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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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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变》作者:朱砂 (6/8)

才能在南祁和北骁的夹缝中生存下来。洛无风拜见元文谨之时表面从容,但李越看得出他其实心急如焚。他来时岭州已经加兵,穿过山林又花了几十天的工夫,现在东平边境情形必然是危如星火,焉能不急?只是他深谙谈判之道,愈是着急,自己能拿得出的筹码就越少,因此强压着心中焦急而已。
  "殿下收了他的龙灯,我还以为是已经准备与他联手了。"
  元文谨眉头微皱:"与东平联盟自然是好,但如今南祁准备起兵,东平与我联盟必然是要我增援兵马,可我栾州守军不过数千人,要穿过重重山岭去增援,恐怕……"
  恐怕力有未逮。李越在心里替他补足了这句话。
  "殿下栾州究竟有多少人马?"
  元文谨微叹口气:"栾州并非富庶之地,虽在边境,因境外就是重重山林,并不与他国接壤,因此国库拨来的饷银无多,守军不过五千人而已,更谈不上精锐了。"
  五千人……李越无语。穿过重重山岭,就算折损四分之一吧,也只剩不到四千人,何况元文谨也不可能把守军全派出去。能到东平的最多不会多于两千人,能管什么用?看来王皙阳真是病急乱投医了,居然找了个最穷的帮手。
  "先回栾州吧。"总得先让他看看那些兵,才能下判断。不过,等他们一路回了栾州,东平还能守得住么?
  马车辘辘,元文谨毕竟是弱质书生,熬了一夜,已经有些撑不住,倚在车厢上迷糊了过去。小武坐在黑暗里,忽然凑到李越旁边,低声道:"你好像很关心东平啊?听说东平现在的皇上也是你的人?"
  李越眉头一皱:"胡说什么!"王皙阳跟他可是八竿子打不着,怎么会是他的人?
  小武一双眼睛在暗影里闪闪发亮:"我可听说当年东平皇后被妃子毒害,还是你帮他查出来的?"
  李越摇头:"以讹传讹,你也相信?"
  小武轻轻哼了一声,静了一会忽然道:"这几天我听到不少人说,我那位嫡母不怎么好相处呢?"
  这事李越也听文程说过了。当年那生了儿子的侍妾就是被她折腾死的,想来肯定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你现在是独子,虽然不是嫡子,她应该也不敢太过放肆。"
  小武冷笑一声:"我才不怕她呢!如果我真是元恒,还要替我母亲报仇呢。"
  李越警告他:"你现在年纪还小,不要轻举妄动。她是丞相之女,又算是你的嫡母,你要闹出事来,不但自己麻烦,还给你父亲惹事。"
  小武默然片刻,道:"我知道了。不过我总会成年的。"
  李越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小武说的话并不错,可是言语中偶然透出来的那股狠劲儿,总让人觉得与他年龄不符,听起来有些发凉的感觉。不过李越此时的心思还不在这里。那块腰牌还揣在他口袋里,冰凉地贴着他的指尖。如果这块腰牌他能找到,北风那里不可能半点消息都没有……
  文程真还没睡,正在和北风两人在灯下看地图,李越一头闯进去,他居然也不惊讶,抬眼一笑:"李兄回来了?"
  李越沉着脸,叮一声将铜牌扔到他眼前:"这是什么?"
  文程捡起来端详一下,反问:"是什么?"
  李越一把揪住了他领子:"你说长弓图样的事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北风直起身,似乎想出手,文程却摇了摇手止住他,笑笑:"难道这块牌子跟长弓有什么关系?"
  李越冷笑:"当然有。这是我特训军的腰牌,人必然在元文景府中,而且绝对不在他的封地!就在上霄城!"
  文程眨眨眼睛:"是么?李兄今晚去元文景府里探过了?那必然知道,元文景身边的侍卫里并没有这个人。"
  李越眼神冷厉:"文程,别的事你知道了不说出来没关系,但这件事你要再瞒着我——你当真觉得我不会对你出手?"
  北风身体一紧,李越已经手腕一翻,薄薄的匕首刃已经贴到文程颈动脉上:"说吧,到底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文程斜着眼看看李越的手,再看看他冷冷的表情,终于道:"其实,这事你知道还不如不知道。元文景确实遇到过一个特训军,不过当时此人已经受了重伤,元文谨带他到上霄来找了最好的郎中,可惜最后还是死了。我也是怕你伤心,所以才没说出来。"
  李越慢慢放开手,冷笑道:"你不是怕我伤心,是怕我听了这消息离开上霄,不会再给你出力了吧?"
  文程好像被针扎着似的跳了起来,根本不管刀子还在脖子上:"你这是什么话?狼心狗肺!早知道这样我早就说了!你爱去哪里去哪里,关我什么事!"
  李越面无表情,手腕一转,匕首已经收回袖子里,转身就走。文程骂骂咧咧,看他真走了,反手又去抓他:"你去哪里?"
  李越一闪身就让他抓了个空:"不关你事!"
  文程厉声道:"北风!"北风应声闪到门口,挡住了李越的路。
  李越停住脚,文程跳到他眼前,冷笑道:"怎么,急着要去东平帮你那位太平侯的忙啊?口口声声说把老七当兄弟,现在准备扔下他就走是不是?"
  李越怒极反笑:"你倒会倒打一耙!不让莫田跟着我的不也是你吗?"
  文程蛮不讲理:"那是两回事!哼,你就是现在赶到东平,能管什么用?说不定东平边境早就被攻破了吧?韩扬用兵还是有一手的,你那位太平侯可不是他的对手!"
  李越懒得跟他胡搅蛮缠:"你到底想说什么?"
  文程听他声音里没有半点温度,终于安静了下来:"我正在看地图,你要去解东平之围,先得穿过万山。而且栾州兵马不过五千人,不可能尽往东平,最终能到的至多不过二千人,起不了什么作用。这些,你若是有点心眼,也该都知道才是。"
  李越冷冷看他一眼:"我知道。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不会带莫田去就是。"
  文程大怒:"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现在有两个办法,一是派人到南祁国内散布谣言,离间韩扬与小皇帝的关系,让南祁内乱;二就是潜入南祁,刺杀韩扬!这两个办法你选一个,或者双管齐下。总之指望元文谨能拿出兵马来,那就是等死了!"
  李越其实回来这路上也在想这件事,最终能拿出来的也就只有这两个办法了。刺杀这种事对他来说很容易,所以他其实并没打算用元文谨的兵马。想不到文程深夜不睡也是在想这个:"不是不关你的事吗?"
  文程瞪着眼,半天终于丧气,嘟囔道:"你以为我愿意帮你?我是为了老七!"

《天变》朱砂 ˇ又见狐狸ˇ

"皇上,大典器物已齐备,皇上——"张内监推开春凉殿殿门,看见伏在书案上的身影,立刻把声音放低,可是已经来不及,书案上的人动了动,抬起头:"什么事?"
  张内监看着皇上眼下明显的青黑色,后悔自己为什么那么大嗓门:"皇上,钦礼监来报,立后大典的器物皆已齐备,后日是好日子,要是再拖,就出百日了。皇上看……"
  王皙阳漠然应了一声:"那就后日,让钦礼监准备吧。青州有军报来吗?"青州就是东平边境与岭州接壤的地方。
  "还没有。皇上,您还是休息一下吧,都这么晚了,军报应该不会来了。皇上睡一会,老奴四更就叫起还不行吗?"
  王皙阳抹了把脸:"朕还不累。无风那边有消息吗?"
  张内监为难地摇摇头。其实他根本不相信洛无风能穿过重重山岭去中元求盟,这已经多长时间了?说不定已经死在山中了。当时二皇子和北骁那么多人马,不是都被困死在万山中了吗?
  王皙阳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么,微微一笑:"你可是不相信无风能到中元?"
  张内监低头不敢胡乱回答。这位新帝虽然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但看他能生生将自己的兄弟连带数千人马都拒于关外以致困死,就知道不是一般二般的人物,在他面前,谁敢胡乱说话?
  王皙阳微微叹了口气,目光转向黑沉沉的窗外,缓缓道:"无风不会让朕失望,一定能到中元。"
  张内监忍不住道:"可是就算洛公子能到中元,中元那边肯不肯出手相助也……"
  王皙阳眼睛微微眯起来:"如果真是他,一定肯的。"
  张内监不知自家皇上说的"他"是谁,但他在宫里这些年,知道最好的自保之道就是多听少问,当下闭着嘴没有再说话。
  王皙阳在屋里踱了几步,突然抬头:"是军报到了?"张内监连忙也竖起耳朵,果然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往春凉殿门口而来,有人在门外朗声道:"禀报皇上,青州军报到。"
  王皙阳展开送来的薄纸急急扫了一遍,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一点。这几个月来,他眉心已经出现了两条细纹,这会终于稍稍展开了一点。张内监不敢多说话,捧了一杯参汤过来:"军报到了,皇上该休息了吧?"
  王皙阳确实是累了,犹豫片刻,点了点头:"若是无风有消息过来,马上呈给朕看。"
  张内监连声答应。床帐都已备好,王皙阳关上寑室门,在床边坐下,虽然累,真能睡的时候又睡不着了,只呆呆看着桌上的蜡烛。桌子不大,却摆了一副十分气派的镏金烛架,错落点了九支蜡烛,跟春凉殿淡雅的陈设不太协调。这是扶桑殿的烛架。扶桑殿是东平历代皇帝的居处,王皙阳虽然继位,却没有搬出春凉殿,但内监们觉得春凉殿做为储君居处尚可,做为皇上的居处就太过简朴了些,因此把扶桑殿的不少东西都搬了过来,这烛架就是其中之一。烛架呈四蛇交缠之形,身上是掐丝金线花纹,蛇头蛇尾各点一支蜡烛,中间四蛇身体交汇之处还有一支蜡烛。因为东平多蛇虫,不少器具都做成蛇形虫形或有蛇虫纹装饰,以祈求山神的保佑。这烛架制工精细设计巧妙,是扶桑殿里的珍品。王皙阳记得,小时候他去父亲寝宫里玩耍,总是喜欢摸这四蛇烛架,有一次还因为跟弟弟争着去摸,把烛架打翻了,被父亲打了手心。这些,想起来似乎还只是昨天的事,今天这偌大的东平皇宫里,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王皙云被他拒于国门之外,此时想必早就死在莽莽万山之中了。父皇去世,活着的妃嫔们都要迁入宫外的家庙,他又还未正式立后选妃,因此现在这皇宫里,除了他还真没有别人了。虽然已是过了春节,天气却还冷,纵然有薰炉厚被,那因寂寥而生的寒意却总也驱不散。回想幼时,每逢被子里冷,就瞒着内监们悄悄跑到旁边的青桐宫去,钻进母亲的被子,于是在温暖之中一睡直到天亮。可是他如今是一国之君,纵然有再多的寂寞疲倦孤枕难眠,也无人可以诉说。
  眼前有些模糊,王皙阳怔怔地摸摸脸,才发觉竟然已经流下泪来了。他连忙擦了擦,可是眼泪一决堤就再压不住,居然越擦越流。他狠狠抹了一把,刚刚一头扎进被子里去,屋梁上突然有人叹了口气:"不是当了皇上了吗?还哭什么?"
  王皙阳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从被子里猛地抬起头来,只见屋梁上一人翻身跃下,落地不惊尘埃,不是那个人还有谁?不见时以为不知有多少话要说,真的到了眼前却只能呆呆看着,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天,才挤了一句根本不想说的话:"你,你怎么进来的?"
  李越微微耸耸肩:"就这么进来的。"
  王皙阳一句话问出口就暗骂自己笨蛋,李越的身手是他亲眼见过的,要进自己的皇宫,哪个侍卫能拦得住他?千说万说居然说了一句最不沾边的话!
  "殿下一个人?无风呢?"这句话好像也不是自己想说的。
  李越往椅子上一坐:"洛无风留在栾州跟元文谨谈判。带着他我走不了这么快。"蜡烛的光从旁边映在他脸上,给他硬朗的轮廓镶上了一道光边。王皙阳怔怔瞧着他眼角下的那道伤疤,想说的话突然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只能顺着他的话嗫嚅道:"那,那中元那边……"
  李越挥挥手:"元文谨现在没有什么兵马可以过来支援,不用在我面前摆失望的样子,这个事你一早就知道了。你也根本没打算跟南祁硬碰硬不是?"
  王皙阳嘀咕道:"我是不想,但南祁可未必会放过我……"似乎到了这位摄政王面前,自己总是装不过去呢。
  李越似笑非笑:"所以你不是派人去南祁实行反间计了么?"
  王皙阳陪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殿下。皙阳这也是无奈之举,如今东平国内空虚,实不能与南祁对抗,再者两国交战,血流千里,也非皙阳所愿……"声音愈来愈轻,最终在李越的盯视下自动消音。
  李越往椅子上一靠:"说啊,怎么不说了?"几个月没见,小狐狸还是小狐狸,而且登上王位之后似乎更深谙了说谎的门道,说的都是真话,叫你挑不出毛病,可是骨子里却满不是那么回事。
  王皙阳闭住了嘴,低头不吭声了。李越冷笑了一声:"血流千里,非你所愿?嗯,不知是谁把几千人堵在万山之中,这时候想来都喂了狼了吧?"
  王皙阳陡然一阵愤怒和委屈:"那又怎么样!放他们回来,我就得死!你要是想让我死,又何必从万山里把我带出来?"
  李越皱眉:"谁想让你死了?"
  王皙阳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就是你就是你!"数月来的劳累寂寞苦涩一下子全涌上来,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李越无奈:"行了,别哭了,皇帝哭成这样子,成何体统!"
  王皙阳听他语气中有些不耐烦,心里更加委屈,越发哭个没完。李越看了他半天,终于坐过去:"行了,哭什么。再哭我可走了,没工夫跟你磨蹭。"
  王皙阳心里委屈得要死,却知道他说到做到,说要走真的会走,连忙抹抹眼泪,却又不知说什么。李越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抹得一片狼藉的小脸,在万山里冻伤的地方还没全好,还能看得出痕迹,脸颊虽然比那时稍稍丰满了一点,气色却并不太好,尤其眼睛周围浓重的青黑色,说明有严重的睡眠不足。
  "洛无风说,你派人去南祁了?"
  王皙阳乖乖地点头:"是。韩贵妃出宫路上被惊马撞到小产,韩扬大发雷霆,正在到处搜查此人,暂时顾不到东平。"
  李越笑笑:"这里头你推波助澜的成绩不小吧?"
  王皙阳冷笑一声:"其实这事,未必不是有人有意为之。妃子出宫本非常事,更不会召告天下,怎么就那么巧,会有惊马在路上等着?若是天天都有惊马,护城军是做什么的?更不必说贵妃身怀有孕,必然护卫环绕,怎么能让人随便撞到身前?"
  李越倒还真没这么仔细想过,实际上铁骥提这事时他也就是随便一听,根本没往心里去。南祁的事,他现在半点也不想听,所以铁骥还没说完呢就被他打断了,自然更不会深想。
  "照你这么说,这事还另有蹊跷了?"
  王皙阳眼中闪着精明冷厉的光:"韩贵妃背后有位将军叔父,其实对皇帝来说未必是好事。尤其南祁皇帝年幼,外戚坐大,将来恐怕与你摄政也没有什么两样。若是我,至少决不能让她生下长子!"
  李越心里一动:"你是说,做这事的可能就是太后?"
  王皙阳微微一笑,露出不符合年龄的成熟:"皇室之内,这种事常有。长皇子关系将来的储君,自然要谨慎选择。"
  李越默然。连自己的骨肉也要选择吗?这种生活……真是无聊。
  王皙阳一时兴起,看李越沉默,忽然发觉自己说得太多了,连忙闭嘴,小心翼翼地看着李越。李越沉默片刻,忽然抬起目光看着他笑笑:"还有什么要说的?"
  王皙阳只觉背后一阵冷气冒上来。他是真怕眼前这个人。从前是怕他的喜怒无常举手杀人,现在呢,很少见他杀人了,可是反而更怕,怕的是似乎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还有……没有,没有什么了……"被那双眼睛盯着,王皙阳说话都有点结巴了。
  李越笑笑,笑得王皙阳背后更凉:"真的没有了?我刚才可是在你的皇宫里转了一圈,看到点东西……"
  王皙阳呆呆跟着重复:"看到点东西……"在他的皇宫里?也对,这人要在他的皇宫里溜达还有谁能拦得住么?但是他看到什么了?
  李越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你的书房里,似乎有个沙盘啊——"
  王皙阳浑身一震,一连串地叫了出来:"那是杨一幸做的!我回碧丘的路上救了他。不是有意要瞒着殿下,实在是刚才殿下来得太突然忘记了讲。而且他现在不在碧丘,所以……"
  "行了行了。"李越摆手止住他,"你再这么大声,外面都听见了。真是杨一幸?"他才不信王皙阳是忘记告诉他的。杨一幸是什么人?腾龙伏虎军的副将,特训军的队长,摄政王的心腹,这么重要的人,王皙阳会忘记告诉他?明摆着是不知他会不会帮他,所以掐着这个秘密准备在用得着的时候才抛出来罢了。如果他刚才不是一时兴起在皇宫里转了一圈突然看到书房里居然摆了个青州地形的小型沙盘,说不定还真被王皙阳瞒过去了。不过他也不想跟王皙阳计较,特训军里还有人活着,这条消息就够让人高兴了,他现在心情好,就饶了小狐狸这一回。
  王皙阳忐忑不安地点头。他是跟李越分手之后,在山下碰见的杨一幸。杨一幸在北山一战中搏命逃出,本是到岭州寻找陆韬,却扑了个空。他知道南祁是回不去了,就趁乱逃进了东平,又不敢进城,想到山中猎户家找点药草,实在不支晕倒在山脚下,居然就被刚刚下山的王皙阳救了。王皙阳用李越给他的那粒金豆子租了马车买了药品,带着杨一幸一边治伤一边没命地往碧丘赶。也亏杨一幸的身体是练出来的,这样的颠簸居然也好了起来。
  王皙阳救他当然有自己的目的。还没进碧丘,他就让杨一幸赶去了林下洛家,表示愿娶洛绮为皇后,要求洛家的支持。杨一幸一来是被人救了欠他的恩惠,二来也一心想为摄政王报仇,自知独木难支,也要找个帮手,于是两人倒是一拍即合,取得了洛家的支持,迅速控制皇宫,并且调动东平边关军队,封锁了王皙云撤军回国的门路。此时正是天寒地冻之时,北骁军队自铁骏一死,对王皙云的态度就恶劣了起来,果然不出李越所料,人虽然多,反而相互牵制,虽然有马,却走得比王皙阳还慢,刚刚到了边关,去路已经被封锁。这会儿用不着王皙阳出动什么军队来剿灭,单只是天气之恶劣前路之无望就足以令众人精神崩溃,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进入东平。王旭自然是不愿看到兄弟相残,无奈此时皇宫已被王皙阳控制,他说什么也不算了,除了安心在内宫做他的太上皇,还有什么选择?只是他身体本来不是十分好,连续经过了皇后暴亡,宠妃赐死以及二子相争幼子身死的打击,先是中风,还没等到传位大典就去世了。于是大典变国丧,王皙阳就以储君的身份登上了王位,并且依照承诺要立洛绮为后。
  一切事情其实进行得都还顺利,只是他没想到韩扬这么快就要发兵东平。东平与北骁上次的联手,虽然兵马多是北骁所出,但那路却是东平劳民伤财修起来的,而且被李越当时一个以粮抵银,搞得东平国内这个冬天很不好过,此时根本不可能再用兵。何况南祁军队是挟大败北骁轻骑的余威而来,一盛一馁,胜负自见。东平国内又缺少真正用兵如神的将领,若不是有个杨一幸,事情还要更加棘手。但是杨一幸虽然会用兵,在敌强我弱的形势之下也只能暂时自保,非长久之计。若不是正好有韩贵妃小产一事让他得以派奸细去散播谣言实行反间之计拖延了点时间,恐怕现在至少青州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北骁现在已经不是盟友了,想来想去,只有中元。虽然中间隔着重重山林,但杨一幸在他军中挑出几十个人加以短期训练之后,告诉他这些人可以送洛无风穿过万山。若说王皙阳真有什么十足的把握,那是他摆出来骗人的,万山那种地方,杨一幸训出来的人,能跟摄政王相比么?可是死马当做活马医,除了这办法,他已经没有别的法子了。可能真是老天照顾他,李越徒手斗白虎的传奇故事居然辗转传到了东平,王皙阳立刻认定此人除了摄政王再无别个,至于名字……谁傻了才会用真名呢!临行之前他给洛无风的只有一句话:见了摄政王,只说真话!
  当然这件事杨一幸是不知道的。王皙阳根本没告诉他摄政王还活着。杨一幸就是为了给摄政王报仇才跟他合作,要是被他知道摄政王根本没死,怎么会还给他出力?那个沙盘是杨一幸给他做的,为的是报来的军报他可以参照沙盘,心里更有数。他可是没想到李越居然来得这么快,一下子就把他的秘密又揭穿了。
  "杨一幸在青州吧?"
  王皙阳怯怯地点头:"是。他伤还没好,只在暗中指挥,不宜露面。"虽然是已经登基,但不知怎么的,一到摄政王面前,刚刚端起来的皇帝架子就都无影无踪了,好像又变成了万山之中那个冻饿困累,只会抓住眼前人哭泣的小家伙。
  李越立起身来:"我去青州。"
  王皙阳一怔:"现在?"
  李越看看他:"军情急如火,当然是现在。杨一幸能指挥青州的所有人马?"
  王皙阳跟着他往外走,居然有点恋恋不舍:"能。他手中有我的秘旨,现在的将军只是挂名的,全部听他指挥。殿下你,你不休息一会?"
  李越摇头:"不用。我不累。外边有人等着我,给我配两匹好马就行。还有,不用再叫殿下了,我现在叫李越,你也这么叫就行了。"殿下这一类与南祁有关系的称呼,就让它永远埋没算了。


人生如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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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礼部尚书方英的府第在京城之内是出名的简朴窄小,比之普通的民居大不了多少,以至于若是朝中官员络绎不绝地来探病,就得排队进入,然后在屋里稍稍一坐就退出来,让给下一位。
  尚书府上不多的几个仆婢忙得团团乱转,觉得这些人真是麻烦。其实探病这种事,如果不是很亲近的人,那简直不亚于打扰。你想啊,一个人进来,总算是客吧,你就不能躺在床上不理,怎么也得坐起身来跟人家寒喧几句,等人家走了再躺下。幸好自家老爷官职既高,又是当今皇后的父亲,否则来个高官,还得更衣哩。这么折腾一遍再折腾一遍,恐怕没病也该有病了。这一天从早折腾到晚,连仆役们也累得够呛,因此看到又一辆马车到了门前,简直眼睛里都能迸出火星来。
  马车停下,走下一人。尚书府的仆役们虽然也算宰相家人三品官,但看看来人身上金红色绣吊睛白额虎的正服,就是有什么火气也只能吞到肚子里去,谁活得不耐烦了敢跟这位不敬?这可是襄国侯啊!
  卫清平走进方英的卧室,扑面好一阵浓重的药味,方英半倚着床头,看见他进来欠了欠身:"襄国侯——"
  卫清平欠身还礼,然后稍稍侧开一点,对着床帐后深施一礼:"卫清平见过皇后千岁。"
  方苹从床帐后走出来,家常服饰,淡施脂粉,轻轻一摆手:"襄国侯免礼吧。"
  卫清平退开一步,方苹在椅子上坐下:"周少傅有信托本宫带给襄国侯。"
  卫清平接过信看了一遍,默然片刻,道:"其实周少傅不必写这封信,太后那里,已经传了懿旨了。"
  此话一出,连方英都微微坐起了身体:"太后和皇上已经——"
  清平回手把信凑到旁边的蜡烛上,看着信纸飞快地卷曲起来变成一团黑炭:"过几日臣要跟随护国将军出征东平。"
  方苹与父亲对看一眼,都沉默了。清平轻轻松开手,最后一点纸角带着火焰落到地上,化为灰烬:"周少傅现在……"
  方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正在往京城赶,大约三四日便可到京城。"
  "那云州边关……"
  "是周少傅府中那位暗中镇守。"
  卫清平迟疑片刻,终于道:"周少傅不宜来得太快,只怕皇上反而多心。虽然此时还要倚重周少傅,但若疑到千岁,便不好了。"
  方苹笑了笑:"疑不疑我,又有何区别?皇上虽然年幼,总算还知道周少傅并非结党营私之人,加以出身西定,将来是擢是绌,都只在皇上一念之间,绝无尾大不掉之虞……若非如此,又怎会如此倚重?"
  卫清平微微松了口气:"千岁看得明白。其实齐将军是个人才,只是皇上不肯重用。"
  方苹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忍不住终于道,"其实襄国侯为何不让齐将军知道……"
  清平自嘲地一笑:"这又何必?"大错已经铸成,这些小恩小惠,又何必让人知道?难道还在图什么?只怕齐帜知道了反而会唾骂吧。
  方苹神色也微微有些黯然。卫清平迟疑了片刻,犹豫道:"臣此去不知能否回来,有句逾矩的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方苹轻叹道:"襄国侯有什么话就说吧。"
  清平垂着目光:"千岁还是应当……有个子嗣。"
  方苹怔了一怔,脸上微微红了一层,神情却十分大方:"此事恐怕非人力所能左右。"
  清平苦笑:"这其中利害,千岁必然明白,不必臣多说。但此事之后,南祁急需休养生息,千岁有了子嗣,国内才能安定……臣这里……有一点东西……"
  方苹的脸终于禁不住烧得透红,转开眼睛不去看清平放在桌角上的东西。清平把东西放下,微微躬身,退了出去。方苹抬起头来,看着他孤单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将桌角上的东西收入袖中。方英看着,忍不住道:"苹儿——"
  方苹回头笑了笑,面色疲倦:"爹爹,襄国侯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方英皱眉:"可是这些东西,你身为皇后怎么能……"
  方苹伸手轻轻按了按眉心。大婚不过一年,她眉心已经出现了两道细纹,无论如何抚按也消之不去:"爹爹,只怕这皇宫之中,再无圣贤立足之地了。"
  方英怫然不悦:"苹儿,你怎能如此说话?为父多年教导,你又是饱读诗书,难道这仁义廉耻都忘记了不成?"
  方苹低头不语,半晌,淡淡一笑:"爹爹,女儿不曾忘,可是不忘又怎样呢?"
  这句话问得方英也哑了,父女两人面面相觑,发起呆来。

  卫清平的马车刚刚驶出方府所在的街口,迎面就几乎撞上过来的一队人马。车夫急忙勒住马缰,抬眼一看,不觉暗叫晦气,怎么又撞上了城卫将军?
  齐帜将马一勒,冷眼看看马车,再看看街口。街道很窄,一车一马要并排过去就有点挤,而且襄国侯的马车特别宽大,就更没法过去了。齐帜拨转马头:"走,从那边街口绕。"还没调过头去呢,马车帘子一掀,传出淡淡冷冷的声音:"齐将军,对面见了本侯连马都不下,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齐帜怔了一怔,转头回望。他对襄国侯有意无意的挑衅不是一天两天了,从来都是对方隐忍,万万想不到今天自己要绕路了,此人反而开始挑刺儿。不过城卫将军的品级与侯爷至少差了一级,更不必说是襄国侯,按规矩他见了襄国侯是必须下马行礼的,关系好一点的话依照差一级行个揖礼,若是真论起这"襄国"二字的封号来,那还得行大礼的。从前他在朝明街口不给襄国侯让路,毕竟二人没有面对面,不行礼也说得过去,但现在明明是碰到了马前,再不行礼,确实就是个被人抓得牢牢的把柄。可是要他下马见礼,那还不如杀了他。两人面面相对,四道目光在空中碰撞,看不见的火花四溅。车夫只觉背后冷飕飕的,居然硬是不敢回头去看看自家平素温和的主子,只恨不得把自己缩到没有,别挡在这两人的视线中间。过了半晌,终于是齐帜咬了咬牙,先移开了目光,抱拳道:"末将甲胄在身,请恕不能行全礼。"
  卫清平左手搭在车窗上,手指轻敲:"不能行全礼,连下马也不行?这是京城,不是边关,齐将军难道是有什么军命在身?"
  齐帜肯说这种话,已经是极其让步了,料不到卫清平居然得理不饶人,还逼上来了,登时双眉就竖了起来。身边亲军一看不好,连忙拉他。自家这位将军本来因为出身摄政王旧部的缘故不得皇上重用,再跟炙手可热的襄国侯正面起个冲突,前程还要不要了呢?
  卫清平微微冷笑,就是不开口,摆明了今天不狠狠挫一下齐帜的锐气是不算完了。
  正在僵持之时,前面忽然又是马蹄声响,齐帜的亲军回头一看,连忙下马:"是护国将军。"
  果然是韩扬。他身边带的亲军不过二十人,却是个个黑衣劲服,腰弓挎刀,英气勃勃,格外的与众不同。这些都本是他的家卫,从韩家军里千挑万选,一手调教出来的,算是精锐中的精锐,自然不是普通军士可比。百官中私下议论,怕与当年摄政王身边的十二铁卫相比,也不遑多让。
  韩扬到了眼前,一看对峙的两人,大声笑了出来:"齐将军,襄国侯,这是做什么呢?"
  他这一笑,倒是缓和了一下气氛。卫清平叹了口气,欠身道:"将军怎么过来了?"
  韩扬笑道:"自然是探望方尚书。襄国侯已经去过了?"
  卫清平脸上沉了下来,只点了点头,转向车夫道:"还不给护国将军让路?"
  韩扬却一勒马缰贴到他马车旁边:"襄国侯这是要回府?"
  卫清平苦笑一下:"是。"
  韩扬微微一扬眉:"襄国侯饮酒了?"
  卫清平一怔,抬了抬右手,手里果然有只银制小壶:"天寒,饮一口驱驱寒气。"
  韩扬笑道:"这酒有什么好的。长定街上有家酒坊,酿的青梅烧那才是真的好酒。冬天酿制,到如今三四个月,正好入口。走走走,去喝一杯。"
  卫清平迟疑一下:"将军不是还要去……"
  韩扬笑道:"这么晚了,方尚书也要休息,来来回回的反而打扰。齐将军,你也是去尚书府吧?替本将军问方尚书一声吧,改日再去探望。"
  酒果然是好酒。卫清平一杯杯地喝,却很少开口。韩扬眯着眼睛看着他笑:"襄国侯一向谦让,今天怎么跟城卫将军闹起来了?"
  卫清平自嘲地笑笑:"想必是酒上了头,一时冲动。"
  韩扬给他又倒一杯:"方尚书病情如何?"
  清平握着酒杯的手紧了一紧,咽了口气才道:"没有什么,不过是风寒而已。"
  韩扬察颜观色,微笑道:"怎么,襄国侯似乎不太高兴?"
  卫清平闷头喝酒,没有说话。又猛灌了几杯,眼里渐渐上了醉意,推杯道:"多谢将军的酒。不过家母还在家中等候,在下要告辞了。"
  韩扬为的就是把他灌醉,当然不能让他走,一把拉住笑道:"急什么,天色还早,再饮几杯。"他手劲不小,卫清平又有了几分醉意,被他牢牢按在座位上。这一起一落,酒意上冲,眼神立时有些散了,手扶着头喃喃道:"在下真的不能再喝了。"
  韩扬笑笑,倒了两杯酒,递一杯到他手里:"有道是借酒浇愁,管有什么天大的烦心事,喝两杯下去,包管全消。"
  卫清平似乎真是酒冲了头,居然真的接过来一口灌了下去,将酒杯往桌子上一拍,冷笑道:"借酒浇愁?今日醉了,明日还不是一样?"
  韩扬那杯酒根本没有喝下去,眯着眼只管看他,微笑道:"襄国侯年纪轻轻就身登高位,于国又有大功,皇上封赏无数,还有什么愁事?"
  卫清平嗤地冷笑一声:"封赏?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真要封赏,怎么会有爵无权?这样的封赏,换了是将军肯要么?"
  韩扬一挑眉:"襄国侯想要什么权?"
  卫清平哈哈一笑:"权?那东西我不稀罕!只是想我卫清平熟读兵书,练得一身武艺,就想着军前杀敌,成就男儿不世之功;哪想到如今,虽有爵位,却是屈身为宠换了来的。你道那些官员们,面上点头哈腰,心里也当真敬我?休说他们,就是皇上,若真是看重我,为何不让我带兵?一刀一枪,凭真功夫博个封妻荫子,也好说得出去!"
  韩扬目光紧紧盯着他,口气却是漫不经心:"襄国侯这话说的……此次出兵东平,皇上不是特意下令襄国侯随军?这不正是建功立勋的好机会?"
  卫清平一拍桌子:"这算什么机会?出兵东平,岂是三日两日能拿得下来?必是旷日持久。我家中还有母亲,身染病恙,只怕……就在这数月之间……皇上此时让我随军,不是让我立功,分明是将我母子分离,连送终也……"说到伤心之处,眼中水光氤氲,勉强才控制住了,低头伏在桌子上。
  韩扬眼珠一转:"若是襄国侯不愿前去,本将军去对皇上进言,换别人随军如何?"
  卫清平猛地抬头:"将军此话当真?若是如此,在下感激不尽!"
  韩扬被他的眼睛盯着,轻咳了一声,强笑道:"本将军倒可对皇上进言,不过……除了襄国侯,如今还有谁能用兵?"
  卫清平连忙道:"不是还有齐帜将军么?他正愁没有立功的机会,若是将军将他调换,岂不两全?"
  韩扬本就是要试探他,见他这般急切,这才放下心来,皱眉道:"怕只怕齐帜本是摄政王旧部,皇上不肯重用……"
  卫清平脸上露出失望之色,又伏了下去,喃喃道:"将军说的是……"忽然笑起来,"他想去而不能去,我不想去,却非去不可……皇上果然是好手段!"
  韩扬眼中微微露出笑意,表情却十分郑重:"襄国侯不可胡言乱语,我等臣子,妄议皇上,那可是大不敬之罪!"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卫清平反而激动了起来:"大不敬?无非就是抄斩满门!家母寿数不永,就是抄斩满门,不过杀卫清平一人而已!想当年,先父一心为国尽忠,不还是落个莫须有的罪名,诛连九族吗?如今也不过就是再诛一次罢了!"
  韩扬连忙去捂他的嘴,卫清平挣扎着还要去抓酒杯。韩扬眼中带笑,将他连拖带拉拽了起来:"襄国侯,天色晚了,回府去吧。"
  卫清平被他架着往外走,口中犹含糊道:"一醉,一醉解千愁,这是何人如此胡说……"
  马车还等在外面,卫清平几乎是把自己扔进了马车,大声道:"回府!"他清醒之时断不会如此高声,吓得车夫哆嗦了一下,连忙扬起鞭子,连向护国将军行礼也忘记了。
  韩扬眼看着马车摇摇晃晃驶远,嘴角微微露出点笑意。他的亲军一直守在酒坊门外,这时才跟上来,低声道:"将军,属下已去太医院查问过,太医说襄国侯的武功因中途停药,尚未完全恢复,而襄国侯之母病情确实已入膏肓,只怕,过了春天也就……"
  韩扬眼中最后一丝疑色这才释去:"好,只要他母亲一死,太后那边也就再没有什么能牵制他了。"
  亲军迟疑片刻,道:"可是襄国侯世代忠良,若要他……恐怕他未必会……"
  韩扬微笑点头:"自然不是容易之事。不过,皇上对他确实诸多防范,他心里也早有怨气,如今不过是模棱两可之间,只看我们怎么做。"
  亲军道:"但襄国侯当年也在风定尘的特训军中受训,纵然武功尚未完全恢复,怕也不可小觑。将军若是将他带在身边,却要多加小心才是。"
  韩扬点头:"自然。除非他确实为我所用,否则焉能不防?岭州那边战事如何?"
  亲军皱眉:"东平竟不知从哪里得到了长弓的制作图样,如今百十架长弓守着青州,一时也难硬攻。"
  韩扬哼了一声:"这必然是有残余的特训军逃进了东平。无妨,东平如今元气已伤,也守不了多久。后日启程,兵发岭州。"

两军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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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州,东平军大营。李越在细看沙盘,杨一幸围着他打转,铁骥则在一边角落里安静地调弓。
  "殿下,对面两天没什么动静了。"杨一幸从营垒窗口往山谷那边张了张,回头有些犹疑地看看李越,"恐怕是又要搞什么鬼。"
  李越头也不抬:"一幸,说过不要再叫我殿下了。"
  杨一幸抓抓头,有点不习惯,想了想,没有什么把握地看看铁骥,最后还是沿袭了军中不太正规的叫法:"老大……"
  李越苦笑一下,也走过来往山谷对面看。东平和南祁的边界线就是这道山谷,双方的边关营垒都是依山而建,只是南祁那边山势明显平坦些,而东平这边较为陡峭,树木也多些,从地形上来说更宜防守。
  "箭矢补充情况如何?"
  "前些日子消耗太快,这几天对面没什么动静,总算是补充了一些。"长弓有个毛病就是箭矢的消耗太大,幸而东平这地方别的没有,到处都是山和树,营前射箭,国内赶工,也是工艺要求不是太复杂,居然也补充了上来。
  李越低头思索一下:"对面的主将还是原来那个?"那家伙是韩扬从前的手下,打起仗来也很硬,只是杨一幸提前在山坡上设置了重重障碍,又安排了百十张长弓,南祁军队要冲冲不上来,要破坏障碍,又被长弓射了回去,因此主将虽硬,却只能僵持着。不过照这样子,韩扬应该是要亲自上阵了,毕竟这样旷日持久地拖下去,对南祁也没有半点好处,反而给了东平寻找盟友的时间。
  杨一幸也有同感:"韩扬应该快要过来了。不过,殿——老大,我们还要留在东平吗?这仗……其实不关我们的事。"其实他留在东平只不过是为了有个立足之地,好替李越报仇,而他想杀的人,其实就是卫清平,最多对皇上也有些怨恨,可并没有帮着东平去杀南祁人的想法。不管怎么说南祁总是他的祖国,说不定这边关军队中就有他以前认识的人,谁想去杀自己人?现在李越既然还活着,他就更没有意思替东平人打仗了。
  李越极力遥望对面,心想如果能做个望远镜就好了。不过他到了这里来之后只见过水晶可没见过玻璃,而且就算他开口让王皙阳弄水晶,这一时也赶不上吧。
  "我也不想打这仗,但既然已经来了,总得有个结果才能走。"
  "可是……"杨一幸欲言又止。要什么结果?总不会是要灭了南祁吧?毕竟,那也是他的国家啊。
  李越在心里叹了口气。其实他也不知道这仗打到什么样子算是有结果了。如果是想尽量减少双方的伤亡,恐怕,也只有刺杀对方主将一途了。这场仗可以说就是韩扬要打的,只要韩扬不在,南祁未必还有人愿意来打这仗。而东平现在正需要休养生息,自然不会去主动挑衅。只要最后能做到对兵不斗,他的任务就算完成。至于以后……难道他还要管着那只小狐狸一辈子的事?
  杨一幸抓了抓头。他对李越本来佩服得五体投地,尤其当时李越赶回北山与他们一起战斗,那又多了一层过命的交情。如今在他心里,李越就算放个屁也是香的,所以虽然弄不清他说的结果是什么意思,但也是无条件服从。
  两人回到沙盘前,正打算再研究一下,忽然听到山下一阵喧哗之声,杨一幸猛地抬头:"又来了!"
  所谓又来了,就是说南祁军队又开始进攻了。对于长弓的优缺点,南祁也很明白,只有分散开来,利用快马迅速冲到眼前,才能减少伤亡。可是过了分界线的这一边山坡上被杨一幸预先设下了无数障碍,根本没法纵马。南祁军队几次想来清理障碍,又被长弓密射伤亡惨重,所以一直攻不上来。这一次声势如此之大,在大营中都能听见,莫不是南祁有了什么克敌致胜之策,因此来大举进攻了?
  营帐外面已备着三匹马,李越和杨一幸抓起桌上的头盔戴上,出帐上马冲下山去。这头盔是王皙阳为他们特制的,带着个活动的面罩,拉下来时只露出眼睛鼻子嘴巴,谁也认不出里面的人是谁。铁骥因为没几个人认识,倒用不着戴这个了。杨一幸的身份,在东平军中本就是秘密的,营帐周围除了王皙阳挑给他的四个侍卫之外,没有任何人能靠近三丈之内,因此李越和铁骥进入大营几天,普通军士都根本不知道多了这么一号人。
  东平的弓手设在半山腰,正是俯视角度最好的一块地方,前方挡着木制的女墙,女墙下是轻装的快刀手,随时准备解决侥幸冲过箭雨到达阵前的敌人。虽然杨一幸不过才来了几个月,训练却颇见成效。
  李越和杨一幸到时,已经有副将先到了,一见杨一幸便迎上来:"铁面将军,对方营门打开,出来不少人,但都是步行,而且速度很慢,也未穿号衣,不知是何用意?"铁面将军是他们对杨一幸的称呼,一是因为杨一幸只要在人前露面就戴着那铁面头盔,二也是因为他训练起人来铁面无私,所以一来二去的,东平军中人人都这样称呼他。
  杨一幸探身出去,极尽目力向前看,只看了一眼便转头向李越道:"……老大,的确奇怪,不像是南祁军。"
  李越比他看得还清楚,来的人拖拖拉拉挤成一团,绝对不可能是南祁军,但若不是南祁军士,那难道是……
  "是些老百姓!"杨一幸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突然脱口喊了出来。
  的确是一群平民百姓,这一会走得近了,女墙后面已经可以清楚地看见。有男有女,手里拿着砍刀铁锹,相互推挤着不愿向前,却被后面的南祁军士用刀剑逼着,不得不走。走到了东平设置的马障之前,就动手清理起来。这些人都是正在壮年,虽然是被人逼着前来,手脚却还很快,砍的砍铲的铲,眼看着第一层马障就清理得差不多了。东平这边开始眼睁睁看着不知该怎么办,待到看到自家设置的障碍被清除了,登时乱了起来。突然间不知谁的箭离了弦,飕一声尖锐的破风之声,一个百姓被穿胸而过,箭势未绝,又射进他身后一人胁下。当胸中箭的立刻气绝,后面那人惨声大叫,一时却还死不了。人群中一阵骚动,纷纷扔下工具往后逃。但后面的南祁军士立刻迎上来大声呼喝阻拦,刀剑挥舞,不许他们后退。人群中一些女人已经吓得哭起来,但没有办法,只能再回头来清理障碍。
  杨一幸牙咬得格格响:"混蛋!"可是东平这边军士已经急了,副将大声下令:"放箭!"话音未落,李越已经一声大喝:"不准放箭!"
  副将看他一眼,见他与铁面将军戴着一样的头盔,不知是什么人物,但想必是与铁面将军大有关系,一时倒也未敢造次,只道:"不放箭,难道等着他们将障碍全部清除不成?放箭!"他可不是南祁人,虽然也觉得南祁军队押着百姓来阵前送死十分过份,但仗却不能不打。何况南祁人自己都不在乎自己的百姓,他又何必客气。
  第二次命令下达,早已发急的一些东平箭手立刻纷纷放箭,这一次数十支箭一齐划破长空射向人群,立刻一片惨叫哭喊,倒下了二十余人,人群一起跌跌撞撞往回逃,后面的南祁军士眼看镇压不住,反而被冲得歪歪倒倒。突然营门中冲出一队骑手,刀光闪动,已经把逃在最前面的几个百姓砍倒。余下的人哭成一片,却不敢再退。随后又有数十名军士出来,将剩余百姓整顿一下,又从营门中驱出数十名百姓补充进来,再次赶着往东平阵前来。
  东平的副将这次再不犹豫,厉声道:"准备——"后半句话被架在脖子上的匕首逼了回去,李越一手勒着他,森然道:"再有人放一箭,你就先死!"
  东平军队一阵大哗,怎么自己这边的人反而要护着敌人?那副将倒也硬气,匕首贴在脖子上了,居然还能敢抗声道:"不放箭,被他们清理了障碍,冲到阵前如何是好?你是什么人,难道要助着南祁不成?"
  李越往下看一眼,南祁那群百姓被逼着再次到了阵前,女人哭哭啼啼地拖开尸体,男人还得拿起工具继续清理。谁也不敢抬头去看半山坡上东平箭手有多少支箭对准了他们,更不敢想什么时候箭就会带着尖锐的风声飞蝗般下来,夺去他们的生命。
  李越只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看,向杨一幸道:"给我派五十名好手,我带人冲下去,解决了为首的,这些人自然会退。"
  杨一幸往营门里看了一眼。营门内立着个副将打扮的人,刚才就是他指挥骑兵砍死逃在最前面的百姓,也是他叫人又驱出一队百姓补充进来,看来就是为首的了。只是他站在营门之内,前面还有百余名南祁军士,营门后更有一排箭手,不冲破这些人,根本到不了他眼前,更不要说除掉他了。
  被李越勒着的副将梗着脖子道:"要杀那人,谈何容易?放着容易的事情不做,却要断送我们五十名兄弟的性命,你这打的是什么主意?"
  李越手上一紧,突然将他扳转过来,直盯着他的眼睛,冷冷道:"你家里没有妇女?没有男子?没有兄弟姐妹?你在这里射杀他们,有朝一日若你的亲人被人当牲口一样的杀戮,你又如何?"
  那副将怔了怔,慢慢低下头去。旁边的快刀手有几个已经自己跳出来请战,要跟着李越前往。李越看他们一眼,向那副将道:"我要最好的人,否则去了只是送死!"
  那副将振作了一下精神,迅速点了五十人。杨一幸一把抓住李越,低声道:"殿——老大,我去!"
  李越在他手上按了一下:"不,你在这里盯着,一旦对面乱了,就派人下去把那些百姓往南祁军营里赶。给我找件平民的衣裳,我不回来了。"
  杨一幸猛然睁大眼睛:"老大你要……"
  李越轻轻点头:"混进去!能赶出这些百姓来送死,韩扬此人非杀不可了!"
  铁骥低声道:"爷,我跟你去。"
  李越点点头:"带着弓箭,射营墙上的人,让我进去!事情完了你就跟着人回来,我办完了事出来,也得有人接应。"
  李越带着挑出来的五十人,人人一面短盾,一柄长刀,马背上配了弓箭,从营门里直杀出来。前面五十名步兵开路,层层移开步障,等他们过去再移回原地。刚刚冲到最后一层步障之前,对面营中的箭就纷纷射了过来,不过离得较远,东平骑手舞起短盾,倒也射不到什么要害部位。南祁那些百姓正在铲除障碍,忽然见对面冲下五十一骑,个个舞刀弄盾,当即吓得扔下工具掉头就跑。后面的士兵自然不能让他们就这么冲过来,一面阻拦百姓后退,一面拔刀上来厮杀。李越将马一提,跃过一个女人头顶,凌空一刀,将一个军士劈倒在地,马蹄落下,又踏倒了一个,当先冲往对面大营。
  那一队骑兵本来在后方巡视,一见李越冲了过来,立刻迎上去,同时拔出马刀,动作整齐,看得出是训练有素。李越鞭马狂奔,似乎打算直冲进对手马队中去。对手也立刻一字拉开,中间后退,两翼包抄,打算把李越围而歼之。不过李越要的就是这个,这样一来,他虽然三面受敌,但在撞进去的一刻,正面所对的不过一两人。两马几乎相撞,对手才发现李越并没有勒住马缰的意思,这样双马对撞,双方都要受伤。以多对少,对手自然不想硬拼,下意识地往旁边带了一下马头。李越就借着这机会,猛然从马背上翻起,直扑过去。长刀一扫,人还未到,对手的脑袋已经滚了下地,尸体从马背上倒栽下去,李越已经翻到他的马背上,半边身子挂在马侧,顺着溜缰马的去势往营门奔去。营墙上的箭手刚才是因为敌我双方绞在一起不敢放箭,现在箭如飞蝗,都冲着他来了。突然间弓弦声急响,却是铁骥在奔马背上拉弓放箭。他用的是北骁特制的铁胎弓,射程更远,劲力更急,连珠箭所到之处,营墙上的箭手应声而倒。也亏这些箭手反应镇定,立刻分出一半人去压制铁骥,另一半人仍然追着李越射。只是他们没有铁骥的准头,马正在乱跑,李越又是倒挂在马腹侧面,并不好射。虽然有几箭射到了马身上,但没射到致命之处,马儿负痛反而跑得更快,转眼之间,与营门相距已不过六十步。
  李越反手摘下了马背上的弓箭,在马侧挽弓搭箭,突然射出。这队骑手其实是韩扬的亲军马队,配的都是硬弓好箭,弦响箭到,营门内的目标仰天便倒——一支箭从他脖子里穿过去,箭镞又从后颈透出,虽然没有立刻咽气,却也是不得活了。
  主将一倒,小兵心乱,东平的军士趁机大砍大杀。南祁那些百姓一见有了机会,立刻丢下工具往回就逃。李越也不恋战,将马头一拨,也往回冲,顺手还砍倒了一个骑手。只是他并没有跟着东平的骑手返回大营,而是冲到一半就跳下了马,正赶上那群百姓没命地往回奔。李越把头盔一扔,他身上本穿着百姓服色,往人群里一混,掉转头又跟着跑了回来。此时南祁军士都有些乱了,有些个军士反而落在百姓后边,被杨一幸那边全部射倒,于是也只有后撤的份。于是一片混乱之中,李越就跟着哭声震天的百姓们混进了岭州大营。

暗中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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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清平被韩扬安排去押送粮草,因此最后一批到达岭州大营。一进营门,就听见一片乱糟糟的哭叫之声。
  外人看起来,韩扬对这位襄国侯是十分照顾了。押送粮草听起来是十分重要的任务,但这次押粮只是在南祁国内,根本没什么困难,而很容易立功,并且押送粮草的队伍最后出发,又多了与家人相聚的一点时间。可是清平自己清楚,韩扬的四个心腹以协助为名时刻跟在他身边,说明韩扬对他并不相信。本来他进了大营应该立刻去交令,其他什么事也不要过问,可是这片哭声明显反常,令他不能不问:"怎么回事?"
  旁边一个小兵识得他是襄国侯,连忙答道:"大将军征用一批民伕去清东平的马障,刚刚被东平人射死了一些,现在正在闹呢。"
  卫清平猛地转身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什么?用民伕去清东平的马障?"
  那小兵被他吓了一跳,嗫嚅道:"是,是大将军的命令……"
  卫清平目中血光一闪,一把甩开他,厉声道:"大将军在哪里?"
  小兵一屁股蹾在地上,哆嗦着道:"在,在中军大帐。"
  中军大帐之外有两层防卫,外层是岭州大营的值守军士,内层则是韩扬的亲军。卫清平亮出腰牌就通过了第一层,却在第二层被拦住了。八名亲军有六名隐在暗处,只有两人出头:"襄国侯请留步。"
  卫清平一亮令牌:"我来见大将军交令。"
  两名亲军仍是不退:"大将军有令,一应事宜,稍后再议。"
  卫清平眉梢微微一跳,却忽然又改变了主意:"既是如此,我先回营。如大将军出帐,请两位代为禀报一声。"说完转身就走。刚刚走了两步,就听帐中韩扬大笑之声:"糊涂东西!襄国侯难道还是外人?还不快请了进来!"两名亲军立时改容躬身:"属下等失礼,襄国侯请进。"
  韩扬帐子里除他之外还有四人,其中三人是卫清平认识的。马平便是岭州现任主将,他与副将韩海本就是韩家军出身,另一个副将是京中调职而来,不过也是韩扬推荐的——本来岭州配将是一正四副,不过另一个副将韩治已经在刚才的混乱中被射杀——只有一个叫于吉的是陆韬任岭州将军时的副将,此时正是他在大声抗辩:"用百姓去清东平马障本就不妥,现在死了这许多人,城中百姓已是人心浮动,若再驱人清障,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末将不能奉命!"
  韩扬冷冷道:"于副将,照你的说法,遇挫即退,这仗还要不要打了?韩副将就白死了不成?"韩治也是韩家军出身,与韩海一样,单听姓氏就知道跟韩扬脱不了关系,此时被人射死,凶手都没有抓到,韩扬自然不肯罢休。
  于吉何尝不知道这里头的门道,但仍道:"末将并非畏战之人。若大将军令末将带兵冲杀,末将万死不辞。但要末将督民伕去送死,请恕末将万不能为。周镇抚在时,严令岭州军亲民爱民,秋毫不得有犯,如今打起仗来却要先驱百姓送死,末将对不起这一身甲胄。"
  马平的脸色已经是不大好看了。让民夫去清马障是他的主意,韩扬也同意了的。本来他也并不想用这法子。当初韩家军驻守岭州,虽然不是秋毫无犯,名声却也过得去。只因屡攻不下,自家军士反而折损,现在韩扬已到,再不见成效,自己这主将的位置难保,因此想出了这一计。他抓来的这些人也是有讲究的。当时陆韬驻军岭州,摄政王被诛之时他带了十几名亲军自驻军之处逃入岭州北部的桐县,周凤城带兵追捕,却终于没有擒获一人。因此马平认定桐县之人至少也有藏匿叛逆之嫌,因此这些人都是从桐县拉来的。现在看来,如果不是山上冲下的那队人马中有几个身手太过骇人,这方法还是极有成效的,至少现在第一层马障已经清除得差不多了。其实南祁这边也有近百张长弓,只是若射东平,是自下而上仰射,肯定不如东平俯射来得远。但是如果再清掉一层马障,己方的长弓就可以推进到射程之内,到时大家互射,至少可以压制东平的弓手,南祁骑兵就有机会冲上山去。真到了短兵相接的时候,胜利的天平就倾向于南祁了。但是这事从一开始于吉就口口声声地反对,现在韩扬升帐议事,他竟然还敢当面反对,将他这个主将置于何地?更不必说于吉曾在陆韬手下效力,早就是他想排除的异己了。
  "于副将,大将军的将令,你也敢违抗!"
  于吉咽了口气,终于挺起脊背大声道:"这样的军令,末将确实不能从命。"
  马平涨红了脸。韩扬端坐案后,森然一笑:"军令如山,言出必行。似你这般不遵军令之将,本帅要来何用?来人!拖出去斩首示众!"
  于吉愣了愣,万想不到韩扬说杀就杀。两名亲军自帐外奔进,拖着于吉就往外走。一吉大声道:"大将军,末将不服!末将不服!"被二人拖了出去。
  韩扬看也不看,拔出案上令牌,向下一掷。这令牌只要落地,于吉的脑袋就算掉定了。只是令牌堪堪及地,突然横里伸过一只手来,将令牌稳稳接住。卫清平抬头微微一笑:"大将军息怒。"
  韩扬挑起眉:"襄国侯莫非是要为他说情?"
  卫清平微笑躬身道:"大将军,于副将出言无状,顶撞主帅,自然该惩。只是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未曾开战先斩大将,于军不利。另岭州之民虽则理应援军,但未经训练,阵前慌张失措,反而损我军威。并且愚氓百姓,不知军情紧急,亦不能责之以尽忠报国之道。如今属下有个法子在此,不必征用民伕,却可清除东平马障。大将军若觉可行,不妨令于副将戴罪立功,一来显示大将军容人之量,二来也免民间生怨,有损大将军威名。"
  韩扬哦了一声,淡淡道:"襄国侯有什么妙计?"
  卫清平趋前一步,将令牌轻轻放回条案上,道:"与其用人,不如用牛。"
  韩扬一怔:"牛?"
  卫清平低眉微笑:"正是。岭州耕牛身高体健,力大无比。若征用百十头耕牛,各曳铁钯,排为一排;再将牛尾绑上火把点燃——牛遇火则惊,百十头惊牛冲踏起来,东平纵有十层八层马障,冲上几次也踏干净了。何况牛皮厚韧,再披以厚甲,纵是长弓也不易一击致命,岂不比用人更省些心力?"
  这一计献上来,帐中一时无声,片刻,韩海才道:"襄国侯这一计确实妙极,目下只要去征集百十头耕牛,攻破青州指日可待。"他是韩家军出身,说起话来反而不必忌讳,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卫清平含笑道:"又何必劳烦军中再去征集,这些百姓,令他家人以牛易人,何等轻松?更不费军中开支。"
  韩扬缓缓点了点头:"难怪襄国侯少年得立大功,果然智计过人。"
  卫清平欠身道:"大将军过奖了。清平承蒙大将军顾全,敢不尽心竭力?不如就将此事交与于副将,若他办事不力,两罪并罚,那时斩了,谅他到了阎王殿前也说不出半个屈字。"
  韩扬哼了一声:"这次有襄国侯求情,就免他一死!杖责二十,拖回来依襄国侯之计行事。若是仍然办事不力,立刻斩首!"
  卫清平笑了一笑,将押送粮草的令牌缴还,便告退出帐。他的营帐在营后,一路走过去,恰好十几名军士将方才在阵前侥幸生还的百姓押到后营,人人都是哭哭啼啼。卫清平心情沉重,闪入一座营帐之后不去看他们,直到人都走过去了,才走出来用余光掠了一眼。只这一眼,却突然看到个熟悉的背影,连忙回头再看时,却又混入了人群之中再找不到。卫清平怔怔站了一会,暗笑自己真是痴心妄想。那人离开南祁,早该远走高飞,凭他的本事,在哪里打不出一片天来,却还要回南祁,当真是傻子不成?必定是自己眼花了,偶然见着个身材相似之人,便生出一片胡思乱想来。
  不过卫清平看见的那个人,正是李越。李越倒没有看见卫清平,因为他当时正在极力低头,将自己藏在众人之中。虽然脸上多了一道伤疤,又抹了鲜血泥土,但摄政王执政数年,只怕岭州军士有不少认识他,因此一路上头也不抬,顺手搀着旁边一个受伤男子,倒正好做个掩饰。南祁军士万想不到射杀副将的凶手竟会返回,更想不到这人会是摄政王,因此也无人在意,只将这些百姓赶牛羊一般赶进营后营圈之中,将栅栏门一关,留几个人在外面守夜也就是了。
  所谓营圈,就是用木栅围个围栏,本是关马的,现在却拿来关人。正是春初,天气寒冷,这群百姓露天关押,又没人弄饭食,只发些窝头饼子,又不是人人有份,真是苦不堪言。李越替附近的几个人做了点简单包扎,就蹲在营圈一角思索。
  机会来得突然,实际上他还没有做好周密的计划。刚才一路被押过来,他发现大营的安排比当初陆韬在的时候已经改变了,尤其此时两军对阵,戒备更是森严,如果行动时不能立刻找到韩扬的中军大帐一击成功,就极可能被人发现。毕竟营地内不比林间山中,并没有多少可以隐蔽的地方。这也就是他为什么没有立刻离开营圈行动的原因。照他的分析,今天他虽然射杀了南祁一名副将,但南祁这种用民伕去清障的举动实际上是见了成效,东平今天出其不意才突袭得手,只要南祁严加防范,完全可以防范。因此明天韩扬可能还会用这法子。并且也很有可能,他会亲自到阵前督战,如果真是这样,他就有了动手的机会。反之,如果韩扬不到,至少他还可以再杀一个副将,制造出混乱,在混乱中再寻找机会。
  当然李越这样考虑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卫清平已经向韩扬献了那条以牛易人的计策。因此第二天日头偏西才有士兵来把营圈中的百姓赶到营门前的空地上时,李越就发觉不对了。
  营门外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还有许多头牛,有人一眼在人群中看到了亲人,顿时哭喊起来,营里营外乱成一团。突然间数十名士兵同声高呼:"不许说话!不许说话!"登时将百姓们吓得全安静了下来。于吉站到高处,大声道:"大将军有令,以牛易人,每牛可换二人,点到名字的,到营门口来!"
  李越听到以牛易人四个字,登时一惊。先别说这用牛赎人是什么用意,单说现在,别人都有人赎,他可是没人赎的。如果人越赎越少,那他必然会被人认出来。这一招不知是不是为了对付他,但确实是把他的计划打乱了。
  牛是农家之宝。普通若有一两头牛,就算中等之家了,有些贫苦人家,两家或三家才能合养一头牛,有的甚至只是用人拉犁,匆忙之间要以牛易人,也是不易之事,但事关自家亲人性命,就是倾家荡产也说不得,因此这一会只见牛一头头进来而人一个个出去,直到天色将黑,空地上的人已经少了将近一半。于吉吩咐将剩下的人赶回营圈,等待明日家中来赎。
  李越在人群中低头站着,紧张地思索。现在怎么办?是趁这个时候逃出大营再做打算?还是继续留在营圈里,等待夜间提前动手?还有,韩扬弄这些牛来又是做什么?
  牛被拉入大营,李越忽然发现后面还有人推着稻草桐油之类的东西跟着。三者联系到一起,他突然明白了韩扬要牛的意图:历史上,田单用火牛阵大败燕军,可也算是个经典战例哪!这样的百十头火牛冲过去,东平的马障至少会被冲掉六七成!看来,只能立刻动手了!
  夜色浓黑,因为天气寒冷,而且百姓已被赎走将近一半,其他人也会被陆续赎走,因此看守的士兵也就不太上心,而百姓们因为有了回去的希望,也安静了许多,虽是露天,却也渐渐睡去。一片寂静之中,李越趁着夜色翻出了营圈。
  大营中所有的营帐都是相同式样,这还是李越当时教给陆韬的,因此在深夜之中就特别难以分辨。不过中军大帐一般都建在大营中心的位置,宜于调配全军;或者建在营中高处,利于观察对方阵中动静。因此李越还是先照着这个原则去找。
  岭州军本是精锐之师,陆韬和周凤城在时也是精训勤练,现在虽然韩扬掌权之后主将副将换了血,但兵还是精兵,何况是在战时,虽然看守百姓不必上心,但大营其他地方还是要仔细戒备的。营中除了岗哨还有游动哨,来来回回,手中火把照得营地通明,使李越的潜进越发困难。
  前面又是一队游动哨走过,李越急忙往暗影里一退,借着火把的光亮发现自己已经摸到了屯粮之处。心里一动:如果不能立刻刺杀韩扬,焚烧粮草也是暂缓战事的有效方法。可惜这是在南祁边关,即使粮草被烧,补充也容易。如果是南祁军深入异地的话,烧绝粮草,足可逼军队立刻退兵。
  游动哨过去,李越立刻起身立刻前行。刚刚绕过一座粮囤,突然一声极细微的声音几乎就从前方传来,李越猛然停步,整个人贴在粮囤壁上,匕首已经握在手中。黑暗中一个模糊的人影突然从另一边转过来,轻快得出乎李越意料之外,两人竟然就直直打了个照面,黑暗中看不清楚,险些撞到一起!
  李越猝然闪身,手已经扼到对方喉头,手中匕首掉转过来就往对方头上击下。对手居然反应也极之快捷,向后一闪,手上格挡,脚下已经追到踢李越小腹。李越本不想杀人,但一击不中,如果对方叫喊出来会惊动整个营地,于是反手向他膝关节横切,另一只手的匕首已经转过来往对方颈动脉上划了过去。对手居然并没有喊叫,只是身体突然往后一倒,脚下一勾,把李越也拉到了地上,并且顺势翻身,双腿已经夹到李越腰间,手臂横过李越颈中,就要发力。李越的动作比他更快,身子一绞,手中的匕首已经再次追到他颈中,却突然停了下来:"清平?"这是格雷西柔术中的动作,他曾教过卫清平。因为清平身体受过损伤,力量恢复不足,而格雷西柔术正是以弱胜强,因此李越才把这个教给他。而特训军中的其他军士,一来是训练时间太短,二来也不太需要,因此都没有接触过。现在整个南祁国中,能做出这个动作的人恐怕也只有卫清平一个。
  果然这一声叫出来,已经绞在自己身上的人突然一僵,极度压抑的声音里带着无法形容的兴奋:"殿下?"
  李越猝然弹起身来,幸好是在黑暗之中,他用不着看见卫清平的脸。这是张他最不想再看见的脸。可是两人的声音虽低,却还是出了动静,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呼喝:"什么人!"
  卫清平反手抓住了李越的手:"跟我来!"
  卫清平因为是押粮官,所以他的营帐就在旁边。两人刚刚闪进帐中,外面已经有了动静,一人沉声道:"襄国侯?"
  卫清平立在黑暗之中,手中紧握着李越的手,做出刚刚惊醒还带着半分睡意的声音:"怎么,出了什么事?"
  外面的人正是韩扬派来"协助"卫清平押送粮草的四名亲信之一的韩浪,听了卫清平的声音还不够,竟然一把掀起帐门直接探进身来,火光下只见卫清平穿着中衣已经坐起在行军床上,被子堆在一边,正在往身上披外袍,见他进来,一面起身束带一面沉声道:"什么事?大将军急令?"
  韩浪目光一扫,卫清平的营帐不大,帐中摆设也极简单,并不能藏住什么人,口中却道:"刚才营地中有动静,像是有探子进来了。"
  卫清平眉头一皱:"那还不快搜?"整衣结带就往外走。韩浪其实只是来看看他究竟在不在帐中睡觉,现在看不出什么破绽,便一边退出帐外一边道:"不必劳动襄国侯,属下带人去搜便了。其实也未必是,或者兄弟们眼花,草木皆兵了。"
  卫清平何尝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轻轻哼了一声:"未必,此事还是细心些的好,我与韩副将一起去搜,若是无事,大家也求个心安。"
  韩浪也是听话听声的精明人,一听就知道卫清平心里有气。他知道韩扬还是想拉拢这位襄国侯的,虽然是监视,可也不能落下口实,当下躬身道:"这种事怎么好劳动襄国侯。是属下一时着急惊扰了,这就带人去搜,襄国侯请回帐休息吧。"
  他口气软了,卫清平也就不为己甚。其实他心里此时不知多想回帐,表面上却还露出微愠之色,哼了一声道:"这可不是在下躲懒,大将军若日后问起来,韩副将还要公道回话才是。"
  韩浪诺诺连声,转身带着士兵去了。卫清平微微松口气,急忙进帐。抬眼看去,营帐顶上空空如也,帐后被贴地掀开一条窄边,露进一点微光照着帐中,李越早已无影无踪了。

婚礼与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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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皙阳的大婚进行得隆重而简朴。因为正是战时,虽然该有的礼节一样不少,却减少了那些华丽的装饰,用的礼服头冠都是父母大婚时穿戴过的,一来节约开支,二来也是思念父母的意思。不过即使如此,典礼也从清早天色刚亮迎婚开始,直到天色全黑才颁完皇后玉牒玉玺,并移驾入青桐宫。这还没完,第二天一早新妇还得去拜祖庙,以告知先祖,那才算正式成为皇室成员。
  王皙阳一身红色喜服,立在青桐宫的院子里。这里曾是他母亲住过的地方,如果她还活着,今晚应该出来接受新妇的跪拜,然后移入太后所居的紫萝殿,明早还要接受新妇的献茶问安。可是她早已进了皇陵,现在这装饰一新处处透着喜庆红色的青桐宫,已经完全没有她的痕迹了。
  王皙阳记得他的母亲是个十分简朴勤劳的女子,能织一手好锦,小时候他的衣裳都是母亲亲手所制,穿在身上似乎就特别的温暖柔软。就是今天他和皇后大礼穿的喜服也是当年母亲亲自织锦,再由宫中绣女裁制所成。男服上织出九龙图案,女服上织出双凤图案,龙纹银亮,凤纹灿金,在大红色的地子上格外亮眼。这两套衣裳曾经穿在父母身上,本来在父母下葬之时应该随葬,是他留了下来,那时他就决定,将来要穿着父母穿过的,由母亲手制的喜服来迎娶新妇,只不过那个时候,他想娶的并不是洛绮。
  鬓边插着红绒花的宫女从殿内出来,满面喜色地屈膝行礼:"陛下,吉时已到,皇后娘娘在等陛下揭盖头呢。"
  王皙阳微微皱了皱眉。皇后没有背景则难以服众,但背景太盛则易有外戚之患。本来他曾想过娶其他官员的女儿,或者娶洛氏庶出之女比如洛淇,虽然洛淇比他年纪大了一两岁,但皇后本要年长懂事些,并且还可纳妃,所以年龄并不是问题。但是他从万山匆忙逃回,急需洛家的支持才能调动兵马拒兄弟于国门之外,洛家给了他支持,所以按照约定,他也就必须立洛家指定的女子为后。虽然洛绮花容月貌,才名远扬,但只要沾上了交易的边,这一切就都不重要了。
  宫女见他不动,忍不住道:"陛下,娘娘等着您呢?"这是洛家陪嫁过来的侍女,算是洛绮的心腹。洛绮是洛家嫡出之女,自幼宠爱无比,被当做未来的皇后教导,身边的侍女也不免沾了些骄矜之气,虽然已经进了宫,但看皇上如此年轻,言辞之间也不由得有些肆意。
  王皙阳面色一沉:"你是在催促朕?"
  他虽然年轻,沉下脸来却自有威仪,侍女吓了一跳,声音立刻低了下来,嗫嚅道:"奴婢不敢。"
  王皙阳冷冷横她一眼:"洛家是这样教你规矩的?念在初犯,饶你一次。若有下回,拖下去杖责!"
  侍女这才算见识了年轻皇帝的威严,方才的那点气焰不由得烟消云散,垂头应是。王皙阳不再理睬她,走进了青桐宫寝室。
  洛绮凤冠霞帔,头蒙红巾,端坐在合欢床上。王皙阳看看她,心里不由也生出一丝怜惜。她也才不过十五岁,今天也已经累了一天,现在坐在合欢床上,还要腰背挺直,双膝紧并,保持着仪态,也真是难为了她。
  旁边侍女递过喜枰,王皙阳接过来,轻轻伸到红巾下面。挑起来的一刹那,他有些恍惚:一张秀美的脸,妆容精致,虽然有些疲惫,却带着兴奋的红晕。这是他的妻子,他的皇后,也是他的负担,他的责任……
  洛绮抬起眼睛轻轻瞟了一眼。长皇子的名字她早就听说过,从十二岁起祖父就对她说过,你将来是要做皇后的……两位皇子她都在暗地里见过,觉得还是长皇子更好一些。可是后来长皇子去了南祁做质子,二皇子的地位在国内就突然提高了,祖父也曾计划着将她嫁给二皇子。谁知情势急转,她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成了长皇子的皇后,现在坐在这里,心里既兴奋,也不免有些忐忑。
  侍女端过交杯酒,王皙阳接过一杯,与洛绮双臂交缠。离得近了,一阵脂粉气直冲鼻间,夹杂着桂花酒甜腻而微有些辛辣的气味,有些古怪。王皙阳闭上眼睛,将酒倾入口中。微微热辣的感觉顺喉而下,有些苦味,又带着新酒的青涩,竟像是青草的味道。王皙阳突然记起他曾经吃过的一种东西:涩,苦,带着泥土和冰雪,吃到肚子里没有半点饱足的感觉,可是就是这样的东西,也找不到多少。当时,大概也就找到一把的样子,李越全部给了他。
  周围的灯烛被侍女们一盏盏熄灭,只留下床边的一支蜡烛。寝室中暗了下来,脂粉的香气就愈发浓郁起来。皇家的交杯酒称为合欢酿,里面多少都加以春药,为了助兴之用。王皙阳觉得身体在慢慢热起来,眼前洛绮粉红的脸颊也浮起了妩媚的红晕。侍女们退了出去,留下关门时的一声轻响。室中安静异常,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王皙阳觉得头有些晕晕的,眼前柔软馨香的胸膛似乎离得很远,倒是另一种气息从记忆里翻涌上来:冰冷的雪的气息,垫在身下的枯枝的气息,汗水的气息,还有未曾痊愈的伤口的血腥之气,纠合在一起,带来的却是温暖的感觉。自己的双手双脚都被包围在这种温暖之中,而自己的脸颊则靠着那温暖坚实的一片,鼻中充满了那混合的气息……
  洛无风捏着一份军报三步并做两步冲进青桐宫,在寝室外被值夜的侍女拦住。都是洛家出来的人,侍女也认得他:"庶公子,皇上与皇后已经安寝了。"
  洛无风沉声道:"我有紧急军情!"他从栾州穿过万山回来,先到青州边关看了一眼,却听说李越率兵冲击南祁大营,并没有回来。虽然杨一幸告诉他李越是趁机潜入了岭州大营,他还是不放心,再加上李越毕竟曾经是南祁的摄政王,让他来卫护东平,他始终没有十分把握,于是立刻赶回碧丘来向王皙阳禀报。
  侍女并不打算让他进去:"庶公子,无论什么军情,也不能打扰皇上休息吧?何况是皇后大婚!"交杯酒里有什么她很清楚,刚才屋子里的声音她也隐隐听到了一些,想来此时云雨方过,皇上应该正在熟睡,自是不能让洛无风进去打扰。
  不过她刚刚说完这句话,门就突然开了,王皙阳披着外袍立在门口,面沉如水:"张监人!"
  张内监紧忙着一溜小跑从檐下过来:"陛下——"
  王皙阳指着那侍女冷冷道:"耽误军情,拖下去杖责二十,若有再犯,立刻赶出宫外!"
  侍女傻了眼,直到内侍们上来拖她,才知道哭叫起来:"陛下饶命!娘娘,娘娘救我!"二十宫杖,可以打去半条命了。
  洛绮早被惊醒,挣扎着坐起身来轻声唤道:"皇上——"
  王皙阳一摆手,决然道:"皇后安心歇息,朕去处理军务。"大步走下台阶,"青州怎么样?"
  洛无风低声说了几句。王皙阳眉头一跳:"张监人!吩咐备车马,连夜赶去青州!"

  青州营垒中如临大敌。王皙阳在洛无风和几名侍卫的保护下便装到了营前,向下一望也不由怔了。南祁大营中正在源源不断地往外牵牛,每头牛身上都披着厚厚的皮甲,尾巴上扎着稻草把,身后还挂着铁制犁耙,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王皙阳心下着急,抓住了杨一幸低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杨一幸也没想明白。自从李越进了南祁军营,里面曾经有天夜里骚动了一阵,随后就没了动静,而李越到现在也没消息,他也正着急呢。现在对面排出这么个古怪阵势,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他毕竟久经战阵,虽然还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已想到定是针对东平如今的战备而来,因此一面吩咐大量准备箭矢,一面迅速将军中士兵都召集到营前待命。
  东平正在这里调兵遣将,那边南祁已经发动了进攻。牛尾上的稻草把都浇了桐油,火把一点,呼呼地烧了起来。牛本来怕火,现在火烧在身后,又是烧在自己尾巴上,自然惊骇之下就向前冲。百余头牛一齐嘶叫前冲,牛蹄踏得地面似乎都在震动,气势惊人,摧枯拉朽。东平设下的马障在牛阵前如同惊涛骇浪里的小舟,第一阵浪过来就被打得粉碎。牛身后挂的铁耙掀起了前进道路上一切可以掀起的东西,包括石头木头绊马索铁牙障,连本来生长的树木也被牛群撞断踏倒。稻草把烧得极快,马上就烧到了牛尾,牛被烧痛,冲得更猛。有些马障埋得较深,挂住了铁耙一时难以前进,可是牛尾已被烧到,牛自然狂性大发死命向前,埋得再深的障碍也承受不住。一时间东平营前木石乱飞,百余头牛冲起来竟如千军万马,惊得东平全军将士一时全都呆了。
  还是铁骥最先清醒过来。他生长草原,牛群马群见得多了,虽然一时被这场面惊住,但随即省悟,大声喝道:"快放箭!"东平弓手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开弓放箭,一时间箭如雨下,都对着牛群而去。只是长弓较为笨重,这般万箭齐发,其实并不能完全瞄准落点,更何况牛发起狂来不逊奔马,身上又披着皮甲,不少箭都落了空。第一排箭过去,只有十几头牛被射倒,更多的只是轻伤,非但不能让牛群掉头,还有些甚至反被箭伤更激起狂性,冲得更急,眼看重重马障已被掀掉两三层,牛群已经冲到了半山腰,离东平营门只有普通一箭之地了。东平的普通箭手也上来帮忙,只是他们的箭对牛群更没有什么杀伤力,狂牛只当挠痒痒,白白浪费箭矢。
  铁骥急得大叫:"射眼!射眼!"首先挽起铁胎弓,跳上女墙。现在牛群已近,已在他的铁胎弓射程之内。铁骥连珠箭射出,箭箭取的都是牛眼。群牛身上披着皮甲,可是眼睛并不能也遮起来,眼睛是要紧部位,不要说射瞎了便成没头苍蝇,就是不瞎,眼睛中箭也疼痛难忍,比之尾巴被烧也好不到哪里去。有几头牛被射瞎双目,原地乱转,身后拖的铁耙与同伴拖的绞到一起,登时乱成一团。旁边的东平射手一见有效,立刻纷纷效仿。东平军士许多是猎户出身,射程或者不及铁骥之远,准头却是不差。群牛不少被射中双目,或者原地打转,或者掉头横里奔出。牛身后都拖着铁耙,只要有数十头不向前冲,便会大家缠在一起,都不能前进。最后牛尾烧烂,自相踩踏,都烧死在半山坡上。
  直到此时,东平军中上下才都松了口气。王皙阳站在营栏之后,看得大气都喘不过来。他自幼受的是帝王之训,兵书虽然也读过几本,但并不是学习的重点,更不曾亲自上过战阵。上次在北山铁骏军中,在后队只是远远目睹了北骁军队在箭雨之下冲锋陷阵的激烈场面,已是心惊肉跳,今日却是亲到军前,更是被人冲击自家大营,心不由已经提到了喉咙口,似乎一张口就会跳出来。
  众人正在相庆之时,杨一幸却指着山下大叫一声:"不好!"回头便喊,"快查看箭矢还有多少?"
  王皙阳被他这一声喊得心里一惊,连忙往山下探头望去,只见南祁营门打开,百余名弓手背负长弓,身披坚甲,已经列队而出,向东平大营推进了。
  杨一幸大叫:"箭矢还有多少?"他早知道南祁必然也会使用长弓,只是东平营垒占了地利,南祁长弓暂时难以起到作用。但现在马障已除,南祁长弓手就有了用武之力。长弓消耗箭矢十分厉害,刚才射牛群众人都是不遗余力,也不知用了多少箭矢,这几天刚刚补充上来的箭矢几乎被消耗殆尽,现在双方如果对射起来,东平无箭可射,就完全是被动挨打。更糟糕是刚刚射出的箭还散落在山坡上,南祁弓手如果逐步推进,简直连箭都用不着带多少,捡山坡上现成的箭射也就够了。
  供应箭矢的军官迅速检点一下,脸色顿时变了,喃喃道:"不多了。"这一句话无疑是重重打击东平士气。既然自家也用长弓,对于长弓的威力自然明白,只消再过片刻,南祁弓手推进到半山,箭矢便会如雨而下,血溅营垒了。
  洛无风脸色煞白,转身便把王皙阳往后推:"陛下快点离开大营,这里还能抵挡些时候。"
  王皙阳被他推得后退了几步,突然站住:"不行!两军阵前,朕如果先逃了,就是动摇军心,会不战自溃!"
  洛无风急得满头大汗,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了,用力拉着王皙阳往马车边走:"这里危险,陛下必须先走!"
  王皙阳只觉心中说不出的气苦,咬牙道:"他呢?我就是不走!倒要看看,他现在在哪里!"
  洛无风不知他说的是谁,也顾不得问,只管用力拉扯。王皙阳气急之下,竟然抽出洛无风腰间佩刀,用刀背在洛无风手腕上砍了一下。洛无风猝不及防,吃痛之下放开了手,王皙阳往营栏前一站,大声呼道:"东平的军士们,朕哪里也不去,就在此地,与你们同生共死!为国殉身,流芳千古!"
  这一番话铿锵有力,东平军士本来已有些退缩之意,此时却重又士气勃发,一起高呼:"为国殉身,流芳千古!"弓手搭箭上弦,刀手拔刀出鞘,骑手认镫上马,虽然明知不一会此地怕就会成了十里血池,却是个个都准备着豁出命去跟敌人干上一场了。
  南祁弓手出发,南祁大营内此时才一声炮响,韩扬终于在营墙上露了面,一杆韩字大旗树立起来,在带着血肉烧焦的焦臭之气的风中猎猎飞扬。韩扬身着金甲,头戴双龙抢珠银盔,身左是韩氏亲军,身右是卫清平、马平等将官,当真是威风凛凛。相形之下,东平这边营前堆了无数烧焦的牛尸,人人都是狼狈不堪,督战的皇帝又是个未成冠礼的少年,连正服也没有穿,看不出半点皇帝的威仪,真正是相形见绌。韩扬遥望对面,心中更是得意之极,转头向卫清平笑道:"襄国侯这一计果然妙极,待班师回朝之日,本帅定会为你请功!"
  话犹未了,营前已走出一段距离的南祁弓手之中,突然有一个人转过了身来。弓手本排成三行,因为人人穿着坚甲,行动必然迟缓一些,此时最后一排的弓手离自家营门也不过六十步左右。南祁军营中人人都在看着对面的东平大营,多数人都根本没有发现弓手中有人转过了身来。待有人发现出声呼喝之时,一声尖锐的破风之声,一支长箭已经离弦而出,直射向营墙上的韩扬了!
  韩扬到底是久经战阵之人,目光还注视在对面东平营垒上不曾转过来,耳中听到风声,已经本能地先向旁边闪身。他身边的亲军头领韩凭的责任就是卫护他的安全,阵前的事反而不放在他心上,此时倒是最先反应过来,大叫一声:"将军闪开!"和身扑过来要把韩扬撞到一边。本来这一撞将韩扬撞歪,箭矢虽劲,不过射穿肩肋部位,并不致命。谁知卫清平此时也是一声高喊:"将军小心!"居然也奋不顾身从另一边撞了上来。他也就站在韩扬身边,与韩凭一左一右,此时二人几乎同时撞上来,韩扬本来想要闪开,可被这两人如此大力一撞,反而躲闪不开,只听扑地一声闷响,长箭划破空气,自韩扬胸前插入,又自背后透出,虽然没有正射中心口,却是将他射了个对穿!

无计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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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军韩扬,忠义仁孝,着追谥护国侯,以王侯之礼厚葬,举国守丧一日。因无子嗣,特择其族中子侄承嗣。岭州主将马平,残虐百姓,有悖天德,着押解入京治罪。副将于吉,直言敢谏,着升为岭州主将,统领全军。副将韩海,有勇有谋,着调入京中,另行封赏……"
  岭州大营内跪了一地的人,听着内监宣旨。韩扬被那一箭穿胸而过,虽然没有射中心脏,但折断的肋骨插入了肺部。更糟糕的是箭头箭杆都不干净,伤口溃烂引发败血症,连续发了六天高烧,尽管岭州全部有点名气的郎中都被召到军营,而皇上也派了御医过来,但还是没能挽回护国将军的性命。
  韩凭等人跪在地上,都是两眼通红。那射杀韩扬的弓手一箭得手,却没有往东平大营跑,而是回头蹿进了南祁大营。如果他当时直奔东平而去,韩凭说不定就会挥师直冲东平,拼一个鱼死网破,但这人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弄得众人到现在都不知他究竟是不是东平派来的刺客,抑或是韩扬从前的仇家。本来此人算是自投罗网,虽然当时韩扬倒地众人都有些慌张,但闭门捉鳖,应该还是能抓得住的。可是不早不晚的,就在此时后营的粮草烧了起来,引发了半个营地的大火,人人忙着救火、找郎中、防备东平趁机偷袭,于是一片混乱之中,这刺客硬是从众人眼皮子底下逃了。现在韩扬死了,刺客又没抓到,此时调他们回京,怎肯甘心?韩凭首先道:"内监大人,刺杀大将军的凶手至今不曾落网,现在班师回京,岂不是放他逍遥法外?"
  内监斜着眼睛瞟了旁边的卫清平一眼,见他不易察觉地微微点了点头,便阴阳怪气地道:"韩侍卫,此事自有于吉将军追查,韩侍卫是大将军的家奴,理应扶柩返京。至于班师一事,既不再战,自然要班师回京,这是皇上的旨意,韩侍卫是要抗旨吗?"
  这帽子其大无比,韩凭自然不敢硬抗。可是他心里明白,于吉并不是韩扬一派,现在又因韩扬之死升职,他怎么会拿出十二分精力来抓什么刺客?就算他肯费心,现在这许多人在大营之中都被刺客从眼皮子底下跑了,等这些人离开岭州,指望谁去抓人?再说军队一开拔,就是上千人的动静,刺客就算现在还没逃出岭州,也大可借此机会溜掉。不过,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回京以后,等待韩家的是什么?韩凭虽是个侍卫,却不是空有蛮力全无头脑的莽夫。韩扬追谥封侯,看起来哀荣尽礼,甚至还为他择子承嗣,但圣旨上只说承嗣却不说承爵,难道是这护国侯的爵位只颁给韩扬一人,而这承嗣之子仍是平民?那这爵位自韩扬之后即废,加封来又有什么用?还有,马平是韩扬的部下,韩海更不必说,现在马平被革职问罪,非韩扬一派的于吉反而高升,这又意味着什么?就是韩海,虽然圣旨上说是因有勇有谋另行封赏,但入京之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韩凭跟随韩扬十余年,不只是沙场征战,官场之上也看多了沉浮,什么明升实降,暗中打压,手段都是层出不穷。其实自韩贵妃意外小产之后,韩扬便有了危机之感,因此才不欲与东平打持久之战而想速战速决,也因此才同意了马平以人清障的损招。本来如果不是这个突然杀出来的刺客,青州关防此时已被攻破,南祁大军已经长驱直入了。却万没想到,韩扬竟会死得如此离奇,而身后跟着重重封赏而来的,却是令韩家人不能不生起的隐隐的不安。
  内监说完了话,抬着下巴看着韩凭:"韩侍卫还有什么说话?咱家可以代为禀告皇上。"
  韩凭自然不会把这话当真。他再有本事,也不过是韩扬的侍卫,有什么资格可以上达天听?内监这般说,分明是在提醒他不要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内监看他不再说话,哼了一声,转过身去,向卫清平道:"襄国侯,皇上口谕,请襄国侯到帐内接旨。"
  内监进了军帐,马平已经被押走了,韩凭还跪在地上。韩海过来拉他,他才如大梦初醒,突然攥住韩海的手,咬牙道:"将军死得蹊跷!"
  韩海连忙捂住他的嘴,将他拖到一边才低声道:"你小声些!"
  韩凭咬牙切齿:"如果当时那卫清平不扑上来,将军绝不会死!还有那后营的火,不早不晚偏生在那时候烧起来……否则我们岂能拿不住那刺客?"
  韩海迟疑一下:"这话不能乱说。襄国侯当时也是要上来撞开将军,倘若你因此猜疑于他,反过来你也有此嫌疑,这话恐难取信于人。"
  韩凭眼中射出怨毒之色:"我不必取信于人!"
  韩海一怔:"什么?"
  韩凭微微垂眼,掩住目中神情:"你此次回京,怕要小心了。"
  韩海也是韩扬的心腹之一。韩扬提拔马平做岭州主将,主要是为了避嫌及笼络人心,其实做副将的韩海才是岭州将领中他最信任的人。韩海跟随韩扬的时间更长,对这些官场上的门路又怎会不清楚?闻言苦笑道:"我知道,只是将军已故,此时无论如何不能抗旨不遵。不过贵妃还在,我们也还有人掌着兵权,想来皇上也未必会赶尽杀绝。"
  韩凭摇了摇头,道:"幸好将军家眷不在京中,倘若事情不好,你立刻就走!贵妃还有个封号在,纵然再贬,不致伤命,你可就未必了。"
  韩海点了点头道:"你呢?"
  韩凭咬牙道:"我留在岭州,不找出那刺客绝不罢休!卫清平究竟有无嫌疑,我也要查个水落石出!"

  青州城的驿站之中,王皙阳闷在屋子里,来回地踱步,一听到门外的脚步声,立刻开门:"怎么样?"
  洛无风一头冲进门来:"陛下,岭州撤军了!"
  王皙阳怔了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撤军了?"
  洛无风抹了一把跑出来的热汗:"确实撤军了。现在岭州只剩下原来的守军,其他军队全部班师。看来韩扬死后,南祁至少暂时是不准备跟我们打仗了。"
  王皙阳长长呼出一口气,忽然又抓住洛无风的手:"那他呢?他怎么还没回来?"
  洛无风迟疑一下:"殿下还没有消息?"
  王皙阳抓得更紧:"连消息也没有?"
  洛无风摇头:"南祁关防紧,我们的人混不进去。不过,殿下应该是没有落入南祁人手中。他射杀了韩扬,若是真被抓住——"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王皙阳打断了:"我不是说这个!"
  洛无风一怔:"陛下的意思是……"
  王皙阳几乎是狠狠瞪着他:"他已经射杀了韩扬,南祁也已经撤军,为什么还不回来?"
  洛无风茫然了片刻才明白过来,迟疑不语。王皙阳瞪着他:"说话!"
  洛无风苦笑一下:"陛下,殿下他,他终究不是东平之人,恐怕……"
  王皙阳紧咬着嘴唇,半晌,狠狠道:"我要他留下来!"
  洛无风只觉自家的年轻皇上有些不可理喻了:"陛下,殿下他虽然已反出南祁,可未必就愿意来助我们。此次他来,还是……还是念及与陛下的旧情……能做到今日这般,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只怕我们……"
  王皙阳只听到他说"旧情"二字,猛然冒出个心思,顿时心都热了,后面的话一概没有听到,突然打断洛无风:"快,马上放出消息,就说我受惊过度病倒了!"
  洛无风张口结舌:"这,这……"哪有当皇上的自己咒自己生病的?再说,"此时放出这种消息,恐怕南祁会觉得有机可乘……"
  "管不了那么多!"王皙阳拔脚就往外走,"立刻赶回碧丘!只要他回来,南祁进攻一百回也没什么可怕!"
  东平的年轻皇帝阵前受惊发病,高烧不退的消息要传出去极其容易,且不说老百姓不免人心惶惶,单说朝中的官员,无不个个殷勤前往,请安问病,络绎不绝。可惜人人都被皇上的侍卫拦在宫外,没一个能进得去。
  青桐宫内,当今的国丈洛丞相坐在珠帘之外,眉头紧蹙:"皇上当真是一病不起?"
  洛绮坐在珠帘之后,满心委屈:"皇上不允任何人入内探视,就连孙女也进不去。"新婚之夜皇上便丢下她赶往边关,十数日后回来却又病倒,连她想进春凉殿侍疾也不成。幸好是现在皇上除了她之外不曾纳任何妃子,否则她真要怀疑自己是失宠要被冷落了。
  洛丞相眉头皱得更紧:"你得想办法进去探视。你是皇后,这后宫之内,谁敢拦阻于你?若皇上真是病重,我们便得另做打算。"
  洛绮惊讶地睁大眼睛:"爷爷……"这是什么意思?
  洛丞相眼睛微微眯起来:"皇族凋敝,要找个年纪合适的孩子并不容易。倘若皇上真是病重,必须及早立储,你才能顺利做太后。"
  洛绮倒吸一口冷:"太后?"太后?十五岁的太后?
  洛丞相冷冷道:"不错。只有皇上生前立储,你以太后之尊,才能执掌朝政。否则若是皇上死后由别人立储,你虽然也有太后的名义,可是只有居于偏安殿的份。"
  洛绮打了个冷战。她是从小被当做未来的皇后教导的。东平史上皇族一向子嗣不旺,也曾有过皇上死后无子,由王族中另选子弟承嗣登位的。如果子弟是皇上死后由大臣们拥立的,那原来的皇后虽然也有太后的封号,实际上地位却远远低于新皇的亲生母亲,偏安殿就是为这样的名义上的太后准备的。虽然说是太后殿,可是寂寞不下于冷宫。
  洛丞相叹了口气:"如今多事之秋,皇上是精明之人,虽然立你为后,却并不倚重我洛家。若是立储之事又晚,一朝天子一朝臣,恐怕尊荣立时旁落,不但家族凋敝,皇后也难善其身。"
  洛绮暗中攥紧了手。偏安殿那种地方,如果让她从十五岁住到死……
  "孙女知道了,今晚一定会去探视皇上。"

  不过洛丞相显然是低估了年轻皇帝的威严,洛绮虽然是皇后之尊,在春凉殿外仍然被挡了驾。值岗的侍卫恭恭敬敬,但就是不放她进去:"千岁请止步,皇上有严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洛绮秀眉倒竖:"大胆!本宫的驾你也敢拦?本宫是皇上的结发妻子,是皇后!本宫要入内探视皇上,有何不妥?"
  侍卫躬身,却并不让路:"千岁请恕罪。但皇上的旨意并未说千岁例外,因此臣等万不敢让千岁入内。"
  洛绮气得脸都红了,抬手就是一记耳光:"你好大的胆子!后宫之内,唯本宫是主,你还不让路!"
  侍卫若无其事地挨了一巴掌,连躬身的姿势都没变:"臣等是皇上的侍卫,无论后宫前殿,只知有皇上,不知有他人!"
  洛绮气得混身哆嗦,可是身边只有几个宫女,哪能闯得过这些五大三粗的侍卫的拦阻?急怒攻心,也顾不得礼范,提高声音喊道:"皇上,皇上,臣妾前来问安,请皇上容臣妾入内!"
  春凉殿格局不大,外面院子里的声音传进来也是清清晰晰。洛无风向外看了一眼,迟疑道:"陛下,皇后……"
  本该病倒在床上的皇帝此时正在地下乱走,哪有一毫病态:"让她去喊!喊累了自然会走。"
  洛无风犹豫道:"但皇后背后还有洛家……"
  王皙阳冷笑一声:"洛家又怎么样?无风,用不了几年,你等着执掌洛家吧。"
  洛无风低下了头。过了一会院子里果真没了声音,王皙阳往外看了一眼:"这不是回去了?放心,她不是关心朕,是关心朕还能活几天呢。"
  洛无风低声道:"皇后年纪尚轻,未必有此心机……"
  王皙阳一摆手:"不去说她。还没有消息?"
  洛无风摇头:"南祁关防已经不似前些日子的严密,臣总算混进去了几个,说是拿住了刺客,但是据臣打探,绝非摄政王。"
  王皙阳撇嘴冷笑:"自然不会是他!就凭那群人,也想拿得住他?"忽然又烦躁起来,"可是他为何还不回来?杨一幸还在边关?"
  洛无风点头:"还在。"
  王皙阳松口气:"那就好。"
  洛无风道:"臣还打探来一个消息,说是南祁似乎准备派出襄国侯来与我国议和。"
  王皙阳几乎跳起来:"卫清平?不行!"
  洛无风讶然道:"南祁与我国议和是好事,皇上怎么——"
  王皙阳自知失言,闭紧了嘴,又是一通来回乱走。洛无风不敢再问,只好站在一边看着他打转。王皙阳转了半天,仿佛下定了决心:"东西安好了?"
  洛无风点头:"机关已经安装完毕,绝不有误。"
  王皙阳咬紧嘴唇想了一会:"那东西也准备好了?"
  洛无风面上现出迟疑之色:"陛下要……要春药做什么?"
  王皙阳的脸腾地红了一层:"朕只问你准备好了没有?"
  他跟洛无风说话一向并不端主子的架势,现在突然冒出这样的姿态,洛无风便知不能再问,只有点点头。王皙阳还不放心,红着脸又追问了一句:"真的有效?"
  洛无风心想有没有效难道你洞房之夜还不知道?但自然不能问,只有再点点头。王皙阳低着头,握着拳又想了半天,然后下定决心般抬起头来:"东西送到寝宫,再放消息,就说朕的病愈发重了,务必让他回来!"
  洛无风自从他提出要春药就心里七上八下的,现在看他这个样子,更是担忧,鼓足了勇气道:"陛下,这,这春药,陛下要来何用?"
  王皙阳呆呆出了一会神,低声道:"无风,有些事我何必瞒你?虽然南祁此次暂时收兵,无非是要除掉外戚之患。可是过几年此事平定,他们必然再起战事。就是他们不出兵,北骁也是虎视眈眈。我们夹在二国之间,除非真如从前一般与南祁真正结盟,否则便难自保。可是你我都知道,这已经与南祁翻脸,再想重修旧好谈何容易,就是南祁此次主动示好,我们难道就敢轻信?我不是用兵之才,你也不是,国中虽有几个将军,但都不甚出色……除了他,我,我想不出还能倚靠谁?"
  洛无风心里发凉:"但是皇上你……摄政王他毕竟不是东平之人……"
  王皙阳握拳:"我知道,所以我必得要他负责!"
  洛无风心里一震,一直担忧的事终于摆到了眼前:"可是——可是皇上,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如今南祁既然要来示好,说明时日方长,皇上可以另想办法。"
  王皙阳恼怒地瞪他:"另想什么办法?你还有什么法子能拉得住他?"
  洛无风哑然,半晌道:"但,但可以从长计议……"
  王皙阳狠狠握拳:"来不及了,若是南祁当真让卫清平来议和……总之,必得抢在他们见面之前……"

阴差阳错


  皇上病情加重,当真是闹得碧丘百官人心惶惶,可是大家谁也进不了宫去探视问安,于是各种各样的谣传就纷纷而起。如今唯一能出入皇上寝宫的只有洛无风。他现在并无什么高官显爵在身,只是在工部挂一个侍中的职名,但人人都知道他是皇上的近臣,目前统领皇宫侍卫,为皇上打探一切明暗消息;自然的,皇上的一切消息也就是他最清楚。所以有人观察到他的面色近日十分沉重,可是沉重之中又还有点别的什么,就推测皇上虽是病重,却未必有性命之忧。
  洛无风确实是心事重重,尤其是他每晚进宫的时候都看见自家皇上的衣着,心里就更是矛盾。因此今天带来的这消息,连他自己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陛下,杨一幸失踪了。"
  王皙阳刚刚沐浴过,头发还有水汽,松松地挽着,身上穿了件宽宽松松的白袍,光着脚正往床上爬,闻言猛地回头:"什么!"
  洛无风低下头:"杨一幸走了。"自从李越出现,王皙阳就料到杨一幸必然会重新跟随他,知道只有想方设法留下李越,才能继续让杨一幸为东平所用。而现在杨一幸突然消失,其中意义不言自明——李越已经离开东平了。
  王皙阳被水汽蒸得绯红的脸突然发了白,缓缓反身在床上坐了下来。他身边放着件红色纱衣,轻,薄,满是镂空的花纹,会隐隐约约地露出肌肤,引人遐思。王皙阳的手紧紧攥住衣角,微硬的刺绣花纹磨在掌心里,有点疼痛:"什么时候走的?"
  洛无风头垂得更低,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谁也不知。大约是昨夜。连着殿下带来的那个侍卫,一起不见了。"
  王皙阳低低哦了一声,半晌,轻轻挥了挥手:"知道了。天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洛无风不忍离去:"陛下——"
  王皙阳的目光不知在看哪里:"去吧。明早就说我病势大愈,三日后上朝。洛家的动静,你给我盯紧了。"
  洛无风听他说到这些,反而松了口气。此时还能想得如此周到通透,至少说明皇上并不十分失望,这总是好事。他本来就不觉得南祁的摄政王真会为东平出什么力,倒是极怕皇上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此人身上,万一事情不成,给皇上的打击太大。何况皇帝虽然年轻,一向指挥若定,有超出年龄的成熟,唯有在摄政王面前总是畏缩得像小兔子一般,实是反常。现在看皇上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倒是心中大慰,其他的事情反而暂时抛到了脑后,垂手应声,告退出去了。
  这几天因为皇上病中不喜喧闹,侍侯的宫女内监已经减到最少,而且不奉呼唤不得入内,连守卫的侍卫都离寝殿远远的站岗,因此洛无风一退出去,偌大的寝殿顿时死寂无声。王皙阳呆呆的坐在床上,直坐到浑身都凉透了,才猛地打了个冷战,突然抓起床上的纱衣用力撕扯起来!纱衣又轻又薄,被他下大力扯了几下顿时变成了几根烂纱条。王皙阳眼圈红红的,跳下床又抓起桌角上的银酒壶用力摔出去。酒壶砸在地上,清脆地响了一声,流出晶莹的酒液,在空气中散发着微带辛辣的芳香。王皙阳还不解气,追过去又踢了一脚,把酒壶踢得直飞到门上,咣地一声。门外立刻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张内监的声音响了起来:"皇上,皇上?"
  王皙阳怒冲冲地大喝一声:"都滚下去!"
  张内监被吓了一跳,不敢再说半个字,连忙拉着听到动静过来侍侯的宫女内监们退得远远的。
  王皙阳喊了这一声,气突然泄了,一头扎到床上,把脸埋在了被子里。眼眶酸涨,他咧了咧嘴,想笑,可是眼泪还是流了出来。真是可笑啊,他枉费心机,在宫里准备了这样那样的机关,绞尽脑汁地想要算计人家,而那人呢,却没半点声息地就走了。病重?嘿,病不病重,在那人眼里恐怕也没有什么两样吧?是他自己太过自信,那人肯回来帮他,就真以为自己在他心里还算有些份量,其实他回来只不过是为了杨一幸吧,还真是不自量力……
  撕碎的红纱条摊在床上,有一条硬硬的磨着他的脸。王皙阳突然坐起来,抓起布条恶狠狠扔到地上,又跳下去用脚踩。刚刚踩了两下,就听一个声音懒洋洋地在背后响起来:"你这是折腾什么呢?"
  王皙阳猛然回头,心心想念的那个人一身黑衣靠在门上,不怎么耐烦地看着他:"都说你病重,传得好像明天就驾崩一样。怎么我看你半点生病的样子都没有?又在搞什么鬼呢?"
  王皙阳怔了一会,眼睛突然向着滚到墙角的银酒壶看了过去,一时不知是该高兴大笑,还是该后悔得跳脚。药酒——摔了,纱衣——撕了,怎么偏偏这人却捡这个时候回来了!
  李越观察了一会,确实王皙阳不是突然神经病发作,这才走过去:"你在干什么?光着个脚在地上乱跳,锻炼身体?"
  王皙阳傻傻地指着他:"你,你——你怎么,怎么进来的?"精心练习了好几天的笑容姿态语言全部抛到了脑后,问出来的居然是最煞风景的话。
  李越挑起眉:"就这么进来的。你的侍卫怎么全站得老远?说,你这是又搞什么鬼呢?"
  王皙阳张着嘴哑口无言。说什么?说我在设计你?本来不是这样的啊!本来应该是李越听到他病重赶回来,然后在这里陪他喝一杯酒,再然后……
  李越看着王皙阳脸上突然浮起一层红晕,觉得他变脸的本事似乎又精进了。再看他光着两只脚丫站在地毡上,地毡是暗红色的,踩在脚下的纱布条更是艳红的,衬得一双脚丫粉团子似的白得可爱。往上看,白袍很短,就是浴后随便穿穿的衣裳,里面也没穿中衣,露着半截小腿,同样也是不经风雨的粉白。跟柳子丹玉雕般光润溜滑的白不一样,王皙阳的白皙带点嫩嫩的黄,看上去就感觉是热乎乎的,像是某种有上好皮毛的小动物。再上面自然是袍子,不过,被他自己刚才的乱踢乱跳扯歪了,衣襟虽然还没散,衣领却敞开着,露出瘦瘦的锁骨。自打在万山里饿得皮包骨头之后,王皙阳似乎就再没胖起来,袍子虽然宽松,也看得出里面的身体清瘦纤细,只有一张小脸好歹是稍微圆润了一点,尤其现在绯红起来,看着也健康得多了。李越觉得自己手有点痒,于是想到做到,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根本没病,干什么装神弄鬼的,唬谁呢?"
  唬你!王皙阳差点就把这话说出了嘴。幸好他虽然昏昏然,却还没忘记有些话是绝不能说的。李越看他半张着嘴,嘴唇动来动去就是没半个字蹦出来,不由得有点不耐烦了:"既然没事,那我走了。"杨一幸和铁骥早在等着他了,只是他担心这个小家伙的病,虽然觉得八成是在唬人,到底还是忍不住要进宫来看看。
  "不是!洛家似乎有意另立皇储……"王皙阳一急之下,流水般地一串从嘴里倒出来,甚至洛家尚未实施的计划也提了出来。总之他现在绝不能让李越走,一旦走了,他到哪里再去找他?不对,是他还能用什么借口让他回来!
  李越眉头一皱:"洛家?不是洛家支持你登上皇位的?"这么快就要再立新君了?
  王皙阳终于发现自己把还没发生的事情给提前说了出来,登时没了词,半天才支支吾吾地道:"是……不过,此次,此次我病重,洛家就在商议要另择皇族子弟立储……"
  李越上下打量他:"这是你的问题吧?好端端的你装什么病?"刚登上王位就想考验诸臣?那还真是没事瞎折腾。
  如果是别人问,王皙阳有一千种说法可以解释,而且冠冕堂皇,放之四海而皆准。无奈这是在李越面前,于是那些虚的东西就一概都像长翅膀一样飞走了。李越看他满脸通红,哼呀啊的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不由眉头皱得更紧:"你到底在干什么?光着个脚站在地上,不冷?"虽说有地毡,又有火盆,但地面上铺的是大理石砖,不是木地板,站久了也会凉的吧?王皙阳该不会真是生病发烧烧坏脑子了吧?李越不无恶意地想,能让小狐狸张口结舌,这感觉还真是不错呢。
  李越不说,王皙阳还感觉不到,这一说,他才发觉果然双脚冰凉,连忙往床上爬。可是他穿得本来不多,为了作戏,床上也没放很厚的被子,只有一条绸被,盖在身上正好可以显出起伏的线条,可是不保暖;而且在地下站了半天全身都凉透了,再想暖和起来就没那么容易。李越看着他脸色发白的裹着条小薄被瑟瑟发抖,摇了摇头,有些不耐烦了:"你到底想怎么着?有话快说。"
  王皙阳哆嗦着开口:"洛家……"
  "胡说八道!"李越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你不病重,洛家不会现在就起立新储之心。他们辛辛苦苦把你拱上王位,难道是为了把你再弄下来?何况你现在立了洛家女子做皇后,又没有纳其他嫔妃,他们有什么可闹的?先说吧,你装病是为了什么?"真当他是傻子?
  王皙阳觉得自己是打心里凉下来,果然在他面前谎言无所遁形:"我,我……"
  李越眯起眼睛:"你这病,装给谁看的?"寝宫里人烟稀少,连侍卫都被遣到院门口;地下扔着几块看起来像是衣裳的镂花纱布,类似的东西,他从前在西园里看见过;偌大的床,连条厚被子都没有,只有一条盖了跟没盖差不多的绸片子;而且,王皙阳连袜子都不穿,袍子里面,他敢说也是一丝不挂的。
  "你在等谁?"或者说,又想勾引谁?"洛无风?"这个人,该是对他很忠心的吧,用得着勾引吗?或者该说,是约会?还是……王皙阳看上了他,他却只想恪守君臣之礼?难怪当时在南祁,洛无风被抓,王皙阳会那么着急?得,看来是自己弄错了,王皙阳关心的根本不是洛淇。
  王皙阳倒是半天没反应过来?等洛无风?为什么?
  李越觉得自己是撞见了不该看的东西,好吧,那他走好了。
  "行了,既然你没病我就走了。你现在好歹也是皇帝了,有事没事的别闹什么重病。也别怪臣子有二心,皇帝快死了他们当然得想后事,你自己折腾出来的别怪别人。"
  王皙阳伸手去抓他,抓了个空:"殿下——"
  "还有什么事?"李越轻轻一收手就躲了过去,"南祁那边暂时不会再起兵了,听说还要派人来跟你们议和,你放心吧。"
  王皙阳急了,前几天学的东西全盘忘到脑后,只记得一条至理名言——说真话:"殿下不要走!"
  "怎么了?"李越皱眉看他,"战事不是平息了?你还有什么事?"
  王皙阳觉得他已经在不耐烦了,随时都会一甩手走人,于是心里就更慌:"我,我怕……"
  "怕什么?"李越真的觉得烦了,他又不是心理医生,也不是保姆。
  王皙阳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怕什么?他怕的东西多了。比如说,他怕再有那种饥饿到浑身紧缩的感觉,怕那种从脚下生起的钻入骨髓的冰冷,怕独自一人站在偌大的庭院内的寂寞,还怕身边睡着个认识的陌生人的无奈,更怕被药物激发出来的没有快乐的快乐……可是要让他说出来,好像,又说不清楚。
  "你哭什么?"李越很无奈。他说什么狠话了么?怎么这人张了半天嘴一个字没蹦出来,倒是眼泪哗哗下来了。真是小孩子!
  "别哭了,什么事你说啊……"李越在屋子扫了一圈,仍然没有找到什么纸巾一类的东西,只好用袖子给王皙阳抹了抹脸。
  王皙阳靠在他怀里抽抽噎噎,突然发现这个姿势其实颇为符合他的计划。本来么,他就希望李越坐到他床边,然后把他抱在怀里,然后……酒……被他摔了……
  "你找什么?"李越疑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不是你自己摔的么?"
  "我,我想喝点……"王皙阳咽咽口水,里面可能还有点?
  李越在屋子里又扫了一圈:"怎么这屋里连茶水都没有?你宫里的人是怎么伺候的?"半夜三更的,他可不知道东平皇宫的开水间在哪里。
  王皙阳眼巴巴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是吐血好还是不吐血好,更不知道下面的戏该怎么演。蜡烛的光焰微微晃动,把微黄的光线洒在他脸上,脸颊上有一层浅浅的绒毛,这么近的距离,看起来像个水灵灵的桃子,眼角还微微有点红润,睫毛湿漉漉的像两把小扇子,一会儿眨一下,一会儿眨一下。李越低头看着他,忽然觉得身上微微有点发热。
  屋子里并不太热,虽然有火盆,但这么大的屋子,火盆烧多了会有烟气,烧少了就不够暖和。而且火盆带来的热和这种热根本不是一回事。前者是从外而来,后者则是从自己身体里发出来的。
  皇宫里带催情成份的不只是酒,某些薰香也一样,不过成份更温和,并不刺激,只是起到助兴的作用。
  李越突然就想起了柳子丹曾经跟他讲过的这句话。那还是有一次太后让人送来一盒什么贡品沉香,结果还没点呢,被柳子丹看见就扔了出去,然后阴着脸跟他讲了这番话。李越记得自己当时还调笑说那更应该点起来,于是晚上被柳子丹在肩上狠狠咬了一口。李越用余光扫一眼,其实不用再确定一次,刚才他就看到了——屋角有香薰博山炉,描金贴翠的炉盖上,几缕袅袅的烟气正在蜿蜒上升。
  李越猛地弹了起来,王皙阳几乎是被他摔到床上,头碰在雕花的床头,撞得脑袋里嗡嗡响:"你想干什么!"
  王皙阳眼睁睁看着他厌恶地瞪了自己一眼,掉头就走。一瞬间眼前一片空白,下意识地猛伸出手,用力按下那雕花的机纽。砰地一声闷响,砸得地毡上腾起一片灰尘。李越瞪着这突然从头上掉下来的铁笼,再转头瞪着愣愣坐在床头的王皙阳,眼中冷光乍现:"好小子,你还真长本事了!"

温馨一刻


  皇上的寝宫里这么大动静,外面的侍卫虽然站在院子门口也听见了,立刻飞奔过来贴着门道:"皇上——"
  里面立刻传出来一声:"退下!"带着愠怒,还有几乎听不出来的恐慌。侍卫只听出前者没听出后者,赶紧退下去站得老远。
  王皙阳跪坐在床上,袍子掀了起来,露出两条修长的腿。他自己根本没有感觉到,只是抱着肩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李越。李越冷冷地盯视着他,半晌,森然道:"现在把机关打开,我不跟你计较。"
  王皙阳牙关打战。李越看他的眼神锐利冰冷,直戳到心里去。可是他怕现在去打开了机关,李越会掉头就走。一定会的,连看也不会再看他一眼,而且以后一定也不会再回来!他现在觉得自己扳开这机关是做了件错事,可是做一件错事就要用更多的错误来掩盖……
  "我,我不……"
  李越目光更冷:"你想干什么?"
  王皙阳无话可说。想干什么?自然是想让李越留下来陪他,可是这话现在说出来,李越会不会笑死?
  李越冷冷看着他:"你以为这破笼子关得住我?"
  王皙阳打起点精神:"我知道锁不住你,但——"这笼子你总不会有力气抬起来吧?当时在万山里,铁骏临时打造出来的笼子差不多也就这大小。
  李越哂然一笑:"除非你打算把我饿死渴死,否则——要不要试试?"
  王皙阳呆呆看着他。烛光落在李越脸上,他瘦了点,就像在万山时那样,而脸上满不在乎的表情也如出一辙,似乎就算是走到了路的尽头,他也有本事再闯出一条路来。王皙阳觉得自己似乎被蛊惑了,就像被蛇盯住的青蛙,居然木呆呆地点了点头:"嗯。"
  李越满心的愤怒被他这一个嗯冲成了哭笑不得:"你,端盆水过来。"
  寝殿里还是有洗面水的。王皙阳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真的爬下床去端了水盆颤悠悠地给李越送过去。说实在的他心里很好奇还有点不服气:真的就困不住他?明明在铁骏的营地里他没能逃走啊!
  李越慢吞吞地脱下外衣,在水盆里浸透了,紧紧缠在相邻的两根铁杆上,然后开始绞动。王皙阳眼睁睁地看着两根铁杆随着衣裳的绞紧渐渐向中间弯曲,惊骇得瞪大了眼睛,本能地大叫一声:"来人!"
  李越停下手,淡淡地看着他。外面的侍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头撞进来:"皇上——有刺客!"
  王皙阳好似被针戳到一般跳起来:"出去出去!混蛋,谁让你们进来的!"
  倒楣的侍卫正抽出刀剑准备一表忠心,迎头就被骂了一顿,灰溜溜的又不敢争辩,只好退出去。王皙阳立刻扑过去把门关紧,倒好像关上门李越就跑不掉了似的。
  李越手指在湿衣裳上弹了弹,淡淡道:"现在怎么样?还觉得这铁笼子能关得住我?"
  王皙阳想了想,鼓起勇气:"我会让侍卫日夜守着你。"
  李越嗤地冷笑一声:"好啊,那就试试。"突然一扬手,王皙阳只觉得眼前银光一闪,一道尖锐的冷风擦着耳边过去,夺一声钉在身后的门板上,眼角瞥见几根头发飘了下来。李越一回手,丝线带着小刀又收回手中:"你刚才应该先搜我的身,否则你这些侍卫,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王皙阳怎么可能搜到他的身。无计可施之下又勉强想到一条:"我,我不会给你这么多水。"
  李越笑笑:"你不知道血也可以用?"
  王皙阳猛地打了个哆嗦,眼前突然浮现出万山中那几条被李越勒死的狼——颈上血管被割开,两人就喝狼血。腥红的血流淌出来,流在雪地上,还冒着热气……
  李越靠着铁笼,用拇指轻轻拭过刀刃,抬头看了王皙阳一眼。王皙阳只觉他的目光比刀子还锐利,突然之间失去了所有主意,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终于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爬上床去再次按下机关,铁笼吱吱呀呀响着,吊了起来。
  李越本来是打算抬腿就走的。北风从栾州赶了过来,告诉他中元最近发生了件事:上霄的守军在巡夜时发现一人鬼鬼祟祟,喝之不止,要擒拿却被此人负隅顽抗连杀三名士兵,最后自尽身亡。守军在他身上发现一封信,是写给七王子元文景的,内容是要与之联手先除五王子元文浩,日后江山二人平分云云。因信使死前将信末落款撕下吞掉,因此手书之人的身份不得而知,但看笔迹颇似二王子元文鹏。此信已经送到元丰手中,但元丰至今未有动静,不知是什么意思。除此之外,小武在栾州不得嫡母欢心,府里已经闹过几次了,因此也急盼李越回去。大事小事一起来,李越在确定了韩扬已死,南祁有议和打算之后,本就想要直接回栾州的,因为听说王皙阳突然病重,还真以为他是未经战阵被吓病了,所以连忙赶过来看看,谁知道这家伙活蹦乱跳,对付起他来有的是精神,居然把他像扣麻雀一样扣在了笼子里,真是一片好心成了驴肝肺!本打算只要离了这铁笼,再不管这家伙的死活,可是现在看他哭得可怜,一派孩子气,哪像个已经登位的皇帝?暗暗叹了口气,还是走回到床边。不过心里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一把将王皙阳提起来按到腿上,撩起袍子就给他屁股上来了一巴掌:"哭哭哭,还有脸哭!你有理了是不是?"
  一巴掌下去,第二下就没了。王皙阳袍子里面什么也没穿,李越的手掌就直接落在他圆圆的小屁股上,滑溜溜的,可是冰凉。李越的手顺着他腿往下一摸,也是凉的,脚丫更是冰块一样,心里恼火,拖过旁边的被子没头没脑地把王皙阳裹起来:"被子呢?"
  王皙阳这时候哪还管得了被子,抽泣着做最后努力:"殿下,殿下别走,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这句话算是捅了马蜂窝,李越动作一僵,声音也冷了:"我要的你给不了!"
  王皙阳呜咽着问:"你要什么?"虽说东平不是什么大国,但倾一国之力,要什么东西弄不到?
  李越沉默了一会,缓缓道:"我要子丹。"
  王皙阳猛打了个冷战,突然连哭声也噎回去了。李越低头看着他,缓缓道:"记起来了?"
  王皙阳只觉搂着自己的两条手臂愈收愈紧,几乎要把骨头都勒断。他可是连动也不敢动,因为他知道李越说的是什么意思。不错,就是他跟卫清平联手,把李越和卫清平的事告诉了柳子丹。他还记得那天傍晚,他趴在墙头上,叫住了进院子来赏花的柳子丹,装作不经意地溜出那么几句话,打落了柳子丹满脸的笑意。
  李越是背光坐着,王皙阳充满泪水的眼睛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心里就更害怕。柳子丹第二天就出走了,后来他回到碧丘,就听说柳子丹在长街摄政王府门口长歌吊唁,最后撞阶而亡。当时他只是心里微微颤动了一下,有一点兔死狐悲的相怜,然后就忘到脑后去了。可是现在他才想起来,虽然当时即使柳子丹不离开王府说不定也会死,可是摄政王显然是要把这笔帐记到他头上了。更不用说摄政王落到如今这个地步,虽然主谋是卫清平和南祁皇帝,他却怎么也得算个同谋了——虽然这个同谋只不过是出于各自利益而现在已经反目。
  李越静静坐着,有一刹那的出神。柳子丹是他的禁地,自从离了南祁,他再没有把这个名字说出口。现在说出来了,却是惊人的平静。并没有预想中的痛苦,只是空洞。眼前的一切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他一个人坐在空旷无边的沙滩上,四面黑暗,而身边空无一人。
  王皙阳几乎能听见自己牙关打战的声音。李越终于回过神来,低头看着他,半晌,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笑:"你做的事,自己还记得吧?"
  王皙阳觉得那个笑容好比一头猛虎,而他自己就是虎口中的小白兔。他不能抑制地发抖,想辩解却找不出话来。片刻之后,李越放松了他,平静地说:"所以,不用在我眼前装哭,也不用再演戏。你既然继承了东平的王位,就得拿出点本事来。难道你现在的本事就只剩下勾引男人了?"
  王皙阳突然觉得愤怒。除了眼前这个人,他勾引过谁?愤怒居然冲淡了恐惧,他竟然想争辩:"我没有——"
  李越把他轻轻扔到床上,将他的后半句话跌了回去:"不用再说了,我没兴趣听。"
  王皙阳愤怒地挣扎,想从被子里钻出来,居然成功了一半:"你轻信卫清平,才导致今日之祸,为什么你不怪卫清平,却要来怪我!"
  李越猝然回头,眼中的锋芒吓得王皙阳恨不得把舌头吞下去。可是他委屈莫名,竟然硬生生地挺住了,昂着头反瞪回去。他刚刚从被子里钻出来一半,袍子算是彻底被扯开了,露出白皙的还有些单薄的胸膛,肩头还有块淡色的伤疤,是当时在万山营帐之中被铁栏磨破的。因为没有药,到底还是落下了疤痕。
  半晌,李越淡淡笑了笑:"不错。我不怪卫清平,也不能怪你。我走了。"
  咕冬一声,王皙阳连人带被子掉到了地上。被子散开了,他的袍子也散了个差不多,除了两条手臂,能露的地方全露出来了。王皙阳狼狈地爬起来,扯着袍子往身上裹,人一着急的时候就不知道力气有多大,哧地一声竟然撕破了。李越看着他眼圈又红了,抹着眼泪把被子再拽起来盖住身体,在地毡上缩成小小的一团,终于摇了摇头,走过去把他连人带被子抱回床上,一手扯下帷帐把他又给裹了起来:"你有完没完了?"
  王皙阳觉得委屈死了。他从来没受过的委屈,就是当年做为质子被送到南祁京城也没有经过的委屈,偏偏又无可辩驳,于是除了哭实在不能再做什么。李越不大耐烦地扯过帷帐的边角抹他的脸:"哭什么?一个男人就知道哭,你丢不丢人?"
  王皙阳蠕动着往他怀里再钻一钻,呜咽声低了下来。李越哭笑不得地拍他:"像什么样子!让别人看见,你这个皇帝还当不当了?"
  王皙阳不理,挣扎着把手从帷帐里拿出来,抓住李越的衣袖来擦眼泪。李越把他乱七八糟的头发往后面理一理,手指触到光滑温热的肩背,便随手又摸了摸。王皙阳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李越也低头看他,忽然想起初见时那个桃花眼斜飞,眉目一动就是风情的少年:"你怎么越长越回去了?"
  王皙阳沉默不语。其实他不觉得自己越长越回去,事实上,母亲的死已经让他的心凉了硬了,冲出万山,他的心更像那雪下的硬土一样,再难以解冻。所以他才会决然地将唯一的兄弟挡在国门之外,葬身于野兽口中;他才会将父亲名为供奉实为软禁在皇宫之中;才会毫无所动地立一个并无感情的女子为后,并且毫无所动地与她一度春宵。可是这一切毕竟都不能带来半点喜悦和温暖,而没有温暖的皇宫是如此空旷寂寥。因此如果有个温暖的来源能陪在身边,就算是一头猛虎也是好的。
  李越看着王皙阳的眼泪再次从眼角滑下来,没入零乱的发丝里。刚才被他摔到床头上,脸颊撞出了一块乌紫,还破了皮,渗着血丝。李越忽然觉得心软。这孩子其实都做了些什么?无非是各为其国罢了。何况,毕竟是一起从万山里走出来的。而且,来这世界将近两年,认识的人还有几个活着呢?现在他已经不是南祁摄政王,已经跳出了南祁东平的争斗圈子,那么,又何必对这个孩子太过严苛呢?
  "别哭了,你成泪包了,丢不丢人啊?"
  王皙阳敏感地觉察到李越的话已经软了下来,马上更委屈地看他。李越无奈地拍拍他的脸:"南祁已经要议和了,至少短期内不会再有战事,你正好抓紧时间休养生息,这不是很好吗?"
  王皙阳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嗫嚅道:"可是我没有带兵之将……"
  李越想了想,笑笑:"这个,恐怕我不能管你了。杨一幸本来是我的人,现在他愿意跟我走,我不可能让他留下。你们东平人才必定也有,只要你不拘一格提拔人才,要带兵之将有什么难的?"
  王皙阳失望地看着他,嗫嚅:"殿下,殿下真的不能留下来?"
  李越摇了摇头:"不行。中元那边有事,我必须过去。"
  王皙阳低下头,小虫子似地蠕动下去趴到李越腿上,细若蚊鸣地嘀咕:"为什么中元可以,我,我就不行?"
  李越抚摸他光滑温暖的后背,把头发一点点理顺:"现在东平没有什么大事,中元不同,事情可能复杂得多。"
  王皙阳心里酸溜溜的,含含糊糊地道:"殿下还不是为了那个冒牌皇子……"
  李越轻轻在他手臂上拧了一下:"胡说八道!你知道什么!"
  王皙阳不服气地道:"那殿下是为了什么?"眼睛突然顽皮地斜起来,"听说中元长皇子温雅秀美,殿下该不会是看上他了吧?"
  李越觉得这一眼颇有当年的风情,只是眼睛红红的,有点滑稽:"你就是欠打!给你点颜色就信口开河了。"
  可是据说小动物都有种奇异的直觉,能够察觉自己是否处于危险之中。王皙阳在某些地方可能也跟小动物差不多,李越虽然板起了脸,他却反而觉得比刚才安全了许多,不知死活的顽皮劲居然又上来了,眼睛灵活地瞟过去,笑嘻嘻地露出一对酒窝:"长皇子虽然年纪大了些,但气质文雅,又保养得宜,应该——唉哟!"
  李越毫不客气地把被子一掀,在他屁股上用力招呼了两巴掌:"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王皙阳哼哼唧唧在他腿上扭来扭去,揉着眼睛装哭。李越又好气又好笑,在他屁股上又捏了一把:"还装!"手感不错,于是又多摸了一把。他这两下用的力道不小,王皙阳屁股上立刻浮出两个红印,到底还是挺疼的,自己扁着嘴伸手去揉。他现在身上只挂着破袍子的几块布片,跟一丝不挂也没什么大区别,这样的扭来扭去,跟挑逗也没什么大区别。屋子里的薰香还在烧着,李越觉得心里又有些发热,赶紧掀起被子又把他裹起来:"老实点!"
  王皙阳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还含着点泪,水汪汪的:"殿下——"皇宫里虽然历来就有各式春药,但皇后对他一向教导严厉,从来不准他接触这些东西,后来去了南祁,自然更不可能碰,所以他对这些东西并没有什么抵抗力。何况他自己在那里扭来扭去半天,虽然没有挑逗到李越,却先把自己的火挑了起来。
  李越一皱眉,眼睛往地上那盆水看了一眼,颇想端过来迎头给他浇下去。偏偏这个时候,王皙阳很煞风景地打了个喷嚏,虽然煞风景,却把他自己从冷水浇头的遭遇里救了出来。李越把他连人带被抱到水盆边上,用湿衣裳给他擦了把脸,又过去把香炉浇灭,回头拍拍他的脸:"以后这些东西统统都扔出去,再被我看见,小心我用鞭子抽你!"
  王皙阳瑟缩了一下,老老实实点了点头。薰香的催情成份较少,用冷水擦把脸也就退了。说到鞭子他就想起万山营帐之中铁骏抽他的那几鞭,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李越把他抱回到床上,从旁边的衣柜里翻出几件衣裳扔过去:"穿衣裳!冻不死你!"
  王皙阳蜷着不动:"殿下帮我……"
  李越冷着脸瞪他。还拿他当成保姆了?两人正僵持着呢,外面又传来脚步声,洛无风的声音从门外传过来:"陛下,有急报。"
  王皙阳一怔,顾不上再撒娇了,坐起身来穿衣裳:"什么事?"
  "南祁使臣秘密前来议和,正是襄国侯!"
  王皙阳听得一怔,忽然觉得床帐旁边的蜡烛一晃,差点熄灭。等烛焰再次稳定下来,李越已经不见了。


过渡篇


  李越赶回栾州的的时候,元文谨正在犹豫到底该不该去上霄。
  路上,李越已经跟北风讨论过这件事了。其实说是讨论,不过是北风转述一下文程的意见,供李越参考一下罢了。至于北风自己,他除了对偷袭李越感兴趣之外,目前没有别的爱好。
  李越的看法基本与文程相同。这件事,可以说是中元的皇子们个个都有嫌疑。元丰到现在都不做处理,就是因为牵涉面实在太大。
  首当其冲的自然就是二皇子元文鹏。做为嫡子,在长子没有靠山的情况下他本来最有继承王位的希望,但是元文浩由于受宠,成为他最大的敌手,因此说他要除掉元文浩最是顺理成章。至于为什么要联合元文景,而且是现在才联合,是因为他虽然是嫡子但身体一向荏弱,这一点不利于继位;而且皇后出身并非大族,也缺乏一些支持儿子的力量,而元文景在此次灯节中颇得父亲欢心,且他本身就有富裕的封地,若能联络了他,自然是得一大助力。而且书信上的笔迹酷似他的手书,是一切不利证据的指向。
  其次,元文浩也无法摆脱自导自演的嫌疑。毕竟他虽是元丰最宠爱的儿子,却非长非嫡。虽然前面的长子嫡子都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但他若真要想登位,还是有些麻烦的。而元文景此次在灯节上异军突起,无疑也是个大威胁,如果能一举除去两人,只剩一个既无势又无钱的长子,那就好对付得多了。
  而这样一来,其余的皇子们也同样有谋划此事的动机。因为这件事做出来,可以同时让元丰对元文鹏元文浩甚至元文景起疑心,真叫做一举三得。而元文谨因为某种理由,在一众皇子中有更大的嫌疑。比如说,他是长子,本来就最应继承王位,只是因为母亲出身低微而被压制。如果三个竞争对手都倒下,那谁还能与他的长子身份对抗?又比如说,他精通琴棋书画,比起其他兄弟,他更易仿元文鹏的笔迹,而元文谨自己最担心的,也就是这一点。
  甚至元文景,在这件事里也不是全无嫌疑。本来他的实力和排行都仅次于元文浩,如果上面几个兄长都未能继位,那么他就最有希望。而且他虽然是元文鹏意图联系的对象,但明显的,元文鹏的书信尚未送达他手中,因此即使坐实了是元文鹏所为,他也是不知者不为罪。并且按照常理,一般人在设局的时候都会把自己置身事外,因此置身事内的他反而不会被人怀疑。不过也正因为此,李越反而对他有更多的怀疑。
  "还记得元文景府中张挂的那些灯笼吧?大皇子曾说过,用了三种不同的笔法。"
此人能用不同的笔法绘画,也就能用不同的笔法写字,而能用不同的笔法写字,就意味着能模仿别人的笔迹。至少元文谨自己就是因为有此能力而摆脱不了嫌疑。
  "不过,二弟的笔迹极少流落在外。因我与二弟少时同堂读书,彼此常见对方课业,所以才能摹写相似。而一封联络的书信并非三五个字能说得清楚,而要将百十字个个模仿如真……七弟手中能有多少二弟的手书?何况,善画者未必善写,即使善写,又未必善摹……"
  李越低头思索了一下:"元文景还在上霄城?"如果说善于模仿别人的笔迹,那,他身边曾经是有过这么一个人的……
  "七弟还在京城,李兄……"元文谨很是焦灼。他既不能在这个时候主动去辩解,又不能一直装聋作哑的不吭声。元丰尚未将此事公开,如果辩解无疑是承认了有眼线埋在京城。虽然这种事大家心照不宣,但这个时候捅出来岂不是自找麻烦,而且很容易被扣上作贼心虚的大帽子。但是如果一味装作不知,也太假了,元丰亦未必不会疑心他巴不得此事众人不提,这也是作贼的一种心虚表现。
  "我去上霄看看。"李越觉得心跳似乎比平常快了一点。李,丹……这个名字……而且善于模仿他人的笔迹……可是那声音确实不是他的子丹……而且,多少人亲眼目睹他撞阶的一幕,而且他的墓碑已经立在西定……
  元文谨犹豫:"但……总得有个因由……"毫无理由地派侍卫进京城,落了别人的眼也是把柄。
  李越正在沉吟,老管家跌跌撞撞地跑来:"王爷,王爷,王妃又在责罚小公子了!"
  元文谨脸色一变,站起身来。栾州虽然是他的封地,府里当家作主的却是王妃。小武这次回来,对元文谨是大喜事,对王妃却是一颗灾星。且不说当年小武的母亲就是被她折磨死的,就是单说她至今没有儿女,看着小武也不顺眼。因此三天两头的找小武麻烦。小武尚未成年,王妃又是嫡母,虽然不住在一个院子里,却得每日早晚问安,见面的机会尽多。加上小武也是野惯了,对王府的规矩还在适应,自然隔几天就被挑出点毛病来。虽然元文谨尽量从中斡旋,小武还是逃不掉隔三差五的惩罚。今天这是从书房读书出来,听说李越已经回来,心里一兴奋就连走带跑。在院子门口看见王妃,想着要是问安肯定又要被教训一顿,因此只想偷偷溜过去,没想到被王妃身边眼尖的侍女看见——见了嫡母而不请安,又是一条大罪。
  元文谨过去的时候王妃已经在"请家法"了。所谓请家法,一是竹板二是荆杖,轻一点的就是竹板打手心,重一点的就上荆杖招呼后背了。两样家法递上来,王妃拿起竹板掂了掂,心里不足,将竹板一扔:"用荆杖!"
  元文谨一进院子就听见这一句,心里一紧,脱口而出:"住手!"
  王妃画得细长的眉毛一扬:"王爷,恒儿身为王府长子,将来要袭爵称王,这规矩是非学不可的。见嫡母不请安,行动全无大家风范,将来可怎么得了?妾身既是为王爷管理家务,又忝为嫡母,自然要教导他才是。"这位王妃是丞相之女,自幼也是读过书的,虽然没有学到温柔宽厚,却学到了伶牙俐齿,抢先说出这一番话来,倒把元文谨堵得咽了一下,勉强道:"王妃教导恒儿固然应该,只是恒儿年纪尚小,王妃只要慢慢教导,这荆杖……未免太重了些吧?"
  王妃哼了一声:"忤逆嫡母,荆杖王爷还嫌重么?"
  忤逆是大罪,别说荆杖了,若是告到官府去也是要重重处罚的。而忤逆这个事情,有时候真是说不清楚,就说这个见面不请安吧,往小里说无非是失礼,可要是往大里说,安个忤逆的罪名也并不是挨不上。元文谨一时语塞,王妃得意地一扬眉:"用家法!"
  家人刚刚扬起荆杖,王妃忽然觉得天上掉下点东西来,正落在头发上。伸手一摸,又软又粘,拿下来一看,顿时一声尖叫。旁边的侍女凑过去看了一眼,顿时也尖叫起来:"鸟粪!"
  王妃只觉浑身都臭了起来,简直不知该把手上的鸟屎往哪里抹,更不用说刚才还沾到了头发上,什么也顾不得了,连忙站起来:"快,快,我要沐浴!"
  这一下子变化太快,执行家法的家人拿着荆杖站在那里发愣,被元文谨狠狠瞪了一眼,连忙拖着家法溜走了。王妃自然是根本顾不得这边,飞一般跑到屋子里去沐浴了。小武还跪在地上发怔,被元文谨拉起来逃也似地出了院子。父子两人走到院门口,才看见李越一本正经地站在门外,北风站在远一点的地方,脸上分明带着难得一见的笑意。元文谨不是傻瓜,刚才明明没有半只鸟飞过,那鸟屎是哪里来的?何况一点点就臭气薰天,什么鸟会拉这么臭的粪便?只是这粒粪恰好给他解了围,他难道还要去查一查是哪只鸟拉出来的不成?当然是心照不宣,大家都不要提的好。
  不过李越经了这件事,却突然有了主意:"王爷不妨就说是送小公子入京求学,如何?"
  元文谨登时眼睛一亮:"此计甚妙!"朝中上下谁不知长皇子家中有个河东狮?送子入京,名为求学,实为避祸,正是名正言顺,绝不至落人口实。
  小武眼睛更是亮了。他的性子,在王府里憋着实在难受。元文谨虽是不大拘束他,无奈上面有位鸡蛋里也要挑骨头的嫡母,三天的两头的挨打,他早就受够了。
  于是,李越带着小武文程等一干人,再加上几个侍女侍卫,就重返了上霄城。

  其实李越从上次离开上霄城也只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现在回来,倒是熟门熟路了。元文谨没有同来,一来他不能久离封地,二来也得在家里平息一下王妃的恼怒,三来也要表示一下并非特意送小武入京,因此只是恳恳切切地写了一封奏折,请父皇为小武指定一位博学的先生好生教导。
  李越是把所有他的人都带到了京城。包括文程一家,莫愁和铁骥,莫田和杨一幸,拖家带口,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月。小武总算脱了那虎狼窝,少年心性大发,走到哪里都要游玩一番。他是主子,侍女侍卫们又不好硬来劝阻,要不是有李越管着,这一段路估计走到夏天也走不完。
  李越的心情却是矛盾的。既想一步就到京城,赶快去探探元文景府中那个绝色男妾是不是他心里想的人,又不敢抱太大希望,怕到时发现只是一场好梦。不过路程并不管他是什么心情,仍然是在一天天缩短,终于,上霄城就在眼前了。
  天气已是春末,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上霄城里不少人家都好在窗口摆一盆花草盆景什么的,看过去点点绿色,春意盎然。可是在这一片春意融融中,皇宫里却是一派隐藏在宁静之下的紧张。
  李越送小武进宫向元丰问安,很不巧地又在宫门碰到了元恪。元恪换了浅色的春装,鲜亮的莺背色,衬得眉黑眼亮,倒也算是个俊俏少年,只是一见李越,两眼立刻又长到了头顶上去。小武当然不会示弱,同样也是两眼一翻,直往天上看。兄弟两个似乎在比谁的头抬得高,一起两眼望天的摸进了皇宫。
  元丰又在兽苑。白虎自然是已经成了他的披风,这次来看的是两只白狐。倒真的是浑身雪白,虽然已经到了换毛的季节,仍然没半点杂色。李越一眼看过去,心里突然咯噔一跳,猛然想起了摄政王府里曾经有过的两条白狐皮披肩。那两只恐怕不是真正的白狐,因为冬天一下雪,所有的狐狸都会换上冬装,若是春天才打的,大概也就是一身黄毛了吧……
  元丰比起上次见面似乎是瘦了几分,眼光却还是锐利的。看过了元文谨的书信,笑了一声:"嗯,谨儿说的也是,栾州那地方没个饱学先生,耽搁了可不行。恒儿,回头朕给你挑位好先生,你父亲饱读诗书,在兄弟中最有文才,你可不能弱了他的名头。"这番话听起来是大大的褒奖,旁边的几位年轻皇子彼此对视,眼中各有深意,元恪更是立刻就在撇嘴了。
  元丰对此似乎没有注意到,倒是掉头看一眼李越:"嗯,骠骑尉也来了,那朕倒不用为恒儿另外安排骑射教导了。"
  李越躬一躬身:"皇上过奖了。在下只知些市井功夫,难登大雅之堂,小公子自然还是得劳皇上安排教习才是。"
  元丰哈哈笑道:"武功么,练来就是打架用的,说什么大雅之堂?当年朕练武的时候,跟陪练的侍卫们在地上滚作一团,先皇见了还说好呢。嗯,朕怎么忘记了?既然你也要留在京城,不如就来做皇子们的教习好了。"
  李越暗暗叫苦。谁耐烦来侍侯这些娇养惯了的少爷们?何况皇宫里的陪练侍卫,说得好听叫教习,实际上就是来给皇子们当靶子用的,只能挨打,不能还手,而且还不能做得太明显让人看出来。
  "这——皇上,在下乡野之人,手下不知轻重,皇子们都是万金之躯,若是失手伤着,恐怕百死莫赎。"
  元丰放声大笑:"不必谦虚了。依你的功夫,做个教习绰绰有余。这些孩子们,还用不了你一只手,哪里会失手?就这么定了。恒儿初初回来,有个熟人在宫中陪着也好。"
  李越觉得这话倒在理。小武这个毛糙性子,要是进了宫说不定就会犯什么规矩。皇宫不比谨王府,到时恐怕就不是竹板荆杖的家法了,自己守着他,万一有点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元丰看他不说话了,微微一笑:"这才是。过几日朕给恒儿选定了教书的师傅,你就跟着一起进宫来吧。"

  患得患失

  "这是元文景王府大略的布防图。"
  李越看着文程像甩什么垃圾似的将一张图甩到桌上,眉一扬,转头去看北风:"你去过元文景王府?"
  北风一脸的若无其事,泰然点头。
  李越苦笑,就知道文程说话永远是半真半假,绝对不能全部相信的:"什么时候?"
  北风倒是毫不隐瞒:"昨夜。"想想,再补充一句,"就是你和小公子留宿在宫里的时候。"
  李越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你见到那个李丹了?"元丰似乎对小武来京城读书十分高兴,还在宫里给他安排了住处。中元皇子读书的规矩是每旬休一日,因为元文谨远在栾州,元丰规定小武从正式开始读书就要住在宫中,只有每旬的休息日可以出宫。昨夜元丰特地让他们住在宫里熟悉一下环境,想不到北风就在这时候去了元文景的王府。
  北风怔了一下,看一眼自己的手,似乎不太相信自己居然没能躲开:"没见到。"
  李越眉头一皱:"没见到?"
  北风泰然点头:"他与元文景在房中熄了灯,我自然看不见。"
  李越怔了一怔,松开了手,低头去看那图。文程一直端着茶杯冷眼旁观,突然凉凉道:"你去元文景王府,是查模仿笔迹之事,还是去查人哪?"
  李越淡淡看他一眼:"笔迹是人模仿的,查笔迹和查人是一回事吧?"
  文程冷笑一声:"是么?"满眼的讥讽,"是否能模仿笔迹,看人是看不出来的吧?"
  李越不愿意跟他争吵,何况这事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文程早就知道他的身份:"我怀疑是熟人。"
  "熟人?"文程扬了扬眉,突然道,"你怀疑是香公子吧?"
  此言一出,连北风脸上都有了点兴趣,毕竟香公子的大名传遍五国,虽然少有人得见真容,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且他与南祁摄政王的关系更是街头巷尾的谈资。纵然是北风这样的武痴,也会多少有点兴趣的。
  李越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文程冷哼了一声:"人死不能复生,南祁多少人亲眼目睹香公子撞阶而亡,墓地都在西定山上了,你还想什么呢?"
  李越也知道这希望实在太渺茫。且不说这个李丹是否真是模仿笔迹之人,就算他能,就算他名字里也有个丹字,就算他同样美貌无双,也未必就是柳子丹。这与其说是希望,不如说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不死心。
  "反正总得去看看。"即使那人根本不是子丹,他不是也要去元文景府中的么?未必他就不能顺手给自己打探点事了吧?
  文程翻了个白眼:"随便!反正除非死人从地下爬出来,否则你也找不到什么!"
  李越脸色微微一变。旁边的莫田已经连连向文程使眼色。文程只当看不见,续道:"你到上霄来,究竟是查书信的事,还是来找旧情人的?要不然是听说元文景这个男妾美貌过人,想找个代替……"
  李越突然沉声喝道:"住口!"他声音不大,却带着杀气,竟然把文程也喝得一窒,还没等反应过来,李越已经呼地站起身走了出去。莫田低声埋怨道:"二哥,你看你这是——"
  文程冷笑一声,反而更加提高了声音:"怎么?我说的都是实话,不爱听了?"
  李越脚步一停,声音已经平静:"你说的都是实话,但我确实不爱听,所以今后不要在我面前再说。"
  他的声音虽然平静,听起来却是斩钉截铁,文程涨红了脸,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没说出话来,只是恨恨将手中的茶杯摔了出去,正摔在李越脚边,碎成了十七八片。可惜李越连头也不回,径直走了出去。
  李越大步走出院子,才长长吐了口气。其实文程说的都是实话,只是他自己想不开而已。不愿再听见把其他人与他相提并论,尤其不愿听什么美貌,什么代替。纵然知道文程一向毒舌,还是不愿听!
  小武正和可乐在院子里玩。可乐虽是个女孩子,却皮得离谱,院子角上的草丛里刚刚开出几朵小草花,全被她折来插了一头,脸上更是黑一道白一道抹得像花猫一样。小武在栾州那段日子里已经无数次试过拒绝她的纠缠未果,现在已经对她完全无计可施,沉着个脸蹲在地上陪她打弹子。李越瞥了一眼,这两个孩子用的居然是他从摄政王府里带出来的珍珠,显然是可乐从莫田那里扒出来的。小武一见李越,连忙站了起来就想走过来,可乐一见他拔脚,立刻抱住他腿死不撒手。小武不能真用力拉她,也只好站着不动,脸黑得像锅底一样。李越虽然满腹心事,也忍不住笑了出来:"玩什么呢?"
  小武臭着脸不答,反道:"宫里送来了书和笔墨,让我明天一早进宫拜见师傅。还给你送来了一张弓,一柄剑,说是让你也明日入宫,正式做教习。"
  李越对这事并不放在心上,敷衍地应了一声,心里想的还是如何去夜探元文景的王府。一眼看见小武眼巴巴地正看着他,突然想起件事来:"小武,那天在元文景府里,你也进屋去了,那李丹长什么样子?"他怎么忘了,那天元丰去元文景府上观灯,小武也跟着去了。当时侍卫们不能进屋,小武做为皇孙却是能进去的,自然知道李丹是什么模样。
  小武本来睁大了眼睛等着他说话,听他问的却是这个,脸色一下阴了下来:"没有什么,我看也不怎么美貌。"
  李越思索一下:"像不像——柳子玉?"小武没见过柳子丹,只好这样问。
  小武恼怒地大声道:"不像!半点不像!三皇子比他好得多了!"
  李越皱眉:"你闹什么,我问正经事。"用膝盖想也知道,倘若这李丹比之柳子玉还不如,元丰等人怎会有那等反应?只不知小武究竟是在别扭什么!
  小武一甩头:"谁闹了!就是不像!也不好看!"
  李越真想给他一巴掌,这小孩怎么这样!可是这事还得问他,只好压了压气,柔声道:"这事很重要,你好好想想,长得像不像?"
  小武阴沉地看他一眼:"重要什么?此人是否会模仿笔迹,与他长相如何有什么关系?"
  李越忍气道:"对我重要,行么?"
  小武低头看着可乐。可乐一手抱着他的腿,一手捏着已经沾了土的珍珠在他衣裳上擦得起劲。李越提出最后一点耐心等着他。半晌,小武才淡淡道:"记不清了,不过,看不出像在哪里。再说他双目畏光,当时屋中烛火黯淡,我站得又远,也没看清楚。"
  李越心里一阵失落。勉强打起精神,点了点头。小武看他举步往外走,心里一阵气恼,冲着他的背影大声道:"你找谁我不管,别耽误了正事就行!"
  李越脚步一停,头也不回地冷冷道:"放心吧,耽误不了你的正事!"
  小武瞪着他急步而去,用力咬住嘴唇,忽然低头把可乐拉起来:"走,咱们去别的地方玩!"
  李越一直走到门外,脚步才放慢下来。胸口闷得难受。不该抱什么希望的,明明知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自己是死而复生,可是这样的事可遇不可求,可一不可再。小武的话虽然冷淡无情,却是提醒了他,这几天他一直沉在这种情绪之中,患得患失,再这样下去,可能真的要把正事耽搁了。虽然这正事……似乎也是他在为别人奔忙。
  身后有轻如落叶的脚步声,李越防备地闪到一边,回头看去,北风站在三步之外,摊了摊手示意自己并没有出手的意思。李越放松下来让他靠近:"还有什么事么?"
  北风跟上他的脚步:"南祁与东平已经在签订国书了。"
  李越淡淡一笑:"是么?那很好啊。"
  北风锐利地看他一眼:"此次南祁襄国侯在两国缔盟中又立大功,听说已经重掌军权,还要加封。"
  李越仍然是淡淡应一声。北风倒也不在乎他接不接话,续道:"不过他家中新丧,听说是母亲过世,即将服孝丁忧了。"
  李越嗤笑一声:"丁忧?那还掌什么军权?"南祁的规矩,官员有父丧母丧,丁忧三年。虽然保留官职俸禄,却不能行使实权,因此卫清平现在应该是只有个空头衔而已。
  北风点头:"现在韩扬已死,卫清平丁忧,不知南祁小皇帝还会提拔哪一个?"
  李越没兴趣去讨论,他不想听到卫清平的名字,也不关心南祁的事情。不过北风似乎不打算放过他:"国书已经由东平递达南祁,等小皇帝用玺之后再送回东平,这事估计还得落在卫清平身上。"
  李越皱皱眉:"是南祁提出议和,怎么由东平先送国书?"
  北风不屑地一笑:"由东平先递送国书,就是东平提出议和,南祁总得保住脸面。"
  李越默然。韩扬突然死于非命,南祁需要这脸面,大概是为了稳住西定不要在这个时候趁火打劫吧。不过,他们可能更得感谢铁骊从西定劫走了长弓图样,否则现在这议和能不能和平进行还是个问题呢。
  "韩扬死后无嗣,小皇帝给他从族中挑了个孩子承嗣,可是只承禄,不承爵。韩扬这个追封的爵位只有写在牌位上好看的,一下葬就完了。看来,小皇帝不久就要对韩家一派下手了。现在卫清平重掌军权,就已经初见端倪了。只是卫清平运气不好,偏偏在这个时候丁忧。"
  李越不想再谈论卫清平或南祁。那已经都与他无关了。心里有一小块地方是牢牢封住的,不想再去触碰。那,也是禁地。
  北风侧头仔细地看着他,忽然道:"我若现在出手,胜算会多几分?"
  李越一怔,立刻提高警惕:"什么意思?"
  北风似笑非笑的勾起嘴角,这在他就算是难得的开心表情了:"你的心已乱了。"
  李越苦笑:"你整天除了这个还想什么?"除了穿过万山那段时间之外,北风简直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怎么样偷袭他。
  北风还真是思考了一下,郑重摇头,而后脸上突然露出几分好奇,冷不丁蹦出一句:"男子之间,到底如何欢爱?"
  李越瞠目结舌。这,这是北风会问出来的话么?
  "你,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北风没有半点不好意思,仿佛他只是在问"这东西怎么吃"一样,自然而然地说出来:"看你对那香公子如此念念不忘,想必是有什么绝妙滋味。"
  李越满头黑线:"这,这与欢爱无关。"他和柳子丹,当然有身体上的欢愉,可是远远不止于此。
  "你不想娶妻生子?"
  李越又怔一下,摇摇头。多久没有这种想法了?以后,就更不可能了。
  北风微有不解:"为何?古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难道你还要为他守身?"
  李越失笑:"守不守身的谈不上,不过,又何必一定要娶妻生子?我去孝谁?"
  北风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紧跟着又爆出一句:"你还不曾回答我,男风与男女间的欢好究竟有何不同?"
  李越觉得自己节节败退:"这个——"糟就糟在北风完全本着严肃的学术研讨精神,并没有半点猥亵玩笑之意,让你既不能不答,又不能板起脸来斥责。
  北风自己倒先回忆了一下:"风字中曾有青楼之人,我随公子去过。只是男子也涂脂抹粉,雌雄莫辨,似乎也无甚差别。"
  李越脸色一沉:"那是妓馆!"别把柳子丹跟那些男妓相提并论。
  北风认真地思考。李越生怕他再问出什么惊世骇俗的问题来,赶紧将话题转开:"这些消息,都是你手下的人搜集来的?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北风被他这一打岔,放开了难得的好奇之心:"三教九流,无所不包。"
  李越笑笑:"有机会我能见见么?"
  北风摇头:"他们散布各处,为安全计,不见最好。"想了一想,补充道,"如今人手凋零,办事远不如前了。"语气中带着点自己也不曾觉察的遗憾。
  李越想起前世自己的那些兄弟们,沉默了。不过北风的伤感只是一丝丝,转瞬即逝,很快就想起另一件事来:"杨一幸身手不错,听说都是你训练出来的。你为何不再建一支特训军?"
  自打杨一幸跟着李越到了中元,北风算是找到了切磋的对手。虽然杨一幸是带兵之将,他却是夜行之人,两人所长不同,但武功一道自有相通之处,倒是一见如故,没事就在一处打得不亦乐乎,有时候莫田也会去插一脚。北风最感兴趣的就是杨一幸所说的李越对特训军的训练方法。李越甚至发现最近北风曾用过他教给特训军的方法来袭击他,看来双方交流倒是卓有成效。
  "没那么容易。"李越用一个借口搪塞了过去,心里却明白。栾州军队疲弱,没有好材料只是其一,最主要的是,他没这个心气儿了。三百特训军,死于与北骁对耗之下的有三分之二,剩下的死在自己人手中,只有身手最好的几个可能还活着,还不知流落何方。这个世界,一支特训军存在的意义,永远不可能与他以前的世界相同。
  不过北风并不这么认为,从杨一幸那里了解到李越的训练方法之后,他立刻意识到这方法可以训练出一批比他从前的手下更精干的人,将会发挥莫大的作用。虽然现在他还没想过究竟要发挥什么作用,但无疑的,如果有这样一队人在自己手上,无论想做什么都可以得心应手。
  李越挥了挥手,表示自己不愿再谈论下去。当然,如果他提出要重建一支特训军,元文谨是肯定赞同的,可是建来做什么?将来再为了别人的利益去做炮灰?虽然这些人与他前世的兄弟们不同,还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可是相处时间长些,是人都会有感情的。他已经把一批人送上了死路,难道还要再送一批?
  李越本来担心北风会一路追问下去。北风此人,向来是油盐不进的,拿定了主意那是磨破嘴皮子也休想他改变。不过意料之外的,他表示了拒绝再谈的意思之后,北风居然没有再说下去。眼看着走到了李越的住处门口,北风停下脚步,突然伸出手来,动作并不快,因此李越也没有躲闪,任由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今夜我陪你去元文景王府。"


  错过

  李越本来颇为感激北风肯陪着自己来元文景王府,这种时候,虽然他不愿向人倾吐,身边有个人陪着总好过孤单一人。可是不久他就发现,北风哪里是来陪他的,分明是想来看活春宫的。比如说现在伏在王府墙角下,李越看着北风兴奋得发亮的眼睛,实在无语了。这个人看来是真对男风产生了好奇之心,而且在没能满足之前恐怕会一直好奇下去,就好比他偷袭李越的兴趣,越是没能偷袭得手,就越是念念不忘……
  "最里面那个院子就是元文景留宿的地方。"总算北风还没忘记这次来的目的,尽职尽责地向李越介绍了一下上次来探查到的情况。
  元文景今晚去宫中向元丰辞行。从年前入京开始,他在上霄已经呆了三个多月,也应该回转封地了。元丰对于信的事情一直按兵不动,因此几个儿子也都当做不知道,该来的来,该走的走。元文景已经定下明日一早启程,因此今晚就是李越最后的机会。
  最里面的院子已经熄灯了。院门口有两个明卫,不过据李越的观察,暗处至少还有四个人,两边的院子肯定是侍卫的住处,一旦有响动人就会立刻出来,要硬闯显然不行。元文景的王府并不太大,格局却十分宽敞,尤其最里面那个院子,院门很大,青石板道路宽阔,两边只有些普通的花木,除了门外的高大树木之外,很难藏得住人,这也是北风上次虽然进了门,却看不到人的原因。李越上次能进元文景的书房,主要是因为元丰亲临,侍卫都忙着去护驾,反而疏忽了内院。这次可就不一样了,李越观察了一会,发现守卫十分警惕,完全不是其他地方那种应付了事的态度,想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就这样进内院,基本上不可能。
  北风戳戳李越:"怎么办?我去引开暗卫?"
  李越摇摇头。六个侍卫,北风一个人不可能全部引开,还是进不去。
  "元文景今夜入宫,是骑马还是乘车?"
  北风不知他为什么问这个:"乘车。他给元丰带了些礼物,而且元丰肯定还要赐宴,他可能怕喝醉了不好骑马。"
  "那我们退出去,等他。"
  元文景的马车深夜而归,前面开道的两名侍卫拐过街角,突然勒马。路中间不知被什么人扔了辆破泔水车。两名侍卫拔刀出鞘,谨慎地掩过去,却发现真是辆破车,并没什么蹊跷,显然是拉泔水的人嫌车破了随便扔下的。两名侍卫将破车拖到一边,才打个口哨让后面的马车跟上来。
  李越贴在马车底下,黑暗中感觉北风在他肩膀上撞了一下,意思是表示佩服。刚才马车那么一停的时候,他们两个已经滚到了马车底下。深夜之中,留在车边的侍卫注意力也放到了前面,丝毫没有察觉车下多了两个人。唯一有所察觉的大概只有拉车的马,可惜又不会表达。
  王府大门打开,马车直接驶进了最里面的院子。李越那天灯节进王府的时候就发现青石板上有马车驶过的痕迹,一直到最里面的院子,看来元文景不愿意这个男妾落人眼目,马车是从大门直接驶到最里面的。今天果然也是如此,马车停到院子一角,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提着裙子匆匆忙忙从屋子里跑出来迎接:"王爷——"
  元文景看来是真有些醉意了,下车的脚步也有些虚浮:"籽儿,公子睡下了?"
  "天一黑就睡了。"籽儿在月光下眨巴着眼睛,"王爷是——"
  元文景眉头一皱:"你下去吧。"推开上来搀扶的侍卫,摇摇晃晃往屋子里走了进去。侍卫们会意地对看一眼,连忙退了出去。籽儿听听屋里的动静,也想退回隔壁自己的屋子里去,不过刚刚推开屋门,脖子后面就挨了一记,失去了知觉。
  李越接住小丫头的身子,和北风闪进屋子里。这间屋子紧挨着元文景的卧房,显然是为了方便随时服侍。屋子里点着一支细蜡,烛焰小得几乎看不见,跟没有蜡烛也差不多。李越一口吹熄了蜡烛,在薄板壁上挖了个小孔,刚刚把眼睛贴上去,就听见一声碰撞的声音,接着椅子倒地,元文景微有些愠怒:"籽儿,掌灯!"
  床上忽然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掌什么灯!"
  元文景这一下碰得不轻,借着酒劲一脚把椅子踢出去:"本王说掌灯!"
  床上人也恼了:"籽儿,不许过来!"
  李越这边自然不能吱声。那边黑洞洞一片,窗户也拉着帘子,虽然门开着,也不足以让李越从这边看清对面的房间。只听元文景似乎不再坚持要掌灯,反而关上了门,一路摸到了床上,床板吱嘎一声响,引来床上人的低声惊叫:"你做什么!"
  元文景重重喘息着,连撕带扯,床板响得似乎要断掉。床上人开始似乎是在全力挣扎,后来就没了动静。只听元文景粗重的喘息声突然变了,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嘴……紧接着哼了一声:"你——"
  黑暗里传来一声轻笑。虽然沙哑,却带着说不出的柔媚。元文景的喘息声立刻又急促起来:"你,你个妖精!"
  床上人轻轻哼了一声:"怎么,王爷忘了自己过的话?"
  元文景急促地喘息着:"知道,不成事不能动你。你,不准用手,用嘴来……"
  床上的动静停了一下,然后又响起来。李越在听到床上人沙哑的声音时心里已经凉到了底。这声音无论如何不会是柳子丹的,差得实在太远。何况那笑声,带着说不出的妖媚,柳子丹是绝对不会向别的男人这样笑的。头脑有一刻的昏乱,清明过来时那边已经结束了。有人摸索着下床倒茶漱口。元文景懒懒的声音从床上传来:"你的眼睛不是能见点光了么?"
  床下的人没理他。元文景冷笑一声,情事后的慵懒一扫而尽,又恢复了锐利:"你当本王不知道么?你不掌灯,不过是不想看见本王罢了。不过看不看得见也无甚差别,不是一样要侍侯本王?"声音突然一厉,"上来!"
  床下人沉默了片刻,回到了床上。元文景轻轻哼了一声:"跟本王玩什么三贞九烈?早晚不还是本王的人?"
  "王爷话别说得太满,一天不成事,就还说不准呢。"
  元文景冷笑一声:"本王真要你,你打量躲得过?"
  床上人也轻轻冷笑:"人在王爷手里,自然是王爷作主。只要——"话没说完就咽下去了,元文景似乎支起了身体,冷冷道:"你威胁本王?"
  床上人夷然不惧:"只看王爷爱江山还是爱美人了。"
  元文景沉默片刻,又躺下去:"没有你,本王也未必就不能得江山。"
  "这话倒也不错。只不过若有我相助,就更容易些。我知道王爷虽然也爱美人,可是那江山是万万不能失的。我能力虽是有限,但只要能对王爷有分毫之益,王爷也是舍不得丢弃的。"
  元文景阴沉地一笑:"你倒是了解本王。不过,本王答应你的事一成,你可得践约。要是你打什么歪主意,到时候别怪本王不客气!"
  "我手无缚鸡之力,王爷难道还怕我跑了?"
  元文景哼了一声,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才道:"李丹,这是你的真名?"
  床上人打了个呵欠:"王爷精神倒好,深夜之时讨论起我的名字来了。是不是真名,对王爷有什么关系么?"
  "本王听了你这名,就想起一个人来。"
  床上人显然全无兴趣,懒洋洋道:"谁?"
  "西定香公子,柳子丹。"
  床上人一声嗤笑:"王爷真是抬举我,居然把我跟西定皇子相提并论。不过我虽是孤陋寡闻,却也知道此人早就死在南祁了。怎么,王爷看我很像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鬼魅?"
  元文景哈哈一笑:"你虽不是鬼魅,却是个妖精!"
  "哼——"
  "怎么,不服?吊着本王的胃口,甜头给了,又要跟本王约法三章,不上不下的,好本事啊!"
  床上人懒得理他。元文景静默了片刻,不怀好意地道:"说来,本王的皇兄倒也招了个姓李的侍卫,身手还真是不错,你知道么?"
  床上人没好气地道:"我被王爷关在这深宅大院里,门都不出,能知道什么?"
  "想不想知道?"
  "不想!侍卫也是人家的,关我什么事!"
  "说起来,我倒颇有招揽之意,此人身手确实出众,若能为我所用,必有大助。这人也姓李,名叫李——"
  砰地一声,床上人不知摔了什么东西:"王爷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唉,本王是让你想个主意,怎么能把此人网罗过来。"
  "这种收买人心的主意,王爷比我多的是!"
  元文景轻笑:"你也不差。那一盏走马灯,不就把父皇引过来了?"
  "这算什么,无过是投其所好罢了。王爷真要招揽那人,看他喜欢什么就给他什么也就是了。"
  "就是这点麻烦。父皇本来就要封他官职,却被他辞了。"
  "官职算什么,这天下未必人人都爱为官。权势、金钱、美人,王爷手上都有,不会挨个儿试试?"
  元文景哧地一笑:"把你送给他如何?这样的美人,他该动心了吧?"
  "王爷不怕把他吓跑了就尽管送!"
  元文景阴笑:"这只怕未必。我皇兄那突然冒出来的儿子就是他带来的,长得倒是秀气,又正是好年纪。只怕龙孙未必,龙阳倒是有的……"
  床上人呸了一口:"王爷倒会糟塌人!好歹也是你皇兄的儿子,嘴上积点德吧。"
  元文景手脚又不老实起来:"哪天让他见你一面,就知道他好不好这一口了。"
  床上人啪一巴掌把他手打开:"好啊,他要真喜欢,王爷把我送他不就完了?"
  元文景哈哈大笑:"本王可舍不得呢。先别睡,再来一回。明天上了路,可就不方便了。"
  "王爷喝了酒,还是安分些的好。"
  元文景哈哈一笑:"本王今夜还就是有兴致了。"
  床上人听他悉悉索索下床,正在疑惑,突然火折子光一亮,吃了一惊:"你做什么!"
  元文景刚才那么一闹,酒劲上涌,身上更热,点着了蜡烛摇摇晃晃回到床上:"本王偏得看着你。"
  这蜡烛也是极细,烛焰微弱,似乎与籽儿房里这一支都是特制的,点起来房间里也只是昏暗而已。床上人却已经翻身向里,反手拉下了半边床帷:"王爷是想毁了我这双眼是不是?"
  元文景看他露在床帐外面两条白玉般的腿,心里更痒,扑上床去将他压在身下,哧地一声本来就扯得破破烂烂的中衣全扒了下来。床上人挣扎起来:"王爷这是干什么?"
  元文景硬扳他的身体,要把他的脸转向外面:"本王要看着你。放心,不进去!本王答应你的事言出必行,不过,侍侯本王可也是咱们讲好了的。"
  李越听到现在,心早就凉透了,从板壁这里只能看到元文景的背影,看着他压制住身下人,分开那人的两腿,实在不想再看,轻轻扯了一下正看得兴致勃勃的北风,从窗户里翻了出去。这时候元文景已经硬把身下人翻了过来,昏暗的烛光下映出一张眉目如画的脸,双眼紧闭,额角鬓发间有一块伤疤。刚才那一通折腾,唇角已经有些磨破了,微微渗着血丝。元文景看得更加兴奋,压下身子去一阵乱啃乱咬。手也不老实地往下探。身下人突然张开眼睛,双手伸下去抓住他的手:"王爷想食言?"
  元文景嘿嘿一笑,另一只手在他胸前狠狠捏了一下:"李丹,你的眼睛明明能见光了,还跟本王打什么马虎眼!"
  李丹脸色有点难看,索性也不再伪装:"王爷别打岔!这是准备言而无信?"
  元文景压在他身上,手腕虽然被李丹双手攥住,手指却还在他腹下弹动:"你欺骗本王,又算是什么?"
  李丹冷笑一声:"恐怕这一条不在约定之内吧。不然王爷将我软禁,似乎也不尽合理。"
  元文景嗤笑一声:"嗯,要论讲理,本王是讲不过你。行,这事本王就不计较了,不过,今晚你得让本王尽兴。放心,本王不是那食言而肥之辈,不会进去。不过,其他的,可就由着本王的兴趣了。"
  李丹咬紧了牙,但双手慢慢放开了,仰回到枕上,冷冷道:"只要王爷不违背约定就好。"
  元文景最不爱听的就是这一句,冷哼一声,突然将他双手按到床头,扯过床帷绑了起来。李丹由着他折腾,只是紧紧闭上了眼睛。他越是冷淡,元文景越是可着劲折腾,在他身上到处亲吻啃咬还嫌不够,忽然拉过自己的衣裳,从里面掏出枚小小金印来,凑着蜡烛烧起来。李丹张开眼睛看他一眼,脸色微微变了变:"你想做什么?"
  元文景嘿嘿冷笑:"给你打个印记,让你记着已经是本王的人了!"细蜡烛焰太微弱,他干脆又从角落里翻出支普通蜡烛,点着了烧烤金印。李丹脸色一变,用力拉扯手上的绑缚:"你混蛋!这算什么!"
  元文景只觉浑身都兴奋得发热,血液沸腾,似乎能从天灵盖上冲出来。李丹于他,就像是挂在马笼头上的胡萝卜,似乎唾手可得,却又遥不可及,他越往前跑,就越够不着。得到的那些甜头,不管怎么折腾,总觉得是隔靴搔痒,愈搔愈是心痒难熬。此时这烙印的主意一生出来,只觉兴奋异常,想到这人身上此后就会打上自己的印记,竟似是比方才的发泄还要痛快。
  烛火冒着黑烟,很快将金印烧得通红。元文景都有些拿不住,从旁边扯了块布裹住金印末端,跳上床将李丹压住,上下审视。李丹见他将烧红的金印往自己下身探过去,敏感之处几乎已经感觉到灼热,面上失了血色,认命地闭上了眼。元文景一手抚弄他粉色的顶端,眼光贪婪得似乎想把手中之物吞下去。李丹心里恐惧,身体却不听话,本能地随着元文景的抚弄一寸寸热起来,腹下也渐渐硬了。他心里明白元文景另一只手中的小印只等他兴奋到极点时便会按下来,无奈身体有着自己的意志,硬是顶着他心中的惧意一点点向高峰攀登。耳边能听到元文景兴奋的喘息声,一声声像煽火一般,将室内的空气燃得更热。李丹听着那愈发急促的呼吸声,心里冰冷,身体却突然绷紧,弓一般向后拉了过去……
  咝地一声,似乎有一缕青烟飘起来,带出半声惨叫,被闷在枕头里,含混难辨。元文景牢牢压住身下因痛苦而弹动的身体,手上的小印牢牢按在李丹背后、挺翘臀丘之上的一小块平坦之地。良久,通红的金属渐渐冷却,元文景提起手来,血肉模糊的一小块,能看出是个景字。元文景看着手中沾着焦黑皮肤残片的小印,表情古怪。半晌才将身下的人翻了过来。触手处全是冷汗,腹下却湿透了。元文景眯着眼睛看看那沾着白浊的位置,突然把手里的小印按了下去。不过此时金属已经完全冷却,当然也不会再有什么痛楚。但李丹仍是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元文景嘶嘶笑起来,把小印一扔,压了下去,将身下人无力的双腿并起来,夹住自己的下体,一面抽动一面在李丹耳边恶狠狠道:"这次饶了你,再不听话,你自己想想让我烙哪儿!"
  李丹紧闭着眼睛没有说话,不知是烛光太过刺激还是怎么,有一线冷泪从他眼角渗出来,细细的一道,流入了鬓发之中,无影无踪……

  山重水复

  "文堂"上,一群人在用午膳。
  文堂就是中元皇子们读书的地方。中元的规矩,皇子满六岁就进文堂读书,早膳后开课,午间就在文堂与师傅同进午膳,下午去武馆习武,晚上再回各人的母亲宫中。现在各殿皇子都已成年,读书的就变成了第三代的皇子,规矩没有原来那么严,但午膳必须在文堂与师傅一起用是不变的老规矩。皇子们大的大小的小,有几个娇生惯养的,吃个饭还要侍读夹菜擦嘴,闹得好好一个学堂搞得像大食堂一样。李越坐在小武旁边,看着上面端坐的老头额跳青筋却硬是淡然夹菜,不能不生出一丝同情,同时万分庆幸皇孙们只有满十二岁的才能来武馆习武。
  李越现在是做为小武的侍读进的文堂。每个皇子进学堂都有一个侍读,其实就是挨骂的替身。皇子犯了错,师傅不好打骂,就去骂侍读,这也是各国皇族沿袭的习惯。不过像李越这样的成年侍读,恐怕文堂里还是第一次有。因为读书的地方毕竟是在后宫,侍读一满十六岁,就避嫌不能再进宫了。
  元恪带的侍读是元文浩一个侍妾家的远房侄子,人很老实,因为从乡下来,难免有点拘束,再加上元恪对他呼来唤去的,就越发的手忙脚乱。端一碗汤过来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左脚踩右脚就绊了一下。他生怕把热汤泼到自家公子身上,连忙往后退,结果砰一声碰翻了小武的桌子,李越眼明手快接住了两个菜盘,一碟馒头却全数滚到地上。而这个倒霉的侍读被反作用力顶到,终于还是打翻了碗,半碗汤泼出来,全喂了自家公子的桌面,元恪虽然跳得快,还是被汤油了衣裳。
  元恪今天穿的是新衣裳,湖绿色的锦缎,绣着银线云纹,腰间一条金银带,头上银闪闪的少年冠,端的是精神奕奕。这湖绿色干净,最怕油渍,汤水这么一流上去,立刻洇出一片深色,还发点黄,不由人不联想到小孩子尿了床。有几个年纪略大点的皇孙,因为与元恪不对付,已经在掩着嘴悄笑了。
  元恪一张脸涨得通红,反手先给了侍读一记耳光,厉声道:"你不长眼睛么!回去让管家抽你二十鞭长长记性!"低头看看衣襟上的山河图,怒道,"还不快去拿干净衣裳来!"
  倒霉的侍读捂着脸急匆匆到外面去取衣裳。元恪越看油腻腻的桌子越来气。热汤泼下去,菜都成了水淹三军不说,雪白的馒头也洒上了汤,一看就叫人没了食欲。元恪气得一拍桌子:"换菜!"
  门外的侍卫赶紧去厨房催加一份饭菜。元恪一肚子火气没处发泄,转头却看见小武正在一个个将滚落地上的馒头捡起来放回碟子里,不由怔了怔道:"你捡它做什么?"
  小武看他一眼,拿起一个馒头,把沾上灰土的地方剥去皮,咬了一口,冷冷道:"自然是吃,还能做什么?"
  元恪看得捂住嘴,厌恶地道:"这你也吃?脏不脏!"
  小武这次连一眼都懒得看他,顾自吃饭。李越把手里的菜盘放回桌上,也拿起一个沾了灰土的馒头,大口吃了起来。元恪眼睛转来转去,看了这个又看那个,最后还是拿了干净衣裳奔进来的侍读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不再去看小武桌上的脏馒头。李越淡淡看了元恪一眼,却瞥见坐在上面的师傅正瞅着小武微微点头。这位师傅姓邹名清,是元丰出生那年国中的文状元,做了三十年礼部尚书,不但文采过人,并且两袖清风,刚直不阿,因此当年就被元丰选来教皇子们读书,现在又请来教皇孙们读书。邹清出身贫寒,当年据说是寡母为人做针线供他读书。显然,虽是做过高官,邹清仍未忘记当年的贫苦生活。
  小武倒是没注意邹清的目光,一面吃饭,一面眼睛还看着桌上的书。他在柳子玉那里开始是做小厮,后来就是学武,自然没机会读书,现在邹清安排的功课他很难跟上,某些地方可能还不如那些七八岁的小皇孙们,所以这几天元恪都是拿眼角看他的。小武的性子,最受不了这个,所以这些天倒真是废寝忘食,就想着快快超过元恪,好照样的用眼角报复回去。
  等元恪换了衣裳,侍卫也送来了新的饭菜。元恪扒了两口,邹清已经吃完了饭,站起身来宣布早课结束。未满十二岁的皇孙就可以回家了,较大的皇孙们可以到旁边的静心殿午睡一下,下午再去武馆。小武起身刚要走,邹清已经开口:"元恒。"
  小武站住,邹清轻轻咳了一声:"你的底子太薄,这样读书不行。"
  小武脸色变了变,元恪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对他做了个鬼脸。邹清明明看见了,却只当没看见,续道:"这样,每日早课结束后你留下来再读半个时辰,才能快快赶上大家,如何?"
  李越听得心里一喜。邹清本来并不看好小武,估计也是觉得小武这个皇孙名不正言不顺,而且小武本来没读过什么书,邹清第一天考他就是一问三不知,恐怕也让邹清觉得失望,因此一直到小武很是冷淡。现在突然主动提出要给他加课,显然是一大转变。邹清现在虽然已经没有官职在身,但元丰对他仍是十分敬重,如果邹清也对小武另眼相看,在元丰那里还是有一定影响力的。
  李越并不想管小武一生一世,但是,毕竟是他和文程把小武送进了这勾心斗角的皇宫,那么至少也得给他一个较好的生存环境。元文谨没有什么野心,若是继位的兄弟心地宽厚,他本可以做个逍遥王爷,小武也就可以安乐一生。可是现在看来,元丰的几个年长的儿子没有一盏省油的灯,元文鹏他还没什么了解,可如果是元文浩当了皇上,恐怕元文谨父子没有什么好日子过。要说拥元文谨继位,李越觉得自己还没那么好精力,这事,其实可以留给文程去做。不过,如果邹清能对小武多几分重视,自然是好的。
  李越退出文堂,元恪在外面站着,侧耳听屋里的动静,看见李越出来,做出不屑的样子转头就走,一边有声无声地嘟囔:"再加课也胜不过我……"
  李越微笑地接口:"你再练也打不过他。"
  元恪猛地回头怒瞪李越,李越慢条斯理地活动一下手腕:"下午要不要加练?"
  元恪打个哆嗦,掉头就跑了。他也是自幼学武,但元文浩只有他一个儿子,宠爱得不得了,母亲又是正妃,怎么舍得让孩子受苦?就是教他学武的师傅也不敢严格要求,因此学来的大都是些花架子,就像上次在除夕宴上舞的剑一样,好看是好看,实用性不大。相反的,小武自小流浪,没少在街头巷尾跟人打过架,后来到了柳子玉手下又是做为死士培养,身体素质比元恪其实好得多。再说他从李越那里学到的东西远非元恪学的花架子可比,头一天在武馆上课,两人就动了手,结果元恪被小武按在地上怎么挣扎也起不来,丢尽了面子。李越有心治他,说他脚下没有根基,生生让他扎了一下午的马步,扎得元恪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爬不起来才算完。元恪气得跑到元丰那里告状。可是元丰当年以武起家,深知不苦不能学武,对元恪的哭诉毫不在意,搞得元恪灰溜溜的还得回李越手下习武。因此他现在不敢明着招惹李越,只好在文堂上尽量的鄙视小武。
  李越看着他嘴硬腿软的跑走,笑了笑,站在了文堂外边。今天是一旬的最后一天,小武今晚可以出宫回府,明日休息一天。皇宫里其实挺无聊的,何况李越又是成年男子,晚上根本半步也不能踏出小武的住处,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能出宫住一天,他和小武都挺盼望的。
  下午的习武倒是平静地过去了。元恪现在在武馆老实了不少,一声不吭地按李越说的扎马步,李越也就没过份整他。等到课上完,小武简单收拾一下东西,去找元丰辞行出宫。
  元丰还是在兽苑,一边逗弄几头鹿一边跟身边的人说话。李越看他悠闲的模样,不禁暗想是不是真的同人不同命,想当年他当摄政王的时候,忙得恨不得一天有48小时,看人家这皇帝当的,大把的时间耗在动物园……
  元丰回头看见小武站在兽苑外面,招手让他过去:"听邹师傅说,你读书跟不上兄弟们?"
  小武憋着气点了点头:"孙儿从前没念过什么书。"
  元丰嗯了一声:"邹师傅要为你加课,你可得用心学着点。你父王文采出众,你可别丢了他的脸。"
  小武憋着气继续点头。旁边那个人跟着元丰的话笑道:"皇上过虑了,恒公子有谨王爷那样的父亲,将来读书自然不会差的。"
  李越知道这个人。当年风定尘那秘室里就有他的资料。此人是皇后的一个远房亲戚,名叫卢罡,当年是元文鹏的侍读,靠裙带关系当上的刑部侍中,此后七八年了再也没动过窝。据外人传说,是因为他本来平庸无才,即使有皇后这层关系,这官职也就到头了。可是文程却对李越说过,此人在做侍读时就从未被师傅责罚过,单从这一点,就看得出来他绝非愚蠢之辈,数年停留在这位置上只怕另有原因。现在看来,元丰在兽苑单独召见他,恐怕文程所说更近于事实。
  元丰轻轻哼了一声:"谨儿性子太绵软,家中事都做不了主。幸好这孩子倒不像他。"
  卢罡笑道:"皇上说得是。看恒公子这样子,倒像浩王爷小时候呢。"
  元丰哈哈大笑:"倒也有点意思。不过浩儿小时候读书可不像他这么差。"
  小武涨红了脸,硬生生忍住不言不语。元丰笑完了,挥了挥手:"好,回家去吧。后日清早来读书,邹师傅等着你呢。"
  小武忍气吞声地行礼退出去,一到元丰看不见的地方,立刻走得飞快。李越跟着他的脚步,笑了笑:"生气了?"
  小武握了握拳,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会念好书给他们看!"
  李越暗自笑了。小武性子野,脾气爆,但却有个好处,就是能咬牙。这样不服输的个性,再好好磨练磨练,不敢说必成大器,但也不会是平庸之辈。
  王府里的晚饭吃过,各人回各人的屋子。李越走到自己住的院门口,突然停步:"出来吧。"
  北风从树影里闪出来,面有不甘之色:"又被你发现了。"
  李越失笑。这十天他住在皇宫里,一直没有被北风袭击过,还真有点不习惯呢:"有什么事?"
  "元文景离开时派人给你送了一柄匕首来,说是偶然得到的好剑,正配你这样的英雄。"
  李越苦笑一下。什么英雄!
  "元文鹏送了一匹马来,说是给小公子骑。倒真是好马,北骁种的,不容易弄到。不过性子烈得很,小公子恐怕驾驭不了,公子说,这马其实就是送给你的。"
  "元文鹏?"李越诧异。动作真是快啊,他才刚刚进宫当了十天的教习,礼物就送到府上了?元文景也就罢了,连元文鹏都送他礼物,难道这个教习的位置有这么重要?一个送刀一个送马,倒真是投其所好呢。
  "文程怎么说?"
  "公子说你要喜欢就留着,不拿白不拿。"
  果然很像是文程会说的话。
  "那书信的事,有眉目了吗?"
  北风摇头:"不过,文翰馆这些日子开始例查,但动静特别大,公子说,只怕与此事有关。"文翰馆相当于皇家的图书馆兼档案库,除了各种书籍之外,还存档了皇帝进行重大祭祀时的祭文,颁布的各种旨意,甚至还有各代皇子们读书时的窗课,杂七杂八。就连有些皇子自恃文才,父皇庆寿时写个什么祝寿文章之类的,也都存档在文翰馆里。规矩是十年一清查,一是看有没有缺少丢失,二是有些东西年代久远不必再保留的就销毁。这工作很麻烦,真要是彻查的话可能半年都理不清,所以说是清查,其实就是例行的把东西换一换地方,年代久远的往里搬搬,年代近的放在外面。这样的彻查,没有皇帝的授意,谁也不会那么主动尽职尽责。
  "元丰这是什么意思?是要调查元文鹏的笔迹流出过什么地方?"李越现在只能想到这个。毕竟元文鹏很少出府,更没有什么机会在府外留下墨宝,谁要想模仿他的笔迹,到文翰馆里去找最合适。李越也不信元丰就会真把这事扔下不管,除非他心里已经定了哪个儿子将来继位,不惜牺牲其他人。
  北风点头:"公子也这么想。还说元文鹏在元丰心中的份量可能超出别人的想象。"元丰这种做法,就说明他相信元文鹏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公子正在想法子结识文翰馆的人。"
  "你还有什么话,一起说出来行了。"
  "……南祁襄国侯在东平边境被刺杀,尸骨无存。"
  李越突然转身:"什么?"
  "襄国侯把国书从南祁送回东平,再回南祁的时候,在青州被刺客袭击,马车跌下山崖,只在十日后才找到一具白骨,已经被蛇虫啃咬光了。南祁已经为他发丧,并且要求东平尽快交出凶手,否则两国签订的和约就算作罢。"
  "是东平派出的刺客?"
  "东平并不承认,不过人确实是在东平境内被刺,他们脱不了嫌疑。"
  李越有一瞬间觉得恍惚。真的死了?一直听说他青云直上,步步高升,洗雪家族冤情,建立不世功勋,荣华富贵,意气风发,怎么会在这样一次毫无危险的传送国书之中,就这样死了?这,未免也太突然了,突然到,让人不敢相信。
  北风观察他的神色:"刺客的事,公子觉得不太可能是东平所为,毕竟这对东平没有什么好处。"
  李越微微摇摇头,低沉地道:"未必。"王皙阳并非没有杀卫清平的心,只是在东平境内动手,就未免太呆了些。
  "你能去一趟东平吗?"
  北风扬扬眉:"怎么?让我去查凶手?"
  李越也不知道究竟想让北风去查什么。只是似乎听到了这消息,总要去做点什么。不过北风没有让他再想,已经痛快地点头:"我去东平走一趟。"

  北风的好奇

  "还是没有查到?"
  洛无风点点头,有些不解王皙阳为何如此暴躁:"皇上,其实实在不行随便交个人出去,南祁也未必会深究。依臣看,他们也只是做个姿态罢了。真要是开战,他们未必能占上风,何况现在韩扬一派的将军离心离德,他们也无将可用。"
  王皙阳苦笑着摇头:"无风,你以为我是要给南祁什么交待?"
  洛无风迟疑:"难道皇上是为了——"
  王皙阳失神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只觉得嘴里一片苦涩。洛无风小心地道:"皇上,那襄国侯背叛风定尘,风定尘该只想他死才是,怎么会……"
  王皙阳苦笑摇头:"无风,你错了。卫清平确实背叛了风定尘,可是倘若我们杀了他,只会得来风定尘的怨恨!"他疲倦地把身体蜷起来,轻声叹息,"无风,我用尽了心机,仍然不成。最初,听说他府中美人无数,我愧无一副好皮相,不得已去学那风流态度,只要能攀上这棵大树,东平便好有一丝荫凉。好容易说动他同意运送晶石,我方自以为得计,不想他一个故事,便点破了我所有心思,不由我不怕。从前是怕他喜怒无常,后来,却是怕他眼光如刀,什么都瞒不过他。柳子丹天人之姿,卫清平与他意气相投,这些我都远不能及,只有另辟蹊径。他说让我在他面前老实些,我就只说真话。他喜欢我乖巧温顺,我就做个孩子。我看得出来,他身边聪明人太多,偶然有个笨人,倒能讨他欢心。"
  洛无风低头不语,心里却在叹息:讨他欢心?初时你只为哄着他运送晶石,后来,就是要讨他欢心了么?讨他欢心,又为的是什么呢?
  王皙阳抱着膝,眼光茫然:"都说他心狠手辣,谈笑杀人。虽然攻进东平尚未血流成河,但在西定那一战,我也听说过。可是稍稍接近些,却又觉得传言不实。我愈是乖顺,他愈是手软。单说淇儿行刺他那一次,就够他把我整得死去活来,谁知他竟然就轻轻放过了,实在好笑。"
  洛无风听他说起洛淇,心里一阵酸楚。当日王皙阳逃出王府,为防人怀疑,就将洛淇扔在了王府之中,后来就没了消息。这般的乱世之中,又有谁去找她?
  王皙阳也沉默了一会,低声道:"无风,我将淇儿扔在南祁,你怪我了吧?"
  洛无风摇了摇头:"不。那种时候,换做是我,我也会扔下她的。其实换做是谁,也会那么做。"
  王皙阳苦笑:"不,若换了是风定尘,他必定不会。北山那一战,他本可全身而退,却非要来与他的特训军同生共死。若不是他,我就死在铁骏手中了。"
  这种话洛无风无法回答,唯有沉默而已。王皙阳倒也并不想他回答,顿了一顿,续道:"处得久了,我倒也摸到些他的脾气。此人一向喜欢把不关他的担子也挑到身上来,我若能……若能做了他的担子,东平这些事,就可大大得他助力。无风,你知道的,如今,东平这担子,我实在挑得吃力。几年不在国中,徐淑妃和二弟招揽了不少人,这些人,既不能打压,又不敢重用。而且这些年上贡、修路,国库早已空了,若是南祁真的打过来,且不论有兵无兵,单这些军饷银子,我们到哪里去筹?若不是他射杀韩扬,你我只怕早做了阶下之囚。"
  洛无风听得心里愈发沉重。东平国中是什么状况,他心里自然很明白。王皙阳这两年质子生涯做下来,损失的不只是时间。
  王皙阳苦笑:"前些日子,想你也知道我要做什么。是,若想他留下来帮我,只有这一条路。只是,事情似乎被我自己弄糟了。说起来,我的运气还真是差到极处……"
  洛无风忍不住低声道:"但风定尘他,似乎也并没有责怪……"
  王皙阳笑笑:"你以为他没有?你可知道他将安定侯的死也算到了我头上?那一刻,我只怕他会勒死我……"
  洛无风打了个寒战,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王皙阳并不等他回答便道:"当时也怪我自己糊涂,居然想那铁笼能扣住了他。竟忘了他那般的人,又怎威胁得住?徒然激怒他而已。只是他实在太过心软,我做小伏低流几滴眼泪给他,他居然就轻轻放过了我,实在不像传言中所说那杀人如麻的角色。有时候我甚至有些怀疑,眼前这人当真是南祁摄政王?若不是亲眼所见,怕是真会以为有人假冒。"
  洛无风道:"众目睽睽,这如何假冒得了?"心里却在想着:那几滴眼泪,当真只是为流给他看的么?难道你心里不想有人能为你解忧,为你拭泪?只是这些话,打死他也不会说出来。
  王皙阳点头道:"是啊,所以我也只是胡乱猜想罢了。当时我觉得几乎便要成功了,可是突然间来报卫清平要来议和,他立刻便走了。"
  洛无风不解道:"这岂不正是说他心中怨恨卫清平?"
  王皙阳似笑非笑:"是啊,他心中怨恨卫清平,为何不去杀了他?"
  洛无风迟疑道:"卫清平已是襄国侯,身边必然……"
  王皙阳打断他:"韩扬身边更有亲军亲卫,不是照样被他杀了?"
  洛无风默然低头。王皙阳苦笑道:"无风,不必再自欺欺人了。现下赶快找出杀人凶手,洗清了我们的干系还好。若他真把这笔帐算到我头上,两罪合一,只怕用什么也再休想求他回头。"
  洛无风道:"但皇上你并没有杀卫清平的理由,风定尘怎么能随便将罪名安到你头上来?"
  王皙阳冷冷一笑:"你怎么知道我不想杀卫清平?于公,他骗我与他合作,却在北山重创东北联军,若不是他,我们如今怎会如此狼狈?"
  洛无风忍不住道:"那于私又如何?"
  王皙阳微微一怔,皱了皱眉:"什么于私?这还不够么?还是快点去查,晚了只怕来不及。"
  洛无风迟疑片刻,终是把想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低头应了一声,退了出去。王皙阳怔怔坐了一会,低声叹息,立起身来:"摆驾青桐宫。"
  北风骑着元文鹏送的那匹马,走得悠悠闲闲。趴在春凉殿上听了半夜,他就确定了一件事:南祁襄国侯的死,并不是东平这位年轻皇帝下的手。他来的时候文程就告诉他了,只要确定这一点,他就算大功告成,立刻回来,至于真正的凶手到底是谁,有的是时间去查。因此他在春凉殿听完了壁角之后,就踏上了返回中元的路。
  山路还算平坦,马也是好马,走得很稳当。正是春天,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即使像北风这样只对武功感兴趣的人,也觉得这天气十分不错,不错到让人有些昏昏欲睡。不过即使在这种时候,他的耳目也不曾失去灵敏,自然听见了路边山林里传来的刀剑相碰之声,顿时精神一振——有人在动手!
  若说北风最喜欢什么?毫无疑问,就是武功!连他自己也知道,他在文程身边,名义上是掌管"北风",其实所有报上来的事情都是文程在处理,他只负责动手而已。尤其从文程心灰意懒地离开南祁隐居西定开始,他连保镖这活儿也做不成了,实在是郁闷。因此他才会对李越如此感兴趣,可惜李越又没有跟他切磋的意思。因此听到刀剑之声,他好比饿了三天的人看到一桌酒席,食指大动也是情理之中了。
  林中空地上有四个人,一个躲在树后,三个正在剧斗。以一敌二的那个身上已经有好几处伤,一件青衣大半染成红色,但好在都不致命。他手中用的是一柄短刀,跟两个人贴身缠斗。一寸短一寸险,那两个手中都是长剑,被他这短刀抢进了中宫,反而被他攻得手忙脚乱。不过这两人身手也不错,相互救助,虽然有些忙乱,却也能抵挡得住。
  北风悠闲地躺在树枝上看着下面。他一眼就看得出来,以寡敌众的那个虽然尚未受什么致命伤,但流血太多,影响了他的体力。他现在完全是拼命的打法,想在最短的时间内击倒对手。而他的对手正好相反,就是在耗他的体力,只要拖的时间够长,甚至用不着他们动手,他也会自己倒下去。
  有点可惜啊……北风在心里暗暗惋惜。这个人的功夫很是实用,每一招都是攻击对手最薄弱的地方,以一敌二,居然还能将对手逼得手忙脚乱。看他身上负的伤,估计前面已经干掉好几个人了。不过他的力量还欠缺一些,不敢过多的硬碰硬,否则,他还能更占上风。不过,这也很难得了,若是能跟他过过手,估计应该能打得很痛快。可惜呀,这样一个好对手,再过一会就要死了,不能让他也过过瘾,实在是个遗憾。
  "快走!"百忙之中,那人居然还能回头怒喝了一声。
  叫谁走?树底下这个?北风探探头,没什么兴趣地往下看看。只看树下这个刚才走的那两步,就知道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脸上又是泥又是土又是汗,糊得跟花猫一样,被吼了这一声,居然还不赶快逃,留下来也只是碍手碍脚而已。北风撇撇嘴,刚要把目光转回那剧斗的三人身上,突然发现,树下这人,是个男子,而吼他快逃的那个,也是男子!
  若是从前,北风绝不会分心去想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可是,可是他刚刚学到了男欢这个词,而且还亲耳听到了活春宫,并且从身边人那里知道了男子之间居然也能相爱,于是,破天荒地,眼中看着性命相搏,他居然生起了其他的兴趣——树下这一个,虽然满脸脏污,但清秀的轮廓还是看得出来的,尤其那眉目,像画出来的一般;还有那腰身,细得似乎他双手就能拤断了,怎么看,都挺符合男宠的标准。再看那一个,模样生得也不错,但比这个可就多了五分煞气,而且脸上那焦急关切之色都不是做伪的……北风觉得更有趣了,活生生的生离死别啊,就在他眼前上演,多有意思!
  突然之间一声惨叫,北风一回眼,青衣男子已经和身扑在一个对手身上,手中短刀从心口直插进去。不过对手临死一击,长剑也自他胁下穿了过去,同时另一个对手的剑已经砍在他肩上。青衣男子突然弃刀,双手在死人胸口一拍,身体倒退,生生从穿体而过的长剑上退了出来,一个倒肘打在身后人的胃部。北风几乎都能听到他肩上的剑滑动时擦过骨头的声音,令人牙酸。不过他这一肘也打得对手弯下腰去,长剑脱手。青衣男子一扭身,双臂已经扣上对手颈中,脚下一勾,两人一起倒在地上。
  北风看得双眼一亮,青衣男子现在身上被戳了个透明窟窿,若是肉搏,体力上就会大大吃亏,可他将对手扭倒在地上,大家发力都受到限制,正好弥补了他的缺陷。现在他双臂锁住对方喉颈处,反而占据了主动。只是他的对手力气确实不小,脸已经涨得通红,居然还能挣动。他也知道此时二人就是在比谁撑的时间长,因此连踢带扭,就是不让对方安稳发力。两人滚成一团,北风看得连连摇头。那大个子真是白长块头不长脑子,这样的姿势下他是难以发力的,再这么挣一会,要是让青衣男子移到他背后,那他就只有等着被勒死的份了。当然如果他运气好,那个青衣男子支撑的时间不够长,结果就两说了。他在这里摇头晃脑,弄出了点声音,树下的人突然抬头,一眼看见他,立刻叫起来:"救命!救人啊!"
  北风低头看看他,没有插手的意思。这几个人根本不关他的事,要他救什么?树下的年轻男子看他一动不动,眼中闪过失望之色。此时青衣男子显然是先撑不住了,流血过多耗尽了他的体力,反而被对手压到了下面,双臂虽然还锁着对方的喉咙,但已经无力再收紧。年轻男子看看扭在一起的两人,又抬起头来看看北风,突然冲了出去,从死人身上拔出短刀,一刀向对手后背捅了下去。他显然从没拿刀捅过人,歪歪斜斜的全无准头,力量也不大,一刀捅下去,敌人还没怎么,他自己脸倒先白了,连拔了两下,那刺得并不深的刀也没能拔得出来。
  大块头已经打昏了头,被疼痛一刺激,力气反而大了,嗷地一声竟然挣开了青衣男子的手臂,反而扼住了对方的咽喉。年轻男子一见,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拔起了短刀,猛地又戳下去。他面白如纸,手上的刀全无章法,却是一下下不停地戳。大块头再打昏了头,也不是不知疼痛,一个分心,被青衣男子再度压到身下。青衣男子揪住对方头发往地上用力一撞,趁着对手撞得七荤八素,反手夺过同伴手中短刀,一刀横过脖颈,鲜血喷溅出来,洒了他一脸。大块头身体一阵抽搐,终于不动了。青衣男子抬起头来,似乎想向同伴笑一笑,却终于一头栽了下去,倒在敌人尸体上。
  北风仍然趴在树枝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年轻男子手足无措地撕下衣裳去给同伴裹伤,脸色白得倒像是自己挨了刀一般。果然是伉俪情深啊……就是不知这词是否能用在这里。北风多少年都没有动用过的想象力在此时异样活跃起来。虽然男宠一事他早就听说过,甚至也见过那些描眉画眼的人,但这般活生生的生死不离的一双人出现在眼前还是头一次。在他印象中,那些富贵人家对自己的男宠如同对待案头窗台上的一件东西,今天买来,明天就能转手,从不曾听说过有什么真情实意。唯有在李越身上,他才知道男子之间居然也会相恋而不只是泄欲。既然李越这样的人都会恋上一个男子,那么男欢这种事,似乎也是蛮有意思的。可惜李越的爱人已经死了,想来是不可能再看到他与男子卿卿我我的模样了,那么现在难得遇到这么一对,如果就这么让他们死了一个,好像也有点可惜呢。
  于是北风从树枝上一跃而下,走过去看看已经昏迷的青衣男子,轻松地道:"他快死了。"
  正在努力跟那血不止的伤口做斗争的年轻男子闻言,立刻抬头怒瞪他,只是一双眼睛已经泛红,愤怒倔强之中又带着掩藏不住的哀求和惶乱。北风继续好心地指点:"你那样包扎止不住血,再流一会人就没救了。"
  年轻男子闭了闭眼睛,颤声道:"你,你能救救他么?"
  "行啊。"北风痛快地点头,迎着年轻男子难以置信的眼神又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这是你男人吧?身手不错嘛。"
  年轻男子看看他再看看地上的同伴,一时不知是该回答还是驳斥他完全荒谬的问题,最后还是流个不停的鲜血让他做出了决定——只回答第一个问题:"我,我叫如意。"

  何如不见

  李越第三次次回王府休假的时候北风仍未回来,倒是来了封信。李越看文程对着信独自笑个没完,十分怀疑他是不是突发癔症。
  "北风几时回来?"
  文程扬扬信纸:"暂时不能回来。东平的事倒是查过了……"
  又来了。李越无奈地暗叹口气。文程似乎已经养成了话说一半的习惯,好像手执钓钩的渔人,就拿那半截饵等着鱼儿上钩呢。李越有心不问,又怕文程那喜怒无常的脾气上来再闹一场,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往下问:"究竟是谁下的手?"
  文程得意地一笑:"反正不是东平皇帝陛下。至于究竟是谁么——"
  李越扭头就走。文程立刻恼了,一拍桌子:"你不想知道?"
  李越冷冷道:"不想。"不是王皙阳下的手,那就行了。至于究竟是谁……好像,那应该和他没有关系吧?应该是吧……
  文程气馁地坐下来,恨恨道:"北风为何现在不能回来,你也不想知道?"
  这个李越倒还真想知道。北风这人虽然古怪到叫人头疼,却是个好相处的人,如果忽略他对偷袭的挚爱,至少也比文程好多了。
  "若是你遣他去办事,我不知道也罢。"虽说大家现在在同一条船上,但还是有些隔膜。
  文程撇撇嘴:"这次却不是我了。他在路上救了两个人,说是伤势稍好就会带回来。"
  李越大为诧异。据他观察,北风此人,除了关心武功就是关心文程,但凡与这两者无关的人和事,死到眼前他都不会看一看的。
  "是什么人?"
  文程忍了又忍,终于还是伏桌大笑:"不是什么要紧人,只是这两人……是断袖之好……哈哈哈……"
  李越觉得头上仿佛响了个惊雷。北风,不是吧?难道他对男欢的兴趣还没减退?弄这两个人回来,是想在自己家里演活春宫么?
  "你也不管他,就由着他胡闹?"
  文程直起身来,双手抱胸,斜眼看李越:"关我何事?"
  "怎么会不关你事?"李越有时候觉得真想揍他,"北风是你的人!"
  文程笑嘻嘻:"可是这两个人带回来吃你的穿你的住你的,根本与我无关啊!"
  李越再次掉头就走,下决心不再跟文程说话了。没错。如今这一大家子都是在吃他那份内廷教习的俸禄。文程的产业都在西定,古玩铺子是大头。仓促之间跑路,只顾得上带些现银细软,还有些小件的古玩。直到在青镇搭上元文谨之前,还是他在支付开销,等到李越做了元文谨的侍卫,他就一文钱也不往外拿了。不但不往外拿他自己的钱,就连李越分给莫田的那一半珠宝,他也藏了个严严实实,说是李越既然带着莫田,就得养人云云,心安理得地吃李越的。莫田翻了好几次也没找到,搞得很是尴尬。李越不是不能去找找文程把钱藏到了哪里,只是又好气又好笑懒得跟他计较。再者文程和北风在外面打探消息从来不用他付帐,这份开销李越虽然没见过帐目,心里也是有数的,有些消息是花钱买的,文程所谓的一毛不拔也只是故意气他而已。至于莫愁和铁骥,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已经不错,身上自然是没钱,能一路找到中元来而没讨饭,还是全仗着莫愁那条发饰呢。杨一幸本来在东平有份俸禄,现在既然离开了,进项自然也就没有。要说吃饭,元文谨王府里自然不会缺了,可是花钱的地方并不只是吃饭啊。再说李越是元文谨的侍卫,文程北风铁骥莫愁杨一幸他们可不是,不能要求元文谨也养着他们。因此这一大家子虽然是住在元文谨王府里,花的用的可都是李越的俸禄。好在莫愁也曾在贫巷之中吃过苦,来中元的路上又是常常囊无一钱,很学会了精打细算,李越这两份俸禄,居然也足够养活这些人。李越其实也觉得总这么住在王府里不太合适。元丰赐他的那处府第离元文谨王府并不太远,理应大家搬过去。不过一搬过去,那宅子的保养修缮什么的就都要自己负担,这个物业费可不是小数。而且搬过去了,饭就不能再回王府来吃,到时候两份俸禄能不能养活这么多人,那就不一定了。当然他从南祁带出来的那些珠宝价值连城,但李越现在不想动用它们。谁知道在中元能呆多久呢?一旦要跑路的时候,他总得给大家备下盘缠吧?其实说来说去,还是没有安定下来的感觉。元文谨这个地方只不过是个暂时的栖身之处,除了小武,恐怕谁也没做长远之计。因此,北风要是开了这个往回带人的头,万一一发而不可收拾……好吧,北风应该也不是这么热心的人,至少目前再添上两个人住一段时间应该也还养得起。
  当然,李越这个时候根本没料到,北风给他带回来的是什么人……
  如意觉得北风这人,只怕是有点失心疯。
  不要以为疯子都是大喊大叫摔盆砸碗语无伦次的样子,他也见过文疯子。当年他刚进青楼,连清倌人都还没当上的时候,就是侍侯已经红起来的哥儿姐儿们,其中有一个,就是个文疯子。据说是爱上了一个书生,连数年的皮肉积蓄都给了他,结果人家一朝得中,就娶了房师之女过好日子去了。这哥儿被人丢在脑后,日思夜想的就想出疯症来了。其实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来,甚至接客都没问题,可是只要听人一说读书赶考什么的,那失心症立刻发作:先是言语离奇,接着眼光迷离,最后就又是唱又是舞的,不热闹一晚上不算完。其实就算是他又唱又舞,也看不出有什么毛病,那喉嗓那身段都可堪一看。问题是,他从来都是个绵软安静的性子,当年就是被老鸨打着学歌学舞,也没那么豪放过……
  鉴于以上经验,如意对于北风此人的正常程度,持谨慎意见。首先,哪儿有姓北的啊?还叫什么北风!问恩人姓氏吧?他说没有。好吧,如意自己不也是没名没姓只有个花名的么?虽然北风横看竖看也不是做那事的人,不过也就罢了。可是这位爷,自己哭着喊着向他求救的时候,他稳稳坐着好像耳朵聋了眼睛瞎了;等到自己以为他根本不会援手的时候,他偏又热心无比地帮他们求医问药,还要带他们去中元京城。你说,这不是有病么?你说感激他吧,他明明的见死不救,可是不感激他吧,没他,至少卫清平当时就能流血流死。
  最让如意大惑不解的是,北风怎么会认为他和卫清平是相爱之人,这位恩人的眼睛有毛病吧?他不扔下卫清平,只是因为卫清平说殿下没有死,要带他去找殿下。若是他自己知道殿下在哪里,他早扔下卫清平走了,谁会呆在一边看他挨刀子啊?可笑的是,这位北风大爷却固执地认为这就是所谓不离不弃,患难见真情!还有,卫清平伤得不轻,总得有人照顾,而且总不能麻烦救命恩人去照顾他吧?可是那位爷看他们的眼神就好似要捉奸在床似的。如意开始还试图跟他解释,但此人油盐不进,最后如意不得不把他划归疯子一类,心想他爱怎么猜就怎么猜吧!反正只要卫清平养好伤,他们就拔腿走人,至于这个疯子恩人,最好这辈子都别再碰见。
  卫清平的伤都是外伤,只是流血太多,身体虚弱了些,郎中看过,说是要好好卧床休息。不过他死也不肯耽搁时间,北风只好买了辆马车,载着两人往上霄城走。在北风看来,这一对儿当真是伉俪情深。如意端汤端水,喂饭喂药,虽然当着外人的面脸皮薄了些,没有嘘寒问暖地说几句肉麻话儿,但那小心劲儿,任谁看了都得会意一笑。只可惜这个李平伤得重了点,否则跟他上手打几场,再看看两人你侬我侬,这一路上该有多惬意!
  北风救人的地方离上霄城已经不太远,虽然马车要走得慢些,七八天,也到了京城了。卫清平的伤已经好了大半。照如意的意思,既然能走了,就离这个疯子恩人越远越好。不过卫清平却不做如是之想。这个北风除了一厢情愿地非把两人送做堆之外,并没有别的什么疯颠症状,相反此人行事老练,举手投足之间显示出扎实的功底,绝非普通人物。既是他自告奋勇要带两人去上霄城,说不定在上霄城中还有些关系势力。卫清平只是猜想李越应该就是那力毙白虎的侍卫,但在栾州却没找到人。后来打听到谨王的小公子去京城读书了,说不定李越做为侍卫跟着进京了,因此才往上霄城而来。没想到走到半路,终于被人盯上了。
  襄国侯在东平被刺的死讯,自然是卫清平放的烟幕弹。刺客是有的,不过不是东平的人,而是韩扬的人。这一手,卫清平倒是早防到了。城墙之上李越箭射韩扬,本来未必射得死,可是有他那一撞,把韩扬撞进了死地。这事当然没人怪他,因为他明摆着是在奋不顾身地去救主帅,至多也就是个弄巧成拙而已,因此韩凭虽然心中不忿,却拿不住他半点把柄。可是韩凭此人做事,还要什么凭证?他不是呆子,本来虽然怀疑却还不敢确定,可是后来回了京城,小皇帝为韩扬选子承嗣,却不承爵,嘴上说着追封什么的,韩氏族中却并没得到什么实质性的好处。而且过了没几天,韩贵妃就因在中宫对皇后不敬,被下令闭门自省一月。本来韩氏兴盛,一是因着护国将军手握兵权,二就是因着有贵妃在后宫得宠有孕,现在两者都靠不住了。韩凭跟着韩扬官场沉浮十数年,怎么会看不出来?于是他愈发怀疑,韩扬之死根本就是卫清平与皇帝串通演的一场戏!就算那射箭之人不是皇帝的人,至少卫清平那一撞绝非好意!韩凭是想做就做的。他只是韩扬的侍卫,不在官中居职,自由自在,当下就纠合了十余名韩扬的亲卫,借着卫清平到东平送达国书的时候行刺他。一来是杀他为韩扬报仇,二来在东平国内下手,可以挑拨两国关系,给小皇帝找点乱子。因为卫清平早有防备,并且他本来已经打算好要死遁,因此将计就计,弄了个坠崖身亡,其实那尸骨是前来行刺的韩家侍卫的。于是南祁东平两国闹得天翻地覆,他却带着如意远走高飞了。只是他确实小看了韩家侍卫的本事。韩凭竟然靠着点蛛丝马迹硬是追了上来,以四对一,这次只能硬拼,卫清平杀了两个,自己也多处受伤,这才有了北风看见的一幕。卫清平也没想到半途会杀出北风这种人物来,若是他在上霄城有些关系,说不定找起人来还能得他助力呢。卫清平打的算盘其实很精刮,但他千想万想也没有想到,北风竟然一直把他带到了他想找的人面前。
  马车在黄昏时分驶进谨王府,文程等人都在院子里等着呢。不是为等他们,而是明日又是假日,小武和李越要回来。北风从车辕上跳下来,一掀车帘:"下车吧。"院子里大家的目光一起射过来,都想看看北风究竟弄了两个什么人回来。
  如意刚刚从车里探出头,一眼就看见了莫田,脚下一个踩空,一头栽了下来。北风动作快,一只手把他拎了起来。如意脚下还没站稳就叫出声来:"田侍卫!"
  莫田也是吃惊不小:"如意公子?"
  如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田侍卫,你,你怎么在这里?殿下——"难道运气真会好到这种程度?
  莫田还没说话,大门外已经马蹄声急响,小武的声音兴奋地传来:"我快!"
  李越那是让着他跑在前面,叫他高兴一下罢了。眼看着到了大门口,也就收收马缰把速度放慢下来:"小心,别摔到了——"一句话没说完,目光已经掠到院子里的人,"你们怎么——如意!"
  如意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殿下,殿下——"虽然脸上多了道伤疤,轮廓也瘦削了些,可是千真万确,还是他的殿下!
  李越一把接住了飞扑过来的人:"你怎么来了?"哦,敢情北风带回来的就是如意?那另一个是谁?如意有心上人了?
  这一连串的胡思乱想在看到马车掀起的帘子时全部自动消失,一个人从马车上慢慢走下来,脸色苍白,但神情熟悉。李越还没来得及说话,杨一幸已经第一个冲上去,一拳打在那人小腹上:"卫清平,你也会落到老子手里!"
  李越眼看着卫清平一个踉跄,虽然没发出半点声音,脸色却突然又白了一层,心里一颤,几乎就想出声阻拦,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杨一幸这一拳力道不小。他恨卫清平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因为李越还完好无损地活着,也就再没起报复之心。万没想到他居然会被北风带来,一腔恨意立刻就迸发出来,借着卫清平弯腰的姿势一提膝,又撞在卫清平胸口:"你这忘恩负义的混蛋,没想到今天还能看见殿下吧!"
  卫清平被他这一撞,只觉身上刚刚愈合的伤口又裂开了。勉强把涌上来的一口腥甜咽下去,他尽量平静地出声,却是意料之中的嘶哑:"我就是来找殿下的。"
  杨一幸怔了怔,怒极反笑:"你,行啊,你还有胆子来见殿下!"
  卫清平勉强直起身,抹了抹嘴角的一线红,缓缓道:"我来向殿下请罪。"对杨一幸说话,眼睛却是看着李越的。
  不过他这话宛如火上浇油,杨一幸眼睛都红了,毫不客气又是一拳上去:"请罪?你死十次也不够!"顺手揪住卫清平胸前衣襟,把他往后仰的身体硬是扯了回来,一把掼到李越面前,提脚踹在他膝弯里:"跪下!"
  扑通一声,卫清平双膝结结实实落在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上,眉间闪过一丝痛苦之色,表情却仍是平静的,一双眼睛仍然看着李越。杨一幸气哼哼地道:"老大,怎么处置这混蛋?"
  李越搂着如意直直地站着,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清平的脸。他最不想看见的一张脸,可是一旦出现在眼前又无论如何也不能不看。卫清平冷静的表情在他的盯视下渐渐崩溃,头终于垂了下去:"殿下,清平前来领罪。"
  "领罪?"李越几乎是无意识地重复着他的话。竭尽全力压下去的东西翻滚着涌上来,淹没了他。北山的血腥拼杀,触目所及,全是殷红之色,像无边无际的雾,在他的梦里挥之不去。每一次这血雾都会化为一滩鲜红,在鲜红里躺着的,是柳子丹双目紧闭,再无半点生气的脸。
  李越突然飞起一脚。如意惊骇地看着他一脚踢在清平肩上,踢得人摔出去三四步,然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扔出去!"
  杨一幸怔了一下,随即过来就把人往外拖。卫清平咳呛着,双手死死扒着地面,十指在卵石上滑过,很快就带出了一条条血痕。拖到一半,他抓住了路边的树根,再不撒手。杨一幸用力拖了他两下,居然没拖动。莫田阴着脸走上来,一脚就对着他的手踩下去。一声闷哼,盖过了轻微的断裂之声,却没逃过李越的耳朵。如意只觉搂着他的手臂陡然一紧,几乎要把他的肩头都勒断,李越已经爆发地大吼:"叫你们拖出去,磨蹭什么!"
  杨一幸反应快,一记手刀劈在卫清平颈后,终于可以把人拖起来了:"老大,扔到哪去?"
  李越怒目而视:"我怎么知道,越远越好!"
  杨一幸应了一声,拖着人就出去了。当然他也不会真拖着人跑过半个城去扔掉,只是拖出后门,过了一条街,把人跟条死狗似的往路中间一甩就走了。明天早晨人来车往,踩死了拉倒。
  李越听着杨一幸出去,空着的手紧紧攥起了拳,勉强控制着自己道:"莫愁,给如意收拾个地方吧。"
  院子里的人四面散去,只剩下北风恍然大悟地来了一句:"原来你们不是——"换来了如意一对大大的白眼……


  纠缠不休

  半夜,北风被雨声惊醒了。窗户开着,风颇有几丝凉意。虽然是春天了,但乍一下起雨来,倒春寒还是有几分威风的。北风翻了个身,突然听到窗棂上轻轻敲了敲,跳起身来,李越站在窗外:"帮我个忙。"
  雨下得急,街心已经积起了水洼,卫清平就在积水中躺着。李越伸手摸摸,手脚冰冷,额头却是火烫。身上连摸都不用摸,因为衣裳已经泡透了,跟雨水一个温度。李越把他抱起来,觉得手上出乎意外地轻。北风披着油衣坐在车辕上看着,李越很怕他这时候又突然爆发出好奇心来,好在北风只看了看,竟然没有多问就举起鞭子:"回王府?"
  李越摇头:"不。去我那宅子。"
  元丰赐李越的宅子离得不远,听说原来是建给一个什么将军住的,后来阵亡了,也没后人,宅子就又被朝廷收回了。元丰下令赏了之后,李越一直没搬过去住,宅子也就没怎么修缮。留守的只有两三个仆役,大半夜里突然见到新主子,大为惊讶。李越叫他们一个去烧姜汤,一个去请个跌打郎中来,就让北风先回去。
  北风站在床边上低头看了看。蜡烛火苗微弱,照着卫清平的脸色苍白,嘴唇青紫,要不是胸口还在微微起伏,跟个死人也没什么两样。
  "肋骨断了吧?"白天他看杨一幸那一拳可没留半点力气。
  "指骨也断了。"李越看着垂在床边的那只手,手指已经肿涨起来,撑得皮肉发亮,更别提十个指甲有一大半掀翻了,不过在雨水里泡过,血渍已经没有,看起来倒没那么吓人。
  北风咂了咂嘴:"可惜。身手不错,我本来还想跟他过过招的。"
  李越没说话。北风扭头看看他:"我看他的招数跟你有几分相似,是你教的吧?"
  李越仍然沉默。北风继续说:"他把人扭倒在地上那一手不错,你什么时候能教教我?"
  李越横他一眼:"你什么时候变话痨了?"
  北风扬扬眉:"话——什么?"
  李越头疼:"没什么,你回去吧。什么都别说,我欠你个人情。"
  北风嘿嘿笑了两声:"那好。不过——如果公子问起来,我不能不说。"
  李越斜瞥他:"那就别让文程知道你出来过,自然不会问。"
  北风笑笑,走了。李越站在床边,低头看着。稍微暖和了一点,卫清平的脸就开始发红,不正常的红色,表示他的温度又升高了。眉头紧紧地皱着,眉心有清晰的纹路。这人比在边境上见的时候又瘦了些。记得在韩扬的大营里,两人扭倒在地上时就觉得有些皮包骨头的感觉,现在想必更是如此了。肋下的伤口已经迸裂,又被泥水泡过,伤口处皮肉微微外翻,颜色发白,很熟悉的感觉,就像在东平那座坟墓里见过的一样,只是彼时此时,心境大不相同。
  门外有些乱,仆役气喘吁吁回来:"爷,郎中来了。"李越抬眼扫一下拎着药箱匆匆进来的郎中和脸上带着好奇的仆役,悠然踱了几步,淡淡道:"这个人,好好伺候,别乱说话,否则——"突然一拳砸下去,旁边的桃木桌子一声巨响碎成一地。几个仆役齐齐倒退一步,连郎中也吓得一哆嗦,没口子的应承。李越拍拍手上的木屑,淡淡然一点头:"好,诊脉吧。"
  卫清平觉得自己是在万年冰海里被浸着,身周有无数的冰块,被海浪拍打着不停地撞击着他,寒入骨髓。他努力地扑腾着,不知多久,被两只大手拖了出来,肋下一阵剧痛,似乎被什么插了进去,然后难以忍受的灼热扑面而来,几乎要烧焦皮肤。他张口想喊,吸进一口热气,喉头顿时焦枯欲裂。难道这里是地狱么?自己莫不是被铜叉叉着下了油锅?那还真是报应呢。四周是深沉的黑暗,远远近近的,似乎有无数杀伐之声,混合着鲜血的腥气,扑面而来。十八层地狱?卫清平几乎想笑出来。是啊,他的所作所为,实在应该下十八层地狱吧?其实早就知道了,早在被投进天牢的时候,十八层地狱是什么样子,他不就已经知道了吗?听说死后还要到阎王殿前去过堂,他怎么没看见阎王呢?若是见了阎王,他倒很想问问,究竟是谁把他的命簿写成这个样子。如果命运真是天定,那么又有谁配来审判他呢?不过现在,他只想看看把自己叉起来的恶鬼究竟是什么样子。于是在他的努力之下,凝固般的黑暗终于还是慢慢退去,一团温暖的黄色在眼前渐渐呈现出来。
  这是一间屋子,他猜测会是地牢之类,但呼吸间却又没有地牢的阴湿之气。然后他看见床边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已经坐了许久,又仿佛可以永远这样坐下去。
  "……殿下……"
  "不必叫我殿下。我本来也不是风定尘,现在更不是摄政王了。"
  卫清平无言可对。他并不想称他殿下,然而除此之外能称他什么?
  "……你断了两根肋骨,一根指骨,旧伤开裂,内脏略有些出血,都处理过了。"李越的声音平静,波澜不惊,"算来总需要卧床两个月左右,然后就可以走了。"
  卫清平的心陡然提了起来:"可以……走了?"是走路的走,还是远远走开的走?
  "对,可以走了。"李越的声音依然是平且直,不带一丝感情,"我会叫人给你盘缠,回南祁去吧。"
  卫清平呼地一声坐了起来,胸腹间一阵剧烈的疼痛让他又摔下去,他却顾不得了:"我,我不回南祁!"如果要回南祁,他当初又为什么来?
  李越冷眼看着他摔下去,可能导致断裂的肋骨再刺破肺部,却没有去扶:"回去吧。"
  卫清平觉得自己的心本来已经冰冷了,奇怪的是却还可以再冷一些:"我想留下,无论做什么,无论你如何处置,只要让我留下。"
  李越古怪地笑笑:"留下做什么?"
  卫清平再次沉默。是的,留下做什么呢?做牛做马?李越不稀罕。哪怕是像当初一样做个暖床的宠物,他也不会再要了吧?难道还痴心妄想着要他的原谅?只怕做梦也不会做到。那么又为什么要留下?其实用不着李越,只消杨一幸他们,也能致他于死地,不需要李越说什么话,只要他,什么也别说。
  "为什么不杀了我?"当初,他就想死在他手里的,难道连这也是奢望吗?
  "我不杀你。"
  "为什么又救我?为什么不让我就躺在雨地里?"那样,也算是死在他眼前了。
  李越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波动:"你不能死在我眼前,我不想看着你死。"
  仿佛黑暗的屋子里开了一个小孔,漏进来一丝光线,卫清平努力想看清李越的脸:"为什么?"
  李越像雕像一般坐着,许久才慢慢低头看他:"你知道为什么。"
  像是冰天雪地里行走的人突然看到了一堆火,想扑上去却又怕只是幻觉。卫清平声音颤抖:"我……"
  李越却没有容他说完:"我一直想原谅你。我对自己说你并没做错什么。我不是风定尘,我对简仪没什么感情,他死了我可以当做忘记了。我也不想做什么摄政王,身份没了我觉得更自由。我一手训练出来的那些人本也是为了自己的前程,我还可以说富贵险中求,将军难免阵前亡。这些我都可以自欺欺人。但是,我纵然能原谅你,却不能原谅我自己。这,你也知道是为什么。"
  卫清平清楚地听见自己的牙关在打着战,却仍然要回答:"因为……安定侯。"
  李越笑了起来,那笑声古怪而僵硬:"是。因为子丹。"
  "我,我没有想到他会回来……"卫清平觉得自己的声音不比蚊子大多少,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没想到他会回来得那么快。消息传过来的时候,我还没回到京城,根本来不及……我并不想他死,当时我气走他,就是为了保他的命……"
  李越的回答没有半点温度:"可他死了。"他死了,我就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屋子里有一阵是死一般的沉寂。良久,李越才站起身来:"好好养伤,这里不会有人过来。多谢你把如意送来,伤好了,就回去吧。"
  卫清平没有言语,直到李越走到门口,才听到他的声音:"我不会回去。"
  李越停在门口,握紧了拳头:"卫清平,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除非死,否则我绝不会离开。"
  李越似乎想转回身来,但随即抬脚走了出去:"如果你再出现,我不会拦着杨一幸。"
  李越从谨王府后门翻墙而入,才一推开自己的房门,身体就突然绷紧。不过房间里传出来的声音让他随即松驰了下来:"是我。"
  灯亮起来,小武坐在他床上,裹着被子直直地盯着他:"你去哪儿了?"
  李越脱掉湿透的外衣:"出去走了走。"
  小武的眉毛一下子扬了起来:"下这么大的雨出去走走?你当我是呆子么!"
  李越没心情多理他:"否则你以为我去做什么?杀人放火?还是逛窑子?"
  小武的眉毛浓黑,这一点他绝对不像元文谨。元文谨的眉是淡淡的,对男人来说甚至有些过于秀气,导致脸上的表情也不明显。小武跟他正好相反,眉毛浓而清晰,扬起来的时候看得极清楚:"你不是喜欢男人么?今天来的那个如意,就是你以前的男宠吧?"
  李越捞起面巾擦头发:"小孩子别管那么多闲事!"
  小武愤怒:"我不小了!再过几个月就该戴冠了!"
  李越嗤笑:"是戴少年冠!"
  小武噎了一下,悻悻然:"反正我不小了。"
  李越敷衍:"行行,你不小了。既然不小了就该知道,晚上是睡觉的时间,赶紧回你自己屋子去。不要以为休假就能偷懒,明天早上按时起来练功!"
  小武不动:"我想在你这里睡。"
  李越不耐烦:"回你自己屋去!放着宽敞地方不睡到我这里挤!"
  小武放低声音:"我冷。"
  李越看看天。现在是春天吧?就是下雨,又能冷到哪里去?厚衣裳都有,被子也有,冷你不会自己加被子吗?
  小武闷闷的把头往被子里埋:"你去东平那些日子,王妃不让人在我屋里生火盆,被子也不厚,还说是小孩子火力壮,生火盆怕内火上冲什么的。父王明明知道,可是从来不敢跟她顶撞,最多晚上悄悄把自己的披风拿过来给我盖着。那些天真是打心里往外冷,奇怪了,我从前在人家家里做小厮的时候,晚上就只能穿着衣裳睡觉,可是好象都比这暖和些……"
  李越叹口气,坐过去把小武往里一推:"给我留点地方。"
  小武眼睛一亮,立刻往枕头上一倒,眨巴着眼睛看着李越。李越吹熄了灯,警告他:"晚上睡觉老实点,否则我把你踹下去!"
  小武果然立刻躺得直挺挺的,不过没一会就开始往李越身边挪:"白天让你扔出去的那人,就是南祁襄国侯吧?"
  李越哼了一声,没有回答。小武对他的底细知道大半,肯定认得出人来。
  "你干吗不杀了他?"
  李越皱皱眉:"你怎么说起杀人跟杀只鸡似的?"
  小武嗤之以鼻:"说的好像你没杀过人似的……那个卫清平,不就是他害得你丢了摄政王的位置落到今天这地步的吗?要是我,早就一刀杀了他!不对,用刀都便宜他了。他不是喜欢让男人上吗?废了他的武功,卖到窑子里去。看他那张脸长得还不错,有的是人愿意上他……"
  "闭嘴!"李越猛地坐起身掀开被子,"滚回你屋里去!"
  小武惊了一下:"怎么了?"
  李越一字一顿:"滚回去!马上。"
  小武愣了愣,突然爆发了:"怎么了?就为我说一句话?你有毛病吧?那种背叛你的人,难道还要护着他不成?我可听说了,南祁到处都在传,这襄国侯当年在天牢里,那可是千人骑万人压的!听说那死囚牢里多少人都尝过他的滋味呢!怕人说啊?你当年没上过他?你自己都上过了,还——"
  咕咚一声,李越一脚把他真踹了下去!小武一个屁股蹾摔到地上,后面的话全摔了回去。李越等着他再度撒泼,没想到他在地上坐了一会,突然一声不吭地站起来,掉头就走。走到门口才狠狠抛下一句:"你就是自己贱!"砰一声把门摔得摇摇欲坠,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越瞪着门口坐了半天,才下床去把门关上。听着门外的风雨之声,他在黑暗里苦笑。贱?可能真有点吧?把人扔出去,然后再捡回来,大概确实是犯贱!好像从前有个电影说什么来着:这年头大家都是贱人……折腾过来折腾过去,得到的不值钱,失去了才后悔,还真是够贱呢!最贱的是,你明明知道这道理,就是做不到!


  小狼小狈

  按照李越订下的规矩,虽然是休假,也要早起练功的。不过今天小武明知故犯,大清早的起是起来了,却没到院子里练功,而是直接骑上马出门了。从栾州带来的两个侍卫虽然知道他现在该去练功,但毕竟是小主子,而且看那一脸锅底黑,谁会真的去触霉头,稍稍提了一句换来小武一个白眼,也就闭上嘴跟着他出门了。
  天太早,路上还没几个行人,小武得以放马飞驰。下过一夜的雨,风也清冷,激到脸上居然还微微有些刺痛。小武索性敞开点衣襟,鞭马狂奔。足足跑了半座城,胸口的闷气才散了一点。前面就是城门,来往的人渐渐多起来,小武收收马缰,刚准备放慢速度,斜刺里突然一匹马冲出来,只听咴咴几声马嘶,小武跟那匹马上的人双双纠缠着滚到了地下。两匹马倒是反应蛮快,扭身之间把骑手甩了下来之后,居然若无其事地头碰头去联络感情了。
  小武在摔下来的时候用了李越教他的法子缓冲,本来应该没有什么事。可是他是垫在底下的那个,这身上多了一个人的份量,这一下可就摔到了。不过他身上那个也好不到哪里去,上半身垫在小武身上,屁股可是结结实实蹾在地上,而且落下的地方偏巧有块小尖石头,疼得他半天翻不过身来。
  小武也摔了个七荤八素,缓过一口气来一看,真是冤家路窄,撞上的居然是元恪这个小混蛋,当下火气直冲,怒声道:"你不长眼睛的么?瞎撞什么!"
  元恪屁股好似要裂成两半,疼得直吸气。他本来就是没事也要生出三尺浪来的人物,现在屁股疼着正想找茬发怒,再碰上了小武,立刻吼回去:"你才没长眼睛,明明是你撞上来的!"
  小武大怒:"明明是你不走正道,还反咬一口!你是狗啊!快滚起来!"
  元恪屁股疼着呢,索性用力把上身往后一仰:"你才是狗!好狗不挡道,谁让你挡在路中间!小爷我就不起来,压死你!"
  小武本来心情不爽,这下子怒火冲头,揪住元恪的头发就往旁边扯。元恪吃疼,反肘打他肚子,两人就在街上扭打了起来。谨王府的侍卫先到,但是元恪压在小武身上,他们不能先上去把元恪弄起来。而等浩王府的侍卫到的时候,两位小皇孙已经打成一团了。两边侍卫扎着手绕来绕去,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也不知是谁先碰到了谁,反正大家一横心,跟着主子也打成了一团。
  元恪虽然跟着家里的师傅天天练武,但真论到实战却不如小武,两人扭打了半天,他又被小武反扭着胳臂压在了身下:"服不服?"
  元恪气得想用脚踢他:"你,市井流氓,不登大雅之堂!"
  小武呸了一口,把他往旁边一搡:"打个架还什么大雅之堂!说得好听!滚蛋!"
  元恪翻个身,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你别跑,接着打过……"
  小武也累得够呛:"滚,谁有时间跟你耗!"
  元恪眼眶被他一拳打得乌青,捂着脸爬起来不依不饶:"不行!小爷还没认输呢!"
  小武嘴角也紫了一块,一边揉一边往马背上爬:"你不学无术,小爷可没这时间奉陪!"
  元恪一把拉住他马缰:"今天休假,你骗谁呢?走这么急,急着去逛窑子啊?白日里不开门呢!"说着哈哈大笑。
  小武本来准备一鞭子抽下去打开他的手,听见窑子两个字,心里一动,弯下腰来:"你去过窑子?"
  元恪一挺胸:"当然!要不要小爷带你去开开荤?"其实他并没去过。元文浩再宠他,毕竟也是皇族子弟,哪能真让他去那种地方?他也只不过是听说过,顺口拿出来说说而已。只是小武这么一问,他哪能示弱,硬着头皮答应,其实心里倒怕小武真让他带他去。
  小武倒没那个意思,元恪看他半天没说话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忍不住拉一下马缰:"怎么啦?不敢去?"
  小武嗤之以鼻:"小爷要去也不用你带!放手!"用马缰拨拉开元恪的手,调转马头就走。
  元恪愣了一下:"真去?"他本来跟小武见面就不对付,然而毕竟是小孩子,并没有成年人之间勾心斗角的阴沉,此时好奇心一发作,什么仇啊恨的都抛到一边去了,居然骑了马也追上去,"你真去啊?白日里没姑娘接客的。"
  小武看看他,想了想,压低声音道:"我听说还有男人接客的?"他当年在柳子玉那里也听人谈论过这些。那些死士都是些过了今天未必有明天的人,有的享受就尽量享受,即使是在他这样的小孩子面前也不忌讳,什么荤的素的都是随口便说,所以小武还真听说过。但他那个时候只不过是刚刚接受训练,与其说是死士不如说还是一小厮,当然没资格去享受这些,所以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现在看元恪说得这么溜,似乎是很懂得的样子,忍不住就忘了这个小混蛋的可恶之处,开口就问。
  元恪得意万分,炫耀道:"当然有,那叫相公,又叫小倌,也有专门养他们接客的窑子。其实富贵人家好这个的也有在自己家里养的,那就叫男宠了。怎么,你好这一口?"
  小武脸色一沉:"胡说八道!"
  元恪不依不饶:"那你问这个做什么?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看上七叔那个男妾了?"
  小武哼了一声:"我不稀罕!我倒是想卖个人进窑子呢!"
  元恪好奇心大发作,赶紧往前凑凑:"卖人?卖什么人?"
  他这么一问,小武又没了好气:"滚蛋!关你屁事!"
  元恪怒道:"问问怎么了?还卖人?这京城里什么地方养小倌你知道么?窑子里也不是什么人都要的!卖人,你卖自己还差不多!"
  小武二话不说,一拳就过去了,顿时把元恪另一只眼也打出了黑圈。元恪也不含糊,抡马鞭子就抽,两人又是一通乱打。只不过刚才都打累了,现在只是坐在马上胡乱过了几招,就都没力气了。元恪揉着眼睛恨恨道:"你以为你这模样卖得出去?告诉你,人家都要皮肤白嫩腰身细软的,就你这粗皮糙肉的,想卖都卖不出去!"
  小武倒真不知道这些,愣了愣,恨恨嘟囔一句:"便宜他了……"
  元恪一阵好奇,又凑上去:"便宜谁?"他正是十三四岁对什么都半懂不懂而又好奇的时候,浩王府里自然不会有人敢跟他讨论窑子的事,好容易找到这个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小武恨恨道:"你不认识!"想到李越的回护,不由更气。
  元恪转转眼珠,道:"你说的那个人,想必是长得不怎么好看吧?"
  小武本想回答说不好看,但想起卫清平那张脸,干咽了半天气终于闷闷道:"勉强。"
  元恪道:"若是长相过得去,也能行的。窑子里的也不都是美人。"
  小武怒道:"他有二十岁了吧!"
  元恪想了想,摇头:"二十岁就接不到什么客了,听说人家都要点十三四的小倌。"
  小武呸了一口道:"谁指着他挣钱呢!"
  元恪是王府里出来的,你问他大米白面是怎么来的他未必知道,这些坏招儿倒是耳熟能详,当下嘻嘻一笑:"哦,原来你不是让他挣钱,就是想羞辱他吧?"
  小武默认。元恪一拍胸膛:"这事好办!小爷我给你找地方,有那最下等的窑子,没钱的只要便宜,别说二十岁,就是三十岁,只要脸长得过去,大概……也有人上吧……"说到后头,看看街上走过的那些三十上下的男人的脸,不由得心中作呕,当下便没了底气。
  小武眼睛一亮,也忘了跟眼前这小混蛋有什么仇,兴奋道:"你真能找到地方?"
  元恪难得在小武面前显摆一次,傲然道:"自然。不过,你身价银子不能要得太高。"
  小武不屑道:"谁还要他们身价,只要把他弄进去接客,挣了钱都归他们也行!"
  元恪道:"既这么说,那就包在小爷身上。对了,你说的那个人长什么模样,总也得让我见见吧?"
  小武沉吟道:"人么,我现在也不知在哪里,不过总能找出来——"突然想起一事,"你能弄到化功散么?"
  元恪一怔:"怎么,还是个练家子?"
  小武哼了一声:"不过现在受着伤,也没什么了。"
  元恪哦了一声,道:"那还怕什么?也用不着化功散。找几个人,穿了他琵琶骨,任他有天好的功夫也就废了。还不听话就锁上,反正也不碍着人上!"
  小武听得心里一阵发毛,但他在柳子玉处这些血淋淋的事听得见得多了,当下咬牙道:"好,我去找人,找到了,你给我找地方。真要挣了钱,都是你的!"
  李越这十天在宫中呆得烦躁异常,虽然想着专心做他的教习和陪读,可是过不了一会,心思就总不自禁地转到自己那所宅子里去。一时出神,直到一个小一点的皇孙蹲马步蹲得实在受不了,扑通一声坐到地上,他才发觉已经过了时限,连忙让几人起来放松一下准备下课。小武擦着汗走到他旁边,不凉不热地道:"你想什么呢?香烧尽了都没看见。"
  李越哼了一声:"一炷香时间算不得长,再过十日,就得扎两炷香了。"
  小武撇了撇嘴,破天荒地没跟他斗嘴,只道:"元恪邀我出去玩,晚上我能晚些回去吗?"虽说他是小主子,可来时元文谨叮嘱说要听李越的话,因此现在王府里的门禁时间都是李越来定。
  李越倒有些诧异:"你跟元恪?"
  小武哼一声:"那小子硬说有什么好马的,让我去看。你去不去?"
  李越沉吟一下:"是去浩王府?"
  小武睁眼说瞎话:"是马市。"马市在上霄城北边,每月末开市三日。
  李越上下看他两眼:"你几时跟元恪交上朋友了?"
  小武撇嘴道:"谁跟那小子交什么朋友?不过他吹得厉害,说什么能识马,我去看看是真是假。"
  李越倒也没心思去搭理他们小孩子间的事情,随口道:"带上侍卫,虽说是马市,也是小心为好。"
  小武不吭声,半天才道:"你不跟我一起去?"神色之间颇为复杂。
  李越瞥他一眼,刚想问他两句,突然一个内侍匆匆赶来,屈膝行了一礼道:"李教习,皇上召你到慕云亭进见。"
  李越一怔。元丰召见他干什么?但是那内侍站着不动,显然是要立刻带他过去,李越也只好拍拍小武的肩膀:"你自己去吧,路上小心,偏僻寂静的地方不要去。"
  小武咬着嘴唇没有说话,李越看那内侍脸上已经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也就顾不得再跟小武说什么,转身跟着内侍走了。刚走出几步,听见小武冷冷地向端茶上来的宫女道:"不喝了,我这就走!"
  李越听他话里似乎有些咬牙切齿,不禁摇了摇头。这孩子性格坚强又能吃苦,好好培养是能成大事的人,只是这样的年纪,似乎就太过阴狠了些,难道是皇室之中勾心斗角,从小就继承了这股劲?当然他在柳子玉那里受的死士训练怕也有点关系,小小年纪就不把人命放在眼里,这点实在不好,找个机会,得给他纠正纠正。
  李越正胡思乱想呢,前面的内侍已经停下脚步,李越抬头一瞧,前面假山之间露出个八角亭,元丰正与邹清卢罡对坐谈话。李越从假山间的小路走上去,正听到邹清缓缓道:"恒公子底子是差些,不过难得是少纨绔奢靡之气,又吃得苦……依臣看来,不怕晚学,只怕不学,皇上不必过份担心……"
  卢罡斜着身子侧坐在石凳上,一眼看见李越,立刻道:"皇上,李教习来了。"
  邹清将下面的话全咽了回去,元丰微笑向李越招手:"坐。"
  李越看这架式,该是元丰在询问皇孙们的功课,因此做为文武师傅的他和邹清都有座位。不过看卢罡只是斜着身子坐了半边,邹清却是稳稳端坐,想来是颇得元丰尊敬的。于是微微躬身道:"多谢皇上赐座。"也斜着身子坐了半边。
  元丰果然是问皇孙们的功课:"恪儿学得如何?"
  李越实话实说:"恪公子基础不够扎实,恐怕是从前的师傅教得太小心了。好在恪公子还肯学肯练,否则在下实在教不了他。"
  元丰微微有些讶然,卢罡在旁边笑道:"李教习真是语出惊人。不过这话说得着实贴切。"
  元丰笑向邹清道:"邹师傅看如何?"
  邹清看了李越一眼,淡淡道:"李教习说得在理。不过,教不严,师之惰,从前不论,现下既是身在其位,当谋其政,尽心而矣已。"
  李越心想真是读书的人,说句话就要掉书袋,不过看在他特别给小武加课的份上,还是点了点头做受教状。
  卢罡在旁边凑趣笑道:"李教习,皇上方才刚刚说到你呢。"
  李越立生警惕:"不知皇上有什么事?"
  卢罡笑道:"皇上正在说,李教习也是而立之年了,至今未娶实在可惜,正想着有哪家女儿合适,让在下给李教习做媒呢。"
  李越满头大汗:"这个,怎么能让皇上费心。"话说不就是做个教习么?难道世上的皇上都这么闲,居然给内廷教习做媒?怎么他从前当个摄政王就忙得跟狗一样呢?
  卢罡笑道:"皇上重才,自然关心。李教习来京城两次,只怕还没有什么时间与人结交吧?明日就是小公子们的假日,不如让在下陪李教习在京城中走走?颇有几家官员的女儿已到摽梅之候,其中也有德容言工俱全……"
  李越赶紧打断他:"承卢大人费心,不过在下年纪已长,恐怕……"
  元丰笑眯眯插话:"男子年长些并没什么。所谓三十而立,正是成家立业之时。你才华出众,若是嫌骠骑尉官爵不高,朕再封你就是。"
  李越心想这什么话题,赶紧再岔开:"皇上,小公子们年纪不一,功课进度也不同。恒公子和恪公子已经可以骑射了,其他的小公子还差得远,这——"
  元丰点头道:"此言有理。这样,你只管带恒儿和恪儿,其他人,朕另寻教习就是。"
  话题这一岔开,邹清也觉得有理。小武和元恪年纪最长,比下面的皇孙大了至少三岁。十三四岁的小孩子,三岁就不少了,全部在一起,这课业确实没法教。于是从窗课上讲到小武的少年冠礼,元丰欣然道要在宫中为小武成礼,让邹清为他加少年冠。李越听他们谈论冠礼的程序,深觉麻烦,只是好在没人再扯他的婚事,也就罢了。他耳朵里听着这些繁文缛节,心里却在琢磨小武今天有点反常究竟是为什么?想来想去,觉得可能还是为了前些天把他从床上踢下去那事别扭。小孩子真是麻烦,回去恐怕还得哄哄他才行。奇怪的是他怎么又跟元恪混到一起去了?当然这时候李越万万没想到,小武根本没去什么马市……

  偷鸡不成蚀把米

  小武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势倒吊在窗棂上,一只脚悬空,双手勉强能按到地面,恨恨地瞪着倚在床头的那个人。元恪比他更惨,早被一记手刀打晕,躺到地上去了。
  "你——"小武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怎么知道我们会来?"被子里塞枕头,装得真像啊!害他们还以为是迷香生效了,没想到拨开门栓进来就被打晕了一个。他倒是反应快,想从窗口冲出去,谁知道一脚就踩进绳套里,就这么被吊了起来。早知道就该让元恪带侍卫进来,但他又怕人多嘴杂,传出去再让李越知道。说来说去,全怪元恪这个笨蛋,把这个迷得吹得天花乱坠,其实屁用也不管!但凡管点用,也不至于会落到这般下场。
  卫清平按着肋间,试探着呼吸。虽然休息了十天,肋骨可没那么快长好,刚才那一记手刀又牵扯了伤处,还有手指也疼了起来。幸好来的是两个孩子,否则就真完了。
  "你就是那个所谓的谨王府小公子?"
  小武立刻竖起了毛:"什么叫所谓的?"
  清平微微一笑:"难道还是如假包换?"
  小武心里咯噔一跳:"你什么意思?"
  清平扶着墙慢慢走过来,先伸手从他腰间把短剑摸走,然后检查一下绳子是否结实,这才回答:"谨王府小公子三岁走失,其实是被正妃买通外人拐走了。若未被杀害,今年该是一十三岁。而你——"上下打量小武,"柳子玉挑选少年死士,年纪须在八岁至十二岁之间,你跟在柳子玉身边就有六年之久,细算起来该有十五岁了吧?只是凑巧身量瘦小些,居然也就蒙混过关了。"
  小武的脸色这下真的难看了,勉强镇定着自己:"胡说八道!"
  清平微笑:"是么?不知若是谨王爷,哦,谨王爷或者不愿相信,不过,若是当今皇上知道了——"
  小武脸色由红而青,由青而白:"证据何在?没有证据,谁会相信你?"
  清平坐到床边上,低头微笑:"相信与否,不在证据。这个孩子——"他用脚尖轻轻踢踢地上的元恪,"是浩王府的小公子吧?我想浩王爷应该会喜欢听到这样的流言,至于究竟有无证据,他想必不会计较。"
  小武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跟着柳子玉六年,虽然只是备用死士,可是那些皇室里夺位的秘密事情倒听说了一些。元文谨做为长子,虽然没有外戚势力,可是到底也还封了个王爷,就是说元丰并没有完全堵死他继承王位的路,因此必然成为其他皇子的竞争对手。如果一旦让人知道他弄了个假儿子,往好里说,他只是认错了,往坏里说,就是欺君之罪!无论是哪种结果,小武首先就要倒霉。而且这种事根本用不着什么真凭实据,只要元丰一起疑心,那就够了。皇家做事,秘密处理的多了去了,谁还真讲什么凭据呢?
  清平看着他脸色变化,闲闲道:"想清楚了么?"
  小武猛然昂起头瞪着他:"你想威胁我?"
  清平微微一笑:"不,我只想大家做个交易。"
  小武冷笑:"你想怎么样?"
  清平用手指轻轻敲敲床边:"我保守这秘密,你带我进王府。"
  小武看见他那个动作,只觉扎眼到不行,冷笑道:"你还想怎么着?害了他一次不够,还想再害第二次?"
  清平猛然变了脸色,霍地站了起来,随即手按肋间微微弯下了身子,但目光仍然盯着小武,两把刀子似的:"你说什么!"
  小武倒吊在那里,要抬头瞪他实在是辛苦,这时候脖子已经酸疼不已。但他性子发作起来,硬是梗着脖子直着眼:"我说什么你听不懂?他落到今天这地步,不就是你害的?襄国侯,你不是在青云直上飞黄腾达吗?干什么又跑到中元来?是不是嫌他没死,要再来杀一次呀?"
  清平脸色煞白,眼睛里似乎有一千支箭射出来,恨不得把小武戳成筛子,不过到底还是忍住了,淡淡道:"胡言乱语,我谅你年少无知。"
  小武斜着眼冷笑:"我再年少无知,也知道你不怀好意!要想我带你进王府?做梦去吧!"
  清平低头笑了笑:"说来说去,你还是怀疑我会对他有什么不利?若我说我已与南祁再无瓜葛,从今而后,唯他马首是瞻,可行么?"
  小武撇嘴:"鬼才信你!"他已经给吊了半天,渐渐开始头晕脑涨了。清平看看他,走过去把绳子一拉,将他放了下来。小武坐在地上,揉着淤了一圈的脚腕,警惕地看着他:"你又想干什么?不怕我跑了?"
  清平哈哈一笑:"跑?好啊!我并不想捉你,是你来找我的。"说着,他索性走回床边上坐下,离小武远远的。
  小武狐疑地看着他,一边活动手脚,一边四下观察,看能不能从窗口或门口闯出去。清平看着他眼珠转动,淡淡道:"你刚才带迷香来,想把我弄到什么地方去?"
  小武又不是傻子,当然不会回答。清平似乎也用不着他回答,淡然续道:"你也不必回答,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地方。只不知,若是他知道了,会怎么想?"
  小武一滞,刚才想跑的心思一下子全抛到了九霄云外,眼睛微微低了下来,悄悄搜索自己的短剑。清平一眼看出他的心思,轻轻一笑,将短剑在手中一上一下颠了几下,突然一扬手,短剑紧贴着小武的脸飞了过去,笃地一声深深插进窗棂中。短剑飞过,小武才来得及将身子向后一仰,惊得脸都微微白了。清平冷冷看着他:"要不要试试,看你能不能杀了我?"
  小武看着窗棂上深入半截的短剑,再看看四平八稳坐着的清平,迟疑半晌,终于咬了咬牙:"你究竟想怎么样?告诉你,如果你是想害他,那我是绝不会答应的!"
  清平暗地里松了口气,立刻,肋下就是一阵剧痛,刚才那一下看似轻松,却用尽了他现在所有的力气,而且扯动了伤处,若是小武真拔剑拼命,还未知谁胜谁负呢。
  "这点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害他,只是想……跟在他身边能时时见到就好。"
  小武眼中掠过一丝狠戾,嘴上却道:"时时见到可就未必了。我如今在宫内读书,逢旬休假,他也陪着我。"
  清平微微低了低头:"这也无妨,只要你带我进王府就行了。"
  小武没有立刻回答。清平看着他笑笑,忽道:"你可想过将来继承中元帝位?"
  小武斜眼看他:"想又怎样?不想又怎样?"
  清平微微一笑:"若是不想,就当我不曾说过。若是你也有意……"
  小武冷笑道:"做皇帝又有什么好?"
  清平抬头看着窗外,淡淡道:"做皇帝是没有什么好,但至少比别人做了皇帝,而后自己丢了性命好得多。"
  小武这次真的迟疑了。在栾州住的那段日子,他已经发现元文谨是个性格过于温和的人,说得不好听点,就是有些懦弱,以至于自己多年失散的独子被正妃欺侮他都不敢出头。这样的性格,偏偏又是长子,且封了王爵,实在不是件好事。倘若继位的兄弟心地宽厚,他倒可做个逍遥王爷,可若是登上皇位的是狠戾之人,那他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可是看看元丰这些成年的皇子们,有哪个是易与之辈?单就前些日子的一封信,就足以看出这些皇子们的心思,都是恨不得把别人踩到泥里,将自己托到天上。若是将来做个无权无势的王爷,怕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清平冷眼旁观,凉凉道:"自来择储,以长远计。不单看皇子,也要看皇孙。如今你在皇孙中年纪最长,若是得当今皇上另眼看待,只怕便会成为众矢之的。到那时,怕是你父子想做逍遥王也不可得了。"
  小武咬着嘴唇,终于道:"如此说来,你能帮我?"
  清平微笑颔首。小武悻悻道:"你能干什么?"
  清平手指又在床边上轻轻敲了敲:"我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特训军中的事情我都知道。至少,我可以为你再建一支特训军。这个如何?"
  小武眼睛立刻亮了亮。这争权争权,光凭好名声是不实际的。不是说么: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手里没有自己的兵权,什么都是白搭。若是真能有一支特训军,无疑是进可攻退可守,就是关键时刻拿来保命也管用的。
  "还有什么?"
  清平笑起来:"你倒真是贪心!好,再加上今日之事,我定会守口如瓶,如何?"
  小武看他的笑容刺眼异常,暗暗在心中咒骂了一句,指指地上的元恪:"那他怎么办?"
  清平低头看看:"怎么,想杀了灭口?他是浩王爷的宝贝,怕是不行吧?"
  小武倒没有杀元恪灭口的意思:"我是说,如何把他的嘴堵上?"
  清平想想:"他知道我的身份?"
  小武摇头。他只对元恪说是自己的仇家,并没多说。
  "这也好办。你只消说我已经被你收伏,也就罢了。他既不知就里,想也不会刨根问底。"
  小武慢慢点点头,爬起身来。日子还长着呢,倒要看看,最后是谁斗过了谁?
  "小公子不见了?"如意失声惊呼,抓着两名垂头丧气的侍卫急问,"怎么会不见的?走失了么?"
  一名侍卫低头道:"是。本来说跟恪公子去马市看马。在街上挤了一挤,忽然就不见了。连恪公子也不知哪里去了。我们找遍了马市也不曾找到。"他们找不到人,立刻就回来报信。本来是要报告给李越的,结果李越居然还没回来,慌忙之下就跑到文程这里来了。这些日子他们已经看出来,李越不在的时候,文程能做得了主。
  如意更慌了:"可是,程公子也出门了呀!"
  "什么事?"背后突然冒出来一句话,惊得如意浑身一颤,急忙回头,却见北风不知从哪里闪了出来。如意诧异地瞪着他。他明明看见这人跟程公子出去了的,又没见回来,怎么这时却从里面出来了?此人天天神出鬼没的,似乎从来不走正门,不时的就会冒出来骇人一跳。而且总是鬼鬼崇崇在殿下身边绕来绕去,听田侍卫说他还会偷袭殿下呢!早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
  两个侍卫无奈之下只好把情况又说了一遍。他们现在是没什么主意了,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随便抓个人来出出主意也比没有主意强。
  北风听完,点了点头:"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啊?"如意张大了嘴巴。这,这就行了?
  "你知道小公子在何处?"他现在已经摸清了点情况。殿下如今改名叫李越,在谨王爷这里做侍卫。既是如此,小公子也就是主子了。虽然他的殿下绝对不该居于人下,可是如今虎落平阳,也只有先委屈着了。现在小主子丢了,这个北风,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说一声知道了?
  北风随意挥了挥手:"小公子年纪已然不小,难道还会走丢不成?"
  "是不会——可是,若是有人图谋不轨……"毕竟这种事,他多少也知道些的。
  北风根本不放在心上:"那是他自己没本事。"
  如意匪夷所思地瞪着他,决定不再与此人费话,还是先通知李越的好。刚刚要叫侍卫马上进宫去,忽听外面守门的侍卫一声高呼:"小公子回来了!"连忙往外一看,可不是小武,只是身上衣裳似乎在哪里滚过,皱了,还沾着未拍净的灰尘。而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如意一眼看去,还没来得及说话,背后已经爆出一声怒吼:"怎么是你!"正是杨一幸跟莫田铁骥刚刚从城外越野跑回来,一眼就看见了最恨的人——卫清平!
  卫清平跟在小武身后,行动间还略有几分缓慢,听到杨一幸这一声大吼,抬头看了一眼,并未说话,只瞥了小武一眼。小武脸涨得通红,吭吭吃吃道:"杨侍卫,这,是我带他进来的。"
  杨一幸惊讶万分:"小公子?"虽然小武是李越带来的,可现在人家总归是谨王府的小皇孙,因此杨一幸寄人篱下,言语中还是要客气尊敬的。
  小武狠狠瞪了清平一眼:"他现在跟着我。"院中众人怀疑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清平倒是很平和地笑了笑,向杨一幸等人拱拱手:"承蒙小公子不弃,予在下一席容身之地。"
  "容你个——"杨一幸一句粗话险些就要出口,考虑到小武,生生咽了回去。莫田可就没那么客气了。他可是看着小武怎么死皮赖脸追在李越后头的,说话自然也就硬了几分:"小公子,你或者不知此人身份,但爷当日命令将他赶了出去,你可是亲眼目睹的。"
  小武哑口无言。他怎么能说自己是要把清平弄到窑子里去反而着了他的道?年纪虽小,他眼睛却不差。李越从一国摄政王沦落到今日这般地步,全是拜卫清平所赐。可是即使如此,李越仍是舍不得杀他。当日莫田那一脚踩下去,他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李越当真是面目变色。何况那晚他只不过说了一句要将卫清平卖进窑子里去,就被李越踹下了床。这若是被李越知道他当真这么干了,那得恼怒成什么样?现在想起来,他倒真是后悔了。若不是那个元恪拍胸膛保证他有路子把人卖了,他可能就不会动手,自然也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两难地步!
  莫田看小武不说话,往前走了一步,眼中已经满是杀气。他早就想杀卫清平了,只是在襄国侯府里没有成功。现在李越不在,正是大好时机。他也知道李越无论如何不能看着卫清平死在自己眼前,可是若卫清平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想必是可以的吧。
  莫田一动,杨一幸也跟着动,两人心思一致,左右夹了上来。清平站着不动,忽然微微一笑:"两位,谨王府里死个把人本没有什么,但若死的人身份特殊,怕就没这么简单了。还是两位不怕有些事情被人掀出来?"
  莫田冷冷道:"放心,不会让你死得轰轰烈烈。"
  卫清平笑得更加欢畅:"在下自然不会指望两位给在下出殡。不过,如今非常时期,谨王府外面恐怕时刻都有人在盯着。既然看见在下进来,那若是在下永不再出去……"
  一句话堵住了莫田和杨一幸。现在确实是非常时期,而且外面肯定有各位皇子乃至元丰本人的眼线在盯着,倘若李越的身份被掀出来,很难说元丰会采取什么措施。
  院中一时陷入了僵持。卫清平倒是面带微笑好整以暇。忽然外面传来守门侍卫的声音:"李大人回来了?"清平脸上的笑容突然隐去,跟着众人一起转头看向门口。果然是李越大步走进来,一见这满院子像斗鸡般的模样,不由一怔:"你们这是——"目光突然落到清平身上,突然一冷,"你?你怎么会回来?"
  于是,卫清平所有的镇定烟消云散,虽然几经努力也没能再露出点笑容:"我……我如今跟着小公子……"

  春日

  倒春寒过去之后,天气再次转暖,卢罡兴冲冲跑来,邀李越去郊外踏青。
  自从上次在慕云亭说上话之后,卢罡三不五时的就来拜访,一有时间就拉他出去喝酒。卢罡年纪也就是三十出头,酒量不大,可是风趣健谈,倒是个好酒友。李越对于饮酒没有多大兴趣,他跟着卢罡出去,是因为他不想呆在王府。
  对于清平的再入王府,李越采取了"三不"政策:不听,不看,不问。当然他也知道,这跟驼鸟把头埋在沙子里的政策是一样的,可是还能怎么办呢?乍看到他在眼前出现,不是不恼怒。明知道这人心思缜密智计百出,居然还真相信了他的死讯,居然还真的难受,真的托北风去查——结果不过是金蝉脱壳罢了。可是那恼怒之外,就没一丝欣喜?若真这样说,就是自欺欺人了。爱情如同病毒,总在不经意的时候感染,可未必能用药石驱走。来与去,都不随人意。可是,没法再见他。怎么面对?闭上眼睛就是鲜血白骨,就是柳子丹决绝的眼神。如今他和他,好似站在天堑两边,明明近在咫尺,却又是遥不可及……
  对于小武为什么会带清平进王府,李越也采取放任态度。小武这些日子蔫蔫的,既想贴着李越,又露出一副唯恐他责备的模样。李越不去管他。其实看小武那样子,他隐隐约约地猜到一点。小武不是说过要把清平怎么着怎么着么?现在看来,他非但没能怎么着清平,反而被清平所制了。至于清平用了什么手段,李越不闻不问。小武这孩子就是过于阴狠了,让他受点教训也好。至于清平,就当没这个人吧。反正他十分之九的时间都在宫里,剩余那十分之一又被卢罡占了大半,王府里是不是多了个人,对他来说实在没有什么影响。
  正是风和日丽,上霄城外到处是踏青的行人车马。其中不乏装饰绮丽者,一看就是女眷乘坐的。卢罡笑嘻嘻道中元有湔裙之俗,住在水边的女子,都在三月三去水边湔裙,而后采新发青草回家悬于门上,号曰求春。到了今日,就演化为踏青之习。无论男女,三四月间都要去郊外踏青。尤其青年男女,大有借此机会相互传情之举。有些大家女子长年居于深闺之中,只在此时可出家门,更是难得的机会。因此求春之俗,渐渐化为结缘之举,若男女最终因踏青而成姻,则视为吉祥之事。无论如何古板之父母,此时也会网开一面。
  卢罡说完,眨眨眼睛:"李兄,这些马车里坐的女子大都是富贵之家,李兄也不妨好好看看,若看上了哪个,小弟去为你做媒。"
  李越顿时头大。好么,哪里是什么踏青,分明是来乱点鸳鸯了。难得卢罡这么费心,元丰随口那么一说,他竟然真就当个事来办了。难怪能得元丰欢心。
  卢罡一不做二不休,拖着李越当真介绍起那些马车来了。上霄城是中元都城,不少门阀世族都居于都城之中。这些世族的马车上都有各自的花纹标志,因此卢罡只看马车,就知道是哪家的姑娘出门来了。毕竟是世族之女,虽然出门踏青,也是帘幕低垂,不比寻常百姓家的女子可以抛头露面,顶多是从窗口掀起帘子,从缝隙里向外看。不过即使是这样琵琶半遮面,到底也是露了脸的。引得一些青年男子目光跟着就移不开。
  李越看得好玩,索性反过来打趣卢罡:"卢兄听说也不曾娶妻,怎么,不想在这里为自己也找一门好姻缘?"
  卢罡怔了怔,低头笑了笑:"小弟是不曾娶妻,不过,婚事却已经定下了。"
  李越诧异:"订婚了?"他可是听宫里的内监们传说卢罡是本朝最年轻的钻石王老五啊!
  卢罡脸上微微有些怅然的神情,摇了摇头:"并非订婚。而是小弟日后所娶必为皇上指定之人。姻缘天赐,不可人为啊。"
  李越狐疑:"卢兄的意思是要皇上赐婚?"
  卢罡笑着摇头:"小弟只是个刑部侍中,四品官儿,怎么有资格得皇上赐婚?"
  李越立刻明白:"卢兄的意思是,将来娶于何处,皇上已经定下了?"
  卢罡的笑容也微微有些苦味:"现在倒也未必,还要看将来形势如何变化……"
  李越默然。也就是说,卢罡的婚姻完全是政治产物,将来元丰想笼络谁,就会让卢罡娶谁家的姑娘。如此看来,卢罡此人确实如文程所说,绝对不是表面上看来那么简单无能。
  "卢兄自己可有心仪之人?"今天拉他出来踏青,恐怕不只是为了他的婚事,卢罡自己,可能也是借机出来看谁吧?毕竟深闺女子长年不出大门,如果是想见上一面,也只有这种时候了。毕竟将来女子一旦出嫁,也就再没有踏青的机会。
  卢罡笑了笑,没有回答,目光远远的瞟去,忽然怔了一下:"二王爷——"
  果然是元文鹏。骑着匹枣红马,身后跟着数十侍卫,浩浩荡荡地过来。那枣红马养得骠肥体壮,毛色油光水滑,不过胖了些,卖相虽然好,恐怕跑不动。元文鹏一身银色锦衣,眉目清秀,也算是翩翩佳公子,就是脸色黄了点,不是个健康模样。不过他神情温和带笑,看起来就舒服多了。
  "卢大人和李教习也来踏青?"
  卢罡躬身行礼:"二王爷今日也来散心?"
  元文鹏微微含笑,目光却看着李越:"听父皇说李教习尚未娶妻,不知有没有看上哪家的姑娘?"
  李越干笑一下,应付了事地躬躬身:"在下浪荡惯了,哪家的姑娘敢跟着我吃苦啊?"
  元文鹏轻声笑,卢罡也跟着笑,看起来其乐融融的样子。元文鹏翻身下马:"今日天气实在不错,本王还带着好酒,卢大人和李教习若有意,小饮如何?"
  在茸茸春草上铺开毡子饮宴也是踏青的节目之一。放眼看去,三三两两的不时有人拿出酒菜就地饮食。当然能这么做的多半是男子,未出嫁的姑娘再豪放,也不好意思当着外人的面席地而坐。元文鹏的侍卫铺开毡子,摆上酒菜。踏青携带的都是冷菜,卢罡说中元的规矩这时候少动烟火,有寒食之习。不过到底王府里的酒都是好酒,一拍开封泥香气四溢,不用喝,单闻一闻就觉得醉人。菜自然也精致。元文鹏显然是个懂享受的人。下酒菜不多,但色香味俱全。就连盛菜的碟子也各有不同,跟碟中的菜肴色彩调和,更让人多了眼睛的享受。元文鹏执起一双细银筷子,先在各个碟中都挟了一筷,又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两位请啊。"
  筷子都是银的,这也是元文鹏的一种姿态。银可验毒,虽然不是所有的毒都能验得出来,但摆出银制餐具,又先在每盘中挟一筷,就是表明自己并没有恶意。不过,这样一来,也明显表示出双方并非亲切关系,所以一方才唯恐另一方误会。
  元文鹏显然没有什么酒量,也或者是他身体太弱不宜饮酒,总之酒他喝得很少。话可说得不少,而且说来说去都围绕着这些踏青的名门贵族之女。卢罡消息灵通,对于各家女子德容言工似乎都有风闻,居然如数家珍。元文鹏好似对这话题也十分有兴趣,连声附和。搞得李越似乎进了相亲大会,满耳朵都灌满了什么温柔敦厚心灵手巧之类的词,听得李越头大如斗。他已经明白了,元丰这是想用婚姻来笼络他,所以卢罡才会这么热心。而元文鹏虽然都说他深居简出,实际上消息还是很灵通的。当然也可能因为卢罡本是皇后一族,两人这是要携起手来完成元丰的嘱托。
  李越没娶妻的意思。别说他现在已经对女人失去了兴趣,就算是有兴趣,也不能娶元丰指定的人。好家伙,这要真娶了还了得?岂不等于把自己绑在了中元?不过皇帝的好意是不能生硬拒绝的,也不能总拖着不回话,皇帝的耐心是不太好的,搞不好,好意就成了恼怒。正当李越心思转动想找个借口谢绝的时候,他一眼看见人流中一个熟悉的人影,正低着头走几步就用脚尖踢踢地上的青草,显然并不是来踏青的。
  "如意——"李越无视元文鹏惊讶的眼神,直接站起来喊人。如意抬头一看是他,立刻露出惊喜之色,提着衣摆跑了过来:"爷——"看见元文鹏和卢罡,立刻停下了脚步,微微露出点犹豫的神情,怕自己在贵人面前失了礼。李越可不管这个,拍拍身边:"来给二王爷和卢大人行礼。你怎么自己出来了?"
  如意怯生生地看了看元文鹏,小心地提着衣摆要下跪。他不认识这些人,可是在青楼里迎来送往多了,什么人什么身份是看得出来的。元文鹏单是身上那件锦衣就华贵之极,而且他腰间系了一块玉佩,居然用了一条明黄穗子。玉佩贵重还在其次,那明黄颜色,除了皇家谁还敢用?而且这皇家还得是与当今皇上亲近的本家,血缘远些的皇室子弟都不能用的。现在李越说是二王爷,那除了当今皇上的嫡子还有哪个?
  元文鹏表情有些怪异。这年头,男宠不能算男人。不只是从礼仪上来说,就是从行动上来看,被调教过的男宠举手投足也与一般男人不同。单从刚才如意提着衣摆跑过来的姿势,元文鹏就看得出来他的身份。这样的男宠,理当只养在家里,连席面都上不了的,更不要说旁边有贵客的时候让他们出现。
  "行了,免礼吧。这是在郊外,不用拘这种礼节了。"这种礼,说实在的,他一个皇子,受了都有辱身份。李越居然就这么把个男宠叫过来见礼,难道他……
  "坐下吧。"李越把如意扯着坐下,"二王爷都说不要拘礼,你照做就是了。"
  如意战战兢兢地坐下。坐在这种人旁边,那真叫如坐针毡。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规矩。虽然这是在郊外,可是他来同席,已经是大大有违礼仪了。早知道他还不如不出门呢。不过,呆在王府里,就得看见那个北风!这家伙前一阵子见不着踪影,这一阵子不知怎么了,天天呆在王府里,一见他就用一种研究的目光上下打量,那眼神,仿佛恨不得把他的内外衣裳都剥开来似的,教人又羞又恨。三不五时的还问他些奇怪的问题。这种问题怎么能问得出口?他现在又不是还在青楼接客,究竟拿他当什么了?而且这家伙手劲奇大,要是攥住了,他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挣不脱。所以今天早上起来一看他又在院子里,趴在地上一起一落的不知在干什么,他就悄悄从后门溜了。宁愿在外面闲逛一天,也不愿回去面对那些轻佻羞辱的问题。
  如意一坐下,席间的气氛立刻冷了。元文鹏若有所思,只有卢罡还在努力说话:"这位,如意公子,是李兄的旧人?"
  李越给如意挟一筷菜放在碟子里,坦然点头。旧人,不是旧友,就是说,卢罡对于此中一道,也颇为明白嘛。
  元文鹏咳了一声:"这位,这位公子年纪,年纪似乎……"
  "如意十九了。"应该说,过了做男宠最好的年龄了。一般人家的男宠,过了十六岁就不吃香了。
  "哦……"元文鹏又是若有所思。
  一场踏青最后变成了食之无味。元文鹏很快告辞,卢罡倒还坚持着把李越送回王府才走,不过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古怪。如意有些惶恐:"爷,我,我不该来的。"
  李越毫不在意地摸摸他的头发:"有什么不该来的。"
  如意满心歉疚:"若不是那个,那个北风,我不会出门。"
  "北风怎么啦?欺负你了?"
  如意眼眶一红:"他,他总问些古怪问题……"他可是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北风问的是什么问题。毕竟自己现在已经不是殿下的人了,而那个北风,显然还是殿下的助力。
  "哦?什么古怪问题?"李越想北风不会还在揪着男欢那事不放吧?
  如意涨红了脸。李越觉得自己大概是猜对了。
  "北风这人么……你当他是个疯子好了。"解释都没法解释清楚。
  "是……"如意觉得自己此后可以正大光明地鄙视此人了。看,连殿下都说他是疯子,那他肯定是了。
  李越无奈地揉揉如意的头发。如意以后怎么办呢?如果将来他离开元文谨这里,如意该怎么安置呢?这么老实这么乖巧,真要是没了庇护,还不得受人欺负?
  如意感觉到李越的温和,悄悄往他身边又贴近了点。殿下和从前是不一样了。若是从前,一旦说了不要他,恐怕就是真的弃如敝屣,所以他才会去投河。可是如今……虽然没了这层关系,倒好像对他更温和了。似乎这也不错。虽然不再是殿下的人,可是……也算是殿下的人啊,这不是一直都让他跟着么……
  院子里一头扎出个人来,小武收步不住,差点撞到如意身上。李越眼明手快,把如意往怀里一带,躲了过去:"什么事急成这样?"
  小武抬眼一看,站住了。后面可乐咯咯笑着追出来,扑上去抱住他的腿:"捉住了捉住了!"再后面,卫清平手里拿着可乐的草蚱蜢纸风筝等等一堆零碎跟着走出来。目光落到李越搂着如意的手臂上,顿时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李越终于还是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心情就立刻烦躁了起来。清平似乎又瘦了,脸色也不好,嘴角边上似乎有点可疑的青紫色,眼圈也微微泛青。他过的不好。李越知道。虽然他从不过问,但用膝盖想也知道,有莫田和杨一幸在,恨不得把他活撕了,他又怎么能过得好?若不是这里是谨王府而他们怎么也得算寄人篱下,莫田和杨一幸早动手了。而小武虽然把他带进王府,可是显然也不会对他有什么格外照顾。他现在成了看小孩子的保姆了?还是在自己眼睛看不见的地方做什么别的活计?他身上穿的是王府仆役的衣裳,不知道是从谁那里拿来的,也不合身,袖子短得露出手腕,那手腕也是细瘦的,浮着淡青色的血脉,指节还有点肿涨……
  "你跟卢罡出去了?"小武闷声闷气又有些小心翼翼的调子使李越把目光调回到他身上来,"听说他要替你张罗婚事?"
  "听谁说的?"
  "北风。"
  果然。李越敷衍了事:"听他道听途说呢。卢罡是你爷爷的亲信,整天大事不知道要忙多少,哪有那么多时间来管闲事?我倒是听说,准备给你加少年冠呢。"
  小武讶异:"我过了年纪了!"少年冠十二岁就会加冠,小武已经十三了。或者说,至少在名义上,他已经十三了。元恪跟他差不多大,已经戴冠了。
  李越这才想起来他超龄了:"或者你爷爷想给你补个礼吧。"
  小武无所谓地哦了一声,眼睛还是看着李越搂着如意的手。可乐得不到他的回应,开始拿脚踢他。然后放弃他跑到如意身边,揪住他的衣裳仰起脸来:"有糖吗?"
  可乐长高了不少,还是一如既往地爱吃糖。而言秀一如既往地反对她吃糖。如意很喜欢她,可乐也很快就发现从这个"漂亮哥哥"手里可以很容易地得到糖,因此经常来找他。不过今天如意可没糖给她,只好遗憾地张开手表示抱歉。于是可乐很小大人地叹了口气:"下次要记得带啊。"
  李越好笑地拍拍她的头:"下次给你带。"抬起头,他带着笑意的视线再次落在卫清平脸上。卫清平迅速地低下头,隐藏了目光中的渴望。
  院子里有一阵的僵持,只有可乐的笑声。片刻之后,厨房方向传来喊声:"李平,缸里没水了,快来打水!柴还没劈呢!"
  李越心里一颤,清平已经向他微微躬了躬身,掉头向厨房走去。李越这时候才能放任自己的眼睛看着他的背影。他走路还有点不方便,风吹过来,单衣裹到身上更显单薄。李越微微捏紧了拳头。他不该留在这里。他应该是九天之上的凤凰,而不是在这里劈柴挑水的小厮。或者,他真的应该跟他谈谈。抛开所有,好好的谈一次……

  冲撞

  李越虽然打定了主意要跟卫清平好好谈谈,可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事情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了小武的少年冠礼。
  冠礼选在花朝那天,看得出元丰是费了点心思的。花朝是春末的一个节日,这时上霄城内外花卉多已盛开,不只白日里人们三五成群赏花,就是夜里也能秉烛而游。尤其是有小孩子的家庭,都喜欢带着孩子去拜祭花神,祈求孩子如同花木一般蓬勃生长。
  小武的少年冠礼其实已经过了年龄,因此如果搞得太过正式,就有些不合礼节。元丰把日子选在花朝这天,只要开个家庭宴会热闹一下,走一走形势,再顺带着带那些小皇孙们去拜祭花神,讨个好彩头。既表示了对小武的重视,又不冷落其他皇孙,联络祖孙感情,真是一举两得。
  花朝这天夜里,上霄城是金吾不禁的,元丰微服简从,带着皇孙们也去观花。李越跟出去走了几条街,就随便找了个借口溜了回来。反正说是简从,皇帝的暗卫也少不了,不差他一个。要是换了从前,小武肯定要闹,可是他自打把清平带回府之后,在李越面前就好像矮了三分,说话都少点底气,今天也只是看了看李越,没敢抗议。
  王府里十分安静。本来谨王府用的下人就不多,今天文程等人也都去夜赏春花去了,于是就更安静几分。
  清平住在小武的院子里,窗纸上透出黯淡的烛光,李越在门口站了一会,推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一股酒气。装酒的是个粗糙的灰瓦罐,已经空了,歪倒在桌子上,剩下的一点酒流出来,一滴滴流到地上,散发出劣质烧酒刺鼻的气味。清平就伏在桌子上,脸枕着手臂,凝神看着眼前的一件东西,听到门响,才慢慢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居然都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静。
  李越看看桌子。清平刚才凝神看着的东西前高后扁,还缺了一块,但上面镶的晶体仍然莹澈,昏暗的烛光映在上面,折射出艳丽的红色,如同一团火。清平那么凝视着,红色的晶体映在瞳仁里,就像跳动的火苗,在冰潭里燃烧。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良久,清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带几分醉意地笑了笑:"殿下不是去赏花了么?"
  李越没有立即回答。清平听不到他的答案,又笑了笑,抬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似乎是要看看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不过他的眼神确实已经有点散,因此看了一会也没能确定眼前到底有几根手指,于是自嘲地笑了笑,伸手去端桌上最后一杯酒。
  酒在嘴边被打落了。李越端起墙角边一盆冷水,兜头泼了过去。清平一个寒战,眼光恢复了一点清明。李越冷冷看着他:"清醒点了?"
  清平被没头没脑浇了个透湿,水顺着脸往下流。他眨眨眼睛,用力抹了把脸,挺直了身体:"殿下有何赐教?"
  李越看着他。单薄的衣裳湿透了,全贴在身上,才显出他清瘦的身形。脸颊有些凹陷,烛光下更显得黯淡,眼神虽然努力维持,仍然带着醉意,完全不是从前那个目光明锐面色红润生气勃勃的卫清平。
  "小武怎么会带你进王府?"原本想好的开场白全废了,李越一张嘴,居然问出一个根本没想问的问题。
  清平苦笑一下:"殿下应该想得到。"
  李越沉吟一下:"他去找你麻烦?"
  清平轻轻笑笑,笑容中不无自嘲之意:"我得感激他。"
  "何必!"
  清平猛然抬头凝视着他:"殿下觉得我很可笑是吗?"
  李越并不避让:"难道不是吗?你进了王府来做什么?劈柴?挑水?"
  清平无所谓地笑了笑:"殿下不知道,我现在劈柴劈得不错呢。其实斧头和刀剑差不多,只要会用,一通百通。"
  李越觉得这屋子里酒气太重了,辛辣的味道冲头,让他渐渐有点压不住火气了:"是啊,一通百通。原来你当年学剑,就是为了今天来劈柴的?"
  清平窒了窒,沉默地坐了下去,无意识地又伸手去摸酒杯,却摸了个空,索性提起酒坛子。可是倒出来的也只有最后几滴,他呆呆看了空酒坛一会,颓然掷下,啪一声摔成四半。李越逼视着他:"怎么?我说得不对?你卖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人流尽的血,就为了让你今天来劈柴挑水?"
  卫清平浑身一颤,腮边肌肉突然绷紧。李越还不放过他,继续咄咄逼人:"说话啊!你不是要洗雪卫家冤屈,重振家声吗?怎么,都忘了?"
  卫清平浑身颤抖,死死咬着牙关。李越毫不放松:"这里根本不是你来的地方!留在南祁,做你的襄国侯,有什么不好?横刀跃马,意气风发,为国效力,这不都是你的理想?"
  清平惨笑:"可我不想要这些!本来我要的,也不是这些!我只想我母亲好好活着,仅此而已。"
  李越闭了闭眼睛:"或者你本意并非如此。可是如今,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难道他们的命,换来的就是你劈柴挑水,了此一生?"
  清平终于爆发地吼出来:"那你要我怎么样?我知道,杨一幸说我出卖自己兄弟,莫田说我卖主求荣!兄弟?你的特训军,哪一个把我当兄弟了?是齐帜,还是别的什么人?主子?你是我的主子,还是风定尘是我的主子?不错,我是奉太后之命潜伏在王府之中的,可是那时,风定尘还只是风定尘!莫田本是风定尘的铁卫,纵然风定尘把我折磨到死,他也不会有半句指责。风定尘于他,就如神明一般,可对我而言,却是地狱中的恶鬼!我想杀他,有什么不对?后来你来了,可是我已经骑虎难下!摄政王当权,而皇上子幼母壮,如果三者并存,国家势必混乱,更不必说还有东平西定随时会起异心。风定尘是个疯子,你也并不适合称帝。我犹豫过,如果你说想当皇帝,我会拼了命去给你争!可是你说只想带着心爱的人四海为家……我,我知道你想带着安定侯远走高飞……我尽力了。在东平的时候,我就想为你挡那一箭,若能死在你眼前,我也算死得其所。只是我万没想到,安定侯他会……时至今日,我竟是求死也不可得!"
  李越觉得心里像有什么东西撕拉过去,不知是为了柳子丹,还是为了卫清平。不愿再去想,他打断卫清平,有些口不择言:"可是子丹已经死了!"
  卫清平浑身一震,低声惨笑:"那你为何不杀了我为安定侯报仇?反正我已经罪名累累,不在乎多这一条。我知道你必定觉我虚伪。若是真的想死,为什么不找个没人的地方悄悄了断?可我不甘心!他们可以来报仇,血债血偿,我不在乎!可是他们没有资格来教训我!更不能让我如同虫蚁一般,在无人知晓之处自尽!这一世我欠得再多,大不了是拿命去抵,谁有本事,谁来取去!要我畏罪自尽,却是休想!我这一生,若说真正欠了债的,只有你。你只要说一句,我立刻就死!可是你一声不出!李越,这才是你的真名是吗?在北山,你到最后也没有告诉我!"他声音越来越高,眼里渐渐又漫上酒意,"我狠,你比我更狠!就在我眼前,去北山阵前,跟他们同生共死,还把活着的人扔给我,让我想去寻你都不能……"
  李越气极!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气什么。是气清平的强辩?还是气他一叠连声的死?或者是气他的指责?总之他也不知道了,人在火头上,就容易说话不经大脑,或者不如说,是心里最隐密的,冷静时候绝不会出口的话,抢在理智前面出来了:"寻我?是啊,现在你无牵无挂,自然可以说得轻松了?你真觉得欠了我?要是你用过真心,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为什么不能一起来想个办法?你所谓的真心,就是等大错铸成,然后看着这东西掉眼泪?"他手指着桌上的发冠,想起曾经从密室的珠宝箱里给柳子丹挑出一块碧玉,然后悄悄藏起另一块宝石,特意为他设计,再特意藏在马车里带到演武场上……结果,只换来一场背叛……他以为自己可以放下的,可以理解卫清平的难处。可是,理解掩盖不住伤痛和失望,掩盖不了你捧出一颗心却被人踩在地上的事实……
  哗啦一声,桌子被李越掀了。卫清平伸手去抓,可是他已经有了几分酒意,手伸出去的时候慢了几分,眼看着已经残缺的发冠掉到地上,宝石被震落下来,在地上弹了两下,碎成两半。卫清平怔怔看着碎裂的宝石,突然跳起来,一拳就向李越脸上挥了过来。这一拳又快又准,李越完全没有想到他会先动手,虽然本能地一闪,脸颊还是被拳锋擦过,火辣辣地疼。李越怔了一怔,卫清平已经出了第二拳。李越左手一拨,火气也被完全挑了起来,不假思索地就回了一拳。
  要是在平时,李越这一拳上去,卫清平绝不会硬接。可是今天大约是酒冲了头,或者是根本躲不过去,居然生生挨了他一拳,好像不知道疼似的,不但不躲,反而更扑了上来。李越也完全忘记了他之前是想来好好跟清平谈一谈的,只是向后一仰身,脚下已经踢到清平膝头。清平借着挥拳的姿势向下一扑,李越的膝顶在他胸口上,刚刚为那感觉一惊,清平已经抱住他的腿,一个巧劲将他扭倒,双腿缠上来进行关节绞杀。这一手还是李越教给他的,自然不能让他轻易得手,但清平好像下了死心要同归于尽似的发力,李越一时也摆脱不开,两人在地上滚成一团,都使上了十二分力气。到底还是李越技高一筹,翻滚了一会,终于把卫清平压在了下面。两人的上衣都被扯了个四分五裂。卫清平胸膛起伏喘息,脸上也起了酒晕。李越双手压在他肩上,突然就想起了那个中秋之夜,桂花新酿微带辛辣的甜香,还有卫清平倔强又挑逗的目光,心里恍惚了一下。他的掌心贴着卫清平火热微汗的肌肤,不细腻不光滑,却是紧绷而有弹性的,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跟他的心跳融在一起。不过这恍惚也只是一刹那,卫清平的挣扎迅速把李越惊醒,加力下压,怒声道:"你还动手?你他妈倒还有理了?"
  卫清平也怒视他:"我怎么样?你摔啊!摔个粉碎才好!也不知道是谁巴巴的送到我眼前来的!李越,你就是个懦夫!你连柳子丹都拿不住,还敢来招惹我?让我告诉你实情?你连我和你的关系都不敢告诉柳子丹,我还敢指望你什么?你还不如风定尘!他至少在我身上留了印子,你呢?你连个屁都没留下!"
  李越愣了愣,一股邪火直窜起来,脑子里只剩下对最后几句的印象,谈话的初衷已经抛到九霄云外:"你他妈没让男人操够是不是?犯贱也不是这么犯!"
  卫清平冷笑着用眼角看他:"没错!我就是犯贱!怎么,你没见过?按说你刚来的时候,就已经看见了吧!是啊,安定侯是什么人?天人之姿,又是一国的凤子龙孙。我卫清平算什么?叛逆余孽,残花败柳之身,能得阁下临幸一夜,已该额手称庆,又焉敢想登堂入室……"
  "你闭嘴,少给我提子丹!"天知道他没有半点玩弄的意思,他是真心想跟子丹好好解释……可是现在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卫清平声音渐渐嘶哑,眼里却有水光漾上来。李越看着他,心里忽然痛得不能呼吸。都是气话!他和他,明明抱着真心,却只能用尖刻的言辞来相互伤害。就像两只刺猬,想要靠近取暖,却被彼此的尖刺伤得鲜血淋淋……
  烛焰一闪,燃到了尽头,灭了。黑暗之中,不知道是谁先放松了钳制对方的手,张开了双臂……李越几乎是把卫清平摔到了床上,床板吱嘎抗议,无效。卫清平身上是湿的,肌肤一贴上去,似乎就被吸住了似的。他在黑暗里急切地寻找李越的嘴唇,李越却抓住他的腰,将他翻了过去,趴跪在床上,毫不温柔地把两根手指塞进他嘴里:"舔湿了,要不然吃苦的是你自己!"
  卫清平怔了一下,挣扎起来,只是他的力气刚才在扭打中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再怎么挣,也挣不开李越的手,一急之下,牙关突然收紧。李越一只手按着他,另一只手一动不动,等着他咬下来。良久,两排牙齿慢慢松开,温热的舌头绕上来,仔细地舔着每一处皮肤和指节。
  李越不知道如果卫清平一口咬下来,他会做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刚才是不是真想做什么,或者只是想要压住他,控制他,贴近他。可是现在,湿润灵活的舌头在指间出入,那种微痒酥麻的感觉直钻进心里,让他不可抑制地起了反应。自从北山一战之后,他再没解决过自己的需要,甚至连万能右手也不想用,有时起了兴致,最后就是一盆冷水了事。可是现在,欲望来得又快又猛,他甚至等不及有充分的前戏,就压了下去。
  卫清平一颤,把脸埋进双臂之间,咽下去一声痛苦的喘息。他刚才细致照顾的手指没有派上多大用场,身后的人甚至连衣裳也没脱,只是拉下裤子就冲了进来,毫不温柔,毫不留情,每一下出入,都像铁锯在锯开他的身体。腰被人牢牢掐着,他只能大口喘息,尽量放松身体来减轻痛苦。可是奇异的,在仿佛永无尽头的煎熬之中,他居然觉得身体渐渐热了起来。是的,他知道自己是太渴望着这件事,哪怕李越带给他的是再没有温柔怜爱的肆虐,也是他衷心欢迎的。
  李越不是感觉不到卫清平痛苦的痉挛,但是他封闭起一切感官,把自己淹没在欲望之中。也许只有在这一刻,他才忘记那些想要忘记的东西,让自己有片刻的轻松。毫不怜悯地冲撞,每一下都到底,快感一格格地积累,呼之欲出……
  一阵风吹过,没关紧的窗户吱地一响,李越突然停下了动作。窗户并没被吹开,只是松了一点,却还不足以让月光照进来,屋中仍然是一片黑暗。李越保持着那个姿势,感觉到汗水顺着脸颊慢慢流下,轻轻滴落。李越缓缓俯下身,手掌放开身下人几乎被折断的腰,按上微微颤抖的脊背。满是汗水,绷紧如弓弦一般,中间有清晰的沟壑,聚拢着一汪湿润。李越的手掌轻轻滑过,引起一阵明显的轻颤。卫清平屏息等待着,良久,两片温热的东西落在脊背上,轻轻亲吻。紧咬了半天的牙关终于微微松开,卫清平滑出半声低低的呻吟,可是下一刻他就感觉到身后的人猛然退出,动作太快,几乎让他错觉自己的内脏也被带了出来一般。他喘息着想去拉他,却被重重按在床上。床板微微震动,那人把一床被子没头没脑地蒙在他身上,等他拖着几乎僵硬的身体露出头来,只听到门板一响,人去室空。腿间有温热的东西流下来,可是卫清平知道,那只是他的东西,而那个人,什么也没给他留下……

  各有打算

  厨房门口待劈的柴火如同小山一般,让人怀疑是否全上霄城的树都被伐倒搬了过来。一个仆役沉着脸把地上的斧头踢过去:"快点劈!不知道府里没有柴用了么?"他虽然努力想做出凶恶跋扈的模样,却不太成功,而且一直下意识地挪动着脚,以缓解脚趾与斧头碰撞引发的疼痛。
  卫清平俯身捡起斧头,几乎要笑了出来。仆役有几分窘迫,刻意提高了声音:"还不快点!天黑之前你劈得完么?还想不想吃饭了?"
  卫清平忍着笑点点头,掂掂手里的斧头,正要举起来,有人在背后拍了拍他,顺手把斧头接了过去。
  北风看看柴堆,再看看那仆役:"这些都要劈?厨房里放得下?"
  仆役晓得他的身份,恢复恭谨的态度:"这是小公子吩咐的。"
  北风哦了一声,点头道:"知道了,你去吧。我会向小公子交待。"
  仆役巴不得这一声,立刻走了。北风转头看卫清平:"你笑什么?"
  卫清平笑得肩头微颤:"果然有什么主子,用什么下人。谨王温良恭谨,下人也做不来恶相。"
  北风很是好奇地看着他:"你还笑得出来?"
  卫清平收敛笑意:"难道我该痛哭?"伸手去接斧头,"多谢阁下。不过这柴若是分毫不动,未免太驳了小公子的面子,也让下人难以做人。"
  北风任他把斧头接回去:"你现在还能劈柴?"
  卫清平的确觉得头有些沉重,身上也一阵阵地发冷,不过还是拖过一段树杈,挥动斧头劈起来。北风看着他挥动斧头,忽道:"你从前是学剑的吧?"
  卫清平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好眼力。难怪能得文程公子倚重。"
  北风沉吟一下:"你知道的事情还不少。"
  清平笑笑:"彼此彼此。阁下知道的事情比我更多。"
  北风跳到柴山上坐着:"我倒奇怪。你今日能来寻他,何如当日不叛。他也奇怪,这时还要劳动人给你熬药,那昨夜又何必伤你?"
  清平一惊:"你,你看到了?"
  北风诧异:"你脸上带伤,当我是瞎子么?不过倒也奇了,他脸上居然也带了伤。我日日伺机,至今未能袭他得手,倒让你挂了幌子。改日要向你讨教几招才是。"
  卫清平啼笑皆非地看着他:"阁下主仆才真是奇怪。这堆柴山分明是你替文程公子搜罗来的,阁下却又为何要替我出头?"
  北风一本正经:"公子只要我搜罗致密之材,他却要我代为护你一二,两者并无矛盾,有何不可?"
  清平忍不住笑:"阁下倒是个妙人。"
  北风看着他微笑的模样,点头道:"难怪人人都说襄国侯内慧外秀,如干将莫邪配以黄金宝鞘。那天你灰头土脸地跟人厮杀之时,我倒还真走了眼。"
  清平脸上笑意顿时隐去:"襄国侯已死,从此世上再无卫清平,只有李平。"
  北风皱眉:"你这是做什么,赎罪?只怕覆水难收,开弓岂有回头箭?"
  清平默然片刻,点头:"我知道。"
  北风更加疑惑:"那你这又是何苦?我看杨一幸与我家公子那位结义兄弟,怕是没有一日不想置你于死地。"
  清平微微一笑:"难道文程公子不想?"
  北风上下看看他,坦然点头:"若不是有李越在,公子恐怕早就下手了。"
  清平笑意更甚:"难得文程公子居然也有忌讳之人。"
  北风皱眉道:"风定尘因你而死,我家公子想要你性命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清平一笑:"不错。所以杨一幸与莫田也自有道理。"
  北风的好奇心当真被挑了起来:"你倒大方。既是你都知道,那你这是图什么?"
  清平默然良久,方轻声道:"我只想看着他。"
  北风坦率地道:"只怕他未必想见你。"
  清平眼睛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低声轻笑:"他想的。"
  北风觉得此人十分欠揍,忍不住便想打击他:"何以见得?我倒看他没正眼看过你几次。若他真想见你,你又何必如此费劲?"
  清平淡笑:"我知他心意。"
  北风毫不客气:"我没听懂。"
  清平眼望远方,神情柔和:"他并无意称王称帝,也不该受那居于人下的拘束。他该是自由自在,如云如风,如九天鹰隼,偶然及地,也无过是暂一停留。我以为自己算无遗策,能让他从此海阔天空,却不知在刀锋之上行走,千算万算,只消漏了一点,便是万劫不复!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只会怪自己不够缜密,绝不会怨天尤人。可是他不怨天不尤人,却并非心中就没有半丝委屈。这委屈,是我给的,自然也要在我身上发落。"
  北风听得云里雾里:"如此说来,你是让他出气来的?这与赎罪又有何区别?无非求他一个谅解,教你心安便是了?"
  卫清平微笑摇头:"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得什么安宁了。无论走到何时何地,我连影子也是血染的。至于求他谅我,倒也不做奢望。我只盼有一日死在他眼睛能看到的地方,求他一个心安罢了。"
  北风以为自己听错了:"求他心安?难道说若你死了,他就心安了?"
  "今生已了,留待来生,我能放下心魔,他也不必再为我背负什么……"
  北风更加糊涂:"那你究竟是求生还是求死?"
  清平微微一笑:"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北风眨了眨眼,觉得自己陡然间金身丈二,只是不知头脑何处,最后决定说出自己的想法:"若你立时死了倒有些可惜,我还不曾跟你打过。"
  清平失笑:"放心,一时半时我倒还死不了,总能奉陪阁下一场的。"
  北风抓抓头:"听我家公子说,你答应小公子为他建一支特训军?"
  清平低头笑笑:"若非如此,他焉肯让我进府?文程公子又焉能容我活到今日?"
  北风禁不住有几分兴奋:"我屡次劝李越再建特训军,他总不肯。今时今日,若有一支特训军在手,进可攻退可守,有何不好?我看现在他这副样子,半死不活,真不符北山猎熊的威名。"
  清平不由又低了低头:"他,大约是不会再建特训军了……若是知道我居然还在打特训军的主意,只怕也要发怒。所以此事,还望文程公子能够保密才好。"
  北风直言不讳:"这话你只怕要对公子去说,我不能替公子许诺什么。"
  清平笑了笑:"也好。不过有句话还请阁下带到:文程公子固然运筹帷幄,我已久慕大名。不过这世上之事,人算莫过天算,还请文程公子以在下为鉴,切勿自恃聪明,铸成大错。"
  北风微微有些不悦,但还是道:"这话我会转告公子。"
  清平点了点头,重新提起斧头劈柴,一面道:"我来中元的日子不多,但听说除了嫡二皇子之外,还有位五皇子是最得青眼的,谨王若想继位,这两位该是最大的阻碍了吧?"
  北风摇头:"恐怕现在不只二人了。还有个七王子元文景,封地有盐铁之富,最近在元丰面前风头也颇健,亦曾跟着舅父上过沙场,比之号称文武双全的元文浩,恐怕更有实力。"
  清平微一扬眉:"哦?可我听说这位七王子母亲早亡,尚未成年便跟随舅父远赴封地,一向在父亲面前并不十分得意的。"
  北风点头:"从前元文景的确并不得元丰的意,能得那封地也只是因为母妃生前受宠。不过他有舅父辅佐,封地又十分富庶,恰好养兵。尤其今年灯节,他借一盏走马灯压了众人的风头,又讨了元丰的欢心,年后辞行离京之时,元丰还亲自设宴为他送行,比之从前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可惜如今风字凋零,再多的消息,现在一时还得不到。只是听说他封地内的军士训练有素,比起栾州那些疲病庸将来,真是天壤之别了。"
  清平皱了皱眉:"在下得提醒文程公子一句:当年的特训军是从南祁千万名将士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若是栾州缺少兵源,特训军的训练方式也不可能全面展开,成效必然大打折扣。并非只要用上特训军的训练方式,就能再现一支特训军。"
  北风摸着下巴沉思。清平默默的劈一会柴,道:"那走马灯是怎么回事?怎么就会讨了元丰的欢心?"
  北风抓抓头:"听说是他新得了一个男妾,画艺了得,绘了元丰征战沙场的图画。"
  清平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倒是好心思。英雄老矣,当年之勇怕也多半被人忘了,这时重提旧事,确实讨巧。不过,若就为这一盏灯便移宠,元丰也未免轻率。"
  北风对这些揣摸人心之事却不在行,素来都是听文程的,当下没有答话。卫清平支着斧头出了会神,徐徐道:"若是能去元文景封地看看,当有不少收获。"
  元文景的封地此时正是杂花烂漫之时,景王府虽然不太讲究那些个花木园艺,却也不能缺了点缀。籽儿正在花圃中来回乱跳着掐花,专捡那将开未开的。李丹坐在窗下,脸上仍然遮着黑纱,道:"你只掐那未开的花做什么?"
  籽儿回头笑道:"泡水沐浴,看能不能如公子那般香。"
  李丹脸上遮着纱看不清模样,声音却微微冷了下来:"什么香?你若喜欢,这里有的是薰香,拿去用便是。"
  籽儿兜着一捧花苞回来,笑嘻嘻道:"不是那些薰香之气,我总觉得公子身上另有种清香。若是几天不薰香,味道就愈发闻得清。其实比那些薰香好得多了。公子自己不觉得么?"
  李丹声音冷淡:"不觉得。以后我的衣裳都要及时薰香,别觉得我纵容你,就好偷懒。"
  籽儿吐吐舌头。平日里李丹对她十分温和,偶然责怪也不是当真,只是今日听声音不似平常,正不知公子是否真的生气,院门外忽然传来元文景的笑声:"谁在偷懒?"
  籽儿骇了一跳,连忙行礼。元文景却看也不看她,径直进了屋子,一把搂住李丹,笑道:"这丫头偷懒?要不要让管家来抽她几鞭子?"
  籽儿吓白了脸。李丹却推了元文景一把:"这里不是军营,王爷用不着拿鞭子吓唬人。"
  元文景也不发怒,笑着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皱皱眉:"怎么薰得这般浓香,不觉呛人么?"
  李丹不在意地一整衣领:"王爷不喜欢,不妨离得远些。"
  元文景脸色微微阴沉,冷笑道:"怎么,弄得这般浓香,原来是为了将本王薰走的?"手从他肩上滑下腰脊,"听说你胆子不小,居然敢请了郎中来,用药把这印记蚀了?"
  李丹坐着一动不动,淡淡道:"蚀了怕什么?王爷那印还在,再烙便是。我虽说不是丈二之身,这一身皮囊却也有好些地方,王爷一一的留下印记便是。"
  元文景脸上阴晴不定,终于道:"那晚也是我酒后失态,以后不会如此。只是你好容易养好了,用药蚀去,岂不是又多一份煎熬?"
  李丹懒懒道:"王爷烙印之时不说煎熬,这用药蚀去又算什么?"
  元文景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干咳了一声,转开话题道:"这薰香太过浓郁,闻得多了对你也不好,让人洗去了罢。"
  李丹提起衣袖闻闻:"是么?我倒没觉得。"
  元文景将他手握到鼻端闻了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其实你不必这般着意薰香。无论你是什么人,我都不在乎。"
  李丹不动声色:"王爷这话说得好!无论我是什么人,只消对王爷还有用处,便不必计较。"
  元文景握着他的手紧了紧,终于道:"说来说去,我还是得不着你一句真心话。"
  李丹微微冷笑:"难道我方才说的不是真心话?我为王爷,可算是劳心劳力了,倒是王爷你,回到封地还把我关在这尺许见方的院子里,连外面有什么动静都不知道,这就算是王爷的真心了?"
  元文景笑笑:"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也知我那舅舅,最恨我这断袖之癖。他手握这孟州军权,说杀谁还不是一举手的事?若是在外面遇上了,他假作不知你身份,喀嚓一刀杀了,我却到哪里去救你?"
  李丹淡淡点头:"这倒是好理由。其实这也不难,王爷现在娶上几房妻妾,有了子嗣,你爱断袖分桃,罗将军哪里还管你?"
  元文景窥见他露出面纱外的一小片肌肤,在耳根之下,细腻润白,忍不住就将嘴唇贴上去:"有了你,我哪还想娶什么妻妾。何况我本来也不好那个。"
  李丹哼了一声:"王爷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将来若登了皇位,难道也不纳后宫,不管立储?还是王爷打算,把这媚主惑上的罪名就让我一个人背着?"
  元文景被他说得一腔热情如同被凉水浇过,一把推开他,沉着脸道:"扫兴!你就不能说几句我爱听的?"
  李丹轻笑一声:"好啊!王爷爱听的,我也爱听,那王爷说说,西定那边的事怎么样了?"
  元文景悻悻道:"西定那些人,果然是君臣一心,一个个的都是守财奴。说到开疆扩土,个个兴奋,说到军费饷银,便是个个叫穷。难不成还要本王拿出银子来给他们养兵不成?其实为何一定要与西定结盟?若是要取南祁,联络东平也未尝不可。"
  李丹沉思有顷,摇了摇头:"东平旁临北骁,自己恐怕尚不能自保,结盟也对王爷无甚好处。且离得太远,将来即使攻下南祁,王爷又能得到什么好处?西定虽然君臣无能,但王爷若以南祁疆土为饵,诱之以贪,未尝不为所动。将来灭了南祁,三国交通,王爷看上南祁什么东西,除了土地不好拿走,也都运得过来。"
  元文景伸手捧着他的脸将他转过来,伸手去掀他面纱。李丹一下子没能躲过,立刻半闭上眼睛,微怒道:"王爷这是做什么?"
  元文景仔细看着他,神情有些古怪,良久方道:"原来你还真为我打算过?"
  李丹从睫毛缝隙里瞥他一眼:"王爷这话好笑,我如今不为你打算,还能为何人打算?"
  元文景低声笑道:"我当你只是利用我去灭南祁,原来到底也还有几分为我,纵然是打草搂着兔子,我也该知足了。"
  李丹闭上了眼睛不答,片刻方道:"王爷有心在这里研究这些,还不如花心思打点一下上霄那边,要不然去暗军那边看看也是好的。"
  元文景心情大好,搂着他笑道:"刚刚就是从暗军那边过来。你画的那些东西果然不错,这暗军训了半年,看着比之普通军队,果然大是不同。舅舅这些天一直在那里盯着,看他的模样,也极是喜欢。过几日我告诉他都是你的功劳,他必另眼相看,你也就不必闷在这院子里了。"
  李丹懒懒听着:"若真如此,也都是托王爷的福。"
  元文景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笑道:"怎么一样的话,你说出来就这般动听?从前本王身边的人也不少,只是不见你这般出色的。"
  李丹哼一声,将面纱拉下来盖住脸:"王爷说的话可不怎么动听呢。敢情是想起旧爱了?"
  元文景笑道:"不敢不敢,本王这是又说错话了。"
  李丹嗤笑:"王爷也说不敢?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王爷还是别打岔了,这般胡扯下去,天黑也说不完。上霄有什么动静,王爷到现在可还没说呢。"
  元文景敛起笑容,正色道:"说来也怪了,那信的事,父皇当真一字未提,更没着人去查过。难道真打算庇了二哥?"
  李丹摇头:"若皇上真是庇护二皇子,倒是好事,至少说明他信了此事确是二皇子所为。怕只怕他不动声色,暗地里察访,到时候一朝拿捏到什么把柄,我们便来不及翻身。"
  元文景微微冷笑:"我倒不信,人都死了,去何处查?若父皇怀疑到我头上,早该来人拿你去了。再说我那位长皇兄,虽然生性懦弱无能,却也是书画双绝,父皇也未必就不怀疑他。只是宫里的消息,确实父皇不曾派出侍卫探查此事。近日来宫中也无甚大事,只是父皇为长皇兄的儿子补了个少年冠礼,看来似乎对这个来路不明的野小子十分欣赏。这事对我们不利,不过他还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娃娃,一时倒也碍不着什么。"
  李丹闭着眼睛想了想,道:"那宝记有什么消息不曾?"
  元文景皱眉道:"你怎么偏生惦记着那宝记?纵然生意做得大,也不过是个商人,能有什么用处?"
  李丹冷笑道:"王爷不要轻看了商人。这些人为了做生意,什么消息不要探听?宝记是上霄城最大的商家,这些年左右逢源,不是消息灵通,怎能做得到?宫中眼线固然要紧,但皇上难道不防着诸位王爷都在宫中有人?倒是这民间人物,谁去防他?说不定有些事情,他比内宫之人还要灵通。王爷好好与他结交,将来的好处多着呢。"
  元文景沉吟片刻,点头道:"你说得不错。不过宝记也没有什么消息,只说前些日子文翰馆例查,这次动静特别大,在他的宝记订了不少箱柜,让他赚了一笔。"
  李丹猛地坐起来:"文翰馆?文翰馆是做什么用的?可是收放书籍的?你们少时读书的书本,可都是从这里来的?"
  元文景点头:"不错。不仅如此,连我们从前的窗课也收着——"突然明白,"难道父皇是想在这里查什么?"
  李丹面色冷沉:"看来皇上不但是庇护二皇子,而且并不相信此事是二皇子所为。二皇子身边嫡子,在皇上心中的位置只怕比王爷想的还要重上几分,我们从他下手,只怕是找错了人。"
  元文景微微咬牙:"无妨。好在我夹带出来的那些东西已经放回去了。那些日子邹清为教那群孩子读书,来来回回的也进出了不少次,还有些史官出入,我借的只是画,谅他们也抓不住什么把柄!"
  李丹微微点头:"这还好。不过王爷暂时不要再打这种主意了。其实我早说过,王爷目下只要厚积资本,皇上眼里自然看得到好坏。皇上不是庸主,还不致立储唯亲。那些个旁门左道的把戏,现在还不是玩的时候……"

  树欲静而风不止

  "皇爷爷今天夸我课业有长进。"小武低着头,马鞭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在马脖子上蹭,从眼角看着李越。
  李越嗯了一声,眼睛还是看着前面。难怪今天小武从元丰那里出来得这么晚,天现在已经黑透了。
  小武忍了很久,终于探过身去抓住李越的马缰:"你要生我气到什么时候?"
  李越拨开他的手,没言语。小武真急了,探着身子急切地道:"就为我带卫清——"
  "闭嘴!"李越低喝了一声。卫清平这名字,是能在大街上喊出来的吗?其实他不是为这事,主要是觉得小武这种草菅人命的阴狠劲儿该治治了,否则他现在年纪还小就这样不把人命当回事,等长大了,万一登了基没人能管束他的时候,还不得血流成河?
  小武也知道自己差点造次,声音连忙压低,:"若是……你若不愿见他,我让他走就是。"
  李越哼一声:"你愿意用谁就用谁,我管不着。"
  小武噎了个倒仰,半天没张开嘴,拼命眨巴眼,就是不知该说什么。李越憋了他十好几天了,现在看看差不多,冷冷给他个台阶下:"知道错了?"
  小武赶紧点头。
  "错在哪里?"
  "我不该带他回来。"
  "错!你带谁回来都是你自己的事。我问你,你为什么带他回来?"
  小武立刻噎住。说什么?说他本来要去暗算卫清平,结果反而被人家算计了?
  李越冷笑:"被他算计了吧?"
  小武耷拉着脑袋,李越补上一句:"活该!"
  小武愤怒地抬头,被李越迎面扔过来一句:"他招你惹你了?你要去算计他?"
  小武更加愤怒:"我是为你——"
  李越倏然探过身子,手已经按在他颈子上:"你曾在云州对我行刺,凭这个,我可以杀你十次!"
  小武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脑海里突然翻腾上那窒息的回忆,冰冷的河水……李越慢慢收回手:"小武,你记着,命,谁都只有一条,你珍惜自己的,也该尊重别人的。草菅人命这样的事,别跟柳子玉学。将来你如果做了皇帝,更该知道这万民都是你的万民,身为皇帝,该想怎么样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而不是不把他们的命当回事。"
  小武咬着嘴唇想了半天,终于道:"我对别人并没……"
  李越拍拍他的手:"我知道你是为我报仇。可是要杀他,我早就可以杀。"
  小武又愤怒起来:"你就是不舍得!他把你害成这样,你为什么不杀他?"
  李越盯他一眼:"你只知道杀?那我问你,他害我,可是毕竟没想要我死。你呢?你在云州城外可是想置我于死地。说起来,我是不是当时就该杀了你?"
  小武不吭声了。李越叹口气:"你啊,有很多事情,你根本不明白。以后等你有了生杀大权的时候,记得无论下什么决定,三思而后行,记得我今天的话就行了。"
  小武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再说话。两人默默策马前行。天气已经到了春末夏初,极是温暖,虽然天色黑尽,行人还是不少。眼看着快到谨王府,街角边突然有人闪出来,声音轻细:"李越——"李越一低头,人家屋檐下的灯笼映着一张熟悉的脸——王皙阳!
  "怎么是你?"李越惊讶万分。这小子,真不省心,一国之君,就这么到处乱跑?
  "我——"王皙阳筋疲力尽地靠在李越的坐骑身上,几几乎要哭了出来,"北军,已经打到白关了!"
  "前几天确实有消息说北骁军进攻东平,不过你既然在皇宫,这事也算不了什么,我也就没告诉你。"文程用茶杯盖子轻轻撇着水面上的茶沫,轻描淡写,完全不顾王皙阳杀人的眼刀。
  李越在心里回想一下地图。东平与北骁交界之地是寂原,一片半草原半丘陵的地方,那是疆界。寂原,东平和北骁各占一半,后面就是东平的地盘冬陵,再后面是穆山,穆山与同山交界最险要之处才是白关。这样说来,北骁已经连下三关,攻占东平相当的领土了。
  "北骁怎么会在这时候进攻?"
  "你怀疑我说谎?"王皙阳几乎尖叫起来,眼泪只在眼眶里打转了。
  李越摆摆手:"你喊什么。"王皙阳胆子再大,不敢拿国之存亡开玩笑,而且他面色憔悴血丝满眼,都不是装出来的,"我只是说,北骁选在这时候出兵,很不正常。"
  小武在旁边听着,忍不住问:"有什么不正常?春季出兵,天气不是很好么?"
  李越摇头:"北骁以畜牧为生,春季正是牲畜产仔之时,牧民应该忙得喘不过气来才对。何况经过一冬,马匹营养消耗不少,尚未补充完全,会影响骑兵战斗力。而且马上就到夏天,东平多山多树,既湿且热,又多蛇虫,北人亦不适应。真要发兵,理应选在秋高气爽,草黄马肥之时,绝不该在这个时候。"
  小武受教地点头,好学地追问:"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越沉吟一下,转头去看文程:"北骁国内有什么变故吗?"
  文程到这时候才笑了笑,仍然慢条斯理:"不错。北骁老王突然重病了。"
  李越紧钉着问:"北骁领兵的主帅是谁?"
  文程笑容更深:"大王子铁骅,还有传言早夭的六王子,铁骊。"
  "果然有铁骊。不过,铁骅是大王子,为什么也来跟他出征?"
  文程轻轻笑笑:"铁骅是大王子不假,也是正王妃所出,可惜近些年他太跋扈,连他爹也有点看不过去了。老王前些年生过一场病,病中这位大王子就有点沉不住气,对老王态度也不够恭敬。谁知老王硬是挺过来了,自然也就不太待见这位大王子。后来老王纳了个侧妃,年轻美貌,十分得宠,于是二王子和三王子联合起来,又讨好了这位庶母,在老王面前十分得势。所以这位大王子的地位,如今已经远不如前啦。"
  小武听得云里雾里,插嘴道:"可是这跟大王子来领兵有什么关系?他是想来打仗立军功,好在老王面前再得势么?"
  文程揉一把他的头发,笑道:"孺子可教也。不错。北骁不立储,皇帝百年之后这位置,强者居之。现在这两派势力相当,大王子虽是长子,可也无甚优势,若是能攻下东平,军功卓著,那就无人可比。所以这两派如今都在赌呢。二王子赌老王活不了多久,所以他得守在老王身边,多几分老王亲口传位的把握。而大王子赌老王能挺到他凯旋而归,因此来打仗积攒军功。就是这样。"
  王皙阳在旁边听着这几人闲闲的讨论,头顶冒火。自来军情如火急,他从东平出来的时候北军已经攻下穆山直往白关而来,现在这又十好几天了,还不知情况如何。虽然白关地势险峻,否则他也不敢贸然离开,但军无定势,就是再险的关卡,也不是万无一失。他是打着前线督战的名头悄悄跑出来的,按说他现在应该是在白关。虽然有洛无风在那里支持,但皇上总不露面也会让人怀疑从而动摇军心,因此他现在的每时每刻都是至关重要,哪里能容得慢慢讨论?可是他如今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又岂容得他来挑三捡四?于是只能眼巴巴看着李越。
  小武在柳子玉手下受的是死士训练,还从没接触过这种对军情动向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