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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
(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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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变》作者:朱砂 (4/8)
各对看一眼,不少人心中暗想这李苌看来是中了摄政王的意,怕是就要发达了。当下有人道:"李主事这几日忙于工部之事,数日食宿都在工部,怕是还不知殿下和皇上回京呢。"
李越点点头,心里已经有数了。李苌数日食宿都在工部,一方面说明他确实负责,另一方面却说明,他并不能胜任主事的职位。
"去工部衙门。"
莫愁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殿下,你还伤着呢——"
李越对她笑笑:"没事了。"
莫愁很不同意他的话:"可是……"顾及到是在众人面前,那劝阻的话又咽了下去。
柳子丹掀开车帘:"我跟你去。"
"路上太累,你先回去休息——"李越话还没说完,柳子丹已经跳下了马车,虽然不说话,脸上的表情却是无可辩驳的。自从大队返程,他的表情就一直是这般刚硬,李越也只好放弃,叫人给他牵匹马来。柳子丹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意,翻身上马,与李越并肩而行。他向不在人前露出与李越的亲近,今日已算是有些反常了。不过这想法只是在李越心里转了一下,还未来得及成形便被工部的事情压了下去。
莫愁眼看两人并肩而去,周醒只跟在三步之外,脸拉得老长,恨恨向铁骥瞪了一眼:"你还不跟着殿下去!这点眼力也没有,不知道殿下养你究竟做什么!"
铁骥其实已经准备跟着李越去了,只是李越没有说话,他一个北骁人,不知是否好跟到南祁衙门去,所以落后一步。谁知这一犹豫,平白无故又挨了一顿骂,也不敢还口,连忙提马跟了上去。莫愁狠狠白他背影一眼,一头钻进马车,大声道:"回府!"
工部衙门里十分安静,所有有点官阶的官员都跑去城门口接驾了,只剩下守门的门丁,再一个就是李苌。他坐在存放工部卷宗的静室里,眼前堆着小山般的帐簿,正在埋头苦算,连李越和柳子丹进来都没发现。
李越走到他面前,拿起一本帐簿看了看:"李主事看这些历年的帐册做什么?"
李苌一抬头,惊跳起来行礼:"殿下。殿下怎么回京了?"
李越皱皱眉:"李主事连皇上回京都不知道?"
李苌苦笑一下:"下官自皇上出京后便一直在工部,于外界之事确实丝毫不知。"他脸色憔悴,眼睛周围是浓重的黑圈,眼睛里满是血丝。
李越把帐册扔回书案上:"李主事这是做什么?"
李苌沉默片刻,道:"下官有负殿下厚望。下官到任后,觉得各处报上来的春耕银和河工银数目不对,但遍问工部书吏,竟无一人肯如实相告。下官无奈,只得自行清查历年帐册比对。只是下官不善会计之学,数日清查,仍未得头绪。"
李越点了点头:"历年帐册只怕都有虚报,那些书吏也得了好处,自然不会对你说实话。看你这副样子,现在不要再查了,回去休息。"
李苌急道:"下官自知不胜此任,但如今清查未了,恳请殿下容下官查出个头绪来再免下官之职。"
李越摇了摇头:"本王并不是要免你的职。工部卷宗多如牛毛,你想以一人之力全部清查,要查上多久?等你查完了,春耕也好,水利也罢,都耽搁了。看你的样子,怕是数日不休不眠了吧?能支撑多久?你若倒了,本王还有什么人可以信任?"
李苌听到最后一句,憔悴的脸上突然放出光来:"殿下——"
李越微微一笑:"周中书离京前力荐你任工部主事,言你正直热心,果然不错。只是你不擅会计之学,这春耕之事又不可耽搁,暂时不必在清查帐册上花费工夫了。你现在回去休息,明日本王会再给你派个助手。春耕河工之银,工部虽有旧例,但不足为凭,大可不必为此拘束。"
李苌听得心中发热,脸上发红,半是惭愧,半是激动,长身一揖,郑重道:"殿下肯如此信任李苌,李苌自当尽心竭力,绝不有负殿下重托。"
柳子丹看着他摇摇晃晃走出去,才靠到李越身边小声道:"你有什么人手可派给他?若是真有人手,还要用他吗?"
李越笑道:"本来没有,现在忽然有了。"
柳子丹奇怪道:"是谁?"他日日随在李越身边,有什么人是他不知道的,却想不出这个忽然有了的人是谁。
李越笑而不答,道:"王皙阳今日怎么不来城门接本王的驾?"
柳子丹惊讶道:"你不会是想让太平侯来做这件事吧?"
李越摇头笑道:"王皙阳肯定做不了这个,但有个人应该可以。"
柳子丹稍加思索,脱口道:"洛无风?"
李越哈哈大笑,低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真聪明!"
柳子丹脸上腾地红了,意思意思地横肘在李越腰里捣了一下:"洛无风可是东平人,他难道会为真心为你效力?"
李越哼了一声:"有王皙阳捏在手心里,他敢不尽出十二分力来?"
柳子丹怀疑道:"你怎么把王皙阳捏在手心里?当年风定尘与东平王是有约定的,太平侯可不像我,任你宰割。"
李越笑着把他搂进怀里:"别说得这么血淋淋的。当年的约定是当年的,如今连摄政王都换了人,那约定也要过期作废了。"
柳子丹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小声些!想让大家都知道吗?"
李越趁机在他手心亲了亲:"放心,周围五十步内若是有人,逃不过我的耳朵!说来洛无风还得算是王皙阳推荐的呢。王皙阳自己就说过,要是我肯放洛无风回东平,他情愿进王府为奴!现在我虽然不是让洛无风回东平,但至少也算给他出府的自由。我也不要王皙阳来卖身为奴,只要他乖乖住在王府里不得随便乱跑,这要求不为过吧?"
柳子丹微微一惊:"你要把他接到王府里住?"
李越一笑:"当然。这小子心眼多得很,不放在眼皮底下还真不能放心!"
柳子丹不语,神情却有些黯然。李越奇怪地捧起他的脸:"怎么了?是不是累了?路上颠簸成那样,叫你先回家去休息又不去!"
柳子丹摇摇头,感觉着他掌心有些粗糙的肌肤:"太平侯——他,他怕是一心想……"
李越半揽半扶着他往外走,道:"他怎么了?"
柳子丹脸涨得通红,有些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只好闷闷地道:"没什么,反正你小心就是了!"
李越笑道:"知道了,你放心吧。他在我眼皮底下,谅也玩不出什么花样!"只要进了他的王府,保管他寸步难再出门,就是有再多花样,还能玩出什么来?
柳子丹担心的不只是这个,不过既然话说不出口,自然也就不能再说什么,只有跟着李越出了工部衙门,上马回府。也真是巧,两人刚刚回到王府门口,就看见一辆马车驶过来,停在王府大门口,车帘一掀,下来的正是王皙阳。
李越嘿了一声,在柳子丹耳边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柳子丹不知道曹操是谁,但这句话的意思却是约略猜到了,尚未回答,李越将马向前一提,淡淡道:"太平侯,今日为何不去城门接驾啊?"
王皙阳没想到会在大门口撞见李越,怔了一怔,脸上的慌乱迅速转为微笑:"殿下回京了?皙阳不知殿下今日回京,不曾去接驾,请殿下恕罪。"
李越才不相信他会不知道:"皇上回京是件大事,太平侯会不知道?"
王皙阳低下头:"殿下明鉴,皙阳自前次得了殿下的训谕后安分守己,不敢再打探什么,所以不知。"
李越懒得跟他计较,反正这次谈话的重点不在这里:"自本王出京后,太平侯来看过洛家兄妹几次啊?"
王皙阳有些忐忑地看他一眼,本能地觉得这场谈话可能有对自己不妙的结果:"皙阳,皙阳几乎天天来过,但从未逾越殿下的规矩,殿下如若不信,可向陆管家取证。"
李越轻轻哼了一声,翻身下马,回头把柳子丹接下来:"太平侯来得正好,本王倒有件事要与太平侯商议。"
王皙阳随着他的脚步走:"不知殿下有什么吩咐?"
李越挽着柳子丹的手,一边走一边慢条斯理地道:"本王还记得,出京前太平侯曾对本王说过,洛无风颇有经济之才?"
王皙阳不知他什么意思,但看样子不像要放洛无风回东平,谨慎地道:"是。"
李越扬扬眉:"既有经济之才,这会计之学想必也会了?"
王皙阳摸不着头脑,心思急转,终于觉得还是不要说得太满,道:"也略有涉猎。"
李越满意地点点头:"正好,本王如今有个位置给他,既让他英雄有用武之地,也遂了太平侯的心意,正是一举两得。"
王皙阳怔了怔,小心地道:"不知殿下有什么位置给他?"
李越嘿嘿一笑:"如今工部主事手下缺乏个精会计之学的人才,洛无风既是有这本事,本王便给他个机会。倘若真做得好,本王自会提拔于他。太平侯不是总担心他学无所用碌碌一生?现下可不必再担心了。"
王皙阳是想他放洛无风回东平,哪里想得到他敢用洛无风做南祁的官员,怔了半天才道:"这,这恐怕……恐怕他……"
李越脸色一沉:"恐怕什么?"
王皙阳素善察颜观色的,一看李越的脸色,下半句话立刻咽了回去,陪笑道:"殿下肯提拔他,真是无风的福气。只是他未曾有过什么经验,还恐有负殿下厚望。"
李越悠然道:"太平侯过虑了,本王也未曾对他有什么厚望。再说,有太平侯住在本王府中,他怎么好不尽力呢?"
王皙阳脸色终于微微变了变:"殿下的意思是——"
李越斜眼看他,道:"怎么,太平侯忘记了?本王不耽误洛无风的前程,太平侯就要来本王府中,这可是太平侯自己说过的话,难道不做数?"
王皙阳当时虽然说过这样的话,但现在真要住进摄政王府失去那原本就不多的自由,一念至此,脸色终于是再没法维持那盈盈笑意,有些僵硬了起来。李越斜眼看着,心里暗笑,一本正经道:"择日不如撞日,陆管家,马上回太平侯府将东西搬过来,莫愁呢?叫她去给太平侯安排住处。"
王皙阳额上出了一层薄汗,勉强笑道:"这个,总容皙阳回去收拾一下……"
李越截口道:"不必了,什么东西本王这里还没有?莫愁呢?"
正说着,只见莫愁急急从里面出来。李越微笑道:"莫愁,太平侯今日就要搬到府里来住,你将东院收拾出来给他。"
莫愁一怔,看了一眼王皙阳,走上几步低声道:"殿下,东院,东院有人住了。"
李越一怔:"谁?"
莫愁脸上似乎有点不悦的神气:"殿下忘了?还是殿下吩咐的呢。是卫清平。"
此言一出,李越只觉身边柳子丹拉着自己的手突然紧了紧。转头望去,卫清平紧身箭服,静静站在东院门口,宁静的目光扫过李越、柳子丹和王皙阳,而后微微一笑,遥遥行了个礼。
也算告白
过了腊八,年就快到了。摄政王府里开始张灯结彩,那过年的红烛花草美酒珍馐一筐筐的从后门往里挑,忙得莫愁不亦乐乎。
李越在书房窗下坐着晒太阳,从窗子里就能看见莫愁指挥着仆役里里外外的搬。她手里捏了一大叠单子,核对完了便反手往身后的铁骥怀里一塞。铁骥从早上起来就像影子一般跟着她,怀里抱着大大小小的帐簿礼单,被她支使得团团转,看得李越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笑什么?"柳子丹从书案后面抬起头来,疑惑地看了李越一眼。可怜的小皇帝一直在发烧,加上摄政王也有伤在身,朝廷里已经几天没有朝会,所有的折子都直接送到摄政王府来,当然是全由柳子丹代笔批阅了。
"没什么。"李越微笑着看柳子丹,觉得亲亲爱人奋笔疾书的模样真是赏心悦目。
柳子丹怀疑地扬扬眉,起身倒了一杯茶:"喝水。窗边风大,不要坐得太久。"
李越不接茶杯,却搂住他的腰拉他在身边坐下:"我又不是四肢全废,你不用这么小心。"自打他受伤后,一切衣食住行全由柳子丹亲力亲为,连莫愁都不肯假手一二。莫愁冷嘲热讽地说了几次全无效应,只好十分郁闷地放弃了贴身服侍的权力,拿铁骥撒气去了。
柳子丹苦笑一下:"你叫我怎么能不小心?时至今日,一想起那天的情景我都冷汗透衣,如果当时你闪得慢些……"
李越紧搂他一下:"我这不是没事吗?再说,你对我的身手也有点信心行不?"
柳子丹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我岂是不信你的身手?只是这种事一而再再而三,你能每次都安然无恙么?你不要说这只是意外。遇熊或是意外,但若无那一箭,你本可全身而退。那一箭是什么所射,你不是至今尚未查出么?"
李越皱了皱眉。这件事倒是颇让人挠头。周醒已经在那天护驾的军士中细细排查了几日,依旧是没半点头绪。想想南祁京城军队中可能就有北骁的高手,还可能不止一人,这确实是个麻烦。
柳子丹皱着眉责备:"本来危机重重,你还满不在乎,还往府中带人。你就不怕有人暗中对你下手?比如说下毒。就算你身手好,总不能时时刻刻都睁着眼睛。"
李越摇摇头:"你说王皙阳?不会。若我真中毒,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他。就算他是质子是王侯,周醒照样一刀剁了他!他没这么笨。只要他人还在我掌握之中,就不会轻举妄动。他还想留着命回东平去呢。"
不说还好,一说到周醒,柳子丹立刻想起了什么:"那田七呢?你都说他极可能已经窥破了你并非真正的摄政王,你打算怎么办?"
李越沉默良久,慢慢摇了摇头:"我不能做什么?"
柳子丹差点跳起来:"什么叫你不能做什么?你难道不懂什么叫先下手为强?"
李越看着他陡然变得冷锐的目光,仍旧摇了摇头:"我知道。但你叫我做什么?杀了他?"
柳子丹微微咬了咬牙:"也只有如此。"他生在皇宫之中,见多了这种杀戮,此刻关系到李越的生死存亡,这血脉之中皇族的一丝狠戾之气终于激发了出来。
李越微叹口气,搂紧了他:"子丹,不要这样,这样子不适合你。田七至今都没对我有什么不利举动,我不能先杀他。"
柳子丹急道:"等他做了什么就晚了!"
李越凝视着他:"你想他会做什么?"
柳子丹倒是怔了怔:"他……"他其实一听田七可能已经对李越的身份起了疑心就慌了,根本也还没想过田七即使知道了又会做什么,此时才真正思索起来,"若我是他……跟太后联手?不会。杀了你?至少现在也不会,除非他能找回真正的风定尘,否则现在杀你,正中太后下怀,对他自己也全无好处。"
李越一笑:"你看,你自己已经说出来了,他现在不会对我做什么,也不能做。那为什么又要我先杀他呢?我手头能用的人本来没有多少,再自己杀掉几个,我可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柳子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可是他若是知道了你不是真正的风定尘,只怕也不会为你出力。"
李越微笑点头:"不错,就如同在北山,铁骥、清平和周醒都奔了过来,唯有他并没有过来。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
柳子丹默然片刻,低声道:"就算田七不会做什么,如今你这王府里,可也不只太平侯一个外人。"
李越不是傻子,柳子丹一说他就知道他说的是谁,不禁微微皱眉:"你还是怀疑清平?我说过了,他的肩伤不是作伪,凭他的伤,绝射不出那一箭,何况当时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怎么能射出一箭而不让任何人发现?而且他也绝不会是北骁人。"
柳子丹凝视着他,慢慢摇头:"并非我怀疑他,而是你太相信他了。你曾说过风定尘死时只有他在身边,焉知不是他动了什么手脚?一次不成,焉知他不会再做第二次?你说当初遣散西园是为探查奸细,但他虽两度离开,现在还是不又进了王府?你说你前世是被兄弟背叛身亡,难道今时今日,你仍不吸取教训?还是……你对他动了情,所以,才对一切视而不见?"说到他里,他的眼中已带上了悲哀。
李越笔直地坐着,有一刻的失神。柳子丹说的这些,他全部都想过,可是最后,仍然觉得清平有足够的理由为自己开脱。风定尘死在他身边,可他当时手足被锁,明明是被凌虐的那一个,何况服过化功散身体大伤,完全没有杀人的手段和能力。他如今是进了王府,但几次离开都是他自行求去,而回来却是被自己半强迫的。自己前世是被兄弟出卖过,但被一个兄弟出卖,不等于所有的兄弟都会出卖他,如果因为一条蛇而怕所有的草绳,那么兄弟,还如何可算兄弟?兄弟是什么,不就是用来信任的吗?兄弟如手足,如果你连自己的手足都不能信任,你还能信任什么呢?一个人活在世上,如果触目所见皆是猜疑,那活着还有什么味道呢?还有什么幸福可言呢?何况,清平的满门都是被上一代皇帝所杀,他有什么理由为太后办事?纵然风定尘对他也有辱身之恨,但与灭门之仇比起来,似乎还差得多吧?更不必说自己根本不是风定尘,他若知道,应该是高兴才对。而且,他又是那么一个人,才华横溢,气质动人,那三分铮铮傲骨,即使曾身为下贱也不被磨灭光芒。这样一个人,是可以与自己并肩而立,携手对敌的。这样的一个人,教人如何不倾心?只是,这种倾心,究竟是得一知己的愉悦,还是真如柳子丹所说,是动了情?其实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为了简仪的死,他曾半途中止过为清平的疗伤,然而,当他在北山与狂熊以命相搏时,那第一时间飞奔过来的三个人里,就有卫清平。李越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清平飞扑过来之时那眼中的关切之情绝非作伪,而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感情。对着这样一双眼睛,你能再怎么怀疑,怎么防备?但是,真如柳子丹所说,自己是对他动了情么?卫清平可以是知己,可以是朋友,可以是兄弟,但是,还有别的么?当初,如果柳子丹没有从西定再回来,甚至回来得再晚些,再多有一些相处的时间,自己是不是,就真的会倾心于清平?如果真的是清平站在自己身边,也许就更可以无话不谈的心意相通?如果……但是世上哪来这么多如果呢?现在,自己明明与柳子丹两情相悦,就不该再有别人的插足之地。不要怪柳子丹太过猜疑,他的猜疑,正出自自己的暧昧不明。
"子丹……"李越揉了揉一跳一跳的眉心,静静道,"你听我说。"
柳子丹忽然觉得自己紧张得不能动弹,一双眼睛牢牢盯着李越,只怕他说出什么自己不愿听到的话。倘若他真的说出那句话,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勇气离开呢?
"卫清平是难得的人才,可算是我在这里遇到的第一个知己,虽然我们交流得不多。这种感觉……我也很难说得清楚。但,也仅此而已。我李越不是见异思迁的人,既是选择了你,就不会再有别人。你放心。"
柳子丹的呼吸几乎屏住,直听到最后三个字,才突然觉得身子都软了。
李越继续向下说:"对清平,我不想再怀疑什么。就如对田七一样。虽然曾经被人出卖过,但我不能因此就不再相信任何人。若想别人与你同心协力,需要的不是怀疑,而是信任。或许有些冒险,但值得去做。无论如何,我问心无愧。"
柳子丹觉得自己眼眶发热,呆了片刻,才不知是哭是笑地说了一句:"你,你根本是个呆子!"
李越微微一笑,搂住他:"我要不是个呆子,你还不会喜欢呢。"
柳子丹忍不住笑出来:"是。我就是喜欢你这个呆子!"
李越看着他的笑容,抱紧了他,深深吻下去。
"殿下——"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这个吻,"卫公子说,能否请殿下过去,他有事情要请教殿下,说是……沙,沙盘?"侍卫的声音里有些不太确定,毕竟这个词他从未听说过。
李越哦了一声:"知道了。"轻轻拍拍柳子丹的脸颊,"跟我过去?"
柳子丹微微一笑,气息还有些不稳定:"我才不过去呢。这里还有这么多折子,都像你这么懒,几时批得完?"
李越苦笑。他懒?他不知道有多勤快,否则怎么会给自己找了这么一堆麻烦?
"我一个人过去你放心?"
柳子丹轻轻哼一声,脸有些红:"有什么不放心的!他能吃了你?不过,沙,沙盘?就是你用一堆面捏的那个东西?"
李越笑着点头:"就是那个,是北山的地形沙盘。"
柳子丹一脸迷惑:"那个有什么用?"
李越笑:"那个可是很有用呢。将来这些人都要能独当一面,连个沙盘不会做,地图不会画,还能干什么?"他给这四百军士正式上的第一课就是沙盘和军用地图的制作和使用。
柳子丹仍然不太明白:"可是,我听说那些人对你教的这东西不感兴趣呢。"
"你怎么知道?"
柳子丹嗤地笑了一声:"听铁骥说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位莫管家,你们每天回来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逼问铁骥,事无巨细,一概都要问出来。我也在旁边听了听。"
李越轻轻哼一声:"他们是不感兴趣,因为他们从前用不到这些东西,根本不知道有什么用处。尤其像齐帜这样的侍卫。倒是杨一幸识货,一见这东西眼都亮了。"
柳子丹微一撇嘴:"不只是杨一幸吧?卫公子听说这几天除了服药练功,就是闭门弄这些东西。"
李越笑着在他脸上捏了一把:"你怎么嘴这么刁?"
柳子丹神色忽然有点黯然:"我也只有这张嘴了。除此之外,还能帮上你什么?"
李越挠挠头:"唉,这就没意思了。我都说得这么明白了,要不要我发誓?"
柳子丹抬头,敛去失落的神情,露出笑容:"谁用你发什么誓?赶紧过去吧,卫公子还等着你呢。"
李越不由分说,一把拉起他:"跟我一起去。这些破折子也没什么实际内容,先扔下,等会再说。"
柳子丹顺从地跟着他出去:"工部李苌的折子也在里面,还没批复呢。"
李越一扬眉:"是吗?李苌怎么说?洛无风做的怎么样?"
柳子丹微微一笑:"李主事说,洛无风极是得力,且对农耕之事颇为熟悉,更是任劳任怨,他要感谢你给他派了这个助手呢。"
李越哼哼一笑:"他敢不任劳任怨吗?"王皙阳可还在他手里呢。
柳子丹忽然想起来:"太平侯这几天在做什么?怎么从来没看见他呢?"
李越冷笑一声:"他识相得很,这几天都在自己屋子里窝着,没出来半步。"
结果这话说得并不对,因为李越一进卫清平的院子,就看见了王皙阳。
王皙阳住的院子与卫清平相邻,因为李越不放心他的花样百出,索性把他放得离自己近一点,侍卫也好看管,还用不着真露出□裸的监视的意图。此时王皙阳就趴在墙头上跟清平说话。夕阳的光线落在他的脸上,映着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发着光,两片薄薄的红唇微微张开,露出的细白牙齿也微微反着光,像是玻璃做的小人一般精致。只是一看见李越,那笑容立刻消失,怯怯地叫了一声殿下,看模样似乎想悄悄溜下墙头,只是不得李越的吩咐,又不敢造次。
清平站在墙下,微微仰着头,颀长的身子笔直如剑,被金黄的光线在侧面镶了一圈轮廓。脸上微微含笑,直到对着李越转过来,笑容仍未褪去:"殿下。"
李越在这一刹那只觉赏心悦目,不由自主也微微露出笑容:"谈什么呢?"
清平微笑:"没有什么。太平侯正在对清平讲述他家乡的新年风俗。"
李越考虑了一下,估计即使王皙阳有胆子乱问,清平也不会乱讲,当下哦了一声,顺着问道:"太平侯家乡有什么新鲜风俗,说来听听。"
王皙阳轻轻咳了一声:"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南祁有春祭,东平却是在惊蛰之时有向山神祈福的习俗。"
李越哦了一声,来了点兴趣:"为何要在惊蛰之时向山神祈福?"
王皙阳脸上微微有些惘然:"惊蛰之时,蛇虫全出。东平境内多山,百姓皆倚山为生,日日都要与蛇虫打交道,十分危险,所以要向山神祈福,请山神多多约束蛇虫,不要让它们出来为害。那种仪式也是十分隆重的……"他一面说,一面不由自主浮现出回忆的神情。
柳子丹极轻微地叹了口气。李越知道触动了他的心事,轻轻拉过他的手握了握。柳子丹抬头看着他,终是微微一笑,一切心意,尽在不言之中。王皙阳怔怔看着两人,停止了讲述,低声道:"殿下,皙阳斗胆问一句,无风他……"虽然极想问下去,却怕触怒了李越,后半句话已经到了嘴边,却不敢再说出来。
李越点了点头:"他做得不错。对农耕之事也十分熟悉,倒是大出本王意料之外。"
王皙阳怅然一笑:"东平耕田珍贵,朝廷之中谁若真正通晓农耕之事,便极得重用……"
李越暗想怪不得洛无风知道,原来也是为了他年晋身之阶,现在却恰好为南祁所用了。其实东平如果真的农田稀少,就该着重去研究林木蚕桑之事,何必花时间在农耕上,岂不是屠龙之技无所用处么?
王皙阳振作了一下精神,道:"多谢殿下,皙阳告退。"他是聪明人,当然看得出李越是要和清平谈话,想必不喜欢自己在旁边,乖乖溜下墙头不见了。李越笑了笑,转向清平:"是什么事,我们进屋里去谈。"
屋子里摆设都十分简单,这是清平一力坚持的。实际上他除了吃药之外还真没花费李越什么。此时桌子上摆了一张沙盘,做的正是他受训的山谷的地形,大半已经完成。李越绕着桌子转了一圈:"还不错。"
清平紧皱着眉:"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
李越笑了笑:"因为你还没弄清透视的原理。"
清平愕然:"透……透,视?"
若是换了从前,李越少不得后悔说漏了嘴,但他如今已经想通,反而心境平和,大方地一笑:"不错。制作沙盘,绘制地图,都要用到透视之法。"
清平满脸疑惑:"但,清平从未在哪本兵书中读过……"
李越哈哈一笑:"自然。这种透视之法……嗯,除本王之外大概知道的人不多。"这话也不算胡说吧,至少在这个时代,恐怕少有人知。
清平一谈及自己不曾接触过的知识立刻精神抖擞:"不知殿下可肯指教清平?"
李越微微一笑:"拿纸笔来。"
线索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新年好啊,给大家拜早年 "殿下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学北骁话?"
"不错。"李越环视周围个个瞠目结舌的军士,"不只是北骁话,就连东平西定中元的话语也要学会。怎么了,学不会?"
齐帜轻轻哼了一声:"那有什么用?"
他一开头,背后一群人都纷纷开口:"是啊,那有什么用?"
"殿下,这些天你究竟让咱们学些什么啊?居然还要背诵其他四国的官职吏制,这都有什么用啊?"
"是啊,沙场上打仗,还用学什么北骁话,背什么北骁官职吗?"
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杨一幸身边的军士虽然没有开口,也露出疑惑的神情。实在是李越这些天教的东西太奇怪了。这些人有不少都是大字识不得几个的粗人,写个字比提刀砍人难得多,如今李越要他们背诵什么四国官职,学习他国语言,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其中虽有些人也读过书,但从未听过当兵还要背诵他国官职的,远不如最初李越安排的搏击设伏等训练容易理解,自然都不由疑惑起来。
李越哈哈一笑,看向杨一幸:"你说呢?"
杨一幸迟疑片刻,终于还是道:"殿下,属下确实也有不明之处。殿下前日所教沙盘地图之术,属下因带过兵,知道其中大有用处。这学习其他四国语言,属下觉得多少也有点用处。可是这背诵四国官职……属下实在不知有何用处。"
李越哈哈大笑:"一幸,你还是只把自己当做带兵之将,齐帜,你也只把自己当做一名侍卫,因此才会觉得这些东西全无用处。"
众人脸上都不觉露出疑惑之色,杨一幸试探着道:"殿下,属下不明白。属下本是副将,自然是带兵之人,殿下的意思是……"
李越笑而不语,转向清平:"卫平,你觉得呢?"为了避嫌,清平虽然是住在摄政王府,却不与李越同行,在山谷中两人也不多作交谈,因此至今齐帜虽是在冬猎之时觉得摄政王有偏袒之嫌,却无人发现他们的关系。
清平一直在沉思,此时李越问到他,他才字斟句酌地道:"属下想,若是两国交战,殿下命属下潜入他国刺探军机,属下自然要学会此国语言方才不致露出马脚。至于背诵各国官职……殿下的意思,是否说若是擒贼先擒王,属下也须知道此人是何品阶,才不致弄错?"
李越毫不掩饰赞赏之意:"说得好!你已经领会一大半了。"
清平目光闪亮:"请殿下赐教,属下未领会的那一半是何用意?"
李越微微一笑:"难道你未曾想过,从来人的品阶中可以看出朝廷的动静?"
这话说得太过深奥,清平一时还难以理解,紧紧蹙眉,自去思索。这边杨一幸听了清平的话也连连点头:"卫兄弟说得是。一幸还是所见者浅。"
齐帜却是目光闪动,忽然道:"殿下,若是擢拔军士,无需如此,即使挑选军前之将,也不必学习这些,殿下教我们这许多古怪东西,难道是……"
李越看着他炽热的目光微笑:"齐帜,你当初前来参选,便不是为了此生只做个侍卫吧?"
这话真是说到了齐帜心里。他家中本也是官宦门第,只是后来败落,虽然有一副好身手,却只能做个侍卫,养家糊口也只勉强。他来参选,的确为的有朝一日脱颖而出,出将入相,光耀门楣。他做侍卫这些年,自然明白,在宫中做侍卫,只要功夫好些,头脑灵活些,反应敏捷些,再会察颜观色,就已足够了,根本不必学这些可能永远用不上的东西。然而摄政王初则锻其体肤,今则授其智技,其中有些东西简直是闻所未闻,定然不会只是培养几名侍卫如此简单。既然不是培养普通侍卫,那他要的却是什么人?一念至此,不由身上一阵阵又是发热又是发冷,连心也跳得快了。
李越深深看着他,良久微微一笑:"本王要的,是最好的。"这个齐帜是野心勃勃之人,不过,野心,有的时候也叫做大志。
此时这些人中有些见识的,虽不如齐帜想得深,却也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一点,顿时都兴奋起来。毕竟谁不想青云直上?只是南祁也讲究出身,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是平民,虽然有些战功,升迁却远不如那些有背景的人快,如今难得这天大的好机会送到眼前,谁不想牢牢抓住?得了摄政王的赏识,眼前怕不是一条康庄大道?有了那荣耀的目标在前,就是李越要他们学再奇怪的东西,也无人会提出异议了。
李越目光扫视一周:"今天是除夕,我放你们两个月假期,春祭结束之后我要再次考核。记住了,这山谷里的事,不许对外人提起,就是你们的家人也不行。众人皆知你们在这里受训,但若有人知道你们学了些什么……别怪本王永远封上他的嘴。"
出了山谷很远,众人都走散了,李越才勒马停下,等着卫清平赶上来,过了好一会,李越都有些奇怪的时候,才看见卫清平自后面骑着马慢慢过来,手虽握着缰绳,却是信马由缰,完完全全地是陷在沉思中的模样。李越直等他走到眼前,才一提马鞭轻轻在他腰上扫了一下:"想什么如此出神?"
清平一惊抬头,竟是全心沉浸在思索之中,根本没看见李越。李越好笑地看着他:"想什么呢?连我也没看见?"
清平有些窘迫地一笑:"还在想殿下刚才说的……殿下说竟能自官阶中看出朝廷的动向,这,清平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李越哈哈一笑:"嗯,这也算是我说得不够明白。这么说吧……"他刚要解释,突然远处马蹄声响,周醒道:"殿下,是府里的兄弟!"
李越抬头一望,果然是摄政王府的侍卫飞马而来,见了李越滚鞍下马,屈膝道:"殿下。还以为殿下尚在山谷中,柳公子教属下送这个过来。"说着呈上一卷纸。
李越心想什么着急消息让柳子丹特地派人送过来?打开一看,却是康梁送来的消息。康梁的商会已经初具规模,什么天南海北的消息已经开始陆续送来。这一封写的却是西定大王子柳子贤已然被捕,近日将以谋逆重罪处以极刑。
李越微微叹了口气,将纸卷塞进怀中:"回府。"难怪柳子丹急急派人把这消息送到山谷来,甚至等不及自己回去。他是想自己能救柳子贤一命。但是这件事鞭长莫及,即使自己及时叫人去传令,柳子轻也大可以阳奉阴违,先杀了柳子贤再说。而且自己用什么名义去保人呢?可是要是不管,你看吧,柳子丹那一关就过不去。
柳子丹果然是在门口等着,看见李越回来,勉强才压住了要冲口而出的话,直到两人进了屋子,才道:"送去的消息,你看了么?"
李越点点头,叹了口气。柳子丹眼神黯了下来,低声道:"我知道你为难,可是大哥他绝没有谋逆,你知道的。"
李越苦笑一下,拉他坐下:"子丹,不是我为难。柳子轻是必欲除他而后快。玉京到这里千里迢迢,我即使现在下令,送过去也来不及。何况就是及时送到了,柳子轻也可以说晚了。而且我怀疑,柳子贤很可能这时候已经死了,所谓近日处以极刑什么的,恐怕只是个官面文章。"
柳子丹其实也早想到了,只是还抱着一丝希望,此时被李越说穿,心里只觉凉到了极点。虽说柳子贤与他一向也没有什么兄弟之情,但毕竟说他谋逆是根本无中生有,这样死去,未免太冤枉了。他苦笑一下,知道李越说的都是实话,黯然摇了摇头。
李越轻轻拍抚他后背,道:"要不然我着人去传一道旨,看看……"
柳子丹头抵在他肩上,轻轻摇头:"不必了,你说的对,没有用。"
李越伸手去摸他的脸,却是干的,并没有泪。柳子丹抬起头来,望他一会,微微牵了牵嘴角:"今天除夕,都在等着你守岁呢。"
李越心里一疼,紧紧搂住他:"子丹,你……"
柳子丹静静在他怀里靠了一会,抬头一笑:"我知道。"
一句话,胜过万语千言。李越瞧着他的脸,还是原来那张玉雕般的脸,现在却多了生气,多了眉目之间的灵动,,忍不住把他抱得更紧一点。两人静静靠了一会,柳子丹才轻轻挣扎出来:"康梁送来的消息我只看了一点就叫人送过去了,还有很多没看呢。"康梁送的消息东家长西家短的什么都有,李越没时间一一看全,都是先由柳子丹筛选一下才送到他这里来让他细看。
"有什么消息?"李越把纸卷再掏出来。
柳子丹一面展开一面先说着自己看过的内容:"说是南祁这商会已经名声远播,连东平都有商人想加入呢。有个人送了他一匹好马,说是纯种的北骁马,他正想献给殿下呢,只是来不了这么快。"
李越笑了笑:"真有他的,这商会都开到东平去了。北骁的马,弄来也不容易吧。"
柳子丹笑笑:"那东平商人说今年马匹生意好做了,这匹马是从几十匹好马里挑出来的,绝对是上好的。"
李越哦了一声,忽然眉头一皱:"几十匹马里挑出来的?这么说那人手里至少有几十匹北骁的好马?"
柳子丹点点头:"自然了,要不然怎么敢说这话呢?要送给你的,他敢随便糊弄吗?"
李越把手一摇:"不对,不对,不是这个。"
柳子丹被他惊着了:"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李越眉头紧蹙:"我记得看过南祁律例,马匹贩卖要求是极其严格的吧?"
柳子丹笑道:"别说南祁了,好马在哪一国都是有管制的,毕竟打起仗来不都靠着马匹吗?"
李越目光一闪:"北骁的马是不是很好?"
柳子丹思索着道:"听说北骁的马是五国中最好的,体格高大,奔跑既快体力又能耐久,其他四国都比不上。我们西定多水,出产的马少,只能用来耕种。东平的马适走山地,体格矮小,耐力虽好速度却不快。中元地大物博,也出产马匹,但真正的良种马很少。南祁的情况也差不多。所以五国之中北骁的骑兵最是利害。"
李越微微冷笑:"你说得不错。北骁正是仗着好马,才能以骑兵纵横天下。既是如此,他们对于马匹管制应该更是严格,唯恐好马流落到他国才是。怎么能让东平商人一弄就是几十匹?"
柳子丹不解道:"也许他是专做马匹生意的,弄到几十匹马也不难?"
李越摇头:"我总觉得不对。叫康梁给我弄清楚,这个东平商人以前的生意做得怎么样,所谓马匹生意好做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柳子丹一面提笔照他的意思写,一面奇怪道:"你究竟想到什么了?"
李越冷冷一笑:"我?我想到北山那支狼牙箭了。"
柳子丹一惊:"什么?北山那支箭?"
李越目光锐利:"恐怕射那支箭的人,就在王皙云身边。"
柳子丹真是惊得连笔都要掉了,呼地站起来:"怎么说?"
李越低头看着那卷纸:"你看,北骁既是倚仗骑兵打天下,自然应当对马匹严格管制。东平与之接壤,又是敌国,那马匹的流动更得杜绝才对,为什么突然间又说马匹生意好做了?生意好做,只能是因为北骁放松了管制。可是北骁为什么突然放松管制?"
柳子丹被他说得后背发凉:"难道……难道你是说,北骁与东平……"
李越冷笑:"王皙云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北山?他给的理由倒也合适,但有什么重要的事能令他孤身潜入南祁非要见他兄长一面?要说是兄弟情?哼,虽然东平只有他们两个兄弟,我也看不出有什么真正的深厚感情。"他猛地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两步,"你还记得那件衣裳上绣的诗么?"
柳子丹自然记得:"行行复行行,止于山之阿。"
李越接下去:"清风自北来,吹送暮云合。这个'北',会不会就指的是北骁?"
柳子丹呆了半晌,喃喃道:"这,这……古诗上本也有这个'北'字。"
李越道:"可是古诗上说的是酸风自北来,这里说的却是清风自北来。"
柳子丹思索道:"一字之差,其中意思却是大有差异。古诗中的酸风,实指游子离乡,凭风流思乡之泪,故谓酸风。这里却说清风……"
李越是想不了这么透,但他此时却是把一连串的事都联系了起来:"如果北骁与东平有所来往,助东平建立一支精锐骑兵也是理所应当。如此一来,必然有马匹来往。这些商人无孔不入,才能借机做马匹生意。"
柳子丹喃喃道:"可是东平不以骑兵见长啊……再说东平与南祁之间山岭重重,怎么跑马呢?"
李越猛地在桌子上拍了一掌:"这就对了!你难道不记得,王皙阳曾经向风定尘建议用东平特产晶石修路?"
柳子丹也一下子想起了他当时给王皙阳讲的故事:"这些,这些都是环环相扣的。"
李越冷笑点头:"自然都是环环相扣的。只不过我停止了东平修路,又将王皙阳禁足,东平没有他的消息,大约是等不下去,才派王皙云来东平以祝寿为名探探消息,之后又跑到北山去等。我想他当时未必有什么杀我之心,只是突然遇熊是大好机会,他身边那些侍卫里定有北骁箭手,趁机射了一箭。若是事情如他们所愿,我恐怕已经……"
柳子丹浑身一震,冷汗透衣:"那你还把王皙阳留在府里?"
李越目露寒光:"倒幸好是把他弄进了王府。我就不信,他在我手里,东平敢有什么动静?除非他们不要这个长皇子!"
柳子丹急道:"可是……"
李越手一摆止住他:"别急。现在这些都是我的推测,还没有真实证据。这个人必须留在王府,若被他跑了,东平就真的全无顾忌了。"
柳子丹心下着急,却也知道李越说的都是对的,纵有千言万语,也只有咽了回去。李越冷冷一笑,拉起他的手:"走,不是还要守岁么,我们去热闹热闹。你放心,我这王府虽然不是重门叠锁,但既然进来了,想出去可不容易!"
柳子丹跟着他走,心里火烧火燎的只说不出来。外面花厅里早摆上了年宴,按李越前些日子的吩咐,卫清平和王皙阳也一起列席。此时天色已黑,厅中点着数十根儿臂粗细的红烛,照得满堂喜气。周醒等人已经都等在那里。李越和柳子丹刚走到门口,只听王皙阳声音清脆地道:"卫公子想什么呢这么出神?"随听清平道:"没有什么。"
王皙阳嗤地笑了一声:"卫公子是在想殿下吧?"此言一出,旁边的莫愁脸已经沉了下来,面露不屑之色。
卫清平声音里也微有不悦:"太平侯休要取笑,清平只是在想殿下说的一句话。"
王皙阳好奇道:"殿下说的什么话,要卫公子如此千思万想?"
卫清平本不想说,但王皙阳却是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式,眼中还有取笑之意,当着李越的这些亲信面前,弄得卫清平也不觉有些恼了,冷笑道:"想来太平侯是要指教卫某了?殿下今日说,从来者的官阶上可看出朝廷动静,太平侯可知是什么意思么?"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清平已经想了半天,终究是不得其门而入,实不相信王皙阳能听出什么,只不过看他问得烦人,有意难他一难罢了。果然王皙阳皱眉道:"来者的官阶?什么来者?"
卫清平冷笑道:"我若知道,倒不必请教太平侯了。"
王皙阳被他堵了一句,心下也有些不服气,思索片刻,突然又是一笑:"原来如此。殿下这句话,定是说若是发生了什么事,从朝廷派来处理此事的官员官阶之上,可以看出朝廷对此事的态度。推而广之,从朝廷对一件事的态度上,便可看出朝廷的动向。如此简单一句话,卫公子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李越在门外听得心里猛一跳。他的确是这个意思,只是当时没头没尾说来教人摸不着头脑。想不到卫清平都猜不透的意思,竟被王皙阳一语道破。果然是皇族之子,深谙此道。这人若不在手心里抓牢了,将来恐怕是大麻烦呢。他心里想着,脸上却不动声色,一脚踏进门去,微笑道:"都到齐了?"
房中众人一起起身行礼。李越一眼扫去,卫清平还是一件普通青缎衫,王皙阳却是一件大红袍子,头戴银冠,烛光下那脸儿红是红白是白的,若单看外貌,倒真是个伶俐少年,此时笑得眉眼弯弯,平白的添了几分风情。李越心里冷笑一声,淡淡道:"莫愁,洛氏兄妹那里可送了年夜饭了?"一语既出,王皙阳脸上那笑容立刻僵了。李越看也不看他,居中一坐,道:"开席。"
春祭
春祭如期举行。
南祁的春祭,是在大年初一,新的一年刚刚来到时进行,地点在城东的祭台上。皇帝与皇后率领宫中阶位较高的嫔妃在台上祭祀,百官则在台下行礼。礼毕后皇帝车驾要遍巡京城农田,为来年风调雨顺祈福。等到二月二开始春耕之时,还要集体到祭田耕种一天,称为"劝农"。直到劝农完毕,春祭才算真的结束。这段时间之内皇帝要每隔十日斋戒一日,以示虔诚。
李越做为摄政王,论血统只是王族之子,本来不知道有没有资格上祭台,但因为他刚刚立下了救驾的大功,所以礼部顺理成章地就把他的位置也提到祭台上了。不过这件事目前不是百官注意的焦点,大家都在拭目以待,看看这一群已定下入宫却还未定名份的女子之中,究竟是谁能披上皇后的祭服,与小皇帝并肩而立,进行春祭大典。
李越穿着一身新制的绣金线五龙纹暗红祭服自马车里出来,周醒跟在后面。他只带了周醒来,柳子丹是不愿意在众人面前露脸,何况这是南祁的祭祀,他身为西定皇子,看了只是徒增伤感而已。王皙阳则是李越根本不让他出门。卫清平如今身份尚低,也没有参加春祭的资格。因此这么隆重的场面,这三人都无缘目睹了。李越这一出马车,百官的目光齐唰唰都落到了他身上。谁不知太后与摄政王之间暗流汹涌。太后是后宫辈份最长之人,论与皇上的母子情份,她最有资格挑选儿媳;摄政王却是当朝掌权之人,自然要为社稷慎选皇后。今日的春祭,恐怕就是图穷匕现之时了。
高硕才立在百官之首,上前一步将一个金盘双手举过头顶:"殿下请佩春囊。"
春囊是宫中绣女绣做的锦囊,里面装了一撮泥土,要一直佩戴身边直到劝农之时,将泥土洒入祭田才算结束,寓意将向上天祈求来的好运赋予田地。不过这送春囊的差事本应由礼部官吏来做,高硕才身为宰辅做这件事,可以说是格外重视春祭;不过李越知道,他为的不是这个。
李越接过春囊,手心里轻,心里却有些沉。今日春祭,等于就是指定后位,也就是要与高硕才翻脸了。高硕才此人,是个小人,却是个有才的小人。小人有才,更加可怕。他能身居高位多年,虽说有家族世代为相的背景,却也说明他为人之圆滑老辣。说实在的李越并不想把他送到太后那边去,但是春祭已在眼前,立后之事是不能再拖了。李越也不想像太后说的那样把立后的事拖过一年两年,这些秀女一旦正式入宫,就是在太后管辖之下了,那时候太后想怎么对付她们实在太简单了,而李越现在对内宫还是鞭长莫及。
初升的阳光穿过迎面的两座小小山峰,把光线洒落在青石祭台上。祭台东面摆设着两口赤铜鼎,鼎身上铸造云纹、龙纹和谷纹,寓意天子向天祈福,赐于田地,生长谷物。小皇帝身着素白缎银线绣龙的袍子站在最前面,太后因是寡居,穿黑色祭服立在侧面;李越的位置与她相对。
几辆翠盖车辘辘驶到祭台之下,十余名秀女鱼贯而出,内侍手捧圣旨高声宣读:"……贺非烟,封如嫔,给玉版金印,位列五品,上祭台。温若红,封婉嫔,给玉版金印,位列五品,上祭台……"唱名声中,封为八嫔的八位秀女依次走上祭台,各人接过一件金线绣蔓草花纹的红色祭服,站在小皇帝身后五尺之外,台下只剩了高怜、方苹、韩子凤和王忆眉四人。
封八嫔是众人预料中事,大家也都静静的没有声音,无数双眼睛都看着剩下的四人。内侍收起圣旨,示意四人上台,一字排开站在小皇帝身后三尺之地。
前面八名秀女穿的都是素白衣裳,只等上了祭台,再披上司礼官捧来的红色祭服,高怜等四人却穿的都是红衣,显然是因为未立皇后,无法确定给她们何等样的祭服,故此穿的都是宫绣坊新制的团花纹红衣。百官早知如此,只是春祭大典必须有一人与皇帝同时在两口鼎中上香,所以大家都在等着看,究竟是谁能站到小皇帝身边去,还是小皇帝一人将两口鼎中的香都上过。但看高怜等四人穿的都是同样的衣裳,看来是不会有人站到小皇帝身边去了。台下不免有人低声议论,但是声音都是奇小,并不想让太后或是摄政王听到。
此时太阳已经升得更高,照到了两口铜鼎之上,太后轻轻咳了一声,道:"殿下,吉时已到……"话犹未了,李越轻轻一击掌,五名司礼官鱼贯而出,每人手捧金盘,捧出五件祭服来。中间一件颜色红如鲜血,以金线绣九龙纹样,自然是小皇帝的;另外四件看颜色相差不多,但其中一件是金线绣凤,另外三件却绣的是金线牡丹。绣龙凤的两件质地已然有些旧了,金线却还鲜明灿烂,乃是南祁自立春祭大典以来代代相传的帝后祭服,那线都是真金的,整件祭服十分沉重。其他三件牡丹纹样的虽然颜色鲜艳,却缺乏了那份庄重古雅之感,看得出是新近赶制的。其中的份量轻重,不言自明。
太后蓦然色变,脱口道:"殿下这是何意?"
李越眉梢连动都不动一下,淡淡道:"春祭大典,若无皇后,怎能成礼?"
太后万想不到他会突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捧出皇后的祭服来,一时间不由乱了手脚,一股气直涌到胸口,只是不知该说什么。
此时祭台上下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见。,大家的眼睛不觉都看到了李越脸上。李越不动声色地站着,用眼睛遥遥往台下扫了一眼,王坊在台下轻轻咳了一声。这一声十分轻微,但此时众人静寂,听来十分清楚。王忆眉忽然向前一步,自司礼官手中接过一件金线牡丹的祭服,披在了身上。
台下一阵极轻微的骚动,仿佛微风拂过水面引起一阵涟漪似的。王忆眉自动取了牡丹花纹的祭服,就等于放弃了后位的争夺,自居为妃了。
李越冷冷道:"本王摄政,当以社稷为重,慎选贤后。韩子凤野性未驯,竟怂恿皇上纵马恣意,以致遇险,实有大罪。念其年幼无知,且叔父为国立有军功,准其入宫,赐妃子祭服。"一名司礼官向前一步,将一件牡丹花纹的祭服送到了韩子凤面前。
太后数十日来想尽办法欲将皇帝遇险之事平息下去,虽然京城中已是传闻纷纷,好在没有言官上书,还以为事情侥幸过关,万没想到李越竟会在祭台之上提起此事,而且事实如铁,不曾留下半点缝隙,长久以来的一片苦心全部化为流水,一时之间竟气得手脚冰冷,却又是全然的无可奈何。只因李越搬出了无皇后不能成礼的大规矩,那在内宫之中所谈的什么心性未定,待皇帝年纪稍长再亲自立后的说法,是一句也放不上台面的。
韩子凤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不知是该接还是不该接。李越冷冷用目光逼着她,道:"韩秀女,吉时将至,难道你要耽搁春祭不成?"
这真是好大的一项罪名。韩子凤毕竟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太后又不能出言维护,众目睽睽之下,眼泪几乎都要流了下来,司礼官在李越示意之下将祭服往她眼前又送了一送,她也就只好接了过来。
此时众人目光都集中在高怜与方苹二人身上。高怜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虽然金钗珠环样数无多,却件件都是珍奇,愈发衬托得花容月貌,高雅贵气。方苹却是不施脂粉,全身上下无一件饰物,发髻上插的更是一支木钗,然而从容端方,目不斜视,其风范竟是绝不逊于高怜。
李越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一转,朗声道:"皇后为六宫之主,母仪天下,不但要端庄方正,礼范后宫,并且要内助皇上,治理天下。此乃社稷大事,非一人一情所能私定。高秀女,方秀女,今日春祭,意义重大,本朝皇后理应知晓,本王且来问你们,本朝春祭,以何为祭,所祭为何?你二人可能回答?"这文绉绉的一席话都是柳子丹给他拟的稿子,也亏他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
李越话音刚落,高怜已经应声道:"本朝春祭,共用生祭九品,素祭七品。生祭分野品畜品,野品为山泽之出,畜品为家圈所献。野品有四:狼、麋、雉、兔;畜品为五:牛、羊、豕、犬、鲤。素祭七品为:谷、粱、粟、菽、稷、菹、茅,皆为田园所产。生品祭天,素品祭地。谢天降生灵,地产万物。祭后以四木焚烧:栗、橡、榉、檀,香烟缭绕,以飨天地。"
这一番话琅琅而来,对答如流,台下百官不由都面露惊诧之色。春祭是南祁大典,其礼数繁杂之极,在本朝《礼范》一书中详细记载,除了礼部主司官员,大部分朝堂上的官员都没有仔细读过,想不到高怜一个未出闺门的女子,竟能一一道出,绝无半点错误。高硕才立在台下,表面矜持,笑意却已浮到眼底。高怜既答得不差一字,又是抢先开口,纵然方苹是礼部侍郎之女,熟知礼范,现在作答也只会让人觉得拾人牙慧罢了。
李越目光向司礼官一扫,道:"高秀女所答是否正确?"
司礼官正是方苹的父亲方英,闻言毫不犹豫道:"高秀女所答无半字谬误。"
台下立时又是一阵小小骚动,显然都觉得大局已定。李越淡淡道:"方秀女,你如何作答?"
方苹一直静静立着,并没有与高怜争抢回答的意思,直到李越问话,方才抬起头来,徐徐道:"回殿下,方苹不敢苟同。"
言惊四座。高怜所答乃见载于《礼范》,容不得半字篡改,方苹身为礼部侍郎之女,竟公然说不赞同,岂不是标新立异?高怜微微一嗤,道:"倒要请教方秀女。"
众人目光齐聚于方苹身上,只听方苹不慌不忙道:"方苹以为,春祭以诚为祭品,非重于生素之物。所祭者为农耕百姓,非重于天地之恩。"
这一番话比方才所说还令人惊骇,高怜忍不住便抬头反驳道:"若依方秀女所言,今日皇上春祭,竟是为那牛马之民?连这生素祭品也无须准备了?"
方苹仍是徐徐道:"《礼范》中言:'香烟缭绕,以飨天地'。请问高秀女,香烟缭绕之前如何?"
高怜一怔。自来各国祭祀大典,无论祭天祭祖,均以香火为交通神鬼的渠道,以焚烧祭物为神鬼来享的标准,若未焚烧成灰,则认为仍在人世,不曾为神鬼所接受。此时方苹这一问,高怜竟然无可作答。若依旧俗,未曾焚烧之前,天地是根本不知道的,那么这之前皇帝所行的礼就根本是无用功了。这个问题,要说出来不难,难在不能说出口。也亏得高怜心思灵敏,只是微微一怔,就冷笑道:"方秀女说得好生奇怪。举头三尺有神明,香烟缭绕之前神明已在,方秀女口出不敬,须要小心了。"
方苹淡淡一笑:"请教高秀女,既是神明已在,当已鉴皇上之诚,又何必要等到香烟缭绕之后方才降福?聪明恺悌,斯谓之神,其降福于人,难道只在口腹之欲?"
这个问题比方才更难回答,因为这实在已经涉及到"无神"的层面了。高怜纵然饱读诗书,要答出一个讨好的答案来却也是十分之难。只是这一沉默,台下众目睽睽,已皆知她是不能回答了。
方苹庄容正色,缓缓道:"神明非重祭祀之品,生素二祭,乃为表诚心,故春祭实以皇上诚心为祭。君主所仰者天,所恃者唯民而已。民若不耕,则天下饥,民若不织,则天下寒,故天子当以民为重。民者,社稷也,绝非高秀女所说牛马之人。大典所谓劝农一项,正使人知耕织之要,鉴皇上重耕之心也。故春祭大典,所祭者实为天下之农。"
这一番话说出来,台下一片静寂,无一人出半点声音。李越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提高声音道:"列位,可听清楚了?这两位秀女,哪一位才有母仪天下之范?"心里却是暗暗赞赏。方苹这一番话,其实有点诡辩的成份,先是用"无神"的说法令高怜难以回答,然后又抓住了高怜轻民的错误,硬生生把祭祀从神扯到了民,不但显出胸怀天下的大度,而且答案新颖,想众人之未想,立刻把高怜比了下去。李越本来担心方英教出来的女儿贤惠有余机心不足,即使做了皇后也怕在宫内吃亏,现在算是放下心来了。
此时台下百官把形势已看得清清楚楚,人人都知道高怜是没有机会了,只是高硕才站在前面,又不好立刻开口支持方苹。静了片刻,李越正准备开口,忽然高硕才上前一步,朗声道:"殿下,秀女方苹仁慈智慧,胸怀天下,理当入主六宫,母仪天下。"
李越心里微微一凛。这个高硕才,倒是能屈能伸。此时方苹的胜利已成定局,他若反对,徒显自己私心,而站出来支持方苹,却是因风吹火,用力不多,反而显得他正大光明,大公无私。
高硕才这一开头,百官纷纷响应。有些人本是高硕才一党,丞相开口,自然纷纷跟进。有些却是真心觉得方苹应做皇后,既然高硕才本人都支持,就更没了忌讳。
李越一挥手,捧着皇后凤服的司礼官将金盘高高举过头顶,朗声道:"吉时已到,请皇后更衣行礼。"
方苹接过凤服,面上却没有半点得意忘形之色,将祭服穿戴妥当,轻轻上前一步,与小皇帝并肩而立。方英一挥手,台下钟鼓齐鸣,台上司礼官捧上香束、祭酒,小皇帝与方苹分别将祭酒洒入两只鼎中,再将香束点燃插入。双双后退一步,在红毡上拜了下去。方英高声道:"祭天……"台上太后妃嫔包括李越,台下文武百官,如潮水般跪倒,随之深深叩首。
李越半蹲半跪在地上,眼睛却暗暗扫着台下的高硕才,只见此人面上竟全然是一片肃然之色,仿佛真是一心为公的模样,绝无半点不豫之意,不由心里暗暗发凉。树敌如此,真不是件好事啊。
突发事件
"殿下—"李越正在书房里跟柳子丹翻阅奏折,周醒在门口探进头来,"殿下定做的那件东西,卢工匠已经送过来了。"
"是吗?做得还挺快。"李越略一思忖,"铁骥和清平在哪里?"
周醒想了想:"定是在大院里大家练功呢。"大院是侍卫们的住处,铁骥如今也住在那里,卫清平则闲时就过去大家切磋武艺。尤其他已经服药将近两月,颇为见效,往大院去得就更勤了。大院的侍卫管的都是外门看守,加之原摄政王心性喜怒无常,只容田七周醒近身侍候,有些侍卫进不了内院的,还不知道卫清平就是西园的男宠,更不清楚铁骥本是北骁人,大家切磋功夫,倒也十分热闹。
"叫他们……哦不,叫清平去后院箭场等着。"
周醒领命而去,柳子丹疑惑地问:"铁骥不是箭术超卓吗?为什么反而不叫他去?"
李越笑笑:"这种长弓对他这样的好箭手反而没什么大用处。再说了,这东西将来恐怕就是对付北骁人的,说到底他也是出身北骁,你去给他看杀北骁人的武器,他心里总还会不舒服吧?"
柳子丹微微一笑,低头去整理奏折,道:"我也得去见识见识,看你弄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东西来。"
李越有点不太好意思地抓抓头:"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真的,前世他也看过几本穿越小说,里面的主人公无一不是到了古代就利用自己前世的知识呼风唤雨,制造出种种超越当时科学水平的东西,结果到了自己头上,它满不是那么回事!你就说这武器吧,枪械当然比刀剑好,但你会用枪,不等于会造枪,就是会造枪,能不能造出来又是另说了。限于当前的生产力,李越就算是个军工师,照样干瞪眼。何况,千万不要把古人看扁了,除了缺少几千年的历史发展,人家样样都不差啊。就拿这常用的弓箭来说吧,李越前世对冷兵器很感兴趣,下过一番功夫研究,该能用得上了吧?可是拿过周醒他们用的弓弩来一看,已经是达到了目前的技术顶峰了。也难怪啊,摄政王的侍卫,用的自然是好东西。弩箭的制作之精良细致就不说了,就说那弓吧,正经八百的复合弓,弓臂用多种木材粘合,内贴角片,外绷筋腱,弓弦用上好的羊肠线,根本不容你再提出什么建设性的改造方案来。而铁骥所用的那种铁胎弓,虽然工艺制作上略差一些,力量却更大,加上北骁人自幼射猎,技术上的精湛弥补了工艺缺陷,反而更胜一筹。不过李越也不是个会轻易舍弃的人,想来想去,到底被他想出一样东西来,正好用来对付北骁骑兵。
"奏折还有多少?快点弄完了我们过去。"
柳子丹翻了翻:"没有多少了。这一份是工部的折子,方皇后下令,减用令期间一切从俭,丹华殿不必修缮。皇后有令,其他嫔妃自然效仿,这笔银子算是省下了。"方苹等人自初一春祭后已经按各自品级搬入后宫各殿,虽然小皇帝尚在斋戒期间并未圆房,但名份既定,方苹便是皇后,已经开始执掌六宫,行使权力了。若说皇后所居的丹华殿,已经五六年无人居住,按照皇后的品级,实在应该修缮一下。但方苹素衣入宫,俭朴以示,似修缮丹华殿这般耗费之事,均以减用令内不得靡费之名免了。皇后为六宫之首,皇后上行,嫔妃理当下效,虽然有些人心里不舒服,但毕竟都是刚刚入宫,不曾摸清情况,谁敢轻易得罪皇后?于是工部备好的这笔银子,居然一分也没花出去。
李越笑了笑,道:"方苹这小姑娘,当真是不容易。我本来还怕她跟她爹一样,方正迂腐,在后宫中无法立足,现在看来,还真是不负众望呢。"
柳子丹撇撇嘴:"殿下挑中的人哪会有错?说来我倒好奇,你怎知道方苹在祭台之上能压倒高怜,稳获皇后之位?"
李越笑了笑,道:"其实我也没把握。我倒是想到方苹身为礼部侍郎之女,春祭的规矩肯定倒背如流,却没想到高怜居然也对《礼范》一清二楚,当时倒真把我惊了一下。"
柳子丹的眼睛瞪得有包子大,忍不住便叫道:"你说你根本没有把握?天啊,你知不知道,若是当时方苹应对失当,高怜得了人心,形势便万难扭转了!"
李越笑道:"知道。虽说方苹做皇后对我很有利,但对她来说,主要却是为了自保。既然是要做皇后,总得拿出点本事来,大家才能心服不是?"
柳子丹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我还以为,还以为你是早就安排好的,原来……这岂不是撞运气?若是万一失误,高怜做了皇后可怎么办?"
李越笑道:"高怜做皇后也没有什么了不得。高硕才本来家世已尊,再多个国丈的头衔也未见得就怎么样了。何况要是高怜做皇后,至少眼前用不着提防高硕才了。"
柳子丹啊了一声道:"不错。只是高硕才近日倒没有什么动静。"
李越冷笑道:"这个家伙老奸巨滑,八成是摸透了我的意思,特别谨言慎行,防着我找他晦气呢。"
柳子丹眉头微蹙:"你既是扶持了方苹,与高硕才等于分道扬镖,恐怕还是要先下手为强。"
李越点点头:"我知道。不过这老家伙也防着我呢,现在一时之间还真找不到什么下手的机会。单是节礼,高家这些天就是不间断地送,你也不好一边收着人家的礼,一边就无缘无故把人砍了不是?"
柳子丹嗤地笑了一声:"谁叫你收来着?"
李越哈哈笑道:"不收白不收,先拿着再说。我这个人,一向是吃人家不嘴短,拿人家不手软。"
柳子丹微微一笑,心想你说得好听,你的心软不软,我还不知道?不过他也不说破,继续道:"这是太医院的折子,说太后近日身体欠安,略有心悸症状。"
李越奇怪道:"太医院的折子也上给我?"
柳子丹白他一眼:"太医院这是例行问诊,每日轮值,若是没有什么问题,自然就直接送到起居处记档了,现在出了问题,当然要呈报一下,免得过后真有什么大病,牵连到自己。"
李越摇了摇头:"什么心悸,多半是被我气的。晚上没睡好罢了。太后才四十岁,我看身体好得很,不会有什么事。叫太医小心诊脉就是了。还有什么没有?"
柳子丹快速翻了翻:"没有什么了,重要的折子前面你都已经批过,后面这几份知道就行了。"
李越精神一振:"走,去箭场!"说实在的天天批折子,他也真批够了!
卫清平已经在箭场等了半天,正在满脸惊讶地研究卢工匠拿来的那张巨大的弓。柳子丹一眼看见,眼睛也不由睁得老大:"这,这是什么?"
李越嘿嘿一笑,走过去把弓接过来:"这个就是长弓了。"这张弓有将近两米长,是比着他现在的身材做的,比之一般的弓确实大得不可思议。就是铁骥用的那种特制的大型铁胎弓,也不过才有这张三分之二长度而已。
卫清平刚才已经研究过了,以他现在的臂力还无法完全拉开这张弓,忍不住问道:"殿下,做这样的弓……"这种弓看着就笨重,怎么能在马上使用?若是步兵来用,那一个步兵什么兵器也不用携带,光背这张弓就够累的了。
李越笑道:"不用着急,我射给你们看看。卢工匠,这张弓可是按本王的要求调的弦?"
卢工匠是腾龙伏虎军营中的制弓工匠,闻言大声道:"回殿下,小人一步也不敢省,完全按殿下所说调弓。"
李越试试弓臂的弹力,满意地点点头,命令道:"百步,树四层靶子。"一言既出,众人震惊。古者箭有以力胜者,号曰箭透七甲,即是一箭射出,能射穿七层铠甲。但那毕竟只是传说,现在的射箭之人,八十步左右能射透一两层铠甲,已经要算是极好力道了。目前这张弓如此巨大,众人已经料到必然能既远且劲,但要百步之内射穿四层包牛皮的木靶,任是什么神力之人也难以做到。当下有侍卫连忙树起靶子,众人都屏息观看。李越满满开弓,瞄准了靶子一箭射出,只听飕一声竟然尖锐如哨,刺人耳膜。众人皆是瞠目结舌,这一箭不但穿过了四层包牛皮的木靶,而且余势未尽,射进后面的墙壁里,箭镞全部没入。柳子丹看得呆了,卫清平情不自禁走过去摸了摸那一层层的靶子,似乎想看看是不是真的。唯有卢工匠看自己做的弓如此神勇,自豪无比,捋着胡子直笑。
李越放下弓,转头笑问:"卢工匠,这弓制作起来可费力么?"
卢工匠立刻摇头:"回殿下,这弓比殿下的侍卫们所用的弩箭容易做得多了。除了调弓须如殿下所说多费几道工夫,其实等闲懂得一点制弓手艺的人便可制作,只是准头上或许稍差一些,但两军阵前,功效其实所差不多。"两军对阵打的是乱战,对方人马无数,射中谁不是射?自然差不了多少。
清平这时已经从震惊中平静下来,思索着道:"殿下,长弓虽好,只是使用未免不便。"
李越笑道:"马上自然不能用。"]
清平道:"步兵,似乎也……若是带了此弓,其他兵器只怕都没法携带了。"
李越似笑非笑道:"有了这张弓,他们还要带什么?"
清平诧异道:"这……"弓箭是远距离攻击武器,若是被敌人冲到了近前,便失去作用。到时候手无寸铁,岂不任人宰割?
李越笑道:"这种弓一轮轮射出去,还有多少敌人能冲到眼前?就是真冲到眼前,弓箭手稍稍让开,让给其他兄弟去解决便是了。"这其实是一个细分兵种协同作战的观点,即从骑兵步兵之外专门分化出弓箭手这一职责,专职射箭。其实五国交战之中已经有过类似战例,但那时只是临时从骑步兵中调用箭法较好的军士,尚未有人提出组织一批人专司射箭这种兵种细化的观念。不过清平也是饱读兵书的,李越这么一说,他立刻明白,一时之间不由眼睛也亮了起来。这种长弓制作工艺既不复杂,发射起来也不需什么格外的技巧,最主要的是力气要足。但是当兵之人,别的没有,力气有的是,要在各军之中都配备这么一支长弓队,实在不难。到时候两军对阵,己方在阵地前沿配备这么一排长弓手,对方的冲锋自然寸步难进,己方却可在超长距离的弓箭掩护之下冲上前去,实在是大大有用。自来打仗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若配上此弓,敌军射不着我,我却可射着敌人,岂不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李越看他眼睛发亮,只拿着那张长弓左看右看,知道他已经想清楚了,微微一笑,转头向卢工匠道:"这样的长弓要多多制作,先做一千张,几时能做出来?"
卢工匠迟疑道:"这弓做起来不难,难在京城附近没有这许多木料。做弓最好是檀木,京城附近没有。就是做这张弓的木料,还是从前打岭蒙二州运送过来的。如今若要做一千张,即使不需那般好的木料,也须到北山一地才有足够木头。因这弓长,普通小树不行,京城附近是做不出这许多的。"
李越考虑一下:"北山离京城也不甚远,若是运送木料到此,应该也不需多少时间。"
卢工匠摇头道:"殿下,木料若砍伐下来时间过久,又不知保存,其性也会有损。殿下若要做好弓,不如遣人去北山就地制作,岂不方便?只是北山乃是猎苑……"他一说起做弓便全然忘我,说到此时才突然想起北山乃是皇家猎苑,岂能让他去随便砍伐?那声音登时低了。
李越才不管它什么猎苑不猎苑,既然卢工匠都说了,立刻心里打主意要派人去北山就地制弓,只消回书房让柳子丹拟一道旨意就是了。正要打发卢工匠先回去,忽然一个侍卫匆匆进来,禀道:"殿下,宫内太医院来禀,太后今日言语昏诞,身热头晕,又诊不出脉相。三王爷此时已入宫探视了。"
李越一怔:"今天早上的折子不是还说只是略有心悸吗?"
侍卫道:"是。听太医说今早饭后突然发病,目下当值太医全在宫内,只是诊不出脉象。太医说,恐怕是失魂之症。"
李越心想这不是放屁吗?失魂之症不就是神经病吗?太后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变神经病了?难道是一个媳妇挑不顺心就气成了失心疯?简直胡说八道,看来这些太医也没什么真本事!
柳子丹走上前来,轻声道:"既是三王爷已经入宫探视了,你也该去看看应个景儿。"
李越想想也是,回头吩咐道:"准备车马,入宫。"
宫里果然乱成一团,小皇帝自然在太后身边侍奉,方苹等后妃因未奉诏不得入内室,都在太后住的静慈宫院子里等候,天气正冷,冻得每个人都是脸颊通红。李越看了一眼就吩咐:"天气冷,让皇后到屋子里去等。就是孝心也不在这表面功夫上,冻坏了谁都不好。"一面说,一面往里走,迎面出来一个太医,一见他便躬身行礼:"殿下。"
李越劈头就问:"听说你们连太后的脉象还没请出来?"
太医干咳了一声,道:"回禀殿下,太后的病来得着实蹊跷,若说言语昏诞身热头晕这些症状也是平常,风寒食壅等皆可致病,但奇在今日早起时并未有任何先兆,亦未及进食便突发诞语,与其他病症概不相关,是以众人束手,一无所措。"
李越皱皱眉道:"现在怎样?"
太医摇头道:"太后此时……咳咳,正在昏昏之时,只有皇上在旁,殿下还是暂不进去的好。"
李越瞅他一眼:"三王爷不是入宫了?"
太医一怔:"这个……这个下官……三王爷也在帐外……"
李越心里一转:三王爷在帐外?这好像超了小叔子和嫂子之间的规矩吧?不过这时候也没时间去想这个,道:"我不管你们说什么病症诡异,你就说吧,能不能治得好?"
太医迟疑半晌,终于道:"殿下,可否请移步说话?"
李越心想治个病还要移什么步?不过这时候说什么都由他,跟着太医往僻静处走了两步,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太医瞧瞧四下无人,低声道:"殿下,下官怀疑,太后这病来得突然,只怕,只怕是镇魇之法所致。"
李越倒吃了一惊道:"什么!"看看这胡子头发都花白的老太医,心想是不是该把这老头赶出太医院。所谓镇魇,就是诅咒,这根本是无稽之谈嘛!分明是这老家伙没有真才实学,拿这个借口来搪塞!
太医只当他惊讶,连忙道:"殿下低声。下官行医数十年,从未见过似太后这般脉象平和而诸病缠身之例,故而才想到这镇魇之术。殿下宜秘密着人调查,取得魇物,方能治愈太后,若被人发觉半途毁了证物,便不好办了。"
李越真是要气笑了。一个医生,说起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来居然还言之凿凿的,治不好病就往这些事上推,也不怕耽搁病人。当下把脸一沉:"你身为太医,治不好太后的病还在这里胡说八道,要你何用?"
太医吓得一哆嗦,连忙跪下:"殿下,下官并非胡说,实在是太后脉象无异,若非魇镇之症,下官实在无以解释。"
李越把手一挥:"别胡说八道了,本王进去看看。"不理太医,拔腿就往屋子里走。
静慈殿里没半点声音,宫女内侍们一个个都是闭紧了嘴巴不敢大声喘气。李越一进去,就险些被满屋子的怪味顶了出来,再看四面窗子关得密不透风,也不知关了多久都有霉味了,再混上点的什么香和药味,冲得人头疼。李越暗想住在这种地方久了,没病也熏出病来了,随手抓住一个内侍吩咐:"把这里窗子都打开了,透透气。"
内侍战战兢兢道:"殿下,这窗子不敢打开,怕太后着了风。"
李越眉头一皱:"着什么风?这一屋子的怪味,也不怕熏着太后?开窗!"
小皇帝大约是听到动静,几步走了出来,道:"皇叔。"
李越一瞧他脸色也不好,想必是被太后折腾得不轻:"太后怎么样了?"
小皇帝满脸愁容:"皇叔,太后病发得突然,太医们居然都无对策。朕意欲过来侍奉,可百官们说朕正在斋戒之时,不宜出赤明殿。今日还是朕极力要求方能过来。"
李越心里暗骂这是哪一个混蛋官员说的,母子之间还要守什么斋戒?却听小皇帝又道:"朕想此事不能两全,不如将太后移到赤明殿养病,朕还好近前奉事。皇叔看可行得?"
李越温言道:"皇上孝顺,自然是好事。赤明殿到这里也没有几步路,太后移过去也方便。只要太医说可以挪动,叫他们小心行事就是了。虽说是斋戒期间,但孝乃百善之首,皇上孝顺,上天也必不责罚。"
小皇帝得了他的话,脸上顿时放出光彩来,道:"多谢皇叔,如此朕就命人今日便移过去。"
这太后移动自然不是小事,一干宫女内侍立刻忙得不可开交。李越在一边插不上什么手,却也不好意思就走开,干脆就在外面等着。只听里面忙了半天,突然一名宫女失声惊呼。因太后昏睡时尚安静,醒来便是胡言乱语,故此屋子里点了安息香,宫女内侍都轻手轻脚,此时这名宫女突然失声呼叫,小皇帝顿时发怒:"何事慌乱?这般不懂规矩的奴才,拉出去打死!"
只听扑通一声有人双膝跪地,方才那惊呼的宫女颤声道:"皇上饶命,奴婢是看见这个才失声叫了出来……"随即便听小皇帝也是一声惊呼,接着脚步声急响,竟然冲了出来,一见李越,立刻将一物举到李越眼前:"皇叔快看!在太后床褥下发现了这个!"
李越一瞧,居然是个布做的小人,头顶胸口各插着三根细长的针!
一石二鸟
李越疲惫地走进摄政王府大门,柳子丹和莫愁等人已经在院子里等了半天了,一齐迎上来:"怎么样?"
李越苦笑一下,摇了摇头,简直无力再说。周醒在旁低声回答:"不但没有进展,而且还有更坏的消息。"
莫愁紧张道:"还有什么坏消息?不会有人出来诬陷殿下吧?"
李越叹口气:"倒没人有这么大胆子。只是今日太医们验出布偶身上染了鲜血,推断出是传说中的血咒;而太后的病势,今日又更沉重了。"
莫愁倒吸一口冷气:"血咒!真有这种东西?"所谓血咒,是以下咒人的指血染于人偶上施术。普通咒术只消将人偶毁掉便可解除,唯有血咒,因十指连心,须以下咒人之心血方可解除。换句话说,就是把下咒人杀了才行。
李越苦笑:"血咒这东西有没有都不打紧,问题是方苹左手尾指上恰好有一道新伤。"
莫愁惊道:"难道真是……"话犹未了已经自己摇头,"方皇后已经是后宫极尊,还要诅咒太后做什么?而且,看她也不像这样的人啊?"
周醒道:"可是皇上已经深信不疑。因太后身体不适,这几日都只有方皇后才能入内问安,其他嫔妃一概不见。如今又在方皇后手上验出伤痕,立刻就调遣内卫将丹华殿重重包围,若不是殿下力阻,恐怕当时就要将皇后斩了。"
柳子丹皱眉道:"嫔妃之中自然只有皇后能入静慈殿问安,但那些宫女内侍同样在殿内走动,个个都难脱嫌疑。该是一一调查才是,怎能仓促就定了皇后的罪?若是杀错了人,岂不冤死!"
周醒摇头道:"没有时间了。太后几日水米不进,只是呓语,病势沉重,太医都说危在旦夕,皇上哪里还等得了?已经对殿下说了,若明日皇后无法摆脱嫌疑,就等不得了。"
莫愁低语道:"皇后怎么也是皇上的正室,皇上小小年纪,就这么狠心?"
李越冷笑道:"正是他小小年纪,有什么夫妻之情?母子连心,他自然只顾他母亲。只怕这次方苹是难逃一劫了。"
柳子丹思索道:"那布偶殿下仔细看过了?没有什么线索么?"
李越摇头:"没有。缝布偶用的青布是市面上常见的中等料子,后宫之中只有方苹素朴惯了,会用这类布料,其他嫔妃用的布料都十分华贵,这一条也对她不利。"
柳子丹道:"巫蛊之说本是怪力乱神,不足为信。而且既说是心血可解,也不必非杀人不可。太医们再没有本事,不伤人命而取人些许心血想必不难。若取了皇后心血仍不可解太后之病,岂不就说明此事并非皇后所为?"
莫愁点头道:"这话有理。"
李越缓缓摇头:"若真取了方苹的心血,太后的病一定会立时痊愈,到时方苹仍然难逃一死。"
莫愁大惊道:"殿下怎么知道,难道真是方苹……"
柳子丹却是面色凝重,道:"殿下的意思,太后是在装病?"
一言既出,众人皆惊。李越缓缓点了点头,神色中说不出是什么情绪:"我小瞧了太后。没想到她竟会对方苹下这样的辣手。"
莫愁不解道:"殿下既知道是太后在装病,为何不拆穿她?"
李越苦笑道:"拆穿?如何拆穿?最好的拆穿方法就是拖下去,拖个十天八天太后不死,那什么病势沉重危在旦夕的话自然不验,可是我拖得,皇上拖不得。朝中官员们有什么动静?"这最末一句话却是问柳子丹的。
柳子丹摇摇头:"只有方侍郎上书为女儿辩护,但谁会听他的?高丞相已经上表自咎识人不明,在春祭大典上误推方苹为皇后,以致太后有此一劫云云,正闭门自省,听候处置呢。"
李越面色一变:"好个老狐狸!这种时候他跳出来玩这套把戏,是落井下石,非把方苹置于死地不可了!他上了这种折子,谁还敢为方苹说话?"
众人尽皆沉默。明知道这是个骗局却无法拆穿才是最令人恼火的。莫愁知道说不上话,悄悄捧了一杯茶来放到李越面前,而后退到窗边去绣花了。
李越烦躁地在屋中走来走去,太后身边那个贴身宫女,他愈看愈有嫌疑。布偶藏在太后床褥下面,怎么也得鼓起一小块来,就算太后数日不曾下床,难道贴身服侍的宫女就没发现?非要等到小皇帝来移床之时当着小皇帝的面掀出来,无非是要把证据再坐实些罢了。而且巫蛊之术虽然根本是无稽之谈,但在这个时候却是颇有些人相信的,实在是一件大事。正如柳子丹所说,发现这布偶,所有曾出入静慈宫的人都有嫌疑,当时一干内侍宫女均吓得面目变色,连那个发现布偶的宫女也几乎吓死,只有太后这个贴身宫女看来并不惊慌,并且还能清楚地记得太后生病这几日只有方苹曾入内问安。倘若这是因为她身为太后心腹有足够自信不会被怀疑的话,那么血咒在传说中极为恶毒,小皇帝一听说母亲被下了血咒,登时吓得慌了手脚,而这宫女做为太后的心腹竟然也没有太多担心,这就不正常了。几件事综合起来,李越已经可以断定这必定是太后安排下的陷阱。可是这个陷阱虽非天衣无缝,却让他明明看破又没有办法揭破!说实话他现在心里不禁有挫败感,还觉得对不起方苹,倘若他没有一力支持方苹登上后位,这年轻的孩也不会成为众矢之的,年纪轻轻就要被这皇宫吞噬。
莫愁坐在窗下绣花,手中的针在阳光下微微泛出烤蓝的色泽,与一般铁针颇为不同。李越一眼看见,心里微微一动:"莫愁,你用的这是什么针?"
莫愁怔了一下,看了看手中的绣花针才道:"这是金针坊安家特制的绣花针,比之一般铁针光润锋利,不易生锈,既不损布料又不污丝线。安家绣工名满京城,用的皆是这种特制绣针。"
李越紧问道:"咱们府中以前用的都是这种绣针?"
莫愁不知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摇头道:"不是。这是为了给殿下绣春祭祭服才特地地买来的。安家的绣针皆是自用,只是偶然进贡宫中一些,市面上极难买到。这只是买了六支,就花了好几两银子呢。普通人家还真是用不起。"
李越从她手中拿过针来仔细端详:"这与普通铁针有什么不一样?"
莫愁道:"这是安家的不传之秘。据说普通铁针刺绣时总会有铁色残留在丝线布料之上,虽然清洗,颜色也必受影响。此针却是特制而成,绝不污染丝线,刺绣出来的颜色格外鲜艳,且时日久了也不发黄变色。只是乍一看起来却与普通铁针没什么大区别。"
李越端详良久,眼睛微微一亮,道:"你买了六支?给我一支!"
太后已经移居到了赤明殿,小皇帝手里握着那个布偶,在床前烦躁地走来走去。听说摄政王来见,也没了往日的礼貌,劈头就问:"皇叔,事情查得如何了?太后今日又是水米未进,若到了明早皇叔还不能查出什么,朕可等不得了!"他对摄政王说话从来是小心翼翼,从未如此刚硬过。李越听着不由暗暗叹息。小皇帝并非无情,只是之份情只用在太后身上,对方苹却是绝情寡意。纵然今日自己这法子能成功,二人今后的夫妻之情也算全部断绝了,这后宫之中几十年的日子,却不知方苹要如何度过。
"皇上不用着急,本王正是得了线索,这才来见皇上的。"
小皇帝一听有了线索,眼睛顿时一亮:"什么线索?皇叔快说!"
李越向左右一看,小皇帝立刻会意:"皇叔不用担心,宫人们都在外面,这里只有朕和秋芸。"秋芸就是太后那个贴身宫女,正在床帐外立着,以备太后醒来立刻服安神之药。
李越点了点头,道:"皇上,这线索就在这布偶的针上。"
小皇帝不明所以,举起布偶来看了看:"针有什么?"
李越面对小皇帝站着,眼角却瞥着秋芸,缓缓道:"难怪皇上没有发现,插在布偶身上的六根针中有一根与众不同。此针是金针坊安家特制之物,普通看来与一般铁针无异,但在阳光下看来便立现不同。此针据说刺绣之时不留铁色,绣品颜色格外鲜艳。因为安家秘制自用,市面上极难买到,价高不下,唯有三年前偶然向宫内进贡些许,故此新入宫的嫔妃都不曾分到。而皇后家境平平,并且不善刺绣,自不会去购买这般贵重的针。因此这布偶绝非皇后所制。"
小皇帝听得目瞪口呆,怔怔道:"那,那依皇叔所见,究竟是何人对太后下此毒咒?"
李越微微一笑:"这就得看,皇宫之中究竟谁能弄到这安氏秘制绣针了。"
小皇帝仍然未解,道:"那是什么人能弄到这种针呢?"
李越回头向秋芸冷冷一笑,道:"秋芸,三年前金针坊进贡的绣针数量甚少,当时皇上尚未纳妃,这批绣针就都送到了静慈宫,也未赏人。你身为太后贴身宫女,不会不知道这批针的下落吧?"
秋芸一直站在一边听着,此时微微一笑道:"殿下,秋芸掌管太后用物,自然知道,这批针就在太后的针匣之中。"
李越也微笑道:"既是在太后针匣之中,怎么会插在这布偶上呢?"
秋芸面色微微变了一点,却仍笑道:"殿下怕是看错了,这布偶上的针皆是普通铁针,并非什么安氏秘制绣针。"
布偶还在小皇帝手中,他端详来端详去也未看出什么。李越转身伸手将布偶接了过来,再一转身递到秋芸面前:"你看这是什么?"
此时窗户半开着,夕阳光线射进来,正照在布偶上,果然有一根针在阳光下泛着微蓝的光泽,与其他五根迥然相异。秋芸一眼看上去,面色骤然变了,失声道:"不可能,我明明用……"猛然咬住自己嘴唇,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只可惜此时什么都晚了,李越俯身看着她,微微笑道:"你明明用什么?明明用的是普通铁针?"脸上虽然有着笑容,目光却是锋利冷锐,看得秋芸机灵灵打了个哆嗦,强笑道:"奴婢是说,当时明明看到布偶上用的是普通铁针。"
李越仍然微笑道:"是么?人人看到这布偶都是惊慌万分,谁还会想到去看看这针又有什么奇异之处?何况当时布偶是其他宫女发现,立刻就交到了皇上手中,后来又由太医检验,你从头至尾并未经手。而安氏绣针除在日光下看,又与普通铁针无异,你怎敢就断定这布偶上用的并非安氏绣针?除非……除非这针就是你插上去的!"
秋芸脸色霎时变得惨白,简直连强笑都笑不出来了。小皇帝虽然年纪小,却也不是傻瓜,看了秋芸这副模样,也不由起疑,大声道:"秋芸,你有什么话快快讲出来,否则朕可要拿你了!"
李越悠然道:"皇上不必着急。只要把这丫头交给本王,本王有的是办法让她张嘴。此事绝不能善罢干休,总得查个水落石出才好。"
秋芸牙关打战,摄政王的手段谁不知晓?便是钢筋铁骨也顶不住,何况她一个娇弱女子。那目光不由自主便往床帐内太后身上看了过去。李越微微冷笑,徐徐道:"来人—"其实他声音并不甚大,秋芸却双腿一软跪坐到地上,哭叫道:"太后!"
李越微笑道:"你叫太后做什么?"却听床帐内微有响动,有人虚弱地咳了两声,正是太后的声音。小皇帝欣喜万分,顾不得别的,一掀床帐扑进去:"太后醒了!"
李越微微冷笑,站在床帐外并不急着说话,只冷冷看着秋芸,看得秋芸背后冷汗涔涔。只听床帐内太后声音微弱地道:"皇上,我想喝些粥。"
小皇帝见太后醒来,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听太后说要喝粥,立刻道:"朕去传!"欢天喜地奔出去一片连声叫道:"来人,快去御膳房传粥!去传太医,太后醒了!"
小皇帝一出去,屋中便只剩李越、秋芸和太后三人。秋芸左右看看,不知如何是好,李越淡淡道:"太后将皇上遣出去,想对本王说什么?"
帐内太后轻轻咳了几声,低低道:"殿下,一年前金针坊进贡绣针六十六根为七夕乞巧之用,除分三位太妃每人十二根外,其余三十根均在本宫处。因此物为先皇所赐,人人都是珍藏秘敛。殿下如果去看针匣,便知此物一根不少,绝不会插到这布偶上。"
李越微笑道:"太后果然比秋芸聪明多了。倘若这丫头再沉着些,先叫本王去看针匣,本王还真没有什么办法。"
太后沉沉道:"这布偶本是秋芸做的,她突然发现自己竟然用错了针露了破绽,自然会惊慌,也怪她不得。"
李越仍然微笑道:"原来这布偶果然是秋芸做的,那用的血也自不会是皇后的了?"
太后干笑一声,因几天水米未进,到底有些气喘:"方苹之父梗直有余而迂腐更过,殿下虽扶持了方苹做皇后,也未见得便有什么好处。"
李越斩钉截铁地道:"本王也不需有什么好处,只是既然她已做了皇后,便不容人暗算!"
太后沉默片刻,道:"殿下打算怎样?"
李越冷笑道:"太后闹出这番惊天动地的事来,自然有收场的办法。"
太后又是轻轻咳嗽了几声,才道:"高硕才此人,圆滑自利,如今高怜不曾做得皇后,他自然对殿下心怀不满,绝不会为殿下所用了。"
李越微微哼了一声,道:"太后是早就对高硕才不放心了吧?高家世代为相,朝廷之上势力盘根错节,连本王都远远及不上。单看他一纸自罪表,引来无数官员纷纷上书附和,便可知他足以左右朝政。太后对这样的人,那是断断留不得的。"
太后并不正面回答,只道:"高怜绣工出众,入宫前所献的荷花图便是用金针坊绣针所绣。"
这次轮到李越沉默了,良久才徐徐道:"高怜却不曾入静慈殿问安。"
太后接口道:"高怜手中多金银之物,随便哪一件也能买通静慈殿的宫女了。她将此物来诅咒本宫,且一石二鸟嫁祸于皇后,待本宫与皇后俱亡,她正好由贵妃升为皇后。"
李越沉默片刻,终于摇头道:"高怜嫁祸皇后乃是事实,但下血咒却是不敢,只是想令太后身体欠安罢了。幸得太后得天庇佑,竟然清醒,发现布偶破绽,审查殿内宫女方知端的。"
太后想了一想,道:"即使如此,高贵妃也是满门抄斩之罪。"
李越道:"高氏出此罪人,自然难逃其责。但皇上正是新婚,念在高家世代报效的份上,免高氏族人一死,家产抄没,贬为庶人,终生不得起用。"他确实不想血流成河。高怜或者并非贤妻良母,却也绝不该是死罪。
太后也沉默一会,道:"殿下所言甚是。"
李越不愿再停留在这种地方,耳听外面小皇帝的脚步声欢欢喜喜回来,当下道:"太后久病方醒,好好休息,本王告退,等着太后的消息。"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
逼宫
出了皇宫,李越快马加鞭直奔摄政王府。一进大门,就有一群人呼啦啦地迎上来。李越目光左右一扫,道:"人都到了?"
清平劲装急服,腰携短刀,应声道:"特训军召集到三百二十四人,已经分为两队,由杨一幸与齐帜分别带领。"
李越一点头:"好。紧急时刻召集不到的,全部淘汰!"
杨一幸与齐帜也是从家中被急召过来的,听了摄政王这句杀气腾腾的话,不由都暗暗庆幸自己正轮休在家及时赶了过来。
李越甩掉那碍事的宽大朝服,接过柳子丹递上的匕首和护心铜镜,一面佩戴一面道:"高贵妃私设巫蛊,非但诅咒太后,并且诬陷皇后,皇上已有旨意将高家抄没,一概贬为庶民。高硕才长子高趋任京城守军将军,可调动二千守军和城丁。如今腾龙伏军二军扎营在城外,须防他封锁城门挟持皇上!杨一幸带一队人便装混入东南两处城门,若有人要关闭城门,一次警告无效,格杀勿论!占领城门,立刻升放报信烟花向两军求援!齐帜带一队人赶去高府,自此刻起,只许进,不许出!等到皇上派人前去颁旨,准你们协同抄家,只是捞油水不可太过,更不可落人口实,回来与杨一幸他们平分,大家都沾点好处。"
齐帜等人闻言真是大喜。自来查抄官员家产,前去抄家的兵丁没人不借机捞些银钱珠宝,更何况高家世代为相,家中还不知有多少东西,只消牛身上拔下一根毛来,于他们便是好处了。这些人多数家境不佳,这才来当兵吃粮,或者像齐帜般都是破落家庭子弟,虽有祖上的名声,其实只有面子没有里子,听了有钱可拿,谁不高兴?就是那家境尚可不愁吃穿的,也没人跟钱作对。何况不是偷不是抢,高家的钱来路也不那么正当,做什么不拿?
李越眉梢一挑:"本王话说在前头,谁要是为了钱误了本王的正事,别怪我不客气!齐帜,你身为一队之长,若出了问题,本王先就拿你是问!"
齐帜心里咯噔一跳,连忙正容应了一声。平时只觉摄政王对他们也算和颜悦色,此时眉毛一立,竟陡然带出三分杀气,看得他背后一寒,方知这位摄政王从前谈笑杀人的名声不是虚传。
李越安排了这两队人马,稍稍平了口气,道:"备好马匹,派人去绿营观察动静,随时回报。"绿营是守城军的营地,一般二千守军除在城门轮值之外,都会呆在绿营。
此时众人反觉时间过得慢了,只有屋角那莲花滴漏一声声响着,显示着时间还是在一点点过去。渐渐听到外面似乎有些喧哗,一名侍卫飞奔进来报信:"殿下,绿营军有动静了,果然是往皇宫方面去的!"
李越霍地站起来,冷笑道:"高趋果然铤而走险,这次可怪不得别人了!铁骥清平周醒随我来,带着长弓。田七和子丹留在府中,随时待命!"
南祁皇宫的格局并不算大,除了皇帝上朝的英元殿较为宽敞之外,其余殿阁均以小巧取胜。皇宫共有四门,东门是典礼专用门,比如皇帝登基和挂了发丧都从此门出入;西门是臣子上朝才开;南门据说是风水不好常年关闭,只有北门随时供宫内人出入。皇宫内的防卫均由侍卫负责,称为内卫,共五百人,直属于皇帝,除了保护皇宫之外也兼抄家之类工作。
李越等人赶到北门时绿营军还没有到,但远处已隐隐传来马蹄声,听起来得有千把人。周醒低声道:"绿营军来得好快!高家的消息居然这般灵通。这时候皇上降罪的圣旨只怕还没写好吧?"
李越伏在屋顶上,微微冷笑:"高家在宫内的眼线只怕还不止一个呢,除了去绿营报信的,高府这会也早该有人进去了。"
他们现在是呆在皇宫北门对面住户的房顶上,距离北门大约有一百七八十步的样子。这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了,因此北门侍卫并没发现他们。
只听马蹄声卷地而来,片刻工夫就见点点火把从大街小巷涌出来,集中到了宫门口。北门侍卫唰地一声抽出佩刀,大声喝道:"什么人敢擅闯皇宫!"
绿营军往两边一分,一人策马走了出来,顶盔贯甲,倒也威风凛凛。侍卫在火光下看得清楚,高声道:"高将军,你为何带领绿营守军擅闯皇宫?"
高趋并不回答,只是抽出佩剑高指向天,身旁军士齐声大喊:"清君侧,诛佞人!清君侧,诛佞人!"夜色之中声势惊人。高趋佩剑一落,军士呼喊之声顿息,高趋冷冷道:"皇上侧有佞人,本将军身为重臣,以国为重,要为天下清君之侧,尔等让开,否则休怪本将军以从贼论处!"
李越托着下巴自言自语:"这个高趋训练军队倒也有一手,幸好高家多文少武,若是多有几个这样的人,事情就更棘手了。"
卫清平就伏在他身边,闻言轻声道:"本朝素来重文轻武,一州守军虽握军权,却不如州牧官阶职奉较高。高家世族,子弟自然也多是以文晋身,到这一代以长子为将,恐怕还是高丞相未雨绸缪之举。"
李越轻轻哼一声:"这个老狐狸!京城守军虽然人不多,但若猝然发难攻下了皇宫,还真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呢。"
周醒低声道:"但高家这般做也实是冒险,城外有腾龙伏虎二军,人数是绿营军五倍,成功机会微乎其微,何况这挟持皇上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李越叹口气道:"所以才说高趋是铤而走险。高家这样的世家,要是被抄没家产贬为庶人,他们自己只怕觉得不如死了的好。"
他们在这里窃窃私语,高趋已经指挥绿营军进攻了。内卫虽然个人功夫出众,但人数实在太少,不过片刻宫门便已被高趋拿下。周醒低声道:"殿下,怎么办?"
李越笑笑,趴着不动:"急什么?太后聪明得很,就算动作没有高家快,也不可能不做防备,该出来的人还没出来呢。"
正说着,突然门内灯火通明,正要进入的绿营军纷纷后退,一队人簇拥着一人出现在门口。火光下见此人身着赤红袍服,上有金线绣三龙花纹,居然是三王爷。毕竟是皇族,他一出面,绿营军不自觉地声势就消退了些。三王爷举手指着高趋,冷冷道:"高将军为何要擅闯皇宫?"
高趋冷笑道:"少废话!本将军是来清君侧的,谁若阻挡,一概从贼论处!"
三王爷一改平时的病弱模样,也冷笑道:"清君侧?你要清谁?"
高趋厉声道:"皇后外做贤淑,内藏祸心,竟然用巫蛊之事陷害贵妃,太后妒贤嫉能,借机诛杀重臣,此为天下大乱之始。皇上年幼,万事唯以太后为主,牝鸡司晨,乃是不祥!本将军今日忠心为国,必清君侧,谁敢阻拦?"
三王爷微微冷笑,道:"高趋,本朝皇上对你高家恩宠倍于常臣,殊料高贵妃因未得后位心怀嫉妒,竟行巫蛊之术,谋及太后皇后,罪无可赦。皇上念旧,免于死罪,尔等竟不思身受皇恩,反而要起兵作乱么?"
高趋哈哈大笑:"风歆宁,你说得好生冠冕堂皇,谁不知当今太后选为太子妃前与你有情?如今先皇上去世,你们只怕早有了苟且之事,自然勾结成党,还敢站在本将军面前大言不惭!只怕你死后难见地下列祖列宗!"
这句话一说出来,不要说绿营军内一片喧哗,就连三王爷身边的侍卫都起了些微骚动,三王爷的脸更是猛然涨得通红,厉声道:"胡说!放肆!"
高趋哈哈大笑,将佩剑一举:"清君侧,诛佞人!"绿营军一拥而上,宫门处立刻展开了激烈的搏斗。
周醒惊讶道:"殿下,三王爷带出来的这些人似乎不是内卫。"火光下看去,三王爷带来的人明显分为两批,一批穿着内卫的衣裳,另一批却是便装,功夫却丝毫不逊于内卫。
李越嗤了一声:"这可能是三王爷的人,也可能是韩扬留下的,这会终于用上了。"
三王爷这边的人功夫较好,绿营军却是更多,一时不相上下。高趋眼见不能立刻攻下宫门,突然又举剑一挥,前面的绿营军纷纷退下,后面的绿营军搭箭上弦,箭头上都裹了浸油的棉花,用手中火把点燃,对准宫门内的侍卫射了出去。
王宫内的侍卫穿的是牛皮甲,虽然较为轻巧便于近身搏斗,却不如铁甲防火,绿营军这一轮火箭射下来,三王爷这一边立刻大乱,连他自己也险被射到,当即后退一步,低声向身边侍卫吩咐一句,将手一挥,侍卫们也两边退开,高声喊道:"高趋逆贼,你看这是谁?"人群中推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正是高怜。
李越伏在对面的屋顶上,摇了摇头。两军对垒,原本无所不用其极,但高怜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本来已经平白无故成了宫廷斗争中的牺牲品,现在又被拉出来做挡箭牌,实在也太可怜了。
高怜是高家次子高远的女儿,也就是高趋的侄女,这一推出来,高趋也不由缓了缓。突然远处一声尖哨,一道烟花窜上半空,炸了开来。高趋也是带兵之将,一见这道烟花来自城门,又非己方信号,立知事情有变。他本来也知有腾龙伏虎军在,绿营军人数太少,贵在速战速决,必要在腾龙伏虎军进城前先将皇帝拿在手中。此时真是急如星火,倘若再耽搁了一分半刻,事情就将天翻地覆,狠了狠心,高声喝道:"高家世代忠良,为匡社稷,敢惜一女?清君侧,诛佞人!"绿营军轰然应声,竟然当真不顾高怜的死活,又一轮纷纷火箭射出。这次连三王爷也被一箭射中衣角,幸好身边侍卫及时扑灭。内卫这边抵挡不住,只好后退。只是进了宫门,就是开阔地,更有利于绿营军以多打少,眼看这样下去等不到腾龙伏虎军赶到,绿营军就能攻入内宫了。李越在屋顶上叹口气,扭头向铁骥道:"射高趋。"
此时绿营军已经涌入宫门,高趋一提马缰也要进入。陡然之间弓弦之声劲响,破风之声尖锐无比,在如此喧哗之中竟然也能听见。宫城外是一片开阔地,最近的民居也在一百五十步之外,已经是出了普通箭弩的射程,因此高趋根本没有想到会有箭从这里射来,方自惊愕回身,箭矢已到,噗地一声血光飞溅,人已倒栽下马来。离他最近的军士上前扶起,只见这一箭竟然穿过前心,自后心射出,不由失声大叫:"将军死了!"这一下绿营军群龙无首,登时大乱。他们也知围攻皇宫乃是死罪,只因高趋许以事后重利高官,这才来冒险。如今高趋已死,谁还有斗志?或逃或降,有几个自知死罪的犹在困斗,也被侍卫砍倒了事,只剩下方才点起来的火头还在燃着,将宫门前这一片血腥照得鲜红刺目。
三王爷抹了把冷汗,急步过来检查高趋尸体,只见高趋身上穿着铁甲,竟然被射了个透心凉,不禁骇然。远远望去,对面一片民居都是黑沉沉的,老百姓唯恐招来无妄之灾,人人用被子蒙头,大气都不敢出,自然没人起来点灯亮烛,更看不到是何人射这一箭,也想不出是什么样的硬弓,竟能在一百五十步外射穿双层铁甲。正要派侍卫前去查看,四下里马蹄声如沉雷滚滚而来,有人高声喊道:"腾龙伏虎军前来救驾!"三王爷长长舒了口气,这才发觉腿不知几时已经软了。
李越等人射了这一箭,听见腾龙伏虎军的马蹄声,知道大局已定,立刻就退了。铁骥一路上犹自兴奋不已:"一百七十步外竟能射穿双层铁甲,这长弓当真厉害。"
李越笑了笑,心想倘若你知道我弄这长弓出来是为了对付你的族人,怕就没这么高兴了。这话自然不能说出口,只好不去接话。卫清平忽道:"高家世代为相,不但子孙多居官位,门生故吏更是数不胜数,今日之事虽险,却是顷刻之事,明日高家籍没之后,怕才是麻烦多多。殿下如何打算?"
李越点头道:"说的不错。这朝廷上,半数以上官员都出自高家门下,真要是全部罢免,别说其中牵连无数,就单说填补这些空缺,就不是一时半时能解决的事。"
此时几人已走到路口,李越拨马左转,周醒一怔:"殿下,回府向右。"
李越笑道:"不回府。"
周醒疑惑道:"不回府?这般深夜,殿下还要去哪里?"
李越一笑:"去方侍郎家作客。"
周醒奇道:"如此深夜,去方侍郎家中?殿下是要告诉他皇后无恙之事?"
李越笑道:"此其一也。"
周醒不解道:"还有其二?"
清平却面露了悟之色:"殿下莫非是要去听取方侍郎对高氏门人的评价?"
李越哈哈大笑,加了一鞭:"清平深得我心。走!"
报复
散朝的时候太阳已经过了中天了。李越走出宫门,摸摸猛唱空城计的肚子,突然闻到好一股酱肉香,来源正是他那辆拉风的马车。一掀帘子,柳子丹在里面对他微微一笑,晃晃手上的葱花油饼夹酱肉:"饿了吧?"
李越狠狠咬了一大口才想起来:"你怎么来了?"能不饿么?昨天夜访方英,直谈到天色将明才回府,喝了一碗莲子粥就蹿来上朝,这会又是中午已过,那一碗粥早不知到哪里去了,眼下看到油饼酱肉真是比什么都亲啊!
柳子丹看他狼吞虎咽的模样,递过一碗白米粥:"慢点吃。不是来给你送饭么。"
李越灌下半碗粥,舒服地拍拍胸口,放慢了吞咽的速度,才能腾出嘴来:"有什么事说吧。要不是不让我吃午饭的事,你也不会送来。"
柳子丹嗤地一笑:"你倒聪明。你刚去上朝,高硕才就从天牢里托人捎信出来,说想见你。"
李越目光微微一冷:"身在天牢还能送出信来,他倒着实有点门道。好,去天牢。"
柳子丹低头往油饼里夹肉:"不用急,吃饱了再去。现在只有他急的份,你就拖到明天再去,他也不敢说什么。"
李越弯起手指在他鼻梁上刮了一下:"要是去晚了,恐怕就被别人占了先!真要能拖到明天,你还来给我送饭?"
柳子丹边躲边笑:"齐帜也过来了,说是给那几个被你除名的军士讲情。说他们身手还都不错,求你能否网开一面呢。"
柳子丹说的是昨天跟随齐帜去高府的几个军士。李越说过允许他们在抄家中捞点油水,但回来必须与杨一幸带的一队人平分。结果有七八个人私藏了点东西没有拿出来,被李越当场搜了出来,其实东西也不多,不过是几颗珍珠之类,李越却立刻将他们自特训军中除名,带着自己私藏的那点东西灰溜溜离开了王府。
"齐帜想做这个好人?"李越微微冷笑,"他倒是懂得施恩买好,只可惜这次不能由着他。我已经说过进了特训军就是兄弟,有好处大家分,这样还敢私藏的,我留着有什么用?去告诉齐帜,以后有的是他收伏人心的机会,别用错了地方!"
柳子丹看他一脸的杀伐决断之气,心里又敬又爱,微微笑道:"知道了,殿下有令,谁敢不遵?散朝这么晚,高家的事可收拾干净了?"
李越唉了一声:"费了这么半天工夫,也不能说完全收拾干净了。我和方英商议过,五品以下的官暂不动,以后按政绩考核,该升该撤都是明的。五品以上的动了一小半,有些过得去的也就算了。毕竟高硕才当时是丞相,权倾一时,有几个真敢不去巴结的?只要平日里行事还算正派,倒也不必追究得太过厉害。"
柳子丹轻笑道:"嗯,你还说齐帜知道施恩买好,你这一下子放过了多少人,他们还不得对你感恩戴德?太后怕要气坏了罢?"
李越嗤笑道:"太后肯定郁闷得紧。今早的决定都是我宣布的,这种机会可不能让给小皇帝。不过这些人所谓的感激,也是因为我在这位子上,有朝一日我若是不做这个摄政王了,也一样指望不着他们。"
柳子丹笑得有几分无奈:"这就是官场。那这丞相的位置呢?你给了谁了?"
李越摇头:"撤了。方英死活不做,说自己什么或有丞相之德,却无丞相之才,坐了这个位置,只好什么素餐?"
柳子丹笑道:"尸位素餐。嗯,方英倒有自知之明,都说他为人梗直过头有些迂腐,这样的人做丞相确实并不合适。那高趋这个守军将军呢?这可是要紧的位置,你又给了谁?"
李越瞧他一眼:"不是说你不问政事吗?怎么什么都挺清楚?"
柳子丹回他一眼:"我又不是目盲耳聋,在校书阁修了半年史,多少也知道一些。只是知道了也没什么用处,自然是装不知道的好。"
李越怕勾起他的伤心事,连忙岔开:"我将京城守军收归腾龙伏虎军了,小皇帝倒想另举一人去做这个守军将军,想也知道是他的。我说绿营军已经折了一半,剩下的人也未见得都能用,哪里还有什么守军?以后京城守备也由腾龙伏虎军一并效劳。小皇帝看起来不满意,但也不敢当面在殿上与我争辩,此事就这么定了。方英虽然不够灵活,单做个礼部侍郎又屈才了,所以提了他礼部尚书,兼言官,有弹劾百官之权,原礼部尚书靳尚降一级去做侍郎,这还算是看在靳远的面子上呢。"
柳子丹也知道靳远的事,微微叹息一声:"你送出去的那些人也不知怎样了。"
李越笑笑:"靳远正在攻书,说是要参加科考。吉祥倒在庄子上做得不错,据说算盘打得十分灵。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想来他们自己有家,应该日子也会不错才是。"
柳子丹道:"听说青琴和长音你还关在府里?"
李越猛一拍头:"差点把他们两个忘了。现在高硕才倒了,他们两个也可以放出去了。你记得回府提醒我。既然他们两个还是同乡,一起回去就是了,免得养在府里还得管饭。"
柳子丹笑得打跌:"你堂堂的摄政王,还怕养两个人吃饭?好一个吝啬的人!"
李越理直气壮:"当然,不劳者不得食,谁要白养活人?"
柳子丹笑道:"你府里不劳而食的可也不只他们两个。"
李越道:"你说王皙阳?没办法,我也想找个活给他干干,可这小子太狡猾,就怕一不留心他又做点什么,只好圈养起来放心。除非康梁那边能确定东平北骁没有什么,否则我是不敢放他出去的。"
柳子丹眉眼含笑,道:"谁说他了,我说我自己呢。"
李越一把抱着他,笑道:"谁说你吃白饭了,这不是天天给我批折子呢?再说了,就是不批折子,你不还有别的事做吗……"凑到柳子丹耳边低声说了几个字。柳子丹的脸腾地火红,狠狠捣了他一肘。李越假做痛苦状:"刚吃下去的东西,被你全打出来了。"
两人在马车里压低了声音闹成一团,忽然马车一晃,停了下来,周醒在外面道:"殿下,到天牢了。"
天牢是关押重犯的地方,里面人本来不多,又是一个个如同泥塑木雕,没有半点声息,搞得牢房内一片死寂,仿佛空气也是沉重的。
高硕才一夜之间就老了十岁,往常里保养得红润光洁的脸面胡须丛生,头发也乱了,身上穿着灰扑扑的囚衣,一眼看去谁也认不出这便是高丞相。李越心里微微叹息了一声,走到他的牢门前:"高大人叫本王前来,有什么事?"
高硕才目光微有些呆滞,过了片刻才道:"殿下,怜儿如今怎样?"
李越心里微微一沉:"还活着。"高怜是还活着,不过已经疯了。李越去看过,只会呆坐着任人摆布。方苹已经将她接到丹华殿,腾了间小房安置下来。李越去时正有个宫女在为她梳头,方苹坐在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与她说话,当然是不会有什么回应的。李越只呆了片刻就出来了,高怜固然是疯了,方苹虽然坐稳了皇后的位置,将来的生活也难说什么幸福。外人只道皇后仁慈宽大,不咎以往,谁又知她不是兔死狐悲,同病相怜呢?
高硕才缓缓道:"怜儿虽然不满贵妃之位,却也绝不会弄这巫蛊之事。"
李越道:"这恐怕要怪高大人你害了她。"
高硕才低头想了想,惨然一笑:"果然,树大招风,功高盖主,为人之大忌。"
李越道:"功高盖主未必,皇上最忌的是臣工结党,高大人门生故吏无数,皇上岂能不防?"
高硕才冷笑道:"皇帝年纪小,懂得什么,只怕是太后忌我吧?却不知殿下在此事中是何角色?"如今死在目前,他说话也不再是从前的模样。
李越淡淡道:"若是高趋不轻举妄动,高氏至少可保住性命。"
高硕才古怪地看着他,良久忽然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李越心里咯噔一跳,道:"高大人说什么?"
高硕才微微一笑:"这里没有外人,说也无妨。你绝不是风定尘,若是风定尘,我此时在家中已被斩首,用不着趋儿有什么轻举妄动。"
李越听听牢房里确实没有别人,这才淡淡一笑:"高大人早就知道了?"
高硕才点了点头:"自你前往西定赈灾,我便有所怀疑。风定尘逼杀先帝,并非为取皇位,只是为风定羽报仇而已。此人其实并非风氏血脉,又怎会以风氏天下为重,如此尽心尽力?更不必说竟会在怒熊之前舍命救下皇上。自此事之后,我便确信你绝非风定尘其人。只是我多方打探,却始终不知你是如何混入摄政王府,又是如何能瞒过风定尘身边侍卫的。"
李越笑了笑,心想我根本就没有"混入",你又怎么查得出来:"如此说来真是惭愧,居然有这么多破绽落在高大人眼里。"
高硕才也笑了笑:"并非如此。你比之过去的风定尘狠辣不足而精明过之,我若不知风定尘的身世秘密,只怕也不敢妄自猜测。"
李越道:"高大人叫我过来,不是为了讨论这件事吧?"
高硕才点头道:"是。在下死在眼前,殿下是真是假,都与我无关了。只是想与殿下小小做笔交易。"
李越哦了一声,道:"什么交易?"
高硕才道:"殿下仁慈,高氏一门感激不尽,只是趋儿铤而走险,辜负了殿下一片善心,如今也不必说什么了。逼宫刺驾之罪,诛灭九族,高家妇孺老幼都不得免。只是我有幼孙二人,尚在襁褓之中,纵然万万人有罪,婴儿无罪,请殿下如何设法留住他二人性命,留我高家一缕香火,高氏一门数百人,九泉之下也感激殿下大恩。"
李越叹了口气,心想虎毒不食子的话果然不错,刚要点头答应,高硕才已道:"我经营数十年,皇宫之中也有几个得用的人,殿下倘若不弃,愿献于殿下。如今高氏灭门,太后大忌已去其一,必不能容殿下。殿下须得早早下手,免得被人占了先机,这几个人虽没有什么能耐,为殿下打探几分消息还勉强胜任。另外高某门生也还有些人得用,这里有一份名单,请殿下赏收,或可用得着。他日殿下改换江山,高某在地下为殿下先贺了。"
李越看他一会,笑了笑:"高大人也算南祁旧臣,如今轻轻便说改换江山,果然人心最是难测。"
高硕才也不忌讳:"正是。常言道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高某不才,自认乃是真小人。如今高家一门无故被诛,高某生不能报仇,死也愿看风氏败落,一切大事,都拜托殿下了。"
李越接过那份蝇头小楷的名单,不由微微叹息:"高大人莫非是早就料到有今日?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高硕才微微一笑:"殿下此言错矣。官场之中,风云无测,即如方侍郎这般洁身自好,他日也未必不以外戚被诛,高某又何必如此自苦?殿下若太过仁慈,只怕日后不免落于下风,高某言尽于此,请殿下保重。"长长一揖,转过身去面对着墙壁,不再说话了。
李越慢慢走出牢门,手在袖中握着那份名单,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沉重,柳子丹看他面色沉重,迎上来轻声道:"高硕才说了什么?"
李越叹口气,向周醒道:"高家家人都在哪里?"
周醒道:"成年男子都关入牢中,妇人幼儿关在高府。"
李越思索道:"今日已议定三日后处斩。男子一概弃市,妇孺大约是赐白绫……这事若不是内卫来做,就是兵部派人。内卫那边通知齐帜,兵部通知王坊,高家那两个襁褓中的婴儿,我要留下。"
周醒一怔,柳子丹已道:"高硕才请殿下过来,就是为了此事?"
李越点点头:"他要我为高家留一缕香火。我想这也没有什么,两个婴儿,杀之无益,留下也不为害。随便送到什么人家去,保他们平安过一生,也就是了。"
周醒躬身道:"是,属下回去就办。"
李越默然点头,示意柳子丹上马车。柳子丹看他面色沉重,料想绝不只是这一件事,只是当着周醒不好问,转身正要上马车,忽然看见一人远远过来,不由咦了一声道:"殿下,那个人好像是……"
李越抬头看去,前面小巷里正有一人提个食盒走近,虽然布衣素服,但那清秀模样极是眼熟,李越看了一眼突然想起:"暮雨?"
这里正是天牢后门,那过来的果然是暮雨,一见居然是李越,不由也是出乎意料:"殿下?殿下怎么在这里?"
李越上下打量他,只见他虽是衣着比之在王府中时朴素了许多,脸色却是鲜活滋润,显然出了王府日子过得不错,不由笑道:"本王偶然过来而已。倒是你,提着这东西走到天牢来做什么?本王听三王爷说你回乡了,怎么还在京城?"
暮雨的脸居然红了,扭怩道:"本来是想回乡的,没想到在京城里遇见,遇见一个远房表哥,这就住了下来……"
李越看他这副模样,笑道:"什么表哥,在本王面前还敢说假话?"
暮雨吓了一跳,忙道:"真是沾点远亲,当初都是同一个村子的人,多少都沾点亲,并不敢欺骗殿下。"
李越笑道:"不用害怕,如今你是自由之身了,本王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依本王看,表哥虽然是表哥,怕不是这么简单吧?"
暮雨脸又红了:"殿下又取笑了。他……他家中已没人了,我们……就住在一起,也没说什么,不过……他对我也还不错。"
李越笑道:"那真要恭喜你了。这人在天牢里做事?叫什么名字?"
暮雨点头道:"他叫陈林,在这里做牢头,我每天中午过来为他送饭。如今我们在城北又开一家小杂货铺,日子也还过得去。这,这都要谢殿下恩典。"
他的感谢倒是发自肺腑,李越觉得颇有点受之有愧,摇手道:"好,看你们过得不错,本王也算放心。快点去送饭吧,别说让本王耽搁了时间。"
暮雨笑道:"这怎么敢?"嘴上这么说,眼睛直往天牢后门口瞟,果然后门吱一声开了,探出半个身子来。李越看此人身材魁梧,倒也五官端正,是个忠厚之相,笑了笑道:"快去吧,看他等急了。本王也要走了,倘若以后有时间,去照顾你的生意。"
转折
时间要说快过得也真快,一眨眼地气转暖,就到了劝农的日子。
李越跨进卫清平住的院子,卫清平正倒挂在院中的横木上,双膝勾着横木做屈身向上,身上只穿一件薄薄中衣,已经微微被汗水浸湿,贴在身上显示出每一分肌肉的动作。
李越看了一会,出声道:"做了多少个了?恢复身体也要慢慢来,不要操之过急反而伤了身体。"自从高趋逼宫事件以来,卫清平一直足不出户,人似乎也沉默了许多,每天就是服药练功加学习李越教的那些东西。李越倒担心他别再弄个走火入魔什么的,借着明天劝农的机会,想让他出门散散心。
清平看李越来了,这才翻身从横木上跃下,擦擦额上的汗微微一笑:"也没做多少个。殿下怎么过来了,今天散朝早?"这几天李越忙得不可开交。丞相的位置一撤,有许多工作和权力都要下放到各部尚书手中,等于把律例大改了一改;何况高氏留下的位置空缺也有不少,一时不可能一一填补,工作却不能停止下来,只把李越忙了个焦头烂额,哪一天上朝也没在中午之前回来过,所以清平才有此一问。
李越笑笑:"总算都告一段落了。明日劝农,什么天大的事也得让路。这是礼部操心的事,倒落得我一日清闲。先把衣裳披上,地气虽是回暖了,风还冷着呢,当心闪了汗。"
清平依言穿上外衣,道:"殿下既是今日回来了,清平倒想向殿下请教上次所讲的密码……"
李越摇手打断他,笑道:"行了,请教有的是时间。我看你这几日简直要走火入魔了,好学也不是这样的。明日劝农,跟我出去散散心如何?"
清平怔了一下,微笑道:"殿下怎么想起这个。劝农是盛典,太后皇后都要露面,清平身份低微,怎么能去?"
李越沉吟了一下:"这件事我倒正想跟你商量。高趋已死,绿营军我已经收入腾龙伏虎军,不过这守城将军的职位总要有,我想,让你出任。"
清平沉默一下,道:"齐侍卫少年出众,这个位置他或者更合适些,殿下不如……"
李越皱眉道:"怎么,你嫌这位置不好?"
清平连忙摇头:"殿下不要误会,清平并非嫌弃,只是……"
李越颜色微霁:"只是什么?"
清平低头不语,半晌才缓缓道:"只是清平忽然觉得,所谓功名富贵,也不过一场春梦。即如高家世代簪缨,如今仍旧是灭门之祸。倒不如就在殿下的特训军里度日,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李越失笑道:"这可不像你说的话了。特训军么自然少不了你,可是这一场春梦的话却不该是你说的。当初你不是说过,要做就做最好的?那些意气都到哪里去了?功名富贵固然是过眼烟云,然而好男儿志在四方,岂能没有自己的事业?你才多大年纪,一辈子就呆在我身边就行了?"他说完了,忽然觉得最后一句话容易让人误会,赶紧看看清平,怕他多想。
清平却似乎没有注意,目光怔怔地注视着地上,半晌轻轻一叹:"殿下,如今清平只想在特训军中跟着殿下多学些见识,其他的,现在还不曾想到……"
李越琢磨不透他是什么心思。从前那意气风发的卫清平还宛在眼前,言谈举止之间锋芒自露,透着耀目的光华,此刻的卫清平却仿佛满怀心思,眉宇之间添了三分沉郁,让人有为他抹平眉间锁的冲动,却不是李越想看到的。他想看的卫清平,是翱翔于九天之上的凤凰,不受任何羁绊,光彩灿烂,挥洒自如,而不是眼前这个似乎总被什么束缚着的人。
"好,这些事不说了。明天去散散心,别整天窝在院子里。不管怎么说,这骑术也是要达标的,在院子里怎么骑马?"
清平歉意地摇了摇头:"殿下……清平,明日也不想出去。"
李越怔了一下:"怎么了?你打算闷在屋子里发芽?"
清平低下头不说话。李越无奈地叹了口气:"行吧,都随你。我走了,你自己在屋子里孵蛋吧。"这话倒是开个玩笑。
清平却忽地抬起头来:"殿下这就要走?"
李越停步:"怎么了,有什么事?"
清平迟疑一下,似乎把什么话又咽了回去,黯然道:"没有什么。只是扫了殿下的兴。清平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高家族灭,多少触动了清平兔死狐悲之念,还请殿下见谅。"
李越自然不会怪他,点了点头。清平黯然道:"高家满门有数百人,上至古稀老人,下至襁褓婴儿,一律斩杀……"
李越也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叹了口气道:"若是高趋没有铤而走险,我还能保住他们的性命,只可惜—"
清平苦笑一下:"殿下替高家保住了一缕香火,也算仁至义尽了。"
李越也苦笑:"这算什么仁至义尽,不过是对得起自己一点良心罢了。"
清平轻轻笑笑:"高丞相也算对殿下感激不尽了,不然也不会拿出那份名单来。不过听铁骥说,殿下把高丞相那份名单烧掉了?"
李越点了点头:"对,烧了。"
清平凝视着他:"殿下为何把它烧了?"
李越坦然一笑:"不烧留着做什么?不论朝中这些官员是否出于高硕才门下,倘若有才有德,不妨重用,无才无德,用之何益?若是以利相交,利尽则去,就算现在对我大表忠心,也不能信任;若是相交以义,又何必要高硕才这层关系?看了这份名单,或者反会影响我公道评判官员,岂不是得不偿失?何况,高硕才给我这份名单,真是为感激我?我看也未必。"
清平默然半晌,低声道:"殿下的想法果然与众不同。"
李越笑道:"是不是太过迂腐了?"话说他烧这个名单的时候,柳子丹可是点着他脑门骂他死心眼,只不过后来骂着骂着就滚到床上去了而已。
清平微微一笑:"只怕高丞相地下有知,会被殿下气得活过来也未可知。"
李越哈哈大笑,难得听见清平说句笑话。不必再多说什么,他已经确定清平明白他的意思。这是种难得的知己之感,会心一笑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墙那边传过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李越一回头,王皙阳在墙头上露出了半张脸,一见在这里的是李越,立刻收起脸上的笑容,规规矩矩低眉垂眼:"殿下。"
李越瞧瞧他,比起前一阵子在太平侯府禁足时养得红红白白的小模样,他在王府里白吃白喝两个月,居然憔悴了。不过也是,摄政王府可不比他的太平侯府,身边一个自己人没有,连门都不能出,除了偶尔趴在墙头上跟清平聊两句,恐怕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不过李越也没办法,谁让王皙阳是只小狐狸呢?加上东平局势未明,他怎么敢放他出去撒欢?
"太平侯在做什么?"好像莫愁说过,前些天王皙阳托她买了些竹篾苇草之类的东西,也不知是要做什么。
王皙阳露出个寂寞的笑容:"惊蛰是东平祭山的节日,皙阳只是自己编些虫儿应个景儿罢了。"
李越看着他明显瘦了的小脸,心里软了点。算了,再过几天春暖花开,带他去郊外跑跑马也好,就算是囚犯,也得有个放风的机会不是?当然,他这么想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第二天就突然发生了一件事,使他的放风计划大大提前了。
劝农是宫里一件大事,全体出动。太后皇后嫔妃们来了不算,连几位太妃都跟着出来了。虽然劝农规定是要穿青绿色衣裳,但那衣裳的料子和花样仍然是千奇百怪的,以致于李越私下里想她们是不是把劝农当做出来郊游了。
只有太后和方苹穿的还是比较朴素。太后穿一件青缎子素白花袍子,披件兔皮披风,方苹穿湖绿绸夹袄,外罩秋香色缎披风,寸步不离太后身边。两人时常含笑交谈,看起来倒真是姑慈妇孝的模样,看得李越暗暗摇头。
劝农的程序倒是大同小异,选一块祭田,皇上亲自挽了裤腿跳下去把着犁走一圈,嫔妃们则要挥舞特制的小镰刀,把田边初生的杂草割一割。百官们也要各自在一块田里犁一遍。虽然那犁沟都是歪里歪斜,光割掉草叶也不能保证杂草不再"春风吹又生",但毕竟是做了个姿态,叫四面围观的无数百姓也看看,连皇上皇后都如此重视农耕,尔等更理应累死在田里。今年小皇帝态度还真不错,扶着那犁硬是把一小块田全耕完了,两只脚都冻得没了知觉,赢来四面一片啧啧赞叹之声。小皇帝心情不错,劝农完毕后还是兴致勃勃,看见李越站在一边,忽然道:"皇叔,听说皇叔府中将花圃辟了菜圃,朕也想在宫中效仿,今日难得闲暇,不如去皇叔府中观摩一番,也学些经验。"
李越的确是在府里把一些花园种上菜了。当时全是因为徐春鸿出身农家,不会养花只会种菜。李越心想只要他有点事情做不要那么死气沉沉的就好,反正摄政王府花园那么大,干脆就腾出一大片地方给他种菜。出产多少不用管,反正一来省了种花的费用,二来又供应自家小厨房,一举两得。没想到减用令一下,不知是谁传说摄政王什么身体力行,在府中自种自吃,居然还成了美名。
小皇帝说要去看,谁能说不行?于是百官回家,小皇帝带着太后和皇后就去了李越府上。御驾登门啊,王府里上上下下,但凡能见点人的,都要出来接驾,黑压压跪了一大片。
小皇帝似乎心情极好,看了花园看菜园,居然还连声夸奖徐春鸿种菜种得好,还打赏了一锭金子。弄得李越哭笑不得。徐春鸿要能打赏一锭金子,那给皇宫供应蔬菜的菜农早就该发大财了。他正想着呢,小皇帝忽然指着旁边站着的一排侍卫道:"这些都是皇叔的侍卫?真是人人龙虎精神呢。早听说皇叔身边有十二铁卫,不知是哪几个?"
李越将田七和周醒叫了出来给小皇帝行礼。小皇帝也吩咐打赏,回手指着铁骥道:"这个也是铁卫么?"
李越面不改色地答道:"这是新收的侍卫,因为善在马上用铁胎弓,所以取名铁骥。"一面说,一面心里想万一有人指称铁骥是北骁人,自己该怎么回答。
不想小皇帝并没疑心,哦了一声四面看看,忽然又用手一指:"这是谁?也是皇叔的侍卫?朕怎么觉得有点眼熟呢?"
李越顺着他的手一看,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小皇帝指的正是站在侍卫们后面的卫清平,也不知道这么多人他怎么偏偏却看见了他。还没等他想是给卫清平报真名还是假名,旁边一个年纪较长的内侍已经趋步上前,凑在小皇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小皇帝恍然大悟:"啊,原来是卫侍卫,当年朕跟着先皇,看过他在殿前舞剑的。"
这一句话说出来,随同的侍卫宫人们中有些年纪大些的都露出了然的表情,他们不仅听过卫清平少年时的名声,还知道他后来做了摄政王的男宠。那目光之中好些的是惋惜,更多的却是轻蔑和猥亵之意。卫清平的脸腾地涨红了,偏偏小皇帝还在说:"当年朕年纪小,还不懂什么武功,只听先皇甚是夸奖的。只可惜卫老将军年老糊涂,晚节不保,竟然落得全家诛灭,真是可惜了。"
李越真恨不得找点什么东西堵上这个不懂事的小孩的嘴。眼看卫清平脸色由红转白,当下上前一步道:"皇上,外面凉,进屋里去坐吧。"
小皇帝摆手道:"朕不冷。现在你们卫家大约只剩下你一个了吧?"居然还是追着卫清平问个不停。
卫清平脸色苍白如纸,缓缓道:"草民家中已无亲人了。"
小皇帝居然还叹了口气,道:"朕听说卫家家传的好功夫,不应荒废,你也该出来为朝廷效力才是。"
李越觉得小皇帝简直就是不通人事了,明明是你爹斩了人家满门,居然还叫人家出来为朝廷效力,这是人话么?
卫清平牙齿在下唇上咬出一排齿印,缓缓弯下身去,道:"是。"这一个字说得艰难无比,虽然出口,声音却低哑得不成样子。
李越暗暗咬牙,准备小皇帝如果再说出什么差劲的话来就不管众目睽睽先打断了他再说。结果小皇帝似乎已经满意,笑眯眯道:"既然如此,朕等着。"回头向李越道,"皇叔,朕再到其他院里去瞧瞧?"
李越看卫清平脸色难看之极,已经一心只想把这个小瘟神送走,哪有心思陪他再转?何况再让他转到别的院子还不定出什么事呢,正想婉言谢绝,忽然外面一片喧哗,因为里面大家人人屏息无声,所以有点声音听起来就格外刺耳。李越借题发挥,回头大喝一声:"什么人在这里喧哗?不知道皇上在么?有没有规矩了!"
跟随皇上的内侍一溜小跑出去看动静,没一会就跑回来,大声道:"回皇上,东平派人送讣文过来,说是东平皇后亡故了。"
李越一听他说出东平两个字,就觉得不妙,因为这里与王皙阳住的院子只有一墙之隔。果然内侍这大嗓门一喊出来,墙那边啪啦一声,不知什么东西掉了。
岭州大营
岭州多山,守军大营也设在山谷之中。数千名军士刚刚结束了日常操练,正在休整准备用晚饭了。
中军大帐已经亮起了灯火,里面偶然会有说话声传出,似乎在争论什么,说不了几句又会低下去,什么也听不到了。这种事情,岭州守军都已经习惯了。谁要是问:什么人敢在中军大帐内喧哗?就会有人不以为意地回答:还不是镇抚使大人,这是常事。
的确,大帐里面正是新任岭州守军将军陆韬和新任岭州镇抚使周凤城。两人正斗鸡似地互瞪着,陆韬面红耳赤,周凤城居然也是横眉立眼。过了半晌,还是陆韬先败下阵来,将目光移向别处,悻悻道:"这倒好,现在随便什么人都能去你镇抚使大人府上告我的刁状了!"
周凤城见他软了,也平下声气道:"此人固然是有意挑拨,但你自己所作所为,就不曾给人留下把柄?"
陆韬道:"那家子为富不仁,我看还抢得轻了哩!"
周凤城听他这么说,又恼了:"他再为富不仁,你不能纵兵劫掠!你可是朝廷派遣的将军,不是黑吃黑的强盗!"
陆韬嘟哝道:"难道看着他们横行霸道不成?"
周凤城瞪他一眼:"武夫!去把劫掠的士兵惩戒一下,至于那一家,一个月内自然让你看他们的下场!"
陆韬微怔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才高兴起来:"这么说你早就想好了?"
周凤城无奈地赏他一个白眼,正要说话,一个军士飞马驰来,不敢就进来,在帐外道:"将军,有三百余骑往大营而来,不过几里地了。"
陆韬眉头一皱:"是什么人?"
军士道:"看衣着都是便装,有人射了一封信来,叫我们转呈将军。"
陆韬掀帘而出,接过信看了一眼,面色微微一变,回头进了大帐向周凤城低声道:"是殿下来了!"
周凤城也是大吃一惊,接过信看了一眼,疑惑道:"殿下吩咐准备热水伤药?是谁受伤了?难道是殿下?"
陆韬摇头道:"这种伤药是治初骑马磨破皮肉的,殿下惯于征战,怎么会受这种伤?叫人快去准备,我们去迎接。殿下吩咐不许惊动其他人,只你我去就是了。"
说是不惊动,但三百余人进入大营,虽然是自后门进的,可能劳动将军和镇抚使去迎接,自然逃不过众人耳目。不过谁也不知这队人马是什么来头,陆韬更是遣开了帐子周围的守卫,所以纵有人好奇,也不过远远瞥一眼,看到这百余人一进入大营便迅速散入陆韬准备下的十五六个帐蓬内,毫无动静,可见也是训练有素;至于那为首的人,从自己马上拦腰扛下一件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就直接进了陆大将军本人的寝帐,仅此而已。
李越几乎是把王皙阳摔到毯子上的,陆韬等人刚刚跟进帐门,迎面便是摄政王锅底般黑的脸:"伤药热水净布!不相干的人都出去!"
伤药热水自然已经准备好了,陆韬和周凤城对看一眼,终于还是把自己算在不相干人等中,悄悄退了下去。
李越摔上帐门,一回头只见王皙阳在毯子上蠕动,想从裹成一团的披风里钻出来。李越又好气又好笑,过去拉开披风道:"闹够了没有?"
王皙阳脸上满是尘土,还有几道干了的泪痕,抹得一张脸像花猫一样,紧闭着嘴看着李越不说话。李越懒得跟他多说,直接把他翻过去按倒:"把裤子脱了!上药!"
王皙阳身子一僵,立刻挣扎进来:"不用!我没——"
李越不等他说完,抬手就往他屁股上落了一巴掌:"你明天还想不想上路了?"
王皙阳被他打得哎哟一声,手上却还在拼命拉住裤腰,只听嘶拉一声,裤子变成两截,一小截在他手里,一大截被李越扯了下来,布料勒过大腿内侧,痛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眼泪差点掉下来。
李越毫不内疚地把沾了血迹的半条裤子一扔:"看看你伤得这样!还想骑马呢!作死。"王皙阳赶这两天路,大腿内侧沾到马鞍的地方已经快磨烂了。头一天他忍着不说,李越也不知道他伤了,还来了个野外露宿。直到第二天看他在马上咬牙的模样才发现,倒是惊讶他身娇肉贵的居然还这么能忍。好在快马加鞭赶了两天终于到了岭州军营,否则没有带对症的药还真是个麻烦呢。
王皙阳本能地伸手去遮。李越对他实在没有多少耐心,索性抓住他双手用裤子上撕下的布条反绑了起来:"老实点!否则明天你也别想走得了!"
王皙阳用力挣扎着,眼泪悄悄流了下来。李越无奈地看他一眼,拉下他上衣遮住点雪白的小屁股:"我说你老实点吧,伤成这样无论如何今天是不能上路了。恕我直言,你,你母亲已经过世了,你就是现在回去,和两天以后回去也没什么两样了。"
王皙阳心里最伤痛的地方被他一刀戳到,终于号啕出声:"你胡说!我要回去!"
李越叹了口气,暂时放弃上药的打算,把他抱起来搂在怀里:"我知道。这里已经到两国边界了,再过去到东平京城也不过一天多的路程。你今天好好休息,明天骑马走还快些,要不然山路不通马车,你几时才能回去?"
王皙阳哭得稀里哗啦,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他说什么。李越只好抱着他像哄小孩似的轻轻摇晃。王皙阳已经没日没夜地赶了两天路,他出身皇子,一向养尊处优,即使去了南祁,也还是个侯爷,几时受过这种罪?已经是累得狠了,只是靠意志支撑着。此时被李越一句话无情地点破了现实,再发泄式地痛哭一场,体力严重透支。李越抱着他轻轻摇晃,只听他哭声渐低,头沉沉地落在自己肩上,居然睡着了。
李越走出大帐,对迎上来的陆韬和周凤城道:"放个人在这里守着,里面有动静了就来告诉我。"
陆韬早调了几个自己从京城带来的亲军守在帐门处,道:"殿下,那边已经安排下宴席为殿下接风。"
李越摆了摆手:"接什么风,不用大张旗鼓的。明天一早还得赶路。再说了,减用令都下了,还摆什么宴席。"
陆韬挠了挠头,周凤城连忙接上来道:"没有惊动什么人,只是下官与陆将军为殿下洗尘。殿下既然不愿铺张,宴席撤掉一半便是。"
李越这才点了点头:"其他人都安排好了?"
陆韬道:"殿下放心,都安排好了。末将这就去撤掉一半宴席。"一马当先,往中军大帐奔去。
李越和周凤城落后一步,李越看一眼周凤城:"裁军一事进行如何?"
周凤城谨慎地道:"目前尚可算顺利。岭州守军八千人,应裁二千五百人。其中本地军士五百人正在安置中,其他地方籍贯军士二千人已经陆续裁去,各自领了盘缠回乡。"
李越皱眉道:"没有人闹事?"
周凤城道:"陆将军初来时多有人不服,曾经当面挑战,不过都败在陆将军手下,现在倒也无人敢再挑衅。"
李越沉吟着没有说话。周凤城用词谨慎,所谓无人敢再挑衅,只是说没有人敢公开叫板,不等于陆韬已经收伏了人心。
周凤城也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微叹口气道:"殿下不必心急,收伏人心也非一日之功,陆将军已经尽力了。"
李越笑了笑:"你倒替他说好话。"
周凤城脸上微微红了红,转开话题:"高家族灭之事,岭州已经传遍了。"
李越哦了一声道:"怎么说的?"
周凤城转头看着他:"殿下焚烧高丞相相赠的名单一事,手段果然高明。如此一来,皇上和太后做了恶人,殿下却是恩威俱在。焚烧名单不计前嫌是仁慈宽大,但这份名单想必已经印在殿下心中,只要殿下愿意,随时可以再提起。"
李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周中书出任镇抚使这些日子了,倒还不改做中书令时的脾气。"
周凤城道:"下官只想知道,殿下在高家此事中扮演了何等角色?"
李越微笑道:"你以为本王在演戏吗?"
周凤城也微笑道:"至少高丞相相赠名单一事,是殿下自己放出的消息吧?"
李越哈哈大笑:"周大人果然是聪明人!"笑容陡然一收,冷冷道,"只不过周大人未免把皇上看得太好,又把本王看得太差了。"
周凤城只觉他收起笑容之时别有一种迫人的威势,不由自主地微微低下目光,却仍道:"殿下以为,下官哪一句说得不对?殿下推了方侍郎之女做皇后,难道竟会对高家不加提防,全不在意?"
李越看着他点点头:"周凤城,你果然不是普通的敢说话。不过本王可以告诉你,今日高家若不灭门,死的就是方家。还有,若不是高趋轻举妄动,本王本可以保住他一家性命的。这件事始作俑者是太后,本王不过是顺水推舟。"
周凤城怔怔无语,半晌低头道:"下官冒犯了,请殿下处置。"
李越哼了一声,却也没再说什么。此时几人已走入中军大帐,果然除了陆韬和周凤城外再无别人。陆韬亲自为李越斟酒,道:"殿下怎会突然赶到岭州来?"
李越道:"东平王后暴亡,你们得到消息了?"
陆韬道:"知道。据说东平王后本来身体荏弱,这些年思念儿子,更是消损了。因惊蛰之日祭山淋雨,就此一病不起。"岭州是与东平交界之处,讣文本是自岭州入境,他自然知道得详细。
李越点了点头:"本王正是要到东平去。"
陆韬大吃一惊:"殿下要去东平?"周凤城却是突然明白:"难道帐中那人是——"
李越点头:"太平侯。"
周凤城道:"殿下不派人守卫,不怕太平侯……"
李越笑了笑道:"怕他跑了么?不会。"心想连裤子都没了,王皙阳倒给他光着屁股跑跑看。
陆韬震惊过后立刻道:"殿下,东平所以肯臣服于我国,大半固然是被殿下威势所慑,却也是为了长王子在我们手中之故,如今殿下竟带他回国,这……"
李越正容道:"我带他回国,一来让他见见他母亲,也算送个行。我们既是将东平纳为属国,只靠武力威胁终非长远之计,也要向他们示好。送王皙阳回来为母亲行礼,绝对是惠而不费的事。二来呢,东平与北骁之间,本王怀疑他们有所勾结,借此机会也可以探查一下。"
陆韬和周凤城一起变色:"东平与北骁?"
李越微微点了点头,把北山之事简单说了一遍。陆韬紧张道:"既是如此,殿下更不该涉险,即使要去,末将也该带兵前往卫护才是。"
李越笑了笑道:"带兵去了,还探查什么?不过,你的守军可以做个样子,向前推进一些,给东平一点压力,让他们纵然想动手,也要先斟酌一下。并且本王此次去东平,把特训训军中挑出的三百余人都带来了,明天本王带一百人出发,其余人在暗中随从,人数少反而行动灵活,即使有什么事,想来保命也够了。"
他说得轻松,陆韬与周凤城却没那么有信心,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周凤城道:"陆将军,我看你还是叫人准备些衣裳货物挑担之类。殿下要二百人暗中随从,总要遮掩一下身份才好。"陆韬一想果然如此,这种事只有叫最心腹之人去做才好,欣然出去了。
李越看陆韬出去,微微一笑:"周大人想得周到,陆韬带兵不错,这些细微之处还真需要有人协助。"
周凤城沉吟一下,道:"殿下,若东平与北骁真有勾结,殿下此去实是凶险万端。其实殿下本不必应允太平侯回国,便是要探查,岭州也自有探子可效劳。"
李越微笑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周凤城犹豫一下,终于道:"殿下离开京城,陆将军也不在,难道不怕京城之内有所异动?"
李越哦了一声,扬起眉毛:"怎么,周大人这是在替本王担心?"
周凤城脸上微微一红,却坦然道:"殿下不必取笑。殿下应知,凤城是西定人。"
李越点点头:"本王也正好奇呢,周大人既是西定人,应该最恨南祁才是,为何还要来南祁为官?"
周凤城苦笑道:"西定国属他人,大半也要怪自己才是。这些不必说了。如今既为南祁属国,便任人宰割,凤城唯有在南祁有个一官半职,才能尽力为西定争取些好处。"
李越点头笑道:"难怪凤城突然开始担心本王这个乱臣贼子了,想必是想来想去觉得本王对西定还算不错,这也算是为西定争取最大利益吧?"
周凤城脸涨得通红,却正容道:"请殿下恕凤城私心。只因殿下曾说西定之民即为南祁之民,如今又言武力威胁终非长久之计,凤城觉得,殿下将来应是能善待属国臣民之人。"
李越无所谓地摇了摇手:"行了,谁没有私心,不用多说了。京城内有杨一幸领兵,倒也不必担心。何况这次去东平时间也不会太久,本王也并没打算在东平呆一辈子。"
周凤城沉吟一下又道:"殿下此去凶险,凤城本不应在此时多说,不过……此次裁军,凤城倒觉有些太过顺利,反而不踏实。若是殿下从东平回来,似乎应设法追踪那裁去的二千军士去向才是。"
李越点了点头:"不错,你说得很是。"微微一笑,"你与陆韬相处如何?"
周凤城脸上红色刚下去一些,立刻又漫了上来,恼怒道:"殿下如何这般不正经!"
李越哈哈大笑,笑得周凤城脸如火烧。恰好陆韬走进来,诧异道:"殿下这是……"话犹未了,周凤城已经狠狠瞪他一眼,重重道:"啰索!"
东平皇宫
东平京城叫做碧丘,果然城如其名。树木花草随处可见,早春时分都萌发出浅绿鹅黄的芽来,远远望去果然如一块温润的碧玉,十分有利于眼睛。
王皙阳这一路上几乎是被李越抱过来的,为的是让他可怜的小屁股尽量少接触到马鞍。陆韬的药效果不错,但是再好的药也不可能立刻就恢复如初不是?未到碧丘李越就在马背上跟他开好条件了。在东平他可以呆到母亲下葬,这大约是七天左右的时间,但在此期间内他必须和李越寸步不离。这意思很明白,如果东平打什么主意,先倒楣的自然是王皙阳。王皙阳哪儿会不明白呢?那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满口答应。就这么着,李越带着一百亲军和陆韬执意要派给他的五百军士,大大方方的进了碧丘。
东平皇宫宫门大开,东平王率二王子和官员们朝服出迎。李越把王皙阳抱下马背,却警告性地握住他一只手不让他乱跑。王皙阳看着近在咫尺的亲人,终究是没敢乱动,只含着眼泪叫了一声:"父王—"
东平王王旭年纪还不到四十岁,相貌端正,面部轮廓与王皙阳兄弟颇为相似,只是一双眼睛十分锋利,倒不像王皙阳那么带着桃花。乍见送往他国的爱子出现在眼前,也不由激动莫名,迎上一步,喊了一声:"阳儿!"
李越心里微微叹了口气,松开手,放王皙阳一头扎进父亲怀抱,自己跟着走上几步,靠近王旭。这个距离,纵然有人想对他出手,他也来得及抓住王旭或王皙阳做个挡箭牌。
王旭到底是一国之主,虽然略有些失态地抱住了儿子,却很快记起自己的身份,轻轻推开王皙阳,向李越拱手道:"殿下开恩容阳儿回国为母亲行礼,东平上下,俱感殿下盛德。"
李越一摆手:"东平王不必多礼。太平侯一片孝心要回来为母亲送葬,人情所在,本王自然不能阻止。"
王旭深深行礼,携了儿子的手道:"你母亲的灵柩尚停在梓宫中,若知你回来必定也欢喜。"又向李越道,"殿下一路风尘,请至宫中歇息,容小王设宴为殿下洗尘。"本来外人应该住在驿馆,但摄政王身份贵重,他却不敢让他住到驿馆去。
李越笑了笑道:"洗尘倒不必了。本王既然来了,也该为东平王后上一柱香才是。"
王旭微微一怔,正不知摄政王为何这般多礼,竟想起为东平王后上香,李越已经接下去道:"至于本王住处,东平王也不必格外费心,本王也不愿过分打扰,就与太平侯同住即可。"
东平官员一阵微微骚动。李越是外邦之人,竟然住进东平王宫,已经是于礼不合了,更不必说竟要与东平长皇子,现在的储君未来的君王同住!更何况他好男风的名声在外,公然与长皇子同住宫中,王皙阳的名何在?
王旭微微有些为难:"殿下,这——"
李越目光微微一寒:"怎么?东平王还有什么事么?"
王皙阳忽道:"父王,殿下远来是客,主随客便。何况殿下好意,不欲太过惊扰,我们理当领情才是。孩儿的春凉殿虽然多年不曾居住,想来着人立刻打扫干净,殿下也不会挑剔。孩儿想立刻去看看母亲的……就不要再为住处的事推让了。"
王旭本来也很难拒绝李越,现在儿子开口,自然顺水推舟:"既是如此,还请殿下不要嫌弃居处简陋。"
李越简单地客气了一句,跟着王皙阳往宫中去了,留下一群东平官员愤愤的眼神。
东平王后生前的居所名为青桐宫,地方宽敞,种满了梧桐树,虽然是初春,已经发出浅绿的小叶,生机勃勃,更显得停在其中的那口描金檀木棺椁格外寂寥。王皙阳一进青桐宫,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待看到那口棺椁,整个人似乎都呆住了,半晌才轻轻走过去,仿佛不相信里面躺的是自己的母亲,又仿佛是不敢惊动了她。过了一会,才突然扑倒在棺椁上,痛哭起来。
李越自己是孤儿院长大的,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但当年孤儿院里照顾他们的一个义工因病去世的时候,他也曾感觉到椎心刺骨的难受,多少能够明白王皙阳的心情,知道这个时候不如由着他哭出来反而好些,因此只是站在一边等着。王皙阳痛哭了一会,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李越正想上去安慰他,王皙阳已经自己站了起来,用袖子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哑声道:"孝服呢?"他来的时候是穿的素服,还不是正式的孝服。此刻说了这句话,旁边的宫女立刻捧出正式的白麻孝服来给他换上。王皙阳目光在她们身上一扫,忽然道:"采莲呢?她怎么不出来守灵?"
给他换衣裳的一个宫女低声道:"回殿下,皇后殡天之后,采莲自尽随着去了。"
王皙阳两道眉倏地竖了起来,冷冷道:"采莲自尽了?"
两个宫女齐声道:"是。"
王皙阳眼睛微微眯起,半晌冷冷道:"好。她现在在哪里?"
宫女答道:"已经赏了棺材,送回家中去了。"
王皙阳微微沉吟,道:"其他嫔妃呢?不来为王后守灵么?"
宫女小心翼翼道:"头三日各宫嫔妃都是按规矩来为娘娘守灵的。"
王皙阳微微冷笑:"现在呢?按规矩头七未过,各宫嫔妃仍需轮流守灵,现在人呢?"
李越还是头一次看王皙阳端出长皇子、储君的威严,两个宫女战战兢兢道:"今日应是垂露宫的徐淑妃娘娘守灵,因为二皇子身体不适,所以……午后才是桃云阁的周嫔过来。"
王皙阳脸色冷沉,却没有再说什么,由着宫女服侍换上了孝服,执了香恭恭敬敬在母亲棺椁前磕了九个头,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李越也上了一柱香,行了一个躬身礼。倒引得宫女们面露惊讶之色,想是万料不到南祁的摄政王真会来给东平王后行礼上香。
刚刚上完香,院子里就听见有人急匆匆跑来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了下来。王皙阳扬声道:"什么人?"门外道:"回殿下,王上派李监人来,请摄政王殿下在清荫殿洗尘。"
王皙阳淡淡道:"知道了。"转身向李越道,"多谢殿下为我母亲上香,请殿下移步去清荫殿。皙阳有重孝在身,只能陪坐,却不能同饮,请殿下恕罪。"
李越摇了摇头,道:"叫她们打盆水来,你先洗过脸再说。"
王皙阳摸了摸尚有泪痕的脸,默默点了点头。旁边宫女急忙去打来冷水,服侍他洗过脸,眼圈的微红已经褪得差不多,两人才上了等在外面的宫辇,往清荫殿过去。
清荫殿地方比青桐宫还要宽敞,想来就是专门宴饮的地方,此刻倒是热闹。李越一眼扫去,大约是东平官阶较高的官员都到了,只是皇后薨逝乃是国丧,虽然朝服宴饮,却是摒去歌吹,以示庄肃。王旭自然坐在首位,左手边平级处留着一席,显然是给李越的,右手下首坐的却赫然是王皙云。王皙阳一眼看见他,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却也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抬手让李越先行。
殿上官员包括王旭一齐起身相迎,李越老实不客气,在王旭身边坐下。他的一百侍卫留在殿外,田七、周醒和卫清平却是跟着进了大殿,个个劲装急服,腰佩短刀,一字排开站在他身后。如此近的距离,不要说王旭等于是被这三人立在背后,就是左右两边的王皙阳和王皙云也在这三人一扑的距离之内。殿上官员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三名侍卫,王旭倒似乎毫不在意,举杯微笑道:"殿下远道而来,东平愧无招待,水酒一杯,为殿下洗尘。"
东平西定南祁三国历史上便相互交通,加之多年结盟,来往通婚,三国的语言相互渗透,差异渐小,只是口音上略有不同,因此听说起来并不困难。柳子丹精通五国语言,东平语言自然不在话下,李越跟着他也学了个差不多,因此干脆举起杯子,用东平话道:"多谢东平王及在座诸公,只是贵国国丧,居礼不应饮酒,本王建议,酒既已在杯,不如将此杯中酒祭在天之人,不须另斟了罢。"他进来的时候这酒已经倒好了,他也没看见是从哪个酒壶里倒出来的,虽然东平王应该不至于公然下毒,但是会不会在里面弄点慢性毒药之类的谁说得准?还是以不喝为妙。只是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底下官员有些已经猜测到他是否怀疑酒中有毒,有些却以为他真是尊敬死者,居然还有连连点头的。
李越嘴角微微含笑,将杯中酒倾倒在地上,然后将酒杯远远放在案角。王旭也随着将杯中酒倾出。其他人纷纷效仿。李越坐直身子,挟起面前的菜放到旁边王皙阳盘中:"太平侯一路受苦了,多吃些补补身子。"清荫殿上的宴席按照各自官阶有不同规格,李越这里是九盘七碟,与王旭相同,左右下手坐的王皙阳兄弟就只是七盘五碟。李越挟给王皙阳的菜式正是他面前没有的,这动作看起来真是亲密异常,下面坐的一干官员立刻又起了一阵低语,王皙阳嘴角微微抽动,还是欠身道:"多谢殿下。"挟起菜来吃了。
李越从皇宫门外将王皙阳抱下马开始,到现在为他挟菜,演了这么几出,已经让东平官员瞠目结舌,个个都忘记了礼仪,直直瞪着李越。李越也不在意,转头向王皙云道:"二王子,北山一别,许久不见了。听说二王子身体欠佳,其实不该勉力前来才是。"
王皙云一直极其安静,听到李越问他,才欠了欠身答道:"多谢殿下关怀。皙云不过偶感风寒,并无大碍。殿下光临碧丘,东平国人与有荣焉,皙云岂可失礼?"
李越笑道:"记得二王子在北山之时身边带了几个侍卫,不知现在哪里?"
王皙云微微一怔道:"为殿下洗尘,侍卫自然不可登堂入室,都在宫中守护。殿下怎么忽然对几个侍卫有兴趣了?"
李越笑道:"当时见这几人马背上所携的都是铁胎弓,想必射术精良。本王最近极喜欢看人射箭,只恨南祁没有什么好箭手,方才看见二王子,突然想了起来。几时有空闲,二王子叫他们给本王射几箭看看如何?"
王皙云脸上笑容看不出什么,欠身道:"殿下有令,敢不遵命?这也是侍卫们的福气。"
李越哈哈笑道:"好,本王等着开开眼界。各位,请。"
其实这个宴席十分的没有意思。李越南祁摄政王的身份摆在那里,谁敢随便跟他说笑?席上没有歌舞,又不让喝酒,一群人坐在一起干吃,哪里有什么气氛?就是有人开口,无非是拍拍摄政王的马屁,李越也不爱听,随便敷衍两句,别人自然也说不下去了。王旭的招待倒是礼数齐全,李越在这里跟王皙云说话的工夫,他已经叫内侍给田七周醒卫清平三人也在一边设了席。三人虽然不能全部离开,可也轮流去吃了。酒菜流水一般的上,就这么毫无趣味地吃,居然也吃到了日色昏黄才散。王皙阳首先立起身来,道:"殿下请随我来。"
王皙阳的春凉殿地方不大,可是种着无数竹子,微风吹来沙沙做响,可以想见春末夏初天气刚热之时坐在此处,自然沁凉满身,果然不愧春凉殿的名字。说是叫殿,其实就是个单独的院子,里面七八间屋子,正中是王皙阳的寝室和书房,后面小的就是宫女内侍的住处,以便随时传呼。
寝室本来还算是很宽大的,只不过现在屋子正中用两扇屏风各自围了个圈,外面又站了三个侍卫,屋子不免就显得有点小了。屏风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是李越和王皙阳都在里面洗澡。这个场面略微有些奇怪。本来李越和王皙阳住在内寝室中,周醒三人在外面屋子里睡觉兼警戒。但是奔波了一路总要洗洗身上的汗水尘土,王皙阳自然是不想当着李越的面洗澡,李越呢,又不肯放他出自己视线,于是两人折衷一下,都在这屋子里洗,但是用屏风各自隔开。周醒等人自然不放心李越自己在里面洗澡,万一正洗着呢,来个刺客怎么办?就算不受伤,堂堂的摄政王被人看见光着身子,也是很不像话的事。于是情形就变成眼前这样子。三个人在外面守着,两个人在里面洗澡。
李越很快就出来了,倒是王皙阳,半天都没洗完,时而能听到他细微的吸气声。李越摆了摆手,让周醒三人出去,然后才道:"你腿上的伤是不是没好?"
其实应该算是屁股上的伤,不过李越顾及王皙阳的面子,因此没有说得太过直白。王皙阳静默了一会,低声说:"多谢殿下,已经好了。"虽然说是好了,却又过了一会才走出来。李越一看他走路的姿势就摇了摇头:"好了什么?到床上去,我看看。"
王皙阳吓了一跳,两手立刻抓住衣裳下摆:"真,真的好了……"
李越懒得跟他多说:"这种伤口最忌进水,不赶快上药,留疤还是小事,当心烂掉!"
王皙阳微微哆嗦了一下,勉强道:"这……我自己上药就好。"
李越看他发窘的模样,忽然就想逗逗他:"那怎么行?来,还是本王给你上药。"
王皙阳看他一步就到了自己眼前,吓得倒退一步,重重绊倒在床上,刚刚坐下去,就又跳了起来,看得李越哈哈大笑。王皙阳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在床边上坐了下去,虽然刚挨到床嘴角就不禁微微抽搐,却硬是坐住了不动。
李越看他倔强的模样,不禁觉得自己笑得有点不够厚道,伸手把他抱了起来:"伤没好逞什么强?让我看看。自己都不会照顾自己,指望谁给你操心啊?"
王皙阳挣扎着不让他抱,咬牙道:"不劳殿下费心就是。"
李越哼了一声:"怎么,到了自己的地盘上就敢跟本王硬了是不是?"
王皙阳被他挤兑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不禁气苦道:"天下谁敢跟殿下硬一硬?又不是活得不耐烦了。"说着禁不住想起自己在异国他乡的质子生涯,眼圈不由微微红了,只是硬忍着不愿在李越面前掉下眼泪来。
李越摇摇头,吓唬他道:"你再不老实点,本王要打你屁股了!"
王皙阳怔了一怔,连脸带脖子涨得通红。他是东平的长皇子、储君,从小至多被教书的太傅敲敲手心,几时被打过屁股?何况又是将要成年行冠礼的人了,若是真被打屁股,那真是奇耻大辱。他知道摄政王说得出做得出,虽然心里破口大骂,却真不敢再挣扎了。
李越轻轻把他裤子拉下来,果然伤口被水泡过又有些不好,幸好从岭州走的时候带了不少药,这时候小心翼翼涂上。看王皙阳紧闭着眼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不由好笑,走到桌边上倒了一杯茶送给他:"喝杯茶去去心火。"
王皙阳恨恨道:"殿下放心,东平还没人敢在皇宫里对殿下下毒,殿下用不着每样都叫我先尝尝。"
李越一怔,笑道:"挺聪明的么?不过本王现在不渴,这杯茶真是倒给你喝的,你要是不喝,我就泼了。"
王皙阳半信半疑看了他一眼,到底不敢对李越刻薄到底,只好爬起来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李越给他把床上的被子叠起来垫在身子下面坐了,笑笑道:"不知好歹!给你上药还不是为你好?你想就这么一瘸一拐的在宫里走动?就是要查什么事,也不方便吧?"
王皙阳微微一震:"殿下说我要查什么事?"
李越哼了一声,往床头上一靠:"你要查什么事,本王一概不管,只要你还在我眼皮底下呆着,随便你做什么。"
王皙阳目光闪烁,看着李越,半晌才轻轻道:"皙阳离家许久,这宫中之人最是势利,只怕现在……"
李越打了个呵欠:"行了,不用拐弯抹角的。你有本事,就自己去查,别指望本王替你出什么力。"东平的家事,他并不想插手。
王皙阳抿着嘴恨恨又看他一会,才转过头去,向着外面提高声音道:"佩兰!"一个宫女应声进来,王皙阳道,"去父王宫里看看,等父王歇下了,叫陈监人过来见我。"
那宫女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殿下,若是陈监人推故不来,如何是好?"听这话就知道,这是王皙阳的心腹,说话才会如此直接。
王皙阳面笼寒霜,冷冷道:"带两个侍卫去,骗也好绑也好,总之父王一歇下,立刻把他带到这里来!"
怀疑
陈监人大约四十岁左右,五品服色,身材中等微胖,看上去慈眉善目的一个人,不过能在皇宫之中做到五品内侍,自然不会像表面上看来这么善良。
王皙阳斜倚在床头上,手里握了一卷书,淡淡道:"陈监人,一年多不见,你又发福了。"
陈监人咧嘴一笑:"托殿下的福,小人还好。"
王皙阳也笑了笑,道:"何止是还好?看你这一身衣裳,都是贵重的乌丝锦,这靴子都是锦缎面子,普通监人谁能穿得起?"
陈监人面上笑容一窒,随即笑道:"殿下真是好眼力,这些都是陛下赏的,小人还真是受之有愧呢。"
王皙阳面上笑容不变,道:"是么?究竟是父王的赏赐,还是徐淑妃的赏赐?"
陈监人一怔,随即打了个哈哈,道:"殿下在说玩话了,徐娘娘的娘家……小人再说,就该打了。"
王皙阳似笑非笑:"是啊,徐淑妃家境平平,宫中月俸拿来补贴娘家尚且不足,却拿什么来赏你?"
陈监人嘿嘿笑道:"殿下真是拿小人开心了。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娘娘就是赏一枚铜钱,小人也是万分感恩。"
王皙阳放声长笑:"陈监人,你们这些人的胃口,难道我不知晓?休说一枚铜钱,就是一锭黄金放在眼前,你尚嫌不足。徐淑妃要买动你的心,得下大本钱吧?"
陈监人仍旧笑道:"殿下言重了。既然殿下也说徐娘娘拿不出什么身家,便知小人所得赏赐自也不多。"
王皙阳笑容一收,冷冷道:"不多么?我问你,徐淑妃今日不在青桐宫守灵,你可知道?"
陈监人眨眨眼睛:"二皇子身体不适,娘娘……"
王皙阳截口道:"今日清荫殿宴饮,二弟也在座中。"
陈监人强笑道:"这小人就不知了。或者徐娘娘爱子心切,有些夸大也未可知……"
王皙阳一拍床边:"狡辩!你是宫内总管,皇子身体不适应召太医,难道不经过你?好。今日二皇子召了哪位太医,把人给我叫来!"
陈监人陪笑道:"殿下何须这般动怒,伤了自己身体。二皇子今早不适,召了太医诊脉,说道只是偶感风寒。徐娘娘爱子心切,或者亦有些……咳,有些借机逃避,因此不曾去为皇后守灵……"
王皙阳冷冷道:"原来你也知道。那你可曾禀明父王?"
"本要禀明皇上,谁知殿下忽然回宫,小人惊喜太过,一时忘记了。"
王皙阳冷笑道:"好一个惊喜太过!我若不回来,这事只怕也就丢过脑后了吧?"
陈监人眨着眼睛道:"殿下这可就冤枉死小人了。殿下回来,小人是真心欢喜——"
王皙阳冷笑着打断他:"是么?只怕我不回来你更欢喜吧?母后殡天,徐淑妃就自以为必能登上后位了,哪里还会守礼为母后守灵?"
陈监人连声干笑:"殿下言重了,言重了。徐娘娘纵有此心,又怎么敢如此明白表示?"
王皙阳斜睨着他:"你倒会替徐淑妃说话。我问你,采莲是怎么死的?"
陈监人立刻长叹一声:"皇后殡天,采莲忠心跟随,竟是自己上吊,跟着去了。"
王皙阳道:"如今尸首呢?"
陈监人垂头叹息道:"已经发回她家中厚葬了。"
王皙阳眉梢一挑:"发回家中?你在皇宫几十年了吧,这殉葬的规矩都不知道?"
陈监人苦笑道:"殿下,小人自然是知道的。采莲是殉主,理应随入皇后的墓穴。可这殉葬的事咱们东平有上百年不兴了,如今皇上以仁治国,更是不搞这些事情。采莲的父母知道女儿死了,来宫里哭着要女儿的尸首。皇上看不过眼,就下令发还给家中领去厚葬了。"
王皙阳嗤笑一声:"这么说总没有你什么错了?"
陈监人忙低头道:"小人该死。实是皇后殡天之后,这宫里唯徐娘娘地位最高,小人万不该想着换了主子,怕小人后半辈子没个着落,所以……"悄悄抬眼去看王皙阳神情。
王皙阳冷笑道:"你当是这宫里就要变天了,想给自己找条新路,是么?你真当父皇非你服侍不可?"最后一句话说得冷气森森。陈监人脸上再也挤不出笑容,扑通一声跪倒,连连磕头道:"小人糊涂,小人该死!殿下看在小人二十年尽心尽力服侍皇上的份上,饶小人一命。"
王皙阳一言不发,由着他磕头。直到地面上隐隐有了血渍,才冷冷道:"我问你,母后是怎么去的?"
陈监人方才的嚣张油滑此时全飞到了九宵云外,低声道:"自殿下去了南祁,皇后心情郁郁,太医诊了脉,开了方子进补,只是不见什么效用。蛰祭之日皇后本是凤体欠安,但因仪式隆重,仍是勉力前去。不想当日下了一场猛雨,皇后感了风寒,回宫就病倒了。这病来得凶猛,几日就……"
王皙阳手指紧紧捏住手中书卷,脸上却全无表情:"是谁给母后请的脉?"
陈监人低头道:"是钟太医。不过,已经被皇上一怒之下斩了!"
王皙阳闭了闭眼睛,半晌淡淡道:"父王今日歇在哪里?"
陈监人小心地看着他的脸色道:"在垂露宫。"
王皙阳冷笑一声:"正好,方便你去献殷勤,还可以向父王说说今晚去了哪里。"
陈监人连忙道:"小人不敢。小人今日哪里也没有去。"
王皙阳目光稍稍缓和,道:"那你这伤……"
陈监人陪笑道:"是小人自不小心,在台阶上磕的。"
王皙阳瞧他一会,脸上慢慢露出笑容:"佩兰,送陈监人回去。"
陈监人退出殿外,李越才轻笑一声:"看不出来,太平侯狠着呢。"
王皙阳刚才始终用一个姿势坐着,这时连骨头都僵了,勉强坐直,随即眉头一皱,忍痛道:"殿下说笑了,皙阳若有殿下一半的气势,也就不必如此费力了。"
李越翻身坐起来,紧盯着他:"你想查什么?"
王皙阳沉默片刻,道:"采莲究竟是为何而死?"
李越哦了一声:"你不相信采莲是殉主?"
王皙阳淡淡一笑:"采莲跟随母后已有十八年,若说她殉主并不稀奇,只是母后临终,难道没有什么遗言留给我?采莲甚至不等到见我一面便自尽,这便奇怪了。"
李越想想蛮有道理。东平皇后只有一个儿子,本来是正牌的储君,可是却被弄到南祁去做了人质,皇后就是死了,怕也不能心安。去世之时必然有不知多少话要留给儿子,既然儿子不在身边,就只能留给最心腹的人。如此说来,采莲居然不等到传话给王皙阳便自尽身死,确实不太合理。
"如此说来,你以为采莲并非自尽?"
王皙阳点了点头:"绝非自尽。"
"既非自尽,便是他杀。是何人所杀?又为何杀人?"
王皙阳攥紧了拳:"这正是我要查的!如果采莲是被人所杀,只怕我母后……"
李越皱皱眉:"这没有必然联系吧?"
王皙阳猛地抬头:"怎么没有!我母后身体虽然不好,可也不致淋一场雨便去得这么快!如果她自觉身体不适,必定会告知我的。"
李越抬抬眉毛:"告知?怎么告知?"
王皙阳脸色微微一变,发现自己说漏了嘴,默默低头。李越捏住他下巴硬把他的脸转过来:"说啊,怎么不说了?"
王皙阳背后冷汗直冒,只怕哪一句话说错了惹来摄政王雷霆之怒,又不能一直不答,迟疑片刻终于低声道:"殿下也知道,我母后只我一个儿子,远赴他乡,必然思念……"他极善察颜观色,已经发现如今对着摄政王最好是说真话,或者还能得到一丝怜悯,若是说假话被揭穿了,后果将会极其严重。
李越看他一会,放开手冷笑了一声,躺回床上。王皙阳看不出他是什么意思,小心翼翼凑上去:"殿下……"
李越心里其实有一点点的虚。王皙阳这么一说,他忽然想到了王皙云送来的那件声称是东平王后亲手织锦裁成的衣裳。难道说那首诗真是东平王后给爱子的信?要真是如此,他,咳,似乎有点小题大做了,而且,似乎还耽搁了人家的母子亲情。
王皙阳自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心下惴惴,不敢多说。良久方听李越道:"如此说来,你觉得你母亲是被人所害?"
王皙阳冷笑道:"这皇宫中不知有多少人巴不得母后早死!"
李越摇头:"这只是你的臆测,不能当作证据。"
王皙阳咬牙道:"所以我才要查!"
李越沉吟了一下:"怎么查?"
王皙阳抬头看看他,心里掂量了一下,轻轻开口:"皙阳想,明日一早就出宫去采莲家中,殿下……"
李越明白他的意思,早就说过了,进了碧丘,不准离开李越目光范围之内,无论去哪里,都得李越同意才行。
"行。本王也想出去走走,这皇宫实在没什么意思。"
"殿下不是还要去看二弟的侍卫?"
李越横他一眼:"怎么,还想把本王打发了?"
王皙阳连忙摇头:"皙阳怎么敢如此大胆!只不过殿下为何突然对二弟的侍卫起了兴趣?"
李越斜瞥着他:"你这是关心你弟弟?"
王皙阳怔了怔,道:"殿下这话说得奇怪,皙阳只有这一个兄弟,自然关心。"
李越嗤笑一声:"是么?别跟本王打马虎眼。如今这皇宫里最有希望登上后位的是谁?"
王皙阳默然片刻,道:"徐淑妃出身书香门第,虽然家境清寒,但育有一子,母凭子贵……"
李越打断他:"不对吧?皇子未继位前,应是子凭母贵,皇子若是继位称帝,才是母凭子贵吧?还是本王记错了?"
王皙阳面色阴晴不定,终于道:"殿下明见。皙阳之所以能做储君,乃是因嫡长子之故。如今母后故去,若徐淑妃登上后位,嫡子便是皙云。"
李越瞧着他:"所以你心里根本是怀疑徐淑妃的吧?"
王皙阳脸色阴沉,紧闭双唇不说话,半天才冷冷道:"皇后殡天,嫔妃理应前来守灵。头三是宫内全体嫔妃守灵,四日至七日是嫔妃轮流守灵。徐淑妃虽然贵为淑妃,亦不能失了礼仪。皙云明显并无大碍,她竟然不来守灵,当真是太过放肆,不能不令人起疑。陈监人是内宫总管,徐淑妃不来守灵,逃不过他的耳目,而他装聋作哑,若不是得了什么好处,怎会如此?这些监人身体残缺,此生除金银财宝之外再无他好,陈监人更是贪婪之人,普通财物还入不了他的眼,若以徐淑妃之家境,如何拿得出能打动他的东西?除非是许了日后登上后位,再重重赏他的好处!这些也就罢了,最可疑的,还是采莲之死。采莲如非自尽,自是被人谋害。而她一个小小宫女,虽然是母后得用之人,但如今母后已去,自是微不足道,若是被人谋害,除非是她知道了什么秘密,因此被人灭口!她一向跟在母后身边,所能知道的秘密,必是与母后有关!"
李越点了点头,接下去道:"如果你母亲是被人谋害,采莲最可能是知情人,所以才会被人灭口。"
王皙阳接口道:"母后故去,谁最得利?如今宫内嫔妃虽多,育有皇子的却只有徐淑妃一人。"
李越仰回枕头上:"不错。的确是最有希望登上后位的那个人最有嫌疑。"
王皙阳微微咬牙:"只可惜为母后诊脉的太医已经被父王斩了……所以现在,只有从采莲处查起。采莲尸首发回家中没有几日,即使下葬也还可开棺检验。"转头看李越,"只是要便装出宫去……"
李越叹了口气:"好,你打算几时去?"
王皙阳得了他的允许,不由大喜,道:"愈快愈好。我今日其实也不该对陈监人这般疾言厉色,只怕他起了疑心给徐淑妃通风报信,再做手脚。"
李越心想这也难怪,王皙阳年纪还轻,突然间母亲去世,自己又在他国为质,这一下子身份地位便岌岌可危,何况母子连心,谁能忍得住不发作?再看看天色,估摸着这一阵折腾,天也快亮了:"既然如此,天一亮就出宫。"
王皙阳万料不到他答应得这般痛快,连忙吩咐佩兰准备便服,天色蒙蒙亮,两人便带了周醒、田七和清平悄悄出了宫。
采莲的家就在碧丘城郊,离皇宫并不十分远,一条街上都是做木器活的。李越五人为了不引人注目,隔着两条街就下了马车准备步行过去。一下马车,李越抽抽鼻子,忽然皱眉:"怎么一股烧焦木头的煳味?"
王皙阳一怔,正好一阵风吹过来,他也皱眉:"真有烧煳的味道,或许是哪一家在生火?"
李越心里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只怕不是。但愿不是我想的那样。"
只可惜不好的预感往往是准的,那焦煳味愈来愈重,等李越几人转过街口到了那木器一条街,只见一片焦土,整条街几乎都被烧成了废墟,再也辨不出原来的模样。
搅混水潭好摸鱼
春凉殿一片死寂,侍候的宫女内侍们大气都不敢出。良久,一声清脆的摔碎器皿的声音传来,所有人都哆嗦了一下,把头埋得更低。
李越看看被王皙阳摔得粉身碎骨的茶杯,没说话。木器一条街被烧了个精光,数十人葬身火海。火正是从采莲家里烧起来的,据仵作戡查现场后认定,正是尚未下葬的棺材前的长明灯引起了火灾。采莲的棺材烧得面目全非不说,连她的父母和刚刚成年的小弟也一起烧死在家中。这一下等于线索全被掐断,王皙阳愤怒也在情理之中。
王皙阳摔了茶杯也未能发泄心中愤懑,猛地站起来咬牙道:"我不信有这么巧的事!这火绝不是无端烧起来的!"
李越点点头,却道:"但你不是已经让仵作查验过了,采莲一家口中肺部都有烟尘,确实是被火烧死。而且棺也开过了,采莲颈骨伤痕也符合吊死的说法。"
说起来,他倒还真有点佩服王皙阳。这么一个娇生惯养的皇子,居然能亲自看着仵作验尸。那人都烧成黑炭了不说,采莲的尸首是放了好几天的,已经变质腐烂,虽然烧得表面炭化,可是一打开那味道……李越自己是见过法医解剖尸体的,都觉得有点看不下去,王皙阳居然就那么眼睁睁的在旁边看着仵作剔肉剖骨,开喉挖肺,竟然一点没吐!只是他费了半天力气得来的结果极其不尽人意:仵作判断采莲一家确系长明灯倾倒引燃棺旁帷帐酿成火灾被烧死。当夜风大,火势西行,引着了一条街。因街上家家经营木器,易燃物无数,因此救之不及。又正是深夜,各人劳累一日沉睡正酣,足足烧死了几十人,一片焦土。
王皙阳目光森寒:"采莲尸首烧焦,便有许多疑点都无法查出,即使仵作再精明,也无可奈何。因此只颈骨伤痕符合并不能说明什么。"
李越倒是要对他刮目相看了:"想不到太平侯对于验尸知道得还不少呢。"
王皙阳脸色忽然变得苍白,转头看他一眼,还没说话,已经弯下腰哇一声吐了出来。这一吐就是翻江倒海,涕泪交流,止都止不住。李越摇了摇头,走过去轻轻拍他后背。还当他真是神经坚强呢,原来是还没到时候。
王皙阳搜肝挖胆地吐了半天,直到气若游丝连胃液都没得吐了才好歹停下来。佩兰进来给他打水漱口洗脸收拾屋子。折腾了半天,才让一丝两气的王皙阳躺下睡一会。李越随口吩咐田七和周醒留在屋子里看着,自己出了房门。一出门,就看见院子里有个人,正默默对着几棵不知道什么植物发呆,正是卫清平。
自从出了京城,虽然是贴身侍卫,但李越和卫清平没说上几句话。李越知道,自己是在有意无意地避开清平。这很微妙。既然已经许下了与子丹相守终生的诺言,自然该尽量避开其他诱惑,可是既然要避开,又为何要带清平同行?李越自我解释说是怕清平多心,毕竟因为北山冬猎之事清平在特训军中已经被人侧目,若是此次再搞特殊必然引人议论。不过原因真是为此?恐怕他自己也很难回答。因此虽然带了清平同行,却是一路上也没说过几句话。其实这本来也没什么,急着赶路,本来顾不上说什么。何况他身边的四大侍卫中,田七如今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周醒不爱说话,铁骥本是个老实人,又是北骁出身自要避嫌,都不张嘴,也就显不出清平的沉默。只是李越自己心里知道,眼看清平修长的身影在微风中有些孤寂,不由自主走过去招呼了一声,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清平似乎在沉思之中,猛然被李越唤醒,回头应道:"殿下——"说了两个字,也没下文了。
两人就这么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清平打破沉默,轻声道:"殿下,太平侯安顿下了?"
李越叹口气:"吐了个天昏地暗。我还当他真能忍住呢。"
清平微微一笑:"太平侯几时见过这些,能忍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李越也笑笑,道:"尸首这一烧,倒是把所有线索都掐断了。"
清平沉吟道:"殿下觉得,东平王后是被人所害吗?"
李越微微眯起眼睛:"本来难说,现在这把火一烧,反而坐实了。"
清平微叹道:"这真是欲盖弥彰了。"
李越道:"只怕他们没想到我居然会带着王皙阳回来,仓猝之下,只有先掐断线索再说了。"
清平凝视着他:"看殿下在现场对仵作问的那些话,对验尸之事倒似十分熟悉。"
李越哈哈一笑:"当初在战场上看过多少死尸,自然知道一些。"
清平低下头道:"殿下觉得,东平王后是怎么死的?"
李越沉吟道:"王后是什么人?谁敢明目张胆害她?我看下毒最好。"
清平含笑道:"清平也作如此想。照宫中人所说,王后确实身体虚弱,又淋雨病倒,其实根本不必刻意下毒。古来是药三分毒,更有十八反之说,只要在药中加入相克之物,要害人易如反掌。只可惜现在药渣找不到,否则定有证据。"
李越想了想:"药渣虽然没有,药方该能找到吧?"
清平眼睛一亮:"正是!为皇后诊脉,药方必定要保留入档,太平侯是东平储君,自然看得到。到时根据药性去查,总好过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李越摇头笑道:"其实也说不上没头苍蝇。下手的是谁,我看王皙阳已经认定了,现在只需搜罗证据。"
清平想想,点了点头:"自来宫中争宠夺位,皆是如此。徐淑妃育有一子,身份已是仅在王后之下。何况太平侯远在我南祁为质,将来恐难回国,徐淑妃如果升为王后,将来这王位,必然是二王子的了。"
李越哈哈大笑,一拍他肩膀:"真是深得我心!王皙阳心里明白,可是这些话是万万不敢在我面前说的。"
清平低眉微笑:"太平侯当然不敢说这些。"眉头微锁道,"只是这毕竟是在东平国内,强龙难压地头蛇,殿下若是帮着太平侯查这些事,还要小心狗急跳墙。"
李越冷哼一声:"不错!烧了整整一条街,真是狗急跳墙了!本来我也不想管这种事,不过现在多了几十条人命,我却不能不管了!"
清平无言地看他一会,道:"殿下为何一见二王子就问侍卫之事?"
李越关于狼牙箭的事只对柳子丹说过,而且利用康梁建立情报网的事也是只有他与柳子丹二人知道,因此他怀疑北骁与东平勾结一事,就连清平也不知道。此刻听了清平问,才简单说了一下,只是康梁这条路子没有透露。
清平思索着点头道:"原来如此。我说殿下为何让铁骥留在清荫殿外,是否怕他被二王子身边的人认出来?"
李越点头道:"没错。我还想让他去认认王皙云的人呢,哪能让他先露了面?"
两人正说话,却见佩兰脚步匆匆,自屋里出来,一见李越,立刻屈膝行礼:"殿下,我家殿下请殿下过去,有要事相商。"
李越皱皱眉:"刚才还吐得昏天黑地的,这会又有精神了?"嘴上虽然说,脚下已经跟着佩兰走进屋里。
王皙阳面色苍白,正倚着床头坐着,一见李越进来,眼睛微微亮一下,低声道:"殿下——"
李越走过去在床边坐下,笑了笑:"有什么事直说吧。"
王皙阳不安地看他一眼,垂头道:"皙阳离国日久,虽然说是东平储君,也是有名无实。如今母后故去,更是势单力薄……"
李越摇摇头,打断他的话:"别绕弯了,有什么话直说吧。你再废话,本王可要去休息了。"
王皙阳连忙拉住他衣襟,低声道:"殿下不是说过,不管皙阳这事?"
李越点了点头:"本来是不打算管你们的家务事,不过现在,平白搭上了几十条无辜人命,本王就不能不管了。有什么话你说吧。"
王皙阳眼睛一亮,脱口道:"皙阳想请殿下去取一张药方!"
李越眉头一皱:"药方?"随即明白,"你说太医给你母亲开的药方?那药方你弄不到?"
王皙阳苦笑一下:"皙阳若要那药方,须得经过内监去取,最后到了手里的,还不知是什么。皙阳离开家这些年,手下得用的人也没有几个,只怕身手不行,取不了药方,还打草惊蛇,实在没了办法,再敢惊动殿下……"
李越失笑:"你是叫本王在东平皇宫里做贼了?"
王皙阳脸上一红,拉着李越的衣襟轻轻扯了扯:"殿下—"
李越笑笑,把手一摊:"地图拿来。"
起居处是皇宫中一处比较特殊的所在,既无金银珠宝,又没住着凤子龙孙,只不过是一屋子的旧纸,却偏偏要加派大批侍卫轮值守护,为的就是里面记录了皇室中人的日常起居,而这对宫外之人来说却是不该知道的天大秘密。
李越一身侍卫服色,隐在树影中对此嗤之以鼻。你说当皇帝有什么好?生个病出个门都有人记录不说,连跟哪个妃子上床也得白纸黑字留下罪证,这还有什么人身自由和隐私权可言?留了记录又得费心费力派人防盗,你说既然不让别人看,还记个什么劲啊?更何况有几个人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岂不是庸人自扰?当然了,也不排除这就是古代解决劳动力就业问题的政策之人,那就没啥好说了。
"殿下,还是让属下进去吧。殿下是千金之体,不可轻身犯险。"周醒也穿着同样的侍卫服色跟在后面,做最后的努力想劝服李越。
李越摇头:"里面不知有多少东西,你一个人进去几时能翻出来?还按原计划,清平在外面守着,发现不对不要进来,立刻回春凉殿报告太平侯。周醒跟本王进去。这十几个侍卫,不在话下。"
这几十个侍卫李越还真没放在眼里。东平皇宫里到处是花木,利于隐藏,起居处也就是院墙外面有十米宽的空白没有种树,这点距离,只要侍卫一转眼,李越就能过去。大概起居处也有很多年没有丢过什么东西了,守卫也并不十分严密,可能也觉得这地方有什么好偷的,所以李越和周醒很容易就翻进院墙,伏在了。起居处有七八间屋子,根据王皙阳画的地图,皇后的脉案在左手数第五间,而最近的脉案又该在这间屋子里最靠门的木柜中。只不过屋门口有四个侍卫把守,每边窗下还有一个侍卫来回走动。门窗都上锁,如果不引开侍卫,是很难进去的。
李越正在考虑,忽然一抬眼看见对面墙头上多了半个黑黝黝的东西,凭经验他一眼断定,那是个人,而且是个鬼鬼祟祟只露了半个头的人。果然下一刻就有两条黑影翻过墙头,轻轻落入墙根下的花圃中,动作与李越和周醒方才所做的并无二致,只是这两人都穿着黑色夜行衣,不像李越这边穿的是侍卫服罢了。
李越无声地笑了,轻轻拍拍周醒,贴着墙往对面溜去。正愁没人引开门口侍卫,这就来了两个同道中人,不利用岂非对不起老天爷一片苦心?果然那两条黑影也借着院中花木荫蔽慢慢向左手边第五间屋子靠近,只是到了院子中间却再也没法前进了。再往前没有树木,火把又照得明亮,黑衣服反而更容易被发现。李越眼看那两人交头接耳,举棋不定,心里暗暗冷笑。他袖子里带了特制的小弩箭,本来是预备万一冒充侍卫被人当面认出可以不必拔刀便把人放倒,这时正好派上用场。一按机括,飕一声风声还没完全响起来,弩箭就射进了前面一个黑衣人后背。那人完全没发现背后有人,突然吃痛之下忍不住闷哼一声,身体往前一栽,触动花木哗地一响,门口侍卫登时发觉,高呼一声:"什么人!"一起扑了过来。那两人一见形迹已露,起身便逃,受了伤居然仍是十分敏捷,转眼便翻上了墙头。侍卫们猛然发觉人竟然已到了庭中,不禁都是大惊,他们也算训练有素,虽是大半人追了上去,却仍在各屋门前窗下各留了一人。一片混乱之中周醒闪出来,指着墙头高喊:"那边还有一个!"
火光之下侍卫们乍见此人穿着自己人的服色,一时之间也不疑有他。听说居然还有一个,虽然不曾看见,也是深信不疑。何况此地几十年不曾有什么事,今日自己当值若出了事可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当下离得最近的侍卫便有几个追了上去,不曾追上去的也都转眼去看。李越趁乱潜到第五间屋子窗下,一记手刀打晕那侍卫,塞进了暗处角落中。这一连串动作只在转瞬之间,留守的侍卫们谁也没注意窗下的兄弟已经换了人,还在向墙头张望。李越一摸那锁是精工细制,一时之间想要捅开恐怕不易,索性拔出匕首一撬,将锁页也卸了下来,推开窗子便钻了进去。周醒却潜到窗下,代替他站在那里,用身体挡住撬开的窗户,侍卫们正在全神戒备再有人潜入,反而没人去看光明正大站在那里的人。屋外火把通明,李越钻进屋中,直接就晃亮了火折子,果然有十几口木柜摆在那里。李越依样画葫芦直接把锁撬了下来,果然一翻就翻到上面一张印金宣纸,写着某年某月某日为皇后请脉所拟药方的字样。随手往怀里一揣,翻身再从窗户出来。周醒见他出来,突然装模作样指着墙头喝道:"什么人!"李越应声道:"快追!"两人摆出一副奋勇向前的模样,光明正大翻过墙头,出去与清平会合去了。
夜袭
东平皇宫今夜是鸡飞狗跳,热闹非凡。起居处出现刺客,可是几十名侍卫,硬是让人从眼皮子底下跑了,少不得半夜三更满宫里搜捕。
垂露殿的内侍在殿门前挡住了前来搜查的侍卫:"娘娘刚刚睡下,不得惊扰。"
徐淑妃出身书香门第,容貌出众,气质高雅,初一入宫便极得宠爱,又育有一子,位封淑妃,仅在皇后之下。自太子去南祁为质,二皇子在宫中地位陡升,徐淑妃的地位自然也更上层楼,往常时只消夜深睡下,便是皇上也不舍惊扰,谁知今日这群侍卫居然听若无睹,前面一人将内侍一推,往里便走。内侍几乎栽了个跟头,大怒道:"哪里来的不懂规矩——"话犹未了,脖子上一凉,明晃晃的钢刀已经搁了上来,登时咽了声。一众侍卫正眼也不看他,正要一拥而入,殿门突然打开,一人缓步出来,立在台阶上,扬声道:"什么人擅闯垂露殿?"内侍一见,连忙跑上前来道:"二殿下,这些侍卫硬闯进来,小人说娘娘已经安歇,他们竟然用刀来逼小人!二殿下为小人作主啊。"
走出来的人自然是王皙云,闻言冷冷一笑,扫视台阶下一众侍卫:"你们好大的胆子,连母妃也敢惊动!谁给你们这么大胆子?还不快退出去!"
只听后面一人长笑一声:"他们的胆子是我给的!"一人锦衣金冠,排众而出。王皙阳一眼看去,连忙躬身道:"如此深夜,兄长怎么过来了?"
王皙阳微微笑道:"今夜宫中来了刺客,天翻地覆,垂露殿却如此清静,真是好福气呢。二弟怎么不在自己的秋明殿歇息?难道眼看行冠礼的人了,还要跟着母亲睡不成?"他口中说笑,脚下一步不停,走上台阶,就要进入垂露殿。王皙云身体微微一动,不动声色地挡住去路,道:"母亲已经歇下了,兄长此时进去,恐怕不大方便。"
王皙阳笑道:"二弟没有听清么?宫中进了刺客,垂露殿侍卫短少,倘若刺客藏匿于此,岂不危险?庶母虽然歇下,但母子之间,也不必如此计较。何况礼数与庶母安全相较,孰轻孰重,岂不是一目了然?"竟然不管王皙云的阻拦,往里便走。王皙云不能真个动手拦他,只有后退。这一退之下,殿门洞开,一群侍卫跟着王皙阳一拥而入,登时将垂露殿的院子占了一半。此时垂露殿各间屋子里已经微有动静,灯烛也亮了起来,王皙阳目光左右一扫,道:"搜!无论内监宫女侍卫,统统脱下衣裳查看后背,有伤者立时收拘。"
一干侍卫大声应诺,四下散开,闯进各个屋子,立刻宫女内监们惊叫声此起彼伏。王皙阳眉头一皱,厉声道:"安静些!"
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带怒道:"太子这般闹法,还怎么能安静?"中间屋门打开,几个宫女簇拥着一个华服女子走了出来。王皙阳一眼望去,立刻躬身行礼:"儿子见过庶母,给庶母问安。"
徐淑妃头发披散,显然是刚刚起床匆匆着装,脸上带着隐隐的怒气:"太子深夜闯到垂露殿来,究竟所为何事?"
王皙阳微微一笑,躬身道:"庶母请勿动怒。今夜宫中潜入刺客,虽然被侍卫射伤,却仍被其逃走。儿子唯恐刺客无路逃窜,误入庶母殿中,狗急跳墙伤害庶母,故此特地带人赶来搜索。"
徐淑妃忍气道:"本宫这里并无刺客,太子可无须劳烦,请回春凉殿吧。这些侍卫各屋中乱翻一气,成何体统!"
王皙阳淡淡一笑:"有无刺客,须得搜过之后才可断定,儿子不敢怠慢。若庶母因儿一时懒惰有发肤之伤,儿万死难辞其疚。"
两人说了几句话的工夫,侍卫已经搜完了旁边的十余间屋子,都退了出来:"殿下,没有。"
徐淑妃微微松了口气,道:"既然搜完了,就快快退出去。这样喧闹,像什么样子!"
王皙阳眉一扬:"都搜过了?告诉你们,不仔细搜查,若出了事,你们有几个脑袋担得起责任?"
一个侍卫道:"殿下,这些屋子确实都搜过了,只有……只有中间那间没有——"
话犹未了,徐淑妃已经大怒喝道:"什么!你们连本宫的屋子也要搜?好大的胆子!"
王皙阳听如未闻,道:"既然还有屋子不曾搜过,还不快去!"
徐淑妃气得浑身打战,怒喝道:"太子!你还把本宫放在眼里吗?"
王皙阳慢条斯理地走上台阶,道:"庶母何出此言?儿若不把庶母的安危放在心中,怎会深夜奔波?庶母请略等片刻,一间屋子而已,仔细搜查也要不了多少时间。搜查仔细了,儿也好放心。"
徐淑妃怒极:"本宫倒要看看,今天有谁敢擅闯本宫的寝室!"
王皙阳冷笑一声,眼也不眨,举步便行。忽听垂露殿大门外一声高呼:"皇上驾到!"东平王在侍卫簇拥之下匆匆进来,一见满院子侍卫,不禁皱眉道:"阳儿,这是做什么?"
王皙阳回身行礼,道:"父王,起居处今夜突现刺客,虽然被侍卫击伤,却带伤逃遁。侍卫们在清圆阁追丢了人,儿想清圆阁离垂露殿不远,恐怕刺客躲到垂露殿来,万一伤了庶母……"
徐淑妃含泪道:"陛下,太子带领侍卫深夜冲入妾身宫中,大呼小叫,竟然还要闯入妾身寝室!妾身自幼也读过几本书,实不知这究竟是哪里的礼数,还请陛下教与妾身。"她年纪虽然已过三十,但保养得宜,肌肤细润,身姿窈窕。最美是一头长发,乌黑柔亮,此时披散下来,随风微动,如同九天仙子云围雾绕,加上梨花带雨,真是我见犹怜。王旭对她本是恩宠已久,虽听她语多激愤,不免略有逾矩,也不忍加以责备,转头向王皙阳道:"阳儿,淑妃虽是你庶母,到底还要顾些礼数,这般带着侍卫闯进寝室,实是有些失礼了。"
王皙阳嘴角带着冷笑,道:"父王误会孩儿了。庶母安危,儿不敢存侥幸之心。至于说到失礼之处,儿倒想请教庶母,皇后殡天不足七日,嫔妃却不遵制守灵,不知又是祖宗传下的哪一条规矩?"
徐淑妃面色微微一变,没有接话。王旭看了她一眼,面色微微一沉,道:"陈监人!"
陈监人自然是跟在皇上后面,听了呼唤连忙站出来:"陛下,小人在。"
王旭沉声道:"太子方才所说是怎么回事?"
陈监人咽了口唾沫,讷讷道:"这……只因二皇子偶感风寒,淑妃娘娘爱子心切,所以……"
王旭面色冷沉:"你是宫中多年总管,这些礼仪规矩,难道还要寡人来教你不成?来人,将陈监人重责二十棍!"
陈监人愣了愣,已经被侍卫拖了下去,垂露殿外立刻响起杀猪般的叫声。王旭微微皱了皱眉,道:"淑妃失礼,罚禁足三月,扣除半年月例。"他已经明白王皙阳为何非要搜垂露殿,分明是为了报徐淑妃不为母亲守灵的仇,有意来闹。既然明白了,自然也不会责备儿子,当下柔声道:"阳儿,垂露殿也搜过了,去别处再查吧。"
王皙阳摇头道:"庶母寝室之中尚未搜过,儿实在无法放心。"
王旭无奈,点头道:"那就搜吧,只是不要让侍卫们都进去。"儿子是不依不饶,淑妃的做法也确实失礼,那就搜一搜吧,也好让儿子出了这口气。毕竟他长年在南祁为质,难得可以回来一次,何必让他在母丧之上又添一层不悦?
徐淑妃身子一震,王皙云站在一边也变了脸色。他悄悄派人去桃云阁叫来了皇上,谁想得到皇上竟然允许王皙阳搜查妃子的寝室。
王皙阳再无二话,大步走过徐淑妃身边,踏进屋门。因为有王旭的话,侍卫们大多就留在院中,只有两人跟着他进了屋里。徐淑妃屋中摆设不多,颜色也是淡雅柔和,除了窗前琴案,墙边衣柜之外没什么东西,一目了然。两个侍卫不等他说话,便去打开衣柜检查,只见里面满是绫罗绸缎,根本装不下什么人。徐淑妃站在门口不断冷笑,道:"太子可查着什么了没有?"
王皙阳似乎没有听见徐淑妃的讥讽,居然真的伸手在衣柜里细细翻起来。王旭在旁看着,不由暗暗叹息。素知这个长子心气高远,是有大主意的人。若是下了决心要做什么事,便是自己这个父亲也休想扭得转来。想他长年在外为质,乍闻母亲病逝已是大悲,又偏是淑妃不遵制守灵,必又添了一层人情冷暖之感,对淑妃这般不依不饶,也并非全是无理取闹。因此虽觉儿子未免过份,却也心疼,只好由着他折腾。
王皙阳将柜子里的衣裳一件一件翻过,竟似是打算搜个底朝天的样子。徐淑妃眼见自己的内外衣裳都被掀了出来,气怒交加,也顾不得皇上在旁,厉声道:"太子是否要将本宫之物全扔出来示众才肯罢休!"
王皙阳听如不闻,将衣柜里细搜了一遍,立起身来,眼光仍然四下打量。徐淑妃怒气填胸,咬牙道:"太子还嫌闹得不够么?"
王皙阳目光四下转动,最后落在屋中的床上。徐淑妃的床榻是正当宠时王旭所赐,质材是珍贵的金丝楠木,床上挂的帷帐都是宫中绣女以金线细绣百蝶穿花图样,灿烂无比。此时房中他处都已搜遍,唯这张床上帘帷垂挂,只露一角锦被,也是绣凤异锦,却看不见里面风光。王皙阳目光闪动,挥了挥手,两个侍卫大步上前,竟要去扯开这帷帐。徐淑妃气得面目变色,尖声厉喝:"大胆!这是皇上御赐之物,哪个敢动?云儿,哪个敢沾上一沾,就把他的手给本宫剁了下来!"
两个侍卫果然停住。这虽是张床,徐淑妃天天卧上踏下不妨,但毕竟也是件御赐之物,别人若是乱动,便是天大的罪名都可以扣了下来。王旭也觉儿子做得太过,床帷之中是什么地方,岂能让侍卫胡乱窥看?轻叹一声道:"阳儿,莫要做得太过份了。"
王皙阳面无表情,道:"父王,若儿臣定要搜查这床帐之内呢?"
王旭眉头微微一皱,正要说话,忽听垂露殿外一阵骚动,有侍卫呼起隐隐传来:"拿刺客!拿刺客呀!"垂露殿中人人都听到了。王皙云低声道:"父王,似乎刺客在那边,像是清荫殿的方向……"
徐淑妃精神一振,冷笑道:"太子听到了?本宫这里可有什么刺客?"
王旭皱了皱眉,道:"阳儿,可听到了?快快出来吧。更深露重,不要说淑妃不耐久立,就是你也该早些休息才是。"
王皙阳一怔,侧耳倾听殿外呼叫之声,脸上不知是什么神情,正要退出来,忽听人丛中一人朗声道:"且慢!还是让太平侯搜上一搜妥当。"
众人讶然回头看去,只见一人负手立在人群之后,却无人知他是几时进来的。在东平国中称储君为太平侯的,除了南祁摄政王还有哪个?
王旭眉头皱得更紧,按理说摄政王虽是权势滔天,可也不该管到他人夫妻父子间的私事,尤其还是在嫔妃的宿处。可是这话又有谁敢说出来?李越慢步上前,道:"太平侯,还是搜一搜吧,也好安心。"
看他的样子,竟然是想走上台阶,直接进入徐淑妃的寝室。王旭眉头一皱,迈步上前挡住了他:"殿下,里面是小王嫔妃的寝室,请殿下留步。"
李越眉梢一扬,正要说话,王皙阳那边却已经猛地掀开了帷帐,他心太急,两名侍卫还没来得及跟上,掀开的帷帐中突然扑出一个黑影,将王皙阳整个扑倒在地上,一柄锋利的弯刀已经搁在他脖子上,黑影发出嘶哑的声音:"谁再上来,就杀了他!"
这一下子垂露殿里的人全部变了脸色,王旭浑身一颤,脱口叫道:"都退后!"其实不用他说,屋子里的两名侍卫已经看见刀锋下微微浸出的血,连忙往后退了几步,唯恐激怒了持刀人,伤了自家的皇子。
李越眉头狠狠拧了起来。按照与王皙阳的约定,他带着人在垂露殿外,等着刺客在垂露殿藏身不住逃出来的时候正好拦截。虽然外面侍卫大呼小叫,但李越知道那只不过是调虎离山之计罢了。东平皇宫虽然不是龙潭虎穴,可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大摇大摆进来的。这两人多半是扮做侍卫混在宫中,一旦得手脱去夜行衣再换上侍卫服饰便是全无破绽。只可惜被李越一箭射伤,便混不过去了。王皙阳正在宫中搜检,若是刺客不在垂露殿,自然巴不得借机找个地方潜藏,哪里还会自己跳出来引得众人注目?越是闹得欢,越是说明正主儿就藏在垂露殿中,既然其他地方已经搜过,那就只剩一张床。他也想到一掀开帷帐可能引得刺客狗急跳墙,因此一边说一边要走进屋中以防万一。谁想得到王旭竟然有胆子拦他,也没想到王皙阳如此心急竟然胆大包天自己就掀了帷帐,因此刺客现身他却鞭长莫及,致令王皙阳落入刺客手中,虽然这刺客是在徐淑妃床上被揪出来的,但此时众人却没心思顾及了。
平沙之中一粒草子
"殿下伤势如何?"
两张嘴一起发问,可怜的太医焦头烂额。摄政王殿下也是殿下,太子殿下也是殿下,这发问人的一个是太子春凉殿的侍女头儿,一个是摄政王的贴身侍卫,叫太医先回哪一个的是?
"这……两位殿下伤势均无大碍。太子殿下有些受惊,摄政王殿下未曾伤到筋骨,只消好好休息……"
李越点点头。他知道自己伤得不重,就是夺刀的时候被割伤一点,看着鲜血淋漓的吓人,其实不过是皮肉之伤。至于王皙阳的伤更轻,只是因为伤在脖子上,着实把众人连同他自己在内都吓了一跳。
"东平王到底是怎么处置的?"
佩兰低头答道:"二皇子莽撞行事,几乎铸成大错,杖责四十,禁足三月。徐淑妃削去妃号,贬为淑嫔,暂拘垂露殿,待刺客之事查明后再行发落。"
王皙阳怒气勃发:"刺客已经死了,还怎么查明?二弟明明是杀人灭口,却说是莽撞行事!难怪母后莫名而逝无人追问,原来父王——"
"殿下!"佩兰连忙阻止王皙阳下面可能是大不敬的话。王皙阳也发觉自己失态,咽了口气,向李越道:"若不是殿下相救,皙阳此时已没命了。父王宠信徐淑妃,如今刺客又被灭口,要查清母后殡天真相,还要仰仗殿下相助。"
李越笑笑:"行了,你好好休息吧。本王既然已经搅进来了,也不差费这点手脚。刺客虽说死了一个,可还剩下一个,总算线索还没有全断。徐淑妃被拘禁,也算你赢了这一局,不用这么心气难平的。"
王皙阳扁着嘴,显然对李越所说的"赢"不敢苟同。他受了这场惊吓在发烧,虽然还有一股气撑着,脸色却明显萎靡了。李越笑了笑,把被子连头带脸给他蒙上,吩咐周醒守着,自己出了屋门。
清平正在院子里跟一个特训军军士说话,闻声回身行礼道:"殿下,兄弟们监视了一夜,秋明殿没什么动静。二王子似乎被打得不轻,太医守了一夜,现在还没走呢。"
李越面色严肃,挥手叫那军士先下去,沉声道:"你的伤,太医看过了?"
清平微微一笑:"看过了,只是皮肉之伤,三五天便可痊愈。"
李越瞪着他,沉下脸:"皮肉之伤?要不是射在腰胁,箭矢可能入肉一尺,命也没了!那时候你扑上来做什么?"
说起来当时情形电光石火,瞬息剧变。王皙阳被刺客挟持,王旭惊慌之下命令侍卫全部退开,放刺客逃走。谁知王皙云却突然间出手,一剑插进了刺客后心。后心中剑自然要死,却不是瞬间毙命,反而是刺客临死之时手上弯刀加力,就要割开王皙阳的喉咙。好在李越一直在找出手的机会,一见不妙立刻扑上去徒手握住了弯刀,才算保住了王皙阳的脖子。本来顷刻之间刺客气绝,太子被救,众人正都松了口气的时候,侍卫群中突然有人一箭射了过来。距离只在几十步内,箭风呼啸,正对李越和王皙阳。李越若是要躲,王皙阳势必被射个对穿。众人一片惊呼声中,清平突然从侧面扑了出来,直扑到李越身上,竟然打算用身体去挡。若不是李越早在袖子里藏了匕首,千钧一发之时飞刀撞歪了来箭,清平可能就被一箭穿心了!饶是如此,也被箭头在腰胁间划开尺许长的伤口,血流不止。结果放箭之人被旁边急着救驾立功的侍卫们剁了个四分五裂,线索就此中断。
清平垂头不语。李越等了半天他也不开口,无可奈何道:"我本来可以对付得了,顶多也是被射中肩头,没有性命之忧——"
清平突然打断他:"殿下千金之体,怎么可以轻易犯险?"声音虽轻,却极清楚坚决。
李越被他噎了一下,想想人生而平等之类的话在这里说也没意思,当下道:"就算出来,用刀用剑去格都可以,怎么直接用身体去挡?"
清平神色中微微有几分黯然:"清平腕力不够,箭势太急,距离又近,只怕格得不好反而伤了殿下。"
李越摇头:"你……就是要挡,也不能直接合身就扑上来。那箭正对你后心,射个对穿,你还有命在?记住了,下次再有这种事,哪怕伸手去抓,或用腿去挡,虽然受伤,不会致命,绝不能稀里糊涂就全身扑上来,半点也不顾及自己!"清平说的其实有道理,箭矢本来对着他□,若是格一下弄得不好可能对准头部,情况更糟。问题是清平当时扑过来的那样子,就像是决心赴死一般,教李越现在想起来居然还有些后怕。清平这一扑,他的飞刀反而不好发出去。如果不是及时从清平腋下甩手发刀,现在他还能站在这里跟他说话教训他么?死,李越见多了。从前每次执行任务,大家都是提着脑袋去的,随时都作好了牺牲的准备,似乎也都习惯了。反而是到了这里,或者死人见少了,想到死的可能是清平,竟然心头一阵阵的发紧。
"听好了!下次再有这种事,不许你这样莽撞地扑出来!"
清平微微一笑,笑容里说不出是什么:"下次若还有这种事,清平是非出来不可的。"
"你——"李越气结。看着清平温和却固执的模样,终于叹口气,"真是拿你没办法。算了,下次还有这种事再说吧。还有,别说什么皮肉之伤,这伤不轻,三五天你也根本好不了,不要站在这里,去屋里休息。刚才你说什么?王皙云被打得很惨?你怎么看?"
清平一笑,一面顺从地跟着李越往屋里走,一面道:"宫里行刑多有门道,表面上打得皮开肉绽的,反而多半不伤筋骨,真要想打出内伤来,也不用这么血淋淋的扎人的眼。"
李越冷笑一下,道:"你看王旭是什么意思?"
清平想了一想,慎重道:"当时情形,太平侯命在人手,东平王之意便要散开守卫放刺客出去,可见父子情深并非作伪。但二王子却猝然出手,虽然自称是为救兄长,但谁也看得出来,刺客虽然背心中剑伤势极重,却不能立刻毙命,他手中刀只消稍稍加力,太平侯便是性命堪忧。若非当时殿下突然出击赤手夺刀,太平侯可说难有生机。凡有眼之人均可看出,二王子名为救人,实为灭口!然而东平王却仅以莽撞行事责备,显然是太过宽容。徐淑妃处置更是奇怪。外人持刀入宫,不论身份如何,其为刺客明矣,而竟藏在徐淑妃床帐之中,则徐淑妃难逃嫌疑。无论勾结刺客之罪,或与人私通之罪,都在不赦,削去妃号之外更应打入冷宫。如今虽然是拘禁,却还呆在垂露殿,并且还要待刺客一事查明后再行发落……清平大胆猜测,这分明是演戏给殿下和太平侯看的。只因刺客已死,即使要一查到底,也非三五日可成,而殿下断不能在东平国内长期滞留,只要殿下回国,徐淑妃如何处置,殿下也鞭长莫及了。如此看来,东平王宠爱徐淑妃确有其事,而对太平侯,只怕不如从前重视。此事,对我南祁恐无好处。若东平王拟弃卒保车,则太平侯只怕要失了份量。"
李越微微一笑:"你说的都是常理,依我看,里面恐怕还有一层意思。"
清平也微笑道:"请殿下指教。"
李越摇摇手:"别说什么指教。这层意思你未必想不到,只是不敢说。这刺客是谁,东平王可能已经知道。"
清平脸色微微一变:"当真东平与北骁已然……"
李越赞赏点头:"没错。这种弯刀,北骁人最喜欢使用。王旭想放人,极可能是怕此人落在我们手里,漏了他的底细。而王皙云杀人灭口,一是为此,二么,只怕他与北骁人另外还有联系,连他父亲也不知道。这可能就与东平王后之死有关。我们可以来假设一下:东平王后身体确实不好,否则突然死去,王旭肯定也会疑心。那么王后身体不好,又在祭山时淋了雨,徐淑妃借机下药,害死了王后。采莲是王后的贴身心腹,可能发现了什么痕迹,结果也被人灭口,并造成自缢的假象。这些,王旭可能都未发觉。他怒斩太医,可能确是因为恼怒太医不曾救回王后。如今太子突然回国,并且要追查母亲的死因,徐淑妃先是派人烧掉一条街道毁尸,后是令人去起居处偷盗王后脉案灭迹。这些事情可能她自己没有人手,也可能不方便用自己人去做,就求到北骁人头上。本来如果被他们得手,一切痕迹都抹去,太平侯纵然有疑心,也难以追查。何况如你所说,也不允许他长期留在东平追查。只是半途遇上我们,射伤了一人。如果此人未伤,只要换上宫中侍卫的衣裳,便难以查出。但身上一挂了记号,就再也不能用这法子。太平侯在宫中大肆搜查,他来不及逃出去,也就只好躲入垂露殿。一来徐淑妃是太平侯的庶母,到底算是长辈,二来男女有别,太平侯也不好随便搜查她的住处。倘若王后没死,或者太平侯不曾怀疑徐淑妃,可能真的就让此人躲过了。谁知太平侯竟然真会搜到父亲嫔妃的床上,于是此人只好挟持人质。王旭发现此人竟是北骁人,虽然不知怎么会在垂露殿里,但也不敢让他落入我们手中。王皙云却更狠一些,恐怕谋害王后一事暴露,索性杀人灭口。如果当时此人情急之下真的杀了太平侯。东平就只剩他一个男丁,王旭纵然心疼长子,也不会将唯一剩下的儿子怎么样。他也就顺理成章做了东平的储君,谁还能与他争?如果太平侯没死,那么还得回南祁做质子,将来一生也难有望回国。只要王旭不知他们母子谋害王后,那么徐淑妃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又是宠妃,可能便登上后位,他自然还是极有机会继位。怎么算,他都不吃亏的。而北骁那边,可能王皙云许给他们更好的条件,对他们来说,支持哪个皇子继位都无所谓,自然要选给予更优厚条件的那个了。"
清平听得连连点头:"殿下说得是。这样说来,一切疑点就都可迎刃而解了。"
李越笑笑:"这毕竟只是分析而已,我们私下里说说可以,要拿到台面上就缺乏证据了。"
清平微微一笑:"我们本也不必要什么佐证,又不是要去质问东平王。他认与不认,全都无妨。我们是要一查到底,直到查明东平北骁勾结的实情,制定对策,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若是东平王根本不知我们真正要查的是什么,那才最好。说起来,此次倒是太平侯帮了我们的大忙。"
李越微喟点头:"王皙阳本来是条小狐狸,只是母亲突然去世,他乱了方寸。我现在决不许他独处,就是怕王旭跟他私下里通气。"
清平微笑道:"太平侯也是利益相关。王位只有一个,兄弟二人,孰君孰臣,总要争一争的。"
李越微微出了一会神,摇头道:"其实皇帝是最累人的位子。想做得好,就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若是做得不好,就是亡国的命。亏这些人想不清楚,打破头的去争。还有些人王位没争到,先把自己的命搭进去,恐怕死到临头才会后悔,想做个逍遥王爷也不可得了。"
清平深深凝视他,轻声道:"殿下此话,振聋发聩,世间富贵权势本如浮云,只可惜世人多迷而不悟,白白浪费了大好时光。"
李越听了这话,忽然想起自己是摄政王,富贵权势都有了,说这种话未免给人站着说话不腰疼之感,不由咧了咧嘴,自嘲一笑:"本王说这话,是不是过份了?"
清平低下头:"殿下不想登大位么?"
李越猛地一惊!登大位就是做皇帝。摄政王虽然权倾天下,可到底只是"摄政"王,不是皇帝,要当皇帝,就是谋逆篡权!清平忽然问出这句话来,实在是大逆不道!清平却抬起了头,静静望着他,似乎自己问的只不过是件小事,轻轻易易便可回答出来,就如同晚饭要吃什么一样容易。
李越只觉他明澈的目光柔和宁静,却似乎要看到自己心里来,终于叹了口气道:"做皇帝有什么好?"
清平静静望了他一会,似乎对他这种惊世骇俗之语深信不疑,道:"那殿下喜欢做什么?"
李越笑笑:"我么……我倒宁愿带个心爱的人,自由自在去到处走走……"这些话若是对着周醒莫愁等人那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只是在清平面前,却似乎可以无所不言。
清平眼中也露出向往之色,却又有几分怅然忻羡,低声道:"殿下说的可是安定侯?佳侣在侧,当真是只羡鸳鸯……"
李越也怔了一下。他说心爱的人时,心里竟然并没有立刻想到柳子丹,似乎这四个字并非柳子丹专属,而所谓携爱人云游,也并非只是他与柳子丹二人相伴。这种认知令他一时之间有些茫然,随即被清平怅然的模样震动,脱口道:"你若愿意,也可以一同去。"
清平微微一震,迅速看了李越一眼,似乎在揣摸他是否语出衷心。反倒是李越自己吓了一跳。不过话已经说出了口,要想收回已经不可能,索性道:"不止是你,周醒莫愁铁骥他们,我也想都带着去呢。"
清平默然片刻,笑了一笑,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如今刺客已死,殿下又不能在东平国中留得太久,却要如何追查?"
李越也松了口气,这话题有点危险,再说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还会跳出什么想法来。隐隐觉得似乎是有点什么,像种子发芽一样一直悄悄的往外钻,虽然缓慢,却固执地在长,只是被他用一个誓言压了下去。然而就像石头压不住种子萌芽一样,这个誓言几时会失去作用,他也不知道。
"还记得你说过的话么?倘若为运送晶石修筑驿路,北骁骑兵可长驱直入。北骁与东平联手,只怕不仅是要自保那么简单,一定还想进攻我南祁。但是北骁骑兵不善密林作战,想要发挥作用,必须扬己之长。虽然贡银修路一事已经停止,但东平国内会否阳奉阴违?我想,去出产晶石的地方看看。本来如果时间充足,我们大可等着王皙云主动去与北骁人联系。但是现在等不起,只有主动出击了。"
矿山
晶石的产地在碧丘城北,骑马有两个时辰的路程。历代东平皇室陵寝修建都要用到晶石,尤其是封闭墓门非用晶石不可,传说可保护陵寝不受恶气入侵。陵寝自然是在皇帝死前就开始建造的,但东平王后中年暴毙,陵寝尚未修建完成,所以自数日前就加紧督促开采晶石,务必在七日发丧后及时入陵并封门,否则认为对死者既大大不敬,又会妨碍魂灵再入轮回。王皙阳虽然是在全力追查母亲的死因,却也没忽略晶石之事,亲自去矿山检查。这倒是正中李越下怀,免得他还得想个什么不引人怀疑的借口。
晶石是东平的特产,质地介于玉与石之间,夹有无数细小晶体,颜色丰富,阳光下灿烂无比。碧丘城北的矿山多产金色晶石,为帝后专用,算是皇家矿山,四面都有军士把守。
李越带了田七周醒清平和二百岭州军士,三十名特训军。其他人由铁骥领着仍然留在碧丘城内,与王皙阳的心腹侍卫一起严密监视垂露殿和秋明殿。之所以选铁骥,是因为李越觉得既然北骁与东平联手,绝不会随便派个人来联络,来的必然是北骁国中的要人,或者铁骥会认得。周醒是一定要跟在李越身边的,清平的伤还没好,李越本想让他也留在碧丘,他却也不愿意。至于田七,李越现在还真不敢放他独当一面了。他总觉得田七确实已经在怀疑,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爆发出来。总觉得田七与周醒不一样。自从进到这个身体里,无论如何伪装,也不可能没有异样之处。田七和周醒都是风定尘的贴身侍卫,难道真会觉察不到?只是周醒似乎并不想横生枝节,而田七的态度却是难以捉摸的。
矿山的管工虽然不认识王皙阳,却也看得出这一行人衣着华贵身份不凡,早凑了上来。等到王皙阳拿出一块玉牌在他面前一晃,他就屁滚尿流,极尽巴结之能事。王皙阳看也不看他,道:"王后陵寝所用晶石可已齐备?"
管工胁肩谄笑:"已经备齐了九成,只因金色晶石极其少见,所以……"晶石中以白色和碧色为多,金色晶石极其稀少,且多为小块,专用于帝后陵寝装饰。
王皙阳眉头一皱:"几时可以备齐?"再有两日就是王后发丧之期,丧礼举行三日,之后就要入陵封寝了。
管工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道:"四日之内一定齐备,再运到皇陵,六日足够了。"
王皙阳面色一沉:"四日之内必须运到皇陵,晚一日我要你的脑袋!"
管工吓得一哆嗦,连忙道:"小人一定尽力,一定尽力!"
王皙阳不再理他,向李越道:"我想进去看看。"
这正中李越下怀,自然答应。管工看一眼他们身后跟着的人,作难道:"大人,里面都是矿石,这些人……"王皙阳拿出的是碧丘城尹的令牌,他虽不知这便是皇子,说话也是小心翼翼。
金色晶石珍贵无比,因此矿山不许闲杂人等随便进入,便是矿工每日上下山也要搜检,自然不能让这二百多人就这么进山。王皙阳也微有些为难,向李越道:"殿下—"
李越刚一回头,周醒已道:"我要跟着殿下进去。"清平虽未说话,眼神却已摆明了态度。于是李越将特训军和二百军士留在山外,只有他和王皙阳田七周醒清平五人跟着管工进了山。
矿山里到处是挖掘的大坑,犹如月球表面的天文景观。山脚下修了一段路,想是当初贡银修路所为,但到了山腰上便成了羊肠小道,根本不能骑马,只有步行前进。李越一面走一面极目四望,只是除了那一段路之外,并没看到有什么异样。四周的山上不是挖了无数矿坑便是树木丛生,看不出有任何修路的迹象。
挖掘晶石的矿工都是附近的村民,一个个衣衫蓝缕,面有菜色,机械地重复着挖掘动作。李越看得眉头直皱,觉得周围都是些行尸走肉一般,说不出的凄凉。众人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一会,突然听得前面一片喧哗,隐隐传来惨叫之声。李越急步赶过去,正看见一个监工举鞭抽打一个老矿工,旁边一个半大孩子抱着他的腿哭叫。李越捡起一块石头甩过去,那监工额头上挨了一下,哎哟一声往后就倒,半天才骂骂咧咧爬起来:"是哪个混蛋敢打老子,老子——"下半句被人在脖子上的一捏收了声,顿时双眼翻白。李越把他往旁边一甩,扶起地上的老人和孩子:"怎么了?"
老矿工半天没返上气来,孩子呜呜哭着死命地叫爷爷。李越在老人胸口拍着顺了一会气,老人才咳嗽了几声,嘶哑地道:"谢谢大爷……"
跟上来的管工察颜观色的本事甚是灵便,呵斥那监工道:"为什么打人!"
那监工刚刚喘上气来,道:"这老头想私藏矿石……"
李越看看,果然老人脚下有一块深碧色矿石,不过拳头大小。管工为难道:"大人,这偷盗矿石可是死罪,小人们也是按规矩办事……"
王皙阳看李越的脸已经黑了,连忙抢在前面呵斥道:"糊涂!这一块矿石能值得几个钱?就要打死一条人命?"
那监工虽然心里不服,但看这一行人衣裳华贵气宇不凡,加上刚刚领教了李越的手劲,也不敢说话。李越将老人扶到一边的石头上坐下,温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老人混浊的老眼里流下泪来,道:"大人,小老儿实在是没了办法……家里早揭不开锅了,这孩子才十岁,就来挖矿,老的老小的小,一天挣不了几文钱……家里还有个小的,饿得只剩半条命……小老儿该死,不合藏了这块矿石,想换几斤米,救孩子一条命……"
李越眉头直皱,道:"这是你的孙子?他的父母呢?怎么让你们来挖矿?"
老人一听,眼泪更是直流下来:"这孩子的爹妈都被官府征用了。起初是修路,说是南祁的什么摄政王要晶石,得修条到南祁的大路。那时给的工钱还够吃饭,村子里的劳力都去了。后来工钱就越来越少,说那什么天杀的摄政王又把银子收回去了,还嫌修路花了上贡的银两,要加税补交。我们哪里还有钱?孩子的爹没法,扔下刚一岁的娃儿,去修皇陵。结果被放倒的树压断了腰,抬回来几天就死了。媳妇哭了两天两夜,本来身子弱,生了娃以后也没补补,一口气上不来,也跟着去了……这天杀的摄政王,这是要我们的命啊!要不是为这两个孩子,我还活着做什么……"
他一口一句"天杀的摄政王",周醒听得青筋直蹦,看看李越的脸色,又压了下来。王皙阳满脸尴尬,站在一边开口不是不开口也不是,只好悄悄往后退退,装作没有听见。李越摸摸身上。他自打来了这个世界,随时都有侍卫跟着,几乎没有花钱的机会,只是每次出门莫愁总在他身上揣几粒金豆子以备不时之需,这会正好派上用场。当下摸出一粒给了老人,道:"矿石留下,这个拿去救救急吧。"
老人看着手里的金子,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愣了一会才想起来趴下磕头,李越最看不得上年纪的人给自己磕头,赶紧摆了摆手,向管工道:"让他们下山。这东西是我给的,谁要敢乱打主意,别说我不客气!"
管工的连忙陪笑:"不敢,不敢。"
李越看着老人被孩子扶着走远,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叫了一声:"且慢!"
老人一愣,转回身来怯怯地看着他,怕他突然后悔再把金豆子要回去。李越急步走过去,低声道:"老丈,你方才说,你儿子是怎么,怎么去的?"
老人听他不是要金子,松了口气,擦泪道:"放树的时候压断了腰……"
李越沉吟道:"修建皇陵还要放树?"
老人道:"皇陵都是在深山里,山里多树,因此建皇陵必得先放树,平出地方来才能动工。"
"建的是什么陵?"
老人怔了一怔:"这,这小老儿怎会知道?听说是如今皇帝的陵寝……"
李越紧钉一句:"老丈方才说,建皇陵先得放树?"
老人不知他为什么总钉着这句话,点头道:"小老儿年轻时也跟着爹修过上一位皇帝的陵寝,要先放树辟出空地才能动工,放倒的树木又好用来修陵。"
李越思索一下,道:"皇陵将完工时还要放树么?"
老人摇头道:"该是不用了吧?皇陵只是入口建在地上,真正的墓室都在山腹中,只要定出入口的地方,就不必再放树了。小老儿的爹那时就是因为放树的本事好,专门征去的。后来皇陵入口定了,也就回来了。"
李越道:"可是你儿子却是最近才出了事?"
老人提起伤心事,又抹起眼泪:"不止咱家,村里有好几个都是放树压伤了压死了抬回来的……"
李越微微点了点头,道:"老丈不要伤心了,人已经去了,还是好生抚养孩子要紧。"
老人看他并没有要回金子的意思,感激涕零:"敢问大人的尊姓大名?小老儿回去给大人立长生牌位。"
李越摇了摇头:"不必了,快回去吧,家里孩子还等着呢。"
老人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李越望着他背影沉思,清平悄悄走过来,低声道:"殿下在想什么?"他一直紧跟在李越身边,刚才的对话也都听到了。
李越回过身来,看看不远处的王皙阳,嘴角微微浮上一丝冷笑:"你都听见了?"
清平微微点头:"东平王的陵寝理应数年前就已开始修建,否则此次王后殡天万万来不及入陵。"
李越冷笑道:"可是听这老人的说法,皇陵如今仍在放树,而且伤的不止他家一个,说明放树之事极多,这修的却是谁的陵寝?"
清平双眼闪亮:"殿下是说,这并非修建陵寝?"
李越轻轻一笑:"东平多山,想修路,只怕也得先放树吧?以修建皇陵为借口征用民伕,确实可以瞒天过海。从皇陵开始修路,也确实大胆得很哪!"
清平低声道:"殿下想去皇陵看看?"
李越沉声道:"不能着急,至少,不能由我们提出要去皇陵。王皙阳现在可能还不知道,但他精明得很,要是起了疑心,我们不知要多费多少手脚。"
清平低头想了一想,微微一笑:"是不必着急。清平想东平王后突然殡天,陵寝究竟是否修好,太平侯应该比我们着急得多了……"
两人相对一笑,看在外人眼中一个清俊洒脱一个英气勃发,,端的是一对璧人,只有这两人自己知道其中的奸诈……
王皙阳远远看着这两人会心而笑的模样,心里没来由的打了个突,只是一时无论如何想不出有什么地方出了纰漏,迟疑片刻方走过来道:"殿下,矿山已经看过,皙阳想,借这机会去皇陵看看,然后再回碧丘。"
李越意味深长地看了清平一眼,道:"皇陵?去皇陵看什么?看了皇陵,还赶得及回碧丘么?"
王皙阳低声道:"母后突然殡天,不知陵寝是否已经修建完毕,皙阳想去看看。皇陵离矿山不远,快马赶去,还来得及闭城前回碧丘。"
李越皱着眉道:"你去看了有什么用?倒要累得本王跟着你来回奔波。"
清平微微一笑,道:"殿下,太平侯也是一片孝心,陵寝乃是父母大事,普通人家尚要急择墓地,何况皇家,万万不可怠慢。再说,既是不远,去看看也无妨。"
李越一脸不耐:"既然如此,快去快回。本来是要查徐淑妃和二皇子,现在倒成了看矿山看皇陵。太平侯,无论陵寝是否修缮完毕,王后下葬后你必须随本王回南祁,不可再耽搁了。"
王皙阳连忙点头:"是。皙阳只是去看一看,绝不耽搁。"
李越哼了一声道:"少给我打马虎眼!我是说下葬后不得耽搁,不是说你去皇陵看看不得耽搁!你掰起手指头算算,本王跟你耗在东平多久了?来了东平,还得听人骂?太平侯,你父王倒会耍把戏,本王停了贡银修路,可没要他把用去的贡银补上来,他倒好,打着本王的名号,银子都收到宫里了吧?"
王皙阳知道他借题发挥,心中气苦,却也无可奈何,只有低头道:"父皇断不敢败坏殿下的名声,想是下面官吏借机中饱私囊。待皙阳回宫,立刻让人彻查此事。皙阳知道此次能得回东平送母后下葬,已经是殿下的恩典,绝不敢再得寸进尺,请殿下放心。"
皇陵异路
东平皇陵果然离矿山不远。不过想想也是,皇陵要用晶石装饰,离矿山太远,光运送就是大麻烦。
皇陵所在的山地势连绵起伏,泉石秀美,草木茂盛,虽只是初春,也颇有丰盈之感。李越不懂什么风水,却也觉得真是个好地方。东平的皇陵果然都建在山腹之中,以第一代帝王陵寝为中心,向外扩张,现在已经盖满了一座山头,只有墓门修在地面上,镶嵌着各色的晶石,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无数的墓门连成一片,五彩流动,美不胜收,没有半点坟墓的阴冷之感。若不是山下三步一哨五步一岗的有无数兵士把守,就真像是修在花园里一般了。
本代东平帝后的陵墓修在皇陵东面边缘上,墓门还没有建好,里面传出叮叮当当的凿石声。这一次,王皙阳直接亮出了皇子的身份,负责修建皇陵的三个官员立刻众星捧月般围了上来,殷勤介绍陵寝的修建进度。说了半天大意就是他们暂时停止了帝陵的修建,全力修建后陵。陵寝内部已经基本完工,正在进行最后的修饰,只剩墓门还在等待矿山送来的晶石。
李越扫视陵寝周围,如同其他陵寝一样,只是清出了墓门所在的位置,再就是运送石料木料的路,并且尽量保持了墓地周围的高大树木,若说在这里放树会压死压伤好几个人,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陵寝开口处居于地上,都是依着山势斜坡挖凿。两扇大门由汉白玉石雕成,阴雕游龙舞凤的图案,其中的沟槽都是要用彩色晶石一一镶嵌上去的。进入大门,就是白石阶梯通往山腹之中,两边和头顶都拼嵌着淡青石条,也雕刻着各种图案,每隔二十步安有一盏金制长明灯。甬道越往里走就越宽阔,两边地下开始挖出长条形的坑道,其中摆设着各种漆器石器木器瓷器,应有尽有。漆器颜色鲜艳,石器精雕细刻,木器榫卯贴合,瓷器釉色晶莹,李越边走边看,心想这些东西随便捞一件带回现代,也该是上好的文物了吧?不过这想法只是一闪念,自己便不由失笑:连人都回不去了,还想着带文物呢!
甬道尽头是一间宽阔的石室,并不太高,却是在地面上挖出一个十尺见方的坑,用浅碧色晶石铺满,就似一具晶石的棺椁,想来皇后和皇帝的桐棺将来就沉入这晶石棺椁之中。石坑周围是八盏锍金莲花灯,地面上也用白色晶石镶嵌出莲花图案,上下对应,精致无比。李越忍不住暗暗摇头,心想修这种地方给死人用,真是浪费了!
王皙阳一一看过,虽然还有些东西按礼尚未齐备,但因王后是突然殡天,陵寝来不及全部修缮完毕也在情理之中。并且东平陵寝为帝后合葬,如今东平王尚在,也只能厝墓而非封墓。其他缺少的东西,可待东平王大行后启墓入棺时一并备齐。如今最主要是晶石棺椁和墓门上的晶石必须齐备,以防有恶鬼浊气入侵,其他都可缓行。因此王皙阳也没什么可挑剔的,点了点头,便退出墓外。
太子这一点头,三名官员不由大喜,越发的鞍前马后殷勤不已。李越却是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仍在东张西望。王皙阳低声道:"殿下在看什么?"
李越淡淡道:"没什么,这风景不错。"口中说着,却斜睨了卫清平一眼。卫清平立时脚下一个踩空,猛地向前踉跄了一下,随即扶住腰侧,露出痛苦神情。
李越皱眉道:"怎么了?"
清平微微低头道:"没有什么。"虽然说着没有什么,脚步却慢了下来,手也按着腰侧没有放开。
李越眉头皱得更紧,道:"究竟怎么了?"
清平低声道:"可能是方才闪了一下,伤口裂开了。"
李越道:"怎么这般不当心?这可怎么骑马?"
清平歉然道:"是清平大意了。骑马想来还不妨事。"
李越哼了一声道:"不妨事?一路颠回碧丘,你受得住么?陈大人——"
陈平便是三名围着王皙阳献殷勤的官员之一,他虽然不认得李越,却看得出连太子也对此人十分恭敬,自然不敢有半分怠慢,闻言立刻躬身道:"大人有什么吩咐?"
李越道:"此处总有过夜的地方吧?"
陈平满面堆笑道:"地方是有,山下有农家。但太过简陋,怎么能……"
李越打断他道:"简不简陋没什么关系,郎中总有吧?找一个来。"
王皙阳低声道:"殿下,此处实在不宜居住,还是赶回碧丘再……"
李越不悦道:"你没有看到他伤了?这样怎么能赶回碧丘?就在此处住一夜,难道本王还怕鬼不成?"
这话说得实在不入耳。此处若是有鬼,除了东平王室的历代帝后还有什么人?王皙阳也不由面色有些难看,转头向陈平道:"既是殿下吩咐了,到山下农家找间房屋,要干净的。"
陈平自然是遵命无违,引着李越等人下了山。皇陵四围其实有不少村落,大多数是有手艺的石匠或木匠,都是以修筑皇陵为生。街道也还算整洁,李越等人策马行过,不少人从窗户里悄悄探头出来看。只因此地虽然常有官员来,但上面是皇陵,谁也不敢在此乘马,现在居然有人敢骑马走过,自然招了无数目光。
李越的目的是想今夜溜到皇陵山上去看看。如果他所料不错,东平在自己收回了修建运输晶石驿路的命令之后,若想再修一条通往南祁的路,用修建皇陵为名招募民伕是最好不过。毕竟各国修建皇陵都是劳民伤财,谁也不会疑心。既然是为皇陵招募民伕,怎么也要到皇陵来,再从皇陵往其他地方修路才能遮人耳目。只是他现在还想不出,到底这条路是经过何处通往南祁。他细细研究过了东平与南祁交界处的地图,两国交界之处便是岭州,另有蒙州沾了一点边。岭州边境处处都有关卡,若是修路通过岭州,无论如何南祁也不会全无察觉。而一旦南祁有所警惕,东平便是功亏一篑。因为岭州本有驻军八千人,现虽裁军,仍有五千多人,并且邻近的蒙州还有三千驻军。东平国中兵力本弱些,即使与北骁联军,北骁劳师袭远,也不会派遣大队人马,因此南祁足可抵挡一时,等待援军赶到。由此可见,这条路一定不会通过岭州,但究竟会通过哪里?就只有自己去查了。
一行人正通过村子,突然不知从哪里冲出个女人,披头散发地冲到李越马前,往地上一仆,号啕大哭:"京里来的老爷!救救我男人!饶了他吧!我家里还有婆婆,还有没断奶的儿子,都指着他养活啊!他要是死了,我们一家都没法活了啊!"她说的是东平土语,有极重的口音,与东平朝廷上风行的与南祁语音融和的圆转声调颇为不同,嗓门又大,这么连哭带叫的扑出来,竟把李越的马也惊得抬起了蹄子。陈平一见不妙,一步上前喝斥道:"哪里来的妇人,如此不懂规矩!来人,快把他拉下去!"
李越一勒马缰,将马安抚住,冷冷道:"且慢,让她说说,是怎么回事?"
陈平一怔,女人已经看出苗头,猛一下扑上来抱住李越的腿:"老爷,救救我男人!他也是惦着家里有老有小,才偷偷跑回来的。那路,我们不是敢不去修,可是太远了呀,深山老林的,不少人都没回来,他也是怕呀!他要是死在外头,这一家子也都完了啊!"
王皙阳身子一震,目光突然落到李越脸上。李越此时却顾不得看他,盯着女人道:"你丈夫在哪里?"
女人见有了希望,双手抱得更紧:"我男人押在牢里,说到了皇后入陵的时候拿来生祭!老爷,只要饶我男人不死,他情愿再去修路,只求老爷救他一条命,我们全家都感激老爷!"
李越微微一笑,转头向陈平道:"陈大人,这生祭是怎么回事?"
陈平迟疑一下,道:"这,生祭是桐棺入陵之时,要杀活人祭祀,告慰山神,祈求山神对亡灵多加护佑的仪式。"
李越道:"这生祭杀的都是什么人?"
陈平头上微微见汗,道:"大人不要听这女人胡说!她丈夫修建皇陵,却意图私藏随葬物品,这本是死罪,生祭也不为枉。"
女人哭天喊地:"冤枉呀老爷!我男人不是偷东西,是京城里的大官叫他们去深山老林里修路,他实在怕了逃回来的……"
陈平怒道:"住口!"只是女人眼见有了救丈夫的希望,哪里还顾得上他,号啕哭叫,弄得陈平骂也不是打也不是。只因李越正在听她说话,若是骂得太过,岂不连李越也骂了进去?他还不知李越的底细,又怎敢轻易得罪他。
王皙阳面上神情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突然咬了咬牙,沉声道:"陈平,不要再说了!将这女子的丈夫带来。"
李越一挥手:"不必,我现在就去看看。"
王皙阳一窒,冷冷看了陈平一眼。陈平连忙道:"大人,牢狱那种地方,大人怎么能轻易涉足?待下官叫人去提他来便是。"回身向一个士兵道:"快去提人,务必马上带来!"
那士兵才要拔腿走人,李越已经一声冷笑:"谁也不准动!要提人,老子自己去!"
村落里的牢狱其实就是在地上挖了个深坑,把人五花大绑扔在里头,上面盖个盖子,再压块石头而已。李越亲自监视着人把盖子挪开,将人提出来。男人长得本是膀大腰圆,只是此时却是一副面黄肌瘦的模样,身上只剩个高大的骨头架子,脸颊被山风吹得粗糙黑红,似乎是没想到自己还能活着见到妻子,一时竟然怔了,愣了半晌才与女人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李越将这两人带进了屋子,等他们哭过了一会,才淡淡道:"你想活命就告诉我,你在哪里修路,修的是什么路?"
男人抹了把眼泪,讷讷道:"这,这小人也不清楚。开始从皇陵往北走,后来进了深山老林,就渐渐转往南边……也不知走了究竟多远,小人想,可能是进了万山了。"
李越一震:"万山?"万山是东平、南祁与中元三国交界的一片原始森林,历来没有人烟,野兽倒是无数,因此三国都从不涉及此处。李越看过地图,万山的面积极大,绕过了岭蒙二州,直连到北山外围。
"你知道修路做什么吗?"
男人摇摇头:"小人不知道。监管的军爷们只是让小人们放树,空出一条路来说能马跑就行,也不用整得多么平坦。开始小人们还觉得这差事容易,后来进了深山老林,什么野物都出来了,蛇虫也多,有好些人不是被蛇咬死就是被放倒的树砸死砸伤,大家就都怕了。可是监管的军爷不让回去。从前干这差事还有轮值,这次进了林子就不让出来,小人实在受不了,想说不准就不能活着回来,所以就逃了。谁知道一进村子就被人发现……"
李越目光一闪:"监管的人都是东平的军士?"
男人仔细想想,迟疑地摇头:"这……也不太像,有些人,说的虽是咱东平话,却带外乡口音。有一年小人进城,见过一个北骁来的客商,倒像那口音。不过,小人也说不准……"
李越沉吟道:"你逃回来走了几天?当时修路的还有多少人在?"
男人扳着手指算了算:"小的怕人追上,也不敢全沿着开出来的路走,大概总走了二十多天。小人逃的时候,还有两千多人在,不过,很多人也坚持不住了,太苦了。"
李越道:"两千多人,你们吃什么?"
男人挠头道:"开始的时候有人送干粮,后来老林子里山路不能走车,送来的粮就少了,大家只有见什么吃什么,野菜吃多了,人就不行……"
李越思索一下,道:"你愿不愿带我去找找那条路?"
男人脸上立刻露出惊恐的神色来:"小的……小的……"
李越笑了笑道:"你直说,不愿意也不要紧。"
男人迟疑道:"小人实在不愿再回那地方去了。不过那路也不难找,老爷去皇陵看看,就在如今正修着的皇后陵寝往北,有个小山谷,就是路的起头。那山谷里本来是存粮米的,小人们修路吃的米粮,大概都是那里送来的,只是那里当时有很多北骁口音的军爷守着,小人回来的时候绕着走的,就不知现在还在不在了。"
李越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好。你既然是逃回来的,这里不能呆了。收拾东西,带上你一家老小,今晚我放你走!走得远远的,自己好好过日子吧。"
一夜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李越刚刚睡下,就被隐隐传来的声音惊醒。正是后半夜,村落中一片寂静,无论什么声音本该都格外清晰,然而现在传来的,与其说是声音,还不如说是震动,闷闷的,却急促而沉重。职业敏感让李越翻身而起,迅速穿衣着靴。他这一起身,身边的王皙阳,地下的田七周醒卫清平一起都坐起来:"殿下,怎么了?"
李越眉头一皱:"听!"
地下三名侍卫都侧耳倾听,卫清平第一个道:"是马队!已经很近了!"田七补充:"马蹄上包了棉布,所以不响。"
李越脸色一变:"快起来!这里不能留。"因为此地村落也属皇陵之内,他的侍卫都不能带进来。当时为了人少行动方便他也没有坚持。此时听这马队来势汹汹,怕是有几百号人,真要是来者不善,他们这几个人可就有些势单力薄了。
村子并不算大,五人翻过农家的短墙刚潜入暗处,村子四面已经同时火把通明,估计总有四五百人将村落团团围住。一队人黑衣蒙面,腰弓背刀,策马从街道上直冲过来,陡然间同时放箭,目标是李越等人借宿的农家。箭头上都裹着浸了油的棉团并点着了火,眨眼之间,茅草房就成了一片火海。
李越冷笑:"果然是冲我们来的!"
周醒道:"是东平王的人?"斜眼看王皙阳,脸上露出狠戾之色。
李越摇头:"不会。否则不会毫不顾忌太平侯。"
清平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山下有我们的几百人,还有东平守军,这些人能进来,必然与东平王也脱不了关系。"
王皙阳面色苍白,忽道:"也许是二弟的人马。"
李越心想王皙云如今正在碧丘铁骥等人的监视之下,想派这许多人出来怕是不易,但若此地现成有人,他派个心腹来传话倒也不难。正想着,清平忽然拉了他的手,在他手心里写道:"北骁?"李越觉得掌心痒痒,捏了捏他的手,表示赞同。
周醒观察四周,道:"这里突然灯火通明,我们的人不会没有察觉,必然会上来。殿下再等片刻——"话犹未了,李越摇头叹道:"只怕等不得了。这些人找不到我们,开始杀人了。"
果然茅屋着火之后并无一人逃出,黑衣骑士们也疑惑起来,先将农家主人拉了出来问话。大约是问不出个头绪,一刀便砍了下去,随即从旁边屋中再捉人出来。李越呼一声站起来,冷峻地道:"不能等了!清平带太平侯躲在这里,田七周醒随我冲出去,引开他们往山上跑!"
周醒急道:"殿下,这时不能出去!"
李越冷冷道:"再不出去,这一村的人都完了。"陡然自藏身处跳出来,直奔入火把照亮之处。正有三五个黑衣人在搜索,李越一跃而出,按动臂上弓弩射倒一个,反手抢过他佩刀,回刀又砍死一个。这几人猝然遇袭,正在大呼示警,身后又蹿出两人,刀剑齐上,把余下几人杀了个干净。李越一瞧,左边一个是田七,右边一个却是清平,不由道:"怎么是你!"
清平微微一笑:"属下比周侍卫快些,先出来了。"
李越气结:"你身上有伤!"
清平仍然含笑:"所以怕约束不住太平侯。"
这里哪是说话的地方,其他人已听到示警,纷纷围了过来,人还未到,火箭已经如同雨下。李越也顾不得再说,夺了死人的马匹,鞭马便逃。转眼间一彪人马走了个干净,留下周醒在藏身之处连连跳脚。其实当时他已经跳了出来,只是没想到卫清平竟比他冲得还快,反倒把个王皙阳扔给了他。周醒倒不是担心王皙阳的死活,而是这位太平侯如今是李越在东平的护身符,他若有个三长两短,东平没了顾忌,必然会举倾国之力围攻李越,到那时就算他们数百人有通天的本事,只怕也难逃出生天。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卫清平陪着李越打马奔逃,自己还得在这里守着王皙阳
大雨倾盆。未竣工的皇陵门口,把守的侍卫把头拼命往油衣里缩,心里暗暗咒骂这鬼天气。忽然前方黑乎乎的一片移动过来,中间有一点亮光,吓得这个侍卫大叫有鬼,不过叫声刚刚出口就被喝了回去,陈平打着一盏气死风的灯,后面跟着一队黑衣蒙面人马过来,厉声道:"叫什么!有人过来吗?"
侍卫茫然,心想这下着雨的夜里谁会过来,不就是你陈大人还带着这一队陌生人吗?不过这话他自然不敢说出来,只有摇头。陈平回身低声道:"没有看到人过来。"
为首的黑衣人哼了一声,道:"他们能看见什么?这么大的雨,树林里藏身不住,极可能躲在这陵墓里。进去看看。"
陈平吓了一跳,讷讷道:"这,这是皇后的陵寝,怕……再说阶梯上并无泥水痕迹,不像有人进去的样子。"
黑衣人冷笑道:"有没有,搜了放心!二皇子怎么对你说的?难道你想放他们逃走不成?"
陈平连忙道:"下官不敢。四王子进去搜便是,只是不要带太多的人,否则弄坏了东西,下官不好对皇上交待。"
这黑夜之中,又是雨声哗哗,守陵的侍卫只见他们说话,却没听到在说什么,否则若是听到陈平称此人为四王子,必然十分惊讶。只因东平只有两位皇子,这位四王子,却又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陵寝内还是白天的样子,陈平一路走一路看着脚下的白石阶梯,只见前面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泥水痕迹,后面却被黑衣人们踩出一路脚印,不禁心想这四王子果然多疑,这般雨天,若真有人进了陵寝,阶梯又怎会如此干净。不一时走到甬道尽头,众人环顾四周,除了当中一个大坑,四面毫无可藏人处。殉葬坑中一干物品也都摆放如常,最靠门处摆着八具全身的皮甲,比例如人而高大,盔靴俱全,该是脸的地方是一张黄铜打制的面具,用铁架子支着倚墙人立,手里各握一把长柄斧。这在东平的习俗中称做护门卫,,也是驱逐恶鬼之用,与晶石饰门、晶石棺椁并为三道关。这皮甲是东平山中的青犀皮所制,十分珍贵,不过北骁人不曾见过,自不知其好处,此时也顾不上多看。这甬道之中可称一览无余,哪里有什么人?陈平只怕他们弄坏了什么东西,道:"四王子,看来确实没有。下官想这里只有一个出口,若是进来,便是瓮中捉鳖,他们又岂会不知?虽然雨大,却不是不可忍受,谅也不会冒险藏到这里来。"
那四王子悻悻道:"本王子岂会不知此等道理?只是山上全部搜过,浑没搜出半个人来,他们却是躲到哪里去了?"
陈平陪笑道:"如此雨夜之中,伸手不见五指,本来极难搜索。不过山下既已封锁,不怕他们逃走,不妨等到天色稍亮,再来拿人。好在此地侍卫大都是二皇子的人,无论他们想从哪条路下山都不可能。"
四王子冷笑道:"你只知这里是你家二皇子的人,可知那南祁摄政王还带了些人来?到时吵闹起来,你家皇上难道愿意被南祁知道与我国联手之事?"
陈平笑道:"这个倒在我家二皇子意料之中。只要大皇子一死,我国便再无顾忌。倘若皇上知道是南祁摄政王杀了大皇子,立刻便会起倾国之力,南祁来的这几百人又算得了什么?管叫他们个个碎尸万段!"
四王子哼了一声:"你家二皇子倒是个聪明人。除了王后,再除了大皇子,将来继位之人非他莫属了。早知有今日这机会,又何必教我的人去偷什么药方,白白折了我的人!"
陈平笑道:"四王子息怒,两国交好,将来二皇子继位,必也尽力相助四王子登极,这才是长久之计。"
四王子听了这话,似乎才气平下来,道:"你可看准了?这几个人分散逃走,不要追了半日,没找到正主儿。"
陈平嘿嘿一笑:"没错。别的下官不敢说,那南祁摄政王的身形下官可是记清楚了的,现下追的这两人中至少有他一个。倘若拿到了他,一切迎刃而解,大皇子本不会武功,还不是手到擒来?到了那时,说不定也不用再这么劳师动众的修路了……"
四王子嗤笑道:"你们这些人只会舞文弄墨,知道什么?若是杀了风定尘,更该趁机攻打南祁。只消南祁之人都如你这般所想,我们的骑兵奇袭必能收到奇效。"
陈平连忙笑道:"是,是。谁能想到我国竟能将路修进万山,绕过两国边境直达南祁的北山?到时王子的轻骑自北山突袭,一日一夜便可到达南祁京城,定能立下不世之功……"两人一边说,一边带人走了出去,陵寝中又恢复了寂静。
良久,八具护门卫中有一具忽然动了动,竟然自己抬手将黄铜面具拿下,露出一张人脸来。若是这一幕被守门侍卫看见,想必会吓得昏倒过去。片刻,皮甲被脱了下来,李越从里面钻了出来。随即另一具皮甲也动了动,露出卫清平的脸。两人是脱了靴子光脚走进来的,故而白石阶梯上没留下半点泥痕。北骁人亦万万没想到这两人如此大胆敢藏在迎门的皮甲之内,反而疏忽了。
卫清平脸颊烧得火红,在李越的帮忙下才脱下了皮甲,一头倒在李越身上。雨下得太大,他身上本来有伤,又进了泥水,开始发炎了。本来三人刚刚逃上山时,曾用夺来的马匹引开了北骁追兵,转头往山下走。可是这些马都是北骁训练出来的,没有了人骑乘很快就停了下来,因此北骁追兵马上就知道上了当。而三人在摸过哨卡时又偏偏被人发现,这才弄得如此狼狈。混乱之中李越大砍大杀,跟清平杀出一条路逃了出来,却与田七失散了。本来大雨之中北骁人也搜索不易,只是清平开始发烧,李越不敢让他在雨里淋着,于是想到了未完工的皇后陵寝。
陵寝里没有雨,可是有风,针尖似的,冷飕飕的,李越觉得湿衣裳冰冷,自己都有点抗不住了,清平更不用说,不停地在发抖。李越看他烧得双颊透红,真是急得团团转。殉葬坑里有的是木头,可是他不敢生火。万一烟味被守卫发现,那真是关起门来打狗了。清平已经烧得有点迷糊了,不停地往他身上挤:"殿下,我冷。"
李越不再犹豫,半拖半抱的把清平弄到墓室角落里,用殉葬坑里的漆屏风尽量挡住四面的冷风,将两人的湿衣裳都脱了下来。再穿着,迟早会冻死。清平浑身滚烫,手脚却是冰冷的。李越对搓双手,搓热了再给清平摩擦手足。好容易把清平的手足都搓得温热了,他自己已经出了一身汗。殉葬坑里有几套织锦的女裙,李越统统拿来裹到清平身上,可是清平的热度仍然在往上升。李越知道这是因为伤口发炎,可是他没有药。清平腰间的伤口被雨水泡得发白,还有污物,李越束手无策地看了伤口一会,突然灵机一动:消毒的东西还是有的,比如说,唾液!
伤口是血的咸味混和着雨水的土腥气,李越的舌头一舔上去,清平就颤了一下,迷迷糊糊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如果李越不是在情急之中,他会发现目前的情形是十分暧昧并危险的。腰间的肌肤敏感而细腻,伤口的痛楚是另一种刺激,清平在他的舌尖碰触之下无意识地扭动,等到李越发现不对劲的时候清平已经睁开了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李越拿不准清平是不是清醒的。因为他两颊还是透红的,眼神迷离,似乎对不上焦距,然而所谓的灯下看美人或许正是如此,长明灯黄色的光焰使他的肌肤有蜂蜜般的色泽和丝绒般的质感。两人之间等于毫无阻隔。织锦的女裙……薄得如同没有,而织锦光滑的料面在火热的肌肤上摩擦只会带来更热烈的反应。李越想跳起来,但清平的双手搂住了他,两人的胸膛紧贴着,两颗心在同时砰砰地跳动,按着同一个节奏。
李越在最后关头想到了很多:比如柳子丹还在南祁等着他回去;比如清平现在受伤了;比如清平说过不愿做男宠;比如清平曾经在那一箭射过来的时候舍命相护;比如……不过这些比如都在清平贴过来的嘴唇里自动消失了。清平的嘴唇很热,有些干燥,不够柔软,却是……像一把火,能点燃人的灵魂的。
李越情不自禁地回吻他。心里的石头被掀开了,滚到一边,萌芽的种子以不可阻挡的力量生长,伸出蔓延全身的枝叶,开出滚热如火的红花,结出甜美而诱惑的果实。
清平拉着李越的手往自己身下探去。李越觉得他的手也在发抖,抖得厉害,动作却没有半点迟疑。指尖所触之处滚热而□,轻轻的收缩和开放都能感觉得到。李越用嘴唇捕捉到清平胸膛上硬挺的小点,轻轻啃咬,引来清平细微的呻吟声。理智告诉李越要速战速决,外面还是危机重重,然而身体却是不受控制地想延长这一刻,尽情享受。
指尖慢慢地挤入体内。李越觉得自己应该先让清平释放出来才是。而且现在这样缺乏润滑,进入也困难些。但是清平似乎连这一刻也不愿再等,双手搂住李越的肩头紧紧向自己身上拉。指尖传来的湿热滑腻让李越有些失神,深深地进入,他轻轻转动手指,碰到了一点。清平的身体猛然一跳,裹着李越手指的地方剧烈收缩。李越觉得小腹上被什么东西顶到了。清平扭动着身体,在他身上摩擦,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李越轻轻压住他的腰,不想让自己太早失控。清平还没有完全打开,他怕伤了他。但是清平急切的动作破坏了他全部的努力:他分开双腿盘到了李越腰上,清澈的眼睛里溢满雾气:"进来……"
埋进清平身体里的时候李越险些倒抽了口气。清平的身体热烫如火,紧紧地吸附着他,似乎想用身体去捕捉他的每一丝脉动。两人的身体紧密贴合,再无一丝缝隙。清平热烈地迎合着,修长矫健的双腿紧紧缠在李越腰上,扭动着身体。李越忘记了自己想延长这一刻的念头,全神贯注在冲刺中。清平的身体因为他的冲刺而震颤,每一次深处的进入都令他压制不住地呻吟呼叫。他双手扣着李越的肩头,不知是想推开还是想拉近。腰间的伤口有些裂开,传来丝丝的痛楚。但此时这痛楚也化做另一种刺激,一波波的堆积起来,将他送上极乐的高峰。意识里闪过灿烂的金光,犹如一个小小的太阳落在眼前。清平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唯一的感觉,只是李越在他的身体里,给他带来不可忽视的占有,打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回家
车队进入南祁京城。
李越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不过他自己很清楚,他不是什么情怯,而是心虚。
马车里坐的是王皙阳和卫清平,一个本来不太习惯长途乘骑,一个则是因为身上还有伤。李越本来也该在马车里,而不是在外面吃灰土。可是他不敢进去,因为不知怎么面对清平。他也不太敢回王府,因为不知怎么面对子丹。事实上一路他都在发愁:怎么跟子丹说呢?既然和清平有了这层关系,就得负责任,可是他曾经信誓旦旦地对子丹说过,只有他一个。言犹在耳,自己已经出轨了……
后悔吗?李越把这个问题问了自己第十七遍,答案仍然是否定的。不后悔。不后悔曾经对子丹许过那样的诺言,更不后悔与清平的肌肤之亲。但是,你都不后悔的结果就是左右为难。翻来覆去地思考了许久,李越还是没解决最开始的问题:怎么对子丹说呢?
人家说怕什么来什么。李越这边还没通过城门呢,就看见远远的一辆红色马车停在街边,一个人从车篷里半张出身子来不停地往这边看。虽然离得还远,但那迫切的神情却看得清清楚楚。李越心里猛然一热,紧接着针扎般的痛。一提马缰,他迎上去,对上那双满溢着欣喜关切的眼睛,什么都忘了。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后面一辆静无声息,前面一辆却是热闹得紧。柳子丹听着李越的叙述,紧张得抓住李越上下检查。李越很有些惭愧地把他的手拿下来:"我没受伤,是清平替我挡了一箭。"
柳子丹往后面的马车看了一眼,道:"他怎么样?伤得重吗?"不过这毕竟只是顺口一问,不等李越回答,他已经接着问,"后来徐淑妃和二皇子如何处置的?"
李越笑了笑:"徐淑妃谋害皇后,蓄养死士,又谋害长皇子,意图夺嫡,已经赐死了。二皇子于此事并不知情,坐罪削爵,圈禁三月。"他一面说,一面想起当时徐淑妃白衣白裙,跪在垂露殿台阶上接旨的模样,居然是神情平静,似乎不是去自尽,而是回一趟家那么简单。
"……淑妃徐氏,素蒙恩宠,不思谨守后宫礼范,而妄行夺嫡之举,毒害中宫在前,谋图皇储在后,实为不赦之罪。念其育有一子,尚有功于国,特保其首领,赐白绫三尺……"内监的声音在寂静如死的垂露殿中回荡,王皙阳静静立在殿门外听着,脸上也是无喜无悲。而王皙云当时已经被圈禁秋明殿,也没有出现。李越怀疑王旭先圈禁儿子再赐死徐淑妃,大概也是为防儿子跑到垂露殿来搅局,反而把自己陷进去。而徐淑妃如此平静,或者也是因为儿子脱去了干系吧。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古今一同啊。
柳子丹不知道他是忆起当时情景,不屑道:"这种拙劣的借口,谁会相信?"
李越笑道:"怎么没人相信?本王就信了。"
柳子丹张大眼睛:"你信了?"
李越低声笑:"小声点。这是太平侯的家事,他信了,本王自然也就信了。"
柳子丹怀疑地看他:"这么容易?"
李越哈哈大笑,回答的声音却很低:"让他们去修路。这条路不修,怎么耗费东平国力,又怎么能重创北骁的骑兵呢?"
柳子丹沉吟道:"你要让北骁的骑兵攻进来?但是北骁的骑兵相当悍勇,一旦让他们入境,你不怕……"
李越微笑,双眼闪亮,犹如狼看到了猎物:"北山的地势特殊,周围陡峭,只有一个山口出入,我倒想看看,长弓的效果如何!"
柳子丹看着他,只觉他现在的表情让人后背微微发凉,却又忍不住想靠过去。只是仍有几分担心,道:"但你怎知北骁必会自北山偷袭?若他们取道别处,岂不会杀我们一个猝不及防?"
李越搂他一下,笑道:"我的子丹真是聪明。不过我在岭州已与陆韬和周凤城细细研究过两国交界处的地形。岭州为主要交界处,关卡重重,蒙州在一角接壤,也是如此。若是北骁骑兵在此地出没,一来大队人马绝不能无声无息悄悄通过,二来若是突袭这两地,都是守易攻难,我们有充分时间调动援兵,也不足为惧。算来算去,东平只要还想修路偷袭,只有出国界,进万山,再兜回来。深山老林,修路固然不易,就是骑兵翻山越岭也难。路太长,粮草就难以为继,自己的内耗也会太多,所以北山是最合适的地方。当然也要防备万一。岭蒙二州的戒备要加强,与万山接界的地方也要安插流动哨。另外康梁那边,要交待他多多注意东平的消息。好在只要王皙阳在手,东平多少还得有些顾忌。"
柳子丹看他侃侃而谈,神态从容自信,真是越看越爱,不由自主往他身上倚了过去,想说句甜蜜些的话,又觉不好意思出口,脸上不由微微红上来。李越看他如同浅抹胭脂一般的脸颊,若是平时,少不了亲亲摸摸,何况是十几天未见。只是此时心里终归有些歉疚,虽然搂紧了他,却没心思做别的。
柳子丹倒没在意。十几天没看见他,简直没一天睡得踏实,此时看他平安回来,便什么都好。心里一松,困意便涌了上来,枕在他肩上,眼皮渐渐发沉,含糊道:"这些天堆了不少的折子,好在没什么大事,我都给你理出来了,你回去看看就行。"
李越摸摸他的脸,看他眼圈已经有些发青,怜惜地亲了一下:"是不是都没睡好?"
柳子丹脸上微微一红,有一句话终究还是说不出口,只道:"康梁那边也来了不少消息,只是我看不出好歹,还得你自己回去看。他说这些日子云州边关盘查一直很严,生意不好做。"
李越沉吟一下:"这么说,韩扬还没抓到铁骊。"
柳子丹道:"可惜你也没抓住那个四王子。"
李越笑笑:"真要抓,也不是不行,不过,若是抓住了四王子,只怕逼得东平铤而走险。毕竟当时在人家的地盘上,强龙难压地头蛇。"
柳子丹靠在他肩上,被他的气息包围着,心里说不出的平和美好,简直连话都不想说,懒懒道:"随便你,反正都是你做主。康梁还说,西定那边情况并不好,新王治国平平,外戚坐大,你又加了贡银的数目,国内快要怨声载道了。"
李越觉得他说话时脸颊微动,光滑如缎的肌肤在自己颈间磨擦,淡香萦绕,忍不住又搂紧些,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暂时的,等我处理完了东平北骁的事情再想办法。"
柳子丹虽然也担忧西定百姓,但现在毕竟万事是李越第一,既然他说了,也就不再操心,迷迷糊糊闭着眼,嗯了一声,沉沉睡了过去。李越轻轻抱着他,让他倚得舒服些,心里暗暗发愁。和清平的事,可该怎么跟柳子丹说呢?
马车很快到了王府门前。李越小心地抱着柳子丹下了马车,转眼一看,后面一辆马车帘子掀开,王皙阳已经自己下了车,乖乖走了进去,清平却还坐在车里没有动弹。李越心里微微颤了一下,犹豫片刻,将柳子丹轻轻又放回马车里,走到清平车前,迟疑了一下才伸手去搀他:"怎么不下车?伤口疼得厉害?"那一夜缠绵,李越虽然极力克制,还是弄裂了伤口,所以回来的这一路上,清平只好坐在马车里。
清平微微笑了笑,道:"殿下,清平想,不必再回王府了。"
李越一怔:"什么意思?"
清平凝视着他:"有当时一夜,足慰平生。记得殿下曾经说过,要让清平去领兵?"
李越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声,不知是什么感觉,定了一下神才道:"你……难道是怕子丹——"
清平微微一笑,神色温和中带着倨傲:"清平做的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也未必要顾忌安定侯什么。只是男儿志在四方,不必拘于一处,亦不必朝夕相守。清平想过了,当初殿下说的话才对,守一隅以终,那不是卫清平。高趋这个位置,清平是坐定了!"
李越听他言语铿锵,神采飞扬,虽然是伤余,却锋芒毕露,正是他最最喜欢看见的样子,不由微微有些失神,轻声道:"但你的伤还未好。我,我并不是那等不负责任之人还有……"
清平微一扬眉,道:"殿下难道是将清平看做了女人不成?"
李越连忙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还有那药……"
清平含笑道:"药还是得领殿下惠赐,只是未必在要府内喝。这些都不要紧,倒是有一句话,清平不能不说。殿下觉得……田侍卫如何?"
李越转头看了一眼站在远处的田七。他知道清平说的是什么。那夜在东平山中,他们本来可以安全溜过关卡,只是到了眼前,忽然田七踩断了一根树枝,弄出声音惊动了卡哨,才使他们如此狼狈。而混乱之中,李越护着清平血战突围,田七却不知去向。后来铁骥在碧丘发现王皙云派人去了皇陵,初时不以为意,直到有人来报皇长子当夜住在皇陵不回碧丘,这才觉得不对,召集了便装混入碧丘的特训军,带领全部人马急赴皇陵,在山下遇到了田七,得知李越被困山上,于是硬闯上山,与北骁骑兵一场恶战,才算解了李越之围。田七对踩断树枝之事只字不提,只说自己在混战中失散,误打误撞反而闯过了哨卡,这才下山报信。李越也就当事实如此,没有再多问半句。其实他心里已经敢肯定,当时田七踩断树枝是故意的。可是若说他是要将李越置于死地,就不该后来又向铁骥报信,这种举动不免自相矛盾,实在让人摸不清他的心思。自从简仪死后,田七就渐渐显露出异常之处,却一直也没有什么举动,现在有了举动,却又如此诡异,还真是让人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李越点点头:"我知道了。"多加小心就是了,要说先下手为强,他还是做不出来。
清平微微一笑:"如此,清平就放心了。这辆马车,还要向殿下借用一下。殿下多保重。"
李越后退一步,看着他放下帘子,忽然想起:"你住在哪里?"
马车里传出清平清朗的笑声:"与殿下军中相见!"轻轻一鞭,马车辘辘而去。
李越怔怔看着马车远去,心中五味杂陈。清平这般举动,实在是解了他目前的一大难题。但这般悠然远引,究竟是对那一夜缠绵毫不放在心上,还是对李越的失望,抑或是发自内心的信任和自信?不管是哪一种,似乎对他而言都是更增加了难题。
李越站了一会,才走回去从马车里抱起柳子丹。他实在是睡得太熟,半点也没有醒的意思。眼睛下面浓浓的青色说明他这些天着实劳心。李越小心地抱着他,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缓缓穿过院子。无论如何,他怀里的这个人,是他许过相守终身的诺言的。如果说清平他不能负,那么这个人更是如此。何况,柳子丹如今除他之外,实在是一无所有。
走进书房,李越轻轻把柳子丹放在窗下的锦榻上,盖上自己的披风,才坐到书案前去翻那堆积如小山般的折子。折子整齐地分为几摞,一些是柳子丹已经以他的名义批阅回复了的;一些是虽未回复,却已有意见的,都夹着写好的小条子;还有一些是要他自己拿主意的,都用细笔标出了重点,以便他浏览。李越一一翻过,看得心里热热的。
官员们上的折子没有什么重要的。不过离开十几天,有各部官员在,事情还是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被柳子丹重点挑出来的是康梁和宫内眼线送来的消息。康梁的消息无所不包,除了东西二国之外,还有中元的消息,说是中元皇帝身体不佳,几个儿子也正在各尽本领四处寻找名贵药材进献,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纷纷,恐怕又是一番皇位争夺云云。且说北骁似乎有马队进入东平,不过时间已是一月之前了。宫里的眼线便是当初高硕才留下的那几个,送来的消息也多是床闱之间的事。说小皇帝斋戒期已满,应与嫔妃圆房。因有减用令,太后又是刚刚从诅咒中恢复过来,因此不宜铺张。头一夜在皇后的丹华殿歇夜,但夫妻之间并不多话,第二天就去了王淑妃的朱颜殿,而且一住就是两夜,直到太后干涉,才转去韩谨妃的绯云殿。谨,是李越给韩子凤的封号。本来后宫四妃,封号依次是贵、德、淑、贤。但李越偏偏封了韩子凤一个谨妃,打破了传统的规矩,为的是时时提醒她谨言慎行,既等于把韩氏入宫前的过失牢牢烙在了她身上,也是无形中将她压在了封淑妃的王忆眉之下。
这些后宫的事李越没有兴趣,可看着小皇帝冷落方苹,也不由暗暗叹息。方苹特立独行,非同凡俗,可是入了宫,仍然脱不了普通嫔妃之间的争宠失宠。纵然她自己并不在意,却难免别人的眼光。只是这生活是她自己选的,将来无论如何,都不能怨天尤人。看看西定九子夺嫡,再看看东平二虎相争,北骁历来兄弟阋墙,中元虽然表面平静,底下也难免波澜。将来南祁后宫之中必然也是如此。方苹现在可以不沾一丝尘土,可将来若有了儿女,又岂能不为儿女争夺?就是徐淑妃,也是出身书香世家,照样为了儿子毒杀皇后,这其中的变化,又岂能只怪她的贪心呢?自来无情最是帝王家,这无情,既是人心,又非人心所能左右。这样说来,皇位究竟算是个什么东西?他自己现在这样苦心积虑要建立自己的权势,又是在争什么呢?
李越想得心里烦闷之极,重重吐了口气。柳子丹在榻上翻了个身,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他:"什么时候了?"
李越微微笑起来,走过去把他用披风裹紧:"还早,再睡一会吧。"
柳子丹懒洋洋将头枕到他腿上:"你长途跋涉,回来也该好好休息,至少先洗洗一身风尘也好,怎么就这么急着来看折子?"
李越亲亲他的脸,笑得有点邪气:"洗澡么,等着晚上跟你一起呢。"就在这一刹那,他忽然想明白了。他在这里尽力地去争去夺,不是要什么权势,却是为了有了这些,才能护住身边的人。无论前路如何,为了他们,他也要坚定地走下去。
端午
天气微热,吹来的风里带着清新的芳香,薰人欲醉。李越抬头深深吸了口气:"什么味道,这么香?"
柳子丹也抬头闻了闻:"粽叶香啊,后日是端午节了。"
李越大为诧异:"端午节?这么快就端午了?"
柳子丹笑他:"别人是山中不知甲子过,你又不是隐士,怎么忙得连日子都不知道了?就是不知日子,礼部的折子也没看?明日皇上携后宫去郊外看收青,你不知道吗?"
李越汗颜。礼部的折子都是柳子丹回批的,他偷懒根本没有看。自从东平回来,他忙得不可开交。主要是训练腾龙伏虎军,其次就是时时注意东平的动向,然后还要处理朝政并顺便巩固自己的地位,因此有些折子他能偷懒就偷懒,都交给柳子丹了。
端午在南祁是大节日。这个时候,当年头一茬新稻就要收割了。因为也算是劝农的成绩,所以皇上要携带嫔妃一起去祭田看收新米,称做收青。皇帝还得亲自下田割上几镰,收上来的稻子自有人去给他舂扬成米,晚上嫔妃们要齐聚后宫一起包粽子,第二日带着新粽子先祭祖,然后大家享用。吃过粽子,就去郊外打马球,热闹一天。普通人家的活动也差不多,就是不种田的,也得去弄些新米来包粽子祭祖,只不过吃过之后各自去干活,没有皇帝这么好的福气还能去打马球罢了。
"我想起来了。前几天杨一幸还跟我说起过打马球的事,说他的一队要跟齐帜的一队好好赛一赛,让我去给他们裁判。对了对了,说的就是端午的事。"
柳子丹微微一笑:"你不亲自上阵?"
李越叹口气:"我要是上阵,他们都不敢打了,没意思。"打马球也是骑术的一种较量,场地中设了许多标杆障碍,要想灵活操控马匹并打到那小小的球也并不容易。端午节这一场是打给皇上看,选的都是骑术精绝的军士侍卫,依照杨一幸和齐帜的性子,自然要好好斗一场。
柳子丹浅笑:"你那个杨将军和齐侍卫,真是见不得面的冤家,真要是把他两个都弄到腾龙伏虎军去,只怕要天天打架。"
李越笑道:"其实没那么严重。杨一幸和齐帜都只是好胜,两个人彼此之间并无私怨,不过是兄弟间的不服输罢了。其实齐帜真看不顺眼的是清平。"
柳子丹笑笑,道:"不会是看卫清平做了城卫将军,心里不服罢?"
卫清平在三月间接替了原来高趋的位置。虽然绿营军已经编入腾龙伏虎军的编制,但京城防卫仍由城卫将军负责,用的大部分其实还是原来的绿营军,只是改为轮岗制,不再由固定人员担任。杨一幸仍是腾龙伏虎军的代主将,齐帜则仍在宫中做侍卫,只是品阶提了两级,调到了英元殿做侍卫队长。
卫清平以本名出仕,在京城军中引起一阵骚动。军士们多分都听过他的名字,年纪稍长的都知道他一十七岁就技压群雄,天子殿前比武夺元,那年轻些的却只知他是摄政王的禁脔。他们都是高趋带出来的兵,如今连自己的编制也没了,本来不痛快,何况如今来做主将的又是个以色事人的,面前背后,难免带出些不屑之意来。卫清平却是不动声色,上任第一天,就绝早在四城门口查岗,当时责打迟到的军士二十棍,给了众人一个下马威。这下子有些人更加不服,过了几日竟然为了些小小口角,在营中斗殴起来。结果卫清平单人独身闯入战团之中,不过片刻之间,将二十几人全部打倒在地,训斥道:"似你们这般也敢说会武?分明是蛮汉浑打,丢尽了腾龙伏虎军的脸!"然后每人又赏了二十军棍,打得众人当时哑口无言。十日后卫清平又将军士带到北城门,分为两队模拟敌人奸细混入城中纵火,守城军士如何追捕的场面。结果两队军士都被他挑出无数错误,批了个狗血淋头。终于有那性子烈的忍不住跳出来要与他理论,结果卫清平以一对众,在沙盘上数番演示,驳得众人张口结舌。有几个自恃身手不错的,指责他只会纸上谈兵,卫清平一声冷笑,挑出五十名军士在北城门划定区域内将他当做奸细追捕。众人热血沸腾,个个竭力,却被卫清平一个时辰内全部按规则"杀"掉,"杀"得这些军士垂头丧气。卫清平到任不过二十余日,再无一人敢对他说个"不伏"。
到了这时,清平才第一次与李越在王府之外的地方把酒言欢,顺便给他讲讲这些故事,那已经是他离开王府后的第六十七天了。
柳子丹忙着把最后的几本折子盖上摄政王的印章,随口道:"端午节你送莫愁什么礼物?"
李越一怔:"礼物?端午节要送礼物?"
柳子丹轻笑:"我的殿下,你的莫大管家正是端午节的生辰,你不送人家礼物庆生么?"
李越心里一热,搂过柳子丹亲了一下:"子丹你真是我的好秘书。"
柳子丹疑惑:"秘,书?那是什么?"
李越笑着解释:"就是事事都替我记得,随时会提醒我的人。"
柳子丹偏头想想:"就像皇上身边的给事中?"
李越不知还有这么个官职,胡乱点了点头:"你说我送莫愁什么才好?"
柳子丹也想了想,不太有把握:"首饰如何?女子岂有不爱美的?"
李越欣然点头:"没错。鲜花、香水、钻石,讨好女人的三大法宝。"
柳子丹又疑惑:"香水?钻石?"
李越这可没法解释了:"就是……一种珠宝吧。"
柳子丹耸耸肩道:"若是有稀世珠宝,自然是好。你说的这个香水钻石我没听说过,一定是世所难见的东西……"
李越赶紧打断他:"不是不是,钻石我恐怕弄不到。对了,差点忘记了,你来看这个。"
密室打开,柳子丹看见那一箱各色珠宝,也怔了怔:"原来风定尘还藏了这些东西?"
李越伸手进去抓了一把:"这些怎么样?"
柳子丹拿起几颗宝石看了看:"这都是上好的,不过还得镶嵌哪。"
李越的脑子又飞到别的地方去了:"镶在发冠上用什么才好?你喜欢哪一种?"
柳子丹轻轻扬眉:"什么意思?"
李越看看他的头上:"加冠礼你都行过了,应该特别给你做一顶才是。"
柳子丹心里甜蜜,果然仔细挑了一会,选出一颗翡翠来,微笑道:"镶这个就好。不过你是为莫愁挑礼物,先想想送她什么吧?"
李越手里正挑出一块鲜红如血的红宝石来。柳子丹疑惑道:"这个好是好,太大了,能做什么首饰?只怕莫愁戴起来累赘。"
李越啊了一声,笑笑,又放了回去。其实他这一块宝石是给卫清平挑的。卫清平一十七岁当上殿前侍卫,还不满十八岁就被投入天牢,连冠礼日也是在天牢里过的,自然没有人想过给他成礼。如今他戴的发冠都是最简单的木冠,市面上常见的那种,也不知心里有没有遗憾。他现在做了城卫将军,穿着官服,戴顶最普通的木冠也不像样子。再者王皙阳也已经满了十七岁,再有半年就十八岁了,现在看来,他的冠礼也得在南祁举行了,也应该给他准备一顶。心思转来转去,莫愁的礼物反倒放到后面去了。此时经柳子丹一说,才聚精会神挑起来。可是这一箱珠宝都是散的,没有现成首饰。柳子丹看他皱着眉翻来翻去,笑笑道:"摄政王殿下有的是金子,再选些珠宝,交给金坊去做就是了,有这么难么?"
李越对女人的首饰真没有什么研究,道:"做什么首饰好?"
柳子丹嗤地笑一声:"又不是我戴,我怎么知道?左不过是珠花金钗耳环手钏这些东西,莫愁还未出阁,太过华贵的金钗之类也不合适,若是要紧着赶出来呢,耳环就好,花样不多,做起来容易。不过得选能配起来的珠宝,这是难得的。"
李越嘟囔:"总得弄点特殊的,一般样的还不如不送。"
柳子丹微笑地看着他。这人总这样,只要他放在心上的,都是特殊的。那块翡翠握在手心里暖暖的,真像是握在手里一小块春天。
端午节天气好得很,一早上太阳就出来了,风都是温热的,似乎在催促着人们脱下厚重的裘衣,换上轻快花哨的夹衣,到郊外去踏青游玩。
摄政王带着三个贴身侍卫,两个质子侯爷,外加一个侍女总管,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去郊外看马球。今天马球场热闹非凡,皇上、太后、皇后、嫔妃、官员、家眷,坐了满满一场。女眷们个个插金戴银,争奇斗艳,虽然是不敢逾越了身份,却都是尽可能地将压箱底的宝贝都拿了出来。大家的眼睛都在看着皇上那一边。这大好的日子,皇后也是盛妆出场,不过所谓盛妆,也不过是按制戴着祖传下来的凤头钗,除此之外居然再无饰物,坐在一干珠光宝气的嫔妃中间反而引人注目。不过摄政王一到,大家的目光呼啦一下又都转过去了。男人们都在看那两位质子侯爷。安定侯不用说了,大家早有闻名,如今太平侯也住在王府之中,大家也都知道摄政王因东平王后暴卒就亲自带太平侯回国送葬,可见这关系也是暧昧,因此人人瞩目。只见安定侯身穿淡青锦衣,头上金冠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翡翠,愈显得面如冠玉,尤其神采飞扬,更令人见之忘俗。旁边的太平侯虽然是一身红衣,眉宇间却有掩不住的郁郁之色,相形之下,不免见绌。女人则都在看摄政王带出来的唯一一个女子。莫愁头上既没有珠花也没有钗簪,却有七只彩色水晶镶嵌的蜻蜓在一头如云乌发间闪闪发光。仔细看可以看出是用一条金链连缀起来,将金链缠在发间,水晶蜻蜓自然跃跃欲飞,光彩灿烂。这东西见所未见,当下便有不少女眷想打听这是什么首饰,是哪一家金坊出来的。莫愁一下子变得比皇上的嫔妃们还引人注目。
李越倒没注意到自己这边已经成了众人注目的中心,心思都集中在马球场中,眼睛溜来溜去在找卫清平。他在马车里还带了一顶发冠,是给卫清平定做的。这件事,他可没敢让柳子丹知道,自己悄悄藏在莫愁带的食盒最下面一层。关于清平的事,他想了好几个月,还是没想出来该怎么对柳子丹说,而且现在要做的事情那么多,更有东平北骁联军的事在那里压着,他也真没有精力去想别的。
下面场中战斗正酣。数十名军士紧身劲服,骑着高头大马,手握硬木球杆,争着击打那小小的木球。小皇帝到底是孩子心性,看得兴高采烈,不时还大声呼喊鼓劲。有皇上在台上这般投入,底下的军士自然更加起劲,你来我往,打得不亦乐乎。李越却没多大兴趣。看清平不在场中,也就看不下去了。想了想悄声向柳子丹道:"我去解个手,你们在这里看。"也不带人,偷偷溜了出去。先溜到马车那里把发冠取了出来,然后去打听卫清平在哪里。
今日皇上出行,不只宫内侍卫随行,守城将军也得带兵前来保卫,因此李越很容易就找到了卫清平。他正带着军士在马球场外护卫,银盔银甲红马,格外显眼。李越一眼看见,心情没来由地就好起来,不过当着军士的面也不好太显眼,用力打了个口哨,策马先进了旁边的树林。这一声口哨是特训军在山谷中时所用的集合哨,果然身后马蹄声响,清平随即跟了进来,微笑道:"殿下怎么不在球场看球?"
天气已经暖了,他这么顶盔贯甲的就有些热,脸颊比平时要多一层绯色,看在李越眼里分外的艳色逼人,不由也微笑起来:"有件东西给你。"
清平打开那盒子,一见里面的东西,不由怔了:"这——"里面是一顶发冠,比之普通发冠稍小,样式简洁不加纹饰,只在上面镶了一块赤红如血的宝石,既轻巧又大方。清平垂下眼帘,手轻轻抚摸着宝石,轻声道:"殿下这是,送给我的?"
李越放松缰绳,任马自己走:"对。你,还没举行过冠礼吧?"
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第一次直接提起卫清平的过去。清平肩头微微颤动一下,轻轻点了点头。从前在西园时,男宠们都不能戴冠,只用发带束发,以示与寻常男子不同。后来出了王府,就是胡乱买顶发冠随便戴上,加冠的事,已经连想都不去想了。
李越迟疑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再往下说。自东平回来,他和清平见面的时候本来就不多,何况在军中,清平都是行礼即过,除了那次他收伏军士之后曾与李越把酒笑谈之外,两人还真没什么机会多说几句话。他不是有意躲着李越,却也不会特意来找,而是顺其自然,只是如今两人都有官职在身,这个"自然"的时候,还真是不多。
李越正在想再说点什么,清平已经低声道:"清平以为,这一生已经没有机会再举行冠礼了。"过了十八岁,谁还能再重新举行冠礼,就是勉强举行了,也是不伦不类的事。
李越叹了口气:"冠礼不过是个形式,你心里知道自己,也就是了。"冠礼代表的是男子告别少年时代,正式成了男人。男宠因为不能被当做男人看,所以自然不会有冠礼。
清平端起那发冠仔细端详,忽然抬眼望向李越:"殿下可肯为清平加冠?"虽然他如今已经可以戴冠,但没经过那个过程,心里总有那么一块遗憾。
李越怔了怔:"我想过,可以在府里为你重新举行——"
清平打断他的话:"清平不是要什么仪式。年龄已过,再有什么仪式都已不妥。清平只是想,由殿下为清平戴上这个。"
李越左右看看:"在这里?"未免太不郑重了吧?想当时他为柳子丹加冠,至少还是在房间里吧。
清平却微微一笑:"在这里有什么不好?天地为证,还有什么礼节能隆重过此?"
一句天地为证说得李越肃然。清平轻轻取下头上银盔,解开发带,头发披散下来。李越策马上前,为他将头发轻轻拢起,戴上那顶华贵的发冠。宝石在阳光下灿烂无比,清平抬头摸摸,向李越轻轻一笑,那笑容之灿烂竟然压过宝石的光芒,看得李越心摇神驰。
清平脸上微微红起来,眼睛看着别的地方,轻声道:"清平如今住在西城门水街头上,殿下若是有空,不妨过来一坐。"其实李越早知道他住在哪里,只是他从来不说,李越也装不知道。如今他竟然提出邀请,其中含意,不言自明。李越只觉身上忽然热了起来,怔了一下才能嗯了一声,居然不知该说什么。
清平脸上红晕更深,小心地将银盔戴到头上。李越定做这发冠的时候就考虑到他戴盔的事,所以发冠才做得比普通发冠扁些,这时再戴上银盔倒也并不碍事。清平眼睛一直不看李越,低声道:"清平先告退了,还有防务。"轻轻一鞭,马儿轻快去了。
李越呆在原地半天,心里翻腾不已,半晌才定下神来,刚刚圈马回头,突然定住,一手已经在暗中握住随身携带的匕首,沉声道:"什么人!"
片刻,只见一人慢慢从树丛后移出来,手中弩箭正正对着李越心口,正是田七!
摊牌
李越定定看着田七,微微一笑:"是你?这是什么意思?"
田七见他不动声色,心里忐忑不安,稍稍后退一步,厉声道:"不要动!你不是殿下,到底是什么人?"
李越笑了一声:"我天天在你眼前,怎么能掉包?我不是风定尘,那会是谁?"
田七手上弩箭牢牢对着他,冷笑道:"你不是!休想骗我!"
李越嗤笑道:"你说我不是,那你是如何知道的?"
田七犹豫半晌,缓缓道:"你,你是哪里的妖魂?竟敢附在殿下身上!殿下被你弄到哪里去了?"
李越大为惊讶。想不到柳子丹都想不出的问题,田七竟会猜到真相。却不知柳子丹是读书人,不语怪力乱神,田七却没这种想法,加上他是贴身侍卫,与风定尘又是长年相处,这身体是不是风定尘的,他自然知道。若说一个大活人在他眼皮底下就这么换了,那是万不可能之事,因此想来想去,只有魂魄附体之说,虽为邪异,倒可解释。此时见李越神情,越发相信自己猜对了,厉声道:"殿下哪里去了?快说!"
李越叹了口气:"你对风定尘倒真是忠心,不过,恐怕他已经死了。"
田七眉头一跳,手指在机括上一紧:"是你谋害的!"
李越失笑道:"不是。他先死了,我才能来。不过说了,你大概也不信。"
田七果然是半信半疑,手中弓弩微微上抬,对准李越头部。他知道李越的身手,也不敢贸然发动攻击。何况这具身体本是风定尘的,若射伤了,伤的还是风定尘,若射死了,风定尘魂魄又不能回来,岂不全完了?
李越见他面上神情阴晴不定,手指愈扣愈紧,但始终不扳下去,大约也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叹了口气道:"风定尘怎么死的我是不知道,不过你若是还想他回来,多半不可能了。"口中说着,手垂下来,准备田七若扣下机括,好及时拔刀自卫。
田七早防着他,一见他动,厉声道:"不许动!"一面向斜后方又退一步,欲退到树后遮蔽自己身形。不料他一脚踏下,忽然身体一晃,闷哼一声,扣在机括上的手指不由自主一紧,铮铮连声弓弩已经发射。不过晃动之下失了准头,李越一伏身,也就全躲过了。眼见田七已经跌坐下去,突然想到是怎么回事,跃下马飞奔过去一看,果然田七手握脚踝,踝骨上部一对小孔,冒出一点紫黑色的血珠,旁边一条蛇已被他拔刀断为两截,还在微微蠕动。
李越一瞧这蛇体色土灰,有菱形暗纹,头做三角,心里暗叫不妙,蝰蛇毒性强烈,这年头也不会有什么蛇毒血清之类,可不要命了?立刻撕下一条衣襟牢牢扎住田七膝弯,阻止毒液随血上行,拔出匕首在牙痕上切开十字切口,用力挤那毒血,挤出来的已全是紫黑色。转眼间田七的脚踝已经肿了起来,李越书房里着急,想想自己口腔里没有破损处,索性低头俯在伤口上用力□。一口口吐出来的也都是腥臭的污血,直吸了十几分钟,吸出来的血才转为淡红。李越稍微松了口气,但知道必然还有毒素已经进了血液,若是没有相应的药物治疗,还是不行。当下抓起两截断蛇,起身将田七扶到马背上,自己一跃上马,鞭马向山下飞驰。
田七小腿麻木,全不知痛痒,自知这毒来得厉害。原拟不是被李越借机杀了,也是由他自生自灭的,想不到李越竟然替他吸毒,心下怔忡之间,已经被李越提上了马背,惊了一下,不由自主挣扎起来。李越厉声道:"别动,不要命了!"别说能不能赶快找到合适的解毒药,就说这个止血带,虽然能够有效阻止毒性扩散,但使用超过半个小时,会阻断血液循环引起坏死,到时候田七就算死不了,这条腿也非截掉不可了。
田七头一次听他如此疾颜厉色,怔了一下,不动了。李越打马飞奔,忽听田七道:"其实你与殿下并不相像。"
李越哼了一声:"废话!"要不然他能被人识破吗?
田七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继续道:"开始之时,你确是骗过了我。现在想起来,我也不知你是几时顶替了殿下,只不过后来你专心国事,我便瞧出蹊跷来了。"
李越忍不住起一点好奇之心:"为什么?"
田七微微冷笑:"你对殿下有几分了解,便敢模仿于他?你可知他最恨的便是风氏皇族,又怎会风氏天下花半分心思?"
李越哼了一声:"我本来也没想模仿他,如果可以,我倒希望根本没到这里来。不过这话现在说也无益。我倒听说,风定尘并非风氏血脉?"
田七微微讶异:"你是如何知道的?"
李越道:"高硕才告诉我的。"
田七冷哼一声:"果然是这个自作聪明的老狐狸!不错,外人多说殿下的母亲与人有私情,殿下并非风氏血脉,其实全是一派胡言!这只不过是其他侍妾嫉妒之下造出的流言而已。"
李越觉得自己明白一些了:"哦,虽是流言,但风定尘的父亲居然相信了,对他们母子必然是不好了?"
田七沉默片刻,方道:"殿下九岁之时府中传出流言,老亲王深信不疑,将殿下的母亲囚在小院。合府上下只有羽公子仍对他亲切如初,可惜……因此殿下恨风氏王族入骨,又怎么会为他们的天下操心?"
李越奇怪道:"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又要平定东西二国?这不是为风氏打天下么?"
田七冷笑道:"你知道什么!一来有了战功人马才能逼宫复仇,二来穷兵黩武,左右树敌,正是风氏天下灭亡之道!"
李越哦了一声,点点头:"果然心思够狠!这样一来,等到他自己死了,南祁必乱,东平西定二国借势一反,恐怕不但是风氏坐不住皇位,就连国家也被人瓜分了。"
田七哼了一声:"可笑你还当真尽心尽力操劳起来。莫愁姑娘不知殿下身世,十二弟跟殿下时间尚短,都看不出,却休想瞒过我的眼睛。"
李越淡淡道:"你那位殿下可以不管这国家,因为他一死,眼睛一闭就什么都不问了。我不行。我若现在死了,莫愁下场如何?周醒下场如何?陆韬陆绩下场又会如何?就是这王府里的侍卫们,还有朝中归附摄政王的官员,又该有什么下场?"
田七怔了一怔。他从未想过这问题,登时哑口无言,低头不语。李越加上一鞭,催马再快些,淡淡道:"现在你已知道我不是风定尘,你想怎样?"
田七又是一怔,冷笑道:"如今我命在你手,你何须问我?要杀便杀,我绝无二话。"
李越摇摇头,眼看城门已在眼前,猛加一鞭,不理睬田七的话,径自驰进了城。田七等着他决定,却见他真的直奔太医院而去,不由怔怔道:"你,你为何不杀我?"
李越哼一声:"要杀你,刚才何必救你?别在这给我乱动,腿不想要了是不是?"
田七大声道:"你难道不怕我将你身份揭穿?须知你根本不是——"
李越龇牙一笑:"不是什么?"
此时已到太医院门口,自然有人认识摄政王,忙不迭上来迎接,田七面色变了又变,却咬住了牙,终究没将最后那几个字吐出来。
果然蝰蛇的蛇毒不是盖的,虽然有太医院秘制的蛇药,也是大费了一番周折。太医大拍马屁,夸赞李越处理及时手段高明,说若不挤出毒血扎住膝弯,田七必然没命云云,听得田七脸色青红不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加上莫愁急得团团转,一个劲地问他是怎么被蛇咬伤的,更问得他张口结舌,只好装做头晕躺下,才算得了清静。
这一通忙乱就到了晚上,李越还没想想该找什么借口出去见卫清平,就被柳子丹堵在了书房里。柳子丹紧紧关上了门,低声道:"田七怎么会受伤的?马球场那地方不会有蛇,你们去了哪里?"
李越叹口气:"田七跟我摊牌了。"
柳子丹没听明白:"摊……什么?"
李越揉揉眉心:"他说了,我不是风定尘。本来他似乎想射我一箭,正在犹豫,却被蛇咬了。"
柳子丹面色猛然一变:"他果然发现了?那你为何还要救他?为何不让他自生自灭?"
李越摇摇头,抓着他的手把他拉到身边:"别这么狠,这样子不适合你。毕竟他到最后也没有射这一箭……"
柳子丹急得低声喝道:"你疯了?你死我活,不可有妇人之仁!难道真要等他揭破你的身份你才肯动手?"
李越微微一笑:"揭破我的身份?他向谁揭破我的身份?"
柳子丹一怔,喃喃道:"他若对太后……"
李越仰靠到椅背上,冷冷一笑:"风定尘和太后有仇,田七对风定尘忠心,怎么会去做对太后有利的事?何况我虽然不是风定尘,这身体总还是他的吧?真要是我倒了台,被太后来个腰斩什么的,到时候风定尘的身体一刀两断,那可是万万再活不过来了。"
柳子丹最听不得他说什么一刀两断之类的话,恨不得去捂住他的嘴:"你胡说什么!"
李越轻笑,把他的手拉下来:"不用这么紧张。如果他能去太后那里告发我,今天就不会射不出这一箭。"他也反复考虑过了,风定尘和太后皇上的仇田七全部知道,再怎么说,也不会反过来帮着太后对付他。毕竟这身体在,田七还能抱一丝风定尘回来的希望,若是这身体也毁了,那真是什么也没了。
柳子丹愣了一会,看李越脸上自信的表情,长长吐一口气,软倒在他身上:"我不知道了,你说得好像也有些道理……只是你得答应我,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伤了你!"
李越抱紧他:"知道了。放心。"
柳子丹苦笑:"放心?我如何放心得下!"脸埋在他颈边,觉得自己一次次的为他动了杀机,这人却不领情,一时间满怀烦恼,忽然抬起头来,不假思索地咬了李越一口。这一口不轻不重,李越一颤,身上忽地热了起来。
柳子丹靠着他,脸上晕开一层层绯红,手指轻轻在他手背上划圈。这个咬人的毛病,纯是李越惯出来的。自从东平回来,李越对他百依百顺,宠爱有加,尤其在床上,体贴起来真是无微不至。柳子丹在风定尘那里熬了一年多,每次侍寝都如同受刑一般,唯有遇到了李越之后才知道什么叫做鱼水之欢。何况两情相悦,□与灵魂的双重□更让他无法抗拒,渐渐的一分分放开了羞涩和矜持,居然也学会了若有若无的勾引。李越从前对他就是怜爱有加,如今又多了几分内疚,自然是有求必应,而且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伺候。越是体贴,越是和谐,自然就越是向往。比如今晚,柳子丹这么一靠过来,李越一边在心里想着是去不成清平那里了,一边大骂自己不是个东西,怀里搂着一个心里还想着一个,看着柳子丹幸福的表情,内疚之心更重,暂时把清平压到心底,低头对着那柔软温热的嘴唇吻下去。
柳子丹倒是半分没发觉他心里的斗争。今日在马球场,他戴着李越为他定制的发冠,心里暖洋洋的如同春日的阳光。可紧接着就是田七的事,一上一下落差之大,险些让他无法接受。他现在只怕李越出一丁点问题,好容易能与他独处,靠在他怀里还觉得空隙太大,恨不得能让李越立刻填满他,不要留半点空隙,才能驱开那担忧恐惧,才能让自己安心。
李越抱着他,觉得那身体紧紧地缠着自己,仿佛是怕放开就会没有了似的,心里没来由的酸涨发苦,动作格外的克制温柔。柳子丹怕了风定尘的摧残,格外沉醉于李越的温柔,开始还有些急切,后来也跟着李越放慢下来,丝毫没有发觉这个前戏已经未免太长。
李越手在柳子丹衣裳里游走,对着他的耳朵轻声道:"在这里?还是回房?"
柳子丹虽然渐渐放开了些,但书房这种地方毕竟还是不习惯,何况外面可能还有侍卫把守,就算不敢听,也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最怕有人在背后议论他不知自重随处发情,听李越一问,少不得压了压心里的欲望,低声道:"回去……"
李越轻轻笑笑,扯过外衣把他一包,抱起来往卧室里走。夜色已深,自然没有什么人在外面,就是有值夜的侍卫,看见李越抱着个人过来自然也识趣地躲了。偌大的园子里只听见李越轻轻的脚步声。夜风带着花香迎面而来,微微的凉意只让人觉得心中轻快。李越的脚步慢了下来,柳子丹静静偎着他,脸贴着他的肩头。欲望不再像火烧似的燎人,稍稍的冷却下来,却变成一种愉悦的,懒洋洋的期待,直浸进肌肤骨髓中,就像墨汁渗入纸里一般,沾染每一处最细微的地方。身体的□不再是迫不及待必不可少,柳子丹轻轻搂住李越的脖子,叹息般地低低道:"真好……"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原来不只是挥汗纠缠才是极乐,就是这般安安静静地相依相抱,也情愿到天长地久。
从书房到卧房,园子再大,也不过如此,但李越却走了很久。等到进了卧房,两人连衣裳也不想脱,就那么拥抱着倒在床上,不是为了急切地索求,只是为了身心贴合的靠在一起,在入梦的时候,头枕的是最爱的人的臂膀,腰上横放的是最爱的人的手臂……
不过天刚刚亮,门上就是一片急促的敲响,李越一个机灵,猛地睁开眼睛,沉声道:"什么事!"端午照例三日不朝,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惊醒他,更不用说昨晚合府上下一定都知道他把柳子丹抱回了卧房。
门外传来周醒焦急的声音:"殿下,七哥不见了!"
柳子丹一惊,猛抬起头来看李越。李越安抚地把他压下去,冷静地道:"几时发现的?留下什么话没有?"
"属下一早去他房里,人已经不见了。东西都收拾整齐,像是自己走的。也没留下什么话……他的东西都留下了,只,只带走了袖弩。"
李越默然,半晌淡淡道:"没有什么,本王派他去做一件事了。"
周醒一窒,明显有些疑惑:"殿下派七哥去……可是七哥还有伤,而且昨日也不曾说……"而且,如果真是李越派他出去,刚才又为什么要问?
李越闭上眼睛:"事情早就指派了,只是没想到他不等伤好就去了。这事不必再提,对外只说他办事不力,被本王赶出王府了。"
门外静了片刻,周醒终于轻声道:"是,属下知道了。"
内忧外患
李越直到中午才找到机会去了清平的住处,可是扑了个空。那是处小小的房子,门上挂着把锁。李越翻过墙头进了屋子,里面的陈设简单到简陋的地步,除了必要的床和桌子之外再无别物。素色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枕边一个小布包,李越看一眼就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他送他的发冠,包着一层层的布,珍惜地放在枕边。
李越一直等到日色偏西,实在不能再等了,才遗憾地离开。一回到王府,莫愁一见他便道:"殿下去哪里了?卫将军刚刚才走,等了殿下半天呢。"卫将军三个字拖得长长的,还拐着弯,引得跟在一边的铁骥不停地看她。
李越险些栽了个跟斗:"清平来过?"
莫愁撇撇嘴:"是啊,看殿下不在,安定侯又不爱理人,就跑到太平侯院子里说了半日的话。"
李越心里一阵后悔,后悔自己那么执着地在那个空屋子里等了那么久,早一点回来该多好?可是早回来了,又该说什么?当着柳子丹的面,他该跟清平说什么?
"他跟太平侯说什么了?"
莫愁轻轻哼一声:"谁知道啊!侍卫说只听见一阵阵的笑声,还说什么晶石之类,想必是在跟太平侯谈东平风景吧。"
李越知道她看卫清平不顺眼,嗯了一声,抬腿往王皙阳院子里走。王皙阳的小院永远都是安安静静的,侍卫在院门外值岗,不会进到院子里面。李越的意思,限制一下他的自由就好,没必要贴身监视。毕竟王皙阳也是一国的长皇子,多少要留点面子。再者他也是手无缚鸡之力,就是给他个院子,能折腾出什么来?
李越进去的时候,王皙阳正站在窗边出神。夕阳从背后射过来,把他的黑发泼上一层熔金。王皙阳听到声音转过身来,对李越一笑:"殿下。"两排小白牙珍珠似的。
李越瞧瞧他:"什么事这么高兴?"自从王皙阳住进这院子,好像就没再开心笑过,即使笑容再甜,也是装出来的,像此刻这样真心的笑容已经绝少见了。
王皙阳怔了怔,低下头敛起笑容:"没什么。今日卫将军过来,久等殿下未回,与皙阳谈说了几句东平风土,聊解烦闷,所以……"
李越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可笑。为什么听了清平在王皙阳院子里呆了半天就急着进来?难道清平会跟王皙阳谈他吗?不过进也进来了,不好马上出去:"都说了些什么?"
王皙阳拘拘谨谨地奉茶:"就是说说碧丘风景,还有晶石什么的,又说了说东平的冠礼风俗。"
李越这下倒被勾起好奇心来了:"东平的冠礼?有什么特别风俗?"
王皙阳笑笑:"其实也没有什么,东平风俗与南祁相差无几,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东平多蛇虫之类,为求山神庇佑,成礼之日都要做五毒饼食用,以辟蛇虫毒害。"
李越沉吟了一下:"你今年也该成礼了。我前些日子让人为你制了一顶发冠,明日叫人送来给你看看,合不合东平的规矩。有什么特别习俗,你都告诉莫愁,免得到时疏忽。"
王皙阳怔了怔:"殿下——"给他准备冠礼?
"唔?"李越看他一眼,"什么事?"
王皙阳瞧着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李越对他没有太多耐心,见他吞吞吐吐半天没动静,就有些不耐烦:"行了,本王知道你要说什么。成礼之日,可以叫洛无风来观礼。"
王皙阳一愕。他本来根本没想到这个,却是李越先说了出来。李越看他不吭声,以为自己说对了,站起身道:"你休息吧,想要什么,都跟莫愁说就行。"
王皙阳默然不语,把他送到院门口,转身自己回房去了。李越照例是直奔书房,柳子丹果然在书房里批折子。虽说不朝,折子还是有的,只不过这种日子,不是特别重要的折子也不会有人上。柳子丹见李越回来,松了口气:"你去哪里了?怎么这时才回来?"
李越支吾了一句,柳子丹本是随口问问,并没追究,挑出一份折子道:"这是武威将军的奏折,说是请旨去西定剿匪,你快来看看。"
李越接过来一看,还真是韩扬的奏折,声称西定境内最近出现一股流匪,足有千余人,且人人身手高明、悍不畏死,因无巢穴,来去无踪,故西定官军不能剿灭,大为民生之弊。西定王柳子轻派官员到云州,请韩扬出兵相助,韩扬未敢自专,特奏报朝廷,请皇上示下云云。李越几眼看完,眉头一皱:"流匪?怎么这样的事康梁竟没提过?"
柳子丹蹙眉道:"会不会是康梁消息传得慢?"
李越摇头:"流匪出现,首先得西定自己去剿,折子里也说是西定官军不能剿灭,才请韩扬出兵。这怎么也得折腾个几十天,康梁的消息再慢,也不可能几十天了一点动静都没有。而且流匪足有千人,西定哪里来的这么一大股人?"两人对看一眼,同时道:"铁骊!"
柳子丹紧张道:"铁骊竟然有这些人马,西定官军也不能剿灭?"
李越皱眉深思,慢慢摇头:"铁骊好不容易逃走,联络上自己的人马后理应深潜,怎么会公然为匪了?"
柳子丹道:"当年他的铁家军都是三哥在供养,如今三哥已去,粮草都无来源,流落为匪也在情理之中。"
李越摇头:"铁骊是什么人,他能在南祁建起一个偌大的粮库,怎么至于在西定就半点准备也无?何况铁家军早不为匪晚不为匪,非要等铁骊去了才当强盗?而且公然为盗,除了被围剿之外没什么好下场,铁骊也算有大志的人,怎么会如此莽撞?"
柳子丹想想他说得有理,道:"那依你看,这消息是假的了?"
李越点头:"我倒觉得是韩扬想动了。这奏折上要带三千兵马,云州守军一共五千人,就带三千去?当然对付一千多名流匪,这三千人不多,可是对云州守军来说就去了一大半。毕竟是西定的流匪,韩扬会如此热心?"
柳子丹想想韩扬也不像是这样的热心人:"那这般说来,韩扬打的是什么主意?"
李越霍然起身:"宫里眼线有没有什么消息送出来?韩扬如此大的举动,不可能不与太后通气。"
柳子丹刚想说话,房门上笃笃几声轻扣,周醒匆匆进来:"殿下,宫内线报!"
据线报的说法,韩扬派人秘密入宫向太后禀报,说西定境风流匪实乃铁骊残部,自己意图以出兵为名将其收为己用,希望太后设法让摄政王同意出兵。柳子丹看了微松口气,抬眼去看李越:"这说法倒也合理。"
李越还是心有疑惑。他总觉得铁骊那样野心勃勃却又能在南祁朝堂上潜伏如此之久的人,很难想像不会狡兔三窟,何至于在柳子玉倒台之后就如丧家之犬,竟沦落到人人喊打的程度?再说这样的明目张胆,对他们的生存极为不利,铁骊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方式?而且这么大规模的流匪,康梁为什么没有半点消息传来?
李越起身去看地图。他在书房之内重新绘了一幅标准军用地图,南祁边界每处地形每个关卡都有清晰准确的标定,比之原来那幅不鹿不马的东西真不可同日而语。
李越的手指首先点在北山区域。从东平回京后,他便将卢工匠为首的数十名匠人派到北山去制弓箭,并且派了二十名特训军随行,名义上是管理一干工匠兼训练猎苑守军,实际上是充任游动哨,时刻防范北军偷袭。另外他在北山外围秘密建立了一个演习场,腾龙伏虎军以二千人为一组,轮流去秘密受训,保证北山近处时刻有二千军队。据他估计,东平修路绝不可能一直修到北山来,最多修到万山里一部分就很不错了。因为修路路线拉得越长,给养负担就越重。虽然这种修路不是要修什么平坦大路,只要放倒树木去除杂草,能驰马就可以,但在深山之内修路,仍然是困难重重,要是想一直修到北山,只怕修上三年五年也未必成功。因此东平的做法只能是尽量修到万山之内,其余的路程要由北骁骑兵自己去闯。这样的长途奔袭,需要的是轻装、良马,以及充足的储备。这种储备不是说携带多少粮草,而是人和马都要处于体力的巅峰状态。为什么古代匈奴之类游牧民族进攻中原总选在秋季,就是因为此时正是马肥人壮,秋高气爽,更何况这次的进攻还要穿越一片原始森林。
"东平的贡银该是几时进献?"
柳子丹想了一想:"该是夏中开始征收,秋初必须送到京城。"这本是个相当损人的征收时间。夏中正是粮食将熟而未熟之时,农户手中没有银钱,这时候征收贡银,少不得要有些人家卖儿卖女。但对东平而言并没有多少作用,因为东平土地较少,大部分人以凿石雕木、织锦养蚕为生,与农时没有太大关系。
李越断然下令:"拟诏,东平今年王后殡天,开支必费。本王体恤其情,今年贡银准折为粮米,准时征收,不得有误!"
柳子丹提起笔来也不由怔了怔:"折为粮米?"所谓贡银,收上来的真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银子这东西,普通百姓其实是不大能用得到的,日常用的都是铜钱,甚至直接以物易物。到了交税或交贡银的时候,才去把铜钱或布帛之类换成银子上交。这其中过程既麻烦,又会被商人或官府再盘剥一次,所以百姓是叫苦不叠。如果准许以物抵银,那就简单很多。可是东平田地不多,粮食出产并不丰富,若是以布帛锦缎抵银十分便当,全折成粮米那等于是把东平一半人的冬季口粮抢了。因此柳子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竟然一时没敢下笔。
李越已经觉得事情有些严重了。目前他要考虑的不只是东平北骁联军偷袭的事,还有南祁的内斗。他等于是两面受敌,一面是东北联军,一面是太后韩扬。韩扬这次要求出兵,如果所言是实,收编了铁家军后只会如虎添翼。如果流匪根本是个借口,他就必定是想腾挪出军队来另有举动。这举动是什么?李越想来想去觉得只能是来对付自己!最糟糕的情况就是,东北联军偷袭之时,韩扬趁机发难。李越不愿内斗,一是怕削弱了南祁国力,外患即生,二是不愿大开杀戒,血流成河。但太后和韩扬未必如此想,说不定他们是宁愿牺牲一下国家也要先巩固王权的。如果东平没有与北骁联兵,李越有把握慢慢架空韩扬,直到掌握所有兵权,但是现在内忧外患齐发,他只能选择先对外。首先就是打击东北联军,不能让他们从容准备,至少,不能让他们就地得到充足的支援。因此东平的老百姓只好先受受苦了。
李越没去看柳子丹疑惑的神情,径自在地图上找到云州。或者因为只带回一个并不重要的质子,云州的警戒还是做得相当严密的。韩扬如果带三千人马出了云州,再想悄无声息地潜回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云州的地势较为平坦,并没有什么天险可以据守,如果韩扬的三千人马掉头攻城,城内的二千人是否能守住就难说了。
"拟旨,准许武威将军提兵剿匪,秘令兵部派遣二千人去云州增防。记着,人马要派得晚些,务必等武威将军出关后再去城关增防。"
"告诉康梁,盯紧云州一带,若进出人数异于平常,立刻回报。"
柳子丹提笔拟旨,脸上神情却有些茫然。李越暗暗叹了口气,忽然很想立刻见到清平。如果清平在,一定可以给他更多建议。难道避嫌要避到这种程度?不过,现在他的确没有时间和精力处理这件事。毕竟他曾对柳子丹许过专情的诺言,现在却是自己食言在先,他可以想见柳子丹若知道了他和清平的事情必然伤心愤怒。如果没有东平北骁的威胁,没有太后韩扬的敌对,他就有时间和精力慢慢来磨,一点点去请求柳子丹的原谅。可是现在不行,如果现在柳子丹闹起来,他会头痛死。
"明天散朝我要去营里看看,有些事情要跟杨一幸商量,不用等我回来用饭了。"他必须去见见清平,非关情感。
可是李越第二天并没有见到清平,杨一幸说他跟着这一轮的二千受训军士去了北山,因为对他的一部分守城军不满,非让他们也去训练一下,至少要一个半月以后才能回来。
李越有一刹那的失落。清平突然离开,会不会是因为那天晚上他没有去赴约?或者,是看出他的左右为难,又一次选择了退让?可是他现在真的很想见他。
"派人送个信去,让他尽量提前回来。"
"是。"杨一幸应了一声,又笑道,"这个,卫将军训练起来,殿下也是知道的,从来不肯先退。这次他又是带了自己的守城军去,若是他先回来,那些人还不得懈怠?殿下你那演习场上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那些小兔崽子,若是没有自家将军在前头顶着,还不得抱怨连天啊?"
李越默然,半晌点了点头:"不错。那就不必了。"反正,他总要回来的。
清平真的直到七月中才回来,但李越还是没有什么机会与他单独见面。因为清平这次回来,似乎是有意无意在躲着他,这一躲,就躲到了八月初,摄政王的生辰。
一夜风云
李越半点也不想过这该死的什么生辰!又不是他的生日,何况时间越到秋天,北军的袭击时间就越近,他还有什么心思去过什么生日!
可是别人显然不这么想。莫愁是兴高采烈在准备,朝中官员自然更是不会放过这种机会,提前好几天,各种礼品就流水一样往王府里送。而且按南祁规矩,皇族生辰这天宫廷之中也要举行盛宴庆祝,因此到处都忙得不亦乐乎。
李越很烦躁。他觉得疲劳,不是体力,而是心里。他不喜欢这种勾心斗角的日子,可是他不能不过。柳子丹是唯一一个知道他身份的人,跟他说话不必忌讳,但柳子丹只能帮助他处理文字上的东西,虽然给他节省了很多时间,可是有些事情他是提不出建议的,而能提出建议的人,却不在身边。闷得发疯,李越就把特训军拉出去训练,用拳头来发泄一下郁闷焦躁的心情。如果说特训军以前还对这位摄政王的身手有所怀疑的话,那现在没人敢再说什么了。高强度的训练、近乎搏命般的扭打,甚至以一敌众,李越从来没输过。开始的时候特训军还忌惮他的身份不敢下狠手,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09/12/29 at 下午10:47: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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