,无夜通常会歇到第二日近午时才起身,但每逢单日,他还是会和大家一起吃了饭,取血之后再歇息。
心里突然有了种不好的感觉,李青玉放下碗筷,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无夜房里。
赫连无夜和衣卧在床侧,脸如白纸,嘴唇发乌,额上全是汗,拉过他的手一看,十个手指的指甲都呈青白颜色。李青玉暗道不好,赶紧从怀里取出药丸塞入他嘴里,然后扶他在床上躺好,又摸出几枚金针刺入穴位。
钟离白闻讯也赶了过来,叹道:"日前取血之后我就觉得有些不好,原想替他诊脉,结果赶着几家铺子一齐送药过来,忙起来竟忘了。唉,王爷也真是,明明叮嘱他有什么异样要尽早说,他偏撑着!"
两人忙活了一阵,赫连无夜才悠悠醒转,看见床前的两位大夫一个面带忧色,一个忧虑中还含着一丝埋怨,他忙挂起笑容,"钟离先生,李先生,我……没什么大碍……"
"王爷,"李青玉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谎言,两指按在他腕上,"你的状况很不好,自身功力大大折损,血引之法虽不能间断,但是取血之后,王爷今晚断不宜继续运功,好在世子恢复得甚好,所以先暂停一晚吧!"
无夜大急,"这怎么行!未央好容易好转,现在停下来,岂不是功亏一篑!万万不能停……"
正在争论不休的时候,有丫鬟来报,"公子,前面有客人来,要见公子。"
客人?他们才回来不到三个月,怎会有什么客人登门?若是亦恒或者未凡,丫鬟仆役也是认识的啊。无夜皱眉,"来人可曾通报姓名?是说要见……我吗?"
"来的是位公子并一位老伯,未曾通名,嗯,客人指名道姓要见公子您。"
赫连无夜买下这所院子用的还是"吴夜"这个名字,而知道他这个名字的……他心里一惊,腾地一下从床上跳起来,脚才沾地就一阵晕眩,李青玉上前扶住,"王爷小心。"
无夜定了定神,问那丫鬟,"客人现在何处?只有两个人吗?"
"只有两人,已在前厅坐了等。"
既然他找上门来,躲也躲不过了,索性看看他到底要怎样。
前院大厅里,坐在客位上的年轻公子翘着二郎腿,悠然自得地品着茶,看见赫连无夜进来,也不站起,只懒懒地说了句,"三弟,你终于还是回来了。"
不是没想过皇上会发现他们,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们明明很小心了,院子里的下人们都不允许私自外出,采买东西偶尔是李青玉出面,大多时候着人送上门来,究竟哪里走漏了风声?
赫连无夜冲口便道:"你怎么会来?"
"怎么,我做大哥的来看望弟弟,难道不该么?"
随后跟来的李青玉和钟离白走到门口,正好听见这两句话,都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暗想烨王的胆子真是不小,见了皇上不跪不拜,张口就是"你"!不过皇上自称"大哥",看来……李青玉心中念头急转,拉住钟离白递了个眼色,两人悄悄立在门外,没有进去。
"大哥找到这儿来,恐怕不是看看我那么简单吧。"既然对方没有摆皇帝架子,无夜乐得随着他说。
赫连若朝看着无夜,好整以暇地笑着,"三弟,为兄再不来,你恐怕就要倾家荡产了吧?"
一句话点醒了赫连无夜,让他明白了皇上为什么这么快会找到这里。
未央治伤所需的药材大都十分昂贵,在江城时已花了不少银子,回到这里又采买宅院仆佣,还要继续大量购药,无夜所带出来的银子终于花了个七七八八,未央是个对银钱没概念的人,所以无夜便和前来探望的亦恒商量,让他带口信回去给高德,把王府里的一些贵重物品先悄悄拿去换银子应急。
大概是高德做事的时候不小心,让皇上发现了什么,顺着线索一路找了来。
"三弟,你当初走的时候可是策划得十分周密,身边不会少带了银子,"说到这里,赫连若朝还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如今不过才几个月,你不仅冒着风险回来,还落魄到要变卖王府里的东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无夜不答,他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把未央受伤的事情告诉皇上,也不知道皇上心里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赫连若朝却等不及了,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未央呢?怎么不见人!"
赫连无夜犹豫了一下,道:"未央他不方便过来。"
"不方便?是不敢吧?有胆子逃,没胆子来见朕么?"赫连若朝冷笑。
"皇兄今天是来问罪的么?"
"朕要见见他!"
"皇兄!"赫连无夜忽然在若朝面前跪了下来,声音里透着从未有过的恳切和哀求,"未央他已经吃了太多的苦,现在还……伤重在床!不论皇兄是来问臣弟的罪,还是来……一切事情,能不能都等到他康复之后再说!臣弟……求皇上开恩!"
"你说什么?未央伤重在床?"赫连若朝从椅上跳起,大步迈到无夜跟前,一把攥住他左臂将他拉起,"未央他在哪儿?他到底怎么了?"
却听无夜一声痛呼,"啊——皇兄你……你先放手……"
赫连若朝被无夜惨烈的表情唬了一跳,赶忙松手,却见他左臂上已有大片血渍渗了出来,很快便湿了半条袖子,且脸色煞白,摇摇欲坠。他赶忙伸手扶住,抬头冲门外喊道:"钟离先生,你二人还不进来么?"
要依着钟离白,刚才就应该先回避了,可是李青玉本性不改,这样在外面偷听的机会他又怎么肯放过呢。这会儿听见皇上发话,两人低头走进大厅,双双跪倒,"草民见过皇上。"
"不必多礼,快看看烨王这是怎么了?"
赫连无夜努力站稳了身子,声音虚弱无力,"皇上,臣弟没事。"他走到李青玉身旁,附耳说了几句话,李青玉点头去了,然后才对赫连若朝道:"皇上,臣弟这就带你去见未央,不过你要答应臣弟,不能轻举妄动。"
赫连若朝哼了一声,不置可否,三人出了客厅。

第143章 疗伤
房间里,洛未央吃了李青玉的药,已沉沉睡去,无夜怕他乍一见到赫连若朝,情绪过于激动,所以才这么做。
站在床边,赫连若朝紧盯着床上的人,之前听属下汇报说只在镇上发现了烨王和钟离白以及李青玉,却没有提到洛未央,他就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未央是伤了?还是病了?竟然要两名大夫守在旁边?这就是烨王冒险回京的原因吗?现在,他的预感终于不幸成为现实。
忽然回身,重重的一巴掌打在赫连无夜脸上,赫连若朝恨恨说道:"你既把他带走,为什么不好好护着他?!竟然让他……让他……朕要带他回宫!"
赫连无夜被打得踉跄倒退了几步,靠在墙上,血丝顺着唇角淌到下巴上,他喘着气道,"皇上……打得好!是我的错,我没有保护好他!不过如果你想让他好起来,就不能带他回宫!"
"为什么?!"
"因为草民和师兄以血引之法为洛世子疗伤,已初现成效,相信再过几日,世子便无大碍,只需静养了。"李青玉接口道。
"血引之法?"赫连若朝皱起了眉。
一面听钟离白在旁细细解释关于洛未央的伤和"血引之法",赫连若朝跟着三人缓步来到了药房,站在一旁默不做声地看着。
案上的白玉盏,被火烤到微微泛起紫色光芒的薄薄利刃,小臂上横着的七八条伤口有的在愈合,有的因刚才的动作重新裂开,显得更加触目惊心,而最新的一道伤口已排到了手肘处。
鲜红的血液如泉水般不断涌出,手臂开始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白玉盏终于被鲜血盈满,李青玉迅速取了一颗药丸塞进赫连无夜嘴里,端起早就准备在一旁的水为他灌下,再忙着替他处理伤口。
"李先生,今晚……"
"今晚王爷万万不能再继续运功,否则很可能心血枯竭,那就太危险了!"李青玉态度坚决。
赫连若朝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他看了一眼赫连无夜苍白到无以复加的脸色,忽然开口说道,"朕的内力修为或许比不上烨王,替人运功疗伤也还绰绰有余了。"
赫连若朝说自己内力不及无夜,其实是在自谦,他幼时习武,涉猎甚广,拜的师父有七八位之多,虽然每门技艺都谈不上精通,但在众位师父的调教下,根基扎得十分牢固,尤其是那个西域的印声法师,不仅弄了天山雪蟾给他,一些增加内力修为的奇珍异果也让他吞了不少,所以他的内力修为比无夜只强不弱。
这一点无夜当然明白。
当晚,洛未央正在房里等无夜,门开了,进来的却是李青玉。
李青玉手上拿了一条绸带,说是烨王要求蒙住未央的眼睛,否则两人一直对视容易让他分神,会使内力走了岔道。
"怎么之前他不怕分神了?"洛未央嘴里问着,还是老老实实让李青玉把眼睛蒙了。
李青玉道,"王爷这两日体力有些不济,所以要格外小心。"
"啊?他是不是损耗太大,有危险了?"洛未央一把抓住李青玉的胳膊问道,这是他一直在担心的事情,但每次无夜都说自己没问题。
"王爷还好,所幸就只有最后这几日了,世子不要胡思乱想,安心调理要紧,还有,待会儿王爷运功的时候不能分心说话,世子体谅些。"
李青玉出去了,伴着他离开的脚步,另外一人走了进来。
眼前光影晃动,洛未央感觉到来人如往常一样在床前坐下,伸出手轻轻按在他的胸前,不一会儿,一股热流开始由他胸前贯入,沿经脉缓缓游走,所到之处,麻痒的感觉被驱除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温暖舒适。
感觉到贯入自己体内的真气并无异样,洛未央稍稍放下心来,看来无夜尚无大碍,再过几天他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以往运功疗伤,两人虽然也不太说话,但至少可以用眼神交流,像今天这样什么也看不见,屋子里又是一片安静,洛未央还真觉得有些别扭,他突然很想说点儿什么,可是又怕让对方分神,忍了片刻,小声试探道:"无夜,我有些话跟你说,你只听着就好,行么?"
良久,对方轻轻"嗯"了一声。
"无夜,最近我真的觉得好了很多,相信血引之法停了之后,按照钟离先生所说,再养上至多一个月,我就可以下床练习走路了!"
"嗯。"
隔了一会儿,未央又道:"无夜,你说这里离京城如此近,万一……被皇上发现了怎么办?"
敏感地觉出胸前的手动了一下,未央赶紧说道:"你别紧张,我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皇上应该不会这么快就知道我们回来了。"尽管听不到对方的回答,未央还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而且,就算真的被他发现了,我也不会再由得他摆布,有本事他就杀了我,总之我绝不会再做他的……他……唉,说起来墨谦这傻小子,竟然会愿意留在后宫那种地方,可见他对那人用情之深,你那个皇兄,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面前之人的呼吸慢慢变得有些急促起来,洛未央却浑然未觉,他本是寡言少语之人,如今蒙着双眼处在这种静谧的环境中,反而让他不由自主地有了倾诉的欲望,有些话若放在平时,他是定不会轻易说出口的。
"这两天身子好转,让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感觉得到你的血……在我身体里流淌!看来我们这辈子……是注定要在一起的,因为我们两个人的血……已经交融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了!"说着,他下意识地抬起手,似是要触摸对方,但很快又放下。
伴随着粗重的呼吸声,对面的人双手再次微微颤抖起来,洛未央好似被从梦中惊醒,"无夜,你没事吧?该死,都怨我!李先生明明叫我不要让你分神!"他立刻不再多言,同时警醒到自己不仅自言自语唠叨了大半天,好像还说了些很……难为情的话!希望明天无夜千万不要来问自己!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赫连无夜就去了未央的房间,只见他安静地睡在床上,没有任何异样,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赫连若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在他休息的那间客房桌子上,无夜发现了一张一百万两的银票,他拿起来苦笑了一下。
原想着这晚自己应该可以应付得来,不料亥时刚过,丫鬟报说贺公子又来了。
第三日,赫连若朝仍是如期而至。
赫连若朝一连三晚替未央运功疗伤,都是晚上过来,一早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离开,而且除了第一晚,之后他都是独自一人前来,至于宅院周围是否有冯秋或亲兵护卫守候倒不可知,不过对于之前的事情,他果真只字不提。
屈指一算,洛未央接受血引之法治疗已有二十二日,身上伤处愈合良好,且痛痒状况已完全消失。这日晚间钟离白为他检查一番之后,脸上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恭喜世子!世子伤了的筋骨如今恢复良好,血引已经可以停下了,现在老朽可以打包票,只需继续吃药调理,一月左右世子便可恢复行走,不过到时需要勤加练习就是了。"
洛未央闻听大喜过望,自从受伤以来便总是显得有些黯然的面容此时罩上了一层喜悦的光芒,清澈的眸子闪闪发亮,焕发出久已不见的动人光彩。
赫连无夜也是喜不自禁,向着钟离白和李青玉长长一揖,"多亏两位费心竭力,才有今日之成效,无夜这里谢过,嗯,也代未央谢谢二位先生!"
钟离白还未说什么,李青玉却捻须笑道:"救人的法子虽是师兄想出的,但若没有王爷割腕取血,运功辅助,也是枉然,所以在老朽看来,倒是王爷待世子的这番情意,实是羡煞旁人啊。"
李青玉故态复萌,口无遮拦,也并非故意打趣二人。洛未央心里明白,不过当着钟离白的面,还是涨红了脸。为了打破窘意,也因为担心无夜的身体,他立刻说道:"钟离先生,既然血引之法可以停下,那么今晚是否也无需再运功疏导了?"
"嗯,从治疗上来说,确实不再需要,不过内力辅助对于世子的伤势恢复有益无害,坚持做下去的话会好得更快,只不过不用那么勤,隔日一次即可。"
几人正说着,丫鬟走了进来,刚开口说了句"公子,贺公子来了……"就被无夜拽出了房门。
但洛未央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屋里安静下来,李青玉和钟离白面面相觑。
待无夜回来,未央张口便问,"是他找来了么?"从丫鬟的态度和口气中,洛未央觉出这不是赫连若朝第一次来了,他瞪着赫连无夜,有些恼怒地问道:"他什么时候找来的?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眼看瞒不过去了,赫连无夜只好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洛未央听后大惊,"你说什么?前几日晚上为我运功疗伤的……是他?"怪不得要蒙上他的眼睛!怪不得对方不说话!
"未央,我本不该瞒着你,但我怕你知道后情绪太过激动,不利于恢复,还怕你不接受……他的援手,所以才出此下策。你别担心,他这几次来身边都没有跟着人,不像是兴师问罪的样子,而且他也答应我,一切都等到你完全恢复之后再说。"
洛未央沉默不语,他先是想到无夜为了配合血引之法果然身体大大受损,一时心痛无比,又想到若知道是那个人为他运功疗伤,他的确难以接受,无夜瞒着他,总是为他考虑的。但是那个人的心思实在难以琢磨,自己恢复之后,会不会再次落入他的掌控中?

第144章 脆弱
"他……他果真什么都没有提起么?那他找来这里……到底要做什么?"尽管想到过这种情形的发生,心里也曾告诉过自己没什么好怕的,大不了以死相抗,可是事情摆在眼前,洛未央的声音里还是忍不住透出一丝无措。
"你以为朕会做些什么呢?洛世子。"慵懒的声音在房间门口响起,身穿银灰色锦袍的当今圣上负手走进屋里。他在前厅坐得久了,有些不耐烦,便干脆直接寻到未央房里,恰好听见未央说的话。
钟离白和李青玉见了礼,赶忙退了出去。
屋子里的三个人互望了一眼,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洛未央尤其觉得尴尬,因为他忽然想到前几日晚上自己把赫连若朝当成了无夜,对他说了很多不着边际的话,脸上不禁红一阵白一阵。还好赫连无夜及时打破了沉默,"皇兄,刚才钟离先生说,未央恢复得很好,血引之法可以停下,所以……"
"所以朕不必再来了,是么?"赫连若朝施施然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瞟了眼赫连无夜,"三弟,你还真是过河拆桥啊。"
"呃,臣弟……臣弟不是那个意思。"赫连无夜急忙解释,其实他心里就是这个意思,被人当面拆穿,面子上总有些过不去。
"三弟,去给朕泡壶茶来。"
赫连无夜无法,看了眼未央,硬着头皮出去了。
屋内烛影摇曳,昏黄的光线里,赫连若朝痴痴看着不远处那张刻在他心上十几年的俊美容颜,不由得又想起前几日夜里两人面对面时的情形。
那时候的未央眼睛上虽蒙了布,但那温和轻松的表情仍一目了然,线条柔美的脸庞让人忍不住想去触摸,还有他说话的声音,恬淡中含着丝丝情意,令人怦然心动。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洛未央,而那样的洛未央是专属于烨王的,从始至终都与他无关!
眼前的洛未央坐在床侧,半垂着头,神情冷漠而略带戒备。他对他,大概只有恨吧,这样想着,竟忍不住问了出来,"未央,你心里……可是一直在恨我?"
原以为对方不会回答,没想到洛未央却清清楚楚地说了一个字,"是。"
尽管早知事实如此,这会儿亲耳听到了对方的回答,心里却依然有痛的感觉。
这几个月来,他一个人的时候常常会想到墨谦曾说过的话,"喜欢一个人,难道不是希望他好么,难道你愿意洛未央一直在心里恨着你吗?还有烨王,他们一个是你的手足兄弟,一个是你心里最重要的人,你愿意被这样两个人恨着吗?"
他愿意吗?当初带了未央从江城回京的马车上,他曾说即使他恨他,他也不在乎。
可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他在乎,非常在乎!
他知道如果他有心去找,恐怕早就查到了他们的下落,可是他一遍遍地问自己,找到了又如何?将未央重新带回后宫吗?让他们对他的恨一日一日不断地累加着?每想一次,心里的疲惫感就越重一层。
如果不是发现烨王可能急需用钱,如果不是担心未央出了什么事,即使知道他们回来了,他大概也不会这么快便寻上门来吧。
赫连无夜端了茶进来,被屋子里异样的安静弄得有些发毛,不得不再次找话题,"啊,那个,你们在聊什么?"话一出口他只想甩自己两巴掌,这叫什么话?屋子里的这两个人在一起能有什么好聊的?要不是一个伤着,早打起来了也说不准。
果然,洛未央冷着脸狠狠翻了个白眼给他。
赫连若朝却悠然自得地捧起茶碗,轻轻吹着,"这会子虽没聊什么,不过前几日疗伤的时候倒聊了很多。"
啊?他们两人……聊天?无夜大惑不解。
"其实是洛世子在说,朕听着而已。"赫连若朝不慌不忙地为无夜解惑,"至于都说了些什么嘛,旁的朕也没记住,只记得有对某个昏庸皇帝的不满,还有对某个深情王爷的绵绵情话罢了。"
假装没看到那两人脸色急变,赫连若朝喝了口茶,然后放下茶碗站起身来,伸手在衣服上掸了两下,"时候不早了,朕回去了。"说罢也不等无夜做出什么反应,径自走了。
立冬过后的夜晚寒意迫人,朔风吹在脸上刀割似的疼,赫连若朝却浑不在意,反而扬鞭急催,跨下的乌龙驹撒开四蹄疾驰,将后面的冯秋甩下了十几丈。
是想让劲风吹散胸中的苦涩吗,还是想在狂奔中将那种钝痛抛在身后?不过是输了一场游戏,他又何必如此在意?可是为什么在走出那两个人的视线之后,他便再也无法维持住脸上悠然洒脱的表情?这一次转身离开之后,他大概,再也见不到他了吧?
打马奔驰在黑暗的路中,两旁的树影迅疾闪过,就好像立着的许多人,赫连若朝不由得想起九岁那年的午后,他躲在轿子里好奇地看着街道两旁垂首伫立的人群,当目光落在那张精致美丽的脸上,就再也挪不开。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那些有关洛未央的画面便如潮水般纷纷涌至,酒后微醺的他醉意迷离的眸子、宫禁中他因腿伤疼痛而泛白的脸、服了瑶台散后冷漠微怒的神情、牡丹画舫上隐忍的痛苦……再有,就是后宫里明明近在眼前却好似远在天边的疏离。
这是不是就叫做咫尺天涯?就算离得再近,他也触不到他,自己所做的,不过是一次次将他推得更远。不期然地再次想起运功疗伤时,眼前那个柔美的面庞,那是他们最为平和温馨的相处,即使后来两天他不再多说话,但空气中流淌的温情他依然能够感受得到,虽然这温情跟他毫无关系。
赫连若朝拼命想把那唯一的美好留在脑海中,却悲哀地发现他根本做不到,那个原本最近的、应该最为清晰的画面渐渐变得模糊、远去,再也抓不到了。
不是自己的,终究留不住,哪怕只是一个虚假的片段。
迎着风,他只觉得脸上凉凉的。
回到宫里已是夜深,把马缰扔给侍卫,赫连若朝一路疾走,好像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身后跟着的小太监也不敢问。懵懂之中,他依着惯性来到一处宫殿前,拍开宫门直闯了进去,时近子时,已经睡下的太监宫女们都被闹了起来。
有人端了热水来,伺候他洗漱,然后他宽了衣服走进寝殿。
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一股熟悉又好闻的味道,这气息让他狂乱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一些,周身的寒意也终于开始褪去,身体一放松,禁不住脚下一软,人向前栽倒下去。
"皇上小心。"幽暗中一个身影闪到面前,伸手扶住了他,他顺势抱住那人,倚在对方肩头不想再动。
沙哑的嗓音又咕哝了一句,"怎么身上这么冷?"一面三下两下将他衣裳脱了,拽到床上用厚厚的锦被蒙了个严实。
赫连若朝任凭对方摆布着,只管用力将那纤柔温暖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把脸埋进他脖颈间,随着滚烫的呼吸吐出两个字,"小墨……"
他会下意识地跑来景澜宫,就是为了贪恋这怀抱中充实的感觉,贪恋这一刻的温柔吧,他想让这感觉告诉自己,他也是可以抓得住的,他也有属于自己的那份柔情。好像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他贪婪地呼吸着对方身上特有的味道,口中语无伦次地喃喃低语,"小墨,幸好还有你,还有你在……就算他们都走了,只要你不走,不要离开,我……我不想再失去……"
埋首在自己肩上的人不再说话,身体却不住地颤抖着,脸上微凉的肌肤紧贴着他的颈项,不一会儿竟觉出有些湿意。付墨谦心里不禁动容,这个强悍的、从不肯认输服软的君王原来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也会像个孩子似的,在觉得受了委屈之后躲在某个人的怀里偷偷流泪。
而他选择的怀抱,是他的。
心里还是有淡淡的喜悦升起,付墨谦为自己的无可救药暗中叹了口气。
上次重伤之后,赫连若朝执意让他留在圣德宫住了一月有余,两人平日里出同辇,宿同榻,食同桌,可谓形影不分,就连他在御书房处理政事,也让他在一旁陪着。后来他身上的伤完全好了,每日里又有一群大臣频频念叨如此做法"不合规矩",他才不得已让他回到景澜宫,而后几乎每日他都会来看他。
身上的伤虽然好了,但是他左手两根手指在抢夺玉箫时被侍卫踩断,赫连若朝丢下狠话给太医们,若付昭仪的手好不了,太医们统统自断一指,而那两名侍卫的下场更不必说,不仅丢了小命,死之前还被打断了四肢。
幸亏,他的手终于好了,虽不能像从前那般灵活,也算能用。
那天是八月十六,中秋刚过,后院凉亭里的石桌上还摆着红艳艳的石榴和晶莹如玉的马奶葡萄,付墨谦坐在桌旁,仰头望着天上一轮皎月,手里握着那杆玉箫。
箫声在夜色中断断续续地响起,没有了从前的婉转流畅和悠远绵长,那低回的声音和偶尔不成调的曲子,让人听了反而更有种难言的心伤。
他知道他来了,就站在他身后,他却没有停。
直到曲终,他才转身,抬眼,对上那高高在上看不清神色的面庞。
那晚,他们在那场风波之后首次肌肤相亲,付墨谦能感受到对方因禁欲而有的饥渴和迫切,却没想到一贯强势的人会在那样的时刻流露出小心翼翼的温柔。
这次也是如此,赫连若朝本来先是狠狠吻住了他的唇,一面用力吮吸纠缠,弄得他舌尖发麻,一面撕扯他的衣服,不料却在听到一声微弱的布料撕开的声音之后,他的动作突然停了一下,然后变得无比轻柔,好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宝贝。
说实话,这样的赫连若朝让付墨谦还真有些不适应,他习惯了他的疾风暴雨,习惯了他的大力入侵,以前的他们在床上彼此啃噬撕咬,就好像两只依着原始本能的兽类。而他现在这样的小心翼翼,反而让他生出一丝不忍。

第145章 释怀
"不要走……小墨……我要你……永远别……离开我!"赫连若朝狂乱的吻如雨点般落下,明明已经蓄势待发,却迟迟不肯有所动作。
付墨谦不由得主动贴了上去,他的身体在对方的爱抚亲吻下变得火热,伏在对方耳边急促喘息着,熟悉的称呼冲口而出,"贺朝……"在他的挑逗下,赫连若朝终于耐不住,一冲到底,恣意驰骋间,渐渐丢开那份小心,恢复了常态。
与往常不同的是,事毕之后,换成了赫连若朝埋首伏在付墨谦的身前,而且像是怕人跑了似的,死死匝着墨谦的腰,直至沉沉睡去依旧不肯放手。付墨谦也不敢挣脱,怕他好不容易睡着再被惊醒,这一个姿势躺下来,肩背酸痛不已,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迷糊睡去。
再睁眼已是朝阳初绽,透过暗红色的窗幔,映得满室红霞一片,紫铜鎏金鼎里新添了百合香,一如那人身上熟悉的味道。
味道虽在,人却已经走了。
付墨谦下床穿衣,问兰儿,"皇上几时走的?怎么也不叫我?"
兰儿指挥小太监捧了水盆面巾进来,回道:"还不到卯时就走了,特意嘱咐不让叫醒公子呢。"
听小福子说,皇上连着几晚外出,都是快到丑时末才回来,不仅神态疲惫,情绪看上去也不好。昨晚他回来得虽然略早,也过了子时,而且情绪已经不是"不好",简直就是失常,他到底出去做什么?还是去……见了什么人?
暗暗回想了一下赫连若朝昨晚的表现以及说过的话,付墨谦心中隐约猜到了几分。
因为心里的猜想,墨谦一整日都有些心绪不宁,偏偏赫连若朝走了之后也没再露面,听说他下朝后就一直在御书房和几位大臣谈论事情。
坐在后院凉亭里,付墨谦不知第几遍数着枝头残留的叶子,手中握着那杆玉箫,却一直没有吹。渐渐的,树叶变得模糊不清,灰暗的天空中冒出几颗星子,熠熠闪耀。
兰儿拿了件羽缎斗篷出来,为他披在身上,"公子,夜凉了,还是回房吧。"
"兰儿,叫小禄打着灯,随我去御书房瞧瞧。"付墨谦终于坐不住了。
远远望去,内书房里果然亮着灯,莫非他今晚不出去了吗?
书房当下摆着一张宽大的紫檀雕螭书案,赫连若朝坐在书案前,正以手抚额,聚精会神看着面前的折子,书案一头,这样的奏折还摞有半尺多高。片刻,他猛地合上奏折,将手里的朱笔啪地一声撂在案上,仰靠在椅背上长长呼了口气,慢慢闭上双眼,双手抵在太阳穴上揉着。
日前收到北疆驻扎的将领传回消息,说蛰伏了几年的夷蒙人最近又开始蠢蠢欲动,时不时在边境挑起一些乱子,看样子恐怕是在试探,而原来一直与乾国结盟的晏国也派来使节,想要接国王的妹妹——灵太妃回国省亲,但己方却得到密报,说夷蒙王曾偷偷与晏王接洽,想要两国联手,所以,万万不能让灵太妃冒然回去,此事一时还僵在那里……
自古到今皇帝这个位子总是让无数人争来夺去,那些人大概只看到为王者站在权力顶端、掌控天下的不可一世,却忘了做一个皇帝要付出的艰辛。如果你不想在青史留下骂名,被后人称作昏君、暴君或者庸君,那么你要勤勉自律、宽厚大量、知贤纳谏、事必躬亲……这简直就是圣人啊。皇帝不是圣人,皇帝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喜怒哀乐,也有觉得累,想要逃避的时候……
赫连若朝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
脚步声响起,有人走进房间,赫连若朝闭着眼睛说道,"朕今儿就在书房里歇了,让外间侯着的人都下去吧,嗯,把那个冻顶乌龙再给朕沏一壶来,要酽一点儿的。"
"知道了。"
听见这声音,赫连若朝猛地睁开眼睛,坐直了身体,房间里的人果然不是小福子,而是付墨谦。他已走到近前,手中拿了柄烛剪剪那灯花,然后再把黄色绣龙凤牡丹绡纱灯罩重新罩上。朦胧的灯光映着他精致的面孔,有种不真实的美。
一丝意外和着淡淡的喜悦掠过心头,因为自从那场风波之后,墨谦几乎没有主动来见过他,都是他去看他,或者派人叫他过来,如今他主动来,是因为……在担心自己吗?赫连若朝伸手握住墨谦的手,"小墨,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歇着?"
"皇上不是也没歇着。"付墨谦本想抽出手,终于不忍,坐在椅上的男人眼周泛青,脸上有明显的倦色,也难怪,连着几晚外出,回来后歇不了两个时辰就要去早朝,怎能不倦。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从案上拾起朱笔在岫玉笔架上放好,沉吟着问道,"皇上今晚……不出宫了?"
手一抖,下意识地再次握紧,赫连若朝闭了闭双眼,"小墨,让他们送坛酒进来,你陪朕喝几杯吧。"
"皇上这里还有正事没做完,墨谦本就不该来打搅,略站站就回去了。"嘴里这么说,脚下却没动,其实只是不想让他喝酒,怕他这样的心情喝了容易醉。
赫连若朝站起来离开桌案,在房里走来走去,"你就容朕偷一回懒罢,朕这会儿头痛得厉害,正想歇歇呢。"他倒没说谎,今天一天他都头痛欲裂,大概是昨夜回来的路上受了风。看到墨谦,他忽然觉得心里又酸又涨,堵得难受,也罢,要是再不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他怕是什么事也做不下去了。
酒很快送来了,是付墨谦特意要的桂花陈酿,香气馥郁但不易醉。
书房隔壁的暖阁里,两个人面对面对坐着,都没有说话,暖暖的空气在身畔流动,带着淡淡酒香。连喝了五六杯,薄薄的酒意染在脸上,赫连若朝眯起双眸,嘴角挂着一个略显苦涩的笑容,"小墨,朕……见到未央了。"
那场风波之后,赫连若朝和付墨谦都选择了回避,谁也没有再提起。但他们也都知道,这是两人共同的心结,早晚有一天要面对。
心里的猜想得到了证实,付墨谦也不觉得惊讶,只是淡淡"哦"了一声,等着对方继续往下说。
赫连若朝却没有再说,而是端起酒杯灌了一大口,结果不小心被呛到,他咳了两声,干脆俯身趴在桌子上,喘息了片刻才抬起头来,眼神有些涣散,被酒水浸湿的双唇微张着,显出几分无奈,连带那张英俊的脸都少了些霸气,多了些苍凉。
他不说,墨谦只好主动问,"皇上既找到了他们,那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将未央……带回宫里么?"
若能这么做,他就不会这个样子了!赫连若朝苦笑,而且就算他做得出,那个人也不会再乖乖就范,"我不会再由得他摆布,有本事他就杀了我",这是那晚他亲口所说。
短短几天时间,赫连若朝发现,现在的洛未央变得和以前不大一样了,好像一直背负着的某些东西被放下了,这几个月来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吗?说起来他琵琶骨上的锁如何被取下,他又是如何受了重伤,赫连若朝一概不知,也没顾得上问,不过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因为他和他,大概不会再有交集。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按住他面前的赤金牡丹纹酒盏,沙哑的嗓音淡淡说道:"皇上,别再喝了。"
墨谦半垂着头并没有看他,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但流露出的担忧却显而易见,就好像那时……蒙着眼睛的洛未央。只不过未央面对的是心里的"无夜",墨谦则从始至终把所有都明明白白地给了他。
他却伤了他。
身子好了之后,墨谦虽看似恢复了精神,却一直瘦了下来。他让御医开了很多补品,又吩咐御膳房变着花样地做各种墨谦喜欢的点心,但是以前面对美食总是雀跃不已的他现在却好像对什么都没了胃口,眼神里也总带着淡淡的轻忧。
难道他们真的不能回到最初了吗,那个明媚狡黠的少年真的再也回不来了吗?一念及此,赫连若朝只觉胸中除了莫名的酸楚又多了丝绞痛。
为什么,他总是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
为什么,人总是因为得不到的,而忽略了眼前已经拥有的?
果然正如未央所说的,他"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半天听不到对方说话,付墨谦抬眼看去,便触到一双情意涌动又充满自责的眸子。那情意,是给他的吗?事情过去了大半年,他好像不再介意了,无论随侍在他身旁还是夜夜春宵,都好像一如从前。但这只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感情已如覆水难收,他会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再索求什么,感情这回事没有平等,没有人能保证付出了多少,就收回多少,现在这样,合该是他的命!
抱着这种心境,付墨谦忽然害怕看到赫连若朝眼中的情意,怕自己再次深陷,怕终究万劫不复!难道伤得还不够吗?难道不该把余下的破碎身心留给自己吗……一种想要逃开的念头占了上风,他忽地站起身来,"夜深了,皇上该歇着了……"
刚迈步到檀木隔断旁,就被人从后面一把抱住,"小墨,你一直都没有原谅朕对不对?"
"皇上在说什么?"
"这次朕看到三弟为了救治未央而在手臂上划出的七八条血口,看到他哪怕心血枯竭也要替他运功疗伤,朕忽然就想到了伤重时候的你,那时候只要能救醒你,无论要朕怎么做朕都肯!小墨,其实你在朕心里,也是无可替代的!"
付墨谦只觉得心里的一道闸门刷地被劈开了,潮水瞬间涌上,直冲眼眶,他拼命忍着没有让它们落下来,身子像被抽光了所有力气,斜斜倚在木隔断上。他已经被他的温柔搅乱了心,这一句"无可替代"更是将他所有的防备顾虑都击得粉碎,让他再也无力抵御。
身后的人似乎积攒了太多的话,要一次说个清楚,"小墨,朕知道自己很贪心,两个都想要,却差一点儿两个都失去。小墨,朕再也不会……你别再怪我好不好?!如果再失去你,我大概真的……心也就死了……"
他高大的身躯从身后紧紧拥着他,脸埋在他肩上,声音低沉、含混不清,他却一字不漏地听在耳中,眼眶中的潮热终于滑落。
赫连若朝扳过墨谦的身子面对面再次拥紧他,灼热的双唇轻轻落在湿湿的脸颊上,"小墨,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忘了那些,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
怪他吗?也许吧,但已经微不足道了,付墨谦摇摇头,却正好听到赫连若朝的后半句话,急忙解释,"不是,我……唔……"
一个缠绵的吻,直吻得两人气息不稳,温柔的暖意化开了胸中的郁结。
感觉到墨谦已经身软脚软,赫连若朝干脆弯腰将他抱起,转身走回房间里侧的雕花大床,拥着怀里的人滚了上去……
多年以后,赫连若朝回想当初,突然发现这两个人对他来说是一种很奇怪的存在,一个似乎是老天专门派来让他痛的,好像失去了他就失去了一切,另一个则是老天补偿他的,好像有了他就有了一切。
所以,他这辈子既无法将洛未央从心中抹去,也无法离得开付墨谦。

第146章 逛街
岁暮北风紧,经日落雪残。
凛冽的寒风呼啸了整晚,这会儿仍不肯停歇,冷冷地扑打在窗棂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又自窗缝灌入,带来逼人寒意。
房间里,洛未央盘膝坐于地上,双手置于胸前,掌心相对,双目微阖,似是在运功调息,过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只见他眉头越皱越紧,双掌有些颤抖,脸色也渐渐泛白,额上有汗水渗出来……如此撑了片刻,他终于还是收了势,双肩随着喘息起伏不定,神情显得极为懊恼。
调整了一下心情,他随手拿起身旁放的一本册子,再次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房门被推开,一团冷气随之卷入,赫连无夜大步走了进来,一边搓着手,"未央,今儿可真冷,你有没有……你怎么又坐在地上?有没有让他们加个火盆在屋里?"
洛未央站起身来,"用不着,我没那么冷。"
无夜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书扔在桌上,将他双手握在掌心里,顺便瞪了他一眼,"还说不冷,手凉得像冰块!"
"你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洛未央看着无夜冻得通红的脸,反唇相讥。
无夜一面喊来高德,让他舔个火盆进来,一面皱起眉头斜了一眼扔在案上的书,"又偷偷练功!我不是跟你说过了,这事急不得。之前拼着命练走路,摔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也就罢了,这好容易能走能动了,又急着恢复武功,你怎么就不能让自己好过几天,舒服几天啊!早知如此,我就不该从母妃那里要了这本内功心法给你。"
"我又不像王爷你每天有那么多国家大事要处理,见日待在府里,再不练功,更觉得自己就是个废人!"
算起来,他们从义兴镇回来已有两个多月了。
赫连若朝最后一次从他们那里离开之后,没过几天,便派人送了一道密旨过来,勒令烨王三日内回京,上朝议政,如若抗旨,直接拿下交大理寺候审。可是密旨中对洛未央却只字未提,好像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似的。
权衡再三,赫连无夜还是决定奉旨回京,因为他实在没有抗旨的理由。虽然手里有太皇出京寻人的懿旨,但实际上他要找的人已经找到,如果赫连若朝明示此事,他一样没有理由不回去。而现在赫连若朝在圣旨中没有提到洛未央,是不是暗示皇上已经做出了让步,允许未央暗中留在他身边呢?若是这样,就更不能和和皇上硬碰硬,对着干了。
可是他回去,洛未央怎么办?也明目张胆地回到侯府恢复世子身份吗,万一皇上哪日又想起了什么,一道封妃的圣旨送入侯府,他们就再没有退路了。如若那样的话,洛未央就和付墨谦一样,成为赫连若朝名正言顺的男妃,与上次他被秘密带入后宫完全不同,所以这个险不能冒。
唯一的办法,就是先让他暂住在烨王府,皇上既没有挑明,就是睁只眼闭只眼,以后会如何,只能看皇上的意思随机应变了。
无夜把这些想法说了,洛未央开始执意不肯,要自己留在义兴镇。无夜坚决不同意,好话说了一箩筐,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才让未央勉强点了头。无夜知道,大概最具说服力的条件,就是他答应从母妃那里要来那本名为"虚无"的内功心法,让未央试着练习,看看是否能对他恢复武功有帮助。
"虚无"是华溪梧苦心参悟而得,燕蕊自废武功近二十年后,重新加以练习,功力竟然能够恢复到一半以上,洛未央和无夜对它报以希望也就不奇怪了。
只是洛未央毕竟曾经筋骨重伤,不仅练起来很吃力,收效也甚微。
拉着未央在床边坐下,无夜好言相劝,"未央,我知道你心里着急,又闷得慌,但有些事情欲速则不达,你现在除了没有武功,行动、力气都不输常人,能恢复到这样也是值得高兴的事。再说,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的武功真的恢复不了,又能怎样?难道就不活了?我们好容易才在一起,我希望你能过得开心一些,不要总去苛求自己。"
洛未央闷不做声,他知道无夜说的没错,可是心情有时候是不受道理管制的,沉默半晌,才道,"那你陪我出去逛逛吧。"
回来两个多月,他都没有出过王府大门半步,之前是因为行动不便,现在好容易恢复了,再这么闷下去他怎么受得了。
无夜有些犹豫,虽说以京城之大,未必人人都认识洛小侯爷,而且这两年多未央都不曾在京城露面,大概不会出岔子,可是他的容貌实在太过扎眼,走到哪里都有人瞩目……想了想,说道:"好,出去逛逛可以,但我得替你乔装易容一番……"
时值岁末,虽然天气寒冷,朔风扑面,却并不影响人们准备过新年的热情,大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各种卖年货的摊子鳞次栉比,小贩的叫卖声更是此起彼伏。
身穿蓝色锦袍,头戴玉冠的年轻公子在一个卖灯笼的摊子面前停下,随手拎起一盏红色的圆型灯笼,对身旁的人笑道:"这种灯笼我母……亲也会做呢,小时候过年,她就曾亲手做过一盏,因为给了亦恒,我还气了半天,直到她答应再为我扎一盏才罢。"
未央淡笑不语,是的,他知道,因为洛夫人也曾为小凡做过一盏……
卖灯笼的小贩忙着推销,"公子,买一盏吧,明儿就是二十三,过小年了。"说完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锦衣公子身旁的那人。这两人状甚亲昵,关系好像不一般,只是这锦衣公子英俊潇洒,旁边那人长得怎样且不说,单那脸上的许多红痘和黑斑就叫人看着不舒服。
似是感觉到小贩的目光,无夜贴在未央耳边小声道:"怎样,我的手段不错吧,这样子大概没人能认得出你了!"
"可是这东西粘在脸上好难受。"未央皱眉抱怨,他脸上的痘痘是无夜用红颜料和着湿面粉点上去的,黑斑则直接用毛笔画的,然后略加修饰,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无夜笑,"为了不惹人注目也只能如此了。"
又逛了半日,风虽渐渐止了,空中却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雪粒,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天色将晚,无夜带未央去了一家新开张不久的酒楼,说这家最拿手的就是煲各种汤品,味道鲜美又滋补,最适宜冬天来。
行至酒楼门口,还未入内,已有人抢到跟前对着赫连无夜躬身施了一礼,"卑职见过王爷,原来王爷也喜欢这家的汤品,真是太巧了。"原来是进京述职的某外省官员。赫连无夜只得与之寒暄几句,一同进了酒楼。
来到二楼,那人极力相邀无夜同坐,说是今晚由他做东,邀了几位朝中大臣在此一聚。无夜婉拒了,和未央另选了一间雅室。
点了山药排骨,冬笋咸肉等几道这家的拿手菜和推荐的汤品,无夜还特意要了一道鹿筋活络汤,说是有舒筋活络、强筋健骨之用,对未央大有裨益。二人边吃边聊,倒也其乐融融。
坐了小半个时辰,有人走过来,站在雅室的珠帘外出声招呼:"王爷……"
见仍是刚才那外省官员,无夜道:"张大人有事么?进来说话吧。"
张大人掀帘而入,"王爷,周大人、李大人等一定要下官来请王爷过去喝杯水酒,还说有事要和王爷商量,所以下官只好冒昧来打扰……"
这么多人的面子不好都驳了,无夜犹豫着看向未央,未央小声道:"快去吧,我在这儿等着便好了。"
"也好,那我去去就来。"无夜嘱咐了两句,起身走了。
两人刚离开没一会儿,未央正独自坐着饮酒,就听见门帘响动,他还纳闷无夜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转身却看见一个美少年扶着一个又高又壮的男人闯了进来。那少年见屋中有人,赶紧说了声"对不住!"又对靠在他身上的男人道:"朱老爷,咱们走错了。"
"什么错了,没错!就是这里!"那位朱老爷显然醉得不轻,踉踉跄跄便向屋里走来,他身高体重,一旁的少年根本拉不住。在桌前站定,朱老爷摇摇晃晃、醉眼惺忪地看着洛未央,喃喃道:"咦,我房里怎么多了个丑八怪?喂,小子,你是谁啊?怎的坐在我房里?"
洛未央哪屑于搭理这醉汉,倒是一旁的少年不住地道歉,劝醉汉离开。不料那醉汉见洛未央不搭理自己,竟先恼了,顺手端起桌上的酒杯,将里面的酒水对着未央兜头泼下,"小子,你找死啊!在朱大爷面前还端架子……"
这下子洛未央大怒,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根本忘了自己现在武功全失,"我看你才是活得不耐烦,醉了不去一旁挺尸,却来小爷这里寻事!"
眼看二人就要打起来,美少年急忙挤到他们中间,先安抚那位朱老爷,又转过身来抽出汗巾子替未央擦脸,才抹了一下就愣住了。
洛未央抢过汗巾子自己擦了几把,脸上的"伪装"早已去了大半,他浑然未觉,只对那少年道:"行了,你赶紧把这醉鬼弄走!"
刚才还凶巴巴的朱老爷,这会儿跌坐在椅上,竟垂着头好像睡着了。少年使出吃奶的劲将他架起,两人一摇三晃地走了出去。
洛未央气哼哼地重新坐下,一眼瞥见扔在桌上的脏兮兮的汗巾子,才回过味来自己露出了真面目。他倒也不甚介意,那东西粘在脸上难受得紧,擦了正好,又想到刚才那醉汉说他是"丑八怪",不禁更是生气,他自小到大收到的都是惊艳的目光和赞美的言辞,也不觉得怎样,听多了还觉得烦,今日忽被人叫做"丑八怪",才知道原来这感觉更糟。
桌上酒已冷了,窗外夜色渐浓,无夜却还没回来。
赫连无夜跟着张大人到了走廊另外一头的雅间,室内坐着礼部尚书周允、兵部侍郎刘芳等几位朝中大臣,还有两位外省官员,见他进来,纷纷起身见礼。坐下来喝了杯酒,不期然说起了近期北疆边防的局势,一聊之下便忘了时间。
当无夜想起未央还在那边等他时,急忙告辞出来,回到之前的雅间,却见里面已空无一人。
第147章 青楼
粉巷是京城最有名的烟花地,东西不过百十来丈,街道两旁则聚集了京城里规模数一数二的青楼妓馆,且不说装潢奢华雅致、经常有达官贵人光顾的月香苑,就是它隔着两家的杏芳苑,也是许多风流贵公子眠花宿柳的首选佳地。
此时月白中天,繁星点点,寻常人已经进入梦乡,青楼妓馆却正是最为热闹的时候,杏芳苑一楼大厅灯火通明,几桌客人还在饮酒作乐,桌上不仅有姐儿哥儿陪着,场中还有几名衣着暴露的胡姬如穿花蝴蝶似的往来应酬。二楼则是雅间客房了,此时也大都亮着灯,粉色的窗纱上映出人影婆娑,透着说不出的旖旎香艳。
大厅里,一位客人搂着身旁的少年亲了个嘴,四下扫了眼,不经意地问道:"丰儿,今日怎么不见你家云嬷嬷出来走动?每日都在厅里看见她胖墩墩的影子,忽然不见,倒有些不习惯呢。"
被客人一提醒,名叫丰儿的少年也发现的确如此。往常这个时候,杏芳苑的老板云大娘总会在场子里四下打点,今日楼上楼下却都不见她的踪影。
那客人接着又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道:"小雨也没见出来,莫不是你家云嬷嬷霸着自己享用去了?
"哎呀,张老爷你可真坏!说的这叫什么话,要我说,是张老爷自己还惦记着小雨吧,丰儿不依……"少年扭着身子撒娇,两人闹做一团。
不过张老爷猜的不错,云嬷嬷此时的确和小雨在一起。
二楼走廊尽头那处精致的套房是杏芳苑头牌小倌小雨的屋子,此时卧房里只点着一盏橘色春草纹纱罩灯,一个容貌秀美的少年坐在罗汉榻里侧,对左手边身穿粉红色金线绣蝶衣裙的胖女人说道:"既然小雨如约找来了代替之人,云嬷嬷是否可以依照先前的约定,放小雨和孙大哥走呢?"
云大娘肥胖的身子从榻上站起,再次走到对面大床跟前,仔细打量着躺在床上的人,嘴里忍不住发出啧啧称赞:"这容貌……这身段……果然是极品啊,只可惜年纪略大了些……"又扭头看向小雨,笑道:"你是我这儿西楼的头牌,品貌可称得上百里挑一,如今和他一比,竟是云泥之别了。"
小雨听了这话不禁哼了一声,撇嘴道:"还不是云嬷嬷条件苛刻,一定要找一个能胜过小雨的人来撑起门面,才肯放小雨走,我又怎么敢随便找个人来糊弄您老人家。"
云大娘回到榻上坐了,又有些不放心地道:"这人是什么身份你知道吗?京城之地卧虎藏龙,可别是哪家的少爷公子被你给弄了来,到时候让老娘吃不了兜着走。"
小雨斜了她一眼,"云嬷嬷几时也变得这般胆小了,放心吧,我初见到这人时,他脸上易容,大概也是在躲避什么,官家少爷有脸上易容、身边不带一个随从就出来乱逛的吗?嬷嬷可先忍几日,不忙让他接客,且看看城中是否有什么动静,只要不是有头有脸家的人,就算丢了也查不了几日,嬷嬷背后还有金大人撑腰,又怕怎的?"
一番话说得云大娘喜笑颜开,伸手在小雨的脸上掐了一把,"哎呀你这孩子真是聪明,不枉老娘我疼你一场……"
"那我与孙大哥的事……"
说实话,云大娘本不想这么快放小雨走,只是小雨口中的孙大哥是外省客商,为了小雨已在京城滞留多日,将小雨的身价也一再加码,若再不放人,万一姓孙的真着急起来,甩袖子走人,一切便竹篮打水了。想到此云大娘一咬牙,"好,明日你便让你那情深意重的孙大哥带赎金过来吧。"
又嘱咐了几句,云大娘起身离开,不一会儿又带了四名壮汉回来,指挥他们将床上一直昏睡的人抬了出去。
小雨躺回到自己床上,满脸笑容地望着帐顶,开始憧憬今后的日子。不过夙愿得偿的欣喜过后,一丝淡淡的不安又在心内升起。他在青楼阅人无数,其实早已觉得那人气质不俗,不像是寻常人家出来的。若不是云嬷嬷咬得紧,又怕答应替他赎身的孙大哥等不及放了手,他也不会大着胆子将人弄了来……事到如今,小雨倒希望那人有些来路,最终能获救脱身,否则那样的人物陷在青楼,真真可惜了!
被小雨弄回来的人自然是洛未央,他被人从房里抬出,安置到了另外一间偏僻的屋子里,门口还留了两个壮汉守着。
一夜昏睡,快天光的时候,洛未央终于醒了过来。
揉着额头从床上慢慢坐起身,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陌生的环境中,窗上挂着玉色纱帘,借着朦胧的曙光,隐约能看到房中情形,除了自己身下睡的大床,屋内只有简单的桌椅,靠墙一张条案,虽简单倒也干净整齐。可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自己又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脑子里苦苦思索着,最后的记忆渐渐清晰。
当时他在酒楼雅间里等无夜,无端端被人寻了场晦气,正自憋闷,不想没过多久,刚才那醉鬼身旁的美少年又独自返了回来。少年一手执杯,一手端了个酒壶,走到他跟前施了一礼,赔笑道:"这位哥哥,刚才真是不好意思,我家老爷喝多了,酒后失德,冒犯了哥哥。"说着给两人杯里都倒了酒,递到未央跟前,"小弟特来向哥哥赔个不是,哥哥大人大量,若不怪罪,便满饮此杯,否则小弟实难心安。"说完自己先干了。
未央见那少年说得诚恳,且刚才的事情也不怪他,不好置之不理,便也端起酒杯喝了……
再然后,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是他喝醉了吗?还是……着了那少年的道?可自己并不认识他啊,还是那"朱老爷"因为争执记恨在心,要报复他?
翻身下床走了两步,还好,除了头还有点儿晕,其他没什么异样,他走到门口伸手一拉,却发现房门是从外面锁上的,心里不好的感觉立刻又多了两分,他砰砰砰在门上拍了几下,大声喊道:"开门!"
门口守着的人早就得到云大娘的吩咐,不管屋里的人怎么吵怎么闹,都先不要搭理他,青楼里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大家都见怪不怪。
洛未央拍了半天门,不见动静,转身回屋里去查看窗户,果不其然,窗户也是从外面钉死的,他真的被人囚禁了!他有些疲惫地坐回床上,心内恨恨地想,要是他功夫还在,这小小的木头门窗又怎能困得住他。
停了一会儿,再次叫门,仍没人理,甚至也没人来送水送饭,好像根本就忘了还有他这个人在。如此反复了几次,昨晚在酒楼吃的东西早就消耗殆尽,喉咙也又干又哑,几乎说不出话来,一时无法可想,只能再次倒回床上。
在叫门的过程中,洛未央一直没有提赫连无夜的名号,一来他心里忽然起了一个念头,觉得会不会是皇上暗中派人将他掳到此地,否则他实在想不出京城还有什么人会对他下手,二来他从小养成了一切靠自己的习惯,不愿意依靠在别人的庇荫下,这也是他急于恢复武功的原因之一。
折腾了大半天,又渴又饿,身体也极度乏累,洛未央不知不觉再次昏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也不知什么时辰了,只觉得嗓子干得要冒出火来,就在他想着自己会不会饿死在这里的时候,外面传来脚步声响,门开了,一个胖胖的女人带头走了进来。
洛未央起身打量来人,在看到对方脸上浓艳的妆容和肥胖的身躯上那件花团锦簇的长裙时,不禁皱起了眉头,暗道赫连若朝手下几时有了这般人物?
"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把我关在这里到底要做什么?赶紧放我出去!"不等对方开口,洛未央已连珠炮似的说道,虽然声音嘶哑,气势却不输人。
云大娘施施然在椅子上坐了,犀利的目光在洛未央身上又扫了一遍,觉得这会儿的他比睡着的时候更加魅惑动人,且另有一番清劲超然的味道,而且她刚才已问过守门的人,知道他并没有自报家门,想是没什么来头,心里忍不住乐开了花。
见问,云大娘笑了,"这是什么地方你以后自然会知道,至于留你在这里做什么……呵呵,让他来告诉你吧。"她对站在身后的一名男子招了招手,"飞雪,你替我好好招待招待……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洛未央警觉地看着胖女人,"我姓魏。"
"哦,不如你就叫小蔚好了,蔚蓝的蔚,这个字感觉很适合你啊。"云大娘对自己的"才华"洋洋自得,同时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没查出京城里有姓魏的高官贵胄,越发放了心。
还想再问什么,胖女人已经准备离开了,洛未央刚要上前,就被两名壮汉拦住了。算了,现在不宜动手,反正还留下一人,看看能不能从他嘴里问出什么。
房门关上,屋里除了洛未央,还有那名叫飞雪的男子,此时他正眯起眼睛,慢慢走到床前。
"喂,你要干什么?"洛未央敏感地觉察出这人有某些让他汗毛竖起的企图。果然,还没等他再说第二句话,飞雪已点了他穴道,将他直接放倒在床上。他心里不由叫苦连天,完了,这人竟然会武功!

第148章 纤纤
飞雪虽然会武功,但功夫平平,唯有轻功上佳。他原是一名采花贼,后来干脆投奔了杏芳苑,专做些掳人的勾当,还能满足自己的"特别"需求,昨晚正是他去酒楼找小雨,才让小雨最终下了决心,迷翻洛未央,交由飞雪带着从后窗逃走。
昨日一见,飞雪已被洛未央的绝世风采迷得三魂出窍,今日涎着脸毛遂自荐帮云嬷嬷调教"新人",虽然云嬷嬷三令五申不许动真格的,但这样的人物,哪怕仅仅是亲近一番也足以销魂蚀骨了。
"喂,你快放开我,你到底……唔,唔……"洛未央被飞雪压在床上,结结实实吻住了双唇。感觉到对方灵活的舌头像蛇一样在他的唇上滑动,还妄想撬开他的牙齿探入口中,未央紧闭着嘴不让对方得逞,可是飞雪的手用力捏住他的下颌,他到底扛不过,然而在对方的舌尖探进来之后,他趁其不备用力咬了下去。
"啊!"飞雪吃痛,大喊一声,暂时离开了洛未央的唇,不过仍是笑嘻嘻地看着他,"美人,你越厉害,爷我越喜欢呢,来吧,有多少本事都使出来让爷看看。"说着竟解了未央穴道。
洛未央一个鲤鱼打挺就要从床上跃起来,然而身子刚抬起一半就被飞雪按住了肩头,他干脆上脚就踢……还记得李青玉有句话说的好,虽然没有武功,但打架总是会的。只不过飞雪是抱着戏弄他的心情在应对,根本没有真的在动手,时不时还插上一两句调笑,一口一个"美人"唤着,直气得洛未央七窍生烟,恨不得堵住他那张臭嘴。
两人在床上滚了半天,洛未央一天没吃东西,连口水都没得喝,当他又一次被扑倒在床上,终于再也无力挣脱。
飞雪一手抓着洛未央的双腕按在头顶上,又抬腿压在他身上,还算英俊的脸上笑得越发邪恶,"怎么了,美人,这就没力气了?呵呵,以前我们杏芳苑可见过比你厉害得多的,还不是照样被爷们整治得服服帖帖的……"
"你说什么?杏芳苑?"洛未央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在京城,杏芳苑的名字他还是听过的。
"对了,你还不知道呢,没错,这儿就是杏芳苑,东楼里住的都是漂亮姐儿,西楼里都是漂亮哥儿,而美人你,将来就是我们西楼的头牌啊。"一面说着,手已经毫不客气地伸进了未央衣服里,"现在就让爷来教教你,以后怎么伺候客人。"
洛未央整个人都懵了,他怎么会被人弄到了妓院里?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照这样看来,此事应该和皇上无关,也是,赫连若朝怎么可能让人来对他动手动脚!再一细想,莫非那晚在酒楼里遇见的美少年竟是这家妓院的人?还没容他再仔细琢磨,一只冷冰冰的手伸进衣服里,触到他的皮肤,刺激得他不由一颤,紧接着,全身都因为这只手的恣意游动而变得僵硬起来。
"你这混蛋!淫贼……竟敢……我……我是……"洛未央被他摸得几乎语不成声,忽然那只手移到他胸前,轻轻滑过敏感的突起,强烈的刺激让他"啊"的一声叫出来,拼了命地挣扎起来,"快放手,淫贼!我是……烨王府的人!"情势紧迫,他不得不说了。
"烨王府?"这三个字终于让呼吸已变得急促的飞雪不得不停下动作,眯起眼睛盯着洛未央,似在确认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身下的人又用力挣了一下,飞雪下意识地放了手,迟疑着问道,"你是烨王府的……什么人?"
洛未央往床里面缩了缩,揉着手腕,"我是……"他是谁?该怎么回答?说破身份吗?就算不考虑其他,眼前这人也未必信,因为京城里的人大都知道洛侯爷府上世子两年前失踪,生死不明,"我是烨王的……"
"我知道了,你是烨王的男宠!"
说了一半的话被飞雪打断,洛未央愣住了,待要反驳,却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自己隐瞒身份住在烨王府,和无夜同吃同住,又有肌肤之亲,不是他的男宠是什么?!
见对方不答,飞雪只当是默认了,心中暗忖,烨王一直不曾娶妃,据说也是喜欢男色,眼前这人姿容绝世,原来竟是烨王的人,这倒也难怪。昨晚他独自在酒楼喝酒,是和王爷闹了别扭偷偷溜出来的吗?怎么今日一整天也未曾听说王府寻人呢?无论如何,这事莽撞不得,还是先去告诉云嬷嬷一声。
不情不愿地收了色心,飞雪跳下床便往外走,洛未央紧随其后,"喂,你既知道我是王府的……人,还不赶快放我走!"
飞雪在门口停下,转身道:"知道归知道,这事我可做不了主,得去禀报云大娘,你且在这儿先等等吧。"说着开门欲走。
洛未央一把抓住他胳膊,犹豫半响,哑声道:"那……能不能劳烦你让人送……送杯水过来?"让他张口要东西吃,还是万万不能。
飞雪了然一笑,"没问题。"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个女子柔媚的声音,"飞大哥,可见到嬷嬷了吗?"
房门半开半合,洛未央只见外面人影一闪,似乎是一个穿粉色衣衫的娇俏女子,接着飞雪已掩上门,哗啦一声落了锁,只听他说道:"纤纤姑娘找嬷嬷有事吗?她刚才来过,这会儿……"声音随着脚步声渐行渐远,再不可闻。
洛未央反身靠着墙壁,手脚绵软无力,顺势便坐到了地上。他脑子里还想着飞雪的那句话,"你是烨王的男宠"!原来就算逃脱了成为皇帝禁脔的命运,终究也不过是王爷的男宠,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前者是被迫的,后者是他自愿的……可是为什么心里还是觉得屈辱?!
因为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不想像影子一样躲在无夜的身后,不想只倚靠着一份情感活下去,他想要自己堂堂正正地站起来,因为他是个男人。
就这样双手抱膝坐在地上,直到窗外余光不在,他的心里也如同这昏暗的房间一样,看不到周遭的事物,也看不到眼前的路。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再次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还有人小声说话,洛未央也不去理会,反正只要报出了烨王的名号,就算他们只拿他当个男宠,也不敢对他怎样的,大概很快就会放他走。
可惜他想错了,妓院老鸨的唯利是图和胆大妄为,不是他能想象到的。
云大娘听了飞雪的汇报并不吃惊,因为就在刚刚门房来报,说外面来了烨王府的侍卫,要求小雨出来回话。她亲自出面告诉他们,小雨一早已经被人赎身离开了,又拿出人钱两讫的凭据。
"嬷嬷,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放了他吗?"飞雪审度着云大娘的脸色问道。
放了他?这么好的人才放了太可惜了,反正也不过是个男宠而已,云大娘在房里走来走去,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又问,"飞雪,你昨晚从酒楼将人带出,可做得干净利落么?没人看见吧?"
"自然不会露了形迹,我的身手您老人家还信不过吗。"
云大娘点头,犹豫片刻,终于下了决心,"飞雪,你马上把黄老大给我找来。"
飞雪从后厨拎了个食盒出来,在西楼后院里又遇到了纤纤。纤纤对他妩媚一笑,立刻让他身子酥了半边,忍不住就凑了过去。
得知飞雪去给"新人"送饭,纤纤身子软软地靠上来,"飞大哥,纤纤替你去送吧,听说新来的人貌美无双,纤纤很想见识一下呢,究竟怎样的男子会比我们女人还好看。"说着,伸手握住了飞雪拎食盒的手,轻轻抚摸着。
飞雪色心大涨,早把食盒交到纤纤手上,自己搂了美人的腰,看左右无人,大着胆子在美人香腮上亲了一口,"纤纤小心肝,那人就算再好看,爷心里也还是最疼你呢,你可是我们东楼的花魁啊。"
纤纤拍开他不规矩的手,拎着食盒转身就走,一面幽幽叹了口气,道:"算了吧,你们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家伙,将来有了新人,早就把纤纤抛到脑后了。"
飞雪被纤纤那娇媚的声音和临走时幽怨的眼神弄得神魂颠倒,几步追了上去,又从后面抱住,"纤纤,你放心,那人决不会夺了你的势头,爷这是悄悄告诉你,嬷嬷已经决定把他卖到外省去了。"
"啊?真的?"纤纤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飞雪,"为什么?"
"这……原因嘛,你就别问那么多了,总之……"飞雪的手又不老实起来。
纤纤回眸一笑,"行了,我先去送吃的,人要是饿死了一个钱也不值了,飞大哥不如去房里等我。"
打发走了飞雪,纤纤独自来到西楼那间专门用来"安置"新人的偏僻屋子,让守卫打开了门锁。
房间里一片昏暗,纤纤还没适应这光线,就被身旁突然站起来的人吓了一跳,那人刚想问什么,却在看到她手里拎的食盒之后闭上了嘴。
纤纤回身关上房门,嘴里说着"云嬷嬷让奴送些茶水点心过来",一面走到房里将食盒放在桌上,又点着了纱灯。灯光亮起,面前那人一脸狐疑地看着她,长眉微蹙,俊目含霜,容貌比之两年前脱了稚气,却仍是她记忆中的俊美无俦。
两年前她被人许以重金带到一个神秘府邸,说是要侍候一位被下了春药的公子,没想到在床上那位公子却推开了她,纠缠中她蒙在眼睛上的绸布滑脱,让她看见了那张带着几分迷乱、又强自坚忍的绝美面孔,从此再也忘不掉。
刚才隔着房门匆匆一瞥,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第149章 脱困
"你是何人?"男子声音嘶哑,虚弱无力。
纤纤取出茶壶先倒了杯茶递过去,"公子先喝口水。"
望了一眼门口,纤纤压低了声音,"奴是杏芳苑的姑娘,花名纤纤,两年前曾与公子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公子大约早已不记得了。现如今事情紧迫,纤纤长话短说,不知公子怎生被人骗到了这里,总之云嬷嬷已经打算要将公子卖到外省……"
"什么?他们……"洛未央话才出口,一只柔荑迅速挡在他唇上,掩去了后面的话,"公子低声!纤纤也不知嬷嬷为何要如此,但消息却是无误,纤纤此来想问问公子可有脱身的法子?若能帮忙的,纤纤定不推辞。"说完这番话,纤纤抽回手,心里怦怦乱跳。
洛未央确实不记得自己曾见过这姑娘,不过听她语气不像是说谎,虽然一时想不明为什么妓院老鸨竟敢如此做,但无论如何,他得尽快从这里脱身,而眼前唯一能帮他的,也只有这姑娘了。
烨王府,赫连无夜正来来回回在大厅里兜着圈子,焦虑之色溢于言表。
昨夜他在酒楼里不见了未央,以为他等不及,一个人先回府了,没想到回来之后也人影全无,问底下的人,都说洛世子压根就没回来。他这下着了急,再次返回酒楼询问。只因他和未央当时选了最里面位置偏僻的雅间,所以问了许多伙计,都说没注意那间房里的客人;而问酒楼门口送客的,也说没看见一位"脸上长痘"的客人离开。
一个大活人竟这么凭空消失了不成?
赫连无夜急得整晚没睡,不是没想过是否皇上所为,但经过之前几番变故,他觉得赫连若朝不会再使用这么卑劣的法子,如此一来,他心里便有了另一层顾虑。上次赫连若朝得知未央受伤,当场就赏了他一记耳光,要带未央回宫,这次若是知道他又把人弄"丢"了,指不定怎么暴跳如雷呢,恐怕人找回来也不能留在王府了。所以,他没敢大张旗鼓在城里寻人,只能偷偷摸摸私下里行动。
好在第二日,酒楼老板带了个小伙计来府里回话。小伙计说,昨晚看到有两个人进了那间房,而后似乎听见大声说话的声音,他们也没在意,以为是客人遇到了熟人。
无夜急忙问那两个是什么人。
小伙计答,其中一位身材又高又壮的,听到有人称之为"朱老爷",另一位是个十六七岁的俊俏少年,不知是何人。
于是乎,开始暗中查找这位朱老爷。寻来寻去,得知朱老爷家住城南,是位布匹商人,当即被传到了王府。朱老爷那里见过这阵仗,根本没听清楚王爷问的是什么,只一个劲地磕头如捣蒜,说自己昨晚醉得不省人事,什么都不知道。酒楼的伙计也证实,昨晚朱老爷确实是被人架出去的。
那么,就只有去问那个少年——杏芳苑的小雨。
没想到却还是晚了一步,杏芳苑的老板娘拿出了字据,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小雨一早刚刚被赎了身,和客人一起离京了。
怎么办?再没有其他线索了!
眼看天之将晚,赫连无夜终于坐不住了,要不要先从酒楼周边挨家挨户搜一遍,再贴出告示?就在这时,高德从外面匆匆跑了进来,"爷,门外有个小丫头要见您,说是杏芳苑的,有急事!"
杏芳苑的?
待看到小丫头从怀里掏出一幅明显是刚撕下不久的袍襟,赫连无夜立刻瞪大了双眼!
洛未央撕下一幅衣襟交给纤纤,告诉她送到烨王府,自会有人来救他。纤纤暗自吃了一惊,虽然猜到对方身份不俗,但也着实没想到竟与烨王有关,烨王乃皇上身边第一人,民间种种传闻更是不绝于耳,就连她一个青楼女子也时常听说……
"纤纤姑娘……"
门外传来守卫询问的声音,纤纤赶紧答应一声,将那幅衣襟揣入怀里,收拾了桌上的杯碟,临走前小声道:"公子放心,奴家定会替你送出消息。"
吃了两块点心,又灌了一壶茶水,洛未央觉得好过了许多,身上也有了些力气。他的思维一向有些粗线条,想不通为什么对方明知他是烨王府的人还敢打他的主意,也不知道从始至终都是自己这张脸惹得祸。既然那位纤纤姑娘答应替他送信,估计无夜不久就会找上门来,他只要等着就行了。
偏偏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
纤纤姑娘走后不久,洛未央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门锁又响了。
这次进来的是一高一矮两个男人。
矮个子身形偏瘦,面相阴狠,一双不大的三角眼在看到洛未央之后立刻放出了光,苦瓜脸上竟也露出笑容。他伸手推了一把旁边同样瞪着洛未央几乎要流下口水的高个男人,"老二,赶紧下楼跟云大娘说,价钱没问题,人我们要定了!快去快去……"
高个子吸着口水出去了。
矮个子狞笑着走过来,"先前云大娘说乃是极品,我黄老大还不怎相信,没想到果然是个绝色!美人,你可让我黄老大怎么舍得转手呢!"
洛未央快被这个称谓气疯了,不过他知道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没想到那个胖女人动作这么快,若真被这矮瘦子卖到外省,无夜要找到自己岂不更加困难,眼下说什么也得硬撑上一阵,只盼那位纤纤姑娘已经去王府送信了,这样的话还来得及。
矮瘦子已经从腰上解下了绳子,"美人,你若乖乖的,爷我就轻点儿捆,保证不会弄伤你,再说你这细皮嫩肉的,伤了我也心疼啊。"
一只鸡爪似的手伸过来抓他手腕,洛未央侧身闪过,一把捞起旁边的椅子对准来人砸了下去。
椅子砸了个空,矮瘦子避到一旁,桀桀笑着,"果然很辣,爷喜欢……"
听到屋里的动静,外面进来两个壮汉,"黄大爷,要不要帮忙?"
"去去去,都出去,爷陪美人玩玩,你们别在这儿碍眼。"黄大轰走了那两人,又向洛未央逼过来。
洛未央心里一沉,他已看出这黄大也是会功夫的,而且比飞雪还要高明得多!这会儿他不得不暗自庆幸这些人都有着相同的"恶趣味",明明两下子就能搞定的事情,偏要玩!好,本公子就陪你玩,撑得一时是一时!幸亏刚才还有两块点心下肚。
于是一个抓,一个闪,一个存了戏弄之心,一个拼了命的反抗,就这样周旋了小半个时辰,黄大都没能制住洛未央,这下他真有些急了,"美人,看不出你好像还练过些拳脚啊,那爷可就不客气了!"说着一个上步欺身,向洛未央前心抓来,动作比刚才快了不止一点半点,饶是洛未央还算灵敏,这一下再也躲不开了。好在黄大并不想伤他,只是扯住他衣襟用力往怀里一带,洛未央拼命向后挣,"嗤"的一声,衣服已被撕开。接着黄大不容他再挣脱,双掌袭上肩头,反手一扭,已拉住他双臂反剪于身后,再一抬手,将他重重抛在床上。
这一下只摔得洛未央全身麻痛,想要起来已是力不从心,黄大趁机上前,将他双手双脚都用绳子捆了,然后抱臂立于床前,笑得甚为嚣张,"美人,你就认了吧,不如说两句好听的,爷给你找个好主顾。"
其实这会儿洛未央若像上次对飞雪那样,表明身份,黄大未必还敢买他。偏偏洛未央行事过于直来直去,既一心等着无夜寻来,便拼尽全力和对方周旋,而一旦打不过受制于人,便多一个字也不屑再说,干脆闭了眼不理不睬。殊不知他这样躺在床上,鬓发散乱,呼吸微促,撕破的衣袖和襟口出露出一片片光洁的皮肤,手脚还都缚着绳索,那样子实在是要多诱人有多诱人!
黄大的眼神已起了变化,情不自禁地坐到床上,伸手去摸洛未央的脸。他做人贩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长得漂亮的男男女女见得多了,这还是头一遭没等把人绑回去就起了邪念。因为色欲熏心,他竟将遣下楼的兄弟忘得干干净净,否则这么久还没回来,多少也该生出些警觉了。
杏芳苑已经被烨王府的亲兵侍卫围了个水泄不通。
云大娘能将杏芳苑在几年内经营得有声有色,几乎就要赶上月香苑的风头,自然也是有些手段的,她心里虽慌,面上还强作镇定,仗着无凭无证,一口否认小雨昨晚曾带回一位公子,同时暗求菩萨保佑,只要那黄氏兄弟俩手脚麻利些,赶紧将人由密道带出,她就可以来个死不认账,安安稳稳将那八千两银子收入囊中。
她哪里知道,黄二从她这里出去,还没走到西楼就被拿下了。
赫连无夜也不再与她废话,命人找来了纤纤姑娘。
"好你个死丫头,原来是你出卖老娘!"云大娘顿时明白了什么,咬牙切齿就要朝纤纤扑过去,被王府的侍卫拦住。
纤纤跪下行礼,"贱妾见过王爷千岁!"
"姑娘免礼,快些带本王去找他!"
"王爷请随我来。"
问明洛未央所在位置,赫连无夜顾不得等纤纤同行,一路疾奔来到西楼。
撞进房间,无夜一眼就看到床上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双手缚于背后,上身几近全裸,另外那人正抱着他强吻……
无夜只觉脑中轰的一下,血往上涌,挺剑便刺了过去!
变故突起,床上的黄大反应也算迅捷,居然下意识地抬手相格,只听一声惨叫,他的左臂已生生被卸了下来,鲜血喷了一床一地。
"未央——"
无夜挥剑挑断洛未央手脚上的绳索,脱了外衣裹住他,一把抱进怀里,"未央,对不住……"
侍卫们三下五除二绑了黄大带到楼下,当纤纤随后赶到,才踏进房门,就看到王爷将那位公子紧紧搂在怀里,唇贴在对方额上,她吃了一惊,赶紧悄悄退出。

第150章 男宠
但凡开青楼妓馆,若要细查,没几个是完全奉公守法的,尽管云大娘的后台是工部的金大人,可是她这次得罪的人是烨王,任谁也救不了她,很快就被交由京畿府衙门候审问罪,和她一起被羁押的还有飞雪以及黄氏兄弟。
杏芳苑易主,赫连无夜派人找来纤纤,想替她赎了身,放她回家。纤纤却说自小被人贩子拐卖到此,早已不记得家乡何处,父母何人。无夜听了一时踌躇。纤纤便说,不如她还留在杏芳苑,若有命将来能遇到托付终身之人,再来求王爷做主。无夜答应了,又特意派人交待杏芳苑的新老板,此后对纤纤姑娘以礼待之,不得强迫和刁难。
纤纤千恩万谢地去了,心里却怅然若失。自洛公子被烨王带回王府之后,她便再没见到他,之前帮他虽是不忍见他陷落青楼,但也的确存着一念私心,希望他脱困后能收留自己,哪怕在身边做个丫鬟,伺候他一辈子,她也愿意,现在看来是不能了。而且她也明白了当年为什么在那样不堪的情景下,他仍会推开自己,原来他和烨王……
心里是明白了,也彻底打消了之前的非分之想,但纤纤仍不能认同周围的那些议论,洛公子是烨王的男宠?不会的,不可能!像他那样神仙一般的人物怎么可能去做男宠?她宁愿相信他是落魄的世家公子,和烨王两情相悦。
只是像她这么想的人少之又少。
有关烨王为了绝色男宠冲冠一怒的流言在京城里越传越广,甚至有好事者以此为摹本,编了故事在酒肆茶楼大加传讲,人们听得津津有味,故事也编得越来越离奇。
赫连无夜起初并不很在意,他认为这种事情不过是人们为了满足猎奇心理才杜撰捏造的,等那份好奇心慢慢淡了,流言自然会消失,越是想去遏制它、让它消失,才越会引人关注,最后反而变得适得其反。另外,他也实在没有闲工夫去在意这些。时近新年,各种事情纷沓至来,且北疆不稳,皇上每每与他说起,两人都觉要时刻提着小心。
这日傍晚,赫连无夜又被皇上宣进了宫。
走进御书房,就见赫连若朝正端坐在书案后,书案前的空地上放了一只锦凳,一位少年将军坐于凳上侃侃而谈。瞥见赫连无夜进来,赫连若朝不等他行礼,便道:"三弟,你看谁回来了?"
锦凳上的少年转身,笑着立起,对赫连无夜抱拳,"隋征见过王爷。"
"隋将军,你可算回来了!这些日子皇上和本王一直在忧心此事呢!"
两月前,关于到底答不答应灵太妃随晏国使节回国省亲一事,赫连若朝和无夜商量该怎么办,最后两人商定,以安全为由,派一名武将带若干兵士随行,省亲之后再护送灵太妃回来,决不能让灵太妃留在晏国,以防晏国没了忌惮,会堂而皇之地和夷蒙人结盟。
结果灵太妃走后,原本定好至多五十天便回来,结果等来等去不仅一直迟迟未归,连消息也不曾有,时间越长,赫连若朝和无夜越是担心不已。
如今担任护送使的小将隋征终于回来了,灵太妃也完好无损地回了后宫,皇上和烨王心里的这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隋征又将在晏国的诸般情况描述一番,说到与晏王周旋、威吓利诱双管齐下时,不禁眉飞色舞,流露出一丝少年心性。
听他讲述完毕,赫连若朝当场下旨将隋征由原来的从五品游骑将军升为正五品定远将军,又着力褒奖了几句,命他下去歇着了。
回过头来看着烨王,赫连若朝笑道:"三弟,当初你举荐隋征出任护送使,朕本来还有些担心他不能胜任,毕竟年纪轻,现在看来果然是在洛侯爷麾下历练过的,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啊!"
赫连无夜点点头,"皇兄,这下我们总算省了一份心。不过……晏国这边虽暂时安妥下来,但是北疆……看样子夷蒙王沙律乌这次势必要再动干戈了。"
"夷蒙人不知哪里得来的消息,竟有谣言说常胜将军'洛无敌'因痛失爱子,精神萎靡,早已不能上阵带兵,他们此番如此嚣张也与这谣言有关。"赫连若朝看似无意地瞥了一眼烨王,眼神中却另有深意,"三弟,朕找你来也是想和你商量,本来朕打算过完新年再让洛侯爷带兵去北疆,如今看来却等不得了,不如明日早朝便定下此事,五日内安北大军出发,你意下如何?"末了又加了一句,"至于如何教洛侯爷放心奔赴塞北,相信三弟你自有办法。"
赫连无夜和洛未央从江城回到京郊后,未央就曾亲笔写下书信让未凡带回侯府交给父亲,大致说明了这两年发生的事情,只是对于自己和母亲的接触略过不表,自然也没有详说受伤一事,倒是对当今皇上的心思做了暗示,表明自己暂时不能归家,概因不想身陷宫闱。
所谓"洛长钧因痛失爱子精神萎靡"云云,自然是一派胡言,即使当年洛未央生死未卜,洛长钧也不曾有半分萎顿,只不过心里怀着一份对儿子的愧疚,未免常常暗自神伤。
现在北疆战事又起,赫连若朝不想洛长钧带着沉重的心思上战场,故此才有了最后那一句。
赫连无夜如何不明。
又说了些旁的事,赫连无夜便要告退,赫连若朝却道,"别忙,朕今晚在宫里设宴,招待兹琉前来送岁贡的特使朗杰王子,也就是达娜公主的五哥,刚已派人去衡王府传话,让四弟和四弟妹来做陪,你既来了,也一起吧。"
"这……"赫连无夜有些犹豫。青楼一事后,他总觉得洛未央比之前更加郁郁寡欢,便希望多些时间陪他。
不等他找理由推辞,赫连若朝已经走过来在他肩头重重拍了一下,懒洋洋道:"近日坊间传言,烨王府中的男宠有惊人之貌,三弟莫不是惦着回去陪伴佳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自然是无法推脱了。
这晚从宫里回来,已是鼓交三更,赫连无夜在府前下了马,脚下一绊竟没有站稳,好在高德及时上前扶住,"爷,小心!"同时心里纳罕,什么人竟能让自家主子喝成这样?
扶到房里洗漱一番,下人们都退了出去,无夜宽了外袍,摇摇晃晃走进了与他寝室一墙之隔的东暖阁。
房里灯还亮着,洛未央靠着床栏半躺半坐,手中的书却已掉落一旁,垂着头好似睡着了。赫连无夜轻手轻脚摸到未央身边,伸臂将他揽入怀中,不等再有举动,怀中人已醒了。
大概是闻到无夜身上残留的酒气,洛未央在他脸上盯了片刻,皱了皱眉,"莫非你也会喝醉?"
"小醉而已,不过能让我喝到这种程度,那位朗杰王子还真是不简单。"无夜把皇上宫中设宴一事简单说了。
"既醉了,还不回房好生歇着,又来闹什么?"洛未央淡淡说道,身子不着痕迹地便要从无夜怀里挣出。
无夜哪里肯放手,反而搂得更紧,一手缓缓滑入他衣内,在那细腻的肌肤上游走,从肩到胸前,最后停在腰上,反复摩挲着,口中喃喃低语,"未央……我们好久……没在一起了,我想……要你……"
温热的呼吸擦着颈项一起一伏,耳根也随着亲吻变得火热,就连脸颊也开始发烫,身子却不自禁地躲闪了一下,洛未央双手下意识地去推身边的人,"别……"
借着酒意,无夜不满地按住未央推拒的双手,拉开他的上衣,玉色的肌肤被烛光映得越发诱人,他叹息着俯过身去,密密的吻落下,"未央……未央……人都道美人如玉,绝色如你,让我怎能放得开手……"
洛未央全身一震,竟僵在那里。
所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无夜这话不过是情浓之时信口道来,针对未央的抗拒而言,所以他说"让我怎能放开手"。
可是听在洛未央耳中,就全变了味道。
对于那些街头巷尾的流言,未央虽不甚清楚,但当初飞雪的一句"你是烨王的男宠"仍是切切实实落在了他心里,再加上王府上下几百号人,总是人多嘴杂,外面的碎语闲言到底会有一半句传进来,听在未央耳中,让他的心情更加不堪重负。这会儿无夜的一句话,"美人"也好"绝色"也罢,在他听来就如针扎一般刺耳,只觉得自己竟真的落到身为男宠、以色事人的地步!
无夜也是醉了,并未觉察到未央的变化,一味缠着他的身子不肯撒手,迷迷糊糊解去他小衣,很有些迫不及待的意思。
洛未央很想推开他,偏偏这具身子对无夜的碰触爱抚早已熟悉感知,不由自主地便有了反应,他只能闭上嘴拼命关住那几乎就要溢出口的呻吟,忍得全身都微微颤抖,脸上冒出一层细汗,却惹得无夜手上动作更甚。
恍惚中,身下一阵刺痛,让他猛地一仰头,声音到底还是没能关住,"啊……"
无夜握紧他的腰大力撞上来,几乎不能自持,"未央……给我……"
台上的红烛已燃到了尽头,挣扎跳跃了几下,终于熄灭,室内一片漆黑,只有暧昧的声响昭示着正在发生的一切。
黑暗中,洛未央抬手遮在眼前,似是不愿看到自己的沉沦。

第151章 回家
无夜起身的时候,洛未央也醒着,却一动不动闭着眼睛佯睡,感觉到身旁的人凑上来在他唇角轻轻一吻,又替他掖了掖被子,这才下床去了。
直到赫连无夜换了官服上朝走了,洛未央仍躺在床上,不是不能动,是不想动,一动便觉出身上各处的酸痛,似在提醒他昨晚那场激烈的情事,明明心里抗拒着它的发生,身体却完全违背自己的心愿,在对方的挑逗下喘息呻吟,激情释放。他一向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呢?也随着武功一起消失了吗?越想越无法原谅自己。
但终不能躺着过一天,洛未央披衣下床,门外的小厮听到动静,很快便送了洗澡水进来,看来是无夜嘱咐好了的。
躺进热水中,周身立刻觉得舒服了许多,只是身上遍布的那些欢爱的痕迹在热水的浸淫下变得更加艳红刺目,洛未央厌恶地别开头,不想再看到自己,这具敏感的、毫无"节操"可言的身体让他感到憎恨。
匆匆洗了,穿好衣服,似是自己都不愿意多碰触。
冬日的风强硬干冷,从窗缝中毫不留情地灌进来,还夹杂着一丝烟火味,刚才有人给府里送爆竹,几个年轻小厮便缠着高德试放了两枚,春雷炸响,新年的喜庆味道越发足了。洛未央却好似才看到屋檐下张挂的大红灯笼,怔怔望着出神,过了新年,又长了一岁,他已经再不是少年郎,却不仅一事无成,反而……
踱回房间,顺手摘下挂在墙上的宝剑,拿在手中比划了两下,面上带起一丝苦笑,心中暗叹,湛云啊湛云,你跟了我可是白白辜负了……
这时外间一阵嘈杂,高德指挥人抬了一样东西进来,说是皇上赏的,细看原来是一面檀木插屏式穿衣镜,上方雕龙凤呈祥,下面是祥云纹,嵌着琉璃,当中大铜镜光亮异常。洛未央才走过来,镜中立刻映出他清晰的身影,就连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周围不由赞叹声起,也不知谁小声说了一句"洛公子之美果然无可匹敌",立刻又引来一番应和声。
只有高德看出洛未央神色略显不快,忙带人退了出去。
只剩他自己呆呆立于镜前。
镜中人形容俊雅,如丝般的墨发用青簪绾于脑后,面色如玉,斜眉入鬓,眸中原本的清澈如今却被幽暗的轻愁替代了去,淡色双唇紧抿,唇角的坚毅也化作了一声无奈。
这样出尘的美,如今却让他觉得成了一种耻辱。
缓缓抽出手中宝剑,将冰冷的剑锋压在自己的脸侧,洛未央神色中已然多了一抹狠厉,若用力划下去会怎样?若毁了这张脸,是不是就不会再被人以为是男宠,不用再担心赫连若朝会强令他进宫,也不用再担心有小雨、云大娘那样的人打他的主意……想着,手中微微用力,锋利的剑刃割破皮肤,血珠冒出来,很快连成一线……
屋外传来高德的大嗓门,"爷回来了,今儿个还挺早!"
洛未央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手一抖,宝剑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赫连无夜推门而入,面带笑容,却在看到洛未央之后立刻变了脸色,"未央!?"一把拉过他按坐在椅上,转身就去找药箱,脚下却踢到了地上的剑。
因为洛未央经常受伤,这些年来无夜早就练成了半个外伤大夫,不一会儿便将伤口处理妥当。然后他拿过那把犹带着一丝血迹的剑,沉着脸问:"这是怎么回事?你这伤到底怎么弄的?"
洛未央避开无夜的目光,道:"我……不过是想在屋子里随便舞几下,结果不小心伤到了自己……"
"不小心!你为什么总是不小心?都跟你说了先不要急着练武,你偏不肯听!"无夜有些生气,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却在看到未央隐忍的表情后心头一软,放缓了语气,"还好伤得不深,否则毁了容看你怎生处?"
不料洛未央却冷笑道,"毁便毁了,我本男子,不求以色事人!"
无夜听了一愣,继而目光微动,似是明白了什么,"未央,你是不是听到了……你老实告诉我,这伤到底怎么弄的?!"
"刚才不是说了,不小心……"洛未央不欲多说,起身便走。
无夜一把拉住手腕用力将他拽回,跌坐在自己身旁,"未央,你是在怪我吗?怪我那日外出没能好好保护你,让你……让你吃了许多苦!我保证,再也不会了!"
洛未央摇摇头,"我怎会怪你。"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堂堂七尺男儿,却因美色被人劫到青楼!一时间他只恨自己刚才为什么没有下得了狠手,想也未想,一个问题脱口而出:"若我毁了容貌,你待我还会……是这样吗?"
你喜欢的,是否只是这张脸?
赫连无夜眉心早已打成了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洛未央,"你知道你在问什么吗?你可以怪我没能好好照顾你,但你不该怀疑我……对你的这番情意。"
洛未央在他的逼视下有些心虚地垂下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未央,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莫说你毁了容貌,就算你化成了灰,我待你也不会有丝毫改变!但是——如果你敢自己伤害自己,我也绝不会原谅你!"
"我……"
长叹一声,无夜伸臂将未央搂过来,抵在他肩上缓缓道:"不用再说了,未央,我明白你在想什么,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你原该怪我的。不过你相信,我不会让你这么一直不明不白地藏在王府里,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想法,你容我好好计划一下,不会等太久的……今晚我们见到洛将军……"
"你说什么?"未央猛地从无夜手臂中挣出来,惊讶地瞪着他。
见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无夜索性也不再隐瞒,含笑说道,"本来不想这么早告诉你的,今晚我陪你回府去看你爹,怎么样?"
"为什么?"洛未央满脸狐疑之色。
无夜便将夷蒙人屡屡挑衅,北疆不稳,今日朝堂上,皇上已正式下旨,着定安侯洛长钧带兵奔赴九冬城驻扎等事情简要说了一遍。"皇上知道洛侯爷心中总是挂着你的事情,我估摸他的意思,大约是许我带你去侯府为洛侯爷送行,你们父子二人这么久未见,又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侯爷总是有些话要和你说的,这样一来,他也好放宽心。"
我这个样子,如何能让爹放心?洛未央心内苦笑,不过能见到父亲的喜悦到底还是占了上风,多日不见笑容的脸上终于有了丝笑意。
洛长钧为人耿直,沉默寡言,素不善交际,且以前驻扎边关,后来虽然回京,但和朝中的官员们一直走动不多,因此侯府门前总显得门庭冷落车马稀,他对此也不甚在意,每到晚间便让人早早关了大门。
今日侯府大门刚刚关上不久,才来了几个月的门房就跑去找安伯,说是有客人到访,却不肯告之官衔姓名,只催着让找他。
许是侯爷的部下进京述职,顺便过来问候吧。安伯想着,一路走到大门口。
门内一人长身玉立,形容潇洒,安伯一见之下先是有些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继而扑通跪下,"老奴见过烨王殿下!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赫连无夜伸手将安伯扶起,"安伯别忙着拜,且看看这人是谁?"
待看到烨王身后走出的这人,安伯瞬间瞪大了眼睛,接着腿一软,已扑倒在那人脚下,拉住衣袍哀哀哭了起来,"世子……"
洛长钧知道未央并没有死,安伯却不知道,这一见面恍如隔世,哪里还控制得住。安伯这一哭,弄得洛未央眼圈也红了。
好容易收了泪,安伯引着两人往后宅走,一路走着,洛未央不住地四下打量,两年多没回来,府中一切还是老样子,不过是墙上的爬山虎由原来的一尺多高已漫过了头顶。走过自己住的小院,他忍不住进去转了一圈,窗前树上他练剑留下的斩痕还在,当年的绿色窗纱却已变得灰白。安伯说,自从世子离开,老爷吩咐院中所有东西都不许动,好像只要等着他回来。
出了院门沿夹道一直往后走,绕过影壁墙,他们在洛长钧所住的房前停下脚步。
安伯上前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老爷?"
屋里传来深沉的男声,"安伯,有事吗?进来吧。"
安伯对赫连无夜和洛未央打了个手势,悄声道:"世子和王爷自便,老奴先告退了。"
站在门口,洛未央紧张得心里怦怦乱跳。
两年前的那天,洛长钧刚刚从边塞回京,直接入宫面圣,洛未央也入宫求见皇上,父子俩只在宫中匆匆见了一面,甚至话都没说上两句,便变故迭起……若不算那日宫内相见,前前后后他们已分离六载。
让他如何能不紧张?
大概等了许久不见动静,洛长钧走过来打开了房门,"安……"
屋里屋外,一老一少,俩人就这么直愣愣看着对方,都忘记了要说的话。

第152章 求亲
洛未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到屋内的,他的目光一直贪婪地纠缠在父亲身上。在他脑海中,父亲还正值壮年,是一位气势迫人的英武将军,这时看来,虽容貌依旧,眉梢眼角却已带了沧桑,更有一股说不出的凄凉之感。
知道父亲的苍老与自己有很大关系,洛未央心中顿生酸楚,又一次在洛长钧面前双膝跪倒,"爹,是孩儿不孝!"
洛长钧一把抱住儿子,"未央,是爹不好!这么多年,爹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让你受了很多委屈……"
他回京之初,变故横生,侯府中人丁冷落,洛长钧烦闷时只有借酒浇愁,一次醉得厉害伤了肠胃,竟致口鼻涌血,幸好当时李青玉在府内,及时救治并事后调理,又勒令戒了酒,才渐渐好转。此事后,李青玉便时时回到侯府小住,与洛长钧聊天解闷,多加劝慰。李青玉为人豁达,不拘小节,自有他的一份率真,一来二去,洛长钧便引为知己,有什么话也愿意同他说。从李青玉那里,洛长钧才明白夫人祁茉近些年的变化由来以及所作所为,旁的倒也罢了,最让他自愧于心的是对儿子未央。以前他总觉得,夫人即使再不喜欢未央,但总是亲生骨肉,全未料到竟至如斯。
想到儿子所受伤害,洛长钧愧疚无比。
父亲的怀抱一如小时候那般宽厚温暖,父亲的话也勾起了心中所有的隐痛,刹那间洛未央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身子颤抖着不能自已。
见此情形,赫连无夜悄悄退到门口,想出去溜达一圈,给父子俩单独的空间,不料他一手拉开房门,看到外面正站着一人,似乎正要敲门的样子,甫一照面,两人都是一愣。
"李先生?"
"王爷?"
李青玉恰好在府里,洛长钧这两日略感风寒,适才他刚煎了药送过来,这会儿又来探看情况。
屋中情景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不过他也不怎么惊讶,反而笑道:"侯爷和世子这是唱的哪一出?"瞥眼看见床头案几上的药还放着,又道:"侯爷怎的还没吃药?嗯,世子回来,侯爷心里不知有多高兴,怕是天大的病也好了。"
"爹,你……"
"爹没事,不过有些着凉罢了。"洛长钧拍拍儿子的肩膀,拉他站了起来,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把,笑道:"李先生说的对,你回来是好事,咱爷俩这是干嘛……"他本是武将,刚才与儿子久别重逢,加之深有愧疚,才情难自已,这会儿胸中郁结已去了大半,便恢复了一贯的豪爽姿态。
李青玉伸手取了已放冷的汤药,道:"这药冷了,侯爷且等一等,我去重新热来。"说完转身对赫连无夜使个眼色,无夜会意,跟在他后面一起出去了。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两人回来,身后还跟着几名小厮,手脚麻利地在屋中置好桌椅,摆上几样精致小菜并一坛酒。
"先生不是嘱我戒酒吗?为何又……"洛长钧虽然明白他的用意,还是问了一句。
"无妨,今日喜事临门,老朽准许侯爷破一次例。"李青玉说着举起手中的瓷瓶,"况且这是老朽特制的药酒,侯爷小酌几杯有益无害,我和王爷、世子就凑合用那坛竹叶青好了。"
"哈,十年的竹叶青,先生还道'凑合',真是好不贪心啊。"无夜打趣道。
说笑中,四人围坐桌旁,举杯对饮,屋里的气氛渐渐变得轻松起来。
因李青玉在,未央便问起了未凡,才知道未凡已经从别院搬回府中了,不过此时不在,而是去了衡王府。说起来,自他们从江城回来之后,未凡和达娜来往频繁,渐渐成为闺中密友,贴心姐妹。
"凡姑娘说,过了新年之后,要和衡王妃一起去西域见识见识呢。"李青玉笑道。
"这两个丫头搅在一起,怕是亦恒有苦头吃了。"无夜也笑。
洛长钧的注意力则一直在未央身上,他之前已经从李青玉那里知道了些未央的近况,所以也没有过多细问,但有件事却萦绕心底。
当年洛小侯失踪,烨王伤情成痴,全京城几乎尽人皆知。洛长钧对他们二人之间的这份情感本不以为然,毕竟他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还指望将来延续洛家香火。奈何那时未央生死不明,他也顾不上去想这些了。
赫连启退位后,有时召洛长钧到东离宫伴驾,有意无意中便提起此事,说无夜坚决不肯娶妃,且认定未央尚在人世。洛长钧当时虽不置可否,但听到烨王表明心迹,生要相从、死要相随时,心里也有些动容。
再后来,皇上下旨赐婚,烨王当庭抗旨,引得皇上暴怒,当时洛长钧还曾为烨王求情,但终究无果,待一百杖打完,烨王人事不知被架回金殿,身上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洛长钧看在眼里,心里终又有了些松动。
如今和儿子久别重聚,又从眼神举止中看出他二人果真是情投意合,洛长钧就算还有些许不情愿,也不好急着表现出来。
端起未央替他斟满的酒杯,洛长钧微微一叹,"未央,能在出征前见到你回来,为父此番就算战死沙场,也死而无憾了!"言罢一饮而尽。
"爹!您这是什么话!孩儿还等着您凯旋归来,为您摆庆功酒呢!"
"傻孩子,爹说的是实话,战场上刀剑无眼,谁也不能……"
"爹!"
"好,好,爹不说了!"洛长钧被儿子不满的目光瞪着,只得笑着改口,"不说这些了,说说你吧。未央,你现在回来了,是打算就留在府中呢?还是……嗯,皇上那里……"
洛未央听了,面容一肃,转头去看赫连无夜,是无夜答应他可以回来为父亲践行,但是回来之后又怎样?他到底该何去何从,不仅无夜没有说,也是最近一直困扰他的问题。
赫连无夜突然起身离座,走到洛长钧跟前,双膝跪倒!
"王爷!您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洛长钧大惊,急忙双手去扶。
无夜暗自运起内力,纹丝不动地跪在地上,还将洛长钧重又按坐在椅上,朗声道:"洛侯爷,无夜有话要说……"
"有话起来慢慢说!如此……洛某万不敢当!"洛长钧急红了脸。烨王乃皇上亲弟弟,皇亲贵胄,算起来与他也是君臣之别,现在竟然跪在他面前,让他怎能不急。无奈烨王内功深厚,洛长钧想扶他起来却是不能。
"洛侯爷与我父皇情同手足,今日无夜以晚辈的身份,在这里唤您一声叔叔大约不过分,我们只论亲情不论尊卑,所以您不必着急,安心听我说。"无夜表情诚恳,侃侃而谈。
洛长钧无奈,只得点头,"王……呃,请讲。"
赫连无夜看了一眼洛未央,才又转过身来,一字字说道:"洛叔叔大约早已得知,我与未央情意相投,两心相印,彼此都曾立下盟誓,愿生死相随。因此无夜此番斗胆提出请求,希望未央下嫁王府与我为妃,无夜此生必执子之手,不离不弃!还望洛叔叔成全!"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赫连无夜突然这么做也是有原因的。他从赫连启那里知道了洛长钧的态度,虽没有明着阻挠,但终是不甚赞同,因此他心内不安,生怕将来未央回府,另生枝节。当知道洛长钧要带兵出征,他可以携同未央前来送行,一个隐约的念头便在心中升起,希望能当面表明心迹,求得洛长钧的认可。
不过他最初的想法只是将二人之间的情意和盘托出,以情感人,来打动洛长钧。娶未央为妃云云,却是情急之下的产物。因为他发现未央受到流言的侵扰,对于身份之说变得极为敏感,也对以后的日子很是觉得茫然,甚至对他的情意都产生了怀疑!所以他决定,干脆明告天下,娶了未央!
于是乎,一场心意表白变成了登门求亲。
最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人是李青玉,他脸上惊讶的表情慢慢褪去之后,眼神闪烁中带了一抹赞许和钦佩,然后轻轻咳了一声,看着赫连无夜,道:"王爷要娶男妃?这在我乾国可是史无前例,皇上会答应吗?"
"皇上他……"
"呃,王爷还是起来说话吧。"洛长钧终是不能习惯赫连无夜跪在自己面前。
无夜也不再坚持,起身坐下,却道:"洛叔叔还是叫我夜儿吧。"又看着李青玉,"李先生,王爷娶男妃固然史无前例,但皇上纳男妃难道我朝就有先例吗?皇兄自己可以将付学士的胞弟充入后宫为妃,又有何立场来阻挠本王?"停了片刻,他又道,"况且……皇兄对未央……你们也都清楚,我这样做,也是为了要断了他的念想!"
屋内刚添了炭火,烧得正旺,整室暖意融融,洛长钧只觉得身上出了层薄汗,他有些无奈地瞥了眼低头不语的洛未央,烛光辉映下,未央的肌肤润白中透着淡淡光晕,秀眉斜挑,眼眸低垂,长而密的睫毛在眼脸下划出两道优美的弧线,挺直的鼻梁和柔润的双唇都像极了他的母亲。想当年昆山石室中初相见,祁茉的美貌令他惊为天人,从此情根深种,再不可移。而今他们的儿子也继承了这惊人的美貌,却带来了无数困扰,尤其是皇上……
洛长钧盯着儿子看了半天,才斟酌着开口道:"其实……若想让皇上打消……嗯,我觉得还有一个法子可行。"
"什么法子?"一直沉默不语的洛未央突然问道,声音显得有些急迫。
"随我从军。"

第153章 出征
洛长钧说,自己率军出发,未央可暗中随行,到了边关之后现身,只说两年来在外随高人学艺,现在边关吃紧,特来军中效力。他认为,以未央的身手武功,在战场上必会有番作为,到时候立下战功,皇上不得不论功行赏,一旦封为武将,便再不可能让未央入后宫为妃,那样不仅朝中官员反对,也会让皇上在军中失了威信,落得好色之名。
仔细想一想,洛长钧所说的果然不失为好办法,但他唯一没想到的就是未央现在武功全失,要知道战场上但凡带兵的大小将领,虽不若江湖高手那般武艺超群,但多多少少也都有些本领,普通人只能从最下层的兵士做起,不仅立功的希望渺茫,也是最容易丢了性命的,万里挑一有运气好的,立功晋升也得熬上若干年之后了。
见未央沉默不语,洛长钧有些着急,语气中也流露出一丝不悦,"未央,难道你不愿意跟随爹上阵杀敌吗?还是你怕……"
"爹,未央不是怕,是因为现在我……"洛未央欲说还休,他不想父亲再为自己担心。
一旁的赫连无夜却插话道:"洛叔叔,不论未央要怎么做,我……我想娶他的心意都不会变,就算他将来被封为武将,也是要成家立室的,我只希望此生能和他在一起!你答应我们,行不行?"
知道今天不得到答复烨王是不会罢休的,洛长钧心里叹了一声,对未央道:"未央,爹问你一句话,只问这一次,不论你的回答是什么,爹绝不会勉强你,但你一定要想好了再回答!"
洛未央点头。
洛长钧道:"未央,爹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现在爹问你,你真的不打算娶妻生子、为我洛家延续香火吗?"
洛长钧的问话里已经带了些许诱导色彩,赫连无夜却不好说什么,只能一脸紧张地看着洛未央。
洛未央心绪纷乱如麻。
他何尝听不出父亲的意思,从小他就对父亲敬爱有加,从不会违背父亲提出的任何要求,可是现在面对这个问题,他真的十分茫然,再怎么也无法给出父亲所期待的答案。他自十六岁情窦初开,便与烨王两相爱慕,心上只有赫连无夜一人,压根就没想过娶妻生子这回事。娶妻生子,就意味着自己要和一个陌生女子结为夫妻,从此面面相对,食同桌寝同室……想到此,那种难以言表的感觉从心底里一直泛上来,忍不住周身汗毛立起,打了个冷战,而且若要娶妻,自然不可能再和无夜携手相伴,一想到要和无夜分开,心里更加难以接受!
心理和生理上本能的抗拒最终占了上风,洛未央拒绝的话脱口而出,"不!不行!爹,我不要……娶妻!"
虽然知道答案十有八九是这样,洛长钧仍神色一黯,不过很快就恢复坦然,这是儿子自己的选择,就像以前赫连启曾对他说的,只要他们能快乐,别的也只好不再强求!又想到自己不日出征,总是生死难测,未央能得烨王如此相待,自己也能放下心了。
心中思绪万千,起伏种种,最后都化作了一句话,"好,爹尊重你的意思。"
赫连无夜大喜过望,"洛叔叔,这么说您是答应了?!"
"别忙,我只说尊重未央的意思,要不要嫁,夜儿你还是自己问他吧。"洛长钧促狭地眨了眨眼睛,一贯严肃的脸上竟也现出一丝顽皮捉弄。
未央看着无夜,道:"我会按照爹的意思去边关投军,即使做你的王妃,也要等我功成名就之后!"
无夜听了大急,"可是你现在……"
"你不用再说了,我自有主张。"未央的倔强劲儿又上来了,说出的话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洛长钧听了则抚掌大笑,"好,不愧是爹的儿子!"
夜已深,聊了这半天,洛长钧也有些倦了,李青玉先唤人来收拾了桌椅杯碟,又替洛长钧诊了回脉,道之前的小风寒已无大碍,好好歇上两日便可。
三人步出洛长钧所住院落,月光下,李青玉忽然含笑向赫连无夜一拱手,"老朽先给王爷道喜了。"
"道喜?"无夜微怔之后才明白过来,不禁苦笑,"先生莫再说笑了,如今未央要去边关,让我怎放得下心!未央,你一定要……"
"对,我已经决定了!如果不能自己做出一番事业,就算你娶我为妃,和做你的……男宠又有什么分别!"
"但是你……"
"边关将士未必人人都会武功,我只当自己是一名普通男子又有何不可?"
无夜还要再争,只听李青玉在旁叹渭一声,道:"若是当年的武细花仍在,世子武功定可恢复,可惜啊……"
"先生说什么?!武细花?"未央心头大震,忙问道。
当年的武细花不仅武功卓绝,文韬武略无不出众,且精通医理,他配制出的紫玉还阳丹据说有令人恢复内力的功效,若再能得他以天脉真气相助,重新打通经脉,那么大概就算伤重致残之人,武功也可恢复六七成。
"这是在碧桃山庄隐居时,谭微雨告诉我的,还说他落得如此下场,也算是老天对他逼死武细花的报应……"李青玉脸上带着抹淡笑,说不出的苍白无奈。
洛未央则越听脸上喜色越浓,终于忍不住低喊了一声,"如此太好了!"
面对无夜和李青玉的疑惑,洛未央不再隐瞒,将当年华溪梧如何假扮方丛来到京都,又如何出手救了自己和无夜的事详细说了一遍,最后道出了那个秘密——华溪梧就是武细花,他并没有死。
"这是……真的?"无夜还有些不敢相信。
"是他亲口对我所说,还能有假,他传给我的万花剑法就是他从万花锄中演变而来的。"
"那'千丝万缕'……"
"'千丝万缕'就是他在宫中研制出的。"
"他又怎的到了宫里?"
"……哎呀,这其中还有很多事情,容我以后再慢慢告诉你。我决定了,明日便启程去昆山!"
知道洛未央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无夜把目光转向李青玉,"先生以为此事如何?"
李青玉捻须思忖片刻,道:"武细花的事情我所知不多,但既然谭微雨可以诈死埋名,武细花尚在人世也不算太过稀奇,若世子所言非虚,那么只要去昆山寻得武细花在,恢复武功指日可待。"
"等等,"无夜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先生刚才说武细花的紫玉还阳丹能助人恢复内力,且他自身真气也可助人恢复武功,那么我母妃自废武功之后,他为何还要另纂内功心法,助母妃恢复功力?何不……"
李青玉道:"紫玉还阳丹只对男子有效,至于用真气助人打通经脉……那是要触遍全身筋骨穴道,太妃娘娘身为女子,武细花怎好施为。"
无夜听了没再说什么。
以李青玉的估计,若能有武细花相助,洛未央半年之内应可恢复武功。于是洛长钧出征前夕,未央与父亲约定,少则三月,多则半年,他定会去九冬城军中投效。因夷蒙人现在只是挑衅,并非大举来攻,时间上倒也不紧迫,洛长钧点头应允,不再多说。
赫连无夜则去向皇上告假。
赫连若朝听了,也不多问,放下手上朱笔,挑眉看着他,像是等着他继续说明原委。无夜早已编好理由,只说听闻有江湖高人,可以助未央恢复武功,两人决定去寻访。
原以为赫连若朝还会问个仔细,不料等了半天,却只得一句,"如此……几时回来?"
"这……至多半年。"
隆盛三年正月初二。
校场上旌旗招展,当中挑起一面黑底大旗,上绣鲜红的"洛"字,在猎猎寒风中上下翻飞,分外醒目。
随着礼仪官的高声唱和,先是祭奠天地祖先,然后祭旗,再是皇上拜将授印、敬酒,主帅点将……大军出征前的每一项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洛长钧一身银盔银甲,立于点将台上,眼神不怒自威,扫向台下,"众位将士,夷蒙人屡屡犯我疆土,扰我百姓,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等既食军粮,保疆卫国便是我等责任!今番发兵北关,势要将夷蒙人赶出我大乾!"
话音未落,台下的将士们齐刷刷举起手中的兵刃,发出震天的呼吼,最终变成有节奏的喊声,"杀——杀——杀!"士气高涨,气势迫人。
端坐在一旁的赫连若朝也为之所感,不由望向台上的洛长钧,见他一手扶剑,身姿挺拔强劲,俨然一尊战神,不禁暗暗颔首,很好,那个战场上的"洛无敌"果然又回来了!
吉时已到,十万兵马浩浩荡荡出了城门。
皇上率文武百官亲送至十里亭。
第二日,正月初三,洛未央与赫连无夜踏上了去往昆山的路途。

第154章 雪山
刚入冬,昆山脚下的小镇上已下了第三场雪。呼啸的北风卷着雪花漫天飞舞,天地间模糊一片,人们即使走个面对面都几乎看不清对方的样貌,雪花贴在脸上或随风钻入脖子里,带来刺骨寒意。
小镇上的房屋都被积雪覆盖,远看去白茫茫分不清门户,只有门前的水井画出一个个黑色的圆,仔细看还有蒸蒸水汽冒出,在白色的大地上分外显眼。
晌午时分,小镇唯一像样的街道上来了一名女子,身形纤秀,骑一匹通体雪白的马,身上又穿了一件白袍子,外面是白披风,就连头上的斗笠和斗笠上的面纱都是白色的,在这样下雪的天气里,这人从上到下从头到脚都裹在白色里,几乎和天地融为一体,直到她进了小镇之后才渐渐被注意到。
天气恶劣,原本应该热闹的街道上此时没有几个人,白衣女子策马在街里走了个来回,最后停在镇上最大的一家客栈门前。
有客上门,伙计冒着风雪迎出来,牵了马,将那人让进堂屋。
"掌柜的,给我收拾一间上房。"声音清雅又极平淡,还带着些如漫天风雪般的寒意。屋内仅有的几个人忍不住都把目光悄悄递了过去。
白衣人恰在此时摘了斗笠,面纱随之掀开,露出一张极美的脸。人们惯常用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来形容女子的美貌,此时这些词语用在她这里却好像总是差了那么一点,而且她的美还让人看不出年龄,那粉面桃腮既如少女般鲜艳亮丽,眉眼中又蕴含着成熟妇人的妖娆妩媚。
美丽的女子总是让男人们心向往之的,但是在座的几人在最初的惊艳之后,却都感觉到这女子身上散发出的萧杀冷意,明明白白地意识到她的危险,可即便如此,还是忍不住要看。
塞北寒冬,屋里的大男人们穿着棉袍还缩手缩脚,这女子身上却显然只穿着夹衣,外罩一件斗篷而已,毫不为意。
是她根本不觉得冷,还是她的人本来就是冷的?
店里伙计陪着笑带这女子到了二楼房间,不一会儿又送来刚沏好的热茶以及热洗脸水,殷勤问道还有什么吩咐,女子丢了块碎银过去,摆摆手,"有事我会叫你,没事不用上来了。"
"小人明白。"伙计把碎银收在怀里,眉开眼笑地去了。
白衣胜雪,明艳照人,屋里的女子自然是洛夫人祁茉。
洗了手脸踱到桌边坐下,洛夫人给自己倒了杯茶,一手把着茶盏却迟迟未送到唇边,眼神渐渐变得深幽,陷入了沉思。
数月前,江城微雨楼。
一场大雨,让祁茉心底跳动的火焰终于一点一点熄灭,站在空旷的大厅里,她只觉得地上殷红的血迹变得越来越刺目,让她不由得紧紧闭上双眼,不敢再看。
未央会死吗?他伤得那样重,大约是不能活了,自己出手的力道难道自己还不清楚么?那么此后,她再不会看到那张脸了,这是她一直希望的,可是为什么,她却不觉得欢喜?曾经伤害他、看着他痛苦所带来的满足感此刻完全消失不见,留下来的只有漫无边际的虚空。
她恨赫连启,却终究无法亲手杀了他;
她恨燕蕊,却渐渐分不清那究竟是恨还是羡慕;
她恨洛长钧,却渐渐由恨变成了怕,怕他对她的好……
现在,她是不是可以把所有的这些恨都抛开,就当自己和这些人没有任何关系,从此了无牵挂,只身纵横江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岂不快哉。
想到此,洛夫人用力甩了甩头,转身大步离开了议事厅。
可是接下来的日子里,那种漫无边际的虚空竟一直伴随着她,再没有离开过,无论做什么,她总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了无着落,任什么也提不起精神……最后她终于明白,原来这些年她一直生活在怨恨中,一旦没有了恨,没有了报复的快感支撑,她的整个人只剩下一个空壳。
就连她唯一的希望——未凡,也离开了,她果然落得一无所有。
她开始有越来越多的时间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先是脑中一片混沌,什么也不想,然后,那一日和洛未央动手的画面便会跳出来,一幕幕重新闪现,坚韧冷毅的少年,飞扬跋扈的剑法……
那日她又呆呆地坐在窗前,脑中仍是洛未央和自己过招的情形,少年身形灵巧,手中剑如惊鸿,带着些微的龙吟以不可思议的方位斜斜刺来……她忽然猛地站了起来,口中下意识地喊出了两个字,"师父!"
几日来脑中总是回旋着那套剑法,越想越觉得与师父有关,那似曾相识的招式,明明就是出自师父的万花锄!不期然地又想起两年前那晚方丛所说的话,如果石室中的骨骸不是师父的,那么师父他老人家——真的死了吗?当时人事纷乱不经细想,也没觉得什么,现在再琢磨却大有疑点,师父一向洒脱不羁,遇事极看得开,怎么可能因为走火入魔就自绝心脉?而且亏欠了燕蕊这种话,他也断不会跟方丛说起,顶多是写在信中。
如果师父还活着……
这个想法一旦生出,便再无法忽略,如果师父还活着,她就不再是一无所有,她还有师父!师父是爱她的,从小就是,她相信师父对她的爱绝不会改变!
她决定去昆山找师父。
将微雨楼的事交待给胡十二和珠儿两人,祁茉匆匆离开了江城。
雪终于小一些了,白衣女子牵着马走在小镇上,隔着面纱和细细的雪花打量着狭窄的街道以及两旁的房屋。时光荏苒,人事变迁,在离开了二十余载之后,小镇看去却没有太多变化,即使有,也被这场大雪掩盖了吧。
祁茉对小镇的印象本就是模糊的,想当年,通常都是方丛每隔十天半月从山里出来一趟,到小镇上采买些生活必须品,后来燕蕊长大些,便经常跟随方丛一起下山。至于她自己,是从不屑于做这种琐事的,所以在昆山学艺的十年间,她到小镇的次数也是有限的。
想找个人打听一下是否有师父或者方丛的消息,无奈街上几乎看不到人,偶尔走过一两位也是形迹匆匆,让她连张嘴的机会都没有,况且她向来高高在上惯了,如今竟不知该如何对陌生人开口相询。
最后干脆决定只身进山。
大雪封山,唯一的道路已无从可辨,没走多远就再也无法纵马前行,祁茉只得把马栓在大石上,然后施展轻功,向雪山深处寻去,她掠过的雪地上只留下微乎其微的点点痕迹,常人根本看不出来,就是这一点点痕迹,也很快就被飘落的雪花掩盖得无影无踪了。
山还是那座山,层层叠叠的山崖高低起伏,纵横铺陈开来,有的直冲入云霄,有的回环相绕,形成深谷。下了两日的雪,到了这会儿依然没有放晴,灰色的天空映衬下,一座座银白的雪峰隐在蒙蒙雾霭之中,让人几疑身在梦中。
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祁茉越往深处走心里越是惊慌,最后不得不停下脚步,四处张望着。她觉得自己已然迷失了方向,实在不行只能先原路返回,待天晴雪霁之后再来。就在这时,她看到那边突兀的大石旁立着一棵树,心中不禁微微一动,急忙奔了过去。
这是一棵山里常见的松树,祁茉走到近前,轻轻一掌拍在树干上,积雪唰啦啦蓬散开来,露出针叶虬枝,竟还存着些许绿意,而在挺直的树干上,她很快就发现了一道道用刀划出的痕迹,还涂上了红漆。没错了,这树是当年师父种下的!因有一次燕蕊和方丛在小镇上走散了,结果回来的时候迷了路,师父和方丛找了大半夜才寻见她。后来师父便让方丛沿出山的小路种了十七八课松树,树身上做了记号,只要循着这些树,一路便能回到他们在山中的石室。
手抚着粗糙的树皮,祁茉心里一阵激动,不过很快她又平静下来,山里天黑得早,又是冬日下雪的天气,就算她此时循着松树一路进山,怕是走不到一半天就完全黑了,反正已找到了路,不如还是先回去,明日一早再来。
一路出山,祁茉暗暗将道路记在了心里。
第二日果然天光放晴,虽然到处仍覆着厚厚的积雪,但蓝天白云下金灿灿的阳光照耀着,已完全没有了昨日"云低薄雾起,风乱劲雪急"的情景,站在街道的尽头,远处的山峰清晰呈现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
祁茉催马进山。
不多时,她已经来到了昨天栓马的地方,这次有了经验,再不犹豫,依旧将马栓在大石上,然后纵身飞掠而去。
大约用了小半个时辰,她便找到了昨天发现的那棵树,树上的积雪明显要少很多,所以极容易辨认出来。以这棵树为起点,祁茉一步步向大山深处行去,一边走一边极目搜寻,每见到有树就过去查看一番。
也不知过了多久,中间也偶有走错的时候,围绕着同一棵树绕来绕去转圈子,但最终她还是发现了冰雪掩盖下那一角熟悉的青石屋顶,忍不住一声轻呼,直扑了过去。
走到近前才发现,空地上三间石室,两间都已倒塌,埋在了雪里,只有师父当年住的屋子露出半个屋角,也像是后来被人从雪里扒开的。
突然想起,师父就算尚在人世,也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半间石室中果然早已人去屋空,但是他们所说的那具遗骸也不见了。而且方丛曾说他们后来搬到了山谷里,那为什么这里仍有人来过的迹象?尤其是师父那间小小的寝室里,竟可说得上一尘不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思来想去,祁茉心里认定师父尚在人世,与方丛一起住在山中别处,或许因为什么原因,他们偶尔会回来石室,那么大约距离这里也不甚远,只要她慢慢搜寻,总会找到的。

第155章 踪迹
神秘的白衣女子在小镇上住了下来,每日里一早策马而去,傍晚才归,窈窕绰约的身姿和偶尔露出面纱的绝美容颜渐渐成为小镇上独特的风景。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她每日都去做什么,但越是神秘反而越惹人注目。
初时,小镇上好事的男人们私底下对这神秘女子津津乐道,但自从某日素有好色之名的陈大胡子曝尸街头,随后陆陆续续又有三四个街头混混也无端端死了,而且这些人的共同之处莫不是偷偷议论过、偷窥过她,于是,镇上的人们再也不敢提及此人,再后来,竟发展到白衣女子一旦现身街头,人们便四散走开,唯恐避之不及,就连她所住的客栈伙计,被她无意中瞥上一眼,都吓得三日不得安睡。
时间一晃而过,渐渐的,镇上的人也习惯了白衣女子的存在,有时一连两三天看不到她的身影,反而觉得有些奇怪。
要想在连绵的群山里寻找两个人,那不啻于大海捞针,快三个月了,祁茉一无所获,渐渐变得心烦气躁起来,这日从山里回来后,只觉四肢乏力,头痛难忍,她也没在意,哪知当晚便发起了高热,病倒在床上。祁茉本是富家小姐,虽然后来家破人亡,又得师父爱如掌珠,再后来进京成为王府千金、侯爷夫人,即便是这两年以微雨楼主的身份闯荡江湖,也是前呼后拥,动辄有丫头仆妇身前身后伺候。而这两个多月来,她孤身住在小镇上,凡事只能靠自己,对旁人来说稀松平常,对她来说实是难捱得紧。再加上心情郁结难解,身边连个可说话的人都没有,这番病倒也就不稀奇了。
祁茉的新年便是在病榻上度过,好在手边银钱充裕,俗话说有钱使得鬼推磨,而且小镇上的人到底良善,见她病了,掌柜的不仅专门指派一名伙计为她请医煎药,还从厨房找了名粗使丫头派来她房里贴身照顾。如此过了半月有余,出了正月十五,病才完全好了。
要说起来,祁茉也是过于自负,又不通人情世故,她明知如果师父和方丛仍住在山里,就必然会到小镇上采买物品,可是她却迟迟不肯张嘴向镇上的人询问。后来她又因为恼人背后议论、言辞龌龊而出手伤人性命,人们见了她避还避不及,她又哪来的机会打听。倒是借着生病,她和来服侍她的小丫头能说上几句话,便忍不住将方丛的年纪样貌告知,让那丫头帮她在镇上打探此人的消息。
可是问来问去,却只有一些老人还隐约记得这么个人,若说见到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后来就似消失了一般。
难道他们真的不在昆山了吗?师父真的死了吗?常去石室的又是什么人?
祁茉陷入迷乱当中,却还是不愿意就此放弃。
病好之后又下了场大雪,待到祁茉再次进山,赫然发现石室中师父寝室的地上竟被人掘了一个一尺见方的大坑,似是有人在挖什么东西!这两个多月来,她已经将石室周边方圆几里都找遍了,却一直也没有找到方丛说说的"山谷",更不用说有人的踪迹,再加上小镇上也没人知道他们的消息,让她几乎就要心灰意冷。不想病了些时日再回来,就多了这个大坑!
祁茉心内狂跳不已,立刻在屋内屋外细细查找了半天,只是除了这个大坑,仍没有别的蛛丝马迹。不过她此时坚信自己的感觉没错,师父和方丛一定还在这山里,既然找不到,不如干脆守株待兔,她就在这石室里等好了,他们中不论是谁过来,总会碰到的。
打定主意,祁茉将这间几乎要倒塌的石室收拾打扫一番,枯坐屋中直直等到太阳落山。此后再进山,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石室中,有时还在那里住上一晚,只盼或许能碰上来人。
日复一日,身处熟悉的环境中,勾起了她对往昔无限的回忆,一个人守着空屋子,却好像能听见师父在谆谆说教,还有燕蕊毫无心机的笑声。时间一长,祁茉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她的精神渐渐变得恍惚,不再守在屋子里,有时会循着记忆独自在山中走上大半日也不停下,有时独坐屋中,会毫无意识地自言自语、发笑,状似疯癫。
武细花和方丛的确还在昆山,自从石室中来了刺客之后,他们也的确搬到了更深的山谷中居住。
一次方丛出山的时候,无意中走上了一条岔道,结果这条岔道居然也一直通到山外,而且行出不多远便是一个叫做卢马的小镇。到镇子里一打听,方丛才知道此地地处昆山西北方向的一个山坳里,距离乾国重军把守的九冬城更近,边境上那些小村落里的人不堪夷蒙人之扰,陆陆续续举家向内迁移到此,渐渐的人多了,便有了这镇子。这也是近五六年的事情,若非方丛走了岔道,尚不可知。
较之之前昆山西南向的小镇,卢马镇距离他们所住的山谷更近,来去也更方便,方丛就这样从那里消失了踪迹。
赫连无夜和洛未央正月初三离了京城,一路打马疾行,半日也不曾歇,饶是如此洛未央还嫌走得慢,若是依着他,恨不得风餐露宿也不惜,只想快些到。结果被赫连无夜坚决阻止,说你现在没有内力护体,又嫌辎重拖累不肯多带厚衣服,此去往北越来越冷,你要在外露宿,有两个晚上怕不就冻你个半死!
未央无奈只得作罢。
相比之下,赫连无夜和洛未央的运气要比洛夫人好得多了。当他们经过二十多天的跋涉,终于来到昆山左近的时候,询问的第一个人就指点他们去了卢马镇。
卢马镇虽不大,之前倒也自有一番热闹,只是后来随着夷蒙人步步进逼,边境处火药味渐浓,人们不免时时警醒,只待战火万一真的燃起,便能避则避了。带着这样的想法,人们的心情自然少了许多轻松,多了些沉闷,才不过傍晚,酒馆店铺已经纷纷打烊,上了门板。
之前已经打听到镇上只有一家客栈,当赫连无夜和洛未央寻到时,才见这家店也已经关门谢客。正打算上前敲门,大门却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长袍身上背木箱的人从店里出来,这人背朝外脸朝里,正和送他出来的人说话。
"于掌柜,令嫒的病不打紧,照我开的方子吃上几服药便好,不用着急。"
里面那人大约正是客栈老板,满脸感激地送出门来,长揖到地,"多谢先生!"
背木箱的人拱了拱手,转身,恰好和无夜两人打了个照面。
"方丛?!"
这人正是方丛,真正的方丛,而非武细花假扮的,所以他们二人认得他,他却不识得二人,听他们张口喊出自己名字,不由愣住。再仔细看了看这两个年轻人,尤其是洛未央那张酷似祁茉的面孔,方丛心里对他们的身份已猜出了七八分。
打断了两人看似要长篇累牍的解释,方丛笑了,"王爷,世子,你们先不必多说了,跟我回去见过先生吧。"
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大约就是如此了。
山谷中的石室建在一面矮坡上,也是青石砌就,门前屋后还有大片空地。
简室中,一名灰袍老者正背对房门伏案书写,听到脚步声,也不抬头,只笑道:"阿丛带了客人回来,真是难得啊。"说着放下手中笔,回过头来。
和两年前相比,武细花几乎没有任何改变,灰白的头发用木簪绾于脑后,眉目清朗,神态飘逸,面上带着淡淡笑意,颌下几缕长髯更显其仙风道骨。
只看了洛未央一眼,武细花脸上的笑容便迅速隐去,双眉微微蹙起,口中轻轻"咦"了一声,然后身形微动,人已到了未央身边,伸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良久,武细花松开手,独自沉吟不已。
赫连无夜轻轻碰了未央一下,二人一齐跪倒,"师祖……"
"嗯?哦,好了,快起来吧,莫要闹这些虚礼了。"武细花只抬了抬手,无夜和未央便感到双肘下袭来一股大力,竟将他二人直直托了起来。这份内力不禁令他们心下骇然,同时也更多了几分期待。
"我猜,是茉儿做的吧?"武细花问道,不等两人回答,已点点头,又道:"能从茉儿的重手之下救得你的性命,且恢复行动自如,大约除了当年竹药老人门下的弟子之外,再无旁人能做到了。"
他明明人在深山,对一切事情却好像亲眼所见一般,全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未央,我知道你此番来,是想求我助你恢复武功。其实……武功于人来说,有利有弊,诸如你母亲和蕊儿两人,一人武功已臻化境,几乎无人能敌,却一直活在痛苦中,另外一人虽失去武功二十年,却幸福平静,若非为了蕊儿的健康考虑,我原也不必让她恢复什么功力了。所以,你又何必执念于此呢。"
"师祖,未央想要恢复武功不仅是为了自己,还希望能为国效力,眼下强敌环伺,边关吃紧,未央身为男子,自当出一分力。我来之前已经决定,一旦武功恢复,便直接去九冬城投军,随父上阵杀敌。"
这番话倒说得武细花微微点头,"嗯,果然是将门虎子,既然如此,不出三月,老夫定会让你如愿!"
"先生……"一旁的方丛突然开口唤了一声,面上显出一丝忧色。
武细花摆摆手,"无妨,你不用说了。"
"师祖莫非有什么为难之处?"无夜敏感地问道。
武细花笑了,"不过日前两日有些着凉,阿丛怕我体力不济,其实早就没事了,他总是小题大做。"
不容几人再多言,武细花只说无夜和未央一路奔波,必是累了,今晚好好休息休息,明日起他便开始替未央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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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你们的某楚】

第156章 绝话
山中石室只得两间,方丛将自己住的屋子让与赫连无夜和洛未央,自己搬到武细花房里同住。
熄了灯,耳畔传来老人几乎细不可闻的呼吸,方丛耐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先生,你明明……"
以武细花这样的高人,应该早已寒暑不侵,又无心事烦扰,怎么可能会着凉,一旦身体出现什么不适,那只能是到了一定年纪,身体开始走向衰竭的表现。武细花年近七十花甲,按说以他的修为,原也不该这么快就衰老,但他年轻时为情所伤,心内积怨太重,后来又被武兆貆重创,所以才会如此。
早在两年前,他便估摸出自己大概也只有两三年好活了,最近更是小病不断。在这个时候,如果动用本身真气助人疗伤,实是对他大有损耗,尤其是替人打通全身经脉恢复武功,更为凶险。
正因为此,方丛才会想要阻拦。
而这中间种种,无夜和未央又怎会想得到。
此时听了方丛的话,武细花在黑暗中沉默片刻,才淡淡说道:"人总是要死的,能在临死前做些事情岂不更好,况且未央这孩子……唉,茉儿亏负了他太多,就让我这做师父、做师祖的来补偿一些吧。"
知道再劝也无用,方丛也只好闭了嘴,其实他也不是不肯伸援手的那种人,只不过几十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凡事先从武细花这方去考虑罢了。
半晌无语,就在方丛以为武细花已经睡了的时候,黑暗中淡淡的声音再次响起:"过几日你去那边,帮我把东西取回来吧,我怕没工夫、也没精力再跑来跑去了,取回来,要是真的……我估摸日子也不会太远了……"
"先生!"
"好了,睡吧。"
日复一日,山中的岁月静静流淌,没有任何起伏,隔三差五的大雪让周围的环境几乎永远停留在一片素白之中。此处山谷所在十分隐秘,出入只有一道极狭窄的岩缝,还挂满老藤,方丛又特意用岩石掩了,外人极难寻至,就连飞鸟都不多见,又怎会有人想到,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还住着四个人。
大雪封山之际,方丛却依然能够来去自如,不仅采买用品,也顺带了解外面的消息,有时亦行悬壶之举。无夜和未央这才知道,方丛跟在武细花身边近四十载,于医药和武学两方面都得到悉心传教,几乎可算是武细花的关门弟子,只不过他一直以仆役自居罢了。
一晃月余,已到了二月末,这个时候就算是在京城,也已经冰河开冻,雨燕初啼,山里却依旧是一派冰天雪地。
这日从山外归来,方丛带回消息,乾国和夷蒙终于正式开战了,听说洛将军首战告捷,但夷蒙人已调集了三十万大军,向九冬城逼近,看样子要围城强攻,城里军民也在固守城防,浓浓的火药味一触即发。
如此又过了些时日,洛未央心中焦急,表面上却不好表露出来,而武细花自然全都看在眼里,他也没说什么,只是不动声色地将每日里运功治疗的时间加长了。
"师祖,不知未央现在恢复得如何了?"这日吃午饭的时候,无夜忍不住先问了出来。
武细花笑笑,"快了,嗯,你们先出去吧。"他挥挥手,已盘膝坐在蒲团上,洛未央也在他身前盘膝坐了,闭起双眼,双手掌心向上放于膝上。
"先生,你的脸色……"方丛走到门后,又有些担心地回头说了一句。
武细花摇摇头,示意他赶紧出去,然后先点了未央身上几处穴道,再伸出双掌贴在他身上,继而缓缓游走……也不知过了多久,老人脸上渗出一层薄汗,眉尖微微蹙起。最终他双掌停下,从洛未央身上移开,划了半个弧收归于胸前,调整好自己的呼吸,才伸指疾点,解了未央昏睡穴,含笑道:"好了,如今你任督二脉已通,武功恢复,内力比之从前还要略强,且运功试上一试吧。"
洛未央依言,一试之下不禁大喜过望,跳起来跪在武细花面前,重重磕了三个头,"未央叩谢师祖……"
"罢了,"武细花打断他的话,笑着挥手道,"快去告诉夜儿吧,这些日子也够他急的。"
洛未央答应一声,一跃而起,抢出门去。他的人影刚刚消失在门口,屋内的武细花已经脸色大变,身形慢慢萎顿于地……
像是早就有所预感,一直守候在门外的方丛待未央出去后大步跨入,抱住武细花垂泪不已,"先生……"
斗室中,榻上的老人面色灰败,双目微阖,鼻息略嫌急促,方丛坐在床头,将半碗药汁一点点送入他口中。坐在床榻跟前的洛未央脸上早已没有了适才武功恢复的喜悦,他旁边的赫连无夜也是满脸焦灼。
喝下药片刻之后,武细花睁开了眼睛,看了看身边的人,微微一笑,"未央,夜儿,你们不用这个样子,人哪有不死的,我若不替未央运功,就算在这山里再多活一年半载,又有何用?能助他实现上阵杀敌的愿望,我亦死得其所,夫复何恨?"
不等二人说什么,老人又看向方丛,以眼神示意。方丛立刻从床下抱出一个青花瓷坛放在他枕边。武细花转过脸看着瓷坛,眼神渐渐变得无比温柔,满含情意,"夜儿,这里面装的……是你先祖赫连珏的骨灰,当年胡太后派人来杀我,为的也是想把他抢回去。"
无夜已经从未央那里知道了当年皇祖父和武细花的故事,不过武细花的这句话还是让他大吃一惊,他和未央都瞪大双眼看着那个瓷坛。
"他当日曾说,既然生不能相守,但求死后同穴,我又怎能不依他。"武细花以手轻抚,好像掌下不是冰冷的瓷坛,而是情人温暖的面庞。这一瞬间他苍白的容颜再次焕发出光彩,眼神痴缠于枕边,唇角尤带着满足的笑,整个人都好像脱离了这间斗室,飘忽在无尽的往事中。
隆盛三年,三月初六,武细花卒。
自此,"小楼弹微雨,高台舞细花"终成绝话。
遵照武细花生前的嘱咐,方丛等人将他与赫连珏的骨灰合葬于坡上,墓碑上并排写着二人的名字,又在墓周边撒了许多鹫尾菊的种子,这是武细花生前最喜欢的一种花,生命力极强,遇土则生,现在洒下,春后即可发芽。
为武细花守灵的三日里,又连着下了两日的雪,之后终于放晴,碧蓝的天空如水洗过一般澄净,朵朵白云和山峦相接,积雪在阳光的照耀下晶莹闪烁,眼望去层云缭绕,雪峰皎洁,美不胜收。
矮坡前席地而坐的三人却都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情,尤其是方丛,悲恸难当。武细花临终将方丛托付给赫连无夜,说他本就是皇室侍卫,无端端跟着自己在深山里虚度年华,让无夜在自己过身后带方丛回京。
依着方丛的意思,想在此守过"头七"之后再离开,但他也知道洛未央心里惦着外面的战局。
"不如这样吧,"赫连无夜道,"丛叔和我先送未央去镇上,取了寄存在那里的马匹之后未央自己直去九冬城,我们回来,待过了师祖头七后再返京,如何?"
洛未央和方丛点头说好。
于是方丛带路,三人出谷向卢马镇行去。
积雪初融,道路泥泞难行,好在这对他们来说也不算什么,只是山路崎岖,峰回百转,若没有方丛带领,无夜和未央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的。
时近正午,阳光照在雪地上,十分刺眼,方丛缓下脚步,招呼无夜和未央到山石背阴处稍歇片刻,说时间长了眼睛会受不了。
站在石壁下,赫连无夜低头看见自己靴子上沾满了泥,便下意识跺了两下……
"别跺脚!"方丛突然低吼一声,然而这时他听到了空气中传来"咔嚓"一声轻微的响动,猛抬头,就看到高耸入云的山峰顶端一团棉絮状的东西正快速下滑,几乎眨眼间就要逼近,体积也迅速变得庞大!
"雪崩了!快跑!"说时迟那时快,方丛双手分别拽住两人,早已箭一般地蹿了出去。三人发力狂奔,只听身后渐渐升起轰隆隆的闷响,而且声音越来越清晰,大有江河咆哮之势,甚至大地也开始随之一起颤抖起来……
"跟紧我,快!"方丛又吼了一声,山道狭窄,他们无法并排而行,只能前后错开,急速飞掠。三人轻功都算得上顶尖高手,然而身后的轰鸣声依旧越来越近,逼迫而至的刺骨寒意已几乎侵入衣衫,贴在了皮肤上!
千钧一发之际,方丛身形忽地扑向一侧的山体,双手在石壁上三拨两拨,露出一个洞口,他带头钻了进去,身后的无夜和未央也迅速闪入。石洞很深,他们躲进来之后刚刚往里迈了两三步,就听噗的一声闷响,紧接着眼前一黑,洞口已被大团的积雪封了个严严实实。
山洞里很安静,却能感觉到地动山摇,外面好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
赫连无夜和洛未央都是第一次亲历雪崩,黑暗中他们虽然看不到彼此的表情,却都能感受到对方惊魂未定的情绪,不由得悄悄伸出手去互相握住。
终于等到一切都平静下来,无夜先开口说道:"丛叔,我们现在怎么办?"
"积雪必定灌进洞中了,我们只能挖出去,好在这次雪崩时间不长,应该埋得不是很厚。"方丛摸出火折子打着,从山洞里随便寻了些枯枝点了火把,火光映照,果然看到积雪就堆在距他们身前不过尺把远的地方。
"可是洞中并不觉得憋闷,或许另有出口,我们不如继续往里走。"无夜道。
方丛摇摇头,"没用的,这个山洞我熟悉,虽然的确可能另有出口,但再往里走有一处很宽的断崖,深不见底,根本过不去。"他抽出腰间短杖,"别想了,动手挖吧。"
当他们终于挖出洞口,再次沐浴在阳光下,发现外面的雪竟有齐腰深,自然界的力量果然非人力可以敌,若非方丛熟悉地形,知道此处有个山洞可以躲避,他们此刻怕是早已被深埋在雪下了。一念及此,不禁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丛叔,我们今天还能出得了山吗?"无夜看着四周厚厚的积雪,照这样一边开路一边走,恐怕一个时辰也走不出几里。
方丛看了看前面,摇头道:"今日怕是出不去了,不如原路回去,休息一下再作打算。"
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
他们的运气还算不错,大概雪崩的方向朝着另一条山道倾斜而下,越往回走,积雪反而越来越薄,当他们看到了不远处的石室时,积雪也变得只有过膝厚,不用再动手开路了。
武细花的墓也被大雪掩了小半,几人快步上前,想要清理一下,却在走到跟前的时候一齐停了下来,脸色突变。
墓碑下赫然倒着一人,一身白衣,走近了看时,发现她双手十指鲜血淋漓,似是在坚硬的土地上挖掘而至,额头上也撞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已然凝固,平素里波光潋滟的双眸此刻紧紧闭着,唇色亦如雪一般白,血污衬着惨白的脸,让她原本绝美的容颜看起来竟是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洛未央下意识地紧紧攥住赫连无夜的手,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就好像变成了一尊雕像,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还是方丛先回过味来,走过去,将颤抖的手指伸到那人鼻端下……

第157章 封将
隆盛三年。
三月中,夷蒙人大举进攻,将九冬城团团围住,双方僵持不下;某夜,一名少年在夷蒙人大营之外放出烟花,随后单人匹马闯营而入;城内主帅洛长钧派兵接应,将夷蒙大营挑了个天翻地覆;那少年在营中几出几进,竟突袭帅帐,将夷蒙副帅巴尔格生擒。
三月末,洛长钧在传回京城的军报末尾提到,"……臣子未央,奉昌二十年为高人所救,今艺成,至九冬城投军,值军中用人之际,臣擅自收为麾下,特报与圣上知。"
拿着这份军报,赫连若朝在御书房地上来回踱着步子,突然冷哼一声,"洛侯爷这招果然高明,这是逼着朕将来论功行赏,给洛未央封官进爵,好让朕再不能打他的主意啊!"
正在书案旁研墨的付墨谦头也不抬,只道:"若洛小侯果真立下战功赫赫,封官进爵也是该的,至于打不打主意倒还是皇上说了算,即便是把个将军弄到龙床上,只要皇上喜欢,却又怎地?"
赫连若朝嗤的一声轻笑,走过去从背后揽住,下巴搁在他肩上来回蹭着,懒懒道:"小墨,你这是奉承我呢,还是呕我呢?若真那么做了,洛侯爷虽不敢说什么,只怕朕这个好色昏君的名声在军中却是要传遍了。"话语稍停,又道:"不过还是小墨你了解朕,就这么被他们'算计'了,朕还真是不甘心!"
付墨谦不答话,停下手中动作,不着痕迹地脱开赫连若朝的怀抱,走到鎏金兽鼎跟前去拨弄那香灰。
身后声音再次响起,"生气了?还是——吃醋了?"慵懒中带着三分调笑。
"墨谦不敢!身为宫妃,本就该劝皇上雨露均沾,听说敏妃娘娘有了身孕,墨谦还未给皇上道喜呢。"
"哈哈,原来你吃味的是这个!"赫连若朝这才恍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事实上的确如此。
洛未央种种,墨谦不过是故意那么说,他也知道赫连若朝不会轻举妄动,倒是新年期间他不过出宫去学士府小住几日,陪伴远道而来的父母双亲。不料再回到后宫,兰儿第一个上来汇报,说皇上居然在青郦宫留宿了。墨谦听了面上没有什么表示,心里却着实不太舒服。结果上个月便传出喜讯,敏妃有了身孕,如此一来,青郦宫合宫上下愈发趾高气昂起来,尤其那个叫秀莲的宫女,为一点小事居然对兰儿出口不逊,真真气死个人!
"小墨,朕那么做还不是为了给她哥哥面子,此次刘丞相的长子刘正庭在九冬城也立下不少战功,所以朕才……谁承想敏妃就有了身孕……"
"皇上不用解释了,难道我还真生气不成?皇上还是多想想北疆的那位吧,只求他莫要再一次次立下大功才好。"
事情却偏偏被付墨谦言中了。
进入五月之后,北疆捷报频传,不仅杀退了夷蒙人的数次进攻,还迫得他们后退六十里,九冬城之围大大缓解。在这些捷报中,十有八九都会出现洛未央的名字,以至于满朝文武莫不交口称赞,均道虎父无犬子。
烨王早已回朝,每次听到军中捷报传来,面上都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欣喜和自豪的表情,看得龙椅上的赫连若朝嫉恨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夷蒙人秣马厉兵数载,自不会轻易罢手,很快又卷土重来,且听闻新换上的副帅胡图鲁骁勇善战,是一员悍将。不久,乾国这边也派了大将李重率领十万大军前去增援。
战局胶着,双方互有伤亡。
七月末,乾国在距离九冬城不远的昆山拉姆峰山口设下伏兵,诱敌深入。这场鏖战双方都投入了大量心力人力,只杀得昏天黑地,异常惨烈。最终乾军不仅将诱至山中的夷蒙精锐铁骑悉数歼灭,且绕至敌军后方的另外一队人马也顺利得手,将对方大部分粮草毁之一炬。
经此一役,胜负已分。
不过这一战,乾国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朝堂上,赫连若朝端坐在龙椅上,听下面特从北疆赶回来的校尉汇报军情。
"……此计乃洛世子最先提出,众将军无不响应,后世子以身作饵,诱敌至山腹中,一举歼之。"洛未央现在并无一官半职,所以军中仍以世子称之,"敌军副帅胡图鲁被世子斩杀于马下,但世子亦中了他的毒箭……"
赫连若朝腾地一下从龙椅上站起来,毫不掩饰脸上的紧张,"你说什么?洛世子身中毒箭?!那他现在如何?"
"回皇上,微臣离开的时候世子还昏迷不醒,不过已经服下解毒药物,应该无碍。"
"应该无碍?"赫连若朝皱起眉头。不等他再说什么,大殿内已有兵部尚书出班跪倒,奏请皇上为洛世子授职,紧接着曹御史、文侍郎、邹侍郎等人都纷纷加入到这个行列中,所奏请的职位也从正六品的威勇校尉一直升到了四品昭武将军。
赫连若朝沉吟不语,忽对着立在一旁的赫连无夜道:"众卿所言,烨王以为如何?"
赫连无夜面不改色,坦然答道:"回皇上,臣弟以为洛世子智勇双全,是为将才,且一心为国,封官授职理所当然,至于授与何职,全凭皇上定夺。"
中秋过后,皇上特派的钦差大人、吏部邹侍郎带领一行人马来到九冬城,随行解来羊羔美酒,彩锻银钱,特犒赏三军,此外还带来一道圣旨,封定安侯世子洛未央为从四品明威将军。
战局断断续续拖入了九月,夷蒙人前方攻城无望,后方又粮草吃紧,本国内的反战派渐渐占了上风,夷蒙皇帝无奈之下,终于下令退兵。
十月中,洛长钧班师回朝,皇上亲率文武大臣出城十里,迎接大军得胜归来。
浩浩荡荡的队伍中,赫连若朝一眼便看见了跟在洛长钧身后不远处的洛未央,他身上一袭银盔银甲,英姿勃勃,一年未见,俊美的面容上已完全没有了当初忧郁的神情,双眉尽展,眼神清朗坚定,微微勾起的唇角带着掩不住的意气风发,就连长途跋涉带来的仆仆风尘都为他平添了些许超然洒脱的意味。赫连若朝看得有些失神,却不得不承认,洛未央的美已脱胎换骨,俊秀中有着独属于他的凛然不可侵犯。
大军得胜班师,京城内欢宴三日。
亦不知是不是从军中传出,此次和夷蒙人一战之后,定安侯世子洛未央生擒巴尔格、斩杀胡图鲁的轶事很快便传得尽人皆知,洛小将军再次成为京城家喻户晓的人物,比之几年前那个令人神伤的故事,这一次人们对他,更多的是仰慕和敬佩。但是紧接着,一件更加不可思议的事,让上至大小官员、下至坊间百姓都瞠目结舌,不敢相信。
烨王向皇上上书,求娶洛未央为妃。
消息传出,尽皆哗然。
烨王此举让不少人想起了几年前的那场风波,于是有人扼腕顿首,说烨王果然情深意重,有人却说是伤风败俗,坏了洛小将军的名声。众说纷纭,唯不知皇上作何想法。后来又有人私下里悄悄议论,说其实皇上也意属洛小侯,只不过碍着洛小侯战功赫赫,暂时不好有所举动。
但是皇族的婚事,必得皇上亲允。
皇上会将洛小侯拱手相让吗?
冬日里暖阳高照,定安侯府门前红灯高悬,鞭炮齐鸣,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侯府管家安伯身穿一身崭新的袍服立于大门前,满面笑容地迎接各位前来贺喜的人。二道门里,洛长钧也忙着与到来的官员们寒暄应对,再送入正厅,耳畔诸如"恭喜洛侯爷"、"给洛侯爷道喜"此类的话不断响起,让不善于交际的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面对。
来客中有人小声嘀咕,"怎的不见世子?"
洛未央此时却不在府中。
碧波微漾,阳光洒在湖面上,水光粼粼,像铺了一层晶莹璀璨的珠玉,耀花了人的眼,不远处水榭长廊的琉璃瓦也在阳光的照耀下泛起一层金色,夺人眼目。湖边,一艘画舫离岸约丈余,临水那一侧的舷窗里两个人影隐约可见。
洛未央手中白子落下,抬头遇上那人深切的目光,不禁笑道:"王爷只管盯着我做什么,又看出我哪里变了?"
赫连无夜被他说的低下头,略看了看棋局,也笑着捺下一子,忍不住开口揶揄:"怎的你棋艺还是一点没变,仍如以前那般差劲,洛小将军在战场上的机敏都哪里去了?"
眼看翻身无望,洛未央索性蛮不讲理地伸手搅乱了棋局,"这哪有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厮杀来得痛快,我才懒得动这脑子。"
"你倒痛快了,可知我在京里日日揪心,听说你中了毒箭,虽然知道有师祖给的解毒药,也着实吓得不轻。"
说起在战场上种种,洛未央立刻变得神采奕奕,起身在舱里走来走去,嘴里不停讲述着双方如何斗智斗勇,如何不择手段。
又聊了一阵,他忽道:"无夜,我还是回去吧,府里肯定人多,我怕我爹应付不来,而且,小凡会不会怪我?"
"你且踏实待着吧,昨儿已经在宫里闹了半日,还嫌不够么,今儿偷会子闲又怕什么,府里凭他们去应付好了。"赫连无夜说的毫不在意,又笑道,"说起来真是姻缘天定,谁料到兹琉国朗杰王子竟对小凡一见倾心,拼了命的大献殷勤,达娜自然帮着她五哥,还拐了小凡去兹琉,最终竟玉成一段佳话。得婿如此,洛侯爷也该放心了。"
未央点点头,声音有些感叹,"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无夜起身绕至未央身后,双手从腰上环过来,凑在他耳边低声笑,"你自然放心,这下子没人同你抢了。"
明知对方是说笑,洛未央还是红了脸,便要用力挣开。赫连无夜却揽得更紧,变本加厉地在他耳边吹气,又在他耳垂上细细舔咬。洛未央被弄的脚软,加之船上本就不稳,随着水波轻晃,两人互相推搡了几下,终于双双倒在地上。
无夜顺势压住对方,先凑上去狠狠吻住,直到那两片唇瓣被自己蹂躏得越发鲜艳欲滴,才不情愿地放开,转而继续进攻优美细致脖颈,手上也不老实,趁机抽去他腰带,沿着松散开来的衣襟探入。
洛未央呼吸急促,面上红霞尽染,半阖了眼不肯与无夜对视,轻喘道:"王爷白昼宣淫,也不顾忌一下自身名声……"
"本王在你这里哪还有什么名声可言,左不过'色坯'二字罢了。"
"你这人……"后面话未说完,又被吻住,意乱情迷中被人抱起,半推半拥着走进里间,滚倒在床上,不多时身上衣物零落,已被扯脱了大半,白玉似的胸膛一起一伏,曼声吟哦不由得轻泻而出。
火热的身躯纠缠上来,时而恣意轻怜,时而狂风骤雨,未央便似一叶轻舟飘荡在水面,全身再没了半分力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渐渐止歇,四溢的激情此时化为脉脉柔情在房内静静流淌,床上的两人谁也不说话,仿佛都在安享这一刻的温馨。
良久,赫连无夜转头,在洛未央脸侧又轻轻印下一吻,低声笑道:"如何,本王可还侍候得洛小将军满意么?"
洛未央扭过身去,只留给他一段白皙的颈项和微红的耳廓,"你这人……脸皮也忒厚了!"
"哈哈,"无夜轻笑,从身后贴过去抱着他,"你是本王未来的王妃,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洛未央转回身面对面看着他,脸上已换了正色,"你说,他会答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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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耐的们,都过来抱抱,让某啃下。。。话说,明日就是大结局了,某突然觉得有些伤心啊,某舍不得乃们大家啊,呜呜呜。。。这么长时间,乃们陪着某一路走来,让某终于觉得码字不再是某一个人自娱自乐的活动了!某每天更文之前,都会仔细看乃们写的评,从管理专栏里面看,不管够不够50字的都能看见,哪怕只是'加油'两个字,某都好兴奋。。。也是根据乃们的评论,某一边写一边对文文进行修改,希望它不至于会雷到人。。。如今文文终于要完结鸟,虽然还有几个小番外,但,还是要结束了。。。
其实,某就是喜欢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总希望有不散的筵席,哪怕千里、万里搭长棚。。。可惜,不能。。。呜呜呜,某去角落里哭一会儿,明天见。。。
【爱你们的某楚】
第158章 圣旨(大结局)
朱漆描金的窗格子开着半扇,冷冽的空气透入房中,带来阵阵清新,混着房内淡淡的百合香,让人精神舒爽,心态平和。
宽大的紫檀雕螭书案后,赫连若朝正襟端坐,手执朱笔,正在拟一道圣旨。
内侍总管福公公垂着手,愁眉苦脸地立于书案前,还时不时偷偷抬起眼皮一眼面无表情的当今圣上,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皇上正在拟的这道圣旨的内容,福公公是知道的,因为正是皇上前一刻刚和他念叨的事情,当时他只能听着,不敢妄议。这会子见皇上笔走龙蛇,眼看既成事实,他却越想越觉得不妥,终于忍不住大着胆子出声,"皇上……"
"嗯?"
"皇上……这圣旨……奴才觉得,怕是……于祖制不合……"
赫连若朝冷冷扫了小福子一眼,勾起唇角似笑非笑,"祖制?祖制也是人定的,如今朕是皇上,朕说了算!当初小墨进宫,那帮老夫子也抬出祖制来说事,结果又如何?哼!"口中说着,圣旨已然拟好,他随手卷了,走过来丢进小福子怀里,"得了,别苦着脸了,赶快去侯府传旨吧,朕就在这儿等回话,且看看他们是什么反应!"说到这里,俊面上终于露出一抹掩饰不住的得意,"想当初朕赐婚,那人不是当庭抗旨,说什么此生永不娶妃吗,这么快就想反悔?还想和朕学,娶男妃?哼哼,朕偏不让他如愿!"
傍晚时分,天尚微明,红彤彤的彩霞与金色的夕阳将半天空渲染得炫丽多彩,如一幅旖旎画卷。
侯府里已掌了灯,大厅内明烛高悬,宾朋满座,到处一片笑语喧然。侯府千金嫁入兹琉王室,大婚仪式后日前才从兹琉回到乾国,昨日皇上在宫中大排宴席以示庆贺,今日又于府中宴客,也算行回门之礼。
洛侯爷满面春风,在席间频频举杯,他先是征战沙场得胜而归,继而与兹琉王结为亲家,在朝中可谓一时风头无两,借着这个机会,京城里众位官员又怎会不登门贺喜。况且人人心中另有揣摩,只怕过不多久,侯府又会有喜事传出了。
洛未央与赫连无夜此时也回到了府中,与亦恒、达娜、未凡和朗杰王子以及李青玉在后院自摆了一桌,都是自家人,说话谈笑也更自在些。
无夜与朗杰曾有一面之缘,别的不说,朗杰的酒量则是他平生所遇到的第一个对手,此时两人说笑间又暗中较上了劲,反正也没有旁人在,另外几个玩心大起,便都存了看热闹的意思。
酒酣耳热之际,洛长钧突然匆匆走了进来,脸上神色有些阴晴不定,"未央,福公公来了,着你速去前厅接旨!"
接旨?洛未央一愣,笑容慢慢隐去,下意识地便去看旁边的赫连无夜,怎的是让他接旨?而不是无夜?难道说……
"快点,福公公还等着呢。"
洛未央不再犹豫,起身跟着洛长钧向外走去,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且看看那人到底要搞什么名堂!可是,如果那真的是一道强令他入宫的圣旨呢?他该怎么办?抗旨吗?那是死罪!就算他不怕,可会不会牵连父亲和小凡……事情来得突然,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他越想心中越乱,脸色也变得青白。
赫连无夜的酒也醒了,心里因同样的想法而惊疑不定,又不能说破,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洛未央身后,一起向前厅走去。其余众人也没了喝酒的心思,都随后跟了过去。
前厅已摆好香案,福公公立在案前,看了一眼跪在面前的洛未央,忍不住再瞟一眼烨王,神色颇不自然,然后清了清嗓子,缓缓展开手中的黄绫。
"隆盛三年十月二十七,承天明命,皇帝制曰,定安侯世子明威将军洛未央人才出众,武功卓绝,忠心可表……"
一道圣旨宣毕,厅堂内静静的,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站在一旁的烨王,脸上表情说不出的古怪。
"洛将军还不接旨?"福公公悄声提醒跪在地上愣怔在那里的洛未央。
未央这才回过神来,磕了一个头,双手接过圣旨举过头顶,"臣洛未央领旨谢恩!"
不知是何人起了个头,厅内的客人好像一下子醒过味来,纷纷涌到洛未央面前,拱手相贺。
"给洛将军道喜!"
"洛将军大喜!"
却没有人敢凑到烨王面前。
只有衡王赫连亦恒走到无夜面前,说了句"三哥大喜!"说完之后终于忍俊不禁,噗哧一下笑出声来。
赫连无夜脸上表情复杂,既错愕无奈,也有轻松释然,面对亦恒的贺喜他虽狠狠瞪了一眼过去,唇角终是慢慢扬起。不过片刻,他神态已恢复了自然,突然大步走到洛未央面前,双手抱拳,朗声言道,"皇上旨意,无夜莫不遵从,请洛将军不日前来王府下聘便是。"
他终于还是被皇上摆了一道。
赫连若朝没有同意他娶未央,却颁下圣旨,着令烨王下嫁!如此惊世骇俗、不顾皇室威仪的做法,也只有他这位皇兄才行得出!
不过他倒不在乎,经历了这么多事,对于他和未央来说,孰娶孰嫁早已不过是一种形式,真正要紧的,是他们终于能实现了这个愿望,今生今世,心相伴、人相依,再也不会分开!
隆盛三年十一月初二,洛未央官晋一级,御赐府邸。
隆盛三年十二月二十二,归武将军洛未央迎娶烨王赫连无夜。
王爷下嫁,将军娶男妻,如此奇特的婚嫁和盛大的场面惹得京城百姓无不在长街两旁翘首观望,比之当年太子大婚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见明锣开道,彩旗翻飞,金底描红的大幅喜字招牌高高举起,显得十分喜庆夺目。长长的仪仗队之后,街道两旁忽然一阵骚动,"来了!来了!"人们一面说一面往前挤,若不是有兵士竭力把守着,道路早已挤得水泄不通。
两匹披红挂彩的高头大马迎面而来,进入人们的视线中,左面一人身穿红袍,眼眸灿若繁星,风姿无限,绝美的容颜出尘入画;右面那人也是一身大红色锦袍,头上玉冠束发,眉目俊朗,唇角含着一丝笑意,却是另一番风流倜傥。
两人的风采引来一片赞叹之声,有人小声议论,"洛小将军如此人品,也只有烨王配得起。"
另有人道,"洛将军之容貌比女子还要美上十分,若下嫁烨王,我看倒更合适些。"
旁边有人不服,"你懂什么,这是皇上体恤臣子,怕洛将军下嫁,被王爷欺负了去。"
之前的人立刻反驳,"洛将军独闯敌营十进十出,这般身手,什么人能欺负了他?"
"王爷也武功高强啊,不是不能,怕是不舍得吧,嘻嘻。"
……
四周纷乱嘈杂,马上两人充耳不闻,只管缓缓前行。
用余光看到一旁的洛未央额上微微见汗,虽然努力维持着脸色如常,一抹淡淡的红晕却逃不过无夜的眼睛,他悄悄运功,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小侯爷还撑得住么?我这下嫁的王爷还没脸红,你倒先害羞起来。"
洛未央无奈,"早知道是这般阵仗,我还不如去坐轿子了!"
"好啊,那不如你先休了我,我再返回头娶你,你便可坐轿子。"
"王爷还是先问过你那皇兄再说!"
皇宫里,这门亲事的始作俑者,当今圣上赫连若朝正仰在景澜宫后院东暖阁窗前的躺椅上晒太阳,怀里蜷着那只叫元宝的胖猫。躺椅轻摇,他的身子也随之摆动,眼睛闭着,好像睡着的样子。门外脚步声起,付墨谦走了进来,元宝喵呜一声从赫连若朝身上蹿下,直扑到主人怀里,惹来懒懒的一句"你个没良心的东西!"
付墨谦听了直笑。
赫连若朝双眸微微睁开一线,声音慵懒无力,"小墨,你说朕忍痛割爱,下了这道旨意,他们总不会再怨恨朕了吧?朕想——多半会是感激涕零!"
"感激涕零?"付墨谦忍着笑重复了一遍,"嗯,皇上不仅赐婚,还传下口谕,婚典礼仪不得有半分删减丝毫马虎,以示隆重,他们怎能不感激!尤其是烨王,终于得偿所愿,嫁得美人为妻,果然更应该对皇上感激涕零才是!"
像是根本没有听出墨谦语气中的揶揄之意,赫连若朝望着天空,自顾自说道:"小墨,你说如果朕再下一道旨意,年后着洛未央长驻九冬城,烨王会怎样?"
付墨谦睇了一眼躺椅上某无良帝王,翻了个白眼,"皇上若真下了这道旨意,怕洛小侯和烨王殿下真的感激涕零了!如此一来王爷便可以随洛未央一起去北疆,山高皇帝远,岂不更自在。反正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算是皇上也没有理由阻止人家夫唱夫随!"
"哦……那个……其实未央到底年轻,还是暂不外派了。"
浩大的婚典终于进入了尾声,被繁文缛节折腾得头昏脑胀的洛小将军和烨王殿下无端端分别打了个喷嚏,然后手牵红绸入了洞房。
房里竟然还站了一排穿红着绿的丫鬟仆妇,一个头戴大花脸上抹了有两斤白粉的喜娘笑嘻嘻地便要上前,洛未央实在忍不下去了,冷着脸将这些人都赶出房去,咣的一声关了门。
扯下身上的红花、绸带扔在一旁,又解了外面衣服,折腾了多半日,大冬天的他竟出了一身的汗,未央坐在桌旁自己倒了杯茶咕咚咕咚灌下,这才喘了口气,对无夜道,"我算明白了,你那个皇兄是成心整我们呢!"
无夜倒是不烦不燥,心情尚好的样子,正想说什么,忽然眉头一皱,大声喝道,"都给本王滚出来!"
房梁上跳下的是赫连亦恒和朗杰,这还没什么稀奇,床底下出来的人则让无夜哭笑不得,老不正经果然名副其实!
不放心地又搜寻了一圈,确定这次房里真的只有他们两人了,赫连无夜才宽了衣服,仰倒在床上呼了口气。
眼前人影一晃,洛未央也躺倒在他身边,忽然贴上来将他抱住,伸手在他胸膛上摸来摸去,"无夜……"绝美的面容近在咫尺,脸泛潮红,眼中水气氤氲,春色无边,赫连无夜心中一荡,反手搂住,两人唇齿相依,吻在一起。
如此主动的洛未央实在少见,喘息中无夜脑中灵光一现——藏在床下的李青玉,未央喝下的茶!完了,他们又被摆了一道!
"无夜……嗯……嗯,我要……"已着了道的某人还浑然不觉,却强势地压在了赫连无夜身上,忽地露齿一笑,极具魅惑,"我要……在上……你答应过我的……"
"好,只要你喜欢……怎样都行……啊,等等……"
大红色的轻纱床幔落下,帐内对影成双,帐外红烛跳跃,映出满室暖意融融。

尾声
当喧闹的一天终于过去,侯府中恢复了往常的宁静。洛长钧却悄悄从后门离开,打马而去。踏着满地清幽的月光,他一路疾奔,来到了翠湖别院。
后院的密道通向一间石室,此时灯燃起,照出一室晕黄,屋里陈设简单,除了桌椅便是靠墙的一张大床。洛长钧缓步走到床前坐下,凝神望着床上躺的人。
"茉儿,你最疼小凡,如今她已有了自己的归宿,你也可以放心了。还有未央……他的亲事虽说有些惊世骇俗,但……只要他欢喜,便是最好的。一个人这辈子要和什么人在一起,大概总是上天注定的,兜兜转转,也总会回来,你说呢?"
床上的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帐顶,没有任何表情,原本姿容绝世的一张脸此时便如颓败的花朵,黯然无光,老态毕显。即便如此,看在洛长钧眼中,也仍是他心里的那个人。
突如其来的雪崩发生时,祁茉正在山里漫无目的地走着,精神的恍惚让她来不及逃开,被大雪掩埋于下,她仗着深厚内功在雪下挪了十几丈,却误打误撞从那个隐蔽的缝隙中穿过,来到了武细花所在的深谷。
雪地里孤立着一座坟茔,墓碑上刻着两个人的名字,看到这一切的同时,祁茉大声嘶吼着扑了过去。她终于找到了师父,却发现师父也抛弃了她,而且师父心里……原来所有的人都爱且被爱着,只有她……
她发了疯似的用手在坚硬的雪地上刨着,又向墓碑上用力撞去,哪还有半点武功盖世的微雨楼主的模样,便如疯妇一般无异。先前在雪下撑了太久,这会儿又受到强烈刺激,没过片刻,她终于不支倒地。
赫连无夜和方丛回京,将一直昏迷不醒的洛夫人送到侯府,交给了李青玉。
洛长钧班师回朝后,李青玉找了个机会将他带到别院,悄悄告诉了他。
"她……会好么?"面对她,战场上的洛无敌总是变得手足无措。
李青玉摇摇头,说,她大概也撑不了多久了,只是不知道临去之前还会不会醒转。
洛长钧听后无语,后来便将她移到了别院的密室中,别人都以为她死了,只有他知道,她还活着。就在几天前,她竟然醒了,只不过眼神空洞痴呆,不再记得任何事,也认不出任何人。
这样也好,洛长钧想,忘了那些所有的伤与痛、爱与恨,对她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解脱。现在,他终于完完全全拥有了她,能够时不时这样守着她、照顾她,和她说说话,哪怕她根本认不得他,哪怕她没有任何反应,哪怕她已时日无多……他的心里也是满足、幸福的。
幸福,对每个人来说都并非遥不可及,只看你肯不肯,自己成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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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完结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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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你们的某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