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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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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变》作者:朱砂 (3/8)

迹潦草了些。还有……有些,有些……我想,写得详细些,用处也大些……若是觉得没什么用,就烧了吧。都在,最后一本上……。"
  李越听得莫明其妙,抽出最下面一本翻了翻,马上明白了。这一本里记的全是柳子丹所知的摄政王。从风定尘率军攻入玉京,在玉京驻军之处强要了他开始;到他被带回南祁京城修史,风定尘将含墨挟入王府,又时常去安定侯府寻欢;直到他因想回乡祭扫而以呈书为名拜访王府被拒为止,一笔笔记得十分详细。风定尘看来是把他当成了笼中之鸟,并不多加避讳,有些还没从他的床上下来就随口处理朝务,也不怕他听到。所以柳子丹倒知道不少可能连莫愁都不太清楚的细节。
  柳子丹看李越翻阅册子,连耳根都透红了,死死咬着嘴唇,目光游移,就是不敢正视李越。李越小心地把这几本册子包好,看着柳子丹,郑重道谢:"多谢了,这东西对我很有用。"当然,在柳子丹来说,可能李越做这个摄政王比其他人在这个位置上对他更有利,但无论如何,他肯把自己不愿为外人道的隐私都写出来,确实是很不容易。
  柳子丹抬眼看看李越,似乎在掂量他的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心,等到确定李越确实是发自内心的感谢而不是讥讽,神情轻松了些,接着就打了个喷嚏。
  "冻着了?"李越倒一杯热茶,"去烤烤火。"他已经猜着了,柳子丹可能在王府外面犹豫了很久,才抱着这包东西敲了门。
  "你父亲和哥哥们怎么样了?"李越硬把柳子丹按到火盆边上坐下。虽然大家已经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关系,但总归也不是敌人。何况柳子丹虽然恢复了自由之身,但在西定的位置恐怕还是很尴尬的吧?否则他就不会来做送红使了。
  柳子丹手心里捧着温热的茶杯,低声道:"托殿下的福,我父王身体还好。"
  李越当然知道柳治平身体还好,重点也不在这里:"柳子贤和柳子轻呢?"
  柳子丹低下头:"自从上次赈灾之后,大哥收敛了不少,倒是二哥母妃家的势力比以前更强了。"
  果然,柳子轻并不是个简单角色,多年的斗鸡走马,恐怕正是为了避免中宫的猜忌,现在柳子玉一死,他就跳出来了。
  "你父亲呢,怎么打算的?"
  柳子丹苦笑一下:"我父王其实早已被架空了。以前是三分天下,现在……二哥多年斗鸡走马,连父王都只道他不肖,中宫更说他不成器,现在看来,不过是韬光养晦罢了。父王百年之后,只怕大哥斗不过他。"
  "不错。书生造反,十年不成。柳子贤手里要没有兵权,他再有心眼也是白搭。"
  柳子丹苦笑:"只怕,真是如此。"
  李越看着他:"他们两个,对你怎么样?哪个好些?"
  柳子丹怔了怔,随后明白李越的意思,心口顿时泛上一阵暖意:"……他们对我如何倒无关紧要。但大哥虽然好名,对百姓却还有几分关切;二哥却是骄奢惯了,那群外戚更是如狼似虎,他若得了大位,西定百姓就苦了。我想父王宁可被三方架空也不肯传位给他,或许就是为此。"
  李越点了点头,心想柳子丹还有个理由没说出来:三分天下,虽然暗斗,表面上好歹总能维持平衡,若是真传了位,西定恐怕马上大变,要么造反,要么诛兄杀弟。反正皇家争位,总少不了这一套就是。几个儿子再不成话,总是自己的骨血,谅来柳治平有生之年不愿看见儿子们自相残杀;至于死后怎么样,那就管不着了。目前看来,如果柳子贤和柳子轻真的内斗,对南祁自然有好处。不过,那个晏平究竟是谁的人呢?他上次来南祁是代表谁来跟王皙阳联络的?联络的目的又是什么呢?王皙阳现在听话得很,要不是当时他亲眼目睹那一囊隔年九月香,还真不知道王皙阳这个东平质子居然跟西定使者有点关系!
  书房里一阵沉默。柳子丹犹豫再三,终于开口:"殿下,方才,方才那位是不是卫清平?"
  "你认识他?"李越心里还在想着别的事,有点心不在焉。
  柳子丹脸腾地红了:"我,我曾跟他,跟他一起,侍候过……"
  "啊—"李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柳子丹肯定不会是因为跟清平有过这么样的一面之缘想叙叙旧吧?
  柳子丹头低得几乎能钻进自己怀里去:"听说殿下散尽西园便是为他……"
  李越看着他头顶光润的黑发,暗暗心想:本来是为你的……但觉得这话现在说出来实在没有什么意思,时过境迁,心情也早变了:"这倒不是。街头巷尾那些传言,有什么准的?不过清平可算才华出众,我不想他再做什么男宠,可惜了。再说,你也知道我现在手下没有什么可用的人,他算是一个吧。"
  柳子丹猛抬起头来:"殿下可知道他是谁?"
  李越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又做错了?
  "他是什么人?"
  "他的父亲卫广本是前朝名将,卫清平世家子弟,允文允武,一十六岁就做了侍卫,风光无比……"
  "这我知道,不是后来有什么谋反的罪名,满门抄斩了吗?"
  柳子丹慢慢摇了摇头:"不。我曾听风定尘说过,当年风定羽被宁武帝处以……宫刑之时,卫广恰在京中。是他,派了手下卫士与宫中侍卫一起闯入太子东宫……"
  李越身上的冷汗一下就出来了。风定羽居然是卫广处死的,难怪前面那个皇上由太子继位之后放不过他。什么谋反,根本就是报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难怪是抄了满门之后还要把卫清平投进大狱,不是手下留情,是要卫广也尝尝儿子被人□的滋味!风定尘把卫清平弄进府里来也不是为了救他,根本就是对死人的报复!要不他怎么说西园里那些男宠,凡是风定尘自己挑的多少都有点像风定羽,就是卫清平半点不像。又难怪风定尘对卫清平折磨得那么狠,说到底,也就是报复罢了。问题是,有了这层关系,真正的风定尘绝不会放过卫清平,更不会像自己这样对他!原本以为只有柳子丹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现在看来,说不定卫清平早就怀疑自己不是风定尘了!


开始
  "……五,六,七,八……"
  "唉哟……殿下,殿下饶——唉哟……殿下饶命啊……唉哟……"
  毓秀宫外当值侍卫们站在各自的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摄政王今天下了早朝就跑来毓秀宫条人,明摆着是一肚子火气来找碴的。这个时候,谁敢往刀口上撞?
  李越架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耳中听着竹板噼哩啪啦打下去的声音,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昨晚柳子丹来摄政王府,好比一块大石头扑通一声扔进平静的湖心,顿时波涛起伏。清平究竟知不知道眼前这个摄政王是个冒牌货呢?李越仔细回想了清平的一言一行,即使是还不敢肯定,也必然已经起了疑心!毕竟,有些事情表面上可以装装样子,但床第之间那些不为外人道的隐情,就很难瞒得过了。
  卫广参与了当年处置风定羽的事,这是个秘密,连莫愁都不太清楚,柳子丹也是在床上听风定尘偶然间露出来的。风定羽的死,在官方记载当中说是:"太子遇刺,以身翼蔽,中下腹伤重而亡。追谥亲王,入皇陵。虽其家以罪诛,未尝坐也。"就是说虽然风定羽的家人有罪被杀,他因为救太子有功,仍然封了亲王,葬在皇陵。听起来倒是君明臣忠,冠冕堂皇,其实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由此可见,官方记录和事实有进是有很大出入的。那么卫清平自己知不知道这个秘密呢?如果不知道,他恨的该是诛他满门的先皇,那么对于风定尘换了人这件事,应该与他没有什么利害。如果知道,他就该明白风定尘对他恨之入骨,那么,那么风定尘不再是风定尘,对他就该是件好事才对!
  李越一下坐直身体。真的,怎么想,卫清平的身份都应该对自己有利才是!怎么昨天晚上没早想到这一点呢?昨晚他一夜翻来覆去想的就是清平如果知道了他的身份他要怎么办。灭口?他做不出来。对柳子丹不行,对卫清平就更不行。囚禁?他更愿意看见清平自由。尤其是那眉目之间的自信,是他最喜欢看的。自由,自尊,自信,这才是真正的卫清平,应该是暗无天日的牢狱和屈辱的男宠生涯所不能磨灭的!失去了,他就只是个漂亮的躯壳——就像,柳子丹一样。
  说起来,柳子丹现在和以前是不大一样了。以前的他,像一尊白玉雕像,美则美矣,却缺乏神采,只是皮相,想来想去,倒是在他识破自己的身份时那咄咄逼人的模样生动得多。现在么,脱离了阶下囚的身份,看他进退有度,温文尔雅的举止,果然赏心悦目了很多。
  "……十九,二十!殿下,行刑已毕,请殿下验刑。"
  李越扫了一眼。不用验了,那挨打的下半身衣裳都染红了,王府这些侍卫可不会徇情。
  "知道你身犯何罪?"
  "小,小人不知。"
  "不知?看来是打得轻了。来人,再打二十!"
  "小人知罪了,知罪了!殿下饶命!小人不该偷盗宫中漆料,罪该万死!殿下饶命啊!"
  这就是清平受伤前查出的一部分情况。毓秀宫修缮开支如此之大,木料、漆料耗费远超预算,全是有人在其中捣鬼,将领来的料转手倒卖,然后报了损耗再去领用。或者以次充好,尤其是那些镶嵌镀金的门楣飞檐,里面也不知掺了多少铜锡银。眼前这个家伙,算是工地上一个小头目,倒卖材料肯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不过李越目的不是查他。按说倒卖材料这事由来已久,材料损耗如此之大,工部为什么一点不怀疑?宫殿修缮后也是要验收的,那些描金镀金的地方掺了假难道就看不出来?李越去过工部,管事的捧出一大摞册子请他查帐。他才没那么傻呢!查帐?他又不是审计师,那假帐是那么好查的?何况那么厚,就是真要查,什么时候才能查完?他堂堂一个摄政王,不用做别的了?最省事的,自然莫过于顺藤摸瓜了。不过今天他来这里,还不只是为了这件事。这事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审,否则不是明着告诉那些有问题的人早做准备吗?这件事,今天算是搂草打兔子,捎带脚,正主儿呢,现在正在太后宫里,出来的时候,肯定要经过这里。
  "殿下——"果然是说曹操,曹操到。
  李越淡淡用眼梢扫一下:"高丞相?"高硕才可算今天早朝最风光的人了。红妆宴上小皇帝偏爱高怜的事也不知怎么就已经传得尽人皆知,散朝后太后还特意叫人传话,说有几件东西赏给高怜,所以高硕才径直进宫谢恩,背后不知钉了多少嫉妒羡慕的眼箭。
  高硕才表情矜持,却是掩不住的红光满面:"谁大胆冲撞了殿下?殿下可不要和他们动了真气,伤了身体。"
  李越哼了一声,挥挥手:"带下去!丞相说得是,本王跟这些人生气,不值得!说起来本王还该恭喜丞相,明年此时,就该称太国丈了吧?"
  高硕才一怔:"殿下的意思是—"他做官经年,对皇族礼仪稔熟于心。明春祭天大典,按规矩应皇帝与皇后同行,所以红妆宴才赶在冬天举行,封后大典自然也该在春祭之前。现在李越却说要明年此时,这其中便大有问题了。
  李越起身往外走:"这些奴才当真可恶,累本王早朝之后还要来处置他们!时候不早,本王要先回府了。"
  高硕才满腹狐疑,亦步亦趋:"殿下方才所说,似乎明年冬日才举行封后大典?下官不是听错了吧?"
  李越也是一脸疑惑:"怎么,太后难道不曾对丞相说明?"
  高硕才连连摇头:"下官不曾听太后提起过。"
  李越故做沉吟:"哦,或者太后改了意思……如此说来,礼部倒需早做准备了。春祭将近,两次大典前后相接,够他们忙了。"
  高硕才是丞相,自然知道礼部现在根本没有准备封后大典之事。他这几天算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此时才想起来若是春祭前便封后,现在早该着手准备了。按南祁规矩,封后之事令自内出,需太后宫中传话,并赐皇后凤冠霞帔,礼部便准备各步典礼。现在太后宫里没一点要赐凤冠的动静,明显是近期并无封后之意。这一下子高硕才有点慌了,忙道:"殿下,太后可说过什么?还请殿下赐教。"
  李越漫不经心道:"也没有什么,只是前几日太后与本王谈到选妃一事,太后言道:皇上年轻,此次先封至八嫔,至于四妃与后位,留待一年后皇上再自行选择。"
  高硕才怔了怔:"这,太后这是何意?"
  李越淡淡一笑:"丞相难道忘了,祖宗规矩,皇后须年满一十六岁……"
  高硕才眨眨眼睛,道:"下官记得,但,这和封后大典挪后一年有干什么关系?"
  李越心里暗骂老狐狸。高硕才在朝中为官几十年,能爬到丞相的位置,可不是只有才能就行。他就不信这老东西听不懂,偏偏还在这里装蒜!
  "算了,丞相既然觉得没什么关系,那本王也就不枉做恶人了。"
  "殿下—"高硕才一看李越真的要走,沉不住气了,"下官愚钝,还请殿下赐教。这事,可是不合规矩的。"
  李越冷笑:"何止是不合规矩。韩将军的侄女可是明年才满一十六岁。如今这入宫的人选你我都有数,那宫中如何勾心斗角你我也有数。高小姐虽然得皇上青眼,可是没有头衔,空自招了嫉妒……我看,不用本王再说了吧?"
  高硕才脸上表情精彩,半晌道:"这,这,是太后在用计……"
  李越哼一声:"出头的椽子先烂啊,高丞相!"
  高硕才一脸慌张:"那,那下官该如何是好?这时就是想除名也来不及了!殿下,这却如何是好?"
  李越斜眼看他,明知他早就知道这道理,纯粹是在装模做样,嘴上说道:"除名做什么?论家世,论才学,难道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只要丞相心里明白,多加小心就是了。依本王看,其他人倒也不足为虑,怕只怕太后……咳,本王也是太多心。本王还有政务要处置,丞相自便吧。"对高硕才这种人,话根本不用讲透,大家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高硕才苦笑道:"殿下……唉,下官人微言轻,还靠殿下为怜儿做主。"
  李越皱眉道:"丞相这可是难为本王了。此乃宫闱中事,本王怎么好插手?再说武威将军战功赫赫,连本王都要让他三分……难了!"
  高硕才双手乱搓:"这,这还要仰仗殿下,殿下若不—"
  李越往旁边使个眼色,周醒立刻道:"殿下今日与王尚书有约,此时时间已然不早,殿下看……"
  李越做如梦初醒状:"本王倒忘了。为这起奴才耽误太久!丞相,本王失陪了。"高硕才休想置身事外,让他自己想办法去吧!
  出了毓秀宫,李越看看四下无人,便向周醒道:"着人好好审问,工部的人,务必给本王挖出几个来。"偷盗漆料不过是小意思,大头肯定在后头呢。毓秀宫修缮又不止一次,工部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这其中的把戏?之所以不揭破,肯定是为了自己也能从中得利。这件事,风定尘生前如果真的去查,不可能查不出来,问题是,他大概根本也没想过要查。
  来到这个世界将近两个月了,李越从各方面得来的信息中越来越断定,那个真正的摄政王风定尘,根本就是个不计生死的疯子!他做摄政王不是为夺权,而是为了报复;设西园不是为了享乐,而是为了搜集相貌与风定忌相似的人;他把别人的性命看得不值一文,对自己的性命可也不怎么珍惜。说到底,他就是过一日算一日,只要眼前随心所欲,就从来不计算以后怎么办。你只看他把那么一箱珍贵的资料不管不问地扔在密室里就知道了。这样一个人,自然免不了树敌无数而后援不足,若不是手里还有陆韬的腾龙伏虎军,能不能活到现在还难说得很呢!当然了,事实上他也没活到现在,活到现在的是李越。
  可是这也等于给李越扔了个大难题。他可不能像风定尘一样,过了今天不管明天。以前,李越只想瞒过一段时间,等对这个世界熟悉了就脚底抹油开溜。现在看来,倘若有一天摄政王真的突然失踪,南祁必定有一场大乱。别的他可以不管,莫愁、周醒、王府这些侍卫、陆韬和他的军队,这些人他要不要管?可以想见,摄政王如果突然消失,原来跟在他身边的人必定遭到一场屠杀,太后那边的势力绝不会留着他们。更不必说朝中可能还有些依附摄政王的官员要受清洗。这种事发生起来,就不是死一个半个人算完的了。
  李越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么多人去死。不要说他已经和莫愁周醒等人共处了这些日子,就是那些八杆子打不着的人,他也不能"视死如归"。他将近三十年所受的教育和训练都不允许他这么做。他没自大到把自己当成救世主,但看着不该死的人死去而袖手旁观,除非他的良心先让狗吃了!所以他现在要做一件风定尘从前没用心做过的事,就是培植自己的势力,至少要达到能与太后那边相抗衡的程度。而做这件事最苦恼的地方就是,李越现在手里没有多少可用的人,也不知道哪些人可以去发展。
  周醒忽然轻轻拉了一下李越的马缰,低声道:"殿下,前面就是西驿苑了。"
  李越一怔,抬头一瞧,可不是吗,前面就是西驿苑的大门了。西驿苑本来离毓秀宫不远,这一会信马由缰,不知不觉居然走到这里来了。
  周醒有些疑惑:"殿下——"出王府前也没说要到西驿苑来啊。
  李越看了看驿苑大门,圈马回头:"回府。"红妆宴过后,西定那些未曾入选的秀女就该回国了,柳子丹做为送红使自然要一同回国,算算行期也就是这几天了。这次他回去,大概就再也不会再来了吧。其实这次他还会来南祁,还会送来那几本册子,已经是大大出乎李越意料之外了。要说完全无动于衷,那是骗人的。不过,男人么,拿得起就该能放得下,过去的就是过去了,往前看吧。
  马儿还没转身呢,大门口忽然有人走了出来,一见李越,又惊又喜,连忙跑到马前:"殿下。不知殿下驾到,下官不曾远迎,请殿下恕罪。"正是西驿苑的驿官。他也是才知道西定送红使居然就是摄政王从前的娈宠,现在看李越到了门口,只道他是旧情不忘,心里暗暗庆幸自己不曾慢待了柳子丹,一面满脸堆笑往里相迎,口中道:"柳公子正在收拾行装,若是知道殿下亲来相送,不知该如何高兴呢。"
  李越到了此时也不好说他根本是走错了路,听着驿官马屁直往马脚上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随便敷衍两句道:"西定使者几时动身?"
  驿官忙道:"后日动身。柳公子,柳公子,殿下来了!"
  李越本来不想进去,可他这么一叫唤,却不好掉头就走,只好跟着进了驿苑。柳子丹一身月白衣裳,已经走了出来,微微低头叫了一声:"殿下。"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不见面的时候觉得无所谓,见面了感觉就不一样了。柳子丹本来肌肤白皙,衬上一身月白衣裳更是温润如玉,李越不知不觉便站住了脚:"行李都收拾好了?"
  "是。后日启程。"柳子丹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哽在了喉咙里,有种莫明其妙的酸涨感。这次回去,是再不会来南祁了吧。
  "嗯——"李越看着他头顶的黑发,很想伸手摸一摸,但还是控制住了,"还缺什么东西么?若是缺东西,让驿官去找我。"
  柳子丹始终没有抬头,轻轻应了一声。李越怔怔站了一会,微微叹了口气:"好,那我走了。"
  柳子丹微微震动了一下,仍然低着头:"殿下保重。"
  李越看他一眼,转身往外走。还没走出大门,只听门外马蹄声疾响,一名信使飞马到门前,滚鞍下马:"殿下,西定有急报!"
  李越一手接过来,拆开扫了一眼,脸色微微变了变,回手递给了柳子丹:"你父王……过世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为什么不让我回去?"柳子丹站在李越书案前,激动地质问。两个侍卫站在书房门口,有些迟疑。书房本不准外人踏入,但柳子丹是摄政王殿下亲自下令接进王府的,以前又是殿下的人,他们也不敢真的硬来,弄伤了人怎么办?
  李越点点头示意侍卫退出去,这才看一眼柳子丹:"你现在能回去么?你父亲身体本来不错,一下子死了,你不觉得蹊跷?"
  "就是因为蹊跷,我才得回去!我要查清是怎么回事,谁害死了父皇!"
  李越嗤了一声:"还查什么?不是你大哥就是你二哥,这还用查?现在他们两个肯定正斗得你死我活,你回去做什么?当炮灰?等着吧,过不了两天就有消息了,登位的那个,多半就是凶手。"
  柳子丹无话反驳:"但,但我总得回去见我父皇一面。"
  李越摇了摇头:"现在回去恐怕也见不到了,说不定人都死了好几天才发丧。"
  柳子丹心里一颤。王宫里的把戏他见得多了,他知道李越说的话都是对的,但,那毕竟是他的父亲。至少,在童年的时候,给过他温暖的父爱。
  李越叹了口气,起身想找块手帕之类的东西。但这个世界并没有随处可见的面巾纸,他转了一圈只好放弃:"我知道那是你父亲,但现在这种情况你是绝对不能回去的。我猜这件事多半是柳子轻动的手。柳子贤手里没有什么实力,只是有个长子和贤士的名号,除非你父亲亲口传位给他,他没有什么胜算。所以你父亲死了对他没有什么好处。柳子轻这小子,能忍这么多年,是个狠角色。你如果回去,就算你无心争王位,他也不会放过你。"
  柳子丹无声地流泪。李越看着他,终于张开双臂轻轻抱住他:"别哭了。"安慰人的话他不会说,只能提供一个拥抱。
  "我,我是不是很没用……"柳子丹的声音微微喑哑,听起来有些像泣血的啼鸣。
  李越叹了口气,轻轻拍拍他后背:"你离得太远……"
  "不。即使我还在玉京,也阻止不了什么。"
  李越把他推开一点,扶着他的肩,注视他的眼睛:"既然知道阻止不了,就不要再想了。你的确阻止不了。你是被送来做质子,柳子轻却有外戚做靠山,你们俩不一样。这不是你的错,所以没必要自责。至于你父亲,他这样被架空的活着,跟行尸走肉也没什么大区别,说不定现在反而解脱了。"
  柳子丹怔怔看着他。李越的话里没什么温柔的安慰,说的只是事实。但事实才是最有力量的,这些不是安慰的安慰,反而奇迹般让他的心平静了下来。
  李越用袖子随便在柳子丹脸上抹了抹:"好了。这几天你先住在这里,等玉京那边有了消息再决定去留。"
  去留?柳子丹心里微微动了一下:"我——住在这里?"
  "怎么了?你不愿意住在这儿?那我另外给你安排地方?"
  "不是。不用。"柳子丹连忙辩解,"我不是不愿意。"
  李越看他一眼:"那是怎么了?怕人说闲话?"
  柳子丹连忙摇头,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我怕给你再添麻烦!"这不是假话,但也不是真话。
  李越笑笑:"你能给我添什么麻烦?"
  柳子丹无言可对,半晌才轻声道:"我听说京城里发生了不少事,我想,即使没有我,你也很累了。"
  李越哈哈笑起来:"说得对,没有你我也很累了,那就不差你一个了。安心呆着吧,等玉京的消息来了再说。"
  柳子丹心里一松,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喃喃道:"这一阵皇上选秀女,你一定很忙吧?"
  李越耸耸肩:"还行。选秀女用不着我干什么。"
  "听说武威将军的侄女也要入宫?"
  "你也知道?"
  柳子丹微微一笑:"武威将军的大名西定也是无人不知,他的侄女入宫,当然是件大事。"
  李越轻轻哼了一声:"不只是入宫,还想做皇后呢。"
  柳子丹犹豫一下:"他的侄女若做了皇后,对你恐怕……不过依照南祁的规矩,年纪不满十六岁是不能封皇后的。"
  李越苦笑一下:"我知道。但是太后有意拖延过这一年,等到明年她就满十六岁了。"
  柳子丹似乎是自言自语:"皇后背后不能没有势力,但外戚专权,却是最可怕的。"
  李越笑笑:"对太后来说可能正好。不过我看那孩子,实在也不像个能当皇后的。"
  柳子丹想了想:"皇上年纪还小,不能独当一面,皇后若也不懂事,后宫只怕就要乱了。若论高贵端方,无如高丞相的孙女,但若论温和宽正,却是方侍郎之女最合适。"
  李越有趣地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关心。"
  柳子丹淡淡一笑:"我只是阶下之囚,还能关心什么?不过在文苑修史一年,总也与众人有些接触。高家小姐才名艳名无人不知,我自然也听到过。方侍郎却是曾有数面之交。其人方正端谨,一言不妄发,一毫不妄取,曾在奏折中数次触怒风定尘,都因知他一心为公,也未曾降罪。现在的中书令周凤城,就是他的学生。观其父可知其女,家教若此,必出贤妇。"
  李越有些诧异:"周凤城是方侍郎的学生?"
  柳子丹也微有些诧异:"你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柳子丹眼中露出担忧之色:"你究竟知道些什么?此事朝中百官无人不知。只是周方二人虽有师生之谊,却是从无私交,真可谓君子之交淡如水;并且周凤城是西定人,为避嫌疑也少有人提起。但你身为摄政王却不应不知。若是有人偶然提起你说不知,岂不是露了马脚?"
  李越苦笑一下:"我不知道的事岂只这一件?又不能向人打听。若不是你前几天写给我的那些,我不知道的还要多呢。"
  柳子丹想了想,道:"这些也就罢了,你批阅奏折又是怎么模仿风定尘笔迹的?"
  李越摇头:"我哪有地方去模仿?幸好有枚印章可以混混。若是重要奏折,我都在朝上当面回复,也用不着写字。"
  柳子丹眉蹙得更紧:"这恐怕不行。风定尘虽然不是出口成章,却也算得上文武双全,总不能一直不提笔。万一……"
  李越也知道,可是他从前没有写过毛笔字,现在也没处去找风定尘的真迹模仿。奏折在处理完毕后都有专人保管,无缘无故也不好去要。
  柳子丹想了想:"风定尘的笔迹我曾见过,你若愿意……我来教你可好?"
  "这当然好。"李越想想这件事确实要早点着手做起来。他毕竟不是真正的风定尘,虽然有个脾气乖戾当挡箭牌,但日久天长难保没有人疑心,尤其是太后那一派,若真起了疑心定会想方设法试探他,要是临时抱佛脚肯定就来不及了,"从什么学起?"
  柳子丹沉吟一下:"就从批阅奏折的套话开始。我见得最多的就是这些字。"
  两人说来就来。李越让开书案,柳子丹研墨提笔,在纸上写下"允","驳","斟酌办理"几个字,抬头看看他:"这是最常用的几句,你先学起来。"
  李越仔细看看,风定尘的字大开大阖,笔力瘦劲,倒是颇有特点。这样的字相对比较容易模仿,只是他以前没用过毛笔,未免要笨拙些。柳子丹不停地纠正他握笔的姿势:"风定尘是这样的……他每批完一份都习惯在最后点个墨点……"
  李越以前也上过关于笔迹模仿的课程,只是那时候用的是硬笔,现在这毛笔软塌塌的他只觉得用不上劲,折腾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算有个架式,只是笔力不够,不像在写字,倒像在画字。柳子丹拿起纸仔细端详了一会道:"已经有些像了。这事急不得,你每天练上一个时辰,用不了多久就能写得一般无二。"
  李越甩甩发酸的手腕:"你什么时候开始模仿风定尘的字的?"究竟是不是写得像啊?万一他这个范本都不准,他不是白练了?
  柳子丹微微一笑:"无论谁写的字,只要看过几遍,我都能写。"
  哦?李越有几分惊讶地看着他。这可是个本事!柳子丹误会了他的意思,轻轻扬了扬眉:"你不信?我写给你看。"
  片刻之后,李越最后的一点怀疑也没有了。柳子丹一会儿工夫就写出了五种不同的笔迹。有高硕才那端谨得有些过度的字,也有周凤城那骨瘦神清的字,还有陆韬那豪放得有点四分五裂的字,甚至小皇帝那还带稚气的字体,也是模仿得活灵活现。李越忍不住开了个玩笑:"要是让你来假传圣旨倒是半点破绽也没有。"
  柳子丹脸色微微一变,立刻放下了笔:"我可没有这种想法。"
  李越笑着拍拍他的手:"开个玩笑的。不过,这可是个好本事,说不定哪天用得上。"
  柳子丹不自在地用手指在纸上描画:"是么?什么时候用得上,你吩咐一声就是。"另一只手却没有从李越手下抽出来。
  李越倒没有注意到,心思完全在考虑别的事情,半晌微微叹了口气:"说不定,真有那么一天用得着。"
  柳子丹一紧张,反手抓住李越的手:"你,你要夺位?"
  李越好笑地看着他:"怎么了,你紧张什么?觉得我大逆不道?"
  柳子丹这才发觉自己失态,连忙放开李越的手:"不。只是这种事牵连太大,你,你要谨慎行事。"
  李越哈哈笑出来:"怎么,还真以为我要夺位啊?"
  柳子丹差点扑上去捂住他的嘴:"你,你怎么如此高声?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这种事怎么能……"
  李越笑着把他的手拉开:"紧张什么。告诉你,我没这个意思。光这个摄政王的位子就坐得我苦不堪言了,我要那个皇位干什么?"
  柳子丹忧心忡忡:"你或者无意,但别人都认为你有意,将来有一日必然取而代之。"
  李越收起笑容,点了点头:"我知道。要不是为这个,我也用不着费这个劲!"
  柳子丹望着他,轻声道:"你真的,无意做南祁之主?"
  李越笑笑:"我对这个没兴趣。你呢,你想过做西定王没有?"
  柳子丹神情有些恍惚,半晌才慢慢点了点头:"曾经想过。那是母妃在世时。母以子贵,我若能做皇储,她就能做皇后,那时候就不会再受人欺负了。后来母妃过世,这念头也就没了。可是大哥他们,却始终认为我仍觊觎王位……"他低头忧虑地看着李越,"你虽然不想夺位,可是南祁太后和皇上却不会放过你。"
  李越叹口气:"这正是我头痛的地方。我对这个劳什子摄政王半点兴趣也没有,如果能,我真想一走了之。可是我能走,别人不能走。我都能想得到,要是我撒手一走,朝野上下得乱成什么样,得死多少人!别说我不能把所以人都带走,就是我能,恐怕有些人还不愿意走呢。"
  柳子丹垂下眼睛:"庙堂之上,身不由己。"
  李越微微一笑:"应该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吧。"
  柳子丹眨眨眼睛,没听明白:"什么?"
  李越笑笑:"没什么。"看来,人在哪里都会身不由己。
  柳子丹看看他,并不想深究:"那,你打算怎么办?"
  李越往椅背上靠靠:"现在还不知道,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柳子丹看着这张曾经无比熟悉和痛恨的脸现在眉头紧锁,忽然有种冲动想伸手去抚平那眉峰,不过他马上清醒过来,忽然想起一件事:"铁骥呢?赈灾还没结束他就匆匆忙忙往回赶了,怎么这次来都没看见他?"
  不说还好,一提铁骥,李越的脸立刻阴沉下来,简单地把事情说了一遍。柳子丹怔了半晌才道:"难道真是他劫走了铁骊?"
  李越烦躁地用手捋了捋头发:"我正在查。看守屯田的那帮笨蛋,竟然什么也没听到!"话刚出口,一道灵光突然闪现。
  柳子丹看着李越突然站了起来,吓了一跳:"你——"
  李越的眼睛冷冷地发亮:"终于找到不对劲的地方了!"
  不对劲的地方就是屯田边的看守没有听到一点动静。屯田面积虽然不小,看守也不多,但照现场来看,那天的搏斗应该十分激烈,除非看守屯田的是聋子,否则无论如何也该听到点动静的。既然他们一点动静都没听到,就说明当时并没有非常激烈的搏斗。这是有可能的,如果是偷袭,完全可以在不惊动看守的情况下解决王府侍卫,李越自己就有这个本事;或者用什么迷烟之类也可以达到这种效果。这应该是合理的,劫人哪有大张旗鼓去的?问题是,为什么劫人之后要留下那种场面?如果没有搏斗,死的应该全是王府侍卫,而不应该连铁骊的人也死了个精光。除非来的人并不是想救人,或者说只是想救走铁骊,而不包括其他人。怪不得每具尸体上都在死后还要补上几刀,想来是为了制造搏斗而死的假相,而遮掩真正致死的伤口。李越可以想像得到那几处致命的伤口,要么是一刀割断喉管,要么是一刀插进心脏。但是他们为什么连铁骊的人也扔下?难道是为了轻装上阵逃跑?铁骊也太狠了吧?连自己的心腹也能扔下,不怕别人寒心?或者,铁骊自己当时也做不了主?或者,他根本不是被自己人救走的?
  "事情恐怕没有开始想的那么简单。"李越猛地站起来,"来人!"马上得去陆州再打探田七和简仪的消息!
  人马上就进来了,还没等李越喊完,一个侍卫就一头扎了进来。不过他不是听到李越的命令才进来,而是一路狂奔过来报信的:"殿下,田侍卫回来了!简侍卫,简侍卫和其他兄弟都——都死了!"

廷争
  去的时候是几百人,回来的时候只剩两个: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坐着的是田七,躺着的——是简仪。
  简仪的一条手臂已经折断,半边脸上满是划痕,血迹已经凝固发黑,几乎连那俊秀的轮廓也难以分辨。后背一支弩箭准准地自左边插入,穿透了心脏。
  "……那些人身手快得出奇,尤其是在林子里,当时天又快黑了,弟兄们猝不及防,根本不是对手。他们大概也就是七八十人,用的都是短刀和弩箭,一色的灰衣,隐在树荫里很难发现。几百个弟兄,差不多半个时辰就都没动静了。十三弟腿上中了一箭,他说自己是出不去了,让我一定回来报告殿下,就……冲出去把人引开……天亮以后我在山崖底下找到他……"田七的声音渐渐嘶哑,莫愁已经转过头去,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李越默默注视着简仪血肉模糊的脸,一遍遍回想他生前的样子,然后伸出手,轻轻盖住那双已经没法闭上的眼睛。
  "你们是上山之后遭到的袭击?"
  "是。他们似乎是从后面赶上来的,有七八个弟兄连声都没出就被干掉了。铁骊这个混蛋竟然还有这一手!"
  "你怎么知道是北骁人?"
  田七微微一怔:"除了北骁人还会有谁?"
  李越缓缓摇了摇头。在密林中做战,善于利用地势和树荫隐蔽,训练有素,身手快得出奇,如果是在前世,他会毫不犹豫地说,这是一支丛林作战队!而北骁人,就从他所遇到的铁家军来说,虽然离开了北骁,仍然保持着北骁人的传统:精于骑射,不通水性,不擅步战。从这一点来看,袭击田七他们的,极可能根本不是北骁人。如果再加上铁骊被劫的疑点,很有可能,是另一股势力劫走了铁骊,并且追出了他在陆州的老巢,然后,渔翁得利!
  "如果不是北骁人,那会是谁?"
  李越没有回答:"给简仪准备后事。田七好好养伤。你带去的人,一个也没活下来?"
  田七低头:"是。"这是奇耻大辱,五百人对七八十人,竟然全军覆没!他跟随摄政王驰骋沙场数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失败!
  "你碰上了一支特殊的队伍,败了也在意料之中,不必自责了,去休息吧。"陆韬的军队虽然训练有素,但南祁士兵习惯平原做战,水战亦可,却极少在丛林中训练过。以己之短,攻人所长,这五百人虽然算是精锐,却也抵挡不住一支擅长丛林作战的队伍。
  书房里还跟刚才一样,火盆暖暖地烧着,李越却觉得心里发寒。这个突然跳出来的对手,两次交锋都已经取得了胜利,而他仍然不知道对手是谁,这才是最可怕的。
  深深吸了口气,李越开始把所有发生的事情一点点理顺。铁骊在陆州经营多年,藏下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粮食。陆州是鱼米之乡,积粮容易,他竟在山上建立了一个颇具规模的粮库!这想必是为他的铁家军准备的。打仗一向如此,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铁骊积聚米粮,显然是准备日后起事。李越派人去,也就是为的这批粮。既然他是如此打算,那袭击田七的队伍一定也是为了这批粮。如果说是铁家军,这顺理成章,但如果不是铁家军,那会是什么人?什么人能在京城内无声无息地劫走铁骊,然后又赶到陆州袭击田七?他在哪里训练出这么一支擅长丛林作战的队伍?
  丛林。李越抬头去看地图。南祁一十二州,大多为平原丘陵,只有岭州与蒙州因与东平接壤,多崇山峻岭,尤其岭州,几乎全州皆山,与东平地势极相似。如果说这支精兵是在南祁境内训练出来的,那就只有岭州与蒙州才有这个地理条件!
  岭州,蒙州!这相邻的两州内只有一支正规军队,就是武威将军韩扬的韩家军!
  李越慢慢在椅子上坐下,只觉背后微微发寒,冷汗已经渗了出来。如果真的是韩扬,那么太后已经抢先在动手了。
  但是,韩扬是怎么知道铁骊这一处屯粮之地的?如果他早就知道,那不必等到今天才动手。如果是刚刚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劫走铁骊的人就是他?可他又是怎么知道铁骊关在何处?难道,是有内奸?太后送进来的那个内奸仍然还在府内?消息又是怎么送出去的呢?李越的脑海里突然跳出一个身影——清平!只有清平,这段时间曾与韩扬有过接触,虽然当时,他是在受鞭刑!
  李越觉得自己的心口不受控制地紧缩了一下!他很想把刚刚冒出来的这个想法抛出脑海,抛得远远的!他不愿意相信清平才是那个内奸,连想一想都不愿意!但是,清平有什么理由做这个内奸呢?难道不是皇帝灭了他满门?就凭这一点,他应该也不会心甘情愿为太后效力吧!
  找到这个理由,李越觉得自己心里似乎又轻松了一点,好似溺水之人又抓到了一根稻草,忽上忽下,忐忑不安。
  苦笑一下,李越不得不承认,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被清平吸引了。还记得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那般迷乱又魅惑的场景,不可避免地在他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象。但那不是最主要的。在柳子丹罕见的美貌比较之下,清平也就算不了什么,真正让李越刮目相看的,是清平对于停修驿路的进谏,是他临离去时才展现的才华,是他再次回到王府之后才露出的骄傲和自信。是这些,一点点吸引了李越,让他愈走愈远而不自知,愈陷愈深而不能拔。
  门上轻轻敲了敲,李越抬头:"进来。"
  进来的是莫愁,一双眼睛哭得红肿,脸上泪痕还未擦干净:"王爷,那边有消息了,偷盗毓秀宫修缮材料一事,工部主事康梁也在其中。"
  李越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偷盗木料的那家伙被带回了摄政王府地牢审问,目的就是要多揪几个背后的人。本来,李越是想一箭双雕,既解决偷盗材料的问题,又能找个机会把清平安排进去,插一个"自己人"。不过现在想来,这想法恐怕便有些可笑了。
  收拾一下混乱的心情,李越开始仔细翻看录下的口供。这宫殿修缮中的偷盗之事非止一两件,李越抓到的自然只是小偷而已,拿几根木料偷几桶生漆,比起整体损耗来简直是九牛一毛。口供里写得清楚,单只去年修缮陵,因春末多雨,上报烂掉的木料和发霉的漆料就是一笔惊人的数目,当时只是处分了管理仓库的库丁,实际上那批材料并非真的全部损耗,而是借损耗之名流出宫外去了,经手人便是康梁。
  李越皱着眉翻了一遍,此人为了保命,什么知道的不知道的,但凡有点影子的事都招了出来,乱七八糟扯了一堆。李越愈看脸色愈是严肃,因为他在这一堆看似混乱毫无联系的事件当中找到了一条若隐若现的线索。
  "殿下——"周醒从门口探进头,"早朝时候到了。"
  哦?李越看一眼窗外,竟然已经忙了一夜。莫愁哎呀一声叫了出来,连忙叫侍女端脸水拿朝服上点心。李越由着她摆布,思忖了一下道:"去看看清平起了没有,叫他跟我一起上朝。"
  莫愁一怔:"王爷……这——"
  李越挥手叫周醒去东园,眼色冷沉:"太医今天是不是该过来?"
  莫愁不解其意:"是。"
  李越放低声音:"叫太医拖延治疗,没有我的话不必下药。但要有合适的理由,不要让清平疑心。这件事,只要你心里有数就好。"
  莫愁愕然:"王爷的意思是……"带清平去上朝,分明是尊崇他的身份,表明了两人的亲切关系。此前坊前已经纷纷传言,说摄政王散尽西园便是为了卫清平,现在带他去上朝,等于在众人面前承认了这些话句句属实。但私下里停了卫清平恢复身体的药,却分明是在提防着他。饶是莫愁聪明伶俐,一时也没明白过来。
  李越摇了摇头:"不要多问,去做就是了。"其实,连他自己也还没有完全把握自己的心思呢。他实在不愿意发现清平便是内奸,但情况未明之时他脱不了嫌疑,自然不能不防。只是这话不能对别人说,如果清平并非内奸,岂不是白让他受委屈,不如把他放在自己身边,如果真有什么,就不信露不出蛛丝马迹。
  马车辘辘,驶入宫门。李越撩开帘子望了一眼,英元殿就在眼前,里面灯火通明,官员已经陆续入殿。放下帘子,他回头瞥一眼,卫清平穿着深绛色朝服,低眉垂目,端然而坐。
  "殿下,到了。"周醒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清平才抬起头:"殿下,我也……"
  "跟我进去。"李越漫不经心地回答,"你早晚也要站在这朝堂上,先适应适应也好。"
  清平抬眼看看明亮的英元殿,脸上终于露出点惶惑的表情。李越整整大红的朝服,迟疑片刻,还是反回手来握了他一下:"走吧。"
  卫清平当年一十七岁便做了殿前侍卫,少年英雄,声名远播,朝中年纪稍长的官员无人不知;且如今街头巷尾传说的都是他如何媚惑摄政王为他散尽西园,便是年轻些的官员也知道他是摄政王的独宠,这一进殿,所有人脸上都现出些奇怪表情来。李越视而不见,径自走到银椅上坐下,示意清平站到自己身后。这一下大殿中更是窃窃私语不停,周凤城脸上表情也微微变化,似乎想开口,又咽了回去。他是中书令,算是谏官,这般大不合礼数的事正在他劝谏范围之内。若是换了从前,少不得马上开口,只是现在,虽然摄政王已不似从前谈笑杀人,这劝谏的话倒好似更难出口了。
  陆韬站在武官队中,眼睛只看着周凤城,见他嘴唇蠕动,脸上表情大急,似乎就想上去捂住他嘴,待见他重又低头肃立,这才松了口气。
  李越坐在上面,将下面众人表情一一收入眼中。只是环顾四周,却不见武威将军韩扬。虽说他是边关驻将,今次只是送侄女待选,并非以将军身份入京,但这时候不来上朝,却让李越更多了一分疑心。他带清平入殿,就是为了看看韩扬有什么反应,现在韩扬不来,这一手倒是白费了。
  众人正在纷乱之时,内侍一声"皇上驾到",顿时鸦雀无声。小皇帝走出来,似乎对皇步身后多了个人也颇为诧异,但是也没多说话,坐上龙椅,照旧还是众卿平身,有事早奏之类的套话。周凤城这言官既然不开口,其他人谁来捋虎须?当下各人还是上各人的奏本,倒也没人对清平多说多话。
  开始奏报的都没什么重要的事,李越也是有一搭无一搭地听,忽听兵部侍郎出列道:"臣有本奏。今年西定大灾,贡银未到,且又筹款赈济;东平贡银本拟开修驿路,虽半途废止,然耗费已近半,所得之数,不敷使用。臣令属下统计数目在此,明春春耕,天气例行多雨,水利修缮等亦需费用。臣意须未雨绸缪,请陛下检视定夺。"
  小皇帝拿上来看了一眼,讷讷道:"这,这个数目,连明年春耕也不够了么?"显然是生长深宫,对物价没有什么概念,所以也根本不知数目多少。
  李越其实比小皇帝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来这世界还没多久,平时又不用自己花钱买东西,对物价也不清楚。不过他总算去赈过灾,看看这数目,比之当时筹措出的赈灾款项差不多,虽不知春耕水利到底要多少,但一国国库就这点存货,也实在太过份了。
  "回陛下,目前国库存银若仅应付春耕尚可,但陛下正在选秀,明春或要大婚,再加春祭,只怕国库之中要干干净净了。"
  小皇帝手足无措,只道:"那,那……朕……"毕竟还是个小孩子,一时说不出什么来。
  高硕才适时轻咳一声,道:"张侍郎,陛下选秀大婚皆是大事,春祭更是祖制,此数事用度万不可削减。"
  工部侍郎面无表情:"丞相说的是。但目下冬税已收过,明春按例减税,下官实在无处再去敛钱。再者春荒之时,还有军饷用度,下官便有再大神通,也难为无米之炊。"
  高硕才等的正是这句话,故作沉吟道:"军饷么?如今京中军队用度也有限,能需多少?"
  工部侍郎道:"丞相莫非忘记了?京中军队固然有限,那东平西定二处边界上驻军消耗得却不少,西定边界云州离陆州不远,米粮不缺;然东平边界岭州却是山林之地,米粮银饷所耗必多,下官如何筹措得起?"
  高硕才恍然大悟,向小皇帝道:"陛下,东平西定二国归属已有数年,边界平安无事,军队虚耗靡费,恐怕终要有所举措才是。"
  小皇帝显然没有听明白,嗫嚅道:"丞相的意思是……"
  高硕才道:"臣的意思是,西定边界驻军银饷所耗尚少,但东平边界因长王子为质,太平已久,米粮又难运输,不如裁剪军队人数为好。"
  李越从一开始就在暗暗偷笑,果然这离间之计成了,韩扬今日不曾上朝,倒正好便利了高硕才挑起战端。不过高硕才虽然说得有凭有据十分合理,但出发点却是私人利害。为了个人私利,便轻易提出裁军的重大方案,此人显然不是个公而忘私的角色,做这个丞相实在是不合适啊!
  高硕才此言一出,大殿中立刻乱了起来。裁剪边界守军,这是件大事,何况此时正值皇帝选秀,高怜与韩子凤一同入宫,必定要争皇后之位,这事大家都知道,不免都要怀疑高硕才是在以公谋私,焉能不议论纷纷?周凤城首先道:"陛下,削减边界守军,兹事体大,陛下还要三思而后行。"
  高硕才微微一笑:"周中书,你可知春耕乃民生所系,水利工程今冬若不能完工,明春春旱,难道还要殿下再去赈灾不成?"
  周凤城微愠道:"丞相,凤城自然知道春耕乃国之重事,但亦不能因此随便削减守军,剜肉补疮,岂是明智之举?"
  高硕才哦了一声,道:"那依周中书高见,该如何办理才能令国库银两足敷使用?"
  周凤城心里想的其实是削减选秀和大婚甚至春祭的开销,但这话当着小皇帝的面又怎么好直说?高硕才也知他想的是什么,愈发悠闲起来,道:"敢情周中书并无良策,只是批评他人而已,这倒方便了。看来这中书令一职,当真是口舌之位了。"
  周凤城脸色微微一变,咬了咬唇,朗声道:"此事并非无计,陛下请恕臣直言,如今之策,当从陛下起始,厉行节约,选秀及大婚一者可简,二者可延,春祭只是形式,心诚则灵,更不必靡费——"
  高硕才不等他说完,当即变了脸色:"周凤城,你大胆!陛下大婚,封后只此一次,岂能草草了事?春祭更关乎天下民生,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如此不敬,难道是要上天发怒,罪及民生?你可承担得起?"
  周凤城气得面色发白,冷笑道:"丞相说得好!举头三尺有神明。下官是否不敬,自有上天天眼。丞相究竟是什么心思,怕也瞒不过往来神明!"
  李越用力一咳,满殿顿时安静下来。周凤城满面怒色,也不入列,还是李苌将他扯了回去。李越扫了一眼满殿官员,缓缓道:"丞相所言,诸位意下如何?"
  周凤城第一个就想开腔,被李苌用力拉了一把,被高硕才这边的人抢了先,纷纷表示赞同。不过这几人话说得都十分圆滑,真要挑刺也难,更气得周凤城面青唇白。李越看看他,笑了笑道:"嗯,既然诸位都赞成,这事,还要请皇上说句话才行。"
  小皇帝到这时才刚刚听明白是要削减守军,听双方都在陈说利害,哪里弄得明白,没想到这话一转就转到自己头上,当即结巴起来:"这,这,朕,朕……"
  李越微微一笑:"周中书方才所言甚是,兹事体大,皇上还是要好好思量才是。依本王看,今日到此为止,倒也不急在三日两日,皇上看如何?"
  小皇帝自然巴不得如此,连连点头。李越一挥手:"散朝。"

方家有女
  "殿下,周中书……"出了英元殿,李越刚要上马车,背后传来清平低低声音,回头一瞧,周凤城正和陆韬搅成一团,一个拼了命也要往这边冲,一个偏不让他过来,到底周凤城是文人,陆韬使上一半力气就将他生生拦住,两人正在吵得不可开交。
  李越笑笑,向周醒道:"去告诉周中书,英元殿外不是争吵之地,要吵,回府上去吵。再有擅自喧哗者,立斩。"周凤城虽然不怕死,陆韬也会把他拽回去的。
  清平眉头微皱:"殿下,这——周中书为人刚烈,只怕……"
  李越看他一眼:"怕什么?怕他死谏?那周凤城就是个呆子!"陆韬也是。
  清平垂下目光不再说话,李越闲闲靠在车厢锦垫上:"你觉得高丞相所说裁军之策是否可行?"
  清平沉默许久,才慢慢道:"殿下连年征战,为的是扩展南祁疆土,使我可与中元北骁抗衡,庶几三方各有所忌,不敢轻易挑起战端。以此看来,战非为战,乃为不战,此为大势,故而裁军一策,日久必行。然而丞相此次提出削减东平边界守军,虽然言之有理,却是为个人恩怨,若皇上就此言听计从,恐怕岭州守军不服。"
  李越哦了一声,笑眯眯道:"那依你看,国库的事该如何设法妥当?"
  清平谨慎地道:"周中书所言为正道。我国多年征战国库必然空虚,此次陛下选秀耗费颇奢,上行下效,开支巨大。如今非常时期,确应自内宫起厉行节约,以为全国表率。我南祁千里沃野,出产丰富,若全国上下努力经营,节约开支,不消三年,国库必能丰盈。至于削减东平边界守军……诚如丞相所言,太平侯在京中为质,其为东平长王子,当可令其有所忌。但太平侯为人多智,恐难久居阶下。东平与西定不同,并无争位之事,又难以内耗。依清平看来,东平方是我国大忌。若真要削减军队,则削云州胜于削岭州。"
  李越看着他,微笑道:"清平,你可知道,如今太后将韩子凤选入宫中,为的是什么?"
  清平微微一震,低声道:"为倚仗外戚,丰满羽翼。"
  李越笑眯眯道:"原来你也知道。那你也该知道,如今南祁国内,能与陆将军的腾龙伏虎军相抗衡者,唯有武威将军的韩家军。你建议本王不削减韩家军而削减云州守军,会让人以为你和韩扬有什么瓜葛的。"
  清平低下了头,半晌才轻声说:"殿下也以为,清平是因为与韩将军有所瓜葛才这般说么?"
  李越怔了一会,硬着心肠钉了一句:"你是么?"
  清平抬头呆呆看着他,似乎想分辨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半晌又垂下眼睛,淡淡道:"在殿下一念之间。"
  李越很想一拳捣在车厢壁上。无论清平这是不是以退为进,他都没法回答。车厢里陷入一片死寂,幸好周醒及时回来:"殿下,周中书已被陆将军带回将军府去了。"
  李越吐了口气:"好。回府。"
  马车里再没人说话。李越闭目养神,心里却在核算着回去要询问一下莫愁府中的开销,看节约一下能节约出多少来,好拿这个标准去要求小皇帝。他琢磨着,如果真是韩扬劫了铁骊的粮库,那么太后多半就不会在这个裁减粮饷的问题上过于固执,可能会换个其他的要求大家做笔买卖。反正有了那批粮,即使工部减少了军饷,韩扬照样可以养得起军队。太后现在还在对高家表示好感,应该不会马上翻脸。比较可能的是借国库空虚的理由提出延期封后,一来表示了皇上的态度,二来争取了时间,一举两得。李越现在考虑的是,要不要答应延期封后?如果延期,当上皇后的肯定是韩子凤,但是据他在红妆宴上看到的,韩子凤根本还是个孩子,又野惯了,虽然生气勃勃,可是不合适做皇后。如果不延期,做皇后的很可能就是高怜,这个女孩子本人好不好不说,主要是有个高硕才在背后,难免以权谋私,也不合适。那究竟谁当皇后才好呢?
  马车突然猛地停下,周醒大喝一声,似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在勒马。李越身子一晃,幸好及时稳住,差点一头栽到对面车厢壁上去。探头一看,马前跌坐了个瘦瘦的少年,周醒正怒斥:"不长眼睛么?一头扎到马车前面,想死啊?"
  "怎么回事?"
  "殿下,这少年突然冲出来,属下勒马不及,将他撞倒,险些被马踏中。"
  "哦?"平时这辆拉风的火红车篷的马车在大街上一跑,有眼睛的都会早早避开,今天怎么会出来个不长眼的?
  "伤到没有?"
  "似乎扭伤了脚。应该没有被马踏到。"
  "给他些银子,找人送他去医馆。"
  周醒跳下马车,摸出些银子递过去。地上的少年并没有抬头去接,只是低声说了句什么。周醒一怔,急步转回车边,低声道:"殿下,他说有话要对殿下说。"
  就说无缘无故不会有这么不知死活的。
  "让他上车。"
  上来的少年一身青布衣裳,头垂得低低的,似乎想把自己的脸掩起来。李越上下打量他一番,觉得这人似乎有点眼熟:"有什么话要对本王说?"
  少年仍然低着头:"草民能否单独禀告殿下?"声音是刻意压低压粗的,很不自然。李越没说话,仍然上下打量,目光忽然落在绞在衣襟中的一双手上,十指细长,指甲修得极细致,肌肤细润,手背上还有小小的窝儿——是个少女!居然是个少女!要知道这个时候闺房礼节还是不少的,就连莫愁那么厉害的角色,也只能管管王府里的事,不能随便抛头露面,未出嫁的闺女就更不用说了。所以高怜尽管才名美名满京城,见过的人却是少之又少。能有什么事,让眼前这女子跑到大街上来撞马车?
  "好,那就随本王回府再说。"
  踏进书房,李越反手关上了门:"有什么事情,现在可以说了。"周醒还担心这是个刺客,不过李越心里有数,看那双手,细细润润,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倒是有几个薄茧子,分布在中指第一指节和食指拇指指肚上,分明是写字写出来的,要说能拿刀动剑,那真是笑话了。
  少女屈膝跪倒:"民女方苹,叩见殿下。"脸抬起来,果然是红妆宴上见过的,只是此时还抹了些烟灰之类的东西,想是为了遮掩容貌。
  李越这下倒真有点惊讶了:"起来吧。方小姐怎么这副样子跑出来了?"
  方苹头垂得更低:"方苹大胆,有事恳请殿下。此事家父并不知情,还请殿下恕罪。"
  "哦。"上来先把父亲撇开,肯定是什么违反了规矩的事了,"坐下吧,有什么事直说无妨。"
  方苹斜着身子坐了半边椅子,沉吟片刻,突然语出惊人:"方苹前来恳请殿下,封方苹为皇后。"
  "什么?"李越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方苹大概是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反而比方才更镇定:"方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方苹想做皇后,请殿下成全。"
  李越上下审视她:"你好大的胆子啊?说说,你凭什么想做皇后?有个合适的理由便罢,如果说不出来,别怪本王不客气!"
  方苹扬起头:"此次选秀,殿下看太后和皇上瞩意何人?"
  "似乎不是你吧?"
  方苹微微一笑:"殿下说的是。皇上与王侍郎之女意趣相投,太后对高家小姐刻意示好,然则依方苹看来,韩将军的侄女才是太后心中最佳人选。"
  李越不得不再次审视她:"你眼光倒是不错。既然如此,你觉得你能做上皇后吗?"
  "做不上,所以方苹才来请殿下成全。"
  "那本王为何要成全你?"
  "因为只有方苹做了皇后,后宫才得安宁。"
  "你好大口气?"李越紧盯着她,"何以见得?"
  方苹沉吟了一下:"京中多传言,殿下暴虐奢华,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随心所欲,意在取幼帝而代之。"
  李越轻轻一拍桌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方苹毫无惧色:"方苹知道方才所言全是大逆不道之语,九死未赎。殿下若要斩方苹,方苹绝无半字怨言,但请殿下听完方苹言语,并请赦家父无罪。"
  李越慢慢点点头:"好。说吧。本王答应不治你父亲的罪。"
  "多谢殿下。"方苹跪倒磕了个头,也不站起来,继续说道:"方苹以前,耳闻目睹皆为殿下暴行,本也以殿下为亡国逆臣。然而今年殿下赈西定灾荒,逐北骁奸细,并于朝堂之上恕中书令直言顶撞之罪,方苹窃以为,殿下虽然随心所欲,然心中仍有国之一字,故而今日敢冒死前来。"
  李越无奈地看她一眼,若是换了以前的摄政王,她还有命么?
  "此次皇上选秀,方苹敢断言,无论立高氏或韩氏为后,后宫必乱。若立高氏,高丞相虽据丞相之位,却非一心为国之人,只因家族势大,世代为相,方能得此位,数年来并无政绩,唯自保及得利而已。若高氏为后,高家势力更盛,鱼肉乡里其事尚小,把持朝堂其害为大。虽然此人必不敢与殿下做对,但如今朝中官员半出其门下,结党营私,实为国之蠹!若立韩氏,则武威将军镇守岭州,手下精兵无数,兼有多年战功,拥兵自重,便有外戚专权之大忌!此二人无论何人为后,必致后宫倾轧,牵连朝堂上亦不得安宁。殿下若心存南祁,便知方苹此言不谬。"
  李越心里暗暗赞叹说得好,想不到一个未出闺门的姑娘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脸上却是不动声色:"若你为后,朝堂便不乱了?"
  方苹微微一笑:"朝堂之上乃是殿下之事,方苹只管后宫而已。但若高氏韩氏均不能得后位,则外戚之害数年之内可稍缓和。殿下有这数年时间,若还解决不了,方苹只能说是错看了人。"
  李越失笑:"好你个小丫头,激将法也使上了?你倒说说,你若做了皇后,怎么能保证后宫不乱?"
  方苹敛起笑容,正色道:"皇后统领后宫,一为公,一为威。方苹出身寒微,家父有名无权,若无殿下支持,这威字是万万谈不上,只有殿下为方苹做了靠山,后宫之中才能有方苹一言之地。"
  李越欣赏地看着她:"那公呢?你真能做到公平公正?"
  方苹郑重道:"能。"
  李越微微一笑:"空口无凭吧?若是一句话本王就能相信,那本王何不干脆就立王侍郎之女为后,岂不方便?"
  方苹也微微一笑:"王侍郎之女天真未凿,如同浑金璞玉,难怪皇上与她意趣相投。但二人皆年幼,且不论后宫倾轧之事极多,但以,但以六宫均分雨露而言,王小姐怕就未必做得到,更遑论母仪天下了。"说到均分雨露几个字,脸终于是红了。
  李越有趣地看着她:"那你便能做到?若皇上宠爱王忆眉,你难道能不羡不妒?"
  方苹沉吟了一下,终于道:"殿下,妒由心生,无心则无妒。"
  李越眉头一跳:"你的意思是,你对皇上根本无心?"
  方苹微笑:"皇上还是个孩子。"
  李越紧盯着她:"既然无心,为何要入宫?看你也是个聪明姑娘,难道也以为皇宫之内便是天……洞天福地?"差点就把天堂两个字跳出来了。
  方苹的笑容里微微带些无奈:"殿下,有时人,实在是身不由己。"
  李越眉头一皱:"这是什么话?你若不想入宫,本王可以为你设法。"
  方苹感激地磕了个头:"殿下此话,正见殿下仁慈之处,方苹感激不尽。但家父生性梗直,并不适于朝堂纠纷,又毕生心愿即为国效力,虽死无他。若非周中书锐身以任,当日朝堂上指责殿下逾臣子之矩的,只怕就是家父。虽然殿下仁慈,但朝堂党争,家父不肯偏私任何一方,必为其所忌。方苹若做了皇后,家父至少,可保天年。"
  李越瞅着她,笑容里多了点尖刻:"这法子不错。皇后既立,轻易不可废除。你既不是我的人,又不是太后的人,将来无论哪一方得了势,你都与人无害,自然这皇后位子也就坐得牢了。"
  方苹脸涨得通红,却毫无惧色,又磕了个头:"殿下明鉴。"等于是承认了。
  李越笑了笑:"好了,你起来吧。让周醒送你回去。这件事情,本王会考虑。不管怎么说,你倒是个孝女。你父亲能教出这样的女儿,也是个人物。去吧。"

将计就计
  风在窗外吹得呜呜作响,火盆内不时一声爆响,打破书房内的沉寂。李越放下笔,伸了伸筋骨,立刻就有一杯茶放在手边。李越笑笑:"怎么还没去休息?"
  递茶的人是柳子丹。自从他住进王府,每天晚上指导李越习字半个时辰,以期早日达到对摄政王笔迹模仿得天衣无缝的目标。现在,还就是对着他李越最轻松,有什么不知道的只管问,用不着忌讳。
  柳子丹微微一笑:"殿下不也没休息么?"李越允许他在王府内为柳治平服孝,一身黑衣愈发衬得肌肤白皙眉目晶莹,只是瘦了些,穿黑衣就更显得那腰似乎能用双手圈过来。
  李越拍拍桌上的奏折:"还得有一会。你先去睡吧。"不出他所料,小皇帝跟太后商量了几天,一方面同意削减岭州驻军,一方面宣布因国库空虚,立后大典延期,对毓秀宫和未来皇后居处的坤荣宫修缮也全部停止,春祭一切准备降格以求,名正言顺地将封后之事拖延了下来。
  柳子丹张罗着把莫愁送来的消夜摆上来:"我每日里闲着,也不差这一会。"看看手里的小菜碟,抿嘴一笑,"殿下这就要厉行节约了?我看莫愁姑娘端这咸菜来时面色难看得很呢。"
  李越端起碗白粥,自己也笑了:"身体力行,自上而下么。我这王府里,日常用度削减三分之一完全不成问题,其他人自然也可以。明天我就准备下令,朝中官员及内宫一概照此办理。"可怜莫愁大概从来没用咸菜给摄政王做过消夜,脸色不好看也是可以理解的。
  柳子丹想了想:"只怕也不是所有人都行的。我虽然不问别人的事,但也知道朝中有几位官员向不收什么外路敬奉,已是素来节俭,若是俸禄一下子减这许多,日子怕也难过。"
  李越笑着点点头:"没错。这事当然也要因人而异。不过面上必须大家一起削减,不然怎能服众?私底下么,本王要想补贴几个,谅来也没人敢有异议。"
  "听说周中书上折子谏阻裁军令,殿下罚他闭门思过了?"
  "嗯,叫他在家里呆几天,别搅到这种事里来。"倒是刚刚想起来,有件事可以叫周凤城去做。朝中到底有哪些官员是真正清廉的,他想必知道。等节俭令一下,周凤城也就没那么大火气了。
  柳子丹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殿下,嗯,殿下向来挥霍,现在忽然厉行节约,不知,不知会不会引人疑心?"
  这个么……李越皱起了眉。不错,国库空虚,固然是连年征战之故,但风定尘挥霍奢侈也是原因之一。不用说别的,单看这王府建得豪华广阔,又养了那么锦衣玉食的男宠,还有毫不心疼地用东平一年的贡银为风定羽运晶石修建陵墓,就知道这是个手里留不住钱的主。据说还曾豪赏军中将士,真是花钱如流水。密室里那些珠宝,应该是历年为了讨好他的人进的私贡,居然没被他挥霍掉,倒也奇怪。这般一个人,现在忽然转了性要节约,的确容易启人疑窦。但是,现在实在没别的办法。说是裁军,其实也裁不了多少。真要是军队都没了,谁敢保证东平不起点什么歪歪心思?你就看王皙阳那个人精,谁相信东平真的死心踏地甘愿年年入贡?万一起了战事,到时叫谁去打仗?腾龙伏虎二军更不能裁,他这个摄政王还指着他们保命呢!要说从税款上打主意,更不用说。因为前些年要筹军费,南祁的税已经不低了,现在不打仗了,应该减税增产才对,连现在的进项都不能保证呢。想来想去,只有从内宫和官员们这些有钱人身上打主意。既然皇后不立,宫殿不修,春祭又从俭,加上扣扣官员俸禄,支持过春耕是没问题的。事到如今,谁还顾得上会不会让人怀疑呢?
  "殿下也不用愁了,即使有人疑心,也没人敢贸然在殿下面前提出来的。就算有人试探,殿下沉着些也能应付过去。倒是太后这么轻易就答应削减武威将军的人马,实在有点奇怪呢。"柳子丹其实也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只是不说又觉得不好,说出来又没有什么用处徒增烦恼,连忙把话题转开。
  李越轻轻笑笑:"现在还割不着他的肉,自然不心疼。"铁骊那批存粮可不是个小数啊!想想他就心疼。有这些存粮,至少三年之内韩扬都能应付。不过韩扬至今没有对此事表示出半点反对的意思,就有点不大正常了。无论是谁,自己的军队被削减等于权力被降低,就算表面上做做样子也该反对一下的。韩扬现在虽然不是以将军的身份入京,但也有上折子的权利。他不吭声,肯定是另有主意。
  柳子丹有点茫然。铁骊的事他是不知道的,李越没有对他讲过,他也很识趣并不多问,所以并没听懂李越说的是什么意思,茫然道:"殿下的意思是……武威将军有别的办法筹到钱粮?"
  这个话虽然扭了,却提醒了李越。太后连毓秀宫的修缮都停了,这偷盗材料的事自然也就无从再查,倒是一举两得。康梁的事李越已经掌握了不少,只要卡住他,至少断了太后筹钱的一条主要路子,只是,什么时候出手才好?若是把韩扬逼急了,狗急跳墙可不大妙,他手里还有韩家军呢,何况还有一支特别强悍的力量!相形之下,陆韬的军队就差些了。且慢,难道他韩扬会训练军队,李越就不会?说起来,王府侍卫身手虽然不错,可是人少了点,何况上次还一下子死了六个。的确,他也应该有这么一队人马,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派上用场……
  "殿下,你这是作什么?"柳子丹看着李越一挽袖子铺纸提笔写下四个大字:训练计划,忍不住问。
  李越嘿嘿一笑:"冬天没事,陆韬的军队也该好好训练训练了!"

  "……自即日起,内宫用度日减三分之一,朝中官员奉禄如例削减,节省款项交由工部酌用……"
  李越无聊地听着内侍宣读圣旨,一面欣赏周凤城逐渐变化的脸色,煞是有趣。圣旨宣读完毕,底下的官员一起高呼皇上圣明,只是脸色不一。李越一时兴起,点着名开口:"周中书—"
  周凤城抬头。李越微微笑:"周中书袖子里拿的是什么?奏折?有什么本奏不妨呈上来。"
  周凤城脸上一片尴尬。他本来是准备好了一本厚厚的折子来阐述内宫节约的必要性,现在一下子全部用不上了。说是小皇帝下的圣旨,其实谁不知道,没有摄政王点头,什么圣旨也下不来。摄政王如今,真的跟从前不一样了。今日他站在这里听旨,心里不是不感动的,可是偏偏这个人,居然要他的折子。这人肯定知道他折子里写些什么。这几天被他禁足在家里,还以为事情不成,甚至准备死谏。刚才一上朝他就想开口了,这人不让他说话,现在圣旨已下,他的折子根本用不着了,这人倒叫他有本奏来……真是,可恶啊!
  "怎么?周中书没有本奏?"
  周凤城恨恨地看着上面高高坐着的男人,咽了口气道:"……臣,臣没有本奏。"
  "哦?"李越摸摸下巴,觉得心里十分爽啊,"那周中书袖子里的是什么?"这个周凤城,总是一本正经地端着架子。还记得那一次从西定回来的路上,就为了没让他留在西定赈灾,他拉了一路的长脸给他看,现在终于可以报复一下了。
  周凤城恨得牙痒痒,可是表面上只能低眉垂眼:"臣,臣早上买了本书,一时无处可放……"这明摆着是胡说,早朝时天还没亮呢,哪家店开门做生意?
  李越朗声大笑,看着周凤城脸上的红晕又深了一层,一挥手:"退朝。"
  "皇叔……"小皇帝有些怯怯地开口,"今日冬至,太后在宫内设了家宴,请皇叔……"
  李越眉头微微一跳,家宴?今天是冬至不假,南祁的传统是冬至这天合家团聚,不过他不认为摄政王和太后小皇帝会有这么好的感情,多半是宴无好宴啊。
  太后宫中烧着檀香,一进门李越就皱眉。他很不喜欢这种浓郁的味道。以前他也不喜欢香水和化妆品的味道,可能就是这个原因他才会喜欢男人吧。咳,想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太后稳稳重重坐在圆桌前,桌上的酒菜冒着热气,看起来倒是色香味俱全。侍候的宫女当着李越的面用银针一一试探过,然后施礼退下。李越大马金刀地坐下,太后居然亲自斟了酒递过来:"今日冬至,民间都是合家饮宴。哀家守丧在身,不宜饮酒,让皇帝陪殿下一杯,也是一家人亲近亲近。"
  李越想了想:这前面的老皇帝似乎生了七个儿子,夭折两个,除了一个登位,一个在京里做闲散王爷之外,其他三个都给安了这样那样的罪名砍了。后来登上王位的这个也蹬了腿,只留下小皇帝这一个儿子。南祁本来不算太大,王室旁枝不多,算来算去,除了那闲散的三王爷之外,风定尘还真算是比较亲近的了。
  "怎么不请三王爷来?"那个不是更亲?而且肯定比眼前这个看着舒心吧?当然这话李越是不会说出来的,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了。说来,这个三王爷,李越自打进了这个身体还真没见过,就是暮雨被送回去,也没见他有什么动静。据说此人自幼体弱多病,今年也不过三十出头,就有二十年都是足不出户,连御医都大不敬地说不是长寿之福,须好生静养,所以虽然顶着王爷的名头,却很少上朝,更不管朝中的事。不过说不定也正因如此,他反而活得比几个兄弟都长。
  太后笑了笑:"三王爷身子弱,冬天是不出门的。殿下忘了?"虽然是笑着,那笑意却并没到眼睛里。
  李越心里一紧,表面上却做出一副略带讥讽的模样:"太后请他,他也不来?"
  太后脸上的笑容一下就没了,轻咳了一声道:"论理也是该请他,不过哀家正在丧中,内宫外戚,总是避避嫌的好。"说着眼睛向小皇帝看了一眼,小皇帝立刻规规矩矩捧起酒杯:"朕敬皇叔一杯。皇叔素日操劳,今年又远去西定赈灾,辛苦了。"
  李越嗯了一声,道:"皇帝还小,酒还是不喝的好。"虽然他觉得太后不会笨到在酒菜里下毒,但她的东西还是少碰为好,何况有很多毒物是银针根本探不出来的。
  小皇帝吭吃了一下,道:"是,是桂花酿。朕就喝一口。"
  李越也抿了一口:"今日减用令已下,皇帝的用度还够吧?"
  "朕,朕还够用。多谢皇叔关心。"
  得,又没什么可说的了。李越就不相信太后真是请他来吃什么合家欢的。而且刚才那话,怎么听怎么像有点试探的味道在里面。
  "皇叔,"小皇帝终于憋不住先开口,"今日武威将军上了一道密折,朕,朕正不知怎么答复才好。"
  "密折?他要做什么?"
  "武威将军,武威将军自请调至云州为守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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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皇帝眼望太后,太后轻咳一下,微笑道:"其实也没什么。武威将军想是为裁岭州驻军之事不悦。皇帝有些不放心,想安抚他一下,教他安心驻守岭州。"
  李越轻轻一哼:"好大的脾气!"
  太后含蓄地笑:"是。武威将军军功颇高,难免有些飞扬。依哀家的意思,岭州是他多年驻守之地,驻军又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若换了别人只怕降伏不住,还是安抚一下的好。殿下以为如何?"
  李越把酒杯在指间缓缓地转。太后一边说,他一边飞快地思索。韩扬显然是不满裁军令故意辞职给他看。太后这话听起来似乎是息事宁人的主张,但裁军令已下,这安抚是什么意思?岂不是与裁军令对着干么?以风定尘那种性格,怎么容得下有人公然挑衅?纵然他对韩扬还有所忌惮,这口气也咽不下去才对。何况韩扬这种欲擒故纵是很容易弄巧成拙的,风定尘忌讳的就是他手里的韩家军,很有可能顺势就准了他调去云州。云州的守军其实更少,韩家军即使裁了军,也肯定比云州守军多,更不必说军队质量了。以太后这种精明女人,难道想不到这一点?韩扬上密折,目的就是只向皇帝抱怨施压,她应该把这事压下来才对,为什么反而要告诉摄政王把事情闹大?难道说,真的是小皇帝孩子气一时说漏了嘴?还是,她本来就想把韩扬弄到云州去?不过,云州,有什么呢?
  "皇叔看怎么办?"小皇帝眼巴巴地看着李越,露出点与年龄相符的孩子气。李越看看他,心里暗叹南祁的老皇帝为什么好端端地把自己的儿子砍掉一堆,现在弄得要一个小孩子来坐皇位,辛辛苦苦地做些根本不该他来做的事。想来上一代的皇帝可能对风定羽真的有点感情,不然不会只生一个儿子。你看人家西定皇帝,一生就是九个——嗯
?西定!
  李越捏着酒杯的手指一紧。西定!云州那边就是西定。西定境内不知什么地方,还有一支铁家军!是了,韩扬去云州,就是为了这支铁家军!
  "行啊!既然韩将军不想在岭州呆着,就随他便。正好他不是也回京城来了么?就手儿交接吧。岭州的驻将,再挑人去就是了。"
  太后皱眉:"这……岭州驻军都是韩将军的亲信,若是他离开……"好一个火上浇油。李越当然顺着她:"怎么,离了韩扬还不行了?本王偏不信这个邪!"呼一声站起来,"本王明日就让兵部下令,着韩扬交接岭州兵权!本王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一团乱麻
  李越在回王府的路上琢磨了一路。韩扬肯定不是真的想辞去岭州守将之职,不管他提出去云州是不是为了西定境内的铁家军。既然如此,李越也打算将计就计,不是要辞职吗?好啊,准了。先把韩扬和他的韩家军隔离开来,至于让不让他去云州那可就不一定了。正愁没办法夺他的兵权,这倒是自己送上门的机会!问题是,韩扬之后,让谁来继任?韩家军都是韩扬一手训练出来的,这会一道裁军令下去,可能就已经引起了不满,如果再轻轻把韩扬的兵权撤掉,那反对的情绪就更强烈,到时候韩扬只消一鼓动,马上可以一呼万应。如果不能镇住韩家军,即使名义上撤掉了韩扬,他照旧可以影响韩家军。那么谁能代替韩扬?陆韬?只怕太年轻了,而且他手握腾龙伏虎二军,是摄政王能坐稳王位的保证,恐怕不能轻易离京。而且他既然是摄政王的人,自然就是韩扬的对头,韩家军只怕不买他的帐。可是除他之外,李越真不知道该用谁,他能用的人实在太少了!要等自己培养起人来,又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李越想得直头疼,叹了口气掀开窗帘往外一看,已经到了王府门口了,一个侍卫正等在大门外,一见马车来了飞奔过来,道:"殿下,东平使者来了,是东平二王子王皙云,莫愁姑娘正在花厅陪着。"
  李越诧异了一下,东平这时候来人做什么?还是二王子,显然不是普通礼节上的访问。这个二王子,资料上说是东平侧妃所出,母亲本来是个嫔,生了儿子以后才升为妃。东平王后嗣少,只有他和王皙阳两个儿子,外加两位已经出嫁的公主,但是兄弟关系比西定那群皇子要好得多,并没听说有什么勾心斗角的事。王皙阳虽然已经到南祁做了质子,而且有生之年可能都回不了东平,但东平至今还保持着他王位第一继承人的头衔。
  花厅里摆了一地的东西,李越一进门,就闻到水果的清香,迎面看见六筐梨,个个翠绿鲜嫩,大如鹅蛋,简直把旁边摆着的珠宝都比了下去。这可是冬天,东平到南祁又是山路,走得不好,好水果也被颠烂了,弄这么三筐梨来,真是比金子银子都费劲。
  王皙云和王皙阳长得有几分相似,但是眼睛细长,不像王皙阳那么眼带桃花,反而显得有点阴沉,不大讨人喜欢。一见李越进来,立刻站起身来撩衣拜倒:"臣王皙云叩见殿下。"
  李越挥挥手:"二王子不必多礼。天气冷了,二王子不在国内,怎么到南祁来了?"
  王皙云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回殿下,臣是跟着贡银到的。今年皇苑内冬梨长得颇好,送几筐请殿下赏收。"
  东平境内多山多树,盛产水果。这个冬梨,算是东平特产之一,冬天结果,等水果都没了才上市,十分难得,很受欢迎。不过数量不多,以东平皇宫内苑出产最为味美,常常进贡,比金银还稀罕些。
  李越偏头看看那梨,再看看旁边的两箱珠宝:"嗯,梨不错。这是什么?"
  王皙云立刻回答:"听闻皇帝陛下今年大婚,东平没有什么好东西,几件首饰略表恭贺之意,请殿下先过目。"
  过目的意思,李越懂。就是有什么好东西可以尽着他先挑。看来那密室里的珠宝可能都是这么来的。好东西既然送来,自然没什么可客气的,李越一点头示意侍卫拿下去。王皙云看着东西抬下去,脸上才略微有点轻松的笑意:"殿下,再过几日便是王兄生辰,母后十分关心,令皙云捎来几件手制衣裳,不知殿下可允臣送与王兄?"
  李越一算日子,王皙阳禁足之期还没满呢。王皙云这么说,恐怕也是有所耳闻了。
  "太平侯身体不适,近日都在自己府中调养,二王子有什么东西,本王转送就是。"
  王皙云眨眨眼睛:"殿下,臣也听说王兄身体不适。王兄自幼体弱,母后实在关切,还请殿下允准臣去探视一二,也好一慰母后爱子之心。"他说的母后,指的是王皙阳的生母,东平王妃。
  李越毫不客气地摇头:"东平王妃爱子心切,本王也是知道的,自然会向太平侯转达。本来万里迢迢,母子也不能见面,只消知道消息也就够了。二王子既是来了,不妨在京城多留几日,教侍卫陪同游玩一二。不久便是春祭,二王子若有兴趣,也可留下观礼。"王皙阳心眼太多,好不容易安生几天,哪能让他随便见人。
  王皙云听他口气坚决,知道是见不到兄长了。摄政王说什么春祭观礼,那春祭还有好几个月呢。一个大王子已经作了人质,难道还要再把自己这个二王子也扣下不成?
  "多谢殿下抬举。不过父母年老,臣不宜久离膝下,待贡银交接清楚,臣也该回转了。这些许礼物,还请殿下转交王兄。"
  李越冷笑了一下,心想这个东平二王子倒是跟王皙阳一样,心眼多得很:"送二王子。"
  王皙云一出门,李越就看看他留下的那盒子贺礼:"打开细细看。"
  莫愁不用他吩咐,早就打开了盒子翻看。里面也并没什么东西,当真是几件衣裳。李越拎起来仔细看,质地是绸缎,深红的底色上绣满了弯弯曲曲的银色花纹,绣工倒是十分精致。李越沉吟片刻,忽然说:"明日去绣坊比着这个尺寸做几件新衣,把这个换了。"
  莫愁一怔:"殿下这是……"这几件衣裳虽然绣工不错,但也不是什么珍贵东西,摄政王的衣裳也是绣坊专制,不比这个差什么,怎么突然稀罕起这个来了。
  李越没有回答,只说:"把这几件衣裳送到书房去。今日冬至,我看府里也热闹一下,弄些酒菜,大家一起喝几杯。"
  莫愁问道:"大家?安定侯和……"
  "所有的人,安定侯,清平,田七周醒,如意和徐春鸿也叫上,人多热闹些。"
  莫愁犹豫一下:"卫,卫公子刚才就问过殿下几时回来,说有事要与殿下商量。"
  "是吗?"李越起身,"我去看看。"
  莫愁举着那几件衣裳还是不解:"殿下,这衣裳……"
  李越挥手:"照我说的做。"他总觉得王皙云这时候送东西来绝不仅仅像他自己说的那么简单。要传递消息的方法有的是,比如那时晏平香囊里的隔年九月香,没准就是某种暗号,所以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把东西换掉,这样无论衣裳上作什么手脚都没用了。如今岭州裁军,又想撤韩扬的兵权,东平的动静不可不防,要不然"内"没安成,倒被"外"先攘了,那可就因小失大,不划算了。
  卫清平的居处在李越卧房旁边的院子里,天天都飘着药香,今天却什么味道也没有。李越进去的时候,就看见清平安安静静坐在床边,身边居然放了个包袱。
  "莫愁说你找我?"李越看看那旧包袱,"这是什么?"
  清平立起身微微一笑:"是,清平想向殿下告辞。"
  李越一怔:"什么意思?"
  清平仍然平静地微笑:"清平在王府也叨扰殿下很久了,如今,是告辞的时候了。"
  李越眉头一皱:"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想住了?"
  清平微微低头:"清平住在殿下这里,给殿下惹了许多麻烦吧?"
  "有什么麻烦?"
  清平低头微微含笑:"如果不是麻烦,殿下为什么……什么都不再提了?"他抬起头来,眼中一片了然之色,"清平一身武功是被先皇所废,与殿下本无关系,如今蒙殿下恩典,身体已经大好,武功什么的,可以从头练起,所以,就不敢再劳动殿下了。现下街头巷尾传言纷纷,既然安定侯已经回来,清平也不想再担此虚名,更不想殿下因此为难。清平出身本是武人,还应自军中进阶,殿下若能准许清平入伍,清平就感激不尽了。"
  李越沉默,知道太医突然停药之事,是瞒不过他了。所谓的什么都不再提,自然是指为他恢复武功及入工部之事。只是他没想到清平竟如此敏感,还扯上什么传言虚名之类的话,既是指责自己言而无信,又是表明不愿再被人看做摄政王的禁脔,竟然是颇有感慨之意,弄得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清平见他不回答,嘴角微微浮起一丝略带讥讽的笑意:"殿下请恕清平不识抬举,清平如今只想清白度日,不想再有什么牵扯,请殿下成全。"
  李越看看他身边的小包袱:"东西都收拾好了,看来打定主意了?街头巷尾有什么传言?本王说过不会再碰你,难道言而无信了?"
  清平默然片刻,忽然微微一笑:"清平若出了府,应该也就不会再有嫌疑了吧?"
  李越眉头一皱:"什么嫌疑?"
  清平抬头看着他:"与武威将军私通消息的嫌疑!"
  李越悚然一惊,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吧!前面扯了一通有的没的,原来他心里如此明白,摄政王不是怕什么传言,而是怕他是奸细!
  "我……"李越犹豫着想解释,清平却微笑着打断他:"殿下不必再说了。清平当日离府之时殿下曾说过一句话,至今言犹在耳,所以清平想,是离开的时候了。"
  李越哑然。当时清平离开王府时他曾说过:国士遇我,国士报之,众人遇我,众人报之。清平是在说,既然李越不信任他,他也就没必要再为他效力了。
  清平提起包袱:"殿下珍重,清平告辞了。"
  李越本能地开口:"你去哪里?"
  清平微微一笑:"不瞒殿下,钟毓宫侍卫李思南曾是清平同窗,如今见面倒还相识。有他说情,清平或可在京城守军中觅一容身之地,待天气转暖后再设法往边关去,殿下不必担心。"
  李越怔怔看着他,清平说得虽然平淡,怨意却颇深,竟然让李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的确是自己先生了怀疑之心,把从前的许诺都一口推翻,看来这种举动对清平伤害颇深,否则他也不会决定离开。
  清平静静等了片刻,见李越并没有阻拦的意思,长身一揖,提着包袱往门外走。李越脱口而出:"你……让莫愁去帐房……"
  清平头也不回地打断他:"多谢殿下,清平不事君事,岂能再食君禄?还请殿下成全清平。"李越伸出去的手已经碰到他衣袖,闻言又落了下来,望着他的身影毫不停留地走出院子,心里竟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不知站了多久,莫愁急步进来:"殿下,卫公子离府了,说是殿下应允的?"
  李越无力地点了点头:"让他去吧。"
  莫愁倒是松了口气的样子:"也好。卫清平总是先皇赐罪过的人,殿下若要重用他,确实会予人口实,走了也好。"
  李越苦笑。重用他?只怕现在自己想重用,他也不稀罕了吧。
  莫愁小心地看着他:"殿下……酒宴已准备好了,殿下看……"
  李越抹了把脸:"好,叫大家都去吧。"
  可想而知,这顿饭吃得并不怎么痛快。柳子丹还穿着丧服,自知不甚吉利,一整晚都坐在角落里不言不语。徐春鸿只跟着如意坐,连筷子都不往远一点的菜碗里伸,更别说讲话了。田七周醒是恪守着侍卫的身份,虽然被李越命令着坐下了,也是不问不开口。如意看样子倒是欢喜得很,偏偏又天生不是个爱说话的人。结果满桌上只有莫愁在努力说话,李越虽然有心活跃一下气氛,满心里想的却都是清平离去的背影,弄得这顿饭沉闷无比,谁也没吃好。好容易大家都说吃饱了,李越头一个起身去了书房,把自己扔进椅子里,长长叹了口气。
  门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李越兴趣缺缺地抬头,果然是柳子丹站在门口,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进来:"殿下,今晚是否还……"
  李越坐直身子,打起点精神:"当然,进来吧。"每天的写字功课不能停。至于卫清平……李越叹口气,暂时把他推到了脑后。
  柳子丹看得出李越其实并没有练字的心情,也不急着铺纸,四处看着想找个话题,忽然瞥见了放在一边的几件衣裳:"这是—"
  李越随意地瞥了一眼,是王皙云送来的那几件衣裳,莫愁送进书房里来不知该放在哪里,就铺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这是东平送过来的。绣的这是什么花样,稀奇古怪的。"
  柳子丹拿起一件捻了捻:"这不是绣的,是织的。这种锦缎叫做寿字回文锦,这些花纹是东平民间的花样,表示福寿绵长的意思。"
  "寿字回文锦?这东西说是东平王后亲手织的,王后也会织锦?"
  "东平多山多树,有水的地方多养蚕,所以东平男子多善凿石雕木,女子多善缫丝织锦,即使皇宫女子,也以织一手好锦为荣。这回文锦织起来十分繁琐,需要很高的手艺,价格昂贵,多做贡品。前些年宫中采买过一批,父王给我们做过……"
  柳子丹的声音突然咽住了,李越连忙伸手轻轻搂住他肩头,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却不知该怎么安慰,只有缓缓摇晃着手臂。柳子丹默默在他怀里靠了一会,轻轻推开他,勉强笑笑:"这件衣裳织得就更讲究了,"随手翻过来看一眼,"这是双面锦!就是东平,也没有几个人能织得出来!"
  "双面锦?"李越伸头看去,衣裳反面果然也全是花纹,但是跟正面的花纹又不一样。
  "这……"柳子丹仔细端详,"这似乎不是福寿花纹了。"
  李越心里一动:"不是福寿花纹?你认得出是什么图样吗?"
  柳子丹皱眉:"这,这是字,是东平的古文字,称为山文;只是这种文字,现在已经没有人再用了。"
  李越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你能认得吗?"
  柳子丹沉吟:"我曾经学过一点,这些字……似乎是一首诗。"

双面锦
  洛淇跟着王府侍卫踏出房门,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吹了个寒战。自从驿馆行刺不成,她已经被锁在这房里将近一个月了。行刺之时是抱了必死之心,满以为接下来就是严刑拷打,也暗暗下了决心,若是摄政王提审就大骂他一顿然后咬舌自尽,也算临死前出了口气。只是看到洛无风也被关进来才害怕了。以南祁摄政王的狠毒手段,她也想得到不会轻易放过与她有关的人。洛家,她没什么好留恋的。那血缘上的父亲从未关心过她,自小就把她送进了宫,说是伴着皇子公主们读书,其实还不就是个奴婢?现在又用她顶替洛绮送来南祁,为的是留下洛绮将来好做东平王后。这样的家族,被诛几族她也不放在心上。只是洛无风不同,这是她同母的兄长,在宫内凭着自己的才华为长皇子所赏识,正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现在却要被她连累。一想到这一点,她才觉得有一些后悔,不是后悔不该行刺,而是后悔不该在洛无风离开南祁前动手。
  被关押入王府二十几日,却出乎她意料之外,并没有什么刑罚加身。兄妹二人关押之处遥遥相对,彼此可以看见,也免却了一份担心。容身之处并非污秽的地牢,饮食也不十分粗粝难咽,洛淇反而有些茫然了——摄政王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殿下,洛淇带到。"前面的侍卫突然停步,洛淇一抬头,眼前是一进三间大房,窗棂上红漆绘龙,富丽奢华;门楣上金底黑字匾额"止步"二字硕大无朋,自上而下别有一种威势。这里想必就是南祁摄政王那名闻天下的书房了?正在胡思乱想,身后的侍卫突然推了她一把,洛淇一个踉跄几乎绊倒在门槛上,一头扎进了门里,大门立刻在身后无声地关上了。
  门里果然是间书房,四面满是书卷,不过洛淇眼尖地发现很多书都根本没有翻动过,最下列的几排上还落了些灰尘,不由在肚里暗骂了一句"附庸风雅"。再看前方一张宽大书案,堆满了奏折,摄政王坐在书案后奋笔疾书,旁边一个黑衣男子在为他磨墨。洛淇一眼看过去,禁不住呆了呆,心想这一定就是名动天下的西定香公子,果然是谪仙般的人物,只可惜甘愿做这摄政王的玩物,真是糟塌了满腹诗书和这副绝世容貌。心里虽然唾弃,眼睛却拔不开来。猛听书案后冷冷咳了一声,洛淇一转眼,正对上摄政王锋利的目光,心里猛打了个冷战,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随即又暗骂自己胆子小,既然死都不怕,还怕他做什么?当下又猛地扬起头来,硬着头皮跟书案后面的人对视。
  李越很不喜欢洛淇看柳子丹的神情,满脸的惋惜又带点不屑,一眼就能看出她在想什么。冷冷咳了一声让她回神,李越敲敲书案:"听说你们东平女子都擅织锦?"
  洛淇没想到他问这个问题,怔了怔才道:"不错,东平女子无人不会织锦。"
  "哦?"李越扫她一眼,"听说东平有种双面回文锦,你可会织?"
  "这——这个我不会。"洛淇暗想摄政王难道是要找人织锦?可惜双面锦织法繁琐困难,自己还没这个本事,就是有,也不给他织。
  "听说东平王后擅长织锦,她可会织这双面回文锦?"
  洛淇心中一惊,难道这该死的摄政王竟是要东平王后来为他织锦?
  "王后不会织双面锦!"
  李越冷笑一声:"胡说!听说东平王后织锦手艺高超,如何不会织这双面锦?"
  洛淇只怕他心血来潮一道旨意让东平王后为他织锦,那可是天大的侮辱,急急道:"双面锦织法极为繁琐,再兼回文,更是难上加难。东平国内能织双面锦的有三十余人,能织双面回文的不过五人,连内宫织造坊也只有一名老织工会织,更不要说王后了。王后虽然会织锦,但回文锦能织,双面锦却不能织!殿下如果要双面回文锦,可让织造坊织造,但王后的确不会织双面锦!"她急急说完,只见摄政王口角渐渐浮起一丝冷笑,心里正一凉,却听摄政王道:"听说过几日就是太平侯生辰?"
  这日子洛淇如何会忘记?只是如今身在囚中,也不能去见人了,心里一酸,点了点头。又听摄政王道:"你会织什么锦,这几日就给本王赶出来,本王要带去给太平侯庆生。"
  洛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李越却不再看她,挥了挥手,门外两名侍卫将洛淇又带了出去。直到几人走远,李越才转向柳子丹,冷笑道:"你都听见了?"
  柳子丹看他目光锋利,一时间竟然觉得威势逼人不敢多说,低下头道:"听到了。看来这锦的确不是东平王后所织。"
  李越拿起桌上的纸。柳子丹已将双面锦上绣的诗录了下来。
  "行行复行行,止于山之阿。清风自北来,催送暮云合。九月菊花发,未知可堪折。王孙归不归,音书莫蹉跎。这写的是什么东西?"他对古诗的认识也就停留在"床前明月光"的程度上,这四十个字分开都认识,合在一起就搅了浆糊。
  柳子丹蹙眉道:"东平有首古诗:行行复行行,止于山之阿。酸风自北来,暮云回望合。三月红豆发,春深已堪折。王孙归不归,岁月正蹉跎。这一首,似乎就是脱胎于此,又有所变化,只是……"
  李越听得更糊涂:"只是什么?"
  "原诗所说,乃是思妇忆人。前四句揣想良人远行,至山阿恋恋回望,风自家乡而来,而千里暮云四合,遮住来路。后四句为思妇自述,三月红豆生枝已可折取,折之倍忆远人,不知何时人归,但觉岁月蹉跎。"
  这么一通解释,李越总算明白点,点点头:"嗯,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原来这里也这么说。"他记忆力倒是很好,小学时候学的诗到现在还没忘。
  柳子丹诧异地看着他,道:"好诗!明白如话而意味深远。这诗,是殿下所做?"
  李越汗颜,赶紧摇手:"不是我不是我。你还说这回文锦上绣的诗吧。"这还了得,虽然王维已经不在人世,剽窃也是侵犯著作权的。
  柳子丹恋恋不舍地将方才的诗又轻轻念了一遍,才指着纸上录的八句道:"殿下看,前面四句没有什么,后面这四句就有些不对。原诗说红豆,这本是相思之物,思妇睹之思夫,情理相合,而本诗用菊花,菊花乃隐士之花,诗意就全变了。太平侯是凤子龙孙,何来归隐一说?而且这王孙字样,并非母对子的称呼,若说此衣是东平王后为太平侯所织,就不通了。"
  李越本来就没觉得这诗是什么母子之情,倒是怀疑这根本是一封信,一封用暗语写的信,可恨的是他现在还读不出来里面的含意。柳子丹瞧着他的脸色,小心地道:"殿下……会如何处置太平侯?"
  李越看他一眼:"你说呢?"
  柳子丹低下头。他与王皙阳同为质子,免不了有兔死狐悲之感,方才也不知怎么的,一看出端倪,没半点犹豫便告诉了李越,现在平静下来,却又替王皙阳担心起来。
  李越重重吐了口气,坐回椅子里,有些疲惫地道:"你不用担心,没有真凭实据,我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柳子丹喃喃道:"我,我不是这意思……"他也不知该说什么。毕竟李越现在是南祁摄政王,若是放任王皙阳,岂不是自掘坟墓?他的同情,显然来的不是时候。
  李越没说话。他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寂寞。卫清平已经离开;莫愁等人虽然亲密,却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反而是最陌生的;只有柳子丹知道他的秘密,却又是西定人。所有的担子都要他一个人来挑,而他明明和这世界全无关系,却又不能狠下心来一走了之。
  身畔有淡淡的香气,李越一睁眼,柳子丹已经站到面前,满脸的惶惑,喃喃道:"我,我……"我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终于黯然低下头,低声道,"我不该说……你若是生气,我任你处置。"
  李越叹口气,拉他在身边坐下:"我处置你什么?别说了,陪我坐会。"
  柳子丹和他挤在一起,熟悉的气息弥漫在身边,心里一阵温暖,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身体靠在李越身上。李越伸手轻轻搂着他肩头,感觉到身边有个人,心里才渐渐充实了些。两人就这么静静坐着,谁也不打破沉默……

  "殿下,您这是……"陆韬手里拿着李越这些天写出来的训练计划,脸上不知该是什么表情。
  "现在冬季,正是边关无事,你给本王按这个计划,好好训练军队。"
  "殿下,这些图样都是做什么的?这些独木桥,什么绳索的,这都做什么用啊?"
  "本王已经看过了,京城边上有个山谷,正好用来训练。这些东西,你照本王画的图样都做起来。"京城四周是没有岭州那样的林地,那小山谷地势平坦,也没几棵树,但是胜在隐秘,正好用来训练。这些图样都是李越按照从前训练的辅助器械画的,当然没有实地训练的效果好,但现在既然不可能把腾龙伏虎军拉到岭州去,用这些横木荡索之类的障碍也可以起到一定的训练作用。
  陆韬也是带兵打过仗的,看这些图样大概也能猜出点意思:"殿下,咱们南祁重的是马军,就是练兵也该在马上练,您弄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啊?"
  李越哼了一声:"马军?你的军队只在南祁境内打仗吗?你那五百精兵在陆州全军覆没,那马上的本事派上用场了吗?"
  陆韬悚然一惊:"殿下教训得是!陆韬这就去办。只是殿下的要求……即使我的腾龙伏虎军也不可能全部达到啊。"
  李越满意地看看他,领悟得还挺快,倒是个带兵的材料:"这个本王知道。本王的意思,就是让你精中选精。不只是腾龙伏虎军,就是京城中的守军城丁,只要能做到的,都给本王挑出来。记住,此事要秘密,对外只说是冬季练兵,先进行本王所列的身体测试,能达到标准的,再进山谷。这件事你要尽快做好,本王可能,要派你去岭州。"
  陆韬微微一惊:"岭州?殿下的意思是……"
  "韩扬已经上密折要辞去岭州守将之职,现在除了你,本王想不出该派谁去接任。"
  陆韬两道浓眉立刻锁了起来:"韩扬会辞去岭州守将之职?殿下小心,他必定不是真意。"
  李越冷笑一声:"知道。本王若不同意,他自然可以得点好处,若同意了,他那支韩家军也难带难管。本王已经打算拖过冬季,所以你一定要抓紧训练,到时能带几个得用的人去,也不致处处束手束脚。"
  这时候正是散朝,李越和陆韬说完这些话,大殿里人已经走光了。两人出了大殿,就看见高硕才立在台阶下,李越微微一笑走过去:"怎么,丞相还未回府?这几日辛苦丞相了。"
  高硕才脸上的纹路好似九月的菊花:"殿下辛劳,下官怎么敢自称辛苦?"
  李越笑笑:"丞相的轿子怎么不在?若不然,乘本王的马车送丞相回府?"高硕才在这里等着,自然是有话要跟他说。
  马车上了路,高硕才才满脸堆笑地道:"殿下,今日礼部报上一件事来,说是不知如何是好,要请殿下的示下。"
  "什么事,难道丞相都不能处置?"
  "便是明年春祭之事。虽说俭省,春祭总也要礼数周全。祖宗规矩,是要皇上和皇后双双拜祭,这……封后大典不举行,皇上究竟与谁同祭呢?"
  李越心里暗骂一声老狐狸。高硕才这是提出裁军令后来邀功了。
  "嗯,本王倒忘记了。丞相看怎么做才合礼数?"
  高硕才皱眉:"殿下,封后大典虽说可以延后,但后位不能空置。若按太后现在的处置,难道要皇上与一群女子共同春祭?这,这礼部实在不知按什么规矩来。"
  李越不说话,等着他的下文。高硕才等了一会,没等到李越的回答,只好自己开口:"殿下,这春祭大典历来隆重,那祭服也只有一套,下官的意思是,虽则没有封后,但那同祭,却只能一人。"
  李越笑了笑:"丞相看,太后会选谁呢?"
  高硕才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殿下,春祭之事关乎社稷,殿下身为摄政,理应有决断之权。"
  李越脑子一亮,真是老狐狸。封后的事,应该是太后最有发言权,可是把春祭提到社稷大事的层面上来,那谁与皇上同祭,摄政王就有决定的权力了:"嗯,还是丞相明白。裁军之事进行得如何了?"
  高硕才笑道:"殿下不必担心,裁军令已到岭州,兵部报来,事情进行得还算顺利,至多不过今冬,所裁二千人即可安顿稳妥。"
  李越心里一动:"这些人安顿在哪里?"
  "若是本地人,即在本地给以田地,若是籍在他州,就发放盘缠回乡。"
  "唔,这件事就交给丞相了。"
  "是,殿下放心,军饷自本月起已经削减了。"
  是啊,就怕韩扬手里还有东西,削减的这些根本动不到他的元气。这话李越在心里打了个转没说出来,只是笑了笑:"嗯,丞相费心吧。"
  高硕才眉开眼笑:"殿下,过几日该是安定侯的生辰吧?"
  李越一怔:"安定侯?丞相怎么知道?"
  高硕才嘿嘿笑道:"殿下忘记了?香公子生于冬日,临盆时梅花怒放,香气扑人,天下皆知呢。"
  李越一时有几分怔忡。只知道过几天是王皙阳的生日,原来柳子丹也该过生日了?可怜王皙阳虽然被软禁着,却还有亲人惦记,柳子丹这生日,若不是现在又住进自己的王府,高硕才要来拍马屁,怕是没人会想得起来了吧?
  "到底是丞相心细,本王还真的忘了呢。"
  高硕才自觉马屁拍得正是地方,搓了搓手笑道:"下官备有一份薄礼,明日就送到殿下府上,还请殿下转交安定侯。"
  李越知道他打什么主意,嗯了一声跟他扯些有的没的,心想当初刚见柳子丹时高硕才正在旁边,那时他眼中分明是觊觎之色,想是原本风定尘对柳子丹只以玩物视之,故而高硕才也敢有染指之心;如今柳子丹住进了摄政王府,高硕才便立刻换过一副嘴脸,这份变脸功夫和拍马屁的嗅觉倒也难得,若是肯用在政务上,不知有多好。
  送高硕才回府,李越吩咐周醒驾车去了集市,既然知道了是柳子丹生日,总得买点东西送他才好。说起来兜兜转转,现在居然还是只有柳子丹在身边,无论是什么缘份,总得珍惜才是。
  在集市上挑了半天,挑了一条腰带,镶着淡青玉石的,倒是与柳子丹很配。冬天天黑得早,眼看已经天色向晚,马车刚刚拐过一条街,突然从墙角里扑过来一个人。周醒手疾眼快,将马一带,马匹受惊双蹄一起,将那人直踢了出去,重重摔在墙上又滚落在地。周醒拔剑在手小心过去,一眼看去吃了一惊,脱口道:"殿下,是铁骥!"

心结
  铁骥觉得自己是在从深渊中向上攀爬。身上仿佛坠着铁块,每一步都沉重地拉着他。脚底是火,烧得他口干舌燥、嘴唇焦裂。仰头看去,头顶一片黑沉沉,什么也看不到似乎永远也攀不到头。他真想就这样放了手坠下去,坠入火海粉身碎骨,但求生的意志又逼迫着继续向上,似乎是心里有个声音在不停地说:还有个人你可以去找他,还有一个人……
  一种清凉忽然从口中流入,滋润到全身。铁骥用尽全身力气向上一蹬,头顶忽然一亮,一团淡黄色的光渐渐浮现出来,像在雾里晃动。他睁大眼睛,过了好一会才能看清那是一团烛焰,离自己很近。烛焰旁边坐着一个人,熟悉的声音平静地响起:"醒了?"
  铁骥怔怔地看着他,黑暗之中这一团淡淡的光温暖无比,安定无比。那个人坐在灯焰旁边,平静地说话,仿佛即使是天塌下来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铁骥挣扎着要起来。李越冷眼看着,并没有阻止,也不去搀扶。直到铁骥满头大汗地跪起身才淡淡加了一句:"有什么事坐着说就行了。"
  铁骥摇摇头,挣扎着跪直身子,觉得每一道伤口都在叫嚣。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眼眶蓦然一热,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决堤而出,他扭着头想躲开那灯光。李越在这个时候扣上了灯罩,屋子里立刻昏暗下来,只能隐约看到人的轮廓。一切都自由了,给人自由的黑暗笼罩着一切,让所有的情绪可以肆意奔流。过了很久,李越才再次开口:"说吧,要我到哪里去救铁骊?"
  铁骥吃惊地睁大眼睛去看,却什么也看不清:"你,你怎么知道—"
  李越轻轻哼一声:"你在我面前下跪,不就是为了他吗?"
  铁骥茫然,良久才喃喃道:"我,是……我,我不能……"
  "他在哪?"李越打断他沙哑哽咽的声音,再让他说下去,这个笨蛋可能就会哭出声来。
  "不知道。有人在祭田那里劫走了他,我在半途想救他,也失手被擒,醒来时已经身在地牢了。"
  李越目光一闪:"你怎么知道铁骊关在祭田?"
  铁骥摇摇头:"我并不知道。只是不敢在城内安身,每晚城门关闭前出城宿在野外,偶然碰到。"
  李越微微有些失望:"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他们以为我死了,装在麻袋里运出来扔到乱坟冈子……"
  李越看过他身上的伤,除了刀剑之伤外,全是用刑的痕迹:"他们对你用刑?撬不开铁骊的嘴吗?"按说铁骊才是正主,能说出来的东西肯定也比铁骥更有份量。
  铁骥沉默良久,才低声说:"是……他让他们对我用刑的。"
  李越眉头一皱:"他?"是铁骊?
  铁骥在黑暗中黯然闭目:"他要知道,我对你说了什么。我告诉他,只有陆州,但……他并不相信。"这几个字说得艰涩无比,不知费了多大的力气。
  李越也沉默了一会,才尽量柔和地问:"这样,你还要去救他?"
  铁骥呼吸急促,半晌才缓缓说:"我年幼时,因为母亲出身低微,又不懂自己隐藏,招来不少嫌忌暗算,若不是王妃伸手保护,我们母子只怕早已不在人世了。母亲临终之时有遗言嘱我,令我凡有一口气在,必要护着他。如今……只有他负我,没有我负他……"情绪激动之下,最末几个字终于变了音调。
  李越微微一笑:"是么?那可是你的事,我又为什么要救他?"
  铁骥哑然。他重伤诈死逃出地牢,全无头绪之下第一个想法便是来找李越,那时他根本没有想过李越可能不救他,也没有想过李越根本没有去救铁骊的理由,只是凭着本能找来。现在李越这么一说,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什么可以拿来交换。他如今可说一无所有,只有自己这个人,可若是现在再说什么以死相报终身为奴,他却已经违背过一次誓言了。
  李越轻笑,似乎有意逼他:"要说是为了从他嘴里得到北骁情报,那我或是如今捉住他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铁骥茫然不知如何作答,只是隐约感觉到李越并没有怒意,迟疑片刻才低声道:"我,我确是无从取信于殿下……只有日后,只有日后杀身以报……"
  李越打断他:"杀身以报?如果是要你死,何必费这些力气?"
  铁骥更加茫然,偏偏在黑暗中又看不清李越的表情,几次张嘴,都不知该说什么。只听李越缓缓道:"你就准备这一辈子追着他,直到为他死了算完?"
  铁骥呆呆看着他模糊的轮廓,更加无法回答。李越微微一笑,道:"你从来没想过,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是么?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生命是自己的,并不是铁骊的。你是他的兄弟和伙伴,不是他的奴才。"
  铁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的确,自从他和母亲陪着铁骊一起来到南祁,他的生命,就只剩下了对铁骊的忠诚,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什么呢?他的母亲本是铁骊母妃的婢女,更不用说他幼时还曾受过王妃的恩惠,他的身份,若无北骁王的认同,也不过就是个奴才而已。然而眼前这个人,却说他是铁骊的兄弟和伙伴?一个婢女之子,与王妃之子,可以算是兄弟么?他的生命真是他自己的?而不是被母亲一句遗命就牢牢束缚在以死效命的圈子里?
  黑暗之中李越的声音柔和平静,却自有让人信服的力量:"当然,他如果在你眼前出什么事,你不能袖手旁观。但是如果他离得远远的,你难道还要一路跟着?"
  铁骥喃喃道:"我,我可以不跟着他么?"
  "自然可以。他如果给你足够的信任和尊重,你就跟着他,如果不能,你的命也没有卖给他吧?"
  铁骥震惊莫名。这种说法,他还是头一次听到。自己的命没有卖给铁骊么?难道救命之恩不必报么?什么叫做足够的信任和尊重?自己只是个婢女之子,而铁骊有王子身份,这样天差地别的两个人,他能去要什么尊重和信任?他配吗?
  李越微微一笑,声音里充满自信:"当然可以。他是人,你也是人,有什么不一样?不错,他的母亲救过你,那你呢?你没有死心塌地给他出过力??"
  铁骥不知如何回答。自己是为他出生入死过,但报恩这种事,不是用牛马来做交易,你给我三头牛,我还你六匹马,大家彼此不吃亏。这救命之恩,是要用命去还的呀!
  "不错。救命之恩,当然要用命来还。但是,你这次为了救他,不是差点也没了命吗?"
  "可是……可是我毕竟没有死……"
  李越笑起来:"说你是个死心眼,还真是!你没死就不算了?那你一辈子都还不完啊!果然报恩比报仇难。"
  铁骥一震。报恩比报仇难?谁敢说过这样的话?但这却是事实,真的是事实啊!他这一辈子,不就是被报恩这两个字死死压着喘不过气来吗?铁骊把他当做什么?他为他在西定召集人手,什么苦没吃过,可是关键时刻,铁箭等人却并不顾忌他的生死。连铁线蛇都时时为他不平,只是有报恩二字在那里压着,他无论有什么苦也只能藏在心里不敢露出来。而这个传说中杀人如麻的摄政王,说出一句话来却直指人心!
  李越在黑暗里静静等着,直到铁骥终于叹息出声,才微笑道:"想通一点了?"
  铁骥低下头:"但……但我能做什么?"
  "可做的事多得很。你从前,我是说没跟着铁骊来南祁之前,都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铁骥茫然思索。那时候,还是少不更事,只觉得纵马奔驰射猎才是最有男儿气的举动,只想用自己的努力为母亲挣一个名份,让她能得到父亲的承认。后来,后来怎么样了呢?来到南祁,看着母亲千里奔波后疲惫去世,生命里前半部份的意义也就结束了。现在,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呢?平日里总觉得有许多事要做,现在仔细思索起来,竟是空落落的没有一件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我……没想过。"
  李越叹了口气,知道一时半时想扭过他的想法来也不容易:"好,现在不用再想这事了。你让我去救他,总要告诉我他关在哪里吧?"
  铁骥摇头:"我……一路上都是装在麻袋里,实在不知道。"
  李越微一思索:"你当时神智还清醒么?"
  "还算……还算清醒。"多亏身上的伤作痛不止,马车每一下颠簸都能让他自半昏迷中疼醒过来。
  "那么……你能不能记得马车走了多久,在什么地方拐弯,左拐或是右拐,行驶快慢如何?"
  铁骥一怔,从来没想到即使是目不能视,也能找到地方,仔细思索一下:"似乎……似乎还记得。"
  "好。你现在好好休息,明早我们就去找这个地方。"李越轻轻伸手把铁骥按得躺下去,"不用跪着了,好好休息吧,否则明天你怎么能撑得住?"
  铁骥沉默了一会,等李越走到门口才低声道:"我,我真的可以不再跟着他?"
  "你欠他的,已经还过很多次了。"
  "可是,我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北骁,是回不去的,其他地方,又不是我的家。"
  李越一笑:"好男儿四海为家,究竟是什么地方很重要吗?要是愁没地方去,可以先住在这里,什么时候想到了,什么时候再去。我记得好像有这么一句话:此心安处是吾乡。"
  铁骥怔怔望着他的背影,喃喃重复:"此心安处是吾乡。此心……安处……"
  已经是深夜了,莫愁和周醒仍旧站在门外守着。李越走出来,微微一笑:"不用再守着了,不会有什么事的。"
  莫愁微微撇撇嘴:"殿下难道还真的要把他再留下?"
  李越微笑:"怎么,不好?凭他这一身骑射的本事,留下不是多个帮手么?"要是让铁骥来训练军队的骑射,效果肯定不错。
  莫愁轻轻哼一声:"殿下难道忘了他上次是怎样忘恩负义?他怎么肯留下?"
  李越微笑摇头:"他也没有什么忘恩负义,我们对他又有什么恩?不过,铁骊此人,确实不值得他追随。"
  莫愁眉一扬:"那么殿下真打算去救铁骊?"
  李越悠然点头:"当然。"
  莫愁思索一下:"殿下……是觉得他还有价值?不过,那铁骥岂会让殿下再刑讯铁骊?"
  李越笑着拍拍她的肩:"铁骊的价值,已经不在这些了。既然他在陆州的巢穴已经失去,至少目前对于我们南祁是没有大的威胁了。至于其他的,铁骥也知道不少,并不一定非要他不可。"
  莫愁满面不解:"那殿下为何要救他?真的只为了收伏铁骥?"
  李越笑着反问:"你看本王像这么好说话的人么?"
  莫愁不敢乱说话。虽然她与摄政王的交情非比寻常,而摄政王不知为何最近又特别和善,但积威之下,她还是不敢乱开口。李越微微一笑:"铁骥之于铁骊,一时半时是抛不下的,若想让他留下,须得让铁骊远远离开,还要叫他放心。铁骊不是野心不灭吗?一旦得了自由,必然还想东山再起。那他凭着什么?恐怕只有远在西定境内的那支铁家军了吧?"
  莫愁大惊:"殿下这是纵虎归山啊!"
  李越哼了一声:"错了,这是两虎相斗。"
  周醒在这种事上反应较快:"殿下说的这另一只虎是……难道是武威将军?"
  李越赞许地点头:"不错。韩扬劫走铁骊,不就是为了粮草和那支铁家军吗?他自请调防云州,我猜就是为了去寻这支军队。好啊,他也要,铁骊也要,到时他们两人在西定境内斗起法来,至少韩扬一时,是顾不到国内了吧?"
  莫愁仍是蹙眉:"可是殿下大可用别的法子啊?殿下不是本来想借此机会解了韩扬的兵权吗?那不就行了?"
  李越苦笑摇头:"本来是那么想的,但韩扬领兵多年,韩家军几乎等于是他的亲军,一下子解了他的兵权,韩家军不会闹事?谁能镇压得了?难道把一支精锐军队真的全部杀掉?那我们自己的力量也该消耗殆尽了吧?东平一旦有什么异动,谁来打仗?现在韩扬若是顺利调防西定,不免自以为得计,再加上被铁骊拖一下,短时间内顾不上岭州,我们才能有时间去处理韩家军的问题。要调防,要削减,要收为我们所用,这些,都需要时间。"
  莫愁用力顿了顿脚:"虽然知道殿下考虑得周全,但想到要救那铁骊,不知怎的心里就是不舒服!"
  李越笑了一笑,心想,谁要救铁骊,要救的是铁骥啊!只有铁骊活着他才有机会慢慢地从那报恩的茧子里爬出来。
  "行了。明天一早找辆马车,记着,不要府里的,从外面随便雇一辆,跟铁骥去找那地方。找到了,切记不要打草惊蛇,一定要不露痕迹。"


礼物
  太平侯府安宁静谧,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里面住的是盏耗油的灯。李越抬头看看了门上的匾额,摇了摇头才踏进门去。
  陆韬亲手打起门帘:"公子,殿下到了。"
  李越抬头一瞧,登时无语。王皙阳平日里从来都是衣冠楚楚,今天居然只穿了件中衣趴在床上看书,一只手里还拿了块啃了一半的点心,嘴角上……嘴角上还沾着点心渣!而且他似乎根本没想到李越会突然来访,陆韬帘子都打起来了,他还趴在床上,转过头来呆呆地跟李越对视。
  李越咳嗽了一声:"太平侯,日上三竿了,还未起床?"关他几个月禁闭,敢情他这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啊!看那小脸红是红白是白的,可真不是当初那病秧秧的模样了!
  王皙阳这才回过神来,赶紧爬起身,顺手把点心往旁边小几上一扔,手忙脚乱地套上件衣裳:"皙阳拜见殿下。不知殿下驾到,未曾远迎……"
  "行了行了。"李越打断他这一串官样文章,口气不是太好。很难好啊!本来是关他禁闭的,结果这小子过得倒好。他一个摄政王辛辛苦苦的天天早朝,一个质子倒能睡到太阳照屁股,真是不平衡啊!
  王皙阳小心地看他一眼,又低下头看看自己,把腰带紧一紧,衣摆正一正:"殿下今日怎么有空来……"
  "来给太平侯庆生啊!"李越似笑非笑,"东平可是有使臣专门前来为太平侯送贺礼,虽说太平侯现在不宜见外客,这份心意可是不好随便折回去的,所以本王今日专门来代送贺礼,顺便给太平侯庆生如何?"
  王皙阳立刻满脸的受宠若惊:"这怎么敢劳动殿下?是谁来的,太也无礼了,竟敢劳殿下转送?难道自己送来还怕跑折了腿不成?"
  李越哼了一声:"怎么,太平侯忘记自己还在禁足期内了?"
  王皙阳恍然大悟:"是是,皙阳糊涂,皙阳糊涂。"
  李越又好气又好笑:"行了,别在本王面前演戏了!先把嘴擦干净了再说。"
  王皙阳伸手一抹嘴角,抹下来一手点心渣子,那脸这时才真的红了,四下里也没看到手巾,只好用手背一气乱抹,脸涨得通红,眼睛都不知看哪里才好。
  李越打从进了门,就看见他唱作俱佳地在演戏,直到这会才露出点真性情来。算来王皙阳也不过才十七岁,竟然比柳子丹还小一岁,放在这年头还可算是成人,要放在李越那个年代不就是个高中生半大孩子么?想想这么小的年纪就背井离乡的到外国做人质,还要长袖善舞的应付各方压力,又要绞尽脑汁给自己的国家谋点好处,实在也是辛苦得很。现在看他这点孩子气的动作,心里那点不痛快又渐渐消散了些,浮上一点同情心来:"来人,给太平侯打面水!"
  下人送来洗脸水和手巾,王皙阳洗过了脸,那点羞窘的红色才褪下去。李越斜倚着桌子,架着二郎腿看他洗脸,自觉很有恶霸的风范。别说,王皙阳这段时间看来真的休养得不错,脸色红润皮肤光泽,挂着几颗水珠的时候倒还有几分秀色。说起来也奇怪,李越到这里这么久了,还就是对着王皙阳最觉有趣。虽然这小子心机深,戏演得那叫一个天才,但捉弄起来也最好玩。王府里的人是不能拿来捉弄的;柳子丹么,虽说讲话可以无所忌讳,但他的性格不是能拿来开玩笑的;卫清平,咳,怎么又想到卫清平了,那更不是可以捉弄的人。算来算去,还就是捉弄王皙阳最好,既可以毫无顾忌,又没有歉疚心理,也不用怕他恼羞成怒,实在是发泄烦闷放松心情之居家旅游必备良品啊!
  王皙阳左等右等等不到李越先开口,只好自己挑起话头:"殿下,东平使者回国了么?"
  "回了。本王邀他们留下来观春祭之礼,顺便也好与太平侯见面,可惜他们不领情,本王也颇为遗憾哪!"王皙云一听李越有意留他下来观春祭,立刻就溜回东平去了,只剩一个押运贡银的官员在京城盘点交接。
  王皙阳不敢说话,低下头去。李越还没打算放过他:"太平侯在腹诽本王什么?"这个词还是跟柳子丹学的,一个腹诽,可是好大一顶帽子呢!
  果然王皙阳马上抬头:"没有!皙阳不敢。"
  李越斜眼看他:"本王没有让他们来见太平侯,太平侯真的一点也没有不满?"
  王皙阳抠着指甲:"皙阳要怨也只好怨自己,若是不曾触怒殿下,殿下也不会将皙阳禁足,自然也就能见到家乡人了。"这话半真半假,说的倒是合适。
  李越倒有点可怜他。有点怨气也不敢发,说句话也要斟酌再三,这日子也真费脑子,难怪他禁足期间反而养得红红白白的。
  "这是东平使者送来给太平侯的。"当然不是,这几件衣裳都是赶着洛淇织起锦来比着原物的样式尺寸剪裁的。
  王皙阳把衣裳拿起来在身上比了比,眼圈慢慢红了,低声道:"殿下,使者还说了什么没有?"
  李越看他这副样子,良心上倒有点过不去,摇摇头:"没说什么,只说东平王十分挂念太平侯,特意送来这些东西为太平侯庆生。"
  王皙阳痴痴站了半晌,忽然深深给李越行了一礼:"多谢殿下将这些礼物转交皙阳。"
  李越到了这会可真看不出他是真是假了,良心上开始大大的有点过不去,只是脸上不动声色:"太平侯不必客气,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王皙阳将那件衣裳抱在胸前轻轻抚摸,低声道:"去国千里,能见手泽,意亦足矣。"
  他声音本来不高,李越听得半明白半糊涂,暗恨这时候的人说话怎么都喜欢文绉绉的,听起来吃力得要命。
  王皙阳出了会神,抬起头来道:"殿下,不知东平来的使者是谁?"
  李越睁着眼睛说瞎话:"是你们东平的一个什么文簿,姓郑,人倒是仔细,正在工部衙门里盘点贡银呢。"
  王皙阳哦了一声,道:"郑文簿在工部供职多年,老实可靠,着他来送贡银是极合适的。只是贡银千里迢迢的过来,路上也不尽安全,不知派了谁做副手提兵卫护?"
  李越心想原来王皙阳还能提兵?居然算个武职呢。嘴里却胡乱敷衍:"一个什么将军,本王看他可厌,也不曾理他。"
  王皙阳讶然道:"什么人敢惹殿下生厌?莫非他有什么冒犯殿下之处?"
  李越脸不红气不喘地一摆手:"本王岂会与他一般见识?好在那郑文簿还算是个识趣的人,本王倒与他攀谈了几句。听说东平二王子如今也在朝中主事了,而且颇知进退,差事办得都不错。东平王后继有人,可喜可贺啊!"
  王皙阳听得心里发虚。他虽然聪明,但这段时间被李越干干脆脆地禁足,又有洛氏兄妹落在人手,真正是安分守己,对外界事一概不知,虽然对李越的话并不全信,也想不到居然是自己的二弟亲至。现在听李越用一种不阴不阳的口气说什么可喜可贺,不由他背上不冒冷汗。只因东平王族素来人丁不旺,现东平王只有二子,王皙阳年纪虽轻,却是长子,又是中宫所出,那便是顺理成章的储君,所以用他来做人质才有份量。但他毕竟长年在外,而且极可能终生都无法回国,所以东平二王子也有继位的可能。一旦东平国内确定二王子为储君,一来,王皙阳这个质子的份量将大打折扣,身价一跌,就没人稀罕,那时候就真变成了阶下之囚任人宰割了;二来,摄政王很可能把二王子做为下一个目标,则王皙云的人身安全大可忧虑。王皙阳心思灵透,一下子就把这两层意思全部想透,焉能不怕?他再聪明无畏,再愿为国舍身,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年轻人,连冠礼都未曾行过,其实还不能算完全的成人。他敢于在南祁京城里四处钻营,有一半是仗着南祁对东平的忌惮。东平这个地方多山多树,真要是打起仗来是很难一下子拿下的。当年风定尘能率兵闪电平定东平,其实一是趁了北骁对东平虎视眈眈的机会,东平国小,不能以一敌二;二是挟平西定之威,震慑了东平朝堂上下。所以虽然拿下东平,但条件放得比较宽松,当时除了要走了长王子之外,并没有太多劫掠,而且承诺了对王皙阳以礼相待保证安全,贡银数目上也比西定要得少。正因为有了这些依仗,王皙阳在太平侯府中才能有自己的心腹,才敢对摄政王也动动歪脑筋。如果他一旦失去了储君的身份,这一切也就都没了。好点还能做个空头侯爷,不好的做囚犯奴隶也有可能。别看他平常好像总想勾引摄政王,但要真从质子变成男宠甚至男奴,那日子他连想都不敢想。摄政王是什么人啊?他若想让一个人生不如死,那有多少手段使不得?王皙阳一念至此,就不同寒毛倒竖说不出话来。
  李越本意是想探一探王皙阳的口风,琢磨一下那双面锦上诗的含意。听过柳子丹的解释,他很怀疑东平是想把王皙阳弄回国去。并且那个"行行重行行,止于山之阿",让他怀疑是不是这个计划已经开始施行了,只是半路上停了下来。停下来的原因可能就是王皙阳被自己禁足没能再传出消息。只是可恨岭州守军里没有自己人,打探不到边关的消息。这使他愈发感觉到情报网的重要性。
  王皙阳心里发虚,脸上还得保持笑容:"殿下太夸奖了。皙云年纪还小,说是办事,其实也不过是顶个名义,靠的还是下面的人。父王这不过是让他见见世面,经点事罢了。"
  李越眯着眼睛看他:"是吗?听郑文簿的说法可不是这么回事呢。"
  王皙阳强笑道:"郑文簿人老实,只看得到表面。再说他是臣,皙云怎么也是皇子,纵然有些什么,他也不能乱说。"
  李越哦了一声:"这倒是好事,否则二王子在国内,只怕要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吧?"
  王皙阳眨眨眼睛:"近水楼台……先得月?殿下的意思是……"
  "东平王今年高寿了?"其实东平王才四十多岁,哪谈得上什么高寿。
  这是已经说得够明白了,王皙阳再想装糊涂也就太假了,只好笑笑:"父王今年四十有二,春秋正盛,还说不上'高寿'呢。"
  李越若有所思:"嗯,四十有二,这年纪也不小了,国事繁忙,处理得过来么?"
  王皙阳听李越一个劲地在王位的问题上打转,心里越发慌张。他拿不准李越到底是什么意思,但王位可是国之大事,无论摄政王打什么主意,总归不是对东平有好处的主意就是了。
  李越也觉得没法再问下去。话是不能明说的,而王皙阳除了露出点紧张之外也没什么异常,看来只能另想办法了。
  "本王今日也有件礼物要送给太平侯呢。"
  王皙阳做出一脸惊喜的模样:"不知殿下有什么赏赐?"
  李越其实真想赏他个监视人,可惜不行,最主要的是他没有合适的人手:"进来吧。"
  王皙阳诧异地抬头,一眼看去,登时浑身一震,猛地站了起来。门口跨进来的人已经深深拜下去:"无风参见大王子。"
  王皙阳急道:"快起来,快起来!"也顾不上什么仪态,就想冲过去。李越却跨前一步挡住了他:"太平侯,本王这礼物就送到此为止,太平侯看见就行了。"洛无风这人机灵得很,可不能让他们接触。李越的目的主要是再提醒一下洛氏兄妹在王皙阳心里的份量,所以让王皙阳看一眼,知道洛无风平安无事就行了。当然,看在王皙阳过生日的份上,也算给他个安慰吧。
  王皙阳满脸失望:"殿下,容皙阳与他说句话可好?"
  李越摇摇头:"本王这礼物就送到这里,太平侯不要太贪心了。"王皙阳花样那么多,防不胜防啊。
  洛无风满眼含泪,深深叩头:"无风恭祝大王子福寿康强。"站起身来转身便走。他来的时候李越已经警告过他,多说一句话,洛淇身上就得少点东西。尽管他也有千言万语要跟王皙阳说,可是想想妹妹,也只能说一句祝寿的话就走。
  王皙阳眼巴巴看着洛无风出去,眼泪已经冲到眼眶里。李越干咳一声:"太平侯,本王还有事,要先走了。太平侯若是安分守己,开禁之后自然可以去本王府上看看。"
  王皙阳忍泪道:"多谢殿下。皙阳恭送殿下。"说完这几句,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就着他躬身行礼的姿势,一滴滴落在衣襟上。
  李越看他真情流露,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暗暗叹了口气,转身出了门。洛无风已经上了马车,重新戴了脚镣,马车旁边却多了个人,李越认得是今早跟着铁骥出门的侍卫,心里微微一紧:"什么事?"
  那侍卫凑上来低声道:"殿下,属下今日跟……那人出去,地方倒是找到了,但……不知有没有错。"
  李越眉头一皱:"什么叫找到了还不知有没有错?"
  "那地方……是三王爷府后门。"

端宁王府
  三王爷的府第端宁王府座落城南,深宅大院,幽静安宁。三王爷据说是老皇帝最喜欢的儿子,只是自幼身体羸弱,所以没有继位的资本。他好静怕吵,成年后开府建第,也沿袭了宫中习惯,极少上朝,不见外客,府中多植花木,却不养鸟雀,为的便是怕鸟鸣喧闹。王府里的下人个个软靴轻衣,低声细语,尤其是午后一个时辰,连喘气都得放得轻而又轻,唯恐吵到三王爷午睡。不过这都是三四天以前的事了,现在么……
  "王爷……"三王爷的贴身小厮阿平几乎是用气音在发声,同时满脸的苦相,似乎马上要哭了出来。三王爷最恨的就是被人吵到午睡,为什么这样的事偏偏要他来做?
  啪!一只上好的官窑茶杯飞了出来摔得粉碎,伴随着三王爷愤怒的声音:"又是什么事!"
  阿平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想像那铡刀已经贴在了脖子后面:"王爷,那,那,摄政王殿下又来了。"
  屋子里一下没有了声音,片刻之后,三王爷衣冠整齐地掀开纱帐:"人在哪里?"
  阿平哭丧着脸:"又在园子里到处转呢,小人实在拦不住。"
  三王爷眉头紧皱,半晌一振衣,大步往园子里走去。阿平垮着脸跟在后面,心里暗暗的骂。这摄政王以前是从不到端宁王府里来的,这几天却不知怎么了,第一天来说是来看暮雨的,可是暮雨自他的摄政王府出来以后三王爷就赏了他一笔银子让他回家乡去了,结果暮雨没见着摄政王却不走了,就在园子里逛了一圈;第二天又来了,说是这园子不错再来看看,你说这大冬天的有什么好看,再说他的摄政王府修建时那是花了无数银子,比端宁王府豪华多了,干什么放着自己的园子不逛跑到端宁王府来?好,前两天逛了还不够,今天又来了,连三王爷也不见,径直就往园子里去了。王府里都是下人,哪个也不敢拦他,只好由着他逛。你说逛就逛呗,非捡午后来,每次都把三王爷从床上叫起来。一次两次也就罢了,这连着第三次,就连他这个王爷的贴身心腹,来叫王爷起身也是冒着生命危险了。
  三王爷想的远没有这么简单。自摄政王逼宫摄政以来,他称病不朝,也应个景跟摄政王送过男宠,彼此之间算是井水不犯河水。摄政王从不踏入他的端宁王府,这几天却一反常态来个没完,莫非是冲着……他一边想着一边往园子里走,远远就看见那位素来嚣张无比的摄政王一身红衣,在午后阳光下越发亮得扎眼,正带了一个贴身侍卫大模大样地逛,身后跟了一群自家的仆役侍卫,既不敢阻止他,也不能真个放他自由自在。
  李越转头看着三王爷走过来,心里暗暗称奇。南祁皇族长相其实一般,风定羽把已故的皇上迷成那样,容貌也不过就是个清秀而已,只是胜在气质温雅,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就是风定尘这个身体,虽然修长矫健,肌肉均匀,算是素质好的,但论到五官,也就是个端正,倒是沙场征战磨砺出来的那份犷野更有吸引力,除此之外,也就乏善可陈了。李越有时候也奇怪,后宫选了那么多美人,怎么也没优生出个漂亮皇子来?不过三王爷可是个例外,虽然年纪已经三十出头,然而眉目俊雅,风度翩翩,虽然跟柳子丹等人没得比,但放在南祁皇族里,还真得算是个美男子哩。可是这么一位漂亮王爷,却至今未婚,这也就有点奇怪了。按说身为皇族,即使体弱多病,也有成打的女人愿意嫁他。而三王爷不但不婚,府中也没有纳什么姬妾。所以街头巷尾多有传说,有人说他的贴身小厮样貌清俊,府里仆役也很有几个美人,只怕也是个爱男风的。不过李越不这么认为。据他这几天的观察,三王爷对贴身小厮也好,对其他仆役也好,并没有什么兴趣,恐怕压根就是用来遮人耳目的。这其中肯定有秘密,只是眼前还查不出来而已。
  三王爷走到李越面前,已经有点气喘,拱手行礼:"歆宁见过殿下。"歆宁是他的名字,因为先天不足,所以名字和封号里都有个宁字,取个吉利之意。
  李越笑眯眯地一抬手:"王爷不必客气。其实本王自己在花园里逛逛就好,不必非劳动三王爷过来相陪。"
  三王爷忍着气道:"殿下虽体恤,歆宁岂敢自矜失礼?不知殿下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李越转头四顾,答非所问:"三王爷这府中有多少侍卫?"
  三王爷怔了怔,只好回答:"十数人。殿下放心,歆宁绝不敢逾矩的。"本朝法规,亲王私人侍卫不得超过二十人,否则可以私藏甲兵论罪。当年跟前任皇帝争王位的皇子中有一个就是因私卫过多被拿住把柄以反罪论处的。
  李越四处望望,别有深意地一笑:"只怕不止十数人吧?本王看这园子安排成这样子,怎么也得有将近三十人才守得牢。"
  三王爷眉头不能控制地一跳,微微沉下脸:"殿下,这话可是轻易说不得的。小王可顶不起这么大的罪名。"
  李越微笑不语,目光四处游移,每掠一处,三王爷的心跳就不能自主地快上一分。他身体本来羸弱,心跳过快便有些气喘,脸色也微微苍白。李越看他这副样子,笑了笑道:"三王爷身体似乎又不适了?那本王便告辞了,明日有空闲再来拜访。"
  三王爷勉强道:"歆宁送殿下。"
  李越摇摇手,目光仿佛还恋恋不舍地在花园里打转:"三王爷这园子盖得真不错,本王下次再来,可要好好逛一逛才是。"
  阿平在肚里暗暗嘀咕:"来逛了几天了,还说没好好逛?那要是好好逛,难道要把我们王府翻一遍不成?"当然这话他只敢在肚里念叨,没胆子说出来。眼见摄政王终于离开,坐着那辆火红车篷的马车离去,只觉身边的主子摇摇欲倒,扶着自己肩头的手没半分力气,连忙道:"王爷,快进屋去休息吧,这人可算走了。"
  三王爷摇摇头:"叫厨房去做一盒玉版糕,就是皇上最喜欢吃的那种。"
  阿平茫然道:"做糕?皇上胃口不好,午后就不能吃这些又甜又粘的东西了,这不是王爷说过的吗?"
  三王爷眉头一皱:"叫你去就去,哪里这许多废话?"他一激动就气喘,阿平眼见他脸色又苍白一分,哪还敢多说一句,立刻飞奔而去。
  这玉版糕是用糯米和以糖、油蒸成,夹上各种果脯,糕面雪白如玉版,夹起来两端轻颤,肥甜适口,是小皇帝极喜欢的一种零食。只是糯米难以消化,太后从不许他在晚上食用。玉版糕街上也有出售,但都没三王爷府里的厨子做得好,所以三王爷时常做了送进宫去,这也是常事,只是在午后送,却还是头一回。
  玉版糕做起来也要费些时间。好在因小皇帝喜欢食用,端宁王府里的厨子时常备着材料,蒸了半个时辰便出了锅。阿平拿着做好的热糕又飞奔回去让主子瞧瞧。三王爷看了看,指着桌上一个红木食盒道:"用这个装了,送进宫去。"

  "三王爷往宫里送了东西?"
  "是。说是送了玉版糕。"
  "玉版糕?"李越笑笑,"给皇上送的?"
  "是。"莫愁点头,"三王爷往宫里送东西也是常事,不过今天殿下前脚走他后脚就送东西进宫,只怕……"
  周醒精神一振:"殿下,看来铁骥并没有记错,三王爷府里一定有鬼!"
  李越轻轻笑笑:"就凭他府里多的那十个人,也知道他藏了东西。"
  莫愁奇道:"殿下怎么知道他府里多了十个人?"
  周醒叹服道:"殿下已经把他们的藏身之处都算出来了。"
  莫愁听得更是茫然,想不出为什么殿下去了几趟端宁王府,就能把他府里多了什么人算出来。但是她素来知道不能多嘴的道理,李越既然不说,她也就不刨根问底了。
  田七一直在旁边没说话,这时忽然开口:"殿下,既然拿得准人就在端宁王府内,我们为何不索性进去拿人呢?到时证据确凿,三王爷还有什么话说?"他自陆州回来一直在养伤,最近伤势虽然好了,但情绪一直有些低落。李越知道他眼看着自己弟兄死在眼前无能为力的痛苦,一直由着他去。
  李越笑着摇了摇头:"不行。到时搜出人来,三王爷虽然没有什么好说,可铁骊也就难逃一死了。"
  田七讶然道:"难道殿下还真要留他一条活路?"
  李越笑道:"不留着他,谁去跟韩扬找麻烦呢?"
  田七低头不语,脸上表情有些古怪。他最近一直别扭,李越也没在意:"我连去三天,韩扬也该沉不住气了。加派人手盯住了,一旦他们转移人出府,立刻动手,让铁骊逃了就行。切记不要露了身份。韩扬手下那些侍卫身手不弱,叫大家小心,安全第一。"他只顾交待,没注意田七微微偏头又看了他一眼,神情越发有些奇怪了。
  莫愁蹙眉道:"都说三王爷不理朝政,现在也跟太后合在一起,殿下总得想个法子办了他才是。"
  李越思索一下:"三王爷那身体确实不好,我看他顶多也就是替太后打个遮掩什么的,做不出什么大动静来。先不忙着动他,免得打草惊蛇。"三王爷那样子像是先天性心脏病,嘴唇微微有些发紫,一激动就气喘,就是不动他,寿命也不会长。幸好是皇家,整天里好医好药养着,若是普通人家,只怕还活不到三十岁呢。
  "对了,"莫愁忽然想起件事来,"早上殿下叫我准备的东西都弄好了,已经叫人送到殿下房里去了,殿下要那些东西做什么?"
  李越经她这么一说,一下子想起这几天来都挂心的一件重要事:"没什么,都散了吧。子丹哪里去了?"
  "安定侯这几天都在自己房里读书。"
  "哦……"李越想想这几天忙得要命,晚上都没练字,难怪柳子丹没事可做只好在自己房里看书了,"这样,晚上你传我的话,让他到书房里等我,若过了一盏茶时分我还没去,那就是今晚没时间,叫他回自己房里不用再等了。"
  莫愁莫名其妙:"殿下这是做什么?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李越笑笑:"去不去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莫愁皱眉道:"殿下这是什么话,若殿下要去书房,那茶水宵夜都要准备的。"
  李越想想:"不用准备了。"反正也不会去。
  莫愁更加奇怪:"那就是不去了?还要安定侯等什么?"
  李越咳嗽一声:"叫你传话传就是了,女孩子这般唠叨可怎么得了。"
  莫愁脸上一红,佯嗔道:"殿下又来取笑人了,我们传话就是了,反正被晾的又不是我们!"一边转身出去一边嘀咕道,"安定侯若是等不到殿下,可是空欢喜一场了。"

  柳子丹果然是空欢喜一场。他住在摄政王府中其实无所事事,只有每天教李越练字才觉得有点事情做。这几天李越先是忙着给铁骥治伤,接着又是王皙阳生辰,然后就是往端宁王府跑,那奏折都积到晚上批,哪里还有什么时间练字。他知道自己在王府里身份尴尬,又在服丧,也不出去招人讨厌,李越不叫他,他就足不出户,所以说来他已经有两三天没有见到李越了。若是从前,摄政王不召他那是巴不得的事,可是这几天不见,居然心里就空落落的,没情没绪。今晚听了莫愁传话,说不欢喜是假的,可是在书房等了一个时辰也不见李越的身影,那一腔欢喜全变了寥落,更加伤人。若是平日也就算了,可今日正是他十八岁生辰。男子十八岁行冠礼,就算是正式成年了。这个日子,便是普通百姓也要庆贺一番,若家中有读书之人,礼节就更正式,要由最亲近之人为之束发戴冠,以示成年。若是从前他还在西定王宫中,自然是由父皇亲手为自己戴冠,那时情境又该如何温馨?可怜如今父皇已去,多半还是被兄长所害,自己孤身一人流落在外,真的是连最后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一念至此,愈发凄凉。袖中本带了一壶酒,想告诉李越今晚是自己生辰,与他共饮,现下也成了多余。想想王皙阳同是质子,却还有人牵挂,相形之下,不免借酒浇愁,居然把一壶酒全灌了下去,这才独自离了书房返回自己住处。
  此时夜色已深,寒风如刀,只从书房回到自己的院子,已经手脚冰凉,一壶冷酒不但不取暖,反而更添几分凉意。远远见屋中一片黑暗,柳子丹这一眶热泪终于冲了出来,又觉丢脸,大力用袖子在脸上一抹,一脚踹开了屋门,只听屋里一声笑:"怎么这么大的火气?"烛光突然亮起,只见桌上酒菜俱备,点了一圈蜡烛,围成个桃子似的形状,映出李越含笑的脸,手里还拿了个扎着丝带的盒子,对他伸出手:"生日快乐。"


情欢
  烛光摇曳,散发着温暖的微黄色,有无尽的诱惑,诱惑着渴望温暖的心如飞蛾扑火,义无反顾。柳子丹用力眨眨眼,想屏去那一层模糊的水雾。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极度担心,担心眼前这梦一般的场景在下一刻就像梦一样消散。他竟然不敢再睁开眼睛,直到一双手越过他关上身后的门,把呼啸的冷风关在门外,然后轻轻抹去他脸上未干的泪痕,微笑着说:"怎么不睁眼?吹进沙子了?"
  多么完美的理由啊!于是柳子丹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一头扎进身前温暖的怀抱,名正言顺地让压抑了不知多久的泪痛快地流了下来。
  李越在房里等了半天了。他让莫愁叫柳子丹去书房是为了有时间溜到他房间来布置一下。生日么,总要有个气氛才好。他本来很想给柳子丹弄个蛋糕,但纵然英明的摄政王以前既会用烤箱也会蛋糕裱花,无奈没有奶油就一切免谈。最后只好用鸡蛋白糖食用油和面烤了个又厚又圆的饼,然后用雪白的山药泥在上面铺了一层权充雪地背景,又叫厨子想办法在上面拼出一枝梅花来。别说,摄政王府的厨子手艺还真不错,用了一堆各色果脯又切又摆又捏又插,最后还真弄出一树红梅花来,远看颇有点中国写意画的意思。至于近看么——李越理直气壮——反正最后是要吃掉的。
  炒了几个柳子丹爱吃的菜,备一壶酒,还不忘叮嘱厨房今晚给柳子丹送的晚餐减半,免得他吃太多浪费了烛光生日餐。再找十八根细的红蜡烛——开玩笑,太粗了摆一桌子像什么样子——围成一个心形。最后找个盒子把那条腰带装起来,再打个蝴蝶结。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结果一等也不来,两等也不来,眼看着菜都要凉了,李越都已经准备出去找人了,柳子丹终于一脚踹开了门。这是一个绝对不符合他平日形象的动作,于是李越立刻明白,柳子丹被人在书房放了鸽子,怒了!于是本来还想吓他一跳的节目立刻收场,直接点上蜡烛,把那句准备最后说的话提到最前面——生日快乐!现在看来,这句话的效果可不是一般的不错哩。
  李越一边轻轻搂着柳子丹拍抚,一边无奈地想。看柳子丹那么清冷的模样,居然这么能哭啊!
  不知过了多久,李越担心自己的衣裳都被哭透的时候,终于胸前传来柳子丹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我在书房等了很久,还以为今天又看不到你了。"
  "怎么会。"李越只求他不哭,讨好地把盒子送到他眼前,"今天可是我们安定侯的生辰,我怎么敢怠慢?"
  柳子丹从他怀里抬起头来:"送给,我的?"
  "当然。看看喜不喜欢?"
  柳子丹小心地把丝带拆下,打开盒子,一时怔住了。良久才轻轻伸出手抚摸那微凉的玉石:"腰带……"
  "不喜欢吗?"李越有点心虚。千选万选选了件人家不喜欢的东西,这才糟糕哩!
  微笑逐渐浮上唇畔:"你给我系上。"结衣束带,宽衣解带,小小一根腰带却是最亲密的物件,这个人到底知不知道啊?由他亲手为自己结上,再……亲手解下……
  李越把腰带取出来,柳子丹已经张开手站好。他本来束了一条普通的素白腰带,李越一解开,衣襟就有些散了,露出里面薄薄的中衣,还有半段修长的颈项。李越伸开手臂绕过他身子,把腰带为他围上,觉得手下的腰肢细瘦如柳,几乎不敢束得太紧。柳子丹低头抚摸着腰带,一片红晕浅浅浮上耳后,忽然说:"你知道么?今日本该是我的加冠之礼。"
  "加冠?"李越想男子不是应该二十加冠吗?也许这里不一样。不过,柳子丹头上明明戴着发冠啊。而且王皙阳比他小一岁,头上不也已经戴冠了么?
  柳子丹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脸上泪痕半干,眼睛湿润:"这是少年冠,十二岁时由师长戴上,表示已经不再是孩子了。你戴的那种,才是十八岁成年时戴的。"
  李越摸摸自己头上的发冠:"有什么区别么?"
  "有。少年冠多用金银花叶装饰,寓意少年如新发花叶,生意蓬勃。成年后所戴的冠形状朴素,较少花饰,份量也重些。"
  "哦。"李越想不到会讨论起这个来,"那这成年加冠,该由谁来成礼?"
  柳子丹没有回答,脸上露出回忆的神情:"我十二岁那年,母妃还是得宠之时,父皇专门在文成殿为我行礼,由太傅加冠。那冠还是母妃亲自设计的式样……后来母妃过世,我也舍不得再戴,一直收在箱子里……那时父皇还说,等我满十八岁时,他要在朝堂之上为我加冠……"
  李越不自觉地伸手搂住他,柳子丹把头靠在他肩上:"你为我加冠吧。"
  李越一愣:"不是由长辈吗?"他是比柳子丹大十二岁,但是,总不能把他跟柳治平相提并论吧?
  柳子丹摇摇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不。少年冠必须由师长成礼,寓意由此得到师长的鼓励和传授,将来学有所成。成年加冠不必定是长辈,主要是……最亲近的人。"
  李越怔了怔,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柳子丹抬头看着他,重复了一遍:"最亲近的人。"
  李越很近地看着他,看着他倚在自己肩上,泪水洗过的脸颊宛如一块白玉,湿漉漉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宛如两池春水,温柔清澈,比之平日里更多了几分风情。耳根那一小片胭脂色已经浮到脸颊上,蒸起一种奇异的混合了酒香的芳馨之气,氤氤氲氲,不知从何而来,萦绕不去。李越目不转睛地看着,低声说:"你喝酒了?"手却不听使唤地伸上去,拔掉了束发的簪子。装饰着银叶的发冠被摘下,乌黑的长发如水一般洒落肩头。再伸手摘下自己的发冠,头发也披落下来,与柳子丹的纠缠在一起。
  李越掬起那微凉的长发:"转过身去。"
  柳子丹抬头看着他:"我不。"
  李越无奈:"你不转过身去,我怎么给你梳头戴冠?"
  柳子丹固执地不动:"就这样梳,我要看着你。"
  李越无奈又宠溺地叹气,左右看看找不到梳子,只好用手指梳拢那大片丝绸般滑顺的长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挽起来,插上簪子,再压上发冠。平时都是莫愁侍候他梳头,现在既不熟练,又担心扯痛了柳子丹,笨手笨脚忙活了半天,还是有好几缕头发散在外面,垂拂在柳子丹颈后颊边。李越用手指去拢,指尖划过柳子丹面颊,柳子丹身子一震,突然伸手抓住他的手,仰起脸凝视着他。
  李越只觉柳子丹的眼睛里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奔涌而出,每一个字都好似一滴水,汇聚起来便是一片海洋。他用最后一点理智提醒自己——柳子丹喝酒了,是不是醉了才这么大胆?就在此时,柳子丹握着他的手紧了紧,轻轻吐出一个字:"越……"
  一个字,宛如油浇在火上,轰的一声烧起半天高。这是最明白不过的邀请。柳子丹叫的不是殿下,他要的不是风定尘,而是李越,是这个以不可思议的方式穿越时空却又实实在在地站在他面前的灵魂!
  刚系上去的腰带又被那双手解开了,本来就压得不牢的发冠滚落在地,伴随着一件件抛落的衣裳。
  烛光带着温暖的淡黄色,涂满柳子丹修长的身躯,如同象牙雕成的。李越一分一寸细致地亲吻,从眉眼到双唇,从耳后到胸前,从腰侧到肚脐,还没移到腿间,柳子丹已经深深浅浅地喘息,腰也不自觉地拱了起来。李越低声笑着,毫不犹豫地低头一口含住了他,温柔地爱抚起来。
  柳子丹惊呼一声,伸手抓住李越的头发,颤抖着握紧用力拉。李越被他拉得头皮生疼,只好抬起头来亲亲他:"怎么了?不喜欢?"
  柳子丹紧贴着他,喘息不定:"不……不要……"他不是要让李越为他这么做,这种事,他也曾经为从前的摄政王做过,做的时候,只有无尽的屈辱。他不要李越这么做,他只想把自己给出去,完全的给出去,不要一丝保留。
  李越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好搂着他频频亲吻。柳子丹更急了,拉着他的手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往自己身后探去。
  李越怔了一怔,突然明白他的心思,胸口顿时一热,反手抓住他的手,把人紧紧搂在怀里,狂风暴雨般吻了下去。直到吻得柳子丹透不过气来才放开,在他耳边低声笑:"小傻瓜,这没什么的。"
  柳子丹茫然不解,睁大眼睛看着李越,胸口起伏,喘息未定。李越看他不知所措的模样,心里不禁又是一热,俯头含住他胸前粉红的小小突起,轻轻啮咬□。柳子丹虽然早已是风定尘的禁脔,但风定尘一看到他便想到早夭的风定羽,情感扭曲之下,床第之间与其说是□,不如说是施虐。可怜柳子丹这一年多来闻床色变,今日自献,实在已经是鼓起了最大的勇气,还要借酒壮胆。此时人在心上人怀中,方才头一次知道所谓床第之欢是什么意思。敏感的身体被李越一再拨弄,压抑不住的呻吟脱口而出,自己也觉得有些羞怯。李越低声笑着,手探到他腿间轻轻抚弄那已经精神起来的小东西。他带着薄茧的手指在粉色的柱体上滑动,几乎是每一下都能引发柳子丹一阵颤栗,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依照本能扭动身体去迎合。李越知道他其实还什么都不明白,心里越发又怜又爱,忽然用指腹在他湿润的顶端擦了一下,柳子丹身子一抖,腰猛地弓了起来,李越的手却突然压住了根部,把他的一次□生生压了下去。柳子丹像条离了水的鱼一般翻腾着,几乎哭了出来。李越亲亲他,柔声道:"别着急,慢一点好不好?"
  柳子丹根本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伸手迷乱地去抓他:"越,越,我要……"他还不习惯表达这种强烈的需要,抓住李越肩头不住抽噎。
  李越只是想适当控制一下,尽量延长柳子丹的快感,但柳子丹却是对快感没有半点抵抗力,李越这一延迟,他已经难受得哭了出来。李越心里酸软,放开手柔声说:"别急,这就给你,全都给你。"柳子丹茫然看着他,还没完全明白过来,李越已经再次埋头下去含住了他。这一次的动作加快了许多。柳子丹一恍神之间,尖锐的快感已经从腹下顺着脊背直窜头顶,逼出他一声尖叫,柔韧的身体如同弓弦般绷紧,转眼又软了下来。柳子丹恍恍惚惚感觉腿被分了开来,一根手指沾着些滑腻的液体探到身后,温柔地往里挤。模糊地似乎有种很不愉快的记忆想浮上来,但还沉浸在□余韵里的身体没有抵抗的意识,由着它顺利的滑了进去。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轻柔地逗弄敏感的内壁,不急不缓,把那层还没露头的阴影全驱了开去。柳子丹低低地呻吟着,不知那几根手指碰到了什么地方,电流刹时传遍全身,身体本能地一个弹跳,立刻听到一声抽气。
  李越忍得辛苦之极。这样活色生香的美人躺在身下任君采撷,就是圣人也忍不住,偏偏柳子丹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对所有的感觉都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无疑便是火上浇油。抽出手指,他沉下身体,尽量控制着慢慢挤进柳子丹的体内。滚热湿润的地方欲拒还迎,柳子丹本能地绷紧了身体,手指颤抖着抓住他的手臂,低声呻吟。
  李越慢慢地,一寸一寸地进入。细微的痛楚唤回了柳子丹的神智。胸前一滴微热,是身上人忍耐的汗水。柳子丹贪婪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吸了口气,忽然把身体向上一拱,将李越完全容纳了进去。
  李越只觉得那温热的地方如同一张小嘴,几乎是狠狠地□了一口。一股热浪直冲头顶,理智一刹那抛到九霄云外,他紧扣住柳子丹的腰,纵横驰骋。
  柳子丹的呻吟声支离破碎。身上人那有力的冲刺几乎每一下都顶在他最敏感的地方。腰几乎被折了起来,他却感觉不到痛楚,全部的神智都被那人操纵着,带着他不停地向高峰攀登。强烈到尖锐的快感如同海涛,一波强似一波。他不知道自己的呻吟已经变了调,近似于哭叫。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在本能地热烈地迎合着。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始终大睁着,沉迷于身上人狂野强悍的表情。他什么也不知道,他的全副心神都只知道一个事实:在他身体里的人,是李越!
  这是灵魂与□双重的□,些微的痛楚夹杂在强烈的快感之中反而更为刺激。柳子丹在李越的冲刺中纵情地哭泣嘶喊,无比满足。心里空着的部分被填满了,冰冷的部分被暖热了,僵死的部分被激活了,他迷乱地摇着头,双腿紧紧地夹着李越的腰,恨不得把他全吞进自己身体里去,结为一体,永不分开。眼前一道白光灿烂无比,他第一次在被人进入的时候达到了□。
  李越只觉得包含着自己的地方一阵收缩,快感如同熔岩,滚滚而来。他想撤出来,柳子丹却哭着用力夹紧了他,两手死死抱着他肩头,让他尽数喷洒在他体内最深处……
  房内有一刻只听得到断续的喘息。李越慢慢撑起身体,一动,身下的人就一颤。李越心里一紧,尽量缓慢地退出来,柳子丹却抬手搂住他脖子:"别走。"
  李越吻着他汗湿的圆润肩头:"我去打水给你洗一洗。"今天晚上的事他谁也没告诉,恐怕莫愁不一定会给他准备洗澡水。
  柳子丹身体已经软得没有一丝力气,手却仍然不放:"不要。"
  李越哄他:"我马上就回来。不洗干净,明天会拉肚子。"
  柳子丹无力地摇摇头,话都懒得说,只是抱住李越不放。李越无奈,只好翻个身,把他抱到自己身上,拉过被子盖住,双手轻轻按摩他的腰背:"伤到没有?"实在是禁欲太久了,一放开就有点控制不住,照柳子丹这个身体,明天可能要起不了床了。
  柳子丹的脸一下红到耳根,半天才极轻微地摇了摇头,把脸贴到李越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只觉心里满满的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溢了出来。
  李越抱着他轻轻拍抚,耳边听着他的呼吸声慢慢变得悠长缓慢,嘴角也不由浮上一丝微笑,轻手轻脚把他抱到床上,起身披了件衣裳。他还得去厨房提水给柳子丹洗澡呢。唉,做个好情人,实在是有够辛苦。

矛盾
  莫愁一脚跨进王府的小厨房:"一份鸡丝肉粥,四样小菜,要有酸的,不要辣。"
  小厨房的掌勺刘厨子嘿嘿笑:"姑娘要吃?还要酸的?"
  莫愁冷冷一笑:"刘厨子,我看你是做得太久了!"
  刘厨子想不到一句玩笑话惹来莫愁翻脸,赶紧敛了笑:"小的糊涂,马上就做,马上就做。"
  莫愁余怒未休:"都听好了,再有这样成日不务正业嘻皮笑脸的,马上给我滚出王府!王爷不养闲人!做好了,赶快送到安定侯屋里去!"
  莫愁在王府中虽是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位置,但素来温和,做得久的仆役与她熟稔,有时也会玩笑两句,从未见她发过这般大的脾气,当下个个噤若寒蝉,直待莫愁转身出了厨房,刘厨子才吐了吐舌头道:"妈呀,不知谁戳到了老虎屁股,发这般大的脾气,连带我受气。"
  虽是小厨房,人手却也不少,其中有个把灵透的便笑道:"刘师傅,你还是少说为妙。什么受连带,分明是你自己招的。"
  刘厨子莫名其妙道:"怎么怪我?"
  旁人笑道:"怎么不怪你?莫愁姑娘心仪王爷那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安定侯受宠,你却拿她玩笑,岂不是自讨没趣?"
  刘厨子不解道:"从前西园里的公子们受宠的多了,也没见莫愁姑娘怎样啊?"
  先前人笑道:"这可不一样。当时王爷枕边人多,哪个也不当回事。如今西园已散,你不听街上人人谈论,想知道谁有这么大本事,能让王爷遣散西园……"话犹未了,旁边怕事的已经道:"莫再说了,没听姑娘说,再要嘻皮笑脸,就要赶了出去。你们若再多话,我们可要走开了。"
  刘厨子张开了口半日合不上。他本是乡下人,虽是在京城里呆了多年,却是日日都在灶台上转。手艺虽好,却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昨日刚刚做个了什么糕,王爷颇为欢喜,还让姑娘赏了他,心里高兴,今日才敢开这玩笑,不想一句话捅了马蜂窝,平白自找没趣。饶是他想破了头,也不明白到底是哪里惹到了莫愁。
  莫愁出了厨房,也知道他们必定在背后议论,只是那一股说不上是酸是苦的滋味直在胸中翻搅,也顾不得了,怒冲冲的便往后走。转过长廊,迎头跟人撞在一起,只觉如同撞在一堵墙上,哎哟一声险些没跌了回去,抬头一看,登时如火上浇油,怒道:"怎么是你?谁许你出来的?"
  跟她撞作一团的正是铁骥。若是平日,铁骥自能闪开,只是他有伤未愈,莫愁又走得急,虽然听到脚步声,却是没能及时让开,重重撞在一起。他胸口有大片烧烙之伤,莫愁一头正正撞上,痛得几乎闭过气去,虽听到莫愁怒声斥责,一时却回不过气来答话。
  莫愁只道他故意不答,心中更怒!她本来厌恶铁骥的北骁人身份,如今见他背信在前,又厚颜求救在后,更加看不顺眼,若不是李越嘱咐,便要任他自生自灭。现下虽是饮食医药俱全,却是送了就走,绝不多加理睬,弄得铁骥除了那日与李越谈了片刻,后来在马车中去寻找地牢又与侍卫说过只言片语之外,这几日竟然连一句话也没机会出口。
  铁骥心中也是担忧。虽说李越答应救人,但他自知身为北骁人,又曾对李越出尔反尔,李越纵不计较,他手下的侍卫侍女们自是对他深恶痛绝,若要力阻相救铁骊,也是情理中事。前日他躺在马车中找到了地方,当时只听赶车侍卫甚为惊讶,虽想起来看看,却是浑身无力,又被人拉了回来,从头至尾也不知那是什么地方。这几日李越没来见他,走动的人也就是莫愁带几个侍卫,对他都是视如不见,除了叫他吃药吃饭,没有半个多余的字。所以他虽是养伤,好似坐牢,完全与外界断了联系,更不知李越究竟有否出手救人,自然心急如焚。今日好容易能爬起来,知道若要请莫愁为他传话便是白费力气,索性横了心自己出来找摄政王。恰好看守他住处的侍卫换班,再者也未想到他竟能硬挣着起身,居然被他溜了出来,勉强走到前面,正好撞上了莫愁。
  莫愁一见他不答,身后又没有别人,立刻明白他是溜出来的,登时双眉倒竖,喝道:"来人!"这里离铁骥住的地方其实不远,看守院子的两名侍卫刚刚换上岗来,还不知所以,听了声音立刻便有一人过来,一见铁骥,不由一怔。莫愁怒道:"你们都是死人?竟然让他这样随便乱走?王爷不在,都想反了是不是?"
  铁骥这时才缓过气来,勉强开口道:"姑娘——"一句话没说完,那侍卫已经一脚踹在他膝弯处,将他按倒在地上。他只道铁骥要逃跑,下手可没容情,铁骥身上伤势未愈,又是猝不及防,一头栽倒在地,下半句话也憋了回去。
  莫愁冷冷道:"你们两个玩忽职守,换了班自己去刑房领罚!这个人带回去,上了脚镣!我看王爷是太心软了。"
  铁骥被人像拖死狗一般拖起来,双手抱住了廊柱,哑声道:"姑娘,我不是要逃走……"一句话未完,那侍卫反手切在他手腕上,喀一声卸了他手腕。铁骥一颤,强忍住不曾叫出声来,可是那句话也没法再说完,只有尽力扭头看着莫愁。
  莫愁到底不是心硬如铁之人,听到那喀的一声轻响,心里也不由一紧,脱口道:"让他说完。"
  铁骥苦笑道:"多谢姑娘。我不是要逃走,只想见见王爷。"
  不说还好,这一说,莫愁又是怒从心头起:"见王爷做什么?想骗王爷再替你去救你主子?你倒是有什么好处到王爷身上?"
  铁骥哑然,低下了头,心里一片说不出的苦涩。草原上的铮铮男儿,最怕的就是受恩不还,所以他才拼了命的要救铁骊。可是欠了李越的,他又拿什么来还?
  莫愁看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一片黯然,明明是打断了骨头也不吭一声的硬汉子,现在却是全然无助的样子,心里不觉软了软,表面上却不愿表现出来,冷着脸道:"带他回房!再让他跑出来,你们两个小心些!"
  铁骥挣扎着不肯走,急道:"姑娘,请你让我见见王爷!"
  莫愁沉着脸道:"王爷不在。"
  铁骥无言以对,无力地松开手,任侍卫拖走。莫愁沉着脸看了一会,到底还是跟了上去,冷冷地道:"王爷下朝我自然会告诉他,他若愿意见你自然就见了。你若再乱跑,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铁骥感激地看她一眼:"多谢姑娘。"心里明白这女子其实也是嘴硬心软罢了。
  莫愁嗤了一声:"多谢什么,谢我打断你的腿?"向侍卫道,"戴上脚镣,再让他跑出来,你的脑袋就别要了!"
  侍卫连忙点头,拖着铁骥去了,莫愁一回头,猛然见田七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不由吓了一跳,嗔道:"你怎么悄没声息的,不怕吓死了人?"
  田七脸色阴郁,半晌才道:"你以前从未因殿下的床闱之事发怒。"
  莫愁怔了一怔,道:"以前不一样……"
  田七截口道:"有什么不一样?"
  莫愁哼了一声,没有说话。田七径自接下去:"以前西园之中雨露均沾,你只替十弟抱不平。现在柳子丹专宠,你就看不惯了?"
  莫愁窒了一窒,被说中了心事,不觉微有些恼怒:"这是你该说的话么?"
  摄政王身边的十二铁骑出身各自不同。田七本是莫愁府上家丁之子,自幼便学些拳脚陪着这位小小姐玩耍,虽说是尊卑有别,幼年之时倒还没有多少上下观念,长大之后为着这少年交情,关系也就不同于一般主仆。后来风定尘满门或诛或流,莫家以友戚连坐,男子一概流放,几个女眷虽说不曾流放,但家财尽皆抄没,富贵中人流落到贫民巷中度日,其凄惨可想而知。田七流放军中,随了风定尘四处拼杀,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交情,虽是侍卫之名,却与一般下人有天壤之别。风定尘平定东、西二国挥师回京,便遣田七在破旧民房中找到了艰苦度日的莫愁。故而莫愁与田七之间说是旧主,又比平常不同,甚至还有几分兄妹之情。田七对她言语之间也稍稍随意些,但似今日这般一针见血,地还从未有过。莫愁也是有些恼羞成怒,这才端出主人的架子来。
  田七自己也怔了怔,面上神情顿时起了变化,喃喃道:"不错,这本不是我该说的话……"
  莫愁见他神情古怪,自觉言语太过了。她家中父兄俱已死于流所,母亲姊妹也在八年的饥寒日子中陆续离世,满门上下几十口,如今只余她和田七二人,自然另有一种亲切。当下道:"是我说得过了,只是你这般说话,若是被殿下听到可就不妥了。"
  田七低着头,也不知听到了没有,只是满脸苦苦思索的神情,口中喃喃自语:"你也变了,我也变了……"
  莫愁诧异道:"什么你变我变的?你到底在说些什么?自从陆州回来你便古古怪怪,到底是怎么了?"
  田七恍若未闻,只是低着头慢慢往外走,口中道:"殿下该散朝了,我去接他。"
  莫愁追上一步道:"不是有周醒么?你去做什么?"自从陆州回来,田七的伤还未痊愈,李越一直没派他做任何事,就是养伤。
  田七也不回答,径自去了。莫愁真是莫名其妙,呆了一会想起屋子里还有一个等着见王爷的,不由抬头看了看天色,喃喃道:"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没回来?"
  这个时候,英元殿已经散朝了,但田七赶到殿外的时候,周醒还守着马车等在殿外,并不见李越的影子。看见他来,周醒一怔,脸上立见喜色:"你怎么来了?"
  田七笑了笑,眼睛四下搜索:"殿下呢?"
  周醒指指英元殿后:"和康主事在文阁谈话呢。"
  田七哦了一声,也不说话,只拿眼上下端详周醒。周醒被他盯得有些发毛,道:"七哥,你在看什么?"
  田七若有所思,道:"你现在对殿下,似乎不如以往那般惧怕了。"
  周醒本是军中的军奴,是风定尘当上羽骑将军后才收到的人,年纪既小,跟随风定尘又晚,对风定尘始终畏惧有加,初到风定尘身边时曾经语不成句,后来年纪渐长才好些,但畏惧之心仍然不去。此时田七这么一说,周醒怔了片刻,才道:"这……殿下如今……我……"竟不知如何措辞。
  田七紧盯着他,道:"你也觉得殿下如今变了?"
  周醒思索道:"殿下这些时候脾气确是温和许多,或者是因为安定侯?"
  田七低声道:"殿下脾气改变之时,安定侯可不在身边……"
  他声音极低,周醒离得虽近,也未听清,疑惑道:"什么身边?"
  田七脸色又复阴郁,道:"没什么,只是我觉得,殿下脾气温和,恐怕未必是因为安定侯。"
  周醒道:"那七哥觉得是为了什么?"
  田七道:"你觉得殿下是几时开始改变的?"
  周醒想了一会,道:"当时周中书在殿上进谏殿下的座位之时,我本以为殿下定要杀了他。现在想来,殿下那时确是与前不同了。"
  田七道:"恐怕还要早些。"
  周醒皱眉道:"还要早?那是什么时候?"
  田七不答,只道:"若照殿下从前的脾气,周凤城早死了十次八次了。还有这个铁骥,明明曾经言而无信,殿下从前是一次不忠百次不用,现在却还留着他,岂不奇怪?"
  周醒思索道:"不过殿下也自有道理。周中书确是个人才,现在不也为殿下所用了?至于铁骥……他那一手连珠箭法确实天下难寻,殿下如今身边没有多少人手,自然要招揽人才,再给他一次机会,也未尝不可。"
  田七冷笑道:"我倒觉得,殿下是越来越变心软了。"
  周醒道:"或者殿下有了安定侯,心里开心,自然不愿多杀人。"
  田七道:"不错,殿下最近确实是比从前开心得多,开心得太多了。"
  周醒看他一会,犹豫道:"七哥,难道殿下如今开心,你看着不欢喜?"
  田七怔了一怔,突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周醒别过头去不看他,轻轻道:"我跟着殿下的时候少,但也看得出来,殿下并不开心。他虽是摄政王,其实对朝政也不怎么感兴趣。说到身边人,西园里虽有那么多人,哪一个他也不放在心上。外面看是一呼百应,其实你我都知道,殿下多少是有些寂寞的。如今有了安定侯……我心里,是替殿下高兴的。"
  田七喃喃道:"你,你高兴么?你也知道,殿下从前……"
  周醒转过头来看着他,认真道:"七哥,我知道我来得晚,很多事情都不知道。我也知道你和十哥他们感情深厚……但,但我还是喜欢现在的殿下,我觉得殿下这样子才好,才过得开心,才……活得像个人。他以前,太苦了。"
  田七眼中满是矛盾之色:"……也,不只是为十弟……你不知道,唉,你究竟是来得晚,对殿下……"
  周醒凝视他:"七哥,我对殿下怎么了?"
  田七对着他认真的眼色,终于苦笑一下,喃喃道:"我,我再想想……"转过身来,摇摇晃晃地走了。

情报网
  田七和周醒这段没头没脑的对话,李越并没听到,此时他正在文阁之中,专心与工部主事康梁打擂台。
  文阁在英元殿之后,本是皇帝散朝后处理奏折的所在,因本朝皇帝年幼,朝事皆由摄政王代理,而摄政王又不愿在宫中批折,所以这文阁如今形同虚设,只是每日有人来打扫干净充个面子而已。此时文阁中连清扫的内侍宫女也被打发了开去,就只余李越和康梁两人。
  "康主事,裁军令已下十几日,节约的军饷可分配到春耕事宜中了?"
  康梁始终半躬着身子,恭谨之色无可挑剔:"已经安排妥当,这是明细册子,请殿下过目。"
  李越连接也不接:"这种东西本王不看,表面文章能看出什么?"
  康梁神色不变,躬身道:"殿下如疑下官从中渔利,大可清查工部帐册。"
  李越嗤之以鼻:"清查工部帐册?本王可没那么多工夫。工部帐册成千累万,等本王查完,你都可以寿终正寝了。"
  康梁神情终于有了变化,道:"殿下难道是一定要定下官贪墨之罪?"
  李越哼了一声:"你以为本王没有证据?"一甩手扔出一叠纸,"你看看这个。"这正是那个偷东西的小吏的供状。
  康梁捡起来看了,却只是微微一笑:"殿下若凭此定下官之罪,下官也无话可说。"
  李越看着他也笑一笑:"无话可说是么?你嘴上无话可说,心中却在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是不是?"
  康梁夷然不惧:"下官小有家业,尚可自养,供职工部以来,虽经手金银无数,但无一钱入私囊。此心此意,天地可表。"
  李越看着他,脸上笑容逐渐扩大:"不错,你就是因为没有私藏一文钱,才敢站在这里与本王顶撞,可是?"
  康梁看着他的笑容,忽然后背一股寒气直往上冒,居然再也笑不出来,勉强道:"殿下如若不信……"
  李越截断他的话:"如若不信,可以去查你的私帐,是不是?那就不必了,本王相信这宫里流出去的钱并没有入你的家产。"
  这本来是好话,可康梁听着他古怪的语调,心里却越发寒冷,道:"殿下—"
  李越再次截断他:"康主事是大商人,银钱上的事自然无不通晓,有个很有趣的说法,不知康主事听过没有?"
  康梁本能地觉得不对,但也只能问下去:"不知殿下说的是什么?下官洗耳恭听。"
  李越看着他,微微笑着,淡淡吐出两个字:"洗钱。"
  这两个字一吐出来,康梁浑身一震,竟然窒了片刻才能说得出话来:"殿下的意思,下官不明白。下官经商十数年,从未见过谁还要将银钱洗过才拿出来使用。"
  李越似笑非笑:"在火里薰黑了的银子,自然要洗干净了才能拿出来用。"
  康梁面白如纸,强笑道:"殿下真会说笑,谁家会将银子扔在火里?难道是钱庄失火了不成?"
  李越笑容一敛,冷冷道:"康梁,你无非是觉得自己为太后办事,既没有中饱私囊,又没有留下证据,想来本王奈何你不得,是么?"
  康梁不敢说话。李越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游走,最后落在他脖子上,冷冷一笑:"本王如今代皇上摄政,真要杀人,又何需什么证据!还是说,你指望太后为你出头?"
  康梁汗下如雨。他何尝不知,以摄政王之尊,要杀他一个小小的工部主事实在易如反掌,而太后只怕也不会为了他与摄政王冲突,多半是不闻不问,事后再设法找个替代他的人罢了。
  文阁之中一片死寂,康梁脸上汗水滚滚而下,终于颤声道:"殿下,殿下……下官……"
  李越看他语不成声,忽然微微一笑:"康梁,这个工部主事俸禄微薄,你家产千万,其实根本不放在眼里,为什么要耗费银钱来捐官呢?"
  康梁嗫嚅道:"下官,下官……"他不知李越是什么意思,不敢贸然回答。李越也不需要他回答,缓缓道:"士农工商,商为四民之末,地位低微。你花钱捐官,无非为了由商而士,可以提高地位罢了。不过,你用这样的方法立于朝堂之上,那些考中功名的官员,就真的看得起你了么?"
  李越这几句话,正说在康梁心上。不要说南祁,就是当今五国之中,商人的地位都是四民之末,赋税既重,官府又不扶持,便是他虽然有千万家私,只因世代经商,不必说那些士子,就是普通百姓,务农务工之人,看他也不算什么。便是他花钱捐的这个官,也只能在京城之内,不必想放到地方上去谋一个肥缺,若不是太后有用得着他的地方,所以将他调到工部手握实权,恐怕他这一辈子都只能顶着个空头衔枯坐度日了。
  李越也不看他,继续道:"如今皇上选妃,你的女儿虽然才貌双全,但这皇后之位是断然无望的了。这些入宫的女子哪一个没有身家背景,你女儿身后却是个世代经商之家,依你看,她在宫中,除了银钱之外,还能得几分助力?"
  康梁唯有苦笑。虽然说一女入宫,全家富贵,但那只不过是平民百姓的传说罢了。深宫之中勾心斗角、势力倾轧,女儿既无有力的外戚支持,一旦不能得宠,那日子就难过了。虽说他有的是钱,但这些钱用来买通宫女内侍可以,要用到皇后皇帝那里就没用了。
  李越悠然道:"现在太后还用得着你,估计几年之内她的日子还好过。不过,有朝一日你没了用处,或是太后一朝驾崩,六宫之内都由皇后做主,你看你女儿跟高家小姐或是韩家小姐关系如何?"
  康梁无话可说。高硕才为人圆滑,表面上大家还是能打个招呼的,但高家世代为相,门阀之高贵与他不可同日而语,自然攀不上交情。韩家军功卓著,虽然算不上世家,但在本朝却颇为显赫,自然也看不上他。无论这两家的姑娘谁做了皇后,自己女儿的日子都不会太好过。
  李越停下踱步,看着康梁:"你只有这一个女儿吧?自幼想必也是爱如珍宝,娇生惯养的,你难道不想女儿嫁个好丈夫,白头偕老,儿孙满堂?这深宫之中,多少女人都是无所事事,只知盼望皇上,如果能生儿养女还好,若是儿女都没有,将来就只有在无波殿过冷清日子,就是你年老之后,想让儿女养老送终,怕是也没有机会了。"
  无波殿是皇帝驾崩后留下的妃嫔们度过余生的地方,康梁虽未去过,却也能想像得出其中的生活,不由打了个冷战。他只有这一个女儿,自幼确是当做掌上明珠,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跌了,何况偌大家业,将来都是女儿的。早想过招个女婿上门,将来侍奉自己天年。何况女婿吃岳父的穿岳父的,就是纳妾娶婢,想来也有所顾忌,女儿的地位可以保证,再生上一群儿女,天伦之乐,无可比拟。他岂不知皇宫里日子难过,岂不知女儿根本不可能做皇后,无奈太后屡次暗示他送女入宫,隐隐也有为质之意。他虽然不愿意,无奈一脚已经踏入太后与摄政王之间的斗争,那便再也休想轻易脱身了。他很清楚摄政王此人秉性狠戾,只要自己帮过太后一次,这笔帐就算记下了,若是没有太后庇护,自己一个小小商人,还不是如同他手心里的蚂蚁一般,说捻便捻死了。所以他实在是骑虎难下,不得不将女儿送进宫里,这样好歹有个外戚的身份,即使摄政王知晓了他与太后的来往,多少也要有所忌讳。奇在今日听摄政王的言语,似乎是并不计较自己以前的作为,倒好像是要为自己指条明路一般,不禁有些不敢相信,心里反复思量了半晌,终于还是爱女之心占了上风,鼓起勇气道:"殿下说的是,只是下官此时一无办法,还请殿下指引一二。"这是承认了为太后办过事,并且表示了愿意脱离太后的意思。这话说出来,主动权就完全掌握在摄政王手中了。
  李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康主事头脑还是清醒的。以前的事,本王知道你也有难处,也不打算计较,今后怎样,就要看康主事自己的主意了。"
  康梁心里暗暗打鼓,摄政王不计较从前的事自然是好,但他若提出要自己反过来帮着他对付太后,那自己还是跳不出这个泥淖。
  李越看出他的心思,直截了当地说:"康主事大可放心,这趟混水,本王看你还是不进来的为好。"
  康梁一听这话,真是大喜过望,连忙道:"殿下说的是,只是下官不知如何是好,若是辞官,只怕太后那里……"
  李越笑了笑:"康主事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工部主事这个位置工作繁多,本王看你也不能胜任,不如就免职回乡吧。"
  这一免职,是由朝廷提出的,与康梁自动辞职完全不同,当然也就不会给太后落下什么把柄。康梁自然求之不得,但想想自己捐官的本意,这些年兜兜转转,又回了原地,不免有些凄凉之感。李越看在眼里,淡淡道:"士农工商,均为四民,国家缺一不可,本不该分什么高低贵贱。何况无有商人,物品不得流通,国家如同死水,还谈什么兴盛?所以商人的身份,本王看要渐渐的改一改了。"
  这一席话,字字都打在康梁心窝里,弄得他一时竟然说不出半个字来。历代以来,商人所缴的赋税乃是国库一大来源,又是他们将鱼米丝茶等各种生活所需物品来回贩运,满足百姓需要,可是他们始终被人瞧不起,所服的徭役也是极重,谁也不曾为他们说过一句话。如今摄政王这些话,竟然是将商人的地位放到了与士人齐平的位置上,这是所有商人从来不敢想的事,怎能不令康梁心潮澎湃,难以言表?
  李越看着他,缓缓道:"千百年来,商人为四民之末,此种观点,积重难返,也不是本王一句话就能改变的,还需要你们自己的努力。本王准备做两件事:第一,减轻商人的赋税;第二,允许商人成立商会,自己管理自己。你免官回乡,就去做这个商会会长吧。"
  康梁几乎是激动得不能说话。减轻赋税固然是实利,允许商人成立商会,等于允许商人集结力量自成一家,这种权力的发放更是前所未有的,其中的好处现在就连他一时也看不完到底能有多少!摄政王如果能颁布这两条法律,对于商人,这是天大的好处!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不敢想的!在这片刻之间,康梁的思绪已经飘得很远,想到了数年乃至数十年后商业兴旺,商人扬眉吐气的好光景。
  李越看着康梁脸上如痴如狂的神情,微微一笑:"康老板,康掌柜,这两条律法,你觉得如何?"
  康梁猛醒过来:"小人替天下商人,多谢殿下恩典。"两人称呼一变,这事就等于定下来了。
  康梁到底是个商人,深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摄政王如果只是想掐断太后这条钱路,大可以随便找个什么借口或将自己免职,或是干脆把自己杀了,没必要费这般周折,更没必要许下这样的条件,当下小心翼翼地道:"小人领殿下这般的恩典,不知何以为报?"
  李越哈哈大笑:"康老板真是个精明人!不错,本王确实也还有求于康老板呢。"
  康梁连忙躬身:"小人怎敢当殿下这句话,有什么事请殿下尽管吩咐。"
  李越点点头:"好,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本王就直说了。商人走遍东西南北,无论什么消息,也逃不过你们的耳目。本王只要康老板将各地的消息送给本王就行。"
  康梁一时有些不解:"殿下要的是什么消息?"
  "什么消息都要。只要商人的耳目能知道的,本王都要。康老板生意遍布全国,将来做了商会会长,本国商人都在你管辖之内,他们在本国之内听到的消息,以及去其他国家经商所听到的消息,无论大小都要向本王报告。本王要的,就是这个。"
  这是李越考虑了好几天的事情,就是他自己的情报机构。文程已经死了,目前找不到一个可以代替他的人,要说再去培养,哪里是几天能做得起来的,而且他手头根本也没有什么人可以用。与其费心费力去培养一支专业的,不如捡个现成,哪怕不够专业,至少可以马上运作起来。要说消息灵通,恐怕非商人莫属。他们走东串西,无处不到,街头巷尾,无话不听,而且作生意的人,对地方局势最关心,如果有了这支遍布天下的商人网络,什么消息拿不到?当然他们不是专业情报人员,送来的消息肯定精芜并存,要挑出有用的,多少得费点时间,而且在速度上可能不是最快的,但在目前的情况下,没有更好的选择了。韩扬对岭州守军的军务交接已经到了尾声,虽然他指示兵部一拖再拖,现在也没得可拖了,所以他必须在韩扬动身前先布下自己的网络,才能对韩扬到云州后的举动有所了解。
  康梁是个很精明的人,摄政王提出要天下消息,其中利害他自然能明白,但这件事对他来说却是有利无害的,他为什么不答应?当下爽快地道:"殿下吩咐,小人岂敢不从?"两人相视一笑,这个商人情报机构就算成立了。

旧岁将辞
  夜色如墨,冷风如刀,正是宵禁将解未解之时,街上绝无行人,只偶然有几户早起人家的窗户隐约透出一丝亮色。
  一辆泔水车自端宁王府后门驶了出来。驾辕的马吃力地拖着步子,因为那已经颇为沉重的泔水车上居然坐了五个人。除了一个在辕上驾车,居然还有四个分坐在马车四角,难怪拉起来这么费力。不知是夜风太冷还是怎么,这五个人都戴着帽子,且将帽檐拉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是这辆车虽然自端宁王府赶出来,车上人却都穿着普通的黑布
衣裳,并没有按照规矩穿王府的号衣,车辆上也没有任何端宁王府的标记。
  车轮辘辘,片刻便远离王府,拐入大街。陡然之间正前方夜空中一声弓弦崩响,赶车人仰天便倒,自车辕上滚了下来,惊得老马一声长嘶,连带着马车也晃动起来。
  马嘶声未绝,两边黑暗的屋檐之下突然蹿出几个人来,黑衣黑帽黑靴,脸上居然还用黑巾蒙面,一个个手提刀剑,二话不说,上来便砍。也亏车上这四人反应迅捷,同时反手向车下一捞,居然齐齐拽出刀剑来,登时叮叮当当打成一片。只惊得那可怜的马儿四蹄乱踏,恰好混战之中不知是谁飞起一脚,水车轰然而倒,那又臭又脏的大泔水桶盖子滚落在地,桶里居然爬出个人来。
  此时天色尚黑,大家又都是一身黑衣,黑影之中斗成一团,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不知是哪一个见桶里爬出人来,立刻便想抢上去,刚冲出一步,便被旁人生生拦住。那人似乎也想接近那桶中爬出的人,不过立刻又被旁边人死死缠上。大家乒乒乓乓打得好不热闹,人人都想抢到那桶旁边,却是人人都过不去。正打得起劲,忽听街那头马蹄声响,有人大声疾呼:"什么人在此处斗殴?"却是宵禁巡夜的军士听到动静赶了过来。虽然此时宵禁已可算过了,但竟有人刀剑械斗,自是非同小可之事。
  眼看 一群军士骑马带刀而来,火把照得街头雪亮,眼看将到眼前,一团黑衣人再也顾不上什么,呼哨一声,两边分开。一伙人拖起地上尸体向东,另一伙人向西,刹时间作鸟兽散,只留下一匹老马和翻倒的泔水桶。巡夜的军士追到近前,只听后面一人高声道:"分做两队,追!看究竟是些什么人竟敢在京城之内械斗?简直没有王法了!"这声音熟悉得很,竟然便是陆韬陆大将军!巡夜的军士皆是腾龙伏虎军中人,听了陆韬的话无不如奉纶音,大声呼喝猛追上去,竟是人人都没发现,那滚了一地的泔水桶之间,夜色之下,车辆马匹的阴影之中,还蜷缩了一个人。等到军士们追了过去,火把的亮光消失在街道拐角,大街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这个人影才站了起来,半弯着腰,贴着屋檐下,像影子一般,溶入了夜色之中……
  大街重归寂静。方才这一阵打斗,临街的住户无不把门窗关得紧而又紧,生怕惹事上身,就原有几户已亮了灯烛,此时也连忙吹灭,竟比方才还黑了些似的。一片寂静之中,只听半空中有人轻笑一声:"现在放心了?"这声音竟是从临街的屋顶上传来的,些微的月光之下,模糊可以看见几个人影,隐身在屋角之后,只露出一双双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大街。
  半晌没有动静,方才那声音又轻笑道:"还是不放心?怕他出不了城?放心,以他的精明,不愁出不了城。倒是你,在这屋檐上冻了半夜,也该回去了。"
  这次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另一个人低声道:"多谢殿下。"言语虽然简单,却满含真诚,听得出是发自肺腑。前头那人笑了一声,似乎心情极好:"好,回府!"起身之时,却又向街道另一头看了一眼,那里,陆大将军满脸正经地策马而立,正等着军士们"拿人"回来交差呢。
  "铁骊就这么溜了?"莫愁听了李越一番描述,笑得前仰后合,"也亏他们想得出,竟把他藏在泔水桶里,也不知他带了一身臭水,能跑到哪里去?"
  铁骥坐在一边,满脸尴尬。莫愁斜他一眼,故意笑得更深。铁骥无奈,只有苦笑而已。摄政王已为他做得太多,莫愁笑他两声,他又能说什么?何况这几日相处下来,他早发现莫愁根本是嘴硬心软,譬如那日他跑出院子,莫愁虽然口口声声要给他上脚镣手镣,其实也只戴了一天,莫愁第二天送药来时发现他脚腕上已被铁镣磨得发红,当即阴着脸叫侍卫给他摘了,只是嘴上还是不依不饶,又狠狠威胁了他一通。说来说去,自他再入王府,莫愁虽未给过他半分好气,饮食汤药却也是半分不曾少过,因此这几声嗤笑,实在不足道。只是西定离此已是遥远,中元更是千里迢迢,中间关防无数,铁骊孤身一人,实不知能否到达?他皇子出身,自幼也是身娇肉贵,虽然后来被迫离开北骁,身边也一直有人侍奉,几曾受过这种苦楚?何况韩扬必不肯罢休,定然要派人追缉,逃亡之路便更困难。虽说他已下定决心不再跟随铁骊,但二十几年的习惯又岂是一朝可以改变的?
  李越看他眉头紧皱,已经知道他在想什么,微微一笑:"怎么,还是不放心?"
  莫愁一撇嘴:"人家那是不放心旧主呢。要是身上没伤,说不准这一会已经跟着去了。"
  铁骥一言不发,站起身走到李越身前,忽然端端正正跪了下去,重重磕了个头:"殿下的恩典,铁骥终生不敢忘。只是铁骥身无长物,大恩无以言报,但求殿下准许铁骥跟随左右,从此鞍前马后,刀山火海,不敢稍辞。"
  这一席话说得诚挚无比,莫愁虽然时时处处挤兑他,却也听得出发自肺腑,不由得也有些感动,何况李越身边确实也缺少得力人手,铁骥又是一手好箭术,当下就想开口说话,却听李越淡淡一笑,道:"你还是为了报恩。如果这样,你跟着我或者跟着铁骥,又有什么两样?"
  铁骥一怔,李越已经起身:"莫愁,送他回房。等他伤好了,给他盘缠让他走。"
  莫愁也是一怔,急道:"殿下,我看他倒是一片真心,何不就把他留下来?"
  李越头也不回便往后走,淡淡道:"我用不着他报恩。"
  铁骥怔怔跪在地上,眼看着李越踏入中门,只要再走一步,身影便要消失,情不自禁大声喊道:"殿下!"
  李越脚步一停,却没有回头。铁骥看着他的背影,只觉一股热气从心底直冲上来,声音也微微打颤:"殿下,铁骥如今无处容身,不知殿下肯不肯收容?"
  李越停了一会没有回答,也没有动。这片刻之间,铁骥居然觉得如同过了一生那么长久。西定道中的相遇,平河城外的决堤,狱中的立誓,街头的相救……一幕一幕,闪过眼前。视线渐渐模糊,他声音不由自主地哽咽:"殿下……可肯收留铁骥?"
  屋子里有一刻寂静无声。铁骥的心忽忽悠悠飘在空中,几乎已经要沉下去的时候,蓦然一双手把他拉了起来,耳边听听李越爽朗的笑声:"赶快养好了伤,有个地方,说不定还非你不可呢!"

  "……春祭事宜大半齐备,遵减用令,一切祭献概减三成……"柳子丹坐在书房的书案后面,执着礼部上的奏折琅琅念诵。
  李越正在一边的椅子上做仰卧起坐。书房的大椅子其大无比,拿来坐实在是有点浪费,拿来做锻炼工具倒正好。椅背上的镂雕花纹正好把双脚伸进去勾住,上半身悬在空中,既锻炼腹肌,又拉伸筋骨。现在的日子过得真惬意。奏折有柳子丹代念,用不着遇到不认识的字还要连猜带蒙。只要他一句话,柳子丹就能模仿着风定尘的笔迹和用词习惯做出批示,又快又好,给他节约出了不少锻炼时间。说到锻炼,李越着实有点头痛。风定尘这个身体素质还不错,但比起他原来的身体还差不少,好在年轻,还有锻炼的资本。只是在王府里,他可不能众目睽睽之下就打套军体拳什么的,或者来个万米越野跑,只能在自己屋里偷偷做个仰卧起坐俯卧撑引体向上什么的。可怜这点时间也被批奏折占用了大半,不过现在有柳子丹代劳,那就省事得多了。
  "不错,叫他们尽快去准备就是了。"李越做完二百个仰卧起坐,翻身到地上接着做俯卧撑。柳子丹点点头,提笔在折子上简单批了一句。礼部这种折子都是例行公事地报一下进度,只要表示知道了,再浅浅夸赞一句就行了。说起来最近除了春祭之外还真没什么大事。本来选妃是大事,但因为延后,反而空了出来。再来无非就是裁军和春耕,这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兵部和工部每三天一奏,至少从折子里看还是有条不紊的。康梁目前还在工部,李越的意思是韩扬离京后再撤他的职,以防韩扬有什么举动,也保证一下康梁的安全。关于减免商人税赋和允许成立商会的律法已经公布,理由是春荒间民生维艰,一律减税,商人是四民之一,自然也不例外。且目下以春耕为主,暂难顾及商旅,因此要求各地成立商会,自行约束,绝不允许在春荒时分囤积居奇。违者不但该商人立斩,本地商会也要连坐。这两条律令下得合情合理,朝中官员都点头称是,顶多有人对减税略有微词,认为可能影响国库收入,但对建立商会这一条却都无异议,谁也没看出来在"本地商会连坐"这一句话后面隐藏的"自行管理"的深意。
  "兵部奏折,岭州守军军务交接已毕,韩扬明日离京,着由陆韬代任岭州驻军将军,三日后动身。"
  李越停下动作:"终于是交接完了?添上一句,派周凤城做陆韬的军师,跟着他去岭州。"
  柳子丹好笑:"什么军师?将军统兵,哪有还要什么军师的?"
  李越奇怪:"没有吗?居然没有军师?那谁给他出主意?"他本来还想说参谋长的。
  柳子丹噗哧一声笑出来:"你是听多了传奇演义了吧?将军在外,要独当一面,连主意都拿不了,还当什么将军?你说的那个出主意的叫做参赞,也就是提提建议,听不听还看大将军的。"
  李越看着他明媚的笑容,心情大好,果然有个心爱的人在身边感觉就是不一样:"那就叫周凤城做参赞。"
  柳子丹摇摇头:"周凤城是中书令,参赞只是小官,这品级差太远了。"
  李越皱皱眉:"不管怎么说,必须让周凤城跟着去。陆韬带兵打仗有一手,政务上未必能行。而且裁下来的军士安置是个长久问题,陆韬未必处理得好,也未必有这个工夫。"
  柳子丹沉吟一下:"那就让周凤城去做岭州镇抚使。这是仅次于岭州守备的副职,既是朝廷直属,密折可直达朝中,又是文职,管理的就是民生,裁下的军士当然也归他管理,还可兼管岭州守军的粮草事宜。你看怎么样?"
  李越翻身躺在地上,仔细看他。柳子丹被他看得有点脸红,微嗔道:"问你呢,怎么不回答,只管看什么?"
  李越笑嘻嘻地道:"看你啊。想不到我的子丹还这么能干呢。"
  柳子丹面颊微红,道:"这有什么,天下的官职都差不多,门道也差不多,南祁和西定也没有什么两样。我看得多了,有什么难的。倒是你,别躺在地上,冬天天寒地冷,虽然有火盆也不好。"
  李越赖皮地一笑:"我累死了,起不来,你来拉我。"
  柳子丹怔了怔,脸腾地红了,犹豫着放下笔,还是走过来伸手拉人。李越眯着眼睛笑,抓住他的手一用力,柳子丹反而被他拉倒在身上,不由连耳朵都红了,用力捶了他一拳:"奏折还没批完呢!"
  李越笑笑,搂着他不放:"行了,也没什么重要事了,那些都是些官样文章,我也懒得听,盖个章发回去就是了。"
  柳子丹趴在他胸前,李越把他托到身上,倒也感觉不到地面的凉意:"你当真把铁骥留下来了?"
  "当然。他那一手好箭术,不用岂不可惜。"
  柳子丹咬着嘴唇,迟疑了片刻才说:"我听侍卫说,你是欲擒故纵,铁骥现在对你可是死心塌地了。"
  李越摸着他溜滑的头发,笑笑:"什么欲擒故纵,关键是人心。铁骥要就是为了报恩,那有什么意思?要说对别人,我不敢说,要说对铁骥,我倒觉得他真像我以前的那些兄弟们,对他用心计,没意思。"
  柳子丹两道眉舒了开来,欣然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李越摸摸他的脸颊以示赞赏,忽然问:"子丹,你当时,是怎么发现我不是风定尘的?"
  柳子丹神色微微一窒,眼光黯淡了下来,低声道:"就是,就是我的那串九鲤佩。那是西定皇子的佩饰,风定尘他绝不会不认得,他曾经,曾经……"
  李越感觉他身体微微颤抖,连忙抱紧了他:"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不要再说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不要再想了。我是说,除了那个,你还有没有从别的方面发现异常?"
  柳子丹想了想,脸忽然又红了起来:"要说异常,也是有的。比方那一次……那一次在校书阁,你……你对我……对我十分温柔,已经有些奇怪,只是当时我服了药,尚未明白。后来在侯府里,你……你又给我上药……风定尘他,从来不会做这些……你比风定尘温和得多了,只是偶尔严厉起来,却比他还吓人。"
  李越听他说得缠缠绵绵的,心里也有点发痒,只是这时候还有别的事,只好压下来:"我觉得,田七恐怕,已经起了疑心了。"

较技
  "这些都是你挑出来的人?"李越站在山坡上,俯视山谷底部那一群捉对厮杀的军士。不过此时他们从服饰上已经分不出从属于哪支军队,而是统一穿着灰色军服。
  "是。"陆韬站在他身后,语气中不无骄傲,"遵从殿下的吩咐,来历不明者不要,独子不要,有家室者不要,父子兄弟同在军中者不要。腾龙伏虎军实有九千四百人,加上京城守军千人有余,总共就挑了这五百人出来。"
  李越看他一眼:"这其中,十项达标者有几个?"他一共设计了十项考核,其中五项偏重于体力,五项偏重于智力,每个进到这山谷里来的军士,都要经过这十项考核。
  陆韬语塞,半晌才道:"……没有……不过,殿下当初不是说只要六项达标就可入选……"语气已经有些蔫蔫的了。
  李越好笑,不再去逼他。也是,要是在这十项考核中都能达标,那还用不着训练了呢。
  "最好的成绩是多少?"
  陆韬一拍胸膛:"是属下!属下有八项达标。"
  李越不由刮目相看:"你行啊!哪两项不合格?"
  "……中伏,还有攀援。"
  "中伏"是要求单人在敌手已设下埋伏的前提下,用纯目测的方法分析出敌人可能的潜藏方位。"攀援"则是单人连续攀爬通过山壁之类的障碍,要求在时限内连过五处障碍不得弄破衣裳。陆韬是指挥大军作战的将军,对于大部队设伏了如指掌,但对于复杂地形下的单兵设伏就缺乏经验。而且他自己不用轻身犯险,攀援什么的自然没有搞过,所以这两项不能达标也正常。
  "不错。"李越拍拍他肩头,"还有谁?"
  陆韬如数家珍:"八项达标的还有三个,一个是属下的副将杨一幸,一个是原来冷宫的侍卫齐帜,还有一个卫平,是新入伍的军士。七项达标的有六个……"
  李越心里猛然一跳:"卫平?是哪一个?"
  陆韬眯着眼往下看看,用手一指:"那边。这人也奇怪得很。殿下出的十项题目中,凡是以智胜的五项,他全部合格且极出色,但五项以力胜的他只有两项不错,还有一项'二十里越野'勉强过了。不过综合算起来,还是极好的。"
  李越凝目望去,树丛之间正有一个军士手执短刀,利用身边的几棵大树,灵活地抵挡两个同伴的进攻。虽然隔得远看不清楚面目,但从身形来看,不是卫清平又是哪一个?
  李越深吸了口气,压下心中莫名的悸动:"他是怎么进来的?"
  陆韬莫名其妙:"是殿下说只要六项……"
  李越打断他:"我是问你他是从哪里挑来的?"
  陆韬哦了一声,立刻回答:"他是京城守军,是毓秀宫侍卫李思南推荐的,说是他的旧邻,一直便想入伍。"卫清平虽是少年成名风光无比,但没几年就满门抄斩了。他风光的那一两年陆韬还远在边关当小兵,自然没机会见识。后来他自天牢直入王府,又是除侍寝外足不出西园,陆韬自也不会跑到摄政王的男宠群里去。因此虽然听说过那少年侍卫的名字,却从未谋面,居然把他也挑了进来。
  李越沉默了一会,终于还是点点头:"好,过一会你把那六个七项达标的人也指给我看。现在把人都召集起来,我要看看他们的箭术,顺便给他们带了个教习来。"
  陆韬往李越背后的铁骥脸上盯了一眼。田七和周醒他都是认识的,知道他们所长的并非箭术,那摄政王所说的箭术教习自然就只能是这个陌生人了。想必这人就是那个铁骥。北骁人的骑射自然不错,不过让一个北骁人来参与此事,殿下倒也放心?他一面胡思乱想,一面驰马往谷底去。明天他就要离开京城前往岭州,以后这支秘密军队的训练和选拔,就要移交给摄政王了。
  周凤城一直策马立在李越背后,自始至终一言未发,直到陆韬走远了,他才突然道:"殿下,凤城有话想向殿下禀报。"
  李越先回头看了铁骥、田七、周醒三人一眼:"你们也去吧。按我说的叫他们准备。铁骥,一会就看你的了。"等这三人也走得远了,他才看向周凤城,"周中书是要问本王,为何调你去当岭州镇抚使吧?"
  周凤城点头:"是。凤城不明白。"
  李越微微一笑:"周中书不是不明白,是不愿卷进本王与皇上之间吧?"
  周凤城一震。摄政王虽然一向飞扬跋扈,但表面上还是以臣子自居,从未如今日这般,□裸地将与皇上对抗的意思吐露出来。
  李越不容他多想,紧追一句:"本王与皇上之间,周中书要助哪一个?"
  周凤城竭力镇定:"殿下与凤城同殿为臣,自当竭力同心,扶助皇上。"
  李越大笑:"周中书,今天不要再绕圈子了,本王要你一句实话!"
  周凤城心脏砰砰乱跳,终于说道:"皇上是君,凤城不做乱臣贼子!"他当面说出这话来,纵然是抱了必死之心,手心也不由沁了一层冷汗。
  李越却只是哼了一声,道:"好胆气!不过,周中书觉得论起治国,我和皇上,谁做得好?"
  若是从前,周凤城毫不犹豫便会说他并无治国之举,但经过西定赈灾、捉拿北骁奸细、减用令等一系列事件之后,他却实在不能如此回答,迟疑半晌,才道:"皇上年纪尚幼,假以时日……"
  李越一笑:"假以时日,可能他做得比我好,也可能根本不如我。"
  周凤城手心透湿,道:"殿下裁岭州守军,又调离武威将军,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李越坦然点头:"韩扬是自动要求调离的,他的想法,你今后自然知道。不过我的主意是这个没错。如果事情能照我的计划发展,就可和平夺权,皇上保得住性命,国家更可以少死许多人。"
  周凤城没想他竟理直气壮,面色一变:"殿下意图谋反,居然还能如此厚颜无耻,真教周某佩服得五体投地!"
  李越不以为意:"这样是最好的。如果换了是皇上除掉我,恐怕要来个血流成河了吧?难道周中书喜欢看见朝中同僚被抄斩一大片?何况到时东平西定趁机来个造反,说不定北骁中元也来个趁火打劫,那又如何?"
  周凤城听得心里一阵发冷,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李越仰望长空,慢悠悠道:"如果只想夺位,把皇上一刀杀了就是。但要南祁不乱,我得分出很多精力,有很多顾忌。因此我和皇上,如今只能算是势均力敌,谁胜谁负,都在意料之中。"
  周凤城听他轻描淡写地说出那个"杀"字,后背一阵发冷,只觉眼前这个人似乎又变成了他第一次见到的那个言笑之中也满是杀机的风定尘。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还未细想,李越已经续道:"皇上若败了,我不会杀孤儿寡妇。但我若败了,连跟着我的人都是死!陆韬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将来事败,腾龙伏虎军能留,他这个大将军不能!他对你的情份,你也知道吧?"
  他话锋一转,突然讲起这个,周凤城脸上一红,微怒道:"可惜得很,在下并无男风之癖!"
  李越一笑:"陆韬也未必就爱男风,只不过独对你好罢了。至于你爱不爱男风无所谓,只要知道他对你不错就行了。我是说,将来若是我败了,你看在他对你的情份上,救他一条命。"
  周凤城怔了怔,冷笑道:"殿下未免太抬举我了。谋反是抄斩大罪,我有什么本事救得了他?"
  李越看他一眼:"没有吗?人人都知你刚直不阿,从不附权。曾经在朝堂上当面指责本王失礼,又曾力谏裁军令,因此被本王记恨在心,寻个借口贬到岭州边关。单凭这一点,将来皇上掌了权,无论如何也要重用你。摄政王谋反事发,陆韬有意起兵,却被你据岭州镇抚使之位,掐断粮草来源,控制军队,消弥一场叛乱。陆韬见大事难成,孤身潜逃,从此不知终。你屡立大功,将来荣华富贵,前程不可限量啊。"
  周凤城听得目瞪口呆,那么伶俐的人,也不由有些结巴:"我……这……"
  李越转头看着他:"我只要你将来得到消息的时候,先一步放陆韬走。这要求,不过份吧?你向来是皇上一派,应该也不会有人怀疑到你头上。"
  周凤城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喃喃道:"殿下这是……那又何必造反?"
  李越哈哈大笑:"你以为我一定会败?只不过事情如果败了,我自信还能保住脑袋,所以想把跟着我的人的脑袋一起保住。这叫做未雨绸缪!行了,你不拒绝,我就当你是答应了。走吧,下去看看我的精兵,今天让你开开眼界看场好戏!"
  山谷中的军士已在谷底集合完毕。李越拿眼一扫,五百人虽然聚在一起,但不太明显地分成几个方块,果然是来自不同的军队。五百人这一扎堆,卫清平已经找不着了,站在最前面的就是陆韬的副将杨一幸,李越以前见过的。他身后那个方块人数最多,看来是腾龙伏虎军中的士兵。旁边一个方块人数最少,最前面是个年轻人,目光精悍身材矫健,腰里佩的剑既细且长。李越看了一眼,向陆韬道:"这个是齐帜吧?"看那剑上阵硬拼是不适用的,也就是宫里侍卫用来正好。
  陆韬点点头,高声道:"见过殿下!"立刻五百军士一起跪倒。摄政王名气够大,有些没见过的,还偷偷抬起头来看。
  李越把手一摆:"都起来吧,这里不是朝堂,用不着这样。听陆将军说,你们都是从大军里精挑细选出来的,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本王今天可要见识见识。"
  这些军士的确都算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在这里训练了一个月左右,谁也不服谁,此刻听摄政王这般说,哪一个不精神抖擞,恨不得立刻就显显自己的本事。
  李越往下扫一眼,对他们的精神面貌很满意:"咱们南祁的兵,擅长步战,这个,本王今天偏偏不看,就要看看那不擅长的。谁的骑射最好?"
  底下众人都是一怔。南祁兵马确实最擅步战,这骑射虽然也不错,但不是最擅长的。不过这挑出来的五百军士都是能骑善射之辈,自然不怕,个个都有抢出来的意思。李越眼睛一扫,指着杨一幸和齐帜道:"你们两人先来。"
  陆韬早备好了马,十几个军士在前方设下靶子,杨齐二人刚刚上马,李越已经摇头道:"这种靶子有什么用?来人,先设马障。"当下有几个军士将些障碍抬到场中。这山谷底部多是树木,平坦的场地本来不大,抬上些障碍,就有些腾挪不开。李越一挥手,田七递上两袋箭,杨齐二人一看,却是拔了箭头的,顶端却裹了些棉花,沾满了石灰。李越点手随便叫了七八个军士出来,道:"你们来作靶子,只许在这场地边上跑动,不许出界。你们两人,从场地这端跑到那端,我要看你们能射中几人。"
  杨齐二人面面相觑。南祁人的骑射普通是在旷野上训练的,一马平川,速度虽快,也能箭无虚发。但此时场地中却布满障碍,马儿自然不会自己去跳,还需骑手指挥。这般的骑射,射的又是活动的人靶,难度自然极高。李越看他们两人迟疑,道:"想必这马不是你们自己的,允许你们在这场地上骑一圈熟悉马匹。快!"
  这一声催促,杨齐二人再不敢怠慢,策着马在场中转了一圈,重新回到起点。李越站到二人马背后,突然扬起鞭子在二人马屁股上狠狠各抽一鞭,两马吃痛,长嘶一声便蹿了出去,场边那几个活靶子连忙跑起来。
  杨齐二人都是未经过这般演练。何况马儿又惊又痛,更加难以控制,更不要说还得射箭了。一时之间两人都有些手忙脚乱。李越冷眼看去,杨一幸毕竟是沙场征战的人,对马匹的控制更胜一筹,借着马儿前冲之势或绕或跳,冲过了半个场子,已将马儿控制住。当下放开马缰,双脚牢牢踏住马镫,腾出双手来放箭,飕飕几箭射出去,准头竟是不错。不过他已冲过半场,这半边的靶子射起来便难了。齐帜却是少些马上经验,单凭着手上劲力生生去勒马缰,马儿自然不肯听话,上蹿下跳,就是不肯前进。眼看杨一幸已射中两人,他却始终腾不出双手来,情急之下,一手挽缰,一手抽出囊中箭,甩手便发了出去。虽不用弓射,却也又准又快,起点附近的几个靶子离得近,又不防着,登时也被射中了两人。只听场中飕飕连响,七八个做靶子的军士全部中箭。李越高喊一声:"停!"再看杨一幸已经冲到场子那边,共射中三人。齐帜反而射中五个,但他的马匹却只冲到场子正中。
  李越点点头,向陆韬道:"果然不错。杨一幸对马匹的控制好些,齐帜的甩手箭既快且准,更难得是这份变通心思。好。不过,离本王的要求还差着些。"
  杨一幸和齐帜自觉虽做得并不完美,但仓猝之下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不易,想来再找个比他们两人更好的也没有了,因此听了李越的话,心里多少都有些不服气。杨一幸虽是腾龙伏虎军中人,算是摄政王的下属,但摄政王毕竟离得远,是陆韬带领他们沙场冲锋,出生入死,因此对陆韬心服口服,对摄政王反而不太买帐。齐帜本是宫内侍卫,一向出色,而且少年气盛,更不服人,不由得脸上便带出点颜色来。李越看得明明白白,回头叫了一声:"铁骥,你上。"
  铁骥早准备好了,应一声大步上前。齐帜有心看他笑话,翻身下马将自己的马匹交给铁骥。铁骥刚刚翻身上马,齐帜冷不防反手在马臀上重重一击,正打在刚才的鞭痕上,马儿吃痛,立刻撒开蹄子冲了出去。一时五百人的眼睛都落在这一人一马上,只见铁骥身形一晃,随即一手拉缰,顺势将马引向前方,另一只手执弓,箭虚虚搭在弦上,竟然用牙咬住了弓弦与箭羽,铮一声将第一支箭射了出去。用嘴拉弓,自然力道准头都不如用手,但此时马儿刚刚冲出,场边的活靶子们还在呆看,这一箭正中最近的一人,噗地在他胸前留下一团白痕。这下作靶子的军士们才回过神来,立刻拔腿便跑。不过就这么耽搁了一会,铁骥已经控制住了马匹,一提缰跳过第一道障碍,手随即松开马缰,挽弓搭箭,飕飕两箭又射出去,箭无虚发,又中两人。他随即再扣住马缰,顺着马头一带,绕过第二道障碍,立刻腾出手来,又射中二人。此时马儿不过才到中场,已经有五人被他射倒。场中一时全无声息,无数双眼睛都盯着铁骥。只见他娴熟地控制着马儿,尚未跑到场子那头,余下三人又被他轻轻松松射个正着。最后一道障碍他竟不用控缰,只是双腿一夹马腹,身体向上一耸,连人带马轻松跳过去,踱了几步,悠然绕了回来。
  杨一幸看得心服口服。他自觉马术已经十分出色,却远不如眼前这人。他本是梗直汉子,有什么说什么,立刻便叫起好来,大有马上上前结交之势。齐帜却是微微哼了一声。李越冷眼看着,立刻道:"齐帜,你这是不服了?"
  摄政王乖戾暴烈的脾气名声在外,齐帜心里也有些发虚,但他毕竟是少年意气,迟疑一下立刻大声道:"回殿下,此人骑射果然不错,但两军阵前,不只是射人,还要被人射的!"
  李越哈哈大笑:"我知道你是侍卫出身,小巧功夫好。行,陆韬,把箭术最好的二十个人挑出来!"
  众人一听,知道是叫他们来射铁骥,人人都是精神一振。齐帜首先道:"我算一个!"陆韬知道他的箭术是排得上前二十位的,当下又指了十九个人,卫清平也在其中。李越眼看他排众而出,许久未见,皮肤晒成了金棕色,也瘦了些,显得面部轮廓更是深刻,眼光却仍是清澈如故,心里真是五味杂陈,但是眼前这种情况,也只好装做不认识。这二十人每人发十支箭,箭头上也是包了沾满石灰的棉花。铁骥却只有一张空弓。李越打眼看去,眼前一片稀疏的小树林,正好还跑得开马,但又不是十分顺畅。李越叫人用绳子围出一里见方的范围,将二十名箭手分布在圈内,道:"你们尽管射,只要射中铁骥,本王就给你们记一功!"
  其实他用不着说这话,铁骥方才技压杨齐二人,这里的五百军士已都被激起了好胜心,哪有不尽力之理?待铁骥策马进入圈内,陆韬一声"开始",顿时箭如飞蝗,全对着铁骥射了过去。

矛盾无可避免
  "难道一箭都没有射中?"
  摄政王在书房里批奏折的时候,侍卫们比较放松,尤其如今主子身边另有贴心人,谁不识相去做那碍眼之人?故而大家落得轻松,聚在小花厅里谈话。往常这样的时候只有莫愁与田七周醒等寥寥几人,那地位较低的侍卫还没有侪身其中的资格。今日算是破例,居然多了一个铁骥,而且此时的话题,也正是在说他。
  周醒脸色兴奋得有些发红:"一箭也没射中!铁兄的骑术当真了得,只倚着那稀疏几棵树,竟然将百十支箭全部躲了过去。二十个射箭好手,竟然没一人射得中他!"他到底年轻心热,看了铁骥的高超骑术箭法,心里大是佩服。何况铁骥如今也算是摄政王的人,大家可算同僚,自然又亲近了一层。
  莫愁撇撇嘴,却不由自主看了屋角里的铁骥一眼。周醒虽不善言辞,但言语之间却也将那箭如飞蝗的情景描述出了几分。有句话说得好,没吃过猪肉,也该看过猪跑路。莫愁虽然是个女子,到底是跟着摄政王的,三不五时也能听侍卫们谈论那沙场骑射之事,虽未目睹,也想得出铁骥当时必是技压群雄,出尽了风头。可怜铁骥在她面前从未有什么光辉形象,初入王府时风尘仆仆,灰头土脸地就被田七从书房里拖了出来,二入王府又是半死不活的模样,此时听周醒叙述他在马背上的英风豪气,竟然觉得说的根本就是别人,自然不由得一眼眼怀疑地去看他。
  周醒犹自在兴奋之中,道:"那姓齐的侍卫初时还不服气,直待铁兄一箭射落他的箭,这才教他们全部心服口服!"他本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但铁骥压服众人,却也是为摄政王挣了脸面。回想当时铁骥悬身马腹之下避无可避之时,竟将接来的一支箭反射回去,正正在半空中将齐帜射来的最后一箭断做两截,仍是觉得兴奋不已。
  莫愁这却未曾目睹,亦不知其中的难度,却只对周醒的话陡生警意:"难道他们还有什么不服?"铁骥好歹是摄政王带去的人,对他不服,岂不是对摄政王的挑衅?
  田七一直不曾说话,这时才冷冷道:"自然不服。这些人多半立有战功,且有官阶在身,又自恃功夫出众,个个心比天高,哪有那么容易服人?"
  莫愁又惊又怒道:"难道他们敢对殿下不敬?这些人大半不都是腾龙伏虎军中之人么,怎么敢对殿下不敬?"
  田七周醒对看一眼,心想莫愁毕竟是个女人不曾上过战场,于这些事难以弄得明白。腾龙伏虎军不错是陆韬手下,陆韬不错是摄政王的亲信,但腾龙伏虎军中却有许多人只知陆大将军而不知风摄政王。因为整日里与他们摸爬滚打同骑同射的是陆韬,与他们冲锋陷阵同生共死的也是陆韬,摄政王对他们而言只是个尊号,反而远了一层。更何况这其中还有不少人并非腾龙伏虎军中人,那更是难以驯服了。虽然表面上个个都是王爷殿下的声不离口,但骨子里的桀骜他们又怎会看不出来?对这些人,若拿不出真本事,仅凭一个头衔是压不服的。
  莫愁却是不明白这其中的奥妙,恼怒道:"别人也就罢了,陆韬是如何带军的?连他用出来的人也敢不把殿下放在眼中?"
  田七正在想如何解释,铁骥已经叹了口气道:"所以古往今来,带兵之人多有功高盖主的嫌疑。其实哪里是他们的功劳太大,而是带兵久了,军中只知有将令,不知还有皇上。"
  这话宛如火上浇油,莫愁立刻转向他:"你难道说陆韬要反?"
  铁骥一怔。他根本不是这个意思,谁知莫愁怎么扯到"反"上来了,连忙道:"我,我不是说陆将军有什么反心,只是历来打仗的是将军,不是皇上……"这其中道理本来微妙,他又不善言辞,一时无论如何也说不明白。
  莫愁哼声道:"你技压群雄,这许多人没一箭射得中你,很得意么?"
  铁骥知道跟她讲不通,何况一见她便格外笨嘴拙舌,更不是对手,当下低头道:"他们都是射箭好手,只想着取致命之处,或射眉心或射咽喉,反而易于躲闪。何况周围又有树木……没什么好得意的。并且也不是没一箭射得中我,有人射中了一箭。"
  莫愁一怔,周醒已道:"有人射中了你?是谁?"箭头上都沾了白粉,若射中了必然留下痕迹,但铁骥自林中出来时大家都看到他衣上并未沾上白粉,分明并无箭射在他身上。
  铁骥想了一想:"我只记得陆将军说他姓卫。"他两入王府,却从未与卫清平打过照面,自然不识得。虽听得陆韬点名时叫过,但仓促之间二十人也不曾一一记得名姓,只事后回想记得姓卫而已。
  周醒忍不住道:"他当真射中了你?为何我们都不曾看到?"
  铁骥道:"他射我十箭,箭箭都射胸腹及大腿处,虽不立刻致命,却难躲闪。最后一箭射来时我正射落齐侍卫的箭,避之不及,只好收起腿来,让那一箭射在马腹上。因是白马,大家都没注意到。"
  莫愁道:"那也不算射中了你,只是射中了马儿而已。"
  铁骥摇头道:"我们北骁人视马如命,何况战场上若马匹被射死,人也危险,所以中马与中人其实无异。"
  莫愁嘴一撇:"我们北骁,我们北骁,你倒忘不了自己是北骁人啊!"
  铁骥看她一眼,低头道:"殿下对我的恩义,我这辈子都报不完。但我是北骁人,这也是终生不改的。"
  莫愁气得双眉一竖,却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气道:"既然你们北骁人把马看得跟人一样,你为什么当时不说有人射中了你?"
  铁骥噎了噎,半晌才低声道:"我怕若是说了,坠了殿下的威仪……"他只是朴实却不是笨,当时情形如何自然明白,如何做法才对摄政王最有利也自然知道。
  莫愁反而被他堵得一口气上不来,狠狠剜他一眼,向田七周醒道:"殿下说陆韬明日就要往岭州去,这些军士的操练都要由他亲力亲为,照你们这般说,这些人都是难驯之辈,这却如何是好?"
  周醒笑道:"这你却不用担心,这些人,大约从今日而后,就该对殿下也是心服口服了。"
  莫愁奇怪道:"你方才还说他们并不伏殿下……"斜一眼铁骥,心想总不至于凭他一弓一箭就能让这许多人从此服服帖帖罢?
  周醒明白她意思,道:"自然不是。殿下若不亲自显显本领,他们又怎么会服气?"
  莫愁精神一振:"殿下显了什么本领?"
  这一问,田七周醒铁骥三人脸上却同时显出茫然之色来,周醒迟疑道:"我们也不知。"
  莫愁大奇道:"什么叫做你们不知?难道你们不是跟着殿下的?"
  周醒道:"当时天色近晚,殿下教陆将军用绳子在林间圈了方圆二三里的地方,又挑了身手最好的二十人与他一同进入林中,说是让这二十人来伏击殿下。"
  莫愁急道:"什么叫做让他们来伏击殿下?殿下万金之体,难道能跟他们肉搏不成?"
  周醒点头道:"殿下似乎正是这个意思。"
  莫愁大急:"那你们呢?你们也不跟去保护殿下?"
  周醒苦笑道:"我们都不能进去。殿下只带一把匕首,自己进去了。"
  莫愁急得起身就走,田七站在门口,一把拉住她道:"你做什么?"
  莫愁急道:"殿下有没有受伤?要不要请御医?"
  田七皱眉道:"殿下进门时你不是已经看到了?殿下哪里受伤了?"
  莫愁仍是发急道:"有没有受伤,你们又没看到,我要去看看。"
  田七干咳一声,道:"你要去,我们也拦不住。不过殿下现在书房之内,安定侯也在。"
  莫愁怔了怔,悻悻坐下,道:"你们真看得清楚殿下没有受伤?那殿下在那林子里做了什么?那些人怎么就服帖了?"
  周醒田七同时摇头,周醒道:"那时天色昏黑,我们在外面,什么也看不到,只听到不时有人吼叫,接着便有人陆续出来,一个个都垂头丧气,同伴问他们,他们也只摇头而已。前后用了不过一柱香时分,二十个人已经全部出来了。"
  莫愁茫然道:"全部出来?"
  周醒道:"殿下说,他出手只是点到为止,但匕首点到致命之处,此人就算是输了,输了的人就出林子。"
  莫愁这才明白:"这么说殿下是把这二十人都打败了?"
  周醒点头,道:"可是我们却不知殿下是怎么打败这二十人的。这二十人出来,表情都有些奇怪,尤其是那齐帜,他倒是最后出来的人,神情恍如梦游一般,连陆将军命他归队都没有听见。不过我看他们再看殿下的眼神都是佩服之极,定是殿下在林中将他们打得心服口服了。"
  莫愁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摄政王究竟在林中做了什么,反正制服了这些人就好,索性也不再去想它,起身道:"听殿下的意思,这几日是要常跑那山谷了,你们可要跟好了。"转头瞪铁骥一眼,"还有你!听见了没有?每日里早起跟定了殿下,一步也别离!"
  铁骥老实地道:"殿下已经说了,明日起让我住在山谷之中,用不着跟他来回跑路。"
  莫愁被他一句话气个倒仰,跺了跺脚起身就走。铁骥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茫然跟在她后面。莫愁出了门才发现他也跟了出来,怒冲冲道:"你跟出来作什么?"
  铁骥不知所措。虽说李越已经答应他留在王府之内,但究竟让他做什么还没有明确说过。他也知道李越是要让他去训练山谷中军士的骑射之术,但回到王府里该做什么就不知道了,所以自觉在哪里都有些碍事,莫愁一吼,他登时愣住,嗫嚅道:"我,我,不知姑娘有什么要我做的事?"
  莫愁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也觉没什么意思,哼了一声道:"殿下怎么吩咐你就怎么做,我这里没什么事给你做。"
  铁骥讷讷道:"殿下没有吩咐过回府叫我做什么。我看这府里的事都是你做主,所以……"
  莫愁白他一眼:"是啊,这府里的事都是我做主。你是能洗衣啊还是会炒菜?"
  铁骥想了想道:"我会劈柴。"他出身草原,南祁人的生活还不习惯,精细活自然做不来,想来想去,似乎只有这一件没有问题。
  他这话说得无比认真,莫愁怔了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劈柴?好,明天一早,这王府里的柴都是你来劈,劈不完不许吃早饭!我们这里不养闲人。柴房在后院,明天你自己去吧。"说完,忍着笑去了。
  铁骥却不知莫愁只是玩笑,心想偌大的王府,这许多人,不知要用多少柴火。明天一早来劈只怕来不及,不如今晚劈出来。想罢,竟然真的就往后面柴房去了。

  李越可不知道他的骑射教练已经被发去劈柴了。他现在还在书房里,苦命地批着那堆奏折。
  柳子丹似乎有些没精打采,李越给他讲今天铁骥技压群雄的故事,他好似也提不起什么兴趣,只是嗯嗯啊啊的敷衍,搞得李越也没法再讲下去了,只好暂时埋头于那一堆奏折里。奏折大部分还是例行公事,与平常不同的首先是武威大将军韩扬转调云州任驻军将军,大将军陆韬接任岭州驻军将军,中书令周凤城转调岭州镇抚使,以及工部主事康梁因身体不适被免职等几件事。不过对于这几件事,朝野上下反应平平。好似人人都看得出韩扬请调是治气,陆韬接任是将计就计,周凤城转调是自京至野明升暗降,而康梁免职自然不是身体不适,否则为什么不是请辞而是由朝廷下令免职呢?
  应该说李越对这种反应很满意。太后本来已经提出过几日举行第二次红妆宴,这次就只邀请高怜、方苹、韩子凤、康涓、王忆眉以及东平西定留下的几位秀女,现在突然出了康康免职的事,康涓自然也就入不了宫了。对于康涓,李越自认为是做了件大大的好事,将来她的婚姻幸福的希望,要比进宫的这几位大得多。解决完康涓,李越现在考虑的是王忆眉。一来她年纪实在小,人又天真纯朴,完全没那么多心眼,确实招人喜欢;二来她总是"自己人"不是?兵部尚书王坊这几天为了韩扬和陆韬两位大将军的转调事宜忙得不可开交,现在总算告一段落,应该是时候找他谈谈心了。春祭的日子渐渐近了,虽然李越心里已经有了定数,但前面的铺垫是要先打下的。不过高怜那边到底怎么办,李越还没想好。主要是高硕才此人究竟是什么底细,他还没有摸透。虽说到时候来个霸王硬上弓,高硕才也不敢明着对抗,但是谁知道他私底下会做什么小动作?倘若再把他给挤到太后那边去,至少目前对李越是很不利的。
  李越一边想着明天要做的事一边批奏折,折子堆的小山渐渐低下去,露出最底下的一本,是西定来的。李越翻开瞧瞧,里面说西定王柳治平驾崩的原因已经查明,乃是长子柳子贤意欲篡位在药中下毒所致。如今柳子贤在逃,其羽翼四子柳子飞已伏诛,次子柳子轻已为众臣拥戴暂摄帝位,正为先皇发丧。因身为属国,不敢自专,故报请南祁摄政王裁断云云。李越看完这篇百分之八十是胡言乱语的折子,心里已经明白:"你看了这个是吧?"
  柳子丹点点头,缓缓道:"大哥虽然也想继位,但到底还有读书人的廉耻,弑父之事是万万不会做的。"
  李越心想这也未必。皇族中没有哪个是没读过书的,杀起儿子老爹来也没见哪个手软过。不过柳治平的突然死亡,却可以肯定是柳子轻下的手,柳子贤还不会这么干,当然这恐怕是因为如果柳治平死了局势对他只会不利,与他读没读过书没啥关系。
  "你打算怎么办?"柳子丹抬眼望着李越,他可能已经哭过,眼圈微微有些红肿,痕迹还没有完全褪去。
  "恐怕现在也只有承认柳子轻的继位。"李越实事求是地说,"时隔这些日子,没法再去证明柳子贤的清白。而且就算证明了柳子贤没杀父亲,他也争不过柳子轻。"
  柳子丹眼中闪过一丝怒气:"柳子轻他竟然弑父,难道还让他继位?"
  李越看着他:"那怎么办?天高皇帝远,我的手还伸不到西定。如果不让他当这个西定王,就只有再起兵讨伐。"
  柳子丹失望地看着他:"柳子轻做不了一个好皇帝。"
  李越考虑一下:"我知道。但是目前只有由他去,我暂时还顾不了这么多。"
  柳子丹低下头,半晌才道:"西定使者今日来见我……"
  李越叹口气,伸手把他拉进怀里:"他说了什么?问你回不回去参加你父亲的丧礼?"
  柳子丹轻轻点点头:"还说,马上就是春耕了。西定今年河水泛滥,单是水利修缮就需大笔银两,否则明白春天防汛之事危险。他请我代禀摄政王,是否,是否可以减免贡银数目……"
  李越眉头一皱:"好啊,居然走到你的关系来了。西定今年的贡银已经用来赈了灾,明年的贡银我也答应减免了三成,还要减免?柳子轻未免也太贪心了!"
  柳子丹抬头看着他:"春荒时节,本来民不聊生……何况水利……"
  李越摇摇头:"水利年年修,年年不顶用。林影修的那些东西,不是半途而废,什么也没派上用场?他做了几年河工,又被撤下来,等河渠什么的都被大水冲垮了,再派他去修,再花一笔钱?这不是修河工,是烧钱!我敢说,就是现在他在河工这位子上,也拦不住有些人贪污河银!为什么水利年年修乐此不疲?你以为那些官真是为了民生?还不是为了自己捞钱!其实河工真用得了那么多钱?我看不知有多少被人捞了去!你那位二哥难道不懂这其中的道理?他不过是用这个借口来压你,让你到我这里来讨情罢了!"
  柳子丹哀求地看着他:"可是西定百姓何辜……"
  李越摇摇头:"贡银的数目我也想过,这个数字并不算惊人,之所以会成为西定巨大的负担主要是因为百姓在交税之外还要交贡银!"
  柳子丹惊诧:"你的意思难道是百姓不再交税?"
  李越看看他:"西定百姓每年交的税比贡银数目要大得多了。"
  柳子丹惊道:"这怎么可以相提并论?"
  李越道:"为什么不可以?西定现在只是南祁的属国,所以年年上贡,有双重负担。如果两国合一,西定百姓只需交税,贡银这一项当然就可免除。"
  柳子丹惊得猛从他怀里挣了出去:"两国合一?那西定百姓的税交给谁?"
  李越平静地道:"自然是上交南祁国库。"
  柳子丹质问道:"那西定国库呢?"
  "西定并入南祁,还需要什么国库?一应开销自然都从南祁国库开支。"
  柳子丹惊得几乎呆住,半晌才道:"你,那你把西定皇族置于何处?"
  李越仍然是平静的口气:"西定皇族可以保留爵位和奉禄,但是一切实权都要交出,由南祁另设官吏管理西定。"话说好好的一个晚上,怎么会扯到这样的话题,把气氛破坏成这样啊!
  柳子丹不知自己是惊是怒:"你这是让西定亡国!"
  李越叹口气:"西定现在没有亡国吗?"
  柳子丹登时呆住。李越轻轻把他搂回来:"你好好想想,这样其实是最好的。西定如果还是属国,永远都会低人一头,只有真正成为南祁之民,才能享受到与南祁百姓同样的待遇。"
  柳子丹咬牙道:"西定连自己的皇帝都没了,便成了亡国之奴,还谈什么待遇?"
  李越叹道:"所谓亡国之奴,怕的是失去尊严和生命的保证。如果西定换了一片天,百姓仍然可以安居乐业,恐怕他们不会在意头上那片天究竟是什么颜色。"
  柳子丹几乎是愤怒地瞪着李越:"你,你早就这样想了吧?"
  李越点点头:"对。早在你父亲的讣告发来的时候我就在考虑了。你说得对,柳子轻做了皇帝,那些外戚必然更加专横,百姓的日子难过。柳子贤做了皇帝,未必能压得住局面,到时候群臣倾轧,没有个安心干活的,百姓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你呢……你的性格实在也不合适做皇帝。数来数去,你们柳家其实还真找不出个合适的继位人。如果真要改变西定的局面,我这个法子其实是最好的,也是一劳可以永逸的。你是聪明人,好好想想。"
  柳子丹猛地站起来:"我不想听你这些莫名其妙的道理!你无非是想彻底吞并西定,连宗庙也不留!你——你好!"
  李越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想了想还是没有追出去。柳子丹毕竟是这个时代的人,皇权观念根深蒂固,不是一时半时可以改变的,总得给他适应的时间。不过自己现在还没有这个能力马上去动西定,他尽有时间去考虑。只是看他愤怒的样子,恐怕很要跟自己打一段时间的冷战了。

清平回府
  夕阳西沉,山谷里的喊叫声终于渐渐低了下来,先完成今天的训练任务的人已经开始收起武器往住处走,还有些拖在后面的人仍在做最后的冲刺。李越站在谷地通往住处的唯一一条小路中间,看着这群虽然精疲力竭却仍然生气勃勃的年轻人从身边走过。有些人虽然做了一天艰苦的训练,仍然不肯好好在小路上走,偏要走到旁边的山坡上去,还要比比谁跑得快。有些人一边走,一边还要跟同伴争论今日训练谁最出色,讨论今日比试的得失。这群人,个顶个的都是刺儿头,谁也不服谁,哪管你是摄政王还是皇上。要不是初来山谷那天就借着天色地形给他们当中最顶尖的二十人上了一堂伏击与反伏击的课程,这些人可能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可惜那天在林子外面的人并没有看到是怎么回事,所以有一半人因为他折服了这二十人而心悦诚服,却也有一半人并不服气,认为换了自己可能做得更好些。说老实话,要不是为了怕田七周醒这些摄政王的亲信看出明显的破绽,李越还真想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几个不服气的好好教训一下。男人就是这样,永远只佩服比自己强的人,有时候不用拳头还真解决不了问题。
  李越用眼角余光瞟一下远远跟在后面的田七。他敢肯定田七已经起疑心了。周醒跟摄政王的时间短,当初的吕笛和简仪又与他相处的机会太少,而田七不但早就跟随了风定尘,平时又是贴身服侍,不管自己再怎么小心,总不是真正的摄政王,难保没有不可解释的破绽落到田七眼中。他这些日子的反常,恐怕就是为此吧。李越对此事确实有点无可奈何。他能怎么办?要说把田七杀了是最保险的,可是田七既没杀人又没放火,就是现在心有疑虑,也没采取任何行动,他能随便就把人杀了吗?当然,要是换了风定尘本人遇到这种事,说不定就来个先下手为强,可他是李越啊!是受过三十年普法教育的人啊!所以他现在既然不能"把危机扼杀在摇篮之中",就只好采取被动等待的方式,船到桥头自然直了。
  大部分人已经走回宿营地,山谷中渐渐沉寂下来,李越才看见他等的人出现在小路上。往路中间一站,挡住那个似乎想假装看不见的人:"你的手臂怎么了?"
  卫清平似乎没听见他的话,只是躬身行了一礼:"殿下安好。"
  李越没好气:"安什么好!你的手臂怎么了?"他观察两天了,卫清平的左臂似乎不敢用力。他的体力本来不是很好,对于大量的体力训练一向完成得比较慢,现在左臂不敢发力,每天规定的五百个引体向上和俯卧撑就更吃力了。
  卫清平若无其事地活动一下右臂:"属下的手臂没什么——"没等他说完,李越已经在他左肩上用力一拍一拉,立刻疼得他变了脸色,咬紧嘴唇才算没叫出声来。
  李越不由分说,拉着他就走。卫清平想挣脱出来,但是左肩着力便疼痛不堪,只好跟着走。军士们都是十人一组住在一起,只有铁骥这个教练有一间单独的小帐子。李越直把清平拉进小帐子,哧一声扯开他的衣裳,在他肩头上一捏,怒气冲冲地说:"拉伤这么严重,为什么不休息?"
  卫清平痛得脸都白了,却强撑着微微一笑:"只是这几日弯弓急进了些,过几日熟习之后自然便会好了。"
  李越更怒!这不是简单的肌肉疲劳,是肌肉拉伤好不好?再练下去,肌肉拉伤变成肌腱撕裂,这条手臂基本上就废了,恐怕这个时代没什么医生能手术修复吧。
  "你不是乍一弯弓不能适应,而是练习太过伤了肌肉,要是不休息,肌肉和筋腱撕裂,你这条手臂就废了。"铁骥的要求是人人都得能开强弓,全体军士都配备了最硬的弓,每日至少射二百箭,这个活动量对肩肘关节来说可不算小。
  清平低下了头,没有作声。从侧面看过去,他明显地黑了瘦了,轮廓更加鲜明而深刻。李越问过当初给他诊治的御医,御医说,化功散其实是种极霸道的损伤身体的药物,对人体造成的伤害是不可逆转的;要想恢复,一方面要用药物好好调理,另一方面还要慢慢打熬筋骨从头练起,既不可二者缺一,也不可操之过急。但是现在山谷之中的训练量是"非人"式的,更不会有什么药物调理,清平完全是凭着超人的毅力在坚持。可是他的意志虽然能坚持得住,身体却要支撑不下去了。肌肉严重拉伤就是身体已经要崩溃的前兆。他的身体,其实真的吃不消这样的训练。
  "收拾东西跟我回去。你得好好休息调理。"
  清平猛地抬头:"不!"
  李越大怒:"你一条手臂不想要了是不是?"
  清平倔强地昂着头,他的下巴瘦得像刀削的一般,眼睛却异常明亮:"听铁教习说,再过几日就要进行第一次淘汰了?"
  李越无语。五百人在这个山谷里训练是太拥挤了,而且这五百人也不可能个个都合适,他的确是已经打算尽快进行第一轮淘汰,去掉二百人左右。这淘汰下来的二百人可以到各军中去做教习,把在山谷中学到的东西去教给其他士兵。而这剩下的三百人,才是李越真正要进行特种兵训练的对象。
  清平的眼睛里燃烧着炽热的斗志:"我不想被淘汰掉!"
  李越瞪他:"就拖着这条手臂?你用一只手去对付人家两只手?"
  清平微一仰头:"如果只是淘汰一二百人,我用一只手也可以留下!"
  李越对他这副自信的模样真是又爱又恨:"然后呢?然后你一只手就废了,我留个废人做什么?第二轮淘汰你还能过么?"
  清平固执地看着他:"如果我此刻离开,就连参加第二轮的机会也没有了。我改换名字,托了思南推荐才能进来,不是为了半途离开的。"
  李越叹口气:"你不就是要参军吗?那机会有的是!"
  清平微微一笑,一字字地道:"我要做,就做最好的!"
  李越再次叹了口气:"好,我把第一轮淘汰延后到冬猎场上进行。现在可以跟我回去了吧?你有二十天的时间,赶紧把手臂养好,否则你就算能打败所有的人,我也可以把你一脚踢出去你信不信?"

  卫清平再进王府引发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波动。莫愁很明显地是不太高兴,板着脸去安排房间,再派人去请御医,走出门了还不忘补上一句:"殿下,奏折都在书房里,等着殿下批阅呢。"
  李越一阵头疼。柳子丹已经结结实实跟他打了五天冷战。本来每晚在书房批奏折的时间过得十分轻松愉快,现在柳子丹人影全无,李越又得自己去连猜连蒙的念奏折。说去哄吧,他把门一关,只说头疼,半步也不出来。李越还拉不下脸去粘在门外边死皮赖脸,再说他又不是闲得没事情做,多少事等着他去办啊!于是这冷战就这么一天天的拖下来,越拖,情况就越僵,也就越不好解决了。
  御医匆匆忙忙赶来,一见又是给卫清平诊治,脸上不由得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李越眼看着,知道流言又要满天飞,不由得有些无奈。就算你是摄政王,就算你手握生杀大权,要想禁止蜚短流长,那也是白日做梦。其实他是无所谓,毕竟谁也不敢到他面前来说,但是清平就未必了。
  "怎么样?他肩上的伤,二十日之内能否痊愈?"李越一边尽力摆出一副威严的模样,一边偷眼看着清平的脸色。还好,清平面色如常,对御医的古怪神情似乎并不在意。
  御医赶紧按下心里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立身起来答道:"回殿下,伤势初起,只消好好调养,二十日内痊愈应无大碍。只是公子的脉象外强中干,显然是劳累太过。公子的身体虽然底子极好,但如今伤损甚重,须得从头补起。至于打熬筋骨之事则切勿操之过急,若积劳成疾,只怕将来无药可医。"他在宫中做御医几十年了,治病的功夫固然高明,那察颜观色的功夫更胜医术一筹。这已是他第二次来为卫清平专门诊治,自是明白此人在摄政王心目中的份量,虽不知为何第一次治疗半途中止,但此次既是再次开始诊治,则这位卫公子可是身价非凡,因此不等李越问,就把情况和盘托出。
  "这是下官家传秘制的虎骨散,专治跌打损伤。下官再开一张方子,配着虎骨散熬膏敷用,二十日内不要用力太过,包管到时痊愈。这一纸方子是用来调理身子的,这个可是慢工出细活的事,千万心急不得。公子身体底子极好,只要细细调理,用上一年,足可恢复五成以上,若能花上三五年的功夫,虽不敢说恢复如初,但要调养到当初的八九成,绝无问题。"这方子里用的都是绝好的药材,疗效自然也是绝好的,所以他才敢下这样的保证。反正摄政王有的是办法和钱财,他只要管疗效就好了。
  李越接过方子,随便看了一眼,就交给了莫愁。说实在的他还真不知道这些药得花多少钱,反正他自打来了这地方,还从来没见过什么钱,就连上次给柳子丹买条腰带也是拿了就走,由周醒在后面付钱,究竟花了多少他也不知道。不过,就算这些药再贵,书房密室里那些珠宝也该够了吧?
  "御医的话听到了?按他的话好好调养,这几天不许再练功!"
  清平拉上衣襟,轻轻道:"殿下可知道这一纸方子价值多少?"
  李越皱皱眉:"什么意思?"
  "这方子里的药都是贵重之物,普通人家,可能连一服都吃不起。"
  "你怕把本王吃穷了?"
  "这方子若是长年累月的吃下去……清平不知如何才能回报殿下。"
  李越哼一声:"本王指望你回报了吗?就是指望,你用什么回报?本王看,把你卖了都不够还的。"
  清平微微震动了一下,稍稍抬起头来瞟了李越一眼。他黑瘦得几乎变了模样,只有那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澈明亮。眼波轻轻掠过,李越心里就微微动了一下,本能地干咳一声,站起身来:"你好好休息吧,缺什么东西都可以问莫愁要。本王还有事,就不陪你了。"还有一堆小山一样的折子在书房里等着他呢。
  书房里亮着灯烛。李越推门进去,心里已经想得出书房里的样子,必定是小山一样的折子分做三堆,只要盖上印章表示知道的放在左边,可以直接驳回的放在右边,那些需要特别审核的放在中间,这就是这几天里柳子丹唯一替他做的了。
  门一推开,书案后面居然已经坐着人了,李越一眼看过去,笑容不由就浮了上来:"不生气了?"
  柳子丹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个时辰,批着折子,只觉一颗心酸涨欲裂,说不出的凄凉。看见李越进来,他站起身,并没有看李越,淡淡道:"能批的折子我都批过了,这些你再看一看就行了。"说完就往门外走。李越哪能让他就这么走了,伸手把他的手一拉,笑道:"干什么,还生我的气?"
  柳子丹凄然一笑:"我怎么敢?如今我若是出了这王府,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李越一怔:"怎么了?这是什么话?怎么又要出王府?谁惹你了?"
  柳子丹摇摇头,心里苦笑:一听到李越又带了卫清平回府,立刻就跑到书房来批折子,这算是做什么?自己如今,真的是离不开李越了。可究竟是离不开他这个人,还是只是离不开他的庇护?一边往书房走着,他就一边在心里唾骂自己,这样的行径,跟那些以色事人、邀宠求生的娈童男宠又有什么两样?可是尽管这么骂着,腿还是不听使唤地往前走。他真的想见李越,可是究竟为什么想见他?他能理直气壮地给自己一个说法吗?李越又会怎么想呢?
  李越不知道他又在钻什么牛角尖,但看他的表情,竟然是心丧欲死的模样,赶紧一把抱住:"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呢?还是为了西定的事?你看,其实我并没有绝你们柳氏的那个……那个宗庙的意思,我又不是要杀人,而且柳氏还可以保留一个爵位,荣华富贵还是少不了的,只是不能再当皇帝而已……"
  柳子丹看着他,心里忽冷忽热,轻轻摇头:"不是为这个。我想过了,你说的不错,将西定真正收归南祁,对西定百姓确实是最好的,过个三年五载,他们也就不记得旧主了。"
  李越稍微松口气:"我知道你是聪明人,总会想明白……那又是为了什么事啊?"
  柳子丹说不出来。尽管他来了书房,可是要他如同女子一般争风吃醋,就是杀了他也做不出来。心事既然说不出口,就只有自己痛苦,摇了摇头,就要往外走。
  李越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是为什么,但察颜观色也看得出来他的情绪现在极不稳定,当然不肯让他走,陪着笑把柳子丹拉进怀里,在椅子上坐下:"到底是为什么?对我不满意?不满意就说,我尽量改正好不好?这个……这个交流是很重要的,交流不畅就容易……容易这个……容易堵塞,不对,不是堵塞,是……是那个……反正就是这个意思,你明白吧?"
  柳子丹满腹心事,也由不得微微笑了笑:"什么堵塞?你连话都不会说了?"
  李越看他笑了,一颗心才放下来,抱着他亲了亲:"终于肯笑了?子丹,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虫子,有什么话你不说出来我就不知道,闷在心里只有让自己不痛快。"
  柳子丹脸上的笑影又隐去,默默点了点头。李越看看他,只好字斟句酌地说下去:"你的意思呢,我也多少能猜到一点:无非是觉得自己本来就是质子,现在国家也回不去了,等于是寄人篱下,所以有什么话也不能痛快说出来,是不是?"
  柳子丹看着他,既为他的体贴欣慰,又有些悲凉,毕竟还有一层,是他没有体会出来的。五味杂陈之下,眼眶渐渐酸热。李越轻轻把他的头拉进怀里,轻轻抚摸着那有些单薄的肩背:"有什么话就说吧。我的秘密你都知道,去了这个摄政王的壳子,我也什么都不是,连个身份都没有,还不如你呢。是不是?"
  柳子丹静静靠在他怀里,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听说卫公子又回府了?"
  李越恍然大悟:"你消息挺灵通啊!哦,弄了半天不是为了批折子,是为了等在这里跟我算帐是不是?"
  柳子丹脸上一红:"算什么帐?"
  李越笑嘻嘻地捧着他的脸:"当然是算从前的风流帐!怎么,怕我再娶上一房?"
  柳子丹的脸几乎能烧起来:"你想娶几房就娶几房!谁会管你?"
  李越哈哈大笑:"一房一房,我当然只娶一房,放心好了。"
  柳子丹微微松了口气,突然反应过来:"你娶谁呢?"
  李越一把把他抱起来:"当然是你了!走,回房去!"
  柳子丹挣扎着不让:"我可不是女人!"
  李越笑道:"谁说你是了?我眼睛又不瞎!要不然你娶我怎么样?"
  柳子丹脸上绯红,挣不开他,也不太想挣开,只是道:"这还有一堆折子呢!"
  李越抱着他就走:"美色当前,谁管折子!我说,你可饿了我好几天了,今天晚上,可得一并都补上!"


冬猎前夕
  冬猎在南祁是一件大事,其庄重程度仅次于春祭,而规模过之。据说这冬猎的习俗是南祁开国皇帝始创,当初是为了演兵,所以规模弄得极大。后来国家安定人心思静,就渐渐转为皇家小规模围猎。每年腊日开始,一连围猎三日,以所猎之物充当春祭中的祭礼。每代皇帝在成年后必须每年至少亲手射一只猎物为祭,以示对所祭众神的敬重与诚意。
  南祁说来已经有两年未曾正式冬猎了,因为上面的皇帝死后,小皇帝年纪还小,开不得弓,驰不得马,更不用说打猎了。而摄政王对冬猎春祭都没啥兴趣,只是派侍卫来草草代猎几只鹿啊狼的献祭一下也就完了。所以北山的皇家猎苑,已经两年没有怎么惊动过了。
  今年大大不同。皇上虽未成年,但一过春天便满十四岁,按规矩已经可以亲政,所以虽然不是什么成年大事,也得要有所举动才好。太后本来担心的就是摄政王不肯让皇上亲政,自然也就不会让皇上去冬猎。但没想到立冬之时礼部一提出此事,摄政王就痛快答应了,可算是喜出望外。小皇帝长年幽居深宫,国内简直只知有摄政王而不知有皇上,如今皇上出去围猎一下,至少也弄出点动静,让国中百姓也记得,摄政王上面还有个皇帝呢,因此力求把冬猎的场面搞得大一些。要不是刚下了减用令,简直恨不得把都城中的所有军队都搬到北山去。
  李越答应冬猎一事,完全是因为他初来乍到,并不知道冬猎在南祁的重要性。后来虽然知道了,也猜出太后要搞大场面的用意,但他也想借冬猎的机会选兵,也就将错就错了。北山在京城东北一天半的路程,靠近中元与东平边境交界之处,山深林密,野兽繁多,极合适围猎。今年因为特别隆重,只出动军士一千五百人,文武官员半数随行,连太后也准备鸾驾随行,还特别邀请了高怜韩子凤等几位待选的秀女,再加上侍侯的侍人侍女,真是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
  李越这几天真是忙得不可开交。他准备带田七周醒莫愁铁骥和柳子丹同去,等于是全家出动。田周铁三人不用说,莫愁和柳子丹整天在王府里闷着,难得有这种看热闹的机会,自然要带去散散心。护驾的一千五百军士中,腾龙伏虎军一千二百人,皇上的亲军二百人。本来这些军士调动的事情都该由陆韬操办,现在陆韬走了,本应由他的副将杨一幸接手,可是杨一幸对山谷里的特别训练简直着了迷,整天呆在山谷里不走,李越也爱他一副好身手,只好自己在兵部盯着。好在兵部尚书王坊是自己人,也是沙场上拼杀出来的,有他镇守,韩扬又已经不在京城,这才能放心地出京。
  说到王坊此人,李越现在对他倒是十分欣赏了。此人虽然做了兵部尚书,却还保留着沙场上的三分豪气。他本来不在摄政王军下,一次作战之中中了敌人埋伏,恰好摄政王军队归来,顺手就救了他,这才渐次提拔起来。此人颇读过些书,年纪又长,比之普通军士见识大有不同,所以摄政王当权后,便让他管了兵部。他接管兵部之后,做事极为谨慎,也并不向摄政王处溜须拍马,所以虽然是摄政王一党,朝廷上的声誉倒还不错。李越为了皇后之位的事与他谈了几次,发觉此人倒不是那名利熏心之辈,也知道女儿年纪太小并不适合做皇后,痛快便答应让王忆眉退出后位之争,安心做个得宠的妃子。"解决"了这个自己人,对于后位,李越心里也就有数了。所以这些天虽然是忙,却是一切都顺利的。
  顺利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转眼就是十九天。散了早朝,李越就往家里赶,御医今天要来给清平再做诊治。这几天他一直很听话,伤势恢复得不错,李越悬着的一颗心也算是落了地了。
  马车还没到王府门口,李越就看见侧门边停了一辆马车,不禁一怔:"来客人了?"朝中的官员还都没散呢,这时候会来什么客人?
  门口的侍卫躬身回答:"回殿下,是太平侯。"
  太平侯?李越奇怪了一下,然后想想他的禁足期也该到了。不过一能出门了就跑到他眼皮子底下来晃荡,这胆子还真是够大的啊!
  "太平侯在哪儿?"
  "在安定侯房里。"
  跑柳子丹那儿去了?李越拔腿就走,看这个小家伙还要耍什么花招!
  柳子丹住的地方只有两个侍卫远远在园子门口把守,看到李越来正要行礼就被止住了。李越悄没声息地到了门口,只听里面王皙阳正在说:"真的?殿下会带你一起去啊?真好!我想那场面一定特别热闹。"声音里满是羡慕。
  柳子丹不知说什么好,想了想才轻声道:"也没什么好的。一天半的路程,现在又这么冷,路上一定不好走。再说了,打猎这种事,腥风血雨的,有什么好看的。"
  王皙阳趴在桌子上,眼睛里满是憧憬:"一定好看的,那么大的场面,一定好看。殿下对你真是极好的,居然肯带你一起去,真好啊。"
  柳子丹简直不知怎么对付他。他怎么看不出来王皙阳也想去?这个话把儿可不能接。可是不接吧,王皙阳脸上那表情,带着点孩子气的向往,又叫人没法下狠心泼他一头凉水。
  李越一掀帘子进去:"太平侯今天怎么来了?"
  柳子丹一见他,松了口气,王皙阳却是像被针扎到屁股一样从椅子上跳起来,规规矩矩地低着头:"皙阳见过殿下。今日禁足期满,皙阳特地前来谢恩。"
  李越看看他。这事也要谢恩?还真不是一般的会说话。
  "嗯,太平侯这些日子修身养性,想必是大有进益了?"这话敲山震虎,意思就是,关了你这么些日子,也该学乖了吧?
  王皙阳脸上露出沮丧之色,低头道:"是。皙阳知道了。皙阳告退。"走了两步又转回身来,满脸渴望的表情,"殿下能否准许皙阳见见洛氏兄妹,只要远远看一眼就行?"
  李越看着他。从前王皙阳总是满面春风,无论何时都是笑脸盈盈,让他怎么看怎么像戴了张面具,如今这沮丧渴望的模样,倒是真实了许多。
  "好。太平侯跟本王来吧。"只是远远看一眼,谅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王皙阳乖乖地跟着,头一直低着。李越倒有点奇怪:"太平侯这是怎么了?不敢正眼看人?"
  王皙阳把头抬起来一点,眼睛却依然看着自己脚尖:"殿下说过,皙阳若是再乱——再乱看人,眼睛就,就不必要了。"
  哦。李越想起自己似乎真是说过这句话的。当时是不喜欢他对着谁都乱飞媚眼,可不是叫他不敢抬头看人吧?
  "本王不是不让你抬头看人吧?"
  王皙阳可怜巴巴地道:"皙阳不知道怎么才算是不违反殿下的规矩……"
  李越上下打量他几眼。还真是大变了。以前爱穿红的,金冠锦袍,风流俊俏,虽然不如柳子丹的美貌,也算得上秀色飘逸。现在红衣是不穿了,穿一件雨过天青色的衣裳,好像就是洛淇给他织的那一件,不过倒也衬他的肤色。头上的金冠也换了银冠,虽然花样还是繁复精巧,但颜色素些,就没那么招摇了。整个看起来,就是一个半大孩子。李越看了他的银冠,想起柳子丹说过的少年冠的话,才记起王皙阳其实也不过才十七岁,根本还未成年呢。也难为他一个孩子,就要过这种绞尽脑汁的日子。
  "那里就是洛氏兄妹住的院子,太平侯在这里看一眼就行了。"洛氏兄妹现在也被莫愁安排了活计,洛淇织锦,洛无风做木匠活。这也是李越的意思,总不能让他们在这里白吃饭吧?他已经养了好多人了,可不能再增加负担。
  王皙阳看看不远处的墙,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在这里根本什么也看不见啊!李越看看他的模样,轻轻一跃翻上墙头,向他伸出手来:"上来吧。"
  王皙阳的体重出乎意料的轻,李越觉得自己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他拽了上来。墙头很窄,王皙阳晃晃悠悠地坐在上面,僵得不敢动,生怕掉下去。李越摇摇头,轻轻把着他的腰:"记着,只许看,不许出声。"
  王皙阳连连点头,伸长了脖子往院子里看。今天天气不错,洛无风卷着袖子坐在院子里修马车,洛淇在窗口下织锦,织机轧轧作响,从窗口里可以看见她的侧面。两人看起来排气色还都不错,并没有什么面黄肌瘦或受过刑囚的模样。若是不知道他们不能出这个院子,还真看不出是摄政王的阶下囚。
  王皙阳安静地看着,一声不出。李越等了一会,不见他动静,正想问他看够了没有,忽然手背上一暖,低头一瞧,一滴水珠落了下来,王皙阳脸上已经是泪水纵横了。李越心里软了软,用衣袖给他抹了一下:"哭什么,本王又没有虐待他们!"
  王皙阳用衣袖胡乱抹了抹脸,露出点笑容:"皙阳知道,多谢殿下开恩。看完了,这就走吧。"
  李越倒怔了怔,没想到他这么干脆:"看够了?"
  王皙阳低下头:"看不够。可是知道他们还好,也就行了。再看,皙阳怕就要违了殿下的话了。"
  李越扶着他跳下墙头:"只要太平侯安守本分,他们自然不会有什么事。"
  王皙阳虽然是主动提出要走,真下了墙头却又只管盯着那墙,似乎能透过那石头泥土看到院子里的人:"殿下真要囚禁他们一辈子?"
  李越倒还没想过这个问题:"留他们在南祁,太平侯可以时时看见他们,不好吗?"
  王皙阳垂头片刻,忽然跪了下来:"殿下,皙阳愿意入府为奴,只求殿下将洛无风放回东平。"
  李越倒被他吓了一跳:"为什么?"为什么单放洛无风,不提洛淇呢?
  王皙阳垂泪道:"无风是家族庶出,本来身份低微,只有经济之才,却无仕进之路。皙阳去国前曾为他在户部谋得一个主笔之职,虽然屈才,于他已是难得之机会。如今殿下不必说拘他十年八年,只消半年不归,这位置也就丢了。以他的出身,再想仕进便是难上加难。无风虽不敢与殿下相比,但同是男子,谁愿空有才华却默默无闻消磨一生?恳请殿下能体会一二,允许无风回国。皙阳愿意放弃太平侯的爵位,到殿下这里来顶替他的活计。"
  李越稍微怔了一下。王皙阳这个太平侯的爵位虽然掩不了他质子的身份,但毕竟有奉禄有地位,而洛无风却是个阶下囚,相去何异云泥?何况洛无风目前又没有性命之忧,王皙阳为什么愿意做这么大的牺牲来换得他的自由?还是他明知李越不可能答应他,只是故做姿态而已?
  "太平侯未免太夸张了吧?不说别的,就说他做的这活计,太平侯顶替得了么?"
  "殿下,东平男子都会做木匠活计,皙阳虽然生长宫中,但男学斧凿,女学纺织,都是必修之课,所以这修车的活计,皙阳也会做。"
  李越看他迫切的模样不像作伪,真的有点奇怪了:"洛无风和太平侯是什么关系,值得太平侯为他如此牺牲?还是他真是什么经天纬地之才,东平缺不得?"
  王皙阳低声道:"殿下,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皙阳生而有幸,出身中宫,兄弟又少,免了那宫闱争斗之事,但说到融融亲情,天伦之乐,却始终如有隔膜,欠着一层。无风出身士族,那人情冷暖嫡庶之别,其实与皇族实也无异。他自幼入宫与皙阳为伴,名为君臣,情如兄弟。若说意气相投,更胜于亲生兄弟。所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出身皇家,这知己更是极之难得。无风于经济一道确有实学,不敢说经天纬地,却也是人中之人,实不该一生为庶出身份所屈。皙阳如今一生已尽于此,只盼无风能出人头地,便仿佛自己也得些安慰。"
  李越沉吟了一会:"你起来吧。这件事,等本王冬猎回来再做决定。看在你们朋友情份上,本王不在京城之时,准你每日来这般看望他们一次。不过你出入都要有陆绩陪同,可听到了?"
  王皙阳低声答了个是,站了起来,道:"多谢殿下,皙阳告退了。"
  李越嗯了一声,道:"太平侯好走,本王就不送了。"清平那里也不知怎么样了,都被王皙阳耽搁的。
  果然一到清平住的地方,正碰上御医出来,一见李越急忙请安。李越挥挥手叫他起来,问道:"他的伤势如何?"
  御医满面喜色,道:"回殿下,卫公子伤势已然痊愈,比下官想的还好一些。下官的意思,已经可以开始服用调养的方子,只是这打熬筋骨之事,却是循序渐进,急不得的。"
  李越点了点头。这御医开的方子莫愁已经去准备了,果然是贵重得很,而且有几味药还很稀罕,到现在还没完全弄齐,李越已经把这事托给康梁了。他现在已是初具规模的商会会长,本来生意做的就大,现在更是途径无数,已经答应了十几日内便可将药配齐。算起来从北山回来之后,大概也就可以开始服用了。
  清平的屋子里安静无声。李越一进去,他正坐在窗下看书,屋子里好一股虎骨散的味道。李越一眼就瞥见床上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小包袱,不由得眉头一皱:"这是什么意思?"
  清平微微一笑,放下手中书:"殿下散朝了?"
  李越点点那包袱:"我问你话呢。"
  清平看一眼:"明日冬猎队出发,清平理当前去报到。"这个冬猎队指的是李越那五百军士,名字也是这五百军士自己私下里取的。
  李越看看他:"你这是急着跟本王划清界限是吧?"
  清平微笑:"清平没有这个意思。何况御医开的那张方子,若无殿下相助,清平怎么可能用得起?若说要跟殿下划清界限,岂不可笑?"
  李越眉头这才松开点:"那为何还要去冬猎队?"
  清平笑容温柔清澈:"清平愿意领殿下的恩典,但军队里的律令却是要遵守的。"
  李越看他微笑的模样,心里的火气烟消云散:"好,那就叫人送你回去。北山冬猎,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清平笑容更深:"是。清平自当尽力,不会给殿下丢脸。"

北山狩猎
  一天半的路程之后,北山近在眼前了。
  李越从马车里眺望,忍不住就要赞叹一声:"多棒的一片原始森林啊!"连绵起伏的山脉覆盖着大片的针叶林和阔叶林,一眼望不到边际。低海拔处的阔叶林已经落尽了叶子,厚厚的一层,在白雪下面偶尔露出一点黄色。高海拔处全是针叶林,虽然隆冬仍是青绿色的,衬着皑皑白雪,在陡峭的山坡上笔直地生长。这里是南祁国内最大的森林,因为在两国边境上,所以有一半是属于中元的。就是这连绵不断根本望不到头的山脉和森林把南祁与中元隔开,两国虽然接壤,却不能交通,从而使南祁不必如其他三国一般,时时忌惮中元的攻击。
  山脚下是看守猎苑的猎兵住处,还有修好的猎宫,专供皇帝前来冬猎时居住。猎宫很小,也就是皇帝和几名亲贵可以入住,其他士兵官员当然只能在周围支起大帐。李越以摄政王之尊,本来可以入住猎宫,但因为太后和几位秀女也随行,房子当然只好让给了他们。不过他的帐子是最大最华丽的,双层的皮帐,帐子里点上大铜火炉,地上又铺了皮毡,也并不觉得冷。
  柳子丹生长南祁,江河湖泊见过无数,却从未见过这样连绵壮丽的山脉和大片的积雪,简直连眼睛都不够用了。李越难得看见他露出这样兴奋的神情,心里也很高兴:"我们骑马去山上跑跑怎么样?"真正的猎场还要往深山里走,近处的山坡上应该没有什么野兽,跑跑马让他开开心也好。说起来,每天就憋在王府里门也不出,李越觉得要是自己也早受不了了。
  柳子丹果然眼眸发亮,眉眼带笑,只差跳起来。李越交待莫愁一声,牵了匹马,跟他一马双骑就跑了出去。
  山间的落叶厚如地毯,马蹄踏在上面如踏棉花,连点声音都没有,只听到耳边风声呼啸。柳子丹虽然会骑马,但很少这样急驰过,掠面而过的风是冷的,身体里奔流的血却更热起来,身后的人稳如磐石,是可以一直信赖和依靠的。这些天的抑郁和悲凉似乎都被风带走了,一只雉鸡被马蹄惊起,从树丛中扑腾出来,拍拍翅膀往天空飞去,那五色的羽毛让他兴奋地叫出来:"雉鸡!雉鸡!快射!"
  李越的马鞍上是挂了弓箭,可是说到马上射箭,他还真没那份信心。可是柳子丹根本没想到似乎是无所不能的爱人居然不会射箭,一反手已经把弓箭摘下来了。于是李越只好勉为其难地弯弓搭箭。飕一声箭已离弦,果然……没射中。那支箭划出一道弧线,直飞到后面的树林里去,而雉鸡被惊了一下,一个俯冲,悠悠然滑翔过低矮的树丛,也消失在树林之后。李越低下头来,正对上柳子丹睁大的眼睛,耸耸肩:"没射中。"
  两人大眼对小眼的看了一会,笑声蓦然同时冲口而出,高高低低的回响在山坡上。柳子丹笑得流出了眼泪,揉着眼睛道:"你,你居然,居然不会射箭?"
  李越毫不脸红地抱住他:"谁是万能啊?本王虽然英明神武,技压群雄,但不是神仙,当然也有不会的东西。"
  柳子丹笑道:"不知羞!什么英明神武?你——"话尚未完,李越突然一勒马缰,一手搂住他,一手已经抽出马鞍边上的佩刀,厉声喝道:"什么人!"
  柳子丹抬眼望去,只见前方林中正有数骑人马现身出来。为首一人貂裘风帽,手里捧着李越方才射出去的那支箭,恭恭敬敬道:"给殿下请安。"一双眼睛却直往李越身后看。此人曾经来过李越的摄政王府,他也远远见过一面的,便是东平二王子,王皙云。
  李越眼睛一扫,王皙云身后大约只有十骑左右,却是个个精悍。人人厚裘重衣,佩刀带箭,且马行无声,连鸾铃也不戴,分明是不想让人发觉。看来是自己刚才那误打误撞的一箭射到他们的藏身之处,才把他们给惊了出来。王皙云眼睛不住打量自己身后,难保没有什么歹心,想趁自己身边无人时做点什么。心里想着,脸上却是神情自若:"我还当是这稀疏林子里也有什么大野兽,想不到竟是二王子。天寒地冻的,二王子不回东平,在这里做什么?"
  王皙云目光闪烁,声音却是恭敬如一:"皙云闻听殿下今年至此冬猎,特来观礼。"
  李越嘿嘿一笑:"当日京城之中,本王力邀二王子留下观春祭之礼,二王子可是推辞了。怎么这冬猎之事,二王子倒特别感兴趣了?"他跟柳子丹在一起久了,柳子丹常常指点他的言辞,现在说起话来也有不少文词儿,表情达意是流利得多了。
  王皙云给他问得窘迫,一时答不上话来,只是眼光四处逡巡。李越脸上神情不变,心里却是暗自警惕。要是他自己,再多十个人也没什么好怕了,问题是还有个柳子丹在。正在僵持之时,忽然来路上鸾铃声响起,却是莫愁放心不下,叫周醒带了十来个侍卫赶了上来。
  这一下形势顿转,王皙云眼中精光一敛,垂头道:"殿下明鉴。皙云在京中不曾见过皇兄,甚是想念。闻听殿下冬猎,因此赶来,希冀殿下或允皇兄同来,庶几可得相见,一慰兄弟之思。"
  李越心想王家果然出狐狸,这个王皙云年纪还没有王皙阳大,可是这满嘴谎话,可不在乃兄之下。这番说辞虽然合情合理,但也未必全是真的。当下道:"如此说来,二王子只怕又要失望了。太平侯身体不适,不宜长途跋涉,留在京中休养了。"
  王皙云立刻露出失望之色,垂头道:"是。皙云擅闯猎苑,还请殿下责罚。"
  李越暗想此人真会避重就轻。他来北山还不知是为了什么,却先给自己定了一个擅闯猎苑的罪名。因为北山山深林密野兽众多,并不必费人力饲养,所以当地有猎户进山,只要事先禀告当地官府,朝廷也是允许的。擅闯猎苑在平民也不过是徒流之罪,王皙云身为属国皇子,自然更没有什么大罪,至多是杖责。但堂堂一个王子,也不好就把他按在地上打屁股,所以虽然是"请罪",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罚的。而李越要是认定了他是为见兄长私闯猎苑,自然也就不会再追究别的。
  李越想了想,觉得现在点破也没有意思,何况并没有什么证据能说明王皙云到北山来是别有企图,当下淡淡一笑,道:"二王子既是爱兄心切,本王也不好再做责罚。明日冬猎,二王子也随同观礼便是。周醒,为二王子安排宿处,不可怠慢。"这个不可怠慢的意思就是不可放松,随时随地都要监视好了。周醒自然明白,策马上前道:"二王子请。"十几名侍卫将王皙云一行围在中间,往宿营地去了。
  这么一闹,李越也没心情了,柳子丹静静靠在他怀里,道:"回去吧。"
  李越满怀歉意地亲他一下:"真扫兴。改日有机会,我单独带你来。"
  柳子丹微微一笑:"明日冬猎,你是摄政王,总领全军,今天应该好好休息,到时才能大展神威不是?"
  李越看他眼中笑意捉狭,不禁也笑道:"不错。别看本王不会射箭,明日照样给你打来猎物!"
  柳子丹笑道:"若打不来呢?"
  李越大笑道:"要是打不来,任安定侯处置,如何?"
  柳子丹看他爽朗大笑的模样,自己也不禁微笑,心里暗暗奇怪,同样是这张脸,为什么从前只觉恐惧厌恶,现在却是情不自禁地要去亲近,简直一时一刻也不愿离开,难道这就是两情相悦的滋味?
  李越见他只是看着自己出神,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一下,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柳子丹回过神来,温柔一笑:"我在想,若是没有那些朝廷上的争斗,天天如此,可该多好。"
  李越叹了口气,道:"说老实话,我也不喜欢这种日子。要是倒回三个月以前,我真可以什么都不管,就带着你远走高飞。可是现在,莫愁、田七、周醒、陆韬、甚至周凤城,一个个都是我要挂心的人。其实走很容易,可是我一走,南祁马上就要血流成河……如果是刚到这个地方,谁都是陌生人,我当然可以不管,但是现在……"
  柳子丹仰头看着他脸上凝重的神情,既是刚硬,又是慈悲,情不自禁伸手轻抚他紧锁的眉头,微笑道:"你若不是这样的人,我也不会……"他毕竟还不习惯如此直率地表达爱意,说了一半,脸上微红,下半句话又咽了回去。不过李越已经明白,紧紧抱他一下,挥鞭策马,大声道:"好,我们回去。将来等我计划成功,一定带你到这来玩上三天三夜!"

  皇家围猎,果然声势不同凡响。
  李越骑在马上,看着一千五百军士分为四队,人人佩刀带箭,个个精神抖擞,只等一声号令。那牛角号数十柄同时呜呜吹响,声音在林间山谷回荡,连绵不绝,即使不爱打猎的人听了,也不由热血沸腾,跃跃欲试。
  杨一幸是红队的首领,他们这一队人马要由北边进入山谷深处,将野兽赶出来,所以要最先出发。可是李越直到此刻还没说此次冬猎的比试题目是什么。眼看人马即将出发,急得他团团乱转。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齐帜率蓝队要在东面打围,此时也忍不住道:"殿下究竟是什么意思?怎么还不下令?"
  正说着,只听一名军士道:"来了,周侍卫来了!"大家回头一看,果然是周醒策马而来,杨一幸迎着便道:"殿下意思如何?"
  周醒道:"殿下有令,凡冬猎队中人,不许用任何武器狩猎。见旗花彩箭起开始狩猎,听铜龙响即得住手。围猎结束后殿下来看各位的成绩。"说完掉转马头就走。
  杨一幸瞪眼道:"不用武器?难道叫咱们用牙去咬?"
  齐帜斜他一眼,嗤笑道:"不用武器就不能狩猎了么?杨将军若觉得难,认输就是了。"他们两人算是这五百人中最优秀的,自然竞争也激烈,谁也不肯服谁,早就憋着劲在这场冬猎中较个高下了。
  杨一幸只不过是突然听了这古怪命令,随口说说。他沙场征战,没了武器照样与敌人拼命,哪会在乎这个。立刻冷笑道:"齐侍卫这话说得未免太早了,谁胜谁负,还不知道呢。可惜现在是冬天,能有什么大野兽?说不得杨某只好交头狼敷衍一下了。"这话说得轻巧,但狼在冬天多半是成群活动,又是饥饿之时,要想赤手空拳从狼群里逮出一头来,谈何容易?
  齐帜哼了一声,道:"杨将军既如此说,齐某自然舍命陪君子,倒也得弄一领狼皮向殿下交差了。"
  两人正在唇枪舌剑,只听牛角号呜呜急吹,催促军士们出发,当下顾不得再说,领了自己的人马各自去了。
  四队人马各入山林,只听人喊马嘶,山林之中旗帜来往,热闹非凡。小皇帝初学弓箭,见了这般热闹场面,不由也是跃跃欲试。太后虽想阻拦,但百官之前,皇帝又将亲政,不好似后宫一般斥责,只好叫侍卫们跟紧了,自己坐着车辇跟在后面。几名秀女也都坐了车辇,只有韩子凤骑着匹小马,紧紧跟在小皇帝身边。她是军人世家出身,也会骑马,也会射箭,以前跟着伯父在边关也曾射猎过,所以此时非但不害怕,反而兴奋异常。她从前习惯在边关时随着伯父的自由生活,自入京待选,步步都要遵什么贤淑礼仪,早闷得要长出毛来,好容易能出来松散一下,又是这般的大场面,兴奋得无可无不可,骑在马上也是跃跃欲试,看那样子,恨不得抢在小皇帝前面冲了出去。两人都是半大孩子,凑在一起更是难以管束,太后坐的车辇在山路上毕竟行驶不便,随行百官中文职者也不善骑马,渐渐队伍便拉开成两段,成了皇帝和韩子凤带着一群侍卫冲在前面,太后和百官倒落在了后面。太后虽然着急,但现在距离拉开,更是鞭长莫及,好在还有二十几名侍卫跟着,才稍稍放下点心。
  李越带着周醒田七铁骥和柳子丹,不远不近跟在小皇帝身后,眼看着跑了大半个山头,才对周醒道:"放旗花彩箭。"
  周醒应声,自囊中抽出一支彩箭,射上半天。只听箭声尖锐如哨,上到半空,陡然炸开,化作一团彩色烟雾,浮在半空中久久不散。
  李越眼看彩箭射出,笑道:"杨一幸他们肯定已经等急了。"
  柳子丹是费了不少力气才能跟上,气喘吁吁地道:"殿下答应我的猎物呢?"
  李越笑道:"嗯,倒忘了。好,你歇一歇,看我的。"一提马缰,疾驰出去,转眼间便超过了前面小皇帝一群人。
  小皇帝跑了这半天也没见到什么野兽,本来这里还不是深山,就是有些雉鸡兔子,也被他身边那一大群侍卫惊跑了。韩子凤也觉得没趣,猛然间见李越赶了过去,好胜之心顿起,大声叫道:"皇上,快赶上去,快赶上去!"居然大力鞭马追了上去。
  小皇帝岂能让一个女孩子跑在自己前面?当然也是用力鞭马。山道狭窄,侍卫们排不开,只好一个缀一个跟在后面,大声呼喊:"皇上,不要着急!"
  李越听见后面侍卫喊叫,又见小皇帝和韩子凤赶了上来,倒怕两个孩子摔到,便将马速降了下来,让他们两人跑在前面。小皇帝见赶过了李越,正在得意,突然间一只漏网的兔子从路边草丛里猛蹿出来,自马儿四蹄之间穿了过去。小皇帝骑的马本是宫中所养,虽然卖相极俊伟,跑得也不慢,却没见过大阵仗,本来耳边呜呜怪声无数就有些烦乱,突然间又被一只从未见过的东西自足下穿过,登时受惊,长嘶一声便冲了出去。小皇帝根本勒都勒不住,连韩子凤的马都惊得乱跳,没几下便把韩子凤摔了下来。
  李越眼看马匹惊驰,小皇帝坐在上面摇摇欲坠,也顾不上看韩子凤摔到了没有,双腿一夹马腹也跟了上去。他这匹马本来也不错,但山路狭窄,两马难以并行,小皇帝又不太会驾驭,那马儿乱奔乱跑,李越虽然跟了上去,却没机会拉到惊马的马缰。后面韩子凤摔在山路中间,又将侍卫们拦了一拦,等他们绕过韩子凤追上来,前面两匹马早去得远了。二十几名侍卫顿时都是满身冷汗,这要是皇上出了事,他们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连忙留了一个人回去报信,其他人一窝蜂地追了上去。
  李越鞭马飞奔,一面大声喊叫:"皇上不要害怕,想办法让马往林子里跑。林子里树多,马儿自然就会慢下来。我跟在后面,不会有事,皇上不用害怕!"
  他虽然说得没错,无奈小皇帝从来没经过这种事,吓得几乎要哭了出来,勉强勒着马缰,费了不知多大力气,终于让马偏离山路,进了林子。一进林子,马匹果然慢了下来,李越刚刚松了口气,突然一阵风吹过来,带来一股腥臭之气,李越□的马猛然一个哆嗦,浑身的毛都乍了起来。李越心里一凛,大声喝道:"皇上勒住马,快点下——"那个马字还没有出口,一声低沉的吼叫声突然就在前方响起,小皇帝的马竟然一声长嘶猛地后蹄离地,将小皇帝甩了下来,随即撒开蹄子就跑了。李越急忙也跳下马,刚刚把小皇帝扶起来,浓厚的野兽臭气便随风冲进鼻间,林间树枝喀嚓作响,李越一抬头,前面一堵小山般的黑影被初升的阳光投在地上,直拉到两人足下。那是一头熊,一头被围猎者从冬眠中惊醒的熊,北山体形最大、最凶猛的野兽……

搏熊
  熊与人相距不过五十米。
  小皇帝生长深宫,何曾见过这种场面,对着那小山般的野物,已经吓得哭也哭不出来,坐在地上干噎着浑身发抖。李越也从没跟一头野生黑熊如此接近过。他骑的马上本来挂着长刀,可是马儿一溜烟已经自己跑了,现在全身上下,就只剩下风定尘的那柄匕首。
  李越深深吸了口气,慢慢伸手,从靴筒里拔出匕首,双眼盯着黑熊,轻轻道:"皇上别害怕,慢慢站起来往后退。不要跑,慢慢的走。"野兽虽然凶猛,但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除非是受了伤,或是特别饥饿。这头黑熊看来是刚刚从冬眠中被惊醒,身上并没有什么伤,也不会太饥饿,虽然被吵醒了有些不高兴,但只要不去刺激它,它也不见得就会来攻击人。
  小皇帝吓得浑身乱战,听了李越的话,抽着气想站起来,可是一用力,脚踝一阵痛楚,又坐倒下来,抽噎着道:"皇叔,我,我站不起来……"惊慌之下,连自称朕都忘记了。
  李越缓缓弯下腰,两眼仍然紧盯着黑熊,伸手把小皇帝从地上拉起来,半提半抱着慢慢向后退。黑熊瞪着一双滚圆的小眼睛看着眼前这两人,但并没有做出什么攻击性的动作。李越心里刚微微一松,林外马蹄声疾响,接着喊声一片:"陛下,陛下……"惊得黑熊猛地又立起了身子。
  李越心里大骂这些侍卫都是些蠢才,真想一人给一耳光叫他们都闭上嘴!可是黑熊在前,既不能回头也不能后退得太快。只听侍卫的喊声进了林子,接着全都变了调:"陛下!熊!"
  一片混乱之中李越两眼紧盯着黑熊,不敢稍动。那些侍卫没一人敢抢上前来,只会在那里大喊大叫。眼见黑熊因这一片喧哗更加躁动不安,忽听有人低声喝道:"住口!都安静下来,不要惊扰了这畜牲!"听声音竟是卫清平。他的一队人马在西边打围,想是听到声音赶了过来。
  一名侍卫辩道:"皇上在那里,我们怎能袖手旁观?"
  清平冷冷道:"那你便上前去接皇上回来!若是不敢,便给我闭上嘴!惊动了那畜牲,伤了皇上,唯你是问!"
  那侍卫连□的马都骇得腿软,哪敢上前,只有闭嘴。众人一时都安静下来,既没了声音,那熊也渐渐觉得没什么异样,也就安静了下来。李越试探着后退了一步,见那熊也并没什么反应,不由心里一喜。这样慢慢退下去,只消跟这熊拉开距离,熊觉得人没有攻击的意思,自然也就走开了。
  此时已陆续有军士官员赶到林外,统统都被卫清平拦在远处,连太后的车辇也不许近前。这几十上百双眼睛,就看着李越拖着小皇帝慢慢往外蹭。后撤了大约二十米,人熊之间已经有将近百米的距离,熊似乎也无意再盯着这两个并无敌意的人,立起的庞大身躯也渐渐伏了下来。
  林外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心里一块大石都慢慢放了下来。眼看黑熊伏身下来,竟似要掉过头去自行离开,陡然间林中一支箭破空而来,不偏不倚,正中黑熊左眼,噗地一声,血水四溅!
  黑熊痛极狂吼,声如劈雷,一只巨掌往脸上一抹,竟将箭连着一只眼珠血淋淋地拔了出来。
  李越猛地一个冷战,呼吸之间,冷汗已经湿了一层衣裳。受了伤的熊才是最可怕的,此时它无论盯上了什么目标,都会追个不死不休。在这一瞬间,他居然想起一个冷笑话:如果在森林里遇到熊该怎么办?答案是,只要比你的同伴跑得快就行了。是啊,他比小皇帝跑得快多了,可惜,他现在却不能跑。
  黑熊半立着狂吼,林外马匹尽皆惊跳,一干侍卫官员凡是能看到林中情形的同时失声大叫。电光火石之间,李越把小皇帝往旁边一推,猛冲上去,手起刀落,刺在黑熊肩上。一刀得手,掉头就跑。
  黑熊身上皮毛厚重,又常常喜欢靠着大树擦痒,那皮毛上一层树脂一层泥土,硬结如石,李越这把匕首虽然是锋利无比,仓促之间也只刺破了皮肉。不过黑熊痛上加痛,兽性已全部被激发出来,怒吼连声,死盯着李越就追了上去。
  赶到林外的军士们真正目睹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追逐。那密林中皆是草树,哪里有什么路,只见摄政王在树丛间攀藤援枝,那些藤蔓树枝在他足下手中或荡或弹,竟是捷如猿猱,庞大的黑熊在后嚎叫着追赶,身躯撞得树歪枝断,却总是差了那么一步。有几次眼看就要追上,似乎再有一扑就会扑到,摄政王却总是能在间不容发之间躲闪了过去。一时之间林外人人屏住了呼吸,偌大的山林,只听到黑熊怒吼之声与树枝断裂之声。足足过了盏茶时分,李越也开始觉得两腿发软了。摄政王的身体不如他原来的体质好,虽然是沙场上征战磨砺出来的,但养尊处优这些年,缺乏长力,这样的奔跑攀援,时间一长就撑不住了。若不是黑熊被射瞎了一只眼,动作也受到影响,可能早就被追上了。不过这样跑了半天,黑熊被林中的树木阻碍,消耗体力,动作也渐渐没那么灵活,嚎叫声也低了下来,但还是紧追不放。
  这密林之间,没有哪个侍卫敢进来相助。黑熊跑起来快如奔马,林中更是横藤纵枝四处障碍,那地上积雪,雪下蔓草丛生犹如下了千万根绊马索,稍微不慎,不必说是被绊倒,就是打个趔趄,也会被狂怒的黑熊追上撕成碎片。若不是对密林地势熟悉惯于攀荡,断不敢轻撄其锋。南祁军士以步兵见长,平地上搏斗毫不畏惧,但在这密林之中却施展不开。便是那些在山谷中训练过一段时间的军士,也没有这个本事能上来帮忙。因此林外虽然有不少人,却没半个人能派上用场。非惟不敢上前,连声音都不敢发出,唯恐不能吸引熊的注意,反而导致摄政王分心。
  李越此时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脚下和背后的黑熊呼吸声中,于林外一切竟是不闻不见。耳听黑熊的呼吸声粗重,脚步也迟缓了些,显然也是累了。他一面奔跑,一面脱下外衣缠在左臂上,突然拐了个弯绕过一棵树,到了黑熊背后。黑熊连忙转身,李越已经从地上举起一段粗长的断枝,用力掷了过去。他把这段树枝扔得很高,黑熊毕竟是野兽,眼看头上有东西落下来,本能地人立起来用双爪去接,将肚腹和腋下的柔软之处暴露了出来。李越等的就是这一刻,突然冲上前去,双手握着匕首用力插入黑熊腹部,使出全身力气一拉,登时鲜血如喷泉般射了出来。
  黑熊痛得一声狂吼,如同晴空惊雷。李越只觉得耳朵都震得嗡嗡作响,眼角余光瞥见黑熊的两只大掌如同遮天乌云一般压了下来,身子猛往右一侧,左臂挡在头顶,斜蹿了出去。饶是他蹿得快,左臂也已经被黑熊的大掌拍上,自己都听到喀嚓一声,知道是骨头断了。缠在臂上的外衣被这一把撕了去,只留下三道深深的伤口。
  林外众人眼睁睁地看着黑熊人立,摄政王前扑又被一掌拍了出来,正在惊呼,却见黑熊肚腹上裂开一条极长极深的裂口,鲜血几乎是喷射出来,淌出一大堆肠子。黑熊吼叫着,竟然不顾流出的肠子,还要扑上去。突然之间有三条人影一齐自人丛中冲出,冲进了林中。不过他们还没有赶到,李越已经翻身跃起,闪电般地躲开,黑熊一头撞上一棵大树,粗大的树轰隆隆地倒下,黑熊也一头栽倒,喉咙里虽然还在低声吼叫,却已经是垂死挣扎,再无伤人之力了。
  李越此时才觉得腿软得跟面条似的,倚着大树慢慢坐了下去。还没感觉到左臂上的疼痛,已经有三个人冲到身边,齐声叫道:"殿下!"定睛一看,却是铁骥、周醒和卫清平。李越脸上流下的汗迷得眼睛都要睁不开,随便用右手抹了一下,笑笑:"皇上怎么样了?没吓坏了吧?"

  "皇上伤势如何?"李越坐在华丽的牛皮大帐里,背靠着柔软的靠垫,待随行御医诚惶诚恐将断骨接好上了夹板,这才开口问话。
  御医擦了把汗,起身道:"回殿下,皇上脚踝扭伤,并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下官已开了宁神汤,皇上服了,正在休息。"
  李越哦了一声,道:"韩家姑娘呢?"
  "回殿下,下官这就要去为韩小姐诊脉,想来也只是受了惊吓,不会有什么大碍。"韩子凤怂恿着皇上往前跑,这才遇了熊,太后没责罚她就是好的,这时候当然只顾着皇上,没人会记得她了。
  李越还想再问,旁边却突然传来柳子丹恼怒的声音:"殿下问完了没有?"
  柳子丹的脸到现在还是白如帛纸。御医进来清洗伤口接骨上药,莫愁本是捧了净水巾帕在旁协助,却被他一把夺了过来。莫愁刚要抗议,被他狠狠横了一眼,目光中别有一种威势,居然不敢说话了。此时见李越受了伤还在问东问西,立时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向御医道:"多谢御医,殿下要休息了,有什么需要做的请说给我便是。"
  话说到这份上,御医当然识相,马上交待一下需要注意的事项,无非是伤口不可沾水,每日换药,若有轻微热度亦属正常之类,然后便快快退了出去。这里柳子丹铺平毡子,看样子是准备把李越塞进被窝了。李越很想说这只不过是普通的前臂骨折,并不是高位截瘫,根本没必要这么紧张,不过看柳子丹又是一眼横过来,这些话都咽了回去,笑笑道:"子丹,其实我没有什么事。再说,还有件事要马上查查。"
  周醒接口道:"殿下是说那支箭的事?"
  李越赞许地一笑:"不错。当时若不是那支箭射伤黑熊,我和皇上完全可以全身而退。黑熊当时并没有发狂,如若没有人去激怒它,它也不会随便攻击人。"
  莫愁道:"会不会是太后那边的人?"
  李越摇头:"不会。当时我和皇上在一起,如果我要扔下皇上自己逃走,那是再方便不过。所以当时的情形,皇上比我更危险,太后绝不会这样做。"
  柳子丹想了想,道:"或许正是有人要让殿下以为这支箭是太后那边的人射的。"
  李越点头:"也很有可能。这样倒是一箭双雕,当时把我和皇上置于危险之中,事后也能令我怀疑太后甚至反目成仇。"
  周醒皱眉道:"但谁会这样做?如今朝中,不是殿下的人,便是太后的人,再没有第三股势力。究竟是谁,竟要将殿下与皇上同时置于死地?"
  李越笑道:"其实也可能此人只是想将黑熊射死来救我。甚至可能这箭是我的人射的,因为当时只要我扔下皇上一跑,死的就是皇上,而且其他人也无法过份指责我。"
  莫愁皱眉道:"哪会有这样的人?那么大的一头黑熊,哪里是一箭能射死的?而且殿下当时就在黑熊面前,谁敢保证黑熊发起狂来,殿下就不受伤?"
  大家正在猜测,帐门一掀,却是铁骥快步进来,手中拿着一支箭,面有沉重之色。莫愁看见他就想刺他两句,首先便道:"大家都在这里服侍殿下,你跑到哪去了?"
  铁骥向李越行了一礼,微微迟疑,终于道:"殿下,这支箭,是北骁人用的。"
  话一出口,帐子里几个人已经都跳了起来,周醒和莫愁同声道:"你怎知道!"
  铁骥将手中箭奉上:"这就是射中黑熊的箭。正是北骁射箭能手最喜用的狼牙箭。箭头有锯齿,射中后极难拔出。但因箭头并不平直,也难取准,所以就是在北骁国内,也是非高手不敢用。其他四国,恐怕还无人用这种箭。"
  李越低头把那支箭审视了一遍,微微一笑:"我刚才还在怀疑王皙云,现在看来,倒是冤枉他了。"
  铁骥道:"北骁与东平接壤,属下一向知道东平人不善用箭,因林间狭窄,所以多用小巧毒弩,这种狼牙箭更是没人敢用,应该不是东平人所为。"
  李越点头笑道:"说到射箭,你是高手,你下的判断,自然够份量。"
  周醒早急了,道:"如此说来,军中竟是混进了北骁奸细?这还了得!属下马上去查!"
  李越伸手一拦:"你怎么查?把所有人都挨个揪出来严刑拷打?这可是在北山,不是京城,如果引起混乱,只怕控制不住局面。"
  莫愁也发急道:"难道就让此人逍遥法外?"
  李越笑笑:"当然不是。铁骥不是说了吗?这种狼牙箭,不是高手不敢用。能一箭射中黑熊的眼睛,这箭法是极好的。这一千五百军士中,箭法出众的都有多少?当时不在林外的有多少?等回了京城,你们私下里慢慢去查,岂不比在这里打草惊蛇的好?"
  周醒知道摄政王说的是对的,虽然心里着急,也只有先咽了口气,站回原处。李越微微一笑,看看站在一边始终未曾说话的田七,道:"冬猎队成绩如何?将他们召集起来,本王要一一检视。"
  柳子丹急道:"殿下应该好好休息——"
  李越含笑止住他,道:"把人都召集起来也要些时间,够我休息的了。你们都下去吧。"
  铁骥首先退了出去,刚出帐门,就听见背后莫愁唤他,只得停步,心中暗想今日这箭竟是北骁人所射,自是免不了要被她责骂一番了。不想莫愁赶上来,目光却甚是柔和,看了他片刻,道:"多谢你告诉殿下这箭是北骁人的。"
  铁骥本来做好了准备挨一顿骂,万料不到莫愁这般轻言软语,不觉一愕,讷讷道:"我既是知道了,自然不能瞒着殿下。"
  莫愁听他说得憨厚,显然此时对摄政王已是真正的忠实,不由微笑道:"我要去为殿下准备晚膳,你想吃点什么?"
  铁骥几时受过这等待遇,吃惊之下不假思索:"我在军灶上吃就好,不劳烦姑娘了。"
  他本来是怕麻烦莫愁,可是不会说话的人,拒绝得如此之快,岂能不让人误会?莫愁头一次对他和颜悦色,竟然吃了冷脸,不由大怒,哼一声道:"不知好歹!吃你的军灶去吧!"拂袖而去,只留铁骥在原地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割了下来。
  李越虽在帐子里,也听见莫愁的恼怒,不由一笑,转眼看见柳子丹坐在旁边,眼中全是关切之色,心中一暖,伸右手把他搂了过来,道:"我没事的,真的不要紧。"
  柳子丹因方才众人在旁,已是极力压抑,此时胸中情感几欲汹涌而出,紧紧抱住了李越,只觉心里仍是后怕不已,恨不得将李越揉进胸口,才填得满那空落落的地方。
  李越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低声笑道:"别怕,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柳子丹哽咽道:"我再也不来这个地方了。"
  李越失笑道:"又不是每次来都会遇上熊。好好好,咱们再也不来了。"
  柳子丹伏在他肩上半晌,才抹了抹眼睛坐直身体:"今日,田侍卫……"
  李越脸上的笑容隐去,道:"你也看出来了?黑熊做垂死一搏,周醒和铁骥都飞奔过来要救我,只有他没有上前。"
  柳子丹有些惊惧:"难道他已经看出……"
  李越面色凝重:"恐怕已经不是只是怀疑了。"
  柳子丹急道:"那你要怎么办才好?如今太后虎视眈眈,倘若知道你不是真的风定尘,那可是正中下怀!"
  李越苦笑一下:"我现在还真想不出什么办法,总不能杀人灭口吧?"
  柳子丹素来柔和的眼中居然也闪过一丝冷光,咬了咬牙正要说话,帐外忽然传来田七的声音:"殿下,五百军士已经召集,请殿下检视。"

冬猎结束
  冬猎队的五百军士在宿地后的平地上集合,加上带来的猎物,花花绿绿站了一大片。杨一幸和齐帜站在最前面,每人手中果然都各拖了一头硕大的灰狼,只是脸上却没有半点得意之色。毕竟在摄政王单人独力猎到的黑熊面前,一头狼也就算不得什么。那些拿着雉鸡兔子的军士更是连头都抬不起来,恨不得把手中的可怜猎物扔了才好。
  李越吊着胳臂出来,先问:"可有人不曾猎到野兽?"
  没人应声,不管是雉鸡兔子,好歹是人人都有东西可交差。李越点了点头:"所猎野兽依次过磅,单只重量在三十斤以下的有多少人?"
  其实用不着过磅,谁抓到的猎物自己还没数吗?当下就有近百人低着头站了出来,心里也明白自己大约是要被淘汰掉了。这一个单只重量,就把那些拿着雉鸡兔子等小动物的人都卡了下去。
  李越看看杨一幸和齐帜两人,不由一笑:"你们两人倒是不相上下。"两人所拖的灰狼体形重量都在伯仲之间,只是齐帜那一头皮毛完整,是被生生勒毙的,杨一幸手中那一头的脑袋却被石头砸了个稀巴烂,简直不复狼形。李越看了看,笑道:"杨将军,要论过日子,你恐怕就差齐侍卫一筹了。"
  杨一幸和齐帜凡事都要争个高下,听了自然不服气,马上道:"请殿下明示。"
  李越指着两头狼笑道:"你看,齐侍卫猎的这一头皮毛完整,扒下狼皮来也能卖个好价钱,你这一头连脑袋都砸烂了,恐怕就不如他这一头值钱了。"
  杨一幸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是孤身一人,并无家室,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而且军中自有饷银,他既有官阶,又是陆韬的副将,从来不需考虑衣食之事,自然想不到这上面。齐帜却与他不同,家中尚有父母姊妹,仅靠一份侍卫的饷银养家。表面上在内宫当值风光无比,实际却过得十分窘迫。平素都是精打细算,恨不得一个铜钱能掰作两半来花,这般大的一头狼,狼皮值得不少银子,自然不舍得弄坏。
  李越目光巡视一周,只见卫清平站在一边,手中却并没有什么猎物,不由道:"你的猎物呢?"
  卫清平一侧身,露出身后一个铁笼,只见笼子里关着一对白狐,四只小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居然是活生生的。连李越都愣了愣,忍不住问:"这是怎么猎到的?"猎到狐狸没什么了不起,但猎到活的狐狸就不容易了,更何况还是两只。
  卫清平微微一笑:"用马缰作绳套,套住的。"他说的虽然简单,但狐狸本是狡猾之物,这密林之中,纵马又大是不易,远不如狐狸来得灵活,要想套住这一对狐狸,其中困难可想而知,并不比杨一幸和齐帜徒手杀狼来得容易。众人面上不由都露出佩服之色,只有齐帜轻轻哼了一声,低声道:"投机取巧。"
  杨一幸在旁听到,不满道:"什么叫做投机取巧?有本事你也去套两只活的狐狸来!"
  齐帜毫不客气道:"套两只狐狸的确不易,如果是你杨将军套到,齐某心服口服。但若是他,齐某只能说他投机取巧。"
  杨一幸奇怪道:"你这是什么话?"
  齐帜冷笑道:"杨将军有徒手猎狼之能,若是再能生擒双狐,齐某自叹不如。但这位卫兄弟自入谷以来,凡以力胜之项目,他从未有什么出色表现。此次冬猎他套得双狐,虽然是难得之事,但这只因他力不能胜凶猛野物,齐某自然不服!"他武艺出色,眼光也是尖锐得很,卫清平以仅次于他和杨一幸的成绩得入山谷,早就被他当做对手盯上,日日相处,自然看得出卫清平的弱项,此时见他以一对活狐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尽出风头,心里极不服气,当下就说了出来。
  李越眉头一皱,正在想是不是要干涉,卫清平已经淡淡笑道:"齐侍卫好眼力,若论蛮力,卫某确实不是齐侍卫的对手。不过既生而为人,若是空有一身蛮力,便与畜牲无异。若殿下要的只是力大如牛之人,又何必提出十项考验要我们通过?"
  这话有理有据,放着摄政王在旁边,齐帜又怎能质疑这十项考核?可是卫清平语气虽平和,话里却暗藏着骨头,齐帜少年气盛,又是有心借此途径进身,眼里岂能揉下砂子,冷笑一声便道:"卫兄弟既这般说,齐某倒要讨教一二,看看卫兄弟用什么办法能胜得了我这空有一身蛮力之人?"
  李越在一边看得清清楚楚,卫清平话似平和,眼中却是隐有怒气,还没来得及阻拦,卫清平已经冷冷道:"承蒙齐侍卫看得起,卫某岂敢推辞,就请齐侍卫划出道儿来,卫某一概接着便是。"
  齐帜大声道:"好,大家都在这里——"话未说完,李越已经打断他的话:"够了!你们两个竟然在这里吵闹不休,眼中还有本王吗?"
  齐帜冷笑一声,转过头去瞥了卫清平一眼,那表情分明是说,既然殿下出面干涉,就放你一马。卫清平双眉一扬,正要开口,李越已经抢先道:"今日猎得的野兽就归个人所有,凡方才站出来之人,回京城后直接到兵部报道,本王另有事情安排给你们。其他人回京后休假三日,仍到山谷中集合!现在各回营地。卫平跟本王来!"
  齐帜冷哼一声,拖起自己的猎物走了。卫清平沉默地提起铁笼跟着李越走进帐子。李越皱眉道:"你逞什么强?手臂刚刚才好,你想跟齐帜比什么?"
  卫清平冷冷道:"其实殿下何必拦阻,在这里无非是比赛射猎,就算是比猎熊,我也未必就输给他!"
  李越叹口气道:"你体力上不如他,这是事实,何必治一时之气?"
  卫清平嘴唇微微颤动,良久才一字字道:"若是当年,我岂容他在我面前挑衅!"
  李越听得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半晌才道:"等回到京城,药也该凑齐了。等你调养好了身体,要跟他比什么不行?"
  卫清平默然片刻,道:"殿下其实不需如此。清平知道,即使再悉心调养,也不可能恢复如初。殿下的恩德,清平杀身难报,只怕将来会让殿下失望。"
  李越失笑道:"失望什么?难道我还指望着你将来真的报什么恩?来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把戏?再说了,你自己说过的,要做就做最好的,身体不恢复,怎么做最好的?"
  卫清平抬头看了他一会,缓缓道:"殿下,清平曾听说,结仇施恩都不可太过。结仇太过,不留余地,将来便无可解之理。施恩太过,无以为报,所谓大恩不言谢,若是大恩不能报,那便,只有不报了。"
  李越虽然天天跟柳子丹在一起,对那些文绉绉的话理解力提高了不少,但清平这样一连串的说出来,不比写在纸上可以反复端详细细琢磨,只听什么结仇施恩,又是什么大恩报不报的,前面还没完全听清楚,后面已经过去了,真是个半懂不懂,只听得出卫清平的意思是怕将来还不完这样的恩惠。他本来不是个施恩图报的人,何况给清平配药花的都是摄政王的钱,分明是慷他人之慨,不费自己什么力气,更不愿意让卫清平为这种事背上报恩的包袱,就是自己,也不免受之有愧。当下微微一笑道:"好了好了,你不用整天把什么报恩的话挂在嘴边上,我也不爱听。你要是觉得有恩不报自己过不去,等你养好了身体,能报多少就报多少行不行?这又不是买菜买肉,我难道能跟你拿着秤来细细的算吗?不过你与齐帜之间不得再有冲突。齐帜虽然傲气,但你们既然都通过了这一轮淘汰,将来就得共事,我需要的,是你们这个团体,如果内部先有了矛盾,将来怎么协同行动?我知道你心气高,不过小不忍则乱大谋,你现在硬碰硬不是他的对手,这是事实,与其现在败在他手下,不如将来慢慢折服他。这个道理,你难道都不懂?"
  卫清平目光微微黯然,道:"殿下教训得是。不过,若是从前,清平绝不会与他计较,现在却是咽不下这口气。从前以为自己有容人之量,还不免沾沾自喜,现在看来,当时不过是居高临下罢了,现下身在低处,才发现自己并不是胸襟开阔之人,当真是可悲可笑。"
  李越皱眉道:"你又钻牛角尖了。得意的时候不骄人,这已经很难得了。谁没个低落的时候?位置不同,心境自然也不一样,这有什么稀罕?真能做到万事不动心的,那就不是人了。你觉得自己现在看得清楚?其实不过是情绪低落过了头,就开始过份苛责自己,都不是平常心。你回去平心静气好好想想,转过弯来,自然就明白了。"
  清平想了一想,抬头微微一笑:"殿下是在安慰清平吧?"虽如此说,神情已经轻松了许多。李越看着也高兴,笑道:"我说的可是至理明言,只有事实最有说服力,你自己心里想想对不对吧。"
  清平微笑不语。他在李越府里调养了二十天,虽然晒黑的肤色不曾褪去,但脸庞已经不复前些日子的瘦削,微笑之时别有一种淡泊清雅的感觉。李越沉吟了一下,慢慢地说:"山谷里终究是没法调养,我看,回京城以后你还是住到我那里吧。"
  清平微微蹙眉,道:"只怕会有人说闲话。"
  李越摇摇头:"你说齐帜?"
  清平也摇头:"齐侍卫虽然心高气傲,但不是背后嚼舌根的人,我是怕有人借机传殿下的闲言碎语,何况……"
  李越笑起来:"你还怕我被人说闲话?行了,就这么定了吧。"
  清平似乎还想说话,帐门一掀,柳子丹端着药走了进来,道:"殿下该服药了。"
  李越也觉得身上有点发冷,看样子是烧起来了,于是接过药来。柳子丹瞥了清平一眼,徐徐道:"卫公子若没什么事,让殿下先休息吧。"
  李越正喝着药,听了连忙抬头道:"子丹,是我——"话犹未了,清平已经躬身道:"属下告退,请殿下好好休养。"退出去了。
  李越摇头叹道:"子丹,我只是骨折,御医处理得很干净,没有什么,你不用这么如临大敌的。"
  柳子丹也不言语,过来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自顾自去铺毡展被,弄好了,回头看一眼李越。李越苦笑,放下药碗乖乖钻进被窝。柳子丹跟着宽衣解带,也躺了进来,静静依着他。李越其实已经疲惫不堪,刚才有事情做还没觉得怎样,这会一躺下,立刻觉得浑身酸疼,帐子里虽然燃着火盆,也不觉暖和,只是身边柳子丹的身体十分温暖,立刻就靠了上去,将他搂在怀里。
  柳子丹让他抱着,轻声道:"殿下觉得怎么样?"
  李越抱着他觉得暖和多了:"好多了,你身上真暖和。"
  柳子丹淡淡一笑:"殿下是在发热,还要硬撑着。"
  李越闭着眼睛笑:"刚刚不是要解决那些人的事嘛。说起来这五百人还真不错,我本想借这次冬猎淘汰二百人,现在看来比我想的还要好,只淘汰了不到一百人。"
  柳子丹对这些东西本来没兴趣,但看李越似乎喜欢,也就顺着说下去:"那这淘汰下来的百人,殿下怎么办,还让他们各回各处?"
  李越摇头:"不。这百余人也是好手,我打算提拔他们,用他们学到的东西去给我训练腾龙伏虎军。腾龙伏虎军虽然被陆韬训练得不错,但还有很多缺陷,需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柳子丹道:"那这挑出来的四百人,殿下是要用来做什么?"
  李越道:"做我的亲军。"
  柳子丹奇怪道:"亲军?是跟随殿下的军队?"五国历史上除了皇帝之外,没有人能拥有军队,所以亲军这个词柳子丹还真没听说过。
  李越想了想:"与军队不太一样,就说是侍卫也行。"
  柳子丹沉吟道:"可是四百侍卫……这人数也太过庞大。南祁祖制亲王才只能有二十名侍卫,你府里侍卫有三四十人,已经是大大逾制了,要是再加四百人,只怕朝中有人会说话。"
  李越笑道:"周凤城都被我发到岭州去了,谁敢说话?"
  柳子丹道:"你以为只有周凤城直言敢谏?我在南祁这几年,别的不知,可知道礼部侍郎方英当年才是真正的诤臣,只是如今年纪长了,这直言进谏的事才让给了他的门生周凤城的。你把周凤城发到岭州去,他没给你上折子,恐怕还是因为周凤城是他的门生,需要避嫌的缘故。你要是一下子多了四百侍卫,看他不上折子参你才怪!"
  李越笑道:"好一个强项令!难怪能养出方苹那样的女儿。"
  柳子丹更加奇怪道:"又胡说了,难道你见过他的女儿?"
  李越道:"当然见过。"把方苹当日大街上自撞马车之事简单讲了讲,柳子丹也不由动容:"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嗯,其实她说的不错,若是她做了皇后,倒是对你最有利的。"
  李越点头道:"是啊,所以我也准备支持她。不过总要让人说不出话来才是。"
  柳子丹轻笑道:"此次冬猎不就是个机会?皇上遇险,全因韩子凤怂恿皇上纵马所致,可见此女野性未驯,全无皇后母仪天下的贤淑风范,若非她是武威将军的侄女,就是终身不得入宫也不为过。"
  李越药劲儿已经上来,头也有点昏沉,迷迷糊糊地笑道:"这个罪名真不错。不过太后虽然心疼皇上,可也舍不得不让韩子凤入宫。再说就算没了她,还有个高怜。其实真论本人的人才,高怜才是方苹最有力的对手,韩子凤还是个孩子呢,也真野得厉害。要想让方苹做皇后做得顺利,还得有个机会让她把高怜也比下去,还得比得朝中官员都服帖才行。"
  柳子丹看他眼睛也睁不开,柔声道:"行了,你快睡吧,别再说了。"
  李越头靠在他肩上,昏昏沉沉地道:"侍卫的事我也想过了,南祁历史上没有摄政王,也就没有什么祖制好借鉴。再说我这次好歹是救了皇上的命,那射熊的一箭又是北骁人的箭,很可以拿来做做文章。就是四百名侍卫到时候住哪里是个问题,也不能人人都像清平一样住在府里,咱们府里也没那么大地方不是?"
  柳子丹微微一震,道:"卫公子还要回府?"
  李越迷糊着道:"嗯,他的身体要好好调养,住在外面不方便。"
  柳子丹沉默片刻,轻声道:"我幼时在宫中,虽然父皇宠爱,但我母亲深知独宠招祸的道理,处处要我容让。那时候父皇有什么好东西赏给我,只要皇兄们说要,我都会让出一半去。"
  李越头脑已经有些昏沉,含糊道:"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不开心的事不要再去想它了。"
  柳子丹轻轻摇头,道:"后来父皇送了个人给我伴读,是朝中大臣的幼子,年龄与我相仿,人也极伶俐,和我极是投缘……"他看着李越的脸,轻轻道,"可是后来我发现,他年龄愈长,就愈想与三皇兄接近,只因他觉得三皇兄是中宫所出,将来必能继承大统。我发现了之后,就禀告父皇,将他直接送到了三皇兄宫中,以后我再见他,也再不曾跟他说过一句话。你可知道是为何?"
  李越已经快坠入梦乡,顺口道:"为什么?"
  柳子丹怔怔道:"只因从前那些东西,我都没放在心上,无论是谁想分一杯羹,我都不在乎。唯有这个伴读,是我最珍视的伙伴,无论谁也不能分一半去。我对他是真心实意,倘若他只是半心半意,那我宁可不要。"他轻轻说完,只听李越呼吸悠长,已经睡着了。


回京
  冬猎的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返回京城。
  留守的官员齐聚京城正门迎接,夹道并有无数百姓,都来一睹天颜。
  李越的胳臂还吊着,骑着雪白的高头大马,披着拉风无比的火红色狐皮披风,在一干侍卫簇拥之下英姿勃发,极之显眼。相形之下,小皇帝受惊过度正在发热,可怜兮兮的躺在马车里,连百官的面都没见,自然落了下风。他自己虽不觉得,太后想必十分郁闷。
  高硕才是接驾百官之首,小皇帝和太后的车辇入城,他且不跟随,却凑到李越马前来:"殿下伤势如何?"
  李越一笑,抬抬胳臂:"并无大碍,多谢丞相关心。"
  高硕才往小皇帝车辇后面看一眼:"皇上遇险之事,已有侍卫飞报回京,记录在案。如今京城中传言纷纷,皆道殿下救驾英勇,又说皇上遭此一厄,恐非偶然之事。"
  李越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数名秀女分乘两辆翠盖车,锦帘挂得严严实实,看不见面容,但想也知道高硕才说的是谁。想必这消息传播,其中必有高硕才的一份功劳。
  "百姓竟有如此议论?"
  高硕才点头笑道:"如今朝野上下皆有耳闻,都道后宫之中,理应贤淑庄静,这太过野气,恐非皇上之福啊。"
  李越故做沉吟:"小姑娘家不懂事,倒也不必责之过甚。但这贤淑庄静四字,倒是要紧的。寻常嫔妃也就罢了,若是六宫之主……"两人相对一笑,各自心照不宣。
  高硕才得了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退了下去,其余官员上前给摄政王见礼。李越目光一扫:"怎么不见李苌?"
  康梁退职后,工部主事空缺成了李越一块心病。工部主事这个职位官阶不高,却极繁重,凡百工部之事,都要在他这里汇总分配,一日不可或缺。李越手头实在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不得已,听取周凤城的意见,提拔了原工部侍中李苌。
  李苌此人,少年新进,尚未与朝廷中两大势力任何一方结党,为官亦清廉持正,断无贪墨之虞。李越其实对他并不太放心。李苌此人,才华是有的,但工部主事这个位置,还需有会计之才,南祁以文章取士,凡考取的官员出口成章,可未必会做会计。康梁能任此职乃因他自幼从商之故,自然精于会计之学;李苌却没有这份经历。因此李越这次出京冬猎,就是不放心工部。
  一群官员见李越开口就问李苌,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