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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
(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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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变》作者:朱砂 (8/8)
葛?"
柳子丹没吭声,显然是默认了。王皙阳笑得更加苦涩:"如今他都要带你去云游了,我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处么?"
柳子丹默然片刻,淡淡道:"如今北骁幼主继位,无力东侵,又将公主送来和亲,至少十数年间不会再起战事。南祁与东平亦已签署国书,即使并非当真和好,两国和平当可维持一二。这样算起来,你还有什么忧事之事需要他来援手?"
王皙阳猛地抬头,狠狠瞪着他:"你!难道我就只是——"如洪水般奔腾欲出的话突然断在了嘴边,化作一声长叹,"不错,如今边关已平,我还能用什么留得住他?无论我如何用尽心机,到头来赢的人总是你。不必说我,就是卫清平,当初殿下为了他散尽西园,现在一步走错,也再难挽回。"
柳子丹微微扬眉:"太平侯今夜是来与我谈卫清平的么?还是想如当年隔墙短话,激我再次自行离开?"
王皙阳自嘲地一笑:"我哪里敢?当年的事,殿下到现在还记着一笔帐,不知几时就会跟我算呢!说起卫清平,也不过是感慨而已。如今他在北骁做了大巫神,恐怕一生都别想再离开圣山,与殿下更是永无再见面的机会,这样算起来,我比他还略强一些呢。"
柳子丹微微一震:"卫清平在北骁做了大巫神?他几时去了北骁?"
王皙阳看他一眼:"你不知晓?不错,殿下在北骁九死一生,自然不愿说出来令你担忧。是我多嘴了。"
柳子丹冷笑一声:"太平侯今夜来访,本就为多话而来,此时又何必如此作态?若是觉得什么都不必说,那就请回吧。"
王皙阳苦笑:"你比从前是难对付得多了。"
柳子丹淡淡道:"我知他不会做什么,又何必担心?"
王皙阳喟然长叹:"不错,殿下他,是什么也不会做了。我本以为经了那般生死关头,他纵然对我没有任何情意,也总不致如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想不到他当真连东平都不愿多留,竟然要带你去云游四海……"
柳子丹淡淡看他:"他为何要留在东平?我们去云游,又有何不妥?"
王皙阳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掌上磨破的地方刚刚长出新皮,嫩红光滑,这,或者就是他们在北骁留下的唯一印记,只是不久之后,新生的肌肤也会重新变得粗糙,这印记也就会消失,再看不出。他忽然觉得眼眶不可遏制地发热,无数言语在胸头冲撞,迸发出来的却只有一句话:"给我一夜!求你。"
柳子丹被他惊得怔了一怔,片刻才冷笑道:"求我?你找错人了吧?该去求他才是!"
王皙阳笑得冷而无奈:"若是你不答应,他又怎么会答应?你放心,我只求一夜,绝不会纠缠不休。你已有了全部,就不肯分我一丝一毫?"
柳子丹再也忍不住,将手中的东西摔到床上,冷笑道:"分你一丝一毫?你无时无刻不在算计于他,而他非但将你从万山之中带出来,此次更是拼着性命前往北骁,你还不知足!你倒说说,还要我分你什么?你的心思,无非是做了他的人,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不会置之不理。不过你大可放心,以他的性情,纵然并无这一层瓜葛,也不会袖手旁观。因此你大可不必如此费心,更不必曲意承欢,来演这一场苦肉计!"
柳子丹话犹未了,王皙阳眼睛已经红了,猛地立起身来:"你,你怎知道我只是在演苦肉计!不错,我确是算计过他。那时他是南祁摄政王,我东平仰人鼻息,岌岌可危,我身为东平储君,自然要为一国之民着想!你生就天人之姿,能得他另眼相看,连西定国中贡银都可减免,我却没有这等福气,少不得自己算计。大家各为其主,我不算对不起他,他拘我罚我,我也不能埋怨!如今他已离开南祁,在我眼中只是李越,并非摄政王。我固然有东平重任在肩,不比你全无牵挂,能时刻伴在他身边。但我也并非贪得无厌,更不敢冀望独占或是瓜分,只不过想留此一夜之念,略慰本心罢了。"
柳子丹沉默片刻,淡淡道:"这又何必?他终归不是你的,留此一夜,又有何益?"
王皙阳惨然失笑:"不错,他终归不是我的。但我和他,也算同生共死过,我也只想教他知道我的心罢了。我也知这多半徒劳无益,你若问我是为了什么,我亦说不清楚,只是随心而做罢了。我直到此刻,方才真正能体会卫清平——纵然此生无缘,也只尽一份本心罢了。他若早些不做这个摄政王……或者,我与他相差的,只是这段时日。"
柳子丹垂头看着自己的手,缓缓道:"你差的不是这段时日,而是一个秘密……"他愈说声音愈低,最后几个字,王皙阳竟未听清。不过他已无心再去追究什么,只是看着柳子丹,显然是盼他能够应允。柳子丹出神半晌,淡淡道:"我只是不明白,纵然你有这一夜,也不过分得一丝半毫,难道就当真满足了?"
王皙阳苦笑道:"否则我还想怎样?难道还想独占不成?"
柳子丹抬头锋利地看他一眼:"你难道不曾想过?"
王皙阳微微茫然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我亦不能将自己全部托付与他,又怎能做此妄想?"
柳子丹淡淡一笑:"你虽不能,我却可以。既然我已将自己全部托付与他,自然便想独占。"
王皙阳绝望地看他片刻,终于冷笑起来:"独占?你当真就能独占他么?我自然不能与你相比,但卫清平呢?纵然他们此生再不相见,他在殿下心中,也总有一席之地。"
柳子丹不动声色:"你又知道了?"
王皙阳冷笑道:"不只知道,这还是我亲眼所见。或许因你之故,殿下不能与他共生,但却能与他同死。其实若我是他,倒不如在圣山之中就死了,反而能长久留在殿下心中。"
柳子丹终于微微动容,目光转向窗外,良久才淡淡道:"可惜他还未死。"
王皙阳尖锐地道:"他不死,怕只是不愿殿下伤心而已。倘若他死了,你以为你与殿下还能如今日一般一无牵挂四海云游?"
柳子丹紧闭双唇,良久,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
李越从集灵殿出来的时候,一身轻松。这个世界能用得上的训练方法,他已经全部写出来交给了东平的将军们,并且耐心给他们答疑解惑了一番。照他看来,东平这些军官们当中有几个年轻的,悟性倒还不错,假以时日,能成栋梁之材。这件事做完,他也就没了负担,终于可以履行对柳子丹的承诺了。自从到了这个世界,忽忽已经两年,终日里纷纷扰扰,没有片刻喘息之机,现在终于可以轻松,心里不是不高兴的。可是这种高兴之中,却又带着些抑郁之感,只是这种抑郁自何而来,他却不愿深究。
院子里静悄悄的。自从他们住进这里,洛无风就把仆役侍卫大半撤走,剩下几个也只许在外门听候差遣,非经呼唤不得入内,因此这内院里一到天黑就再没别人,只有他们住的屋子里透出灯光,在初秋的凉风中散发出温暖的黄色。
李越喜欢这种感觉——不论多晚,总有个人在等着你。嘴角浮出一丝笑意,他轻轻推开门:"子丹——"后面的话全部咽在口中,因为灯下桌旁,那个微微带几分醉意抬起头来迎接他的人,并不是柳子丹。
房中有氤氲的酒香,王皙阳脸颊微红,眼角湿润,朦胧地笑笑:"回来了?"
李越诧异:"怎么是你?你把子丹弄到哪里去了!"最后几个字,已经有些声色俱厉。
王皙阳半伏在桌上,摇摇手中的酒杯,眼神带几分凄凉:"在你眼中,我就是这般的小人?用尽心机,不择手段——就算是死过一回,我在你眼中,也始终如此?"
李越迟疑了一下。他自然不致做如此想法,但乍一回来,没见到柳子丹却看见王皙阳,不由得便担心,脱口而出了。
"子丹在哪里?你怎么过来了?"
王皙阳执起酒壶,为他倒了一杯:"你明日就要走了,我来为你饯行。放心,这是安定侯许了的。"
李越皱皱眉:"子丹许了什么?"
王皙阳皱眉思索:"许了什么?他,大约是许了我一个从此死心的机会罢。"
李越眉头皱得更紧。他看不惯王皙阳这般茫然若失的忧伤神态。王皙阳始终是生动跳脱的,纵然有时流泪甚至装死,也泰半是作戏而已。虽然戏文虚假,他却演得起劲,其中透出的,始终是一派生机,几时有过这样的颓废之态?他盯着王皙阳的脸看了半天,心中倒是暗暗盼望能看出点演戏的痕迹来,可是看了半天,却看不出半点端倪。
王皙阳一直也在看着他,等到李越把他从上到下都看遍了,才嘻嘻笑道:"看出来了么?"
李越伸手去拿他手中的酒杯:"你喝醉了。"
王皙阳笑嘻嘻地点头:"是啊,我醉了。不醉,又怎么敢在这里等你?"
李越心里微微酸疼了一下:"你这又是何苦,为什么非要勉强自己?"
王皙阳像似被针戳了一下,竖起眉毛:"谁说我在勉强自己?"
李越把酒杯往旁边一扔:"难道不是?借酒盖脸,你酒醒了难道不会后悔么?"
王皙阳噌地站起来,亮开嗓门像要跟谁吵架似的:"不后悔!我知道我不会后悔!若不是,若不是你逼我,我哪里要借酒壮胆!"
李越皱皱眉:"我逼你什么了?"
王皙阳哈哈大笑,跌坐回椅子上:"是啊,你逼我什么?明明是我在纠缠不休,哪里是你在逼我?"他靠在椅背上,又露出苦苦思索的神情,"我到底差了什么?唔,第一,我不如安定侯美貌。"他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眼前晃晃,又伸出第二根,"第二,我也不如安定侯无牵无挂,能随你走到天涯海角。第三……唔,第三……"他偏头思索,满脸苦恼,醉态可掬。
李越叹了口气,走过去拉他:"不要胡思乱想了。你并没差了什么,只是我已经有了子丹,不能再做第二人想。"
王皙阳蓦然叫起来:"你骗人!卫清平呢?你心里还不是想着他!"
李越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沉下脸道:"你今天晚上跑来,就是为了跟我谈卫清平?"
王皙阳红了眼圈:"除此之外,我又能与你谈些什么?你又肯听我说些什么?我若说要你一夜温存,你难道肯坐下来听我说么?"他一边说,一边摇晃着站起来,伸手想来拉李越。李越一缩,他拉了个空,脚下不稳,一头就往李越怀里扎了过来。李越若是让开,他势必栽到地上,只好伸手接住他:"你喝得多了。"
王皙阳靠在他怀里,眯起眼睛,忽然呵呵笑起来:"你可知道,那次我声称重病,要骗你进宫来看我。那一次我备下了药酒,千方百计想诱你入幕。谁知道探子说你竟然顾自走了,我一怒之下,药酒也砸了,你却偏偏又来了……你看,我每次要算计你,却总是弄巧成拙。到了今日,就算想端出一份真心来,也无人相信了。"
李越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恼,拖着他往床边走:"你醉了,好好睡一觉,不然明早一定头疼。你带了人来么?"
王皙阳完全不理他说了些什么,只是伸开手臂搂住他颈项,竭力把脸往他脸上贴:"其实我虽不如安定侯貌美,身子却也不差,熄了灯,也该差不太多……"
李越有点恼了:"胡说八道!你想挨揍是不是?"
王皙阳被他一吼,呆呆看了他一会,忽然呜呜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胡乱拉扯自己的衣裳:"你明日就要走了,难道连个念想也不肯给我留么?"
李越把他压倒在床上,按住他乱挥乱动的手,头疼道:"你是一国之君,不能这般胡闹。我又不是永远不再回来,说什么念想?"
王皙阳大声道:"你又在骗我!你这次走了,便永远不会回来。卫清平在北骁做大巫神,你已经不必再担心他,自然要跟柳子丹双宿双飞,逍遥自在!我恨他为什么不死在北骁,倘若他死了,你便不会如此自在!"
李越沉下脸:"我看你真是喝醉了!卫清平为什么要死?你怎么不说自己——"那个"死"字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王皙阳哈哈笑道:"因为我若死了,你根本不会伤心!"脸上虽然笑着,眼中却是泪水横流。李越摸摸他滚烫的脸蛋,叹了口气:"别胡说八道了,你死了,我也会伤心。"
王皙阳睁大眼睛:"你真会为我伤心?"
李越叹气:"会。所以你就好好活着吧。听说你的皇后已经有身孕了,好好过日子吧。"
王皙阳乖乖躺在他身下,压低了声音:"告诉你,其实我根本不想娶她。"他把眼睛睁得很大,好像在诉说什么天大的秘密一般,"只是我要登上王位,须得洛家支持,洛家的条件就是要立她为后。皇后背后若无靠山便难以立足,若靠山太过势大,又易有外戚之患。我倒盼她生个皇子,只要立他做了储君,洛家自然心安,我便好着手分其势力。"他说着说着,咯咯笑起来,"你看,一朝做了皇帝,就算是枕边人,也不得不算计。只有在你身边,我才不必再费这般的心思……"他把脸靠在李越臂间,眼睛渐渐闭上,昏昏欲睡,"殿下,若你只是李越,从来不是南祁摄政王,该有多好……"
李越轻轻抚摸他零乱的头发:"你既然做了皇帝,也只能如此。你是个好皇帝,做你的百姓,是有福气的。"
王皙阳吃吃笑着,把脸往他手臂里埋:"是啊,百姓是有福气的,这福气是我给他们的。那,谁给我福气呢?有时,我倒宁愿生在普通人家,承欢父母膝下,既不必以身为质,也不必兄弟相残。母亲不会被人害死,父亲也不会被我囚禁……"他声音愈来愈低,李越只觉手臂上一阵湿热,心下不忍,将他又搂紧了些。
王皙阳挣扎着伸出手臂抱住他的一条手臂,脸在上面蹭了蹭,含含糊糊道:"我知道你要走了,等我睡着了,你再走,别让我看见……"
柳子丹站在院子外面,仰面望着天空。天穹高远,星斗明亮,看得久了,微微带几分寒意。他就那么背倚着墙,怔怔望着天空,直到门轻轻响了一声,李越拿着包袱出来,看见他站在这里,神色微微放松:"走吧。"
柳子丹轻轻扬了扬眉。李越衣裳头发都是整齐的,身上有酒香,却没有情事后的气息:"他——"
"睡了。"李越牵过他的手,慢慢向前走,"明天自有他的侍卫过来接他,我们,可以走了。"
心苦自知[VIP]
从静慈宫宫门到太后居住的暖阁,这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中间还要经过一道小小石桥。普通人自然大步流星片刻便到,但皇后如今已近临盆之期,走起来便十分费力,刚刚到了桥头,已经气喘吁吁。侍女一手扶着她,一手还提着个锦垫:"娘娘在这桥头休息一下吧。昨夜刚刚下过小雪,桥面上滑着呢。"
方苹喘了口气,觉得脚下虽有点发软,却还支持得住,当下摇了摇头:"时辰已经不早,还是快点去暖阁给太后请安要紧。"
侍女忍不住道:"娘娘如今身子这般沉重,按规矩可以不必每日来请安的,就是来了,为何不让单辇抬进宫来?这路上有雪,越发难走,万一不小心摔到,可怎么是好?"
方苹叹了口气,轻轻斥责道:"这样的话以后不可再说。后妃有孕不来请安,是要皇上和太后的恩典,不是理所应当之事。单辇进静慈宫,那更是失礼逾制,若是太后仔细追究,就是身怀有孕,也说不过去。"
侍女闭了嘴,更加小心地搀扶着方苹走过小桥,进了暖阁。暖阁里四面夹壁,烧着木炭,丝毫不觉寒冷,却又没有烟气。太后已经起身了,正和一个人谈得高兴,方苹一进去,那人连忙起身,绯衣红袍,却是周凤城。太后似乎心情十分之好,笑看方苹一眼:"皇后身体不方便,不用行礼了,快过来坐。"
太后虽然这般说,方苹还是行了个福礼,这才侧着身子坐下。太后喝了一口杏仁茶,笑道:"哀家方才正对周少傅说,少傅年纪也不小了,该早些成亲才是。皇后,你说哀家说的是也不是?"
方苹谨慎微笑:"太后说的是。少傅今年二十有五,确是该成亲了。不过婚姻大事须当慎重,男儿三十而立,这般算来,也还不必太过着急。"
太后点头笑道:"这人选么,自然要慎重。哀家有个侄女,今年一十六岁,德容言工都是好的,父亲是泾河转运使,官职也不算低了。哀家亲自为少傅做这个月老如何?"
周凤城躬身道:"凤城何德何能,敢劳太后为凤城担心?目下国家正在战后休养,需办理之事多如牛毛,凤城何敢先顾自身,还是——"
太后不易察觉地微微皱了皱眉,转头笑向方苹道:"皇后看看,都二十五了,还说不急。朝中的官员若人人都像少傅这般,何愁国家不兴?不过这般说来,好官倒吃亏了,那不好的倒有妻有子五伦齐备,这是什么道理?"说着,自己先笑起来。
方苹陪着微笑:"少傅一心为公,是难得的。这一片心,太后就成全他也罢。"
太后皱起眉:"唔——皇上这几日歇在皇后宫里?"
这话明明是乱问了。别说方苹已近临盆身子不便,就是当初刚刚立后之时,也没得皇上另眼看待,不到正日子是不去丹华殿的。方苹已经听出这话不对,欠了欠身子,道:"皇上不在儿臣宫里,这几日都歇在朱纹殿。"
朱纹殿是已逝的王淑妃生前所居。自她死后,年轻的皇帝夜夜宿在朱纹殿,任是哪个嫔妃宫里都不曾去过;就连皇后宫里,也因为有身孕的缘故,每月该去的两天也不去了。周凤城在一边听着,明明这些事情太后不可能不知道,现在却又提起来问着皇后,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果然太后眉头一皱:"朱纹殿里连个人都没有,谁来伺候?皇后是六宫之主,皇上的身子你得小心,怎能如此轻疏?"
皇后是一国之母,六宫之首,虽然太后是长辈,大可申斥,但脸面上也要留情份。似这般当着外臣的面训斥皇后,那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周凤城在一边坐立不安,心里明白,皇后这顿申斥,全是因自己不答应太后的"提亲"惹起来的。
方苹倒是神色不变,扶着宫女的手立起来道:"太后申斥得是。不过朱纹殿侍女内监尽有,儿臣还格外调派了几个得力的去伺候。旁的事情儿臣做不来,但皇上的身子,儿臣万不敢疏忽。"
太后哼了一声:"不敢疏忽?太医们有多少日子不曾去给皇上请脉了?"
方苹默然不语。皇上身体不好是真的,但这太医不请脉,却是因为他自己不肯见太医的缘故。当初淑妃一尸两命,皇上就要把太医全部治罪的,是她硬保了下来。可是皇上记着死了的淑妃,就恨着这些太医,哪里肯让他们来诊脉?太医们也只能远远观察一下皇上的面色,斟酌着开些温补的方子,反正皇上的症候人人知道,无非是因淑妃薨逝,伤心太过的缘故,这是心病,吃药没大用,只消吃不出毛病来就行;若说凭这些能治好皇上,那却是扁鹊再世也休想的。
太后见方苹不说话,脸色更沉了几分,冷声道:"怎么不回话了?还有,皇上本该先有一后四妃,当初就不曾选足,现下一个疯了一个死了,只有一个韩妃还充个数,这哪里像是当皇上的样子?这事,皇后也该上心才是,就不说大选秀女,也该留意物色几个才是。皇后统领后宫,万万不能生妒嫉心。"
这话说得不轻,换了别的嫔妃,恐怕便要面红耳赤,方苹却是泰然自若,虽然吃力地跪了下去,回话仍是不卑不亢:"太后说得是,此事于体制上确是不合。但儿臣斗胆,想请太后暂缓此事。"
太后惊得连手中的茶都忘了:"你说什么?"话都已经说到妒嫉的份上了,皇后怎么还敢拒绝选秀的事?
方苹从容道:"儿臣说,请太后暂缓选秀之事。"
砰一声,太后手中的茶碗摔得粉碎:"皇后你,你究竟想做什么?你难道是想独宠后宫?皇上如今尚无子嗣,你难道想绝祖宗的后嗣不成!还是你听太医说多半宜男,生怕别人也生下龙子,将来夺位?"
方苹磕了个头,仍是神色平静:"儿臣从来不曾想过什么独宠。至于说到龙子,儿臣身为皇后,生子便是嫡子,若是这一胎生男,且是长子,除非将来有废立之事,否则不必想什么夺位之虞。儿臣的想法,是想请太后容皇上再过几日,淡一淡对淑妃的思念之情。"
太后被说得哑口无言。不错,如果方苹这一胎生的是男孩,那就是嫡长子,身份之贵重,远非其他嫔妃所生之子可比,无论将来立长立嫡,都是皇后之子继位,这是理所应当的。即使不是长子,嫡子的身份也不是能轻易动摇的,因此按祖制来说,确实不必想什么夺位之事。方苹入宫将近两年,在太后面前从来都遵着规矩谨言慎行,不妄发一语,合宫都说皇后仪态贵重,惜语如金,似今日这般侃侃而谈,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太后惊得半晌才能说出话来:"胡闹!淑妃死了已三月有余,就是再有情,也该放下了。何况皇上是什么身份,难道还要为她守孝不成?"
方苹微微一叹:"天家无夫妻,皇上对淑妃如此用情,实是难得,请太后成全,容皇上过一两年,这份伤痛淡了,再提纳妃之事。儿臣是绝不敢阻挡的。"
太后怔了片刻,冷笑道:"皇后说的话听起来倒是至情之语,只是皇上一身关系社稷,岂能为儿女私情耽搁?皇后若是这一胎不能生男,那又如何?皇上无嗣,社稷不稳,皇后难道不懂得这个道理?这件事,哀家就交给你去办,若是办不好,哀家却要计较!你跪安吧。"
方苹默默磕了个头,退了出来。周凤城早已如坐针毡,随即跟着告退。太后却和颜悦色道:"哀家方才所说的亲事,少傅好好想想。自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父母早逝,若迟迟不婚,如何告慰你父母在天之灵?少傅是忠孝之人,回去好好想想吧。"
周凤城胡乱应诺了几声,赶紧退了出来,紧走几步,赶上了方苹。方苹被侍女搀着,走得微微气喘,见周凤城出来,轻轻苦笑一下。周凤城满心歉疚:"是臣牵连了皇后。"
方苹摇了摇头:"这事,太后早晚是要提出来的,只不过捡着这个时候发作而已。皇上现在这样子,怕只怕伤身,太后忧虑的也是。"
周凤城低声道:"皇上不让太医请脉,这——"
方苹微微迟疑片刻,低声道:"又何必请脉才能知道。皇上夜夜忧悒,如何能不伤身?几个老太医已经对我说过,皇上倘若一直这般……不是永寿之相。"
周凤城面色突然变了:"皇后——"
方苹苦笑:"我本想让皇上放任些日子,抒解胸怀,现在看来,只怕不行。可是太后的法子同样不行。太后的意思,无非是再扶植一个自己人,可是这人若留不住皇上的心,只怕反而弄巧成拙。"
周凤城沉默片刻,道:"皇后的意思是——"
方苹轻轻叹息:"凤城,你我同窗读书,虽非骨血之亲,却有兄妹之情,我有什么好瞒你的?我的意思,如若皇上必不能忘情于淑妃,能否找到与淑妃相貌相似之人?一来皇上移情,胸怀也可稍慰;二来……我也想居这个功劳。莫说我真能一片至公毫无私心,这后宫之中,倘若真不为自己打算,怕是一日也呆不得。我这一胎,无论是男是女,都不能再生了,倘若是男,便是嫡长子,只要养得大,哪怕我什么也不做,也是不怕。可倘若是女——长公主听着好听,却是不顶用的。其实,我并不想将来做什么太后,享什么尊荣,我为何入宫,你也是知道的。只要爹得享天年,日后的事,我怕什么?爹自幼便说我是耐得住寂寞的人,这话,我倒觉得自己还承得住。"
周凤城被她说得通体冰凉。他是西定边境上人,秋季发水灾时父母饿死,流浪到南祁,被方英收留。说是学生,其实比儿子还亲,与方苹也是如同兄妹。方苹并无普通女子的矫情,两人素来无话不说,她为何入宫,又为何要争这皇后之位,周凤城心中比方英还要明白,只不知她曾经亲自去见过摄政王这一条而已。如今听她说到将来之事,十七八岁的女子,正当风华之时,便是辞气冷淡,剖析入里,如同毫不关己,心里不由一阵阵的凄凉。
方苹看他面色不对,勉强笑笑:"将来日子还长,皇上现在年轻,将来未必不会变了性情。我也只是白说说,你不必这样。何况我有孩儿在膝下,再不济也胜过那些无所出的嫔妃,皇后的头衔也不是容易去的,还怕什么呢?"
周凤城收起心中的凄凉之感,也勉强笑道:"皇后说的是。这找人的事,只怕急不得,臣会悄悄安排的。"
方苹脸上微微一红,扭开头道:"这是我的私心,能找得到固然好,找不到也无妨。"
周凤城摇头道:"皇后别说这是私心,皇上关系一国民生,总是这般颓废下去可怎么好?皇后听说了么?东平与北骁结盟,北骁送了位公主去东平,嫁给了皇后的族兄,两国已是亲好了。这下子东平没有了后顾之忧,对我南祁是大大不利。"
方苹微微吃了一惊:"怎么?不是说东平与北骁正是敌对之时,怎么突然又结了姻亲?"
周凤城苦笑道:"何止如此。据说是北骁诸王争位,两败俱伤,奉了大王子未满两岁的独子继位。因是幼主,难理国事,加上内讧内耗,恐被中元乘机算计,因此主动与东平修好。还听说东平皇后也有了身孕,皇帝已经亲口许诺——如若生女,与北骁幼主结为姻好,如若生女,便结为兄弟。皇后看,这般一来,两国十余年的结盟已是定了的。西定……西定在韩将军时虽口称与我国修好,其实一直来往淡漠,靠不住。倘若皇上再一味沉迷于儿女情中,不知整顿奋发,万一哪天这两边起了不良之心……"这话说出来颇为涩口。他本是西定人,入朝为官后也力图为西定百姓谋些福利,只是毕竟生长南祁,西定反而再无亲友,时间久了,南祁倒比西定更似家乡,这一颗心,渐渐的向了南祁。可是故土难忘,倘若将来两国敌对,无疑更是尴尬,因此说起来便远不如谈论东平之顺利。
方苹岂不知他心中所想,徐徐道:"皇上年轻,不能诸事都倚着他,满朝文武是做什么的?难道皇上疏忽一些,就没人做事了不成?"
周凤城叹道:"谈何容易?自从高家族灭,摄政王被诛,韩家又被黜落,朝中其实已经没几个能独当一面的人。就是有……不是高党就是王党,再不然也是韩党,皇上又不放心……"
方苹默然。其实何止这些党皇上太后不信任,就连周凤城,太后也不见得多么信任,否则又为何要将自己的侄女嫁给他?都说摄政王专权误国,但现在他已伏诛,国内却也不见得有什么改善,反而是年轻的皇帝于丧妃之痛中难以自拔,几乎连国事都要误了。
"凤城,太后提的亲事……你不妨打探一下。倘若女孩儿当真四德俱全,似乎倒也不必顾忌身份……"
周凤城只觉得头似有千斤般重,点下去就再也抬不上来:"臣知道。其实臣也想过,倘若当真结了这门亲,臣做事也可放开手脚,但……"
方苹黯然一笑:"是啊,这般一门亲事,任女子再好,也难论家庭之乐。我是深知的,不该逼你也堕入其中。你自己拿主意吧,不必顾忌我,太后再是不满,至多也只是言语上讥诮些。如今你是朝中第一得用之人,总不能自毁栋梁。"
周凤城喃喃道:"臣倒不为这些……"他茫然说着,脑海里似乎浮起一个人来,猛然一惊,自己压了下去,"这些都是小事,臣只消行端立正,就是放开手脚去做也没有什么。倒是朝中人才凋零,实在不得了。臣觉得城卫将军齐帜,工部管事李苌都是好的,虽然说是摄政王手中提拔起来的,却也不见得就是王党,只是皇上总是拖拉着不下批示。"
方苹轻轻按按眉心:"疑人不用,既然不能信任,暂时不用也罢。不过人才急需,还是——开恩科吧。"南祁规矩,五年一科考,现在离着科考还有三年,万万等不及,唯一的办法就是提前开恩科,"我腹中不论是儿是女,都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开个恩科,勉强也够得上了。"
周凤城眼前一亮:"臣回去就修本,等皇后生产,就上本奏。"
方苹点了点头:"爹呢?我有些日子不曾回去看他了,他老人家身体还好么?"方英是谨言慎行的人,更是守足规矩,外臣不入内宫,他是从来不会请求进宫见女儿的。
周凤城迟疑片刻,叹气道:"方大人如今在修史,前几日,正修到《摄政王本纪》……"
到底是自家女儿,方苹一听就知道必然有什么事:"怎么?爹是怎么写的?"
"风定尘,南祁王族之子,幼慧而黠……朱子十二年,风定尘率军攻取东宁西凉,纳为南祁属国,更名为东平、西定,国力大盛,直追中元……此后举止言行,皆于前不甚相符,而英明果断过之……"
方苹连连皱眉:"爹怎么……'国人皆以为患'那一段写得不错,怎么后面又出来'英明果断'了?"
周凤城叹道:"大人的性情是这样的,史笔如铁,一字也不能改的。摄政王自大病三日之后,的确行事大胜于前,难道不是真的?还有呢——幼主以其势大,设计诛之,遂不知所终……"
"什么叫不知所终?而且,'以其势大',这,这又是什么话?难道爹就不能写点别的?以其专权误国,不是——"方苹说到后来,自己也没了声息。摄政王后来,确实不能叫做专权误国,自己的父亲素来刚正,又是修史,怎么肯妄记一字?那不知所终亦是真的,谁又见过摄政王的尸体?按说诛戮这样的权臣,应该明正典刑,如今连个尸首也不见,不是"不知所终"又是什么?
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半晌,方苹才恢复了平静容色,淡淡道:"爹写的没错,由他老人家去吧。朝中要靠少傅多支持,我,我现在去看看皇上。"
朱纹殿的旧主人已经故去三月有余,年轻的皇帝却依然夜夜留宿其中。方苹进去的时候皇帝已经用了早膳,正对着满案的奏折出神,听见脚步声也只是瞥了一眼:"给皇后赐座。"
方苹喘了口气,行了礼,在锦礅上坐了下来。到底肚子里是自己的骨血,皇上终于露出点关心神色:"皇后身子不便,怎么还要过来?有什么事,让内侍过来说一声就是了。"
方苹微笑道:"多谢皇上关心,臣妾身子还好,路也不长,过来看看皇上总还行的。倒是皇上,还是咳嗽么?该叫太医好好来请个脉才是。"
不提太医还好,一提,年轻皇帝的脸色立刻变了:"不要跟朕提什么太医,朕不想见!就是他们医死了淑妃,难道还要让他们再来医死朕不成?"说着,又咳了几声。
方苹从容道:"如今太医院已经换了一批人,医术据说都是好的。皇上一身关系社稷,还是该请脉的。"一面说,一面心里也不由悲哀,说是夫妇,见面却只是这些官样文章。
果然皇上脸上也露出厌烦之色,摆了摆手道:"皇后不用教训朕了,这些话,朕都听得耳朵起茧,不用再说了。"
方苹心里叹了口气,道:"臣妾怎么敢教训皇上,只是职责在身,不能不劝。既然皇上不愿听这些老生常谈,倒另有件事说给皇上听——如今妃位上只有一个韩谨妃,太空了,也不合祖制,臣妾想还该再选几人——"话犹未了,皇帝已经变了颜色:"你!淑妃去了不过三个月,你就想再弄人来顶她的位子?不要祖制祖制的来压朕!祖制只说不得广声色,可没说不纳后宫也不行!"
方苹早知道会迎头挨这一顿,因此没半分慌张之色:"祖制里也说,皇上不可沉迷后宫,如今淑妃去后三月有余,皇上仍是悲伤不减,这也不合宜。"
皇帝呼一下站起来,手指着方苹直抖:"你,你好狠的心!淑妃不治,你硬拦着朕不许斩那些无用的太医!你安的什么心?是怕淑妃生出儿子来抢了你的地位么?"
方苹也站起身来:"皇上若做如此想,臣妾还是那句话,赏臣妾一碗药,把腹中胎儿打掉就是。"
皇帝怔了怔,颓然坐倒。当日他要杀太医,皇后硬给保了下来,他就是这般说的,皇后也是这般回的。到底是自己骨肉,怎么舍得真打下来?
"你当真是狠心……"
"回皇上,臣妾不是狠心,是不愿淑妃去后,还要被人扣上迷惑皇上的罪名。皇上这样伤心,臣妾知道是一片情深,但疏于朝政,谁会念皇上心苦?还不是议论淑妃生前狐媚,死后仍迷惑皇上?皇上与淑妃夫妻情深,怎么忍心叫人这样说她?"
皇帝气得又站起来:"谁?谁敢这样胡说!"
"攸攸众口,皇上怎么堵得住?"方苹眼看年轻皇帝脸色惨白,心里也是不忍,"皇上若是为淑妃好,就该打起精神来处理朝政。这朱纹殿,就留着吧,此后再不许人来住。皇上几时想念淑妃,就来坐坐,只是夜夜留宿却不合适,没人侍候,于身体也大不宜的。"
皇帝呆了片刻,看看方苹:"当真能留着?"后宫里没这个规矩,除非嫔妃不足数,否则哪有空着宫殿的道理。
"臣妾忝为皇后,这个主还是做得了的。"
皇帝喃喃道:"太后……"
"太后如有训斥,臣妾去听。"
皇帝眼中终于露出点感激之色,刚要说话,方苹突觉腹中一阵疼痛,顿时滚下豆大的汗珠,弯下身去。惊得侍女失声喊道:"皇后要生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VIP]
皇后一举得男,既是长子,又是嫡子,实是举国之喜。到了满月那日,正逢大雪,瑞雪兆丰年,各地牢狱大赦,又开恩科;京城家家挂起红灯笼,白雪中喜气洋洋;宫中更是人来人往给皇后道喜,不一而足。这一片贺喜声中,周凤城却轻车简从,出了京城。名义上,他是今年的恩科学政,在京城大考之前到各地巡视乡试情况,实际上,他还受着皇后的委托,借巡视的机会,去查访有无相貌与淑妃相似的良家女子。一个朝中大员,却做这种事情,他心中既有愧,又觉此事当为,说不出的矛盾复杂。
蒙州与岭州邻近,地形亦多相似,有小半边界与东平接壤。周凤城虽号称是学政,其实军关饷驿,漕盐桑铁,哪一件不往心里去?既然是要全国巡起,索性就先东后西,连边关布防也一起看了。
蒙州守将闫瑜是高硕才的门生,正经武试中上来的,实战也有点能耐。当年诛灭了高家,他本该株连撤职,是摄政王说他不结党营私,人才难得,不可一概而论,仍然留任了原职,因此格外用心,督兵甚严。周凤城在营中巡视了一日,算得上兵强马壮,心中满意,也略略称赞了几句,顺便问道:"边关没有什么异动么?"
闫瑜躬身道:"回少傅话,边关还算宁定。北骁轻骑深入东平,虽然战败,也耗东平不少力气。当日东平长皇子继位,又是把亲弟和手下军队都堵在深山里冻饿而死的,这内耗可也不轻,一时没那个力气翻风起浪。依着末将打探来的消息看,还是个休养生息,一时半会的不会打仗。不过这事说不准。东平又和北骁和好了,虽然跟我们还有个结盟的名义在,也不敢保哪天就不生别的心思。末将操兵半点不敢懈怠也是为此。若以为天下太平就不练兵了,有朝一日万一敌人先动了手,那时再操兵来不及!不过末将如今只是个外松内紧,能糊弄对面几年也是好的。"说罢就笑。
周凤城也含笑道:"闫将军见得远,这是国家之福。此地没什么田亩,百姓生计还好么?"
闫瑜道:"大人放心。此地百姓生计与东平仿佛,打猎采药,山脚下种果树。还出一种山蚕,丝是黄些不及平地的好,但织起来倒也还牢的。尤其不用费心去养,捉回种儿来扔在树上就是。只要勤快,日子尽过得去。就如前面那山里,零星十好几个村子,每村不过十几户,都是跑山的好手。皮毛药材,末将这里军中就买了用得着。前几年打仗,多在岭州,这边战事少,两边百姓还往来,活路更多几条。末将在这里驻军,除了军粮必得靠朝廷拨发,其它的都过得去,只是要小心奸细就是。"
周凤城遥遥望去,已经下了几场雪,前面山中青白相交,青的是松柏,白的是雪,肃杀之中又有生机。这般情景似曾相识,心里不由一阵怅然,半晌道:"下了这几场雪,山里百姓日子不知过得怎样,我想去看看。虽是跑山为生的,也该让子弟识几个字才好,若能办个义学,也是朝廷教化心思。"
闫瑜挠头,心想这义学可不易办。山中人家,哪有让儿女读书的心思。不过学政既这般说了,听这意思,还有顺路体察民情的话头在里面,他怎么敢拦?当下点了人马,要亲自陪周凤城进山。倒是被周凤城拦了下来:"将军是本地主将,岂能轻离大宫?派几个人跟我就是。只是看看民风,何须如此大张声势,闫瑜没法,只好指派了自己的亲兵护着他往山里走,自己带人在山下等着。
马是此地特产的小矮马,平地上跑不快,爬起山来却是又灵活又稳当。马蹄子上包一层毡,就不大陷到雪地里去,走起来十分轻松。闫瑜的亲兵个个都听说过当今少傅的大名,只是想不到他如此随和,个个都想亲近,抢着向他讲述此地的风土人情。正在说得热闹之时,突然一阵风迎面而来,带着股血腥气,马儿顿时乱起来,虽然是训练过的,也露出了畏缩之态。十几个亲兵停下说笑,个个拔出刀来警惕四顾。只不过片刻之间,前面林中哗哗声响,一头斑斓大物自树丛中跃了出来,黑黄相间的毛皮上血迹斑斑,左眼中还插着一支短矢。马匹顿时便炸了营,咴咴叫着想调头向后。一个亲兵惊呼:"伤虎!大人快走,我们兄弟来对付它!"亏得他们是久经训练的,长驻此地什么狼虫虎豹也见得多了,并不慌乱,两个人上来护着周凤城逃走,其余人翻身下马一拥而上,将伤虎围在中间。
老虎本来眼中中箭疼痛难忍,又被一群人执刀拔剑地逼住,陡然发出一声大吼。到底是兽中之王,拼死之时奋起余威,犹自震得山林响应。周凤城那匹马是最胆怯的。当时挑它是为它性子温顺,唯恐摔到少傅,想不到虎啸一声,此马已经心胆俱裂,拔腿便逃,任两个亲兵如何呼喝也不停步。山路本自崎岖狭窄,马儿疯跑,两名亲兵竟追赶不上。周凤城马术本来不佳,策马徐行尚可应付,这般狂奔之下,双腿夹不住马腹,被颠得左右摇晃,顿时险象环生。两个亲兵在后面看着,吓得半死。若是被颠下马来,轻则摔伤,重则摔死,若是脚套进了马镫里被活活拖死,他们便有十个脑袋,也须不够朝廷一砍。
周凤城双手拉着马缰,颠得骨头都快散了,头晕眼花,渐渐踩不牢马镫,暗想难道今日死在这里?正想不管不顾自马背上跳下来,忽听山壁上有人喊了一声:"放手!"声音竟是十分熟悉。周凤城心里一颤,竟然真的放开了马缰。
此时马匹正奔到一条窄道上,左边是一人多高的山壁,右边是灌木丛。这一声断喝之后,突然有人自左边扑下来,抱住周凤城从马背上滚落,摔在灌木丛中。这人空中还翻了个身,将周凤城翻到上面,自己垫在下头。只听咔嚓连声,不知压断了多少树枝。
周凤城在上面,根本不曾摔伤,急急撑起身来看时,见此人一身粗布短打,分明的是猎户模样,头上不戴冠,只扎一块赭巾,脸上短髭连鬓,日晒风吹得黝黑。周凤城怔怔看了半晌,方喃喃道:"陆——"一字未了,两个亲兵已经赶上来,连忙上来相扶:"大人,可摔着了没有?"
周凤城梦游般由他们搀起来,脚一落地,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原来他方才不懂甩镫,从马背上滚下来时一只脚还挂在镫里,狠狠抻了一下。刚才不觉怎么,一落地便疼了起来。两个亲兵正要察看,那猎户已经自灌木丛里翻身坐起,蹲在周凤城脚边,挽起他裤角细细看了,道:"抻到了些,到家里搽点药,休养两天就好。"
他手掌方才在灌木丛中扎破,又沾了泥土,脏污不堪,一个亲兵一巴掌打开他的手:"你知道这是谁?就上你的脏手?这里有块银子,算大人赏你了。"
猎户并不接银子,站起身来,满不在乎地看他们一眼,转身自去捡起方才扔在远处地上的弓箭,淡淡道:"既然无事,我去追老虎了。"掉头便要走。周凤城恍如大梦初醒,脱口而出:"等等!"
亲兵诧异道:"大人,还有什么事么?"
周凤城强自镇定,道:"总是救命之恩,怎可如此轻慢?何况我,脚上也确实十分疼痛……"
半山腰的小小村子果然只有十几户人家,屋子矮小如同鸡笼,倒是盖得十分结实,用的都是上好粗大松木。地下笼了火炕,坐在上边热乎乎的倒是舒服。屋子里是松木清香混和着兽皮的味道,十分怪异。周凤城坐在炕边上,裤腿挽起鞋袜除下,露出雪白的小腿,脚踝已经红肿了一片,他却如同不觉,看着两个亲兵在地下烧水烤火,低声道:"怎么是你?我还以为你已经不在南祁了。"
陆韬已经洗了手,拿着瓶药过来,闻言脸上毫无表情,淡淡道:"还能走到哪里去?我是南祁人。"
周凤城细细咀嚼这话,心里一阵酸涩。陆韬从前也是黑,带兵的人,风吹日晒,哪有白净细滑的?可是意气风发,自有一股气势在那里。如今却是胡子拉碴,脸腮上有处冻伤,若不是一双眼睛还时有锋芒,纵然近在咫尺,也未必能认得出这就是从前那个扬戈沙场的少年将军。
陆韬像是并不觉察周凤城的心思,只管把药往他脚上涂。药是猎户家土制的,青黑色药泥,气味辛辣。周凤城只觉眼眶中热辣辣的,勉强忍着,道:"这药好生辛辣。"
陆韬看他一眼,道:"药是辣些,不过管用得很。"转头扬声道,"妮子,拿热帕子来。"一个十七八岁姑娘应声出来,用木盆倒了些热水端过来,送上一条洗得发黄的帕子,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一眼周凤城,扭身又进了里屋,扒着门边道:"我去把鸡杀了,再把后头那条熏腿做了可好?"
陆韬不甚在意地笑笑:"不用了。他们是贵人,涂了药就下山,吃不惯这些山野饭。倒是把酿的酒刨一坛出来,给两位军爷驱驱寒是正经。"
这般雪地里跋涉,谁不想口酒喝?更别说军中禁酒,等闲喝不到嘴。两个亲兵见周凤城点头,谁不要喝?只是闫瑜治军严格,也不敢多喝,让到旁边屋里,一人一碗,慢慢地咂。妮子又端出些风干兔肉,正好下酒,乐得多留一会。陆韬涂完了药,又用干净布条缠裹,淡淡道:"外头寒,你也喝一碗。这种地方,别看是冬天,照样有野物出没,别再来了。听说你现在是什么学政,管读书的事儿就好,这种山野地方,跑来作什么?"
周凤城默默听着,半晌道:"这里,就你一人住么?"这半天,除了陆韬和那个"妮子"之外,屋里再没第三个人。
陆韬手上不停,道:"我和妮子住。丫头从小没娘,去年又死了爹,正好我受了伤走到门口,得了人家的恩,也正赶上给她爹送终,完了就住下了。"
周凤城微微咬着嘴唇,半晌,鬼使神差地跳出一句:"我怕是快要成亲了。"
陆韬哦了一声,顿了顿,终于还是问道:"跟哪家的千金?"
"是太后保的媒——太后的远房侄女。"
"哦——那也好。你终归是西定人。太后那婆娘,最是个疑心,你娶了她的侄女,她才放心,你倒可放开手脚了。"
周凤城心里悲苦,低声道:"你呢?几时成亲?"
陆韬笑笑:"我和妮子这住着,早有人说话了,只等她脱了孝再行礼。"
周凤城沉默片刻,道:"你本不是山野之人……如今朝廷上正缺能带兵的将军,你——"
陆韬露出好笑神色:"难道你是要我回去不成?别说太后和小皇帝不能答应,就是我——你现在还一门心思念着西定么?"
他突然跳出这么一句来,没头没尾,周凤城却听明白了,慢慢点了点头道:"不错。有些事,不似从前了。当初我总觉西定是故乡,现下……倒觉得南祁才是埋骨之所,没那个心气了……"
陆韬淡淡一笑:"是啊,没那个心气了。南祁到底是我家乡,叫我离了固然不能,要再说什么出力,我也无力可出了……自打殿下去了,我哥死了,我也就没意思了。"
周凤城怔怔听着,心里似乎还想做最后的努力:"倘若当今换了,你——"一语方出,陡然咽住,冷汗已是透了一层。
陆韬一怔,眼中陡然放出冷光:"怎么了?"直到此时,他才露出些当年的锋锐之气。
周凤城迟疑片刻,终于轻叹道:"皇上思念淑妃成疾,又不肯教太医诊脉,又不肯服药,还要日夜的批折子……到底是少年体质,这般下去,只怕成了痨症。再不肯保养医治,难说还有多少日子。"后面还有话没说出来,若是照太后那般大选秀女纵情声色,只怕更死得快了。
陆韬默然片刻,淡淡一笑:"他倒也多情。"说了这句,再没别的评价,径自低下头去,将周凤城裤角拉平,轻轻拍了拍,"这几日少动着些。这般山路更不能走。你是学政,驿站里要马,衙门里要轿子,都是该的。何况马上要娶太后的侄女,你就可着劲的使唤,哪个敢说不答应?"
周凤城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忍不住:"北山事变后,周侍卫在我那里躲了些日子。他总不信殿下就——去了,这时候或者还在到处找寻呢。"
陆韬眼睛微微亮了亮,随即又黯淡下来:"周醒是个好的,也是一片痴心的想头。这也好,总有个念想在,由他去吧。"
周凤城眼看他油盐不进,慢慢站起身来,摸摸身上,掏出件东西放到炕头:"你大喜,我是不能再来,这个权做贺礼吧。"那是一块玉佩,说是玉,其实质地是极坏夹石的,却是他父母留下的唯一物件,从前陆韬见过的。当时戏他,说将来用这个做聘礼娶媳妇儿,如今再见此物,却是恍如隔世。怔了一会拿起来贴身带了,道:"我没什么东西给你,心表了吧。"
周凤城听得这心表二字,眼前竟然一阵恍惚,隐隐想起当年在岭州大营,此人半笑半正经地指天誓日:"末将对中书这一片真意,上天知道说不出来,只有心表了吧……"不敢再想,仓皇叫过两个亲兵,连声再会也不说,一头出了屋子。屋外却不知几时飘起了些清雪花,周凤城骑马走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回头看看,只见那屋子已看不清了,更不知门前是否还站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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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凤城这个学政兼观风使从东到西,走一地看一地,又是冬天道路难行,直直的走了两个多月。等他巡视到宁州的时候,新年都过了,春闱乡试已经考完三场,要出榜了。
宁州挨着云州,土地贫瘠些,却是学风昌盛之地。单是最近三代朝堂之中,就有两名尚书五名侍郎出于宁州,其他县府官员不计其数,素有"宁州才子甲天下"的说法。周凤城特特的拖到这个时候才走到这里,也是有心想看看今年宁州的考卷。
宁州地方主考卢元是个胖子,初春时分出来迎接学政,还走得满头大汗。周凤城见他像个球一般滚到自己马前,再想到他的名字,饶是有天大心事,也不由暗暗一笑,下马道:"卢主考免礼。"
卢元擦了把汗,道:"早知大人要来,只不是是哪一天。学生这几日批阅考卷,忙得不可开交,竟不曾远迎,请大人恕罪。"嘴上说着,眼睛不由去瞟周凤城那匹比驴大不了多少的瘦马。
周凤城这马是在路上与农家换来的。春气回暖,将要耕种,十户人家,却只有一匹瘦马,全靠人拉犁,脚杆插在还未化冻的田水里,冻得紫红。周凤城看着不忍,将自己和随从的马匹都换了给他们。他本来只随身带了两个家仆,再骑上这匹驴似的马,任谁也休想看得出是皇上亲点的学政。
"春闱阅卷要紧。远迎之类皆是虚文,大可不必。"周凤城先宽宽慰了一句,目光四下一扫,峻容立现,"宁州太守赵政可在?"
"卑职在。"旁边站出个官员,绯袍金带,比之卢元可体面多了。周凤城却沉着脸道:"春耕在即,城外人家畜力不全,以人挽犁。你这太守是怎么当的?"
赵政怔了一怔,想不通这位学政为何不问试卷,劈头便斥责自己春耕之事。他有点吃不准周凤城的意思,斟酌着回道:"回学政大人,春耕之事有司事专管,卑职这些日子一直在全力操办恩科春闱……既是大人查问,卑职这就着人来给大人回话。"
"你昏愦!"周凤城一听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先点出学政,是示意周凤城无权过问地方事务;再特提"恩科",则是用皇上这顶帽子来压人。宁州风气周凤城早有耳闻:因此地多出才子,一州官员都把重点放在科考上头,盼着自己任上出个状元,考绩便是个卓异,至于民生,反而疏忽。此地由仕入宦者多,数百年瓜葛丝连,自成一派。凡到此地为官的,奉承士绅尚且不及,又怎顾得上百姓生计?因此普通不读书人家的生活比之他州还要不如。
"恩科春闱,是主考大事。你身为太守,理应协办料理,还要叫苦表功么?皇上下旨恩科,是为提携天下学子,并非你荒废公务之借口。本官离京之日,皇上面谕,点学政兼观风使,有弹劾百官之权。你身为一州太守,一个恩科就忙得你连农务都顾不上,可见才力不及。既是如此,怎么配太守的禄位?不如让贤的好。"
赵政听得直咽气。他抬出恩科的名头,准备只要周凤城申斥,就顶他一个轻视恩科的罪名,想不到周凤城会扣下才力不及的帽子,全然挑不出破绽,只好伏地请罪:"是卑职昏愦。本想春闱不消多少时间,待出了榜才忙农务也来得及,没想到就……"
"春误一时,农误一年,你不知晓?"周凤城原也不是要撤他的官,沉着脸道,"农务是居国之本,你为一方父母,竟然不知农事辛苦,罚你去城外耕地三日,也身体力行一次。本官离开之日,倘若仍无起色,你就听参吧。"说罢转向卢元,"卢主考,本官要看你的成绩了。"
周凤这般霹雳风行地处置了一州太守,看得卢元直愣神,猛然听见点到自己的名字,连忙躬身:"是是,下官正要请大人阅卷。"
试卷的名次已经排定,只等拆封唱名填榜了。卢元捧起最上面一份:"这是学生取定的第一名,请大人验看。"
周凤城接过卷子,却没有看,反而道:"本官要看看第二至第十名及最后十名的卷子,还有黜落的试卷。"这里面的猫腻他是知道的。第一名最招风头,因此一定要选能压服得了众人的,轻易不会有弊,反而是后面的卷子最常做手脚。至于排在最后的卷子,则极可能是把根本考不中的人低低挂在末尾,而好一些的反遭黜落。他这话一出口,卢元脸色就微微变了。周凤城看在眼里,淡淡道:"卢主考,这里只有你我,劝你还是说实话的好。倘若不是太过分,本官也可相容。"他说着这话,心里却一阵悲哀。若换了当年,他查出情弊,必是当场揭破,断不能含糊。如今朝中沉浮数年,已深悟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官固然是做得更大,人却自觉不如当初明净了。
卢元原本被周凤城喝破机关,心惊胆战,却不想后面还有这么一句,大喜过望之下自然和盘托出。果然不出周凤城所料,第一名他自是至公录取,第二名至第十名中却是安插进了三人,最后十名中则插进了六人,中间还有十余人不等。不过他尚不是无法无天之人,虽然是舞弊,倒也不是太过离谱。除了最末有两人实属狗屁不通之外,其他也还看得过去。榜上共有一百余人,私自将名次略提个十几位倒也不甚显眼,本来房师阅卷,录取标准亦不无偏差的。周凤城指着那狗屁不通的两人道:"这两人断不可录,于落卷中另拔两人补入。其他人各落三名,我也不深究了。"
卢元想想这也于行贿之人交待得过去。考场舞弊自来有之,但不发则已,事发便是重刑,今日周凤城这般处置,实在已经是极宽容的了,当下忙不迭应了,将试卷换过,回头捧起那份首卷道:"大人请看这个。学生主考也有些年数,乡试文章这般锦绣的,倒实在见得不多。"
周凤城其实没有心情来看这锦绣文章。本年春闱试题有三:《平明赋》,《论积粟》和《咏水仙诗》。其中除了《论积粟》还算与民生相关之外,其他两篇都是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周凤城当初也是从这里面走出来的,做官之后深知这些"锦绣文章"的空虚,于国于民并无多大用处。就连这论积粟,也大多是陈词滥调,什么"三年之丰必有一年之积",什么皇恩教化,导民积粟以防饥,看头知尾,其区别只在于遣词用句之高低。但既是榜首的文章岂能不看,因此接过来淡淡扫了几眼,预备草草浏览便扔下的。不想一眼看去,竟是一笔好字,秀致端凝,瘦不见骨。周凤城只觉这笔迹似曾相似,一时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翻了几行,不由微微惊诧。卷中《论积粟》一文与陈文大异,开篇便言积粟须防鼠,此鼠一则为田间之鼠,二则为民间之鼠,田间之鼠易治而民间之鼠难防,矛头直指贪官污吏,言辞锋利大胆,却又华美流畅。周凤城反复读了几遍,笑着看了卢元一眼:"卢主考是想把这份卷子点为头名?如此一来,后面名次如何,也就无人注意了。"
卢元胖脸一红。他的确是打着这个主意。这份试卷固然文采斐然,却因言辞直指官府,一旦点为头名,必然引起一番轰动。宁州此地素来文风昌盛,临文不讳,点这样一份试卷做头名,正可显出主考的风骨,可谓名利双收。
周凤城笑了笑,翻到前面去看那《平明赋》。赋尚华美,却也易失之于铺张,这一篇读来音韵铿锵,篇幅不甚长,却是宏大端正,字字珠玑。再看那《咏水仙诗》,却一改前文之正统,换了游戏口气,最末两句"人间莫笑乾坤醉,花谢犹捧黄金樽",读来似乎是鼓励及时行乐,细品却又有叹世之感,颇堪回味。
卢元见周凤城摇头微笑,又微微叹息,忍不住道:"大人看这份试卷可堪头名?"他虽是爱钱,毕竟还是读书人,乍读这首诗也是如此百味杂陈,因此将此份卷子拔为头名,倒确实是出自真心。
周凤城点了点头,道:"不知是哪里的生员。"
卢元见周凤城再无异议,便招书记进来拆卷唱名。周凤城在旁听着,只听书记唱名道:"赵家峪生员,李丹。"侧目见卢元面露诧异之色,便道:"怎么?你识得此人?"
卢元摇头道:"学生不识得。但赵家峪一带都是精穷的手艺人,从不曾出个识文断字的,怎么会有如此出众的生员,学生实在不解。"
周凤城皱眉道:"手艺人便怎么?不能读书么?宁州虽是文风昌盛之地,但这贬低白丁之风实在欠佳。你身为一州主考,万不可也怀如此心思。"
卢元赶紧垂手受教,赔笑道:"好在明日出榜,大人便能见到此人了。"
不过卢元这话并没说对,第二日乡榜放出,考院前人头济济,全是来看榜的,却偏偏没有这个李丹。按例由书记官高声唱榜,榜上有名的出列,由房师带领参拜文君,而后头十名挂红游街,由官府亲自派人吹打相送。这是荣耀之事,哪个不来?偏偏唱榜已毕,这头名李丹仍未出现,这游街怎么个游法,倒叫人人都犯了难。
周凤城眉头紧皱,道:"赵家峪在何处?或者该生员有些变故不及来此。挂红游街不可耽误,书院依例进行,本官去赵家峪走一趟便是。"
赵家峪从山下到峪中共有四个村子,每村十几二十几户人家,几乎都姓赵,因此周凤城问起李丹,倒是没花多少工夫就找到了家门口。只是屋中已空无一人,屋角边堆着些未完工的风筝,此外并无长物。门只虚掩,连把锁也没有。邻居老妇坐在门口剥竹笋,听说是来寻李丹的,絮絮叨叨道:"李家兄弟呀,好人哪。哥哥是猎户,跑山一把好手,帮咱们修屋子,打来的野物全村都有份。就是脸上呀,落了疤,可惜了恁端正的孩子。弟弟长得俊啊,我活了七十六啦,没见过这样的人,画上也没有啊!镇子上那卖豆腐的,说是美人,哪里及得上他一根头发哟。"
周凤城听得颠三倒四不得头绪,耐着性子道:"您老可知他们去了哪里?"
老妇用手笼着耳朵凑过头来:"什么?"正在纠缠不清,屋里又跑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大声道:"李哥他们走了。"
周凤城问了半日才弄清楚,原来李丹是两个月前才搬到赵家峪住的,同来的还有个兄长李越,两人一个打猎一个扎风筝,闲时还教村里的孩子识几个字。只是几天之前两人忽然收拾东西走了,说是回老家,算算时间,正是春闱那几天。
男孩子一脸神往:"李越哥哥真厉害,那么凶的狼,他拿一把刀就杀死了,剥下的狼皮卖了个好价钱呢。丹哥哥识得很多字,长得又好看,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也比不上他一点点。还会画呢,我糊的风筝都是让他画的,比别家做的好卖……"
周凤城听得云里雾里,正想离开,忽然心中一动,隐隐升起一种自己都觉荒谬的希望,问那孩子:"你说的李越哥哥,手腕上有没有个胎记?弯弯像月亮一样,旁边有三个红点的?"
男孩子头摇得拨郎鼓一般:"没有。越哥哥手臂上全是伤疤,他说是烫伤的。"
周凤城心中一阵失望,同行的卢元却不知他心思,愤然道:"参加乡试,却又扬长而去,直视文试为何物!如此大胆!"话没说完,见学政大人已经转身离开了,后面的话也就咽了回去,赶紧追上去,"大人,这榜已唱出,学生如何向皇上交待?"
周凤城也觉头疼。榜已唱出,就该送交礼部呈皇上御览,然后准备京城复试。虽然皇上肯定不会挨个去看,但礼部管事的人却是要一一对照的,这乡试头名不知去向,的确没法交待。
"就说,就说此人得了伤寒急症,无法入京参加复试,本官会去礼部交待。"
正当周凤城和卢元在这里商议如何善后的时候,两个始作俑者却在河边野餐。天气还冷,但点起篝火也就足够。李越在火上烤一只兔子,柳子丹靠在他身边,往兔子上撒盐和香料。刚刚过了冬天,兔子没什么肉,不过闻起来还是香喷喷的,李越撕下两条后腿给柳子丹,一面问道:"就算中了榜,咱们也用不着跑吧?参不参加复试还不是你说了算?"
柳子丹撕下一块肉,转手却塞进了他嘴里:"你当乡试是什么?只要中榜,就要上达天听,无故缺席是要拿问的,何况是头名。我想现在没准官兵已经到赵家峪了,不跑,等着他们来抓呀?"
李越满不在乎地笑笑:"原来如此。行,让他们去忙活吧。你还想去哪儿?现在宁州的头名都拿到了,还有什么想试试的?"
自从离了东平,这两人是走一路玩一路。柳子丹自幼生长宫廷,后来又做了质子,出入只在那数尺之地,只有当年送母亲灵柩返乡时略见识过些民间风光;流亡那一段时间倒是行走民间,却是心头惨怆满胸仇恨,又哪有什么心思去享受自由生活。此刻得脱樊笼,好似初入山林的鸟儿,什么都新鲜。李越索性带着他自西向东到处游玩,举凡什么当垆卖酒行脚贩茶,卖卜打铁射猎种田,只要柳子丹感兴趣的,两人都尝试过了。直到走到此地,天气渐冷,又至年关,李越怕柳子丹身体受不得,才在赵家峪住了下来,跟村民学扎风筝。本来开春就要再走,恩科颁旨,柳子丹却想去一试身手,于是买卷进场,一举夺魁。
柳子丹矜持地笑笑:"这个头名也不算什么,文有文名,亦有文运,就是三家村的教书先生,碰上了盲试官胡圈乱点,也未必不能登榜的。"他虽是这么说,心里却也有几分得意。他虽是素有神童之称,但毕竟出身天家,名声虽盛,其中不无奉承之嫌。宁州此地是南祁最尚文崇礼之地,能夺乡试头名,足证他并非浪得虚名。
李越做个鬼脸:"算了吧,这个地方,试官再怎么糊涂,也不敢乱点头名的。换了我去试试,你看能不能中?"
柳子丹被他逗得笑出声来:"你当真一句诗文也不会做?"
李越苦笑:"都告诉过你了,我那里根本不做这些东西,什么诗文,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老掉牙了。好东西虽然是好东西,我却是记不得。"
柳子丹疑惑地蹙蹙眉,他虽知李越来自另一个世界,却仍是不能完全理解:"就……一句也没有?"
李越搜索枯肠,终于想起来一首,笑道:"也有,不过我只记得一首咏雪的,不像样子,叫什么打油诗。"
柳子丹大为好奇:"是什么?我记得你从前念过一首: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诗好得很,那什么'打油诗',是写打油的么?"
李越汗颜摇手:"不是,不是写打油的,反正,就是胡诌的那种,比起红豆生南国来差远了,不说也罢。"
柳子丹摇他:"不行,念给我听!"
李越只好挠头:"嗯——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柳子丹噗一声连口中的肉都喷了出来:"这是咏雪?嗯,倒也形象,只是太粗俗了。"
两人大笑了一番,柳子丹把头倚在李越肩上,微微出神道:"记得我十五岁那年大雪,父皇带我们兄弟出外看雪,确也是这般景象……我,我想回西定去看看,行么?"
李越拢拢他头发:"这有什么不行,明天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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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黄不接的时候,农家最是难熬,尤其河泛区的农户,十家倒有八家准备逃荒了。李越和柳子丹一路走来,风光倒没有见到,身上的钱财倒是发散了不少。只是到了后来,有钱也买不到粮食,就是想赈济,也力不从心。
柳子丹脸上的笑容已经半点也找不到了,低着头默默地走。李越想说句什么,可是知道说了也没有用。这是举国之事,根本不是他们两人就能解决的。而能解决的人,却高踞龙椅之上并不思考。
两人默默并马而行,前面是一片尚未抽穗的田地,旁边是刚刚生出新芽却几乎被捋成光枝的柳树和榆树林,树林之中隐隐传出喧闹声。李越侧头望去,正看见一群半大孩子跑出来,手里拿着些零碎干粮,一边跑一边往嘴里塞,不一时就不见影子了。直到人散光了,才有两人牵着马从树林里出来,李越一眼看去,不由叫了出来:"北风!如意!"这两人可不正是北风和如意,只是此时头发散乱,衣裳也被扯破了几处,连马鞍都歪了,看起来狼狈不堪。如意闻声抬眼,一见李越,顿时欢喜得把马缰一扔就扑了过来。李越赶紧翻身下马,正好赶得上接住他。如意欢喜得直跳:"殿下——爷,可找着你了!"
李越诧异地看他狼狈的模样:"你们这是怎么了,被抢了?"
北风牵着两匹马过来:"都是刚才那群小子,如意死活不让我出手。"
如意立刻瞪他一眼:"那都是些饥民,还是孩子!"
北风摸摸鼻子:"我又不是要打他们,只是让他们别抢得太难看了——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如意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赶紧整整衣裳,白他一眼,转头又欢天喜地向李越道:"爷,你扔下那么一封信就走了,可把大家都急坏了,铁骥还跑到东平王宫去问过,可是东平王说不知你去了哪里,也不知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李越微微一笑:"他倒没说谎,我并没告诉他要去哪里。不过,你们怎么找到西定来的?"
如意刚才欢喜太甚,此时平静下来,方觉自己失态,脸上微微一红,赶紧退后一步:"我们并没想到爷真会在这里。我们来是为了谨王小皇孙的事。"
李越皱皱眉:"谨王小皇孙?"
北风道:"就是小武。他现在已经被软禁起来了。"
李越吃了一惊:"为什么?"
如意轻叹道:"听说是景王从西定打听来的,说他根本不是谨王的儿子,只是当年西定三皇子手下的一个死士。这就是欺君之罪。现在谨王力保他,只是软禁。我们到西定来,就是想打探消息,看能否找到证明他身世的证据……若是找不到,恐怕他……"
李越眉头皱得更紧:"怎么会这样?元文谨十有八九是不能继位的,元文景怎么会先拿他开刀?"
如意看一眼北风,道:"听说是宫里教皇孙们的师傅在皇上面前说了一句,说是江山万代,不只要看皇子,还要看皇孙……去年冬天皇苑围猎,小皇孙独力射死一头狼,皇上大大夸奖,还把自己的弓箭赏了给他。谨王府里现在都乱了,爷回来真是太好了!"
李越迟疑了一下,转头去看柳子丹。如意这才发觉自己大概是说错了话,李越可能并没有回来的意思,只是路上巧遇而已,不由尴尬万分。北风见状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饥民渐多,当地官府又不许逃荒,到处都乱得很,还是先找个客栈住下来再说话安稳。"
客栈的生意也颇萧条,空屋子倒有的是。四人坐了下来,北风才详细把情况说了一下。问题果然是出在邹清那句话上。邹清会说这话,倒也不奇怪。他本是寒素出身,小武知道俭朴,就极对他心思。李越觉得他这话说得也并不错,像元恪那样被宠坏了的小少爷,又怎么知道民间疾苦?将来当了皇上,就算文武双全,也不见得是什么明君。
元文景自己尚无子嗣,说到皇孙,他是沾不到边的。元文鹏身体荏弱,也一直无有所出,因此邹清这话一出来,元文谨就一跃成为皇位最有力的争夺者。偏偏他那个王妃实在不识大体,总觉得小武回来是碍了她的地位,加上小武对她没半点尊敬亲热,显然是养不熟的一条小狼,将来若是她再生不出嫡子,让小武继承了谨王的王位,她的地位自然岌岌可危,于是女人家的办法,就是说小武根本不是当年走失的小皇孙,元文谨是弄回家一个野种云云。开始只是在府里和元文谨闹,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渐渐的就传了出来,正好被元文景抓住机会,一直把话传到元丰面前,并说元文谨就是怕没有子嗣将来被剥了王位,这才弄个野种回来糊弄元丰。这就是欺君之罪了。而且天家血脉,最忌混杂,元丰当下大怒。还好他没立刻下令杀人,只是把小武押解入京软禁起来,命令元文谨找出证据证明小武确系元氏子孙,否则将以欺君论斩。时隔十数年,元文谨哪里有什么证据,只好让北风和如意来西定查访线索,北风和文程虽在西定住了数年,但那时"北风"早已解散,所以并没有多少门路,也只是碰碰运气而已。
李越听得眉头紧紧纠结在一起,道:"那你们其实并没有什么线索是么?"
如意摇摇头:"当年都不知道是被什么人拐走的,如何能查得出来?"
李越叹口气:"这不可能有线索,而且也根本没有证据能证明小武就是元文谨的儿子,就算你们能找到当年拐骗他的那个人,元丰如果不相信,仍然没用。"
如意小声道:"我听说,有些仵作用什么滴血认亲……"
李越摇头:"这东西十有九次不准,元丰如果相信这个,早就用了。"
如意呆了一会,道:"那,那要如何才好?若是定了欺君之罪,是要诛连九族的。"
李越默然。诛连九族是不会,元文谨的九族不就是皇家么?难道元丰会把自己诛了?不过小武的性命保不住就是十成十的了。柳子丹看看他脸色,起身道:"天色晚了,二位先回房休息吧,有事明天再议,该不急在这一时。"
如意瞧他一眼,嘴唇微微动了动,想要说话又咽了回去。北风却直率道:"小武这事,你究竟管是不管?"如意赶紧拉他袖子,但他那点力道好似蚂蚁撼树,北风话一出口就收不住,他哪里拉得住。
"你送一封信回来就无影无踪,大家一下子没了主心骨,到处找你都找不到。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你既然遇见了,难道要袖手旁观?"他问起来就如连珠炮一般,如意又拉又拽,最后干脆用力踩了他一脚,才算刹住他的话,硬生生把他拖了出去。
柳子丹关上门,转身看着李越,轻声道:"你若是想去就去,不必担心我。"
李越苦笑一下,手撑住额头:"小武是我和文程送进去的,当初就是为了查找元文景手中那份长弓图样的来源……那孩子性子太野,其实不适合在宫廷那种地方生活。弄成现在这样,是我的责任。"
柳子丹在他身边坐下,轻轻搂着他肩头:"那你就去。我知道,你不去,心里也不会安定。我并不怕见元文景,只是怕会给你招麻烦。若是不方便,我可以随便找个地方先住下。"
李越摇摇头,反手抱住他:"你跟着我。没什么不方便的。西定现在这么乱,你一个人住我不放心。"
柳子丹看他眉心出现的深纹,用手指轻轻抹平,凑上去亲了一下:"这事也不能全怪你。小武既然愿意去做这个皇孙,就该知道宫廷里的勾心斗角——"
李越叹口气:"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小武年纪还小,想不到那么多,我该给他讲清楚,可是我没有。"
柳子丹伏在他肩上,轻轻笑了笑:"越,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嗯,因为你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想法总是和我们不一样。你总是喜欢把什么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不累吗?"
李越有些自嘲地笑笑:"我大概还没那么伟大……"
柳子丹眨眨眼睛:"伟……大?"
李越摸摸他的脸:"就是你刚才说的,什么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圣人!"
柳子丹低声轻笑:"圣人你倒未必,我看你是天生的劳碌命,闲不下来的。"
李越苦笑。柳子丹摸摸他的头发:"天晚了,先休息吧。有什么事情明天再想。"
李越抱着他倒在床上,却是半点睡意也没有:"睡不着。"
柳子丹头枕着他的肩,手指在他胸前轻轻划动:"我也睡不着……我记得你说过,有个办法,可以让人很快睡着的……"
李越怔了一下,柳子丹湿热的小舌头已经舔到他耳垂上了,轻轻的,却热乎乎的,像团小火苗似的燎了一下,腾地点起一片火。柳子丹难得主动一回,心里乱跳,脸已经绯红了,不敢看李越的眼睛,顺势把脸埋到他怀里,手轻轻地拉扯他的腰带。李越心里一热,回手先把柳子丹的腰带散了,拉过旁边的被子盖好,才在被窝里慢慢地一层层地剥,一边剥,一边顺便点火。
被子蒙头蒙脸地看着,眼睛看不见,皮肤反而特别敏感起来。柳子丹觉得自己简直能感觉到李越手掌上每一处薄茧,和他身上的每一处伤痕。李越的呼吸声就在他耳边,渐渐急促粗重,催得他的心也砰砰地愈跳愈快,身子里有什么地方痒出来似的难耐。
李越低声轻笑,手掌在柳子丹身上时轻时重地揉捏,觉得柳子丹两条修长的腿已经围到自己腰上,小腿在背后一半难耐一半调皮地磨蹭。李越反手捞住一只不安分的脚,在脚心搔了搔,逗得柳子丹笑出声来,在被子里缩成一团,黑暗里抓着他的肩膀乱咬。李越由着他咬,低声笑:"你是小狗啊!再咬,再咬我也咬你啦!"手探到他胸前用手指轻轻夹着一扯,"我可咬这儿啦!"
柳子丹噗嗤一声笑出来,先下手为强,头拱到李越胸前去找地方,被李越反身压下去,一手按着他肩头,一手拉起他的腿缠到自己腰间:"反了你了,还想骑到我头上了?"
柳子丹挣扎两下,胯间蹭到李越的,身子突然软了,气息却更急促:"你——仗势欺人……"
李越伸手到他腿间轻轻打着圈儿抚弄:"对了,就是欺负你,怎么样?"
自从出了东平,两人虽然是片刻不离,但说到夜夜欢愉,倒反没有从前来得频繁。柳子丹是乍离樊笼一门心思都在游玩上,何况他体力不算好,白天玩得过了,晚上多半是倒头就睡,睁眼便是天亮。李越在这种事上不是太热乎,而且他自制力强,因此感情上是如胶似漆,床上战况倒并不激烈。难得这时候既有体力又有心情,自然是情致缠绵,鱼水相悦,双方都准备激战一场。
柳子丹自幼受书礼之教,床第之间总有几分保守,此时一片黑暗谁也看不见谁,倒放开了好些,伸手也往李越身下探去。不过他毕竟心虚,手一碰上那炽热的硬物就想往后缩,却被李越一把按住了:"这算不算捉贼捉赃?"
柳子丹脸上一热,嘴比脑子来得快得多:"这是捉奸拿双!"说完了才觉不对,耳边听到李越闷声直笑,好半天才止住道:"你再多说两句,我可要软了。"
柳子丹恼羞成怒,掌心里只觉滚烫坚实,偏偏这厮嘴里还说什么软了,一横心,掐了他一下:"软吧!"话音未落,腰间一紧李越已经箍住了他:"小心点!"
柳子丹吓了一跳,只当自己掐疼了他,连忙用手掌去摸索时,掌心之物却反而似是更大了一些。李越压着他闷声道:"想着慢点,你这可是自己挑火!"
柳子丹听他声音异常喑哑,不是发怒,却带着说不出的火气,心神荡漾之间身软嘴硬:"谁让你慢——"话没说完,李越手上动作,登时把后面的话都逼了回去。开始还有一丝清明,努力回想一下润滑的药膏有没有在衣裳里带着,不过这想法也只是一闪,随即就只剩下呻吟了。
李越平时对他都是和风细雨,今天是确实忍不住了,三下五除二,柳子丹已经缴械,一声尖叫被李越嘴对嘴地压下去吞了一半,手上就着温热的液体往他身后探。柳子丹半迷糊半清醒,身子软得一丝力气没有,偏偏觉得身上的火还没下去,懒懒将手伸出去掀起一角被子,正正听到窗外街道上传来一片喧哗之声,火把闪耀,有人大喊:"搜!别让他跑了!"他心思还在方才的愉悦之中没缓过神来,听听声音却已经到了客栈门口:"我看见他进去了,搜!"
十几个衙役跺得楼梯蹬蹬直响,挨扇门地踢开,留下一路的抱怨咒骂。为首的嘴里骂骂咧咧:"老子们是公务!抓山贼!保的是你们平安,还不知足!"看到眼前一扇门,仍然是照方抓药,上去就是一脚:"有没有山贼?窝藏可是——"刚刚一脚跨进门,火光中一个拳头已经迎面飞来,整个人倒飞出去,砸在后面人身上,滚倒了两三个。他只觉脸上疼得发木,一张嘴,话没出口却先吐出颗牙齿来。抬头看时,门里跨出个人来,反手把摇摇晃晃的门板掩上了。
李越是箭在弦上的时候被打断,一肚子的火气全发作在这人身上:"你们是什么人,半夜三更的闯门!"
这些衙役作威作福的惯了,掉了一颗牙,哪里会往肚子里吞,人还没爬起来,已经指着李越大叫:"弟兄们,给我上,揍他!"一群衙役呼一声全围上去了。不过也就是一会的工夫,一个个东歪西倒又给扔了回来。李越心里窝火,手上就阴,下手全在关节上,疼得这伙人满地打滚。李越走到为首的衙役面前,一只脚往他手上一踩:"说话!你们是什么人?半夜三更的这是搜什么人?"
他脚只是虚虚踩着,但随时都可能加力。为首的衙役看看旁边哀号的同伴,哪敢再倔强,结巴道:"是这里鸣水河的山贼,要这里冯大户出粮的。我们好容易买到消息在镇上堵住了他,却被他逃了。"
李越冷哼一声:"所以你们就乱闯客栈,还借机敲诈?"
借口客栈窝藏山贼,是常用的敲诈借口,刚才掌柜递上来的银子还揣在口袋里,又怎能抵赖。李越脚下稍稍用力:"把银子还给掌柜的。倘若下次再见到你们出现在此地,你这十根手指头,就都别想要了。滚!"
一地的人相互搀扶,连滚带爬而去。北风和如意的房间在李越房间后面,没被踢门,这时也都出来。北风道:"看来这地方也不能呆了,我们走吧。"
李越点头,懊恼地转身回房。柳子丹已经收拾整齐坐在床上,看着他锅底般的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赶紧忍住。李越坐到床边,揪过他轻轻一巴掌拍在圆润的臀上:"笑什么!兴灾乐祸!"
柳子丹伏在他身上笑个不停,小声道:"不然我帮你……"
李越捏捏他的脸:"衣裳都穿好了,怎么帮?"
柳子丹只是小声笑,慢慢把脸往李越腿间伏。李越心里荡漾了一下,瞄一眼门虽然被踹摇晃了,倒还关得严,正打算顺水推舟,忽然听得窗外一声轻响,有个嘶哑的声音低低叫了一声:"殿下?"
李越心里咯噔一下,猛然站了起来:"周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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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醒这一年里其实一直跟在李越后面,凭着他异于常人的嗅觉,牢牢地缀着,只是他的运气总差了那么一点,五国都跑遍了,就是没能追上李越。直到李越带着柳子丹离开东平,因为是在民间游玩,周醒也就彻底失去了他的消息。不过他至少确认了,他的殿下确实还在人世。分析了一下,他觉得李越当时刚刚从北骁回到东平,不可能马上再回去,而南祁该也不会成为他的定居地,因此最可能去的地方就是西定。可惜这一次他又走过了,于是李越和柳子丹还在陈家峪住着猫冬的时候,他已经到了西定。这么一折腾,很多李越知道的事他不知道,而他也知道很多李越不知道的事。
自从柳子轻继承西定王位以来,他最热衷的事情是诛杀过去倾向于柳子贤和柳子玉的大臣,并且提拔支持自己的官员。经过他这一年的折腾,他的王位在朝堂上是前所未有地巩固,但国中百姓的日子却根本没有半点好转,因为有不必再交贡银的背景,因此可能比从前还更糟了一些。青黄不接之时,许多饥民都聚众抢粮,被官府缉拿就蹿入山中做了山贼。周醒走到这里正好碰上,也就加入了其中一个。本来官府对这样的山贼缉拿并不十分出力。一来这些饥民只是在灾荒时才上山,一旦能吃饱饭了,不少小团伙就自动解散,下山重新务农。二来人实在太分散,又是本地人熟悉地形,捉起来不但费力,关在牢里还要费粮,不如不捉的好。尤其如今官员们自己也人心惶惶,都想着怎么去讨好上官撇清跟从前的大王子和三王子的关系,对于这些尚未成气候的饥民并不予以太大关注。无如这一次,周醒所在的这一伙是闹得比较厉害了。因为他们人多,需要的粮也多,粮在哪里?当然在那些富户家里。于是他们就抢了当地最富的一家人家,谁知这一家的女儿是当朝官员的小妾,这就不能不严办了。官府收买了饥民中的一人,由他带着,进山剿匪。
说是匪,其实这些饥民除了锄头菜刀还有什么武器?西定又没有什么险要的地形,全仗着人分散、灵活,熟悉地形善于隐藏罢了。可是有了内奸,这就不一样了。此人名民王有财,是个破落子弟,家里原也有田有房,全被他赌得精光,连老婆也抵给人了,饿得受不了,才上了山。现下官府许他银子,还许他一房老婆,他自然欢天喜地,将那些"暴民"卖了个干净。周醒自然是脱围而出,凭他的本事,那些官军哪里抓得住他?但他心里愤怒,非要把这个奸细杀了不可。
王有财也读过几天书,深知斩草除根的重要性,他在山上没找到周醒的尸体,就怕他会回来报复。他是见识过周醒的身手的,立刻就向官府要求保护,怕官府不放在心上,他特地胡吹一通,说周醒是什么南祁探子。这虽是胡说,但还真被他蒙中了那么一点。因此周醒去找他的时候,等着他的是四五十人的埋伏。
周醒当然不是傻子,何况是前有风定尘的调教,后有李越的训练,那种埋伏,他一眼就看得出来。于是官军干折了十三人,王有财还是被他一刀穿心。周醒身上也挂了点彩,从容退出,准备到镇子上打个迂回,把官军甩掉,没想到老天怜他一片苦心,跑遍五国都追不到的殿下,竟然就在这里被他听见了声音。
当然,这些事,都是在他们已经出了镇子,马车走在官道上的时候,才由周醒一一道来的。他本不是个善言辞的人,又因为太激动,说了半天才把自己的来龙去脉交待清楚。等他说明白了,已经到了正午。
"想不到西定半点起色也没有。"李越叹口气,看一眼柳子丹。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他的祖国,现在弄到这个样子……
柳子丹沉默着,给周醒裹好伤,转头出了马车。这一路上没有什么镇子,中午只好在野外休息了。周醒看他出了马车,立刻拉住李越的衣袖:"殿下,你可知卫清平现在做了北骁的大巫神?"
李越心里一抽,点了点头:"知道。他遇见他了?"
周醒恨恨道:"我只恨那一刀没能刺死他!"
李越反手抓住他:"你捅了他一刀?"
周醒被他骇了一跳,道:"是。我追到北骁,听说圣山异动,死了几个王子,还有一个是从南祁回来的。我听到南祁的话就追过去,碰见了他。我……我就……"
李越收回手,尽力压平声音:"刺到了哪儿?"伤得重吗?
周醒回忆:"刺在腰侧。我下手不轻,只是当时他有二十来个侍卫在旁,没能再补一刀。"
李越觉得自己心都抽紧了,强自镇定:"我这不是还活着?以后也不必总想什么报仇了。"
周醒恨恨道:"若不是他,殿下何至于此……"看看李越脸上的伤疤,把头扭了过去。
李越轻轻在他肩上拍了拍:"行了。太后日夜算计我,没有卫清平,也会有别人……再说,他有母亲在太后手中,也怪不得他。"
周醒讶然转头,听自家主子的意思,竟似是在给卫清平开脱?李越看出他的意思,笑笑:"我现在活得倒也自在。你回来了,再加上莫田——哦,就是你七哥,他现在恢复本名了——还有莫愁铁骥他们,不是很好么?摄政王那位子,坐着也是劳心劳力,现下离开了,说不定我倒能多活两年。"
周醒仔细在他脸上看,半晌,没找出什么故做洒脱的痕迹,心里松了口气:"殿下——"
李越摇手:"怎么还叫殿下?"
周醒迟疑,正不知叫什么才好。如意探进头来:"爷,干粮烤好了。"于是他也从善如流:"爷——"
李越跳下马车,北风正在火边上烤肉干,柳子丹在稍远处,不知在看着哪里发呆。李越悄悄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迟疑着道:"不然,我们留几天,想想办法?"
柳子丹沉默良久,慢慢地,然而坚决地摇了摇头:"这是我二哥的事。他既是一国之君,这些事,都该他来做。你,不必为了我,把什么事都揽上身来。而且这不是一时一地之事,我们,也做不了。"
李越心里一热,把他抱得更紧。柳子丹仰头靠在他肩上,轻轻叹口气:"吃过饭就赶路吧,你现在去救小武要紧,不是么?"
李越满怀感激地轻轻亲他一下:"子丹,谢谢你。"
"这样就谢我?"柳子丹转过头来,眼睛里还微有水光,脸上却露出了笑容,"看来我从前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如今只要不节外生枝,你就谢天谢地了吧?"
李越笑着把他拉回火堆边坐下。如意到底是忍不住,问道:"爷,谨王的事情,爷打算怎么办?"
这也是个大问题。李越叹口气:"还能怎么办?先把小武捞出来再说。"
如意睁大眼睛:"可是这般一来,皇上岂不更认为谨王是欺君了?"
李越轻轻哼一声:"你以为我们能拿出什么证据证明小武就是元文谨的儿子?别说我们拿不出来,就算拿出来了,元丰不相信也是白搭。这种事,重要的不是小武的身份,而是元丰究竟相不相信,或者说,元丰究竟愿不愿相信。"
如意茫然。北风却听得明白:"不错。可是不久之前元丰对小武态度还是不错的,像是十分欣赏的模样,现在……变得未免太快。"
柳子丹轻声道:"只怕是元丰发觉被骗,恼羞成怒了。"他是最知道这些帝王心理的,第一不可忍之事便是欺君,倘若发现被骗,立时便是翻脸无情。从前有多宠爱,如今就有多痛恨!
李越点头:"对。所以现在说是说不清的。不能把小武留在元丰手里,说不定他哪天一发怒就把人杀了。留着人,或许以后还有周旋的余地。只是这样一来,大家就得准备逃走。就连元文谨,也得跟着跑路。"
北风点头道:"这倒不怕。公子起先打的也是这个主意,东西早就收拾好了,只等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说跑就跑。"
李越苦笑:"元文谨怕没有那么容易吧?他怎么说?"
北风皱眉:"他当然还是想证明小武的身份。不过若是实在没有办法,我不信他就留下来任元丰杀。"
李越有点头疼。本来他的人加上文程的人就是一大群了,如果再加上元文谨的人,天,带着这么多人逃跑……算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不过事情的发展永远是出乎人意料之外的。刚刚踏入元文谨在上霄城的王府,迎头就是一个糟糕至极的消息——元丰已经不耐烦再等长子弄来什么证据了,估计在他看来元文谨也只不过是拖延时间而已,因此他下了最后通谍,今天拿不出证据,明天小武就人头落地!
李越紧皱着眉:"人关在哪里?"本来,在路上的时候柳子丹提出个主意,就是把元文景伪造书信的事揭发出来,就算不能证明元文景是在诬陷小武,至少,也能转移一下元丰的注意力。没想到,这主意还没等实行呢,小武那刀就已经架在脖子上了。
元文谨低着头:"在天牢里。"皇族子弟有罪是要进宗庙地牢的,不过小武既然不被承认,欺君重罪,当然要关天牢。
李越看他一眼:"你先别着急,不是明天开刀么?现在还有半天一夜,要救人应该还来得及。"
元文谨瘦了一圈,大约是太累了,神情都有些恍惚的模样:"天牢那地方守卫森严,怎么进得去……"
李越拍拍他:"这个你不用操心,我的事。不过,人如果抢出来,你就得准备着逃了,否则,就得想想怎么能让你父皇相信你也是受了骗。"
元文谨摇摇头:"不,小武是我的骨肉,我知道。"
李越心里暗暗叹口气,对于小武究竟是不是皇家血脉,他也有点拿不准了。或者,父子天性,自然能够辨别?
"那,就都准备逃。周醒跟我去天牢救人,北风在外接应,其他人,天色一黑,分头往城外走。"
天牢四周静得阴森。凡能呆在这里头的,无不是斩首分尸的重罪,连探监都不允的。普通百姓谁会往这个血腥气十足的地方走?天色才刚刚黑下来,门前街道上就连个人影也没有了。
李越和周醒都是一身深灰色紧靠,隐在暗影里浑无痕迹。文程只能搞到天牢的地形图,可打探不出来小武押在哪里,得一间间牢房去找。墙里面,巡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包着棉布的飞抓扣上墙头,只不过眨眼工夫,两人已经滑下高墙伏在地上。这里边连草木一概没有,地上都是青石板,大约是防着人挖地道。要不是这身灰扑扑跟地面一个颜色的衣裳,还真没法隐蔽。
李越和周醒分开,贴着墙根前进。屋檐下挂着气死风的灯笼,一排排明光光的,下面站着守卫,根本不要想能穿过院子无声无息地进牢门。李越逼近到黑暗的边缘,再往前走一步,就是灯光所及之处。抬起手,他对着屋顶射出一支弩箭,叮地一声,屋檐下的守卫不约而同抬头拔刀。周醒豹子般跃起,左手袖弩,右手短刀,立刻放倒了两个。剩下的人先是一惊,随即便包围了上来,倒是训练有素,虽惊不乱,两个人仍旧立在门口把守,其他人围成一圈,渐渐收缩圈子。
李越在黑暗里扳动机关,两支弩箭射出,背对他的两个侍卫向前仆倒,露出个缺口来。墙外适时一声炸响,一连扔进几个冒烟的东西,满院子立刻蹿起一股呛人的味儿。周醒趁机返身就跑,抛出飞抓,三两下翻上墙头,几个守卫捂着口鼻追出去,还有两个被熏到,涕泪交流。守在门口的两个侍卫也不免被波及,眼睛正有些酸疼,颈后已经各自挨了一下,左右软倒。李越从一人身上摸出钥匙,打开牢门闪了进去。
牢门里一股阴湿发臭的味道。墙壁上点着油灯,昏黄黯淡,勉强能看清路。因是夜深,囚犯们大约也睡下了,一片死寂。李越将外面的灰衣一脱,里面却是一套守卫的服色,只是为了能穿在紧靠里面,做得特别瘦,看起来有点不伦不类。不过这时候谁还顾得了这个,李越一间间牢房走过去,低声呼叫:"小武,小武——"
猛然间最里面当郎一声,是铁镣碰到牢门的声音,李越几步赶过去,果然是小武,手上脚上都带着重铐,正将信将疑地把着牢门往外看,一见李越,满面的不敢置信,接着红了眼圈:"你——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嘘——"李越止住他下面的话,"出去再说。"话犹未了,他突然顿住。有些地方不对。这天牢里,太安静了。好像所有的人都睡着了。当然他穿守卫的服色进来就是为了不惊动其他囚犯,但小武这一嗓子,早该惊动了其他人伸出头来看看才是,为何还半点动静也没有?顾不得多想,手起刀落,牢门上的铁锁已经落在地上:"我们先出去!"
"且慢走吧。"低沉的声音竟然是从天牢尽头的石壁后面发出来的。与此同时,背后轧轧声响,一道铁门自牢房顶上落下,将来路截断。灯火大亮,石壁缓缓移开,元丰身着衮金袍,在侍卫的簇拥下步出,淡淡看着李越:"你果然来了。"
李越的目光却看着另一个人——元文谨。他站在元丰身后,尽量躲避着李越的目光。李越转头看看小武,小武正张大了嘴来回看着这些人,见李越看他,猛然醒悟过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里还有暗道!我以为他们是真要杀我!"
李越定定看了他几秒钟,移开了目光。小武这才发觉自己居然不知什么时候屏住了呼吸。他真是怕,怕李越会以为这个陷阱,他也有份。他怕死,不想死,可是,他更怕李越用那种森冷的目光看着他。
元文谨的头垂得更低,好像脖子也被打断了的模样,声音更是细如蚊蚋:"小武他,他是我的孩子,我不能让他死……"
李越早不看他了,他看的是元丰:"皇上费这么大气力,闹得天下人皆知,究竟是想怎么样?"
元丰微微笑:"好,果然不愧是南祁摄政王,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好。朕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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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形石室,中间用儿臂粗的铁栅隔开,李越在左,元丰在右,左边的站着,右边的坐着。石室壁上有明亮的牛油烛,元丰就着烛光仔细端详对面的人,像是猎人在打量落入陷阱的虎豹,半晌,微微一笑:"果然传言不可信。都说南祁摄政王已经死于北山,想不到居然还活着。"
李越面无表情。元丰说的这都是废话,真要是想不到风定尘还活着,又怎么会特地设计个陷阱来对付他?
元丰微微咳一声:"凭三百特训军能挡住北骁近万之众,摄政王一手调教的人才,果然不可小觑。"
还是没有回答。独脚戏是很难唱的,更何况元丰从来没有过一呼无应的经验,脸终于沉了下来:"摄政王一言不发,究竟是什么意思?"
李越终于开口:"我在等阁下把底牌亮出来。"
元丰眉头一皱,为李越那句外恭内傲的"阁下":"什么底牌?"
李越冷笑:"阁下演这出戏,不是为了来夸我的特训军吧?"
元丰自出生以来从未有人对他这般无礼,忍不住愠怒:"敢跟朕这般无礼,你好大的胆子!当真是不要命了?"
李越无可无不可:"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怕什么?"
元丰一扬眉,随即又压了下来:"那你的人呢?他们也不怕死?"
李越仍然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他们若是有什么好歹,阁下的话也就不必说了。"
元丰简直想要拍案而起,忽然却又笑了:"无妨,你现在也只能逞口舌之利,朕容你发泄片刻。"
李越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这个中元皇帝不是易与之辈。收起脸上懒散的表情,他直视元丰:"皇上如果真想谈什么,先让我见见我的人。"
元丰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可以。不但可以见,还可以带走一些,只是有一个人,必须留下。"
李越眉梢一跳,不用问也知道他说的是哪一个:"我要先见人!"
"他不在这里。只要你听朕的吩咐,自然能见到他。"
李越垂下眼睫,掩住森冷的目光:"皇上究竟有什么事?"算计他,拘禁他的子丹,行,这笔帐,咱们先记下了。
元丰终于露出满意的微笑:"第一,朕要一支特训军。朕不要李丹给景儿的那种什么训练计划,朕要你亲自训练,要一支精兵!人数不必多,百人足矣,只是要秘密。"
李越抬头:"皇上要的不是精兵,是杀手吧?"
元丰微微一笑:"与聪明人说话果然方便。不错,朕要一支暗军。当然,特训军的训练方法你也要写出来给朕的将军们,虽然不是人人都能如此出类拔萃,但用这方法总是没错的。还有,你为南祁特训军定制的什么长弓图样,也要详细绘出。"
李越抬抬眉毛:"这东西,景王早就弄到了吧?"
元丰冷笑:"那种粗糙之物,难道朕会相信?"
李越也冷笑:"长弓本来就不是什么精细东西,皇上如果指望它是什么绝世良兵,那就大错特错了。"
元丰一挥手:"这个朕不管。如何让长弓发挥出最大的威力,那是你的事情。倘若你有心藏私,朕可就不客气了。"
李越淡淡道:"这可不是一时一日之功。"
元丰点头:"朕也并不着急,只要你用心去做。"
"还有第二条?"
"自然。"
李越在等着,元丰却半晌没有说话,反而站起身来,在屋中反复踱步,良久才沉声道:"朕要你去杀了罗严。"
李越微微一愕,随即想起此人应该是元文景的舅父,也是益州的兵马大将军,元文景的股肱之士。还没容他问句为什么,元丰已经接道:"还有西定王!"
李越心中一下敞亮:"皇上知道景王和西定王的关系了?"
元丰阴沉地笑笑:"中元之事,有哪件能瞒得过朕的眼睛?"
李越这会倒真好奇了:"如此说来,皇上是不想让景王继承王位了。"
元丰默然片刻,道:"景儿虽有大将之才,但太过狠戾,若是他继承王位,他的兄弟们,恐怕都难以留得性命。"
李越在心里冷笑一声。看来元丰对自己的儿子倒是有识人之明。
"如今他羽翼将丰,倚靠的就是益州兵马和西定之盟,朕要一一剪去,方能拘住他。"元丰缓缓说着,忽然转眼看李越,"摄政王既然当死而未死,香公子自然也可死而复生。只要你杀了西定王,朕扶香公子登位如何?"
李越不置可否。一个傀儡皇帝,中元当然求之不得,这算盘打得倒精刮。西定那边,柳子轻尚未有子嗣,若是他死了,柳子丹弟承兄位理之当然,根本也花不了元丰多大力气,却能得到无限的好处。
"皇上这般处置,想是已定了传位于哪位皇子了?"
元丰傲然一笑:"朕春秋方盛,一时倒也不必虑及此。不过似元恒这般李代桃僵之辈,朕却断不能容他乱了我皇室血脉!"
李越心里微微紧了一下:"皇上是打算杀了他?"
元丰冷笑一声:"这倒不必。谨儿一门心思认定了这便是他的孩儿,朕又何必打破他的美梦。只消他不乱了皇室血脉,朕也可容得他们。"
李越淡淡道:"如此说来,皇上还是瞩意浩王了。"
元丰一扬眉:"何以见得?"
李越冷冷道:"听闻邹先生对皇上说过,择位之时,既看皇子,又看皇孙。如今长成的皇孙只有元恪一个,皇上不选他却要选谁?"
元丰笑笑:"不错。不过朕再过几日,却要下诏立文鹏为储君。"
李越扬了扬眉:"这,在下倒真是不解了。"
元丰笑容之中微有怅然之意:"皇后身体荏弱,鹏儿亦极似她,都非永寿之相。朕想,在皇后有生之年,让她得偿心愿。"
如果换了是别的时候,李越一定会觉得难得,难得坐在这皇帝宝座上的人,居然还能有体贴之心。可惜此时,他实在没有这个好心情:"皇上的要求都说完了?"
元丰收起怅然的神情:"暂且如此。"
"我要见我的人。"
文程、铁骥、杨一幸、如意、莫愁、言秀还有可乐,都安然无恙。他们都是被元文谨的迷药放倒的,服了解药立刻就好。元丰说得很明白,这些人,李越统统都可以带回去。上次给他的宅子还是他的,官职升为骠卫将军,外加双俸,足够养活这些人。不过有个人,却一直得住在宫里。如果李越要见他,随时可以进宫,只是,要经过元丰的允许。
跟着内侍穿过皇宫里一条弯曲寂静的小路,后边跟着八个全副武装的侍卫,十六只眼睛死死盯在身上,好像走在前面的不是个手无寸铁的人,而是一头随时能扑起噬人的猛兽。李越对此视若无睹,目光四下打量,揣度着四周的地形。这里看起来像是个冷宫……但他敢打赌,四边那些茂密的松竹之后,必然少不了数十名暗卫。
"丹公子在里面,李将军请。"内侍停下脚步,推开门,呆板地对李越做个手势。八个侍卫立刻分开,将两扇窗子和一扇门守得严严实实。四面的松竹之后,也影影绰绰有箭弩探了出来。
李越一步跨进门去。屋子不大,倒是清扫干净陈设精美。入眼就是一张华丽的床榻,床头半倚着个人,手里拿着一卷书,听到门响,抬起头来一看,立刻站了起来:"越!"不过他只往前走了两步就停了下来,脚下一个踉跄,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子丹!"李越急步上前,扶住了他,"怎么了?"柳子丹刚才一动,他分明听见了锁链曳地之声。
柳子丹不及回答,却急急拉住他的衣袖,上下摸索:"你有没有受伤?"
李越拉下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没有。你呢?他们动你了吗?"
柳子丹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没有,如果,不算这个……"
李越低头,看见一条闪着银光的锁链,从他的衣裳下面引出来,一端钉在墙上。他提起柳子丹的衣摆,锁链的另一端锁在柳子丹脚踝上,紧紧贴着他的肌肤,闪着冰冷而恶毒的光。
李越的第一感觉是愤怒,第二感觉是耻辱。他的子丹,他的爱人,被一条链子锁在这里,这仿佛是在他脸上狠狠抽了一记耳光。柳子丹抬眼看着他,反手握住他的手:"你坐下。其他人呢?"
"他们都好。"李越觉得自己的声音异常沙哑。那条铁链像是钉在他心上,一动就尖锐地刺痛。
"元丰说了些什么?"
"要我给他训一支暗军。还有,杀罗严和——柳子轻。"
柳子丹眉梢一跳,但神情还平静:"他想剪除元文景的羽翼。"
"他还想扶持你做西定王。"
柳子丹微微怔一下,随即低声笑:"他倒打得好主意。"
李越眼睛看着他脚踝上的锁链:"但我现在只能这么做。"
柳子丹轻轻点头:"我知道。"他忽然收紧握着李越的手,"越,你看着我。"
李越抬头看着他。柳子丹的眼睛在微有些暗的屋子里黑白分明,像浸在清水里的两枚黑水晶,又像是滴在白瓷盘里的墨水珠儿,说不出的灵动晶莹:"按你想的去做,不用顾忌我。说起来,我和他,只有个兄弟的名义在,其实情份早就断了。论兄弟,活着的时候他卖我,死了之后还不容我进宗庙;论君臣,他昏愦不明,一个国家被他治得七颠八倒,还有什么资格高踞龙椅?我并无意做什么西定王,但我知道你会做得最好,所以,按你想的去做就是。"
他的手紧紧握着李越的手,手指细长,手掌比李越小些,包不过来。李越又覆一只手上去,把他的手完全包住。手指有些凉,像上好的玉石,虽然经了半年多的民间生活,因为李越养得好,还是细腻滑润的,指节上有几个薄薄的茧子,摸上去也并不突兀。
门上忽然一响,刚才领路的内侍捧着个碗进来,面无表情,仿佛全没看见两人依偎的姿势,尖着嗓门道:"请柳公子用药。"
李越脸色一变:"用什么药?"
内侍呆着脸不动。柳子丹却微微笑了笑,拉下李越的手臂,把碗接了过来。李越猛一伸手,把碗夺过来摔了出去,热气腾腾的药泼了一地。内侍却是见惯不惊似的,只蹲身去收拾碎片,口中仍旧木木道:"小人再送一碗过来。"
李越手指一紧,柳子丹已经拉住了他,含笑道:"好,劳你再送一份过来。"
李越死死的攥着拳,指甲已经掐进掌心里去:"子丹——"
柳子丹莞尔微笑,轻轻把他的手拉过来,一根根把手指扳开:"放心,他不敢毒死我,你也知道的。"把李越的手托到唇边,用舌尖一点点舔去渗出的血珠,"我等着你来接我。"
元丰给李越的宅子周围布上了十六个侍卫,李越的马一到门口,就有人过来接缰绳,待李越下了马,两个侍卫跟着他就要往里走。李越在门口陡然站住:"干什么?"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皇上有旨,让我们跟随将军。"
李越冷笑:"监视我?"
两个侍卫同时躬身:"不敢。只是皇上有旨——"
李越打断他们:"我不需要!谁敢进这大门一步,别怪我不客气。"说完转身就走。两个侍卫又对视一眼,迟疑一下,随即双双举步要跟进去。只是两人脚步才动,李越突然回身,一记钩拳打得一个侍卫倒跌出去,另一个侍卫伸手拔刀,刀未出鞘,脖子上已经冷冰冰架了一把小刀,身子登时僵住。李越一字一顿:"谁敢进这大门一步,别怪我开杀戒!"突然一记膝撞,把这个侍卫也撞得弯下了腰坐倒在大门外。李越已经收刀踏进大门,将两扇门板重重摔上。他出手太快,两边十几个侍卫个个看着,竟然没一个来得及上前阻拦。坐在地上的侍卫摸摸脖子上一线血痕,再看看紧闭的两扇大门,终究是没有勇气再走进去。
李越一阵旋风似的卷进大厅,所有的人都在里面:包括当时没有被擒的北风和周醒。小武独自站在大厅角落里,只有可乐一双眼睛滴溜溜看着他,总想凑过去,只是被言秀抱在膝上哄着,到底是没能下地。李越一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他身上,小武第一个冲过来:"我——"拉住李越的衣裳,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李越轻轻推开他的手,声音冰冷:"我知道没你的事,不过这件事,你不要插进来比较好。回去吧。"
小武急得又伸手去拉他:"你听我说,我不是,我真的并不知道——"
李越压下一口气:"小武,听着。我相信你没跟你爹一样算计我,我相信。但是你也不小了,应该知道我要做什么,所以,你现在回家。"
小武固执地不动:"不!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放心,我帮你!"
"你帮我?"李越目光灼灼地逼着他,"怎么帮?"
小武咬咬牙:"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只要我能做的,拼了命也会干!"
李越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我知道了。现在你回去吧。"
小武使劲看他,直到确定他并不是在敷衍自己,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李越眼看着他走出大门,回手带上花厅的门,眼光四下一扫:"行李都拿回来了?"
莫田答道:"都拿回来了。凡是谨王府的东西一毫不动,拿的都是我们自己的东西。"
李越微一点头:"从南祁带来的珠宝呢?"
莫田拿出两个袋子:"都在这里。"
李越只拿过一个:"那一份是你的,我说过。"他把袋子往桌上一扔,哗啦一声珠宝散了一桌,珍珠滴溜乱滚,宝石堆在一起,反射着红红绿绿的光彩,耀得人眼花。李越手在桌子上一拍:"元丰这笔帐,我是要跟他算到底了。你们都是刀尖上打滚过来的,想必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这些东西说不上价值连城,也值不少钱。有现在想退出的,平分了拿走,我不会说一句话,以后见面,还是兄弟。就算是想到元丰手下谋个出路,也随你们。将来不到刀兵相见的时候,情份还在。"他一摆手,打断周醒意欲出口的话,"听着,自打出了南祁,我就不是什么摄政王,你们也不是我的属下,而是我的兄弟。你们可以去过自己的生活,没必要跟着我。这一次,不用我说,你们也该知道有多危险,你们现在离开,我没半点埋怨的意思,可是谁要是半途反悔想给我坏事——我只有一个字——杀!"
花厅里有一瞬间的死寂,片刻,周醒先道:"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殿下,我不走。"
铁骥跟着点头:"我也不走。"
杨一幸笑了一声:"我走到哪里去?跟了爷这些年,离了反而不习惯。"
李越抬眼看着他:"一幸,你错了。人没什么习不习惯的,如果你是为了习惯,那你应该离开。"
杨一幸怔了怔:"爷,我的意思是——"
李越摇摇手:"听你们的称呼我就知道,你们还是把我当成原来的风定尘。我告诉你们,我现在不是风定尘,我叫李越,只是个五国流浪之人,你们跟着我,是我兄弟,离了我,也不欠我什么情份。听明白了?好好想想,再答复我。"
杨一幸肃然:"爷——不,老大!老大你刚才说了,大家是兄弟,是兄弟,哪有要紧关头拍拍屁股自己走了的?老大拿我当兄弟,我就能为兄弟两肋插刀。有什么吩咐,兄弟们水里火里,绝不皱皱眉头。"他一番话说完,铁骥已经频频点头,周醒也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李越重重一掌拍在杨一幸肩上:"谢谢。"
莫田一直没吭声,这时才缓缓向文程道:"二哥,你是什么意思?"
文程似乎在沉吟,莫田这一问,他才抬起眼来:"你呢?"
莫田把手里的袋子放到桌上:"二哥,我跟着老大。你如果要走,这些东西你拿上。"
文程的目光在所有人脸上逐一扫过:"你们都要跟着他?你们可知道,这个人,根本不是——"
莫田突然提高声音:"二哥!"
文程嗤笑一声:"怎么?不能说么?"
"能说。"李越泰然自若,"我来说。我并不是风定尘,风定尘早就死了,我,我的真名就叫李越,算是个借尸还魂的吧。"
一言既出,震惊四座。杨一幸眼珠子瞪得溜圆,铁骥也是一脸讶然。莫愁半张开了嘴,微微颤抖。李越转头看她:"莫愁,风定尘早就死了。你还记得前年中秋我三日不朝的事吗?那个时候,正是我刚刚还魂的时候。"
莫愁声音止不住的哆嗦:"他,他是,怎么……"
李越微微迟疑一下:"我也不知道。不过,过份纵情,总不是养身之道。"
莫愁扑一声坐倒在椅子里,双手掩住了脸。李越轻轻叹口气:"铁骥,你陪着她走吧。天下之大,总不愁没有安身之地。"
铁骥看莫愁一眼,摇了摇头:"我不走。我不知道什么风定尘还是李越,我只知道我发过血誓一生都忠于你。这诺言我违背过一次,绝不能再违背第二次。"
杨一幸震惊得半天都没回过神来。李越笑了笑:"一幸,你刚才的话,现在收回还来得及。另找个地方,凭你的身手,总能出人头地。"
杨一幸眼睛眨了眨,总算回过神来,喃喃道:"怪道我总觉得,殿下的脾气怎么改了,原来……"他突然挺起身子,"可是弟兄们在北山挣命的时候,是老大你赶回来跟弟兄们同生共生,就凭这个,今天我死也不走了!"
文程目光在众人脸上转来转去:"你们,都打定主意了?"没人说话,但眼神无疑都已经回答了他。他垂下眼睛,半晌,转向北风,"你呢?"
北风一直似听非听,仿佛这些事都不放在他心上,闻言道:"公子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不过,如果公子不想拿主意,或者让我自己拿主意,我倒想留下。"
文程声音微微提高:"为什么?"
北风答得理所当然:"因为有趣。"
众人哑然。半晌,文程长吁口气,看向李越:"你有本事。身份亮出来了,他们还肯跟你,我没什么可说的。我不能让元文浩继位,就冲这个,我也留下。"
李越目光环视众人,最后落在如意身上。如意从刚才就呆呆地站着,目光直直地盯在李越脸上,仿佛想把他看出两个洞来。李越柔声道:"如意,你想离开吗?"
如意茫然看着他,半晌,摇摇头:"我不知道。"
北风忍不住道:"有什么不知道的。你手无缚鸡之力,要走到哪里去?被人欺负了怎么办?"他话没说完,如意已经愤怒地瞪着他,"不用你管!"北风碰了一鼻子灰,讪讪摸摸脸,退到一边去了。
李越微微叹口气:"抱歉,一直没有告诉你。如果你想走,我会安排,你不用担心,只要说你想要的就是了。"
如意呆呆摇头:"我不知道,不知道……"突然拔腿跑出去了。
文程看着他背影冷冷道:"要不要弄回来?"
李越摇头:"让他去吧。"目光转回来,已经变得锋利如刀,"既然大家都说要留下来,彼此兄弟,就不必再说二话。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块湿透的布片,递给文程,"我要知道,这里面是什么药。还有,皇宫里,得有我们的眼线,这些都得靠你。"
文程扁了扁嘴,接过来闻了闻,小心地包好:"这事我去做。"
"好!"李越握紧了拳,掌心的刺痛反而让他更加振奋——元丰,你有倾国之权,我只有这几个兄弟同心,现在,咱们就来斗一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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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曼陀散,君药是曼陀花根,辅以朱砂云母等物,加蜂蜜熬制。曼陀花是稀罕之物,特产于东平。此物根有大毒,人若服一株,便心跳全止,状如假死;若服一株以上,便是真死了。从前医家行割肉挖骨之术,有时用以麻醉伤者,只是用量难以把握,若用得过了,人便死了,因此如今用的却不多了。这曼陀散是中元皇室特制秘药,其制做都在皇宫秘室之中,外人绝难得知。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曼陀花根毒性减弱,饮了宁心定神,镇痛止咳,但长期服用,却会上瘾。成瘾之后若再不服,就浑身酸麻痒痛,几不欲生……"
文程愈说声音愈低,直到李越的眼神如同寒冰,他的声音也压在了舌头下面不敢再出来。从前他是不怕李越的,别说是李越,就是从前翻脸杀人的风定尘,他也从没怕过什么。只是近来,他却愈来愈是觉得有些畏惧李越,尤其是那人面无表情而眼神冷厉之时,那种隐隐的杀气,教人不由自主地畏惧。
李越声音低沉:"长期服用会成瘾?长期是多久?"
文程低声道:"六十日……"柳子丹自服药至今,已经七十五日了。
李越站了片刻,道:"周醒安排好了?"
文程巴不得他转移话题,连忙道:"安排好了,托了四层关系,不会有人知道他的身份。"
"北风呢?"
"已经到了益州,就等你的消息动手。"
李越吁了口气:"差不多了,元丰已经连续两次派人来问我何时动身去益州,看来,他也该发动了。"
文程迟疑一下,终于还是试探着道:"可是,他……他毕竟是我父亲,你,当真不疑我?"
李越淡淡看他一眼:"我拿你当兄弟。"
文程喃喃道:"兄弟未必不会叛你。"
李越点点头:"不错。兄弟也有叛过我的。不过,为了可能有的背叛,就疑神疑鬼?我活不了那么累。"
文程小声嘀咕:"你这性子,合该被人骗。"
李越笑笑:"你打算骗我么?"
文程扭过头去:"我骗你很多回了。你根本是个呆子,比风定尘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李越微笑:"会咬的狗不叫,会叫的狗未必咬。"
文程细细思索这话,刚点了点头,突然叫起来:"你拿我比狗?"
李越哈哈大笑。这是他这些天来露出的第一个笑容。虽是数月操劳,神情却丝毫不见委顿:"那你呢?他毕竟是你父亲,你真能狠得下心?"
文程反问:"还是不放心我吧?你会杀他?"
李越迟疑了一下,然后直言不讳:"我未必不会。"
文程轻轻哼了一声:"因为他动了你的心上人?"
李越看着他:"他若动的是你们中任何一人,我也会这样。"
文程扭过头去撇嘴:"我才不信哩。"话虽然是这么说,脸上却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只是这点笑意转瞬即逝,回过头时神色又是冷淡的:"皇家无父子,这宫里哪朝哪代不死七八个皇子皇女,哪个皇帝曾放在心上?何况我和他,连个父子的名义都没有。在我心里,他是害死我母亲和哥哥的人。倘若不是他信什么双流星贯月不祥的传言,我怎么会被抛在宫外?倘若他对自己的儿子还有几分疼惜之情,我那双胞哥哥也不会无故夭亡。这些事,虽说是元文浩的母妃主谋,但若没有他的纵容宠爱,她又焉敢如此大胆!他想传位给元文浩,我绝不能容他称心如意!"
李越心想这父子之间做得跟仇人一样,倒也真是悲哀。只是他此刻却无心去同情什么,只点了点头。文程低头想了想,正要说话,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莫田在门外道:"爷,二哥,宫里来人了。"
元丰在湖心水亭里等着李越,陪同的是卢罡和十二名全副武装的侍卫。李越远远在小桥头上就看见这般架式,心里冷笑了一下,大步走进去:"皇上有什么事?"
他实在是无礼之极,元丰眉梢跳了一下,沉声道:"朕已派人去催促过你两次,为何益州与西定之事仍不办理?"
李越淡淡道:"暗卫刚刚组建不足三月,各种测试训练尚未完成,杨一幸一人不足支持大局,我自然不能走开。"
元丰冷笑道:"是么?朕看你是贼心不死,想着如何救出李丹吧?这些日子你夜探宫中数次,以为朕都不知么!"说到后来,声色俱厉。李越却夷然不惧,冷冷道:"那又如何?"
元丰怒极反笑:"好,好,当真以为朕没有雷霆手段?来人!"一声呼唤,侍卫便躬身应答。元丰此时已恢复常态,徐徐道,"传令,今日丹公子的药不必送了。"眼看李越面上露出讶然之然,冷冷一笑,续道,"你不是想见他么,今夜朕准你留宿。"
柳子丹的居处依然是侍卫环守,人人执刀挂剑而全无声息,愈发显得小院寂静,因此屋中哪怕有一点动静,门外也能听到。李越几乎是一进小院就听到屋里痛苦压抑的喘息声,脸色一变,一把推开在前面慢吞吞带路的内侍,破门而入。
柳子丹倒在床上,衣裳已经被自己扯得破破烂烂,露出来的肌肤上遍布着自己的抓痕。一道道几乎渗血的红,密布在白皙的肌肤上格外扎眼。李越连门都顾不上关就扑过去抱住他,紧紧抓住他还在自己身上乱抓的手:"子丹,子丹,是我!"
柳子丹眼神昏乱,急促地喘着气,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鱼:"越……我,我难受……"
李越紧抱住他:"我知道,我知道。你忍着点!"
柳子丹双手被李越禁锢住,难受得用力在他身上蹭,扯得脚上锁链一声声地响:"我……忍不住……难受……"
李越眼睛已经发红:"忍住!别怕,实在不行我会打晕你,别怕……"
门外的内侍耳听屋中哭喊声渐高,麻木的脸上渐渐生出嗜虐的兴奋表情,虽然是站着不动,眼睛已经向门里看了过去。只这一眼,就再也转不开,鼻翼扇动,呼吸也随着屋内人的动作渐渐急促起来,终于忍不住往门边挪了一步。正在此时屋内的哭喊声突然停止,门咣一声被踹开,李越赤红着眼睛冲出来:"药呢?拿药来!"
内侍退开一步,眼睛还瞄着屋内,声音却平板:"皇上有令,今日不必再为公子送药。"
李越脸色阴沉,突然一抬手,内侍只觉耳畔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在肩上又落地。他低头看去,昏暗光线中勉强认出是一只耳朵,这才突然觉得剧烈疼痛,不由捂着伤处发出一声惨嚎。周围侍卫已经齐齐变色拔刀,李越却视如不见,只一把拎住了内侍前襟,一字字道:"拿药来!"
内侍涕泪交加,李越一松手,他便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院子里死寂无声,李越独自站在中间,手中刀刃上还沾着一线血迹,他环视四周侍卫,凶狠的神情比手中雪亮的薄刀还要凌厉,目光所到之处,所有的人都忍不住退了一步。
元丰在寝殿里听取了一只耳内侍的回报。自中风后,虽是太医们医术精妙,不曾落下什么肢体僵硬之遗患,终究是精力大不如前了。若是无事,早朝也只是隔日上朝,晚上更是少宿于嫔妃宫中,多半是在寝殿里独睡。听了内侍犹有余悸的禀报,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悠然道:"嗯,你做得不错,朕有重赏。"
内侍赶紧伏地谢恩,嗫嚅道:"只是小人,小人未能进屋,不曾亲眼看着他喝药……"
元丰不在意地摇摇手:"不必了。得了这个教训,朕谅他也不敢不服药。倒是李越,他可曾说几时动身?"
内侍道:"他说十日内必然动身,只是这些日子他要在院中留宿。小人未敢胡乱应承,只许了他今夜还可进来。"
元丰点点头:"十日,哼,他还在与朕别着一口气呢。"
内侍低声道:"皇上,此人是亡命之徒,小人想,若将他逼得急了,怕他生起搏命之心……皇上是千金之体,岂能与此等人相比?小人的拙见,不妨就容他几日,也教他知道皇上爱才之心……"这话听着堂皇,其实是他被李越那一刀之威吓得怕了,唯恐皇上把此人逼得急了,虽然拿皇上无法,却能一刀宰了自己。
元丰笑了一笑:"难得你一片忠心,朕索性把这人情做足,就许他十日留宿。他现在还在院中?"
内侍摇头道:"一早就出门了,去了演武场。"
元丰倒有了些兴趣:"演武场?好,朕正要去看看他选拔的这批暗军。"
演武场在上宵城东门外,元丰便装而行,到了场边,正听到皮鞭声噼啪作响,试训的军士围成一圈,元丰只能看到最外围的军士在窃窃私语,却看不见里面是怎么回事。一只耳内侍指挥便辇停到一边,不一时,便有个军士自人群中悄然退了出来,逡巡着走近元丰身边。元丰负手而立,闲闲问道:"里面是怎么回事?"那军士压低声音道:"回皇上,今日是第三试。他夸下海口,说无人能敌得过他手下的杨一幸,有个试训的不服气跳了出来,跟杨一幸打了个平手。大约是损了他的脸面,找了个借口不许过关。那人不服,当面顶了起来,正抽鞭子呢。"
元丰若有所思:"这是什么人?"
"是一月前才入伍的,家里从前是跑山的猎户,自幼擒狼搏虎的,有些个本领。因为欠了山税,听说京中招募军士,特地跑来报名的。"
元丰略微沉吟一下,道:"既是身手不错,又有什么借口不许过关?"
军士挠头道:"这数次试训限制极多,古古怪怪,防不胜防,我们安排的人,已经被他剔出泰半,若说找个借口,那实在极易。"
元丰微微冷笑:"他想安插进来的那个铁骥呢?"
军士道:"已经化名为杨吉,接连通过了三关。此人身手确实不错,尤其射得一手好箭,此地无人能敌,怕是必要入选了。"
元丰哼了一声:"纵然入选,也未必就能弄什么乾坤。"正说着,围成一圈的军士已经让开一条路,两名军士拖着个人出来,背上褐衣已被染成深色,鬓边头发全被冷汗浸透,脸色苍白如纸,只是仍梗着脖子,满眼的不服气。元丰觑眼看过去,李越高踞演武场观台之上,冷笑道:"还有什么人不服气的?站出来!"四面军士在他目光之下俱低下头去,并没人再敢说什么。李越目光一扫,厉声道:"选训之时喧哗不安,哪有半点模样!全体列队,绕城跑上一圈,再回营用早饭!"
这条罚令一下,全场军士都面露沮丧之色。大清早的被带到演武场来,拳脚刀枪练了一个时辰,人人都是腹中饥饿,再绕城跑上一圈,怕不又得一个时辰,到底是吃早饭呢还是午饭呢?只是李越两月以来积威甚重,方才又下狠手整了一下,谁敢在这时候触他霉头?虽然肚子里问候了他祖宗十八代,嘴上却只得轰然应是,各自列队跑圈去了。李越满面戾气,整了整衣裳跳下观台,一眼瞥见了元丰,冷笑道:"皇上敢是不放心李某?演武场却是刀枪无眼,万一误伤了谁,李某却担待不起。"
元丰料他是为柳子丹之事怄气,想起内侍所言,淡淡道:"朕闲来无事出宫走走。李将军好威风啊。"
李越冷笑道:"皇上既是将特训之事交与了李某,李某便该做得主。处置个把人又算得了什么!只教训他五十鞭,已是留他一条命了。"
元丰对他也算是容忍了。一来是要用他之才,二来也是忌他身手,三来却是自觉大局已定,自有一份上位者的宽容,微微一笑道:"这个自然。朕只要一支精锐之师,其他一概由你做主便是。且朕听内侍传话,十日之后你便前往益州。只怕你不放心李丹,这十日内你每日可在他院中留宿,如何?"
李越勉强行了个礼,道:"多谢皇上。选训未完,还有不少事务,在下失陪了。"
元丰看着他走远,脸上泛上一丝冷笑。一只耳内侍已将便辇抬到他身边,悄声道:"皇上,那人已经安顿好了。"
元丰唔了一声道:"情形如何?"
内侍眉飞色舞道:"伤得不轻,五十皮鞭,全未容情。不过此人身体壮实,皮肉之伤,不久自可痊愈。小人说是皇上命人为他医治,他感激涕零,对李越更是恨得牙痒,有食肉寝皮之意。小人想,日后他自然会为皇上倾力效命。"
元丰淡淡唔了一声,忽然想起:"此人叫什么名字?"
"姓邢。穷山沟里,有什么大名,因是腊月十二生的,就胡乱叫做邢十二了。"
"身份果然?"
"是托了人引荐进来的,引荐之人在城西开面馆,是山里同乡,到京城已经十年了,靠得住。这些人,招募之时已经暗查过身份,皇上放心。"
元丰凝神思忖片刻,道:"再细查查,若果真是普通之人,待他伤好了,挑进来做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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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醒的伤重吗?"躺在李越怀里,听他讲了白天的事,柳子丹禁不住有些担心。元丰不是蠢材,下手轻了,根本骗不过他的眼睛。
"不轻。"李越微微叹了口气,"不过都是皮肉伤。杨一幸手里有数,不打腰只打背,不伤内脏,好得快。"不过,痛苦却是免不了的。为了营造效果,用的是那种梢上打结的皮鞭,一记下去皮开肉绽,视觉惊人,痛楚当然也会加倍。
柳子丹把头往李越怀里钻钻,也轻轻叹息:"元丰相信了吗?"
李越沉吟:"关键是文程托的人是否可靠。苦肉计不是重点,还得元丰相信周醒确实是中元本地猎户才行。杨一幸和铁骥都在元文谨那儿呆了很久,骗不过人,只有周醒是他们没见过的。元丰虽然把暗军交给我,其实心里防我极紧,单是他安排进来的眼线就有不知多少。杨一幸在明处不必说,铁骥在暗处,也早被他们盯上了。周醒身手好,倘若元丰查不出什么破绽,必然会设法笼络。表面上看,我跟他是种了仇,元丰真要重用的话,不会放在暗军里跟我对峙,说不定便会挑做侍卫……里面有个人,对我们大有好处。文程虽然也能买到消息,但那些人只是为利,到了关键时候顶不上用场的。"
"可是北风不是也在中元住过?他……"
"北风还好。这家伙出入无踪,虽然是住在王府里时间不短,能见到他的人却也不多。何况他现在是在益州,益州见过他的人就更少了。"
"那元文谨现在……他是见过北风的吧?"
李越哼了一声:"他现在闭门不出,倒不怕他识破。就是接连派人到我那儿送东送西的,烦得很。"大约是内疚吧。倒是小武,有机会就跑来,拦也拦不住。
柳子丹微微一笑:"这孩子,倒是真心向着你。"
李越随便嗯了一声。他的心思根本没在小武身上,看看桌上的沙漏,轻声问:"有什么不舒服么?"快到服药的时间了。
柳子丹脸微微白了一点。想起昨天那虫咬蚁钻从心里麻痒疼痛出来的感觉,不由得打个冷战,往李越怀里又缩了缩。李越搂紧他一点:"没事,你能熬过去的。这药是绝对不能再喝,再喝你一辈子恐怕都逃不开。元丰允许我在宫里留宿十天,十天我们一定能熬过去,后面就轻松得多了。"
柳子丹怕冷似地抱紧他的手臂:"要是我熬不过去怎么办?"
李越咬咬牙:"蔓陀花产于东平,实在不行我也弄得到!"
柳子丹噗嗤一声笑出来,眼里溢出了泪水:"看你说的——"
李越抱紧了他:"过了这十天我就要去东平,所以这十天一定要成功,后面你自己才能控制得住。"
门上轻轻响了两声,传来一只耳内侍低声下气的禀报:"公子,药来了。"
本来这院子里根本没有敲门的规矩,柳子丹不过是个人质,谁真把他当主子看啊?不过这规矩自从李越住进来第一天就改了。一只耳内侍早上不敲门进来,才跨进一只脚,就有一柄飞刀贴着他的脸射进了门框。如果不是他这边的耳朵已经被李越削掉了,这一下就会把他钉到门框上。一只耳朵虽然糟糕,总比没有耳朵好,内侍学得滑溜,立刻就会敲门了。
柳子丹看着李越接了药,把门板重重在一只耳内侍鼻子前面关上,想笑又笑不出来。白玉碗里深褐色的药汁可怕又诱惑,他要用很大的毅力才能把眼睛转开。
李越挪开床头的薰炉,掀起一块地砖,把药倒下去。等药汁完全被泥土吸收,这才把一切恢复原位,返身回到床上。药瘾已经按时来到,柳子丹微微颤抖,脸上渐渐显出难受的模样。
李越用两人的衣带把柳子丹的双手松松绑在床头。再用布条缠在他脚上的铁链上,以防他在痛苦中弄伤自己。柳子丹茫然地看着他动作,嘴唇愈咬愈紧。李越轻轻捏住他下颌,用自己的手指替代。
桌上的红烛微微摇曳,烛光把两人的身影摇摇晃晃投在墙上,一个颤抖着期待,一个温柔地抚慰。李越坚持亮着灯,因为这样他可以清楚地掌握柳子丹的每一个反应。他需要知道他什么时候是痛苦什么时候是快乐,更需要知道他给予的欢乐是否能抵得过断药带来的痛苦。这也是一场战争,一场非打不可的战争。虽然他说过万不得已就去东平弄蔓陀花的话,但他心里从来没有想过妥协。他不能,柳子丹也不能。他们要的是今后自由幸福的生活,不能有半点阴影。
衣裳一层层脱下,亲吻从嘴唇往下慢慢地滚,在胸前徘徊良久。柳子丹轻轻扭动身体,皮肤是异样地敏感,说不出是疼是痒,但是能清楚地感觉到李越的嘴唇和牙齿,他在轻轻地咬他,因为太过温柔的轻舔已经不能刺激柳子丹。
前戏很冗长。因为李越在尽量拖长时间,来缓和药瘾发作的痛苦。他亲吻过柳子丹全身的每一寸肌肤,从他的喘息和呻吟中判断着痛苦和欢乐的交战状况,决定他下一步究竟应该怎么做。李越从来不是床上的高手,但他知道人体哪里最敏感,刺激哪里能得到最深刻的感觉。从前他研究的可能是最敏感的痛点,但捎带着的,他也知道哪里会比较舒服。他在柳子丹沉重的喘息和细微的呻吟中汗如雨下,放在柳子丹唇间的手指已经从牙印里渗出血来——不很尖锐的疼,钝钝的,时轻时重,然而一直持续着。他觉得这样好,疼痛让他更清醒而挥汗如雨可能就会让水份不至于多到从眼睛里流出来。他现在不能让视线模糊,因为他要看着柳子丹,他要保证自己能觉察到他最轻微的表情变化。蔓陀花毕竟不是海洛因,幸运的是它不会带来欣快感,因此他们要戒断和忍耐的,只是肉体上的痛苦。
柳子丹觉得自己是在水深火热中煎熬,像是锅里的一条鱼。可是包围着的是李越的气息,嘴里咬的是他的手指,在肌肤上移动的是他的嘴唇,于是那痛苦似乎也就可以忍受。他竭力控制自己去体会李越的爱抚而忽略体内那从心里钻出来的痛痒酸麻,当他觉得后者渐渐占了上风的时候,李越移到他腿间,含住了他。
开头是很细致的抚慰,温和的快乐,然后慢慢加快,逐渐带起波浪直到高
潮。柳子丹在迷茫中喘息尖叫,自己也不知道是快乐还是痛苦。药瘾没有那么快就会过去,李越吐出一口白浊,从衣裳里摸出润滑的香脂,分开柳子丹的腿。
手指滑进去的时候并不太困难,高
潮和药瘾折腾得人无力,没有做什么抵抗,很顺利。柳子丹从快乐的余韵里重新被药瘾拉出来,正在心生畏惧的时候李越已经找到了地方,手指轻柔地按下去,引发一声低叫和明显是快乐的喘息。
修长的腿盘起来勾在腰间,其实已经疲惫无力,只是勉强挂着而已。腰下面垫一床锦被抬起身体,然后慢慢地挤进去,开始轻柔,慢慢加快,每一下都刺激到正确的位置。柳子丹渐渐控制不住地尖叫。快感太过强烈,渐渐开始压倒痛苦。李越扯一下衣带的活结,柳子丹的双手重获自由,立刻死死抱住他肩头。李越伏身冲刺,脸贴在柳子丹胸前,眼角流下的泪水和他胸前的汗水混合在一起,说不上是咸是苦。
柳子丹在极度的快乐之后已经有些昏沉,药瘾最后的一点痛苦在昏沉中也变得模糊起来,不再那么伤人。半睡半醒之间他感觉到李越从他身体里撤了出去,但没意识到撤出去的部位仍然硬着。他已经太累了,累到只想立刻睡着。模糊中他还知道李越把他抱进了浴桶,温热的水流过肌肤,沉重的肢体像要浮起来一样。李越的手轻轻按摩他酸疼的肌肉,于是还没等出浴桶,他就睡得人事不知。
李越披着衣裳打开窗子,释放出屋子里浓郁的欢爱气息。他敢打赌现在已经有人把屋子里的动静飞报元丰,说不定现在正在绘声绘色地形容,元丰或者正在讥笑他们的苦中作乐。这很好,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只有这样,才不会让人发觉柳子丹正在戒药。不过,这种种的轻视和折磨,他都要报回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东平皇宫之中一派紧张气氛。皇后已将临盆,据御医诊脉,该是一对双胞胎,但皇后年纪较轻,双胞胎增加了身体的负担,情况不是太好,随时可能早产,因此宫中也就格外的紧张,唯恐一个不慎,喜事就变了丧事。
虽然宫内如此,宫外却是一片喜气。御医一诊出双喜脉,皇上立刻对洛家大加封赏。洛丞相受封寿国公,长子封侯,长媳封夫人,次子封爵,并出任粮道转运使,其他金珠赏赐不计其数。但在这一片封赏声中,有心人却能看出点端倪,那就是洛家庶子,指婚给北骁公主的洛无风升任吏部尚书,兼理兵部事,位仅在丞相之下。把吏部尚书与粮道转运使相比,油水是大不如后者。因东平山多地少,粮食是件大事,若在如今太平年月,每年从南祁和中元购粮,粮道转运使不但轻松,且是个大大的肥缺,多少人眼红不能到手的,就这么轻轻给了洛家,怎不显得圣恩优渥?但洛无风这个吏部尚书兼理兵部事却手握更多权力。尤其是兵部,虽然现在边关宁定无用兵事,让他兼理显得兵部事务不多节约了人手,但兵部却能节制各地将军,而各地将军中,有不少是洛家子弟或门生。因此在有心人看来,皇上要优升的不是洛家,而是洛家这个庶子。而且听说他的继母因妇德有失被出,他的父亲据称已经不想再娶,转念他已逝的母亲虽是侧室,却四德俱全,准备追立为正室入洛家祠堂。这事虽然有些滑稽,但若真这么作了,洛无风便不再是庶子,身份与从前便不可同日可语了。由此可见,此人前途无量,将来洛家兴盛,或许还不在皇后身上呢。
这一片猜疑声中,洛无风本人却正与皇上在内阁议事。因皇后身体不适,皇上特别准许洛丞相时常入宫探视陪伴,因此有些事务便不暇处置,奏折直接交到皇上手中,由皇上亲自批复,不再经丞相这一转了。
"听说这些日子送礼的人把你家门槛都踏破了?"一份折子批完,王皙阳站起来活动一下身体,笑问洛无风。
洛无风无奈摇头:"是。臣实在不胜其扰,只得躲了出去。"
王皙阳哈哈一笑:"躲什么,这正是你笼络人心的好机会,这些礼不收,人家会疑你岩崖高峻,难以亲近,不利于你日后行事。"
洛无风垂头道:"是。臣还是所见者浅。"
王皙阳微微一笑:"不,你是避嫌。不过,朕信任你,你不必太过拘谨。如今朝中还不是你我的天下,要成事,可不拘小节。就算是怕朕鸟尽弓藏,也虑不到现下吧?"
这话吓得洛无风赶紧起身:"臣不敢有此心。"
王皙阳笑着让他坐下:"朕是说个笑话,看把你吓的。朕倒要问你,北骁公主嫁了给你,闺中之乐何如?"
洛无风脸上一红:"皇上又取笑臣了。"
王皙阳坏笑:"是你想歪了,朕只是想问问,她有没有自恃身份贵重,不尊你的家规?"
洛无风脸上更红:"皇上你——没有,公主虽然出身尊贵,性子不拘小节,但并不自恃,与臣也是相敬如宾。"
王皙阳听到相敬如宾几个字,脸上露出黯然之色,半晌,低声道:"无风,朕对不住你。"
洛无风吓得再次站起来:"皇上何出此言,臣怎么当得起。"
王皙阳绕过书案,轻轻按着他的肩让他坐下,喟然长叹:"我也是不得已。明明自己知道这相敬如宾的苦处,却还要你也蹈我覆辙……"
他用到"我"而不是"朕",那是真要说知心话了,洛无风也收起刚才的谨小慎微之态,轻声道:"皇后年纪还轻,涉事未深,对皇上又是十分敬爱,未必便会偏袒着洛家……"
王皙阳低头笑笑:"敬爱……嗯,敬爱……敬则有之,爱……怕未必。也罢,天家本无私情,能得敬爱二字,已经是天子之福了。"
洛无风见他笑得苦涩,忍了半日,终于道:"皇上还在想着……"
王皙阳惘然看着桌上的八宝烛台,缓缓道:"其实后宫情爱,就如这烛台一般,看起来珠光宝气华贵非凡,其实不过是个烛台,终究不能放光照明。而且珠宝镶嵌既多,拿用起来必得加倍小心,反而累赘。"
洛无风默然。他自幼入宫陪伴王皙阳,亲眼看着这位长皇子在众人的期望之下长大,又忍辱负重前往南祁为质,还要面对兄弟夺位之争,直到今日虽然称帝,仍要为朝中结党之事烦忧。他虽不是雄才大略之主,却也是个贤帝明君,偏生东平又非富强之国,这就愈发的劳力劳心。他虽不过一十八岁,平日里却要表现出超越年龄的成熟。普通这般年纪的少年,总有些娱乐之事,而他登位一年多来,连出游踏青都没有过。也只对着南祁那位前摄政王,才会露出孩子气的一面。洛无风不知这是真情流露或是另一种做戏,但他情愿皇上是前者,因为他实在活得太沉重了,哪怕只有一个人能让他轻松些也好。他想皇上大约也是这么想的,才会对那个人死缠烂打,不以为苦,反以为乐。
蜡烛扑的一声,结出个大大的灯花儿。王皙阳强笑道:"灯花报喜,无风,别是你有什么喜事了吧?"
洛无风也笑:"这灯花是兆皇上的喜讯呢,皇后必然生产顺利,一举得男。"
王皙阳摇头笑道:"你也学会取笑我了。罢罢,不谈这个。倒是听说北骁遣了使者来?"
洛无风点头道:"是。北骁看来是着意与我国结好,听说皇后将产,特地送了礼物来,一来贺喜,二来恐怕还是想着结亲的事。"
王皙阳叹口气:"朕是乏了,这事就交给你,好好相待是真的。如今北骁内耗,我国积弱,南祁同样是内耗,西定则是庸主劣臣不成气候,只余一个中元独盛,这可不是好事。倘若中元有鲸吞之心,各个击破,我国虽是离得还远,也不得不远虑。若与北骁亲好,中元也多顾忌。"
洛无风突然想起:"听说南祁小皇帝身体不适,恐怕不是永寿之相呢。"
王皙阳微讶:"不是思念成疾么?也不至于非寿吧?"
洛无风摇头道:"听探子来报,似乎是太后找到个相貌与已逝淑妃相似之人,结果夜夜缠绵,反增病势……"
王皙阳失笑:"他倒也是多情种子。若真如此,倒也是件好事,我们正好借机与南祁修好。不过也不急在一时,你回去吧,皇后生产只怕就在这几日,到时怕大家都没得休息了。"
洛无风遵命告退。王皙阳独自坐在桌边,呆呆看了一会烛火,低声笑道:"爱美人不爱江山,倒是极难得的了。"
一语未完,背后有人道:"谁爱美人不爱江山,你么?"
王皙阳一听这声音,如同被针戳了一般纵身跳了起来,转头一看,屋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人,风尘仆仆胡子拉碴,但轮廓清晰可见,正是他时常思想的那个人……
第161章 相见[vip]
东平皇宫的御厨半夜被吩咐立刻准备一份晚膳,不由有些乱了手脚。自来宫中消夜是常备的,为怕皇上批奏折批得太晚,饿着肚子休息不是养身之道。但消夜只是消夜,点心两三碟,米粥或油茶一杯,够吃三五口的也就行了。深夜吃得太多,也不是养身之道。可是晚膳就不同了,至少六碟八碗是要齐备的,否则哪像皇宫呢?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只余一个灶头温着粥,哪来得及弄一桌席呢?皇上寝殿里催得急,御厨只好把晚上撤下来的菜做了个大杂烩,再把那些根本没动着的凉菜配上,热热乎乎送了一大锅上去。菜送进寝殿,他也不敢走,站在院子里心中发虚。没想到不一会里面传出消息,皇上赏他十匹双面锦。御厨只怕是自己耳朵听错了,直到光彩夺目的锦缎送到眼前,他才晕晕乎乎谢了恩,心里仍然颠来倒去地想:难道皇上偏偏喜欢吃剩菜?
王皙阳并不知道他一道封赏已经把御厨震了个晕晕乎乎,事实上他现在心里眼里除了李越外谁也盛不下。人现在就坐在他对面狼吞虎咽,削瘦的脸颊上胡茬丛生,还有树枝刮破的痕迹,看得出为了匆忙赶路是什么也顾不得了。身旁扔着简单的行李,王皙阳翻一翻,里面只有些干肉干饼,有些硬得他用手都掰不动,不由心里有点难受,轻声道:"你怎么这样匆忙?一路上,就吃的这些东西?"
李越把一锅杂烩一扫而空,笑笑:"从中元赶过来的,就这几天时间,慢了赶不到益州。"
王皙阳微有些怅然:"不能多住几日么?看你累成这样子……"
李越用了三天的时间不眠不休,靠着一副滑雪板穿过万山赶到东平,饶是他身体结实,也有点吃不消。王皙阳声音里满是关切,是真是假,他听得出来,看他脸上流露出失望之色,不由伸手轻轻拍拍他搁在桌边上的手,温声道:"这时候北风应该发动了,我得尽快去西定。元丰哪有那么信任我,暗地里也派了眼线的,到时候我不出现,必然引起怀疑。"
王皙阳垂垂眼睛,打起精神:"你方才说的我已经明白了,只是我该怎么做?"刚才李越一边风扫残云,一边大致讲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东平与中元中间隔着万山,向来消息难通,更何况此事一直是秘密进行,因此王皙阳虽然也教人打探李越的消息,但中元发生的事他却是一概不知。
李越微微迟疑了一下,还是直截了当:"我需要你帮我联络北骁,以民事纠纷为由,骚扰边境。元文谨虽然不是什么开疆拓土的人才,但谨慎勤勉,对边境之事处理得不错。这种事看着平常,其实麻烦,而且他是熟手,一旦有什么纠纷,元丰还得用他。"
王皙阳皱眉撅嘴:"他明明是出卖了你,你怎么还要保他?"
李越冷笑:"我不是保他,是保小武。虽然元丰现在答应不处置小武,难保将来不会下手,把他调离京城,天高皇帝远,我才放心。"
王皙阳酸溜溜地道:"你倒对他好得很……"
李越知道这小家伙犯起醋来也挺厉害的,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七八个月没见,王皙阳似乎又长高了些,轮廓之间少了少年的圆润而多了青年的英气,只是那一对桃花眼丝毫没变,一下下溜着人的时候都像是带着颜色的。
"小武到底是我送进去的……而且——元丰不让他继位,我偏要扶他!元文浩?他永远也别想登上中元王位!"
王皙阳不解道:"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不干脆杀了元文景,还要这么麻烦?"
李越笑得冷酷:"杀元文景有什么难处?我就是要逼他反。罗严被杀,他只有投奔西定,到时候举国皆知,让元丰亲自下令杀他。他不是想保住元文景的性命么?我就是不让他如愿!只要是他想的事,我都要他亲眼看着结果正好相反!"
王皙阳只觉他身上冷气四射,不由得畏缩了一下,暗想元丰也算个聪明人,怎么这次如此不开眼,竟然把主意打到柳子丹头上?他心思百转,一会儿酸酸地想柳子丹到底是李越的心头肉,若是换了自己,不晓得李越会不会如此大动干戈?一会儿又想到北骁四个成年王子被灭,难保不是因着自己,于是又小小得意起来。李越看他眼神闪动,一时沮丧一时欢喜,不由失笑:"你想什么呢?"
王皙阳嘻嘻一笑,当然不会实说,只道:"元丰虽说要扶持安定侯重登西定王位,但他怎会放心?必然要在安定侯身边安下亲信。到时你在中元离得太远,恐怕来不及。要不要我派几个靠得住的人去?"
李越玩味地看他一眼:"你在西定还有人?"
王皙阳脸上一红,小声道:"当初与柳子轻联手之时,我派进去一些人。现下虽然被他清除了些,但路子还在。若是安定侯继位,皇宫自然要更换人手,到时候情况混乱,送进去几个人还做得到。"
李越心里微微有些感慨。换了从前,这样的秘密,恐怕王皙阳是不会主动向他说起的。
"我本想到时将北风和如意派过去,只是没法贴身随着,总是不方便。要是你能往宫里送进去几个人,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王皙阳难得得他一句夸奖,桃花眼一眯,笑出一对小酒窝来。他在宫里养尊处优,脸儿红红白白的,笑起来实在是可爱。李越这些日子也难得开心一次,忍不住伸手捏捏他的脸。王皙阳小猫儿似的在他手心里蹭蹭,忽然想起一件事,敛起笑容,轻声道:"北骁使者明日到京,你不想亲自与他谈么?"
李越一怔,面色微微变了变:"难道是——"
王皙阳点头:"就是他。"
李越稍稍失神一秒,随即道:"大巫神足不出神山,他怎么能到东平来?"
王皙阳微微一笑:"卫清平此人,又岂会老实被禁锢在神山之中?如今北骁朝堂之中虽然尚未为他设一席之地,但文武百官,谁不认识这位新任大巫神?有些官员婚男嫁女,若得大巫神出席,无不自觉幸运。若皇后这一胎生女,就要与北骁结成姻亲。皇帝订亲,大巫神出马正是名正言顺。"
李越听他说起皇后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不由叹了口气:"那好歹也是你的儿女吧?"
王皙阳微微有些茫然,喃喃道:"不知道……"他确实没有对洛绮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事实上洛绮有孕这些日子,他也只是不时过去探视一下,回来就忙着思考如何对洛家明升暗降,丝毫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喜悦之情。而且他隐约觉得,皇后似乎是他和李越之间的一层隔膜,永远也没法消除的。他不愿再谈这些事,转开话头道:"可是你为元丰训练的那支暗军又该如何处置?"想当年,南祁三百特训军在北山山口力阻八千北骁铁骑之事仍在目前,而元丰这支暗军有五百人,倘若元丰发起狠来,恐怕就连李越本人也没法一敌五百吧?
李越淡淡一笑:"暗军根本没什么用处。"
王皙阳大奇:"没什么用处?"如果这样一支精训的暗军都没有用处,那各国都不必训练军队了。
李越点点头:"暗军听令于皇帝,至于是哪个皇帝,对他们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元丰在位,自然言出令行,若是皇位上换了别人,暗军一样可以为其所用。其实暗军就是一把刀,握在人手里,自然可以杀人。可要是没有一只手去使用它,它也不过就是一件死物。"
王皙阳还是有些担心:"但暗军直接由元丰指挥,若是你要逼元丰退位,元丰一道手令,暗军……"
李越冷笑:"除非他把暗军放在三步之内,否则我又怎会让他的诏书传出宫外。"
王皙阳歪头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脸上不由露出笑容。随即想起若是成事,柳子丹做了西定王,李越想必会长住西定。东平西定中间相隔南祁,再要相见又不知何年何月,不由惆怅。换了从前,他少不得要算计一番,甚至暗中阻止,此时却只是长叹了口气,道:"到时候你在西定辅佐安定侯,还会时常来看看我么?"
李越看他先喜后忧,一脸伤感的模样,想起他从前变脸的本事,一面心中感动,一面却也忍不住想笑:"谁要在西定辅佐了?子丹也不想做这个西定王,累死累活,有什么意思。"
王皙阳闻言更是惆怅。他心心念念的国家和王位,到了李越嘴里却是"累死累活"四个字,倒显得他的争取是个笑话了。李越笑着摸摸他的脸:"不用一副苦相。人各有命,也各有自己要负担的责任。你的责任就是做个好皇帝,这个你做的很不错。子丹和你不一样,他是个做学问的人,不是玩政治的。"
王皙阳对他这个"玩"字只觉偏心,嘀嘀咕咕道:"总之我是不如他清高……"
李越揉乱他的头发:"闹什么别扭?人再清高,脱不了吃饭穿衣。你能让东平的百姓都吃饱穿暖,这就是最大的功劳。谁敢说你俗?让他去饿上三天试试。"
王皙阳转着眼珠,正想借机再撒撒娇,忽然门外隐隐传来喧哗之声,接着脚步声响,似是有两三人一起飞奔而来,在门外停下,张内侍的声音气喘吁吁,兴高采烈:"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后千岁平安生产,诞下一位皇子一位皇女!皇上大喜!"
王皙阳霍地站起来:"生了?"一时间他心思百转,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喜悦之情发自内心。另一面却在冷静地思索:皇后诞下皇长子,兼长兼嫡,太子之位不可动摇,这是好事。然而若外戚借机坐大,又是可忧之事。皇长女和亲,给足了北骁脸面,此后二国间十数年和好指日可待。储君已有,自己也对列祖列宗有了交待,像是卸下了一副担子,此后可不必再纳妃。自己兄弟阋墙已是可悲之事,不如只有一子倒可免血亲相残,又避免了后宫争斗及朝堂结党。然而此后储君教导之事又须特别费心,若是储君无能,又无他人可代,情况更糟……这种种想法同时在心中打转,当真是百味杂陈,竟然忘了这时该先去看看皇后和新生儿才是正经。
李越如何不了解他的心思?若要王皙阳不算计,当真只好等到太阳从西边出来。当下拍拍他:"恭喜你当爹啦。该先去看看孩子才对吧?"
王皙阳被他一拍,如梦初醒,连声道:"备辇,朕要去看望皇后。"走到门口又回头看李越,"你……不会走吧?"
李越微微一笑:"不走。"看着王皙阳露出放心的笑容推门出去,心里不由也有些怅然——这个小孩儿也有儿女了啊……
皇后一胎生下一子一女,当真是天大的喜事。皇宫里不停地封赏,国都碧丘张灯结彩,全国免税三成,皇帝和百官拜宗庙祭山神,为储君祈福,忙得不可开交。正好北骁使臣也到国都,三日洗红之时就为长公主订婚,又是喜上加喜。
这一片欢喜声中,李越独自坐在皇宫一处冷僻的房间里等着卫清平的到来。王皙阳坚持要他和卫清平面谈,说是兹事体大,恐怕他传话不如二人面谈考虑妥当。李越知道他打的那点小算盘。那小孩是个不知认输为何物的小家伙,现在也不过是换了种方式来算计而已。
院子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落在茸茸青草上几乎听不出来,只有到屋门前的回廊上才略微响些。李越一直起伏不定的心情忽然平静了下来,他听着脚步声移到门前,停了下来。隔着门,他几乎能听到那人的呼吸声,轻、细、悠长。
"殿下别来无恙?"
"我很好。"
"中元之事,方才太平侯都告诉我了,我想问问殿下,需要我做什么?"
"……叫我李越吧……"
"……越……"
门静静地隔在中间,在微微的风中丝毫不动摇。声音隔着它,听在耳中似乎是格外安宁而柔软:"柳公子好吗?"
"还好。蔓陀花的毒已经戒掉了大半,只要坚持三个月不再服,日后就不会有什么事。"
"前些日子我见到了周侍卫,不知他现在有没有找到你?"
"见到了。他现在潜在元丰身边做侍卫,只是还不算亲信……你的伤好了?"
"好了。"
"……今后,不管是谁,你都不必再受伤了。"
"……知道了。"
门板不知这两人为什么要隔着自己说话,它在风中咯吱响了一声,似乎想打开,随即被一只手按住了。
"大巫神干涉朝政,恐怕要遭人猜忌,你自己小心。"
"我明白。不过我有拥立新主的功劳,还有神山的庇护,他们现在还不敢动我。中元的事,虽然我听说了,可还不太了解。如果只是制造事端挑起边境纷争,此事容易。但宫变之事往往后患无穷,我还能做些什么?"
"不是宫变,是要元丰传位给小武。我不想搞出些旷日持久的战争,苦的只是老百姓。所以我才要保住小武的身份,这样他继位才不会有人找到借口造反。"
"……我明白了,你是要把一切都控制在皇宫之内……只是元丰怎么肯写这道诏书?"
"他不写,子丹会替他写的。"
"……越……如果,如果有什么事是我能做的,请你务必告诉我,不必顾忌北骁的情形……"
"……好。不过我没有说的事,你不要去做。毕竟你在北骁只是个外人,就算再有拥立新主的功劳,他们也不会容许你掌握权力。托明能历经三代君主而不倒,不是个简单人物。你在他们的地盘上,强龙难压地头蛇,闹起来肯定要吃亏的。"
"我明白……我走了。"
"走吧,自己当心身体。"
多事之秋[VIP]
后来的中元史书上是这样记载的:随和十九年,多事之秋。南祁少帝崩。北骁兴兵欲犯我边境。帝七子景,素有夺嫡之心,乘机作事,为帝所察,欲诛之。事不谐,仅诛其舅氏。景遂出奔西定,策反益州,揭逆旗,号清君侧。帝乃兴兵攻西……
史书的记载与事实当然是有出入的。事实上当时元文景逃往西定,元丰本来很是犹豫是否要攻打西定的。他只是想折断元文景的羽翼,让他收敛野心,得以老死林下,寿终天年。而且西定对于中元来说只是小国,国君又是个平庸之辈,不足为患,就容元文景栖身亦无不可。可是他错误地估计了这个儿子的野心或者说是大志,让他老死以保首级不如战死于沙场,更没想到他竟会策反整个益州。因此这一场战争势在必行,而元文景的命运则就此注定:不成王,便成鬼。
"益州情况如何?"元丰刚刚抛下北边的军报,听见卢罡进来,阴沉着脸问了一句。北骁看来是要动真格的了。开始只是边民为买粮的事闹,并不算大事。元文谨在栾州的时候治下温和,两国边民关系一直不错,少起纠纷。现在元文谨不在,栾州守备对这种事缺少处理经验,贸然出兵镇压,杀了几个为首的,这一下子就把事情闹大了。北骁边民本来剽悍,立刻便起了哗变,一时竟然弹压不住,且已有增兵边关意欲动手的趋势。如是平常,元丰并不畏惧。中北边境由亦、栾二州接壤,栾州虽只有几千老兵,但城关坚固,亦州更是兵精马壮。无如此时益州也在作乱,两下里同时开打,中元却不免有些为难。
关于元文景策反益州并联络西定共同举事,确实是元丰始料未及的。他早已知道西定与元文景有来往,但西定比邻南祁,多年为其所制,现在虽然名义上重新交好,其实互相都在提防着,若是西定与中元开战,南祁必然从中渔利,因此只要有南祁在,西定断不敢贸然与中元有所摩擦。万料不到南祁少帝会在此时驾崩,而继位的中宫嫡子年纪还不满一岁,正是各方面都全无章法的时候,自然对西定再起不到牵制作用。偏生北骁又在此时挑衅,不啻是给了元文景最好的机会。
卢罡脸色也很难看:"皇上,益州境内兵马已全投降景王,守将杜微战死。独州已经告急,奏请增兵支援。"
元丰一拍桌子:"独州也有兵马,加上前几日从附近各州调去的兵马,难道还不够用?"
卢罡沉声道:"皇上,益州兵马都是景王与罗严一手训练出来的,独州军报说,其精良出意料之外,尤有一支五百人左右的精兵,来去无踪,屡次暗袭独州边关,刺杀独州四名干练将官,防不胜防。并且益州本有盐铁之富,铸炼兵器十分方便。他们使用一种大型弓箭,射出箭矢锐不可当,攻城十分便利。据军报中形容,臣以为与长弓十分相似。"
元丰厉声道:"他哪里来的长弓?"
卢罡垂首道:"臣想当年南祁特训军未必都战死北山,多半也有人逃了出来,恰好被景王网罗。既有了特训军中人,长弓自然不在话下,那支用来暗袭的精兵,或者也正是照着特训军的法子训练出来的。独州兵马虽然精良,却是用来冲锋陷阵的,对付特训军自然不成。"
元丰来回在屋中走了几趟,这才平下气来,冷冷道:"这个逆子,原来早就有谋反的打算了!他训这么一支神出鬼没的精兵是想对付谁?朕一直想为他留一条生路,他却偏要自绝于朕,自绝于列祖列宗。清君侧?他要清的是谁?他是要清朕!"这些日子,参元文景的折子雪片也似地飞到他的案头,开始他还想压一压,但随着益州落入元文景手中,这事是万不能善了了,而这支防不胜防的精兵,也确实让他暗自惊心——倘若元文景派这些人入宫来行刺呢?敌暗我明,宫里这些侍卫是否防得住?他走到窗口向外望去:已是午后,太阳火辣辣地当头照着,庭院里的花木都没精打采地低着头;值岗的侍卫尽量靠着树荫站,就显得站在太阳地里的那人格外显眼。他的位置正在花圃边上,离着旁边的大树只有六七步远,树荫斜斜投在他脚前,也不过是一两步的样子,他却笔直地站在原地不动,任阳光劈头盖脸地泼下来,照得满面都是晶莹的汗珠。卢罡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会意道:"此人论身手倒真是不错,只是毕竟不知底细,皇上看……"
元丰神色不动,淡淡道:"是还要验他一验。你且说益州之事如何是好?"
卢罡道:"益州的仗非打不可,且不论景王,单说西定想借机占我城池便不可忍。只是一开了战,就不是三日两日的事,若是北骁那边也乱起来,我们腹背受敌,这仗便难打了。"
元丰沉吟片刻,道:"风定尘呢?他就在独州,可有什么话说?"
卢罡道:"他人是在独州。可是独州守备奏折中说他并不管什么事,只是领着些工匠在城里用牛皮扎大风筝,逢有人去请教,也是一问三不知。独州城卫将军问他如何对付这支精兵,他便说不妨调皇上的暗军去以毒攻毒……臣看,他这分明是在拿乔。"
元丰眉头拧得更紧,半晌,冷笑一声:"朕知道他想要什么。来人,去把柳公子请过来。"
柳子丹被人用一顶软轿抬了过来。天气酷热,他只穿一件豆绿单衣,颈上微微汗湿,面颊却是白皙中晕着微红,神态更是略带懒散,如饮酒微醺一般。元丰与卢罡对看一眼——这副模样,寻常人只当是夏日困倦,殊不知却是久服蔓陀散之后的表现。
柳子丹对眼前这君臣二人却全然不曾放在眼里的模样,淡淡道:"这般酷暑,皇上还在正午时分批折子,当真是辛苦了。"
元丰只觉这话里扎满了刺。若不是如今两面军情都十分紧急,这般盛夏午后,正该美人纨素,沉李浮瓜,又何必如此烦恼忧心!只是此时他正用得着柳子丹,自不能与他多做计较,当下只冷哼了一声。卢罡在旁道:"柳公子这些日子在宫中可还住得惯?"
柳子丹懒懒道:"承蒙皇上眷顾,哪里能过得不好?"他脚踝上的锁链还扣在软轿轿杠之上,只能站在轿边,不能随意走动,他却并不在意,目光闲闲四下里打量。这里是书房,平日里元丰并不在此处批折子,自然也没有什么重要事物怕他看去。柳子丹打量四面墙上的书画,指着其中一幅笑道:"这是皇上的手笔?到底是帝王气派,只是未免霸道了些,不是惜福养身之道。"目光移向旁边一幅,点头道,"这件便见老成了,只可惜又缺了青春之气。"
元丰自负文武双全,书房里悬挂的多有自己的字画,都是得意之作。柳子丹最初指的那一幅是他刚继位时所写,当时一气呵成,自觉流动圆浑,意气风发,正是胸怀大志,锐不可当。后面那幅却是他上次生辰时所画,老之将至,加以立储之忧,笔触不觉沉郁,竟是被柳子丹几句话说了个正着,脸色不由微微变了。卢罡干笑一声:"久闻香公子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果然名不虚传。"
柳子丹轻轻嗤笑一声:"卢大人太客气了。皇上今日召在下过来,该不是听在下品评书画的吧?"
元丰冷哼一声:"不错。朕有正事要与你商量。"
柳子丹哈哈一笑:"皇上太抬举我这个阶下囚了,说什么商量……倒不如直接下旨来得痛快!"
元丰觉得他的口气十足像远在独州的风定尘,更是怒得牙痒,索性也不再摆什么客套模样,冷冷道:"说得不错,朕根本不必费这番工夫。想必风定尘也对你说过了,朕准备送你回西定登位,你准备准备,这几日就动身吧。"
柳子丹轻笑道:"皇上当真如此有把握?就不怕在下回了西定,不再听皇上的吩咐?"
元丰目中寒光一闪,森然道:"不要以为蔓陀花产自东平,就觉得可以摆脱朕了。告诉你,蔓陀散是中元皇室传下来的秘方,非每代帝王不可知。东平虽是蔓陀花的产地,却制不出这蔓陀散。这断药的滋味,你也尝过了,若想再试一次,朕也可成全你!"
柳子丹狠狠盯着他,眼中闪过愤怒不甘,最终还是勉强忍了下去,冷冷道:"皇上愿意助我登位,自然是求之不得。不过在下有言在先,无论如何,不得过份伤害西定百姓。"
元丰见他示弱,心中大是得意,道:"只要你听朕的吩咐,西定百姓与朕的臣民等同,朕自然不会伤害他们。"照他的安排,西定未来便是中元属国,西定的百姓,自然也就是中原的百姓了。
柳子丹微微叹息,不再多说,转身进了软轿。元丰面上带笑,道:"来人,传御前侍卫邢十二贴身保护九皇子,前往独州,若是九皇子有什么闪失,朕唯他是问。"软轿里哼了一声,冷冷道:"不敢劳皇上的侍卫!"
卢罡看着软轿离开,低声道:"皇上,这一趟路程不近,恐怕风定尘要有所动作,万一邢十二不可靠……"
元丰微微冷笑:"不是恐怕。我料风定尘必然在路上要动手脚。他人虽在独州,手下那几个人却在上霄,只要柳子丹出了都城,必然想在路上将他劫走。朕给他们这个机会,倘若人丢了,邢十二也不必再留。"
卢罡不解道:"但若这人真的丢了……"
元丰嘴角泛出一丝冷笑:"风定尘不是要朕的暗军去么?就派三百人暗中跟随。就凭风定尘那几个人,能对付得了朕这三百人?朕倒要借此机会将他混进暗军的那几个奸细一起除掉!若是邢十二有所异动,就地一同斩杀!至于柳子丹,他必须活着,朕还用得着他。"
卢罡心中钦佩,低头道:"皇上说的是。"
元丰脸上方自露出得色,又黯然下来,道:"皇后身体如何?太医去请脉了么?"
卢罡迟疑片刻,低声道:"太医说,如今夏季尚不妨事,但也要静心调养,万不可劳心伤气。只怕入秋,天寒且燥……"
元丰长叹一声:"储君不立,我又焉能不劳心伤气?也罢,传旨礼部,立储之事仍旧进行,不得为战事拖延。"
卢罡低声道:"是。只是浩王处……"
元丰低头思忖片刻,道:"朕过几日去他府上,亲自与他说便是。"
南祁皇宫一片素白。除了夏日里盛开的花木还有点颜色之外,到处都张挂着白色的丧幡丧障。丹华殿的匾额已用白绢遮住,寝殿里,方苹身穿素服,坐在床边上逗着儿子玩。小孩子才七个月大,包在粗麻衣里,显然是觉得不太舒服,挥动着小手小脚,时时的撇一下嘴,水汪汪的眼睛像是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教人看了心都似软得要滴出水来。
门外脚步声响,侍女惊慌奔入,刚叫得一声"娘娘",又急忙压低了声音:"太后来了,看样子像是十分恼怒……"
方苹将有些受惊的孩子轻轻拍抚了几下,从容立起身来,太后已经进了门。虽是极力镇定,也掩不住满面的怒气,进门就往椅子上重重一坐,不待方苹见礼便怒冲冲道:"皇后,蒋即前去为先帝守灵,此事你可知晓?"
方苹微微颔首:"知道。"
太后怒得几乎想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手抬到一半又硬生生放了下去:"你知道?你知道!他是都守备,是先帝亲口封的,不是内臣!谁让他去守灵的?"
方苹淡淡道:"外臣难道不能为先帝守灵寝么?不只是他,容妃蒋氏也要去为先帝守灵的。"
太后怔了一怔,更是愤怒:"你,你这是——你敢是对着哀家来的?"
方苹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太后误会了。蒋即守灵,是朝堂中的决定,与儿臣无关。而容妃,与太后其实没什么关系。"
太后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声音尖锐走调,眼光却有些闪烁,竟是色厉内荏的意思了。孩子被我突然尖厉赶上来的声音吓到,哇一声哭了出来。
方苹走回床边将孩子抱起抚慰,缓缓道:"先帝生前宠爱容妃,诸多尊宠,容妃自当有所回报。难道还要回老地方重操旧业不成?"
这一句话像一根针一般,将太后一肚皮气戳漏,手指着方苹,却说不出话来。容妃蒋雯,名义上是太后蒋氏的远房侄辈,其实却是蒋即自某处青楼中寻来的清倌人,只因相貌酷似已逝的王淑妃,甫一入宫便独宠椒房,获封为妃。只是烟花之女,只知一味邀宠,对皇上来者不拒;少帝也是十六七岁年少情动,夜夜鱼水,不免落下个消乏之症。偏偏年轻人自己不觉得,乍得佳人只觉欢喜,就连白日里处置国事也自觉精神百倍。他本也是要承父志兴国兴邦,自然更是勤勉,殊不知内耗太甚,一旦垮了下来便如雪崩山颓,不可收拾。自病发卧床到撒手人寰不过十数日,委实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细论起来,容妃也难逃罪责。已有臣子上书指其荒淫惑主,只这一条,遣我守灵而非陪葬已经是宽恕了。蒋即是将我献入宫中之人,自然也有个责任在,若真追究起出身来,还得加上欺君一条哩。
太后在方苹面前颐指气使惯了,虽是自觉理亏,仍拉不下这架子,愤然道:"何不让我殉了先帝,倒省得你再费心!"
方苹淡淡一笑,眼神却陡然冷锐:"凭我的身份,又怎配追随先帝?想来先帝地下与淑妃重逢,也未必便愿见我。"
太后被我堵得说不出话来,咬牙道:"好,如今先帝去了,母凭子贵,由得你做大!可是哀家是太后,这后宫之中,还说得话!"
方苹缓缓摇头:"是太皇太后。如今这太后之名,该是儿臣的了。"这话说得萧索莫名。我今年也不过一十九岁,十九岁的太后,还要有多少日子在这寂静的宫殿中度过……
太后颓然坐倒。我却全未觉得方苹话语中的悲凉,反觉刺耳之极。不错,论起来,太皇太后是太后的长辈,然而在这后宫之中,太皇太后却只不过是个摆设而已。尤其如今这皇上还是个吃奶的娃娃,太后的位置就更是尊荣无比。而太皇太后,又算得了什么呢?半晌,我才吃力地笑了笑:"母壮子幼,你不怕臣子弹劾你后宫干政?"
方苹放下孩子,正色道:"来人,请先帝遗旨。"
太后惊诧地看着侍女自床头取出一卷黄帛,方苹亲自接过,展开来肃容轻诵:"朕天年不寿,未干父蛊,愧对祖先。幸有中宫嫡子,聊慰胸怀。然嫡子年幼,难当重任。太子少傅周凤城,忠诚精干,宜为辅政。皇后方氏,端庄贤淑,必能上孝太后,下抚幼子,为后宫之表。朕虽死之日,犹生之时。"小皇帝虽然年轻,虽然与这位皇后并无什么夫妻之情,到底还并不糊涂,最后留下了这份遗旨。
太后怔怔听着,终于苦笑一声:"上孝太后……哀家已经是太皇太后了,还说什么呢?哀家怕是明日就得移出静慈殿了吧?"
方苹收起黄帛,淡然道:"太皇太后仍可居住原处……儿臣也会如从前一般请安供奉。先帝虽逝,太皇太后仍是儿臣的母亲。"
太后惨然一笑:"不敢当。哀家也不该鹊巢鸠占,先帝下葬,哀家也想到皇陵去住,陪着上一代的先帝,就等入地合陵的日子了。"
方苹只静静听着,待我说完才道:"太皇太后若想去皇陵静养,儿臣也不阻拦。好在三王爷也自请去为先帝守灵,儿臣倒也放心了。"
太后愕然,面上神情变化,终于长长一叹,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哀家是该走了,这后宫里,轮到你作主了……"我也不过才四十几岁,然而此时的身影,却似是突然老了十几岁……
163 平逆[VIP]
月黑风高,独州城寂静无声,只有城头上巡兵带着火把来回走动,还有军旗在风中猎猎地响。
柳子丹跪在床边上,帮李越把头发紧紧束起,再戴上皮盔:"那风筝,能行吗?"独州城墙可是四丈有余,下面又是护城河,万一那风筝不顶用,摔了下去……再说,他就从来没见过皮做的风筝,还只有两个翅子,又没有线拉着,怎么能飞得起来?
李越微微一笑:"放心好了。"那可不是风筝,是他做的简易滑翔翼,别说四丈高,就是四十丈高,安全着陆也是小菜一碟。当然了,其他暗军能否迅速掌握并使用,那就要看个人悟性了。摸摸柳子丹有些紧绷的脸颊,"不用紧张,这东西我从前用过不知多少回了。倒是你,脸色不错,那养颜草还要继续吃。"
柳子丹脸上微微一红:"等回了西定我就不吃了。又不是女人,还养什么颜呢!"
李越不太正经地笑:"为什么不吃?看你脸色不是比从前红润些了?既能骗了元丰,又能补养血气,东平还真是出好药草。王皙阳给弄了一大包,不吃岂不浪费?"养颜草也是东平特产的药物,服食之后面色红润,乍一看倒与久服蔓陀散状貌相似,实则二者功效大不相同。这主意还是王皙阳出的,论起鬼灵精怪来,这小子倒是一等一的。
柳子丹微微一笑,又想起一件事:"铁骥和杨将军他们,都没事吗?"虽然明明知道这是李越编的一出戏,既巩固了周醒的位置,又将铁骥和杨一幸自暗军中摘了出来隐入暗处,但当时看着那血淋淋的场面他还是心有余悸。
"没事。那些人都是文程收买来的一群土匪,铁骥他们也只是受点皮肉伤,做给元丰看的。"
柳子丹轻吁口气:"那就好。当时看他们倒下去,我心里真是……"
李越用力抱了抱他。分别这些日子刚刚见面,他实在很想温存抚慰一下心上人,但时间不等人,现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也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候,正是出击的绝好机会。
"放心吧,那都是做假的,其实真论起来,他们还没有周醒伤得重呢。"周醒这苦肉计要演得逼真,可真是结结实实挨了杨一幸一刀的。
柳子丹再次为他检查一遍全身装备,依依不舍地放开手:"你去吧,自己小心,我等你回来。"
独州城墙上已经聚集了五百人,三百暗军,还有二百是从独州守军中挑出的精锐。五百人聚在这里,却没有半点声息。李越目光一扫众人:"每人一具滑翔翼,跟着我走。火种都带好了没有?落地之后,该放火的放火,该砍人的砍人。等这边城门开了才能退回。仗打胜了,你们是头一功,倘若有人临阵退缩,立斩不赦!"
二百名独州精锐已经接触过滑翔翼,虽然没有从这么高的城墙上跳下去过,但却在平地上来回拖着跑过,对其兜风的能力有所认识,心里自然多了层底。暗军却是今天刚到独州就被塞了这么个大家伙,虽然他们被灌输的就是不怕死的思想,但这种像是送死的举动还是令人群中微微起了一阵议论之声,一人发话道:"将军,这滑翔翼当真管用?"
李越听声音就知道他是谁。这批暗军大多是从元丰的侍卫中选出来的,尤其以他是元丰的心腹,李越在暗军中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范围之内。
"管不管用,跳下去不就知道了?还是,你怕了?"
黑暗中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点:"将军休要用激将之计!并非我害怕,只是我们出战是为取胜,不是为了送死!将军弄这些不顶用的东西来,究竟是何用意?"
"禁声!"李越低声喝道,"你想把敌人也吵醒?端木良,军令如山,即便是送死,也容不得你置疑!要么你跟着我跳下去,要么,等我回来军法治罪!列队!"
二百名独州士兵首先行动起来,将滑翔翼按要求背在身后,并上下结束,检点身上的装备。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放火,因此每人携带一管火种一袋麻油,保证能够迅速点燃敌人的帐篷。另外每人携长刀一柄,精弩十二发,弩头上也沾了硫磺等易燃之物。看他们行动起来,又见李越已经第一个背着滑翔翼走到城墙边上,三百暗军也跟着列队。毕竟违抗军令不是闹着玩的,再说反正是李越先跳,如果他摔死了,他们再停下来也不晚,何必在这时候硬抗呢?
李越站上城头,听着背后迅速轻悄的脚步声,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回来军法治罪?端木良,你其实已经不可能回来了。
独州城墙下一马平川,全是益州兵马的简易宿帐,每隔十数丈有一人值夜。防备独州可能有的偷袭。不过连日征战,又站了一夜,饶是益州军士训练有素,这时候也有些累了,不少人已经困乏,手中长枪拄着地,头也一点点往下垂。有一人伸展一下身体,往独州城墙上看了一眼,噫了一声:"火把都熄了。他们倒睡得着!"
不远处一人听到他的话,笑了一声:"是啊,他们都睡了,咱们倒在这里守着。王爷也是太过小心,除非再有军队增援,否则独州只有死守,哪里还敢出城来跟咱们决战?"说着,更觉眼皮沉重,虽然不敢让自己睡着,却是不由自主打起呵欠来。
先前说话的那个还在往城墙上看。他是老兵了,总觉得独州城上的守卫这时候不该睡着,火把熄灭恐怕有什么不对。但是天色黑得像墨一般,火把一熄,什么也看不见。他极目遥望,直到眼睛都酸了,也没看出什么来,不由自嘲地一笑。真是当兵久了胆子反而小了,独州已经给他们这些日子的攻打打得狼狈不堪,还能整出什么变化来不成?揉揉酸涩的眼睛,他低下头刚刚也想打个盹,忽然觉得头顶仿佛有什么巨大的鸟类或蝙蝠飞过。他讶然抬头,一眼看去,眼珠子几乎掉了出来,张开嘴想喊叫,一支箭矢却从半空中魔魅一般飞出,从他张大的口中插进去,截断了他的声音。因此他至死也没能说出他看到的情景:无数背生巨翼的人在天空中飞翔,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皇上,独州捷报!"卢罡捧着军报一溜小跑冲进御书房,"独州大捷!风定尘带五百人奇袭益州军营,独州守军出击,大败敌军,生俘三千余人,益州已经收复一半失地。"
元丰缓缓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还有什么?"独州大捷自然是好事,但那也意味着,他有一个儿子败了。虽然那不是他最宠爱的儿子,但——也是他的骨血。
卢罡放低了声音:"暗军损失不小,三百人仅有六成生还,且多数挂彩,重伤三成以上——端木良战死。"
元丰默然片刻,冷笑一声:"好你个风定尘,朕除你二人,你竟然把朕半支暗军都拉去陪葬!"早料到他必然用暗军去打仗,但万没想到竟是用什么滑翔翼将暗军全数投入敌营之中,当做死士来用。那时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唯有拼死而已。论身手,暗军强过普通兵士数倍,然而上万人的军营之中,好铁又能打得多少钉?耗费了将近半年时间初见成效的一支暗军,就这么毁了一半。
"皇上,暗军可以再建。而且此次独州之战,又挤出了风定尘的滑翔翼,也算是有所收获。只是端木良是难得的人才,战死实是可惜了。"端木良本是元丰身边第一侍卫,若不是为了监视风定尘组建暗军,元丰还真舍不得把他调离。可是现在——
"邢十二伤势如何?"
"被捅了一刀,御医说若再偏上几分,就有性命之虞。"
元丰紧锁的眉头稍稍松开:"召他回京,伤好之后,拔为尉卫,朕要重用他。若他可堪造就,朕就让他填补端木良的位子。"
"是。"卢罡躬身应了一声,又道,"礼部奏折,立储大典已经准备完毕,本月十八,是黄道吉日,或者下月初六,也是好日子,请皇上挑选。"
元丰略一思忖:"就是十八。皇后身体欠佳,早些立储,她也可早些放心,或者还多撑些日子。"皇后的身体确实不好,难说能再撑得几日,现在苦苦熬着日子,恐怕也是为了想亲眼看见自己的儿子被立为储君吧。
立储大典在宗庙前的祭台上举行,为的是先告天地祖宗,礼成之后再诏告天下,此后储君逐渐批理政事,直至正式继位。大典一般要从早上一直进行到傍晚,这一次因为有独州大胜的喜讯,也就格外热闹,人人都是喜气洋洋的。当然,可能除了元文浩。他身穿白底滚金花的绣袍,高大英俊,看起来如同初升旭日般耀眼。但今天的主角却是元文鹏,身上穿的明黄色寸蟒锦袍,头上戴的镶珠团龙冠,包括衣带边垂下的明黄穗子都无不说明着他与众皇子不同的身份。
皇后苍白的脸上带着微笑。她是女人,虽然贵为皇后,也不能上祖庙的祭台,但是只在台下远远看着儿子登上祭台跪拜天地,已经心满意足了。
小武在挤成一团的皇孙群中一眼就看见了元恪。因是按辈分班,他们都不能跟父亲站在一起,一群小祖宗们也就特别乱。元恪穿着湖绿色单锦袍,头戴金花银冠,打扮得像只小孔雀般华丽,头更是抬得高高的,在一群还带孩子气的皇孙当中鹤立鸡群,傲气十足。小武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有什么好神气的!"
元恪也是好久没看见他了,刚刚挤过来,正正听见这句话,马上还以颜色:"听说皇爷爷不让你和你父王回栾州?"
小武满不在乎:"不回栾州又怎么样?上霄什么都有,比栾州好多了。倒是你父王,今天很高兴吧?"
元恪当然知道父亲不怎么高兴。他年纪虽小,却也时常听人说将来他父亲最有希望继承王位什么的。虽然王位在他的头脑中还没有很清晰的概念,但那种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的感觉却是有的,当下就变了脸色,总算他知道今天是个极重要的场合不能闹事,否则恐怕一拳头就上来了,压着气道:"有本事你跟我出去!"
小武含着冷笑:"出去就出去,当我怕你?"两人果然就从人丛里挤了出去。
宗庙后边是一片柏林,平常人是禁止入内的。只这两个半大孩子根本不顾忌,一头扎进去,就打成了一团。元恪当然仍旧不是小武的对手,被他压在下面,满肚子火气没处发泄,怒声道:"这皇位早晚是我父王的,你快放开我,不然等我父王继位,我让他砍了你!"
小武嗤笑:"你就做梦吧!现在储君都立了,你父王还想继位?"
元恪被他一激,什么也顾不得了,直着嗓子吼道:"皇爷爷说了,二皇叔身体不好,皇后身体也不好,立二皇叔为储君就是为了安慰皇后的。等二皇叔去世了,皇位还会给我父王!"
小武好像听到个笑话:"胡说八道!"
元恪怒得眼中出火:"我才没胡说!是皇爷爷亲自到我家里来说的!"
小武居高临下地蔑视他:"这样秘密的话,你能听到?"
元恪急道:"我在后院里捉蟋蟀,钻在假山里,皇爷爷不知道我在,跟我父王说的。"
小武沉吟一下,放开了他:"这是说来安慰你父王的吧?"
元恪一骨碌爬起来:"君无戏言,皇爷爷说的自然是真的。"
小武撇嘴:"算了吧!我看二皇叔身体好得很。他比你父王也就大个四五岁,等他死了,你父王也老了吧?"
元恪怔了一下,小武火上浇油:"何况这只是皇爷爷说说,将来等皇爷爷过了世,二皇叔肯不肯把皇位交给你父王,谁敢肯定?"
元恪眨眨眼睛,觉得他说得极有道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小武活动一下身体,揉揉被踹得隐隐生疼的大腿:"我可还听说——算了,出去吧,一会你父王找不到你该着急了。"
元恪最经不得人吊他胃口,跟着道:"你听说什么?"
小武摇摇手:"没什么,也说不准我听错了。走吧。"
他越这么说,元恪越想知道,拉住他不放:"你快说,听说了什么!"
小武一瞪眼:"都告诉你可能是我听错了!"
元恪不放:"听错了也告诉我,快点!"
小武迟疑着不说,直到元恪差点又上了拳头,这才道:"我告诉你,你可别乱讲,要是弄错了,我可不管。"
元恪连连点头,就差发誓了,小武这才慢吞吞地道:"我听人说,益州收复之后,有人在景王府里见过二皇叔的书信。"
元恪的眼珠子几乎掉出来:"什么书信?"
小武白他一眼:"我怎么知道!都说了只是听说的。"
元恪疑惑道:"那跟我父王有什么关系?"
小武嗤笑:"你白痴啊!景王现在可是叛逆,二皇叔和他有书信来往,这不是通逆吗?为什么皇爷爷还要立他做储君?皇爷爷这么信任他,怎么还会把王位交给你父王?"
元恪想了想:"说不定这只是普通书信呢?"
小武打个呵欠:"嗯,也说不定。你可别回去乱说啊,跟谁也别讲。说起来这事我本来就不该跟你说的,现在听也听了,满意了吧?走吧?外面可还有很多人呢!"
元恪跟着他走出去,心里却暗下主意,这件事,非马上告诉父王不可。
益州平逆之战于三十二天之后平息,景王被围于中元边境的小山谷中,最终自尽身亡。轰轰烈烈的清君侧大旗就此倒下。本来以他和西定联手的实力,纵然失败也不致无路可退。然而就在他整顿残军逐步退出益州之时,西定传来消息:西定王柳子轻暴亡,而众人都以为已死的九皇子柳子丹带着前大皇子柳子贤的女儿出现在国中,揭发了柳子轻毒害先帝并嫁祸大皇子的恶行,在一番混乱中暂时摄政。他摄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掐断了对元文景的支援,并且关闭边境城关拒其入境,致使元文景被围困在边境的小山谷中。李越并没有立刻进攻,而是放开一个缺口招降兵士。元文景冲了三次,都没能冲出包围,眼看着麾下将士一天天减少,这个怀抱野心的人,也只有自尽一条路了。
消息传到上霄宫中的时候,元丰正在御书房里批奏折,他只是停顿了片刻,便继续下笔如飞,口中淡淡道:"传旨,厚厚封赏独州将士。益州即行重新选派守备,原守备竟然降逆,交由刑部论罪。凡从逆者,偏将以上斩首,其余不问。"
卢罡随侍在旁,等内侍退出去才低声道:"皇上,景王的尸身……还有他的妾——"
元丰这时候才放下笔,仿佛不胜疲惫地扶头:"不能进皇陵,在陵外秘密安葬了吧。至于那个女子,发去给他守灵。"
卢罡应了一声,有些感慨:幸好元文景是自尽了,如果他束手就擒,回京之后的审讯宣判,反而会给元丰带来更大的麻烦和痛苦。不管怎么说,这次的逆乱总算是平息了,虽然没能保住元文景的性命,但扫除了将来的动乱根源,毕竟还是有所得的。当然这个时候,他和元丰还都不知道,关于在元文景处搜出元文鹏书信的消息早已经传到了元文浩耳中,而且正从浩王府渐渐向外传播,就像水面上的涟漪,一圈圈地扩大……
重阳故事[VIP]
九九重阳。西定虽然没有什么高山可登,但随处可见的黄色野菊花却也颇有应时风致。普通人家日子若过得去的,都要携妻儿子女到附近的小山丘上去喝几盅菊花酒,再插几枝茱萸果在冠边,或装一囊花瓣佩在衣带上,也就是过了节了。今年虽然动荡不安,皇上也换了人,但税赋减了,年成也还不错,只消不饿肚子,百姓也就知足了。
皇宫里自然更好。西定数代君主都是风雅之人,菊花这种高洁之物与荷花梅花一样,都是必不可少的。不管赏花人换了又换,它们总是应时开放,笑傲秋霜。
柳子丹亲手把应节的花糕切成薄片,贴在可乐的额头上。可乐虽然又长了一岁,仍不脱稚气,极喜欢这种稍微有些发粘又能往脸上乱抹的东西,缠着他贴了满头,欢喜无限地跑去在菊花圃中打滚。周围的侍女们一起在心里叹气,这位公主,几时才能像个闺女家的样子?
可乐耳朵极尖,隐约听到叹息声,爬起来跑回柳子丹身边:"叔叔,院子里的侍女姐姐说,我如果再在地上打滚,将来就要嫁不出去。什么是嫁不出去?"
柳子丹擦擦她花猫一样的脸:"就是找不到丈夫。"
可乐追问:"丈夫是什么?有豆腐好吃吗?"
柳子丹语塞,四周侍女内侍一齐掩口。如意在旁解围:"丈夫不能吃。"
可乐不屑:"那要来做什么?"
如意哑然。柳子丹微笑:"丈夫可以陪你玩。"
可乐大喜:"就像小武哥哥那样?"
柳子丹扶着头:"为什么要像小武哥哥?"
可乐眨眨眼睛:"他会给我掏鸟蛋,还会陪我打弹子。"总之就是陪她玩一切不该女孩子玩的游戏。
柳子丹沉吟:"你喜欢小武哥哥吗?"
可乐随口就答:"喜欢。"
如意觉得好笑,插口道:"那你嫁给小武哥哥可好?"
可乐眼睛一亮:"好!"四周侍女一起笑起来,侍女总管忍笑道:"公主,这样的话是不可以说的。"
可乐瞪着眼睛看看这个望望那个,茫然不解。柳子丹抚摸她乱糟糟的头发,轻叹一声:"好,那你就嫁给小武哥哥吧。无论如何,总是自己挑中的人……"
四周的侍女内侍们面面相觑,朝中亲贵的子女,他们都是知道的,却不知这"小武"是哪一位,怎么皇上随随便便的,就把公主的终身许出去了。虽说公主的作用就是联姻,但这一代西定王室人丁凋零,死得最早的三皇子自不必说,如今即位的九皇子也未纳妃妾,就是做了一段时间皇帝的二皇子,也没留下什么子嗣,虽说有一个妾怀了身孕,还不知是男是女。而且二皇子谋父簒位,又嫁祸兄长,如此大罪,这个孩子不致出生在囹圄之中,已经是罪不及妻孥的大赦了。因此算来算去,这位野气十足的公主,竟是本代皇室之中身份最尊贵的长公主了。身份即是尊贵,婚姻自然要慎重,哪里能由得小孩子自己一句喜欢,就轻轻决定了呢?
如意站在一边,听了这句话,眼中突然没来由地一热,连忙转开了头去。正好看见一个内侍端着碗热腾腾的药汤走过来。如意目光一冷,迎上去接托盘:"我来吧。"口中说着,眼睛却抬起来向园子角落望去,见有个人影在树后比个手势,这才放心将药碗放到柳子丹面前。柳子丹一手理着可乐的发辫,一手端起药碗,看也不看就一饮而尽。内侍直看着他喝光,这才躬身上来端了空碗退下去。两边的侍女内侍都知道,新帝每日必饮一碗药汤,可是他又从来不召御医诊脉,谁也不知他是什么病。这送药的内侍是新帝从外面带进来的,因为只有一只耳朵,人又阴沉,因此背后被送个外号叫独耳狗。但因新帝服的药都是他亲自监督煎制,似乎是心腹之人,因此这绰号没人敢当面叫出来。
可乐毕竟是个孩子,疯玩了一阵,滚在柳子丹膝上渐渐睡着了。侍女总管过来将她轻轻抱走,柳子丹目光追着,直到看不到人影,这才轻轻叹息一声,转头道:"来人,宣礼部侍郎。"
内侍应声而去,其他人识相地都退下,新帝在宣见外臣时从来不喜欢有内侍在旁。如意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自己的房间。因为新帝尚未立后纳妃,因此他可以在内宫住宿。众人都知他是新帝从中元带回来的人,对他也不加拘束。
一头倒在床上,如意只觉疲劳。不是身体,而是心上的累。出身风尘,他并不是不谙世事的青涩少年。柳子丹那句话,并不是玩笑。西定长公主与中元长皇子独子联姻,既表示了西定与中元的友好,又对小武和元文谨是一大助力。至少,元丰总不能把西定公主的夫婿说杀就杀了。可是,可乐还只是个孩子,虽然"嫁小武哥哥"是她自己说的,可她对婚姻其实根本还一无所知。这世道,随波逐流身不由己的人有多少?还在懵懂之时就被决定了命运轨迹的人又有多少?
想得多了,不由就想到自己。自幼寒苦,那一年蝗灾,就被拿来换了救命的粮食。比起那些青楼中的同伴,他算是幸运的了,才出来接客没多久,就被摄政王赎了身。在王府里,他过的日子比起从前真是天壤之别,摄政王对他的温和怜爱出乎他最大胆的意料之外,不只是锦衣玉食,还有在床上的温柔旖旎……只是现在,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不是不羡慕柳公子的,虽然和心上人相隔千里,但那份关切时时都在身边。他知道这西定皇宫中,除了自己与北风之外,还有那人从东平借来的人,团团护卫着,小心照顾着,就如贴身的衣裳,虽是穿在体外,温暖却直到心底。而他……
翻个身,虽然也是忙碌了一天,却怎么也睡不着。思绪一起就再也压不下去,当年在王府之中曾有的甜蜜温柔一起涌上心头,久旷的身体不由热起来。虽然是从良甚早,但毕竟是在青楼中调教过的身体,他也算是清心寡欲的,可也仍忍不住要渴望。拉过被子蒙头盖脸,手不由自主地向下伸去,低低的呻吟渐渐响起……
"怎么了?"被子突然揭了起来,如意整个人打个哆嗦,微腥的麝气顿时弥漫出来,在不曾薰香的室内格外刺鼻。如意瞪着揭开被子的人,脸都白了:"你——"
北风站在床前,手里提着被子一角,尴尬万分。他只是今日事毕,顺道绕来看看如意,听见屋里的动静,翻窗进来就见如意被子蒙头低低呻吟,只道他是生了什么病,不假思索便将被子揭了起来,万想不到会看到这般场面,饶是他神经再粗,也知道尴尬,在如意愤怒羞窘的目光中讷讷无语,脸居然也破天荒地红了起来,半晌才像丢什么似地丢下被子,结巴道:"你,你继续……"
如意把兜头落下来的被子甩开,哆嗦着嘴唇想骂又不知说什么好。他性子素来绵软,噎了半天,咒骂的话没出口,眼圈却突然红了,声音变了调地挤出来:"你出去!"
北风一见他眼中晶莹欲落,心里顿时发慌。他实不知如何对付这样的人——温和柔顺得让人心疼,受了什么伤都只会自己躲起来舔。只是他这半辈子除了武功再未对什么事上过心,现下即使是想安慰也不知如何开口,手忙脚乱中忽然想起李越,于是有样学样,展臂搂住了如意,笨拙地道:"我——你别恼。"
如意突然被他抱住,心里大惊,本能地挣扎起来。北风多年习武,条件反射,如意一动,他手上已经加劲,如意痛叫一声,用力抽手:"你放手!"
北风连忙放手,如意已经退到床角,面带惊慌。北风茫然看他,全然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如意却是觉得手腕仿佛都要断了,眼泪又想要涌出来:"你——你这莽夫!用这么大力做什么!"
北风张着手不知如何是好,喃喃道:"我,我还没用力……"
如意更恼:"你说什么!"
北风连忙改口:"不是,我说我用力太大了。"
他这般说,如意有气也发不出来,低下头轻轻揉着自己的手腕,却尴尬地发现方才那几下挣扎,自己手上的液体有些已经抹到北风衣襟上,白浊的液体,在玄色衣衫上格外扎眼,嗫嚅再三,才低声道:"把你的衣裳弄脏了……你脱下来,我给你洗洗。"
若是换了别人,少不得要说声"不消劳动",无奈北风此人根本不懂那些个客气话,如意让他脱,他居然就真站起身将外衣脱了下来。虽是秋天,他却只穿了件单衫,里面就是薄薄的中衣,因为要便于行动,都是紧身短打,贴着身体,勾勒出清晰的肌肉线条。如意伸手接过那件还散发着体温的外衣,偷眼看看眼前结实的身体,脸忽然有些发热。方才的欲望还没有完全消退,突然被吓出来的发泄并非真正的高
潮,反而有些隔靴搔痒的意思,更让人难受。他毕竟是在那风尘之地调教出来的,前面虽然发泄过了,后面却还没有满足,偏偏北风毫无自觉,脱了外衣,就站在那里不动,全然不知自己其实也有可餐之色。
如意脸上飞红,转过头去从床脚下地,只是他窘迫之中忘了腰带已经散开,脚才落地,裤子居然飞流直下,一直落到脚面上,把两条修长白皙的腿全部袒露在北风眼皮底下,还有腿间还有些湿润的小家伙……
房中寂静如死。如意恨不得眼前有个地洞好跳下去避难。北风眼看他面红过耳,眼睛已经湿了,知道再不安慰他定然是要哭出来,绞尽脑汁鬼使神差地蹦出一句:"其实你的腿生得真好看——"
"啪!"地一声,北风脸上清脆利落挨了一记锅贴。若论身手,如意怎么打得着他,只是他一句话出口,自己也知道不妙,硬是抑制住本能的反应,脆生生挨了这一巴掌。
如意被他气得眼前发黑,一记耳光甩完,扭头就走,险些被自己的裤子绊了一跤。北风疾步上前接住了他,道:"小心。"手上却是唯恐再挨一耳光,紧紧将如意双手箍在自己手中。两人贴得太近,如意光
裸的下 身蹭在他身上,浑身立时都紧了,再也忍不住流下泪来:"你混蛋!"
北风茫然应道:"我混蛋——"心里实不知自己混蛋在哪里,不过看如意羞窘流泪的模样,也只好顺着他说。
如意碰到这种人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用力挣扎:"放开我,我要,我要提裤子……"
北风赶紧放手,弯腰给他提起堆在脚面上的裤子,却见他一双光脚丫踩在石板铺就的地面上,冻得微微青白,摸了一摸已经冰凉,赶紧顺手把他拦腰抱起,放到床上。只是如意还没来得及系上裤带,被他一提,裤子又复掉下,真是气不得恼不得,赶紧拉过被子将自己盖住,怒冲冲瞪着北风。
北风摸摸鼻子,很是讪讪。他自觉全是一片好心,到头来却挨了一记耳光外加白眼无数,当真是有冤无处诉,喃喃道:"我只是怕你有什么不舒服,才进来看看。"
如意瞪他片刻,黯然将头扭开:"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只是像我这种风尘中人,消受不起你的好心……"身体的反应让他自己也觉羞耻,若是被北风发现,他更该无地自容了。
北风皱眉道:"你和他们怎么一样?"
如意凄然道:"怎么不一样?若不是殿下,我现在不也是在青楼中接客?"
北风反驳道:"你现在又没有接客!"在他心中,如意与那些风尘中打滚,终日媚笑迎人的人确实不同,但他说不出什么究竟来,又觉非立刻反驳不可,就跳出这么一句话来。话出了口,他才想到另一种可能,迟疑一下,低声道,"你是想风定尘了吧?"
如意心中也是一片茫然,风定尘与李越在他心中已经难以分开,说不真是在想哪一个,也说不真这种想念究竟是为了什么。北风看他眉头深蹙,神情悲苦,那颗从来不曾为什么事起过波澜的心居然也觉得发软,不过他还记得那一巴掌,因此伸出手去搂住如意,手掌却压在如意手臂上,时刻警惕。他是只着一件中衣,如意却是衣衫不整,两人紧挨在一起,如意只觉身旁人的体温直暖到自己身上来。虽然此人言语无状举止失常,但寒秋中这份温暖却是难得的。他不再挣扎,低声道:"殿下是再也回不来了,待这里的事了,我,我该往哪里去才好?"
北风不假思索:"自然是跟我回中元。"
如意微有些讶然:"我回中元能做什么?"
北风对于这个问题倒真未想过,挠了挠头才道:"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如意苦笑:"我能做什么?难道再回青楼去接客不成?"这自然是自嘲,北风却有点不高兴了:"你做什么总把这话放在嘴上?难道李越会让你再回那地方不成?"
如意哑然,半晌才道:"他自然不会,只是他又不是殿下,我跟着他,算什么呢?就是柳公子,也未必高兴。"
北风不以为意:"你不愿意跟他,就跟我和公子好了。随便找个什么地方不能过活?"他嘴里说着,却有点心猿意马。只因他的手正压在如意手上,他掌心中是握刀握剑磨出来的一层茧子,如意手背却是肌肤细腻,忍不住就多摸了几下。何况两人身体紧贴,屋中又弥漫着那般气息,他虽不重此道,却非木石之身,心里也觉有点痒痒。如意对此极为敏感,本想抽手,转念一想自己零落破败之身,面貌既不十分出色,年纪又已渐长,肯有人要,怕也该额手称庆,还挑拣些什么?这般想来,顿时有些自暴自弃,反而向北风身上贴了过去,轻轻拉扯他的衣带。
北风怔了一怔,疑惑道:"你做什么?"打破他的头,他也想不到如意会主动相就,一时茫然。如意心里凄苦,反而露出笑容来:"你要我么?"
北风受宠若惊,嘴却快过头脑:"要!"一字出口,自己也吓了一跳,忙改口道,"我不是——"他正想分辨自己并非趁人之危,如意已经贴上来,将两瓣柔软的唇一直迎到他唇上。北风只觉脑子里轰然一响,就此不知身在何处。他平日里只爱武学,虽然也曾去过风尘之地,却多是纯粹发泄而已,亲吻更是极其少有之事,多半是照葫芦画瓢,并没觉有什么大趣味,唯有这一次,居然品出几分甜蜜来,不由大感兴趣,反客为主,凭着本能捉住了那条滑溜的小舌头戏弄个没完。手上把如意放倒,便去分他的腿。
如意本来满心凄苦,想不到北风如此猴急,一个分神,腰已经被折了起来。北风手劲大,不知轻重地一用力,他的腰顿时像要断了一般,不由哎呀一声叫了出来。
北风正在得意忘形之时,被骇了一跳,连忙放手:"怎么了?"
如意真是哭不得笑不得,那一片自怜之心倒不知抛到哪里去了,半嗔半笑地瞪着北风:"你用这么大力做什么?"
北风自觉并未用力,但如意的痛苦模样又绝非作伪,登时扎撒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如意见他这样,反而有些怜惜起他来,放柔了声音道:"你不会轻些么?那么大的力气,你想把我腰折断不成?"
北风看他似嗔似笑,眉眼间满是风致,不由得有点魂飞天外。他素不好男色,对男生女相故做娇媚更不顺眼,故而如意相貌在他人眼中只是中人,在他看来却比那什么红倌人好得太多。正是看对了眼,不知是该一口吞下去,还是该慢慢地吃。恰好此时烛光一晃,却是燃到了头,灭了。黑暗让人少了几分顾忌,也不知是谁先动的,床板便吱吱嘎嘎响成一团。不时听到"轻一点","别把衣裳撕破了","错了,不是那里",诸如此类的话。幸好此时屋子内外也只有这二人,穿过窗缝的风虽是听到了,也只是偷笑而已……
谋定而后动[VIP]
西定正式向中元提亲的事情传回东平时,东平的年轻皇帝正在内宫会见一位神秘客人,除了近来正如日中天的新任尚书洛无风之外,就连皇后也不知道。
"这法子倒不错,既示了好,又给元文谨添了份量,倒是一举两得。"东平的年轻皇帝倚靠在窗口,转动着手里的茶杯,语气平静,却多少带一分不是味儿,"柳子丹倒也下得去手,把那么小一个孩子就送出去了。"
客人淡淡一笑:"你当他是什么人?登位伊始就连杀三名大臣,压服了多少议论之声?他也是皇宫里出来的,那些手段有哪个不知?只是从前不曾有机会使出来而已。那孩子既然做了公主,将来难免和亲的命运,至少小武还是我熟悉的人,总好过嫁一个素不相识之人。而且元丰未必会马上答应此事,就是答应了,那孩子才几岁?总不会现在便嫁。等元丰倒了,这婚事算不算数,也是他说了算。"
王皙阳轻轻哼了一声,转头看着他:"你倒替他说话。大巫神不在圣山修炼,到处乱跑可不合规矩啊!"
若说这位客人,当然除了卫清平再无别个。不过他此时身上穿的却是普通行旅衣裳,不是那件标志大巫神身份的绣金黑袍,闻言只是一笑:"谁说大巫神不在圣山?难道还有人敢进山去看看不成?"
王皙阳撇了撇嘴:"你今日来访,有何贵干?有什么消息不能让人传过来?不会只为了打听一下西定的消息吧?还是在圣山里太过寂寞出来找个乐子?新年将至,你不用露个面?"
卫清平并不在意他的讽刺,只道:"北骁对新年并不十分重视,倒是冰消草青牛羊产仔之时是他们的大节日。有些事情,也不好教人传话,若是书信泄露,对你我都无好处。大巫神的人手我虽然接了过来,但总归不是自己人。"
王皙阳听他这般说法,显然是把自己算做了"自己人",不禁苦笑一下,心想曾几何时,自己与他还是相互算计,恨不得立刻除去对方,如今也算是自己人了,当真是造化弄人。若不是远在中元的那个人,这事,大概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发生的吧?这般想想,倒觉得两人算是同病相怜,语气便温和了许多:"中元现在如何?"东平与中元之间到底相隔了重重山峦,消息不如北骁灵通。
卫清平冷冷一笑:"不错。中元皇后已经病危,元文鹏忙着培植势力,也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病弱的样子。元文浩表面上恭谨,其实暗地里已经在自己封地筹聚钱粮招兵买马。他的封地离京城太近,唯恐元丰察觉,已经请缨到栾州处理边境纷争之事,顺便从北骁买马。"
王皙阳嗤笑道:"这主意倒不错。他自请离开京城,元丰只怕还要在心里暗赞他懂事听话,万想不到这个儿子也并不相信他。"
卫清平哼了一声:"这只怪他自己。皇位之争本来你死我活,有哪一个肯把到手的东西拱手让人?何况元文鹏到现在都未有什么病弱之状,教他如何相信这皇位最后能到自己手中?"
王皙阳笑得略有几分得意:"元丰以为有什么曼陀散就很了不得么?我东平奇药无数,要找几帖令人精神振奋身体强健的药还有什么难处?别说这一年两年,就是三年五年,元文鹏也不显病弱之相。这药中还有求子之方,过些时候他的妻妾再有了喜讯,看元文浩急也不急?"
卫清平盯着他:"你的那些药方,当真是强身健体的?"
王皙阳斜睨他:"什么意思?"
卫清平慢慢道:"元文鹏确实自幼体弱,虽然御医设法补养,但先天不足,并非药石可效。东平虽然异方奇药甚多,但绝无一种药可脱胎换骨,你到底用的是什么法子?"
王皙阳静默片刻,笑了笑:"你可知道东平花农精于种花,能令春花冬放?"
卫清平若有所悟:"你是说——"
王皙阳慢慢道:"花农以硫磺之物埋于花下,热气上冲,令花木严冬开放。但开放过后,必然枯萎,不能再活。你说得不错,确实没有一种药能令人脱胎换骨,但要支撑一时却也不难。元文鹏现在自觉体健身轻,然而三五年后,便是虚火上升肾水衰竭,他本来若有五十年寿命,现下,也就只剩十年八年了。"
卫清平默然片刻,道:"这事,他若是知道了,不知会不会同意?"
王皙阳警惕地看他:"你不会傻到要告诉他吧?我把话先说在头里,主意是你出的,现在想反悔,我可不会认这个帐!"
卫清平皱眉:"我当初只是要个好医生——"
王皙阳嗤笑:"好医生?凭什么样的好医生也只能治病不能治命。你自己方才也说了,再好的药也不能脱胎换骨,可别说你当初没想到这一点。何况他早晚是要死的,若能留个子嗣,已经算他福气了。那个人就是心太软,你若要说,可别把我也扯在里面。"
卫清平低头沉吟片刻,点头道:"你放心,就算是说,也不会牵连到你。主意是我出的,自然我去负责。"
王皙阳跌脚道:"说你蠢,还真是蠢到家了!也罢,只要别扯到我,随便你做什么。倒是你,边境上还要闹下去么?"
卫清平摇头道:"他嘱咐过,益州平定,边境上就不必再闹了,否则两国交战,却非他所愿。正好元文浩请缨而来,我也不妨卖他个人情。"
王皙阳看他一眼:"你想跟元文浩扯上关系?"
卫清平笑了笑,没说话。王皙阳顿时警惕起来:"无利不起早,你到底为的什么?莫不是……你揣摸着元文浩会笼络他?"
卫清平看他一眼:"若是你,你会如何做?"
王皙阳摸着下巴:"嗯……元文鹏毕竟已经封为储君,诏告天下,他若不死,元文浩无论如何都是名不正言不顺……我若是他……最好是元丰亲口下令废除储君。这有两个法子,一是储君有失德之举人共所见,二么……就是逼宫,逼元丰下令。这法子虽不如第一个来得光明,但成王败寇,一旦登基,谁还敢重提旧事?"
卫清平微微一笑:"不错。元文浩虽然招兵买马,但这只是最后的法子,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造反。且不论名声,当真造了反,前头的元文景就是榜样!论起带兵打仗他还比不上元文景,我想他未必就敢用这法子,多半还是要在宫闱内下手。"
王皙阳连连点头:"储君失德不是小事,要有真凭实据。元文鹏这会儿必然行止慎重,岂会让人挑出毛病来?恐怕还是逼宫来得容易。这要逼宫么,要的可就不是千军万马了,人多了反而碍事……"
卫清平含笑道:"若是真要挑出失德之处,听说倒有一封书信……"
王皙阳瞥他一眼:"你身在北骁,知道得倒真不少。那只是他放出去的消息,哪还真有那么一封信不成?"
卫清平悠然道:"若要让它有,自然也会有的。我想他当初放出这个消息,就该留了后手才是。元文浩若是聪明,自然该去找他。若有他相助,无论是寻信还是逼宫,都用得着。而且他继了位,自然有曼陀散的方子和解药,这也是好筹码,他为何不用?"
王皙阳笑得狐狸似的:"嗯,若真是寻了他,一发死得快了。"忽然收起笑容,瞥了卫清平一眼,心里微微有些嫉妒,"你这个大巫神倒做得清闲,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卫清平苦笑道:"未必就轮着我去,也许元文浩不上钩也未必。他也是心机重的人,怎么会随便相信一个北骁商人。不过若能与他扯上关系,总有好处便是。"
王皙阳把手里几乎凉掉的茶喝了一口,思忖片刻,终于还是道:"你也要小心些,别太张扬了。你这个大巫神,身份其实尴尬得很。当时你胡吹的什么守山人,虽然合情合理,却是帝王之忌。尤其北骁现在是幼主即位,更忌讳有人装神弄鬼。若换了是我,恐怕第一个就要除掉你。"
卫清平笑笑:"我明白。不过此时北骁朝中也在新旧更替之时,托明暂时还顾不上我。而且圣山此次异动太大,圣河都重新出水,国中传为祥瑞,大巫神的名头正是如日中天之时,我不趁着现在多做些事,等托明腾出手来,就没那么方便了。"
王皙阳叹口气:"我知道你有分寸,算计得精明。好了,我也不瞎操心。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珠宝,该买的消息不用吝惜钱。"
卫清平拎起那一袋东西掂了掂,份量不轻:"我知道。西定皇宫那边你可叫人盯紧了,万一柳子丹出什么事,你我都吃罪不起。"
王皙阳嘿嘿一笑:"这个你放心吧。那边不只有我的人,还有他的人,元丰毕竟是鞭长莫及。他派去的那个内侍虽然是心腹之人,可惜□乏术,又是个蠢材。他只道这药亲自看着煎熬便假不了,岂知这药到他手里不过一天已经被换了。毕竟是不识药,光拿着个方子有什么用!倒是他那边,宫里也没个眼线,我倒担心得紧。"
卫清平微微一笑:"怎么没有?周醒如今在元丰面前十分得用,虽然还不算极心腹之人,普通消息却是不瞒他的。只是他还要留做大用处,所以不用他传递消息罢了。"
王皙阳低声笑:"好,如此说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且看中元这位皇后几时去世。"
中元皇后死于新年初二。
初一的时候,我还撑着身子陪元丰和儿子接受百官朝拜贺喜,虽然脸色腊黄,但搽了脂粉,凤冠霞帔,仍然是端得上场面的。看着百官拜过皇帝再拜储君,脸上也泛出骄傲的光彩。不过这大约也只是回光返照了,我的身体,实在已经耐不住这种劳累,坐了半日,下午便躺倒了。御医围了一圈,却也是束手无策,只能报了痰厥。到第二日辰时,人便去了。
新春举哀,撤红挂白,登时换了天地。宫里一片哀悼之声,人人都是痛哭逾恒,元文鹏做为嫡子依例守灵应丧,忙了几日几夜。人人都担心这位素来体弱的储君会支持不住,谁知他自始至终精神都不错,并不见半点病弱的模样。
皇后下葬定在正月十六,出了新春的日子。因为有这样的国丧,正月十五元丰的寿辰也不过了,灯节自然也要取消,全城都挂素白灯笼,看来倒也整齐。
虽然寿辰不庆,但毕竟是正月十五,合家还是聚在一起吃一顿饭,只是不饮酒不奏乐,气氛十分低沉。元文浩坐在元文鹏对面,目光隐蔽地在对方面上扫来扫去。元文鹏穿着白狐裘,围着皮毛领子,大约是火盆离得太近,映得脸上微微发红,哪里有病弱的模样?
元丰情绪低落,儿子们自然也不敢多说,以茶代酒,茶过三巡,元丰正要下令散了筵席,忽然有个内侍匆匆进来,贴在元文鹏耳边说了几句,元文鹏脸上顿时泛出喜色来。元丰一眼瞥见,道:"鹏儿,什么事?"
元文鹏立起身来,虽然极力抑制,仍是不免露出几分得色:"回父皇,是家里下人不懂事,不过是小妾有了喜脉,就大胆跑来告知孩儿。惊扰了父皇,实是孩儿之罪。"
这轻轻一句话,如同一块石头扔进了水潭,登时激起千层浪。几个沉不住气的年轻皇子已经骚动起来,元文廷心直口快,脱口就道:"那真是恭喜二哥了,都说你身体弱难有子嗣,现在有了孩子,皇后娘娘泉下有知,不知该有多高兴呢。"
元文鹏矜持地一笑:"还不知是男是女呢。倘若是个男孩,也总算不致留不孝之名了。"
元文浩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清醒过来,端起茶杯笑道:"有皇后娘娘和父皇的洪福,二哥必然一举得男,兄弟先在这里以茶代酒,恭喜了。"
元丰此时倒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了,只是储君有后,怎么说也是天大的喜事,他再心乱,也只得抛开一边,唤内侍取了一块玉佩来,亲手交给元文鹏道:"若是生男,就取名元忆,也算是对你母亲的记念;若是生女,嗯,就叫平安,保我一生康宁安定。你也快回家去看看吧。"
酒席散去,元文鹏在一众兄弟各怀心思的目光中上了暖轿走了,元文浩叫从人将元恪送回府去,带着个贴身侍卫分道走了。
因是国丧,街上此时已经没了行人。元文浩轻骑简从,一径拐到了城东,侍卫下马,在门上轻轻敲了几敲,节奏奇异。敲过片刻,门吱一声开了,里面的人淡淡道:"是王爷?进来吧。宫里的酒席散了?"
元文浩阴沉着脸进了屋子,冷冷道:"元文鹏的小妾有了身孕了。"
李越身上穿着居家的衣裳,懒懒往椅子上一倒:"我早说过,元文鹏的身体根本没那么荏弱,王爷现在才知道着急,不是太晚了?"
元文浩眼中微露狰狞之色,冷冷道:"也不算晚。"
李越看他一眼:"怎么,王爷有什么主意么?"
元文浩俯身下去,手撑着桌面,紧盯着他:"你可是真心助我?"
李越嗤笑一声:"王爷别弄错了,我可不是助你!我要曼陀散的方子,你要皇位,大家各取所需而已。"
他说得愈是冷淡,元文浩反而心里踏实了些,阴沉沉道:"只要我登了王位,曼陀散的方子和解药都会给你。"
李越一跃而起:"好!既然王爷这么痛快,我岂能不尽力?王爷有什么主意尽管说,我能效劳的,必然尽力。"
元文浩咬牙道:"父皇口口声声说二哥病弱难享天年,这皇位迟早是我的,现在看来,要等他死,实在是遥遥无期。"
李越嗤笑道:"只看皇上把那封信都压了下去,就知道他对二皇子宠爱到何等程度。王爷虽然也得他宠爱,但毕竟不敌他与皇后夫妻情深。何况二皇子是嫡子,皇后又从无失德,立他做储君,还省了面对百官进谏的麻烦,何乐而不为呢。不过皇上对王爷也算是厚待了,不是又加了封地么?大约也是觉得心中愧疚,尽力补偿吧。"
他越是这么说,元文浩越是不舒服,冷笑道:"补偿?父皇怕是只想安抚住我吧?这也罢了,可是待到父皇驾崩,二哥能容得下我么?"
李越点头笑道:"王爷想得清楚,我本来还怕王爷动摇,到时我就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元文浩也不客气,道:"放心,待我继了位,绝不亏待你就是。你说的那封信,现在可能弄得出来?"
李越摇头道:"信被皇上的心腹拿了去,现在该在皇上手中,说不定已经烧掉。我可以设法进宫打探一下,但这事靠不住,王爷不可寄望太过。"
元文浩冷冷道:"若是这样,就只有待父皇驾崩后举事了。我已在北骁那边寻了个商人收买马匹,你能否为我训兵?"
李越仍是摇头道:"这法子实在太慢。而且招兵买马都是大事,难以瞒过皇上耳目,万一被皇上先下手,只怕王爷远水救不了近火。而且这兵马粮草所费不菲,王爷的封地虽然富庶,也经不起。将来二皇子继了位,他有一国之兵,王爷的兵马,够用么?就算够用,也得了造反的名声,各地若是勤王……王爷不见益州的榜样?"
元文浩心里想的其实跟他一样,只是有些话不好出口,闻言道:"那你说该如何?"
李越悠然道:"自然是皇上亲口废了二皇子,立王爷为储名正言顺。"
元文浩冷笑道:"你说得容易!若能如此,我还在这里忙些什么?"
李越眯起眼睛看他:"只怕王爷畏惧皇上不敢忤逆,否则,方法倒是有。"
元文浩心中筹划再三,终于沉声道:"什么方法?你说!只要有胜算,我自然会做。"
李越微笑道:"只怕到时王爷得了手,翻过来又要把我卖出去顶罪了。"
元文浩皱眉道:"说来说去,你还是不信我?也罢,我的底细也交给你。明日你到我府里去见见北骁那商人,一切马匹兵器,都由你过手,人也任你调遣,这总行了罢?"
李越眉一扬:"好!既是王爷如此信任我,我自当尽力。什么好处我也不要,只要王爷将来登位,把曼陀散的方子给我,让我海阔天空自由来去,也就够了。"
元文浩笑道:"这个自然。"他笑得好看,眼眸深处却闪烁着阴沉的光。李越在灯下看得清楚,心里冷笑,脸上却不动神色,徐徐道:"既如此,在下这里先谢过王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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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霄城北是商贩聚集的地方,此地鱼龙混杂,时常闹事,是上霄守备使最头痛的地方。更兼此时夜色低垂,泥沙俱下。李越跟着元文浩便衣穿过闹市,一路上看见鲜衣怒马的富商,也看见两场斗殴,五个小偷,还有十七八个乞丐。
元宝楼在此地算是较为雅致的地方,虽然名字起得俗些。元文浩到底是千金之子,即使白龙鱼服,也忍受不了那些体臭熏天,粗话盈耳的地方。李越一身脚夫打扮跟在后面,倒像是雇来的挑夫。掌柜似乎早已熟识一般迎上来,元文浩扔下一块银子,就被恭敬引到楼上雅间。里面早有一人在等着,听见声音便站起身来。面色黝黑身材粗壮,走路间双脚微有些外撇,果然是长年骑马的模样。不知怎么的,李越一看清这人,心里隐隐有些失望,只是随即便压了下去,暗暗自嘲。
元文浩似乎甚为高兴,指着两人代为引见。此人名叫穆达,是北骁做马匹皮毛生意的商人,年年到中元来换取粮食茶叶。他自称在北骁国内有些门路,马匹生意似乎做得不小。元文浩前面已经跟他做过几宗生意,只是数额较小,都是试货的意思。因为货色颇好,这次是打算大做一笔了。
元文浩倒是当真并不避忌李越,在他面前与穆达商谈购买马匹武器之事。北骁的马自然是好马,铁器之类不足,但牛皮甲却是大批出产,且质量十分之好。元文浩的封地却是水土肥沃,稻米茶叶均称丰美,正好各取所需。
买卖讲定,自然该签文书,穆达用的是羊皮纸,元文浩则用桑皮纸,两人各自在文末按下手印并加盖印章,然后彼此交换。李越淡淡扫了一眼,忽然觉得羊皮纸上盖的印章有些奇怪。穆达看见他在端详,凑过来笑道:"这是我们用的血泥印,不如你们的朱砂泥鲜艳,若不用羊皮纸,就是把纸按破了,也未必清楚。"说着,手指有意无意在印痕上轻轻拂过。
元文浩随口道,"这印章上是你们北骁文字么?"他也是懂北骁文字的,却看不出这印章上是什么字。
穆达笑道:"不是的。这是我们北骁流传下来的圣文,很少有人看得懂。我也不懂是什么意思,但听说是能得到圣神保佑,平安富贵的。"
元文浩一笑了之。这些话他听得多了,什么平安富贵,无不是寄希望于木雕泥塑,虚无缥缈之事罢了。商旅之人,多信这些,无非求个心安。穆达见他不信,却一本正经道:"千真万确。告诉我的人说这圣文,若是有缘人识得,便可令人言听计从,你看,这是多大的法力!"
元文浩听了只觉好笑。李越却觉这穆达说话之时,眼睛不时地看着自己,竟似是有所暗示一般。他不由得低头细看那印文,在心里暗暗重复着笔划,猛然醒悟:这是四个字,而且是四个反写的南祁文字,如果羊皮纸像桑皮纸一般轻薄,那么对着阳光从背面就能看出来,这四个字是——礼乐戈矛!正是李越在南祁作摄政王时用的印,是当年柳子丹为他选择并且亲手雕刻的。看一眼穆达,李越不动声色地道:"这话是怎么说的?若是识得这文字,真会令人言听计从?这岂不是成神了么?"
穆达看着他,咧开大嘴笑道:"别人怎样不敢说,但若是我遇上了能识得圣文之人,必然对他俯首贴耳,惟命是从。"说罢,放声大笑起来。
元文浩只把这当笑话听,微笑道:"可惜在下不识得这圣文,否则,穆先生岂不是要将马匹皮甲白送在下了?"
穆达哈哈大笑:"嗯,这也说不好呢。"
李越淡淡道:"穆先生真会说反话。"他把这个"反"字特别加重,穆达眼睛一亮,点头笑道:"是啊是啊,正是要反着呢。"两人相视而笑,心照不宣。
元文浩却没有心思与他们打哈哈,生意既然谈妥,他便不宜久留此地,毕竟是乔装而来,倘若被元丰知道,纵然不怀疑他,也要怀疑他了。当下匆匆起身告辞。穆达咧着大嘴笑道:"我就在这里客栈住,两位有时间过来逛逛?"
这种地方元文浩怎么会常来,又有心卖好给李越,闻言答道:"若有什么事,穆先生与我这位朋友说说便是。生意上的事情,他也做得主。"
出了元宝楼,李越停下脚步:"王爷先回去,我在这集上再转一圈,顺便扫扫来路。"
元文浩明白他说的是看看有无暗地里跟随盯梢的人,想想自己与他同行果然不妥,便驱车先走了。李越在集市上转了一圈,确信连元文浩的人也甩脱了之后,返身又进了元宝楼。穆达果然还等在那里,一见李越立刻躬身行下大礼去。李越抬手一拦,沉声道:"我不能久留,谁给你的这印章?"
穆达也肃容道:"是我的主人,圣山的使者。他吩咐我听从阁下的安排,并让我给阁下带来一封信。"说着又掏出一张羊皮纸,上面却是空白的。李越知道这套把戏,也不说话便接了过来,道:"多谢你。你几时起身回北骁?"
穆达想了一想:"大约两三天后。我还要跟别人做几桩生意,免得让人起疑心。"
李越一点头,干脆地道:"好。后天我有回信,你还在这里等我。"说完,又顺着后窗翻了出去。这时候天色已经黑透,元宝楼内外虽然有数不清的人,却没一人在黑暗中注意到这一闪而过的身影。穆达从窗口看着他敏捷地闪入黑暗中,一晃就不见,不由得暗暗佩服,将手按在胸口,向他离开的方向鞠了一躬。
李越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附近的苦力小店里要了个破旧房间。羊皮纸上果然是用米汤写的字,用小店里冒黑烟的桐油灯一熏,立刻显出字迹来。不过所有的字迹都是反写的,而且一反书写自上而下的习惯,全部是自左而右横写:
五子招兵,来人可用,有所需即言。另有十人于城北莫家店中,以印为证,任用。东、北尚好,甚念,珍重。
李越看完,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看着油灯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将羊皮在水盆里清洗一净,折叠起来揣在了身上。本来应该是烧掉最为妥当,但看着那最后四个字,他终于还是将羊皮收了起来。"五子招兵,来人可用",是说元文浩在招兵买马,而穆达是可以信任使用的人。而"另有十人"一句,却说明还有十个人可能是穆达都不知道的,这是卫清平给他派来的杀手、死士,预备万一有变可以做为奇兵或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礼乐戈矛。李越在心里默念这四个字,心里像有根小针在轻轻地刺,却又带几分甜蜜和温暖。虽然如今是独自陷身在中元的虎狼窝里,却只觉踏实,似乎比之他从前在南祁做摄政王时还要踏实。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或者说明,人,还是要有明确目标的。
中元皇宫此时已经熄了灯火。自从皇后薨逝,皇帝脸上就没再见过笑容,哪个不长眼的嫔妃敢在这时候笙歌尽夜,触他的霉头?皇后所居的缙云宫已经封闭起来,不允许任何人入内。这是个信号,就是说至少在短时间内,元丰并不打算再封后,他现在经常过夜的地方是批阅奏折的笔殿,今夜也不例外。
"十二,你看真了是浩王和李越?"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元丰、卢罡和新任的侍卫队长邢十二,现在由元丰亲自赐名为邢骏了。不过这是大名,元丰还是叫他十二,或者也是为了显示亲近之意。
"看得一清二楚。"邢十二已经不是从前那乡下土包子的模样,身上穿着崭新的侍卫服,腰悬长刀,精干利落,"他们在城北的元宝楼里会面,半个时辰后浩王独自出来,那李越却不曾再见。因元宝楼人多眼杂,也不好进去查找,想是从后门走了。"
元丰的眉头皱得死紧,缓缓道:"既是一起进去的,为何要从后门走?若是畏人耳目,为何当初不从后门进去?"
邢十二心中微微一凛,低头道:"臣不知道。可能……可能是臣隐藏得不好,被他发现也未可知。"
元丰缓缓摇头:"未必。只有他们两人见面?"
邢十二点头:"是。臣看见只有他们两人,浩王连从人都不曾带。"
元丰摇头道:"朕不是这个意思。朕的意思是说,是否还有第三人在元宝楼等着他们?"
邢十二想了一想:"臣没有进去,不知道。城北本来人多且杂,臣实在……"
元丰冷冷道:"你亲自去给朕盯住李越,看看他还见过什么人不曾?至于浩王处,朕另派人去。这次你做得好,朕要重赏你。"
邢十二连忙道:"皇上给臣治伤,还让臣作侍卫队长,臣还不知怎么报恩呢。为皇上效力自是应该的,不敢领赏。"
元丰脸上露出笑意,道:"十二,你太老实了。似你这般时刻为朕尽力,岂有不赏之理?你今年也不小了,该成家了。朕着卢大人给你提门亲事可好?"
邢十二脸上登时红了,忸怩片刻才讷讷道:"皇上,皇上取笑臣了。臣现在一事无成,拿什么娶亲?"
卢罡在旁笑道:"皇上岂会戏言?你如今是内宫侍卫长,怎么叫做一事无成?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包管给你挑个规矩清白的美貌姑娘。"
邢十二脸上更红,似乎恨不得眼前有个地洞好钻进去,却又有掩不住的一丝喜色,看得元丰哈哈大笑,道:"好,你下去休息吧。明天一早先去内府领赏,这门亲事,朕自会督促卢大人,他休想偷懒。"
邢十二脸红得像火烧一般,逃也似地出去了。元丰对着他的背影哈哈大笑,直到看不见人,脸色才阴沉下来:"浩儿当真是要叛朕了。"
卢罡微有些不安,低声道:"定是那风定尘心有不甘,暗地里撺掇……"
元丰阴沉着脸摇头:"是否风定尘撺掇,其实并无意义。无论如何,浩儿都有了反叛之心,这是事实。枉朕如此疼爱他——若不是邢十二盯着风定尘,只怕朕到此时还蒙在鼓里。"
卢罡不敢说话。元丰在屋中转了几圈,冷冷道:"他们到元宝楼去,绝非只为见面。若是见面,何处不可去?定然还有第三个人。"
卢罡低声道:"但十二只见到他们二人。"他虽是皇后亲族,却是忠心于元丰的。元丰立元文鹏为储君只为安慰皇后之事他是知道的,更知道元丰私心里最爱的是元文浩,如今若坐实了元文浩谋逆的罪名,对元丰不啻是极大的打击。
元丰摇头道:"十二还是乡下出身,太过老实不知变通。而且风定尘身手了得,他怕惊动了人,不曾跟进去,怎知里面情形?若要起事,必然招兵买马。城北那里多有北骁马贩,正是好地方。"他说到后来,已经语声阴沉冷酷。卢罡微微打个寒战,道:"臣想,也有另一种可能。"
元丰转头看他,卢罡轻声道:"臣觉得,倒有可能是风定尘拿着那封信在胁迫浩王也说不准。"
元丰冷笑道:"若真是有那么一封信,正说明他与元文景勾结,谋害自家兄长,这难道就不是罪名?"
卢罡不语。他在外面打探到的消息是风定尘率军收复益州之时,在元文景处搜出与元文浩的往来信柬,正是当初二人商议假冒元文鹏手笔做就假信,又故意让元丰搜到的那件事。但这封信却不曾随同其他物品一起交到元丰手中,故而卢罡有此说法。无论如何,夺嫡之事历朝皆有,可圈禁可削位,罪不至死。但谋逆之事若是坐实,就是诛灭满门了。
元丰也明白他的意思,走了几步,冷声道:"派人去浩儿封地暗查,看他是否有银钱来往。"谋反定要招兵买马,招兵买马就要用钱。元文浩的封地富庶,除了每年税银之外大有盈余,否则他只靠皇子例银,怎么能弄来那些奇珍异宝献给元丰?从前元丰是不管的,现在却觉这些银子无异是一队队兵马,焉能不查?
卢罡应了,见元丰一脸烦恼,便转开话题道:"皇上,浩王此事容臣慢慢去查,皇上且勿为此忧心。倒是西定派来的求亲使者尚未离开,虽是皇后新逝,但此事也必得回应才好。"
元丰冷冷一笑:"风定尘的心思,当朕不知道么?他千方百计就想保住元恒,朕偏不答应。"
卢罡道:"皇上纵然不答应,也要有个回应才好。毕竟西定这是示好,若是不应,未免……"
元丰点头道:"不错——"灵光一闪,"西定既是求亲,朕就给他们一个皇孙,不过不是元恒,是元恪!"
卢罡一怔,随即明白:"皇上是要浩王——"
元丰冷笑:"朕不但要答应这门亲事,还要让元恪到西定去住些日子。既然将来是要成亲的,现下小儿女自然应当亲近些。"
卢罡默然不语,心想这倒是一箭双雕的处置。既扣住了元恒,又可教元文浩投鼠忌器。并且元恪年纪还小,又是元丰心爱的孙儿,远离了中元,即使将来元文浩真的谋反,也有理由可为他保住个子息。
元丰虽然做着种种处置,心里却仍是不免凄凉,徐徐道:"若是浩儿真的……你说朕该如何处置他?"
卢罡不能不答,便低声道:"皇上,浩王本以为定然继位,岂知如此变故,他……"
元丰喟然道:"不错。实话说吧,朕也以为鹏儿随他母亲,难享天年,所以不欲将大位传给他,想不到他竟然得觅良医,更有了子息,于情于理,朕都不能随便削他储君之位。也难怪浩儿……"
卢罡低头道:"皇上将小皇孙送往西定,是敲山震虎的好法子,若是浩王肯就此收手,也未必不是好事。"
元丰点了点头。虽然明知卢罡这是安慰之辞——自来有哪个决心夺嫡的皇子会因旁敲侧击悬崖勒马——但此时也只好宁可信其有了。
"你去查吧,若是当真他与北骁商人有什么来往,给朕将此人擒来。还有——"眼光陡然森冷,"风定尘此人,朕留不了他几天了!"
第167章 夜谈[vip]
"父皇这是要拿恪儿来要挟我。"
李越淡淡看元文浩一眼:"王爷的谋士们怎么说?"
元文浩冷笑一声:"还用他们说什么,我难道不知?"
李越漫不经心地道:"其实与西定联姻也并非坏事。"
元文浩冷睨他一眼:"联姻自非坏事,但为何是恪儿要去西定?你当我不知?父皇在你那位西定王身边不知安排了多少人,恪儿过去,我鞭长莫及,如何保护得了他?"
李越低下头,在元文浩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一丝狠戾之色——元丰的人手?快了,也该收拾他们了!抬起头来,他还是神情平静:"王爷虑得也是。既是如此,王爷可以婉拒这门亲事,反正适龄的皇孙又不止一位,本来,西定也是想招赘元恒的。"
元文浩烦躁道:"我自然想拒绝,但现在这个时候,又怕会引起父皇疑心——"他突然停下脚步,沉声道,"穆达走了不曾?近些日子城北突然加强了守备,会不会是父皇——"
李越微微一笑:"这点王爷大可放心。穆达早几日就已经离开京城了,他们是抓不到的人。倒是王爷要小心,倘若皇上当真起了疑心,恐怕会教人去查王爷封地的银钱出入,这笔帐恐怕倒是难做的。"
元文浩阴沉地道:"这点本王早就防到了,教他们去查,也查不出什么!但这般下去,只怕父皇抢先动手。"
李越低头想了想,道:"王爷说,皇上曾经与王爷谈过,说立二皇子为储君只是为了安慰皇后,将来二皇子去世,皇位还是王爷的?"
元文浩冷笑道:"是啊,当时我还信以为真。想不到,父皇怕只是为了护着二哥,才将我推出来!我七八岁时就遇过数次下毒暗杀,若不是母妃用尽心机,恐怕我还未必能活到现在。"
李越轻笑:"王爷从前极受皇上宠爱,不管是不是做就的样子,大家却是都看在眼里的。就算是二皇子,心里也未必就放心。"
元文浩哼了一声:"我什么都比他强,他怎么会对我放心!"
李越点头笑道:"那二皇子若是知道皇上曾与王爷有这一番谈话,会怎么想?"
元文浩怔了怔道:"自然是除了我。"
李越摇手笑道:"未必吧,王爷再想想。倘若皇上当真瞩意王爷,而二皇子又除掉了王爷,皇上能饶得过他?"
元文浩目中精光一闪:"你的意思是——"
李越冷笑道:"只要皇上在,他就继不了大位!"
元文浩沉吟片刻,露出阴寒之色:"你的意思是,倘若二皇兄信以为真,他会先对父皇下手?"
李越微笑道:"倘若换了王爷,会不会呢?"
元文浩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不错。换了我也会如此。父皇春秋正盛,而二皇兄身体并不强壮,虽然如今有了子嗣,可也未必耗得过父皇。万一他先死,就是有子息又如何?"
李越哈哈笑道:"何况还未必是儿子呢!王爷的小皇孙可是已经长大,而且颇得皇上喜爱呢。"
元文浩笑意渐渐扩大:"好主意!"他嘴上说着,眼神却露出一丝森冷,不易觉察地在李越身上扫了一眼。李越半低着头,似乎在为自己的主意得意,嘴角上却也露出元文浩不曾觉察的一丝冷笑。他又怎么会不明白元文浩的主意?无非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罢了,何况还是一条像狼的狗。
"但恪儿不能去西定,万一父皇对他下手,我护不住他。"
李越伸个懒腰:"这更好办了,找人半路上把小皇孙劫走,就说遇上了盗匪,皇上能怎么样?何况人人都觉与西定联姻是增强实力的机会,这时候小皇孙被劫走,显然是有人嫉妒,不愿让王爷有这样的亲家……"
元文浩欣然击掌:"好办法!"
李越站起身来:"既然说定,在下先告辞了。这些日子皇上盯得紧,出来也不容易,得赶紧回去。"
他这般说,元文浩自然不会留他。而且劫自家儿子这种事,他也不放心让外人去做。李越从后门溜出去,七拐八拐,进了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巷子,黑暗之中同时响起两个声音:"爷——"
"元文浩已经准备劫自家儿子,你们得抢在他前头。元文鹏府里那个郎中,也该给东平送回去了。"
"回去告诉元丰,就说元文浩又跟我见面了,具体谈的是什么,你不能进入他的王府所以不知道。"
"那元丰对元文浩的许诺……"
"元文浩自己会想办法让他哥哥知道,我们不用操心。"
"是!"两个声音同时回应,而后小巷里就再没了声息。
元恪失踪了,但,却不是如元文浩安排的失踪,而是在他派去的人动手之前就失踪了。
"看来,皇上不只是想把小皇孙送到西定那么简单,可能他也想得到西定离得太远,未必能全盘掌握。"李越看起来神情凝重,说的却是煽风点火的话。
元文浩眼睛已经赤红。他虽然妻妾盈前,但女儿生了几个,儿子却只有元恪一个,既是嫡子,又颇有出息,自然看重:"把所有的人都放出去给我找!"
李越微微摇头:"恐怕没那么容易。"
元文浩犹如困兽一般:"那要如何?"
李越轻叹:"恐怕只有皇上才知道他在哪里。"
元文浩死死握着拳头,一字字道:"那我就去问父皇!"
李越敲敲桌子:"王爷现在去,要怎么讲?是跟皇上撕破脸?其实王爷现在还不必担心,小皇孙性命应该无碍。"
这一点元文浩也明白,在屋中来回走了几圈,他冷静了几分:"不错,只要我不动手,父皇也不会动恪儿。但这样一来,我已经落了后手。"
李越叹口气:"王爷还不明白?皇上存心已久,王爷早就落了后手了。"
元文浩脸色晦暗:"你说得不错,父皇早就存心保二哥,我,确实早就落了后手了。"
李越一笑:"王爷也不必如此丧气,我们也不是没有机会。二皇子那边,王爷把话传过去了?"
元文浩哼了一声:"传是传过去了,还废了我一个人。只是二皇兄那里,似乎没什么动静。"
李越淡淡一笑:"也只是故做镇静而已。王爷跟皇上表面上越是亲近,他就越是紧张。目前王爷没有动静,皇上也不能撕破脸,只怕还更要加意安抚。这次小皇孙失踪,王爷可以做一下文章,若是皇上知道王爷因小皇孙失踪而伤心卧床,少不得要来探望一下。这虽是表面文章,但传到二皇子耳中,他会怎么想,就由不得我们了。"
元文浩叹口气:"现在也只好如此,只是恪儿……"
李越仰头想了想:"王爷现下只能忍。小不忍则乱大谋,二皇子动了我们再动,才能名正言顺。即使到最后一步,也得有六成以上胜算才能动手。"
元文浩烦躁道:"穆达那边的马匹军器何时能送来?"
李越正容道:"这件事王爷千万急不得。大宗马匹皮甲入境不是容易能瞒过众人耳目的,如果被皇上发现,王爷就连翻身的机会也没有了。"
元文浩长长呼出口气。他也是因元恪的失踪有些沉不住气了。儿子失踪还是小事,可是这其中包含的意味却让他惊心,因为这说明父皇已经要对他动手或者至少是起了防备之心。尽管他封地富庶,谋士如云,然而皇上永远是皇上,坐拥天下,其势力绝非他一个皇子能对敌的。
"王爷灰心了?"李越在一边冷眼看着,淡淡开口,"现在去对皇上认罪,还来得及。"
元文浩心里腾地升起一把火:"胡说!"自幼被母妃严格教育,习文学武,都只为了将来这个大位。数十年来他费了多少心思,怎么能拱手让给那个各处都不如自己的二皇子,只为了他的母亲是皇后?
"那就别犹豫。"李越的声音冷得像刀,"迟疑不定,是兵家大忌。就算有十分胜算,这般瞻前顾后,误了时机,也必一败涂地!"
元文浩冷笑:"本王还用不到别人教训!你说时机,到底什么是时机!"
李越重新靠回椅子里:"现在,时机还不到。等二皇子露出破绽的时候,就是机会了。"
元文浩愠道:"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二哥若是永不动手呢?"
李越微微一笑:"二皇子也没有那么能沉得住气。"尤其,当他的良医失踪的时候。
元文鹏确实沉不住气了。当他得知父皇曾经与五弟有过那一番谈话的时候,他还能保持冷静。虽然他知道父皇确实自幼就宠爱五弟,也知道如今母后去世,对自己是大大不利,但毕竟,他已经是储君了。储君的废立都是国之大事,不是削一个皇子爵位那么简单,只要自己不出错,熬到父皇死了顺利登基,就算元文浩本事再大,也跳不出自己的手心。可是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就是他必须活得比他的父皇长。
"全城都找过了?"
侍卫惶恐点头。这是二皇子奉为神医的人物,他们怎么敢不尽力去找?
元文鹏一拳砸在桌子上,疼得自己抽了口气:"不可能是自己走了,必然是被人劫了!"
"下官看,还是报禀皇上,封城寻找吧。失踪时间不久,应该还在城中。"
元文鹏阴沉地摇头:"倘若被人知道,对本王更不利。"小妾肚子里那个还不知是男是女,现在被人知道他是仗着个郎中,少不得有人再做文章,"不能张扬。没有他,本王也死不了。"
旁边的谋士不敢乱讲话。说什么?难道说没了这神医二皇子只怕活不了多久?那不是自找倒霉?可是,恐怕事实确实如此。他们都是跟着二皇子的人,荣华富贵与二皇子息息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倘若二皇子不能登位,他们这些人,只怕也逃不了一死。
"恐怕只有让皇上尽快传位才好……"
元文鹏瞪他一眼:"这不是废话?只是父皇瞩意五弟,又怎么会立刻传位于我?"
谋士低头想了一会,终于还是大胆说出一句话来:"恐怕只有——逼皇上禅位。"
虽然不是没有过这种想法,元文鹏还是心中一震:"这种话岂能乱讲?"
"下官觉得,这也是无计之计。不过一个郎中,与世无争,谁无缘无故会去动他?必然是针对王爷而来。五皇子当初就与七皇子合计要陷害王爷,现下书信都搜了出来,皇上还是置若罔闻,这意思岂不明白?虽然王爷如今是储君,但皇后已经去世,难说还有多少人支持王爷。五皇子如今已经在招兵买马,如果拖到皇上身后,纵然皇上不将皇位传给五皇子,王爷这位子就能坐得住么?"何况,还未必能活到那时候……
元文鹏心里砰砰乱跳,缓缓道:"逼宫又岂是容易之事?别的不说,就说父皇身边的暗军和侍卫……"
谋士眼光冷厉:"所以王爷必得一击而中!好在我们有人在军中,一旦举事,掌握京城内外军权还做得到。到时就说皇上病重,五皇子擅拥甲兵,就是大罪,将他一举除去,谁还能与王爷争?"
这话一出,其他人都频频点头。一人道:"王爷近来与皇上甚为亲近,要入宫也并不难。"立刻有人反驳道:"不能进宫,宫中都是皇上的人,该设法让皇上出宫到这里来才是。"
元文鹏心里略微安定了一些,缓缓道:"不错,我不能进宫。可是父皇如果出宫到我府上,又突然禅位,任谁也会怀疑本王。"
谋士沉吟片刻,道:"王爷应该去与一人联络。"
元文鹏抬头:"何人?"
"王爷从前曾与他联络过的,还送过他一个男宠。"
"李越?但他是大皇兄一边的。"
"正因为他是大皇子一边,而大皇子现在等于被皇上软禁,王爷才能卖个人情给他。他虽然为皇上训练暗军,但心里自然不甘不愿,王爷这个时候去向他示好,该正中下怀才是。他身手了得,又掌管暗军,纵然皇上不信任他,但到时做个手脚,就能帮我们的大忙。"
元文鹏微微点头,谋士续道:"王爷方才说得对,不能让皇上到王爷府上来禅位,那落人口实。听说此次元恪失踪,五皇子已经病重卧床,下官看,这出戏,不妨就在五皇子那里演。五皇子病重,皇上怕也要出宫探望,到时若在路上遇刺,王爷可以名正言顺入宫探望,而后禅位。本来王爷不宜入宫,但若有那李越帮忙,把握就极大了。只要能将侍卫调开片刻,容王爷带几个人进去,逼皇上交出玉玺,我们再调兵包围五皇子府和皇宫,大事可定。"
元文鹏心头乱跳。逼宫是大事,就算有十分把握也仍能让人心惊肉跳,何况他还并没十分的把握,但逼到眼前也只能如此。
"元恪为何会失踪?"究竟是被什么人弄走了?
"依下官看,这是五皇子搞的鬼,恐怕也有嫁祸王爷的意思。这些日子他城里城外到处查找,闹得乱做一团,焉知不是在趁机打探什么?甚至有人到王爷的别庄里夜探,那当真是小贼么?普通小贼,岂有侍卫捉不住的?下官怀疑,那可能就是五皇子甚至皇上派出的人,意在打探郑郎中的藏身之处。只是当时下官不曾想到,否则……"
元文鹏抬起头看着窗外,手上渐渐攥成了拳。父皇,你做到这一地步,就休怪我了。
元丰还不知道这深夜之中的会谈,他自己也正在忙着与卢罡谈话:"恪儿仍未找到?"
卢罡眼圈下一圈深青,摇了摇头:"下官无能。"
元丰微微冷笑:"不怪你,倘若这人是浩儿自己劫走的,你到哪里去找?"
卢罡也想过这种可能,但不敢随便说出来:"皇上的意思是……"
"敲山震虎,看来没震住他,反而打草惊蛇了。"
"那皇上打算……"
元丰沉默片刻:"看来,必得釜底抽薪了。李越,虽然还有用处,也留不得了。这事交给邢十二,三天之内,将他除掉!给朕严密监视边关,凡是贩马的商人都要监视,大宗马匹入境必须造册登记,买入卖出都要记录。还有,西定那边加强看管,封锁李越的死讯。"
卢罡边听边应。元丰在屋中踱了几步,冷冷道:"待李越死后,朕再去见一次浩儿。倘若他能悬崖勒马,朕,还能容他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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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太阳尚未完全升起,雾气在山间飘荡,如同一束束轻纱,看来颇有几分诗意。只可惜在这雾气之中人影闪动,带起一股血光,平添了七分杀机。
一名侍卫伏在树丛之中,四面雾气湿漉,将他的头发也扑上一层水气。四周静寂,只有风吹动草叶的微响。任他睁大眼睛,也找不到刚才那一闪而没的人影。肩头上的伤口正在冒出鲜血,迅速洇湿了衣裳。山间的清寒加上大量失血,已经让他开始发冷。刚才那鬼魅般的一击,他躲得过第一次,却未必躲得过第二次。四面还是没有动静,他忽然有些后悔,实在不该太贪功冒进,将十余名同伴都抛在身后,现在却等不到人来求援。寂静宛如有形之物,沉沉压着他,让他觉得自己似是一头在猎人箭矢之前而不自知的野兽,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有草叶被踩倒的轻响,如同堤坝突然溃开裂口,那侍卫全心的戒备立时对着这一点爆发出来,迅捷无比地转身,手中长剑已经刺了出去。但他削断的不过是几根树枝,眼角斜斜掠到一道寒光,肩头一紧被人扣住,颈间已经划过一丝凉意,鲜血喷溅……
鲜血的腥气在风中扬起,后面将将赶上的两个侍卫急步过来,只瞄了一眼,便同时变了面色。抬眼一看,前面雾气中似有人影一闪,立刻打出一声唿哨,四面八方的十几人全部包抄过来,哨声此起彼伏。然而前方那人却似化在了雾气之中,再没了踪影。只是有了前车之鉴,下余之人再不敢落单,都是两两结伴,刀剑在手,猫着腰在树丛中搜索。
前方似有枝叶微动,一名侍卫立时心生警惕,果然枝叶间猛地伸出一柄剑来,幸得他早有防备,一面闪身一面大喝道:"在——"声音刚刚出口,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侧面突然风声急响,他刚一转头,喉间一痛,声音全被噎在舌下。等到几步外的同伴赶过来,只见人被一根弯曲又反弹出来的树枝刺穿了喉咙,削尖的顶端自前而后捅了个对穿,鲜血还在顺着粗糙的树皮沟壑一滴滴流下来,不由大骇失声:"来人啊!"声犹未了,身旁树丛之中人影一闪,寒光已到眼前。总算他已经有所防备,情急之下顾不得什么形象,一个懒驴打滚和身滚开,只觉肩头一凉,自己的热血溅上脸颊,那人已经鬼魅般又没入乳白的雾气之中,这时才觉出伤处尖锐的疼痛,侧头一看,整条手臂已经被卸下一半,只剩一点皮肉连着……
血腥之气与清晨草木微涩的青气混合着,在山间弥漫。十二人只剩下八人,无一人不带伤,但前方那神出鬼没的身影也终于被逼出在众人眼前。这一番厮杀,那人终于也是挂了彩,一件灰白带着古怪青绿花纹的衣裳数处血染,神情却依然倨傲。手中一柄窄刃长刀已经卷了口。一名侍卫觉得有机可乘,抢上前抡刀砍下。那人左手持刀一挡,右手间寒光一闪,后面几人只看到一柄似枪非枪似剑非剑的东西自同伴腹中抽出,带出一股血箭。那人将卷了刃的长刀一扔,手握那三棱怪器,目光向余下几人一扫,冷笑道:"元丰就派你们这几个废物来?"
若是在平时,就凭这一句话,在场的侍卫已经可以全部扑上去。然而此时,却没人敢第一个对这句侮辱表示愤慨。掂掂自己身上的伤势,谁还敢再第一个上去送死呢?
到底是多年共事,不知是谁打了一声唿哨,余下七人一拥而上。那人背后便是山崖,打是打不死他,可只要将他逼下山崖,任务也是完成了。
三棱刺带出一溜血光,那人似乎并不打算与他们缠斗,身子向侧方一跃,左手突然斜伸开来,喀地一声,臂下竟然射出一柄飞抓,对着侧面的山壁疾射,人也跟着跃出去。
噗!
没羽箭带出尖锐的破风之声,而箭镞竟似还在风声之前,已经刺入肋下,鲜血四溅。几名侍卫眼睁睁看着那人身形被箭上余劲带得一仰,掷出的飞抓失了准头,没能扣上山壁上的树杈,连人带索向着山崖下坠去,瞬间便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邢骏自树丛后走出,收起手中劲弩,急步赶到悬崖边向下看了一眼。这是将近山顶之处,清晨时分雾气弥漫,哪里能看清那深谷之下的情形?
"去找长索,下去看看那厮死了没有?将头颅割下,回去向皇上禀报。"
一干侍卫无不心中哀号:您老人家跟在后面,自然没有受伤,这些人可都是浑身见血了。好容易将人迫下深崖,谁不想快快回去处理伤处,哪还有什么心思去山崖底下再验尸?
"这般深崖,那李越已经多处受伤,又中了邢队长你这一箭,跌下去必死无疑,不必再看了吧?"
立刻有人附和:"是啊!这般的深崖,跌下去哪有生还之理?而且这里又无绳索,还要到山下去寻……"
邢骏看起来犹有不甘,又仔细向山崖下看了几眼,再扫一眼个个带伤疲惫不堪的手下,这才不甘不愿地哼了一声:"便宜他了,还留个全尸!"
这话听得几名侍卫都暗暗打个冷战,心想所谓刻骨之恨果然没错,人都死了,连个全尸都不想留,看来当年那一场皮鞭,当真是打出了不死不休的仇恨。不过此人目前正是皇上面前得用的,又是他亲手射杀李越,看这情形,不要说宫中侍卫,就是那支暗军将来怕也是由此人带领,谁又肯得罪他?当下便有人拍马屁道:"这山谷极深,那小子中队长这一箭,跌下去想也摔成十七八块了。纵然不碎,也有野兽啃咬,全尸是不要想的了。"
邢骏面色稍缓,道:"此次斩杀逆贼,各位都是功劳非小,皇上面前,我自然要回报的。"
一干侍卫闻言,心里都是一喜,有人便凑趣道:"这李越身手当真不凡,若不是队长这一箭,说不准便被他逃了,我们怎么好争功呢?"这次元丰一共派出了十二名侍卫,在这山林中一番剧战,如今死了两个,重伤三个,剩下的众人也个个带伤,若不是邢骏那一箭,还险些被他逃走,说起来实在不是什么荣耀之事,若是没有邢骏在皇上面前说些好话,恐怕不但无功,还要被责骂不中用呢。
邢骏终于露出点笑容,道:"大家共事,有功劳自然一并算,放心。"
这一头皆大欢喜,那一头元文浩处却是如遭雷击,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李越死了?"
"是。"探子知道来报这个消息是出力不讨好的,头低得几乎到膝盖上,"宫中派出十数名侍卫围剿,被他在城外山中杀死二人,重伤三人,不过……他也跌入深谷之中身亡。"
元文浩面色铁青,良久,重重一拳击在桌面上:"难道是天亡我?"
屋中一时悄然无声,正当探子为自己的性命担忧时,一名侍卫匆匆进来,向元文浩附耳低声道:"王爷,外面有两个人要见王爷。"
元文浩此时哪有什么心情见人,厉声道:"不见!"
侍卫面有难色,低声道:"他们是从院墙外翻进来的,几时进来,外院的兄弟根本不知道……"
元文浩悚然一惊:"什么?"这岂不是说,如果这两人是有心来行刺的,至少已经进入到自己的内院了!沉吟片刻,他终于道:"请他们进来。"
进来的两人都是身着灰色夜行衣,与普通黑色夜行衣略有区别。元文浩一眼看去,不由一惊:"你们不是——"这明明是当日在路上欲劫走柳子丹却被暗军击成重伤仓皇逃走据说已伤重身亡的人么?不过他毕竟能沉住了气,将下面的话咽了回去,举举手道:"给二位设座。请问二位,深夜到此,有何贵干?"
"在下文程,这位是在下的结义兄弟莫田。王爷或许也知道,我二人当年是摄政王的十二铁骑中人。"
元文浩一凛:"你们——意欲何为?"怪不得重伤逃走如今却仍能存活。看来暗军也是夸大了功劳。
文程神色冰冷:"殿下只不过想与柳公子双宿双飞,过些悠闲日子,想不到元丰步步紧逼,更派侍卫将殿下暗杀,此仇不报,我们日后到了地下,也无颜再见殿下!"
元文浩心中一喜——这简直是老天又给的一条生路,当真是同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他脑子转得快,脸上立时露出戚容:"本王也听说了此事,想不到父皇当真会下此杀手,本王……"
文程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王爷不必多说。我兄弟只想知道,王爷是否愿助我们一臂之力?"
元文浩暗想果然是那风定尘使出来的人,开门见山,倒也省事。当下也收起那副伤心模样,道:"本王当初与风殿下商定,他助本王登位,本王给他曼陀散的解药方子,保柳公子安稳坐这西定王的位子。如今……"
文程断然道:"我兄弟自然会助王爷夺位。殿下与王爷当初商定的事,我兄弟也略知一二。王爷教我兄弟潜伏在暗处,就是在四处为王爷打探消息。如今殿下虽去,心愿未了,我兄弟还略有些用处,愿为王爷一效绵薄。只要王爷身登大宝之日,按照与殿下的约定将曼陀散药方赐下,并保柳公子一生平安即可。"
元文浩心想这还不容易?一生平安?只要西定对中元臣服,保柳子丹一生平安有何难处?当下爽快点头:"好!"
文程霍地立起:"君子一言——"
元文浩伸掌与他相击:"快马一鞭!"
文程一扬眉:"王爷痛快!在下兄弟今日来,还有一事要相告——二皇子要动手了,王爷的机会来了!"
元丰的软轿并无多装饰,为的是走在街上不会引人注目——虽然此时已是天色将黑之时。坐在轿子里,虽然已经除去了一个心腹之患,他却轻松不起来。见到了元文浩,要对他说什么?自幼,他就最宠爱这个儿子。起初自然是子凭母贵——他的母妃是极得宠的,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人又温柔贤慧,若不是皇后一族在自己继位之时曾有过莫大助力,或者就会独宠后宫。后来却是因为这个儿子文武双全,模样脾性也最似自己。十二岁就跟着自己去围猎,小小的人,拿着把小弓骑在马上跃跃欲试,把旁边斯文到懦弱的大皇子和体弱多病的二皇子都比了下去,不由他不爱。曾想过干脆就立他为储君,但皇后虽然端庄贤淑,不妄言妄行,却不等于不会为儿子打算。当年他自己还是皇子的时候,还是皇子妃的皇后就不动声色地为他做过不少事,现在,她也会不动声色地影响着他,用伉俪情深,来逼他正眼看这个嫡子。而且立长立嫡,这也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要跳过长子嫡子去立五子为储君,确实也是阻力重重。所以,他最终还是决定要立嫡子,自然,也是因为嫡子病弱,不少御医都看过,说是"非寿"之相。而自己身体又健壮,立嫡子而不传位,等到储君先亡,再立第五子便顺利得多。如此一可慰皇后之心,二可遂自己之愿,何乐而不为呢?只是,他万万不曾想到,他要收为己用的那个李越,却生生将这第五子搅得离了自己的心,造成了无穷无尽的麻烦!想到此处,他几乎有些后悔当初得罪此人了。虽然训出了一支暗军,却在益州一役中死伤大半;挤出了些古怪武器,却未必时时用得上;虽然将他杀了,元文浩却已经有了反叛之心……算来算去,当真是得不偿失!纵然今日去与儿子深谈之后他能悬崖勒马,自己怕也不能忘记他曾有谋逆之心。好个李越,他这是死后还要让自己不得安宁啊!
轿行如飞。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已经能看见浩王府后门。元丰每次到这里来都是走后门的,这扇门在一条幽静的小街上,两边没有什么高大房屋,一眼就能望出老远,方便侍卫保护。此时,后门照常关着,里面没有什么动静。领头的侍卫过去敲了敲,回身走到轿前低声道:"皇上,没人应门,门也没插。"
元丰眉头一皱:"这个时候,跑到哪里去了!不必再叫了,你去开门!"
侍卫领命过去拉门,只觉这两扇门虽然明明没有插上门栓,却仿佛有人在后面拽着不放似的,沉重无比。他将门扇用力拉开大半,才发现在门背后系着双股牛筋绳,怪道难以拉开。这侍卫也是当差已久,一见门背后居然系着这个,心中顿觉古怪,当即松手。只是他手一松,门扇弹回之时,头顶突然锐风破响,一支足有两尺长的箭自门楣顶上射出,直奔元丰所坐的软轿而去!
死去元知万事空
"……持朕的金虎符,敕令城中内外所有军队坚守大营,任何人不得离开,除朕之外,任何人不得调动军队,违令者斩!"
"卢罡速召各位皇子进宫。十二,调动暗军,守卫朕的内宫,皇子不得携带侍卫进入,一旦入内,由你的侍卫跟随,安置在偏殿。"
"皇上,"卢罡看他说了这几句话已经有些气喘,不由担心,"皇上还是休息一下,此事也未必就是浩王所为。"
元丰喘了口气,微微点头:"朕知道。但就是这样,也许更可怕。"当时那一箭,幸好有一名充做轿夫的侍卫及时拔刀挡了一下,虽然刀被震断,但箭终于是偏了一偏。出宫的软轿是特制的,虽然外表看起来与普通软轿无异,其实轿身内夹铁板。饶是如此,箭也射穿了轿身,余势未尽,又将他右胸射伤。倘若当时不是那名侍卫反应灵敏一刀挡下,箭矢直射轿门软帘,必然将他射个对穿!此时虽然无性命之忧,但一思及当时险象,仍是不由不心有余悸。当时他亦觉此事必为元文浩所为,否则又怎能有人在他王府后门安上这一架巨弓?并且设计如此巧妙,由侍卫自行开门拉动巨弓,那真是万万难以防备!但他一路回到内宫,心中又起疑虑——纵然元文浩再是大胆,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弑君,尤其是在自家后门处,岂不是摆明了自暴其谋?但倘若他并不知情,那么这张巨弓,究竟是谁在他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安在他王府后门处的?
卢罡见他喘息稍定,心里也安了一些,道:"臣这就去传众位皇子,皇上且不要着急。只要三军不动,任何人也翻不起天来。"
元丰微微点头,看着众人各自领命出去,心中稍稍安定,闭上了眼睛。不过也只是片刻工夫,寝殿外脚步声便响起,元丰睁眼一看,却是元文鹏匆匆进来,一进殿便直往床边走过来,道:"父皇伤势如何?太医们可来诊过了么?"
元丰心中一阵疑虑。方才他刚刚派了卢罡出去,按说元文鹏来不了这么快才是。而且他已吩咐过邢骏,凡有皇子入宫,都安置到偏殿,为何元文鹏竟然长驱直入寝殿之中?且听方才的脚步声,来的并非一人,为什么既无人进来,又不听外面侍卫阻拦?
"鹏儿与何人同来的?"
元文鹏微微怔了怔,目光掠过旁边的侍女内侍,俯身低声道:"请父皇让他们先退下。"
元丰心中疑虑更深,沉声道:"有什么话直说不妨。"
元文鹏垂下眼睛,片刻,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抬头笑了笑:"父皇还是让他们先退下吧。否则儿臣所说的事情,恐怕他们不敢听。"
元丰毕竟是皇族勾心斗角中磨练出来的,闻言心中更是惊疑,再看元文鹏目中寒光隐现,心中一惊,支起身子便高声喝道:"来人!"
这一声喊出,果然有四名侍卫同时蹿进门来,但元丰一眼看去,脸面却都十分陌生,并非他常用的人。这一惊非同小可,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翻身坐了起来,厉声道:"鹏儿!你想做什么?"
元文鹏微一偏头,四名侍卫同时抽出刀剑,一刀一个,将屋中四名侍女内侍全部杀死,无声无息地拖了出去。屋中只剩这父子二人。
一片死寂。元丰死死盯着元文鹏,半晌才一字字道:"在门上安巨弓的人是你!"
元文鹏这次倒一怔:"什么?"
"不是你?"元丰反而疑惑起来。难道真是元文浩?他心里突然一阵冰冷——这就是他的儿子!一个是他最宠爱的,一个是因为母亲的缘故他最心疼的,然而此时,千方百计想杀死他的,也是他们。
元文鹏此时却没有心情去多考虑他的话。事实上他直到现在心头仍在砰砰乱跳,元丰说的话听在耳中都有些飘忽,不那么十分真实。逼宫夺位,即使是有十二分的把握,也仍让人止不住地紧张。他一边跟元丰说话,一边忍不住竖起耳朵去听外面的动静。元丰看他这样子,心思一转已经明白,冷笑道:"莫非你想要调动都城守军前来逼宫?哼,没有朕的命令,你休想调动一兵一卒!"
元文鹏心里一跳。他此次举事,其实最大的倚仗就是皇后族中门下在军中效力的军将。须知逼宫不是一句话的事,倘若手中不曾掌握兵权,纵然有一纸诏书也不管什么用。前来皇宫之时,他已派人去军中联络,务必同时举事。但元丰这般一说,他心里仍是一阵紧张——须知元丰毕竟是一国之君,手中握有调用两军的金虎符,凌驾于一切符节之上。倘若军中听令于金虎符,他还真调动不了人手。
忽然一阵喧哗之声传来,一名侍卫飞奔进来,单膝点地禀道:"王爷,朱先生派人送信来,两军已被李将军控制,有不服号令者已全部拘押。不过……"他看一眼元文鹏狂喜的神情,低头又道,"浩王不在自己王府之中,我们的人扑了个空。"
元文鹏眉头一皱:"怎会如此?立刻封锁全城,无论如何要将人搜出来。"看一眼元丰,他微微一笑,"五弟他竟敢刺杀父皇,这是谋逆大罪!我虽与他是兄弟,但这件事却不能姑容。"
元丰支着身体靠在床头上,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元文鹏打发了侍卫出去,心里已经完全宁定下来,含笑道:"父皇为国操劳一生,也该累了。儿臣虽然不才,也愿为父皇分忧。"一招手,有人从门外端着笔墨纸砚进来,铺开到案头上。元文鹏轻笑道,"父皇既然立了儿臣做储君,这皇位迟早是儿臣的,何必要父皇再操劳?父皇请现在就下旨退位,把国事交于儿臣吧。"如今两军在握,他心情之轻松前所未有,简直轻飘飘得能上天去,话也就说得格外动听。
可惜这些轻声细语听在元丰耳中就像地狱中的恶鬼嘶吼一般。他只冷冷看了一眼案上的纸笔,就顾自闭起了眼睛。元文鹏看他这样子,也不生气,只道:"父皇还在等什么?难道等五弟回来么?"
元丰心里冰冷。一方面,他实不愿看到最爱的儿子被杀——谋逆罪,足够元文浩死好几回了;另一方面,在后门安巨弓的究竟是不是元文浩尚无定论,如果是,那么元文浩和元文鹏无论哪个胜利,于他都是灾难。
元文鹏如今自觉胜券在握,倒也不着急,只微笑道:"父皇不是在等五弟?那是在等其他兄弟们么?可惜如今他们都不能来,就是卢大人,也在儿臣府上休息呢。"
元丰心里又是一沉,闭目不语。元文鹏见他油盐不进,心里微微有些焦躁,道:"父皇不肯写这诏书也无妨,父皇本来伤重,无力执笔也是有的。既然如此,请父皇把玉玺和金虎符交给儿臣,儿臣请内侍来为父皇执笔就是。"各种诏书多半并非皇帝亲笔,有些公务批示由当值大臣主笔,有些内务之事却由内侍执笔,皇帝亲自加印即可。传位诏书虽属国务,亦算皇帝内务,如由内侍执笔而加盖玉玺,也合情合理,足以取信天下了。
元丰听了金虎符三字,心里却微微一动。元文鹏这般言语,说明他并未拿到金虎符,亦即是说,执金虎符去传令的侍卫尚未落入他手中。只要没有金虎符,元文鹏对都城两军的调动就是名不正言不顺,而自己则还有翻盘的希望。
元文鹏并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见他良久不答,微微冷笑了一声:"父皇若总是这般拖延时间,儿臣只好自己来搜了。父子之间,这般实不好看——"
元丰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父子之间?你还念着与朕是父子?"
元文鹏眼神猛然狰狞:"不念父子之情的是父皇你吧?我是嫡子,父皇与母后又是伉俪情深,可迟迟不立儿臣为储君。若不是母后仙逝,恐怕儿臣现在也只是个皇子。"
元丰坐了这半日,身上的伤又疼起来,强打精神道:"朕已立了你为储君,还有什么对不起你的?"
元文鹏冷笑道:"是么?可是父皇不是对五弟说过,儿臣体弱,活不了几年,等儿臣死了,又无后嗣,五弟理当继位,大家皆大欢喜,是么?"
元丰心中一震,不知自己与第五子的秘谈如何会被这个儿子知道。但这话一句句都是真的,他无话可说,只有闭口不言。
元文鹏最恨的就是这句话,此刻提起来,心情再也压抑不住,在屋中来回走了几步,冷笑道:"父皇打的真是好主意!只可惜儿臣托母后的福,竟然有了后嗣,父皇打算怎么办?将这孩子处死?为五弟继位扫清障碍?儿臣若是拖着不死,是否连儿臣一同正法?"
元丰勉强道:"朕并无这般想法。"这是实话,毕竟元文鹏是皇后所出,就算不看血脉的份,也得看结发之妻的情份,他确实没想过要杀这个儿子。但儿子有了子嗣他反而犯了愁也是真的,故而这话说得有些底气不足。
元文鹏的怨恨不是一天两天了,此刻爆发出来就收不住,冷笑道:"并无这般想法?那儿臣只怕是托了母后的福。倘若母后不是如此贤惠,只怕早就不是皇后,儿臣也就没了嫡子的身份,父皇岂不也就不必费这般的心思了?"他满心郁气,连讽带怨,说得颠三倒四,但大意倒还清楚。
元丰到底是做了三十年皇帝,纵然再有什么错误,也不能忍受这样的讥讽埋怨,登时立起了眉,愠怒道:"你虽是嫡子,论贤却也不比其他兄弟高明,朕又为何必要立你为储君?"
元文鹏被他这一喝,倒冷静了下来,深吸口气,又露出微笑:"父皇说的也是,因此儿臣得靠自己来争了。这诏书还请父皇斟酌下笔,儿臣就在这里等候。"
元丰哼了一声,又闭上眼睛,明摆出一副不肯合作的模样。元文鹏目光四下打量,正准备当真动手来搜玉玺,忽然外面又有侍卫冲进来:"王爷,浩王出现了!他带了数百人,正向宫里冲呢!"
元文鹏双眉一扬,兴奋起来:"好!他当真自己送上门来了!速去调动人马,就说浩王公然冲击皇宫,意图谋反,立刻拿下!倘若他竟敢反抗,当场诛杀!"最后两个字说得恶狠狠,那侍卫心领神会,立刻退了出去。
元丰睁开眼睛怒瞪着他:"你难道不是在谋反?"
元文鹏笑得得意:"儿臣可是由卢大人传父皇口谕召进宫来的,怎么是谋反呢?"
元丰哑然。元文鹏兴奋地在屋中搓着手走了一圈,终于是按捺不住胜利到手的兴奋,吩咐屋外侍卫道:"看守好了!本王去宫门督战。"
元丰听着他脚步声渐远,心里沉到了底。他到底是宠爱元文浩的,纵然他可能是在门上安装巨弓要射死自己的人,也还是不愿听到他的死讯。可是元文浩竟然带领甲士公开冲击皇宫,无疑是给了元文鹏极好的借口。元文鹏方才的话已经说得极清楚了:只要反抗,就当场诛杀,他是不会给元文浩活着辩解的机会了。
门口突然传来动静,一名侍卫似乎是叫了一声,但声音刚刚泄出一半就断了。元丰再次撑起身体看门口看去。太阳已经西沉,光辉从殿门口射进来,给缓步踱进来的那人镀上了一层金边,竟使元丰有片刻工夫看不清他的面目,但那身形却是熟悉的。元丰伸出一只手指着,直到那人走到了他的床边,他才能说出话来:"你——李越!"
李越脸上还有未曾褪去的青紫伤痕,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皇上,别来无恙?"
元丰只觉有什么东西电光一闪,似乎突然明白了些,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加沉重如同灭顶的绝望:"你,没有死!"
李越嘴角一拗:"是啊,托皇上的福。"那样的山崖,有个简便降落伞已经足够。
元丰死死盯着他:"你,是怎么进宫来的?"
李越笑了:"周醒,进来让皇上看看。"
元丰目光移向门口,当他看见进来的人居然是邢十二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彻底绝望了:"好一着苦肉计。"
周醒轻蔑地看他一眼,站到李越身后。元丰重重靠到床头,闭上了眼睛:"怪不得鹏儿能带侍卫进宫,原来朕的暗军都被你调开了。浩儿只怕也是被你骗了吧?那后门的巨弓,是你安的!你表面上与浩儿结盟,暗地里却相助鹏儿——"
李越没说话,周醒却冷嗤一声:"相助元文鹏?笑话!你以为元文鹏就能继位?"
元丰本以为李越的报复便是不让自己最爱的儿子继位,现下听来,竟似是不止如此,登时心里又是一紧,勉力支起身子盯着李越:"你究竟想如何?"
李越沉默片刻,露齿一笑。光线昏暗的寝殿之中,元丰陡然觉得自己是看见了一头露出了尖牙利爪的野兽,不由得机灵灵打了个寒战。只听李越缓缓道:"我本想跟子丹去过悠闲日子,是你千方百计把我们骗来中元,囚禁子丹,给他用药,又把他远远送到西定……"他语气平静,元丰却是每听一个字,身体就冷上一分。他这一生不曾后悔过什么事,此刻却突然只希望自己从来也不曾认识过这个人。他极想堵起耳朵不再听下去,但李越的声音却仍是一字字地传过来:"你做了事,就要付出代价。中元皇族血脉,到此为止了。"
元丰猛地坐直身体,顾不得胸前撕裂的痛楚,嘶声道:"鹏儿手中有京城两军,你休想动他!"这时他也顾不得元文鹏对自己做过什么,只要继位的还是自己的儿子,那便足够了。
李越微微笑着,举起一只手,有什么东西在他手中一亮,元丰浑身一颤:"虎符!"他让侍卫持去调动两军的金虎符,正握在李越手中。一瞬之间,他如坠冰窟:"你,你想怎么样?"只是这话问出来已经虚弱无力。
"我想,中元日后的历史或许会这样书写:元文浩意图谋逆,弑父不成,冲击皇宫;元文鹏趁机逼宫乱政,假传圣旨,调用军队诛杀元文浩。皇帝以金虎符授亲信侍卫,反调军队和暗军,再诛元文鹏……"李越停了一停,看着元丰惨白的面色,微笑道,"皇上伤重,不能再理国事,而嫡子谋逆,自然长子当立。不过皇长子身体不适,继位不久,便传位于皇长孙。"他微微俯下身体凑近元丰,"皇长孙,就是小武。哦,你可能不知道,小武才是他的真名。至于他究竟是不是谨王失散的儿子,真是只有天知道。"
元丰一口血吐了出来,咬牙道:"朕死也不会写传位的圣旨!没有旨意,就算你们有虎符也不成!"
李越直起身子,点点头:"周醒,把圣旨拿出来给皇上看看。"
周醒从怀里取出一卷明黄绢帛,哗地一下展开。元丰眯着眼睛觑去,只见上面一行行字宛然便是自己的亲笔,若不是他确信自己不曾写过这旨意,只怕也辨不出真假。而绢帛末端所盖的朱红印玺,更与自己的玉玺全无二致。他惊慌之下,目光不由自主向墙角藏着玉玺的暗格看去。李越把他的举动全部看在眼中,一面示意周醒过去搜寻暗格机关,一面淡淡道:"皇上不用这么着急。玉玺自然此时还在暗格之中,这一枚,是子丹精心雕刻的。怎么样?连这笔字,与皇上本人写的没什么两样吧?"
元丰颓然倒回床头:"好,好个香公子!"他怎么忘记了,柳子丹昔年才名满天下,书画更称双绝。可是这些年,大家都只记得他是西定摄政王的禁娈,却忘记了他本是个风华绝代的才子。
周醒已经打开暗格取出玉玺,李越拖过案子上刚才元文浩准备的纸,用玉玺沾了印泥盖了一下,再比较一下绢帛上的印记,笑了笑:"看起来没什么两样。估计中元百官虽然天天看圣旨,也未必能认得出来吧?"
元丰只觉头昏眼花,低声道:"朕是不会将皇位传给谨儿的,卢罡是知道的。"
李越微笑摇头:"卢大人被扣押在二皇子府中,二皇子谋逆,他是知道的。或者皇上原本不想传位给长皇子,但现在嫡子和贤子都有谋逆之罪,那不传位给长子,还给谁呢?"
元丰死死盯着他,恨不得目光变成箭矢,把他戳出千万个洞来:"你,你够狠!"
李越的笑容突然收了起来:"我狠?我并不愿意看见流血死人,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顿了一頓,他的声音又变得平静,"你加诸在子丹身上的痛苦,现在也该是报应的时候了。"
元丰绝望地看着他,觉得身体仿佛沉入了冰河之中。李越不再看他,转头喊了一声:"小武——"
元丰已经有些模糊的目光极力转过去,看着那个身穿淡青银丝寸蟒袍的少年一步步走近,那张脸,看上去似乎有点像元文谨,再仔细看却又不像。他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哑声道:"谨儿曾说过,他,他背上有烫伤的痕迹……"当日他根本不相信这少年是元文谨的骨血,现在却巴不得他是。
小武却冷冷道:"那是我在人家家里当小厮时,被主人踢到火盆上烧伤的……"
他后面说了什么,元丰已经听不到了。他大睁着眼睛,却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像退潮般渐渐远去,包括光明和温暖,爱和希望……
人各有路
中元宫变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柳子丹正坐在皇宫花园之中。天气已经转冷,可乐却还是精力十足地要出来玩,他就坐在一边微笑看着。侍女总管对此十分头疼:公主都要订亲了,却还是这般野,将来还是要嫁给中元的皇长孙,这可怎么好?
内侍送上那每日一碗的药汁上来时,柳子丹刚听完侍卫附耳报告的消息,脸上微微浮起一丝笑意。内侍见他并未像往日一般去端那药碗,等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道:"皇上,该用药了。"
柳子丹笑了笑,看了如意一眼。如意端起药碗,看也不看,一手就泼到了内侍脸上,随即将碗摔在他面前:"拉下去!"
内侍被还热烫的药汁泼得怔住了,直到被侍卫拖倒在地,才猛醒过来:"你,你敢——"话没说完,柳子丹冷厉的目光已经跟了过来。他在宫里当了多年的差,神经之灵敏有时不可思议,突然之间就明白了什么,立刻改口,"皇上,小人这里有曼陀散的解药方子,小人这就把它献出来,只求留小人一条狗命!"
柳子丹微微一笑,转头看如意道:"其实泼了也挺可惜的,养颜草还是好东西。"
内侍张大嘴巴,呆在原处。片刻之后,像杀猪似地叫起来:"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
如意忍他很久了,挥挥手:"五十宫杖,死不了算他走运,死了是他罪有应得。"
侍卫一声答应,将瘫倒在地的人拖死狗一般拖了出去,骇得四周的侍女内侍都是面色惨白。柳子丹目光从他们面上逐一扫过,淡淡笑了笑:"你们都退下吧,召刑部尚书裴礼、工部尚书谭运和将军郑学诚进宫。"
裴礼、谭运和郑学诚,在西定后来的史书中称为辅政三臣,因为他们一同辅佐了西定史上出身最寒微的一位帝王柳辰。这位帝王在登位时已经十六岁,按说已经不必有辅政大臣,但因他出身是西定皇族旁系极远的一支,且势微已久,连爵位都快要没有了,家里更是穷得无隔宿之粮,突然身居高位,难免不能服众,因此上一代帝王仍然为他指定了辅政之臣。这三臣中,除了郑学诚出身将门世家外,裴礼和谭运都是寒素之辈,新近才提拔起来的。三人年纪都不甚大,谭运更是只有二十六岁,但皆是精明能干,新帝继位之后,他们亦是忠心辅佐。后人读史时常有议论,认为这三位辅政大臣的挑选颇费心思:身居枢要之位,忌刚愎,忌结党,尤以后者为最。而这三位大臣中有两人根本没有根基,当然谈不上结党;而郑学诚虽是出身世家,却世代只知刀马不知弄权,在朝中一向不得势的。这三人均是在上一代帝王手中才提拔起来,士为知己者死,自然鞠躬尽瘁。而因三人并无党派,也无法挟制新主把持朝政,反因无党之故,不得不时常自省,不敢落人话柄。恰得新主出身寒苦,并无普通皇族子弟骄纵奢华之气,对臣下之言颇能虚心纳谏,因此君臣相得,虽称不上一代盛世,却也能使国民太平安乐。
至于柳辰之前的那一代帝王,是西定史上在位时间最短的君主,总共只有九个月。这九个月中,他诛杀两位老臣、四名权要,举西定国库之半修缮两河水利,与中元长皇孙、亦即是后来的中元新君联姻,并挑选了一个穷小子接替皇位,直接稳定了朝廷、民生和国家的未来。关于他的倏起倏落,正史上说是"操劳国事,体弱失调,登基九月,积疾难返";而野史对此说法则有无数版本。有的说他曾是南祁摄政王之禁娈,当年被摄政王折腾得狠了,淘虚了身子,因此才短命。有的却说他与摄政王情投意合,早有为之殉情之意,故而国家安定之后便自尽身亡。还有的干脆说他其实只是死遁,因他只好男风,又在人之下,既难有子嗣,又碍于帝王之尊不能尽欢,因此来了一出金蝉脱壳,与一个侍卫四海逍遥去了。最后这个版本是从宫中传出来的,据说传话的人也是宫中内侍,发现这位君王下葬之后,皇宫中一个行踪本来神秘的侍卫也随之不见了。因为有内部消息,所以这个版本虽然让人觉得荒唐,反而是流传最广的。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至少当柳子丹布置完了一切准备带着如意北风便装出玉京的时候,他还不知道竟会有如此大胆的传说,而且竟然把他和北风扯到了一起。不过,即使他知道后世会有这样的传言,也只会一笑而已。他的路在前面,未来正等着他,至于身后有什么传言,就随他去好了。
这里是一处小院,是通过北风悄悄购买下来的,坐落在城北,除了几个心腹,没人知道。平日里北风出宫与中元东平来使交接消息,都在这里,现下正好做了他们出京的中转站。玉京正在举丧,全城挂白。因是国丧,停市三日,禁丝竹管乐一年,故而到处都静悄悄的。
柳子丹好心情地在屋中收拾东西。他准备过了停市这几日再走,一来不引人注目,二来也防备朝中万一有个什么。他从宫中带出了自己幼时用过的几件东西。此次离开西定,就是永远离开了。死去的皇子还可以回来,但死去的君王就不可能再复生一次了,所以带几件东西,也算是个念想。
门上轻轻响了几下,如意在外面轻声道:"公子,东平有人来了。"
柳子丹微微诧异。东平在西定皇宫中安插了四个人,他在离宫的时候都打发走了。虽然东平算是为了他掏尽了老底,但毕竟西定才是他的祖国。莫不是这时候,东平找人过来跟他算帐了?
"让他进来吧。"
如意推开门,门外那人却不急着进来,只道:"我要跟你家公子单独说话。"
如意一扬眉,正要说话,柳子丹已经讶然开口:"让他进来吧。"这声音,竟然是王皙阳。
进来的果然是王皙阳,一袭大斗篷从头裹到了脚,拉下风帽才看见脸,风尘仆仆,显然是刚刚赶过来的。柳子丹抬手示意他坐,一面提起茶壶倒水一面淡淡道:"你怎么扔下政事跑到这里来了?"
王皙阳没有立刻说话,默默坐了下来,半晌,轻声道:"卫清平要成亲了。"
柳子丹早想到他要说的无非是这种事,但乍一听到,仍是不由惊了一下:"什么?他现在不是北骁大巫神么?"大巫神也能成亲?
王皙阳苦笑:"不错。这桩亲事是托明亲自做的媒,娶的是托明新寡的侄女。"
柳子丹只觉得不可思议:"大巫神,也能成亲?"
王皙阳笑得讥讽:"第一代大巫神是成婚后才自愿入圣山的,虽然后来的大巫神不曾听说有成亲的,但也没有规矩说大巫神就不能娶妻。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消息是我派人打探来的,并不是卫清平的人送来的。"
柳子丹微微挑挑眉:"这是什么意思?"
王皙阳苦笑:"还有什么意思?他这个大巫神,做得太风光太扎眼了,北骁幼主继位国运未定,岂能容他活动太过?这成亲,恐怕只是个幌子,他现在断了联系,我只怕他……已经被软禁了也未可知。"
柳子丹淡淡道:"既是如此,你为何不去告诉李越?"
王皙阳低头看着茶杯中微微动荡的水面,半晌,缓缓道:"你不明白是为什么?"
柳子丹向后一倚,淡淡道:"我倒不知,你们几时这般交好了?"
王皙阳瞪着茶杯,半天,抬起头来笑了笑:"你是玲珑心肝,我骗不过你。没错,这事,我还没告诉殿下,也不会去告诉他。当真要送信,我猜卫清平也该能送得出来。现在没消息,是他自己不想让人知道。他大约也是怕——被殿下知道了,反而给他带来麻烦,比如说——你又不开心……"
柳子丹不动声色:"你觉得我该很开心么?"
王皙阳疲倦地笑笑:"不该。换了是我,我也不开心。所以我今天来,就是把卫清平交到你手上,对不对殿下说,你拿主意。"
柳子丹面上神色微微有些变化:"你是来替他出头,还是为你自己?"
王皙阳长长吁一口气:"自然是为我。如今我也不必说虚话。卫清平他已然是放手了,我却还不能。他能放手,你也明白,是因他知道,殿下心中总有他一席之地,是生是死,并无二致。但我没这心胸,也比不得他在殿下心中的份量。不过我也累了,这是最后一次,告知殿下与否,都由你做主。卫清平是生是死,也都在你一念之间了。"
柳子丹嘴角肌肉微微跳动:"你这是来要挟我了?"
王皙阳笑得有几分凄凉:"我敢么?看看中元,我敢对你做什么?"他站起身来,重新把风帽拉上遮住了脸,却有一滴水珠从空隙里落了下来,滴在桌子上。他用手指匆匆抹了一下,低声道:"我走了。你一路回中元小心。"
柳子丹坐着没动。良久,慢慢伸出手,在桌面上未干的水迹中轻轻沾了沾,看着指尖上那一点湿意发起怔来……
中元在皇后发丧之后不久,又开国丧。这倒也省了百姓的事,把前一阵子穿过的丧服再拿出来就是。只是这次事情闹得太大,皇上之死,竟然是因为两个皇子起意谋逆,一个弑父,一个逼宫,生生把皇上给气死了!这种事,中元开国数百年,还真是头一次遇到。虽然是皇子,不可能真弄个菜市口开斩什么的,但查封王府也是热闹非凡,少不得有胆大的去看热闹,一时间街头巷口茶坊酒肆说的都是这些。
元恪被囚禁了一个多月才得自由,迎头而来的就是父亲谋逆已被当场诛杀于宫门外的消息。王府已经被封了,门口零落着抄家时掉落的几本书,被来往行人踩得四分五裂。门上贴的封条划着血淋淋的红字,风吹日晒的有些发暗,如同干涸了的血,刺得他眼睛生疼。元恪呆呆地看着。他这些日子被人捆成一团扔在破屋子里,身上的锦袍早搓揉成了抹布,头发零乱,脸上黑一块白一块,哪还有半分凤子龙孙的气势?倒与街头的乞丐差不太多了。他看了一会,突然发疯一样扑上去撕那封条。看守的衙役还真不认识他,哪能让他乱撕,当下就有人过来拎着他的衣领往外拖:"哪里来的小疯子,敢撕皇封,这是死罪知不知道?快滚!"
元恪这些日子一直吃得不好。干粮倒是管饱的,但他娇生惯养,山珍海味的吃刁了嘴,哪里能吃得下那些,只好半饥不饱。此刻身上也没力气,被人提着领子摔了出去,重重跌在地上,手掌也破了,一时爬不起来。他趴在地上,正想挣起来,就看见一双粉底青缎靴子一步步踱过来,在他身边站下。盖着靴面的是秋香色团花袍下摆,再往上是腰间的青玉带,再往上……他仰起脸来,就看见小武的脸,一个多月不见似乎又长高了些,正由上而下地俯视着他。一刹那间,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翻身竟然跳了起来,一拳就对那张脸上挥过去:"你得意了吧?"
小武敏捷地闪开,反而一拳打在他肚子上。元恪本来就打不过他,现在又饿又累,被他这一拳打得眼前直冒金星,不由自主蹲下了身子。小武一手把他拎起来:"上车。"
元恪挣扎着想踢他:"我不是死罪么?有胆子你现在杀了我!"
小武反手给他一耳光:"谋逆之事你不知情,没有死罪!"
元恪怔了怔,已经被他拖上了马车:"为什么?"
小武斜睨他一眼:"你难道想死?"
元恪心里一疼:"为什么不杀了我?我爹死了,家里人都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
小武看他一会,突然干脆地点头:"好,我成全你。"元恪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按倒在马车里,掐住了脖子。他张着手乱抓,脖子上那两只手却如铁钳一般扼得紧紧的。直到他眼前发黑,胸口几乎要爆开来,那两只手才突然放开。空气涌进胸膛,他剧烈地咳嗽,大口喘气。小武一把把他拖起来:"还想死吗?"
元恪虚弱地护着自己的脖子摇头。他眼前还有些发黑,只能勉强看到小武又冷又亮的眼神,耳边听到他的声音:"听好了,没死过,就别说想死!"
小武说话的时候,眼神不由自主地往远处飘去,语气也放缓了些:"你父亲有罪,你不知情,不算死罪。以后跟着我,我会照顾你。"
元恪喘匀了气,怔怔道:"你照顾我?为什么?"
小武瞪他一眼:"哪来这么多废话?要不然我把你扔在这,你街头要饭去!看你脏成什么样了?侍卫刚把你救出来就乱跑,再被人抓了,死了也别埋怨!"
元恪怔怔坐着。他毕竟还年少,突然遇到这样一连串的打击,完全懵了。呆了半天,才突然发泄一般地哭了出来。小武板着脸坐着,直到元恪哭得嗓子都哑了,才终于伸出手,轻轻在他背上拍了拍:"行了,别哭了。哭有什么用?"
元恪跟他向来不合,但此时身处落难之中,就是一点点温暖也无比珍贵,当下不由自主往他身边靠了靠,带着哭腔道:"去哪里?"
小武看他一眼,用衣袖擦了擦他花猫一样的脸:"跟我回家。"转念一想又换了念头,"不,去李越家!"
元恪怔然:"为什么?"
小武恨恨道:"不为什么,就是别让他过得太快活!"
小武说的"他",自然是指李越。其实李越这些日子并不能说过得快活。虽然皇位传给元文谨是顺利得到了百官的承认,而元文谨自觉对不起他,对于继位后便以身体不适为借口传位给小武的事全部答应,但要处理的事情远远不止这些。元文鹏的母家亲戚,元文浩的封地势力残余,都不会甘心失败,明里暗里还有无数风浪。李越带着文程莫田等人文的武的忙成一团,就连柳子丹回来也没有多少亲热的时间,哪里有小武想的那么快活。因此小武带着元恪跑到他的院子里来的时候,只看见他在伏案写着什么,旁边有个磨墨的,却不是柳子丹。小武见李越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心里反倒舒服了些,左右看看,轻轻嗤了一声:"怎么,柳公子不在?"
李越实在忙得不轻。元文谨读书是好手,理政却不怎么样,而且此时国丧,他得到处执礼,也顾不上。下面那些大臣,有很多都与元文鹏和元文浩有瓜葛,暂时还不敢重用,因此他不得不又拿出在南祁做摄政王时的劲头来,幸好这回有文程等人帮手,他要处理的主要是元文浩封地叛乱的军务。但因他实在想尽快处理完中元的事好跟柳子丹远走高飞,所以恨不得所有事情一天就能干完,听见小武问,没好气地道:"没见我忙着么!捣什么乱?有这工夫,跟文程学理政去!"
小武碰了个钉子,张嘴想说话,但转念又压了下来,看看屋子里确实没有柳子丹的影子,转身走了。李越莫名其妙地看一眼他的背影。他太忙,没时间去揣摸半大孩子的心理,又埋头到军务之中。这一干直到掌灯时分,柳子丹派人过来请他去用饭,这才算把他从成堆的折子里救出来。
桌上的饭菜并不奢华却样样精致。柳子丹给他摆好筷子,又盛上汤放到一边,默默坐到他对面。李越端起碗来扒了一口,对他笑笑:"闷了吧?过了这几天就好。等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我们就走,剩下的小武也该学着自己去作了。"
柳子丹端起碗夹了几颗饭粒,米饭正松软,他却如哽在喉,半天也没咽下去。李越疑惑地看着他,担心地伸手过来探他额头:"不舒服?"
柳子丹摇摇头,将饭碗慢慢放下,终于轻声道:"东平送来消息,卫清平——要娶妻了。"
舍得
一句话,似乎把空气都冻结了。
李越的手僵在半空中,半晌,突然缩了回去,拿起筷子又开始扒饭,一面笑笑:"是么?娶妻生子,那也是好事。"他似乎是饿极了,说了这几句话,便埋头猛吃。不过他才扒了两口,筷子突然飞出去半截,连着碗里的饭也溅出来不少。李越怔怔看一眼手里的半截筷子,笑了一声:"这筷子,也太不结实了。"
柳子丹默默看着他扔下断筷子,突然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慢慢将他的手指伸开,注视着掌心渐渐渗出血渍的几道划伤,淡淡道:"听说他要娶的是北骁丞相的侄女。"
李越曲起手指,似乎试图遮住掌心的伤口:"是么?又是王皙阳的消息?这小子,消息倒灵通得很。"
柳子丹手上用力,不让他收回手去,两人就这么面面相觑,半晌,柳子丹才淡淡道:"李越,你是个懦夫!"
李越嘴角肌肉陡然绷紧,片刻,默然抽回了手,站起身道:"我去拿双筷子。"
柳子丹坐着不动,只对着他的背影道:"你是去拿筷子,还是找个地方去伤心?"
李越脚步一停,手放在身畔攥紧了,忍耐了片刻才转过身来:"那我就这样吃也行。"
柳子丹却并不打算放过他:"食不下咽,又何必强颜欢笑?"
李越从来没听过他说话如此尖刻,一时竟有点反应不过来,噎了一下才道:"子丹,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子丹站起身来,目光锐利地盯着他:"我的意思,你明白!你为什么不敢说你要卫清平?为什么不敢告诉我你们已经两情相悦?你打算这样偷偷摸摸地瞒我瞒到什么时候?"
李越紧咬着牙,嘴角肌肉微微跳动,半晌,他终于缓缓道:"子丹,你究竟想听什么?"
柳子丹隔着桌子盯着他:"我想听你的真话!"
李越慢慢坐回到椅子上。灯光似乎有些耀眼,他抬起手挡着眼睛,仿佛不堪重负地一笑:"真话?原来你当我从前说的,都不是真话?你当我对你许过的诺言都是屁话,当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虚情假意?"
柳子丹静静看着他:"你和卫清平早就两情相悦,我却是最后一个知晓的人。"
李越疲惫地一笑:"没错,那是我最对不住你的一件事。我没法为自己辩解,只能告诉你,当初我对你说过的话,都是真心的;我欠你的,会尽力去还,只是,你总得给我一个机会。"
柳子丹凝视着他:"那卫清平呢?你对他,就不是真心?"
李越苦笑:"你是来跟我算总帐了么?好,我说实话。我对卫清平,是真心欣赏,你要说两情相悦,也算得上。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从益州出来的时候我就说过,对他,我放弃了。许诺过你的事,我食言过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你若问我怎么能保证,我现在也说不出来,只有到了最后,到死的时候都只有我们两人,那时才算我履行了诺言,行么?"
柳子丹抿了抿嘴,轻声却坚决地道:"那卫清平呢?你真能放下他?"
李越扶头苦笑:"子丹,你容我点时间行么?当真非要逼我逼得这么紧?"
柳子丹笑得古怪:"你欠我的,会尽力去还?可是你和卫清平,就是真心欣赏……这其中,天差地别,你又何苦吊死在我这一棵树上?"
李越放下手,抬头看他:"子丹,我不会说话,你别挑我的刺行么?"
柳子丹慢慢摇头:"我不是挑刺。言为心声,你只是觉得亏欠我,其实这大可不必。你其实不欠我什么,从前的债,是风定尘的,你来了,只有对我好,从来不欠我什么。若是你当真喜欢卫清平,又何必……"
李越微微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来,正视着柳子丹:"子丹,我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差别,或者有,又或者当真如你所说,我对你与对卫清平不同,但是缠缠绕绕走到今天,无论当初是什么感觉,现在都已深入到了骨血之中,究竟对谁用情更深我已经说不清楚。如今我只知道,对你,我不能放手。放了手,就等于是从我身上生生挖一块肉去。你说是亏欠也好,是欣赏也好,那只不过是刀下在不同的位置,却都是一样的疼。"
柳子丹终于微微动容,慢慢低下了头:"那卫清平呢?你放弃他,就不疼么?"
李越坦白地道:"也是一样的疼。只不过他那一刀早就下过了,该挖的肉也已经挖掉了, 再疼也只能忍着。而你这一刀,还没有下。"
柳子丹低头听着,终于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他肩头,低声道:"可是伤口放在那里,就会永远疼下去……"
李越苦笑一下:"时间是好东西,无论什么样的伤口也都长得好的。何况娶妻生子也是好事,他安定了,我也就没什么牵挂了。"
柳子丹看他笑得比哭还难看,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轻声道:"倘若他并非安定,而是……有什么危险呢?"
李越一震,紧紧咬住了牙,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人总是要死的,早死晚死,无非……"后面的话终于是没能说出来,他抬头苦笑,"又是王皙阳的消息?是真的么?"
柳子丹点头。李越怔了片刻,摇了摇头:"他这个大巫神,做得太扎眼了。"抬起头,他近乎哀求地看着柳子丹,"子丹,你让我再去北骁一次,行吗?只要确定他没事,我就回来,再也不管了,行吗?"
柳子丹凝视着眼前的人。这些日子累得狠了,这人明显瘦了,轮廓更加刚硬,脸上那道伤疤颜色虽然已经淡了许多,却仍明显,比起从前做摄政王时已经大变。倘若不太熟悉的人看到,可能会认不出来。颊边还有些细碎的划伤,是前些日子从山崖上跳下去时被树枝划到的。这人身上的伤疤也不知有多少,有些是风定尘的,有些却是这人自己的。而这些新添的伤痕中,大半都是为了他。益州遇虎,为了抵抗迷药,这人在自己腿上插了一刀。中元宫中,为了他能戒掉曼陀花之毒,这人抱着他挨过了十天。他难受得狠了就咬,究竟咬在了什么地方,自己也数不清了。凭着一副什么滑板三天赶到东平,不眠不休,连脚底都磨烂了……他忽然觉得好笑:这人脸上这道扎眼之极的伤疤是为了王皙阳落下的,身份从高高在上的摄政王落到一介平民,是卫清平伤的。可是他身上那些在暗处的、看不见的伤痕,却是为了他落下的。似乎冥冥之中自有一种力量在安排。这,到底是讽刺,还是宿命?或者这根本是老天对这人的戏弄——有些事,正如这藏在衣裳后面的伤痕一般,无论他付出了什么,人看不到,也就不知道……他的手渐渐移到那人脸上,手指在下颏处已经浅淡的伤痕上轻轻抚过,忽然觉得心里平静了:他和这人,正如他所说,已经融为一体,骨血相连,真要分开,就是用一把刀子,生生劈开,血流满地,痛不欲生。无论这人当初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些年过来,他也在这人心上生根了。卫清平所恃的,无非是得了这人的真心,可是这人对自己,不也是一片真心么?
"你去北骁吧。王皙阳说,北骁丞相这次恐怕是想借着婚姻之事暗算卫清平,你带几个人去吧。"
李越怔了一下,几乎不太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子丹……我……就这一次,我——"
柳子丹低头笑了:"就这一次?你舍得?"
李越心里一紧:"我——"
柳子丹手指按在他唇上,打断了下面的话:"我信你能做得到,可是……纵然再不见他,你心里也还是念着,永远都不会快活。"
李越想说话,柳子丹的手指却又压了压,不许他说话:"你把他带回来吧,与其天天猜测你心里想什么,倒不如我天天盯着你们——"说到这里,他自己也不禁轻轻一笑,"不过,这样说来,你欠我的,可就欠得狠了,要怎么还?"
李越张口结舌,半天才道:"我,我不是要——"
柳子丹轻轻叹息。说出这些话,他心里似乎空了一块,却又觉得轻松了许多:"你不必说,我晓得王皙阳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手指移到李越脸上那道伤疤上,轻轻抚摸,"他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他和你的事,就好像这道伤疤,天天的摆出来让人看见。他把卫清平的消息传给我,就是逼我做个选择……他那点鬼主意,我明白得很——有一就有二,我容了卫清平,就不能不容他。"
李越表情古怪:"子丹,王皙阳——"
柳子丹轻轻一笑,顺手拧了他一把:"还不都是你欠下的风流债!现在都要我来替你结帐。"
李越发急:"我——"
柳子丹噗嗤一笑:"急什么?你敢说他不是你招惹的?"
李越只有苦笑:"天地良心……"
柳子丹轻轻叹息:"算了。我知道,无情最是帝王家,做了一国之君,就等于斩断了那情爱之源。只是人非草木,又难得遇上你,他王皙阳若不一头栽了进去,那反倒是奇事。他若不想尽办法留住你,也就不是他了。不过,他给得少,也就得不多。他自己也知道,否则,又何必借着卫清平的事来为自己谋划。"
李越呆坐着不知该说什么。老天在上,他可真的没想过要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啊!柳子丹低头看他,突然起了捉狭之心:"怎么?还不足意?要不然,如意本来就是你的人,连他也一起收了?"
李越差点跳起来:"子丹,你别开玩笑!"
柳子丹轻笑:"看你,还当真了?当真想广蓄后宫?美的你!告诉你,如意,恐怕早就是北风的人了。"
李越惊讶:"真的?几时的事?"
柳子丹思忖一下:"大约就是在西定那些日子,究竟是什么时候,我又怎么好问?"
李越不胜欣慰:"这太好了。"
柳子丹微微蹙眉:"我看北风有些古怪,只怕他……"
李越倒是十分笃定:"放心,北风虽然有些疯疯颠颠的,却不是那负心之辈。"
柳子丹瞪他一眼:"是啦!只有你——"
李越苦了脸:"子丹——"
柳子丹扭过脸去悄悄笑,转过头来却又故做严肃:"你欠我这些可得记住了,以后当牛做马也得还回来!"
李越抱住他:"行,下半辈子我就给你当牛做马了。"
柳子丹理理他的头发:"行了,快点准备去北骁吧,把人平安带回来,我也就放心了。"
卫清平坐在床沿,静静听着帐篷外牛角号呜呜吹响,夹杂着人声喧哗,热闹非凡。这是他的婚礼,或者,也就是他的死期。
今天这一步,他早就想到了。大巫神是个尴尬身份,有神使名份,却无实权,也只有如此,北骁皇族才能容许这样一个高贵神秘的人物存在。可是自他就任大巫神之后,锋芒太露了。北骁幼主继位,最怕有人专权乱政。他虽然不曾乱政,却有专权之嫌。尤其他编造出来的那个"守山人"一族,实在是国之大忌。这些,他都知道,只是仗着政事未定,托明顾不上这一头,过一天算一天而已。只是,想不到托明下手这么快。大概是他在中北边境纠纷中出手太露,引得托明不能再留他。托明向他提亲之时,他错算了一步,当成了缓兵之计,却想不到托明在订亲大宴上就埋伏精兵,将他一举囚禁,终于是擒下了这个心腹大患。
牛角号声愈来愈近。该是新娘的轿子到了。北骁风俗,新人在郊外的华丽帐篷中度过新婚之夜,日出后才出帐拜见父母、宴请宾客。而托明早就对外宣布:大巫神身份特殊,新婚后仍将归入圣山,终生为北骁国民祈福。而他的侄女也将随同隐入圣山。当然,这只不过都是对外的说法而已。卫清平心里明白,新婚之后,所谓的隐入圣山,也就是他的死期。大巫神毕竟在北骁民众心中是神一般的存在,明正典刑当然不可能,何况他所做的事,对北骁皇族来说是隐患,对民众而言却无关紧要。因此这隐入圣山的借口最好不过——既然死了,当然终身不会再出圣山一步。北骁不禁寡妇再嫁,却也有所忌讳,婚礼须在夜间,正好方便他们动手。路是他自己走的,如今好在中元大事已定,他也没什么遗憾,只是,就这样束手就擒,未免有些不甘心。
轻轻挣一下手腕上的镣铐,听听外面没有什么动静,卫清平从头发里抽出一小段铁片,弯腰在脚上的铁链上锯起来。这铁片是他在囚室的铁窗上拆下来的,实在太窄太薄,锯了几天,仍没能锯断脚上的铁链。不过,铁链上也被锯出了一道凹槽,若是能有块石头砸一砸,或许就能断开。只是北骁人对他防得甚紧,囚禁他的房中连桌椅都没有,更别说石头之类的东西了。不过,现在是在郊外,石头还是会有的,只要他能逃出这帐篷。
牛角号声已经近在咫尺。当然,新娘不会进入他的帐篷,婚礼帐篷在旁边,装饰得华丽无比,却没人想得到新郎并不在其中。北骁人自然怕他会挟持新娘,谁会真傻到把人送到他这里来?
手上的镣铐钉在一根木橛上,木橛深深钉在地上,妨碍着他的行动。但好在北骁人饿了他三天,外面又派了数十人把守,想是觉得他已成囊中之物,并没人在眼前盯着他。铁片锯着铁链的吱吱声掩盖在牛角号声中,倒也无人发现。卫清平一面锯,一面不时从门缝中看看天光。夜已深,再有一两个时辰太阳就会升起,他和新娘将会被送上牛车进入圣山。当然,新娘会从另一条路离开圣山,而他,会是活埋还是砍头,那就说不准了。
天亮之后很难逃跑。因为外面直到圣山都是草原,无可遮蔽。不要说他两条腿跑不过马,就是跑得再快,也逃不过一箭穿心的结果。因此只有趁着天黑逃,能在天亮前逃进圣山,就有一线希望。
要逃么?卫清平停下手,有些恍惚。真要逃?逃进了圣山,等着他的又是什么?就算是逃出北骁,又能如何?活着真是太苦太累了,伴着他的,只有那个人永远藏在心中却不能给他的一份情。他们两人,可以共死,却不能同生。既然如此,生又何欢,死又何惧?他真的还要苦苦挣扎着活下去?中元大事已定,那个人也能跟心上人双宿双飞云游四海了,那,他还要挣扎什么呢?只要停下手,最多再有几个时辰,一切苦楚就都结束了。其实,他不也是这样希望的么?否则,为什么连个消息也不想往外送?或者在他心里,也早就厌倦了吧。
温暖的风从帐门缝隙里吹了进来。冬天已经过了,风已变得柔软。再过些日子,草会青,花会开,牛羊会产仔。一切都会蓬勃生长,那是多么美的世界。那么,为什么还要这么辛苦地挣扎呢?静静躺下来,感觉这风,感觉这渐渐回暖的土地,是多么愉快的一件事,又何必再苦着自己呢?
风从缝隙里挤进来,吹拂着卫清平脸上的湿意,像一只温和的手,轻轻抚摸着他,要将他催眠,沉入那再无烦恼和苦难的美梦之中去……
重逢
卫清平整夜都沉在血红色的梦境之中。一时是他的家,父亲不甘受叛国之诬,横剑自刭身亡以示清白,母亲一头撞在庭中石阶上,其余家人一概连诛,血流满地。一时又是大牢之中,他用木枷砸死一个意图施暴的囚犯,温热的鲜血溅到他脸上,腥臭刺鼻。一时是他在摄政王的床上,腿间淌下的是自己的鲜血。一时又是北山战后的尸场,人与马横七竖八地倒着,有的插满箭矢像只刺猬,有的却是被自己人从背后捅倒,脸上还带着死不瞑目的愤怒……
他还梦见皇后带着一脸悲悯站在天牢里,带来他母亲未死的消息,红色的衣裳在黑暗的牢房中无异一道阳光,诱使他想紧紧抓住这一线温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的条件。
他还梦见了李越,梦见在中元的一夜缠绵,那月光透进窗棂,却是鲜红色的。整个梦七颠八倒,当他梦见李越跃上马背弃他而去的时候,一双手粗暴地摇醒了他,让他带着满心的凄惶和痛苦上了马车。
马车装饰华丽,因为是大巫神的喜车,车顶四周还装饰了一排排神气的鹰羽和狼牙。不过车中却只有卫清平一人,新娘自然早被悄悄送走,不会真的跟着他进圣山去送死。卫清平对此并不在意。他向车窗外看一眼。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在浓雾后面像是化不开的一团血,红得刺眼。他怔怔地看着,直到眼睛酸疼流泪。
马车在沉默中前进,越接近圣山,就越是无人敢随便出声,以至于这一行列不像喜车,倒像送灵,歪打正着地反倒更符合了实质。
虽然雾气浓厚,圣山的轮廓还是隐约出现在眼前。车门一开,托明的脸出现在卫清平眼前:"圣山到了,大巫神的守山人一个都没有来,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呢。"
卫清平靠在车厢上,懒得说话。什么守山人,根本都是他的杜撰。他有的,是用东平财力和大巫神的名气结识的一群三教九流,自从被囚后他就再没送出过任何消息,哪里会如托明所想有人前来相救。
托明虽然谨慎,但圣山毕竟是禁地,在圣山中杀害大巫神,纵然是他也有些忌讳。因此车队在山口外就停下,只由四名刽子手驾着婚车进入圣山。这四人都是托明养的死士,准备杀死大巫神后就自尽在山中,便没有任何人再会知道这件事。托明已经许诺给他们的家人自由和牧场,让他们走得没有后顾之忧。此刻他遥望喜车渐渐没入山口,心中终于松下大大一口气。没有了神权,王权将前所未有地巩固,再加上与东平结盟,北骁在等待幼主成长的这十年中可以无忧了。
马车在山路上颠簸了一阵,终于走不下去了。圣山中少有人来,自然也就没有开辟过道路。喜车为了豪华做得十分宽大,没走多远就不能再行进了。四名刽子手跳下车来,将卫清平拖下马车,继续前行。这四人都按北骁皇室送亲的规矩打扮起来,上下是一色的牛皮轻甲,腰悬弯刀,头盔上插着漆黑的鹰羽,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两个人左右架着卫清平,两个人在后面跟着。一口气走了一个时辰,左边一人才出声道:"前面就是禁地了,不能再走了吧?"
卫清平抬头看看,前面果然是他曾经来过的地方。山崖下面应该有一道铁锁桥,不过已经被砸断了,想也没有人来修理。在众人看来,这禁地阴森可怖,他却只觉熟悉温馨,葬身此地,应该也不坏吧,至少这里,只有令他温暖的回忆。
右边一人其实也早想停下了。他们是死士,死并不可怕,但圣山却是北骁人心目中的神之居处,若是触怒神灵,只怕死后也不得安宁,这才令他们畏惧。因此巴不得同伴出声,立刻附和道:"正是。人扔到山崖下,野兽自然会吃干净。"包括他们自己的尸体。
两人达成一致,便停步转身,正要招呼后面的同伴,忽然齐齐一怔——后面本来该有两人,现在却只剩下了一个,那一个不知到哪里去了。左边一人忍不住道:"人呢?"他们虽同是托明的死士,彼此之间却并不相识,更不知道名字。
后面跟着的那人随手一指:"方便去了。"
左边一人嘿了一声,道:"这时候了,还方便什么。"
后面那人似乎在头盔里笑了一声,道:"腾空了肚子好上路。"
卫清平一直有些昏昏沉沉的,此时听了这两句话,却突然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来。两名死士顿时紧张,同时手上加力,喝道:"做什么!"
卫清平不答,只是拼命睁大眼睛去看后面那人。却见那人突然手指前方惊道:"圣山——"
两名死士心里一颤,同时转头。背后雾气氤氲,什么也看不清楚。一人道:"哪有什么——"话犹未了,颈后一痛,哼了半声就软倒在地,眼角余光瞄到另一边的同伴也倒了下来,随即便沉入了黑暗之中。
卫清平眼看着那人摘下头盔,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只觉得自己还在梦中,一时只能呆呆地站着,直到那人开始研究他身上的镣铐,他才能挤出点声音来:"……越——"
李越抬手拍拍他的脸:"傻了?"
卫清平一颤,冲动地伸手抓住李越的手紧紧贴在脸颊上,似乎想确认这温暖不是做梦。李越让他抓了一会,轻轻抽出手来:"先把你的镣铐开了,托明恐怕不会这么容易就相信事情办好了,可能会再派人进来打探,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卫清平现在还是如在梦中,无论李越说什么都好。李越蹲下身检查一下他脚上的镣铐,一眼看到那锯痕,抬头看看他:"你锯的?"
卫清平点头。李越皱眉:"没来得及锯开?"
卫清平怔怔摇头:"后来,就不想锯了。"他觉得有几千几百句话想对李越说,最后,却只说出这么一句。
李越看他一会,突然狠狠给了他一个爆栗:"我说过什么?"
卫清平茫然"啊?"了一声,思索起来。只是他此刻实在没有思考的能力,想了半天仍是只能呆呆看着李越。李越早拔出弯刀,对准锯痕处叮叮当当砍起来。北骁的弯刀既坚且利,铁链又已被锯了一道深口,没几下就砍断了。李越直起身来,顺手又给他来了一下:"我说过,不管怎样,你都不必再受伤了。这话,你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是不是?"
卫清平怔怔看着他,突然笑了笑:"我不会了。"活着再苦,也要活着,因为这是李越要求的。
李越伸手理一理他零乱的鬓发:"先走,找个安静地方慢慢开锁。这几个人怎么办?"
卫清平低头看看地上躺着的几个人。他这会满心的安宁,没有半点杀意:"放着吧,我也不怕托明知道我跑了。"
李越微微一笑:"就是让他知道才有意思。"
卫清平稍微想象了一下托明此后提心吊胆的日子,由不得也微笑起来。这是他将近一年以来第一次真心微笑,竟然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太适应,只笑了一半就慢慢收敛起来,垂下眼睛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李越皱皱眉,反问道:"为什么不给我送信?"话一说完,他已经知道了答案,挥了挥手道,"王皙阳送的消息。"
卫清平微微一怔,随即低声笑道:"他还没死心?"
李越转头看他:"你已经死心了?"
卫清平挺直身体,清楚地回答:"我不必。"
李越看着他,目光渐渐温柔:"那为什么不逃?"
卫清平移开目光:"我累了。"心虽然未死,人却已太累。
喜车自然还停在原处,包括拉车的马。李越在盔甲里穿了两套平民衣裳,撑得满满当当,这时候脱下一套给卫清平换上,各人拉一匹马骑了。李越手握马缰,突发奇想:"要么我们从山口冲出去,将托明吓个半死!"
卫清平微微一怔,看见李越张扬的笑意,突然胸中也涨满了豪气,用力一点头:"好!"
托明确实还在山口外没有离开。谋害大巫神,这实在是一件大事,他虽然下定了决心,却也怕圣山会有什么异动,一直迟疑着没有走远。雾气渐渐散去,圣山看起来并没什么异样。托明悬在喉咙里的心稍稍放下,正想返回,突然一个侍从指着山口道:"丞相,人出来了!"
谋害大巫神一事托明进行得极为秘密,身边普通侍从都不知晓,只当真是为大巫神送亲,看见山口有人,也只当是送亲的四人返回,一面看一面奇道:"怎么只有两个?还骑着马。"
托明心头一凛,极力望过去。只见对方两骑奔驰而出,竟然是极之嚣张地对着他们而来。快到眼前才一拨马头,从侧面驶过。有眼尖的侍从惊叫起来:"是大巫神!"
托明几乎从马背上跌落下来。他也看见了,虽然穿着平民服色,但其中一骑正是已经应该死掉的大巫神。甚至马匹从近旁驶过时还能听到两人的笑声,实在不像是鬼魂的模样。他怔了片刻,失声大叫:"放箭!放箭!"
旁边的侍从大惊道:"丞相,那是大巫神啊!"
托明猛醒过来,转眼看四周,还有七八个侍卫。他心中暗暗算计一下,冷声道:"那绝非大巫神!大巫神穿的应是喜服。定然是有人冒充,说不定还有什么阴谋。你们赶上前去,将他们杀死!"几个侍卫怔了一下,但他们都是托明的心腹,虽然不知此事内情,却还是领命追了上去。
旁边的年轻侍从却看得极是清楚,连忙道:"丞相,那确是大巫神啊!"
托明看看左右已经无人,沉声道:"你过来——"年轻侍从不解靠近,只见丞相在马上向自己俯下身来,只当他要下马,刚刚伸手去搀,突然肋下一阵剧痛,低头时却见一柄带血的短刀从自己胸口抽出。他茫然抬头,接触到托明冰冷的目光,耳中只听他冷冷道:"只怪你眼睛太好用!"
李越纵马疾驰,向后看了一眼,笑道:"有送死的上来了。"他加上一鞭,在呼啸的风声中高声道,"怎么样?打一架?"
卫清平扬起头,感觉着迅疾的风刮过脸颊的畅快,高声应道:"好!"
后面紧追的七八个侍卫遥遥见前面两骑转了方向。北骁大部分是草原,唯有靠近圣山的地方有连绵的丘陵,长着茂密的树木。两人两马奔入其中,立刻就没了踪影。他们都是托明的心腹,虽然也疑惑前面那人的身份,但终究是要服从命令,抽出腰刀,也追了进去。
此地的树木都矮小,人骑在马上,头便会碰到树枝,难以奔驰,几名侍卫只得下马步行。但听风吹过树梢唰唰作响,却窥不到那二人踪影。这几人也是经过训练的,互相打个眼色,两人一队,自四个方向搜索。中间两队四人离得较近,彼此都能望见。这树林并不甚大,从头搜到了尾,并不见半个人影。四人在树林那一头碰面,不免狐疑。一人道:"怎么不见人影?莫非早就跑了?"他们是步行搜索树林,倘若对方并不下马,这时的确已经跑了。另一人刚点了点头,忽然猛醒道:"不对!还有两队呢?"四队人同时出发,理应同时搜到这头,怎么到了此时,其他四人仍不见踪影?
四人对看一眼,都觉身上一冷,再也不敢分开,一齐回头向树林里重新搜索。只是这一遍搜下来,不但没有见到追逐的目标,就连自己那四名兄弟也毫无踪影,只有八匹马还在树林外边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那四人竟似被这林子吞了下去一般。若不是太阳当头,恐怕四人真会以为出了什么鬼怪。一人忍不住道:"见了鬼了!怎么人像平地没了一般?"
他不说还好,一说,大家更是心里发凉。另一人咽了口口水,低声道:"不然,咱们先回去向丞相复命……"话说到一半,说不下去。复命?复什么命?人没追到,自己兄弟反而少了一半?他们在托明身边多年,哪次不曾完成任务,偏偏这次,竟然被吓了回去,自己说来也觉脸红。北骁最鄙薄胆怯之人,这四人平日里也是以无所畏惧自豪,怎道这次却被一片毫无声息的林子吓到,竟然没有勇气再回头搜一遍。
四人正在面面相觑,忽听林子里一声号叫,听声音十分熟悉,正是方才丢失四人中之一。这一声出来,倒把林子那死寂打破,四人反而不怕了,掉头又冲了回去。这次四人不敢分开,平平排开,相距只有丈把远,向声音来处摸去。正走着,忽然边上一人一声惊呼,脚不知踩进了什么里头,地下唰地一响,他整个人被倒吊了起来,在空中晃悠。这其实不伤命,只是突然来这么一下,惊得他忍不住叫了出声。这一声惊叫,三个同伴一齐转头看去。刚刚在此时,背后大树上突然跳下两人,一人一个,两名侍卫尚未来得及回身,颈后已经挨了狠狠一记,同时软倒。剩下一人惊悸回头,只见方才追逐的目标并肩而立,都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自己这边却只剩下了倒吊在树梢上晃悠的一个同伴……
"你说怎么处置?"李越蹲在地上,瞅着被捆得像猪崽一般四蹄倒攒又打晕了的八名侍卫,好笑地问卫清平。
卫清平眨眨眼睛:"把他们绑在马背上,让马自己回去。"
李越哈哈大笑:"好!这主意好!等托明看见给他驮回来八头猪,不知脸色会有多精彩!"
八名侍卫被绑在马鞍上时已经有人醒了,挣扎大骂。北骁人最重脸面,这般被捆猪似地送回去,纵然托明不惩治他们,他们也没脸见人了。
李越自然不理。八匹马中挑好的留下了两匹,剩下的有的一马驮两人,实在不成个模样。一匹给了一鞭子,马儿识途,长嘶一声,结着队跑走了。隐隐还能听到侍卫含糊的叫骂声。李越站在后面哈哈大笑,拍拍手转回来:"好了!"
卫清平笑着也站起来。他毕竟是被饿了好几天,加上夜不成眠,身体实在已经虚弱,只是乍见李越,那一种兴奋之气支撑着全看不出来。此时一口气散了,猛一站起只觉头晕目眩,模糊中觉得跌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立刻被温暖熟悉的气息包围住。眩晕的感觉慢慢散去,他看见李越的脸近在咫尺,满脸的风尘之色,神情关切。他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小小的一个,被他深深的瞳仁包围着。梦游一般的,他伸臂攀上他的肩头,小心翼翼地向他唇上贴过去。两人的嘴唇都是干燥而温暖,有几道细小的裂口,贴紧时有细微的刺痛,却因此而更让人觉得踏实。
这一个吻如饥似渴。卫清平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浮在了舌尖唇间,似乎下一刻就会被李越吸出去。他没忘记这还是在野外,在北骁的草原上,可是理智虽然这样提醒,那声音却细微得可怜,反而是身体呼喊着要求更深的接触。他摸索着去拉李越的腰带,心里有个声音低低地在说:"他只会出现在这时候,等离了北骁,他就会回柳子丹身边,你会再也看不见他。就放纵这片刻之欢,大概,也不为过吧?"
李越极力想从这一团火热中挣扎出来——这还在北骁的地盘上呢!可是卫清平紧紧攀着他,不屈不挠地去解他的腰带。李越觉得嘴里微咸,不知是血还是泪。他终于放弃理智,伸手一抽,扯散了卫清平的衣裳。
草地并不平坦,但是谁也没觉得。久未欢爱过的地方紧而涩,李越小心地开拓,卫清平却不能再等,声音暗哑地道:"进来!"
李越满头大汗:"不行……"
卫清平猛地抱紧了他:"行!进来!"
容纳他的地方紧而湿热,李越几乎能感觉到鲜血渐渐渗出,渐渐将两人结合处变得润滑。卫清平紧紧贴着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李越亲吻他冷汗涔涔的额头脸颊,感觉扣在背后的手指几乎掐进自己的皮肉里,疼,然而快乐,快乐,然而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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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一颠簸,卫清平醒了。身上微微发冷,腿间也还隐隐疼痛,但听着李越在车辕上用流利的北骁话跟人天南海北地扯,心里却是前所未有地充实温暖。他稍稍翻个身,车帘一掀,李越已经钻了进来:"醒了?来,喝点水。"
卫清平撑起身子靠到他怀里,就着水囊喝了几口。李越摸摸他额头,还是有些热:"你看看你,还在发烧。闹得过了,还不是你自己受罪!"
卫清平闭着眼睛笑笑:"没事。"
李越把他身上的薄被裹裹紧:"还没事——明天就到边境了,进了中元好好休养。"托明到底是没敢大张旗鼓地搜捕大巫神,由得他们扮作行脚商人,跟着马队一路走出了北骁。李越在路上炫耀了一下箭法,立刻引来全队的敬重,所以这几天,如果不算卫清平发烧,他们过得其实很是舒服自在。
"明天就到边境了?"卫清平稍稍有些怅然。他和李越已经说好,虽然柳子丹开了口,但那扎人眼睛的事还是不做为妙,何况还有杨一幸他们,因此他不回李越在中元的那个家,准备在上霄城外找个地方住下。
"对。"李越把他搂紧一点,"这几天坐着马车也没法好好休息,过了边关先在客栈住下,等伤好了再回上霄。"
"嗯——"卫清平闭着眼睛往他怀里缩了缩。虽是多少有几分怅然,但毕竟抵不过那一份平安喜乐,他也忍不住憧憬起来,"不用什么大房子,买几间小的,再买几块地。"
"行。"李越亲亲他,"你会种地?"
卫清平低声笑:"可以学啊。"
"这倒也是。"李越脸贴着他额头,"那种什么好?我看有种麦子的,也有种菜的。"
"还是种菜好。以前我娘在家里园子种过黄瓜。"
"黄瓜啊——"李越偷笑,"黄瓜要水,还要授粉,麻烦着呢。"
卫清平听出他的笑意,张开眼睛看他:"你笑什么?"
李越抹抹脸,换上一脸严肃:"没什么,种黄瓜挺好的,咱们把园子里全种上黄瓜。"
卫清平总觉得他笑得不对味,狐疑地拿眼睛上下看他,但终究是没看出什么来,又靠了回去,继续道:"你刚才说什么'受粉'?那是什么?"
李越挠挠头:"没什么,就是拿毛笔在每朵花心里抹一抹,这样才能结出瓜来,不然都是谎花,不结瓜。"
卫清平闻所未闻。他毕竟是将门之后,种地这一行从来也没接触过。虽然母亲曾在家中园里种过黄瓜,但那不过是富贵中人消遣时间的举动,也根本不计较结瓜与否,无非闲了去浇几瓢水摘几片黄叶,其他照顾都是下人在做,他身为卫府小少爷,又哪里知道这黄瓜还要授什么粉。
李越看他发呆,笑道:"种地的学问大着呢。等咱们请个师傅,慢慢学起来。"
卫清平听到他说"咱们",心中喜悦,点了点头。两人依偎着坐在车里,任由马车跟着商队慢慢前行。忽听外面一阵喧闹,李越探头出去,却是对面也来了商队,显是刚自中元采买了货物回来的。这些常跑中北两地的商队间彼此都有几分熟悉,恰好是正午打尖时分,干脆就都停了下来,聚在一处热热闹闹地用饭。
卫清平坐了这些天马车,也想出来透透气。李越扶他下来,夹在人堆里坐了。商队里人自打见了李越的箭法,个个佩服,争着招呼他。商队领头老者向对面人打听道:"边关上如今怎么样?还查得严么?"
对面人咕咚灌了口酒,摇头道:"这些日子松快多了。中元的新皇帝说是身体不好,要传位给自家儿子,到处都在准备什么传位大典,边关上虽是守得紧,对商队却是和气多了,只是盘查得仔细,好不琐碎。"
李越和卫清平对看一眼。卫清平往他肩上靠靠,压低声音道:"不是说明年的事么?"
李越也低声道:"谁知道元文谨闹什么妖!不过这事早晚要办,只是搞得太急,恐怕朝堂上有话说。文程也太沉不住气了。"
卫清平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没什么打紧。别在边境上拖延了,赶紧回去吧。"
李越皱眉:"不用这么赶。他们自己兜得住。"卫清平虽然自幼习武,但服过化功散,身体毁过一次,后来也是劳心劳力,始终没将养过来,所以这次才一直烧个没完。商队虽然不是急行军,但也是赶时间的,路又颠簸,虽说是整天躺在马车里,也并不舒服。李越本想进了中元就找客栈住下好好调养,没想到这事一出,又得赶路了。
卫清平轻轻摇头:"你若是不放心,我在边关养病,你先回去,等我好了再去上霄找你就是。"
这样李越更不放心:"算了,还是一直回上霄吧。边关也没什么好医好药,上霄总是都城,万事好办。而且你现在要紧的是调养身体。当年南祁那御医的药方子我还记着,也不知道现在吃起来还有没有用。"
卫清平悄悄往前挪一挪,将下巴搁在李越肩上:"不用吃了。以后我也用不着武功,白花钱。"
李越回头瞪他一眼:"胡说!身体哪有不养好的?叫你吃就吃,废话什么!"
卫清平低声轻笑,用身体挡着众人的视线,伸手去抱住李越的腰:"养不好也没关系,有你呢。"
李越哼一声,却腾出一只手来盖在他手上:"想得美!我已经答应了子丹,下半辈子给他当牛做马,你再让我做牛马,想累死我呀?"
卫清平噗嗤一声笑出来:"行,你给他当牛做马,我给你当牛做马,行吗?"
李越轻轻在他手上捏一下:"不用你当牛做马,好好养身体,比什么都好。回了上霄,你什么都不用管,听见了没有?"
"皇后一族有什么异动?"
"没有什么。"北风说到这些就精明起来,"这些日子明升实降,虽然我们没有足够的人手一一替换,但实权大半还是握在我们手中。皇后一族中人多半精明,现在皇后和二皇子都死了,眼看没什么指望,已经有心思滑溜的向我们这边投。其他虽还有几个耿直的,但掀不起什么大浪来。"
文程揉揉眉心:"那元文浩的人呢?"
"这边恐怕麻烦一些。元文浩的封地本来富庶,这些年联络了不少人,人手胜过皇后一族。现在封地虽然已经收回,但元恪没有论罪,难保有人还把希望放在他身上。我们说到底还是根基浅薄,一时不可能全部掌控。"说到这里,他实在忍不住要问一句,"其实元文谨身体不错,也听我们的话,公子为何如此着急要让小武继位?倘若再有个三年五年,我们就从容得多。"
文程皱着眉没有回答,只点了点头道:"事情已经是这样了,元文谨性子太懦弱,虽然听话,只怕紧要关头顶不住,不如趁热打铁做到底。毕竟现在京城内外军队都掌握在我们手中,就是有什么也不怕。"
北风还想说什么,但迟疑片刻,还是咽了回去,摇摇头出了门。顺着长廊走回他自己的房间,如意正在窗前的书案上写字,半天一回头猛然见他站在身后,不由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连点动静都没有?"
北风摇摇头,走到床边上坐下了。如意疑惑地放下笔跟过来:"怎么了?累了?"
北风还是摇头,拿过他的手来握在自己手里。如意不再追问,用另一只手轻轻理着他的头发。半天,北风才叹了口气:"真不知道公子是在做什么。本来按照李越的计划,三五年内把朝堂上的官员该升的升该降的降,然后再由小武继位,一切都会顺当得多。可是现在……"
如意对这些事情是不懂的,轻声道:"那你为什么不劝劝文公子呢?"
北风摇头:"劝过了,不听。公子拿定主意的事,什么人也改不了。我只是奇怪,明明利害如此清楚,公子为什么非要这样做!"
如意在这种事上倒比他敏感得多,迟疑片刻,还是低声道:"我怎么觉得,文公子这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北风抬头看着他:"这是什么意思?"
如意心里立刻虚了,嗫嚅道:"我也只是猜的。总觉得这次殿下——李越去北骁,大家似乎都不赞同。"
北风哼了一声:"这个自然。他是去救卫清平。你看杨一幸周醒他们,哪一个会赞同?"
如意低了头,过了一会才蚊子似地道:"其实李越是李越,殿下是殿下,他去救卫清平,也不为过。"
北风握着他的手摩挲:"我也这么觉得,可别人不这么想。算了,公子要怎么做,我尽力就是了。这些日子闷坏你了吧?大典那天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如意脸上微红:"也没什么闷的,从前我也不出门。再说我是什么身份,那样的大典,我怎么能去看。"
北风不以为然:"为什么不能?你等着,到那天我一定带你去就是。"他话才说完,突然抬头向窗外低声喝道:"什么人!"如意一惊回身看去,只听门外有人答道:"我。"门吱一声被推开,李越走了进来。
如意看见他真是五味杂陈,悄悄往北风背后退了一步。北风倒没注意,只顾着跟李越说话:"你总算回来了。"
李越把清平安顿在城门口的一家客栈里,立刻就赶了回来。进了门才知道大部分人都不在,文程虽然在,他却不愿意直接去问他,因此就找到北风房间来了。
"怎么回事?计划怎么提前了?难道是元文谨出了什么事?"
北风摇头:"没有。公子不知怎么了,突然提出要这么办,我劝都劝不动。这些日子真是把我累得半死。朝堂上看着平静,可是私底下还是暗流汹涌,恐怕没有个三五年,连这些议论都压不下去。"
李越思考一下:"是文程突然提出来的?"
北风点点头:"本来莫公子也不同意,但公子坚持。说是元文谨太过懦弱,恐怕误事,所以不如及早把小武推上去。正好你回来了,你去劝劝他。"
李越思忖半晌,缓缓摇了摇头:"文程说的也有道理,这些事迟早都要面对。既然他已经拿定主意,大家尽力就是了。"
北风疑惑地看他:"你也同意?"
李越摇头:"我不同意。但事情已经到这份上了,难道还能再收回去?劝也无益,不如大家尽力。对了,子丹呢?"
"哦,柳公子去皇宫拟大典的什么祭辞了。"北风说着,猛然想起,偏头往门外看,"你带回来的人呢?"
李越现在也就在他面前能直言不讳了:"安排在客栈了。"
北风疑惑:"为什么不带回来?"
如意在他身后轻轻扯了他一下。北风虽然不解,却不再问了。李越看着他们笑了笑:"我去找子丹。"
北风看着他出去,转头问如意:"怎么了?"
如意叹口气:"你净问些呆话。他不带卫公子回来,自然是怕柳公子看了难受。也只有你这个呆子,问个没完。"
北风挠挠头,拉起他的手陪笑道:"我脑子笨。"
如意不知该笑还是该气,拿指头戳戳他额头:"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北风笑了两声,突然想起来:"对了,既然他们回来了,我就得出去了。"
如意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北风捞起外衣往身上披:"公子叮嘱过,如果他不带卫清平回来,就先打探清楚卫清平住在哪里。"
如意帮他整衣束带,一边忍不住问:"打探这个做什么?"
北风摇头:"不清楚。大概是公子不相信卫清平,还要防着他吧。我去去就回。要是赶不及用饭,你别等我。"
如意看着他出去,眉头微微蹙紧,喃喃自语:"防着他?奇怪……"
柳子丹拟完祭辞已经天色将黑。这种堂皇的东西对他而言易如反掌,只是长得烦人,写得他也有些头昏脑胀,加上肚子饿,靠在摇晃的车厢里只觉得疲乏。猛然间觉得马车一晃,似乎有人掀了车帘,惊得他一下张开眼睛,面前果然多了个黑影。昏暗里看不清楚,吓得他差点叫了出来。不过声音还没出来,嘴巴已经被人捂住了,有人在耳边笑道:"是我。"
柳子丹挣开手,用力给了面前的胸膛一拳:"你要吓死我!"
钻进来的人当然除了李越再无别个。柳子丹那一拳对他而言给挠痒痒差不多,笑嘻嘻挨着他坐下,把手里的纸包塞给他:"饿了吧?新出炉的八宝糕。"
柳子丹接过纸包,入手还是热烫的,他两手拢着,心里也暖暖的,自然而然地向李越肩上靠过去:"什么时候回来的?"
李越伸手搂着他:"今天刚回来。"
柳子丹扒开纸包咬了一口,转手送到他嘴边:"怎么样?事情办好了?你,受伤了么?"
李越就着他的手也咬了一口:"放心,没受伤。倒是你们这边,怎么突然就准备要传位了?究竟是谁的主意?"
柳子丹想了想:"应该是文程公子的意思。"
李越眉头皱紧。他这一路上都在思索文程究竟为什么突然做出这个决定,但是始终没有想透。本来他以为是小武心急,但现在连柳子丹都说是文程的意思,那这其中道理,他可真弄不明白了。
柳子丹叹气道:"这样一来,你只怕又走不了了吧?我怎么觉得,好像老天都在跟我们做对一样。"
李越心里一动,搂紧了柳子丹:"放心。谁敢跟我们做对?就算老天爷来,也拦不住。顶多再有几个月,咱们一定走。文程有胆子做这决定,就得有本事自己扛。"
柳子丹本来担心的就是这事,现在得了他的保证,心里也宽了,撇撇嘴道:"那就看你的了。对了,卫清平也回来了?"
李越干咳了一声,低声道:"我让他住在客栈了。他身上有伤。"
柳子丹叹口气:"为什么不带回来?怕我对他做什么?"
李越陪笑:"那怎么会。只是,不是还有周醒杨一幸他们么?"
柳子丹默默点了点头,低声道:"恐怕这次,你也把他们得罪了吧?"
李越叹口气:"没办法。不过,我本来就打算离开这里,只有我们几个人就行。他们……他们的前程跟我们不一样。"
柳子丹知道他虽然这样说,心里其实是难受的,当下转开话题道:"东平那边这几天送过来消息,说南祁政局初定,他已经按照你的叮嘱遣使者去了南祁,重订国书,再修两国之好。本来他要在皇后家族中选个女子嫁给周凤城的,但是不知怎么没成,所以就选了个才一岁的女孩子,许给了南祁幼主。现在这孩子一家都准备迁往南祁,看来两国和好是已成定局的了。"
李越点点头:"嗯,联姻这种事,这小子拿手。"
柳子丹轻轻哼一声:"他还送了份礼呢。"
李越大奇:"送的什么?"
柳子丹脸上一红,恨恨道:"说是什么鲛绡衣,还指名是送给我的。什么好名目,根本就是,就是……"根本就是件透明的衣裳!
李越更加奇怪:"是什么?"
柳子丹咬牙给了他一拳:"回去自己看!你要是喜欢,我就转送给卫清平!"
李越脑子一转,突然灵光闪现,抱住他小声道:"不是什么情趣内衣吧?那我倒真要看看了。"
柳子丹虽然听不懂这个词,但听他似笑非笑的声音也猜得出是什么意思,恨恨道:"你也来取笑我!"
李越哧哧低笑:"我可不是取笑。这样好了,回去你穿给我看。要是不好看,下次我去东平,替你打这小子的屁股!"
柳子丹咬牙想瞪他,半天,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行。你得使劲打,打得他屁股开花!"
最后波澜
不管明里暗里有多少风波,传位大典还是在两个月后如期举行了。
对元文谨而言,这皇位犹如一个大包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其实本是个读书作画的文人,并没有开疆建土的壮志,皇位于他,既不欲也,亦不能也。何况每日里出入宫廷,免不了要碰见李越。他没忘记李越是因为他才重被拘到中元,也没傻到对父亲和兄弟的死一无所知,因此一则以愧,一则以惧,搞得他度日如年,巴不得把皇位早早传下去省心。
朝中众臣自然有人不同意传位,这里面有居心叵测的,也有当真是为国家着想的,于是有人死谏有人捣乱,热闹得一塌糊涂,搞得元文谨不胜其烦,到了最后几天,干脆称病不朝了。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小武倒是出人意料地沉得住气,并没有半点因为即将登位而兴奋浮躁。如今他出入都带着元恪,完全是一派兄弟和睦的模样,教有心人也难说出什么来。而且他谦恭有礼,对朝中老臣极为尊敬,到了末了有几个开始时反对他的老臣居然停止了进谏,反过来赞他少年老成,知书懂礼。这些个老臣都是在朝多年,有的门生遍天下,有的声名远扬,现在有他们称赞,其作用可想而知。这些人当中,以邹清为最。此人出身寒微,免不了有好贫之症,自从见小武吃下掉在地上的馒头起,就认定他能耐得贫苦,将来必会戒奢华、行勤俭,成为贤明之主。当初他在元丰面前提到立皇储还应看皇孙之语,其实原也有倾向小武之意。邹清虽然没有什么实权,朝野上下的名声却是极好的。他一句赞语,朝野清流便为之改容。因此到了传位大典这天,至少表面上,已经没有人再跳出来呼天抢地地反对了。
传位大礼冗长而烦琐,因为中元极少出现皇上健在之时行传位典礼而非登位之礼的事,因此礼部官员翻烂了史书,才拟出一套程序,既将权力移交,又在其中显示出一派父子亲情来。
李越如今官职还是卫尉,虽然不是什么高位,却是内宫亲臣,带领侍卫卫护仪式,因此得以假公济私,把柳子丹打扮成侍卫带进来观礼。
大典正进行到祭天一项。从前都是继位的新帝携皇后祭祀,现在新帝虽然已经订亲,却未正式娶妻,因此来了个父子同祭,也算是个创举。李越看着小武缓步走上祭台,已经脱去了皇孙的银绿服色,换上了明黄盘龙袍,戴上了明珠朝天冠,举止之间完全脱去了少年的稚气,多了几分成熟,比较旁边文弱的元文谨,倒更有几分英主之相。
柳子丹手捂着嘴悄悄打了个呵欠。李越转眼看他:"累了?"
柳子丹懒懒点了点头。因为小武与可乐已经订亲,虽然可乐年纪尚幼,却是西定的长公主,将来必然是皇后之位,因此西定也派了使臣前来道贺观礼。柳子丹诈死离开西定,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出现在西定人眼前惊世骇俗了;何况这是中元皇帝继位,与他本也没什么关系,他并不想来观这又长又拖拉的仪式,可是李越一定要他来,从早上到这时候,不累才怪了。
李越四顾无人注意,伸手将柳子丹往自己身上揽了揽,让他靠着:"再等一会。等祭天结束小武加了王冠,宫殿里开宴,我们就可以先撤了。我先找个地方让你坐坐。"
柳子丹靠在他身上懒洋洋地埋怨:"我说不来,你非得带我过来。这哪里有能坐的地方?何况这么多双眼睛在,万一被参个失礼大不敬,你怎么办?"这些天李越不知怎么了,走到哪都要带着他,好像时时刻刻都得看着才行。
李越嘿嘿笑笑:"连北风都假公济私带如意来观礼了,我怎么能不带你过来?"
柳子丹轻笑:"是吗?他们在哪里?"
李越四处看看:"如意是打扮成内侍进来的,估计这会可能混在内侍里头,一时也找不着。"
柳子丹点了点头,四处看看,换了郑重的表情:"越,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李越一怔,挠挠头打个哈哈:"没有啊。顶多,我……"
柳子丹打断他:"你去见卫清平不算。" 李越怔了一下,没有回答。柳子丹凝视着他:"越,不管有什么事,都告诉我。或者,你觉得只有卫清平才能分担你的负重?"
这句话说得不轻,李越微微变了脸色:"子丹,你知道我没这个意思。"
柳子丹笑笑,握住他的手:"那就都告诉我。有什么事我们可以一起担心。"
李越苦笑:"哪有拉着人一起担心的……不过,我不说,是事情还没准,如果到头来不是,让你白操心。"
柳子丹微微一笑,手指在他掌心掐一下:"白操心我也愿意,说!"
李越赶紧握住他的手:"别掐了,我说……这几天,清平住的地方周围……有些可疑的人……"
柳子丹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李越沉默片刻,低声道:"但愿是我杞人忧天,但……那些人显然是受过反侦察训练……"
柳子丹不解:"反什么?"
"反侦察。在这里说,就是跟踪监视别人而不让别人发现的训练,这个……当年特训军训练中我曾经教过。"
柳子丹眉头皱得更紧:"是特训军?你觉得还有特训军中人活着?那不是好事么?"
李越缓缓摇头:"不。我怕那些人,是杨一幸训出来的。"
柳子丹心里一紧,突然品出了一丝滋味:"难道是冲着……"
李越沉重地点头:"但愿我是小人之心,但……这次小武提前继位,我总觉得,似乎是要逼着我尽快赶回来。"
柳子丹仍然有几分不解:"难道他们要对你下手?"
李越摇头:"不是对我,是对清平。"他眼睛看着远处,缓缓道,"本来按我的意思,并不想带清平回来,而想让他到东平去住。你也知道,这里有很多人看他不顺眼。可是我刚到边境就听说了小武提前继位的事,只好带他先赶回来。边关上把守得很严,可又不是如临大敌的做法,倒像是在找什么人。当时急着回来没多想,现在清平住的地方出现可疑人物——虽说反侦察这种事会的人当然不止我一个,但事情也太过凑巧——联系起来想一想……"
柳子丹到现在才确定李越的意思:"他们想对卫清平……"
李越点头:"我怕他们要牵制我,也会对你下手。"
柳子丹恍然:"难怪这些天你非要带着我。"
李越眉心皱出几道深刻的纹路:"不管怎样,小武已经继位,后面的事不必我管了。三天之内,我们就动身。从中北边境走,先去东平。我已经给王皙阳去了信,让他派人接应。"
柳子丹有些难以相信:"难道他们会对你做什么?"
李越按按眉心:"也许现在不会……"但是如果他们想动卫清平,那么早晚都要动到他的。
柳子丹急道:"那我们立刻就走。"
李越沉吟:"我也想过,但倘若没有这事,我这样撒手一走,难免又给小武带来麻烦。所以我想,你先走,我一个人,即使有什么事也好脱身。"
柳子丹自然不放心他,但转念一想,李越说的确实是事实,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我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一早。今晚全城放灯庆贺,城外百姓也可入城,城门不闭,必要闹到天色将明。那时出城,就是城门的兵丁也累了,比较好走。"
上霄城内外都沉浸在新帝继位的喜庆气氛中,当夜张灯结彩金吾不禁,更胜元宵之时。李越的府里也是热闹得很,虽然没多少下人,但莫愁从早上就开始准备酒菜,就等着大典完成大家庆祝了。
"柳公子,李大哥呢?"自从李越亮明了身份,莫愁就改口称他李大哥,不复以殿下或王爷相称了。
柳子丹放下手中的书卷,抬头微微一笑:"里屋沐浴呢。"
莫愁偏头听听,果然里屋有水声,于是一笑:"可快着点,花厅那里准备布席了。"
柳子丹微笑道:"早上出门就闻到酒香了。一会儿我去催他,马上过去。"
莫愁欣然出门:"那快一点,大家都等着呢。"
说是马上,那马总跑不了那么快,李越携柳子丹进门的时候,所有人都围坐在桌边等着了。文程一见他,立刻提起酒壶:"都在等你,先罚三杯再说。"
李越拉开椅子让柳子丹先坐下,然后笑着举杯:"行。"他连喝三杯,眼睛向桌子周围扫了一圈:"莫田怎么不在?"他坐的是主位,旁边是柳子丹,另一边是莫愁,莫愁旁边自然是铁骥。文程坐对面,左边是北风和如意,右边是杨一幸和周醒,就是不见莫田的影子。
文程皱皱眉:"被新帝派遣去做事了。"语气中略带几分无奈。小武的底细他们虽然都知道,但既然登基了就是君王,怎么也要表示出一点尊敬。
李越放下杯子,一边落座一边道:"有什么事还得他去做?就少一个人,不然等等他?"他一边说话一边坐下,袖子在桌边上一扫,把柳子丹的筷子带了下来。柳子丹呀了一声赶紧去捞,但他手哪里有那么快,不但没捞着,反而把李越的筷子也带下一根来,细细的银筷叮叮当当落在地上,还蹦了几下。柳子丹皱眉轻轻推了李越一把:"才喝三杯就醉了?落个座也拖泥带水的。"
李越赶紧陪笑:"我去换一双。"
柳子丹白他一眼:"不用换了。大家都坐在这里,你再去耽误时间。"俯身捡起筷子,连着李越那根没落地的,用热茶细细冲洗过,再放回去,"这就行了。屋里也干净,将就着用吧。"
李越做个抹汗的动作,逗得坐在对面的如意掩口而笑。文程跟着笑笑,道:"不用等了,也不知几时回来,我们先喝酒。"可是那笑意只到脸上,却未到眼中。李越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只做不见,拿起筷子道:"也好。很久没吃莫愁做的菜了,早上出门前就闻到香味,我都惦记一整天了。"
莫愁抿嘴笑道:"哪有这么说的。这几个菜都是你爱吃的,多吃点。"
李越挟了一筷子菜塞进嘴里,连连点头:"好吃!好吃!"
文程见他大快朵颐,眼中才微微露出笑意,也拿起筷子,招呼众人开动。满桌子除了莫愁之外都是男人,柳子丹和如意还吃得文雅些,其他人都是风卷残云一般,只是虽然吃得热闹,却没什么人开口说话,只有李越和文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今日大典的事,柳子丹偶然插上几句,其他人都极少开口。眼看酒菜渐少,席间气氛也是越来越沉默,李越终于放下筷子,看看文程:"等什么呢?"
文程从开席就有些心不在焉。平日里他与李越说话算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常爱跟他唱对台戏,今日里虽然也说了不少,比较平日却像是敷衍之辞,目光不时地向外看,似乎是在等着什么,见李越问,强笑一下:"我想七弟怎么还没回来。"
李越也向门外看一眼:"大约派的事情还没做完。这一桌子残酒剩菜的,也不用等他了,大家吃好先散就是了。"
柳子丹早放了筷子,这时便要起身:"都累了一天,早些休息是正理。明日新帝临朝,事务必然又是繁忙……"他话未说完,文程已经沉声道:"柳公子别急。"
柳子丹微微愕然:"怎么——"
文程目光向下盯在桌子上,片刻之后,似乎下定了决心,抬头看着李越:"莫田不回,大家都不能离开。"他说是大家,眼睛却只看着李越。
李越微微扬眉:"为什么?"
文程冷冷道:"不为什么,只是不能走。"
李越眼睛在桌边众人脸上扫过。周醒目光微垂,不与他相接。北风面无表情。杨一幸正端详酒杯。如意满脸不解。只铁骥皱眉道:"文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文程淡淡道:"没什么意思,就是刚才说的,大家都不能走。"
铁骥虽然耿直,却不是笨,听得出文程口虽称众人,其实是针对李越一个。在他心目中,他的主子就是李越,至于文程,甚至现在做了皇帝的小武,都根本沾不上边,当下便沉下脸来:"这宅子是谁的宅子,文公子忘记了吧?"
文程冷笑:"我没忘。只是今天无论是谁的宅子,都得跟我一起等消息。"
铁骥一撑桌子就想站起来,李越却对他摇了摇手,淡淡道:"等什么消息?"
文程转向他,目光森冷:"等卫清平人头落地的消息!"
第175章 结局
屋中有一刻静寂如死,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在李越脸上。良久,李越才扬了扬眉:"所谓莫田去办的事情,就是这个吧?"
文程本以为他会跳起来甚至冲出去。主位正对厅门,却是离门最远的位置。两边周醒与北风所坐的位置正当窗户,等于是堵住了所有的路,就是防着他往外冲,却料不到他如此平静,一时有些摸不透他的意思,但脑海里迅速将诸事过了一遍,并没发现什么破绽,便点了点头:"不错。"
李越仍然很平静:"小武提前继位,是为的逼我带清平回来吧?"
文程到了此时再没什么要隐瞒的:"不错。我知道你不会将卫清平带回来,若是让你从容两日,人送走了,我们却到哪里去找他?"
李越目光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如此说来,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就瞒着我和子丹两人?"
铁骥惶然道:"我不知道!"
李越微微点头:"我知道。"目光向杨一幸看了过去,"一幸为的是特训军吧?"
杨一幸终于抬头看他:"是。特训军中有不少人是跟我一起在沙场上滚打出来的。若是他们死在北骁人手中,我没一丝怨恨。但有不少兄弟本来可以活下来,却死在自己人手里。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李越微微叹气:"我本来以为,你会跟莫田一起去。"
杨一幸迟疑一下:"此事的主谋是太后和先皇,我知道卫清平不过是杀人的刀……但我不亲手杀他,若是有人要救他,我却不能不阻拦。"
李越点了点头,再看文程:"你又是为了什么?"
文程冷笑:"只有你才会色迷心窍,将这般一条毒蛇当做了天仙!若不是他,你现在还是摄政王,怎会落到这种地步?当日你赶了他走,我也就饶他一命,谁知你又将他弄了回来,那就休怪我心狠手辣!"他用下巴一指柳子丹,"你口口声声说柳公子是你的心上人,现在又弄回个卫清平来,他难道就不怨恨?"
柳子丹突然开口道:"文公子请别把在下扯进来。我若是心存怨恨,自然会对他明言,还用不着借文公子之手。"
文程冷笑道:"你倒是说得大方。我便不信,你当真就不怨恨?就不希望卫清平死?"
柳子丹淡淡道:"我并非圣人,自然是有些怨恨的。但卫清平若死了,越他心里就永不会真正快活。我是要跟他厮守一生的,若是身边放着个不快活的人,我又怎快活得起来?并非我全无怨恨,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因此文公子要做些什么,千万不要将我也扯上。"
李越心里微微刺痛一下,伸手过去握住了柳子丹的手。他早知道柳子丹应允了卫清平的事并不是真的就看开了,但像这样明白地说出来还是第一次。柳子丹一口气说完,心里既是怅然又有几分痛快,转眼看到李越愧疚疼惜的目光,终究是对他的依恋占了上风,轻轻叹口气,也回握他,低声道:"不用说了,我都知道。"
文程被柳子丹这一席话堵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只能哼了一声道:"柳公子好生大方。卧榻之侧,能容他人酣睡,佩服!只是这卧榻之侧倘若是一头猛虎,却不知柳公子还睡得着么?"
柳子丹淡淡道:"文公子说这话,是要提醒我卫清平是一头猛虎,还是想说,我虽有这大量,文公子却没有?"
文程面色微微一变:"柳公子这话说得好生奇怪,文程竟听不懂了。"
柳子丹淡然一笑:"这有什么难懂的?若是文公子担心卫清平,我倒觉得他此后不会再对越不利。如果文公子为的是别的……"
文程怫然道:"柳公子到底想说什么?"
李越接口道:"子丹是想知道,你究竟为什么要杀清平?"
文程冷笑道:"难道我方才说得不够明白?放这样一头猛虎在身畔,你放心,我可不放心。"
李越点头:"我知道你不放心,所以我准备带他走。若是还不放心,有生之年我们绝不踏进中元一步,如何?"
文程怔了一怔,冷笑连连:"爱美人不爱江山,好,好!"
李越淡淡道:"这江山难道是我的?中元的江山明明姓元。"
文程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只有先冷笑。李越紧钉一句:"我说此后绝不再踏入中元,你可满意?"
文程正在搜肠刮肚地找出话来回答,突听旁边一人冷冷道:"何必遮遮掩掩,不妨直说——纵然卫清平此后再不踏入中元,我们也不满意,我们要的,是他的命!"
李越转头看去:"莫愁?"
"是我。"莫愁昂起头,收起了温柔的笑容,眼神锋利,"我们就是要他死!"
李越低头想了想,已经完全明白:"你是要替风定尘报仇。"
"不错。"莫愁面容纹丝不动,眼中却微微漾起水光,"是他害死了殿下,我就要他死!"
李越慢慢点头:"这倒是实话了。"他转向文程,笑得有点讽刺,"你何不学学莫愁?"
文程脸上阵红阵白,冷冷道:"你既不领情,就当我白操了心。"
李越凝视着他:"你觉得,我会眼看着你们去对付清平?"
文程被他陡然森冷的眼神逼得微微退缩了一下,随即也冷冷一笑:"除非你抛得下柳公子。"
李越微微点一下头,仍然平心静气地道:"你该知道,我最恨的,就是有人用子丹来要挟我。"
文程不由自主又往椅背上贴了一下,强自镇定:"我们也不愿动柳公子,只要你不出这厅门,谁也不会动手。"
李越目光缓缓向其他人脸上转过去:"你们也是这个意思?"
周醒躲闪着他的目光,但被逼不过,终于低声道:"我是殿下从军奴中擢拔出来的,殿下的仇,我不能不报。"
杨一幸比他还痛快些:"老大,你在北山没抛下我们,我感激你一辈子。但卫清平非死不可。我不想跟你动手,要是你想出这厅门,可以先杀了我,我绝不还手。"
李越苦笑一下,转眼往下看。如意已经被惊得微微张开了嘴合不回去,见李越目光扫过来,喃喃道:"我,我不知道……"不由自主往北风身后缩了缩。北风伸手搂住他,平平道:"我是公子的人。公子下决心要做的事,我自然只能听他的。"
砰一声,却是铁骥猛地站起来,站得太急,带翻了椅子。他也不管,大声道:"你是文公子的人,要听他的。我却是爷的人,谁要拦着爷,我也不客气!"
莫愁坐着不动,只抬头看他:"若是我要拦他呢?"
铁骥一怔,一时说不出话来。莫愁淡淡道:"我也不指望你帮我,只要你退出去,两不相帮,我们就还如从前一般,好么?"她声音愈说愈是柔软,眼神也如流波一般,铁骥看着她,嘴唇动了几下,喃喃道:"我,我……"
李越叹口气:"铁骥,你退出去吧,这事,本来也不关你的事。"
铁骥目光在他和莫愁之间来回游移,终于道:"不。我发过誓效忠你,就不会食言!"
莫愁眼神微微一冷,道:"你已经食言过一次了。"
铁骥决然道:"正因我错过一次,就更不能再错第二次。"他看着莫愁的目光微微有些失望,"而且你们这样,太不光明正大。"
莫愁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些:"卫清平害死殿下,就光明正大?"
李越冷冷接口:"风定尘对清平做的事,又哪里光明正大了?"
莫愁哑然。文程却冷冷道:"这些我不管,我只知道卫清平害死了他,就得偿命!"
李越懒得再去争辩,柳子丹却忍不住道:"那被风定尘侮辱伤害的人,却又找谁去偿命?"
文程狠狠瞪他一眼,冷笑道:"哦,我倒忘了,柳公子也曾是他的胯 下之——"话音未落,一支劲射过来的筷子已经到了眼前,李越已经霍然立起,森然道:"你再说一句!"
文程咬牙瞪着他,这筷子直奔他的嘴,幸好北风坐得近,挥手将筷子打偏,只从他面颊上擦了过去,否则恐怕就会直插进他嘴里。他脸颊上火辣辣的,一道划痕迅速红肿起来,却不敢再对柳子丹多说一个字,只能恨恨转过头去。李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字字道:"你还记得元丰是怎么死的吗?"
文程微微一震。他当然记得,元丰就是因为强迫柳子丹服蔓陀散以要挟李越,才落得目睹二子兄弟阋墙同日惨死,急怒攻心呕血而亡的下场。甚至连北骁四名成年王子先后身亡只能弄个不到两岁的孩子继位,估计也与北骁攻打东平脱不了干系。如今他要是杀了卫清平……平日里他只见李越和气宽容的一面,无论他怎样拿话刺他甚至无理取闹,李越最多只是无奈摇头……这些看得多了,竟忘记了他也是杀伐决断的人,手上也染着多少鲜血。
李越冷冷看着他:"记起来了?"
文程迟疑着正要说话,忽听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微微一震,脸上表情又复变得冷硬,冷冷道:"七弟回来了,这时候,说什么也晚了。"他一面说,一面盯着李越,两边的北风和周醒也绷紧了身体,唯恐李越一怒之下便会出手。
李越却并没众人想像中的暴怒,反而慢慢坐了回去,只看着从门口冲进来的莫田。莫田满脸阴沉,手中却是空空如也。文程眉头一皱,沉声道:"卫清平的人头呢?"
莫田目光望向李越:"扑空了。"
文程陡地站了起来:"怎么会扑空!"自从李越带卫清平回了上霄,他的人就在暗中监视,怎么会变成了扑空?
莫田用力扒了一把头发,咬牙道:"我们跟着卫清平,想找个僻静点的地方下手。谁知他竟然还有手下,单是一模一样的马车就有四辆……街上人太多,跟到最后,还是跟丢了。"
文程举手就想给他一记耳光,手到半空,硬生生放了下来,咬牙道:"废物!"
莫田低下头,没敢说话。文程怒冲冲转头,只见李越不知何时已经轻松地靠在了椅背上,柳子丹正在给他斟酒,不由一股火气自胸头直冲而起,咬牙道:"你,又是你设的计!"
李越抬头看他一眼:"怎么,你想清平死了,然后我找你们报仇?"
文程此时一股怒火已经烧昏了头,不假思索便道:"卫清平走不了!只要你在,他总要回来!"
李越一扬眉:"怎么?你还想困住我?"
文程冷笑:"你当然没人困得住,但我不信,你能带着柳子丹闯出去!"他目光向两边一转,厉声道,"听到没有!"北风首先站了起来,将如意也拉起来:"你出去站,别伤着。"如意面带惶然,看了看李越,似乎有话要说,但终于还是走出去了。
周醒坐在椅子上,在文程的瞪视下终于站起身来,倒好像身上坠了千斤的铅块一般。杨一幸迟疑片刻,终于道:"文公子,这事我不干。我虽希望卫清平死,但他既然逃了,我就不愿再跟老大动手。"
文程怒瞪他一眼:"那你就出去!"
杨一幸看了李越一眼,掉头出去了。铁骥看看莫愁,沉默地站到了李越身边。莫愁眼光中闪过一丝黯然,偏过头去不再看他,立起身走到了文程身后。
这剑拔弩张的时刻,李越却是一副悠然之态,竟然又倒了一杯酒,悠然道:"怎么?真想要动手了?"
文程冷冷道:"我们也不愿动手。"
李越眼皮一掀看他一眼:"是么?可你们要杀卫清平,就是逼着我动手了。其实我也不愿意跟你们动手,毕竟大家兄弟一场……"
文程听他言语诚挚,心里一热一软,但想到风定尘,又硬了起来,冷冷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倘若你当初不带卫清平回来,岂不是没有这些麻烦?"
李越深深叹了口气,什么也不必说了。文程看着他,咬牙道:"动手吧。杀了我们,你就能带着你的心上人走!"
李越有些疲惫地摇摇头:"我不想跟你们动手。"
文程心里丝丝缕缕地像有只小手在轻扯,用力攥紧了拳厉声道:"说什么废话!不杀了我们,你休想带着人踏出这厅门一步!"
李越叹了口气,抬手抹了把脸,笑了笑:"当真?"
文程咬牙道:"当真!"
李越摇摇头:"其实有很多时候,有比打打杀杀更好的办法。"
文程一怔,正在琢磨他的意思,李越已经道:"你没什么感觉?"
文程讶然道:"什么感觉?"
李越缓缓道:"酒醉欲睡的感觉。"
文程眉头一皱。他刚才就觉得头似乎有点沉,像是喝多了。但他平素酒量不小,这几杯酒根本放不倒他,因此也不以为意,只当是喝得急了点。现在李越一说,这头晕的感觉当真越发清晰起来,而且身上也越发乏力,当真是醉酒欲睡的感觉。他目光往旁边一看,见北风和周醒脸上都有些古怪,莫愁更是脸泛红晕,脚下已经有些虚浮,不由一惊:"你,你在酒菜里下了什么?"
莫愁只觉眼皮沉重,但神智还算清醒:"酒菜是我准备的……"
李越微微一笑:"东平有种醉神草,本身无毒,可是服用之后再饮酒,就会迷醉欲睡身软乏力。"
他说了这几句话,文程等人瞌睡之意更沉,莫愁眼睛已经睁不开了,靠在壁上,渐渐滑坐了下去。铁骥脸色微微一变,上前一步,终于又退了回去。众人中只有莫田无事,连忙扶住了她,一探呼吸倒是平稳悠长,与睡着无异。李越叹口气:"不用担心,只是睡觉而已。醉神草无毒,只是让酒力发作更甚,让人好好睡一觉而已。"
文程强撑着眼皮:"你,你为何无事?"明明大家是吃一样的菜喝一样的酒……
李越拈起一根筷子在桌边上敲了敲:"药下在筷子上。"而他和柳子丹的筷子,已经用热茶冲洗过了。
文程恍然,但还有事不明白:"你几时下的?"
李越微微一笑:"就在你们以为我洗澡的时候。"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09/12/29 at 下午10:49: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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