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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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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之未央》作者:楚馨姬绿 (3/5)

之约必当遵守,否则天地不容!"
从紫鸾宫出来,赫连若朝去见了皇上,把太后的意思说了。赫连启当即便应允了,从早晨钟离白的口吻中,他也知道太后果然时日无多,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看着太子大婚,只是七月初六距今只剩下五天了,看来有些东西只好从简了。
想到太后现今的情形,赫连若朝一阵阵鼻子发酸,从小到大,太后虽宠他却也对他管教甚严,他也不止一次地在心中暗暗埋怨过,恨不得早日能脱离太后的掌心,如今太后这个样子,他却开始想起了太后所有的好。可见人总是矛盾的,只有在快要失去甚至已经失去之后才懂得要珍惜。或许现在开始珍惜还不晚吧,带着这样的想法,赫连若朝没有出宫,而是又一次来到太后那里,觉得哪怕是再多看上两眼也好。
摒退了所有的太监宫女,赫连若朝独坐在太后床前,望着那张昏睡中熟悉的脸,思绪渐渐回到了小时候……不知不觉中,他的眼睛也闭上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赫连若朝头一歪碰在床栏上,这才醒了过来,发觉自己刚才打了个盹。他揉了揉眼睛,转头看看太后,发现老人家仍睡着,嘴却微微张开,上下抖动着,好像在说什么。他俯身把耳朵凑上去,"皇祖母,您要什么?"
听了半天,却只是两个含混不清的字,"阿……聚……阿……聚……"嗯?这是什么意思?是在叫谁吗?还是……可宫里没有人叫这个名字啊?阿聚?
再仔细听,这回声音略大,也清楚了一些,"阿……觉……"赫连若朝忽然明白了,太后嘴里喊的是祖父的名字——先皇赫连珏,她喊的是"阿珏",听闻先皇比皇祖母还要小三岁,却盛年早逝,后宫里只留下皇祖母一人和独子,也就是当今圣上。
心里正在感慨皇祖母与先皇夫妻情深,病中还不由自主地换着先皇的名字,冷不丁心里激灵一下,好像想起了什么,阿珏?阿珏!难道说……赫连若朝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拼命想要否定自己,但头脑中的另一个声音却不断坚持着,联想到师傅冯秋很早之前曾说过的,谭微雨和先皇之间或许有什么恩怨……赫连若朝越想越心惊。
走出紫鸾宫的时候,太子的脸色让官奴看上去都有些害怕。
赫连若朝直接去了内务府。在那里,他查到了以下资料:先皇赫连珏的母亲曾为贵妃,死后被追封为孝慈贤德文皇后,娘家姓——苏;先皇曾在登基后不久微服私访,到过湖州、江城、滨川等地;先皇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位后宫里只有一位皇后再无其他妃嫔的皇上;先皇身边曾有一位武功高强的第一侍卫,姓武,住在后宫中……赫连若朝叹了口气,他现在忽然理解了太后为什么抗拒他养男宠,为什么对他喜欢洛小侯如此深恶痛绝,一切因由都在于此!
看了这些资料,现在很多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四十多年前,武细花与微服私访、化名为苏珏的先皇不期而遇,不知他们一起都经历了些什么,总之,一国之君和武林世家公子之间竟互相产生了爱慕之情,并最终导致了武细花要和谭映雪解除婚约!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可想而知,武细花不顾父亲将他逐出家门、与他断绝关系的要挟,毅然跟随先皇回宫,以第一侍卫的身份随侍在先皇身边。而谭微雨后来不知怎么竟知道了"苏珏"的真实身份,在联手武兆貆杀了武细花之后,又把仇恨转向皇宫里,大概他一早就策划想要入宫刺杀先皇,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动手,自己却先遭到了围攻……或许因为武细花和"苏珏"都并非死在他手里,所以他心里的恨一直都没有完全褪去,以他那种乖张的性格和我行我素的习惯,在临死前要求唯一的弟子来找皇室的麻烦,完全说得过去。
只是连累了跟此事毫无关系的父皇,平白无故被人几次下手加害,难不成这就叫做父债子还吗?赫连若朝有些自嘲地想。
然后不知怎的,他又想到了自己和烨王,看来他们都喜欢男人并不是巧合呢,因为他们身上都流着先皇的血脉,有些事情,根本就是注定的。
神情疲惫地回到府里,把大婚日期已改为七月初六一事告诉了冯蓉,时间的紧迫让冯蓉也顾不得别的,忙着带人去做准备了。
看着府里一片忙忙乱乱的样子,赫连若朝突然有些意兴阑珊,好像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一直在找寻的谜底就这样来到眼前让他一时觉得无法适应,微雨楼的现任楼主竟是洛夫人,洛未央的母亲!微雨楼和朝廷之间的恩怨竟来自于先皇的不伦之恋!他要怎么对父皇解释这一切,对于先皇的事情父皇又知道多少?
想到这儿他忽然警醒了一下,略加思索,提笔写了一张字条,然后让何忠送去给田崇。他决定让天龙教对此事的调查到此为止,就说"苏珏"的身份由自己去查,旁人不必再插手。这种关乎皇室声誉的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然后接下来,他该怎么办?就算父皇那边全权交由他处理,他能将洛夫人绳之于法吗?那就是亲手断了自己对洛未央的心思,永远别再想得到他,而且他还会恨他,说不定想要杀了他,就像当初的谭微雨。可是放任不管吗?那么洛夫人接下来还会不会有所行动?他又怎么能将父皇置于危险的境地!要说起来这件事和父皇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实际上……
实际上这件事和洛夫人也完全没有关系!
她为什么这么执着?仅仅因为谭微雨的遗嘱吗?还是谭微雨留下了什么可以要挟她的东西?事情会不会并非他现在了解到的这么简单?
赫连若朝只觉得头痛欲裂,幸好现在宫里宫外都在忙着他大婚的事,太后又病着,所以对于之前发生的那些暂时不顾上考虑,否则他真的要去撞墙了。可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大婚之后他不仅要面对府里多出一个女人……哦不,不是府里多出一个女人,是他的床上会多出一个女人!到那时除了现在这些让他头痛的事,他还要努力和这女人生个孩子!老天!
赫连若朝不由得呻吟一声,抓起桌上的端砚狠狠摔在地上!女人!为什么他这辈子总是被女人找麻烦?以前的太后就不说了,然后是洛夫人,以后又要加上个太子妃……
书房里怦怦一阵乱响,不知又砸了什么东西,杵在外间的小福子吓得一哆嗦,正好何忠从外面回来,听到动静就要往里冲,被小福子一把拉住。
"找死啊你,这会子进去做什么?"
"福公公,我进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这么大动静,爷在里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何忠一脸正气。
"你安生候着吧,爷有事自然会叫你的,现在爷不过是心里烦闷,摔东西出气呢。"小福子果然经验老到。
"心里烦闷?为什么?"身为太子,一人之下(太后已可以忽略不计了)万人之上,还有什么可烦闷的。
小福子扔过一个华丽丽的白眼,"我说忠哥,您跟着殿下的时间虽然不长,可有些事情难道还没看明白吗?殿下这会儿肯定是因为大婚日期又提前了,所以心里不痛快!"说着叹了口气,心想以后等太子妃进了门,这太子殿下会不会每天都发飙啊?那他们这些奴才可就惨了!
何忠还在思索着小福子刚才说的话,门帘一掀,赫连若朝已走了出来,俊脸上好似挂了层冰霜,大夏天的看得人心里一阵发冷。"何忠,备马,随孤去一趟王太傅府。"不仅面冷,声也冷。

第74章 狠绝
博远侯府里一片喜气洋洋,安伯指挥着府里的下人们从几日前就开始清除杂草,修花剪枝,整理池塘,又将所有的屋子都换上崭新的窗纱,世子院子里用了淡淡的翠色,夫人和小姐的院子里则用茜色,其余的则是一水的米色,还有后院影壁上的画儿,也该描一描了,就连马厩都重新粉刷了一遍,当然最不能忽视的是老爷住的院子,虽说每日都派人打扫,但免不了有人偷懒,这次安伯亲自带了两个人仔仔细细收拾了一番,被褥也重新晒过了。
一切,都只为迎接洛长钧回府。
"安伯,真的吗?爹要回来?"乍一听到父亲要回来的消息,洛未央忍不住高兴得跳起来,赶紧跑来找安伯求证。
"当然了,"安伯笑眯眯地看着世子高兴的样子,"太子大婚,许多官员都要回京观礼,老爷当然也不例外了,听说连驻守在阳谷关的裕王殿下也要回来呢。本来老奴想着还得有些日子老爷才能到京,不过既然大婚日期提前了,估计老爷也会快马加鞭往回赶,大概也就在这一两日了。"
"太好了!"未央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
说起来,博远侯洛长钧已经有四年没回来过了,他所驻守的九冬城位于乾国北疆,那里的昆山山脉像一道天然屏障,耸立在乾国和夷蒙人之间,而九冬城就在昆山西麓依山而建,气候寒冷干燥,一年倒有九个月是冬季,九冬城也因此得名。
不同于乾国周边的其他外族,夷蒙人彪悍骁勇,曾几次进扰乾国疆土,虽然都被乾国大军击退,但也不容小觑。后来夷蒙国老皇帝驾崩,新皇登基后尚未坐稳,就想对乾国兴兵,结果被洛长钧打得大败,一下子伤了元气,这两年才安份了许多。
为着洛长钧要回来,洛夫人和未凡也从别院回到府里。她刚回来的时候,洛未央心里很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有心去找她开诚布公地谈谈,几次到了院外又折回来,终是下不了决心戳破那层窗户纸。洛夫人却是神色淡定,好像别院里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只是每次听说洛长钧要回来,她的脾气都会变得更加暴躁,这一次也不例外。
倒是未凡回来之后显得十分乖巧,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房里不说,有一次未央去看她,发现她竟然在屋里学绣花,虽然姿势笨拙,但表情十分认真。未央便打趣她,说是不是太子大婚触动了她,让她也开始关心起自己的终身大事了,因此才要学着做个淑女。她听了之后只啐了一口,脸色微红,低下头继续绣花,那样子让未央心里暗忖,难不成妹妹真的有了心上人?
是夜,洛未央兴奋得睡不着,加上天气闷热,便忍不住起身走出房间,院子里月色正好,他忍不住舞了一回剑,然后踱出院门,顺着夹道往后走,直到看见那面影壁才停住脚步,影壁后面的院子是洛长钧的住处。
父亲还没回来呢,自己大半夜的跑来这里做什么?未央心里暗笑自己犯傻,再说上一次父亲离家的时候,自己还是个十三岁的少年,如今早已成年,行了加冠礼,难道还能跑来父亲身边撒娇不成。无声地叹了口气,他转身准备回去,就在回头的一瞬间发现有个人影在几丈外掠了过去!
那人动作非常快,一般人肯定以为自己眼花了,可是洛未央却能肯定他的确看见了一个人。来不及思索,他摸了一下腰间的剑,随即施展轻功循着方向跟了过去。没走几步,他就在前面发现了那个人的身影,那人四下张望一番,轻车熟路地闪身进入一个院子。
洛未央的心沉了下去,那人进的院子正是洛夫人住的地方!
难道是微雨楼的人?是母亲召唤他来的吗?他们……又有什么新的计划了?洛未央跟在那人身后,也悄悄溜进了院子,却在快要靠近窗前的时候停了下来。他知道以母亲的功夫,若靠得太近了必然会被发现,可是不过去却听不到他们商量些什么。正在琢磨着有什么更好的法子,房门那里一声微响,他立刻躲在一颗大树后,只见先前进去那人已从洛夫人房中出来,这一次没有再回院子,直接掠上房檐,顺着重重屋脊迅速消失了。看身形,那人竟似是个女子。
"跟我来!"冷不防身畔有人说话,未央吓了一跳,目光从房檐上收回,就见母亲一身黑衣站在他旁边,说了这三个字后,她也飞身跃上屋脊,奔了出去。
来不及细想,洛未央赶紧跟在后面。
他们一前一后,来到了一片树林里,未央已经觉出,这就是有一次他跟随未凡和"师父"外出练武的地方。
"世子深夜不在房中安睡,跑到我院子里做什么?"洛夫人转身面对着未央,清雅的声音在夜晚听来颇有几分寒意,一双眸子也如寒星般盯在未央的脸上。
"母亲……"未央张口喊了一声,不知该如何回答,咬了咬牙,忽然有些不着边际地说道:"您还是……放手吧!"
"放手?哈哈,世子的想法还真是单纯!"洛夫人轻声笑了起来,显然听懂了未央话里的意思,"从打一开始,你们的所做的事情便都落在我眼里,我知道现在你们已经清楚了我的身份,我也知道世子从别院回来后定会去找李青玉问个明白。其实世子不如直接来问我,我也会如实相告的,如果不是一开始顾着小凡,我根本就不怕你们知道!更何况,你们以为现在知道的这些就是全部吗?哈哈!"洛夫人又一次笑出声来,未央却听不出她有半点愉悦的感觉,口中喃喃自语,"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理由世子很快就会知道了,后天就是太子大婚,我会在那天晚上入宫去找赫连启,世子有兴趣不妨跟着一起来,哦,当然还有烨王!"
"不!我们不会让你得手!"洛未央下意识喊道,他当然知道母亲说的进宫找皇上是什么意思,"你就不怕我们向皇上禀明真相,然后……"
"你会这样做吗?未央,"洛夫人忽然用异常温柔的声音问道,"你忍心将亲生母亲亲手送入大牢,被囚禁、被杀头吗?"意料之中地见未央狠狠咬住下唇不吭声,她又换了一种不屑的口吻,"别说是你,就是烨王恐怕也不一定做得出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事情!还有太子殿下,他那么喜欢男人,恐怕对世子早就垂涎三尺了,在没有得手之前,又怎么能下决心揭露我?他们都会顾忌你的感受吧,哈哈,想不到我还真是生了一个好儿子,凭着绝色容颜将两位皇子迷得神魂颠倒……"
"够了!别再说了!"洛未央低吼,黑暗中脸涨得通红,两手紧紧握成拳,他知道母亲说的没错,可是要他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这件事发生他也同样做不到,该怎么办?
"好了,我先回去了。"洛夫人瞬间又恢复了冰冷的语气,不料身形甫动,未央却挡过来,不等她再有举动,他已跪在她脚下。
"母亲!未央……求求您!放手吧……好不好?究竟为什么……什么样的恨,是不能放下的……"洛未央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也不知道要怎么做,他只能死死攥住母亲的衣摆苦苦哀求。
"世子当真要拦我?也罢,我便给你个机会。"洛夫人冷冷说道,伸手从腰间抽出软剑,"世子若能在我剑下走过百招,我便依你,如何?"
软剑在洛夫人的手中轻晃,窄窄的剑身将原本温和的月光反射为森冷的寒芒。洛未央一手握剑站在母亲对面,月光从他的背后照下来,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却让他的表情隐藏在黑暗中,握剑的手因太过用力而骨节突起。他没有别的选择,与其什么也不能做,不如试上一试。
"世子准备好了么?我可要出招了。"洛夫人知道未央是不会先出手的,因此一语话毕,长剑一抖,便刺了过来。
洛未央举剑相迎。
初时几招,洛未央尚且有些浑浑噩噩,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洛夫人武功本就高于他,没两下就划破了他的衣袖。
"这点本事就想过百招?世子真是说笑了。"洛夫人冷哼道,剑尖划过一道长弧,在未央左臂上拉出一条血口。手臂上传来的疼痛终于让未央清醒过来,他一声低叱,纵身掠起,如巨鸟摩云,长剑破空而至。
洛未央拼尽了全力,他很想赢,所以即使在身上已然中了七八招,手臂、肩膀、腰背和小腿都血流不止的情况下,依然咬牙苦撑着。第八十几招了?再有二十招……眼前忽而一阵模糊,握剑的手也有些不听使唤,转身间眼前寒芒闪动,紧接着肋下又是一痛……他却不管不顾,口中犹自数着,"八十三……"
洛夫人没想到在伤成这样之后未央依然不肯罢手,这股倔强的劲头还真像那个人呢!照这样下去,他或许真的能撑过一百招。一抹狠色浮上洛夫人绝美的面庞,她瞅准对方的破绽,一个跨步上身,软剑便似穿花绕树一般缠在了洛未央腰间,手腕轻翻,薄薄的剑刃便切了进去!
随着腰上剧痛传来,洛未央终于忍不住惨呼一声。
软剑回旋,带出一片血花飞溅,紧接着就势下移,又狠狠刺中了他的大腿。
将软剑收回腰间,洛夫人最后看了眼倒在地上的洛未央,什么也没有说,转身离去。
在昏过去之前,未央脑海里只余下母亲离去时冷漠决绝的眼神。

第75章 故人
李青玉在睡梦中被人唤醒,睁开眼就看到洛夫人一身黑衣站在自己床前,"出府西门往北六七里,黑松林,去晚了世子就没命了。"扔下这句话,洛夫人抽身便走,和来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
敏锐地嗅到洛夫人转身时带起的一股血腥味,李青玉心里打了个激灵,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胡乱套了件衣服,抓起药箱就冲出门去。
在洛夫人说的那片林子里,他看见了满身是血,脸色如白纸一般的洛未央。
洛长钧回京了。
不过这次他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带着自己二十多人的亲兵队伍策马而归,和他一起回来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家将洛牧,另一个虽然也是将士装束,但仔细看却已白发苍苍,显然是位老者。
入了城门之后,三人放慢了速度,信马由缰走在大街上,街道两旁人来人往,仔细听时,人们十有八九都在议论着明日太子大婚的事情,脸上还带着兴奋好奇的表情,也难怪,京城里很久没有热闹看了,这一次太子大婚,当然会赚足了眼球。
"听说原先的日子不是订在月末吗?怎么忽然提前了?"一位胖胖的大婶一边拣着筐里的萝卜,一边问卖菜的小贩。
"因为新娘子国色天香,乃是京城第一大美人,我看大约是太子殿下等不及了吧,哈哈。"卖菜的小伙子自以为是地答道。
"嘁,你知道什么!"旁边酒馆里的小伙计也凑上来加入讨论,"新娘子再美又管什么用,太子殿下他根本就不喜欢女人,他喜欢男人!皇上好容易迫他答应娶妃,婚期提前是为了怕太子反悔!"小伙计压低了嗓音,神秘兮兮地说着。
"啊,原来是这样!"胖大婶和卖菜的小贩瞪大眼睛,一脸崇拜地看着小伙计。
听着路人的议论,洛长钧轻轻皱起了眉头,他早就知道太子殿下好男风,不过身为皇位继承人,娶妃也是必然的,没什么好稀奇,倒是婚期突然提前一事,难道……果真是太后时日无多了么?
行至岔路口,洛长钧停了下来,对洛牧道:"你先回府通报一声,告知夫人和安伯,就说我回来了,因有事要先入宫面圣,迟些再回府。"
"是,将军。"洛牧在马上对洛长钧一抱拳,拨转马头沿右手道路走了。
洛长钧看了一眼那老者,"走吧,我们进宫。"
虽然已有四年多没有回来,皇宫南大门正阳门的守卫士兵都换了两张生面孔,不过听到"洛长钧"这三个字还是没有人敢怠慢,不一会儿,大太监姚平就跟在卫兵身后一路小跑地迎了过来,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哎呀洛将军,皇上这两天一直念着您呢!"洛长钧封侯已有十几年,但宫里宫外的人还是习惯以"将军"来称呼他。
发觉洛长钧身后还有一人,姚公公并未在意,以为不过是洛长钧的亲卫,反正以洛将军的身份,也不是第一次带人入宫了。
"姚公公,头前带路吧。"洛长钧不卑不亢地说了句。
三人刚刚走过外廷,来到原太子东宫门外,后宫太监总管荣庆也迎了出来,"洛将军一路辛苦了,皇上在御书房等您呢。"
荣庆和姚平不同,他自小跟在赫连启身边,因为当年先皇只有一个独子,所以赫连启并未出宫建府,荣庆便也一直住在宫里。此时他面带狐疑,再次把目光投向洛长钧身后的人,那人则越发低垂了头。
御书房。
洛长钧对着端坐在书案后的赫连启双膝跪倒:"臣洛长钧见过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赫连启早已走过来,双手将他扶起,"爱卿无需多礼!"顺便对荣庆和姚平使了个眼色,那两人知趣地退了出去。
"老臣方丛叩见皇上……"一直站在洛长钧身后的老者突然也跪倒在赫连启面前,重重磕下头去,声音嘶哑。
待方丛起身站到一旁后,洛长钧道:"皇上,臣之前派人送来的书信,皇上可收到了么?"
"几日前就收到了。"
"那……"
"朕已经派人去唤她了,这就来。"
话音未落,门外已传来荣庆的声音:"皇上,贵妃娘娘来了。"
房门开启,燕贵妃燕蕊只身一身缓步而入,洛长钧刚要跪下行礼,就被赫连启拉住了,"长钧,这里没有外人,你就不用拘礼了。"洛长钧听了,也不坚持,只对燕蕊一抱拳,"见过娘娘。"
互相见了礼,当燕蕊转向方丛时,脸上不由多了几分悲戚之色,声音也微微颤抖着,"丛叔,师父他老人家当真……故去了?"
"臣不敢当!回娘娘,华先生他确于上月初三仙逝,这些是先生特意嘱托方丛带给娘娘的。"方丛跪在燕蕊面前,从怀里掏出几本薄薄的册子,双手捧了递上。
"丛叔,你还是喊我蕊儿吧,这是些什么?"
"老臣不敢!先生说,娘娘看了信便知。"
随手将一本册子翻开看了看,燕蕊喃喃道,"这是师父记录下来的药典……"这时她好像从书里看到了什么,盯着某一处出了会儿神,这才合上册子,又打开另外一本。一张折起的纸从册子里飘了出来,似乎是一封信。燕蕊打开刚看了一半,便哽着声音喊了一声"师父",眼泪扑簌簌落下来。赫连启连忙上前扶住她肩膀,柔声劝慰,倒让站在一旁的洛长钧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去。
好容易等燕贵妃止住泪水,这时,又听荣庆在门外高声禀报:"皇上,洛小侯爷说有急事要见皇上!"
洛未央被李青玉从黑松林救回府中,所幸他身上都是些外伤,昏厥只是因为失血过多,醒来后面对李青玉问讯的眼神,他却一个字也不肯说。好在李青玉了然地叹了口气,也不再问什么。
李青玉再替他换药的时候,未央看了看窗外倾斜的树影,突然开口道:"李先生,你替我把伤口扎紧一些,我要进宫!"
直到走出侯府大门的时候,洛未央还不知道父亲已经回来了,就在宫里。虽然洛牧已经回府见过了洛夫人和安伯,但安伯却没有告诉未央,他想等洛长钧回来给未央一个惊喜。所以,当洛未央来到御书房,见到父亲竟然也在这里,不禁大为惊讶,但此时他也顾不得别的,直接跪在赫连启面前,"皇上,未央有事启禀!家母她……她要入宫行刺,请皇上小心!"
"你说什么?"赫连启大惊,甚至忘了让未央起身。一旁的洛长钧也变了脸色,相比之下,倒只有燕贵妃还算沉着。
洛未央跪在地上,腰上和腿上的伤疼得他脸色又白了几分,强忍着刚说了一句"家母即是微雨楼复出的幕后之人……"就被门口传来的银铃般的笑声打断了,"哈哈,皇上,这件事不如还是让妾身来告诉您吧!"
"皇上,洛夫人她……"荣庆跟在硬闯进来的洛夫人身旁愁眉苦脸地想要解释,赫连启挥挥手,面色凝重,"荣庆,带人退出殿外,没有朕的指使,闲杂人等谁也不许进来!"
荣庆躬着身子走了,屋里的六个人反而安静下来,谁也没说话。须臾,燕蕊走过来扶起了洛未央,看着洛夫人说道:"师妹,师父他老人家仙逝了!"
洛未央呆住了。
燕贵妃燕蕊和洛夫人祁茉同为陈亲王义女,两人姐妹相称,这会儿燕贵妃的一声"师妹"又道出了她们之间的另一番关系。
"哼,我早就知道了!而且我还知道,是他害死了师父,对不对?只因当年师父不肯答应姐姐嫁给你!想不到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你还记恨在心!"说这番话的时候,洛夫人转头看向赫连启,目光里除了怨恨,还有许多复杂难懂的东西。
"茉儿……"洛长钧欲言又止,额上已淌下汗来,刚刚未央的话虽然让他吓了一跳,但总有些不能相信,可是随后出现的洛夫人祁茉不仅没有否认,反而说是皇上杀了她的师父,难道她真的要……他心里的不安开始一点点扩大。
"茉儿,朕……我知道你恨我,"赫连启叹了口气,"当年我的确辜负了你的一片心意,但华老先生却决不是我害死的!"
"皇上、贵妃娘娘、爹爹、母亲……你们之间到底都发生过些什么事?可不可以从头说来,让未央不要再蒙在鼓里!"少年落寞的声音响起,微微的颤抖暴露出他内心的一丝恐惧,隐隐约约中他仿佛觉得,这个故事里不仅隐藏着母亲要弑君的理由,还有别的东西,比如……她为什么不喜欢自己?这个纠结在他心底十几年的问题,也许在今天能够被解答。
"没问题,我答应过的,自然会告诉你。"
赫连无夜闯入御书房的时候,正好听到洛夫人清雅的声音响起。

第76章 往事
仰元十五年,在夷蒙人挑起的战乱中,七岁的燕蕊和六岁的祁茉成为无家可归的孤儿,被一位名叫华溪梧的男子所救,带回自己在山中隐居的石室。
祁茉原是商贾之家的小姐,自幼便听走南闯北的父亲讲述有关江湖和侠客的故事,她很快发现救下她们的男子不仅武功高强,而且颇具文才韬略,又精通医理,俨然就是传说中的世外高人,就连他身旁的仆人方丛看上去都非同一般,便决意拜他为师。燕蕊本是贫家女孩,见识不广,自然祁茉说什么便是什么。
华溪梧见两个孩子确实没地方去,而且祁茉资质上佳,燕蕊也乖巧可爱,便答应了。
从此后,师徒三人再加上一个方丛便隐居在昆山,华溪梧每日教她们读书习武,姐妹俩的感情也日益亲厚,对待师父更有如父亲一般,日子虽平淡,倒也其乐融融。
转眼间十年过去了,燕蕊和祁茉都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尤其是祁茉,出落得明眸皓齿,美丽动人,就连华溪梧看着她的眼睛,都会有一时的恍惚。祁茉心里知道师父更喜欢自己,这十年来无论学什么,师父总是给她开小灶,当然这也和她的聪明伶俐分不开。燕蕊也知道师父偏爱妹妹,但她性子温和大度,自己本来不如妹妹,所以从无半点嫉妒之心,反而为她感到高兴。在师父的宠爱和姐姐的包容下,祁茉自然变得有些骄纵。
仰元二十五年夏末,夷蒙人再次进犯乾国边境,当时年满二十的赫连启还是太子,他亲自率军出征,经过几番浴血奋战,终于迫得对方退了兵。可是就在赫连启准备班师回朝的时候,一次外出巡营,意外遭到一小股夷蒙死士的报复性袭击,赫连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最后身边只剩下六品校尉洛长钧一人。他们两人都受了伤,为了甩脱追兵,便纵马跑进了山里,结果遇到华溪梧,被救了回去。
洛长钧为了保护赫连启,替他挨了两刀,伤势更重,纵然华溪梧医术精妙,但山中毕竟条件简陋,药品也不充足,因此拖延了一月有余,两人伤势才渐渐好转,而这一个月的时间,也改变了四个人的命运。
赫连启少年英俊,又是带兵御敌的将领,与夷蒙人有着家仇国恨的燕蕊和祁茉从一开始对他就有了好感,而后在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中,又逐渐为他的谦和知礼和儒雅的风度所折服,两人竟都对他芳心暗许。
祁茉以为,自己从容貌、武功、学识等各方面都要胜过姐姐,两人中间赫连启自然会选择她。可是她万万没想到,赫连启却偏偏喜欢上了相貌平平,清纯中透着一丝憨厚的燕蕊。当她站在窗外看到两人靠在一起的身影,听到赫连启让燕蕊随他回京,说会"一辈子对你好"的时候,心里不禁有痛,还有恨。
祁茉找到燕蕊,告诉她自己也喜欢上了赫连启。
在一起的十年间,燕蕊从不曾和她争过,只要是她想要的,她都会毫无保留地让给她,无怨无悔。这一次,祁茉希望姐姐能把赫连启让给她。可是她再次失望了,燕蕊无奈但坚决地表示,她什么都可以让给她,唯独感情不可以,不仅无法让出自己的感情,她也没有权利出让赫连启的感情,那会是对三个人都不负责任的一种做法。
伤愈离开之前,赫连启对华溪梧表明了太子身份,说与燕蕊两情相悦,要娶她为妃,希望华溪梧成全。知道面前的人是太子,华溪梧并没有露出吃惊的表情,倒是他说要娶燕蕊,让他立刻冷下脸,质问赫连启身为太子,身边已有正妃侧妃两人,且正妃还育有一子,又凭什么说会对燕蕊好?赫连启大方表示,先前所娶之人不过是皇室的政治联姻,且是母后做主,不得不答应的,而现在燕蕊才是他真正喜欢的人,他发誓在燕蕊之后不会再娶他人。
但是华溪梧根本不相信赫连启所说,他认为皇室中人对待感情如儿戏,燕蕊嫁入宫中不会幸福。双方僵持不下,燕蕊突然跪下来乞求师父,说她相信赫连启对自己是一片真心,自己愿意随他入宫,那怕只是做妃子也不后悔。
华溪梧大怒,说好,既如此你便自废武功,从此出我师门,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徒弟,将来你好也罢坏也罢,我从此撒手不管!
赫连启闻言大惊,他少时在宫内也曾拜师习武,知道自废武功对身体损害极大,将来甚至会折损寿命,所以他不顾身份也在燕蕊身旁跪下,求华溪梧收回成命,自己愿意代燕蕊受罚。
祁茉一直站在旁边没有出声,此时她见赫连启望着燕蕊的目光充满了深情,还有不舍与心痛,这样的目光里再不可能容下别人!一颗心冷到了底。
最终燕蕊还是接过师父递来的七枚金针,刺入全身七处要穴,废了武功,随赫连启离开了昆山。
没有人注意到,离开之前的洛长钧看向祁茉的眼神里,好像多了些什么。
就在燕蕊离开的第二天,祁茉对师父说,她和姐姐感情深厚,不愿分离,想追随他们一道去京城,而且姐姐没了武功,若是受人欺负,她还可以帮她。
华溪梧想了想,便答应了。
临行前华溪梧颇有不舍,谆谆叮嘱,祁茉暗自庆幸师父不知道自己也喜欢赫连启,否则在得不到赫连启的感情同时,再失去一份父爱,她就更落得一无所有。尽管如此,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要跑到赫连启身边,只为能经常见到他。
就这样,祁茉在半途中赶上了赫连启等人,四人一同回京。
回到京城,赫连启只说燕蕊和祁茉都是边关将领之女,父兄皆立下战功后身亡,在他的授意下,叔父陈亲王将姐妹俩收为义女。
仰元二十六年五月,赫连启娶燕蕊为妃。
仰元二十七年九月,皇上赫连珏驾崩,赫连启登基,改年号为奉昌,是为奉昌元年。正妃袁氏和侧妃岑氏分别被封为后、妃;袁氏所生的儿子、两岁的赫连若朝为太子;燕蕊封贵妃,此时已怀有身孕。
奉昌二年三月初九,燕蕊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儿子赫连无夜。
燕蕊依然当祁茉是自己的亲妹妹一般,祁茉也将所有心事收起,默默过着王府小姐的日子,她在京城没有熟人,燕蕊人在深宫,不能时时相见,唯一常来王府探望她、陪她说话聊天的是洛长钧。
俗话说女大不中留,何况有着"京城第一美女"称誉的陈王府千金。不久,前来为祁茉说媒的人络绎不绝,但她一一回绝,因为赫连启给了她希望。
燕蕊生下儿子不久,赫连启又娶了盟国晏王的妹妹为灵妃。祁茉曾因此试探燕蕊,是否怨恨赫连启不守诺言,燕蕊却说这不过又是一场政治联姻,她始终相信赫连启心里只有她一个。祁茉则不以为然,暗想既然他可以在你之后又娶别人,那么总有一天他会发现我的好,然后娶我!
奉昌二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已经四月末了,却仍乍暖还寒。某日,听说京南一带竟落下春雪,景色独特,赫连启和燕蕊便决定去东离宫小住,随行的人除了宫女太监,就只有洛长钧和祁茉。
郊外的气候比城里还略冷些,东离宫院内的几株梨树正开得茂盛,那晚燕蕊身子不适提前离席,洛长钧也不在,只有赫连启和祁茉两人相对小酌。祁茉喝了不少酒,眼前晃动的全是赫连启身穿黄色锦袍的身影,鼻端是他身上特有的清香,她越发醉了。摇摇晃晃来到室外,站在梨树下,微风拂过,雪白的花瓣纷纷扬扬飘落而下……不知何时,黄色的背影出现在她面前不远处,她跟上去伸出手想要拉住他,脚步却踉跄着迈不开……闭上眼睛的同时,她感觉到自己跌入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那人紧紧揽住了她。
再次微微睁开眼睛,朦胧中只发现自己被人拥着躺在床上,看到眼前那抹淡黄,笼罩在身畔的清香,她微笑着闭起双眼,把自己完全交了出去。
第二天醒来,祁茉发现躺在自己身旁的人不是赫连启,而是洛长钧!
她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就是发生了,她唯一的希望也因此而破灭!作为皇帝,赫连启可以娶任何人,却绝不会娶一个失了贞洁的女人。
事后她曾想离开这里,一个人仗剑远走天涯,却终究放不下那个人,那怕能待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时不时看见他,对她来说也是好的。
然而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奉昌二年七月,陈王府千金下嫁定远大将军洛长钧。
奉昌三年二月二十六,祁茉生下洛未央。

第77章 理由
一阵沉默过后,燕贵妃忽然问了句看似不着边际的话,"茉儿,那玉芙蓉酒是你让未央送进宫的吧?"
"不错,那酒确是我让他送来的,怎么,姐姐这会子才觉出来么?那可真是迟钝得紧!"洛夫人冷笑道。
"若不是刚刚在师父留下的药典中无意看到有关乌明草的记载,姐姐我还蒙在鼓里呢。"燕蕊叹了口气,"你就那么……恨他?就因为他不肯接受你的一番情意,就要他死?"
"还因为他害死了师父!"洛夫人盯着赫连启,一字一句道:"我们几人之间的纠葛暂且不说,你明明已经娶了姐姐,却还要派人害死师父?就因为师父曾逼姐姐自废武功吗?我杀你也是要为师父报仇。"
"茉姑娘!"一直站在角落里不曾开口的方丛突然像以前那样喊了一声洛夫人的名字,他用嘶哑的声音说道:"皇上没有骗你,华先生的确不是皇上派人害死的,他是因练功走火入魔而身亡!蕊姑娘走后,先生虽然心里挂念,但表面上却还生气,尤其当他听到皇上又娶了邻国公主,更是气得大骂……但是后来……后来他也慢慢想开了,感情这东西是说不明白的,人一旦生情便很难自持!后来他又听说皇上和贵妃娘娘感情很好,时间一长,气也就散了,于是每每想到逼蕊姑娘自废武功,心里就懊恼万分,便想着创一套内功心法,能让蕊姑娘练了恢复几成功夫,哪怕只有一些也是好的。先生苦心钻研了很久,一边想一边自己试,终于小有所成。可是就在几月前,先生却在揣摩中突然走火入魔,下半身不能动了。卧床期间,先生写了几本小册子,让我连同新创的内功心法一起带进京给蕊姑娘,说这些都是他没能教给蕊姑娘的,是他这个做师父亏欠徒弟的,让蕊姑娘留着,或自用或传给别人,也算师徒一场……"
燕贵妃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方丛继续说道:"先生还写了信给两位姑娘。交待完了这些事情,某日我去先生房里,发现先生竟然……竟然自绝心脉而亡!他留给我的条子上说,不想让自己接下来的日子都在床上度过,还让我到九冬城找洛将军,说洛将军会派人送我到京城。事情……就是这样,茉姑娘,你看看先生写的信就明白了。"
将信将疑地接过方丛递来的信,洛夫人从头看到尾,然后抬头看看方丛,再看看赫连启,"我不信,师父怎么可能几月前才故去,我派去查看的人明明说石室已毁,还发现了师父的遗骸,而且遗骸上有大内密器千丝万缕,这又怎么解释?"
"茉姑娘,奉昌九年,华先生的确在石室遇到两位前来寻仇的仇家,而其中一人所用的便是大内密器千丝万缕,但他们的武功未能奈何得了先生,结果一人发出的暗器却误伤了自己的同伴,那人最终死在先生掌下,另一人逃了。先生将死去之人伪装成自己的样子,又毁了石室,布置了自己已死的假象,只希望能迷惑再来寻仇之人,我们就搬到了更深的山谷里住。"
屋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燕贵妃低低的啜泣声。
良久,洛长钧道:"茉儿,现在事情真相大白,你就不要再执着了,皇上他……他并未做错什么。"
"并未做错?"洛夫人冷笑了一声,道,"好,就算师父的死与他无关,那么我呢?我一生的幸福都毁在他手里,难道不该找他讨回来么?"
燕贵妃抬首幽然望向洛夫人,哽咽着说道,"妹妹,有些事情是勉强不来的,都过去这么久了,你心里始终不能释怀吗?"
"我曾经很想让自己释怀,也将所有痛楚埋在心底,只想认命,即使在遇到了谭微雨之后,我仍然没想过要做什么,如果不是那次义父病重,我在陈王府后院的旧居里听见姐姐你和他的对话,我大概一辈子都会被蒙在鼓里!"说到这里,洛夫人的声音变得有些尖利刺耳。
赫连启和燕蕊对望一眼,脸色都有些变了。
"我原以为,这个错误只能怪自己,是我自己酒后糊涂,才……才认错了人!可是那天听了你们在王府后院的对话,我才知道事情并非如此,是你们设计骗了我!姐姐你故意提前离开,皇上你故意让我喝了很多酒,而后又故意让洛长钧穿了一样的衣服、甚至用了一样的熏香,你明明知道我意属于你,却故意把我骗进别人的怀抱,让我……让我失身于他!我的好姐姐,还有我心里念念不忘的人,就是这样合起伙来骗我的!"洛夫人伸手指着赫连启,眼泪已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明艳的脸庞上写满了怨恨。
"皇上,容臣……先告退了!"洛长钧忽然对着赫连启行了一礼,低头大步走出了御书房。为人臣子这么久,这是他第一次不顾礼节,因为他实在不想再听下去,从始至终,真正的纠缠都只属于那三个人吧,他只是一个意外的闯入者,虽然他对她一见倾心,又在皇上的授意下,以为得到了她的人,终会得到她的心,不料与她做了近二十年夫妻,她的心里还是没有他的位置,哪怕一点点,也没有。
望着洛长钧离开的背影,赫连启不知如何是好,他艰难地对洛夫人说道:"茉儿,我承认当年是骗了你,因为我希望你和别人在一起之后,可以把我……忘掉!长钧对你用情颇深,为什么你一直不肯面对他的心,他有什么不好?他英俊神武,为人坦荡,用情专一,我也是不忍心看到他一直受煎熬,所以才出此下策。"
"对,你不忍心看到洛长钧受煎熬,那么就忍心看到我痛苦吗?他是镇国威武大将军,边关不能没有他,所以我的幸福我的情感就该被忽略?"洛夫人泪流满面,又转向燕贵妃,"姐姐,从小你都宠着我,让着我,为什么这一次你会跟他一起骗我,是怕我终究有天会抢走他吗?其实根本不可能啊,虽然他又娶了别人,但他眼中真的只有你,只有你!我就连在一旁看着,存一个根本不能实现的愿望都不可以吗?为什么一定要把我推到别人怀里?为什么?"
"茉儿!"燕蕊扑过去抱住祁茉,拼命地摇着头,"不是的,不是这样!我当初肯听从皇上的建议,也是为了你好啊,洛将军是个好人,对你又是一片真心,我以为你们……你会慢慢接受他。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和他的儿子都成人了,为什么你还是不肯放下?试着去接纳他,哪怕是看在儿子的面上!"
"儿子吗?"洛夫人冷笑着推开燕贵妃,眼角扫了一眼呆立在一旁的洛未央,冷冷说道,"我从未承认过这个儿子!他的存在以前只是不断在提醒我曾犯下的不可饶恕的错误,后来当我发现自己被骗之后,每看到他就想起那一场骗局!他是欺骗的产物,是我的耻辱!如果没有他,我还能渐渐让心中的伤口愈合,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甚至这辈子都不会嫁人,可是他的到来让一切都改变了!没有人知道当初我是多么恨这个孩子,多么希望他根本不曾来过!他提醒着我所有的不幸和痛苦,而他的出世,几乎要了我的命!那种痛我永远都忘不掉!"
"所以你就折磨他,让他也生活在痛苦中?!"赫连无夜突然大声说道。
"对!只有看到他痛苦,我才能原谅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还有,对那场骗局中每个人的恨,也只有在折磨他的时候才能减轻一点点!既然我给了他生命,他就应该偿还我!"
洛夫人每说一句话,未央的脸色就变上几分,先是越来越惨白,到最后则是面如死灰!这就是他要的答案了,他的母亲,看他在眼里只是一个错误,一个不该发生的错误!等了这么久,他以为知道了理由他就能去做得更好,去改变母亲心中的看法,现在才发现这念头是如此可笑,他要改变什么?唯一应该改变的,恰恰是自己不该来到这世上。
心里钝钝的感觉是痛吗?好像已经体会不到了,双手攥得死紧,却也只觉得手心里湿湿腻腻,别的一切,都麻木了……一个熟悉的脸庞冲到他面前,对他喊着什么,可他听不到,也不想再听到什么,他的脑子里只有两个词轮流响起:错误!恨!
"未央!未央你怎么了?你别这样!"赫连无夜抱住未央的肩膀拼命喊着,他从李青玉那里知道未央受了伤又跑进宫里,只想到他是要阻止洛夫人,却没想到听到一个如此复杂的故事,而未央却是这个故事里最无辜,也是受伤害最深的一个!他拉起未央的手用力掰开,看着掌心被刺出的一个个血印,心痛到无可附加。
"洛夫人!你太自私了!"赫连无夜忍不住冲着祁茉大喊,"你只顾自己的感受,却从不为别人着想。未央他并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是你将他带到这个世上,为什么又丢弃他,不肯善待他?未凡同样是你的孩子,为什么她会受到不一样的待遇?"在最后,赫连无夜问出了一个大家都忽略的问题。
燕贵妃也道:"对啊,既然你不肯接受洛将军,为什么又会生下未凡?我们当初也是因为未凡的出生,才以为你想开了。"
"曾经有一度,我也以为自己想开了,"洛夫人凄然一笑,"我让自己认命,在喝了很多酒之后,让洛长钧进了我的房间。但是……我在混沌中闭着眼睛,喊出的却是另外一个名字!从此洛长钧常驻边关,很少再回来。这一次我生下了未凡,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影子,小时候的我也是幸福的。我发誓要让未凡一直幸福下去,给她最好的,让她代替我,得到幸福……"
"可是……这对未央来说却太不公平了!他有什么错?!"
"他的出生就是错!这是他的命,谁也怨不了!在那一场梨花宴开始的时候,错误便注定了!"
梨花……错!

第78章 血吻
"梨花……错?"洛未央忽然开口,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洛夫人,"梨花错?所以梨花错和微雨楼的行动,都是你?"
"世子只说对了一半,指使微雨楼的人是我,梨花宫主却是珠儿,珠儿在我的调教下,武功也日益精进。几年前我送她去了江城,让她做了微雨楼火凤阁阁主,并借着微雨楼的势力,暗中组织了梨花错,由珠儿来掌管!"
洛未央摇着头,好像并没有太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只是自顾自说着,"已经错了,为什么还要一错再错?母亲,我不能让你杀皇上!"
"已经犯下的错,就该有人付出代价!"洛夫人说完这句话,忽然身形微晃,眨眼间已贴至赫连启身畔。
事发突然,近前的洛未央和赫连无夜齐齐上前阻挡,怎奈洛夫人出手太快,一手已点了赫连启腰间穴道,拉住他腰带向后掠去。此时洛未央也攻到了她跟前,洛夫人接了一掌,反手便拿向未央肩头,未央本可避过,但不知怎么身形一滞,却被洛夫人一圈一带,不仅将他点了穴道拉进怀里,还恰好用来封挡住赫连无夜的招式。
"都不要轻举妄动哦,否则他们两人会一起没命的。"站在两三丈开外,洛夫人一改刚才的悲戚和愤恨,面上笑靥如花,尤其是看到赫连无夜担心的样子,竟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皇上,姐姐,你们还不知道吧,烨王殿下对我这儿子可是一往情深啊,你们二人虽称得上幸福美满,但未央若是死了,不知道你们的儿子会怎样?"
站在角落里的方丛本来动了一下,这会儿却又停下了。
"你……"赫连无夜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干着急,这个女人大概真的疯了,她对未央竟毫不在意,为了报复,她或许真的会杀死自己的儿子!
"茉儿,你可以杀了我,但放了未央吧。"赫连启道,"夜儿和未央都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如果他们真的能……倾心相伴一生,我和蕊儿决不阻止,人之一生能得到一份真情,足矣,又何必拘泥太多!"
"好啊,既然你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儿子幸福,我便成全你!"洛夫人话音未落,燕蕊和无夜同时惊呼起来,"不!"
洛夫人的手掌停在赫连启头顶,看着赫连无夜,笑道:"怎么?还是爹爹的性命更重要是不是?难怪师父说皇室中人情比纸薄!未央,这就是你喜欢的人吗?不如我来帮你探探他的真心吧。"说着她用从怀里掏出一个暗红色的琉璃瓶,将里面的液体分别灌入赫连启和洛未央的口中。
琉璃瓶刚被打开,赫连无夜就闻到一股熟悉甜香味,还伴着浓郁的酒香……和酒混在一起的五芳金薇露!
"不!"他刚又大喊了一声,想要冲过去,洛夫人已解了赫连启和洛未央的穴道,顺手将他们推向赫连无夜,"烨王,服了酒调五芳金薇露,两个时辰后呕血而亡,这里只有一枚解药,你看着办吧。"说到最后一个字,人早已从窗户飞身而出,最后一个字已在几丈开外了。
赫连无夜伸手抄过半空中落下的一枚药丸,呆呆看着,不知如何是好。上一次赫连启误服五芳金薇露,但是对方为了假冒复莲丹,外面用复莲花配料做了个壳子,达娜曾说复莲花浑身是宝,都有解毒功效,所以上次赫连启得以支持了一日的光景。眼下洛夫人说两个时辰便呕血身亡,恐怕……
正在出神,冷不防一个人影冲过来,一把从他手里抢过了解药,只听燕贵妃喊了一声,"未央!"
洛未央夺过解药,在所有的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掠到赫连启身旁,抬手将解药送进对方嘴里,又在赫连启背上轻轻拍了一掌,
"未央!你……"这次是无夜的喊声。
洛未央抬头看着无夜,清俊的面容上竟带着笑,"无夜,皇上乃一国之君,哪能轻易就……倒是未央死不足惜,一个本来就不该……出生的人,一个被母亲厌弃的……儿子,我死在她手里,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命是她给的,就还给她好了,一个连母亲……都不肯怜惜的生命,要来何用?!"他说完这段话,脸上仍挂着笑,眉尖却轻轻颤动,一双眸子不知望向何处,唇角微微向上牵起,美得令人心痛。蓦地,他皱了一下眉,手还未及触到嘴边,鲜红的液体已溢出唇角,顺着下巴滴落到胸前……
赫连无夜抢上前一把抱住洛未央摇摇欲坠的身子,声音里带着哭腔,"未央!未央你别……我……我这就带你去找钟离先生,他答应了我会配出五芳金薇露的解药!你且忍一会儿……我们这就……"
未央死攥住无夜的胳膊摇摇头,张嘴要说什么,却又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他伸手抹了一把,努力保持着脸上的微笑,用微弱的只有赫连无夜能听见声音说道:"带我去……船上!"
无夜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他心里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都是自我安慰,即便是钟离白也没有那么容易配出解药。现在他只有两个时辰,根本无法留住未央!听到未央说要他带他去船上的那刻,他的心紧紧揪在一起,痛得说不出话来!
"无夜!我们去船上,好不好?"未央又说了一遍,清亮的眸子已蒙了一层雾气,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好!"无夜扶着未央站直了身体,也对他笑了笑,心里已下了决心。他转身对着赫连启和燕贵妃跪下磕了一个头,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然后义无反顾地抱起未央冲了出去。
夜幕深沉,街道上没有人,马蹄敲打在石板路上,发出急促的嗒嗒声,道路两旁的垂柳快速向后闪过,夜风迎面吹来,两人的发丝随风扬起。
双臂紧紧搂着身前的人,无夜在未央耳边不厌其烦地念叨着。
"未央你还记得吗,那次我们去莽岩山,我便这样搂着你骑在马上,那时候的我就已经喜欢你了,我想找机会对你说,偏偏总有亦恒和小凡在旁边。"
"未央,我们上次去船上,也是这样骑着马,我用布蒙上了你的眼睛,你竟然都能猜出来我们在哪儿。"
"未央……"揽在那人胸前的手上忽然一热,然后有液体顺着手背淌下来,抓着的衣服也有些粘腻腻的……赫连无夜再也说不出话来,迎着风无声地哭泣,脸颊被泪水打湿,又被夜风吹干,再打湿……这一刻,他只希望脚下的路没有尽头,让他可以这样一直抱着他,只要他还在他的怀里,哪怕这样跑上一辈子。
但是路终有尽头。
两人下了马,未央硬撑着站稳身子,强笑道,"本公子自己会走,用不着你抱来抱去的,像个女人似的。"
"好!"无夜也用力挤出一个微笑,跟在未央身后向船上走去。
进了船舱,便看到窗前的条案和两端铺着锦垫的坐榻,垫子是淡淡的秋香色,金线提花,仍是上次用的,然后是屏风、书阁、绣墩……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只是撤了炉子。无夜扶着未央坐在榻上,自己也挨着他坐下。
未央环顾四周,笑道:"上次来还是冰天雪地,现在已是炎炎盛夏,可我怎么觉得好像没过多久,仿佛还是……不久前的事情?"说着他推开窗户向外望去,平静的湖面上,仍是一弯残月倒映在水中,风吹过,如水银泻地。
"人都道'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雾湖',今儿虽没有雨雾,但有看风景的人伴着,便是什么也都觉得美。"未央说完,转身看无夜,"王爷可愿陪本公子对弈一局?"
"好!"无论洛未央说什么,赫连无夜总是这一个字。
棋盘摆上,黑白两色纠缠在一起,只是没一会儿,无夜就溃不成军了,他无法忽略对面人捂在嘴上的指缝间刺目的红色……当那红色终于染上棋盘,让黑白两色被这突然出现的颜色大面积侵占的时候,无夜扑过去扶住了那个人。
"我没事……至少还……还能再陪王爷一个时辰!"未央挣开眼睛笑着,忽然伸臂搂住无夜的脖子,用力贴上了他的唇。
浓重的血腥味立刻充斥着无夜的整个口腔,他却毫不在意地轻轻吮吸着,舌尖一点点扫过,让那血腥味慢慢变淡,泪水再次从无夜的脸上滑下,浸湿了两人纠缠在一起的唇,腥甜的味道中夹杂了一丝苦涩,让这个浸在鲜血和泪水中的吻有着别样的滋味。
"抱我……到床上。"未央轻喘着,用力咽下再次涌上喉头的鲜血。
"好!"
指尖轻轻扫过熟悉的脸庞,在唇上再印下一吻,未央伸手去解无夜的衣服,却颤抖着,怎么也使不上力气,无夜自己解去上衣,握着未央的手按在胸膛上。
感受着手掌中传来的温热,未央笑了笑,手指轻轻滑动,然后俯身吻上来,柔软的唇印在脖子上,肩膀上,胸前,每一个吻都如同在无夜身上画上一朵艳丽的花……
一股热流从他身上淌下来,那人仍抱着他,手臂却软软的,没有了半分力气。
"未央!未央……"
未央就好像睡着了,明媚清透的双眸再也不肯挣开,苍白的脸孔上满是血迹。无夜取了自己的衣服在湖里浸湿了,一点点擦拭着,直到这张脸再次光洁如昔,在月光下泛着白瓷般的光晕,然后他细细端详着这张脸。
"未央,你知道自己有多美吗?让我在上书房看见你的第一眼就开始喜欢你了!"
"未央,你喜欢我吗?你总是不肯亲口告诉我!"
"未央,我曾说过要保护你,让你不再受到伤害,却没能做到,我还说过会和你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这个,我一定会做到!"
抱着那人坐在床上,让他的头枕在自己肩膀上,赫连无夜微笑着取出那把精致小巧的匕首,架在了自己左手腕处,鲜血汩汩流出,和身上红色的花朵混在了一起,他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奉昌二十年七月初六,太子大婚。
奉昌二十年七月十四,太后薨。
(上卷完。喜欢悲剧结尾的亲们可以到这里。)

第79章 梅花
残荷叶落,送走了夏日里的艳阳,在经历了喜事、丧事,和一些让人难以接受又不得不面对的事情之后,才发觉光阴已在指缝间悄悄滑过。街头巷尾的议论从一开始的沸沸扬扬,到后来渐渐的了无声息,终于被时间所覆盖,人们每天活在这个世上,最终关注的只有自己,尤其对老百姓来说,开门七件事才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忘的,其余的,惊讶过感叹过,也就丢开了。
但也总有人丢不开。
随着每一个清晨的到来,听秋蝉叫寒一池碧水,看枯叶飘零,被飞雪染白,记忆却躲不开绕不过,依旧清晰如昨。
年关将近,一场雪再次落下,直从头一晚下到了第二日还不肯停歇,鹅毛般的雪片漫空飞舞,地上早已铺了厚厚的一层,皇城内外银装素裹,只有宫墙还留着一抹残红,红白相间,看上去分外妖娆。
一架马车停在烨王府正门,车门掀开,身穿绛红色衣袍的少年跳下车来,手里还抱着个酒坛子。大门里早有一个胖胖的身影迎了出来,见着那少年躬身施了一礼,"见过四殿下。"
赫连亦恒应了一声,随着高伯迈步走入府中,口中问道:"三哥可大好了么?"
"回四殿下,王爷身上是大好了……"高伯咽下后半句话,摇摇头,叹了口气。
赫连亦恒也叹了口气,拍了拍高伯的肩膀,不再说什么。
"王爷大概在书房呢,四殿下随意吧,老奴退下了。"高伯再施了一礼,转身走了。
赫连亦恒抱着酒坛子来到书房门口,喊了一声"三哥",推门而入。
房间里却没有人,赫连亦恒略一打量,见书案上放着一张纸,上面写了几行字,他一时好奇便拿了起来——
"凭栏观雪尽苍茫,自思量,月凝霜。犹记音容,无处诉悲凉。把手言欢当日事,梅吐艳,不闻香。
韶华无伴对棂窗。调微沧,夜未央……"
原来是一首写了一半的《江城子》,词中的意思不言而喻,在最后"夜未央"三个字旁边,落了一滴大大的墨汁,又被水渍洇开。
看着纸上的这半阙词,赫连亦恒一时愣在那里,几乎忘了自己来做什么,正在发呆,门忽然被推开,伴着一阵冷风灌入,一个人大步走了进来。
玉冠束发,靛蓝色的窄袖束身袍服,依旧是剑眉朗目,只是原本舒展的面容如今却总带着抹不去的愁绪,还有眼底淡淡的痛,让他再不复当初的意气风发,笑语翩然。
赫连亦恒似是反应过来什么,迅速放下手中的纸,大声道:"三哥,你……又去练功了?"
"嗯。"赫连无夜低声应道,牵起嘴角对着赫连亦恒做了个笑的表情,然后走过去,不动声色地将桌上的那张纸夹入书中,转身把手中的剑挂在墙上,又道:"下这么大雪,你居然还跑过来,小心受了寒。"
"练武之人,哪有那么娇气,"赫连亦恒没发现,这句话一出口,赫连无夜挂剑的手没来由地抖了一下,他犹自说着,"倒是三哥你前些日子病了一场,害得我进宫就被母妃在耳边念,让我来瞧你,如今你好了,也抽空去宫里露个面,免得母妃挂念。"
"知道了。"简短地答了一声,又没了下文。
短暂的沉默过后,赫连亦恒想起了自己带来的那坛酒,他从角落里把酒抱过来,故作轻松地说道:"三哥,昨儿个我生辰,本来要请你过府去喝酒,又怕你病着没好,今儿过来看你,忍不住便抱了这坛三十年的女儿红,这可是我一直藏着没舍得喝的,今天咱们兄弟俩便来个月下赏雪,把酒言欢,痛痛快快地醉上一回,如何?"
月下赏雪,把酒言欢?赫连无夜在心里把这句话无声地念了一遍,曾几何时,也有个人这样对他说过,前后不过差了一个字,隔了三百六十日,一切竟已物是人非。
他忽地一笑,问了句:"亦恒,你府里的梅花……可开了么?"
梅花……
亦恒喜欢梅花,所以衡王府里种了很多,不过他知道,无夜问的却只是那一株,种在他正房窗前的那一株。
梅花开了吗?很简单的问题,但是赫连亦恒不敢答。
几月前那个夏日的晚上,赫连无夜抱着洛未央冲出了皇宫,不知去了哪里,第二天一早,宫中的侍卫们在汤泉湖画舫上发现了血迹,却没有看到人,直到第三天傍晚,赫连无夜才颓然出现在自家府门前,身上的衣服染满鲜血,手腕上缠着厚厚的布条,怀里还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包袱。
回到府里之后他什么也不说,直接把自己关在了房里。当皇上和燕贵妃闻讯赶来,他依然没有从房里出来,只送出了一句话,"我没事,什么都不要问!"
他好像真的没事,每日里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躲起来练功,不许任何人靠近,那个晚上后来都发生了什么?他随后又去了哪里?另外一个人又如何?没有人敢问。
渐渐的大家心里都有了一个答案:洛未央死了。
两个时辰,呕血身亡,谁,救得了他?
没有人。
所以,他或是将他葬在了一个秘密的所在,然后在那里陪了他两天一夜,最终一身是血独自回来。
所以他说,不要问!
十一月初,太子妃有喜,太子府设宴庆贺,宴席上,某个调入京都不久的官员不知哪里听来的消息,竟借着三分酒意跑到洛长钧桌前劝慰,一句"人死不能复生"刚说了三个字,就被飞来的一根筷子穿透了腮帮,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烨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厅,眼尖的人发现,他桌上的筷子还余下一根。
从那后,更没有人敢在烨王面前提到有关洛未央的任何事情,包括博远侯洛长钧。
洛长钧调回了京都,因为洛夫人在那晚之后也失踪了。奇怪的是洛未凡倒好像并不觉得怎样,只是固执地搬到了翠湖别院去住,为着照顾她,府里的大夫李青玉也跟了过去。阿六在洛长钧的安排下娶了一房老婆,出府去了,偌大的侯府里如今只住着洛长钧和安伯等人。赫连亦恒在中秋的时候去拜访过一次,府中萧索沉闷的气息让他唏嘘不已,他们没有提起洛未央,也没有提起烨王。
烨王没有再去过侯府,没有再去过闽香居、碧云楼,就连衡王府,也仅仅是在赫连亦恒和达娜大婚的时候登了一次门。赫连亦恒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是他的亲弟弟,他恐怕连自己也会避而不见。
可是今天,他竟主动问起了那株梅树!
"那梅花有个名字,叫做"小朱砂",据说花开双瓣,外层颜色粉艳,中间衬着一点朱红,煞是好看。"
赫连无夜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目光茫然地望着远处,"亦恒,你知道吗,当初种这株梅树的时候,我和未央两人可着实费了些力气,本来还怕种不活,幸而还是成了。如今正应了他的话,可以月下赏梅,把酒言欢……"
这是五个月以来,赫连无夜第一次说出"未央"这个名字,他的声音听上去波澜不兴,不带有丝毫情绪,就好像在述说一件很平常的事,就好像他说起的这个人从没有离开过,一直都在他身旁。
可是他越是这样,越让赫连亦恒觉得害怕,喊了一声"三哥",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拼命想着自己刚才到底哪句话犯了"忌"?他却不知道,昨晚的一场雪已经让赫连无夜的思绪深陷在记忆中不能自拔。
又是亦恒的生辰,又是一场瑞雪,那个坐在衡王府门前台阶上的身影,那个握在手中冰凉的手,还有月色下绝美的容颜、似笑非笑的表情和双颊上淡淡的红晕……赫连无夜仿佛又闻到有阵阵梅花的香气传来,那个说要和他"月下赏梅,把酒言欢"的人,在哪儿?
双手拢在袖中用力握紧,让手指掐入肉里的疼痛来化解心里的痛,赫连无夜轻声说道:"亦恒,晚上去你府里喝酒吧,我想去……看看那梅花。"

第80章 求醉
雪下了一天一夜,终于停了,半空里明月高悬,周遭白雪皑皑,再有房前屋后的灯笼照着,院子里一片通亮。夜风吹过,将房檐上的雪粒轻飘飘地送下来,还伴着一阵沁人心脾的清香,那株梅树果然已经开了,有的枝干上还覆着残雪,粉红色的花朵却傲立枝头,在风中轻颤。
地上的雪早已被打扫干净,院当中摆了个八仙桌,桌上放着一个高大的铜锅,锅底加了炭火烧着,上面汤水滚开,铜锅周围的碗碟里有切成薄片的牛羊肉,还有白菜、豆腐、青笋、蘑菇等,都是生的。赫连亦恒用筷子夹了肉、菜置入汤水中,说等熟了之后捞出,蘸着碗里的作料吃,十分美味,还说这是达娜带过来的吃法,叫"火锅",冬天享用最为合适,既不用担心菜会凉了,围着火炉还很暖和。
"以前一到冬天……"
"一到冬天,未央是最怕冷的!"不等赫连亦恒往下说,赫连无夜已经抢过了他的话头,"在上书房写字的时候,他总是不断地往手上哈气,你就在一旁笑他,说他没人疼,所以才会手冷,他听了扑过去和你打成一团,要不是我把你们分开,等先生回来你们俩每人都得挨板子。"
仰头喝干了杯中酒,抓过酒坛子再给自己倒满,又干了……
"三哥……"赫连亦恒按住无夜的手,眼中不无担心"你……你慢点儿喝,这样一杯接一杯,容易醉。"
"哈哈,不是你说今晚我们兄弟俩要痛痛快快醉一场吗,怕什么!"赫连无夜斜了亦恒一眼,"再说,你三哥我可是号称千杯不醉,这坛酒我一个人喝都没问题。"
嘁,其实这坛酒也差不多都让你一个人喝了!赫连亦恒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他也知道无夜酒量好,但人常说酒入愁肠容易醉,无夜现在心里装了太多的事情,要是借着酒劲做出点儿什么,他怕自己拦不住。
像是要印证赫连亦恒的想法似的,赫连无夜摸出一把小巧精致的匕首,拿在手里把玩着,口中喃喃道:"这是未央送我的,是他最珍爱的东西,那天是上元节,我们……我们一起去赏灯,我猜中了好几个灯谜,他一个也没猜中,亦恒,你别看他那样子,实际上笨得很,还粗心大意,我们去西域的路上,他晚上睡觉十次倒有九次忘记闩门……"
听着赫连无夜在逃避了五个月之后滔滔不绝的讲述,没有一句话不围绕着那个曾经让众人忌讳的名字,看着他越来越亮的眼睛和拿在手里摆弄的匕首,赫连亦恒终于忍不住伸手扳过对方的肩膀,用力摇晃着,"三哥!你别这样!未央……未央他已经死了!你……"
赫连无夜蓦地住了口,瞪着亦恒,眼中寒芒闪烁,就在亦恒以为他要发作的时候,忽见他笑了,然后一字一句地道:"未央没有死!"
未央没有死?赫连亦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怕无夜因为未央出事而变得疯癫,然而无夜接下来的一句话则让他惶恐的心情略微平静下来。
"你想知道那天后来都发生了什么吗?"赫连无夜道。
夏日的夜晚,轻舟画舫,微波荡漾,赫连无夜满足地闭上双眼,鲜血从手腕的伤口汩汩涌出,带着他所有的情感、力量,和温度,靠在肩上的人好似睡了,他要陪他一起,生生死死,他们都要在一起,这是他答应他的。黑暗袭来,他渐渐没了意识。
可是两天之后他却醒了过来。
醒来后的赫连无夜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破败的民房里,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他两手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包袱,身上还是那件染满了自己和未央鲜血的衣服,但是他怀里的人……却不见了。
手腕处被包扎起来的伤口让他按下最初的慌乱和惊恐,是什么人救了他吗?他打开了那个包袱,于是看到了一束精钢乌丝、一个竹筒,一本册子,还有两封信,此外那把匕首也静静地躺在那里。
不过无夜对亦恒只提到了信和匕首。
一封信是救他的人写的,信中称自己就是那晚随洛长钧一起入宫的老者——方丛,他跟在他们后面,一直到了画舫,后来发现他割腕,他便出手救了他们。
"救了你……们?"赫连亦恒听出了话中的关键。无夜却示意他不要打岔,听自己说下去。
另一封信竟是洛未央写的!
未央说方丛救了自己,但是他却不想再回到侯府,也不想留在京城,因为这里对他来说是一个充满痛苦的地方,无不在提醒他,自己是一个不该出生的、被厌弃的人,所以他要离开。他决定一个人去江湖上闯荡,但是无夜身为皇子,有着对朝廷的责任和义务,他不愿意他为了和他在一起而放弃一切……信的末尾,他说,"或许有一天,我会回来找你。"
"太好了!三哥,原来未央真的没死!"赫连亦恒激动地站起来,在地上来回走了两趟,又一脸兴奋地问道:"那你就这么让他走了么?你没有派人去寻他么?"
和亦恒相比,无夜脸上却没有丝毫喜悦兴奋的表情,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又怎么去找他?天下这么大,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况且……"况且他还有着一层更深的疑虑,那就是那封信根本就是未央写出来安慰他的。
他割腕的时候,未央只是深度昏迷,并没有死,方丛来了之后或许能够救醒未央,但他又怎么可能真的解了五芳金薇露的毒?而未央在看到他割腕后,为了阻止他再做类似的事情,便写了这样一封信,谎称自己离开了。否则他虽然获救,为什么一直昏迷了两天才醒?恐怕就是未央要求方丛隐瞒真相,实际上未央还是……死了?!
尽管心里有着这样的想法,但是无夜却一遍遍让自己相信未央亲笔写下的那封信,相信未央并没有死,只是离开了,终有一天会回来。方丛虽然未见得有多高明,但他跟在华溪梧身边这么久,那位华先生不是世外高人吗?或许……哪怕仅仅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想要牢牢抓住。
这两种念头在他心里同时存在着,一忽儿理智告诉他,洛未央死了,没有人能救得了他;一忽儿情感又占了上风,告诉他未央不会欺骗他,一定回来找他。在这样的情绪折磨下,他不敢触碰有关未央的一切记忆,更不能允许有人在他面前说未央死了!可是他自己憋了这么久,也终于无法再忍受。
昨晚对着窗外飘飘扬扬的雪,他写下了那首《江城子》,写到一半却发现一句"夜未央"正好应了两人的名字,当时便控制不住,大哭了一场,再也写不下去。今天亦恒来看他,不知是不是上天的安排,两句话都和一年前未央对他说的一样,他心里狠狠痛了两下,所有的苦闷和纷乱便再也藏不住了。
可是即便是面对亦恒,他也仅仅说出了结局的一种,就是他不顾一切要相信的那一种:未央没有死!另外一种,就让他暂时压在心底罢,埋得越深越好。
其实赫连无夜想到的,亦恒又怎么可能想不到,最初的兴奋过后,他也觉得方丛能救下未央的可能性不大,五芳金薇露的毒若随便一个人能解,当初钟离白也不会束手无策了。只是想到归想到,他当然不会说破,难得无夜心里能有这样一个念想支撑着,他怎么忍心去打击他。
两个人推杯换盏,各怀着各的心思,那一晚,号称千杯不醉的烨王殿下却醉得一塌糊涂。

第81章 复出
江城,顾名思义,乃依江而建,乾国境内最大的河流肃岚江便在江城眼前奔涌而过,而整个江城就好似坐落在肃岚江的众多分支上,城里河道纵横,依水成街,素有水乡之称。因着水利之便,周遭又紧邻几个富庶的鱼米之乡,江城一早便成为粮食、水果、茶叶、陶瓷等物资集散地,逐渐发展成为江南重镇。
奉昌二十年夏,江城再次成为武林中人瞩目的焦点,因为微雨楼正式复出了。
想当年,刚刚二十出头的谭微雨在江湖中甫一露面,就凭借手中一柄软剑和独门暗器在武林中掀起了波澜,不知多少成名英雄败在他的手下,而他所创立的微雨楼也在短短时间内一跃成为江湖数一数二的大帮派。
谭微雨武功虽高,却称不上侠客,在有些人眼中他甚至算不上是个好人,凡是质疑他的武功前来找他挑战的,即使最后认输也必会为他所伤,决不手软;在街上调戏他妹妹的某官家少爷一天之内满门皆为他所杀,而采花大盗孙某却被他引为好友,只因这人曾救了他家哑仆一命,至于武林中所谓匡扶正义的种种举动,他则从不参与,甚至嗤之以鼻,有他这样的楼主,微雨楼在江湖上自然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名声,不过是毁誉参半罢了。
微雨楼在鼎盛时期,全国几十个省份都有它的分舵,帮众遍及天下,这也造成了它下面人员的良莠不齐,使它兴得快,也亡得快。
仰元十二年,铜铃山一役后谭微雨生死不明销声匿迹,微雨楼便如大厦忽喇喇一夜倾倒,除了上层的令主以及一些坛主,其余人均作鸟兽散。后来,因为陆续有人找微雨楼的遗众寻衅报复,大有墙倒众人推之势,渐渐便没人愿意承认自己曾是微雨楼的人。
直到三十多年后……
奉昌十七年。
金令牌一出,最先动容的是胡十二——从前微雨楼雀山阁阁主胡廉的儿子。谭微雨救过胡廉的性命,又教过胡十二几手功夫,让他从此不仅对谭微雨佩服到五体投地,且忠心不二。谭微雨遭人暗算那年他才十岁,后来虽见到了药王山下的墓,心里却始终不相信谭微雨真的死了,所以那年夏天,当一个陌生的蒙面女子手持金令牌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便毫不犹豫地跟随她去了京郊。
胡十二是微雨楼里唯一一个在铜铃山一役之后又见到了谭微雨的人,卧病在床的谭微雨指着屋内一位身穿黑袍、头戴黑色面罩的神秘人告诉胡十二,此人是他的嫡传弟子,将来就由他接任微雨楼主,希望胡十二能扶助此人,日后让微雨楼东山再起。胡十二一口答应。
渐渐的,江湖上又有了微雨楼的消息。
胡十二在江城发出消息之后,陆陆续续便有一些微雨楼旧众前来探询究竟,其中不乏当初三阁五榭十二亭的令主。也有仇家摸上门来滋事,结果被胡十二用"飞雨"一下子伤了七八位,此后江湖哗然,皆传言谭微雨未死!
奉昌二十年七月十七,江城正下着绵绵细雨,驻守在江城微雨楼总舵旧址的胡十二被手下人告知,有一位夫人要见他,来到门外,便看到一位大约二十八九岁、貌若天仙的女子站在那里,这女子美则美矣,面上神情却冷似冰霜,且隐含着一股杀气,几乎令人不敢直视。
胡十二刚要问,那女子已冷冷开口道:"胡阁主,还不请某家进去么。"声音清亮无波,虽是问句,却带着勒令的意味。
胡十二神色一懔,立刻知道了此人是谁。
微雨楼正式复出江湖了!新任楼主竟是位女子,上下称之为"祁夫人"。
祁夫人的武功自是得到了谭微雨的真传,且颇有青出于蓝之势,除了"危楼细雨"剑法,她的本门武功也十分厉害,随意用一根竹杖便打败了之前称霸江城的玉蛟门门主,招式诡异奇特,此外,她的行事作风和昔日的谭微雨也颇为相似,都是我行我素,正邪莫辨,若说较之从前有所变化的,便是她尤其喜欢与朝廷作对。
本来武林与朝廷自古以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尤其是几任皇帝都勤政爱民,百姓安居乐业,没有什么大事值得武林去"匡扶"的,虽说有时也出现个把鱼肉乡里的贪官污吏,被武林侠客看不过眼给咔嚓了,朝廷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双方相安无事。
祁夫人复出微雨楼之始,正值太后薨逝,朝廷颁下为期一个月的丧禁令,国丧期间,禁止一切宴乐婚嫁活动。祁夫人偏偏派人贴出告示,贺微雨楼重出江湖,大排流水席十天;微雨楼旧址也重新粉饰一新,大红灯笼高高悬起,还绑来了戏班子,强令开台唱戏,见没有人敢来吃喝、听戏,就命人用刀架在脖子上,迫人前来。官兵闻讯赶来喝止,双方便打成一团,最后当然是官兵惨败。
没有人知道祁夫人为什么要和朝廷作对,胡十二也不知道,除了是谭微雨的嫡传弟子,祁夫人的身份是个谜。只是在她的带领下,微雨楼很快便重新成为一方霸主,当年在江湖中的势头也隐然再现。
随着微雨楼的复出,神秘的杀手组织"梨花错"也频频现身,先是在湖州巡抚娶妾的喜宴上削去了新郎官的一只耳朵,迫他当场取消婚事,不久后又在寻芳楼杀了前来一度春宵的某知府和他的连襟……总之,闹得江城及其周边一些省份的朝廷官员们没人再敢动娶妾的念头,妓院的老鸨们也暗中抱怨生意受到影响。
听说"梨花错"的总舵梨花宫也设在江城,那么它和微雨楼会不会发生摩擦,一争高下呢?当然不会,明眼人很快就看出,"梨花错"和微雨楼是一势的,不仅如此,它们之间必然还有着某种联系。
江湖上风云变幻,朝廷当然不会不知道。
京都,皇宫,御书房。
赫连启放下手中最后一本折子,抚着额角叹了口气,起身在房里走来走去。
门外走进一人,形容俊朗,举止洒脱,"父皇。"
"朝儿,你可也是因为微雨楼的事来找朕的?"赫连启皱眉问道。
"正是。"赫连若朝道:"微雨楼和梨花错近来频频挑起事端,师父让儿臣来请示父皇,要不要天龙教出面干预一下?"
"唉……"赫连启又叹了一声,也不答话,继续在房里走来走去,然后又坐回到案前,拿起分出来的几本折子再看一遍,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都是朕的错啊……当初要是……可是谁能想到会这样呢?"
对于自己大婚前一晚宫里发生的事情,赫连若朝后来知道了一些,但仅限于洛夫人和燕贵妃曾为同门师姐妹,且因为情系皇上,与洛将军貌合神离,因此不喜洛未央,并对皇上心生怨恨,其他具体的便不太清楚。此时见赫连启自怨自艾,也不好上前劝,只好站在一旁等着。
"朝儿,"赫连启终于从折子上抬起头来,道,"若是些……不大的事情,便先……由她去吧,下面的人好好抚恤一下,实在不像样了,天龙教可以适当插手,但,事先要禀朕知道。"
"儿臣明白了。"
出得宫,见外面又阴了天,不知道会不会再下雪,赫连若朝接过小福子递来的手炉,捧着钻进了马车,一路胡思乱想着,回到了太子府。
一进门,冯蓉便上前说道:"殿下,烨王来了,在厅里候着呢。"
烨王?他来做什么?自从洛未央出事以后,他整个人便像丢了魂似的,每日关在府里练功,快赶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千金了,父皇的身体也不怎么好,朝政上的事情倒有一半压在自己身上,以前还能指望烨王分担一些,如今想也别想,还有四弟,也是个闲散王爷,在礼部挂了一个闲职,却整日和他那个公主王妃混在一起鼓捣药材。
赫连若朝一边想着,一边对冯蓉道:"姑姑且让他在厅里稍候片刻,我去换件衣服就来。"
冯蓉点头去了。
赫连若朝回到寝室,脱去朝服,正命丫鬟去取便服来换上,便听见一个柔柔的女声响起:"殿下回来了。"
进来的是太子妃王织云,身后跟着她的陪嫁丫鬟小婵。
"殿下不必着人取了,妾身正好过来送这件袍子,便穿它罢。"王织云说着,将手里拿的衣服抖开,亲自服侍赫连若朝更衣。
"这衣服襟下不是被灯火燎了一星,孤让他们丢开了?"赫连若朝掀起衣襟,却没找到那处破损,有些纳罕。
"妾身见殿下喜欢这件袍子,已经补好了。"王织云道。
太子妃王织云确是如小福子曾说的那般,人有些笨笨的,在琴棋书画这些上面都没什么灵性,不过略通一二,唯独做得一手好针线,只是生在王侯贵戚之家,除了能绣绣花,这手艺没有太多时候展现罢了。
"如此有劳王妃了,"赫连若朝淡淡说道,抬起手来,任王织云帮自己系好衣带,又道:"如今王妃有了身孕,还是多休息为好,不要太过劳累了,有些事情就交给丫头们去做吧。"他说这话倒是出自真心,毕竟这个孩子也是他一心企盼的。
"妾身记下了,多谢殿下记挂。"王织云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欣喜。从打大婚之后,太子殿下虽然未曾像传言中那样在府中宠幸男人,也不拒与她燕好,但态度总是透着疏离,让她明白他的心不在她这儿。如今乍一听到他关切的语气,虽说十有八九是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她还是有几分高兴。
"殿下还有事,妾身先回房了。"王织云知道烨王还在前厅等着,十分乖巧地退了出去。
赫连若朝也迈步朝前厅走去,心里想着赫连无夜来找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事?难道说……他脚步一顿,难道说是因为那个人?

第82章 登基
"皇兄,未央没有死!"
赫连若朝独自坐在厅里,心里还在回想着烨王刚才所说的话,未央他……真的没死吗?
一想到这个名字,心中又有密密麻麻的痛爬上来,这痛在最开始听说他死了的时候便轰然而至,那时候是尖锐而猛烈的,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就好像撕心裂肺,其他的感觉都不在了,只有无边无际的痛。现在过去了几个月,他似乎已适应了这种痛,并能很好地掩藏它,实际上它由猛烈变得细碎,总在寂静无人的时候悄悄啃噬他的心,或者在那个人被提起的时候,从身心的各个角落奔涌而出。
大家都知道烨王对洛小侯一片深情,就连皇上都默认了,所以烨王可以毫不掩饰他的痛,可以肆无忌惮地消沉,光明正大地颓废。可是他的痛呢?没有人会知道,就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这痛楚会来得如此强烈,原来不知不觉中放出的情感竟然到了如此地步,难怪太后当年教导他,为王者不能动情,可惜,他还是动了。
当无夜提出,希望能动用天龙教的力量,暗中慢慢查找未央的下落时,赫连若朝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无夜的话,按说那晚的情形,洛未央绝无生机,但毕竟最后和未央在一起的人是无夜,他既然信誓旦旦地说未央没有死,或许有他的道理?思忖再三,赫连若朝还是点头答应了。
无论如何,为着一个希望竭尽所能去努力了,那么结果如何暂不考虑,至少在努力的过程中,心里是充实的,也似乎不那么痛了。
太子和烨王都这么想。
不过赫连若朝也提了一个要求,那就是无夜不能再这么颓废下去,要和他一起替父皇分担政务。冠冕堂皇的理由自是不必说了,在内心深处,赫连若朝是看不得烨王那副伤情的样子,凭什么他可以,他却不可以?就因为他是太子吗?
这样的要求,赫连无夜也没办法不答应。
冬去春来,时光流转。
奉昌二十一年七月二十五日卯时中,太子妃王织云诞下麟儿,听到这一喜讯的时候,赫连若朝大大松了口气,心里颇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赫连启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好,他连着两次中毒,虽然解了,但身子骨到底受了损伤,时不时总是病症缠身,说危急倒也谈不上,但应对繁重的政务却越来越力不从心。
三个月后,宫里为皇长孙赫连文晟举办了百日大典,在庆典中,赫连启告示群臣,不日他将颁下禅位诏书,由太子继承大统,自己则退位颐养天年。
奉昌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太子赫连若朝登基,改年号隆盛,大赦天下,裕王、烨王、衡王分别晋升亲王,朝中文武官员各升一阶,并做了相应调整。洛长钧已经是正一品威武大将军,升无可升,便由二等博远侯加封为一等定安侯。
一番改元换帝,朝中内外倒也称得上风平浪静,毕竟太子继位没有任何悬念,何况先前早已有大半朝政是太子在处理了。
将诸多事情交待完毕,赫连启决定带着燕贵妃搬到南郊东离宫长住,当然身边还跟着太监荣庆,其余后妃则仍留在宫中。
出宫之前,赫连启最后一次将赫连若朝叫到跟前,犹豫半晌,只说道:"关于微雨楼的事情,皇儿若要有所举动,还是……还是先来告诉寡人一声。"
"皇儿明白。"赫连若朝想了想,又道:"父皇和燕娘娘去东离宫住,那儿毕竟偏离京都,恐有照应不到,皇儿打算调派一千御林军交给程侍卫带着,跟随父皇驻扎在那边,此外让战都尉也随侍过去,这样万一……万一有什么事情发生,也不至措手不及。"
赫连启当然知道儿子在担心什么,便答应下来。
父子二人又聊了两句,赫连若朝便离了祺芸宫。
回到自己寝宫,就见皇后王织云正带着小皇子在外面的花园内玩耍,才几个月大的孩子见到父亲,竟会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对着他笑。赫连若朝握住儿子幼嫩的手指,不期然地想到了太后。
如今太后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他也做到了当初的承诺,只是那个约定的另一半变得无从着落,现在的他江山在握,想要什么是得不到的?偏偏心里最惦念的人却没了踪影。查了近一年,那个人竟是半点音讯也无,可是他和烨王却谁也不肯先松口,总怕说出来了,那点希望就真的破灭了。
新皇继位之后一个多月,就是新年,祭祀、庆典各种活动纷至沓来,哄哄乱乱中,迎来了赫连王朝的又一个春天。
隆盛二年,正月十八。
早朝散了之后,赫连若朝将烨王叫到了御书房,指着桌上厚厚的一摞奏折,叹道:"这才年后上朝第三天,就积了这么些事,刚刚在朝上你也听见了,肃岚江上游气候突变,冰封了两个月的河道近日突然解冻,冰棱冲入下游造成冰坝,已在几个县内引发了水患,眼下又是春耕将至,下面的人纷纷上书,希望朝廷拨出钱粮救灾,以免百姓受苦。朕打算把这件差事交给你去办,过两日就准备动身吧。"
即使登基为帝,赫连若朝还是没有对自己这个弟弟放手,他可不想让自己被繁杂的政务搞得疲惫不堪,有现成的人才为什么不用,况且两人一直以来配合默契,他也完全相信烨王不会对自己的帝位构成威胁,抛开洛未央的因素不谈,他们应该是相互钦服的。
"臣弟遵旨。"赫连无夜应道,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怎么?还有事?"
"哦,是这样……"赫连无夜略一迟疑,还是开口说道:"刚刚散朝后,刘丞相和礼部尚书周大人等几位大人一齐找到臣弟,说……说皇上后宫只有王皇后一人,不利于皇室血脉延绵,因此希望臣弟能劝劝皇上,早日广选秀女,以充后宫。"说完垂首立在一旁。
又是劝他选妃!
太后不在了,这些大臣们又开始频频对他的私事指手画脚,就在他登基的第三天,他们就上了一道奏折,要他多纳几个妃子,当时就被他沉着脸以"国事为重"驳了回去,现在这些人不死心,又撺掇了烨王来劝他。赫连若朝当然知道这些大臣们为什么对此事如此焦急上心,有着好男色的名声在先,虽然他现在娶了皇后生了皇子,他们还是不踏实,尤其是三朝元老、礼部尚书周允,大概恐怕他步了当初皇祖父的后尘吧。
有心再次驳回,想了想,又改了主意,这件事他一日不答应,恐怕这些人就不会善罢甘休,总会拿出来烦他,还不如一次遂了他们的意,反正那些女人选进宫来也不过是换个地方住罢了,到时候他们难道还会管到他床上来!再者说,将来若真的……真的能如愿所偿,恐怕和这些大臣们还有一场口水战要打,所以现在还是先省省力气吧。
主意已定,赫连若朝懒洋洋地开了口:"朕准了,这件事就让周大人看着办吧。对了,之前刘丞相府里的二小姐不是参选过太子妃吗,听说如今仍待字闺中,她可以不必再甄选,明日朕就颁一道旨,封她为妃,即日入宫就是了。"
似是没想到赫连若朝如此痛快就答应了,赫连无夜愣了一下,才口称遵旨,却仍站在那里不动。
"皇弟还有什么……"赫连若朝抬头,便看到赫连无夜用询问且夹带着一丝希翼的目光看着自己。
他明白了,却缓缓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掩盖不住的失落。
眼中的希翼又一次消失,赫连无夜低下头,片刻之后拱手施礼,"臣弟告退。"
三日后,赫连无夜带着圣旨和粮款离京,去肃岚江下游赈灾。
遭受水灾的有瑞丰、坝宁、长全等几个县,灾情也有轻有重,赫连无夜到了之后,立刻拨粮放款,又组织当地的官员修堤固坡,还颁下圣旨,减免了该地区来年的春耕税,之前的叫苦连天渐渐被安抚下来。
如此一圈兜下来,便到了二月初。
坐在驿馆的房间里,放松下来的赫连无夜忽然觉得有些疲惫,自从听了皇兄的建议参予政务,这一年多他总是忙忙碌碌,很少有静下来的时候,不过这样也好,倒少了胡思乱想的机会,只是从年前开始,京里那些大小官员大概看他情绪渐好,开始绕着圈子给他保媒,甚至有的还把画像送到了燕贵妃手里。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私底下竟然还有人往他府里送娈童!
想到回去后可能还要面对这件事,赫连无夜就有些头疼,他不能总是用筷子伤人啊,干脆趁此机会,在外面躲几天清净,权当散散心,估计皇上也不会说什么。
于是赫连无夜便打发身边其他随行先回去,顺便修书一封给皇上,说自己还要在这周边转转,多耽搁几日。
身边只留了高德一人,二人纵马奔驰在官道上,赫连无夜打趣道:"刚过完年,就让你陪着本王在外面游荡,小凤那丫头只怕要在府里埋怨本王不肯体恤你了。"
高德在去年娶了亲。无夜竟不知道,高德和原来赵婉的丫头小凤倒对了眉眼,他自然乐得成人之美。
"爷又取笑小的,小凤才不敢埋怨爷,谢还来不及呢!"说到娇妻,高德也忍不住咧开嘴笑了。
"出来之前就听高伯说,小凤有喜了?好啊,眼见你这小子也要当爹了!这日子过得可真快,想当初高伯把你送到本王身边的时候,你也才七八岁。"赫连无夜面上虽笑着,声音里却忍不住有些怅然。
高德还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兴冲冲说道:"是啊,那会儿爷从上书房回来,就自己当先生,教小的念书习字,有时候还拉着洛……"说到这儿猛地住了口。
赫连无夜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双腿一夹马腹,冲在了前面,大声道:"得快些了,否则天晚了赶不上投宿。"

第83章 江城
这晚宿在客栈里,临睡前,高德喏喏道:"爷是打算……去江城么?"
赫连无夜确实打算去江城。
这一年多来,微雨楼仍然不改初衷,始终和朝廷作对,甚至还几次三番派杀手到宫中行刺,所幸都没能得手,偏偏赫连启勒令不予追究,别人也不好多劝。这么长时间以来,赫连启的健康状况堪忧固然有身体的原因,怕也有部分心理因素。
此番既然得了闲,距离江城又不过一两天的路程,赫连无夜便想着干脆走上一遭,直接去微雨楼面见洛夫人,问问她到底要怎样才肯罢手?未央已经被她害得……她难道还不满足?!
可是眼下明天就要过江入城了,他才觉得自己这个念头不仅莽撞,也太天真了些。洛夫人无疑是恨他的,不仅仅因为他是她"仇人"的儿子,也因为他和未央两情相悦,她恨所有两情相悦的人,所以好几次利用伤害未央来令他痛苦。既是这样,他去见她又有什么用,可能只会更加激发她心底的仇恨。
只是既已到了这里,明日还是进城去看看吧,虽然他已经打消了去见洛夫人的想法,但好歹转转,也算从近处了解一下微雨楼的诸般状况。
这是赫连无夜第一次来江城,进得城来,入眼处便看到一排排二层小楼矗立在水道两旁,灰砖粉壁,飞檐层叠,下面是轻舟秀水,小桥飞渡,浓浓的水乡韵味扑面而来。
新年刚过,出门在外的商旅客人还少,他们轻易便在城中选了一家客栈住下,这家客栈名字起得倒也雅致,曰"桃畔居",暗指桃源之地,自在之乡,比起那些"悦来客栈"、"高升客栈"之流,不知强了多少倍。
日来无事,赫连无夜带了高德在街上闲逛,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从古玩字画到文房四宝,以及胭脂水粉、布匹衣料,果然应有尽有,其余诸如各种小吃、玩意,更是数不胜数。
随意逛到一家玉器店,掌柜的见无夜气度不凡,亲自上来招呼,又忙不迭吩咐伙计将几件上好的东西拿来面前,让他挑选。无夜选了一副玉石挂锁,说是送给高德未出世的儿子,喜得高德不住打躬作揖,接着,他的目光就被一枚玉璧吸引住了,这枚玉璧也不甚大,双面雕有盘蟠龙纹,通体洁白无暇,看上去光润细腻,应是上好的羊脂玉,除了颜色,倒与……未央颈上挂着的那个十分相像,只是质地要好得多。
掌柜的见无夜紧盯着这枚玉璧,自然极力推荐一番,并开出了三百两银子的高价,高德在一旁听得咋舌,正想还价,就听赫连无夜淡淡说了句,"好,我买了。"
掌柜的乐得双眼眯成了一条缝,更是围在无夜身边"公子"长"公子"短地说个不停,还不厌其烦地为他介绍当地一些好玩的去处,说不远处有个七星湖,景色甚美。
"公子若早些来,还能赶上灯会,还有二月二花朝节,庙会庆典都设在湖畔,现下那边也还热闹得紧,公子若有兴趣,不妨去转上一转。"掌柜的说道。
无夜不置可否,临出店门时好像想起了什么,问掌柜的,"可知道微雨楼怎么走?"
见有此问,掌柜脸上的笑容立刻变得有些僵硬,不过还是殷勤地为他指明了方向,然后瞄了一眼无夜身上的佩剑,原先的口称"公子"立刻改成了"少侠",话音里也带了一丝畏惧。
想了想,赫连无夜又追问道,"这微雨楼行的可是侠义之事?有没有扰民之举?"
"这个……老朽不敢妄议。"掌柜的畏惧之色更浓,摇头答道,不过还是喃喃地补了一句:"嗯……扰民之举,倒也没觉得,不过侠义么……这江湖上的事,老朽一个生意人哪里懂得。"
出了店铺,赫连无夜按照之前掌柜的所指点的方向慢慢走去,高德跟在一旁,时不时抬头看看他,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
"放心,爷我就在外面看看,溜达一圈就走,不会去闹事的。"赫连无夜甩给高德一句。
水乡气候潮湿,且土地稀少,这里的房子大都是接踵而建的二层小楼,中间以风火墙隔断,房屋的建筑与垣墙之间则要留出约三尺宽的间隙,用以拔风采光,庭院里有天井,而屋宅外的空间也得到了充分利用,几乎每家门外都留有小小的埠头,不仅可以容船舶停靠,还可供日常洗衣取水之用,十分方便。
微雨楼的总舵就设在城南,也是出门见水,不过与民居相比要气派宏伟得多。它并不是一幢独立的小楼,而是三幢楼并排在一起,竖看有两条纵深的轴线,而从屋后层叠起伏的飞檐来看,显然是一片极大的宅院;楼群坐北朝南,临水道的一面最下层是挑高的骑楼建筑,可看到有穿着统一服装的帮众来来往往地行走;正对大门是一座石拱桥,成为楼内与外界相连的一条通道,桥头有和两侧都有人把守着,从这里看去,外围的水道就好像护城河一般,将微雨楼环绕在中间。
微雨楼总舵对面是一条幽深的巷子,难得没有水,巷子两旁有民居,也有酒家茶馆,此时,赫连无夜就坐在巷口一家小酒馆的二层露天平台上,这个季节甚少有人会在露天里喝酒,整个平台上只有他一个客人,倒也清静,他一边喝酒,一边望着对面那一大片密密的宅院,不知在想什么。
晃晃空了的酒坛子,无夜吩咐高德,"去,到楼下再抱一坛酒上来。"
"爷……"高德嘟囔了一声,知道劝也没用,转身下楼了。
赫连无夜在平台上直坐了一个多时辰,眼看着对面楼前的灯笼亮了起来,周遭的天色则渐渐暗了。这里的天气虽不似北方那么寒冷,但湿气大,傍晚太阳落山之后,也还是颇有些凉意,尤其这会儿起了薄雾,越发让人觉得湿湿冷冷的空气似要从汗毛孔里钻入皮肤,寒意迫人。
高德伸手在脸上搓了几下,小声抱怨道:"这南方的天气真是怪,白日里还是大晴天,晚上又起雾,到处都湿答答的,粘得人难受。"
"走吧。"赫连无夜突然放下酒杯,站了起来,沿着木质楼梯咚咚咚下楼了。高德也急忙跟了上去。
走出小巷,高德才发现主子并非要回客栈,不禁问道:"爷,天都黑了,咱还去哪儿啊?"
"七星湖。"
就在赫连无夜喝酒的小酒馆旁边,紧挨着的是一家茶楼,二层也有个露天平台,上面虽然也摆着桌椅,却从未见有客人上来喝茶,平台的把角处还有一间木板搭成的阁楼。
此时脚步声响起,一个人踩着楼梯上到了平台上,手里提着一盏灯笼。
"哟,叶公子回来了。"酒馆的小伙计正在平台上收拾桌上的杯碟,望见这人,直起身子打了个招呼。
"回来了。"这人转过身,对着小伙计微微一笑,"小顺,怎么这个时候还有人跑到上面来喝酒么?也不嫌冷。"
两边隔的距离不远,虽然有雾,但借着灯笼的光,小顺还是能隐约看到对方脸上的笑容,他也笑着答道:"是啊,听说这客人是从北方来的,大约不怕冷。"心下里又暗想,这叶公子明明长得平淡无奇,偏偏每次一笑起来总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让他只想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看,嘴里还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叶公子今儿个回来晚了?"
"去了趟……锦祥绣庄,昨儿有人托我写的信,刚才才送过去。"
"锦祥绣庄么,不就在七星湖边上?叶公子没顺路逛逛?"
"没……"
小顺这边收拾完了桌子,冲着那边挥了挥手,"叶公子,我先下去了。"
看着小顺走了,叶公子提着灯笼独自站在平台上,目光渐渐望向对面那一片在雾色中灯火通明的宅院,虽然现在看不清楚,但他知道那楼正中有三个大字:微雨楼。他盯着那个方向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转身向把角的小阁楼走去。
屋内狭小而简陋,一张床、一个书桌,还有两个藤编的箱子就占去了大部分空间,他走到书桌前站下,伸手抚上自己的脸,片刻,他将一样东西放在桌上,慢慢踱到屋子角落,端起地上的水盆。
一汪清水,映出绝世容颜。

第84章 亲情
叶公子,曾经的洛未央,现在的——叶未央。
二年前,七月初七。
没有死?为什么?当洛未央发现自己又有了意识,最先浮上心头的既不是喜悦也不是疑惑,而是深深的疲惫。
"没有人知道我是多么恨这个孩子,多么希望他不曾来过!"这句烙在心头的话在他清醒伊始便开始折磨他,是不是他这一生都无法得到母亲的承认和接纳,如果连接纳都谈不上,又何谈爱?
不是没有想到赫连无夜,这个他爱且爱他的男人,可是他要如何去面对他?在每一次母亲去刺杀他父皇之后对他说"对不起"?还是看着他一直挣扎在爱人与亲人之间?母亲的手段他们都领教过了,或许以后会更甚。
既然无力改变现状,不如放弃自己,既然都是他的错,是他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不如选择离去。
可是为什么又让他回来,难道连阎君也嫌弃他、不肯收留他吗?
洛未央闭着眼睛不想睁开,却听到身旁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醒了吗?"
方丛?是他救了他么?怎么可能?
身旁的老人淡然一笑,伸手在下颌上摸索着,竟慢慢从脸上揭下了一张薄薄的面具,面具下的脸庞五官周正,神态飘逸,年轻时必也是个俊逸脱俗的人物。
不意在老人身后的草垛上却看到了躺着另外一人,双目紧闭,身上到处都是血渍,手腕上缠着布。
"无夜?无夜他怎么了?"洛未央的声音骤然放大,惊恐地盯着陌生的老人,努力想抬起身子,却连手指也动不了。
"他没事,你别急。"老人出言安抚道:"能救了你,自然也能救得了他,现下你们二人都是失血太多,过两天就没事了。"
"可是为什么他……"
"哦,那是因为老夫喂他吃了昏幽散,让他多睡一天,对身体有益无害,再加上之前服下的药丸,老夫保证他明日醒来,至少可以行动自如了。"停了一下,老人看着洛未央,又道:"有些事情,老夫暂时不想让他知道。"
不想让无夜知道?那么可以让自己知道了?洛未央疑惑地盯着眼前的人,"你……究竟是谁?"
"华溪梧。"
华溪梧?那个世外高人?母亲与燕贵妃的师父?原来他没有死,那为什么要亲笔写下书信告诉徒弟自己死了?一连串的疑问才刚刚冒出来,洛未央又被老人的下一句话惊得呆住了。
"或者,我也不是华溪梧,而是武细花。"老人叹了一声。华溪梧,不过是把名字反过来用罢了。
小楼谭微雨,高台武细花。
在听过了李青玉所讲述的谭微雨的故事之后,洛未央又知道了另外一个故事,武细花的故事。
"我和你一样,都喜欢上了一个男人,而且,都是赫连皇族的人,那人就是先皇,赫连珏。"
武细花的故事从他跟随赫连珏入宫之后讲起,之前两人的相识、相交以及相互钟情的过程他都浅浅带过。因为欢愉的日子总是过得太快,能在人心上留下烙印的往往是痛与恨。他这样说。
年轻的帝王爱上了一名男子,还带入宫中,双宿双飞,这样的事情让朝堂上炸开了锅,大臣们轮番劝谏,有几位老臣甚至以死相逼。赫连珏不是昏君,他不能完全一意孤行,还有子嗣问题,也是他必须要考虑的,身为一国之君,除了情感他确实还要背负太多东西。
这个道理四十多年前的武细花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他接受了贴身侍卫的身份,也貌似坦然地看着那人娶了皇后,入了洞房。
但是随后的日子就变得越来越不好过了。
皇后胡氏是当年辅国将军最小的女儿,也是个很有心计的女人,在赫连珏面前她总是态度谦卑,温柔识礼,且好像根本不知道赫连珏与武细花之间的真正关系。实际上她不仅明白,而且万万不能接受。武细花原本是江湖中人,怎么可能熟谙后宫中女人争宠的手段,更不可能对那些太监、宫女们出手,面对冷言冷语的羞辱和一些恶意中伤,他只能忍。
胡皇后很快有孕,赫连珏更多的时间陪在了她身边,武细花继续忍,他知道这个孩子对他的重要性。可是万一是个公主呢?是不是还要重头再来?这样的日子还要忍多久?
多少个夜晚,武细花坐在大殿屋顶上,望着皇帝寝宫的方向发呆,直到天亮。
十月怀胎,胡皇后为赫连珏诞下麟儿,百官朝贺。女子抱着襁褓中的小皇子一脸满足地笑着,犀利的目光在几步外皇帝贴身侍卫俊雅的脸庞上划过。
武细花以为,他的忍耐终于有了结果,可惜事情并未像他想的那样。
初为人父的喜悦占据了赫连珏的全副身心,那个孩子的一颦一笑都成为他最关注的事情,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宫里还有武细花的存在。御花园里,娇妻幼子相携而行,好一幅天伦之乐的美画卷,却如利芒刺痛了另外一双眼睛。
武细花大病一场,整个人瘦到脱了形。
那一日,他终于等到了他来看他,手里的一碗药还未喝完,胡皇后宫中的宫女就匆匆赶来,一句"小皇子身上不太好",就让他站起身来,留下一个歉意的眼神和一句"明日朕再来看你",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望着那个背影,武细花终于下了决心。
当晚,还在病中的武细花离开了皇宫,走的时候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他也没有给赫连珏留下半个字。
离开皇宫的武细花一个人在江湖上游荡,有家不能回,父亲已经声称和他断绝父子关系,细花台的名声为他所累,而最好的朋友谭微雨也和他反目成仇。他为了一个男人弄得众叛亲离,最后却发现这个男人也并未将他看在眼里。
后来他听说,父亲已经在一年前病故了。
武细花偷偷潜回山庄,见到了弟弟武兆貆。武兆貆答应了他去父亲坟前祭拜的请求,并留他住下,说三日后陪他一起去后山武氏墓地。
可是他等来的,是武兆貆和谭微雨的联手反击。
那是一场没有悬念的对决,武兆貆的身手虽然不及武细花,但以二敌一,自然尽占上风。武细花有好几次想放弃,就让自己死在这两人手上,但是人类的求生本能还是让他勉力支撑下去。也是在这一次,谭微雨才发现,武细花的武功原来比他想象中还要高。
身形交错中,武兆貆扬手洒出一把药粉,谭微雨迅速跳出圈外,而趁着武细花头晕目眩之际,武兆貆把手中长剑送入了兄长腹部。
谭微雨亲眼看到,武细花在武兆貆的怀里断了呼吸,武兆貆抚尸大哭。
"可是你却……没有死?"洛未央从冗长的故事中回过神来,面前的老人看似神情平淡,实则内心里忍受着怎样的伤痛?
"对,因为武兆貆所用的药粉正是我自己以前配制出来的,叫作龟息散,一种能够让人假死的药粉。"
之后武兆貆告诉谭微雨,要亲手为兄长沐浴、更衣,将他葬在父亲旁边。谭微雨目送他将武细花抱回了细花台,然后转身离去。
当天夜里,武细花悠悠醒转,腹部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
面对武细花的疑问,武兆貆只答了一句,"因为你是我哥哥,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武细花的伤渐渐好转。
某个清晨,武兆貆没有像往常一样来他房里探视,还遣散了细花台所有的仆佣,偌大的山庄里,竟只有武细花一人。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武细花在武兆貆的房里发现了他留下的信,信中说他已安排好了一切,现在决定追随谭映雪而去,让武细花将他葬在父亲旁边,还说已变卖了山庄所有的财产,存入钱庄。信的旁边,武兆貆留下了自己的印鉴。
忍着腹部还隐隐作痛的伤,武细花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后山墓地,武兆貆却已经在父亲的墓前服毒自尽,身上穿着武细花的一件旧衣服,他旁边有一个新挖好的墓穴,墓穴的石碑上刻着武细花的名字。
"没想到死的是他,你却活了下来。"洛未央喃喃道,"可是,他为什么这么做?"
"大约是怕谭微雨不肯放过我吧,以那人的精明,过后必定会回来查看的,兆貆想要替我死,我们兄弟本就面貌相似。"
原来亲情在最后关头还是战胜了怨恨。这个想法让洛未央一直阴霾的心被投入了一线阳光,变得有些明朗起来。
"那后来放火烧了细花台的也是你?"
"是我。我按照兆貆的意愿将他葬了,然后毁了细花台,取出所有的钱财离开了那里,江湖上都以为是他做的,只是从此武细花也死了,我去了昆山隐居,改名华溪梧。"

第85章 离去
后来的事情洛未央大致已经知道了,可是……
"可是你又为什么假冒方丛进宫?还骗他们说自己死了?"
"因为我渐渐后悔了年轻时的做法。当年得知自己从夷蒙人手里救下的竟是赫连珏的儿子,而他还喜欢上了蕊儿,我心里的怨恨就爆发了,我不相信赫连启会对蕊儿好,尤其是他已经娶了两位妃子,我怕将来蕊儿入宫后不会幸福,所以才下狠心逼蕊儿自废武功,想阻止她,可她还是固执地去了。
"现在想来,我那么做表面说是为了怕蕊儿不幸福,其实是把自己对赫连珏的怨恨转嫁在别人身上,更何况现在蕊儿过得很好,于是我想要补偿她,便决心研制出一门新的内功心法,能帮助她恢复几成功力,延缓寿命。
"这事想来容易,做起来就没那么简单了,中间我确实曾因走火入魔而半身瘫痪,后来花了两年的功夫才恢复。
"然而有志者事竟成,不久前,这门新的内功心法终于有成,原打算托人带给她,但分别了快二十年,我也很想见见她们姐妹,毕竟我这个年纪,恐怕这也是最后一面了。但是入宫对于我来说还有一层顾虑,就是当初的皇后娘娘,现在的太后。虽然过去了这么久,宫中的老人或许还有人能认出我也未可知,我也怕太后知道蕊儿、茉儿和我的关系,对她们不利,所以我扮作了方丛的样子,并且干脆说自己死了……太后,是希望我死了的,那年来到昆山找我寻仇的两人,其实就是太后派来的杀手,只不过反被我所杀!"
"那方丛……"
"方丛曾是赫连珏的亲随,我在宫中做侍卫的时候与他有些私交,后来他……跑到昆山一直跟着我……"
这时,躺在草垛上的赫连无夜轻轻哼了一声,却仍闭着眼睛,没有醒。
"师祖为什么……不肯让他知道你的身份?"洛未央看着赫连无夜,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担心。
"江湖上的武细花早已经死了,赫连启恐怕也不知道武细花和先皇之间竟是这样的关系,包括蕊儿还有你母亲,没有人知道我的真正身份,若不是你和夜儿之间的这番情意触动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那些陈年旧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就让蕊儿他们以为我真的死了吧,或许用不了多久,我真的就要去了。"武细花叹道
"太后现在病入膏肓,而且……三年前谭微雨也死了,所以师祖你已不需要隐瞒身份了,至少可以以华溪梧的身份回去和大家相见……若是你能劝劝我娘,她或许会听你的,不再……不再……"洛未央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好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满怀希望地看着武细花。
武细花摇头,"我唯一没有想到的就是茉儿她居然也对赫连启有着那样深的情意,她的脾气秉性我了解,也怪我从小对她太纵容了些,因为她长得很有几分像映雪,那种自负、固执的性格也像。这样的人一旦陷入感情中就无法自拔,而且最恨别人欺骗她,尤其是被——心爱的人欺骗。所以谁劝也没有用。再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她若肯平心静气地听听蕊儿他们的解释,设身处地地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思考一下,也好,只是以她的性子目前根本办不到。这件事慢慢来吧,急不得。"
眼神再次黯淡下来,洛未央的思绪又转回到自身,原想着抛开所有,一了百了,可眼下他没有死,那么以后怎么办?回到侯府继续以前的日子吗?在母亲亲口说出对他的恨之后,他还能继续留在她面前吗?
"其实,师祖你不该救我!我根本……就不该来到这世上。"茫然的表情,淡淡的语声。
武细花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的少年,"虽然我可以理解茉儿的心情,但她确实不该伤害你!在她刚刚对你出手的时候,我本想救下你,却听到她说出了你与烨王的关系。我便按捺住了,也想看看烨王对你……到底是怎样的?唉,说到底,我对皇室的人还是不放心。没想到这孩子……"武细花转头看了一眼赫连无夜,"他竟肯和你一起死!所以最后我出手救了他,也救了你。说来奇怪,茉儿怎么会配置当年映雪的五芳金薇露?而且还知道用它来做毒药?"
"我娘她……几年前机缘巧合,遇到了谭微雨……"
"哦,原来是这样!"武细花没有再细问。
第二天,洛未央吃了些东西,体力渐渐恢复,虽然身上还有剑伤,但已经可以下床活动,倒是赫连无夜还在睡着。
"师祖,他……真的没事么?"洛未央将赫连无夜从草垛里抱起来放到床上,伸手轻轻拢好他脸侧的乱发,看着这张熟悉的脸,想到他竟会要陪他一起死,鼻子里酸酸的。
"放心吧,他再有两三个时辰就会醒了。"
"师祖,接下来你要去哪里?回昆山么?"
"嗯,回去吧,方丛还在哪儿等着我呢,这些年了,我们两个老头子过得倒也自在。你呢?有什么打算?"
"我打算……一个人去外面走走。"离开或许真的是他眼下唯一的选择。母亲不是说,看到他就会想到心中的伤痛,是他在提醒着她所有的不幸!那就让她以为他真的死了吧,看不到他,她大概会好过一些,渐渐的,也许她会像师祖说的那样,慢慢冷静下来,肯听得进对方的解释?
"不过在走之前,我想给他留一封信。"洛未央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赫连无夜,在无夜有了那样的举动之后,他就算要离开,也必须对他有所交待,否则这人要是再钻牛角尖就麻烦了。
"为什么不等他醒了?"
"他醒了之后,断不会放我走,要么就会跟着我,我不想牵累他。"
武细花点头,出去买了笔墨纸砚回来。
这一封信写得很慢,写了撕,撕了写,也不知费了多少纸张。
武细花拿了两个包袱走到洛未央身边,指着其中一个说道:"这里面有些银两,还有一本'万花剑法',是由我的'万花锄'演变而来的,要说得了我武功真传的,只有你母亲一人,不过这套剑法却是她离开之后我新创的,就留给你吧。还有一张面具,你也许用得上,否则以你的容貌,恐怕走到哪里都会被找出来。"
洛未央接过包袱,轻声谢过。
"另外这个给夜儿,"武细花指了指另外一个也是脏兮兮的包袱,"里面有'千丝万缕'和秘笈,还有我写的一封信,你若写好了,也一并放进去吧。"
洛未央点点头,又问:"千丝万缕?是什么?"他隐约想起,母亲似乎提到过这个东西。
"是我在宫里的时候无聊,独创的一种武器,这个连你母亲和蕊儿也不知道,其实不过好玩罢了,用起来颇耗内力,倒是其中的暗器和谭微雨的'飞雨'有得一拼。我看夜儿内力浑厚,基本功扎实,所以就留给他吧。"
交待完毕,武细花倒先一步离开了,只留下洛未央一人,手中握着笔,呆呆地看着纸上凌乱的字迹,再转头看看躺在床上的赫连无夜……
终于,他狠了下心,咬着唇角刷刷提笔写好了信,看也不看就放入包袱里,然后走过去把包袱放到赫连无夜怀里,犹豫片刻,俯下身在他唇上轻轻触了一下,"对不起,我走了,请你相信,有一天我会回来。"
不敢再流连,不敢想象床上的人醒来之后会怎样,洛未央逃也似的冲出了那间破败的民房。
洛未央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在外面游荡了十几二十天之后,就听到了江湖上的传言,微雨楼正式复出,新任楼主为"祁夫人"。
原来母亲也选择了离开,只不过她的离开,是因为不想再偷偷摸摸,而要大张旗鼓地宣泄自己的怨恨。
只是他现在在母亲心目中已是个"死人",京城是怎么也不能回去了,倒不如去——江城。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便再也控制不住,当即快马加鞭直奔了过去。

第86章 交臂
洗了把脸,洛未央在床上躺下来,双手枕在脑后,静静地望着屋顶。
来到江城之后,他暗中盘下了这家小茶馆,只因它的位置距离微雨楼很近。茶馆的生意他交给掌柜的张伯来打理,自己却扮作落魄的书生,在茶馆里帮人做代笔。这里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也没有人见过他隐藏在面具下的脸。
虽然茶馆的后院还有三四间空闲屋子,他偏偏让张伯找人在二层平台上搭了这间小屋,自己住进来。闲时无事,他喜欢站在平台上向对面瞭望,从这里能直接看到微雨楼总舵那一大片宅院,不时还能看到"祁夫人"的轿子从里面出来,甚至有几次,他在傍晚时分看到那熟悉的月白色身影在骑楼前匆匆走过,虽然蒙着面纱,还是让他心里一阵悸动。
他放不下,虽然表面上给自己找了无数个躲在江城的理由,实际上就只是因为他放不下。明知道她恨他,恨到要他死,可他就是放不下,也不甘心放下,凭什么世间人一出生就会拥有的东西,偏偏他得不到?凭什么不是他的错,却偏偏要他来承担?他不相信她会一直这样,希望总有一天她会省悟过来,会发现对自己的儿子太过苛刻、太不公平,到那时她回过头来在人群里寻找他的时候,他会笑着告诉她,他不曾怪她,从不曾。
夜深人静时,他还会在平台上练剑,那套万花剑法他已练得十分娴熟。但是练功之余他又会恨自己,武功练得再好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只能缩在一旁看着,等着,什么也不能做。
有好几次,他都鼓起勇气走到对面的河道前,想对那守在桥头的人说,"我要见你们夫人",他们不答应也没关系,他可以硬闯进去,以他现在的功夫,大约里面没有几个人能挡得住。可是闯了进去又怎样?见到她又怎样?对她说"这一切不是我的错"?"你既生下了我就该尽到做母亲的责任"?这样的话若是有用,他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境地了。
终于踌躇再三,他还是从桥头转身,走回幽深的巷子里。
一晃快两年了,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躲在面具下的生活,有住的地方,有微薄的收入让他不至饿死,有和善的左邻右舍,日子虽平淡如水,但至少不再有痛,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伸手到怀里摸索了一阵,取出一样东西拿在手里,是一个红色的小香囊,因放在身上时日久了,显得有些旧,原有的兰桂、艾草的味道也变得极淡,只有放到鼻端才闻得见。仔细再看时,发现香囊下面坠的穗子也不见了,他下午在茶馆里拿出来摆弄时还在呢,想必是松了,掉在那湖心的亭子里。
今日他在茶馆里看着这香囊发呆,店里的伙计阿龙看到了,打趣他说"必是心上人送的吧",那一瞬他竟能感觉到自己面具下的脸红了。
不错,是心上人送的,那一年上元节观灯猜谜,无夜得了这个彩头,笑言是给他的"聘礼"。而半月前的上元节,大家结伴去湖畔赏灯,他则独自躲在阁楼里发呆。今天被小伙计一说,他忽然怎么也按捺不住,鬼使神差一般出了茶馆,直奔七星湖而去。
外面又下了雾,有些阴冷,湖边几乎没什么人,他转了片刻,就沿着长堤踱到湖心的芳洲亭里,倚栏而坐。天色虽暗,月亮却还没有升上来,仅有的几颗星斗也被浓云遮了,四下里一片雾蒙蒙的,远近的灯光也显得影影绰绰,有几分不真实。
又见雾湖。
七星湖的面积要比京城的汤泉湖大得多,景色也更美。只是景色再美,一同赏景的人已不在身旁,心境也已不复从前。一手攥着那香囊,他的思绪已不知飞到了哪里,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船上,身旁的俊朗少年一手拈着旗子,对着他笑,"未央,相信我,你不会输的。"
他不会输给他,却输给了老天,输给了老天安排的命运,既然让他遇到他,喜欢上他,偏偏又让他们的父母,有着那样的过往,这个结一天不能解开,恐怕他们就无法快乐地在一起。
直坐到被雾气打湿了外衣,身上一阵凉似一阵,他才慢慢起身走回了茶馆,从后院直接挑了灯笼上到天台。
洛未央不会想到,他若是早回来半刻,或者没有走后院而是走前门,或许就能遇见那个送他香囊的人。
当赫连无夜带着高德来到七星湖畔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在一层薄雾的笼罩下散发出柔柔的光晕。大约是天晚了,这里并没有玉器店掌柜的说得那么热闹,只有水波微漾,在暗夜里一眼望不到边。
对着湖水出了一会儿神,赫连无夜沿着长堤往湖心走去,长堤尽头是一座单檐四角亭,朱红色的抱柱上挂着一副对子,"四面芳洲长堤柳,半湖山水一秋香",这亭的名字便叫芳洲亭了。
亭里空无一人,他依着栏杆坐了,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周遭黑漆漆的湖水发呆。高德立在一旁也不敢吱声,他知道每当主子露出这副神情的时候,那准是在想洛小侯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赫连无夜终于站起身来,负着双手向亭外走去,在起身的那一刻,他看到离他坐的地方不远的地上有一抹红绒,走近了看却是丝线打的穗子,大约是哪个姑娘香囊上落下来的吧。
当晚回了客栈,一宿无眠。
江城自古是商埠重镇,长期以来养成了当地人重商轻仕的观念,城里富商巨贾颇多,书香世家却少得很,有钱人家的少爷能识几个字也就罢了,重要的是算盘能打得噼啪响。
洛未央初来的时候,茶馆掌柜的张伯听说他识文断字,当即便求他写封信给在边关当兵的儿子,结果开了这个头,茶馆里的几个小伙计都纷纷求他代写家书,于是他便干脆操起了这个职业。过了不多久,几乎整条巷子里的人都知道,颂春茶馆里的叶公子不仅文采好,字写得漂亮,人也好得没话说,遇到有急事却一时拿不出钱来的,免费代笔,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不过这叶公子写信却有个怪癖,就是但凡寄往京城去的书信,他一概不写,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
今日不知为何,洛未央的"生意"十分的好,忙得他抬不起头来。到了晌午才好容易得一会儿闲,他揉着发酸的脖子从一叠信纸中直起身,放下手中的笔,来回转动着腕子,然后闭上眼睛打算休息一下。
"客官您慢走。"旁边酒馆的伙计小顺又送了客人出来,殷勤带笑的声音传入洛未央的耳中。
"爷,小心!喂,你这人怎么走路……"
"算了……嗯?等等……你站住……"
突如其来的两个声音再次从门口传来,洛未央猛地睁开了眼睛。茶馆里一般早晚客人多,中午却少,所以尽管他坐在最里面的桌子上,却还是能看到窗外往来的人。他猛一睁开眼睛向外望去,强烈的阳光晃得他眼前一片光晕,就在这片光晕里,他看到一个人影从茶馆门前一晃而过,紧接着后面又有一个人跟着跑过。
两个声音,两个身影,洛未央都很熟悉,一个像是高德,另一个……
难道是他的幻觉吗?这几晚想得太多了,整夜的梦里都是那人的影子,可是幻觉怎么可能如此清晰?
仿佛从梦中忽然醒转,洛未央匆匆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门口,左右望了又望,却哪里还有人在?
一把拉住还在门口揽客的小顺,洛未央的声音微微发颤,"小顺,刚才……门口大声喧哗的是何人?"
"哦,是来喝酒的客人,刚出门就和个矮子撞在一起,结果那矮子大概是个偷儿,摸了那客人身上什么东西去,那客人倒也机敏,立时便察觉了,我看那偷儿跑得虽快,恐怕也逃不脱……"小顺滔滔不绝地说着,末了又道:"对了叶公子,那客人就是那晚在天台上喝酒的那位,我说是从北方来的,所以不怕冷。"
北方来的……
"那人姓什么叫什么?长的何等模样?"
"叶公子,你……"小顺被洛未央攥得胳膊生疼,忍不住往回挣了一下,看不出这叶公子身子单薄,手上却有这么大的劲儿。
似是发觉了自己的失态,洛未央忙松了手,歉意地笑了笑,"哦,我刚才看到那人冲过去,到似我多年不见的一个朋友,因此才问问的。"
"这样啊,那客人好像姓吴,长得么,可算得上英俊潇洒……"
姓吴?难道真的是他来了么?难道他发觉了自己躲在这里,找上门来的?还是不过碰巧路过?又或者,他是冲着微雨楼来的?
这晚洛未央回到小阁楼,心中思绪万千,越发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会儿恨不得马上出去找到无夜,一会儿又告诫自己要冷静……翻腾到天快亮了,才眯了一会儿。
第二日,洛未央早早起身,茶馆里还空无一人,他就坐在桌前出神,脸上虽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明显是有心事,连张伯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在纠结了一晚上再加一个早晨之后,洛未央终于按捺不住,跑到隔壁酒馆找到小顺。
"小顺,昨天……我同你打听的那个姓吴的客人,你可知道他住在何处?"
"这个……"小顺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道:"好像听他的亲随在一旁说起,是住在……住在石坊街一带吧。"
洛未央午饭也没吃,就去了石坊街,颂春茶馆在城东南,石坊街则在城西北,是个大调角,待他走到那里,已出了一身的汗。好在石坊街并不太大,他挨着门去每一家客栈询问,终于在一家叫做"桃畔居"的地方,打听到确实有位叫"吴夜"的客人带着亲随住在这里。
"他现在在吗?"洛未央面上故作镇静地打听,暗自攥着双手,只觉得一颗心快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
客栈掌柜的翻翻登记簿子,"哟,这位公子您来得不巧,姓吴的客人昨儿傍晚会了帐离开了。"

第87章 回京
赫连无夜倒并非故意又去微雨楼附近转悠,只是逛来逛去,不知不觉竟又回到了那个地方,想到那晚在酒馆里喝的陈酿不错,眼看到了中午,就带着高德又迈了进去。
酒足饭饱,他缓步出门,正想着要不要再去隔壁茶馆小坐,就听高德在旁边喊了一声,"爷,小心!"只见一个矮胖子也从酒馆里出来,走路竟不看人,也不避让,直接便撞在赫连无夜身上。无夜一个没留神,竟被他撞得身子向旁歪了一下。
"喂,你这人怎么走路的!"到底是王府出来的,高德自然不肯罢休,当即嚷了起来。
"算了……"赫连无夜不想同他计较,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一撞之下,他觉出那人是有功夫的,这里是微雨楼的地界,真闹起来,以他的身份恐怕不好收拾。可是心念忽转,他伸手在腰上摸了一下,荷包果然不见了!
若就是些散碎银子倒也罢了,偏偏他几日前买的那块玉璧也放在里面,那个……绝不能失了!"喂,你等会儿……"
矮胖子见被人发觉了,也不再假装要进酒馆,转身撒腿就跑。
"你站住!"无夜大喊一声,紧追了上去。
见后面人追了上来,矮胖子施展开轻功,一起一落,便已在十几丈远开外。赫连无夜轻功本不逊于那矮子,只吃亏在地形不熟,矮子专拣些窄巷钻来钻去,无夜缀在后面,虽不至于被落下,但要很快捉住对方,却也不易。
再追入一条窄巷,眼见这里人不多,赫连无夜提了口气,疾奔了两步,尽量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然后摸出样东西捏在手里,轻轻一扬。
"啊——"矮胖子一声惨呼,扑通一下跌在地上。
赫连无夜上前一把拉住腰带将他拎起来,一手按上他灵台穴,"快把东西还来!"
从酒馆门外被人从身后撞上,到一路狂奔在后面急追,这会儿赫连无夜才和这矮子打了个照面,一看之下,竟觉得有几分眼熟,倒似在哪里见过……
"嘻嘻,少侠说的是这个吗?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少侠,多有得罪!多有得罪!"矮胖子被人捏在手里,态度立刻软了下来,嬉皮笑脸地摸出荷包,双手递过来。
赫连无夜瞪了他一眼,劈手夺回自己的荷包。既然东西追回来了,他本想就放了矮胖子,可是当他的目光无意中瞄过这人的手时,突然愣住了,想要放了这人的想法也立刻打消!
矮胖子右手是个六指!
怪不得看他有些眼熟呢,原来这人就是在路上施计偷了自己复莲丹的那人!赫连无夜再不犹豫,伸手点了那人几处穴道,小声对随后赶来、还气喘吁吁的高德说道,"把这人先架回客栈,我有话问他。"
矮胖子正是微雨楼的人,诨号钱老六。钱老六幼时也曾和人学过些功夫,不过他最拿手的还是偷功,这个可谓无师自通。加入微雨楼之后,本着安全的因素,钱老六在轻功上狠下了一番功夫,偷东西总是免不了被人发现,到时候打不过,可以跑嘛。
其实钱老六现在早已用不着靠偷东西度日了,偏偏他这人恶习不少,吃喝嫖赌样样沾边,最近又欠下了不少赌债,这几日有债主日日上门催讨,他没奈何,只能重操旧业。
今日他在酒馆里一早就盯上了赫连无夜,从赫连无夜的举止、神情、身上的衣服以及跟在一旁的亲随,他判断这人出身非富即贵,便决定下手,结果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栽了个大跟头。
回到客栈,赫连无夜把钱老六扔在地上,从他双腿后委中穴拔出了两枚约寸许长的细钢丝,这钢丝拔出来之后拿在手上是软的,贯了内力射出去却有如针一般。拈着钢丝,赫连无夜对钱老六说道:"等下我解了你的哑穴,有些话要问你,你若老实答了便罢,否则,我出手力度大了,这东西就钻入你肉里无法取出,还会随着血脉上行,到了心肺之后,你想活命可就难了,听明白了么?"
钱老六一脸惊恐地看着赫连无夜手里的钢丝,拼命点头。
"嗯,很好。"无夜伸手在他身上点了几下,道:"对了,你可还记得我是谁?"
"少……少侠是……"钱老六瞪着无夜,在脑子里搜索着,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人。他是微雨楼的人,经常会有任务派他出去盗取各种东西,因此做过之后就忘了,哪还记得对方一个个都长什么样子。赫连无夜却不同,复莲丹被盗之后他曾拼命回想当时邻桌那两人的样貌,还让人画了画像四处找寻,再加上钱老六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六指",认出来便不难。
"记不起来更好。"赫连无夜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这几日在江城,他总想了解一下微雨楼的动态,但是初来乍到不知从何下手,又怕不小心惊动了洛夫人,这会儿正好有人撞上门来,他自然会好好利用。
只可惜钱老六在微雨楼里的地位实在太低了,基本上属于一问三不知,无夜稍微吓唬吓唬他,他就鼻涕眼泪齐流,看那样子倒也不像是装的,反而把无夜弄得哭笑不得。
"那你们夫人最近可有打算再派人上京么?"赫连无夜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却已经不指望钱老六能回答了,看来最后没办法,也只能把钱老六放了。
"这个……小人……小人真的不知!"钱老六的回答果然不出意料之外,"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赫连无夜转身,看着手里细细的钢丝。
钱老六身子抖了一下,"不过夫人她……她大概亲自上京了。"
一听这话,赫连无夜立刻瞪大了的眼睛,"你能确定吗?"
"应是能……能确定的。因为这几日楼里都是胡阁主和珠儿姑娘在主事,一般夫人不在的时候,才会如此。"
"那你又如何知道夫人是去了京城,而并非别地?"
"这……只因几日前,珠儿姑娘亲自找了小人去,着小人到城里杨老爷家去偷一副天蚕软甲,据说这软甲穿在身上可刀枪不入,乃是杨老爷传家之宝。珠儿姑娘当时吩咐了小人之后,自言自语说,这东西给小姐做礼物,夫人想必会喜欢。所以小人猜度,夫人必定是上京探小姐去了。"
这一两年里,洛夫人祁茉偷偷回去过京城两次,不过都是直接去了翠湖别院,陪女儿住上十天半月就走,既瞒着侯府的洛长钧,宫里也并不知道。但是祁茉每次回去之前,都要搜罗很多奇珍玩物带给未凡,因此倒让微雨楼里的帮众知道夫人原来有个女儿在京里。
"既然如此,夫人她什么时候走的?"赫连无夜再问道。
"大约……大约是二月初一前后动身的吧?"
赫连无夜不知道之前洛夫人也曾回去看望未凡,他只想到这两年梨花错几次三番派人入宫行刺,均告失手,他怕这一次洛夫人借着回去看未凡而亲自对父皇出手。洛夫人的武功与寻常刺客相比不知高出多少倍,虽然母妃这两年习练华溪梧研制的内功心法,内力修为都恢复了一些,还有战英桐在,但恐怕他们加起来也不是洛夫人的对手,加之东离宫的防御比皇宫还是稍差,又是新年刚过,万一护卫松懈,出了什么纰漏可就是大麻烦了。这样一想,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放走了钱老六,赫连无夜对高德道:"赶紧收拾东西,我们这就回京。"
高德二话不说,立刻动手。
"先等会儿,你这就去掌柜的那儿借了纸笔来,我先写封信给师父,让他好有个准备。"无夜又道。
写好了书信,赫连无夜亲自跑到江城府衙,找到府尹大人,亮出身份,命他用最快的方式将信送到京都,自己这才回到客栈,和高德一起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连夜启程,向京都方向奔去。
钱老六猜的没错,洛夫人的确是带着几个随从和一大箱礼物,于二月初一一早出发回京都。因为时间充裕,他们走得也不甚急,就这样,二月初五这天也到了京郊的翠湖别院。
敲开朱红色的大门,开门的阿喜抬眼看到素白衣袍,头戴面罩斗笠的洛夫人,面上立刻堆下笑来,"哎呀,是夫人回来了!小菊,快去告诉你彩霞姐姐,就说夫人回来了!"
如今这些在别院里侍候未凡的,都是当初侯府里洛夫人跟前的亲信,自从一个丫头因为嚼舌传话被夫人灌了哑药之后,他们对于府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再也不敢猜度议论,主子吩咐了什么就去做什么,半个字也不敢多说。
"娘——娘——"丫鬟彩霞还没迎出来,未凡已经欢呼着从里面跑了出来,一头扑进洛夫人怀里。

第88章 固执
一切收拾停当,洛夫人搂了女儿在房里说话。
"凡儿,一年多不见,你又长高了不少,越发像娘年轻的时候。"洛夫人抚着女儿的鬓发,眼中满是宠溺。
"什么年轻时候啊,娘你现在又不老,说是凡儿的姐姐都有人信呢。"未凡抱着母亲的脖子撒娇。
洛夫人笑了,"你这丫头,再过两年娘都四十岁了,还不老么!"说着话,轻轻在自己脸上抚了两下,又笑道,"那五芳金薇露的驻容养颜之功效果然不差,将来娘把方子传给你,让凡儿以后和娘一样容颜不老。"
"娘……"未凡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笑容隐去,看了看母亲,终于还是没有问出口。
洛未凡想知道,哥哥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了?父亲和亦恒等人都说他死了,却又都不肯说他到底怎么死的?谁害死了他?因此她不信,可是她又不敢去问无夜。
哥哥失踪之后母亲也跟着离开了,临走之前只告诉她要去江城,去继承师父的遗愿,但只字未提到哥哥……后来母亲第一次从江城回京看她,她曾问起过,不料母亲却大发脾气,说哥哥不配做她的儿子,是死是活都跟她没关系,还警告自己不许再提起那个"逆子"。未凡不知道哥哥怎么惹怒了母亲,但也真的不敢再问。
"凡儿,你爹他……有没有经常来看你?"洛夫人轻声问道。
"有啊。"未凡点点头,"年前爹爹才来接了凡儿回府里一起过年,正月二十七八才回来。凡儿就是想着过完年娘有可能会回来看凡儿,果然就来了!"洛未凡从小被母亲宠着长大,洛长钧又常年不在家中,偶尔回来,和女儿也说不上几句话,所以未凡和父亲的感情十分淡薄。
"那……烨王呢?你无夜哥哥有没有来看你?"洛夫人迟疑了一下,又问道。
未凡的神色立刻变得黯淡,忍了又忍,还是说道:"娘,他们……他们都说无夜哥哥喜欢……喜欢的人其实是……哥哥!自从哥哥出事之后,他……他就再也没到府里来过,当然也没有来过别院,娘,为什么他……呜……"万般委屈涌上心头,未凡哽咽着,终于掉下泪来。
"凡儿别哭,有娘在呢,你怕什么。"洛夫人拿帕子给女儿擦眼泪。
"娘,无夜哥哥他……为什么不喜欢我而喜欢……男人呢?呜呜……"
"怎么会呢,傻孩子,我的凡儿又聪慧,又美貌,谁会不喜欢你!"不期然地,洛夫人又想到了自己,看着泪眼婆娑的女儿,心疼得要命。
"凡儿,你告诉娘,如果烨王……当真心里还喜欢着别人,你也愿意和他在一起吗?"
听到母亲的声音变得郑重,未凡抬起头来抹了把眼泪,认真想了片刻,也郑重地说道:"愿意,不管无夜哥哥心里还有谁,凡儿也愿意和他在一起,只要陪在他身边,凡儿就会很开心。"
女儿真的很像当年的自己啊!洛夫人苦笑,继而搂住未凡小小的肩膀,"凡儿放心,娘一定会帮你达到愿望,你要相信娘!"
"嗯,凡儿相信。"
赫连无夜是在二月初八的下午赶回京城的,到了之后顾不上先回府,直接去了东离宫,结果那里的小太监却告诉他,太皇和太妃娘娘回城里皇宫了,只因皇上龙体抱恙,太皇回去看看,说今晚就在宫里住下了。
"那战都尉呢?"
"回王爷,战都尉也一起去了。"
又仔细问了一遍,得知父皇和母妃都安好,宫里和这边都没有发生什么状况,赫连无夜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带着高德回了王府。
第二日,皇上果然又称恙免了早朝,赫连无夜干脆直接进宫,一来问候皇上顺便交差,二来去看看父皇和母妃。
御花园里,赫连若朝穿着一身便服,正立在池塘边喂金鱼,看不出一点儿生病的样子,不过脸色确实不好看,似乎在和什么人生气,旁边的太监宫女们也都陪着小心。
见到无夜,赫连若朝才容色稍霁,大致问了问赈灾的情况,便留他在宫里用饭。无夜推了,说还要去看父皇,赫连若朝也没强留。
因圣德宫是历代皇上寝宫,赫连启禅位后偶尔回宫小住,便和燕蕊一起住在祺芸宫里。赫连无夜在父皇身边还见到了师父战英桐。
"师父,我之前写来的信你可收到了?"赫连无夜上来第一句话就问。
"日前就收到了,所以臣才一直不敢离太皇左右。"战英桐道。
"是啊,这几日辛苦了英桐,连着好几日都宿在宫里。"赫连启道。
"这是臣的的职责。"
"师父,今晚我留下来陪父皇,师父回去好好歇歇吧。"
"夜儿说的对,英桐,今晚你回府歇着吧。"
父子俩一起劝了几句,战英桐没奈何,只好出宫去了。
当晚赫连无夜留在宫里,陪赫连启和燕蕊一起吃了晚饭,席间他就看到母妃似乎在对父皇使眼色,而父皇只作没看见,俩人不知在搞什么名堂。
饭毕,赫连启称去书房看书,躲了出去,燕蕊则挨到赫连无夜身旁坐下,有一搭无一搭地同他闲聊,无夜知道,母妃准是有事要说,而且他心里也猜出了七八分,于是他干脆说道:"母妃,您有什么事就直说吧,不用绕来绕去了。"
"夜儿,"燕蕊看着儿子的脸色,终于下了决心,"夜儿,下个月你就年满二十了,当年你父皇在你这个年纪,身边已有了袁皇后和岑妃姐姐,现在皇上也选了后宫,有了皇子,裕王虽在边关,一年才得回京一次,如今第二个孩子也快要出生了,就连恒儿都娶了妃,只有你……"燕蕊长长叹了口气,"夜儿,母妃知道你对……对未央仍不能忘情,但他……难道你要这样一个人过一辈子么?"说着,拿了绢子拭眼角。
这是一年多来,燕蕊第一次对无夜提到未央,也是第一次正面询问他娶妃的问题,之前见他那个样子,她实在问不出口,即使有人送了画像来,她也只敢旁敲侧击一下,见他冷了脸,便不再说什么。如今时间也过去不短了,而且看他渐渐恢复了常态,她才决定试着问问,做母亲的,毕竟不愿意看到儿子从此孤身一人。
见赫连无夜不说话,只是低了头,燕蕊又大着胆子说道:"日前刘丞相的夫人进宫探望敏妃娘娘,顺便将他家三小姐的画像拿来给我,也就是敏妃娘娘的亲妹子,闺名唤作惠淑,今年已满十六了,你……"
"母妃!"赫连无夜打断了燕贵妃的话,"母妃,孩儿累了,想早些歇息。"
"夜儿!"燕蕊提高了声音,也有些生气,"夜儿,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固执呢!人死不能复生,你还要躲避到何时?"
"未央他没有死!"赫连无夜终于按捺不住,把曾经对亦恒和太子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你说什么?方丛救了你们?"燕蕊听完之后满脸惊诧,睁大眼睛看着儿子。
"对,否则孩儿也早就……早就没命了!"
"师父他老人家对制毒用药颇有研究,留给我的药典上就有很多新的方子。丛叔跟在师父身边几十年,要说他救了你们,倒也不是不可能。"母妃的一句话给了赫连无夜更大的希望。
"可是他若一直不肯回来呢?你根本不知道他在哪儿,就算他还活着,又能如何?"燕蕊又问。
"未央他活着一天,我就等他一天,他说他会回来,我相信!"
"那万一有一天你发现,他真的……死了……"
赫连无夜咬了咬下唇,没说话,右手下意识地握在左手腕上,有一天要是知道未央真的死了,他决不独自苟活于世!这话当着母妃的面,自然说不出口。
"罢了,儿大不由娘啊!夜儿,你也乏了,去歇着吧。"燕蕊如何猜不透无夜心中所想,事以至此,她只能企盼真的如儿子所说的那样,未央还活着,有一天会回来。至于让无夜娶妃的事,恐怕无论如何是没有可能了。
望着儿子坚定中饱含寂寥的背影,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89章 邂逅
赫连无夜很快就知道皇上为什么生气,为什么装病不上朝了。
为着皇上要召翰林院大学士付湘林的幺弟入宫为妃一事,礼部尚书周允这日特意请了几位老臣到家里来商议。
周尚书府的后花园里,以赴宴为名被请来的几位大臣们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李大人,您说会不会我们弄错了?不是弟弟而是妹子吧,之前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付大学士的妹子曾经候选太子妃,听说是位才女,或者皇上又想起了她?"有人还是不敢相信这个消息是真的。
"陈大人,下官绝没有听错,确实是付大学士的弟弟!他那位妹子去年就出阁了,而他幺弟今年才十七岁,名叫墨谦,听说长得是唇红齿白,俊秀无比,和之前的洛小侯不相上下,最要紧的是,这位付公子听说……听说也有龙阳之癖,不知怎么让他遇到了皇上,两人就……"
"原来是这样!那可不好办了,皇上之前本来就……这一下恐怕……"
"哎呀周大人来了!周大人,您说这可如何是好?我朝历来没有封男妃的先例,可是皇上竟然提出……周大人,我看还是您上书劝劝皇上吧!"
"就怕周大人劝也不管用啊,上次选秀的事情,还是烨王在皇上面前说了话,皇上才听的。"
礼部尚书周允捋着花白的胡子,示意大家先安静,然后说,今天把大家找来,就是想问问这件事该怎么办,如今他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唯一的办法只能是联名上书,至于皇上听不听,那就再看了。
大家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说也只能如此了。
这件事,说起来要追溯到年前了。
登基伊始,就算朝中没什么大事,赫连若朝也不敢松懈,每日都是天未亮就起身,快三更了才睡下,如此忙了近一个月,才渐渐放松下来。这一放松,有些事情就在心里蠢蠢欲动了。
自从王织云有了身孕以后,赫连若朝就没怎么碰过她,说到底他对女人的身子还是兴趣了了。于是这一天,他闲来无事,换了件便服,带着如今已升为侍卫总管的何忠向月香苑走去。才下过一场雪,路上还有片片残白,被雪后微凉而清冽的空气包围着,让人的心情也变得清爽。
在离月香苑尚有一箭之遥时,赫连若朝被前面几步之外的一个身影吸引住目光,那人穿了一件淡青色的袍子,衣服下挺拔的脊背、收窄的腰身,纤瘦中透出一股柔韧的力度,从后面看去与洛未央倒有八九分相像,就连走路的姿势都像,只是比洛未央略矮,肩膀也稍窄些,他双手拢在胸前,好像怀里抱着个什么物事,还一边走一边低头照看着,似乎对怀里的东西十分在意。
许是太过在意了,这人一不留心脚下一滑,差点儿摔倒,赫连若朝下意识地"啊"了一声,就觉眼前一闪,一个毛球似的东西已蹿到了他脚下,紧跟着耳旁就听到有人大喊:"元宝!元宝你快回来!"前面那人已回身向他扑来,弓着身子伸出双手,对着那个在地上左蹿右跳的毛球大呼小叫。赫连若朝这才看清,那人是个十七八岁的俊美少年,而他之前怀里抱的东西原来是只猫。
那猫儿动作十分灵敏,见主人来捉,便围绕着赫连若朝脚下兜开了圈子,少年一时捉不到,竟对着赫连若朝发起脾气来。
"我说你这个人倒是让一让啊,没事缠着我家元宝做什么!"
这是什么道理?明明是猫在绕着他跑,怎么变成了他"缠着猫"?而且这少年穿着打扮倒也雅致,怎么给猫儿起的名字如此恶俗,还元宝?赫连若朝对一旁的何忠摆摆手,嘴角慢慢勾了起来,他干脆站在那里不动,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个在他身边乱转的少年。
"元宝,元宝,过来……墨谦这儿有肉吃哦……元宝!你再跑,再跑我……我就把你炖了吃肉!"
少年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前一刻还温情款款地用食物诱惑着,后一刻就是赤裸裸的威胁。赫连若朝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他低下头紧盯着那个银灰色的毛毛球,忽然出手如电,一把将它抓在掌中。
"啊……你轻点儿!"少年一声惊呼,却不是感激,刚才还说要吃了小猫的人这会儿满脸疼惜,他从赫连若朝手中接过猫,抬头扫了一眼,目光微动,挑了挑眉,笑了,"这位哥哥身手不错啊,嗯,长得也不错!谢了。"
待那少年已走出几丈远,赫连若朝才咬着牙回过味来,曾几何时都只有他调戏别人,不料今日却被个少年调戏了!他狠狠盯着还在前面晃动的背影,再也看不出半点洛未央的影子。
少年大概是怕再有失手,所以走得很慢,若不是赫连若朝也故意放慢了脚步,早就超过了他,就这样,他还是几乎与那少年肩并肩地踏进了月香苑的大门。
"贺公子来了!"门口的小厮一见他,忙不迭地招呼,又派人飞快地跑进去通知老板阮青。赫连若朝却敏锐地看到,和他一起进来的少年抱着猫儿轻车熟路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楼里,并没有人上前招呼。
难道他竟是这儿的——小倌?这个想法一冒出来,让赫连若朝心里有些不太舒服。
整个月香苑只有老板阮青知道"贺公子"的真正身份,为他专设的雅间里,这个风韵犹存的泼辣女人此时正陪着一万个小心在一旁伺候着,如今更不比从前,那时候眼前这人还是太子,现在可是当朝天子!
"青娘,"赫连若朝还像从前一样叫着她的俗名,看似不经意地问道,"你这儿的哥儿里头,有没有个叫墨……墨……"该死,后面那个字他忘了。
"公子说的可是墨兰?"阮青接道,同时心想皇上怎么改了口味,以前不是一直喜欢皮肤白皙的么,这墨兰别的都好,就是皮肤黑了些。
"不是墨兰……"
"那……再就没有叫墨什么的了。"阮青搜肠刮肚想了半天,回道。
没有了?难道是他听错了?想到那只蹿来蹿去的猫,赫连若朝又问:"那有没有在房里养了只猫儿的?银灰色的猫儿,胖得像个肉球。"
"公子说笑了,我们这是什么地方,哪还能让哥儿们养什么猫,再说,他们也没这个闲工夫不是。"阮青赔笑说道,心里还想着莫不是皇上记错了,干脆让手下去附近的几个楼里看看,谁家有叫"墨"什么的,直接给弄了过来。
赫连若朝点点头,便不再问,在一桌子干鲜果品蜜饯里拣了一个玫瑰金橘放进嘴里。
"那……奴还是叫小易来陪公子?"
"不用了,朕想起来还有件事要办,坐一会儿便回去了。"又挥挥手,"你去忙你的吧。"不知怎的,到了这里却又有些意兴阑珊,都怪那该死的少年和他那只该死的猫!
赫连若朝坐了一会儿,无聊地起身去走廊溜达溜达,结果走到某个没有关严的门前时,就听见里面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
"放手!你这肥猪死老头子!唔……本少爷……可不是……"声音沙沙的,就好像细细的风扫过地上的落叶,听在耳中有种颓废的诱惑力。
"唔唔……"话音完全被堵了回去,然后就是布帛撕裂的声音。
赫连若朝不假思索地推门走进去,果不其然,先前街上遇到的那少年正手软脚软地被一个身子肥胖的男人压在床上强吻……他毫不犹豫地伸手在胖男人后腰上一点,那个硕大的身子立刻软倒到地上。
"怎么,你不打算起来吗?"赫连若朝仔细打量着仍躺在床上的少年,精致漂亮的五官,但与洛未央的美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类型,洛未央清澈透骨,淡极无暇,而这少年则是明媚动人,鲜亮蛊惑,还带着一丝顽皮。
"又是哥哥你啊,看来我们很有缘呢,不过你这人身手虽好,眼神却不济,没看出少爷我被那肥猪死老头子下了药吗?"少年撅起嘴巴,一副受了委屈的可怜样,不过说到"肥猪死老头子"的时候,表情却是恶狠狠的。
赫连若朝笑着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人,胖是胖,但充其量也就是个中年汉子,怎么也没到"老头子"的地步。
"看什么看,和哥哥你相比,那死胖子当然要算老头子了!"少年竟一眼看出了他的心思,明明自己还软在床上,却有心思出言调笑。
赫连若朝又好气又好笑,坐在床边俯下身去,两手撑在那少年身侧,直到两人鼻子都快挨上了,才低声道:"既然你不愿意伺候那肥猪死老头子,那就伺候哥哥我吧。"说着,一手已顺着少年被撕开的衣领探了进去。
那少年并不躲闪,却道:"哎,你等等……"
"怎么?后悔了?"赫连若朝嘴上说着,手里可不等,在少年细滑紧致的皮肤上贪婪地游走。
"我的屋子就是二层拐角临窗的那间,回去吧。"少年喘着气说道。
赫连若朝不再答话,抱起少年走了出去。
这间房里没有刚才房间和走廊里飘荡的脂粉气,看上去干净整齐,摆设不多,而且不像一般青楼小哥的房间那般锦帐珠帘,多多少少都带着些俗媚,就连墙上挂的画轴也不是醉卧海棠之类,而是一幅泼墨山水,屋子的一角还摆着一个半人多高的青瓷大瓮,也不知做什么用的。
被人一把扔到床上,沙哑的声音大声抱怨着:"你不会儿轻点儿啊,本少爷的骨头快要给你摔散了!"
赫连若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墨谦。"

第90章 墨谦
墨谦告诉赫连若朝,他是才到月香苑不久的新人,所以阮老板会记不起他的名字,至于那只宝贝猫儿——元宝,则是他刚刚去外面闲逛,从一个回鹘商人手里买下的。
"那肥猪死老头子又是怎么回事?干嘛给你下药?"
"他……他上次来就看上本少爷了,偏偏本少爷卖艺不卖身,结果这死肥猪竟偷偷跟在我后面用浸了药的帕子蒙住我口鼻,然后趁我全身失力把我拽到了房里。"墨谦亮如点漆的眸子一眨一眨的,如同某种幼兽,和他那沙沙的嗓音搭配在一起,清纯中带着魅惑,有种特别的吸引力。
一口一个"本少爷"的青楼小倌倒也少见,卖艺不卖身的就更少,还能随意去外面逛街……这位墨谦公子还真是奇特呢。赫连若朝想着,却也无意再仔细琢磨对方话里的一些破绽,他以前只知道自己喜欢那种味道清新的少年,没想到眼前这娇嗔明艳的人儿也让他心跳加快,动了性子。
低下头在那红润的唇上轻轻啄了一下,冷不防就被伸过来的手臂圈住了脖子,赫连若朝一愣,"力气恢复了?"
"一些些。"
又啄了一下,这次却是墨谦主动的,赫连若朝再不犹豫,低头噙住那两片柔软红嫩的唇……一番口舌纠缠,酣畅淋漓,赫连若朝才把舌头探入对方口中,就被死死缠住,咂咬吸吮,又送过来在他口腔里细细轻扫,只吻到两人都舌尖发麻,才气喘吁吁地分开,只见墨谦原就红艳的双唇变得更加鲜红欲滴,一缕银丝卦在唇角,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眯起眼睛看着赫连若朝,语带挑逗,"嗯,味道不错。"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阮青略显慌乱的声音:"付公子……付公子,不好了……"
房门砰的一声被推开,阮青看着床上搂抱在一起的两人,张着嘴呆立当场。
"你姓付?"赫连若朝看向怀里的人。
墨谦眨着眼睛,"青娘是说,楼下那个付公子又来找墨谦的麻烦了吧?你去告诉他,墨谦不会跟他回去的!"
"啊?啊——对,没错,那个付——公子又来了!墨谦……"阮青一下子反应过来,"嗯?难道贺公子刚才要找的人就是墨谦?"
"他是你苑里新添的人?"赫连若朝反问。
不等阮青回答,墨谦接道:"说是新人,也来了八九日了,只不过墨谦之前说过卖艺不卖身,所以青娘没有向公子引荐罢了。"
阮青是何等样人,两句话说过已大概猜出了什么,脸上神色也恢复了正常,扶着门框媚笑道:"是啊,倒是青娘的错了。不过人常说姻缘有份,贺公子到底没白来一趟,墨谦,你这卖艺不卖身么……"说着,眼波在两人身上一扫,手中帕子捂了嘴吃吃地笑。
见阮青转身要走,墨谦又道:"那楼下的付公子……"
阮青转头看了赫连若朝一眼,"不妨,我这就下去打发了他。"语调轻松,和刚才的慌乱判若两人。
房门轻轻阖起,赫连若朝知道,这下子断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了,他伸手滑入墨谦衣内,就觉得自己腰上一松,低头看时,腰带已被墨谦解了去,一双灵巧的手正在剥他的衣服,这一瞬间,赫连若朝突然有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褪去衣服的墨谦不像他外表看上去那么瘦弱,只是他骨架子小,身上虽没有一丝赘肉,摸上去也软软的,一看就不是练武之人,此时他虽然已经被赫连若朝弄得粗喘不已,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线,双手却还不老实地在赫连若朝胸前乱摸,嘴里"嗯嗯啊啊"地哼唧着。
赫连若朝被他摸得火大,终于放弃做了一半的准备工作,直接一个挺身冲刺!
"啊……你这人……你慢点儿!"墨谦疼得小脸皱成一团,嘴里直抽气,挥起一巴掌打在赫连若朝肩上,落下一片红印。
身下被火热的甬道紧紧包裹住,强烈的快感直冲大脑,赫连若朝顾不得别的,动作由慢到快,渐渐变得疯狂。凭感觉,他知道这的确是墨谦的第一次,不过这家伙娴熟的吻技和一双到处点火的手又实在不像未经人事的雏儿,尤其他房里居然还有现成的药膏……
"嗯,嗯……快,好哥哥,别停……"墨谦呼痛的声音已转成大声的呻吟,毫不掩饰自己高涨的情欲,竟拉过赫连若朝的手覆上自己前端的火热,"快……我要……"
一场酣战,果然是棋逢对手。
事毕,两人都躺在床上呼呼喘气,谁也顾不上搭理谁。
赫连若朝迷上了月香苑的墨谦。
墨谦吹得一手好洞箫,为此赫连若朝特意送了他一杆碧玉箫,那玉箫通体碧翠,箫管下端嵌着银丝龙凤暗纹,中间镶一粒猫眼石,尾端也用银丝缠绕,缀了两方翡翠玉扣,墨绿色的丝绦打成一个如意双结,墨谦看了爱不释手。
除了吹箫,墨谦还擅长笔墨丹青,屋里墙上的那幅山水就出自他手,另外棋艺也不差。总之,赫连若朝每次去都能被他哄得开心,忘了那些朝堂上烦心事。当然每次一番激烈的情事总是少不了,于是他忍不住调笑墨谦这番可是"卖艺又卖身"了。
只是让赫连若朝感到有些奇怪的是,阮青对待墨谦的态度总不像对苑里的其他哥儿姐儿,怎么看都带着几分恭谨和容忍。问时,阮青却笑言说贺公子多虑了,墨谦人品出众又多才多艺让,自当另眼相看。
赫连若朝也没再多想,反正他知道墨谦不会害他就是了。
这样过了一个多月。
新年期间宫里事情多,新年过后,赫连若朝又忙着选妃,后宫里添了以敏妃为首的几名嫔妃,他就算不喜欢,也得做做样子。几番耽搁,他便有半个多月没踏入月香苑了。
那天下朝回宫,何忠见没有外人,在他身后小声道:"皇上,这儿有封信,是……阮老板递给田总管,田总管又派人送来的。"
阮青是个很识进退的女人,知道他的身份,所以从来不会给他找麻烦,这次是被什么事情逼急了吗,竟然会辗转通过田崇送了信来?
赫连若朝拿过那封信,拆开,就看到里面张牙舞爪的几个大字:你这家伙再不来看本少爷,本少爷就装死给你看!
没有落款,但莫说整个京城,就是整个乾国,敢这样对他说话的人,大约也只有那一位了。他甚至好像已经看到墨谦一手叉腰,瞪着黑漆漆的眼睛对他吼:你再惹本少爷,本少爷就装死给你看!旁人所用的"死给你看"到了墨谦这里多了一个字,那赤裸裸的威胁意味反而让人听了忍俊不禁。
赫连若朝嘴角微微翘起。
这天下午,他便去了月香苑。
还是那间干净整齐的屋子,屋子一角放着的青瓷大瓮如今赫连若朝已经知道是做什么用了,那是墨谦用来"囚禁"元宝的地方,对待元宝,墨谦好的时候抱着它、哄着它玩,喂它各种鸡鸭鱼肉吃,一旦元宝调皮不听话或者惹他生气了,他就把它丢进大瓮里蹲着,若是嫌它在里面闹腾,还会给它喂迷药,让它在里面睡觉,久之元宝也学乖了,只要被丢入大瓮里,立刻变得老老实实。
墨谦正坐在窗前发呆,明明听到有人进来,既不起身也不回头。赫连若朝走过去拍拍他肩膀,"怎么,真要装死给我看啊。"
墨谦仰头看他,不说话,鼻子眼睛红红的,明显是刚哭过。
"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想我想得日日茶饭不思,以泪洗面了?"赫连若朝有些奇怪,在一起这么久,他从未见墨谦有过烦恼不开心的时候,更别说掉眼泪了。
"贺朝,"墨谦对他从来都是直呼其名,不过他这会儿好像没心情调笑,张口便道:"我……我要跟了你去!"
赫连若朝愣了。
自从那年他遣散了府里的男宠,便再没有收过人,即使对了心思也不过带回去住几日,再把人送回青楼,这一点阮青也是知道的,所以送过来陪他的那些少年,就算再得宠,也没有人敢提出这个要求。难道墨谦不知道么?
赫连若朝微沉了脸,"小墨,你可知我是何人?便说要跟了我去。"
"我不知道,"墨谦似乎没发觉赫连若朝态度上的变化,自顾自说道:"不过我猜你必非出自寻常人家,而且……而且可能家中也有妻妾,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就是想跟了你,名分什么的我一个男人更不在乎,只要能时时见着你,和你在一起,哪怕是做个小僮……我也愿意。"
示好的话、讨他喜欢的话,赫连若朝不知曾听过多少,这些甜言蜜语他从来不放在心上,可是此时从墨谦嘴里说出,却让他有些动容。
"为什么?"赫连若朝问。
"你傻啊!还问为什么,自然是因为我喜欢你!"这句话墨谦是用吼的。
赫连若朝不傻,他知道墨谦喜欢自己,而且是那种毫无目的的喜欢,通过刚才那番话,他还发现墨谦的喜欢原来比自己想象中更多,也更不顾一切。只是那又怎样?难道他能带他回宫不成?

第91章 身份
"付大人!付大人……您听奴家说……"
门外再次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有阮青焦急的声音,不过这一次她却没能阻止事件进一步发生。
房门还是被撞开,一位面容周正、年纪大约在三十岁上下的男人闯了进来,"墨谦!墨谦!你到底要躲到何时?再不跟我回……"后面的话戛然而止,男人瞪大双眼望着墨谦身边缓缓转过身来的人。
"付大学士?"虽然赫连若朝也万万没想到一向古板严谨、不苟言笑的翰林院大学士付湘林居然也会出现在青楼里,但他还是很快回过神来,进而他立刻又想到了之前墨谦口中那个找他麻烦的"付公子",还有墨谦今日的表现。
会不会就是因为被什么人逼急了,墨谦才会不管不顾地说要跟了他去?皱了皱眉,赫连若朝按照自己的理解,扬声说道:"看不出啊,原来付大学士竟然也有此好?只是强人所难、倚强凌弱就有点儿为人所不齿了吧?"一贯慵懒的声音透着股寒意。
付湘林早已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皇上,微臣不敢!微臣只不过……"
"什么?皇上?!他是皇上?"沙哑的声音在赫连若朝身后响起。
赫连若朝没有理会,继续对着跪在面前的付湘林,道:"难道朕错怪你了不成?不是付大学士你几次三番来月香苑纠缠墨谦,要把他带回府中么?"
"回皇上,微臣确实来找墨谦回家,因为他……他是臣的幺弟。"付湘林满面通红,大冬天里,额上冒出了一层薄汗,有个如此麻烦的弟弟不说,居然还隐瞒身份和皇上搅在了一起!更要命的是还让皇上错以为自己是个嫖客,要来掳人!付湘林恨不得在地上扒开一条缝一头钻进去算了!
"你说什么?墨谦他是……你弟弟?!"这次轮到赫连若朝瞪大了眼睛。
没错,付墨谦,翰林院大学士付湘林同父异母的幺弟,乃是付湘林生母去世之后,父亲所娶的续弦所生,之前一直跟随二老住在灵州付家祖宅。去年秋天,付湘林收到父亲写来的信,说他这个弟弟顽劣不堪,总是在家中惹是生非,二老年纪大了,实在难以管束,希望将墨谦送到京中学士府与他同住,让他好好管教管教。
付湘林当即便答应了,派人将墨谦接来,然而接来之后没多久,他才明白老父信中所指的"顽劣不堪、惹是生非"的真正含义,原来墨谦喜欢男人!
付家历来是书香门第,付湘林自己从小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十七岁高中状元,二十五岁入翰林院,官拜翰林学士,他怎么能允许家中有这种有违人伦的事情发生,尤其还是自己的亲弟弟,于是便开始苦口婆心、不厌其烦地规劝说服。偏偏墨谦油盐不进,而且虽然模样清秀可爱,一张嘴却毒得很,说出来的话常常噎得付湘林这个做长兄的哑口无言。付湘林是个读书人,做不来那些又打又骂的事,一时间对这个让人头疼的幺弟也只剩下摇头叹气和无奈了。好在墨谦虽然"死性不改",倒也知道维护兄长的名声,在外面从不说自己是付大学士的弟弟。
可是付大学士的无奈不代表他会一直无休止地容忍下去,而且他的容忍也是有底限的,当墨谦又一次不听规劝,流连于妓馆青楼,甚至几日不归家,付湘林终于忍无可忍了,趁着墨谦好容易回来,他强令家丁用绳子将墨谦绑在了房里,逼他立誓再不踏入青楼半步。没想到墨谦这次倒很乖,完全照他说的做了。
付湘林松了口气,以为自己真的发脾气,墨谦还是怕的。结果第二天他就发现,墨谦跑了,还留了张字条,声称自己确实不再踏入青楼"半步",而是"一步踏入,不再回来",除非兄长答应不再管他的"私事"。
等了几日不见人影,付湘林知道弟弟这次是来真的了,只好硬着头皮亲自到月香苑来寻人。如此一来,阮青才知道这个丢了一张银票给自己说要借住一两个月的美少年竟是翰林院付大学士的弟弟。
"付墨谦,你可知罪?"赫连若朝从头到尾听完付湘林的讲述,转头看向桌前一脸无谓的少年。
"你……真的是皇上吗?"墨谦竟然不知死活地反问,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赫连若朝身上上下打量。
付湘林心里哀叹一声,一把将墨谦从椅子上揪下来按在地上跪好,"皇上息怒!墨谦他还是个孩子,都怪微臣管教不当,微臣愿领罪!"
孩子?赫连若朝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墨谦在床上的表现,心里有股小火苗忽地蹿了一下,他强自按下,又看看也跪在地上的阮青,冷冷道:"青娘既知墨谦的身份,居然也跟着他一起骗朕!"
"皇上,青娘冤枉啊,青娘从未有一句话说过付公子是月香苑的人!青娘纵有几个胆子也不敢啊!"阮青连连磕头。
赫连若朝哼了一声,好个精明的女人,她的确从未正面承认墨谦是月香苑的人。现在他也反应过来,第一次青娘到墨谦房里,口中所喊的"付公子"自然是指墨谦本人,若是付湘林来,她喊的则是"付大人",可恨他竟被糊弄住了。后来阮青一直没有说明,自然也是受了墨谦的指使。
伸手勾起墨谦的下巴,玩味地看着那张精致的面孔,赫连若朝道:"给朕一个理由,说得通了,朕便饶过你这欺君之罪。"
"因为我喜欢你……"付墨谦的话刚出口就被兄长的低吼打断,"小畜生!什么你啊我的,那是皇上!"
"无妨,让他继续说。"
"墨谦喜欢皇上,从在街上皇上出手帮我捉住了元宝,后来又从那肥猪……男人手里救下墨谦,墨谦便越来越……喜欢皇上,那时候墨谦也不知道皇上是皇上啊……"
跪在一旁的付湘林无声哀叹,阮青忍笑,赫连若朝则面无表情。
"再后来,墨谦怕皇上知道了我的身份就不再来找我了,所以只好私下跟青娘说,先替我瞒着。哎呀青娘,那会儿你要是向我透露一下他是皇上,我也不用瞒得这么辛苦了!"付墨谦转着眼珠倒打一耙。
阮青也只有哀叹,心道怎么让这两个祖宗碰到一起了,皇上的身份那是好随便泄露的吗?你两个当初浓情蜜意,这会儿又都来怪老娘!
"皇上,"付墨谦故作哀怨地扫了赫连若朝一眼,"这就是墨谦的理由,请皇上降罪!"这句话他带着鼻音说出,配着沙沙的嗓音,又像是撒娇又像是调情,让赫连若朝心里的小火苗立刻又蹿了几下。
赫连若朝知道墨谦说得没错,寻常客人到青楼是为了消遣不是为了找麻烦,若是知道眼前的美少年是翰林院大学士的胞弟,哪还敢染指。
"行了,都起来罢。"懒洋洋说了一句,算是认可了墨谦的"理由",也表示不再追究。
跪的时间长了,付墨谦起来的时候身子一晃,赫连若朝立刻伸手扶在他腰间,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一旁的付湘林看了,略觉尴尬地别开了脸。
"对了,付爱卿,"赫连若朝又想起一事,"朕不是调你做巡察御史,出京一年,你怎么还没动身?"
"回皇上,微臣就是不放心把墨谦独自留在京都,想让他跟在身边,可他死活不答应,也不肯回府,所以臣今日才打算来强行带他回去……"
"你就是为这个才哭的?还说要跟了朕,对吗?"赫连若朝望着靠在身旁的墨谦,"现在你知道朕的身份了,是不是打算跟朕回宫,做朕的妃子?"
本是无意的调笑,没想到付墨谦毫不犹豫地答道:"好!"
付湘林大惊,"墨谦,你疯了!"
赫连若朝也是一怔,然后定定看着墨谦,一字字道:"小墨,你听好了,朕有皇后,有皇子,还有好几个刚刚选入宫的嫔妃,而且宫里制度森严,宫妃不得专宠,不得争风呷醋,不得恣意妄为,言行无度,不得随意出宫……这些,你可都做得到?"
"皇上,"付墨谦重又跪了下来,认认真真磕了一个头,道:"墨谦一直希望能遇到一个喜欢的人,然后陪在他身边,不管以什么身份都好,只要能两情相悦,白头偕老,如今遇到了皇上,正是墨谦一直在等的人,既如此,旁人的看法墨谦都可以不在乎,皇上身边的……后妃姐姐们,墨谦也会以礼相待,至于那些宫规,墨谦虽顽劣,也不是不知深浅的人,所以,请皇上放心!"
"你真的想好了?"
"只要皇上下旨,墨谦不敢不从!"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赫连若朝倒有些骑虎难下了,他不是没有想过立男妃的事情,但总觉得这个人只能是洛未央,如今却遇到了付墨谦。平心而论,他对墨谦也是有几分喜欢的,虽然还及不上对洛未央那么刻骨铭心,但与之前身边有过的那些人相比,总还是多了几分真心。不过让墨谦入宫可不是件小事,赫连若朝甚至已能想象出朝堂上那些大臣们的反应。
"莫非皇上也有为难之处?"墨谦又小小地将了一军。
赫连若朝心底为王者的霸气被这句话激了出来。他是皇上啊,难道召个喜欢的人入宫都不可以么?哪条宫规上说皇上不能喜欢男人?当年祖父虽是半遮半掩,不也把个男人弄进了宫,如今他要更进一步,偏不遮遮掩掩,这个男妃,他立定了!

第92章 男妃
二月初十,皇上"生病"的第三天,后宫内务总管福公公带着一道圣旨去了学士府。
再一天,皇上终于恢复了早朝。
处理完之前积压下来的一些事务,赫连若朝抬头看着下面的文武百官,"诸位爱卿可还有事要奏?"
陈大人、李大人等几位老臣听了,不约而同地拿眼睛瞟向周允。
周允出列,跪在殿中,"皇上,关于几日前皇上所提纳妃一事,老臣有本奏。"说完,双手将奏折高举过头顶。
小福子取了交给赫连若朝。
赫连若朝接过奏折置于龙案上,也不打开,只道:"嗯,若无其他的事,退……"
周允见皇上既没有像几天前那样发脾气,也不表态,就要退朝,赶紧又唤了一声,"皇上!"
"哦,周爱卿还有何事?"赫连若朝不紧不慢地问道。
"这个……那……付大学士的胞弟付墨谦……"
周允话未说完,就被小福子尖细的声音打断了:"周大人逾越了!昨日皇上已降旨,封付大学士的弟弟付公子为二品昭仪,即刻入宫。如今付公子的名讳,可不是外臣能随便唤的了。"
周允傻眼了,和几位大臣你看我、我看你,愣在当场不知说什么好。
赫连若朝面上似笑非笑,扬声道,"之前周爱卿不是还曾劝朕,广纳妃嫔以充后宫,朕以为爱卿所言极是,所以才又召了付墨谦入宫。"
周允垮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没想到他上次的劝谏让皇上给用到这里了!让您多娶几位妃子,也没说可以娶男人啊,男人能诞下子嗣吗?!可如今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晚了,他知道皇上玩了这一手,也是不想和他们在朝堂上起争执,可是,他还是不甘心啊!
"皇上,可是那位付公子,他……"
"付墨谦现在是朕后宫的人,后宫的事自有皇后主理,怎么,莫不是朕的后宫,周大人也要管上一管?或者以后朕宿在哪个宫里,也要在朝上报与周大人得知?"赫连若朝拉下脸来,说出的话也有些不客气。
周允慌忙跪倒,"老臣不敢!皇上息怒!"罢了罢了,事情已经成了这个样子,由着皇上去吧,所幸后宫里还有皇后和其他嫔妃,也算说得过去。
一场由"男妃"引发的事端,就这样以皇上的胜利而告终。
付墨谦住进了景澜宫,他带入宫中的随身物品不多,其中有一个青瓷大瓮,里面蜷着一只名叫元宝的猫。
皇上封付墨谦为从二品昭仪,又传下口谕,后宫里从上到下,皆称呼墨谦为付公子。
从午睡中醒来,睁眼望着铺满层层纱罗的帐顶,付墨谦一时没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直到他懒洋洋地翻了个身,看到大理石方砖铺就的地面不见一丝缝隙,不远处,紫铜鎏金鼎中轻烟袅袅,春日里的暖阳透过窗棂照入屋中,和轻烟融在一起,再往远处看,则是一阑朱红色的宫门。
是了,他是在宫里,他现在是他的人了!他喜欢听他从外面进来的脚步声,喜欢他叫他"小墨",喜欢窝在他怀里闻他身上淡淡的百合香,喜欢……被他拥有的感觉。
满心欢喜地跳下床,净面更衣,墨谦问宫女兰儿:"我睡前让芳儿备的纸墨可弄好了?"
"早备好了,公子看看去。"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外间,只见案上笔墨纸砚都备好了,穿着绛色宫装的小宫女芳儿却歪在绣墩上睡着了。
兰儿急忙要去唤,被墨谦摆手拦住,"春困秋乏,这大中午的,也难怪她犯困呢。"
蹑手蹑脚走过去,墨谦拿起桌上的毛笔,他本来是想画一幅山水的,这会儿歪头看看一旁睡得正熟的小宫女白白净净的一张小圆脸,顿时玩心大起,提笔在芳儿脸上画了两个黑眼圈,外加左右各三撇胡子。
"哈哈哈,兰儿……你看……像不像元宝?哈哈……"墨谦丢下毛笔放声大笑起来,芳儿被惊醒,一脸惶恐地看着状似疯癫的主子和一旁也是忍笑不止的兰儿姐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赫连若朝踩着笑声跨入景澜宫的大门,制止了外面小太监的传报,一路走进去,来到外间,就看到墨谦很没形象地笑得前仰后合,根本没发现他来,倒是兰儿眼尖瞥见了,慌得立刻跪在地上,"奴婢见过皇上。"
"贺……皇上。"付墨谦这才看见来人,熟悉的称呼差点儿又冲口而出,好在及时改了过来,屈膝要跪,就被赫连若朝扶住了。
"行了,都起来罢,做什么呢这么热闹,朕离着老远就听见你这屋里头笑翻了天。"赫连若朝说着,冷不防看到芳儿,虽是半垂着脸,但那两个大黑眼圈和几撇胡子还是赫然在目,他一愣之下忍不住也大笑出声,心里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哈哈,小墨,你……你闹得也忒过了!兰儿,还不快带她去洗了脸!"
"走吧,陪朕去花园里走走。"赫连若朝止了笑,也不再进去,站在那儿冲墨谦招了招手。
两人去了御花园。
一边走,赫连若朝看看墨谦怀里那只瞪着一双琉璃色眼睛四处乱看的胖猫,不满地道:"抱着它做什么,碍手碍脚。"
"呵呵,元宝每日闷在屋子里,难得出来外面透透风嘛。"墨谦好脾气地笑。
初春时节,园子里只有迎春开得正艳,此外还有几树山桃绽了花苞,元宝在地上撒了欢儿似的跑了一阵,然后找了一个阳光充裕的石台,蜷在那里懒懒地眯起了眼睛。
墨谦看看元宝,再看看赫连若朝,抿嘴笑道:"我觉得,皇上和元宝,有时候看上去很像啊,尤其那副懒洋洋的神情。"没有外人在跟前,墨谦说话随意了很多。
赫连若朝也瞟了一眼正在假寐的元宝,笑骂道:"宠得你越发放肆了,竟敢拿朕来比一只猫!"一面凑过去,贴着墨谦耳根说道:"朕若像猫,那你像什么?这池塘里的鱼么?"
不远处隐约传来女子说话的声音,随着环佩声响,敏妃——刘丞相的千金刘敏仪带着宫女秀莲也到了御花园。有花草树木挡着,她们没看到池塘边坐着的皇上和墨谦,却惊动了趴在石头上的元宝。
元宝睁开眼睛站起来,抖抖身上的长毛,嗖地一下朝着来人的地方蹿了过去。
敏妃正攀着树枝看那花苞,冷不防一个毛绒绒的活物蹿到了脚下,吓得她"哎呀"一声大喊,倒退几步,若不是被秀莲扶住,恐怕早摔在地上了。
待看清了原来不过是一只猫,敏妃立刻想到曾听下面的宫女太监说,日前皇上将一位少年充入后宫做了男妃,那少年屋里便养了这样一只猫。
在这之前,后宫里的嫔妃除了王皇后,只有敏妃曾得到过一次皇上的宠幸,她又是当朝丞相之女,皇上直接钦点入宫的,因此不免自持身份高于旁人,如今被一个少年抢了恩宠,自然万分不服。
眼珠一转,敏妃已有了计较,她抚着心口骂道:"哪儿来的小畜生,跑到宫里撒野,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秀莲,还不与我把它丢出去!"
赫连若朝听了微微一笑,坐在原地没动,看着付墨谦走了过去。
"元宝,过来!你又闯祸,看吓着了你敏妃姐姐!"墨谦一句话,就听得赫连若朝忍不住偷笑,只听他又换了一副恭谦的语气道:"元宝淘气,冲撞了娘娘,墨谦这里给娘娘赔礼了。"声音怯怯的,像个孩子。
"哟,本宫当是谁,原来是付昭仪!"敏妃故意用"昭仪"来称呼墨谦,一来提醒他品级低于自己,二来也是想羞辱他,"付昭仪身为男子,却要在后宫里以色事人,想必有很多不习惯的地方,若觉得受了委屈,不妨来告诉姐姐。"说完,挑衅地看着付墨谦。
墨谦扬起脸笑了,灿烂明媚的笑容甚至比一旁的迎春花还要艳上几分,看得敏妃也不得不承认,这少年的容貌比宫中第一美女王皇后毫不逊色。只听墨谦道:"多谢娘娘提醒,墨谦自知容色过人,才得皇上圣眷,若是'无色'怕是想'事人'也难,因此墨谦虽为男人,比起那些深宫寂寞的幽怨女子,已不知强了多少倍,又怎么会觉得委屈呢。"
树后明黄色的人影一闪,赫连若朝已走了过来,他早知敏妃和墨谦斗嘴绝讨不了好去,不过墨谦要真得罪了刘丞相的女儿也不好,所以过来打圆场。"敏妃,墨谦虽封为昭仪,但在后宫里到底男女有别,以后该避嫌也要避嫌,不若你去别的地方转转吧。"想着打圆场,实际上完全站在墨谦这边。
皇上说了话,敏妃哪敢不从,只好委委屈屈地走了,心里却恨得咬牙切齿,暗道总有一天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花丛里重又安静下来,赫连若朝伸臂将墨谦圈入怀里,笑道:"你这小子牙尖嘴利,也难怪付大学士奈何你不得!"
付墨谦笑,"我在月香苑住了些日子,看里面的哥儿姐儿们为着争宠也是斗来斗去,不比你这后宫里差。"
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赫连若朝伸手钳住墨谦的下巴,不怀好意地问道:"你不说朕倒忘了,当初你也是月香苑的常客了,那儿的俊俏小哥怕是没少得你的宠吧,怎么见着朕,倒愿意屈居人下,甚至不惜冒充青楼的人呢?"
墨谦垂眸道:"这有什么,情事对墨谦来说,只要尽兴便好,无所谓上下,当然了,能让墨谦甘心……承欢人下,那也必得是我心里十分中意、喜欢的人才行!"
"既如此,怕是你这辈子,都要被朕压在身下了!"赫连若朝一脸坏笑,凑上去在那尖俏的下巴上咬了一口……
墨谦也不躲闪,却低声道:"其实墨谦流连青楼,固然是为了放纵消遣,心里也希望能遇到一个我喜欢、也配得起我的人,否则在外面,我怎知对方是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
"哈哈,你这个理由新鲜,朕还是头一次听说,那若对方虽然喜欢男人,却不喜欢你呢?"赫连若朝稍稍放松手臂,看着墨谦道。
墨谦眸中流光熠动,一手攀上赫连若朝的脖子,一手在他大腿上轻轻按着,仰头靠近,沙哑的嗓音呢喃,"皇上,那你喜欢墨谦吗?"
赫连若朝直接用唇堵了上去。
乾国在当时风气开放,有龙阳之癖的男人不在少数,但大多数人也不过去青楼寻个乐子,或在家里养男宠,娶妻生子还是不能耽误的,尤其大户人家更是如此。但墨谦显然并不这么想,他就是要找一个自己喜欢并且也喜欢自己的人,相守在一起,那个人,就是他此生的唯一。
了解到墨谦的这个想法,赫连若朝一时都觉得有些自愧不如。

第93章 误伤
"咳咳……"一直守在园子外侧的小福子这会儿忽然咳了两声,一面尖着嗓子大声回禀:"皇上,烨王求见!"
赫连若朝不满地皱了皱眉,不情愿地放开怀里的墨谦,调整了一下呼吸,起身走了过去,果然看到赫连无夜正站在那里。
"臣弟见过皇上。"赫连无夜礼毕,目光却落到赫连若朝身后。
赫连若朝会意,转身招招手,道:"小墨,来见过烨王殿下。"
原来这就是皇兄为之装病罢朝,不顾大臣反对终于纳入宫中做了男妃的少年,赫连无夜不免仔细打量了一番,见墨谦拱手施礼,他也连忙回礼,舌头在口腔里打了个转,才唤了一声"付公子",总不能像对皇后那样叫他"皇嫂"吧。
"王爷只管叫我墨谦好了。"少年举止落落大方,一副沙哑的嗓音听来很是特别。
对于皇上娶这少年为妃,赫连无夜心里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若皇上真的对这少年有心,那么也许会渐渐放下对未央的执着,忧的是如果皇上放不下,那么有了这少年入宫的先例,将来会不会也不管不顾,强令未央入宫?那可就麻烦大了!
"墨谦,你先回去吧。"赫连若朝道。
少年微微颔首,先自离开了。
"三弟,什么事?"赫连若朝转头看向无夜。
赫连无夜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把洛夫人回京这件事告诉皇上,让大家都有个心里准备,所以才特地跑来宫中。
"皇上,臣弟在江城的时候,无意中从一名微雨楼帮众口中得知,洛夫人回京了,说是回来探望女儿,估计现下应该还在京城,所以……"
正在这时,一个小太监突然急匆匆跑过来,扑在赫连若朝面前跪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皇上……皇上不好了……"
"呸,这是什么话,你这猴崽子别混说,有话讲清楚了!"小福子大声啐道。
小太监努力平了喘,道:"皇上,太后和太妃娘娘都受了伤,太皇命奴才赶紧来请皇上过去祺芸宫呢!"
一听说母亲受伤,赫连若朝和无夜一齐脸色大变,忙问"怎么回事?太后和太妃在宫中好好的,怎么会受伤?!"
"回皇上,听说……听说来了刺客!"
刺客?!
赫连若朝和无夜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看来他们正说着,麻烦就已经找上门了。
两人迅速赶到了祺芸宫。
袁太后和燕太妃都还在内室,太后仍昏迷不醒,所幸受伤之初,燕蕊强撑着,以自身内力为太后推宫度气,缓和了伤势。
随后御医赶了来,细细诊治一番,说两位娘娘都幸无大碍,只是气血浮亏,需要多养些日子。
待所有外人都走了,房间里只剩下父子三人,赫连若朝才皱眉道:"父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洛夫人……"
赫连启点点头,神情显得十分疲惫,叹了口气,道:"洛夫人这次进宫,向寡人提出了一个要求……"说着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赫连无夜,"她要求寡人下旨,让夜儿……让夜儿娶未凡。"
"什么?!"赫连无夜不可置信地喊了一声。
洛夫人这次入宫,的确是为了女儿。她要求赫连启下旨,将未凡赐婚给赫连无夜做王妃,并说如果这件事能成,她或许会考虑让微雨楼不再与朝廷为敌。
可是赫连启说他办不到,他告诉祁茉,无夜并不相信未央已死,誓要等未央回来,还说以无夜的脾气,就算未央不在了他也绝不会娶别人。
洛夫人不屑,说自古以来,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赫连启下旨,无夜不敢不遵从。
赫连启无奈,只好劝祁茉,说无夜心里只有未央一人,他并不喜欢未凡,强让他娶未凡,两个人都不会幸福,就算是为了未凡着想,这件事也不能勉强。
幸福?洛夫人当即大笑不止,说当初你也明明知道我不喜欢洛长钧,却还是设下骗局让我嫁给了他,怎么就不考虑我的幸福了?这会儿又假惺惺说什么为了未凡的幸福?其实还不是为了自己的儿子着想!你若不答应,就不怕我现在出手杀了你吗?
那你便杀了我好了,如今朝儿已继承大统,我也没什么可放心不下的事情了。赫连启毫不畏惧。他是真的有些累了,若不是顾着祁茉有可能也对燕蕊下手,他并不在乎她会怎么对自己。
洛夫人扬手,却又顿住了,说你以为我会让你和姐姐共赴黄泉,到了地下还做夫妻吗?我偏不让你如愿,不如先杀了她……说到这里,正好燕蕊陪着袁太后从外面进来,惊愕之中,洛夫人一掌击到,燕蕊拉着袁太后堪堪躲过,不料洛夫人的第二掌却向袁太后背上拍去,燕蕊急忙去护,却哪里躲得过,到底二人还是都受了伤,而且袁太后毕竟不是习武之人,虽然没有被掌打到,但伤得反而更重些。
洛夫人离去之前,说给些时间让赫连启考虑考虑,她下次再来讨赐婚的旨意。
看着赫连若朝一脸忍无可忍的表情,赫连启叹道:"皇儿,这次害你母后受了伤,寡人心里也很不安。明日寡人便和太妃回东离宫,寡人保证,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父皇,这样下去,你要忍到什么时候是个头?"赫连若朝烦躁地吼了一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一直在旁边没有出声的赫连无夜道:"父皇,这件事情的关键在未凡身上,不如儿臣明日去一趟翠湖别院,亲自与未凡谈谈,让她明白婚姻之事不可勉强,若由她来劝劝洛夫人,倒还不是不可能。"
赫连启听了点点头,又问赫连若朝,"皇儿觉得如何?"
"哼,三弟愿意去就去,不过这件事,朕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
洛夫人祁茉一脸阴郁地回到了翠湖别院,无端端打了一个小厮两耳光,罚去院子里跪着,还摔了一只五彩翡翠鸳鸯盏、一个双耳鱼纹琉璃杯,然后回到自己屋里关上了房门。
别院里变得安静无比,连走路的声音几乎也听不见,仆役们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出。
祁茉在生自己的气,因为她发现面对那个人,她居然——无法下手!不仅无法亲自动手杀他,就是伤了他也做不到,是因为她还爱着他吗?心里的那份情意在隔了这么多年之后,在明明知道他背叛了她、欺骗了她之后,竟然还固执地存在着?
可是那个人呢,他不仅当年不顾她的幸福,就连现在她请求他下旨赐给自己女儿幸福他也不肯答应!她何尝不知道赫连无夜心里只有一个洛未央,可是你儿子的幸福是幸福,我女儿的幸福就该被忽视吗?好像自己当年一样?
想到未凡泪眼婆娑地说即使无夜不喜欢她也没关系,只要能陪在他身边就开心,祁茉暗暗咬牙,她知道要想迫使赫连无夜娶未凡不是件容易事,不过这件事可以慢慢来,未凡还不满十七岁,不用急。总之,她虽然不忍心伤害那个人,但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夫人……夫人……"门外传来彩霞小心翼翼的声音,大概是有什么事情要禀告,否则在她情绪不好的时候,下人们是万万不敢来打扰的。
"进来吧。"洛夫人冷冷道。
彩霞推门进来,双手捧着一只鸽子,"夫人,那边有消息来,好像很急。"
"嗯,知道了,你下去吧。"洛夫人接过鸽子。
从鸽子腿上拆下一只封好的黑漆竹筒,取出里面的字条,祁茉看了两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字条是珠儿写来的,说日前梨花错接了一单生意,派杀手杀死了某山庄庄主,不料那家的少庄主竟然是天龙教的人,对方已放出风来,说要纠集一些死于梨花错之手的命案苦主,请武林同仁主持公道,扬言要讨伐梨花错,踏平梨花宫。
明着和梨花错作对,自然也是针对微雨楼的,想到天龙教的背景,珠儿多少有些不安,便询问洛夫人何时返回江城,此事又该如何处理?
原本洛夫人也没把此事放在心上,想着修书一封,告诉珠儿不必担心,那些乌合之众奈何不了微雨楼和梨花错,让她小心防范些日子,自己过些天也就回去了。
可是提起笔来她又犹豫了,因为想到了刚刚在宫里发生的事,当时她发现自己不忍伤害赫连启,心下恼怒,结果在对燕蕊出手的同时还误伤了袁太后,袁太后是赫连若朝的生母,赫连若朝会不会因此恼羞成怒,借着这件事而对微雨楼发难呢?
洛夫人给珠儿回信只写了四个字:不日即归!
第二天她就别了女儿,带着人匆匆赶回江城了。

第94章 落款
二月里,乍暖还寒,郊外比之城里更要冷上几分,重山环绕中,仍是一湖碧水,周遭的山林却不似夏日里那般浓荫密布,只在阳光下泛出点点青绿。
赫连无夜站在粉白的院墙跟前,瞅着紧闭的朱红色大门长长叹了口气,脑中只闪过"物是人非"四个字,又呆立半晌,才示意同来的高德上去敲门。
这是自洛未央出事后,赫连无夜第一次到翠湖别院,未凡见了他欣喜若狂,暗想母亲果然神通广大,才刚答应了自己,无夜哥哥就主动上门了。
两人随意聊了些别来情形,快两年不见,未凡出落得越发妩媚灵秀,也渐渐脱了稚气,举手投足都带了些女儿家的娇柔羞怯,只是她那张与未央有几分相像的面孔,让赫连无夜看了心里有些酸楚。
问到洛夫人,未凡倒也没有隐瞒,直言母亲前些天是回来看望自己,不过今日一早已走了。
寒暄过后,赫连无夜便想着如何切入正题。因为曾有过一次拒绝达娜公主的经验,所以他这次面对未凡,倒也不甚紧张,只想着如法炮制,况且他和未凡自小相熟,说话也不用藏着掖着,自己喜欢未央在京城里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未凡应该也不会一意孤行。只要未凡想通了,洛夫人那里就好办。
他哪里知道,未凡和达娜公主怎能相提并论,首先,达娜公主对他是一见钟情,不乏冲动的因素在里面,两人前后在一起不过才几天的时间,未凡则是从情窦初开,一颗少女的心就意属于他,这份情意埋在心里少说也有两年多了;其次达娜公主长于大漠戈壁,性情豪爽,不拘小节,未凡则是大家闺秀,脸皮要薄得多。
果然,赫连无夜刚刚提到洛夫人进宫请太皇下旨赐婚,未凡就红了脸,低头不语,待到无夜说自己对未凡只有兄妹之情,不管未央在与不在,他今生都绝不会娶别人……未凡听了,头垂得更低,待无夜还要再说什么,她已经猛地抬起头来,眼中泪光闪闪,大声吼着让他"出去"!
对未凡来说,知道对方不喜欢自己就已经很伤心了,母亲的安慰才让她没好过两日,竟又被对方追上门来当面拒绝,这让她无论如何接受不了,所以她再也顾不得矜持,也不管赫连无夜还要如何解释,直接让彩霞把那主仆两人赶出了别院,自己则跑回房里痛哭去了。
一连两日,赫连若朝下朝后直接微服去了龙门赌坊。
他已经从无夜那里知道了洛夫人回江城的事,而且也从田崇这边听说了天龙教和梨花错之间最近发生的事情。
洛夫人这次出手伤了袁太后,让赫连若朝的忍耐到了极限,他决定说什么也要给梨花错和微雨楼一些颜色看看了,否则他们还真当朝廷怕了呢,而且这样一味忍下去,也只会让洛夫人更加肆无忌惮,对解开他们之间的结并没有丝毫帮助。
把心里的想法对赫连启说了,赫连启也只好点头应允,但提出了一个要求,不要伤害洛夫人的性命。
赫连若朝当然不会轻易伤害洛夫人,况且他也知道,以洛夫人现在的武功,要想伤她性命绝非易事,当下就应了。
主意已定,接下来就是如何部署、如何行动的问题,最好以雷霆万钧之势给对方当头一击,怎么也要让对方知道知道厉害,短期内不敢再妄动才行。
为着能够一击成功,赫连若朝沉住了气,没有匆忙出手。
一切在表面上看来,都还是风平浪静的样子。
江城,洛未央也依旧过着平淡无波的日子。
上次和无夜失之交臂,他很是懊恼了几日,不过后来也就想开了,既然他现在不能和无夜回京,那么两人还是不见的好,否则只是徒增煎熬罢了。
这日午后,一个青衣短褂的后生走进颂春茶馆,说要找叶公子。
"这位小哥有什么事吗?"洛未央问站在自己面前低头不语的青衣后生,问了之后又觉得自己好笑,来找他的,不是写信还能是什么,"可是找叶某为你代笔?"
青衣后生揪着衣角,点点头,然后又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说道:"可是……可是我现在身上……没有钱……公子你……"
"没关系。"洛未央笑了笑,示意对方坐下,这人憨憨的样子倒有几分像昔日府里的阿六,让他自然而然生出几分亲切感。
青衣后生一脸感激地看着面前的年轻公子,他发现这位叶公子不笑的时候看上去冷冰冰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一旦笑起来,那张平凡的面孔就好像有春风拂过,让人只想盯着他看。
"说吧,都要写些什么。"洛未央铺纸,提笔。
"嗯,就写……小玉,我在茶园里挺好,虽然累,但东家人很好……每天晚上有肉吃,嗯……江城的海棠都开了,很好看,像你……小玉,昨晚我……我梦到你了……"
洛未央笔下不停,尽管都是些日常琐事,不一会儿也写满了一页纸,那位青衣后生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已然沉浸在自己对心上人的思念中。
不知不觉地,洛未央也受到了对方的感染,思绪随着手中的笔飘忽而去,想起那年自己和无夜两人在京里互相写信,也是这些零零碎碎的事,偏两人写的也开心,看的也高兴,乐此不疲……
青衣后生终于说完了要写的话,洛未央没有抬头,只道:"落款呢?敢问小哥尊姓大名?"
"我姓洛,洛川的洛……"
洛未央一愣,抬起头看了一眼。
青衣后生憨笑道:"呵呵,这个姓不甚常见。"
的确不常见,洛未央写了这么久的信,还是头一次遇见和自己同姓的人,"留一个洛字就可以了么?"他问。
"可以可以,乡下人名字不雅,我在家行三,娘就叫我三儿,公子只要写上姓就好,小玉她明白的。"
"好。"洛未央提笔,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个大大的"洛"字在信尾,最后一笔习惯性地拖出一道线条和几个墨点……写完之后才锁起眉头,眼神黯然,"这位小哥,不如我重新替你写一遍吧,落款这个字……写得不好。"未央呆呆看着那个字。
"不用不用,"那青衣后生却赶紧伸手把信拿了过来,本就是不花钱求人家写的,哪还敢挑拣,他低头看了看,笑道,"蛮好了,反正小玉也不识字,只要帮她读信的人认得出就行。我还要赶着回茶园呢。"说完深深一揖,"叶公子,洛三谢过了,等过些日子开了工钱,定送过来!"
见洛三转身要走,洛未央突然喊道,"哎,你那信要送到什么地方啊?地址还没写呢。"他竟忘了提前问他信是送往何地。
"地址不用写了,我已托了朋友帮忙带过去。"洛三摆摆手,快步出门去了。
茶馆里依旧人来人往,伙计阿龙在门口高声揽客,迎进送出,屋里的客人或是进来歇脚,或与好友闲聊,和每日并无不同。洛未央却始终安不下心来,自从帮洛三写了信之后,那个大大的"洛"字总是在他眼前晃动,让他觉得不踏实,若不是旁边桌上两位客人的谈话内容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还会继续在那里神游。
紧挨着洛未央的一张桌子上坐了两个人,都穿着皂色衣衫,一位三十岁上下,另一位则看上去年近五十。只听那年轻的道:"王大哥,如今我们也戒备了这些日子,你说那天龙教的人真的敢来么?"
那王大哥道:"曲老弟,你可别小看天龙教,听说他们冯教主也是个人物,这次偏偏惹上了他们,也真是棘手!"
姓曲的撇了撇嘴,"嘁,依我看如今江湖上,武功能高过夫人的恐怕没有几个,那冯秋也未必是夫人的对手呢。"
王大哥皱了皱眉道:"夫人这几日频频找胡阁主商议事情,估计也是有所防备。"
接下来两人又说了些什么,洛未央混没在意,脑子里只想着"天龙教"这个名字。天龙教是朝廷的势力,莫非赫连若朝真的要对微雨楼出手了么?说起来也难怪,以微雨楼的所作所为,朝廷能忍到现在已不容易,一旦朝廷真的爆发,母亲她……会不会有危险?
先是被信的落款弄得心神不宁,接着又听说了天龙教的事,一连几日,洛未央都有些心浮气躁,做什么事都恍恍惚惚的,后来他干脆称病待在阁楼里,几天没有在茶馆里露面。
日里他站在天台上,望着对面的石拱桥和骑楼下明显多起来的帮众,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莫非真的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吗?

第95章 锁骨
天龙教迟迟没有动手的迹象,原先叫嚣着要请武林同道主持正义、一起讨伐梨花错的某少庄主也仿佛销声匿迹,没了声音。洛夫人祁茉虽然告诉胡十二暂时还不可撤防,却已经不似开始那般紧张了,她知道,若没有坐在龙椅上那人的首肯,天龙教是万万不会轻举妄动的。
略松了心,这日,祁茉正在后园子的苗圃里侍弄那一片花草,有丫鬟来报:"夫人,北门上的守卫来回,说有人要见您。"
北门?也就是微雨楼的后门,一般人来都会走桥头的正门,什么人会跑到后门去呢,祁茉皱眉道:"不见。"
"夫人,守卫说,他们打发那人走,那人却坚决不肯离去,后来动起手,那人一招就伤了两人,现在他们已把那人围住,所以才来请夫人示下。"
一招就伤了两人?莫不是天龙教前来挑衅的?祁茉这才停下手中的动作,直起身来,想了想,吩咐丫鬟,"叫那守卫来,我有话问他。"
不一会儿,一名黑巾包头,年纪不大的男子走了过来,在祁茉前面单膝跪下,"小的见过夫人。"
祁茉早已在藤椅上坐了,手里捧了白瓷茶盏,也不抬眼,只道,"可看出伤了你们的是什么人?"
男子面带惶恐,"恕小人无能,没……没看出来!那人看上去很年轻,不过十八九岁,身手却厉害得紧,手里使一把剑,招式……招式奇特……"
十八九岁?使一把剑?祁茉蓦地提高了声音,"那人长什么样子?可是……十分俊美?"
"长得……普普通通而已……"
嗯,这么说不是他?祁茉绷紧的背又放松下来,挥挥手,刚想说让胡阁主去处理,却听那守卫又加了一句,"那人说……他姓洛。"
祁茉的手僵在半空,身形微震,话出口已变成了"马上带那人到议事厅等候,某家这就过去!"
回房换了一件衣服,祁茉赶到议事厅,然后让其他人都退下,自己推门而入。
淡青色衣衫的少年正背对着门口站在大厅正中,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在看到祁茉的那一霎那,他表情无波,身子却明显地抖了一下,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半个声音。
看到那张陌生而平凡的脸,洛夫人虽有准备,也是一愣,不过在盯着对方的眼睛看了半晌之后,她展颜一笑,"世子别来无恙乎?"
"母亲。"洛未央还是出口唤了一声,不由自主地盯着来人。白衣胜雪,丽色无双,母亲依旧是那般美艳动人,她的容貌这么多年来似乎从不曾改变过,而她看向自己时眼中那股厌恶与憎恨的神情也一直未变……哦,如果说有所变化,那只能是越来越强烈,越来越……不加掩饰。
"世子戴着这劳什子的面具做什么,莫非也是不喜欢这张脸么?还是怕我见了你再动杀机?只可惜,即使你挡住那张脸也改变不了什么,看到你我就会控制不住地想起一切!"洛夫人清冷优雅的声音回响在大厅里。
早知道会是这样,可他还是忍不住来了。
洛夫人径直走到当中的花梨圈椅上坐了,冷冷看着面前的少年,"如果我猜得没错,两年前世子并非吃了我的解药而得了性命,却不知出手救人的是哪位高人?难道又是衡王妃?"想来想去,也只有她有这个本事了,这个丫头还真是碍事!
洛未央还是不答,只是伸手取下了脸上的面具。
"世子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不会是为了略表孝心,来探望一下我这个做娘的吧?"洛夫人有些不耐烦了。
"母亲,"洛未央又唤了一声,不再迟疑,将手中的剑放在地上,然后慢慢跪了下去,"未央来,是想求您罢手!不要再和……朝廷斗下去了。这一年多微雨楼虽然占尽上风,但也并非全无伤亡,母亲为了一己私怨让那么多人一齐站到朝廷的对立面,将来如何收场,您就不曾考虑过么?如今听说微雨楼和天龙教结怨,一旦双方动手,恐怕会有更多死伤,就便是潭楼主还在,也未必同意您的做法。母亲,二十年了,未央求您……放下心中的怨恨,一切……重头!"
洛夫人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她没想到他竟然会找上门来对她说这样一番话,片刻沉默后,她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哈!想不到世子还真是悲天悯人,菩萨心肠啊!口口声声替微雨楼着想?若是别人,恐怕还真让你蒙了去!只可惜我是你娘啊,你心里的那点儿想法我还不明白么,我和赫连启之间的怨结一日不解,世子便一日不能和烨王团聚,这相思的滋味不好受啊!嗯,听说烨王知道你失踪后并没有死,是你给他递了消息吧?然后他便让你来微雨楼做说客,我猜得可对?"
洛未央被她说得涨红了脸,闷声回道:"并无此事。"
"并无此事?哼!"洛夫人走过来在未央面前站下,伸手用力钳住他的下巴,迫他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道:"有些事情,一旦发生了就再也无法弥补!想要重头,早已是不可能了!"
"母亲,"洛未央忍着痛,艰难地开口,"是不是只要未央死了,母亲才能忘记过往的一切,重新开始?如果是这样,未央甘愿一死!"
这张脸上显出的毅然决然的表情,和当年的洛长钧如出一辙呢!当年梨花宴后,她发现自己认错了人,洛长钧也是这样跪在她面前,说她若肯原谅,他会娶她,一辈子对她好,她若不原谅,他甘愿一死……
面前这个人有着和她如此相像的面孔,气质却越来越像洛长钧,正是这样的结合才让这张脸更加的俊美脱俗,也让她看了越发厌恶!
洛夫人稍稍松了手,美艳的脸上有戾气一闪而过,"世子既这么说,我倒可以考虑呢,不过我暂且不想取人性命,世子可愿意留下来以示诚意?"
"好。"洛未央毫不犹豫地答应,他知道留下来意味着什么,母亲是不会让他好过的,但只要能让她好过,能解开这个结,她要他怎么样他都不会拒绝。
看了一眼洛未央身前放着的长剑,洛夫人冷笑了一声,"两年不见,听说世子武功大进,不出一招就伤了我楼里两个人,留你在身边,我还真得小心为妙呢。"
不待洛未央答话,洛夫人已扬声冲外面喊道,"唤胡阁主进来。"
胡十二很快就来了,"夫人,您找我?"虽然一眼就看到了跪在地上的少年,不过他选择视而不见。
洛夫人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两尺来长的金属链,哗啦一声丢到胡十二跟前,声音冰冷不带丝毫情绪,"胡阁主,替某家用这根链子穿了他两侧琵琶骨,然后在花园里收拾一间屋子给他住,记住,他的房间不许任何人靠近,某家会亲自照顾他的!"最后的"照顾"两字,竟听得胡十二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洛夫人交待完毕,径自走出了大厅,屋子里只剩下洛未央和胡十二。
胡十二拾起地上的链子,再看看一旁的少年,暗想不知这人怎的得罪了夫人,奇怪的是他明明听到夫人要制住他的武功,竟也不反抗,连出声讨饶都不曾,就这么默默跪在一旁,难道竟是个哑巴?
这个念头立刻就被打消了,因为胡十二已听见了少年没有半点起伏的声音,"你动手吧,我不会反抗的。"
胡十二怔了一下,然后才道了声"得罪",走到那少年面前,一见之下不由得吃了一惊,不仅仅是因为少年容貌的异常俊美,还因为和某人的相像。
无视胡十二诧异的目光,洛未央自己动手将上衣褪到肩下,匀称的肩膀下两条锁骨清晰可见,他一脸的云淡风轻,"都说了我不会反抗,还不动手?"
胡十二用绳子将少年绑在厅内的柱子上,说这样才能保证他不会乱动,否则更容易受伤。
洛未央轻轻一笑,闭起了眼睛。
感觉到一个冰冷的尖刃抵在了左肩,随着强烈的锐痛传来,利刃已刺入皮肉中,温热的液体瞬间奔涌而出,骨肉中那凉凉的东西则一点点向里推进……很快,那冰凉楔入骨缝,洛未央甚至仿佛听见了铁器和骨头摩擦所发出的声音,他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煞白的脸上已是大汗淋漓。
利刃穿肩而过,但,这才仅仅是个开始……
耳边传来金属链哗啦啦的轻响,胡十二的手指在他的伤口中摸索着,然后小声说了句"忍着点",紧接着又是一阵剧痛,一个不同于薄刃的金属物品被硬行埋入他的血肉中,伤口被生生撕裂开来,疼得他浑身发抖,牙齿死死咬住了下唇,血丝顺着口角滑下,忽然,就好像有一股大力猛地掼上他的左肩,让他整个人都被拽得向后仰靠在柱子上!
胡十二猛然发力,将链子从少年左肩琵琶骨后拉过,鲜血如小溪一般从伤口淌出,染红了挂在脖子上的淡青色玉璧。
身体被钝器生生穿透的痛楚让洛未央终于忍不住嘶喊出声,声音却在飘上半空之后戛然而止,高高昂起的头蓦地垂下,人已失去了意识。
昏过去了……也好,揪着衣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胡十二没有停,一手握住薄刃,又抵上了少年的右肩……
浓浓的血腥味弥散开来。

第96章 形迹
方小玉是京城福满堂酒楼的帮厨,说是帮厨,其实就是打杂,后厨的洗洗涮涮、杀鸡宰鹅、帮大厨跑腿去买个葱姜蒜什么的,都是她份内的事。
方小玉这几天很高兴,无论做什么事都一副眉开眼笑的样子,即使被大厨呵斥两句她也不恼,高兴的原因嘛,就是她收到了心上人托人捎来的信。这封信她已经找隔壁客栈的老板娘帮忙读过好几遍了,内容几乎都能背得出,却还是听不够,害的老板娘现在看到她过去都躲着。不过就算看不懂也没关系,这封信方小玉现在一直随身带着,有空就拿出来看看,只要看到上面的字她就心满意足了,就好像她的小洛哥哥在她耳边说着悄悄话一样。
"小玉,这是鞍前街宋大人府上订的几道菜,外面现在人手不够,你去给送一趟。"掌柜的将一个装好的食盒提到后厨,交代给方小玉。
小玉痛快地应了,提着食盒出了门。
从宋大人府上出来,方小玉溜溜达达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又把那封信从怀里掏出来,笑呵呵地看。正看着,忽然鼻端闻到一股酸酸甜甜的味道,诱得人胃口大开,抬头才发现,原来路边是陈记蜜饯果子铺。听说这家铺子卖的乌梅好吃又不贵,小玉决定给怀孕的嫂子买上一些,正好顺路送回家去,她把手中的信塞回怀里,哼着歌走进了果子铺。
买了乌梅,兴冲冲地从铺子里出来,却被个醉汉撞得身子一歪,手里捧的乌梅都差点掉了,她咕哝了一声,也不想理会,便侧身要走,不料被人一把拽住了衣袖。
"你这丫头,撞了人就想跑?还不快给大爷我赔礼!"醉汉反而倒打一耙,待看到眼前这姑娘长得眉清目秀,又嘿嘿邪笑了两声,涎着脸道:"小妞,要不你给大爷香一口,大爷就饶过你,怎么样?"说着便凑了上来。
"呸,你这死淫贼,滚开!"方小玉破口大骂,她可不是什么娇滴滴的闺阁小姐,整天在酒楼后厨男人堆里混,她什么阵仗没见过。眼看那醉汉喷着酒气的臭嘴快要挨到自己脸上了,袖子还被他揪着不放,小玉一着急,抡起手臂狠狠打了对方一个耳光!
"好你个死丫头,敢打大爷我!看我怎么收拾你!"醉汉这下恼羞成怒,和小玉当街撕扯起来,饶是他醉得东倒西歪,毕竟是个大男人,眼看方小玉就要吃亏。
这时旁边有人大喝一声,"住手!"
一个男人也从陈记果子铺里出来,见到这一幕,立刻上来制止。那男人显见是会些拳脚的,几下子就制服了那个醉汉,还让他给小玉赔了不是才放他走。
闹了一场,方小玉也不敢再耽搁了,谢了那男人,拎着空食盒匆匆往酒楼赶。
"哎,姑娘,你的东西掉了。"男人看见地上好像有一封信,被风吹得飘了起来,他赶了两步俯身拾起,抬头招呼时,却见对方已走得远了,再一低头,手中被风吹开的信纸上一个龙飞凤舞的字迹映入眼帘,让那男人当场呆住了。
"王爷!王爷!"
高德一进院门就开始一声接一声地大呼小叫起来,都快要当爹的人,做事还没个沉稳,赫连无夜摇着头从房里出来,老远就看到高德大步跑过来,手里举着一张纸。
"行了行了,别喊了,什么事急成这样?"
"王爷,"高德在赫连无夜面前停下,呼哧带喘地把手里的那张纸递过来,"快看……看看……"
低下头只扫了一眼,赫连无夜的脸色就变了,一把夺过来仔细看,越看手越抖,尤其是信纸末尾那个拖出长长的墨迹和几个墨点的大大的"洛"字,更是让他眼睛都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
半响,才颤声问,"这个……打哪儿来的?!"
高德喘着,把自己如何去给小凤买乌梅,如何在店铺外见到有人欺负一个女子,然后他出手相帮的事情讲了一遍,最后道:"这信肯定是那姑娘掉的,小人……小人当初没少帮着爷送信拿信,洛……洛小侯爷这个落款早看得熟了,所以……"
赫连无夜抖了抖手上的信,声音急促,"那姑娘名字叫小玉,既然你说她手里拎了个食盒,想必是哪家酒楼的人,今儿个晚了,去找个姑娘家不方便,明天一大早,你带两个人去那街巷附近挨家挨户找,务必要找到那姑娘!"
这一晚上,无夜把那封信足足看了十好几遍,又找出以前未央写给他的信比较再三,认定了就是未央的笔迹!寻了快两年也没一丁点消息,如今终于有了线索,他激动得整晚都没合眼。
第二天天刚亮,他就起来了,结果发现高德也顶着两个黑眼圈过来了。他又细细嘱咐了一遍,才让高德带着人去了。
临近正午,高德终于打发了人回来告诉无夜,说叫"小玉"的姑娘找到了,在福满堂。
赫连无夜立刻赶了过去。
听说烨王殿下驾到,福满堂的老板早亲自带人收拾出一个雅间,毕恭毕敬地将赫连无夜迎了进来,就连对待方小玉都多了几分客气。
方小玉手里攥着那封失而复得的宝贝信,正欣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个劲的谢高德。听说王爷有话要问她,倒也不怵,大大方方地来到无夜面前福了一礼。
"姑娘,这封信是什么人写给你的?"赫连无夜开门见山。
"是奴家的未婚夫婿。"方小玉见坐在那里的英俊王爷上来就问这封信,还一脸的紧张严肃,心里也有点儿慌,暗想别是她的小洛哥哥在江城犯了什么事?
"哦,他叫什么名字?这封信可是他自己写的?还有,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方小玉缓了缓神,才顺序答道:"奴家夫婿姓洛,名字就叫洛三,他不识字,这信应该是找代笔先生写的,嗯,他现在在江城一个茶园里做工。"
"在江城?"赫连无夜眯起了眼睛,难道说未央去了江城?这一年多快两年的时间,皇上一直派人暗中查找未央的下落,全国各地都找遍了,京都附近更是几乎要翻个底朝天,只有江城,虽然也派人找了,却没那么仔细。他和皇上两人心里有着同样的想法,都觉得江城是微雨楼腹地,未央在受到那样的伤害之后,又怎么会跑到洛夫人眼皮底下去晃悠?
"姑娘,你把洛三在江城的住址告诉本王,还有,他在哪家茶园做工?"
"王……王爷,"方小玉更慌了,"洛三他做了坏事吗?王爷要去……抓他?"
"呵呵,"赫连无夜笑了,放松语气道:"不是,姑娘你别担心,是本王有些事情想找他问问清楚。"
小玉这才放下心来,把洛三的情况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回到王府,赫连无夜恨不得马上就动身再去江城,但他现在不是赋闲在家的人,动一动都要跟皇上请示,而且未央这件事,他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告诉皇上?从私心上讲,无夜不想让赫连若朝知道,自从皇上封了男妃,他很怕将来皇上也会如此对未央,但若是真找到了,一个大活人瞒也是瞒不住的。
思来想去,赫连无夜决定还是跟皇上明说,如今只是有一线线索,能不能找到还一定,再说未央毕竟是洛将军的儿子,皇上恐怕也不会做得太过。这么想着,赫连无夜换了衣服入宫。
听说洛未央有可能在江城,赫连若朝果然也是一脸难以相信的表情,"就凭一封信,三弟能确定吗?"
"皇上,这个洛字绝对出自未央之笔,臣弟不会认错,当初我和他二人通信……呃……"无夜住了口,没有继续说下去。
赫连若朝冷哼一声,他眼中不由晃过一抹怨色,"当初三弟哄人还真是好手段!"顿了顿,才道,"好吧,朕就准你去江城。"
烨王离开之后,赫连若朝也换了便服出了宫,直奔龙门赌坊,走到半路,他对小福子道:"去把冯先生请来,就说朕在赌坊等他。"
这一晚,赫连若朝竟没有回宫。
第二天一早,福公公又对文武百官传下口谕,皇上龙体欠安,免了早朝。
后宫里,赫连若朝带着一群太监宫女,大摇大摆地进了景澜宫。
连着几天不见皇上上朝,下面大臣们有的沉不住气了,纷纷打探情况,于是听说皇上这几天都在景澜宫和墨公子在一起,几乎足不出户。这下子,以周允为首的老臣无不摇头长叹。但是也有聪明的人发现,不仅皇上这几日没露面,烨王也不见了踪影,莫非在策划什么事情吗?
赫连若朝此时已经在去江城的路上了,烨王动身的第二天,他就和冯秋一起也离开了京城,后宫里不过是他找了一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矮的太监穿了黄袍子做戏,偶尔在景澜宫露个背影给人看。

第97章 失手
微雨楼设在京城的暗哨传回消息,说皇上最近将一名男宠纳入后宫,不仅封了妃,还不惜为了他和众朝臣闹翻,如今皇上又一连几日装病不上早朝,整日里和这位男妃在后宫厮混。
听完手下人的汇报,洛夫人脸上浮现出不屑的笑容,她还以为上次入宫闹了一场,朝廷怎么也会有所表示呢,看来黄口小儿,果然不足多虑,而且有赫连启在,谅赫连若朝也不敢拿她怎么样!
"夫人,梨花错又有生意了,我们接是不接?"一旁的珠儿道。
洛夫人细葱似的嫩白手指抚弄着左腕上的珠串,慢条斯理道,"接,为什么不接?有银子当然要赚。"
"不过这单生意听上去有些棘手,名单上列出的人竟有六个之多,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若要一次得手,恐怕梨花宫的好手得悉数出动才行。"
"嗯,那就把价码再翻一倍,对方若应允,就接下来,我们停了这些日子,已损失了不少了,正好一次捞回来。"清雅的声音从娇美的红唇中吐出,说的却是杀人的买卖,"做之前计划周密些。"
"这个倒不愁,对方似乎熟知这六人的底细,已透露说他们明日在望江楼一聚,让我们借机下手,我已派人去打探过了,确有此事。"
"那还犹豫什么,我这边还可以从楼里调配几人去帮你。"
"珠儿知道了。"
事实证明,轻敌永远是失败的第一原由,关键时刻低估了对手,就会把自己逼入死路,到时候就算死的不是自己,付出的代价往往也是惨重的。
梨花错这次终于落入了天龙教设下的圈套中,派出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最要命的是,珠儿也被对方捉了去。这一来梨花错元气大伤,短时期内是不可能有什么作为了。
望江楼一役,除了珠儿,还有两名微雨楼的人也被天龙教生擒,一个叫李准,一个叫吴世铎,都非泛泛之辈。不过在第二天凌晨时分,李准就被人悄悄送了回来,丢在桥头。守卫发现后连忙架了他回去,并报告了夫人。
洛夫人明白,李准是天龙教派回来传信的。
扫了一眼跪趴在地上的人,就知道他已经被废了武功,心里的怒火又涨了三分,她强压制住,问道:"如何?对方可有什么话要说?"
"夫人,天龙教冯教主说今晚酉时在牡丹画舫等候夫人,有事相商。"李准惶然道。
"冯秋就那么肯定某家会去?"
"他说,看在珠儿姑娘和吴亭主的面上,夫人肯定会去的。"
呸!这个老东西!洛夫人心里暗骂,冯秋必然是知道珠儿和她的关系,还有吴世铎,不仅是微雨楼的亭主之一,还是胡十二的妹夫,所以他算定自己不会不顾这两人的生死。
"好,你先下去好生歇着吧。"洛夫人摆摆手。
李准却没起身,"夫人……"
"还有何事?"
"夫人,那冯秋还说,晚上夫人前去,身边只能带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否则……"
"知道了!"
回到独住的小院,洛夫人让下人都退出去,一个人坐在书斋的窗前,有些疲倦地闭上了双眼。她知道冯秋要找她谈什么,无非是让她答应不再给朝廷制造麻烦,为此他恐怕会拿珠儿和吴世铎的性命来要挟她。
说实话,折腾了这两年,祁茉也确实觉得有些累,赫连启已经退位做了太皇,微雨楼在江湖上闹事更头疼的恐怕是赫连若朝,对躲在东离宫的赫连启影响不大,借着这个台阶,她是不是该考虑收手?可是难道就这么算了吗?她受到的背叛与欺骗怎能就这么算了?!那两个人躲在东离宫卿卿我我,恩爱甜蜜,凭什么她就只能人在江湖打打杀杀,连唯一的女儿都不能守在身边!
祁茉并不愿意去想,她抛开女儿踏入江湖并没有人去逼她,是她自己的选择,是她自己死死把住心头的怨恨不肯放下,她只是一味觉得,这怨恨和痛苦一定要有人"分享"才行。
余光里,只觉窗外人影晃动,抬眼看去,却是洛未央。
短短一个多月时间,他整个人瘦了一圈,原来的衣服穿在身上随风荡起,让他的人看起来也好像要随风而去一般。此时他正在苗圃里给花剪枝,自从他来了之后,她就把这部分事情都交给他去做了。
那柄硕大的花剪是熟铁铸就,拿在手上很是沉重,之前的洛未央自然不在话下,而现在……他的手甚至无法将铁剪举过肩膀,随着动作的幅度,脸上还偶尔掠过痛楚的表情,大概是牵动了肩上还未完全长好的伤口,阳光洒在他的身上,脖子后面一截银色的链子闪闪发光。
即便如此,他的一举一动依然十分优雅,苍白到几乎透明的皮肤让他的美添了一丝病态,眉宇间却有着和柔弱的身躯不相符的隐忍和坚毅,综合在一起,便成为别样的魅惑。
不期然地,洛夫人想到了烨王,这样一个人,也难怪烨王念念不忘,说什么此生决不娶妃!未凡的一片痴心,看来也是付诸流水,为什么她们母女总是遇人不淑呢!祁茉的手掌在暗中攥紧,掌心被指甲刺得生疼。好罢,就算未凡得不到,旁人也休想得到,如今她手里捏着的可是烨王最大的软肋!赫连启,就算我一时奈何不了你,但我可以毁了你儿子的幸福,作为你不肯答应未凡婚事的小小教训。
想到此,祁茉心里终于舒服了一些。说来也怪,每次想到什么对付赫连皇族的招数和方法之后,她都会变得愉悦,报复,果然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情。
把思绪拉回到今晚的会面,祁茉想了想还是有点儿担心,倒不是担心自己,就算她一个人去,也有把握全身而退,她担心的还是珠儿和吴世铎。虽然对方放出话来,意思是只要她肯作出让步,就不会伤害珠儿和吴世铎的性命。不过经此一战,她发现赫连若朝的确比想象中要狡猾得多,现在对方只说不会杀了他们,可没也没答应放人,要是万一将人解回京城关入天牢,那和杀了有什么区别?不行,一定得想个法子让对方放人,只可惜,自己手里没有人质可以交换……
"夫人。"门外传来淡淡的声音。
"进来。"
洛未央走进屋里,反手将房门重新关上,然后来到洛夫人跟前跪下——这是她要求的,他每次见她都要跪着说话,而且要和别人一样称她为"夫人"。
"夫人,您吩咐的事未央做完了。"洛未央把沉重的鉄剪放在一旁。
洛夫人起身走到近前,绕过洛未央在他身后站下,柔美的手指拈起垂在他颈后的链子,感觉到跪着的人虽一动不动,脊背却绷紧了,她微微一笑,道:"世子在我这里过得可还习惯么?有什么不满意的,不妨直言。"
"未央过得很好。"
"哦,是么?"洛夫人笑得越发灿烂,手上忽然用力扯动那条链子。
洛未央痛得哼了一声,身子被她扯得一歪,差点儿倒在地上,他立刻用手撑住,保持身体平衡。他知道,若是他真的倒下,她会再用力扯着链子把他拽起来,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刚刚愈合的伤口再次被撕开,衣服上洇开一朵红色的花。
洛夫人松了链子,幽幽叹了口气,用无比温柔的声音说道:"世子想必已听说了,天龙教的人找上门来,梨花错因为轻敌而吃了大亏,如今冯秋约了我今晚赴宴,世子可愿陪同前往?"
"未央遵命。"
在洛未央进来之后,一个念头就在洛夫人的脑海中渐渐成形,她决定用洛未央来换回珠儿和吴世铎。赫连若朝既然好男色,对未央肯定垂涎已久,自己用未央做交换筹码,何愁他不放珠儿,而且这样做,对烨王也是一个沉重打击,心爱的人就在眼前,却是别人的禁脔,那人还是皇上、他的亲哥哥,这种滋味绝对不好受,万一,那兄弟俩因洛未央而起了争执,势必又有另一番好戏可瞧了!
越想越觉得此计甚妙,洛夫人不由得笑出声来。
这日酉时刚过,一顶四人小轿出现在七星湖码头上,轿夫落了轿,一直跟在旁边的少年走上来打起轿帘,一只纤纤玉手从轿子里伸出,搭在那少年胳膊上,然后,女子曼妙的身姿慢慢探了出来,只见乌云高绾,一根凤首白玉簪横插在发髻中,凤的嘴里衔了一颗拇指大的珠子,鬓边斜斜挑出的翠金发钗上悬着珠玉璎珞,随身形微微荡起,上身着一件月白底色金丝暗纹广袖罗袍,下面是湖水绿撒花长裙,虽然脸上蒙着面纱,但只这出轿瞬间的丰采,已让湖边袅娜的杨柳和艳丽的桃花一概落了下风。
装修奢华的牡丹画舫此时正停在码头上,这边的女子才下了轿,那边,一位身形魁梧、满面红光的老者已匆匆步出画舫,迎了上来,人还未到话声先至,"呵呵,夫人丰采依旧,令冯某目不敢视啊!夫人请!"
"冯教主请。"洛夫人还了一礼,右手仍搭在那少年的胳膊上,随着冯秋款款向画舫行去。她身旁的少年自然是洛未央,只不过出门前按照洛夫人的吩咐,他又戴上了那个面具。
到了船上,分宾主落座,冯秋吩咐了一声"开船",画舫徐徐起动,向湖中心慢慢划去。
牡丹画舫虽不是七星湖上最大的一艘,装潢却最为华丽,外间三面通透,左右半截花窗皆精雕细琢,悬着粉紫双色纱幔,通顶绘有描金五彩游园图,此外桌椅摆设也无不精巧细致;往下另有一间内室,不过两扇乌木雕花的槅门紧闭着,看不到内里。
小童奉上茶来,立刻,便有袅袅茶香荡漾在空气里,从味道上分辨,应是极好的明前绿萝春。侧目湖中,但见斜阳下碧波荡漾,金光粼粼,水中几尾锦鲤游得正欢,远眺长堤,嫩柳依依,在风中轻斜,一排紫玉兰在枝头绽开,淡淡花香随风而至。
一片湖光山色里,品香茗赏美景,倒也悠然雅致,只可惜这画舫上的人都不是来赏景的。

第98章 棋子
放下手中的茶盏,洛夫人看着对面的冯秋,明眸低回,丹唇微启,"冯教主着人唤妾身前来,自不是为了品茶观景,有何见教不妨直言?"她已去了蒙面的轻纱,恰是芙蓉如面柳如眉,轻颦浅笑意含春,看得冯秋也有片刻恍惚。
见问,冯秋打了个哈哈,道:"夫人冰雪聪明,老夫要说的话,恐怕早已在夫人意料之中了吧。"
洛夫人哼了一声,道:"妾身喜欢直来直去,说话从不绕弯子,今次梨花错在天龙教手上栽了跟头,确是我们轻敌大意之故,怨不得人。如今冯教主擒了珠儿和吴亭主,自然是想迫我微雨楼答应遵从道上规矩,不再与朝廷为敌,若猜的不错,妾身这便应了,只是冯教主答应放过他二人,当也不会食言吧?"
冯秋没想到洛夫人如此干脆地点明了自己的用意,不过更让他意外的则是她竟肯轻易许下承诺,丝毫没有讨价还价。虽然他并不清楚洛夫人与皇室之间的恩怨,但从皇上的口吻来判断,应该是纠葛颇深,而且洛夫人一向不肯屈服于人。所以对于此行的目的,冯秋本来只抱了八成的希望,他虽了解到手中的人质对洛夫人而言有着一定分量,但能否用着二人迫得对方答应条件,也没有十分把握。洛夫人这一番话说出口,让他反而有些不适应。
"怎么?冯教主难道还有什么质疑不成?"洛夫人美目中含着一丝不屑,艳丽的容颜下竟隐含着一股凌厉的气势。
冯秋已然恢复了常态,他抬手向洛夫人拱了拱,笑道:"夫人有此度量,老夫佩服,从此后微雨楼能与朝廷握手言欢,老夫更是感激不尽……"
"呵呵,妾身只说不与之作对,言欢可万万谈不上!而且,这也是有条件的。"洛夫人出言打断了冯秋的话。
冯秋倒丝毫不介意,仍是面带笑容,"夫人的条件方才不是已经说了,老夫应允就是,珠儿姑娘和吴亭主绝不会有事!"
"那便请冯教主下令放了他二人,我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
"冯教主不必再打马虎眼,朝廷的手段妾身早就领教过了,不外乎蒙骗二字!"洛夫人柳眉微扬,清雅的声音带着恨意从口中冲出,"不会有事?让他们在天龙教总舵的地牢里度过下半辈子倒也的确'不会有事',朝廷还真是仁慈得紧!"
"夫人……"
洛未央站在洛夫人身旁,一直没有开口,也没有任何举动,但是心情却极不平静,得知天龙教此番抓住机会迫微雨楼和解,他喜忧参半,本来双方和解一直是他所乐见的,但如此一来,他又怕母亲受人胁迫心中怨气更重,会不会又找其他途径发泄,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希望双方能成功和解。
前面一直谈得好好的,母亲上来就痛快地答应了对方的要求让洛未央心里一阵欣喜,可是没想到谈了几句又陷入僵局。若不是来之前母亲嘱咐他不得开口,他恨不得也出言恳请冯秋放了那两人,既都开出了条件,就光明正大的,为什么还要有所保留。
只听一旁的洛夫人轻声笑了起来,"哈哈,看来妾身的要求果然令冯教主为难了,其实我们大家都知道,有些事情恐怕冯教主也做不了主,既如此,不如请了真佛出来让妾身拜上一拜,这槅门后的大人物,妾身可有幸得见么?咱可是连见面礼都备下了。"
洛未央正为母亲的话而困惑,不知道她所指的"大人物"是谁,这船上除了他们三人和两个奉茶的小童,难道还另有人在么?他哪里知道,洛夫人从入座伊始,就已觉察到内室中还有一人在,虽然那人尽可能的隐住气息,但以她的修为又怎能瞒得过,起初她以为或许是珠儿,后来又觉得不太像,略一琢磨,便觉得最有可能的人是当今圣上赫连若朝。
洛夫人话音才落,槅门内一个慵懒的声音已然响起,"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夫人!"门开了,赫连若朝一身淡黄色缂丝圆领便袍,头上戴着束发金冠,脸上仍是那副懒洋洋的表情,背负双手缓步而出。
这是洛未央自离开京城后第一次见到"熟人",不由得有些紧张,好在他马上想到自己脸上还有一层面具,对方不可能认出他来,这才悄悄放松了些。
对冯秋摆摆手,示意他不必行礼,赫连若朝也在桌旁坐了,童儿上了茶,他端起来呷了一口,微微点头,"嗯,果然是江城的名茶,醇而不酽,口齿留香。"放下杯子,他含笑看着洛夫人,"对了,夫人刚才所说'见面礼',不知为何物?"
"见面礼么,就是他啊!"洛夫人已起身转到洛未央身后,左手搭在他肩上,右手笼在袖中,已飞快地点了他几处穴道!
洛未央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要他陪同前来了,原来,他是她手中的一枚棋子。
赫连若朝和冯秋同时看向那个一直默不作声的瘦弱少年。
在上船之前,冯秋已暗自审度了一番此人,发现他脚步虚浮,气息不稳,不仅没有武功,而且好像身上还带了伤,便完全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其实早在京城的时候,冯秋也曾见过洛未央几面,只不过时间长了,未央又失了武功、戴了面具,让他完全没有认出来。此时听罗夫人说这少年是她送来的"见面礼",不禁又带了几分诧异地盯住了这个面无表情的少年。
"哈哈哈,夫人真会开玩笑!"赫连若朝扬声大笑起来,目光在那少年脸上一掠而过,漫不经心地玩着手里的杯子,"不错,贺某好此道已是天下人皆知,但这样的货色也拿来送礼,夫人是消遣贺某来的?"
"这样的货色若是入不得贺公子的眼,恐怕天下就再无人能够了。"洛夫人说着,水葱似的细白手指已伸到少年颌下,缓缓揭起一张极薄的面具。
听到冯秋抽气的声音,赫连若朝也再次抬头看向对面,这一眼望过去,就再不能动!面前站着的绝美少年不是他一直以来朝思暮想的洛未央又是谁?!
良久,赫连若朝才隔着桌子探过身来,伸手抚上洛未央的脸庞,好像在确认一下这是否也是一张面具,口中喃喃低语,"未央?未央……真的是……你吗?"
眼前之人仍站着不动,也不说话,只是眉头微微颤抖,眼神显得空洞无物,似是看向一旁的湖水,又好像什么也没看到,失了血色的苍白双唇紧紧抿着,似乎若非如此,心中的隐忍就要喷薄而出。
赫连若朝突然立起身,瞪着洛夫人大声吼道:"未央他怎么了?你把他怎么样了?!他若有什么……朕必定……"
"公子且稍安勿躁!"洛夫人反手摆了一个奇怪的姿势挡在两人中间,对方若是再有异动,上身的几处要穴已拿捏在她攻袭范围之内,口中不紧不慢地说道:"未央他不过是被点了穴而已。"
"可是他的武功……为什么……"
洛夫人对此问嗤之以鼻,"公子以为,未央他若有武功在身,会心甘情愿做你的禁脔吗?还是公子觉得自身的功夫能够制得住他?"这话说得赫连若朝一阵尴尬,因为他知道自己一直都不是洛未央的对手,这两年忙于朝中政务,习武的时间更少了。
一旁的冯秋喝了声"不得无礼"。
赫连若朝摆了摆手,"无妨,夫人说的有理。夫人这份大礼朕收下了,刚才夫人所说的条件朕也全都答应,待会儿下了船,冯教主便会带夫人去接珠儿姑娘和吴亭主,至于朝廷对微雨楼……相信梨花错以后也不会再派出杀手入宫行刺,只要夫人愿意以和为贵,我们双方自然是互不相犯,如何?"在这个人从他面前消失了快两年、他遍寻未果之后,现在忽如从天而降,他怎能不牢牢抓住?从今后他要他时时刻刻在他身边,他再也不会放手!
"好,公子果然痛快。"
身边的人在说些什么,洛未央早已无心去听,刚刚母亲亲口所说的"禁脔"两个字就像是一柄利刃,深深刺入他心里,那种痛比起之前的穿骨之痛还要更甚!身上的痛他从来不怕,血流得再多总有止住的时候,伤口再深也总有愈合的时候,可是心上的痛却不然,那是看不见的伤口,无从忍也无从躲,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愈合,在不经意间扯动,便会鲜血淋漓,如今他心上这样的伤口已有很多,却不知还要再添多少,才够?
赫连若朝的目光几乎一直没有离开洛未央,他那黯然无光的眸子和灰败的神情都让他忍不住一阵阵心疼,只想赶快料理完眼前的事,好好问询一番。
"不过……"
"夫人还有什么条件,也尽管开出。"
闻言,洛夫人唇边漾起笑意,未央果然是一颗很好用的棋子呢,让对方一见之下就什么都松了口,这个大好机会若不好好利用可就太亏了,脑中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清雅的声音缓缓又道:"不过妾身还有最后一个条件,相信这个条件对公子来说更是举手之劳,而且也是公子所乐见的。"
"讲。"
洛夫人敛容,忽然双膝跪倒,口称:"臣妾恳请皇上下旨,将臣妾之小女洛未凡赐予烨王为妃。"此时,她是以朝臣洛长钧妻室的身份在提出请求,而并非微雨楼主。
赫连若朝不禁一愣,他并不知道原来洛未凡也喜欢烨王,不过正如洛夫人所说,这个要求对他来说有益无害。此番将未央带回宫中,他自然打算先瞒着烨王,如果烨王娶了妃,而且还是未央的妹妹,那么未央也就会死了心留在宫中吧。
"朕答应了,回京之后便下旨。"
"如此臣妾谢过皇上!"

第99章 寻访
赫连无夜是三月十八一早离开的京城,身边仍只带了高德一人,路上几乎日夜兼程,高德倒也理解主子急迫的心情,再怎么辛苦也忍了。就这样,原本五天的路程,他们在第四天中午就赶到了。
这次他们仍住在了桃畔居,顺便向店伙计打听了一下方小玉所说的崇喜茶园,然后匆匆吃了饭便赶了过去。
谁料到了那里却扑了个空,崇喜茶园里虽然确实有个叫洛三的人,不过管事的带了他们一众人上山收茶去了,这里只留下个看门的。
"公子若是寻洛三,过两天再来吧。"那看门人说完就要关门。
赫连无夜忙用手挡住,"劳驾,请问后天他们能回来么?"
"兴许能。"看门人还是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没有别的办法,无夜和高德只能返回客栈,等。
这两日对赫连无夜来说可算得上度日如年,闲来无事,他便拉着高德在大街上乱逛,眼睛在人群中不停地搜寻着,以期能幸运地看到某张让人惊艳的面孔,结果当然除了失望还是失望,江城地方虽比京都小,往来人口却不少,要想在大街上找人,堪比海底捞针。
好容易熬到第三日,吃过午饭,无夜带着高德又去了崇喜茶园。
万幸,洛三回来了。
跟茶园的管事打了声招呼,再塞了两个银锭子,赫连无夜把洛三带到了附近的小茶馆里,南方人喜欢喝茶胜过喝酒,所以大小茶馆比比皆是,反而比酒馆更多。
"这位公子找洛三有何事?"洛三打量着说有事情要问自己的陌生人,对方衣饰华贵,显然是有钱人家的公子,让他不免有些惶惶然,暗自揣摩自己是不是无意中惹下了事端,好在这位贵公子看上去倒也和蔼可亲,只是神色中透着一股焦虑。
"洛小哥,本……我想跟你打听一下,上月你托人送往京城写给小玉姑娘的那封信是何人代笔,可还记得吗?"
"公子你问那封信啊,是我托张大哥带到京城的,咦,这事公子怎么会知道?难道公子见到过小玉?小玉她好吗?我……"洛三顺着自己的思路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听得赫连无夜大皱其眉,几次想打断对方竟然插不上嘴。
"嗯,那个……公子,你刚才想问什么?"洛三终于停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那封信是什么人帮你代笔的,你可还记得?"
"这个……让我想想,"洛三一脸沉思状,赫连无夜焦急又充满期待地看着他,不料过了半晌,洛三无奈地摇了摇头,"对不住啊公子,都一个月前的事了,我……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赫连无夜真恨不得自己钻到对方脑子里看看,才一个月啊,怎么就想不起来了?这人记性也太差了吧!他又不好发火,只能耐着性子慢慢诱导,"你别急,再好好想想……比如,那人是做什么的,在哪儿帮你写的信,他长得什么样子,是不是一位……嗯,容貌俊秀的公子?"以洛未央那样的人品,足可以令人过目不忘,这人怎么可能想不起来!
洛三继续冥思苦想,嘴里念叨着无夜的问题,"做什么的?就是帮人写信的啊;在哪儿写的?在一张桌子上写的啊;长的样子吗……这个,真是想不起来了……"
如果不是茶馆里正好进来了一位客人,伙计高声招呼着"叶公子,您来啦",洛三要想起来还真是不容易,幸好伙计的这句话给他提了醒,他猛地一拍桌子,"想起来了!叶!没错,叶!"
赫连无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着一个陌生人"夜"来"夜"去还真是别扭,站在一旁的高德差点儿就要出声呵斥,王爷的名讳是你这小子混叫的么!
"他姓叶,叶公子,替我写信的人是叶公子!"洛三及时把话说全了。
姓叶?
赫连无夜心里一动,他和皇上不是没想到未央会隐姓埋名,他们查过姓魏的,姓祁的,甚至也查过姓吴、姓贺,偏偏就是没想到他会用"叶"……叶未央?夜……未央……无夜忽觉得一股酸酸的滋味直冲上来,眼前视线变得有些模糊
"你是在哪儿找到他的?"因为激动,无夜的声音有些颤。
"是别人介绍我去的,说这位叶公子人好,写信还能赊账,即使……即使还不起也没关系,他好像也是在一间茶馆里,和这家差不多大小吧,茶馆的名字我就不记得了,因为我不识字嘛……"
"那茶馆在什么地方?"
"在一个小巷子里,巷子里没有水,巷子对面有水,还有桥,对了,听说桥那边的楼里住的人都会飞檐走壁,夜里取人性命易如反掌……公子,你说真的有这样的人吗?那该多可怕,我要是住在那附近,晚上肯定睡不着……"
洛三说的语无伦次,不过赫连无夜还是听懂了,心下已经明白那个茶馆在什么地方了,他站起身来道了声"多谢",丢了一块碎银子在桌上便冲出门去,留下洛三一个人傻愣在那里。
因才来过不久,道路也算熟悉,无夜一路施展轻功到了城南,也顾不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站在微雨楼对面的那个巷口,他才停住脚步向内望去,如果理解的没错,洛三说的应该就是这里了,一个多月之前他还曾在此驻足。
巷口第一家便是上次他来饮酒的小酒馆,那个圆脸的伙计正好在门口,赫连无夜大步走过去,拱了拱手,"这位小哥,可还记得我么?"
小顺抬头一看,立刻眉开眼笑,"哎哟,这不是……这不是……吴公子?记得记得,公子快里面请!"
"不了,小哥,我想跟你打听个人,有一位姓叶的公子,平时闲来替人写信的,不知你可认识?"
"你问叶公子?我当然认识!可是他……"小顺皱眉。
赫连无夜闻言惊喜万状,不待对方说完就一把拉住他胳膊,"你认识他!太好了!他住在哪里你知道么?"
"公子,你听我说,"小顺被无夜抓得龇牙咧嘴,"叶公子他就住在隔壁颂春茶馆,他平时都在那里替人写信,可是他,哎……"
无夜已经拔腿向隔壁跑去,根本顾不上小顺后面要说的话。
不过小顺没说出来的话,颂春茶馆的掌柜张伯替他说了。
"你说什么?未央他失踪了?!"赫连无夜被这消息震得倒退两步,好似数九隆冬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从里到外凉了个透!自从看到了高德拿回来的那张有未央签名的信,他的心就被找到他下落的喜悦填得慢慢的,从京都到江城,到崇喜茶园,从洛三到酒馆小伙计,这喜悦一点一点变得越发清晰,眼看就要成为事实,到头来却成了一场空!
"公子!公子!"张伯担心地唤了两声,又倒了一杯热茶放在他面前,安慰道:"公子坐下喝杯茶,缓缓气,有什么事情慢慢说,莫要太着急。"
是,现在不是着急的时候,好端端的,未央为什么会突然失踪?无夜坐下来一口气灌下半杯茶,强自定了定心神,"老伯,未央他失踪多久了?当时是怎生情形?"
张伯在赫连无夜对面也坐了下来,想了想,道:"叶公子那日吃过午饭就出了门,然后就再没回来,那天是……二月十六,没错,因为头一天是人祖伏羲的诞辰,城里有祭祀活动,所以老朽应该不会记错日子,到今天……三月二十三,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唉,也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事,问过周围的人,只有人说见他往城东去了,再没别的消息,我们第三天上报了官,可是至今音讯全无,真真急死人了!"
一个月了?那么他不可能是知道自己要来找他而故意躲开的,肯定另有缘故,无夜又道:"老伯可否带我去他住的地方看看?"
"哦,敢问公子是……"张伯望着赫连无夜,有些犹豫。
无夜赶忙道:"我姓吴,是他在京城的朋友,未央他……本是京城人士,因为和……家里闹了些矛盾,赌气出走,一晃便是两年,我们四处寻他不着,前两日好不容易有了一丝线索,我便赶了过来,谁想到却又出了这等事!"
张伯听了,点点头,"哦,原来是这样,其实这间茶馆本来就是叶公子盘下来的,他偏不让说,里外都是老朽顶着,他却只在茶馆里与人代笔。唉,其实一家人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呢,我早就觉得叶公子必是富贵人家出身,虽然模样普通,但那通身的气派是掩不住的,何苦来,年纪轻轻一个人跑到外面来受罪……"

第100章 失踪
模样普通?赫连无夜立刻捕捉到张伯话里的这个词,未央那般容貌竟说是"普通"?难道……自己弄错人了吗?不应该啊,他在府里把那封写给方小玉信和自己留存的未央的笔迹核对过,丝毫不差,肯定是出自一人之手,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心念忽转,想到昔年师父战英桐曾告诉过他们,江湖上有一种绝妙的易容术,将一层薄薄的面具覆在脸上,便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但这种面具制作起来极难,江湖中也只有个别高手才用,未央又怎么可能……
对面张伯已站了起来,"吴公子请随我来,叶公子他平时就住在楼上。"
带着赫连无夜上到二层平台,指了那个小阁楼给他看,张伯告了罪,先去忙活了。
赫连无夜四处张望了一番,这才发现原来旁边紧挨着的就是那家酒馆的平台,此时天气渐暖,喜欢到平台上喝酒的客人也多了起来,就在一个多月前的那个夜晚,他也曾在那里独自小酌,却不想目之所及的阁楼里,便住着他朝思暮想的人,造化弄人,一至于斯!
推开虚掩的房门,走进屋内,赫连无夜立刻确定他没有找错,未央的确曾住在这里,因为这房间里还存留着他独有的气息,这气息他这辈子都不会弄错。
屋子很小,转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屋角的藤箱里有两件半旧的衣服,果然是洛未央曾穿过的,衣服下面还有一块布,看上去有几分熟悉,赫连无夜翻出来拿在手里,看了两眼之后发现这是一张包袱皮,和两年前他在那间破败的民房中醒来时手里抱着的那个脏兮兮的包袱是一样的。
再去书桌上翻了翻,只找到一些散落的纸张,其中两张有字迹,一张写的是半首回文菩萨蛮:
"旧怀难尽丢
丢尽难怀旧
愁烦易醉酒
酒醉易烦愁"
另一张上则写满了两个字,"去,不去……去,不去……"
这会是未央最后留下的线索吗?说明他的失踪是他主动离去,而并非外人所为?让他犹豫再三才下了决心去的地方,究竟是哪里?
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细的雨丝,风吹过,绵绵细雨夹着湿漉漉的空气从窄窗挤进来,打湿了半张桌子,屋内也越发阴冷潮湿起来。赫连无夜却仿佛老僧入定一般,呆呆地坐在桌前,手里还捏着那两张纸,目光却不知看向何处。
当晚,他把高德赶回了客栈,自己则一个人宿在了小阁楼里。
第二天早晨,张伯上来叫无夜下楼吃早饭,在门口喊了两声,不见他答应,便推门进去,结果发现他躺在床上,发起了高烧。
其实在到达江城的头一天,无夜就觉得身上有些不舒服,大约是来的路上赶得太辛苦,不过他一直硬撑着,到了之后他也顾不上休息,忙着寻找未央的下落。本来找到了洛三,以为会很顺利,最后却被告知未央失踪,情绪上的大起大落也让他一时无法承受,昨晚睡在潮湿的屋子里再着了些风寒,各种因素积累下来,这病就就有些来势汹汹了。
当高德从桃畔居赶过来的时候,无夜仍躺在床上昏睡不醒,额头上搭着浸了冷水的手巾,张伯在一旁看着他,不住地摇头叹气。
高德吓坏了,两步迈到床边喊了一声"爷!"又问张伯,"老伯,我家公子这是怎么了?昨儿还好好的……"
"唉,老朽早晨上来,吴公子他就起了高热,大约是夜里着了凉,小哥莫急,老朽已让阿龙去请大夫了。"
不一会儿,大夫来了,为赫连无夜号了脉,说是连日来过于劳碌,风寒侵入,偏偏心里又有事,外寒内热一夹击,人便受不住了,只需吃上几服药,休息两日便好。
张伯送了大夫下楼,又让伙计赶紧去抓药,留下高德在屋里看着赫连无夜。
整个上午,无夜一直昏昏沉沉,连着喝了两服药,到了傍晚时分,才算慢慢清醒过来。
"阿弥陀佛,爷,您可算是睁眼了!"高德松了口气,拧了手巾过来替无夜擦脸上的汗,又问,"爷一天没吃东西了,晚上想吃点儿什么?小的去买。"
赫连无夜摇摇头,想撑着坐起来,可身子还是发软,高德连忙按住他,"爷还是先躺着吧,大夫吩咐了,说要多休息两日才好。要不,晚上让厨房给爷下一碗鸡丝面?"
"不必了,白粥就好。"无夜嗓音有些沙哑,转头看向窗外,目光中流露出焦急的神色,口中喃喃道,"我想去一趟……微雨楼。"
他说得声音很小,高德没听清,便问:"什么?爷说要去哪儿?"
"没什么。"无夜摇摇头没再说。他在昏睡中梦到了洛未央,却只能远远看着,走不到近前,两人也无法交谈,然后未央转身走了,在他转身的一瞬间,无夜仿佛看到他身后还站着一人,长裙曳地,依稀便是洛夫人。醒了之后他忽然想到,未央既然选择了暂居江城,而且还住在这样一个距离微雨楼总舵如此之近的地方,莫非是他仍放不下心中对亲情的那份执念?虽然洛夫人的话深深伤害到他、甚至亲手要他死,他仍然希望能够解开这个结,那么,他会不会……去了微雨楼?所以他才会犹豫再三才下了决心,所以才写下了"旧怀难尽丢"这样的句子?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赫连无夜恨不得现在就飞奔去微雨楼问个究竟,可惜他这会儿别说去微雨楼,就是下床走两圈都脚软,这病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晚上,无夜吃了半碗白粥之后把空碗递给高德,"再来半碗。"
一宿无梦。
第二天早晨醒来,赫连无夜出了一身的汗,身上的衣衫都湿透了,他却终于觉得身上清爽了很多,力气也恢复了大半。
"爷,吃药了。"高德从伙计手里接过药碗,递到赫连无夜跟前,无夜坐起身来二话没说,端起碗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
"阿德,我待会儿要去微雨楼走一遭,你就在这儿待着,哪儿都别去,什么事都等我回来再说。"赫连无夜吩咐高德。
"什么?去微雨楼?"高德张大嘴巴瞪着赫连无夜,一脸惊诧的表情,继而带着哭音恳求道:"爷,小的求求您了,这会儿您身子还不大好,去那个地方做什么啊?而且小的听阿龙说,微雨楼这两天不知出了什么事,看上去戒备森严的样子。"
"行了,爷我早没事了!十个八个都近不了身,你怕什么,戒备森严我也照样去,我怀疑未央很可能就在微雨楼!"无夜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两圈,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已经好了,实际上他脚下仍有些虚浮无力的感觉。
不过无夜的话却让高德想起了一件事,他随口道:"爷还别说,昨儿小的看见一个人还真像洛小侯爷,就是从微雨楼出来的……"
"你说什么?你看见……在哪儿看见的?那是个什么人?你看清楚了吗?真的不是他?"无夜一连串的问题差点儿把高德砸晕。
高德耸了耸肩,他就知道一提到洛小侯,主子就会急得火上房一般,于是一五一十把自己看到的说了一遍。原来昨天大概酉时时分,高德端了盆出来打水,从平台上恰好看到一顶轿子走过石桥,拐到路上,轿子旁边跟着一个少年,从背影看去几乎就是洛小侯爷。高德当时看得呆了,愣了片刻才扔下手里的水盆飞奔下楼,又跑了一段路才追上那轿子,可是走到近前看,那少年却并不是洛未央,虽然身型高矮都差不多,模样却极普通,属于放到人群里找不着的那种,而且比当年的洛小侯似乎更瘦弱一些。
"你是说,那人的模样……极普通?"赫连无夜盯着高德问,脑子里又想起张伯说过的话,"虽然模样普通,但那通身的气派是掩不住的",这么说,高德看见的,很可能就是洛未央!
顾不得再听高德说什么,赫连无夜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人,转身冲出小屋。
在桥头,无夜被两名守卫伸手拦住了,大刺刺喝道:"做什么?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就敢乱闯!"
赫连无夜一抱拳,"两位,在下有事要求见你们夫人,劳烦通禀一声。"
左边那个长着一张长长马脸的守卫嗤地一声冷笑,"求见夫人?夫人是随便谁想见都能见的吗?你以为你是谁?皇帝老子来了夫人也未必肯见呢!"
无夜笑了笑,"两位只需告诉夫人,在下从京城来,姓吴名夜,夫人自然知道我是谁!事情若是耽误了,两位恐怕也担不起。"
虽然语气和善,但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仪在里面,而且这人报了姓名,看样子和夫人很熟?从京城来?两名守卫互望了一眼,长马脸对另外一个小声道:"你去回,我在这儿守着。"
不一会儿,守卫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绿衫子的俏丫鬟。
俏丫鬟见了无夜,一双美目在他脸上稍作停留,然后抿嘴一笑,"夫人在议事厅等您,公子请随我来。"

第101章 难觅
丫鬟奉上茶来,随后乖巧地退了出去,并随手关上了房门,洛夫人这才从座位上走下来,月白色暗纹衣裙衬着绯红色的束腰丝带,素净中透着一抹艳丽,走到近前敛衽一礼,"不知烨王殿下驾临,妾身有失远迎,还望殿下莫怪。"
架势做了个十足十,态度上却没半点谦恭,洛夫人巧笑倩兮,毫不避忌地迎上赫连无夜的目光。
赫连无夜按照江湖礼节抱了抱拳,"夫人别来无恙。"
"烨王到此不知有何见教?"其实根本也不必问,赫连无夜自然是为了洛未央而来,只可惜他还是来晚一步,今天一早皇上便带着他的"新宠"离开江城回京了。
"夫人,听说未央现在微雨楼,无夜想与他见上一面。"赫连无夜开门见山,心里却也有些含糊,虽然他认定未央十有八九来了微雨楼,但如果洛夫人矢口否认,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没想到洛夫人竟点了点头,"不错,未央的确在微雨楼,不过他现在不想见殿下,殿下还是请回吧。"洛夫人之所以没有否认,是因为她怕无夜一旦找不到洛未央也动身回京,那样或许会给赫连若朝造成一些麻烦,不如想个法子先把烨王稳在这里,等赫连若朝那边安置妥当了,直接一道圣旨宣烨王回京成婚,岂不妙哉!
得了洛夫人亲口认可,赫连无夜再无半点怀疑,表面上的平静也再无法维持,他上前一步,大声道:"不可能!未央怎会不肯见我,他……他……"
"他怎样?他一心一意恋着殿下?为了殿下肯连命都不要?那他又为何千里迢迢从京都躲到江城来?为何放着与殿下咫尺之遥的侯府不住而跑到这儿来与微雨楼为邻?为何最后一个人来见我而不是回到殿下身边呢?"
在这一个多月里,洛夫人已从洛未央那里大概知道了一些当年自己离开后的事情,也明白未央并非是朝廷派来做说客的,是他自己的心结解不开,这样反而更好,更便于她行事,现在她已经越来越觉得,杀死一个人是报复的最低手段,让对方活在痛苦中才是上上之策,先从他的两个儿子入手,好戏在后面呢。
洛夫人慢条斯理、无比清晰地说完上面一大段话,满意地看着烨王脸上的痛苦逐渐加深,却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开心地笑了。然后她不再理会他,走到窗前逗弄起那只架子上的画眉。
良久,无夜生涩地开口,像是对洛夫人又像是对自己说道:"是,未央他两年前离开京都,一直隐姓埋名,不让我们找到他,但他绝非不想见我,他只是……只是放不下心中的念头,放不下一直渴望却得不到的东西,他总是希望……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化解那些恩恩怨怨,让一切变好,只有那样,他才会愿意回来!"
"洛夫人,"赫连无夜对着不远处那窈窕的背影跪了下来,"现在这里没有什么王爷、殿下,无夜只想以一个晚辈的身份,求夫人让我与未央见上一面,我……有些话要对他说!"两行泪水无声地滑下,他伸手抹了,立刻又有新的淌下来,索性便随它去。
从那年冬天在衡王府大醉一场,并认定了未央没有死,甚至求了皇上派人寻找他的下落,赫连无夜看似渐渐放宽了心怀,实际上他每一日每一刻都悬着心,既盼着能有消息,又怕被告知他要找的人已不在人世,有时候这样一想,反而觉得没消息才是好消息!
直到看到了那封信,所有的等待才好像有了着落,然后就是日夜兼程、寻觅,再被告知未央失踪……到现在,他明明白白地听到对方说未央就在这里,却无法相见,那种内心的煎熬可想而知,如果不是洛夫人还在跟前,他几乎已经要伏地放声大哭,他的忍耐已到了极限……未央!未央!为什么你要如此固执,为什么执意要独自面对这一切?难道我不能与你分担吗?我们早已承诺要在一起,难道只能在一起享受美好,却不能一起承受困难吗?无夜心里大声叫嚷着,他只想把这些话都当着未央的面吼出来,再这样闷下去,他怕自己会发疯的!
洛夫人回身看着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的烨王,一种满足感立刻充盈了整个身心,妩媚的唇角向上弯起,她在窗下走了两个来回,不紧不慢地说道:"殿下怎么还是不明白呢,非是妾身不肯让未央见你,而是未央他自己不肯,他的脾气向来倔强,认定了事,别人说什么也是没用的。殿下还是快起来吧,妾身可当不起!"
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赫连无夜忽地站了起来,大步向门外走去,口中恨恨道:"好,他不肯来见我,我去见他!今日本王就是把这里翻个底朝天,也要找他出来见上一面!本王倒要看看,他要躲到几时!"
闻言,立在窗前的月白色身影疾步上前,拦在了赫连无夜面前,"殿下且慢!殿下以为这是京都皇宫大内么?还是在你的烨王府里?微雨楼虽然不过是小小的江湖帮派,也不能由着人折腾吧?传出去我们还用在道上混么?"洛夫人拉下了脸,冷冷看着面前狂躁不安的年轻人,她怎么可能允许他大闹微雨楼。
赫连无夜此时已红了眼,完全顾不得接下来会怎样,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找到洛未央。他伸手在腰上一摸,抽出了一束银色精钢乌丝,四个指环套在了右手上,哑着嗓子说道:"洛夫人,本王今日说什么也要见他一面,请让开!否则本王只好得罪了!"
盯着对方手里的精钢乌丝看了两眼,洛夫人冷笑道:"哦,千丝万缕?想不到两年的时间,殿下竟练成了这大内秘技,很好!不过仅凭这个就想在微雨楼里为所欲为,殿下也太不把某家这楼主放在眼里了!"
赫连无夜一咬牙,再不答话,一招"顺水推舟",手中精钢乌丝横扫了过来。洛夫人哼了一声,也不拔剑,上身微微后倾,右掌骤地向里穿过,已搭在赫连无夜左臂肘下,左掌紧跟着也推了过来。
虽然这两年来赫连无夜的功夫长进了不少,但与洛夫人相比还是差了一截,没过几招便落了下风,别说冲出大厅去找人,就连闪过对方的阻拦都做不到。他心里暗暗焦急,忽然发出一声长啸,退了半步,再攻过来的时候,手中原本如拂尘般柔软的乌丝竟已变成了一把钢针一般,向洛夫人猛地刺了过去。
这样一来,赫连无夜的攻势虽然猛了不少,也成功向大门迈近了几步,可是这种打法极耗内力,而且他来之前还病着,没用多一会儿汗就下来了,手上的动作和脚下步子都稍嫌凌乱。如果这会儿他撤了内力不再硬拼,或许还能再撑一会儿,可他偏不肯,总想利用手中的独门兵刃伺机先伤了对方,急于求成的想法反而让他更快露出破绽。
眼见洛夫人又是一掌拍到,赫连无夜想侧身避过,不料脚下忽然一软,竟慢了一分,只这瞬间的功夫,当胸便生挨了一掌!
"如何,殿下还打算继续么?"洛夫人看着脸色苍白、嘴角挂血的烨王,好整以暇地笑道。
赫连无夜喉头发甜,只怕一张嘴又是一口鲜血喷出,他知道自己今天已然决计讨不了好去,所以尽管心里万分不甘,也只有先回去,再另做打算了。
还是来时那个着绿衫的俏丫鬟一路送他出去,从议事厅到石桥,赫连无夜边走边四处看,只觉得各处人流往来井然有序,偌大的一片院落内毫无嘈杂忙乱之感,虽很少看到守卫和巡视的人,但那种戒备森严的感觉却无处不在,在这种情况下想凭一己之力找到未央,恐怕不是件容易事。这么一想,他的脚步又沉重了几分。
高德正在颂春茶馆里急得团团转,不时翘首向街对面张望着,好不容易看到自家王爷出现在了桥头,立刻发足奔了过去。
跑到跟前一抬眼就看到了赫连无夜嘴角的血迹,吓得立刻大嚷起来,"啊!爷受伤了……"后面的话被无夜吼了回去,"嚷什么嚷,爷死不了!"
显然王爷心情不好,多半还是跟洛小侯的下落有关,高德立刻识趣地闭上了嘴。
接下来的几天,赫连无夜一直住在茶馆二层的阁楼上,高德要留下来陪他却被他赶回客栈,说要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这日午后,赫连无夜正站在平台上望着对面那片宅院发呆,他已经在这里看了好几日,却再没有像高德说的那样,看见未央的身影从楼里出来,未央他……真的在那里吗?难道是被洛夫人软禁了?洛夫人会不会还是像以前那样对他任意打骂?想着,心里便针扎似的疼。
一旁传来咚咚的脚步声,高德踩着楼梯来到平台上,身后还跟着一人。
赫连无夜看过去,只觉得有些眼熟。
那人走到无夜跟前跪倒,口称:"江城府尹庞先龙见过王爷千岁!不知王爷微服在此,卑职有失远迎,王爷恕罪!"
"庞大人请起,来找本王可是有事?"这人怎么知道自己在江城?
庞先龙起身,道:"回王爷,卑职刚刚接到驿站传来皇上的口谕,说王爷化名在江城私访,现下京中有要事,皇上命卑职转告王爷,让王爷速归!"

第102章 入宫
这是一辆外表看去普通内里却舒适奢华的马车,此时这辆马车正奔驰在通往京城的官道上,随着马车速度渐渐慢下来,一身侍卫打扮的何忠贴到近前,掀开一角车帘,对里面的人说道:"皇上,前面就到沙河镇了,这会儿天色将晚,要不要找地方歇下来用饭投宿,明日一早再进城?"
赫连若朝透过车窗向外张望了一下,问道:"再有多久到京城?"
"回皇上,估摸还得两个时辰,到京城怕是得过了亥时了。"
略一沉吟,赫连若朝道:"如此正好,你跟冯教主说一声,加紧赶路,直接回京吧,中间不停了,晚饭么……不是还有干粮,将就用些,回到家再补就是了。"
"是。"
马车的速度又提了起来,车厢里恢复了宁静。赫连若朝侧头看了看靠在另一侧车壁上的人,心中叹了口气,伸手拿过角落里的锦缎包袱,从里面摸出紫黑色的药盒,口中自言自语,"这清犀膏简直就是大内药房为小侯爷专备的了!"说着探身过去,在那人胳膊上轻轻拍了两下,"未央,醒醒……该上药了。"
靠在车壁上的人慢慢睁开双眼,目光从赫连若朝面上掠过,并不停留,然后茫然不知看向何处,却坐直了身子,伸手去解衣服。
赫连若朝按住他的手,"你别动了,让朕来。"
洛未央依言停下手,依旧面无表情地坐着,不说话,也不动。
再无声地叹了口气,赫连若朝已是习惯了洛未央这副样子,伸手将他里外两层衣服从肩膀褪下来,只见半指粗细的链子从左右锁骨中穿过,再从脖子后面绕过来,垂在前面的两端互相扣住,锁在一个宽约一寸、长两寸的金属块里。上了几次药之后,他肩上的伤口已好了很多,基本愈合了,即便如此,赫连若朝还是用手挖了药膏,皱着眉小心翼翼地涂在伤口上,生怕弄疼了他。
在牡丹画舫上,得知洛未央被洛夫人制住了武功,赫连若朝初时还以为是用药物,万万没想到竟是用这种法子,直到洛夫人给了他那把奇怪的钥匙,他才明白未央为何行动有异,且胸前垂着一个古怪的扁锁,当时他忍不住扯开未央的衣服查看,那狰狞可怖的伤口一入眼,便让他心里如针刺一般,痛不可当。
可是,明明拿着钥匙,他却不愿意为他取下链子,让他恢复武功。
"未央,朕知道你心里肯定非常恨朕,不过朕不在乎。"赫连若朝放下药盒,替未央整理好衣服。相比让他恨他,他更怕的是得而复失,怕他若恢复了武功,会再一次从他身边逃开,那是他决不能忍受的,等候了十几年,好容易可以如愿以偿,他宁愿让他恨他也绝不放手,至于到底在不在乎,他却不敢深究。
洛未央仍然没有说话,自从在画舫上,听到母亲将他"送给"赫连若朝做"禁脔",他便再也没有开口,没有伤痛,没有愤恨,没有反抗,甚至没有……表情。这一路走来,他照常吃饭、睡觉,赫连若朝让他怎样他就怎样,只是半个字也不曾说,半点表情也不曾有。赫连若朝似乎是明白他心里的感受,也不逼他,脾气好得连冯秋都难以相信。
刚刚这句话,是几天来赫连若朝对洛未央所说的关乎心境的第一句话,不过他倒也没指望未央会有所回应。
洛未央重新靠在车壁上,再次闭起双眼,好像根本没有听到赫连若朝刚刚说的那句话,心里却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恨?他有恨的权利吗?该恨谁?旁边的这个人么?他是九五至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自己本就是他的子民,更何况还是被双手奉上的"礼物",他凭什么恨他?
那恨母亲么?自己的生命是她给的,他的出生却让她从此陷入无法自拔的痛苦中,如果她愿意用他来换取心中的安宁,他又为什么要恨她,这大概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对了,他能换来的除了母亲的解脱,或许还有她最宠爱的未凡的幸福……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未凡也喜欢着无夜,这个在他眼中好像一直都长不大的妹妹原来早已情窦初开,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如果旁边这个人真的下了旨,恐怕无夜也不能抗拒吧?
从未凡这里,洛未央终于想到了赫连无夜,这个他一直在心里也极力回避的名字,他回避,只因为他知道自己终将负了他,两年前他答应他会回去,如今虽然做到了,却是以这样一个屈辱的身份,而且皇上,恐怕不会让无夜知道自己的下落吧,或许会编一个理由,然后让无夜娶未凡。
从此一道宫墙,两不相见……
似是有滚烫的沸水在心里剧烈翻涌着,舔过心上的每一道伤口,再慢慢化作一股热流,冲入头脑中,狂乱叫嚣着想要从某个出口倾泄而出,修长的手指拼命抠紧车壁,劈断了指甲、磨破了皮肤,仍用尽全身的力气忍着,忍着,不肯让它释放出来,那怕全部压在心口,痛到死,也认了。
罢了,这就是他的命,他来此世间走这一遭,大约是还债来的,所以,他谁也不恨,恨只恨上辈子怕是太吝啬,不肯让别人欠了他。
何忠估计的还算准,他们一行人果然在两个时辰之后停在了京都南门外,冯秋中气十足的一声喊,让上面守卫的士兵忙不迭地下来打开了城门,几匹马伴着一辆车在昏黑的夜色中进了城。
进城之后人分开两路,冯秋带着两名天龙教的属下奔了城东,何忠及另外一名侍卫则护着马车一路向城北的皇宫而去。
皇宫外围的守卫虽不见得都见过皇上的真面目,但侍卫总管却不能不认识,四个人顺利地从西北角门入了宫。
正巧一个掌灯的小太监走过来,赫连若朝一把将他拽到跟前,低声道:"去,快把福公公给朕叫来!"
小太监被个"朕"字唬了一跳,正想抬头看个分明,何忠伸手在他脖子上搡了一下,"看什么看,还不快去!"
小太监一溜烟地去了。
不一会儿,小福子颠颠地跑了过来,跪在赫连若朝脚下磕了一个头,"哎呀皇上,您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奴才这里快要扛不住了!"
"起来罢,朕还有要紧事跟你说。"
小福子从地上爬起来,这才发现皇上身边还站了一个人,当他借着小太监手里提的灯笼仔细看清楚那人的脸时,当即被吓得倒退了两步,瞪大眼睛用手指着那人,嘴里结结巴巴地说道:"洛……洛……"
洛小侯爷不是死了吗?
赫连若朝劈手揪住衣领将小福子拉到近前,沉声道:"洛小侯爷没死!朕这次出宫就是去接他,不过以后'洛小侯爷'这几个字不许再提,改称魏公子,还有,洛未央入宫的事,谁敢多嘴,朕就要他全族的脑袋!听明白了吗?"
"奴才明白!"小福子打了个激灵,低头数了数地上的人影,暗自抚着胸口长长地出了口气。
回到圣德宫,一屋子的太监宫女们赶紧起来接驾,见皇上失踪了几日之后,忽然带了个绝美少年回来,心里虽诧异,面上却谁也不敢露出什么,忙着听了吩咐,先伺候那位魏公子沐浴更衣。
这边,赫连若朝又吩咐小福子,"你这就命几个人把景澜宫北面的重宁宫收拾出来,以后魏公子就住在重宁宫,还有,再去一趟御膳房,让他们把上次那个麦仁赤豆粳米粥做两碗,并几个小菜一起送过来。"
"奴才这就去办。"
洗去一身风尘,换了轻便衣服,赫连若朝缓步出屋,看了一眼大门紧闭的偏房和守在门口的宫女太监,皱了皱眉,走过去,"怎么这么久还没出来?屋里是谁在伺候?"
宫女太监慌忙跪下,"回皇上,魏公子执意将奴婢们赶了出来,说不许人在跟前伺候,所以……"
想到未央可能是不想让人看到身上的链子,赫连若朝心下又释然,他走近了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静静的,没有一丝声音,忽然有些害怕起来,他举手在门上敲了两下,"未央?未央!"
没人应声。
赫连若朝越发慌乱,正想撞开门闯进去看看,门就在此时开了。洛未央穿了一件蜜合色团蝠直袖锦袍站在那里,乌黑的头发披散着,还往下淌着水珠,带出一股皂荚的清爽味道,俊美无暇的脸上毫无表情,如果不是他那一双晶亮的眼睛还露出几分生气,整个人倒似一具精美的人偶。
赫连若朝刚才心里扑通直跳,这会儿见他出来,也顾不得旁的,一把拉住他的手,"你……你吓了朕一跳!"洛未央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也不出言,任他拉着到了隔壁。

第103章 旧爱
隔壁厢房里早已摆好了乌木金漆描花地桌,一边一个大红金线蟒绣垫,地桌上放着一只精巧的富贵牡丹粉彩罐,两只玉碗,四碟小菜分别是卤鸭信、胭脂兔脯、清拌笋丝和香芦炒蟹腿肉,阵阵香气传来,诱人食欲。
赫连若朝坐下,亲自夹了一箸兔脯到洛未央碗里,"也不知合不合你胃口,多少用些吧。"
洛未央端碗,拿起筷子。
赫连若朝却啪地一声放下碗筷,一把抓过他指端还有丝丝血迹渗出的右手,颤声问道:"你这手……怎么回事?"
"未央,朕把话说在前头,不许你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你若敢有什么事……朕……让洛夫人给你陪葬!"他是真的怕,怕他一个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
洛未央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埋头吃东西。
赫连若朝终于有点儿火大了,知道洛未央心里必定是怨恨的,所以他这一路上都在忍,他也不指望他能对他怎么曲意奉迎,可是他做了这么多,难道还换不来他一句话么?
两人面对面吃饭,谁也不说话,气氛颇有些压抑。
小福子进来了,道:"皇上,重宁宫都收拾好了,洛……魏公子今晚就可以住过去。"
"魏公子今晚留在这儿,哪儿也不去!"恶狠狠的声音,小福子听了都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饭毕撤了桌子,所有人也都退了出去。
赫连若朝用力钳住洛未央的胳膊,拉扯着他走到寝殿内室,用力一推,洛未央踉跄两步,到底没站稳,摔倒在紫檀木地板上。
"不说话是么?很好!朕倒要看看,你是不是能一直忍着不出声!"赫连若朝伸手解了自己的腰带。
洛未央慢慢从地板上站起来,也伸手去解自己的衣服,"皇上可是要未央今晚侍寝?"
这是他五天来说的第一句话。
赫连若朝不由得停下手,愣愣看着对面的人。脱去外衣,洛未央赤裸着上身站在牡丹屏风前,洁白光滑的皮肤在灯火中泛着蜜色的光泽,肌理分明的柔美线条,还有……精致的锁骨下银光闪闪的链子!
明明美得令人心动,赫连若朝却只觉得双眼被刺得生疼,挟带着怒火的欲望在心中翻滚,脚下却像生了根,无法向前迈出一步。
两人就这么对峙了片刻,赫连若朝突然转身冲了出去,把外面上夜的小太监吓了一跳,"皇上……"
景澜宫。
付墨谦已经睡下了,迷迷糊糊之中就听见外面似有人说话的声音,他也不理,翻个身抱着被子继续睡,还没等他再次沉入梦乡,有人大步闯了进来,接着,床上的帷帐被猛地掀开,一个高大的人影直扑了过来,重重压在他身上。
"唔……嗯?皇……皇上?!"
墨谦弄明白了来人是谁,不再挣扎,放心地伸臂搂住对方的腰,任凭那雨点般的亲吻铺天盖地地砸下来,不消片刻,身上穿的里衣已经被扯了下去。
"唔……你别……啊……"墨谦喘息着,觉得今晚的赫连若朝似乎有些不太对劲,粗鲁到近乎啃噬的亲吻让他的嘴里已有了血腥的味道,一双手也不像之前那样温柔地抚摸,而是用力揉搓着他的身体,力气大得好像要捏碎他的骨头。他有些不满地推他,想问问他到底是怎么了,结果却换来他更加粗暴的对待,两只手被牢牢攥住压在头顶,然后放开他的唇,咬上他的脖子,再到肩膀,胸前敏感的凸起也被他的手指恶意揉捏着……
付墨谦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呻吟。
两腿被大力分开,火热的欲望直接顶了上来,没有任何准备地狠狠刺入!墨谦大喊了一声,痛得眼泪都出来了,身上施暴的那人却浑然不觉,一边疯狂律动着,一边自言自语,"喊啊……再大声些……你不是不说话么?这会儿怎么……"
墨谦哪里还顾得上听他在说什么,被放开的双手这会儿紧紧抓住身下的床单,喊出来的声音早带了哭腔,嗓子也越发沙哑。好在他毕竟是有经验的,尽量努力放松身体,慢慢的,终于觉得不那么疼了,随着两人紧贴在一起的身体的摩擦,他也渐渐陷入狂乱中。
在欲望的顶巅,墨谦隐约听到赫连若朝喊了句什么,含在喉咙里没有听清,他也无心去分辨,只是颤抖着抱紧了对方火热的身体。
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帐中飘着淡淡的麝香味道。
这一晚墨谦睡得很不舒服,因为身旁的赫连若朝从始至终都用手臂紧紧圈着他,好像怕他跑了似的,让他连动弹一下都困难。好容易熬到清晨,那人起身离开,他才得以睡了一个回笼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的一声声轻唤将付墨谦从沉睡中叫醒,闭着眼睛,只觉得有人在捏他的脸颊,他挣扎着,不情不愿地慢慢张开眼睛,就看到一身朝服的赫连若朝正坐在床头,含笑看着自己。
"皇上?回来了?下朝了?"好像才知道他回来,墨谦依旧睡眼惺忪。
赫连若朝脸上带着宠溺的表情,"小懒猫,快起来吧,朕去换了衣服,过来陪你吃早饭。"说完,又在他脸上掐了一把,才起身离开。
墨谦打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只觉得浑身疲惫不堪,酸痛无比,某个地方更是一动就疼得要命。身体的反应让他完全醒了过来,也想起了昨夜发生的事情,心里立刻燃起了一团怒火,那个该死的暴君,昨夜居然如此"虐待"他,难怪刚才对着他讨好地笑,太过分了!做了你的宫妃就可以被随便"施暴"吗?哼,他付墨谦可不是好欺负的!
当赫连若朝换了便服,回到景澜宫,就看到他的付昭仪依然裹着被子躺在床上做昏睡状。
赫连若朝有些担心,"怎么了小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伸手探上床上那人的额头,却被啪地一下打开了。
付墨谦转过头来,一双亮如点漆的眼睛瞪着面前的"罪魁祸首",哑着嗓子说道:"托皇上的福,墨谦浑身上下哪里都不舒服!"
赫连若朝笑了,知道墨谦在怪自己,倒也不好着恼,因为昨晚他确实做得有些过了,不该把对另外一个人的情绪发泄到毫不知情的墨谦身上。陪着笑,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墨谦还有些红肿的双唇,笑道:"既如此,要不要朕叫个御医来替你诊治一下?"
"好啊!"付墨谦也不顾宫女兰儿还远远站在房间一角,刷地一下掀开了自己身上的被子,赤裸的身体暴露在清晨的阳光下,白皙的皮肤上布满着红色的吻痕,还有青青紫紫被掐咬出来的痕迹,"皇上就请御医过来看看,墨谦身上这些印子是怎么回事?"
"你……"赫连若朝又好气又好笑,迅速扯过被子把墨谦包起来,这小子一闹起脾气来就不管不顾,真真难缠,偏偏自己还吃他这一套。
早晨备下的洗澡水这会儿已经凉了,着人重新换过,赫连若朝把墨谦从被子里挖出来,抱到木桶里,亲自动手帮他清洗,看到肩膀上那两排深深的牙印和大腿上的青紫,心下歉然,看来昨晚的举动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剧烈",也难怪墨谦生气。
"嘶……你轻点儿!疼死了!"付墨谦趴在木桶边上,皱着眉,闻言,身后那只手果然越发轻柔。
收拾完毕,早饭也摆好了,付墨谦跪坐在锦垫上,狼吞虎咽地啃着手里的栗粉八宝蒸糕,左手还捏着一个松仁鹅油卷。
赫连若朝坐在一旁看着,拿起调羹舀了一匙冰糖桂花莲子羹送到墨谦嘴边,"慢点儿吃,又没有人同你抢,仔细噎着。"
墨谦白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嘴把莲子羹喝了,再把点心送进嘴里,顺便吮了吮手指。
"小墨,昨天……是朕不好,你别再恼朕了。"第二勺莲子羹又送了过来。
墨谦张嘴又吃了,抬头,看上赫连若朝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庞,目光里不似往常那般漫不经心,反而有着少见的诚恳,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罢了,这人是皇上呢,肯低了头向自己认错,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想着,拉下来的脸也就绷不住了,再瞪了一眼过去,撇了撇嘴道,"嘁,谁恼了,本少爷有那么小气么!"
"是,付公子大人有大量,自然不会同朕一般见识。"
付墨谦嗤的一声笑了。
赫连若朝却笑不出来,他哄墨谦还有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他在想着,怎么把洛未央的事情告诉墨谦。
若是对其他嫔妃,甚至对皇后,赫连若朝都不会想去解释什么,唯独对墨谦,因为他明白这个少年对自己付出的情感,关于洛未央,他不想让墨谦从别人那里得知,而是希望自己亲口告诉他,毕竟除了洛未央之外,他也是他唯一一个付出真心实意的人。
早晨从景澜宫回到圣德宫,小福子禀说,昨夜他离开后,洛未央就去了重宁宫。他点点头,决定暂时先不去理会,等过两日他慢慢习惯了,情绪会稳定些,于是只吩咐小福子派几个稳重合用的人过去伺候,但是一举一动要看紧了,有什么异样赶紧来回。
"小墨……"赫连若朝斟酌着开了口,"昨日,朕……"
"都说了本少爷不计较了。"墨谦还以为他要说昨晚的事。
"不是……昨日,朕带了个人回来,现下就住在你后面的重宁宫。"
付墨谦从赫连若朝的语气中听出了什么,脸上笑容渐渐隐去,停了一会儿,才问道:"是你的……新宠?"
"不是。"
不是新宠,是旧爱。

第104章 新宠
赫连若朝站了起来,不知为何,他无法面对着墨谦说出自己对洛未央的感情,于是只好负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慢慢讲述了自己如何在九岁那年对站在街上的一个五岁男孩一见倾心,从此陷入一场欲罢不能的情感纠葛中。
这情感最初是一种疼惜和爱怜,到他成人后便自然而然加入了强烈的占有欲,而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发现这个人已经占据了他心底最重要的位置,他从未如此渴望过一个人,不仅渴望得到他的身体,还渴望着他的心、他的情感,只恨不得这个人完完全全属于自己。
两年前的一场意外,人人都以为这个人死了,他不信,用尽各种法子寻找他的下落,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给他找到了。现在他已经将这人带到了宫中,并且决定隐瞒下他的身份将他留在身边,就让别人都以为他真的死了吧,从此他只属于他一个人,他将再不放手……
付墨谦听完了赫连若朝长长的一番话,低头不语,他终于明白昨晚赫连若朝为什么会如此疯狂地对待自己了,只因为他将他当作了另一个人,一个他渴望了十几年却依然无法得到的人。
这想法让他的心像被揉碎了似的疼。
他可以不在乎他身边还有多少女人,也可以不在乎他流连烟花之地,将别的美少年压倒在床上,却不能不在乎在付出了所有的感情之后,才发现对方心里最重要的人竟不是自己,甚至自己可能仅仅是一个替代品。
原来找到了自己倾心相待的人不一定就是幸福,幸福是,他看向你的眼神,能和你看向他的,一样。
付墨谦,看来你还真是自以为是呢,还以为自己和后宫里的其他女人不同,其实不过都一样!哦,不对,的确是有些不一样的,不同之处只在于你是个男人,而他,在床上更喜欢男人!
门外传来小福子尖细的声音,"皇上,户部尚书张大人有事求见,正在御书房恭候圣驾。"
"知道了。"赫连若朝应了一声,又低声对付墨谦说道:"朕知道你心里有些不舒服,别想太多,朕……还是喜欢你的!"说完,匆匆离开了景澜宫。
喜欢?喜欢的是他的身体吧?墨谦坐着没有动,脸上有什么东西落下来,滴到了面前的冰糖桂花莲子羹里。
兰儿、芳儿过来收拾桌子,付墨谦起身避在一旁,他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第二天,赫连若朝没过来。
第三天是四月初一,照例,皇上每月初一十五要去皇后宫中。
第四天,还是没露面。
兰儿见付墨谦恹恹的,便故意在旁絮叨,说皇上出宫好几天,刚一回来大约是被政事绊住了脚。付墨谦听了,心里冷笑,暗道莫不是去了重宁宫吧,其实他倒觉得这样更好,因为他现在不想看到赫连若朝,也不知该用一种什么心情来面对他。
闲来无事,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坐着喝茶,墙下那株西府海棠开得正艳,深浅不一的粉红色花朵衬着碧绿的叶子,在暮春的阳光下俏然独立,随风送来阵阵清香。越过红色的宫墙,可见远处高高的大殿屋脊,那黄琉璃瓦四角攒尖外檐挑出的就是角楼了,人都道一入宫门深似海,如今这重檐下的深宫怨妇,怕是又多了一个了,只不过不是"怨妇",而是"怨男",说起来还真是滑稽!
不期然地想到赫连若朝说那人"住在你后面的重宁宫",付墨谦忽然心血来潮,决定去拜访一下这位"情敌",看看那位能让当初的太子现在的皇上痴迷了十几年的人物,究竟是怎生模样?
换了衣服,本想独自过去,景澜宫的管事太监小禄死活不依,只好板着脸让他跟在了后面,两人步出景澜宫,向北面的重宁宫走去。
后宫的建筑以正中的圣德宫为界,大约分布在东西两侧,东侧最南面的是凤坤宫,为历代皇后居所,现在是王皇后住着,后面依次排列着的大大小小宫殿,除了袁太后搬到了紫鸾宫,祺芸宫维持原样,先皇的两位太妃还住在原来自己的宫里,其余只有两三处住了人,大部分都空着;西侧的宫殿包括了之前皇子们的住所,与东面各宫殿之间隔着藏书阁、御花园、内书房等零散建筑。
付墨谦入宫后,赫连若朝安排他住在了西侧的景澜宫,虽然距离皇上寝宫比较远,但也是考虑到毕竟男女有别,为了和其他嫔妃们隔开,所以目前西侧的一排宫殿里,只有景澜宫住了人。
至于洛未央住的重宁宫,则是西侧倒数第二间,处于整个后宫的西北角上,可说是除了冷宫之外最为偏僻的所在了,赫连若朝这样做非是为了别的,只是想让洛未央远离后宫纷争,也希望他越少和人接触越好。
走得近了,看到重宁宫门前果然已打扫得干干净净,门口立了两个小太监,见了付墨谦过来,两人忙挡在了中间。
小禄跳出来大刺刺道:"这是景澜宫的付公子,你两个奴才没长眼睛吗,还不快让开!"
付公子的大名如今在后宫可是比皇后娘娘还要响亮几分,两个小太监忙不迭跪下磕了头,却仍犹豫着,不想让他们进去。
"皇上命我来看看魏公子。"付墨谦只说了这一句,就不再多话,他知道只要打着皇上的名义就没人敢拦他。
果然,两个小太监赶紧躬身让开。
进了院子里,重宁宫的管事太监阿应陪着笑迎了上来,他是认得付墨谦的,"付公子,您这是……"
"皇上命我来看看魏公子。"付墨谦冷着脸,还是那句话。
阿应一愣,不过马上又堆下笑来,虽说魏公子是皇上带回来的新宠,但脾气也太倔强了些,福公公虽嘱咐不许魏公子出门也不许见外人,但以付公子的身份,皇上让他来劝劝也是有的,便说道:"魏公子现在后面小书房里呢,老奴这就带您过去。"
小书房门口,小禄和阿应都自觉地停住了脚步,看着付墨谦独自走了进去。
屋子里地方不大,东面靠墙的书阁足有一人多高,上下都空着,中间零散码放的书籍还有几样古玩一看就是刚刚从别处搬过来的,临窗摆着一张红漆五福寿字桌,桌上是全套的文房四宝,一只半尺来长的绿玉松雕笔架迎着光,通透可喜,倒是件稀罕物。
进门右手的楠木壶门罗汉床上,一位年轻公子正面窗背门抱膝而坐,淡青色的衣衫让身下的玫红色锦缎撒花椅搭显得有些刺眼。明明听到有人进来,那人坐在那儿仍一动不动,瘦削的背影让付墨谦一看之下,心里竟感受到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寂寥之意。
"魏公子,墨谦有礼了。"既然对方不动不说话,付墨谦只得先出声示意。
那人慢慢回过身来,一双深邃狭长的眼睛在俊美的脸庞上如寒星闪烁,冷冷的目光盯在了付墨谦身上。
在接下来的很多年里,付墨谦一直都记得初见洛未央时的情形,他完全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描述当时洛未央给他的感觉,如果一定要,那就只有"惊艳"两个字,实际上他觉得一个"艳"字已经俗了,那个人的五官自然是美极,但真正打动人心的,却是他身上独一无二的冰雪般清冷孤寂的气质。
"你是何人?"洛未央看着来人,似是没听到对方刚才的自报家门,手里兀自握着一只五彩小盅,罗汉床中间的木质小几上还有一个青花瓷坛。
付墨谦这才察觉到屋内弥漫的淡淡酒香,他面前那人脸上,也带着和苍白的肤色不相吻合的一抹酡红。
我是谁?付墨谦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所有的机灵狡黠和玩世不恭似乎都在见到对面这人的一瞬间统统消失不见了,剩下的只有突如其来的自卑。我是付昭仪?哈哈,多么可笑的回答,他是赫连若朝的男妃,而他深深爱着的人十几年来眼里心里却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对面这位——魏公子。
"我知道了,你是——大名鼎鼎的付公子!"洛未央嘴角含了一丝轻蔑的笑,在宫里刚刚住了一日,旁边的人就拿了赫连若朝的男妃付墨谦来劝导他,让他不要拂了皇上的"美意",当今天子好男风也不是什么隐秘之事了,能得皇上恩宠可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呢,后宫里多少女子想都想不来,还拗什么性子。
转回身不再看付墨谦,洛未央端起手里的杯子仰头干了,然后又倒满,"付公子来此,莫不是为人做说客来的?其实大可不必费此周章,未央人已在此难道还跑了去?他要怎样只管过来,未央随时恭候圣驾。"
付墨谦苦笑,大步走过去在未央对面坐了,老实不客气地抱起小几上的酒坛子,直接灌了两大口,然后抹着嘴巴说道:"做说客?魏公子真是高看墨谦了,若是可以,墨谦只恨不得魏公子从未在宫里出现过,只恨不得……你从未在他眼前出现过!"
那个午后,付墨谦在重宁宫的小书房里待了好久,没人知道他和魏公子都聊了些什么,只知道最后两人都醉得一塌糊涂。

第105章 抗旨
朝堂上,站立两旁的文武大臣们一个个低垂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出,这件事可不是他们中任何一位能调停得了的,所以,还是作壁上观为好。
原本端坐在龙椅上的赫连若朝此时已站了起来,他脸色铁青,手指着殿内跪着的一人,大声喝道:"朕再问一遍,这道圣旨,你接是不接?!"
赫连无夜直挺挺跪在那里,看也不看在一旁捧着圣旨手足无措的福公公,毫不畏缩地迎着赫连若朝快要喷火的目光,一字字道:"臣弟不接!"
"赫连无夜,抗旨不尊,你可知是何后果?"
"其罪当诛。"
"难道你宁愿一死?"
"臣弟愿领死罪,就请皇上下旨!"
"你……"
赫连若朝气得手直哆嗦。他之前答应了洛夫人,将洛未凡赐婚给赫连无夜做王妃,原以为无夜再不情愿,也不会抗旨,没想到他还真是小看了他,看样子他是认定了自己不敢杀他,这也难怪,谁让他是他的亲弟弟呢!不过他也不能就这么算了,烨王在朝堂之上当众抗旨不尊,让他这个皇帝颜面何在?怎么也得让他知道知道,圣旨,不是说抗就抗的!
"来人!"赫连若朝大喝了一声,立刻从殿外进来几名侍卫,"烨王抗旨不尊,本应处斩,念其初犯,故杖责一百,禁足三日闭门思过,赐婚一事容后再议!"
"皇上!"站在殿下的洛长钧忍不住了,终于出来跪在殿下为赫连无夜求情,此事毕竟跟自己女儿有关,他不能眼看着烨王因此受责,"皇上请息怒,烨王虽抗旨,但……但……"后面的话他也不知该怎么说了,抗旨的罪名可不小,没有开刀问斩已经是皇恩浩荡了,这情他还怎么求?
赫连若朝已重新在龙椅上坐了,沉声道:"洛将军不必再说,朕已饶过他死罪,若再不惩戒一番,以后朕的旨意还有人听吗?!"说完对那几名侍卫一挥手,"等什么,还不拖出去!难道你们也想抗旨不成?!"其实赫连若朝心里自有打算,他知道无夜内功深厚,只要他运功相抗,这一百杖也不算太难捱。
几名侍卫吓了一跳,赶紧押着赫连无夜出去了。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木杖击打在人身上的沉闷的声音,还有小太监尖着嗓子在旁边的计数。
赫连若朝想得虽然没错,无夜内功深厚,一百杖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