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流量统计
《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網誌存檔

Cbox! 碎碎念[留言板]

姑娘們如有要推介的文可以在下面留言(注明標題和作者) 或者發TXT檔到俺郵箱szheung@gmail.com
    

《京洛艺人抄》作者:赵愁城 (2/2)

想申辩,但赵愁城却拨开了她的手:"你这样成何体统。等着我。"

  崔夜雪听见前半句,心中还很不服,但听见"等着我"三字,又看见赵愁城的表情恢复了平静,手就不知不觉地松了。

  "走吧,夫人。"采薇道。危急时刻,她还是一如既往对赵大人言听计从。阿蕖抬起头问桃夭:"爷他不会有事吧?"

  "天知道!"桃夭声音里没有一点好气。

  ※※※

  凉亭中的人果然是沈未济。沈的羸弱身体倚靠在轮椅里,衣袖上新沾着几丝血迹,混入红艳的锦缎中,要仔细看才能辨别。瑶琴被他搁在一旁的美人靠上——适才他就是在那附近弹琴的。

  看见了赵愁城,沈未济的脸上依旧带着笑容。似乎是在提醒他万花楼的那个夜晚发生的事。赵愁城却对他的笑颜视而不见。

  楠木桌只是方方的一张,仅能坐四个人,赵愁城是上宾,州侯在主席,沈未济作陪,另一边空着。一反宾主之间互相推让的常态,三人就按照这样的主次坐下了。这确实是理所应当,故三人彼此都没有说话。

  酒是州侯家里自酿的,装在官窑小壶里。依照绍兴旧法,淡淡的酸甜味道里带着醇香。小丫鬟斟好,在桌上摆成一线。三人依旧默然,既然不曾开口,也就免了了主客间举杯齐眉,口称恭敬,三番五次推杯换盏的陋习。

  随后,一队丫鬟鱼贯进入凉亭,手中拿着一张张托盘,内有佳肴,依次摆在桌上。杏仁百合,水晶鸭舌,炝青螺,狮子头,点心是蟹黄蒸饺,最后是一钵嫩笋干丝汤。都是适合夏天的家常菜,份量也只是刚好够三人食用。但用料精致,烹饪得也恰到好处,绝非一般人家所能及。一道狮子头,最是地道的扬州风味。

  乌木镶银箸,沉甸甸的。沈未济本来就瘦弱,用起来似乎有些吃力,州侯就吩咐丫鬟换了一双普通的湘妃竹筷。此外三人再不多话,只是低目敛眉,各自吃各自的,目光既无交接,筷子更不会打架在一起。虽然是坐在一张桌子边上,却像是三个世界的人。

  表面上看来,沈未济有些挑食。许是体质太弱,消化不了油腻的事物,那道超豪华的狮子头丝毫没有动过。一双湘妃竹筷子只是在几样冷菜之间徘徊。他似乎尤其喜欢水晶鸭舌,并且吃相极为文雅。将晶莹剔透的鸭舌整个放在口中,细细地咀嚼,片顷,再用白绢掩住口唇,无声地吐出细碎的骨头。

  用餐讫,丫鬟奉上水果。鲜红的一嘟噜荔枝,盛在掐丝白玛瑙盘里。不必推辞,主客自取。赵愁城象征性地摘下一颗,正要剥壳,沈未济忽然推来一个小碟,里面盛着刚剥好的一颗:

  "忆容请用。"

  沈未济苍白的脸又现出了笑容。

  赵愁城当然不会动那颗荔枝,依旧客客气气:"沈公子认错人了。"

  沈未济并不愠怒,脸上依旧带着笑意。他说:"是我说笑。你中毒已经两天了。这园中的牡丹皆是从金谷园移栽来的,送给你。"

  州侯只是点头表示附和,仿佛沈未济才是这花园的主人。

  沈未济又说:"你不能先我死。"

  ※※※

  "这是为赵大人与夫人备下的房间,州侯大人说,府上招待不周,委屈二位了。"

  见赵愁城点头,那丫鬟便退了下去。赵愁城推门进去,一眼就望见崔夜雪在里面。

  如果读者们还记得的话,崔夜雪自从她危机重重的蜜月旅行开始,就一直穿着男装。与大队伍失散之后,本来漂漂亮亮的锦袍被她换成了一身粗布短打。但此时的崔夜雪已经大变样了。一顿饭工夫,她已经一身白衣胜雪,上好的吴江绸缎,精心裁剪,看不出一点接缝,显然是州侯府上能工巧匠的杰作。三尺青丝也挽成了时兴的堕马髻,向一边斜欹着。发髻上恰到好处地点缀着玉簪步摇,竟然给她这个迷糊虫平添了一些妩媚。——这真是前所未有之事。

  崔夜雪本来是背对着门口,恍惚地坐在妆台边。她一听见有人进来,连忙转过头,看见是赵愁城,眼睛里就流露出担忧之色:"你回来了?他们有没有欺负你呀?"

  赵愁城看见崔夜雪现在的这身打扮,冷冷地吐出四个字:"衣服脱了。"

  这真是前所未有的进展!

  崔夜雪也呆住了,舌头都打了结:"你、你说什么啊,你可是女的啊。"

  "啰嗦。"赵愁城直接走近她身边,语气咄咄逼人,"不穿他们给的。想要,明天就叫青衿她们做。快啊,要不然我来。"

  崔夜雪心中委屈,但也只好说:"好吧。请你转过去。"

  "转什么转。"赵愁城直接拉过椅子坐了下来,"快脱。"

  "你……"

  崔夜雪的手本来已经放在衣带上,但听赵愁城这么一说,索性赌了气:

  "你是男人嘛!——不对,你是女的——总之,在外面受了委屈,就拿女人出气,你算什么啊!"

  她的话刚出口,就看见赵愁城脸色由阴沉转为低回。她连忙用手掩住口,心想自己是不是失言了。她看见赵愁城将身子转了过去,看了一眼梳妆镜,之后就低了头,伏在梳妆台上一言不发。

  崔夜雪手足无措,确实,她从来没有看见赵愁城是这个模样。那个冰块脸从未像今天这样出现那么明显的情感波澜。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谁知她话刚出口,赵愁城就猛地转过身,秀眉倒竖:"你怎么知道我过去是什么样子?我过去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不是因为你……"

  突然的质问先是把崔夜雪惊得一愣,之后,她的泪水就不争气地掉下来了。

  "我、我做错了什么啊!"

  她用袖子一抹泪水,丢下这句话,就向房门奔去。

  ※※※

  锵锵。小夫妻吵架了!

  在厨房借炉子煎药的七月丫鬟对此一无所知。此前她拿着州侯府的人送来的牡丹,既疑惑又惊喜。炉子里煎的第二天的解药正冒着泡。时辰到了。她小心翼翼地将解药从锅中倒出来,小心翼翼地滤掉药渣,再小心翼翼地端起,送到赵大人的房中。

  没想到刚走到门口,那门就被一把拉开了。她吓了一跳,差点把托盘里滚烫的解药跌了。但定睛一看,竟然是夫人泪眼婆娑的脸。头上的发髻也有些乱了。

  "夫人?"她小心地问了一声,又一眼看见屋里椅子上赵大人颓废的身影,心中就明白了八九分,道了声:"七月一会儿再来。"就要转身折回去。

  崔夜雪看见七月手里端的解药,想起这几天的种种遭遇,想起赵愁城命悬一线,心中一酸:"不,你进来吧。"说着就让开了道路。七月惶恐地进来,将解药搁在茶桌上,便告退了。

  门重新掩上。

  崔夜雪坐在床沿上,保持沉默。

  赵愁城从椅子上站起,走到茶桌边上,站定,端起药盏就要饮。药是刚煎好的,第一口就烫到了嘴唇,他慌忙将茶盏铿一声放下,眼泪几乎要烫出来,但他把头高高仰起来,强忍着泪水。

  崔夜雪很想说些什么,却插不上嘴。对于自己做过什么,她没有任何的记忆。但看见这个平日里镇定自若的天官长突然乱了阵脚,她再也忍不住了:"你,没事吧。小心点。"

  赵愁城苦笑着转过身:"我好累。"

  "躺下吧。"崔夜雪转头看了看床,"可惜只有这么一张。"

  "又向你发火了。"赵愁城继续苦笑,"是不是我们八字不合?"

  "去你的八字不合。"崔夜雪嗔了一声,"不过,你睡醒了以后,要和我讲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说得一板一眼,看出是认了真了。

  但赵愁城并没有答话。他早就绕到床另一边,面无表情地解下身上的袍子,又坐在床沿上弯腰将鞋子并排放好,穿着中衣躺了下来,被子一拉,背向崔夜雪,装作睡着的样子。

  "你不要装作听不见么。"崔夜雪气恼地攥了拳头轻捶在他被子上。

  "傻妞。我不是转过去了么。快脱。"


惊喜·天子的伤心泪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有两件事可喜可贺。一个是上了红字儿推荐。一个是五郎帮咱做了封面。一共做了三个,有荷花的也有牡丹的。为了切题,用了牡丹的,虽然私心更喜欢荷花的颜色(如五郎所说,和绿绿的晋江"相映成趣")。写了十万字,咱的文也终于有封面了。
  在此鸣谢五郎。
  感冒还是没有痊愈,相反,咳嗽得越来越厉害,强烈程度以几何级数增长,再这么下去咱也要成沈未济了。魔都的感冒灵很贵,要九块九一盒。还是得喝。昨天全身疼得十点多久趴床上不能动了,呜呼。
  周围新开了一家饮料店,金橘柠檬茶买一赠一,就来了两杯。真是富含维生素C,喝下去后,感觉身体稍微舒服了一点儿。又有一家快餐店搞活动,六块钱买了两袋无骨鸡柳,一边写文一边啃,不亦快哉。
 "诸位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金銮殿中,九龙椅上的天子烦恼地发问。近一个月来,他尽量把自己的视线移开第一排那个缺了的位置。世人都说天子乐,他这个天子却做得一点也不如意。今天的早朝本来有好几个议项,没想到只一件番国朝贡就讨论到了巳时末,台下的百官早没了之前口沫横飞的力气,一个个等退朝等得腰酸背痛。科举考试、举荐孝廉等事,只能有待下次解决了。

  为着近期焦头烂额的这三件事,他已经连续七天没能睡安稳觉了。他的勃勃英气早已是过眼云烟,取而代之的是黑眼圈与大眼袋。眼看着距离自己的生日只有半个月了。生日事小,借着庆生之名,用来扬我国威的番国来贡事大。朝廷办事效率低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但柳震那家伙一直说要慎重慎重,但做起事来依旧是二十年前的那一套。

  朝廷需要新鲜血液——这么想着,他的目光又移到了那个缺着的位子。

  还有十天,赵愁城就要回来了。倒时候事情或许会好办些。算起来,愁城去了那么久,连一封信都没有。你算是玩得开心了,扔我一个人和这帮老东西们周旋,你还真好意思啊。

  不过……或许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吧。他低下眼睛。

  "午时!"

  宫人的报时声传来。天子猛地回过神,这才发现百官都一脸饥渴地看着他——这会开了那么久,早就又饥又渴了。

  "诸位都辛苦了。那今天每位就多领二十两银子的伙食补贴,退朝吧。"他端正了颜色说道。

  ※※※

  二更天。天子寝宫。喘息与呻吟终于平静下来,黄金烛台上的灯火也终于不再颤抖。身材肉感的妃子遍身沁了一层薄薄的香汗。丝绸浸湿,紧贴在身上,刘海弯曲,紧贴在额上。空气中的汗味混杂着青黛与胭脂的味道,还有一丝别的气息。

  很久没有这么激烈了。天子将脸别向一侧,不看那妃子的脸。他并不怎么喜欢她。虽然刚才他一瞬间觉得她的耳朵与"那个人"有些像,甚至起了咬它的念头……负责打扫御床的宫人一定是收受了她不少贿赂,才半个月来冒着触犯龙颜的危险,一得机会就说这妃子的名字——还真够不遗余力呢。人就是这样奇怪,收贿赂的时候觉得欠了情,拿俸禄的时候却觉得理固宜然。如果身边的人都能对自己这么尽心……

  想到这里,短暂的快感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恶心。忍不住了。天子猛地起身呕吐。晚膳全都呕到了床下的珐琅痰盂里。

  "陛下不要紧吧。"那妃子问。

  太要紧了。他的目光移向檀木橱上的一个小盒——不到二十三岁,却已经不得不依靠吃刘寄奴留下的那些……药。自己的身体只是一个容器,正在一点点被掏空。国事拿走了三分之一,百官拿走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一又要被女人们吸干。眼前的这个女人才不会顾虑自己的身体。她最牵挂的只是方才的一切能否结出果实罢了。

  "你走吧。"

  说着,依旧不看她。他不知道自己这句话的语气是不是很不耐烦。但他已经厌透了——多一个人贴在自己身边,转身都不方便。况且明天还是要早朝的。

  妃子谢了恩,坐起来穿衣。发髻松开了,一缕发丝落下来,黏在脖颈边上。中衣,外衣。她每系好一个结,他心中就安心一分,负罪感也减少一分。

  忽然他想起了一件事:

  "喂。"

  他根本没记住那妃子的名字,只能这么称呼她。她动作立刻停止了——天子一时间有些懊悔。但还是问她:

  "你小时候过生日,都做些什么?"

  妃子的脸上现出一丝惊诧之色,随后一脸春风:

  "没有什么啊。陛下生日时万国来朝,如此威仪,贱妾这样普通人家那点小事不足挂齿。"

  都是废话。天子又将脸转了回去,免得脸上的表情伤害到那个女人。

  妃子道了安,离开了。

  "那个人"。想到"那个人",罪恶感又爬上天子心头。"那个人"与"赵愁城"渐渐分成了两个。或许这就是她想达到的目的吧,用这种方法来断绝天子的妄想……"那个人"已经死了。

  细软的龙须席上粘腻腻的。他披衣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站不稳,只能颓然落在边上一张椅子里。

  "来人!"他喊。一个宫女进来了。是一个四十岁的女人。他记得她常操着一口山西方言,先帝在的时候,她就已经在宫中了。

  "换一张席子。再就是洗澡水。"

  宫女答应着就要退出去。但天子还是有些不甘心:

  "慢着,我问你。"

  四十岁的女人垂下眼睛。

  "你小时候过生日,都是怎样的?"

  出乎他的意料,那女人说得很爽快:"一碗面条,两个鸡蛋。"

  "就这么点?"年轻的天子惊异了。

  "实不相瞒,先帝六十大寿之前也这么问过。当时也是这么答的他老人家。虽然穷,吃起来很有滋味。一年里除了盼过年,就是盼那天吧。"

  中年女人的脸上露出怀念的表情。天子心中仿佛有什么被碰了一下,既感激这宫人的坦诚,又悲悯她在宫中的遭遇。连名字都常常被忘记,更不会有人记得她的生日了。数尺宫墙,锁住的看上去是荣华富贵,其实是一碗面也不可得的世界。

  他自己也是这样。

  "我知道了。你在这宫中这么多年,辛苦你了。明天就放你出宫吧。"

  但事情的发展又出乎他的意。女人顿时拜倒在地:"请陛下收回成命。妾身的两亲已经亡故,兄弟姊妹也已经失散,无家可归。还请陛下……"

  天子重重地长叹了一声:"好。"又作了一句补充:"让他们按你说的办法做碗面来。"

  他从来没有吃宵夜的习惯,但既然是天子开口,不多时,面就来了。龙须面线,洁白如雪,浸在清汤里,溏心荷包蛋两个与葱花数点是仅有的装饰。天子屏退了所有人,依旧踞坐在床上,将那面碗捧在手里。这终于是天子一个人的夜晚。幽深的皇宫,滞重的泥金香炉,重帘不卷,灯烛明灭。天子手中的黑色雕漆碗里,一碗极为普通的龙须面线散发着仅有的麦香。

  天子举箸,小心翼翼地将面线挑起来——依旧那么平凡。这样的东西,竟然是那个宫女几十年来认为的、最幸福的东西么?

  他试了几次,始终无法下咽。不是因为做的不好,而是因为超出了他的鉴赏能力。能做的唯有放下筷子。

  又苦又咸的眼泪滑到碗里。天子将碗向床头一放,伏在枕上像小孩子一样呜咽着。

  一炷香的工夫过去,面也冷了。

  "史官。"

  戴着高帽子的史官小步趋入寝宫,俯伏在地。

  "拟两道旨。一是春官长柳震为国家一生鞠躬尽瘁,年事已高,封应国公,即刻回家养老吧。让赵愁城暂时代理春官职务。"

  史官一边笔录,一边口称唯唯。

  "二是让扬州侯即刻给我把那个吃喝玩乐的天官长送回来!天官长沉迷女色,荒废公务,就地免职,改任春官长。如果扬州侯三天之内不交人,一并治罪。八百里加急。"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天子长吁了一口气。史官听得呆了:赵愁城的假期不是天子特准的么?怎么又要治罪了?"这条是不是有点不太妥当?"史官小心谨慎地发问。

  "不。就这么说。对了,换的席子怎么还没来?"

  ※※※

  按下那快被闷出抑郁症的天子不表,但说扬州侯府上赵愁城的处境。滞留州侯府上已经三天,过得生活简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与此同时,沈未济仿佛也在这里住下了似的,时不时都能听见他的咯血声。但赵愁城不给沈未济任何搭讪的机会,昼夜与崔夜雪黏在一块儿,享受州侯府各种吃喝玩乐服务,连三餐都要他们送到床边。

  崔夜雪起先觉得被人伺候得挺滋润的,但过了一阵也渐渐觉得不对头。终于她在这一个早上刚睡醒时用胳臂肘碰了碰还在闭目养神的小赵:

  "喂,你说,那伙人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啊,每天鸡鸭鱼肉绫罗绸缎地供着咱们。该不会又下了什么毒吧?"

  "软禁。"

  赵愁城说着,一双凤目睁也不睁。

  崔夜雪急了:"软禁?为什么?软禁咱们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咱们能想办法出去吗?"

  "我已经在想办法了。"赵愁城还是闭着眼睛。

  "那他们凭什么软禁咱们?你可是朝廷命官啊,而且你的假期不是快到期了吗?天子老爷那边怎么交代?"

  "天知道。"

  赵愁城三个字就把她一连串的问话都回答了。长睫毛还是覆在那儿一动不动。

  崔夜雪发现眼前这人对自己爱理不理,就略略感到有些无趣。忽然她决定和他开个小玩笑,就伸出手接近他的鼻子,想要捏它一捏。

  以下是崔夜雪脑补画面:赵愁城继续保持着那个姿势,眼睛嘴巴都闭着,脸似寒冰,但不一会儿就透不过气来,涨得脸面通红,忍无可忍,终于张开嘴喘着气,发出像撒娇一样的声音:"你太过分了!"

  太有趣了。这么想着,邪恶的崔夜雪就伸出了手——

  "你要做啥?"

  冷得结霜的声音。崔夜雪猛地从妄想中回过神,这才发现赵愁城的眼睛早已睁开,死死盯着她的脸。而自己的手还距离他的脸一寸之遥。——这就被发现了?不是闭着眼睛么?

  "女人的直觉啊。"赵愁城仿佛看穿她心思似的解答道。

  崔夜雪的神经迟钝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以下略去一炷香时间的夫妻拌嘴。

  "算了,实话和你说吧。"赵愁城叹了一口气,"我已经让青衿溜出高墙,奔向豫州送信了。豫州侯与我有些相识。被软禁的这件事只有让知道的人多起来,扬州侯才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你不是已经送过信了吗?"崔夜雪瞪大一双迷惑的眼睛。

  "那是骗人的。"赵愁城说着玩弄起手腕上的红绳子,"要是当时不这么说,让他们借着护送我返京的名义,派一大队兵马离开扬州地界,终究不妥。所以我就拉一个豫州侯和他们对抗。可是扬州侯,不,沈未济他早就算计好了。"

  知道小赵在骗人,小崔有点不服气,但还是问:"那个沈未济究竟是要做什么?"

  "我哪知道。"赵愁城说着翻了个身趴在枕上,"如果知道,就容易多了。"

  叩门声响了,接着是州侯府上丫鬟的声音:

  "赵大人,有你一封信。"

  赵愁城心中已经明白了八九分,对崔夜雪说:"他们来谈条件了。不,应该是'他'。"

  "谁?"崔夜雪问。

  "你拿来看看就知道了。"

  信夹在门缝里。崔夜雪披衣下床,将信封抽出,边走边将信封颠来倒去地看:"赵……愁……城……"

  "没写寄信的人么,姓沈那家伙还真谨慎。拿来。"

  手制的洒金纸信封,字体是很端丽的小楷,像女人的字。信纸抽出来,是几张淡红色的薛涛笺。倘若不知情,定以为是哪个知书达理的花魁寄来的情书。展开看,里面依旧是端丽的字迹,只是有些瘦弱,一望就知道是病人写的。但赵愁城并没有看字就知道这是沈未济,让崔夜雪小惊讶了一下。"没什么可惊讶的。知道我们在这里的只有那么几个人而已。豫州侯那边,青衿应该还没到。这信又是州侯府的人送来的,他见不到我的面,写封信来,也不算什么吧。"赵愁城解释完,就倚在枕上读起信来。起先他是倚着的,不久就坐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竟然下了地,踱到灯台边上,在还亮着的那盏灯上将信烧了。数张红笺小字转眼变成青烟一缕。

  崔夜雪慌道:"怎么烧了?他怎么说?"

  "要我辞职。"

  这时敲门声又响了:"赵大人,快开门!"这回是桃夭的急促声音。崔夜雪刚来开门,就看见桃夭叉着腰站在门口,旁边,倚着门框的采薇面若冰霜。不知是什么祸事。

  "怎么了?"赵愁城淡然地抬起头看着她们两个。

  一声咳嗽——这是健康男子的咳嗽,不是沈未济,而是要引起别人注意的咳嗽。

  "二位让一让。"

  男人的浑厚声音。赵愁城知道是扬州侯来了,但并不抬头看他的脸,只是不卑不亢地平视着他的领子相交的位置:"呦,不知州侯大人有何公干?"

  "天子他八百里加急要你回去,还说不交人,我也要一并治罪。"扬州侯爽朗地笑了,"沈公子他貌似不大高兴呢。"

  惊喜来得太突然,崔夜雪激动得快要叫出来了。没想到那个恋尸癖天子还挺有用的。

  "我会把这里的遭遇向圣上如实禀报的。"赵愁城望着洛阳的方向,冷冷说,"你和你的沈公子,还是趁早搬家吧。"

  说着转向崔夜雪:"收拾东西,咱们走。"


归来·醉与醒的边缘(修)
作者有话要说:赵六感冒稍稍好了一点,承蒙各位看官错爱,稍稍修了一下这章。
今晚看看能不能给下个章节打个稿出来——没有存稿的人生是痛苦的人生啊。
  人道京城尽已秋,西风洛水换轻裘。
  江南游子思归切,何必他乡任白头。


  一路晃晃悠悠,十天半个月过去,赵愁城的蜜月旅行团终于回到了老家。崔夜雪得意地在庭院里转来转去。吹一阵儿口哨,荡一会儿秋千,掐一两枝花木,践踏一两脚绿地,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一句话,我的地盘我作主。

  "大人,夫人,你们,"青衿低着头,慌忙用袖子擦一下眼角,"终于回来了!"她抬起头,眼睛里都是泪花。

  原来青衿本来是去送信,从豫州侯那里得知了朝廷新近人事调动的消息,就先她们一步直接回了洛阳。

  崔夜雪立刻拿出了姐姐的架子与温情,张开胳膊,"好妹妹,姐姐借个肩膀给你。"

  青衿脸立刻红了,结结巴巴地说:"夫、夫人,不好这样的呀。"

  "谁说的,快来,不来就不是好妹妹了。"崔夜雪装作生气的样子。

  青衿忽闪了两下大眼睛,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乖乖地跑到崔夜雪身边,靠在崔夜雪肩上。崔夜雪得意洋洋地抚摸两下青衿的长发,心中充满了圣母般的关怀。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探测到了第三人的踪影——赵愁城在她们身后五步远的位置。

  天气微凉,他披了一件新制的银边暗青色大褙子,阔大的衣袖上隐隐可见飘逸的松鹤的纹样,被西风轻轻吹拂着。他背靠着一棵十分适宜挂上吊绳的歪脖子老柳树,悠然自得地欣赏着这难得的百合场景。

  "有什么好看的。"崔夜雪脸一红,嗔道,"你不是中毒快挂了么?为什么不听七月的话回屋里躺着?你啊你,最不让人省心了。"

  自从在开封驿换了马车,崔夜雪的内心就一直不太平静。虽然借助沈未济给的牡丹,赵愁城身上毒花七笑的第七种毒性已经解开,但陆路不比水路,颠簸难行,赵愁城依旧很虚弱,一路来只能勉强喝些米汤梨汁,即便如此,还常常呕吐。吐也只能吐出胃液来,那张漂亮的名伶脸蛋儿蜡黄蜡黄的。七月只好给他煎些安睡的药。七月说只要到了洛阳,调理十天也就恢复了。但没想到旅行团一到洛阳驿,赵愁城就又恢复了他凛然不可近的冰山气场,一个怜香惜玉的机会都不给小崔提供。

  赵愁城听了崔夜雪的牢骚,只是将手一摊,言下之意:是你要担那闲心的。我可管不了那么宽。

  崔夜雪不理他。

  忽然青衿绯红着脸,睁大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问道:"夫人,青衿走后,他们有没有为难你们?"

  崔夜雪被这么一问,就想起临走那天的情景。扬州侯客客气气为他们饯行,但沈未济始终没有露面。感觉就像俗套黑帮故事那样,那些貌似强悍的傀儡大佬一个个道貌岸然,背后却总是隐藏着一个无事从不露面的终极boss。而那个boss极有可能就是平时貌不惊人的某人。说不定就是黑帮里端茶倒水点香烟分报纸的帕金森前期老大爷。

  老大爷么?崔夜雪想起沈未济那个病歪歪的小受样儿,摇了摇头。就凭那几声咳嗽,存在感就那么强烈,和幕后boss什么的差太远了。她又将目光移向赵愁城——都说他是花忆容,那个花忆容除了是京城里有名的戏子之外,到底还有什么特别之处?花忆容和沈未济,他们该不会是……崔夜雪猛地一惊,连忙扭头紧盯着赵愁城的脸——这俩人看上去都那么弱,我还是算了吧,肯定是我想歪了。崔夜雪吁了一口气。

  说起来,赵愁城原本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崔夜雪自问。或许个子要比现在高一些,现在这个身形也太小巧了。脸蛋儿估计也没现在这么漂亮。不过冲他嘲笑我搓衣板的架势,大概身材不会差到哪里去吧。不过你再嘲笑我,现在不还是个搓衣板。

  …………

  崔夜雪就这样思绪如跑马地琢磨了好一会儿,时不时还张开嘴无声地自言自语。她自己没觉得什么,此时小鸟依人的青衿却被她弄了个一头雾水:她正等着自己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呢。有没有为难就那么难回答么?一会儿摇头一会儿长吁短叹,难道说真的出了难以启齿之事?

  崔夜雪忽然回过神,看见青衿脸上的紧张神色,愕然了一下,又呵呵一笑:"啊,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没、没什么。"青衿慌忙低着头说,"没事就好。夫人,我还有点事,您……"

  "没关系没关系,你去吧。"崔夜雪摆出了身为女主人的宽容大度。

  赵愁城见青衿走远了,就嘲讽崔夜雪似的哼了一声。

  "哼什么哼。"崔夜雪不服,"人总是有注意力不集中的时候啊,你就没有吗?"

  还没等赵愁城回答,忽然,阿蕖着急地跑进庭院来,鞋都跑掉了一只:

  "爷,天子爷来了!"

  ※※※

  一炷香工夫以前。

  阿蕖对于自己能在门口遇见天子的事情一点都不惊讶。但这一路上他都在担心。听桃夭姐的说法,爷被调职了,从天官长调到春官长,原因不明。爷似乎对这一决策十分不满。因此阿蕖就担心这两人见面,说不定会有一番争执。——这世界上敢和天子爷争执的,大概只有自己家爷了。

  但阿蕖没有料到的是天子的样子。才一个月没见,天子似乎老了二十岁。不是面容,而是精神。当初那个冲进火海把爷揪出来的,和眼前这个简直判若两人。精神陨丧,风味转坠,走路的脚步也有些虚浮,这是典型的心理亚健康状态。

  "我要见愁城。"

  天子看见阿蕖,只沙哑低沉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对,阿蕖记得十分清楚,那个时候,天子说的是爷的名,不是官制,也没有带姓,是亲昵的"愁城"二字,但是,他的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呢?有黑气。

  感觉到要出事,阿蕖撒丫子就奔了出去。刚沿着回廊走到中庭,就看见爷披着新制的大褙子倚在柳树下,手里玩弄着一根红绳,对边上不远处的夫人爱理不理的样子,而夫人一脸别别扭扭——似乎俩人正在打情骂俏。

  阿蕖看着这渐渐恩爱起来的两人,想起厅里那个形销骨立的天子,心中怪怪的,不知该站在哪边好。如果站在夫人那边,是对天子不忠,如果站在天子那边,就是对爷不孝。阿蕖长叹一声: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没想到我阿蕖也有今天!索性牙一咬,心一横:天高皇帝远,你们的事情你们自己解决!

  于是后退十步,假装一个百米冲刺,故意甩掉一只鞋——"爷,天子爷来了!"

  惊堂木一拍。以上,就是阿蕖这边的真实情况。

  ※※※

  赵愁城还没从倚靠着的歪脖子柳树上直起身,天子已经出现在角门那里了。赵愁城看到天子的模样,眉毛一皱,道了声"陛下",就要行礼。

  "行什么礼。太生分了,愁城。"天子的声音沙哑得像嗓子里有砂轮。

  赵愁城抬起头道:"臣有官职在身。"

  他还是那句一模一样的话,提醒天子不要直呼自己的名字。崔夜雪看着厅里气场的陡然倾斜,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存在有点碍眼,连搞几片树叶掩护自己撤退的心都有了。但赵愁城示意她不必走,她也只好不尴不尬地继续杵在那儿当长明灯。

  "天官长的工作,我让你那时候的副手陈恕己代理了。这一个月他做的还算不错……"天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公务来。

  但一说到公务,赵愁城的目光顿时变成了刀子,直指着天子的脸:"为什么罢免柳大人!"

  "因为看着他心烦。"天子的脸上颓然一笑,"愁城,我只想让你多帮我一把。万国朝贡在即,接着又是科举,如果不把你调到春官这边来,我真不知道还能交给谁。而且科举什么的,也能帮你拉来不少门生,正好可以扩大自己在朝中的势力范围,不是么?"

  "照陛下这么说,我反而要谢谢陛下?"愁城丝毫不肯退让。一边的崔夜雪已经暗自捏了一把汗——这可是天子啊。

  "愁城,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臣有爵位,有职务。请陛下不要直呼臣的名字。"虽然用了"请",但赵愁城的语气越来越冷,越来越不容商量。

  "好的,赵卿家。"天子苦笑着说,"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既然命令已经下了,一时也无法收回。借此治治柳大人倚老卖老的毛病,也不是什么坏事。"

  天子是在为自己找一个台阶下。崔夜雪这个迷糊大王都看出来了,但赵愁城却故意要视而不见,继续据理力争:

  "陛下,柳大人没有任何过失,就这样把他罢免了,把迄今为止没有任何功劳,对春官的工作一无所知的微臣调遣去,恐怕不能服众吧!陛下难道只管着自己开心么?"

  天子听了赵愁城的质问,却只是木然地站在那里,两眼像是看着赵愁城,又像是在透过眼前这人的躯壳看向更远的什么东西,但肢体和语言都没有发出一点回应。

  崔夜雪已经有些看不下去了:"我说你,别这样啊,他听了会难过的。"

  赵愁城这才稍稍缓和了语气:"陛下这些天可好?"

  天子忽然唇边绽出微笑了:"那些寒冰真厉害呢,愁城。"

  刚刚有所缓和的气氛一下又凝固了。"陛下!"赵愁城的脸顿时阴了下来。

  崔夜雪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两人。寒冰什么的虽然她曾见过,但心中一直把它当成灵异事件,眼下听这两人说起,还是没能反应过来。

  "'那个人'就那样躺在那儿,一点都没变,还是和以前一样。呵,"天子眼睛里闪着奇怪的光,声音既低且哑,宛如私语,"要是这次进贡的东西里还有那样好的宝贝……"

  赵愁城抬头向西方望去:"马上就是晚膳的时候了,陛下该回宫了。还是说陛下想留在臣这里吃饭?"

  天子静静凝视着赵愁城的眼睛:"你一点都没变。"

  赵愁城面色如常:"既然陛下这么说,那还是请陛下回宫吧。"

  两人的对话,就像在念着两个完全不相干的剧本的对白,彻头彻尾的自说自话。崔夜雪被彻底打败了——这是哪一出啊。

  赵愁城亲自送天子出门,而天子不再看他一眼。临别时,他拉着崔夜雪一起俯伏在地上行了个大礼,一边拜,一边头也不抬道:

  "明天的早朝上,还请陛下顺便考虑一下大婚的事情。"

  "我知道了。"

  天子头也不回便上了轿子。

  ※※※

  晚饭匆匆就结束了。夜幕降临,朗月当空。赵愁城突然对丫鬟冒出一句:"把我珍藏的'琥珀光'拿来。崔,你陪我一起吧。"

  崔夜雪才不管"琥珀光"是什么玩意儿。此时她的心里堆满了八卦。她认为天子的脑袋不是被雷劈了就是被门挤了,前面说话还正常,后面就有点疯疯癫癫。一会儿"那个人",一会儿夸赞什么寒冰,最后还对着赵愁城说什么"你一点都没变"。什么一点没变,明明他身中剧毒受了七斤,本来的瓜子儿脸都快尖成了锥子脸,这是一点没变?天子是最近吃牛肉不小心吃到病牛了,还是帕金森前兆?这可是了不得的线索,明天一定要提供给《京洛八卦周刊》。关于天子的这种事,当然要上头版头条。

  "琥珀光"来了。不是别的,是酒。刚一开坛,芳香满室。崔夜雪不禁叫道:"好酒好酒,和太庙里祭祀用的酒有的一拼啦!"

  她话音刚落,就发觉赵愁城的目光定在自己脸上了。"有什么不对吗?"崔夜雪疑惑地问。

  "没发觉就算了。"赵愁城说完,丢下一脸迷惑的崔夜雪,转头示意丫鬟,"给我满上一壶,拿到房顶上去。"说着就起身站立。

  "喂!你别走啊,把话说清楚啊,到底是发觉什么?"

  房顶上。

  赵愁城与崔夜雪两人相对而坐,两人中间是一张矮几,上面搁着酒觞酒壶。月光如酒般洒落在庭院上空,而羽觞中的酒就像月光般流荡。酒壶已经半空。

  崔夜雪端起羽觞,沐浴着月光,重新斟满,饮之前用力地嗅了一嗅,不禁伸了个懒腰:"这么好的东西,应该早几天就拿出来!"

  "酒是男人喝的,女人可不能多喝。"赵愁城说的话虽然冷着,但脸已经被酒香熏得三分热了。

  "你不也是女的嘛。"崔夜雪说着就又把赵愁城的羽觞斟满,"此话无效,罚酒。"

  "不是罚酒,是敬酒。"赵愁城摇头晃脑,"所谓夫为妻纲……"

  崔夜雪拍了一下桌子。

  赵愁城便端起来一饮而尽。

  酒香袭人,美滋滋一线入喉,赵愁城的话忽然例外多了起来——这是他即将醉倒的前兆:

  "这酒,是我师兄酿的。他这人,没事就喜欢发明创造,没事儿就造个火铳上山打鸟,酿酒也算是一项副业了。可惜我和他不一个山头,不能时常去赏鉴他做的东西。他这人有恋云癖,太喜欢他断崖边上那几片云,就这样被他的'云夫人'给耽误了,一直不肯下山。我和他也有三四年没见面了吧。"

  这对崔夜雪来说是多好的套真心话的机会啊。可惜我们这个女主角不争气,竟然也有点醉了,那么多重要信息都当做了耳边风,但点头称是是,俨然一个上课打盹的好学生。

  "他那样闲云野鹤的生活,真是可望不可即。如果不是先帝把天子介绍给我,我指不定在哪座山里快活着呢。"赵愁城忽然自顾自嘿嘿笑了一下,"你别看天子小儿那么神气,当初还不是跟在我后面一口一个先生。上课打瞌睡,下课偷酒喝。奶奶的,我绝对不承认他是我徒弟!现在竟然要我反过来每天拜他?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说着赵愁城又将羽觞满上一饮而尽。

  "琥珀光"在两人的血液里周转,崔夜雪默默不语,赵愁城反而益发滔滔不绝:

  "不过我这徒儿也够孝顺,我死的时候还守在榻边上,唉,还哭着说不要我死。现在想想还是……"说着赵愁城抬头望向月亮,若有所思,"我很自私吧?"

  崔夜雪的身体已经开始钟摆般动摇西晃了,脑袋有节奏地一点、一点。

  "世路——难行——金——作马——"赵愁城突然高声朗吟,手臂一挥,褙子在夜风里"呼"地展开。

  低头,脸色转为为黯然,抓起酒壶继续倒酒,喃喃自语:

  "……愁城易破……酒为兵。"

  崔夜雪安安静静的,垂着头如木雕泥塑,毫无反应。

  "……崔姑娘,对……"

  话还没说完,赵愁城手忽然一松,身体颓然如玉山将崩,还盛着酒的羽觞从松开的手中滑落下来,从矮桌上弹起,酒浆抛出一个漂亮的弧线,在月光下琥珀光泽一荡。

  琥珀光。

  羽觞在屋顶撞了一下,弹起,又撞了一下,顺着瓦片滑落下去,直到"铿"地坠在地上,跌出一个无法弥合的缺口。

  赵愁城彻底醉了。

  崔夜雪呢?

  崔夜雪早已经闭目漫游黑甜乡去也,给《京洛八卦周刊》提供线索云云也就忘了个一干二净。

  (看官:哎?既然忘记了,那你赵六是怎么知道的?)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看官:喂,赵六,说不清楚,不许走!)


贡品·古道西风瘦马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依旧是很晚。感冒有诱发鼻炎的趋势了,赵六要小心啊!
另外,不喜欢看女变男的百合文的朋友们,或者说,对纯百合有点小偏执的朋友们,右上角有个红叉,点出去就行了,谢谢您的合作。
诗云: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一说这四句,便令人想起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想起那雁书不至,春风不度的关外景象。

  这里是关外的万里荒原戈壁,烈日花了一整个夏天将戈壁烤出了深深的裂口。听不见中原城市的车马喧嚣,有的只是浩浩苍穹,茫茫旷野,西风呼啸,碎石乱走。时而有一行骆驼背对着夕阳经过,那是连接中原与西域的商队,向东的载着胡椒珠宝与香料,向西的载着茶叶瓷器与丝绸。常年的风沙夺去了人们说话的权利,只有面罩上露出一双回鹘人或者波斯人不畏风沙的眼睛,告诉你这是与中原全然不同的所在,要提防着随时可能冲出来杀人越货的马贼强盗。

  入乡随俗是人人皆知的道理,商道上放眼望去虽是满目荒凉,但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规矩需要遵守。这里,不管你是王孙贵胄,还是平头百姓,只要带着骆驼到了这个地方,过去世界里的贵贱之分都将不复存在,唯一能够分判高下,决定生死的,就是实力与运气。没有谁能够逃出这样的风俗。

  所以,这支商队能存活到今天,不能不说是黄金小强级的。它比一般的商队规模更浩大,一连五十辆大车,车上装的是封锁严密的巨箱,每一个都有一人来高,外形看去一模一样,但除了赶车人,护卫就只有五十个而已,每车一个。他们就像所有的商队一样,白面罩,白袍,黑手套,腰里别着弯刀,肩上挎着弓箭,唯一露出的一双眼睛里没有一点情感。

  他们不是平凡的商队护卫,每一个都是回鹘国勇士中的精英,即便赤手空拳,也足以以一当十。而这批货物也不是平常的商品,而是要运抵洛京,献给中原天子的贡品。

  "再二十里路就是绿洲了。"赶车的人说。那五十个护卫听了,脸上却没有露出任何惊喜或欣慰的表情,依旧是铁铸般沉默。每个人都清楚,离绿洲越近,趁机打劫的强盗就越多。这剩下的一段路丝毫不能掉以轻心。

  五十个护卫里,有一个护卫分外引人注意。这个护卫身材比别人矮小了不少,但身形移动却十分灵活敏捷,仿佛一只活泼的猴子。白色的面罩上露出一双睫毛浓密的亮眼睛,澄澈无邪,如刚洗净的紫葡萄。似乎是个少年。

  少年坐在他护卫的那辆车上,却时不时回头看着身后的那辆,神态十分悠闲,与同伴们的紧张死板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后面那辆车的护卫是个壮年人,看见少年心不在焉的模样,就有些愠怒,嚷了一句,打破了沉寂。少年就一甩头转回去。

  "阿依,认真点。"带头的中年护卫转过头训斥了他一句。

  "哦。"名叫阿依的回鹘少年低下头看着日头映在地上的商队影子。

  中年护卫的眼睛里露出疲惫的笑意,之后转过头。

  就在这时,突然,一道雪光闪过。

  血。

  脖颈处的血仿佛喷泉一般飞溅出来,飘散在狂乱的西风中。中年护卫没有头的身子仍纪念碑似的伫立在车上,随着驼车晃了两下,也倒了下去。

  "大哥!"

  全员戒备。眼前出现一排黑色衣着的人,每一个手里都拿着奇怪的兵器,沉重的镰刀刃,刀柄处有精致的机括。

  这绝对不是普通的强盗。但少年一点也没有慌乱。他早已溜到宝箱背后,取出弓箭,以宝箱为隐蔽,瞄准——

  但与此同时那群人同时扣动机括,唰唰唰数道寒光齐发,只听三声惨叫,又有三个护卫中刃倒下了——少年看清了,那些雪亮的刀刃是从刀柄上飞出来的。

  这时什么兵器?少年愕然了,也忘了发箭,扭过头看着身后的那口箱子,久之,咬紧牙关,又抽出两支箭,架在他特制的弓上。

  一次射三个人,应该没有问题。少年无邪的目光转为锐利,猛地放开弓弦。

  箭无虚发。

  就在少年准备再抽箭的时候,黑衣人们注意到了他的存在,手里的奇怪兵器已经对准了少年。

  一场恶战在即。

  ※※※

  地上四下散乱着断腕、断肢与断颈。弯刀折断掉在地上。几匹老骆驼也在混战中死了。

  风沙依旧,戈壁依旧,烈日依旧,碎石依旧。

  少年衣衫早已破烂,手脚留下了不少擦伤,脸上也被弹射出的利刃划破,留下一道血痕,

  一只戴着黑手套的粗壮大手猛地扳住了少年的下巴。

  "长得不错,亏得没被砍死。"为首的黑衣人露出了得意的笑颜,"来,一起来欣赏欣赏吧,无能的可汗给那连弓都拉不开的天子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另几个黑衣人应声去开箱。

  "不行!"少年刚尖叫出来,就被卡出了喉咙,再也无法出声,只能从眼睛里露出抗议的神情。

  "脾气真倔。"那领头人哈哈笑了起来,之后拖着被五花大绑的少年来到大车门口,"你说,是哪个箱子最贵重呢?"

  少年挣扎着不肯出声,但目光却有意无意地看向之前在他身后的那辆车上的宝箱。那口宝箱与其他宝箱一模一样,却特别又加了三重铜锁。

  "砍断它!"强盗头子对手下人下了命令。一个手下得令,抡起千斤重的大斧便向宝箱门口的铁链上砍去。只听"咔嚓"一声,三根铁链应声齐齐断成两截,那人又要挥斧——

  "住手!"

  少年一边喊一边挣扎,踢动着双腿。强盗头子却得意地笑了出来。

  但挥斧那人完全没有听见少年的呼喊,即使听见,他也会装作充耳不闻。如果他稍稍一动脑子,就会发现少年的声音不是哀求,而是严厉的警告——但他没有。

  他毫不迟疑地挥动了手中的大斧。但很可惜,他用来后悔的余生已经不多了。

  宝箱破了。没有毒烟飘散,也没有暗箭乱飞,既闻不到香料的味道,也看不见珠宝的光彩。

  带头强盗向那座一人高的宝箱走去,一边走一边拍去手套上的沙土,之后用力将宝箱门向两边推开。装饰着精致花纹的宝箱门仿佛打开的蝴蝶翅膀。

  里面不是珠宝,而是静静坐着一个身着纯白衣衫的回鹘少女,栗色的头发散着温暖的光泽,肤色却洁白如同天山的冰雪。一路上来她就这样静静坐在黑暗中沉睡着。黑暗里的几笼葡萄干,就是她仅有的食物。

  感受到了夕阳的强光,少女睁开灵动如绿色星辰的眼睛,左右张望了一阵,樱唇微张,发出"呵"的惊呼。

  几十天的黑暗终于结束,看见的却是四十九个护卫葬身戈壁的惨景,剩下的唯一一个也成了对方的俘虏……少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阿孜娜!"少年悲伤地喊道,"不要看!"

  之前被少女惊呆的众强盗突然爆发出一阵喧哗:

  "这是可汗的养女!不是传说她有妖力么?"

  "住嘴!"少年愤怒地呐喊,"不准污蔑她!"

  强盗头子笑了。他得意地走到被囚禁的少女面前,将他心爱的宝刀抽出鞘来。

  那是一把波斯的名刀,精钢所制,刀柄上还镶嵌着七颗金刚石。

  "让我看看你的神力吧,'仙女'?"强盗头子脸上露出戏谑的笑容,"如果你能,就用这把刀,杀了我。仙女没有兵器,应该也杀不了人吧。不过,"强盗头子嘲讽地看了一眼少年,似是对少女说,又像对少年说"你能不能拿动它,倒是个问题呢。"

  "别管他!阿孜娜!看着我!"少年尖叫。

  少女颤抖着,十指焦虑地扣在一起,丝毫没有去接强盗头子里的那把刀的意思。

  "这么看来,可汗就是个大骗子。"强盗头子哈哈大笑了两声。

  少女忽然停住了颤抖,轻轻吁出一口气,两眼紧盯着那把刀。

  "怎么?……哎?"强盗头子刚打算嘲笑,很快就发现了问题——

  刀仍然捧在他手中,但刀身却开始剧烈地颤抖,仿佛被一种强大的力量驱使着,几乎要从他手中跃起。他连忙紧紧抓住刀柄,但刀刃那里却仿佛被什么巨大力量牵引着,终于——刀刃弯曲了。

  强盗头子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的手下还在迷茫,好一阵才注意到究竟是什么在发生,一个个面如土色。

  刀刃越来越弯,起先如一弯新月,之后像一只船底,最后,折成了一个标准的一百二十十度角。

  那是一把精钢制成的刀。折弯了。但少女根本没有碰过它。

  "妖怪!"

  那个劈开宝箱的人怪叫一声,抡起大斧就要向少女砍去,少女停止了扭动钢刀的工作,转而死死盯着眼前这个莽汉。被折成一百二十度角的钢刀突然从头领手中脱出,一跃而起,准确地向那人脖颈上斩落。

  就这样干脆利落地杀死了。

  少女疲惫地向后仰倒了下去。

  大概只是一袋烟的工夫,那伙强盗就散去了,风卷残云般带走了其余的珠宝与香料,只剩下了少女所在的唯一这辆车。少年的绳缚也被松开,确认少年不会用"妖法"追上他们,那伙强盗就落荒而逃了。

  "阿孜娜……"

  斜阳外,西风里,破裂的宝箱中,少年紧紧地把一脸茫然的少女拥在怀中,"以后再也别这样了,阿孜娜。如果让中原人知道了……"

  "我也想救姐姐一次。"

  在凛冽的西风里,少女的声音悦耳就像轻柔的歌声。

  "如果我不去救姐姐,或许,姐姐就要被杀死了,被那些人……"

  少女的泪水仿佛夜明珠般滑落过雪一样的脸颊。

  对。

  阿依,也是女孩子的名字。

  ※※※

  感受到了浅浅的辉光,崔夜雪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但她身体今天却异常的重,仿佛一座大山压在身上,有些透不过气来。她试着想要扭动身子,却发现床板竟然重得嘎嘎响了两声。

  不寻常。难道,碰到了传说中的——鬼压床?

  她又试着挣扎两下,忽然左边的胸感到一阵温暖。难道这次还是个好色的老鬼?崔夜雪吓得忘记了困意,猛地睁开眼睛,看见了熟悉的床架——这是赵愁城卧室才有的镂空花纹。一低头,果然,那"鬼"不是别人——又是赵愁城。他的手又是捏在某个不该捏的老位置。

  "啊——"

  崔夜雪发出一声惨叫。赵愁城被吵醒了,懒懒地睁开一只眼睛,冷冷嘟哝一句:"叫什么叫。"

  崔夜雪生气了:"喂!我们不是只做个夫妻样子么?你、你……"

  赵愁城打了个呵欠,坐起身来,解释道:"采薇怕我们在房顶着凉了……"

  "是你指使她的对不对?"崔夜雪急的也坐了起来,"你怎么这样趁人之危?你就不能学一下柳下惠?你看看你,衣衫不整,成何体统!快把我原先住的屋子整理出来,我还要住!"

  那个"衣衫不整"到大褙子都没有解下来的赵愁城被吵得耳朵嗡嗡作响,只好用两手指堵住耳朵,懒懒答道:"拆了。"

  "什么拆了?"崔夜雪大惊,"这么大的工程,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我可是女主人啊!你怎么能搞家长制度一言堂呢?怎么也让丫鬟们投票表决一下……"

  "房屋间数超出了上卿的标准,只好拆掉一间院子。是按规矩办事。"

  "哈?"崔夜雪摆出一个扭曲的表情,"那么多贪官污吏在修别墅,我好不容易有个小院子还要拆了?你怎么为人这么死板呢,那规矩都多少年前的了,适当按照国民生产总值的增长,提高一下公务员待遇,也是应该的……"

  "规矩就是规矩。"赵愁城板起了脸,一对远山眉又蹙了起来。

  崔夜雪知道自己理亏,驳不倒他,忽然想起争论的起点根本不是院子,这才捡起刚才的别扭议题:"你……你也太过分了!为什么捏人家……"

  赵愁城却把手随便一摊,"我睡着了,而且多喝了两盅。'琥珀光',你也知道的。"

  "不准用酒醉来推卸责任!赵愁城,你要负责,"崔夜雪有模有样地说,"你要赔礼道歉!"

  赵愁城不理睬她,翘着兰花指,微一歪头,揉揉太阳穴,乜斜着眼睛看了一眼窗外:已经日上三竿了,早朝都散了,劝天子娶亲什么的,肯定成了泡影,多想也无益。况且夏末秋初,天高云淡,暑热消褪,金风送爽,如此良辰,索性就翘一天班也无妨,明天再给春官府补张假条。

  那么赵愁城的翘班日会有哪些奇遇呢?且听下回分解。


首饰·洛阳城就是好

  话说我赵六在洛阳的天桥说书这么多年,南来北往,西进东出的人也认识了不少,可从没见过哪个人敢说他去过哪个城市比洛阳更童话,更离奇。俗话说得好,人上一百,形形色(读做shǎi)色。而身在这洛阳城呢,肩挨着肩,脚踩着脚,每人抖抖衣袖就卷起七级大风,每人甩甩汗珠就洒下倾盆大雨。有这么多的人活跃在洛阳城里,那么在洛阳城的街道上,什么幺蛾子事就都有可能发生。

  什么?这位看官,你没感觉到?要听例子?好,那我就告诉你一个例子——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投水而死的名演员"花忆容",此时就不缺胳膊不少腿地站在一个月前被王师包围又神秘失火的万花楼前抬头仰望!仅凭这件事,就足以入选当年的全国七大不可思议了。

  然而,奇怪的是,他都在那儿杵了一炷香工夫了,来往的人没有一个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仅仅这一件小事,难道还不足以看出京洛人民神经是何等的彪悍么。真不愧是京城,有最传奇的事件,与最淡定的人民。

  当然了,这个死人复活场景的主角,自然是过去的天官长,现在的春官长赵愁城。一清早就和太太吵架,极其丢人地——当然了,这是沙文主义者的观点,要是问赵愁城自己的话,那就是"极其有绅士风度地"——离开了卧室那个是非之地,跑到了大街上来。

  洛阳城虽然在以赵六为首的《京洛八卦周刊》的不懈努力下,建立了像施瓦辛格的肱二头肌一样发达的八卦网络,但非常失败的是赵愁城的脸并没能引发一场腥风血雨。这个中原因,不是花忆容已经过气,而是大街小巷都争先恐后地涌向西边的城门,一边涌动一边奔走相告:"胡人来啦!朝贡的胡人们都来啦!"

  没办法,这可是朝贡期间,突然蜂拥而至涌入洛阳城的胡人们把所有的八卦风头都抢尽了。不过,赵愁城对自己的抢镜失败没有表示出沮丧,事实上这也没什么可沮丧的。他继续对着万花楼摆着四十五度仰望的"破死",仿佛在回忆失火那天的情景似的,任周围人如潮水,我自岿然不动。

  "爷,这次还要进去看么?"阿蕖仰脖问爷。他都快对万花楼产生阴影了,阴影的原因倒不是火灾,而是别的东西。他现在一想起万花楼里那些以男充女,涂脂描眉,细声细气,曲意承欢的小旦们,鼻子里就钻进一股劣质香粉味儿。他就胆寒。他有时会想,像爷那么清俊的人物,怎么会想到去万花楼那种地方呢?所以此时阿蕖他虽然嘴里那么问,心里期待的却是否定的答案。

  "不。"

  赵愁城的话刚一出口,阿蕖心里的一块石头就落了地,转而换了轻松的语气:"听说胡人们都聚集在西边城门那里,有杂耍的,有卖西域玩意儿的,胡人一个个都会唱歌跳舞,还有骆驼骑。爷要去看么?"

  听了阿蕖的话,赵愁城依旧仰望着万花楼顶层。重新修缮过,但木质结构上烧灼的痕迹依然可见。没有答话。

  "爷?"阿蕖以为爷没听见,故尝试性问了一声。赵愁城低下头,淡淡地对阿蕖说:"去'一剪梅'。"

  "'一剪梅'?"阿蕖惊诧地看着爷——为什么爷总是去这么诡异的地方?

  "'一剪梅'。"赵愁城重复了一遍。

  ※※※

  阿蕖想不通了。去万花楼或许还是为了听戏,可是"一剪梅"这个地方……

  对京洛不熟的看官可能要问了:这"一剪梅"是个什么所在?说起这"一剪梅",那可是京中一等一的头面首饰铺子,百年老字号,近两年来还兼售各种水粉胭脂,周末还开有二十个人一班的免费化妆教学班,需要的女看官可以提前到店面预约,不过要出示贵宾证明。哦不好意思,插播广告了,到此打住。总之,这"一剪梅"应该是女人们去的地方,今天爷竟然要到那里一游,这是为何?

  阿蕖不明白了。但还是只好跟着去,一路上红着脸躲躲闪闪。赵愁城却是气定神闲,轻车熟路,拨开店门口精致的水晶帘,就进了店门。为了营造一种高贵小资的气氛,店里光线幽暗,影影绰绰是顾客们陶醉的身影。柜台里,几点飘忽的烛火照耀下,一件件首饰笼罩着神秘的光晕。既有本城名匠手制精品,也有东瀛波斯高丽暹罗的异域风情。

  赵愁城进店后,若无其事地和女店主点了点头,走到曲尺柜台边上,观看起柜里陈列的高档首饰。

  店里的气氛一下凝结了起来。

  貌美如花的女店主顿时花容失色:"您、您是……花、花老板?"

  禁词一出口,店里就跌入万劫不复的阴森之中。毕竟店里光线这么幽暗,正是适合游魂出没的舞台。顾客们就想了,难道花相公生前在店里定做了什么东西,一点游魂执念未已,终于找上门了么?

  阴风阵阵。

  阿蕖刚想替自己家爷解释,赵愁城却是毫不在意地向他问道:"阿蕖,你说,是这件好看——"他指着架子上的一支蓝珊瑚碎石的步摇,"还是这件好看?"又指向架子上一支夜明珠镶银的簪子。

  阿蕖思量了一阵,心道:是了。今天早上爷和夫人吵了架,爷到这里来,定是想为夫人买一件赔礼道歉。这么想着,他益发仰慕起爷的有情有义来。仔细端详了一阵那两样东西,阿蕖说:

  "虽然用料贵重,但样式还是太俗气了,倒不如这个好。"说着阿蕖指着一边楠木盒里锦垫上摆着的一对簪子。

  其实阿蕖主要是看那东西是一对,明显是情人之间相互馈赠的信物,这才推荐给爷。他只知道那些文人雅士见到金银珠宝精雕细琢大红大紫就说俗气,看爷也是个雅士,就投其所好,至于赏鉴什么的,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赵愁城凤目一转,看了过去。只见是一对细巧的翡翠簪。缅甸翡翠玻璃种,雕成细细的簪子,翠绿通透,一如新雨后的冉冉竹枝,说不出的雅致可喜。

  "老板娘……"

  赵愁城刚一开口,就发现那老板娘缩在柜台后面,颤巍巍地看着他,一副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

  "这一对簪子,请帮我包起来。阿蕖,付钱。"

  老板娘将楠木盒放在锦缎包袱皮上,手却已经抖得已经打不好一个结了。赵愁城礼貌地微笑了一下,接过老板娘手里的包袱角,娴熟地打好结,道了声:"多谢。"

  老板娘两眼直勾勾盯着包袱上的结。但阿蕖一掏出银票,老板娘的眼睛就猛地一亮,一把夺过来,先仔细确认不是冥币,松了一口气,又认清上面的数字刚好,再颠来倒去,确认了上面的花押,这才笑容满面地叠好,揣在怀里:"欢迎下次再来啊。"

  一阵阴风吹过。屋里所有顾客满头黑线。

  ※※※

  赵愁城潇洒地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两袖生风如入无人之境。阿蕖一溜小跑跟在后面,手里提着装有首饰盒的包袱,几乎要被拥挤的人群埋没了。不知不觉之中,两人就和围观胡人的人群涌向了同一个方向。忽然,围观群众陆陆续续停了下来,只有赵愁城我行我素,继续向前。

  前方的人群越来越稀疏,忽然,都向两边散去了。起先还在议论纷纷的人们猛地静了,只有一个小孩稚嫩的声音,响亮地喊了一声:"骆驼哎!"就被大人猛地捂了嘴巴。

  "爷……"阿蕖想说什么,但赵愁城唇边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不要说话。阿蕖只好噤声,跟在赵愁城身后向前走着。

  街道两边密密麻麻站得都是人,小商小贩全都消失无踪,中间让出了宽阔的路面,比京兆尹手下的城管大队都管用。

  阿蕖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爷,这下可怎么办?"

  眼前是一个回鹘少年,衣衫破烂,满眼怒火,手中的粗壮胡弓已经拉满了弦,上面架着三支粗箭,直指着正前方。而少年正前方站着的,没有别人,只有赵愁城主仆二人。

  赵愁城抬头望向少年身后。那是一辆两匹骆驼拉的大车,车上是一口一人多高的箱子,箱锁已经破坏,露出一道门缝来。车后面紧紧追来了几个城门口的执戟卫兵,大喊"站住!放下武器!"

  发现赵愁城窥视车上的东西,少年更加愤怒,面色通红,用回鹘话叽里咕噜地大喊着什么。

  阿蕖心里咯噔儿一声,傻了:这个人不懂汉语?这可怎么办,弓箭指着爷和我,我俩都成了人质,那帮卫兵要是惹恼这小子,爷和我都得完蛋。虽说城西有不少胡人,但现在又看不见他们的踪影,自然也找不到翻译了。

  人群里议论纷纷:

  "好像是花相公吧?花相公不是死了一个月了么?"

  "怎么会呢,花相公几时这么阔气了?"

  "真是个不怕死的小白脸,别人都散开了,他还不要命地往前走,以为自己是关中大侠啊?"

  阿蕖无暇顾及那些议论,也不敢辩解,只能一心为爷的生命担忧。就在这时,他听爷清楚地说了两个字:

  "——洛阳。"

  少年先是一愣,泪水顿时决堤,随后就变成了嚎啕大哭。

  阿蕖莫名其妙,看爷,爷似乎松了一口气。

  那少年迅速将弓箭放了下来,转过身飞跑到大车边,猛地扑在箱子坏掉的锁链上,激动地喊着什么。原先在大车后面躲着一脸紧张不敢妄动的卫兵顿时一拥而上,将少年猛地用绳索擒住,少年也不挣扎。阿蕖心里暗骂:这帮无能的卫兵,要是我家爷有个三长两短,看你们怎么收场!

  各位看官,仅洛阳二字,就仿佛法力高强的咒语,能让少年放下弓箭,立地成佛(呃,回鹘人似乎不信佛)。事已至此,你还能说咱们京城不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么?你还能说这座城没有童话色彩么?居住在这样的城市里,听天桥的赵六说书,你能说不是一件幸福的事么?

  (看官:赵六,你少自恋啦,快说那边的发展。)

  "放开这位少年。"

  那群卫兵正要把回鹘少年带走,扣下大车,赵愁城忽然开口了。那群卫兵不耐烦地说:"干什么!还有你,也跟着去做个证人!"说着就要来拖赵愁城。但赵愁城冷冷指着那大车坏掉的锁链,说:

  "锁上是回鹘可汗的标志。你们还敢抓他么?"

  卫兵惊异地一会儿扭头看看那少年,一会儿又扭头看看赵愁城,终于,领头的一个卫兵盯着赵愁城颤抖道:"你、你是……"

  "哦,我啊,我和夏官长朱大人是故交。"赵愁城若有所思,"就这样。"

  人群中传来一片惊叹叫好之声。

  ※※※

  赵愁城的书房。

  "完成了!"崔夜雪满意地举起手中的草人一点头,自言自语,"扎手疼手,扎脚疼脚,扎心窝疼心窝……"

  一直躲在门外的四个丫鬟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七月刚青着脸念叨一句:"当初我就说嘛……"就被桃夭捂了嘴,说"嘘!"

  小崔已经在书房里忙活了一个上午了。自从清早俩人吵架,小赵掸掸袖子不辞而别之后,小崔手里就一直紧紧攥着一把草扎起草人来,时而站起来走来走去自言自语,时而坐下来冥思苦想脑袋冒烟,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时而还直着膝盖蹦来蹦去。眼下,她突然一拍手:"赵愁城的生辰八字!只要知道生辰八字!"

  "这呆子,真是要咒赵大人啊!"桃夭手还捂着七月的嘴,自己却已经脱口而出了。采薇见状"哼"了一声。青衿只好一个劲儿叹气。

  崔夜雪听见了门外的动静,就喊了一声:"你们谁都别拦着我!"

  不喊还好,一喊,四个丫鬟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闩好的门"嗵"地被撞开了,丫鬟们瞬间将崔夜雪架住动弹不得。青衿手快,趁乱取走了草人,含着泪说:"夫人,您千万别!赵大人他……"

  屋里正一片混乱,院门口却传来一阵人声:

  "……他也真可怜,一路颠沛流离那么久,没有人告诉他洛阳在哪里,好不容易到了,人也快被逼疯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到了终点。大概路上遭到了强盗伏击,只剩下他一个了。刚才我也只是一赌:说话他听不懂,但洛阳这样的地名他总归是知道的吧。我就想把这里是洛阳的事告诉他,看看他的反应。"

  这是赵愁城的声音。听腔调,又是喝了点小酒。崔夜雪一听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登时就要挣脱众丫鬟冲上去。

  "爷真是聪明!阿蕖最崇拜爷了!"

  这是阿蕖的声音,音调比平时有点不一样,说的话听上去像拍马屁,但一板一眼真像肺腑之言。难道那姓赵的还唆使未成年人饮酒?崔夜雪更怒了,脱口而出:"赵愁城——!"

  她喊声还没落,赵愁城已经不怕死地跑了进来:"崔姑娘!我回来啦!"

  "姑娘?"几个丫鬟被他的措辞弄得一愣。

  赵愁城却毫不在意,将阿蕖手中的包袱提了来,放在桌上,解开结,再打开盖:"看看,这是送给你的。一人,一支。还生气么?"

  崔夜雪气确实消了一半,但还是一咬牙,道:"当然了!你、你又在哪里喝酒了?"

  赵愁城呵呵一笑:"没办法呀,今天帮了一个扮男装的回鹘小姑娘一点忙,理藩院的人硬要拉我喝两盅,推辞不掉了呀,只好就答应了下来。放心,我酒品很好的,一点都没出洋相。理藩院也归春官管辖,说起来还是我手下……"

  崔夜雪被他一顿唐僧唠叨得没了情绪。丫鬟们也就放开了她。崔夜雪在桌边坐下,拿起一支玉簪玩赏:"这是鸳鸯啊?"

  赵愁城回过神:"是吗,我没注意到哎。让我看看。"说着拿起另一支,端详了一阵:"唔,这个是鸳鸯夫人。你拿的那个是鸳鸯先生。"

  果然是喝了酒——丫鬟们叹气——连说话都换了风格,竟然开始拟人了。

  "鸳鸯先生漂亮,我就拿鸳鸯先生了。"崔夜雪说着就把头发上的银簪拔了下来,换上那支玉簪。

  赵愁城一言不发,拿走另一支,摊开桌上正在看的那本书,将它书签似的夹在某页,又放回原位。

  "喂,你为什么不戴?"崔夜雪问。

  赵愁城皱眉:"闹得跟定情信物似的,多傻啊。"

潜伏·倒霉催的桃夭
  话说,这又是赵府里安静的午后。一个桃红色的影子在花园里默默伫立了一阵,忽然纵身跃起,在假山石上蜻蜓点水般掠过,同时反手向树梢丢出两枚石子,稳稳落在了屋顶上。

  这是桃夭。就在她双脚落定的时候,一只五彩鸡毛毽儿也从枝头悠悠地坠了下来。秋天来得太突然,院子里柳树上的知了都不叫了。她仰头眯起眼睛看着太阳——依然那么刺眼。

  来到这里已经一个多月了,桃夭一直在等待"那人"的联系。虽然天天都在等,但对方抛出的信息会以怎样的方式传来,她也是一点概念都没有。能做的只是等,然后抓住一切可能是联系的东西。

  也是她桃夭的运气实在太怪——她怎么会接到这种委托?那一天本来和一年里其他的任何一天没有什么分别,她出门行侠仗义了一圈儿,一推门,脑袋拽着脖子,脖子拽着脊梁骨,脊梁骨拽着灌了铅的两条腿,就这么疲惫欲死地回到客栈,门也没关就倒向床板上。就在她躺倒的时候,猛然感慨背怎么那么硌,似乎压着了什么,但也无暇掌灯观看。等到天亮时候,她揉揉眼睛,才发现自己这一觉价值不菲,压扁了一床——人参。

  不是一棵人参,而是满满的一床人参!新鲜的,带泥土的,有的还连着叶子!曾经就这么布满她的床,现在,压扁了,露出了白色的内里。这这这、这简直是后、后现代主义的场面,丝毫不含糊的解构主义,就连荒诞派的戏剧也不带这么玩的。难道她穿越到《世界奇妙物语》里了?

  桃夭一个骨碌"腾"地爬了起来,盘算起这里的原因,却始终没个头绪。如果说躺在一堆定时炸弹上,她就一点怨言都没有,可是躺在这么一堆无主的贵重新鲜人参上,这是哪出?自己似乎并没有答应哪个药材商人来借自己的床晒人参,也没有梦游夜行千里到山里挖人参的习惯。还是说这是什么新流行的整蛊方式?我桃夭得罪谁了我?

  桃夭正疑惑着,忽然看见枕头下面压着一张便条。桃夭抽出来打开看,却发现没有抬头,没有落款。这算什么,桃夭嗤笑一声,开始读信。

  内容倒简单。无非是说让她混入新上任的天官长的府邸里,用尽一切办法接近他,必要时候争取独处机会……这是什么跟什么啊!我桃夭是你这个无名氏想要指挥就指挥的吗?桃夭狠狠把信一甩,胡乱穿起衣服,就气鼓鼓地要出门。

  当她拉开门的瞬间,她知道自己走不了了。

  需要说明的是,桃夭借住的这间客栈是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要绕着天井走一段路,才到楼梯。下了楼梯,穿过大堂,到达大门口,这是桃夭每天的必经之路。自从借寓这家客栈以来,这条路她已经走了不知多少遍了。可是今天,这条路突然摇身一变,成了异常尊贵的路,引来不少不明真相的顾客围观。你说是金砖铺地?不,比这还要神奇。这条路,被不知何方神圣,密密麻麻地撒满了冬——虫——夏——草。

  桃夭虽然没有密集恐惧症,但猛地涌现的那么多的冬虫夏草,顿时头皮发麻。眼下她是寸步难行了,只好站在屋门口,向同样瞠目结舌的掌柜大喊:"这是怎么回事!"

  一向追着桃夭凶神恶煞地讨房租的那个掌柜,听见桃夭这么叫他,忽然和颜悦色起来:"啊,是陶小姐呀。一夜之间就是这样了,说是给您的报酬,陶侠女你最近接了什么任务啊?碰到这样阔绰的主顾,该不会是开中药铺的吧?"

  报酬?别说房租了,这么多的冬虫夏草,把一条街的客栈盘下来都没问题。桃夭立刻想起那一床人参,不由得有点哆嗦,但还是故作镇定,说了声  "知道了"。

  事情就是这样。桃夭莫名其妙地接了这桩江湖任务,莫名其妙地顺利打入赵府,莫名其妙当了大丫鬟。但怎么接近那个姓赵的,接近之后又要怎么做,她是一点谱都没有。此人行迹偏偏又十分诡异:来历不明,却又和天子十分交好。办起公务不要命,对女人却很冷淡。那个崔夜雪虽然和他已经成亲一个月了,但两人同处一室的日子真是屈指可数。并且一个官场中人,本来不应该卷到江湖纠纷里面,却突发奇想要调查什么江南沈家,还因此身中奇毒。

  这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桃夭站在房顶,再一次仰望天空。

  ※※※

  放下疑惑的桃夭不表,先表赵府会客厅里的情景。今天的客人是个青年书生,大概二十五六岁年纪,正谈得口若悬河。赵愁城折扇一指,要阿蕖倒茶。阿蕖便奉上西湖龙井。书生刚侃到快意之时,见有茶来,匆匆到了谢,就猛饮一口,连茶水烫口都没顾上,更谈不上细细品尝。赵愁城见了,只是用扇子遮在唇上,淡淡一笑:"你说的这些主意,是怎么想到的?"

  "回大人,晚生只是生长在乡野鄙陋之地,虽然见识有限,但农民一年躬耕的辛酸甘苦,却是看在心里的。青黄不接之时,正是他们一年最难的时候。政府出面提供贷款,既能解决农户们的燃眉之急,又能杜绝高利贷,还能为国家财政创收。晚生不才,只能想到这里,大人看……?"

  赵愁城不置可否:"财政之事,本是地官职责,我不方便插嘴。你既然是举子,那今年的科考之事……可有所准备?"

  "晚生不学,这是晚生做的文章诗赋,还请大人过目。"说着,书生将一册诗文双手奉上。赵愁城接过,细细翻阅着。书生说:"还请大人多多指教。"

  "好,我这几天慢慢看。不过,关于你所说的改革一事,主意都很新鲜,但看你似乎太过急切了。"赵愁城合上那册诗文,说,"国家的事情,不是我等为人臣子的一两句话就能定论。更何况改革一事,事关重大,做得好了,可以为后世参考,但万一因为操之过急而做得不好,反而缚住了后来人的手脚。"

  书生点头称是。

  "不过,"赵愁城将那册诗文放在一边,"现在说这些还早。眼下要紧的事是科考。我会多注意你的。"

  书生称谢。

  阿蕖送了书生出去,崔夜雪从屏风后面跳出来,刚见到赵愁城,就说:"你什么时候认识这样一个人?"

  "你觉得他怎样?"赵愁城问。

  "嗯……看上去是个挺有想法的人,而且还很自负,即使一口一个'晚生不才',还不是说得兴致勃勃的。但他作风也太粗糙了吧,衣服上那么多褶儿,头发也没有梳好,那么好的茶,都当成解渴的白开水了。"

  赵愁城笑了:"那是人家不拘小节。"

  "这么看来,你是准备提携他了?"崔夜雪道,"看他那个样子,可不一定会念你的恩呢。"

  "不用我提携,天子自然会欣赏他的。"赵愁城站起身来,一边玩弄着架子上的那盆开得正好的茉莉,一边说,"他之所以让柳大人回家去,就是嫌他太保守。他急着想要改革,恨不得把所有老臣都赶回家。但改革一定就好么?"

  崔夜雪道:"当然不一定啦,要看怎么改么。"

  赵愁城点头:"正确。这世界上不存在一举三得的好事。天下的资财统共只有那些,不在百姓手里,就在官家。突然之间取缔所有高利贷,反而可能让放贷商人们制造舆论,说官家要和他们抢食,和百姓争富。朝廷本来是好心,威信却反而降低了。"

  崔夜雪笑道:"这么看来,你应该到那什么地官那儿工作。明天干脆你就给天子上个本,毛遂自荐,调职算了。"

  "不。"赵愁城摇头,"眼下已经很吃力了。地官掌管天下财政,那么辛苦的职务,我可受不了,还是继续做我的真理部部长吧。"

  崔夜雪扑哧笑了出来,随后端正了颜色,说:"你还没回答我一开始的问题呢,你到底是怎么认识的这个人?"

  阿蕖正好走进来:"爷昨天上街给夫人买首饰,回来路上,看见这个书生在市场上卖文为生,怪辛苦的,就和他多说了一会儿。爷真是菩萨心肠。"

  赵愁城听了面无表情,只是拿着剪刀,修剪起茉莉花来,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阿蕖马屁拍空了,自觉有些无趣,只能讪讪地站在那儿。倒是崔夜雪又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惊,道:"你该不会是忘了有这回事吧?"

  赵愁城已经知道瞒不下去,但还是冷着脸嗯了一声。

  "果然,你看你,一喝酒就误事。酒量不好,还喜欢喝,一喝就醉,什么事都不记得了,真是的。以后不准喝了。"崔夜雪生了气。

  "也不是完全不记得。"赵愁城依旧严肃地抵赖道。

  ※※※

  桃夭站在屋檐上踢毽子。毽子轻巧地高高弹起,又落下,仿佛一只五彩的飞鸟。

  不一会儿,院落里有响动,桃夭一低头,就看见客人出了院门。不是这个人。桃夭心中有些怅怅。先前阿蕖引那客人进来时,她分明看见了赵愁城的脸色一瞬间有些茫然。既然他不认识,那桃夭就想会不会是来找自己的。可是眼看着两人聊了那么久,当然不可能是来联系自己的。

  桃夭想,会不会是江湖上有人存心要耍自己玩呢,要不然,怎么会一个多月了还不来联系?

  不过,也许是因为突然去了扬州一趟,联系断了吧。桃夭不是七月,考虑问题还是要往积极的方向。那么,这两天,应该就……

  一团五彩的羽毛飞过。毽子飞了?桃夭慌忙劈手抓去,谁知那"毽子"竟然没有落下,而是横着飞到绿葱葱的树阴里。

  原来是只鸟。

  这么绚丽的羽毛,想来不是平凡野鸟。桃夭将眼睛一眯,果然发现鸟的脚上似乎缠着布条。

  联络来了!

  桃夭手里没了石子儿,但又不好用镖,翻了半天,找到一文铜钱。甚好。玉指轻弹,鸟惊叫一声,就悠悠从树上上坠下。

  桃夭从屋檐上轻捷地跃下,抓起那只已经晕菜的漂亮飞禽,解下鸟足上缚的布条,上面有四个字——

  "'继续潜伏'?"

  桃夭脱口而出,赶忙掩住自己的嘴,左顾右盼——没人注意到她。她就松了一口气,接着又翻来覆去看这张布条:依旧没有落款。

  "娘的。"

  桃夭恨恨地骂了一句,将布条揉成一团丢在地上。

  ※※※

  晚饭将近。桃夭咬了一阵袖子,终于下定决心,冲进绣房。

  "所以要多留出两寸么?……"崔夜雪正在那儿,一脸懵懂地拉着一块未裁开的衣料,请教青衿怎么做衣服。青衿则有点羞怯地讲解着。桃夭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崔夜雪的胳膊就把她从马扎上拖起来往外走,厉声说:"崔姑娘,借一步说话!"

  "喂,你别这么严肃么……"好不容易挣扎着到了屋外,崔夜雪委屈地用左手掸掸身上的线头,说,"我差点被针扎了手哎。"

  "啰嗦。我问你,到底什么时候给我和赵大人独处的机会?"桃夭压低声音问,手依然紧紧抓住崔夜雪的右腕,"别忘了,在扬州的时候,我们可是说好了的。"

  崔夜雪长吁一口气:"我当是什么火烧眉毛的大事呢。小事小事。今晚不行就对了。"

  "为什么?"桃夭挑了一下眉毛,手上又加了劲儿,疼得崔夜雪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你别捏这么紧啊,"崔夜雪委屈地说,"他去地官署那儿了,说要查扬州历年来上计的本子,说必要了还会去天官署查什么刺史的人事档案……是叫刺史吧?我没记错吧?呃……忘记了。总之就是这么回事儿,不知道几点才能回来。啊,真希望他每天晚上都在外面过夜得了,我就可以一个人睡大床……"崔夜雪不知不觉又自说自话起来,脸上又现出灿烂笑容。

  桃夭看着这个孩子气的赵府主母,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用力一甩她的胳膊,"好啦,我再等就是。"

  崔夜雪一溜烟又进了绣房。桃夭独自沿着走廊漫无目的地散着步,思考着接下来要怎么办。对了,趁他不在,说不定可以进书房一探究竟。似乎他一天中多数时候都在书房呆着,有时还在书房过夜,说不定书房里藏着什么秘密。如果他记日记,那就再好不过了。桃夭打定主意,就快步走向书房。

  门竟然没锁。夕阳从窗口映进来。桃夭估摸着距开晚饭的时间不多了,要抓紧搜查。她先仔细看了架子上的那些簿册,都是些经史之书。又检查书桌两侧的小橱,也没发现暗簧之类的机关。

  会不会地板下面是空的?桃夭这么想着,就在木地板上踢踢踏踏地跳起踢踏舞来。果然有一处地板活络,声音有异。她如获至宝地弯下身,小心翼翼地揭起地板,果然发现了一个扁扁的木夹,打开来,里面是一张折起的纸!

  藏宝图?契约书?密码纸?机要信件?桃夭的双眼放出光来,心跳也加速了。说不定一切秘密就在这里了!她手忙脚乱地打开。

  哗。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是他和崔夜雪的婚书。上面赫然是天子的朱批和玺印。

  桃夭感觉像被故意耍了一样。但她环顾四周,发现还有一个地方没有翻——那就是墙角的两口箱子了。她将婚书放回原位,三步并两步走到箱子边上,猛地掀开。

  她本来不指望从里面发现什么的。不就是箱子么,这里既然有床榻,应该就是被褥之类吧。至多夹点私房钱。但各位看官都知道,那里放的,可是关系重大的女人衣裙啊。所以桃夭理所应当地呆住了。

  首先,这么尊贵华丽,肯定不会是给丫鬟们预备的。而且仔细看看,这些都不是新衣。偏偏又没见过崔夜雪穿过。那是什么?

  就在桃夭思绪混乱之时,一只手猛地拍落在她肩头。桃夭在做亏心事,这一拍让她受到极大惊吓,猛地转过头来。

  阴郁的寒气。采薇一双堪称赵愁城翻版的冷眼正紧紧盯着她:"你在做什么?"

  "呵哈哈,没什么,"桃夭赶快合上了衣箱,"只是看看衣服有没有被虫蛀了……"

  "赵大人不喜欢外人进他的书房翻动。"采薇的声音依旧冷冷的。

  落到采薇手里,桃夭是连死的心都有。

  采薇取出一块帕子,擦了擦衣箱,神色如常:"做完,要把指纹擦干净。"

  桃夭尴尬地点头如啄米,说:"这次忘了,下次保证记得。这个,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说着就哼着歌儿提脚往外走去。

  "慢着。"采薇冷冷地叫住了她,"我问你,那只鸟是怎么回事?"

  桃夭的手心满是冷汗,但还是装糊涂:"鸟?……什么鸟?"

  桃夭的秘密被发现了!那么一向行事吊诡出人意表的采薇会怎样代替主人惩罚这倒霉催的桃夭呢?桃夭又要怎样才能逃离采薇的魔掌?敬请期待下一章。

夜妆·要和你一起睡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这回膘蹄党了。一周没有更新,更新了一次还膘蹄党,呜,我真是很对不起大家。不过最近生活很混乱,都怪喵五郎一走再也没有音讯,只剩下俺和猫小城母子俩相依为命……
  扯远了。大家还是看赵六说书吧。
只见到了晚饭时分,赵愁城已经随身带着一刀抄好的公文从公署回来。但众人左等右等,还是不见桃夭与采薇的踪影。两个武功高手同时失踪,赵愁城眉心一蹙,扬扬兰花指差阿蕖去寻。

  阿蕖想起之前见桃夭一个人溜往了书房方向,鬼鬼祟祟的,大概现在还在那里吧。这么想着,阿蕖就直接跑到书房去,心里嘀咕这大姐在搞这么鬼,砰地一下推开了门。
  谁知放眼望去,屋里面空无一人,桌还是那张桌,椅还是那张椅,榻还是那张榻,经史子集,笔墨纸砚,都还是老样子。

  真是的,又不是玩躲猫猫,老大不小了,又到哪里去。阿蕖一边嘟哝着,一边从书房里乖乖退出来,沿着走廊向后面一间间房屋寻去。赵府虽然不甚大,但庭院却分外幽深。好在阿蕖年纪小,也不觉得累,一路蹦蹦跳跳,推开一扇门,就高声用稚气的声音喊上两嗓子"桃夭姐!""采薇姐!"虽说是寻人,但他只当是游戏,倒真有些玩躲猫猫时那乐此不疲的意思。

  不知不觉,阿蕖就来到了正施工的赵府西北角。这是之前的清凉院,也就是崔夜雪刚来时所住之处。整个府邸既然是天子所赐,这院落的名字是天子御笔所题,很普通,但却非常应景,确实是个松竹瑟瑟,绿萝悠悠的风雅小院。

  可是非常不幸,好端端的"清凉院",因为小崔意志不坚定,放弃做钉子户,现在正进行痛苦的拆迁工作。因为是傍晚,拆迁队都已撤出赵府,只剩下屋上黛瓦掉落得满地都是,几面粉璧也被推倒了一半,剩下一半上面用墨汁画了个大大的"拆"字。只有几根梁柱还宁死不屈地站立着,支撑着可怜的屋顶。缺了墙壁,四面透风,好好的屋子变得和凉亭子无异。一阵西风吹过,好不"清凉"。这实在是焚琴煮鹤,风景大杀,斯文扫地。只有东南角的一带清流依旧泻出于两块怪岩之间,两树秋海棠大概再过几天就会舒展开白色的花瓣。

  噫嘘唏,岁月何干人事,花木依旧枯荣。小阿蕖,你这下应该能悟出不少道理了吧!奈何阿蕖斗大的字不识一升,目睹此情此景,并不能学我赵六诌出一首七言律。他只是凭着孩童对游戏的直觉,觉得这施工工地最适合躲猫猫,而桃夭与采薇八成就藏在此间。打定主意,阿蕖就扬起袖子,挥起拳头,依例向那扇随时可能五体投地的门板上叩了两声。

  吱嘎一声响。门开了。扬着小脑袋的阿蕖心中一乐,心想这下终于找到了。

  果然,门缝里浮现出采薇的脸。

  但是阿蕖心中的喜悦已经荡然无存,脸色发绿。他被采薇的样子吓了一跳。

  此时正是黄昏最甚时候,天边的红霞已经变成了暗紫色,星星也升了上来,风中也有了阴凉之气,从门缝里灌出来,一吹彻骨。采薇的脸浮现在渐渐降下的黑夜里,眯着眼睛,就和那次在舟中遇强盗时一个模样。与那次不同的,是她的脸颊上还沾着一点血星子。仿佛鬼魅。

  "有什么事。"

  采薇嘴里说着,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冷若冰霜。

  阿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但还是拿出了一个十岁小孩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全部镇定,深吸一口气,道:"赵大人回来了没看见你和桃夭就让我来找说再不吃饭饭就凉了夫人还说谁最后一个吃完谁就刷碗要是不想刷碗赶快乖乖回来!"

  不带标点地说了这么长一串,阿蕖的心跳都快停止了。

  但采薇的神色若无其事:"我身体不太舒服,桃夭在照顾我。把饭送过来吧。代我向赵大人请罪。"

  阿蕖脸上依旧是乖巧伶俐的表情,但心中却早就否认了采薇的说辞:你身体不太舒服?鬼才信呢。

  "怎么,还有什么事?"采薇眼睛又是一眯。

  "啊,"阿蕖赶快回过神,"我送饭来就是!采薇姐早日康复!"说着一溜烟就跑了。

  门"砰"一声在阿蕖面前关上了。阿蕖惊魂未定,脚底抹油地一溜烟跑了。

  等阿蕖回到饭桌边上,阿蕖才知道赵大人及夫人已经用完了饭。没想到自己一去这么久。只好跑到厨房捡了几样点心,搁在清凉院门口,敲了两下门,赶忙光速闪了。

  ※※※

  两更十分,仆僮们住的通铺上传来忽高忽低的鼾声,但早就该乖乖睡觉的小阿蕖还是睡不着。采薇脸上那诡异的血星子,总让他感到不祥的气息。方才两次经过清凉院,都没有听见桃夭的声音,但采薇却说她在"照顾"自己——该不会是桃夭姐已经……想起精神过剩又喜欢欺负小朋友的桃夭姐从此再也没有音讯,阿蕖就不免心中一酸。

  不可能的,阿蕖想,说不定是她俩遇见了什么恶人,发生了一场恶斗,桃夭姐身受重伤,采薇就拖着她到无人处,用内功去为她疗伤了——内功可以疗伤,阿蕖也没见过,都是从天桥赵六说的书里听来的。

  但为什么不让七月知道?如果告诉七月,岂不是会更省事吗?阿蕖翻了个身,还是无眠。索性坐了起来。边上人问他做啥,他推辞说去出恭,就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出房屋,来到中庭。

  他起身前本来想去清凉院再看看,但一到院中,看见一弯冷月,几声草虫,夜色幽深不可测,加上树木在地上墙上映出的鬼影幽幽,心里还是害怕。但就这么回去,他只能是更睡不着罢了。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走过角门,眼前忽然有一窗微明。暖暖黄光透过窗纱映出来,微微颤着。是一盏未熄的灯。直映在阿蕖的心里。阿蕖心中一暖:他再熟悉不过了——这是爷的书房。没想到爷竟然这么晚还没有睡,想来在忙着公务吧。

  他轻手轻脚地走近那间屋子,绕到半掩的房门那里,偷偷向里面窥视着。

  这不偷窥不要紧,一偷窥,他真是大为惊讶。屋里,赵愁城并没有像平时所见的那样衣冠楚楚地正襟危坐,而是在地上随意铺了一张普通的粗质席子,人就席地而卧。身上也没有穿什么拘束的服装,只是一件轻薄宽大的淡黄丝质衣衫,手肘在席子上支撑着下巴,从阿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他象牙白的颈项和锁骨。肩后是长发如乌云泻地,几股散乱在肩头、耳后,更衬得面色皎皎如月,仿佛画中人一般。

  他就这样坐没坐相,卧没卧相地随意翻着面前码着的那叠带回来的公文。兰花指翻动册页,一双瞳仁飞速地上下扫阅,之后在面前的几张白纸上潇洒地走笔疾书,不一会儿就写满了数张,平铺在面前等着墨迹风干。

  阿蕖看得人都有点呆了。

  "喂,你在干啥!"

  是夫人的声音。阿蕖吓了一跳,赶忙转过头,结结巴巴:"我、我……夫人您还没睡啊?"

  "嘘!"夫人连忙示意他小声点,指了指手里的一碟东西。啊,原来是爱妻夜宵。阿蕖无语:刚才不是你突然大声吓人一跳的么。

  夫人轻手轻脚地推开了半掩的门,对阿蕖挤了挤眼,要他不要声张,端着盘子,踮着脚尖,一步迈进书房,身子就晃三晃,手里的托盘差点掉在地上。目睹此情此景,阿蕖不由得掩面担心。

  但崔夜雪终于不负众望地溜到了正趴在地上工作的赵愁城身后。她轻轻将托盘搁在了席子边上,自己也跪坐在席上,歪着脑袋等赵愁城来拿点心。可是赵愁城丝毫没有觉察到她的存在,依旧埋头研究着眼前平摊的一堆资料,奋笔疾书。连门外的阿蕖都有点替夫人失望了。

  但崔夜雪是不会死心的。她撅着嘴思考了一阵,又托着腮欣赏了一会儿赵愁城神情专注的样子,忽然脸上露出笑容来。

  阿蕖就知道要坏事了。果然,崔夜雪从怀里叮叮当当拿出一堆东西来——犀角梳子,钿头云篦,以及一支细细的琉璃银簪,几副发夹,还觉得不满意,就将自己头上戴的一支宫花拔了下来,和那些东西放在一起。阿蕖看得呆了:女人就是神奇,这么多的东西,都是怎么藏在身上的?

  崔夜雪小心翼翼地挪到赵愁城身后,伸出手轻轻拨弄了一下他的委地青丝,阿蕖顿时就明白了——她、她要给爷梳头?

  不可以啊夫人!小小的阿蕖在小小的心中呐喊着。

  但崔夜雪才不管,她只是觉得好玩。她将身体又往前挪了挪,跪坐在赵愁城的侧面,叼起梳子,公然伸手将赵愁城的黑发娴熟地拢了起来。赵愁城并没有在乎,继续盯着手里的工作。他的不作为恰好为崔夜雪提供了行凶作恶的条件。她拿起篦子开始帮赵愁城篦头,神情的专注丝毫不亚于正埋头公务的赵愁城。

  阿蕖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但出于好奇,他依旧站在那儿盯着里面的动静。微明的灯火下,一个是调皮捣蛋、仿佛永远长不大的夫人,一个是沉迷工作、忘了正襟危坐的爷。一只钿头云篦,自如地滑动在爷的黑发之间,而爷却没有丝毫拒绝之意。仿佛他才是一对夫妻里那被怜爱观赏的那人。不过这也是理所应当,爷长得就和姐姐们一样好看……要死了,我这是在想什么!阿蕖掩面长叹。这大概就是大人们常说的,"闺房之乐"吧。

  一会儿,小崔手中的篦子换成了犀角梳。灯光下,小赵的长发如润泽的黑墨,又如流泻的瀑布,比之前更加荡漾。但小崔才不满足于此。她握紧了赵愁城的长发,开始动更大的手脚,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娴熟,看来平素真是没有少练。

  赵愁城又写好了一张,念念有词地读了一遍,将它抛在一边,重新拿起一张,继续搦笔挥毫。他抬头,崔夜雪便由着他抬,他向左转,崔夜雪便挪动位子由着他转,手上的动作始终没停。赵愁城也仿佛木头人似的,一直没理睬她。

  终于,崔夜雪屏息在发边插上那支宫花,之后左右端详了一阵,又觉得不够,将钿头云篦也稳稳插在了发髻上,长舒一口气——完成了。

  阿蕖这回是的少年痴呆了。

  一个超——豪——华——的堕马髻。

  阿蕖瞪着眼睛看了好一阵,终于忍不住捂住嘴防止自己大呼小叫出来。

  阿蕖当然早就知道爷的相貌和男人们相比过于清秀。但是,夫人你也不能这样玩他啊!你把他打扮成这个样子,他以后看你不入眼了怎么办?这这……

  可是赵愁城依旧无知无觉,以肘撑颌,目光随着笔锋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头也微微晃着。一边侧欹的堕马髻便风情摇荡。可他就是一副对此一无所知的样子。看见他这个架势,崔夜雪显然有点失望。她先是郁闷地拿起一块点心,狠狠咬了一口,咽下去,当作慰劳自己。之后就从怀里掏出一面海马葡萄镜,猛地展示在他面前。

  啪嗒。

  赵愁城的毛笔从手里掉了下来,墨水在白纸上洇出一片黑迹。

  阿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看来,一场暴风雨是免不了的。

  但出乎他的意料,爷重新镇定地将笔拿起来,搁在砚台边上,之后将那张纸拿起来,端详了一阵,摇摇头道了声"敬惜字纸",就放在一边。

  崔夜雪显然不太高兴:"你倒是发表下评论呀!你说你现在这样好看不好看?"

  赵愁城这才转过头,看着崔夜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好看又如何?不好看又如何?"
  崔夜雪被问得哑口无言,憋红了脸,终于嗔道:"你这人真无趣。"

  "此身并非我有,如果你是怜悯我的处境,那么我谢谢你。如果你是取笑我,那还是算了罢。"赵愁城冷冷地转过身,抬手就要将头上的一堆首饰拔下来。

  此身并非我有?阿蕖听得一头雾水,琢磨了一会儿,他才恍然大悟:爷是朝廷命官,说此身并非他所有,就是说自己一腔热血为朝廷啊!想到这里,他幼小的心灵又充满了对爷的景仰之情。

  "别!"崔夜雪急了,一把抓住小赵的手腕,委屈得快要哭了出来,"我、我怎么会取笑你呢。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就是想给你个惊喜啊。"

  听了崔夜雪的话,赵愁城低头苦笑了一下,脸上的表情略微缓和,说:"那我谢谢你的好意了。"也就不再拔头上的宫花,让它依旧呆在那儿。

  "别笑得那么勉强啊。"崔夜雪松开了手,"今天很辛苦吧,都这个时辰了还不睡。"

  "我想要弹劾扬州侯。"赵愁城的表情严肃起来,"地官官署里藏的上计簿子虚实莫辩,天官那边档案也是。所以……"

  "这是大事啊。"崔夜雪咬着嘴唇,担心地看着他,"而且你现在也不该管这些事了吧。眼下你是管考试啊、宗庙啊、朝贡啊……一晚上又解决不了这件事,不如早点歇息,明天还要上朝呢。"说着就拉住了赵愁城的手。

  事已至此,阿蕖看得眼睛都直了,眼前这一幕丝毫不像夫妻夜话,而是一对好姐妹在深闺里促膝谈心了。

  "天子这个当口把我调职,我也没有办法,"赵愁城停顿下,叹了一声,转过头看看地上平铺的一堆潦草文稿,"说的也对,我还是睡一觉吧。"

  崔夜雪脸上又露出微笑来,"这就对啦。你看你,两个大眼圈,烟熏似的,人家还当你下厨房看灶呢。"说着又拿出了那面镜子,搁在赵愁城面前,"再这么下去,我又要向青衿学怎么画眼妆了,学梳今天这个堕马髻啊我已经花了好几天。对了,这个镜子就送给你啦,没事照两下,别总弄得自己这么憔悴。就当是上回簪子的回礼吧。"

  赵愁城将脸别到一边去,不看那面镜子里的自己:"我讨厌照镜子。"

  "别这样啊,"崔夜雪生气地捶了一下小赵的肩膀,"你别看这镜子普通,这可是正宗海马葡萄镜,真正西域制造,镶的每颗宝石都是真的!不过价钱倒也不贵,那人也急于脱手还钱,五两银子就拿下啦!"

  "你啊,又上当了。"赵愁城冷笑着将镜子接过来,"我知道是你送我的,我好好珍惜就是。"

  "我才没上当呢!"崔夜雪方才是装生气,这回是真生气了,"对这镜子的经历,我比你清楚多啦!我闭上眼睛一摸它,就知道它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你可别小看我姓崔的,我问过青衿她们了,她们都没这本事。她们还说这是什么'千里眼',神神叨叨的。其实倒也稀松平常……"

  赵愁城这才似乎引发了一点兴趣,将镜子翻过来,猛地脸色一变:"你看这镜子是从哪里来的?路上又发生了什么?"

  镜钮处明显是回鹘可汗的徽记。

  "这镜子本来是要运到东方的,路上遭到了劫掠,一队人,几十个,差不多全死了。强盗们就得了那些货物,但分赃不均,起了内讧,互相争斗之后,原先的头领反而占了下风,原因不明。那伙强盗遂分成几股。头领向东边跑了。把镜子卖给我的就是剩下的那些强盗中最大一支的成员吧。"崔夜雪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说。

  赵愁城盯着镜子看了一阵,若有所思,突然,将镜子丢到一边,说:"我要睡觉了。"

  "哎?这镜子还有好多故事呢,你都不听了?要说这镜子,本来是波斯国的工匠……"崔夜雪继续闭着眼睛,滔滔不绝。

  "我得睡了,明天的早朝很重要。"赵愁城将头上的一堆发饰三下五除二拆了下来,满头长发又恢复原状,从席子上站起身,走向卧榻,"你也快点睡吧,睡晚了会长痘痘的。"

  "不嘛,我今天要和你一起睡,等我把故事讲完……"崔夜雪还是不死心,也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这样可不行,"赵愁城已经平躺在书房角落里的卧榻上,歪着头紧紧盯着崔夜雪,"你躺在这儿,我会管不住这躯壳的。喏,你也知道,虽然我是个女的,但极端困倦,意识模糊的时候,说不定会在这肉身的本能驱动下……"

  "你、你个坏人!"崔夜雪羞红了脸,"走、走就走!谁怕谁啊。"

  "那晚安啦。"赵愁城熄了灯,拉起被子,脸转向里侧。

  崔夜雪一咬牙蹬蹬蹬走到门口,猛地拉开房门。她正准备拂袖而去,忽然脚下被墙边什么绊了一下。一低头,才发现是阿蕖。他正坐在墙根上,垂着头,昏昏而眠。这小子守了太久,终于敌不过困意,在门边睡着了。就连崔夜雪的一绊也没能弄醒他。

  崔夜雪想,还是一会儿叫两个健仆把这小子抬进去吧。忽然,她想起方才自己带来的那碟爱妻夜宵,赵愁城似乎一块也没动。她正要转头向里张望,但赵愁城已经把灯熄了,什么也看不见。

  大概是他确实不爱吃槐花糕吧。她想。


觐见·外交也是大事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赵六很久没有这么无耻了,但形势所迫,不得不再无耻一回——
看文要留评!
谢谢大家厚爱。赵六鞠躬。  这是七月初一的早朝,按照之前的计划,要接见各国来朝贡的使臣。就和往年一样,天还没亮,天子的仪仗从大殿门口一直蔓延到洛阳的城门,青红白黑四色旗帜在初秋的西风里猎猎飘动。少年,不,应该是女扮男装的少女阿依,作为回鹘国朝贡团仅剩的成员,独自一人登上悠长而又庄严的台阶。阿依的眼睛凝视着台阶的末端那里就是这个富丽国家的核心所在,是她此行的目的地。古老的宫殿,中原天子的朝会之处,象征着千年的统治,古朴而神圣,金碧辉煌的屋顶,正随着她在台阶上的前进而慢慢显露出来。

  阿依的目光离开了那座宫殿的顶端。她无心去看台阶两旁的天子仪仗,转而将目光投向遥远的西方天际。那是她故国的方向,几缕夜云还没有退去,淡淡地飘在那里,就和在草原上所见的一样。她稍稍安心了一些,转过头,用余光瞥了一眼身后的宝箱。宝箱的锁重新修好了,由理藩院代她雇的四个大汉抬着。阿孜娜,仅剩的贡品,就静静地坐在宝箱内的黑暗之中。

  少女已经下定了决心,目光更加坚定,一步步向前走着,走在各国使臣们组成的绚丽队伍中。在她前面是渤海国,后面是大理国,这都是著名的富国,人人都穿得光鲜华丽,各自抬了几十箱珍宝。虽然知道自己的处境比不上他们,但少女的心思始终倔强不肯服输。在她的脸上不会有谄笑,也不会有惭色。因为她相信没有谁的贡品能够敌过自己的这份,可汗的养女,不,这只不过是次要的,阿孜娜是地上的仙女,是天山下会走动的鲜花。

  因为有阿孜娜在,即使是在这样严肃沉闷让人透不过气的场合,阿依她依然能够微笑着闭上眼睛,一脸虔诚地回想着阿孜娜望着自己叫姐姐的那个时刻。在水草丰美的草原上,在丰收的葡萄架下,在节日篝火边的歌声里。以及在死亡与别离的戈壁中。

  强盗说中原的天子连一张弓也拉不开。听他这么说,当时,阿依的心确实悬了起来。都说中原人天生体质孱弱,只是空识得几个字。如果把唯一的阿孜娜就这么交出去,作为她的"姐姐",怎能放心得下。

  如果能一直在她身边就好了。等候在殿门外的阿依的目光一时间微微黯然。

  ※※※

  轮到回鹘的使者上场了。

  站在春官队伍最前沿的赵愁城做了一个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的动作——隔着衣袖,摸了一下那里藏着的镜子。

  一身朴素的短衣箭袖,阿依走到了殿堂的中央,行了拜礼。如此简陋的使团,天子显然有些讶异。但赵愁城微微咳嗽了一声,天子只好继续保持着谦和、稳重的姿态,用低沉的声音向使者问候着,感谢她的一路辛苦。译官依样翻译了。

  该轮到阿依献上贡品。她皱了一阵眉,终于开口,说:"可汗的贡品,是阿孜娜,他的义女,天山南北的神仙。"

  译官的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但还是依样译出来。百官听了,一阵窃窃私语。

  阿依取出一把大钥匙,走到宝箱前,缓缓插进锁孔,猛地转动。只听咔嘣一声,锁开了,两扇箱门打开。"这是阿孜娜。"阿依垂下眼睛,说。

  阿孜娜静静地坐在箱子里,一路的颠簸让她十分憔悴,但憔悴更增添了她身上的柔婉气息。那是西域女子特有的风情,仿佛藤蔓般弯曲的栗色长发,与猫睛石一样莹绿的眼睛,薄薄的面纱让她更加神秘动人。只是个十五岁模样的少女,惶惑地望着门外一张张陌生的、异族人的脸,让人忍不住激起心中想要保护她的欲望。

  这就是阿孜娜了。

  阿依向她一伸出手,她的脸上便呈现出甜美的微笑,仿佛春藤绕树般拥住了阿依的脖颈。健康有力的阿依就将她轻轻横抱了下来。阿孜娜的身体就像一个蔷薇色的梦境一般轻盈——但她的脚上戴着一副细巧玲珑的拇趾拷,仿佛要嵌到少女的脚趾里去了紧紧将两个拇趾钳在一起,勒出了深深的红痕。

  在任何一个时空中,美丽的少女都是令人震撼的存在。更何况这个少女看上去纯净无暇,仿佛天山上的冰雪一般,又戴着这样一副精致玲珑的刑具,受到了这样悠长的囚禁,已经不是"楚楚可怜"四个字所能形容了。这怎能不引发朝堂上那一班中年猥琐男们的遐想呢。但遐想是一回事,正人君子的姿态仍然要保持。一阵无声的惊叹过后,百官们一起翘首等着天子的回应。

  但天子心中烦恼,皱紧了眉头,面有难色:"你一路护送她倒这里,真是难得。回鹘可汗的义女,就是我们中原人的上宾。如果公主喜欢,就在这里游玩数日,如果思乡心切,自然会护送公主回去。"

  百官们都松了一口气,几个老臣面带笑容满意地颔首:天子已经懂得自律了,离明君的距离又近了一步,实在是万民之幸也。

  谁知译官翻译出来之后,阿依却面色大变,激动说了一堆话,译官却结结巴巴译不出来,这把群臣弄了个一头雾水。好一会儿,译官才说:"可汗让我跟着阿孜娜来到此地,就没打算让我们回去,这个,贵国天子,怎么那么,呃,不通事理。"

  群臣大哗,不少人面带怒色。其他使团的使者纷纷窃笑。阿依涨得满脸通红。天子想要反驳,但看见赵愁城在第一排向他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就按捺住怒火,说:"多谢可汗好意。"

  天子本以为这样就可以打发走这个还没变声的回鹘小伙子了,谁知道阿依竟然又向前挪了一步,深深跪拜了下去,说了什么话。众人还等着译官说话,谁知道译官竟然激动地一挥袖子:"大胆!我们天子的大婚,怎能任你一个戎狄之人多嘴?"

  译官失控,这是绝无仅有的事,朝堂又一次"嗡"地闹开了。阿依直起身,茫然地看了译官两眼。看译官的表情,她知道他肯定在说自己的不是,但她实在是听不懂一句汉话。

  "吵什么吵。安静。"天子厌烦地看了一眼混乱的众人,之后目光紧紧盯着翻译官,"说什么?如实汇报。"

  "说……感谢天子答应立阿孜娜为皇后。这小子!"译官气的吹胡子瞪眼,义愤填膺。

  朝堂瞬间"嘭"的一声炸开了锅。一场旷日持久的大讨论就此开始:

  代天官长冢宰陈大人的观点:这个小使臣嘛,年纪轻轻口无遮拦,会错友邦可汗的意,也是有可能的,对吧。倒是这个译官,对,说的就是你!你这可是朝堂之上,竟然如此失态,令我天朝上国颜面丢尽!应该这个这个……就地撤职!

  (御史台一干言官插嘴:这件事事关我天朝上国的主权问题,陈大人却指责我方一个小小译官,明显是在找人顶缸,逃避身为宰辅的责任,反对!)

  地官长大司徒黄大人的观点:我们地官是管财政的,要说天子大婚什么的我们也插不上嘴。不过回鹘物产一般,游牧为主,可以耕种的土地也有限,和他们通婚,在经济上能带来的直接好处十分有限,更何况这个公主只是可汗的义女,并非亲生的女儿,这实在是缺少诚意。不过,回鹘所处的位置,是和西方交通运输的必经之路,如果和回鹘关系闹僵,也不是什么好事。我们地官方面经过讨论认为,把这个公主退回,另外送一名宗室公主过去,既能使两国交好,又能在贸易上占据较主动的位置……

  夏官长大司马朱大人的观点:不过就目前掌握的回鹘方面的线报看来,回鹘的可汗并无亲生子女,故领养了一子一女,而这个女儿据说天生有神力,很受回鹘人的尊敬,所以回鹘的可汗将挚爱的义女送给我方,是极力要于我方修好。在回鹘东部与我们西北地区,眼下正有一伙强盗流窜,严重扰乱了贸易秩序,甚至有危害社会稳定的可能。回鹘使团只剩一个使臣,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么?在这个时候,我方送一个宗室公主过去,实在是不明智而且危险。还恳请陛下三思。

  秋官长大司寇邢大人的观点:译官在朝堂上突然情绪激动,依照我朝《对于从事译文工作的公务员的有关规定》,应该调职到同文馆,不应当就地撤职。公主的神力云云,依照我朝《怪力乱神处罚条例》,属于扰乱民心。如果她来做皇后,她就是我国公民,依律应该判处终身监禁——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么。我的意见讲完了。

  冬官长大司空水大人的观点:以往的贡品,一直是归我们冬官下属的国宝库管理。这个公主既然是作为贡品送来,又据说拥有神力,那理应收入国宝库里层,而不应该置于圣上的寝宫中。不过,国宝库中目前还没有用来方便存储活物的储藏间,如果需要,我立刻授意国宝库为回鹘公主制造一间特别的库房……

  越来越荒谬了。

  天子听得脑袋嗡嗡直响,心中更加烦躁。他一抬眼,忽然注意到阿孜娜颜色煞白,气息虚弱,眼眶含泪,嘴唇颤抖,仿佛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心中不由得起了疑心,道:"你听得懂汉语么?"

  朝堂一下子安静了,几十上百双眼睛齐刷刷盯着阿孜娜的脸。

  阿孜娜微微点了一下头。

  ——使臣不懂汉语,贡品却懂!

  这回可糗大了。群臣的说三道四,指手画脚,全让对方听了去,这可是严重的外交失误,要如何收场才是好?

  尤其是夏官长的神色更加阴郁:他方才的话语中透露了我方的机密情报内容,既然让她知道了,趁她还没有往外说,决不能放她活着离开这个宫,回到故国去!

  局面就此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方才那群口口声声说不能立不能立的人全都哗啦啦扑倒在地,歌颂这个回鹘公主的贤良淑德,有母仪天下的风度,实在是上天赐给我中原最好的国母人选云云。天子心想:这帮老家伙,找个译官顶缸还不算,竟然找到我头上了?一挥手让他们闭嘴,转向赵愁城:"你怎么看?"

  唰。所有目光又齐刷刷地落在了这个风姿特秀的年轻人身上。百官们都知道,关于这个年轻人已经有了不少传言,说他是当今圣上秘密的恋人,说他是先帝在民间的遗爱,说他是五百年前被压在某山的妖精……不管事实如何,天子似乎很敬重他,事事都要问询他的意见,才几个月,就已经是出了名的胆大心细。朝中妒忌者有之,艳羡者有之,不服气者有之,可关键时刻,还是期待他来说话。即使他已经调职。

  但赵愁城并没有回答天子,而是徐步径直走到阿依阿孜娜二人的身边。阿依的眼睛睁大了。之前愁城一直背对着她,就没认出来,但现在她记起了这张漂亮的脸孔。

  不过赵愁城也没有和阿依说话,而是凝视阿依怀里的阿孜娜,冷冷地开口了:

  "既然懂汉语,那天已经到了洛阳,为什么不告诉你的朋友?"

  阿孜娜沉默不语,将脑袋缩向阿依的怀中。阿依感到怀中阿孜娜的不情愿,以为赵愁城说了什么伤害她的话,盯着赵愁城的眼睛一下充满了敌意。

  "你是不愿意来洛阳,才一直没告诉她终点已经到了。"赵愁城一语道破,两眼继续凝视着阿孜娜,"你知道为了你这一点任性,她有多辛苦么。"

  阿孜娜的脸色绯红,眼睛里有泪,但还是一言不发。阿依见状,更加抱紧了她。

  大臣们面面相觑,不知赵愁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陛下,"赵愁城重新转向天子,"臣这里有一样东西,请您过目。"说完,从袖中取出来那面镜子,呈了上去。

  天子看完,就交给百官传阅,最后,镜子递到了阿依与阿孜娜的手里,阿孜娜发出了一声轻呼。"这……是可汗的徽记!"阿依叫了出来。

  译官转译了。群臣议论纷纷。

  "不错。"赵愁城敛袖而立,神色晏然,"我想二位对这东西比我还要熟些吧。这是我家人用五两银子换来的,卖这镜子的人就在洛阳城中。"

  群臣先是一愣,之后议论得更响了。

  "他、他在哪里!是谁!为什么……"阿孜娜终于开了口,清脆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着。阿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讶地看着这个平素那么柔弱的妹妹。

  "公主不用焦虑,我想,应该可以查到。"赵愁城现出安抚的微笑,"这伙强盗流窜在我们两国边境,既然是贵国的大患,作为友邦,我们怎能袖手旁观。不过——"

  赵愁城转向天子,目光转为严厉。

  "——以臣看来,在这件事调查清楚之前,还是不应该过早谈论联姻的事。一来公主她路上受了惊吓,加上回鹘中原,风物迥异,或有乡土之思;二来公主年龄太幼,和我国天子年纪相差太多,恐怕不够相配,于旧例也有违;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立后一事属于我国内政,回鹘地处西北,或许并不了解,才送了阿孜娜公主来。臣建议先解决强盗事件,再修书一封,快马送往回鹘,好细加商量。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说完深深跪拜叩首。其他的大臣听了,也都觉得这样比较妥当。译官转译之后,阿依有点不情愿,但还是表示同意,只是一双眼睛依旧盯着赵愁城,敌意不再,却加了几分怀疑。

  "我知道了。"天子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暂时就按赵卿家的说法办。那么二位不妨暂时在洛阳住下。"

  回鹘使团的接见告一段落,译官交接,礼仪引阿依与阿孜娜从边门离开。赵愁城也站起身,要回原本的位置去。但就在他刚转过身的时候,突然,就要迈过门槛的阿依突然转过身,向他高喊:

  "你和我是一样的吧!"

  阿依的双目闪着光,手也攥紧了拳头。但她喊的是回鹘语,译官又已经退下。群臣并不能听懂她喊的什么,只当是辱骂之词,人人都面露激愤。阿孜娜慌忙制止了阿依。

  赵愁城却镇定地向左右大臣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并不计较,就回到春官队首的位置。

  风波平息之后,殿门外的司仪宣大理国使者觐见。

  大理国的使者们都面露疲惫之色——他们在外面等候太久了。


初恋·怎样吹蒲公英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已经快把我给甜死了,还说不够甜,我、我……我赵六就史给你看。
  玩笑玩笑。
  各位看官,我好爱你们,所以感谢你们一直以来对小文的支持。如果有什么意见,尽管留评吧。赵六虽然说在晋江已经写了仨月了,但感觉自己还是个生手,不足之处很多,需要大家的鼓励呢。
  说本文不是百合文的筒子们,注意啦,小赵快要回到旧躯壳了哦。
  想看小崔的筒子,你的好日子来了,接下来小崔的戏份会以压倒性优势盖过小赵。哈哈。
然而,就在这"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盛会过后,整个觐见的策划人——回鹘外交事件中的明星——当朝春官长大宗伯——女主角赵愁城(不对,现在还是半个男主角)却身陷吊诡的境地中。他——或者说她——刚睁开眼睛,就看见天子如释重负的表情,以及嘴角疲惫的微笑。感到额头上一阵温湿,赵愁城抬起手按上去,才知道那里搭了一张蘸了热水的巾子。

  "你终于醒了。"

  赵愁城是被浓郁的龙涎香给熏醒的,但他懒得说。

  "寄奴,哦,现在应该是叫七月了吧。她刚走,说已经没事了。"天子的声音和平时一样低沉有磁性,恰好掩饰他心中的微微喜悦与惆怅。

  赵愁城还是没有答话。他坐起身,还没坐直,就觉得头皮被狠拉了一下,低头一看——自己的头发被枕边天子的手指压住了,几缕长发还纠缠在天子的手指间。

  "对不起。"天子立即松开了手,仿佛犯错的小孩子一般尴尬地寻找借口,"我……"

  赵愁城毫不在意地将散开的长发拢到耳后,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天子便不再说话。随即环视了周边。器物陈设异常精致华美,应该是在宫中。更何况天子本人也在这里。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低头看自己身上——依旧穿着朝服。环顾四周,屋里再也没有别人。脸上的表情才稍稍放松了一些。

  "我让他们都退下了。"天子说,"刚才退朝的时候,你忽然晕倒在台阶上,我就让他们把你抬来了。寄奴说,你只是太劳累,就睡着了。"

  赵愁城目光向左一偏,凝视着罗汉床床头缠绕着的九条金龙,看它们在光线昏暗的室内熠熠发光。良久,他终于开口,说出他醒来的第一句话:

  "这不是我睡的地方。"——当然不是,这可是龙床,是只有天子和天子的女人才能睡的地方。

  说完,赵愁城便将被子一推,想要下地,却发现脚上没有袜子。天子连忙解释:"啊,我命他们脱下来了。稍等一下。"说着就拍了拍手。

  "罢了。"赵愁城说着就要穿官靴,但及时到场的宫女已经跪下帮他穿袜。另一个宫女转而帮他梳头。赵愁城只好无奈地继续坐在床沿上。

  "你还是一点都没有变。"就像所有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天子依然是这句老话。

  赵愁城看着忽明忽暗的烛火:"崔夜雪她似乎又想起了一些咒术。"

  天子沉默不语。

  "她受太多苦了。"赵愁城一边扶正头上的皮弁,一边说,"昨晚,她甚至还来帮臣梳头。臣都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

  天子叹道,"不必这样勉强自己,愁城。"

  "是陛下要我们成亲的。"

  看着这个外表温柔但眼神冷硬的人,天子无言以对。

  赵愁城起身:"这是陛下的寝宫,臣不该在此久留。科举之后,还请陛下为臣调职,贬为言官也好。"

  "为什么?"天子捏紧了拳头,语声转为严厉,"放着高位不做,你竟然想做那么小的官?你是想一贬贬出名声来,做名臣,是不是?"

  赵愁城抬眼,冷冰冰地看着天子。

  天子只好不说话。

  "臣在扬州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春官长没有弹劾权,什么话也说不上,陛下。如果陛下不肯,那臣只好辞职了。"

  "这是威胁我么?那你告诉我!我亲自去做,或者授意他们去做。告诉我!"

  "不能。"赵愁城说着望向不远处的一盏青灯,"这不是陛下应该考虑的事。陛下,您觉得臣是什么?"

  天子一时间竟然被问住了,但还是勉强说:"您……依旧是我的师父。"

  "不是。"

  天子闭紧了嘴。

  "自从臣死的时候起,就不是了。臣现在只是臣,是陛下的一勺灯油。"赵愁城说着,眼睛依旧盯着那盏灯,仿佛在盯着自己的化身。

  "陛下只要把它放对位置,就能发光。"

  说完,赵愁城行了告退之礼,退出宫去。留下天子的喊声,在宫墙里回荡着。

  "这算什么!"

  ※※※

  "怎么今天这么晚回来。"崔夜雪在中庭里一见到刚回来的赵愁城,就一脸担忧,

  "——桃夭和采薇已经失踪了一整天了。"

  "每月初一是她们两个回家探亲的日子。"赵愁城说着就要向书房的方向去。

  听了赵愁城的回答,小崔脸上紧张的表情松弛了下来,但只是片刻,那表情忽然又转阴:"我……"

  见到一贯无忧无虑的崔夜雪忽然有了烦恼,赵愁城也忍不住停下脚步,好奇地转过身,想听听崔夜雪又有什么话要说。

  "我……我都想不起我的家人是什么样子了。"小崔烦闷地抓了抓头发,本来就有点歪的发髻被这一抓,又乱了一些,"你总是说在调查我的家人,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我家人是谁呢。"

  一阵微凉的西风吹过庭院,飞起两只鸟雀。墙外的梧桐阴里,落下了一片半枯的叶子,旋转了几圈,向东飘移了一丈远,落地,发出仿佛翻动书页一样的声音。

  "呀,秋天了!"小崔忽然兴高采烈地向那片树叶蹦蹦跳跳地跑了去,将它从地上捡了起来,捻着叶柄转了两圈,又举起来,逆着太阳光看了又看。有星型缺口的梧桐叶就像手掌一样摊开着。

  "愁城你看!"她转过身微笑着,眼睛像新月一样弯了起来,手捏着叶柄摇了两下,仿佛拿着一面小团扇似的,"这应该是咱们院子里的第一片落叶吧。你看你看。那句话怎么说呢……"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赵愁城徐徐念出那句话。

  "对对。你看我这记性。"崔夜雪格格笑了,"来呀,过来,别总板着脸嘛。这两天总是看你很辛苦。快中午的时候,宫里还来人把七月接走了,说你好像出了什么事,不清不楚的。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呢。现在看你健健康康的,太好啦。天子小儿有没有拿你怎么样?"

  赵愁城听见"天子小儿"四字,忍不住拉下脸去:"不可以说这样大不敬的话。"

  "哎?是谁经常喝多了一口一个'那小子'的?"崔夜雪捶了他一拳,"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讲人要以身作则的话……"

  "我有说过'那小子'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赵愁城说完,温柔地叹了一口气。据赵六不负责任的事后猜测,当时赵愁城心中一定在想:这人的智力到底是七岁还是十七岁啊?

  "对对。就是这句。"崔夜雪点了点头,之后又是一记粉拳,"不准赖账。"

  小赵脸上现出了难得的微笑,虽然里面含着无奈。他将崔夜雪手里的那片叶子抽了出来,仔细地观察着。那叶片半黄半绿,颜色十分讨喜,如果不是太大,真的很适合做书签。他刚想说两句欣赏的话,崔夜雪却又拉起他的手,向院落的西北角跑去。赵愁城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的手就又忽然松开,一提裙裾,就在走廊边的空地上蹲了下来,用手分开草丛,一边哼着歌,一边低头寻觅着什么。忽然,她仰起头,对小赵粲然一笑:"来,看这个,看这个。"

  是一大簇蒲公英。其中几支已经谢去了黄色的花朵,变成了一团团白色的绒球,在微风里悠悠颤动着。这是七月在夏天种的。她说本来是随便种种,当药材玩——当然了,偌大一个赵府,也只有七月会想到"玩"药材。

  崔夜雪伸手就掐断了一茎下来。"这样,不太好罢。"赵愁城依旧站在那儿,歪着脑袋说,"这是七月的呀。"

  "没关系没关系,只是拔一支呀,她又不会发现的说。"崔夜雪脸上依旧是灿烂的笑容。

  "很不好啊,你这样。"

  "你这人真无趣。"小崔撅起了嘴,"反正已经拔下来了,爱吹不吹。喏,给你。"

  小赵将头扭到一边,"谁要吹啊。你呀你,都一把年纪了,还老顽童。"

  "我才没老呢。"小崔心中不服,鼓起腮帮,"呼"地猛一吹,蒲公英却只飘走了半边,还剩下一半在那里。小崔垂头丧气:"失败的崔夜雪,唉——"

  "笨。"小赵忍不住又笑了。

  "我笨,你来啊。"小崔蹲在那儿仰头看着他。

  "来就来!"

  ——小赵终于上钩了!并且是被小崔一记乌龙的激将法给钓上钩的。

  赵愁城啊赵愁城,你也有今天!

  但此时的春官长已经童心大发不可收拾了。两人还约定了赌注,如果小崔获胜,小赵就要给她买一剪梅的新款水粉,但如果小赵获胜,小崔就要做件衣服给小赵穿。小赵说:明明是你比较合算嘛——你笨手笨脚的,做出来的衣服除了我谁还敢穿?

  于是,赵愁城的吹蒲公英大法就要上场了。因为赵愁城仍然穿着宽袍大袖的朝服,蹲下十分不便,他就先弯下腰,将小崔身边的一方草地稍稍抚平,之后练功打坐似的恭谨地跪坐下来,又像参禅拜佛一样双手合十,仿佛在祷告什么。

  崔夜雪瞪大了眼睛,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

  只见赵愁城拈着兰花指,轻轻捏在一枝蒲公英的茎上,指尖稍稍一掐,蒲公英便拈在了手里。他微微抬起头,看了一下庭中的风向,随后双目微闭,神色庄严又宁静,轻轻吸了一口气,又对着那支蒲公英徐徐吐出。整个姿势就像抛洒杨枝甘露的坐莲观音一般优雅。

  "吁——"

  一阵温柔、绵长又有力的气息从赵愁城的双唇间悠悠飘出来,蒲公英的绒毛就仿佛雪花般一一飘散开。小崔在小赵的对面,两只眼睛紧紧盯着蒲公英杆儿,想看它还剩多少——非常不幸,果然是一点都没有留下。

  "喏,我赢了。"小赵将手里剩下的部分递到小崔的鼻尖前,神色颇不以为意。

  "糟了,我都没看清你怎么吹的。我要学!"小崔又拔下一根,塞到赵愁城手里,"你吹!"

  "这个是要练的,知道吗?"小赵接过来,又微微抬头,轻轻吸气,朱唇微启,徐徐地低头吐出。散开的绒毛悠悠飘散开,仿佛一首被打散的诗句,由纤秾而转入冲淡,悠然地飞行,降落,落在对面小崔的衣服上。小赵看着自己的成果,脸上现出一抹宁静淡远的微笑。

  如此美丽而且悠闲,简直令人疑心那缕气息有某种魔力。小崔不禁拍起手来。

  蒲公英飞散了,那股微微温热的气流还没有结束,扑在了小崔的脸上。小崔只觉得自己脸上痒痒的,随即,心中也有什么地方痒痒的。

  她慌忙低下头,掩饰内心的不安,又拔下了一茎:"还要。"

  小赵显然也有点上了瘾,不假思索就伸手接了过来,又悠然地重复了一边方才的仪式。

  "真好看。"小崔看看空中飞行的蒲公英,又看看小赵那曲线柔和的嘴唇,有点儿出神了。

  "哎?"

  "我是说蒲公英。"小崔又抓了抓脑袋。

  小赵拔下最后一茎,递到小崔手里,"其实一点都不难的。你来试试看?"

  小崔看着那一簇纯白的绒毛,没有说话,但脸上明显带着挫折感。

  "真的一点都不难。"小赵说,"要不然,一起来?来,坐我身边。"

  小崔点了点头,挪位置,紧挨着小赵坐下。

  "捏着这里。"

  小崔伸出左手,和小赵一起捏着蒲公英,但右手就找不到了放的地方,索性就扶着小赵的肩头。小赵倒也没拒绝。

  吹——

  蒲公英的羽毛静静飘散在午后的阳光里。两个人许久都没有说话,看着蒲公英被忽然吹起的西风越送越远,越飞越高。

  "要是现在是黄昏就好了。背对着一片美丽的夕阳。院子也会变成金黄色。"小崔忽然冒出一句。

  小赵没有说话,但点头表示同意。

  "这大概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完成一件事吧。"小崔又说。

  "谁说的?我们之前还一起做过一件事啊。"

  "哎?什么?"

  "拜堂成亲啊。"

  看见小赵一本正经地说起这件事,小崔扑哧一声笑了,脸也微微红了起来:"你说的啊,那是闹着玩的,还说要尽早把我休了——这怎么能算呢。"说着忽然不笑了,转而变成了一张哭脸,"要是你不要我了怎么办?我是嫁过一次的女人,以后就嫁不出去了……"

  小崔本来是开玩笑,但赵愁城脸上的笑容却因此忽然消失了。他垂下眼睛,用力拔着身边的草,一根,两根。

  崔夜雪也感到气氛不太对:"我说着玩呢。嫁不出去又怎么啦,嫁不出去,我就到太庙挂个名,当终身的女巫,到死都有国家养着,决不给你添一点麻烦,你千万别这样闷闷不乐。你哭什么?你哭了?别哭呀!"

  "没、没什么。"

  赵愁城转过头,睫毛却有些亮晶晶的在闪烁。

  "——哪里哭了。"

  崔夜雪明明看见了,但还是陪着他微笑了,"我就说呀,在我崔夜雪的身边,想要哭,没那么容易呢。对了,你在哪里练的吹蒲公英呀?"

  赵愁城心中明白她的好意。她是想要换一个轻松点的话题。"在山里住的时候。"赵愁城说着,抬头远望七月湛蓝的天空,天高云淡,初秋的天空仿佛无限透明。

  "天子跟着你学习,也会跟着学吹蒲公英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应该没看过吧。太孩子气了,不能让他看见。"

  "这么说来,只有我看过了?"崔夜雪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但随后又有一点小小的失望,"可惜那时候的愁城不是这个样子的。我想看愁城原来的样子,看那时候的愁城做这种孩子气的事。"

  她停顿了一下,又加重了语气,更加郑重其事:

  "我想知道愁城以前的事。我……想了解你,想知道以前的愁城是一个怎样的人。请别再哭了,别再忍在心里,再在半夜说那些可怕的梦话。都告诉我吧。"

  赵愁城的眼睛吃惊地睁大了。

  但这只是一瞬间。一瞬间之后,他又变回了那个冷面冷心的赵大人。不等崔夜雪把话说完,他就站起身来,掸掸身上的草屑,抚平衣服下摆的皱褶。

  "……好不好?"

  崔夜雪继续仰着头看着赵愁城,期待着一个回答,却只听到冷而坚硬的六个字:

  "我要去办公了。"


作法·崔夜雪是天才
作者有话要说:  崔夜雪×赵愁城=不讲理攻×别扭受
  崔夜雪×青衿=流氓攻×总受
  崔夜雪×桃夭=天然呆攻×傲娇受
  崔夜雪×七月=??攻×??受
  崔夜雪×采薇=……
  好罢,崔夜雪不是总攻。  光阴荏苒,转眼就到了进士科考试的时候。赵府的门槛几乎被进进出出的举子们踏断。只要赵愁城在,厅里的几把椅子就不会空着。客人如此众多,为了避免发生有人赖着不走的情况,赵愁城让手下人在茶桌上烧起了线香,一炷香点完,就算话还剩半截,也得走。你要是不走,赵愁城茶碗一端,门口就打起门帘送客,这打帘人就是我们的小阿蕖啦。

  客人一多,可辛苦了阿蕖这小子。阿蕖端茶倒水,忙前忙后,上午是蹦着去蹦着回,中午是走着去走着回,下午是扶着去扶着回,晚上就是爬着去爬着回。陈管家夜里核账,总是无奈地捻着胡子说:要是天子能给发茶叶补贴,那该多好。阿蕖听见,就接一句:要是茶叶补贴能发到倒茶人的头上,那更好。

  不过话说回来,一般人家里这么折腾,不出当天就变成破锣嗓子。可是搁我们主角小赵身上就是不一样。尽管前一天有十几个客人来访,第二天上朝,声音清亮如初。当然这躯壳的原主花忆容是唱戏出身,那声带天生经折腾,功不可没。另外,还多亏他的官场绝技冰块脸,不多话,只点头。当然,他偶尔也会心下不快,干咳两声——这往往不是因为举子说了他不爱听的话,而是会客厅北墙那挂湘妃竹帘后边嘁嘁喳喳太过吵闹。

  "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这天入夜,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赵愁城撩起湘妃竹帘。几乎就在问话的同时,他的眉心微微蹙了起来。

  地上铺着几个柔软的半旧锦面蒲团。角落里丢着针线笸箩,那些剪刀顶针丝线什么的掉得到处都是,仿佛刚被大军洗劫蹂躏过的赤地千里。赵府最柔弱的丫鬟青衿此时正半坐半躺在地,裙幅不知怎的掀到了腰部以上。她的刘海已经被汗水粘在额头,脸颊羞涩地漾起红潮,眼神里却满是慌乱,一张樱唇微微喘着气,扭动腰肢挣扎着,抗拒着。而赵府那个少不更事的夫人崔夜雪,此时正脸上挂着坏笑,猫着腰,翘着臀,一边紧紧把无辜的青衿压在地上,一边往手上呵气,就要挠她痒。两个少女的肢体纠缠在一起,薄汗沾湿了锦面蒲团,身上好端端的绸缎衣服也被挤得都是皱褶,头上的发髻早就乱得没了形状。

  青衿最先看见赵愁城,一双闪着委屈泪水的眼睛惊讶地睁大了,轻呼了出来:"赵……"

  崔夜雪浑然不觉,依旧用充满戏谑意味的话刺激着无辜的青衿:"你就是叫赵大人呀也没有用,他正忙着和祖国未来的栋梁商量大事呢,就算你再叫他也不会来救你,还是乖乖就范吧!看我的……"

  绝招的名字还没喊出来,青衿就害羞地低下头,长睫毛上泪水一闪:

  "不是的,夫人,赵大人他……来了。"

  "哈?"崔夜雪一愣,赶忙向后扭过头,一眼就看见帘子边上掩面长叹的赵愁城,只好吐了一下舌头,说:"其实你在外面什么都没听见对不对?"

  以下省略一炷香时间的夫妻拌嘴。

  和这样一个夫人生活得久了,赵愁城的神经中枢也已经强悍得胜过常人。他转眼就恢复了淡定,重复了一边最开始的问题:"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崔夜雪眨了眨眼,故作狡黠:"愁城,要不然我们收青衿做义女吧!青衿看其中有一个还不错,你看要不要招来当上门女婿?"

  青衿听了一愣,之后明白自己被崔夜雪戏弄,一下急得快要哭了出来:"夫人,你怎么能这样呀……"

  "不哭不哭好青衿。"崔夜雪赶忙转回身哄她,"我说着玩呢。乖哈乖哈。"

  目睹此情此景,赵愁城只好摇摇头放下帘子。他知道多说也是无益,只能任她们两个继续胡闹。不过非常不幸,等那几天的《京洛八卦周刊》一印出来,全洛阳城的人都知道了:

  ——"赵府客室娇声诱人,专家疑是狐仙作祟"。

  ※※※

  所以,崔夜雪在帘子后面胡闹的好日子只持续了一天。第二天赵大人下午办完公事回来,她刚满面春风地迎上去,就被赵愁城撵到了大街上。一起被丢出来的还有一句话:

  "——银票给你,自己购物去!"

  起先小崔有些悻悻然,但旋即就恢复了好心情,毕竟这是她失忆多日以来第一次独自离开赵府,两眼沿着洛阳城的街道望去,天也是新的,地也是新的,两边的店铺也都是新的。要从哪边先逛起呢?

  她还在打着如意算盘,突然,又一个黑色人影从赵府里走出,向她箭步走来,一个抱拳。崔夜雪认出那人的时候,心里那感觉,就像好不容易从树上砸了个柿子,一咬却发现是个涩的。

  在这个比喻句里,柿子是洛阳城大血拼,而涩柿子呢?——就是在采薇的监督下进行洛阳城大血拼。

  不错,那个一身黑衣短打,抱拳行礼的人,就是采薇。崔夜雪觉得自己的世界一下又由彩色归于黑白。

  ※※※

  两人沉默着走了大半条街,一脸怨妇相的崔夜雪终于忍不住开口提要求:"这个,那个,我想去买……"

  "夫人想买什么,只要去买就好。"

  采薇目视前方,面无表情,犹如木偶。

  "……好。"

  崔夜雪刚回答出口,却已经没了买东西的兴致。她抬起头沿街张望,忽然,看见了一块熟悉的招牌——"一剪梅",眼睛就又放出光彩来。银票在手,购物无忧,小崔她早就觊觎"一剪梅"的新款水粉多时,眼下怎能轻松放过这大好机会?身为女性的购物之血陡然她的血管里熊熊燃烧,大有燎原之势。小崔一不做二不休,大步流星走进店门。采薇也谨遵赵愁城嘱咐,如影随形地追了上去。

  谁知走进店里,小崔却是一愣。此店是"一剪梅"在京城的旗舰店,商品五光十色自然是没话说,可是店里却只有稀稀拉拉几个客人,老板娘也黑着眼圈,恹恹地趴在曲尺柜台上,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贴旦饰老板娘上:"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欢迎来小店,恢复好容颜。")

  小崔不禁有些好奇:她崔夜雪在赵府闷了那么久,对外面的事情一概不知,莫非京城正处在什么金融危机,大家都不愿消费了么?

  "老板娘!"

  崔夜雪轻轻叩了一下曲尺柜台,倒把老板娘给吓了一跳:"吓杀我也。"之后眼神骨碌一转,觉得崔夜雪面生,遂满脸堆笑:"姑娘远道而来,想要看点什么?有水粉胭脂,各色首饰……"

  "老板娘,我倒是问你,你这店中生意,如此萧条,却是怎的?"

  老板娘先是一愣,之后仔细盯着崔夜雪端详了一阵,突然一声惊呼——"簪子!你的簪子!"

  簪子?

  原来,赵愁城那趟上街选购礼物,带来了两个后遗症。一个是回鹘公主的事件,大家已经知道了;另一个,就是"一剪梅"旗舰店闹鬼的传言。听说死掉的花忆容的幽魂突然出现,还拿着一张大额银票买走了一对簪子,不少人就在第二天跑来看热闹,偏偏来的人太多,造成了踩踏事故,五人重伤。就有好事者传言说这事故是幽灵作祟。这下好了,不仅吓跑了看热闹的,老顾客们都不太敢来了,连店员都辞职辞了个一干二净。

  "来了个阔绰的幽灵,买了和我头上一样的簪子啊,"崔夜雪作恍然大悟状,"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那么惊讶。看来那个幽灵相当厉害呢!"

  采薇站在夫人身边,两手抱肘而立,阴着一张脸,根本不提醒她头上的簪子是赵愁城送的。

  老板娘无法理解"一样的簪子"和"幽灵相当厉害"的因果关系,只能无奈地点头附和:"是啊,所以我一开始还以为幽灵的情人找上门来了。你是个活人真好。"

  "不仅是活人哦。"崔夜雪自信满满地眨了一下眼,"我可是个女巫!"

  不错,就是这次出行,给了崔夜雪同学失忆以来的第一份女巫工作。

  ※※※

  上次打工时盲目吹口哨,导致碎片满地,记忆犹新。吸取了那次的教训,崔夜雪请求老板娘把店里的贵重物品先暂时转移。两人即刻动手。可是崔夜雪忙得身上除了一层薄香汗,那万恶的丫鬟采薇却依然抄着手在她身边杵着,小崔向东,她也向东,小崔向西,她也向西。

  "你也来帮忙啊。"崔夜雪终于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赵大人只让我跟着你。"采薇冷冷道。

  崔夜雪恨恨地瞪了她一眼,之后继续动手搬运。采薇依旧我行我素地跟在她身后。

  搬运讫,崔夜雪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店面,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借了老板娘两个香炉,点了线香,摆在堂上,又接了一碗水。她自己则坐在蒲团上闭目冥想。

  老板娘看得呆了。

  差不多一炷香将尽时候,突然,崔夜雪从蒲团上一跃而起,指尖蘸水,在空中画起奇怪的图形来。划得太快,水滴坠落,在幽暗的室内一闪,就落在了地板上。

  半个时辰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但老板娘眼里的崇拜之光更强烈了。
  崔夜雪满意地一点头,之后又开始用奇怪的步伐直着膝盖在地上蹦蹦跳跳,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不亦乐乎。

  又半个时辰过去,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生。老板娘却几乎要五体投地了。

  "看来,还是吹口哨吧。"她自言自语。老板娘竟然充满期待地连连点头——真不知道她的信赖是打哪儿来的。

  得到老板娘的认同,崔夜雪更加自信心膨胀,撮起两个手指,一声长啸。

  一股气流从指缝间喷薄而出,绕房三匝,冲开大门,飙上大街,街对面茶水摊挂的茶幡一时间"哗"地成了水平状。老板娘瞠目结舌。

  采薇百无聊赖地站着门口,冷眼欣赏着夫人的胡闹。

  "好了。"崔夜雪满意地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这样,那怪幽灵再也不会来了。"

  "真的再也不回来了?"

  老板娘笑眯眯地看着崔夜雪。

  "再也不会来了!"

  崔夜雪也笑眯眯地看着老板娘。

  "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我崔夜雪用脑袋担保!"崔夜雪认真地一拍胸脯。

  但是,出乎她的意料,事情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反转。方才还满面春风笑吟吟的老板娘,突然间……

  "——谁!让!你!把!幽!灵!赶!走!的?!"

  狮吼功!整个洛阳城震感强烈,崔夜雪掩耳不及,只觉得耳膜都要胀破,"啪唧"一声趴在了地上。她丝毫没搞清楚状况,抬起头,刚想申辩两句,却看见老板娘在柜台上嚎啕大哭:

  "我上辈子造的什么孽啊!好不容易碰见个巫婆,终于可以把那劳什子幽灵召回来了,终于又可以狠赚一笔了,却给撵走了!老娘我三年来头一次碰见那么爽快的客户,这下可惨了,再也当不了回头客了,我……"

  崔夜雪心一软,但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好莫名其妙地在那儿风干石化。

  "走吧夫人。"采薇不由分说地拖起崔夜雪的胳膊就要离开现场。

  但崔夜雪怜悯地看了一眼呼天抢地的老板娘:"可是采薇……"

  "太阳快落山了,该回去了。"

  崔夜雪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一剪梅"。

  ※※※

  赵愁城的书房。

  "什么都没买。"崔夜雪带着哭腔将银票双手奉还,"明天还让我上街吧,求你了。"

  赵愁城冷冷地瞥了一眼银票:"带这么多钱上街不买东西,还真是异类。"说着就伸手来拿银票。

  崔夜雪见手里白花花的银子就要没了,一着急,又要将银票夺走。奈何赵愁城的手比她快多了,一下就把银票抽了出来。崔夜雪只好可怜兮兮地望着银票:"我……我只是分了心……"

  "昨夜占了一卦,早知道了。不然怎么放心给你这么大一张。"赵愁城将银票揣进袖子,"去'一剪梅'了吧?还驱魔了吧?"

  崔夜雪知道这人有这么一手异能,但她的字典里就没有"死心"两个字:"明天还放我上街吧!"

  "不可能。"

  "你白长得那么可爱了你!"

  "这又不是我的脸。"赵愁城丝毫不以为意,"我本来长得讨厌多了。"说着就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往卧榻上一靠。

  "你……"崔夜雪心里发狠,一个饿虎扑食,将赵愁城摁在榻上,"银票还我!"

  "你干什么?快下去!男女授受不……"

  "去你的男女授受不亲,银票拿来!不然我就……"

  "喂!你不能这样的!喂!——啊啊啊!你干什么!"

  "……银票!"


怕特富
序章·各自心怀鬼胎
作者有话要说:祝中秋快乐,各位。  哗,折扇一开。

  啪,惊堂木一打。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到了"怕特富"了。这名字听来还真是古怪:世上怎么会有人"怕特富"呢?有分教:冶容诲淫,慢藏诲盗,要是一个人富可敌国还不知回头猛省,等来的必定是杀身之祸。

  看官某:赵六,你又乱讲,这前后有联系吗!

  嘿嘿,被拆穿了。不过既然到了怕特富,还是要先表一表眼下我们几位主角儿的情形。

  首先要说的当然是倒霉一号赵愁城。她,或者说他,目前暂时与花忆容的躯壳相安无事。科举的热潮过后,经他的巨眼,颇物色出了几个人才。

  这其中,就有先前于落魄中挟诗文集登门拜访高谈阔论的那位。赵愁城替天子看考卷,考卷皆已糊名,他纯粹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圈中了这卷为第三名,等拆了密封,看见名字,也没什么印象。一见面才知道是熟人--不过话说回来,既然连名字都不记得,也能是"熟人",说来也奇。这人依照惯例要单独面见天子,果然不出赵愁城所料,他和年轻的天子刚交谈了一炷香工夫,就因为改革的设想,得了一箩筐的赞誉表扬。

  虽说是单独面圣,消息岂有不传到外面的道理?一传十十传百,朝中的保守派一下分成两拨。一拨说这新晋的年轻人过于心急,哪里有还没分到官职就盘算着改革的道理,这样下去迟早要坏事的。另一拨赞誉这个年轻人才是有真才实学,比那绣花枕头一包草的春官长强多了,如果天子能因此稍稍降低对赵愁城的偏爱,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不过两种意见都是私下议论,没有谁敢公开说这件事。

  赵愁城也听说了,不过他的反应就和那些朝中老臣一样,不予置评,不动声色,只顾处理科举后的各种杂事。那年轻人听说了是赵愁城圈中的自己,还特意登门来回访过一次。但赵愁城只是称病不见他。至于是真病假病,无从考证。据《京洛八卦周刊》的羊肠小道消息,曾看见七月丫鬟上药铺采购过一些药物,但具体买的什么,不得而知。

  然后是我们的倒霉二号崔夜雪。崔夜雪失忆依旧,关键的事儿诸如家庭住址父母双亲等等一件没想起来,那些怪力乱神的巫术倒记起来不少。今天开了阴阳眼,嘴里念叨着一堆虚虚实实的东西,七月和青衿被她吓哭好几次。明天又学会了求雨,在院子里面半夜秘密设起坛来,搞得洛阳城这几天气候紊乱。赵愁城也不能拿她怎样,只能警告两句,不准出门。之后撇下闹别扭的崔夜雪,让陈管家找工匠来修补一下几把旧雨伞。

  丫鬟们别的无话可表,只是桃夭最近变得规矩多了,看见赵愁城一个人在书房里也不会进去打岔,而是远远绕开,此外看见采薇那张冷脸也躲得远远的。似乎是得了冰块脸过敏症,不得而知。

  总而言之,赵府还是和以前一样,有点不相同,但也没什么大不同,整体上还是一片熙熙和乐。

  熙熙和乐怎么行?我赵六身为说书人,诸位看官身为听众,咱们可是世界上最唯恐天下不乱的一批人啊!如果都这样熙熙和乐,那故事打哪儿来呢?

  所以,我赵六今天要讲的重点,并不是赵府。

  ※※※

  要说赵愁城调职春官长的这段日子,受益最大的无疑是天子爷,可受害最大的人,就是代理天官长职务的陈恕己了。

  要说受害最大,倒也不至于,主要是他的受害妄想作怪。天官长一职事关重大,要说如果之前的春官长柳大人柳震不被撵回家养老,几十年的经验摆在那儿,当然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现在柳震走了,那个一张俏脸的后生小子赵愁城填了春官长的缺,只好轮到他陈恕己被推荐到这个位子上。同样有这个资格的,还有一个胡子比自己还长的同僚李郁文,但不知怎的,偏偏就挑中了他陈恕己。这下可好,真不知道是说"受宠若惊"合适,还是说"喜忧参半"合适。做得好,那是朝廷的眼光独到。做不好,难免背上"时无英雄,竖子成名"的指责,一败涂地。

  想到这里,陈恕己从太师椅上站起身,稍稍撩拨了一下那盏摇曳的灯火,看着书房的纱窗。时下正是深夜,外面黑魆魆的,如果是白天,这窗口正对着一堵院墙,墙外就是洛阳熙熙攘攘的街道。如果说这位子真能坐稳,对自己儿孙将来进入仕途也是不错的资本了。这繁华地段的几间宅院也能长长久久地在自己家手里传递下去。

  陈恕己的心情又郁闷了些。眼下,那个叫赵愁城的小白脸正在春官长的位子上风光无限。说白了,天子给那小子调职,就是为了送他一个扬名的机会。那些新晋的"国家栋梁"们,即便年纪是那小子的三倍,看见他还是得称一句"先生"。但一个掌管礼仪、祭祀、教育的大宗伯,哪能比得上替代天子调和朝政、燮理阴阳的太宰位子呢,所以他这大宗伯必定做不久,估计等科举的事情一过,还是会把他调回来。

  而他陈恕己呢?上次在台上已经被御史台那帮言官给噎了一回,丢了丑,再被这小子不费吹灰之力地把职务要回来,自己这些天所做的,就只不过是为一个胡子都没长出来的佞幸之人填缺--这就太可耻了。

  一阵夜风不知从哪里吹来,室内的灯火稍稍一摆。陈恕己转过身,看见房门不知何时开了,侍妾秋棠就斜倚在那儿。脸上新描了眉样,嘴唇也刚点过,一双手里捧着红木脚盆,似乎在那儿有一会儿了。

  "秋棠,说过了多少次,这种事交给别人。"

  只听秋棠一口伶牙俐齿:

  "秋棠想着老爷累了,就想来侍奉,没有别的意思。"

  陈恕己方才紧蹙的眉头舒展了:"进来吧。"转身又在太师椅上坐下。秋棠便扭着水蛇腰进来,将脚盆放在陈恕己脚边:"水有点凉了,我去加点热水。"说着就要转身出去。

  但陈恕己一把捏住了她的白嫩手指,调笑道:"凉就凉了吧。小美人儿,让你等那么久,我该罚。"

  秋棠脖子一转,一双细长眼睛定定地看了看他,小嘴一抿,说:"这可是你说的。"说着就扯了一个蒲团到脚盆边上,一欠身跪坐在上面。陈恕己大脚一翘,那女人就帮他脱起鞋来,一边脱一边说:"瞧瞧王四那家伙干的好事,轿子怎么抬的,老爷这回真没少踩地,新鞋都沾了泥。"

  陈恕己哈哈一笑,"你就不怕他知道你在我这儿说嘴?"

  那秋棠一边揭下陈恕己汗味儿十足的袜子,一边娇嗔道:"怕什么怕,我这是为老爷好。要是他不服,那是他对老爷不忠。他要敢使坏,有老爷罩着我呢。"

  陈恕己一听见罩着二字,心里就有些不悦:好一个"罩着",赵愁城那小子总是有天子罩着,谁又来罩着他陈恕己呢?资格老又顶个屁用。上次早朝一个晕倒在阶,天子就派人把他抬到了寝宫。前一时辰还在朝堂上趾高气扬,一转眼就成了病西施,是虚是实,谁知道呢。想到这里,他脸上就现出了鄙夷之色。

  "怎么了老爷?"

  "没什么……嗷!"陈恕己刚搪塞一句,就是一声大叫。

  原来是秋棠给他捏脚的劲儿忽然大了几分。看见秋棠脸上的嗔色,陈恕己就眯着眼睛一笑:"好美人儿,捏的真舒服,再捏一个。……呵,哈哈,呃,嗯……"中年男人的喉咙里的声音粘腻腻的,眼睛朦胧,一副享受的模样。

  谁知这时,秋棠把手一撒,将那只大臭脚晾在了盆沿上。

  "怎么了,美人?"

  秋棠一副幽怨表情,声音腻得能挤出蜜汁儿来:"老爷,不是秋棠多事。你这样瞒着秋棠,不知道秋棠多担心。以前老爷有什么大事也总和秋棠商量,怎么今天反而……生分了。"说完,一对秋波还自怨自怜地一转。

  陈恕己见状,心中暗笑,伸手捏了一下秋棠的嫩脸蛋儿,又将手指搁在鼻子下面嗅了一下,赞了声:"香!"

  秋棠一低头,袖子遮着嘴嘻嘻一笑,又说:"老爷,就跟秋棠说说,秋棠替你分忧。"

  "也不是什么大事。本来过两天你就能升成姨太太,新修的几间房子也能分一间给你住。可惜,飞喽。"

  秋棠知道男人在说笑,既不气,也不闹,只是眨了眨眼:"老爷说的,怕又是那'兔儿相公'吧?"

  陈恕己拉下了脸:"不可胡说。"

  秋棠依旧是方才那妩媚神色,轻轻提起陈恕己的下裳,一只纤手继续捏着他的脚,另一只手已经沿着他长满寒毛的小腿悠悠地抚摸起来:"我也就是和老爷说说。老爷的心思,秋棠懂。那小子大胆包天挡了老爷的道。上次那小子调到春官,老爷不还跟秋棠说起过么?"

  陈恕己一皱眉:"我说过么?"

  秋棠这才将陈恕己的脚放下,浸在温热的洗脚水里。陈恕己闭上眼睛,向椅背仰去,享受地叹息着。

  "老爷忘了?老爷那时候说呀,要秋棠是个小子就好了呀,指不定就被天子爷看上,带进宫去啦。"

  "又胡说。"陈恕己又咧着嘴笑了,胖手指一点秋棠的额头,"你想进宫享荣华富贵,想疯了?"

  "哪能呀。到时候,老爷就能跟着秋棠一起富贵了呀。就是不知道秋棠以前给老爷洗脚,给老爷暖席,天子爷万一计较起来……"

  陈恕己的手又捏向秋棠的脸:"没个正经。"

  秋棠却忽然不再说笑:

  "老爷,谅天子爷也是英明的人。要想那姓赵的小子出丑,还不容易。你以前说他像什么万花楼的戏子,调查出来,管是真是假,让人宣扬出去。"

  陈恕己皱了一下眉:"这恐怕并不能让他失宠吧,反而会让天子更加护着他。"

  "何必要失宠呢们,只要把他的名声败坏掉就好,天子信不信倒是其次。天子虽然偏心,也不能不看世间公论。"

  秋棠的话,陈恕己不是不懂。他其实早就有过这样的念头,但一直没有实行。如今被秋棠一说,心中也是一动。但表面上还是要拿出一副正人君子的姿态来,眯着眼睛道:"小美人儿,就会胡说。"说着抬起脚来,用还水淋淋的老脚趾蹭了蹭秋棠的嫩脸。

  秋棠一边将脸迎过去,一边斜眄着眼波,瞄向屋角那张罗汉床,嘴里却有意无意地问了句:"老爷,您说,那'兔儿相公'……到底是什么模样?"

  ※※※

  翌日下午,赵府里赵愁城的大卧室,从门口透过门帘可以看见赵愁城躺卧的侧影。桃夭在走廊上嗑瓜子儿,忽然崔夜雪一蹦一跳地走来,手里拿着药瓶。桃夭就叫住了她,瞥了一眼屋里,问道:

  "那家伙,又生病了?"

  崔夜雪歪着脑袋一想,说:"不知道,昨晚在后院看星星,回来就不停打喷嚏。下早朝回来就病怏怏的,七月说有点发热,一觉睡到刚才。"

  "哦。"桃夭将嘴里的瓜子儿吐到走廊下的花丛里,"没什么事儿了,你忙吧。"

  崔夜雪吱了一声,就要走进屋里,忽然觉得有点不对,立刻折了回来,盯着桃夭:"喂,我怎么感觉我才是丫鬟?"

  桃夭才懒得和她废话,一扬脸前的两绺头发:"我可是你救命恩人。"

  崔夜雪抬起眼,不说话,就是盯着她。终于把桃夭盯得有点发怵了:"看、看什么看?"

  "你既然这么关心他,自己去看看呗。上次还说要什么单独相处机会。现在屋里没人,正好。"崔夜雪一指赵愁城的背影,"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哟。"

  桃夭咬着嘴唇不说话,似乎心里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她看见屋里的赵愁城似乎转了个身,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

  就在这时,桃夭一扭头,看见一个人影从月亮门外显现出来,也没有向里走,只是背靠着月亮门袖手旁观——是采薇。

  "算了,还是改天罢。"桃夭又故作镇定地嗑了一枚瓜子儿,"本姑娘今天没心情。"

  崔夜雪才不管她,直接撩起门帘走进屋去。不一会儿屋里传来她的声音:"宝宝乖,吃药啦……"

  简直就像故意说给她桃夭听似的。

  切。桃夭又一扭头向花丛里吐瓜子皮儿,嚼了两下,发觉不对,"呸呸"两声,这才发现刚才错把瓜子仁给吐出去了。桃夭眉毛一皱,下意识地抬头向月亮门那里张望,却发现采薇不知何时已经不在那儿了。


书信·这规矩真欠揍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后天就是鲜血与荣耀的国庆节了,因此,本文会恢复日……更……
(只见赵六一口鲜血喷在屏幕上。)
刚开此文时,五郎问我:赵愁城大概什么时候回到原来的壳里?
我仰着头想了半天,说:大概到怕特富吧。
所以这个国庆节还是稍微值得期待的,吧?
另外,六六长了智齿,到底是拔还是不拔呢?
这是个问题啊,是个问题。

  国宾馆。

  "不要紧张。"

  赵愁城的脸上虽然没有笑意,但声音却比平时温柔了许多。他虽然嘴里这么说着,两眼却注视着在门口守护着的男装少女阿依的身影,刻意避开室内正进行的事。

  在赵愁城身后的阿孜娜点了点头,虽然知道他看不见她的回应。她稍稍扭动了一下埋在厚实柔软的白狐皮毛里的娇小身体,尽量让自己躺得舒服一些。宛如象牙打磨出的那双小腿,因为长期不曾走路而变得十分纤细,接触到八月微凉的空气,时不时发出细微的痉挛。

  当初,即便在如此恢弘的朝堂上,百官前,她也不曾露出一丝一毫的羞涩。但现在,只是这样将两条纤细的小腿露在空气里,她的脸还是红了。

  咔嘣。

  那是仿佛桃夭丫鬟嗑瓜子一般的声音,但又带着金属的清脆。柔弱的阿孜娜紧皱的眉头终于微微舒展,紧咬着的嘴唇也松开了,发出一声犹如微风般喜悦的叹息。

  青衿从躺椅下抬起头,左手里捏着一根柔软的纯银细针,右手心里捧着的,就是阿孜娜戴的那副细巧的拇指铐。之前它无情地剥夺了阿孜娜行走的自由,但现在这段痛苦已经成为历史了。

  "真神奇。"阿孜娜轻轻赞叹着,声音充满感激与惊奇,"他们说,没有钥匙,是一定打不开的。"可惜掌管钥匙的人在途中被强盗杀死了,她就险些要被拘囚一世。赵愁城的双眉不易觉察地微蹙了一下。

  青衿听了阿孜娜的夸奖,羞怯地低下头。

  想到强盗,待公主整理好下裙,赵愁城便转过身,来到公主的身边,正色说起此行要办的正事来:

  "公主遇到的那伙强盗,在京兆尹和豫州侯的帮助下,已经缉拿了大半,等公主的脚休养好,不日即可亲自指认。"

  公主垂下眼帘,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他们的样子。阿依一直在外面,看得更清楚些。"

  "只是消息封锁不够严密,一个寇首尚且流窜在江南。还是很令人担忧。"赵愁城说。

  阿孜娜想起死去的护卫们,脸上现出悲戚的神色:"拜托了。"

  "我会向主管的人员转达的。还有,回鹘的可汗,您的义父,回信了。"

  阿孜娜抬头注视着赵愁城,眼睛里有悲哀,也有期待。

  "令尊一直很思念公主。这是令尊给公主的信。"

  说着拿出一封信,封泥完好,印着是可汗的花押。阿孜娜拆开来,看了几眼,便放下,表情更加忧戚。

  "他对使者说:和亲一事,他一直只是怀抱希望,并非强求。至于是想要留在中原,还是回到回鹘,他完全尊重公主的意思。"赵愁城说,"另外,令尊的气色似乎不大好……"

  公主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赵愁城将手帕递给她,她哽咽了一声"谢谢",擦拭眼泪。

  "实在遗憾,敝国实在没有立外族人为皇后的先例。即便为妃,也先要用三年时间来习惯中土的风物礼仪,一切依照中原风俗,最重要的是——一生不能回到故国,也不能与任何故国人接触。"

  "连阿依……也不能么?"

  公主说着,伤感地看了一眼门口的那个守望的身影。

  "不能。在下也曾尽力争取,但祖宗之法不可违,只能做到如此地步。依在下的愚见,公主还是陪伴在可汗左右,享受天伦之乐吧。"

  赵愁城把话说完,屋里一时间陷入了沉默。良久,公主脸上的伤感忽然消失了,转而抬起头,强颜微笑道:"不。我要留下。既然带着使命来到这里,我便没有打算回到草原。如果没有别的事,还请回吧。"

  声音到后来越来越细微,仿佛稍一不留神就会流下眼泪。

  但对于公主这样坚强的回答,赵愁城没有一点惊讶,仿佛这回答他早已知道。他只是恭谨地一行礼:

  "公主还是再考虑几天吧。请允许在下告退。"

  看见阿孜娜微微颔首,赵愁城便带着青衿退下了。

  这两人刚一出门去,门口守护的阿依就旋风般立即冲进屋里,刚迈过门槛就叫道:"阿孜娜!你的脚真的好了?"

  但她刚跑到阿孜娜身边,激动的声音就变成了担忧:

  "阿孜娜?你怎么在哭?难道他欺侮你了?你为什么不喊我来?"

  阿依两手紧紧撑在阿依的肩膀,目光关切,声音也紧张了。在她心中,这个妹妹的喜忧便是自己世界的唯一主题。但此时,眼前的妹妹又一次沉默不语,低头垂泪,强行避开自己质询的视线,只能看见她长睫毛上的泪光荧荧。

  ※※※

  自从国宾馆出来,坐上轿子,赵愁城的情绪就很坏——与其说是坏,倒不如说是悒悒不乐更合适。虽然他的脸还是和过去一样平静得没表情,但在回府的路上,即便是碰见了一如既往的洛阳城主干道大塞车,他也没有雅兴像以前那样解开左腕上缠绕紧缚的红绳,玩一阵翻绳游戏,也没有像其他的路人那样,情绪坏到毫无素质地当众骂街——他也不能那么做。他只是过于安静地坐着,仿佛一尊沉睡的塑像。

  青衿在他要求下上了轿,这确实让这个不常出门的丫鬟受了不少惊讶。这时候,青衿显然感到了赵愁城的悒悒不乐,想要开口相劝,但又无从说起。终于,她想起了一件说不定能让大人心情转好的事,可是这件事是崔夜雪要求要保密的,究竟是说好还是不说好呢?

  她偷偷看了赵愁城,恰好看见他灰色的漠然眼神,不由得担心了起来。权衡良久,她还是怯怯地开口了:

  "赵大人,夫人她给你做了件……"

  话刚说完,突然,轿子猛地向前挪动,青衿没有坐稳,一个趔趄,正好向赵愁城怀中倒去。等她回过神,已是来不及,只能惊出一身冷汗。赵愁城已抬起一只手搀住了她。

  "这轿子还是太小了。"赵愁城道,面色如常。与其说面色如常,不如说他已经习惯了这样对人说话。青衿却已经窘得红了脸,连忙转向一边:"赵大人,我……"

  "到了。"赵愁城打断了她。

  哎?青衿一惊,只见轿子果然稳稳停了下来。紧接着轿帘被打起。青衿向外一看,果然是熟悉的那对石狮子。

  青衿心中不免好奇——难道赵愁城在数着脉搏算时间么?

  两人刚由角门进去,绕过前厅,进了庭院,2207就听见一个惊喜的女声:"愁城他回来了?"之后就是一团鹅黄影子从屋里一阵风似的飘来,一边跑一边喊:"愁城你站住!"

  赵愁城却不理不睬地继续缓步走着,努力维护着一个王公贵族应有的风度——虽然他自己也知道再努力也没什么用。无数次的实验证明,自从他娶亲以来,不,自从他们蜜月旅行归来,他就从未在与某人的交锋中潇洒胜出。而就在眼下,那团奶油般的鹅黄色影子转瞬飘到他面前,变化成一个人型,还没等他站稳,就猛地勾住了他的脖子:"愁城,你回来啦——"

  这个鹅黄色奶油人,无疑是我们的崔夜雪了。简直是可以载入史册的第一脱线官太太。好在大门已经封闭,丢脸不至于丢到大街上。并且现在是午休时候,别的丫鬟小厮老妈子都不在,赵愁城也不算太失主人威严。而一起回来的大丫鬟青衿,早已经低下头,脸色绯红,低低地自言自语道:"大人和夫人……感情真好。"

  就在赵愁城被勾得几乎透不过气的时候,崔夜雪双臂才稍稍放开他,两眼放光:"愁城!我要给你看个好东西!"

  赵愁城"唔"了一声,稍稍来了兴致,想看着这个脱线之神到底要玩什么花样。

  "愁城,看!"崔夜雪衣衫上鹅黄色的阳光仿佛要蔓延到她的脸上来。赵愁城这才注意到她手里一直拿着一大块黑色锦缎,不知是什么。现在她兴高采烈得意洋洋地打开来,在赵愁城面前抖动着,全然不顾下端已经拖在地上,给庭院当着义务扫把。

  "你看,鹤氅呀!"崔夜雪眼睛放着激动的光芒,"送给你!"

  果然是一件宽大的鹤氅,质地是高级的云锦,黑色的底色上,仿佛藤蔓的银色纹路若隐若现,宽阔的衣袖与下摆的边缘均谨慎地镶了宽窄适度的精致银边。而且剪裁竟然出乎意料地对称,这对于我们这位脱线女神来说实属难得。"不过似乎做得大了点儿。我原以为愁城要比我高一些呢,没想到个子那么小。"崔夜雪歪头,"没关系,你还小,还可以长高。"

  赵愁城冷笑着哼了一声:"我原本高多了。是做正经衣服没做成,只好改成鹤氅了吧?"

  崔夜雪却心情大好,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和他纠缠不清,而是又一次紧紧抱住了他:"那,这就叫心灵感应呗。只可惜,你恐怕没机会回去啦。不过这样虽然不太方便穿出门,还是可以在家里穿穿呀。天气凉了,你好像又有点虚弱,每天又那么忙,我想关心一下都没机会。现在好了,你就可以天天穿着它,好好感受来自贤妻良母的一片温情啦。"

  赵愁城心中觉得有点好笑,半嘲讽地说了句:"你还真是有心。"

  崔夜雪一扭头,不理他:"才不是呢。这是上次打赌欠你的衣服,现在咱们两清啦。"虽然做着不理他的样子,手却还是没松开。

  赵愁城便不说话,从她的胳膊里挣扎出来,先是抚平自己衣服上因崔夜雪蹭来蹭去而产生的褶皱,之后掸去鹤氅下摆在地上带起的灰尘,叠了叠好,搁在鼻尖下面轻轻一嗅。

  "我熏过啦。"崔夜雪将手背在身后,扭着手指左右晃了晃,"好像你比较喜欢白檀香,家里的用完了,就让七月买药的时候顺路买了点,也不知道品质如何,你看……"
  说着,崔夜雪的脸竟然微微有点红了。

  赵愁城微微点了点头,轻轻说了声:"谢谢。"

  谁知这句话就像点着了崔夜雪的导火索,崔夜雪再次激动地窜到赵愁城身上,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刚才的表情好可爱!你这几天就要穿起来呦,千万不要再着凉了。也不准那么晚还不睡,真让我担心死了。拼命也该有个限度,更何况七月说你上次中毒之后就一直很弱。我崔夜雪还不想年纪轻轻就守寡。"

  一边的青衿依旧站着,艳羡地看着这幕恩爱的场景。她清楚地看见了先前那个不苟言笑的天官长的变化。不仅是话越来越多,仿佛身上也有什么在融化着。现在,他面对着怀里的天真夫人,竟然一时间手足无措了。他也微微张开了自己的手臂,仿佛要回应她热烈的拥抱。

  但是,那双手臂犹豫了一阵,还是放了下来。青衿的心中突然冒出一股违和感。她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果然,崔夜雪忽然松开了赵愁城,指着他衣服的交领处说:"你这里藏着什么?这里……好像有一块纸板?咯吱咯吱的。"

  赵愁城再次从怀中抽出一封信。这是他今天怀里藏着的第二封信。崔夜雪很熟悉那个信封,红色的,是当初他们结婚时装喜帖用的信封。她眼睁睁地看着赵愁城从里抽出一张花笺纸,不知他在玩什么鬼把戏。当那张花笺纸被展开来递在她手里时,她只消看一眼,局势就发生了戏剧化的转变。

  崔夜雪脸上只有呵呵傻笑:"这是怎么回事?"

  赵愁城依旧是一张冰山脸:"这是休书。"

  惊天大逆转!

  崔夜雪一时间竟然忘了该怎么表示抗议了,大概过了三分之一炷香的工夫,她才反应过来:按照常规狗血剧剧本,她应该抬起右手,狠狠地抽打这个小白脸,把他的半边脸抽成腮腺炎。

  于是她吐故纳新,凝气于掌……

  赵愁城以不变应万变,闭上眼睛,吐出两个字:"采薇。"

  一身黑色短衣的采薇应声而至。崔夜雪顿时泄气。

  "带她去太庙。那儿有她的位子。"

  赵愁城说完,将叠好的鹤氅搭在手上,转身向书房走去,留下崔夜雪孤零零站在原地——太庙?她只知道那里聚集着全国最好的巫祝与赞礼,并且大多是终身不嫁的,难道这赵愁城要让她在那里耗尽青春?她刚要抗议,就听赵愁城又远远丢下了一句话:

  "——你本来就属于那里。"

  崔夜雪一脸茫然地琢磨这句话,就被采薇无情地架出赵府。

  就这样,崔夜雪终于如愿以偿地被休了,虽然来得晚了点。赵愁城为什么要休掉毫无过错的小崔?而小崔和太庙又是怎样的关系?疑点众多,请继续收看下一集"赵六说书",各位看官们,我们下集再见。

求雨·崔夜雪与萝莉
作者有话要说:晋江不抽风了,可喜可贺。赵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hosts文件又改了回来。
国庆阅兵很壮美,可喜可贺。话说赵六很喜欢那种蓝色的装甲车,陆战车,一副看上去很酷的模样。
和几个写百合文的姐妹一起合了读者群,欢迎大家去加,没事儿磕磕瓜子儿,聊聊天,顺带鞭策一下俺。
群号:84715409
说好要日更的,结果昨天去K歌了,用俺的怪嗓子把邓丽君蔡琴齐豫王菲孙燕姿陈绮贞一个个抹黑完毕,哑了。
而且因为淋雨的关系,还有点鼻炎……
好在智齿已经不太疼了,或许,就不需要拔了,吧。
  这是崔夜雪在太庙的第二天。如果说这世界上真有什么"一语成谶"的乌鸦嘴,那必定非崔夜雪莫属了。曾几何时,崔夜雪还和赵愁城说什么万一赵愁城不要她,就"到太庙挂个名,当终身的女巫,到死都有国家养着"(参见吹蒲公英的那段)。现在的她,此时就是穿着一身上白下黑的女巫装,徘徊在太庙前的石阶上。

  如果问崔夜雪此前有没有对太庙的印象,她只能摇摇头。虽然赵愁城赶她走的时候说她本来就属于这个地方,但看见这个古朴恢弘的建筑,并没有让她回想起任何往日好时光。崔夜雪不禁叹气,看来现实的生活并不像书里说的那样狗血。什么一到某个地方,立刻往事如潮水般冲破记忆闸门纷沓而来,失忆症立马痊愈如初什么什么的,统统是胡说八道。说书赵六害死人,果然姓赵的都不靠谱。

  崔夜雪想着,不知不觉,两条腿已经离开了石阶,走到了太庙前空旷广场的中心。

  她抬头举目四望,秋季湛蓝的天空既像无限遥远,又像无限逼近而来。先前还有几缕白色羽衣般的云彩流泻在高空,现在也都消逝不见,只剩下一片纤尘不染的蓝色。

  如此开阔的天空,与赵府很是不同,背对着太庙气势磅礴的主殿,面向仿佛向天际无限延展的广场,让她觉得很是惬意,仿佛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整个王朝的历史就在她身后供她凭依。站久了,仿佛太庙也已经不存在,她就在这里站着,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就在她徜徉自得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几个人的悄声议论:

  "这人是春官长的夫人?"

  "前妻啦,被扫地出门了,不知是有什么品德问题。明明知道我们这里只收处女的,还借着男人的本事空降过来,说白了还不是想让我们养着。"

  "嘘,小声点,太庙也是归春官管的啊!为什么要塞到太庙,不送回娘家呢?……"

  崔夜雪心情一下子有点烦躁。她一扭头就离开先前站着的位置,走远了。

  ※※※

  "姐姐?"

  崔夜雪刚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僻静无人处坐下,就忽然听见这么一声细声细气的呼喊。她转过头,就看见一个同样穿着上白下黑女巫服,十二岁模样梳一对花辫的姑娘站在那儿,虽然说不上漂亮,但看上去很有教养,似乎并非职业的女巫,而是大户人家送女儿来太庙修行的。此时,这个小姑娘正睁着一双恳求似的水汪汪大眼睛看着她。

  崔夜雪被那眼神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就问:"是你叫我?"

  那小姑娘点了点头,求道:"姐姐,教我求雨吧!我真是笨,怎么学都学不会……"说着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

  不远处的一丛桂花树后面传来"吃吃"几声嘲笑,似乎躲着几个人。

  那女孩子听见了笑声,胆怯地低下头。崔夜雪一想有人在嘲笑这么年轻的一个小姑娘,心里就来气,遂故意装的对那伙人一点都不在乎:"求雨?学不会没什么丢人的,就算有些人学会了,也没什么了不起。说白了,不就是蹦蹦跳跳一小阵儿,天上就会下雨的那种健身操么。来,我教你!"

  小姑娘听了,擦擦眼泪,用力一点头。

  只见崔夜雪爽快地从石凳上站起身,一拍自己的搓衣板胸脯,自负地一点头,"你先到屋檐下面躲着。大雨说来就来,要看好了!"

  桂树后面又传来嘲笑声。崔夜雪毫不在意,大摇大摆走到空地中央,到桂树边上折了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方一圆两个图形,当作祭坛。

  "这样能行么?"小姑娘担心地问。她从没见过这么简陋的祭坛。记得年长的女巫教习的时候,虽然也要扎一个台子表示祭坛方位,但也只是为了教学方便,事实上如此简陋很难求到雨,"大雨说来就来"什么的更不可能。怎么有树枝画地当祭坛,反而立竿见影的道理呢?

  这种疑惑在崔夜雪心里就毫不存在。求雨这种事情,崔夜雪不知在赵府玩了多少次。即使不画祭坛,也会不小心把自己淋个透湿。画祭坛只是增加成功概率罢了,更何况这回场所上又有优势——这可是太庙,充斥着古老的洁净之气。在这种地方演练,那真叫一个天时地利。小姑娘睁大了眼睛去捕捉崔夜雪的步伐与手势,记忆她念的祝词。无奈求雨这件事并非什么简单的巫术,不一会儿,那小姑娘就已经眼花缭乱。

  稳稳收回最后一步,仪式就已经完成了,但崔夜雪还故意闭上眼睛,多作一个打拳人"收功"的手势,再徐徐睁开眼睛,向那小姑娘粲然一笑,"嗖"地窜到屋檐下。小姑娘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崔夜雪却一眨眼,说:"看!"

  唰——

  大雨倾盆。

  雨水在屋檐下形成一道瀑布般的帘幕,崔夜雪和那小姑娘躲在屋檐下,简直如水帘洞中人。方才庭院里只是微微潮湿的土地转眼间就变成一片泥泞,溅起满地水花。

  小姑娘看得呆了。

  眼看着表演的差不多了,崔夜雪站在屋檐下面,两手如指挥家似的向着天空一挥。登时云收雨住,转眼晴空万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水珠尚在树叶上荧荧闪光,空中挂着小小一段彩虹,地面上还存着几洼积水,证明着那场大雨绝非幻觉。

  "好厉害。"小姑娘不禁拍起手来。

  "哎?这个很厉害么?"崔夜雪疑惑地问。

  "当然啦。一般的求雨,最快也要三天之内才见效呢,哪像姐姐这样立竿见影。姐姐,你当我师父吧!"小姑娘眼睛亮闪闪的,仿佛只要崔夜雪一点头,她就会手捧拜师礼,跪倒在地,笃笃笃地三叩首。

  崔夜雪哪里遇见过这种热情,尴尬地笑着:"哪里哪里,我只是把护城河的水搬来一些罢了,离真正的求雨还差得远。"

  忽然,就在这时,她看见几个淋得落汤鸡似的人影从桂树后小心翼翼地溜出来,向远处走去,最后面的一个还差点在积水里滑了一跤。崔夜雪觉得有点滑稽,忍不住笑了出来。

  "姐姐,你听了千万别生气,"那个学不会求雨的小姑娘说,"我问她们几个,她们都不肯教我,还没好气地说:'去问新来的那个人吧!'我是一赌气才来找你的,她们却跟过来,说要看什么好戏。没想到姐姐那么厉害……"

  崔夜雪听了这小姑娘的话,又想起之前在广场上听到的窃窃私语,心里就有些怪怪的。她原本以为那些人常年在这里清修,为着守护王朝这一崇高目的,心中当然充满善意与光明,没想到竟然会这样议论自己,又这样对待这样一个修行的姑娘。

  不过,好在自己的本事似乎还说得过去,眼下这一关算是过了。以后还是要事事小心。免得被那些人瞧不起,再跟自己过不去。

  但话说回来,为什么自己非要到这里来看别人脸色不可?赵愁城他到底在想什么啊,莫名其妙地休了自己。要是读心术这种事真的存在,那多好。

  崔夜雪她正低着头凝神思索,一声大喝打断了她的思路:"刚才的雨是怎么回事?晾了一上午的经文都湿透了!"

  崔夜雪连忙抬头远望,只见在庭院对面,远处的走廊上,一个老赞礼正气急败坏地跳着脚,对着崔夜雪吹胡子瞪眼。崔夜雪见大事不妙,赶忙向老爷爷大声赔礼道歉:

  "实在对不住!"

  "唉!你这个新来的,让我怎么说好!赵大人明天就要来巡查,现在经文都湿透了!让他看见,如何是好?"

  崔夜雪一听,两眼立刻放出光来,丢下边上那个小姑娘,磕磕绊绊地冲到庭院中央,张口就喊:"愁城明天要来吗?"

  "你这小丫头,怎么能直接说赵大人的名呢?哦,对了,听说你是他前妻?那你明天可不准闯祸!"

  崔夜雪默默低下头。她一厢情愿地觉得,赵愁城这次来,必然是为了看她。但又隐隐担心他只是来行公事,说不定从头至尾都不会来看她一眼,刻意绕开她可能在的地方,匆匆来又匆匆去。

  愁城有事情在瞒着她,她再迷糊,也一望即知。以前否认认识她,昨天又说她原本就属于太庙这个地方。前后那么矛盾,到底几分虚几分实,她已经糊涂了。

  "老先生,"崔夜雪抬起头,带着恳切的眼神问那个老赞礼,"您,以前,对我……有印象么?"

  老赞礼被她这么一问,脸上的表情怪异了起来:"你说什么呢。我在这里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你啊。"

  "可是我失了忆。有人说我本来就属于这个地方,所以……"

  "你叫什么名字?"

  "崔夜雪……吧。"崔夜雪几乎在喃喃自语。她自己也不能确定,因为这个名字是赵愁城告诉她的。如果愁城一直在欺瞒她的话,说不定这个名字也是假的。

  "崔夜雪么?不清楚。我查一下档案,改天告诉你。"

  老赞礼说完便沿着回廊走到了树影后面的地方。崔夜雪郁郁不乐地转过身,猛地看见那个先前那个学求雨小姑娘,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自己身边,倒把崔夜雪吓了一跳。崔夜雪赔笑道:"你要是想学求雨,我可以再教你,不过拜师的事还是免了……"

  "崔姐姐!"

  那小姑娘的声音还是那么热情。崔夜雪掩面想:该不会是根本就没听进去吧。唉。

  "原来你就是崔姐姐!"

  咦?崔夜雪惊讶地看着她。

  "怪不得这么厉害——我听说过你!"那小姑娘的脸上呈现出惊喜交杂的神采。

  "你在哪里听说的?"世界真小。

  没想到那小姑娘的脸上竟然呈现出羞涩的红晕了:

  "嗯……是听一个,'朋友'说的。她似乎认识你,以前。"

  崔夜雪猛地把手搭在那小姑娘的肩上,表情严肃。

  "哎?"小姑娘诧异地看着崔夜雪。

  "带我见她。"崔夜雪一字一顿地说。

  "可是她在静修,也、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小姑娘脸上现出为难之色。

  "拜托了。"

  崔夜雪的眼睛里竟然有泪。那小姑娘一下慌了手脚:

  "——好的姐姐!你千万别哭,我、我帮你问问就是!"

谜局·崔夜雪与御姐
  说起白天的那小姑娘,她的本名,怎么也不肯讲出来。看来确实是有些背景。至于她修行时的名字,叫做辟尘。这天黄昏,晚饭刚过,辟尘就来找崔夜雪,说带她去看她的那个"朋友"。崔夜雪看她的神情有点胆怯,有点羞涩,但语气又极神秘,心中不禁大为好奇。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太庙后面的竹林。那里据说是为太庙奉献一生的女巫们的坟地,而男巫的坟地在更远的地方。终年人迹罕至,只有在特别的日子才会有人来这里上香。两个人踏着厚厚一层竹叶,走着走着,天色渐黑,竹林里的道路更是晦暗难辨。好在那小姑娘虽然只是十二岁年纪,此时倒是十分可靠,即便天色已晚,东南西北还是一清二楚,倒是崔夜雪已经晕头转向,心里又怕又疑:难道这个所谓的"朋友"已经死了?奈何自己本事不到家,不懂通灵之术,万一见到也是白搭。太庙这个地方虽然清净,但阴森森的坟地,保不齐有什么东西成精作祟。早知道是这么个情况,她崔夜雪何必来冒险呢?

  就这么想着,崔夜雪眼前忽然渐渐开阔,露出一道院墙。见领路的辟尘向右转了,崔夜雪便乖乖地向右跟去,走着走着,一抬头,就看一道大门,门扉紧闭,抬头看,没有匾额,台阶上倒是长满了绿苔,似乎很少有人来过。

  "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先和她说说。"

  十二岁的辟尘说了这话,就丢下崔夜雪她一个人在门口了。

  眼下正是秋时,竹子由绿转黄,更让人觉秋之凄切。更何况现在天也黑了,四望无人。崔夜雪背对门口,面朝竹林,孤零零的一个,与座座秃坟白骨相伴。西风一起,万千竹叶一齐刷拉拉地响,就像有一道萧瑟的秋江在她耳畔,拍打着赤红的礁石,久久不绝。

  崔夜雪就越来越懊悔自己刚才不坚持一下,跟着辟尘进去。不知等了多久,就在她肠子都悔青的时候,只听见门口的铃铛悠悠一响,门扉开了,崔夜雪忙回头张望,就见辟尘已经换了一身白纨便服,辫子也解开了,只是用红绳在脑后松松地一系,低着头,一脸羞怯,说:"她说……要你进来。"

  不知道是不是换了衣服的关系,崔夜雪只觉得那小姑娘看起来和白天时候判若两人。但她身为外人,不好多问,只好道了声谢,跟着她走进去。刚一迈进院子,就察觉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庭院里很是寂寥,没有什么人,却打扫得很洁净。此外就只有几棵老树参天。奇异的是,现在分明是秋季,一棵白玉兰却不顾节令地开着,仿佛这里正是早春。崔夜雪看得呆了。扭转节令这种事,难道也是能做到的吗?

  就在她惊异的时候,辟尘已经领着崔夜雪迈上落着白玉兰花瓣的两级台阶,走进回廊,又沿着回廊向更里的位置走去。出乎她的意料,这庭院的结构竟然与赵愁城的宅邸一模一样,除了大门不如赵府气派,没有什么石狮子以外,哪里有廊,哪里有房,几乎令人怀疑是同一人所设计。但赵愁城的宅邸明显是新建的,而这座宅院,看那棵树,就不知有几十几百年的历史了。

  是了,或许是天子来过这座宅院,就照着给赵愁城修了一座吧。不过能设计出如此飘来那个的宅院的人,必定是极为风雅之人。

  辟尘在一间房前停住了脚步。"她就在里面。"辟尘羞涩地低下头,叩了两声门,里面传来一声"进来吧"。

  女人的声音。崔夜雪有些惊异。

  辟尘低着头,轻轻推开门,崔夜雪就呆住了。

  眼前的室内布局几乎与赵愁城的卧室一模一样,只是陈设风格大为不同。中央是一顶巨大的波斯床帐,边上有一张斜榻,一面穿衣镜。屋里也一样点了香,似乎是柑橘一般的奇怪香调,清新爽利里,带一点酸甜的诱人滋味。

  此外就是浓烈的"气"。

  "气"这种东西,崔夜雪因为失忆的缘故,已经不知道该怎么专业而准确地称呼它了,姑且称为"气"。这里的"气"几乎充盈了整个庭院,简直浑厚圆融到了是任何神鬼都不能接近的地步。但崔夜雪在门口的时候却丝毫无法察觉。身在这样的处境,崔夜雪已经把自己的来意忘了个精光,心里只剩下了一句话:

  自己碰到资深业内人士了。

  "欢迎。"

  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崔夜雪定睛看去,不禁有些惊异:屋里最显眼的那顶高大宽阔的波斯床帐里,一个二十七八岁模样的女人半躺在床上,把漂亮的身段埋在精致细软的狐白裘里,手里轻摇着一把孔雀翎扇,流荡着墨绿与宝蓝的光泽。虽然床帐阻隔之下,看不清她的脸,但明显是个世俗世界里绝对不会有的美人,既集中了这个世界上所有无用的享乐,又仿佛永远不会被俗世所汙。

  崔夜雪甚至有点嫉妒她了。但既然已经身到此地,总该问一下对方的名字吧。谁知那女人却仿佛猜出她心思似的先一步开口了:

  "你来这里的原因和别人不同,是小……哦不,是辟尘她把你带进来的。那么,我也不必告诉你我常用的名字。你就叫我辟寒吧。"随即,她又自言自语了一句,"'犀辟尘埃玉辟寒',好句子。"

  崔夜雪一下如堕五里雾中。上来就用假名,还念诗,这是在搞什么嘛!

  "不过,说是辟尘带你进来,倒也不全对。如果不是愁城预先知道要把你赶到这里来,我们也不会见面。你要好好谢愁城。毕竟,今后,你们的命运还会继续交错下去。"

  崔夜雪似乎有点明白,但又有点不太明白。才两句话,她已经知道这个神秘女人所了解的世界远远比自己更宽广。

  "我的从前,究竟是怎样的?"崔夜雪终于问了出来。

  女人忽然用孔雀翎扇一指床边的五斗橱,辟尘便默默走了过去,拉开一层,取出两轴画来,拿到崔夜雪面前,先打开了其中一轴。只见画上是一位工笔美人,精细勾勒之下,俨然是赵愁城的容貌,不同之处只是身着女装罢了。"这难道是赵……"

  "花忆容。"床帐中的女人说,"乃是三年前一个文人所画,同时画的还有这一幅。"说着示意辟尘打开另一轴。辟尘展开,崔夜雪不禁惊呼:"啊!这是——"

  "对,是你。"床帐里那个自称辟寒的女人说着,唇边露出诡秘的笑意,"为了找齐这两幅画,我可是费了不少工夫呢。"

  女人的话虽平常,崔夜雪却是大惊:"你、你怎么会有我的画像?"

  "这不是归你所有的画像,它一直保存在花忆容的匣子里。"

  崔夜雪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响,仿佛有什么猛地冲撞自己的耳膜,但冲撞过后却没有唤醒任何旧时的记忆。

  "你们的关系,怎么说呢,在周围人看来,应该是'恋人'吧。"

  崔夜雪看见女人微微摇了一下扇子,在扇子上方,低垂的眼帘下,一对漆黑深邃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

  空前的压迫感。

  "在周围人看来,几乎他的每一场戏你都会去听,散场后,你也会等着他,与他谈笑多时。这是万花楼大多数人都知道的事,只是花忆容一死,你就在众人眼里失了踪,这件事就再也没被人提起过。

  "身为姑娘家,却与戏子走得那么近,这在外人看来是极为离经叛道的事。所以当你三年前去申请到太庙做女巫时,理所应当地被拒了。即使你的天赋,比她们任何一个都有资格,不,应该说胜过她们几十倍上百倍。但是很遗憾,只是因为你与花忆容的关系,机会失去了。"

  那神秘的女人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两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怜悯。这对崔夜雪来说无疑是残酷的。失忆多时,她终于得到了关于自己过去的讯息,但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凄惨的过去。

  但崔夜雪的伤感只持续了片刻时间,她转而开始怀疑这些信息的真实性了。眼前这女人,每日每夜闭户隐居,门前都生了苔藓,怎么可能知道这许多关于自己的事?想到这里,崔夜雪遂诘问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怎么会知道这些?还有,辟尘她……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之所以问最后一个问题,只是因为她觉得眼下的局面与她的预想相悖太远了。在崔夜雪的设想里,既然辟尘她是那么温柔弱小的少女,那她的"朋友"和她的样子应该差不多,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遍身被谜团笼罩的奇异女人。现在的崔夜雪只觉得自己像是中了被人预先设下的圈套。先是被赶到太庙,紧接着遇见"辟尘",紧接着又遇见眼前这个"辟寒",简直让她觉得是在一步步走向深渊。那布下圈套的人,到底是赵愁城,还是眼前这个神秘的女人?

  但她最后一个问题刚一出口,一边默默站立的辟尘就突然面色霞红,慌乱地转过头去,避开崔夜雪质问的视线。

  "只是碰巧知道而已。"那女人又微微勾起嘴角,笑了,"至于我是谁这个问题,回答了也没有必要。至于和'辟尘'的关系么……"

  女人的回答让崔夜雪的耳畔又"嗡"地一响:

  "……也是我的'恋人'吧。"

  极为平常的语调,但崔夜雪听了心跳却几乎要停止了下来。

  "怎么,"女人斜乜了崔夜雪一眼,冷淡地一问,"有必要那么吃惊么?"


梦寐·崔夜雪与古镜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写得再香艳一点的。没关系,香艳明天接着放送。
为了这一章,昨天和宁远sama拼文,拼出点小状况。五郎要原谅我哟。
灯暗了。辟尘去给灯盏注油。崔夜雪也不知自己到底沉默地站了多久。她依然无法相信那个神秘女人的话。几个月以来,她一直以为花忆容与她从不相干,唯一的交集,只是赵愁城的魂魄偶尔依附在了他的躯壳。失忆以来,她的生活太过平常。除了偶尔冒出个林姑娘、沈未济,结个小婚、中个小毒以外,一切都像预先铺设好似的顺理成章。而现在,日常的生活突然变成了一幅虚假的繁荣,摆在面前的是一条可能完全不同的走向。

  心中虽然有疑问,可她却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发问了。她看见那个神秘的女人重新倚在山枕上,半躺着闭上眼睛,仿佛准备入睡似的,便低下头去,思忖是不是该走了。没想到在这时,那女人忽然说:

  "要不要恢复记忆看看。"

  哎?连这也能做到么?崔夜雪抬起头,惊异地看着床帐里的女人。但那女人依旧闭着眼睛,并不看她,继续说着:

  "这确实可以做到。但你愿意么?这世上可是有不少人急着想要抛弃过去,变成你现在这个状态呢。"

  崔夜雪还没想好要如何应答,旁边的辟尘却已经急着要阻止:"不要,姑姑。崔姐姐她……"

  "你愿意么?"

  床帐里的女人忽然睁开眼睛,仿佛洞彻人心的深邃眸子紧紧注视着崔夜雪的眼睛,等着她的答案。

  崔夜雪不禁咬了一下嘴唇。

  "不过,因为你和来这里的别人不一样,我是要收费的哟。"帐中的女人狡黠地一笑,"说起来我们也算同行,同行是冤家么。"

  崔夜雪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她公然的"冤家"宣言,但还是问:"收费多少?"

  "既然问了价钱,那就是有成交的诚意了。"帐中的女人徐徐坐了起来,又用孔雀翎扇子指着五斗橱向辟尘示意。辟尘虽然看上去极不情愿,但还是遵从了她的意思,拉开五斗橱。

  拿出来的是一面镜子,大概五寸?六寸?崔夜雪也说不清楚。可以确定的是,那面镜子很旧了。作为"业内人士",崔夜雪对道士们的那一套也有些了解。镜与剑是道士们常用的两样道具,而且就和其他的东西一样,物老成精,越古越灵验。

  "崔姐姐,跟我到中庭去吧。"辟尘将镜子持在胸前,微微低下头。

  ※※※

  崔夜雪刚沿着石阶走下回廊,蓦地被庭院里朗朗的月光吸引。她猛地抬起头,竟然发现天空中是一轮满月。她忍不住停下了脚步,问:

  "今天不是初一么?朔日怎么会有这样的月亮?"

  "姐姐。"引路的辟尘转过头,有些哀愁地看着她,"不要问了。"

  崔夜雪只好强行抑制住心里的好奇。她眼睁睁地看着辟尘将那面镜摆放在中庭正中的地上,感到自己这时的心跳比平时都要快。

  "姐姐等我一阵,我去厅里拿样东西。"辟尘说着便离开了。

  崔夜雪只好在冰凉的石椅上坐下等着。她抬头看着月亮,那轮满月正慢慢升向中天的位置。原来不知不觉自己已经在这里那么久了。她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哀愁来。再过不多时就是第二天了。按照老赞礼所说,那时赵愁城就要来太庙。不久以前,她还在不安中期待着他来到太庙的时刻。可是现在呢。如果现在恢复了记忆,是否还有再与赵愁城见面的必要呢。

  大概那一场离奇荒诞的婚事,只是她崔夜雪人生的一个小插曲吧。

  她将手按在胸口——那封休书现在还在她怀里放着。她现在闭上眼睛,还能想起那张花笺纸的样子,以及上面清新秀丽的字迹——简直就是女人的字嘛。不对,赵愁城本来就不是男的,也难怪。

  崔夜雪想到这里,竟然自顾自笑了出来。

  "姐姐,我回来了。"

  她这才从回忆里醒过神来,一抬眼,看见辟尘正站在她面前,手里的黑漆托盘上是一只五彩剔透的琉璃盏。

  "好。"崔夜雪挤出一丝笑容来。但她自己也讲不清这个"好"是什么意思。她从石椅上起身,跟着辟尘来到了那面镜的边上。她看见辟尘微微屈身,将那只琉璃盏拿在手里,俯身伸向那面镜。崔夜雪也不禁向镜中看去。镜里映照着的是一轮完整的圆月。原来月亮已经升至中天。

  崔夜雪惊呆了。

  ——辟尘用那只琉璃盏,从镜中"舀"出了满满一盏晶亮的液体,端到崔夜雪的面前。澄澈液体,无色,透明,被月光渲染得银亮。如果不是看见它是怎么来的,崔夜雪几乎会以为这只是一盏普通的清酒而已。

  "这是怎么做到的?"崔夜雪连忙伸手探向镜中,却只能触碰到冰冷的镜面。

  "回屋吧,姐姐。"

  崔夜雪看见少女的眉心忧愁地蹙起,知道她不愿回答,便不再问,跟着她回到屋里去。

  ※※※

  那个神秘的女人正坐在床帐里等着崔夜雪她们回屋。辟尘微微弯下腰,将搁着琉璃盏的托盘移向床帐的帐门处。帐门里伸出那女人的一只手来,只是片时间,便又端着那琉璃盏进了床帐。但崔夜雪已经看清了那只手,纤长的指尖佩戴着蓝色珐琅的指甲套,柔和的弧形有着凛然的尖端。压迫感再次袭来。

  "你来吧。"

  崔夜雪有些茫然,不知她要自己到哪里去。

  "到床帐里来。"

  崔夜雪一时有些为难了。且不说初到别人家里就直接爬进床帐实在难为情,更令她为难的是,眼下虽然隔着床帐,却也可以明显看到那女人的衣着十分随便,自己就这么冒失的进去,实在……
  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边的辟尘,但辟尘只是微微向那神秘的女人一欠身,便退了出去。崔夜雪只好挪到床帐边上,正踌躇着是脱下鞋子,还是直接坐进去,那个女人的手就又从床帐中伸了出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尖锐冰冷的指甲套让她打了个寒颤。

  "进来罢。"

  话音刚落,那只手极其轻松地将崔夜雪向床帐里一拉。崔夜雪没有站稳,一个趔趄,人就扑倒在柔软的大床上。床帐里的香气与外面不同,崔夜雪立刻就闻了出来——是赵愁城最喜欢的白檀香。

  "白檀香能让人宁静。"那个女人低声说,仿佛知道崔夜雪在想什么似的。现在对崔夜雪来说,那女人的容貌终于不再是雾里看花了,但太强的压迫感又让崔夜雪不敢放肆地抬头去看。

  琉璃盏在她的另一只手里,那只手没有佩戴触目惊心的指甲套。精致的琉璃盏,被纤长的手指捏着,看上去要柔和多了。

  "来。"那女人竟然微微笑了,帮着崔夜雪转了个身。现在的崔夜雪仰面向帐顶,极为滑稽地躺着,动也不能动。女人便将她抱了起来,另一手拿起琉璃盏,凑到她的唇边:"喝吧。"

  崔夜雪犹豫了。

  "这么看来,你是一定要付出价钱了。"女人正色说。崔夜雪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女人便端起琉璃盏一饮而尽。

  崔夜雪愕然。

  但她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迟疑懊悔,那个神秘的女人猝不及防地拥紧了她,旋即,红艳的口唇便向她压来。崔夜雪第一反应是把头偏向一边去,但自己的脖颈已经被女人拥紧,而脸颊上还恰到好处地挨上了指甲套的尖端。如此锐利,稍一挣扎就有破相之虞。就在她又一次犹豫的当口,还带着那女人口腔温度的奇妙液体便顺着她两齿之间的缝隙渗了进去。她本能地想要抗拒着不咽下去,但对方的舌头开始更加放肆地纠缠着。

  完了,碰到高手了。

  还没来得及常规地"嗯"几声,崔夜雪就已经败了个落花流水。

  待到那女人放开她,崔夜雪已经没了一点挣扎的力气,只能仰面躺在锦被上,一边喘气,一边下意识伸手抚摸自己的唇。女人口唇湿润柔软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那儿,还有柔韧的舌掠过齿尖……天哪,她崔夜雪在想什么呀。

  那女人却又忽然笑了:

  "这样咱们就两清了。说起来,这一手,还是从别人那里学的呢。"

  说到"别人",崔夜雪她猛地想起那女人一开始说的"你要好好谢愁城",就猛地转了个身,盯着那女人的脸——"愁城",如此亲昵的称呼,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莫非是事先串通好的?

  "哟?开始猜疑赵愁城了?他要是知道把你送到我这里来会是这样的结果,才不会放你走呢。只能怪你今天太不合作了。"

  那女人又微微一笑,益发光彩照人。崔夜雪觉得脸上骤然烧了起来,一时竟然无可反驳。

  忽然,那女人的戏笑不见了,转为一种严肃的神色:"刚才那是药。等到你恢复记忆,大概还需要一段时间。"她停顿了一阵,说,"既然已经子时过了,你不妨就在这里歇到天亮。你那边外面是坟地,太危险了。"

  这话并不像存有恶意。崔夜雪本来是想越早离开越好,但那片竹林还是太可怕了。

  她还没作出抉择,只听那女人又说:"而且,自从辟尘在你们太庙修行,我平日里都见不到她。能让我们一起多呆一阵么?"

  女人的声音很诚恳,但几句话之间,崔夜雪就一点拒绝的理由都没有:如此,即使是她崔夜雪自己坚持要走,也只能一个人走。那么黑的夜,那么深的竹林,孤身一人必然会迷路。更何况是崔夜雪这样的路痴。唉,这女人简直太会算计了。崔夜雪只好认输:"好。"

  "沿着回廊向右有一间空房,有床。"她说。

  "我在庭院里坐坐就好。"崔夜雪说。

醒来·再见了赵愁城
作者有话要说:我要开始收网了。最近写得都不长,一下从四千党跌到三千党。各位有意见吗?
而且诶貌似很久不写回前诗了,也很久没让赵六出来插科打诨了。大概是最近的情节比较纠结吧。
话说昨天那一章,想起来一张图很适合做插图的说——
本图出自《绝望先生》。  药的作用虽然缓慢,但效果却十分明显。沐浴在满月的辉光下,石椅上的崔夜雪很快陷入了沉睡。那是洛阳少有的大雨之夜,双目无神,遍身皆湿的女子拖着溺水而亡的少年的尸体,艰难地沿着河岸回到漏雨的茅屋。不顾心中的悲痛与身体的寒冷,女子燃起一百零八支蜡烛,以法术的极限与命运玩一场赌注,却猝不及防被突然闯入的男人打断,喊出完全不同的一个名字,掷下属于另一个人的生辰八字的符纸。雷鸣电闪。一百零八支蜡烛摇成一片火海。

  等她听着鸟啭醒来,正是天刚破晓之时。崔夜雪的脸上也满是泪水,遍身皆已被夜露浸湿。

  女人的卧室门没有落锁,崔夜雪只是轻轻一推便开了。门开处,灯光微黄如醺,香味甜腻迷人,温暖的气息让崔夜雪几乎要再次落下泪来。卧室里,床帐中,十二岁的少女乌黑的长发如绸缎般铺开在锦被外面,身体乖巧地蜷缩在女人的怀中,呼吸安静而平匀。就像需要呵护的婴儿一样。被子调皮地滑下,露出了一半玉白色的肩膀来。

  她虽然睡得香甜,但她边上的人已经醒了,已经挽起长发,倚靠在山枕上,身上依然是昨晚那样的大袖白纨睡袍。看见崔夜雪满脸泪水地出现在门口,女人似乎一点也不吃惊,而是把食指搁在唇上,对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之后低下头来,怜爱地看着身边蜷缩的少女,为她稍稍扯了扯锦被,把她露在外面的莹白肩头遮好,又将她额前垂着的一缕黑发温柔地拢到耳后,才又抬起头,对崔夜雪说:

  "不要紧,她睡得很沉。——过去的事,你方才梦见了吧。"

  崔夜雪的心绪乱如麻,并无心留意眼前这两人,只是点了一下头,权当回答那女人的问话,之后仰起脸,不让泪水继续留下来,大声问:

  "为什么,他死了……我却那么悲伤?"

  女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为什么天子会找上我来?如果他没有来,或许今天就不会……"

  女人依旧静默着,没有回答她的质问。

  "你给我的药什么的,都是幻术吧?都是假的吧。"

  崔夜雪垂下头,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变成自言自语。

  女人继续静默着,但边上蜷缩的少女却稍稍扭动身体,醒来了。她注意到屋里气氛的不同,一转头便于恍惚中看见崔夜雪的颓丧模样,不由得惊呼了一声:"崔姐姐……"

  女人将少女的头转向自己,拥在怀里:"她不会有事的。"

  这话仿佛是在对少女说,又仿佛在对崔夜雪说。

  "我、我得走了。"少女羞涩地将自己裹在被子里,"姑姑,我的衣服。"

  但崔夜雪冷冷打断了这温情脉脉的图景:

  "我可以自己回去。"

  丢下这句话,崔夜雪不顾少女担忧又委屈的眼神,便转身向院外走去。

  ※※※

  对于崔夜雪的一宿未归,太庙里早已是议论纷纷。诸如"嫁过人的女人当然是收不住心的"这样的言论,已经是其中最不恶毒的一条。辟尘尽力地想要替她辩驳,但崔夜雪却并不领她的情,自顾自将自己反锁在清修室内,一粒米饭也不曾下咽。

  直到黄昏时,她才扶着门框走出清修室,抓住经过的老赞礼,开卷劈头便是一句话:

  "赵愁城怎么没来?"

  老赞礼看着这个和昨天判若两人的小丫头,只是惋惜地摇了摇头:

  "据说是今天早上被弹劾,已经停职了。唉,当初还春风得意马蹄疾,现在下了御史台啦。也亏你出来得早,否则……"

  崔夜雪愣住了。

  怎么可能,离开赵府也才两天的工夫,那小子倚仗着皇恩浩荡,怎么可能说倒就倒呢?"他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崔夜雪突然不知从哪里来的精神,抓住老赞礼的衣袖,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谁知道呢,听说是在万花楼嫖男妓,证词历历如真。外面也有风传说他与天子的关系……咳咳,这个咱们不好说,御史台自然也不会拿这个话柄说事儿,但是他实在……"

  "胡说!"

  崔夜雪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这倒把老赞礼吓了一大跳:"丫头,别激动啊,老朽知道你们夫妻一场,感情深。但是现在这事,你我实在都插不上话啊。你要知道外面的舆论一夜之间就闹得满城风雨,且不说那帮老臣了,连前一阵赵大人主考的那些举子们也都纷纷交了'谢师状'要与他翻脸,牵头的就是谏院新录用的那个探花郎,叫什么来着……"

  探花郎?崔夜雪立刻想起那个衣衫皱巴巴的人,拿名茶当白开水的男人在赵府堂上高谈阔论的那副嘴脸,憎恶就立刻涌上心头:"——是他?!这个畜生!"

  听见崔夜雪突然口出脏言,老赞礼眉毛之间的皱纹更深了。他咳嗽了两声,想提醒她骂人不是一个心地清净的女巫应该做的。但崔夜雪完全没有注意到老赞礼神情的变化,她觉得自己嗓子里有些干涩。或许哭太久了,喉咙里的感觉让她想要呕吐。突如其来的恶心让她下意识地弯下了腰,顿时天旋地转。

  脚步声。似乎有人从西边的走廊那边跑来了。

  "崔夜雪?崔夜雪在这里吗?有崔夜雪一封信。"

  似乎是某个年长女巫的声音。信?是赵愁城寄来的么?在知道自己在太庙的那几个人里,应该只有他会寄信了吧。还痛苦地弯着腰干呕的崔夜雪想直起身子看看,但眼前还是一片昏黑,心口突然针戳似的疼。

  "竟然是扬州来的,真不容易,原来你在扬州还有亲戚啊。"那女巫絮絮叨叨地说,"扬州那么远,居然还寄加急,看来是个阔亲戚嘛。"

  扬州吗?崔夜雪只记得自己去过扬州一次,还是和赵愁城新婚燕尔的时候。想到那场啼笑皆非的婚姻,她便不免苦笑,一手撑着墙壁,踉踉跄跄地尝试着在眼前的昏黑中行走着。

  "崔夜雪?你这是去哪儿?那边没路了。"年长的女巫的声音里有些疑惑。

  是吗。

  崔夜雪勉强抬起眼,终于在昏黑中分辨出面前是一堵雪墙。

  ※※※

  "辞职?"

  天井里,树荫下,年轻的女巫们中爆发出一阵惊呼。

  "千真万确,绝对没错的。"最早散发这一消息的女巫说,"辟尘那丫头已经去帮姓崔的去收拾行装了。"

  女巫们陷入了一阵静默。突然,其中一个说:

  "什么扬州的亲戚——谁知道呢!要是有亲戚,不该早就回娘家去了吗?何必要想方设法留在咱们太庙被国家供着?"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就在这时,崔夜雪与辟尘两人各自怀抱行礼向人群这边走来。那伙人立刻今天天气哈哈哈地散开。

  "崔姐姐,"辟尘忧愁地问,"你还会回来么?"

  崔夜雪自己也不知道。她凝视着天井上空流荡的几缕云,如此自由,从来不受这庭院的束缚,任意来去。"也许不会了。"崔夜雪自嘲着说,"也许一辈子就老死在扬州了。"

  听崔夜雪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辟尘也不知该如何接下去。沉默了一阵,她说:"赵大人这次的事一定会过去的。或许他是预感到会出事,才想办法把你先迁出来,过一阵还会再迎你回去的。"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如果他是那么想的,我真是没有回去的必要了。"

  崔夜雪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也隐隐觉得辟尘的话也是一种可能性。虽然辟尘的意思主要是安慰自己,但如果事情大到必须要把自己迁出赵府去的地步,那或许是赵愁城他已经连自身都难保了。到了这种地步,"过一阵",就不知要过多久了。

  见崔夜雪如此,辟尘便低了头不再多话。

  马车已经等候在太庙的偏门前。挥别了辟尘,崔夜雪坐进车里,在马车的微晃中取出怀中的两封信。一封是以前的休书,另一封,就是刚才收到的信。

  信封上寥寥的只写了崔夜雪的名字。字迹的风格,也是赵愁城那样清丽,以至于她一时间甚至以为这是赵愁城给她的。但很快她就知道自己错了。

  现在,在马车中,她再次将里面的信笺抽出来。淡红色的薛涛笺,打开时仿佛还带着三月桃花的香风。这种笺纸她以前只见过一次,所以刚打开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了是谁写来的。

  "维扬沈未济谨拜赵夫人左右——"

  好客气的开头。不过现在还称赵夫人,也太讽刺了吧。崔夜雪重新将信笺折好,塞回信封内。
  这一次,她一定要去。不是为了赵愁城,而是为了知道自己的过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花忆容和自己纠葛的本末,赵愁城与自己羁绊的来由,这些都是亟待解决的问题。而眼下这封信的寄出者,这个孜孜渴求着花忆容身体的男人,或许正是解开自己心里谜团的钥匙之一。

  她非去不可。

  马车继续辚辚地在官道上驰走。崔夜雪紧紧捏住信封,心情却比之前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平静。


乌台·赵愁城与阿蕖

  五陵衣马又何妨,陋室空堂满目伤。
  已恨寒江流不尽,西风残柳带斜阳。


  ※※※

  就在崔夜雪离开的第二天清晨,阿蕖孤身一人来到了御史台。

  御史台,向来又称乌台。据说是柏树太多,特别惹乌鸦喜爱的关系。被这种黑漆漆阴惨惨的怪禽喜爱上,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当然,还有另一种说法,那就是死于御史台那伙酷吏的刀笔之下的冤魂太多,一股怨气郁结,天地之间无处可投,久久不能散,便依附在御史台的柏树上,远远看起来,黑糊糊的一片,就如乌鸦聚集一般。

  在这样阴惨惨的地方受审,即便最终没能定罪,一番惊吓是免不了的。

  俗话说刑不上大夫,御史台很少动用肉刑,但查抄搜检、诟谇辱骂的本事,比肉刑更加痛苦难当,更何况这里受审的,大都是几天前还在庙堂上、公署里进退酬答的体面人。

  故每年秋官的统计数据里,不堪屈辱而自杀者有之,精神崩溃而屈招者有之。更有甚者,三年前,永言殿大学士、冬官大司空、蔡国公姚大人,因被检举擅自挪用国库宝重,下御史台受审,被折磨得神志不清,屈招了。三年后才查出是桩冤案,经过秋官方面的重新审理,诬告者、造伪证者也已经坐法。但从牢里释放出来的姚大人的精神状况已经完全无法复原,被问及三年前的事,依旧一口咬定自己有罪,乃至于痛哭流涕,自批双颊,即使周围人告诉他已经平反的喜讯,他依然充耳不闻,举止癫狂如旧。至今讲起此事,国人无不扼腕叹息。

  所以,当听到"赵愁城就地停职,于御史台受审"的消息时,全赵府的人都震惊了。赵府的主母崔夜雪无故被休,已是奇哉怪事,现在赵大人又突然遭此飞来横祸,赵府里丫鬟小厮马夫老妈子们群龙无首的混沌状态,可想而知。

  所幸赵府里有陈管家在。他年纪较长,任过前天官长萧大人的管家,经验丰富。见到这个情景,立刻召集府中人,研究如何应对。了解到御史台的探视规则,陈管家便点了比较机灵的阿蕖去承担这个重任。

  他的理由有三:首先,阿蕖是个小孩,不惹眼,免去了别生枝节之虞。其次,阿蕖在众小厮中比较机敏,善于察言观色,如果赵大人有什么状况,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来。而第三条,陈管家没有当众人的面说,只在心里清楚——赵府男男女女这些家人们,别的人不好说,但这个小子绝对可靠,一心一意只在他的爷身上。在这个赵府上下群龙无首,人人自危的当口,这点才是最重要的。

  但愿他不出什么岔。陈管家想着,额头上的皱纹比平时更深。

  就这样,带着陈管家无声的信赖,与赵府上下那么多人的关注,阿蕖带着丫鬟们交给他的食盒与衣箱,出发了。

  ※※※

  御史台的审讯虽然可怖,好在本朝政治清明,沦落到此间受审的人寥寥无几。这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大清早的御史台,冷冷清清的,只能听见头顶乌鸦凄哑的叫声。阿蕖提着食盒衣箱到偏门去登记,随后接受了两遍极为细致的搜身,严密到阿蕖只觉得那些人恨不得把自己的肚子也给开膛翻个遍。

  搜完身,就开始翻检阿蕖带来的东西。唯一的危险物品——筷子——被拿了出来。说御史台已经提供了餐具。不过,必须要说明的是,这伙人虽然看上去毫无一点人情,但还算有点职业道德,除了筷子,食物与换洗衣物等等一样没少,只是面目全非罢了。

  阿蕖小心翼翼地跟在领路的小吏后面,沿着昏暗阴湿的走廊缓步行进。走廊里没有灯,全靠楼梯口的那一点自然光照亮。两边皆是紧闭的房门,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只有精瘦的小吏大声地打着哈欠,屁股上挂的那一大串钥匙哗啦哗啦地在走廊里回荡。

  走到一间北向的房间前,见领路的小吏停下了脚步,阿蕖也跟着停住了。那小吏抖了抖那串大钥匙。铜钥匙不自然地在门锁里喀拉喀拉扭了一阵,卸了锁,又拆了紧绕了三圈的链条,门终于吱嘎开了。光从屋里映出来。或许是走廊上太暗了,阿蕖只觉得白洋洋的一片,有些刺眼,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喏,就是这儿了。半个时辰,到时间就得走。记住了!"

  阿蕖这才将眼睛睁开。雪墙三面,当门是一扇大窗采光,窗外一无所有,依旧是一堵雪墙。此外屋里便是一床,一桌,一凳,床上桌上皆铺了白麻布。虽极简陋,收拾得却干净。桌上有一灯台,灯油已经干了。

  但这些对阿蕖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唯一的爷赵愁城就完好无缺地坐在床沿,穿着平时喜欢的白色云锦袍子,只是一夜未换,有点皱了。即使是身在这样的落魄失意之中,爷静静地坐在那儿,依旧是夜光难掩,明月自华。

  对自己的到来,爷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只是点了点头,仿佛在说:"哟,你来了。"随后指了指唯一的那张凳子,让阿蕖坐。

  阿蕖只觉得鼻子一酸。他看得出来,经过一天一夜的折腾,爷是真的疲惫了。在这间几乎纯白的屋子里,爷也变得有些苍白憔悴。他首先想到了食盒里的点心。一定要看爷在自己面前亲口把它们都吃下去,他才安心。但他刚要打开食盒,手却被赵愁城按住了。

  "我吃过了。"赵愁城说,"这里的伙食还不坏。下次还是带点酒来吧。"

  阿蕖强忍住泪,哽咽着说:"爷,您受苦了。"

  赵愁城却似笑非笑地看着窗外那堵白墙:"也不怎么苦。"沉吟一下,又问,"崔夜雪她……还好罢?"

  阿蕖被这问题愣了一下,之后悄声问:"难道爷真的是怕牵连夫人,才把夫人迁出赵府的?"

  "也不全是。"赵愁城也低了声,但在阿蕖看来,却仿佛自言自语一般。

  阿蕖想起应该回爷的话,便说:"听说昨天一早便离开太庙了。"

  "是么。"赵愁城说了这话,就陷入了静默,眼睛依旧凝视着外面的雪墙。

  沉默让阿蕖很不舒服,仿佛这半个时辰的工夫会白白浪费了去。他决意多陪爷说说话,便找了个话题闲聊道:"爷这间屋子怎么是背阴的。青衿姐说现在秋凉了,爷到了夜里怕会着凉,就让阿蕖带了件鹤氅来……"

  阿蕖万万没想到这句话突然引发了赵愁城的注意。他的目光凝聚处忽地从窗外移到阿蕖的眼睛,重复道:"鹤氅?"

  之后又低语般说:"是崔夜雪做的那件罢。"

  "是的。"阿蕖一打开衣箱,就皱起眉来,里面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了。他拿起那件黑色的精致鹤氅,小心地捋了捋平整,才放心交到赵愁城的手里。赵愁城仔细地端详了一阵上面藤蔓般纠缠交错的银色花纹,又闭上眼睛,用手背滑过那锦缎,仿佛在感受锦缎的质料一般,最后才徐徐说:"青衿还真是有心。"

  "还有七月姐也说爷身子虚,今天寅时起就为爷熬了一瓦罐药,在食盒里,说要趁热喝。"

  "我知道。"赵愁城点了点头,一双手却仍然在那件鹤氅上流连着。阿蕖心里清楚了七八分,便不再说别的事,转而说起自己心里的一件疑惑来:

  "爷,太庙那边都说夫人是收到了扬州的来信,下扬州投奔亲戚去了。阿蕖觉得这里有蹊跷。"

  "哦?"赵愁城垂下了眼帘,一手摩挲着那件鹤氅,示意阿蕖说下去。

  "夫人她才离开咱们府一天,就被扬州来的信叫走,这也太怪了吧。扬州来信,就算八百里加急,也总要几天工夫。如果是找夫人的,怎么说那封信也应该是先到咱们府,再转给夫人才对。怎么会预先就知道夫人会在太庙,寄到那里去呢?这件事一定大有文章。"

  "你是怎么知道的?"赵愁城依旧半闭着眼睛问。

  既然赵愁城问起,阿蕖只好老老实实地交代:"嗯……是阿蕖自己打听来的。还没和陈管家他们说。"

  "此事不必急着告诉别人。"赵愁城微微睁开了眼睛,停了一阵,忽然又道:"阿蕖。"

  见爷似乎有话要吩咐,阿蕖连忙应了一声。赵愁城却忽然抓住了他的右腕,低头,将他的拳头轻轻掰开,搁在自己膝上,摊平。

  阿蕖愣住了。爷这是要做什么?

  只听赵愁城问:"崔夜雪他具体的去向,还清楚么?"
  阿蕖心里虽然莫名其妙,但还是摇头,老实答道:"不清楚。"

  "是吗。当初我买给她的那簪子,另一支还在我书橱上放着呢,怕已经蒙了不少灰尘了。"赵愁城说着,在阿蕖的手上画了三道线。

  阿蕖恍然大悟:爷这是担心隔墙有耳,想办法向自己传达消息,嘴里说着一件事,手上提示的又是另一件事。阿蕖虽然不怎么识字,但一二三也还认得。他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爷这是在交代他一件重要东西,三道线,恐怕就是指放在书橱的第三层。这件东西具体是什么尚不清楚,但一定不是簪子。

  "如果她到了扬州,能寄信来就好了。"说到"信"字,他忽然戳了一下阿蕖的手心。阿蕖明了:是书橱第三层的一封信。只听赵愁城接着说下去:

  "休她出门,固然是我的不对,我有责任。但她与七月素来相处得不错,但愿能看在七月的面子上,来一封信吧……我还真是失败呢。"说到七月的时候,赵愁城又点了点阿蕖的手心。

  把信交给七月么?至于为什么是七月,阿蕖想不明白。但他还是用力点了点头。爷的两道紧蹙的秀眉终于如释重负地舒展开来。

  重要的指令已经传达完毕,但对话还是得继续。阿蕖接过爷刚才的话茬,说:"爷,千万别太自责。等现在的风波过去,就还有机会向夫人慢慢解释。爷还是保重身体。"

  这些话,确实是出自阿蕖的真心。

  重要的事情终于交代完毕,赵愁城注视着阿蕖带来的衣箱,柔声道:"我要更衣,你在外面等我一阵。"

  此情此景,阿蕖忽然想起了当初向扬州行船的事,脸上一热,慌忙低头答应了,退到了走廊上。

  ※※※

  半掩着的门里传来赵愁城窸窸窣窣的更衣声。

  阿蕖方才还洋洋得意的心一下子烦乱难当。他觉得就这么守在门口,听爷更衣,也不太合适。要是溜达几步吧,看着自己左右的悠长走道皆消失在幽暗之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冒出一个满脸横肉的巡逻小吏,实在可怖。但这么站着胡思乱想,实在是不像话。一番纠结之后,阿蕖还是边吹着口哨壮胆边在走道里徘徊了起来。忽然,就在阿蕖经过某间屋子时,屋门里传来一阵叩门声,以及两声苍老低哑的呼唤:"小伙子!小伙子!"

  这一叫不打紧,阿蕖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慌忙问:"谁?"

  "嗐,我是青州司徒,说了你也不认识。我问你,你今天来看的这个人是谁啊?他到底犯了什么事?"

  青州司徒?阿蕖有一点印象。听说半个月前,青州司徒因为涉嫌主张捏造上计簿数据,抓到御史台受审,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阿蕖其实很不情愿地说出自己爷的情况,便说:"我家爷姓赵,我就是一小孩,连爷叫什么都记不清。管家叫我来,我就来了。"

  只听门里面重重地长叹了一声:

  "你这个小子,唉。不知道你们管家怎么想的,派你这么个少不更事的过来。——老朽在这儿住了这么多晚上了,从来没见过这种架势。那得有七八个刀笔吏啊!全都围着你家大人转,先是提出去审了大半夜。审你家大人的时候,我就在隔壁一间屋子。那伙狼心狗肺的,竟然把你家大人的衣服给、唉……!这成何体统啊,放在平时,哪里有这样审的!还一直审到快四更天才放回。还不甘心,轮流蹲在门口骂,一个词穷了再换另一个,几乎骂到天亮。骂的那些话,唉,臭秽满耳,浊气熏天,老朽听了都替你这小子心疼!你家大人也真是了不起:被人这样侮辱了一天一夜,半句话都没讲,今天早上还能早早地起来等家人探视。这事要是搁在老朽身上,怕老朽半夜里就一头在墙上撞死,图个干净!你啊你,不懂你家大人的辛苦还算了,怎么还有心思在这儿吹口哨呢?……"

  阿蕖隔着门听那人说,才听了两句,就再也忍不住了眼泪。起先只是默默地任泪流,后来就变成了抽噎,听到审讯的一段,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撕碎了似的疼痛,忍不住痛哭失声。

  "轻点儿!你想让你家大人听见你哭么?小子,你家大人强撑着见你,看你哭成这样,他能好受么?擦擦泪快回去!"

  阿蕖赶忙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快步跑回赵愁城的门口。门已经完全敞开了,赵愁城依旧坐在床沿上,身上换了一身自己方才带来的干净衣服。阿蕖忍着泪低头一看,地下,衣箱的盖子正敞着,换下来的衣服折得整整齐齐的码在里面。

  "今天就快回去吧。如果明天我还没能出去,就要再麻烦你来一趟了。"

  阿蕖看见爷的苍白脸色,眼泪就又快掉了出来。为了让爷趁着现在清净多睡一会儿,他慌忙弯下腰,将衣箱与空了的食盒提起来,说:"爷多保重。"刚转身要推门出去,就又听见赵愁城压低了声音说:

  "——我在这儿那些事,别让家里人知道。"

  阿蕖带着浓重的鼻音答应了下来。他没敢扭头,因为他又是一脸泪了。

密折·赵愁城的脱困
  本来是天气极好的日子,年轻的天子却孤身一人坐在御书房里,说得好听点是沉思,直白点,就是发呆——如同桌上盘根错节的竹根笔筒上那条龙一样,沉默。

  沉默是从一清晨就开始的。这天清早,他专门早早散了朝,就在阿蕖探望赵愁城时,他也去了御史台。

  他是怀着一颗懊悔自责之心去的。他只怪自己没有经验,天真地以为御史台的调查不过是问问话,等赵愁城解释清楚,这件事就会平稳地过去——多么愚蠢。想起赵愁城当初就在自己身边几次预先恳请降职,避开劫数,但看不清事态的自己都任性地予以拒绝,他就更加悔恨。留不住过去的赵愁城,或许是因为运数难测。但将现在新的赵愁城拱手交给别人处置,他又能怪谁呢。

  怪御史台么?人家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怪联名弹劾的那些老臣么?他们弹劾赵愁城也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于是只有自责。

  所以一到御史台,他就认定自己没有面目与愁城相见。与值班的官吏打了招呼,他便默默地站在赵愁城屋外的窗下。只要听听他是否平安就好了,至少年轻的天子当时是这么想的。

  但是,当他回来时,一切都变了。最初的痛悔仿佛麻将牌般一般瞬间哗啦啦倒下。清晨的浓雾已经渐渐散去,他的心却笼上了雾一般的惘然。

  只因为"崔夜雪"这个名字。

  赵愁城说出这名字时所用的那语气,他再熟悉不过了。他始终记得自己过去在赵愁城"她"门下问学时的光景:在晴朗无月的夏夜,山顶的大石边上,听她用那种语气说出每一颗星的名字,听她一贯冷淡得听不出喜怒的声音里,忽然飘浮起怀念与憧憬的泡沫。

  ——而现在,星星的名字,被替换成了"崔夜雪"。

  奏折从桌上忽然滑落"哗"地坠地。座椅上的天子被猛地从回忆拽回现实。迟疑片刻,他嘴角又勾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我这是在嫉妒什么呢。

  一个太监佝偻着后背,踩着小碎步进来,细声细气地说:"陛下,探花郎他来了。"

  天子听了眉毛一皱,仿佛在宴席上看见一只苍蝇:"让他进来。"

  自从天子听说被自己破格提拔到条例司准备改革事宜的这个年轻人竟然牵头联名同年的举子们宣布与赵愁城脱离老师与门生的关系,天子就想将他好好教育一番了。

  "还有,以前在太医院的刘寄奴也正巧送药来……"

  天子心里不禁一奇:现在的主人赵愁城在御史台关着,那个刘寄奴,不,现在应该叫做"七月",竟然还一如既往地送药来么?但现在并非药吃完的时候,如此非常时刻,主动前来,其中必定大有文章。他只好稍稍按下对即将到来的探花郎的怒火,低声道:

  "把药拿进来。不要让别人知道。"

  "是。"

  太监说着便倒退着出去了。

  ※※※

  天子依旧静静坐在书桌后,新科探花垂手站在一旁。天子的眼睛一边扫着桌上那张联名公示的副本,一边看着新科探花脸上的神色。许久,终于开口:

  "这是你牵头拟的?"

  "臣不敢相瞒,确实是臣所撰。"

  天子便举起来念了一句:"'君子当仁不让于师'?"随后按在桌上,"书读得不错么。"

  "陛下过奖。陛下,那君如舟民如水的比喻,臣就不斗胆在陛下面前聒噪了。赵大人这次出的事情并不在小,眼下京畿地区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其他州郡封国不久也将知晓。臣年少胆怯,只知为自己打算,听信了流言,这才与其他几位同年一起联名写了这份公开信。还请陛下治罪。"

  天子看那年轻人嘴里如此说着,并且说完就跪倒在地,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但面色却丝毫不动,遂微微一笑:

  "你这次'谢师状'谢得好,天下人都知道了你这个不与佞臣同流合污的好学生,我再处罚你,我岂不是万古昏君了么?"

  那年轻人依旧扑在地上,头也不抬:"臣绝无此意。"

  "你起来吧。"天子又厌烦地皱起眉,"给你念一封信。"

  年轻人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天子打开桌上方才送进来的盛药的锦面红盒,从锦盒盖的夹缝里抽出了几页信纸,朗朗读了出来:

  "'罪臣赵愁城叩首再拜御前:臣度三日之内,或有大变降临臣身。臣本布衣,忽沐圣恩,位列三公,难以服众。彼新科探花侯某某今蒙陛下拔擢,已破格迁至地官条例司。此人意在改革,志不在小,惜乎年轻莽撞……'"

  天子一边念着,一边用两眼余光观察着那年轻人的脸色。只见那年轻人的脸渐渐转白,额头上也冒出汗来,便停止了念信。

  "这是赵卿家他三天前写的,果然都被他说中了。"天子端起茶碗,微微低头啜了一口,再搁在桌上。

  那年轻人低着头一言不发,鼻尖上的汗珠却已经豆大了。

  天子扬了扬手里赵愁城的书信,"说起来有趣,这人早就知道自己被人嫉妒得多了,理应会有这么一劫,却还替你说话。"

  年轻人顿时如蒙大赦般地眼睛一亮,随后又转为恐惧。

  "他说你现在急着要找机会推行自己的改革,急于得到出名的机会。本来,不管近来哪个高官落马,你都会想办法借此扬名。落在他赵愁城身上只是偶然。覆水难收,让我不必迁怒于你。"

  天子说着又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

  "不过,依我看来,你这一手还是太嫩了吧。你看朝中那些老臣,哪个会跳出来不惜撕破脸地表明自己的立场?更何况赵卿家只是在调查中,远没到万世不能翻身的地步。他们至多就是找个年轻官员登门拜访一下,拍拍肩膀,说几句掏心掏肺的话,许下点承诺,让他们替自己张罗罢了。"

  年轻的探花郎顿时有如五雷轰顶,但还是故作镇定地跪倒在地:"臣……不自量力。"

  天子的笑容蓦地消失,目光猛然转为严厉,再次端起茶碗,不怒而威:

  "说吧。那个拍你肩膀,让你写这篇东西的人,是谁?"

  ※※※

  等那探花郎悻悻退去后,书房里终于恢复了安静。此时应该还是白天,但书房的帷幕一旦落下,便犹如黄昏的光景。

  天子疲惫地倚靠在太师椅的臂弯里,再一次紧紧捏住书满赵愁城字迹的信纸,目光转向低回。

  "史官。"他低低地说了一声。一直站在帷幕后面的史官便捧着手板走了出来,拱手待命。

  天子抬起头,望着只有皇宫才有的雕梁画栋,久久,道:"拟两道旨。"

  史官提笔就要记。

  "第一道:原春官长赵愁城行为不端,即日解除一切职务,责授检校春官宗伯充右史起居郎,付国史馆安置,与旧右史起居郎轮流撰录起居注,俸禄如旧,不得干预政事。以上。"

  "这……"

  天子目光一转,看见史官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只见那史官犹犹豫豫地说:"保留他宗伯的官秩,却做右史的职务,虽说于例不是不可以,但毕竟起居郎的工作应属的级别,与大宗伯之间隔了太多。这样妥当么?"

  天子听了,眼神转向黯然,垂在椅圈外的手一松,手中的几页书信就无声地飘落在地上:

  "做右史,是他自己的要求。但保留他的俸禄,是我的决定。"

  史官的脸上出现了迷惑的神情。

  "自从他来到朝中,为我做了那么多,自己却闹得几乎身败名裂。是我太自私了。如今,若是剥夺了宗伯的官,按照规定,必定要拆他的宅子——"

  想起专门为赵愁城营建的那座宅子,天子的眼睛里就现出一抹悲哀,"——我不想让他无家可归。"

  史官无语,低下头,继续记着笔记。天子从椅子里站起来,稍稍舒展了一下肩背:"就是这样了。今天之内,就送到御史台去。"

  史官疑惑地抬起头:这才只有一道旨啊。"敢问另一道旨是?"

  "哦,刚才想今天就处理陈恕己那老狐狸。不过现在看来,还是明天早朝时候我亲自对他说。"天子握紧了右拳。

  ※※※

  黄昏的御史台,乌鸦又唱起了无调而聒噪的歌谣。在北向的小屋里,赵愁城俯伏在简陋的木板床上,长发如瀑布般泻倒在枕旁,而身上遮着的,不是被子,而是清晨阿蕖送来的黑色鹤氅。

  真的很温暖,崔夜雪。

  指尖默默描画着鹤氅袖口缀边上的花纹,他自言自语着。

  脚步声与钥匙的哗啦声打破了黄昏的寂静,赵愁城却充耳不闻,继续蜷在如同黑夜一般的鹤氅的保护下。

  "圣旨到,赵愁城接旨!"外面不耐烦地喊了起来。

  赵愁城将鹤氅稍稍提起来,遮住自己的耳朵,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打算。

  "大概是睡着了,呵呵。这屋里清净,特别容易思睡呢。您稍安勿躁,我这就去叫他……"门外传来小吏点头哈腰的声音。

  清净。赵愁城冷笑了一声,坐起身来,甩了甩头发,之后拢成一束,又理了理身上衣衫,将鹤氅披在外面。一切收拾停当,门恰好打开。进来的小吏与宣旨人看见赵愁城,都不由得露出了讶异的神色。

  在昏暗的屋子里,黑衣黑发的少年苍白脸孔,如同夜里的明月一般皎皎不可直视。

  ※※※

  久违了!咱是插科打诨专家赵六。这一回书听完,您是否松了一口气呢?非也非也,眼下还有更严峻的工作等着小赵去做。

  什么?这位看官,您说:"不就是起居郎吗?"错了错了,您可千万别小瞧起居郎这工作。这工作真不是人干的。从早忙到晚,周末无休,拿个小本本就跟在天子身边记。天子走到哪儿,他要记到哪儿。今天天子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什么时辰吃了什么饭,泡澡泡了几炷香工夫,泡完澡又幸了哪宫或者哪几宫妃子,什么时辰来什么时辰走……这正是,二十四小时贴身服务,如影随形。

  (那赵愁城这一回,真是才离狼窝,又入虎口啊!)

  是啊是啊,照这么记下来,三天就要记秃一支笔。你看小赵多可怜,又没有办公用品补贴……

  (喂,赵六,这不是重点吧!)

  咳咳,当然有重点,但您还是等明天再听这重点吧!(啪!)散会!


七月·意料外的追踪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也可以说是意料外的更新了。
本来是要在这章就写写赵愁城当起居郎的事情,现在看来要放到下一章了。
这样也好。
不过,造成的后果,是接下来的一章可能要横跨两个怕特……
这是洛阳城的大街,阴云密布的正午。天光昏暗,让人一时觉得犹如夜幕降临。大概是快要下雨的关系,潮湿的空气里没有一丝风,相反,有些奇怪的暖意。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推车的小商贩也都躲了起来。即使有一两个主妇走过路边,也大多是小步快走,似乎是急着赶回家收起晾晒的衣服。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七月完全肯定:自己确实是被跟踪了。一晃眼数年过去,终于……来了吗。

  她害怕地停住脚步,吞咽口水,想要回头,但又不敢回头。

  发现自己可能被跟踪,大概是从前天去皇宫替赵大人送信开始的。去的路上倒没有觉得异常,问题出在回来的路上。她始终觉得自己身上残留着一股气味,起先她觉得大概是之前忙于配制送去的那盒药的关系,后来才发现这股气味有异,不仅源头不在自己身上,而且忽远忽近,忽前忽后,无从捉摸它的源头,让她越来越恐慌。

  她当时就万念俱灰,以为自己会死在回赵府的路上。能够回到赵府,完全是凭着两腿的惯性在行走。刚一进门,她就"啪"地将门锁死,瘫倒在地。阿蕖看见,以为她在皇宫遭遇了什么变故,问她出了什么事。但她什么都没说。

  看着阿蕖的表情松弛下来,放心地离去,她便只有低头苦笑。既然对方已经找上门来,那么说也无益。

  当晚她便做了噩梦,一团如鬼魅般的白影将她在狂风中撕碎。

  ※※※

  七月忐忑地提着那一串包好的药材,沿着向赵府相反的方向走去。她一点都不奢求将那个跟踪者甩开,只是想借此延长自己剩下的时间罢了。她抬起头,乌云间依旧没有一点缝隙,随时可能挤出雨来。

  七月的心中涌起一股悲凉,自己的一生如此短暂,难道最后一天也要在如此坏的天气里终结么?
  既然是要死,那起码要到一个不会被淋湿的地方死吧。她转过身,看见了一家茶馆,便迈步走了进去。

  即使是阴天,茶馆里也是一样的喧哗,聊天声、麻将声、象棋落子声,混杂着烟草味儿,让她想起糖炒栗子锅里铁砂与铁铲沙啦啦作响。小二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来壶……茉莉花。"七月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没有发颤。

  茉莉花来了。七月看着桌上杯子里的一圈圈茶垢,不由得又发出叹息。或许是和医药打交道久了,七月也有了一点小洁癖。赵府的餐具茶具,她总是吩咐厨房用烧酒烫过。可惜现在不及回赵府,用外面的茶馆里胡乱洗洗涮涮的杯子,也是无可奈何。

  一杯茉莉花盛好,她便闻着那令人情绪舒缓的芳香,静静地伏在桌上。这样,即使在嘈杂的茶馆里,神经也得到了片时间的安宁。她听见自己正后方传来拖凳子的声音,便知道那个跟踪者已经坐下了。

  还不动手么?

  时间一炷香又一炷香地过去。茶已经渐渐冷了。她的心也一点点冷却下去,因为身后再没有响起那人起身的声音。

  突然,仿佛幻觉似的,茶馆门口的天光忽的一闪。之后,打雷了。

  雨脚如同簸箕里洒下绿豆般哗啦啦响起。

  七月没有带雨具。但眼下这个问题似乎并不重要了。她拿起微凉的茶壶,准备往杯中倾倒。

  几乎同时,她听见身后凳子猛地一响。一个黑影蓦地从她身后闪到正对面,稳稳坐定。一切动作只在兔起鹘落之间。

  七月看到来着披了一件豆沙色的厚粗布连帽披风,帽子低低的遮住了脸。七月虽然看不清来者是谁,但闻到那股气味,心中早有了几分底细。

  如同乌云一般的沉默,终于被闪电与暴雨打破。来者先开口了:"寄奴。"

  那声音刚到耳畔,七月的回忆就犹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那个深沉稳重的表面下透着桀骜不驯的男中音。

  于是便闭上眼睛等死。她想,至少给我点时间,让我尝出自己是被哪一种毒草杀死的吧。

  但来者只是继续说话:

  "听说你配制出了'毒花七笑'的解药。"

  七月听了,闭上的眼睛又猛地睁开。与生俱来的医药之魂让她想说什么,但又在喉咙里噎住了。因为对方忽然动手解起披风外的系带。转瞬间,披风以极潇洒的姿态,先滑出一道标准的抛物线,又在空中平平展开,徐徐下落在一丈之外。

  解去披风,就露出了下面那件纯白色的大褂。药香扑鼻。

  七月睁大了眼睛。

  整个茶馆里的人都睁大了眼睛。

  那件散发着浓郁药香,仿佛永远一尘不染的大褂,是江湖上尽人皆知的标识。

  悬壶济世,救死扶伤,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嘴唇向两面裂开,开口度由大变小,舌尖由下,往上,在往前,依序发出三个字:

  ——绝,世,君。

  闪电猛地自天空劈开云层,将室内映得犹如白昼。

  ※※※

  七月开始将自己如何配制毒花七笑的经过娓娓道来。桌子四周早已涌上几十个围观群众,并且还有渐渐增多的趋势。不过没有一个人是听七月讲她艰苦卓绝堪比神农尝百草的科研历程,全是来围观她对面坐的那个江湖上的传说。

  茶馆的掌柜也懂得抓住商机,立刻敦促账房挥毫泼墨写了一行狗爬似的大字儿在茶馆门张贴开——"'万年山里蹲'绝世君在此"!

  耳听着喧哗声比之前更响,七月面露难色,被绝世君敏锐地捕捉到,顿时剑眉倒竖,凤眼圆睁,向后猛地一挥他那白大褂的衣袖:"安静!"

  腕大是脾气大的前提。茶馆顿时静了。七月反而有些忸怩不自在。不过她还是将要说的话在四分之一个时辰内匆匆结束了,随后对着绝世君那张冷峻的面孔,低下了头。

  绝世君仿佛冷漠无情的下垂眼犹如审判般注视着面前的少女,忽然又露出了一道温情:

  "不愧是我唯一的弟子。看来他们要说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说着,他伸出手,在七月的脑袋上饱含关心呵护地揉了两下。七月刚松了半口气,绝世君眼睛里的柔情就突然消失了:

  "那么'毒花七笑'的样品,你是怎么搞到的?"

  七月的手指微微捏紧:"十年前,你为了试验这药的毒性,毒死了一只兔子吧。"

  绝世君的脸上露出诧异之色。

  "不对,不止一只。我知道你这是为了研究,但是……"七月的眼睛里忽然涌出泪水,"但是它们、它们……它们那么可爱,我多么想救它们……"七月伏在桌上嚎啕大哭。

  绝世君之前一直蹙着眉,听到这里,不禁瞠目结舌:"你该不会是那时就已经……"

  "不是。"七月摇头,"寄奴是直到在太医院做事,才真正接触到那种毒药。那时候还不知道它的名字。"

  绝世君面露怒色:"你、你竟然去太医院那种地方!我老绝门下的弟子,向来都是闲云野鹤的品性,怎么能给朝廷做牛做马?"他说这话的时候,完全忽略了自己只有七月一个徒弟的现实。

  七月面露委屈:"寄奴也是机缘不巧。之所以当初离开师父,是因为帮着一伙远方来的药商找药,挖到了一棵人形的何首乌。那些人听我说了您的名字,都不愿意居功,一定要寄奴亲自献给朝廷。被他们这么推推搡搡的,寄奴就被迫跟着去了,谁知没了回来的盘缠,也忘了路,只好在太医院寄食,也没做什么正经事,也就是扫扫地晒晒药……"

  绝世君这才松了一口气,接着问:"那,你怎么会拿到'毒花七笑'的样品的?"

  "是冀州境内关卡搜查客商时突然发现这种新型毒药,立刻上报了朝廷。随后,前扬州刺史突然暴死,死状与这种毒药相同。当朝天子听说我是您的学生,就想让我试试看有没有办法知道药的配方或者解药。于是就……寄奴年少无知,背叛师门,还望师父从重治罪,肃清门户!"

  七月说着,心里终于放下了一块大石头。江湖上流荡了这么多年,这回总算是把堵在心头的这段话倾诉了出来,仿佛多年养成的被害妄想症陡然痊愈了。她平静地抬起头,看了看绝世君。

  但绝世君的表情却转向深沉:

  "——太巧了。"

  七月迷惑不解:难道绝世君刻意下山,并不是来清理门户的?

  "寄奴,恐怕那天你遇到的那伙所谓的药商,并不是什么药商,而是调虎离山,瞄准我的山居,趁虚而入,寻找有没有什么厉害毒药。"

  七月大惑不解。

  "就在你失踪的同一天,'毒花七笑'失窃了。我之前一直以为是你,但大错已成,覆水难收,也就没有下山干预这件事,只是一直四处寻访你的消息。直到前些天我得到消息,说我的小师妹被这毒药所伤,又有人把它分七天依次解开了。我这才打定主意下山来看个究竟。没想到是你!"绝世君激动得如痴如狂,"虽然你私自叛逃下山,罪无可恕,情有可原。并且你还抢在全天下人的同行前头解开我这旷世毒药,没给为师丢脸,功不可没!"

  说完,猛地一拍七月的肩膀。师徒化干戈为玉帛,引发周围群众一片喝彩声。

  但这一掌并没把七月拍明白,相反,她心里又增添了更多疑团:"中毒的是您的……小师妹?"

  "什么话。"绝世君低声责备道,"就是你师叔。"

  七月迷糊着点了点头,端起茶呷了一口。只听绝世君接着说:

  "占星算卦的本事一流,叫赵愁城。"

  七月听到这里,一口茉莉花"噗——"地喷了出来,好在桌子大,没溅在绝世君脸上。

  听见赵愁城的名字,人群里也猛地炸开议论纷纷。

  "可是赵愁城他……"

  七月刚说半句,绝世君就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转而接过来,说:"说来话长。听说你现在在她手下做事?"

  七月满腹狐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赵大人是师叔也就罢了,怎么还成了师父的小师妹?不过既然师父问了起来,她只好点头。

  "快带我去见她。不知道她上次从我那儿抱走的'琥珀光'还剩多少。我俩见面不容易,要好好地喝上两盅。"绝世君早已逸兴遄飞。

  七月只好吞吞吐吐地说:"赵大人,不,师叔他……这两天在皇宫值班。此间说起来很不方便,不如您先跟我去他那里坐坐。"

  ※※※

  大雨把路面砸出一片水花。

  师徒两人举着那张豆绿色的披风避雨,忽然,在挂着"赵府"牌匾的门前停住了脚步。远远的,绝世君脸上的表情就开始凝固,风干,走到门前时,一张面皮已经变得铁青。

  "小白脸""大奸臣"——这是直白派。

  "狗官""兔儿爷""狐媚子"——这是以动物设譬派。

  "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这是洋洋洒洒抄书派。

  …………

  各色标语全用黑墨将两道干干净净的墙壁刷成了大花脸,靠近大门的地方还画了一对张牙舞爪的兔儿爷。

  雨水混着墨迹流下来,淌成密密麻麻的灰黑道道,犹如斑马。

  看着绝世君铁青的脸,七月只好低头说:"师父不必在意,赵大人,哦不,师叔他并没有生气,这两天就会雇人刷干净。"

  绝世君依旧板着脸一言不发。

  "师父,快进门去吧。"

  七月婉声相劝。

  绝世君点了点头,跟着七月从偏门进去了。


伴君·最后一个夜晚(上)
  暴雨继续不停不息地洗刷着这个世界,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渐渐的,站在屋外的回廊上,顺着檐下看去,对面的景象都已经模糊不清,只能隐隐看到几个人形。

  今年的气候实在古怪。已经是深秋,雨水还如此旺盛。桃夭想着,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虽然她身上有十几年的功夫,不似其他几个丫鬟那样文弱,但檐下的水帘溅湿了衣裙,冷风一吹,还是冷得彻骨。

  如果不是为了偷听屋里那白衣怪客与七月的谈话,她才不会主动穿着单衫站在这走廊上吹风。

  这白衣怪人,外表也不过二十七八岁,但是,从他走路的步法看来,身上的功夫一点也不简单。听说那件怪怪的白大褂只有江湖上的绝世君才配得上穿,可是那人是个山里蹲,早不知隐居了多少日子,怎么突然就来了洛阳城?又是怎么被七月勾搭上的?

  趁着采薇现在不在,还是要盯得紧些。桃夭想着,又将耳朵凑近了窗下。奈何雨声太大,什么也听不见。

  喀拉。

  五步之外的屋门开了,桃夭先是一惊,但转念一想:这开门的大概是七月。不妨就满脸堆笑迎上去,装作是路过的吧。

  但她猜错了。

  眼前,白衣袖在穿堂风里猎猎飘动。英俊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外面冷,进来吧。"那人向她伸出手去。

  ※※※

  围着方桌,是白衣的绝世君,蓝衣的七月,与半身湿透的桃夭大姐三人坐着。虽然三缺一,但拉一台戏也勉强够数。

  沉寂打破。"我就是用人参与虫草雇你的人。"

  在上座的绝世君冷冷地说了这句话,便呷了一口热茶。

  陪座上的桃夭眼前刷地飘过密密麻麻铺满一地的冬虫夏草,不禁密集恐惧症又要发作,头皮猛地一麻。但她还是要极力掩饰自己的错愕与尴尬,拿出了平时那副饱经世故似的声调:"呦,您是大主顾。赵愁城我帮你盯得紧紧的。无事不登三宝殿,您说吧,什么来意?"

  说这话的时候,她心里很虚,如坐针毡。且不说这是她第一次知道自己这位客户的真面目——扪心自问,她这笔买卖完成得够呛。事实上,赵愁城自从出事以来,一会儿在御史台,一会儿在史馆,很少看见他身影,什么"争取独处机会"的任务至今没能完成。

  但眼前这位绝世君虽然神色凝重,但并没提委托给桃夭的工作,只是问桌对面的七月:"讲完了?"

  七月恭谨地一点头,道:"是。"

  "很好,寄奴。你讲的很有条理。"绝世君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桃夭一眼,接着凤目微微一闭。

  桃夭只能赔笑两声。

  绝世君继续微闭着眼睛道:"师妹眼下的境况,我已经清楚了。——接下来,该轮到我说明来意了。"

  两个丫鬟都屏气凝神。

  "——我要让死人复活。"

  绝世君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睁开的意思,但每一个字都有若千钧。

  大雨声依旧响个不停,天空漠漠,昏黑如夜。看桌上的西洋自鸣钟,才是黄昏而已。

  疯子,都是疯子。桃夭在心里无声地抗议着。

  ※※※

  天子穿着高脚木屐在暴雨里大踏步走着。这可苦坏了边上那个撑伞的小太监。他本来个子就不及天子高,为了撑伞,不得不伸直了胳膊,现在天子又如此急迫,他只能踩着小碎步紧赶慢赶,才能好不容易撵上天子的速度,身上却已经湿了个透。

  在这样的大雨里,虽然有伞有屐,天子的龙袍也湿了一半。但他却似乎毫不在意,一双眼睛在这因为大雨而变得墨黑的黄昏里灼灼地闪着光,两脚如同受到急促的感召似的,奔向雨帘之外的某个地方。

  隐隐雷声。

  "陛下,今天雨太大,还是回去吧,您要注意龙体……"

  太监低声下气的细嗓子,刚一出口,就被雨伞上轰隆隆的雨声淹没。

  龙体?

  天子冷笑了一声。曾几何时,他也学会了冷笑。不管是怎样的善意与恶意,只要碰见冷笑,立刻不值一提,如西风扫落叶一般。现在不由自主就又用了出来。

  他这一冷笑,那太监果然怕极了,奈何撑着伞,不能就地跪下请罪,只能滑稽地继续绕在天子边上小碎步跑着。

  茫茫的大雨中终于显出史馆建筑的轮廓。

  天子陡然停住脚步,伫立凝视着。打伞太监没站稳,一个趔趄差点滑倒。

  在天子的眼睛里,之前灼灼的光消失了,重新恢复成了那双过早因为忧心国事与情事而呈现出老相的眼睛,带着无奈与怅惘。映在瞳仁里的是史馆里温暖的灯光,即使在大雨之夜也依然显得如此柔和安宁。

  他清楚地知道,在这个时侯,史馆里不会有别人。只有记录起居注的右史,才会默默守在史馆里,等待夜间宫中传来天子在一天里最后的消息。

  真是个工作狂啊,何苦呢。

  天子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面容,是那个隐居山中性好洁净的女子,还是朝堂之上风姿秀美的少年?

  或许应该是那个闲静的女子吧。不说不笑,任露水沾湿衣袍,也在幽静的山中观星台上一坐一整夜。

  但这半年来早朝押班站在队首的人又是谁呢?那个在槐花树下衣带翩飞面目冷淡的人又是谁呢?那个舌战群臣挥斥方遒的人又是谁呢?那个在床头蜿蜒着九条金龙的紫檀床上,一把黑发如缎,玉颜憔悴的美少年……又是谁呢?

  ——雨水冷得彻骨。不想了,还是回宫去吧。如果自己不睡,那个人是绝对不可能睡的。真是太过认真的人呵。至于自己,只要在"那个人"值夜的日子里,站在窗外,看着那一点灯光,便足够了。

  这么想着,天子的心渐渐宁静下来,转身回头。太监连忙换了自己撑伞的位置。

  天子抬眼,向来时的方向望去。

  大雨如瓢泼,如盆倾,如巨瀑泻地。充盈的水气,早已模糊了天地间的一切。来时的道路早就没有了尽头,红墙琉璃瓦的宫城在水气中淹没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水色茫茫。

  只剩下伞上雨声轰隆,轰隆,轰隆。在这个卑微而荒凉的世界。

  就是这么一望,让天子的心情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举伞太监询问地仰望他,等他的吩咐,但他什么话也没说,迅速回头,一个箭步跨出伞下,冲进雨里,迈上史馆前的台阶。

  天子走向这个夜晚。

  而这个夜晚才刚刚开始。

  ※※※

  赵府会客厅。茶壶里的茶已经冷了。桌上摊着赵愁城给绝世君的几封信。

  绝世君花了好大力气,终于将半年前赵愁城身上的那场变故的每个细节都讲了个条理分明。陶女侠与刘药师已经知道了赵愁城过去的事,一时都默默无语。但听了崔夜雪竟然懂得借尸还魂,她们反而没有表示出太大的惊讶。这让绝世君有点纳罕,但考虑到情况紧急,他便没有反问其中缘由。其实原因也不复杂:崔夜雪既然能求雨能驱魔,那么复活个把人或许也不是难事。

  "原本以为师妹她这样也不错,起码能推行她那一套改造世界的理想。直到半个月前,我整理藏书时,发现这个。"

  绝世君从行囊中取出一册极旧的手抄本。靛蓝色的封面已经残破,但仍能辨别上面那四个字:三魂始末。

  作者姓崔。但名字已经磨灭。

  桃夭的表情扭成了一个"囧"字脸:"该不会是崔夜雪那家伙写的吧?"

  "不是。这册书很有历史,作者起码是她的高祖辈。"绝世君说。

  桃夭又变成了一副"我就说嘛"的表情。七月却紧张得脸色发灰。

  "我大致看了一下内容。借尸还魂,是她家祖上传下来的秘法。但这一秘法对一个死人是无效的。"

  绝世君说到这儿,停了停,喝了一口冷茶,继续道:

  "赵愁城的'借尸还魂'的成功,是我们有目共睹。因此当初她并非已死,只是极度虚弱。如果那时我在场,或许可以直接救回她一条命。但借尸还魂就不同了。能用作'容器'的尸身需要某种特质,而花忆容的身体就符合这种特质。一旦加上借尸还魂之术,灵魂放在了用作'容器'的另一具尸身里,旧身朽坏不存,便没有回转的希望。"

  是这样吗?

  桃夭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原本是最不信邪的一个,但自从来到赵府,不,甚至早在来到赵府之前,看见那一床人参的时候,她的世界观就隐隐地发生动摇。

  而现在,居然要她这个成年人,被迫接受这一整套有关什么"借尸还魂"的歪理邪说!

  "啊!"

  七月脸色一白,不禁惊呼了一声。

  绝世君冷冷地看着她:"怎么了,寄奴?"

  "难道当初夫人看见的冰尸,原来是……'她'?"七月怕得声音都颤了。

  原来那个故事,竟然是真的?

  桃夭立刻想起了那一个夏夜崔夜雪所讲的怪谈。惊惶的崔夜雪,摇头否认的众人……

  原来是真的。

  桃夭深吸一口气,对绝世君道:"赵大人的尸首应该还在某个地方。"

  "不错,我就是为此事而来的。"绝世君老成持重地一点头,"因为据这本书中所说,借尸还魂的作用只有一百零八天而已。"

  什么?桃夭和七月大为惊讶。

  "怪不得他最近那么虚弱,用了那么多药都……"七月喃喃自语。

  绝世君一摆手,打断她的自言自语,表情更加严肃:

  "时日无多。各位,拜托了。"

  ※※※

  将随行太监撇到史馆前厅等候,自己沿着回廊走着,边走边脱下透湿的龙袍,天子就变成了一个普通人,穿着半干的白色单衣,推开了半掩的屋门。暖洋洋的灯光便从门缝倾泻而出。

  坐在矮几后面的赵愁城从书卷堆中抬起头,深潭一般的眼睛里还是和过去一样,漆黑得没有一点惊讶。

  "有失远迎。"

  说完,又低下头,埋首纸卷之中,搦着笔管,在纸上用小楷誊写着先前用草书速记下的残句断篇,旁若无人。

  天子一时默默无语。之前几天,明明也是赵愁城值夜,但自己之所以徘徊馆外,不肯进来看看他,就是因为隐隐猜到会是这样一副情景。方才心境一变,本是抱着一时冲动的憧憬而来。等到亲眼地印证自己的预想成为现实,又顿觉索然无味。

  偌大的屋子三面皆被书架占领,几乎是一座书籍的围城,却再无处可坐。天子只好踱着步,环顾四周。放眼望去,满架不是修史用的经籍,便是历朝天子的起居注。那历届右史们每日含辛茹苦记下的流水账一般的起居注,全都锁在箱里,贴了封条,摆在架上,陷入长年累月的沉默,除了史官修史之外,禁止被旁人打开窥视,只能这么封存着,成为时间的化石。

  如此,这屋子里,也没什么可看的。想到这儿,天子猛地打了个喷嚏。

  大概是淋雨着凉了。他想。

  "屏风后面有榻。"

  赵愁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天子转过头去,却发现他依旧低着头,头也不曾抬过。

  在赵愁城的身后确实是一面八扇屏风。天子绕到屏风后面,果然看见了一张窄窄的竹榻,与一个简单的青瓷枕。只有床上衾被皆是内制缎面,天子觉得有点惊异,仔细一想,才知道是当初天子为崔夜雪成亲而御赐的嫁妆之一,显然是赵愁城因为要值夜的缘故,从家中带来的。天子不禁感喟起史馆设施的简陋。

  不过他在这里过得似乎还不错。起码,能够给他喜欢的清净。

  如此想着,天子便面对着屏风,在卧榻边坐了下来。看着赵愁城的巨大影子映在屏风上。笔管摇曳,灯火微颤,那影子也晃动着,仿佛一出静默的皮影戏。只有一个自我陶醉的演员,没有内容,没有对白,即使无人观赏,似乎也要不停不息地继续演下去。

  静坐良久,夜凉了。"我可以躺下一阵么?"他向屏风那面的人发问,却把自己吓了一跳:没想到在寂静的屋子里,自己的声音竟这么大。

  屏风那边依旧是一个淡淡的声音:

  "请自便。"

  天子便将一床锦被拉在身上,安心地在榻上躺下。一股陌生但又安心的气味,暖洋洋地裹来。

  外面传来了打更声。是为一更天。

  不错,夜晚才刚刚开始。

怕特发爱舞
伴君·最后一个夜晚(下)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写得久了些。
  直史街,因为直通史馆而得名的洛阳街道。

  阿蕖左手撑着伞,右手里提着食盒。单薄的小身板,就这样在风雨飘摇的夜里向着史馆前进。

  阿蕖想,如此大的雨,除了崔夜雪在府上搞的那几次小规模人工降雨外,能相比的,大概就是第一次见到爷的那次吧。圣驾突然降临门前,天子的神色犹如铁铸,虚弱的爷怀里睡着后来的夫人。

  经过了半年时间,印象早已模糊。但又碰见同样的大雨之日,不用闭眼,那副图景就又在眼前复活了。在那一次命运的邂逅以前,阿蕖从没预想到自己竟然会跟从如此传奇的爷,经历如此狗血的明枪暗箭,雪月风花。

  想到这里,手里的食盒沉甸甸的。阿蕖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给爷送饭。自从爷出事,他就习惯了这使命。今天的食盒里还是青衿让厨房预备的夜宵,现在应该还冒着热气。街上早就没了一个行人,这一个食盒就是阿蕖身边唯一的温暖。

  就要到了。

  一道闪电喀拉拉从天空劈过。

  ※※※

  卧榻上闭目养神的天子,于恍惚中闻到一股比蜜饯还要甜的味道。这味道,就像上元节时蜂蜜玫瑰芝麻馅儿的汤圆,热热的,甜,而且腻。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就忽然萦回在室内,久久不散,且愈来愈甜,愈来愈烈。

  但天子他还不想睁开眼睛。他太困乏了。或许那个人在这里熏了香?但那个人一向是心爱旃檀这样宁静悠远的气味,如此甜腻有失温和的香,恐怕不是他喜欢的吧。

  屋里不知何时忽然变得异常安静,仿佛窗外的急风甚雨都不复存在。莫非是雨停了?

  于是一点水声就显得格外惹人注意。

  似乎是从屏风那边传来的。天子恍惚中觉得像是用瓢舀水的声音,似乎还有瓢与木桶碰撞之声。忽而,又传来了水花飞溅之声。这声音响了很久。之后便是淋淋的滴水声,啪嗒啪嗒。

  这是……

  天子那颗年轻人的心中忽然起了一种猜测,但旋即就主动把自己这种过于大胆露骨的猜测否决了。心有不甘,但又不敢睁开眼睛确认。

  哗哗的水声响了很久,终于静了下来。但天子的心绪却一点也没有安静。他总觉得那边还会有动作。果然,那边传来咔、咔的木屐叩地声。越来越近。之后,在天子的卧榻边上静了下来。

  这一回,再也不能忍住不睁开了。天子微微张开眼睛,却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少年就坐在他的榻尾。

  少年仿佛水草般的乌黑长发还湿着,拨在了肩前。但身体已经拭干,换了一身白纨的单衫。

  少年并没有看天子的脸,而是凝视着屏风那边透来的温暖灯光,一副欲言又止,若有所思的样子。

  惊异之余,天子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房里有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少年的影子就从那里如一股青烟袅袅地飘了进来,越来越真实。对于这种安全的入侵,天子的心房没有做出任何徒劳无益的挣扎。因为不管她是什么模样,对天子而言,都只是彼岸的灯火而已。

  "我的时间不多了。"

  少年的嘴唇里忽然吐出这么一句。之后便一言不发,神情颓丧,与槁木死灰无二。

  虽然不能明白他的意思,但天子的心猛地一紧。即使面目不复相似,他还是能立刻回想起这神情——与半年前身陷沉疴的女人一模一样。

  他立刻从卧榻上支起身子。竹制的卧榻嘎了一声。他想大声质问少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一看见少年那张写满了苦痛与抑郁的脸,他终于还是没有问出口。

  少年沉默着,两眼低垂。

  一个念头闪过:比起那个漂亮得没有一点缺憾的少年,还是这张写满苦痛与抑郁的脸更加动人。

  于是——

  他抓起少年的手,叫了少年的名字。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

  少年惊愕地抬起低垂的眼睛。

  天子刚开始懊悔自己的造次,但还没有道歉,就猛地发现这一次少年并没有抽出自己的手,也没有说"臣有职位"这样无情的话,只是用一双陨丧了一切神采的黯淡眼睛,久久地与他热烈的目光碰触着。天子甚至担心自己的热烈会灼伤少年的黑瞳仁。

  但天子很快便想到了对策。他闭了眼睛,将少年已经清减了不少的身躯拉向自己。那是少年裹在白绸里的、白得近乎透明的身体。闭上眼睛的天子甚至可以看见他身体里血管的流动。甜腻的味道充盈在室内,渐渐转为辛辣,天子的眼睛都有些被刺痛了。少年宁静的身体也开始颤抖,仿佛将要融化的一尊雪像。融化在怀里,变成清泠泠的一汪水。紧帖的两页经文,拼合的一双璧,刀与砧,剑与鞘,放生池里仅存的两尾金鱼。水草般乌黑的长发隐藏了青瓷枕,玉色笼上夕照。竹卧榻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竹林里,一阵南风吹过,千万根竹子便格格笑了。

  天子这才发现自己本来是喜欢沉默的。他一直紧握着少年的手。无需多言。仿佛只要一开口,某种古老的巫术便会突然消失。随着沉默的继续,天子心中的不安与庆幸也在增长。

  直到紧闭双眼全身颤抖的少年突然在恍惚中说出那个字:"崔……"

  天子听见有什么脆的东西就在耳膜边上"砰"地碎了,四下飞溅。

  梦境退潮。犹如突然鸣金收兵的千军万马。

  天子睁开眼睛,屋梁映入眼帘。梦里甜腻的气味陡然变成现实的阴寒,屋外依旧是风雨交加。湿寒的冷气从窗缝里灌进来。馆外传来打更声。数一数,已经是四更天。

  屏风那边的灯,依旧暖洋洋地亮着。赵愁城伏案工作的影子印在屏风上,从来没有移过位置,仿佛是一帧画。

  他自嘲地一笑。早就知道是梦,只是没想到自己竟然睡着了,还……天子猛地有些失措,随即满面惭色。这下坏了。倘若在宫中,只要喊人来帮个忙便好。可是眼下自己是在史馆。且不说等在玄关的太监可能已经休息了,更何况赵愁城就在屏风那边,让他知道总归……

  罢了罢了。天子无可奈何地环视屋子,忽然发现自己的龙袍就铺在屏风下面摆的熏笼上,先是心头一热,随后更是羞愧了。他悄悄地起身,尽量不发出声音,走到熏笼边上,披上龙袍,迅速低头整理了一下衣服,才松了一口气。至于被褥,只好等天亮了从宫里搬上新的,顺便向赵愁城赔罪了。

  想到这里,他回过头看了看赵愁城。只见他依旧衣冠端正,跪坐在案边的蒲团上,埋首于案上堆积如山的史籍档案之中,右手心里却依然搦着笔管,但已经一动不动,就这么静静地伏在桌案上。

  在他脚边还搁着一只食盒,盖子敞着,里面的点心只动了半块,似乎是家里差人送来的夜宵吧。天子这么猜着,忽然,桌上昏黄的灯盏里,灯油似乎将要燃尽,猛地忽闪起来,天子才从揣测里回过神来。

  连灯也没有熄,就这样忙到深夜么?大约是因为我占用了他的卧榻,他没处休息,只好就这么忙着吧。天子想起赵愁城向时说起的比喻:"臣是陛下的一勺灯油。"心中又是一阵伤惨。这史官的工作,看来真是太累了,更何况他一直是这样一个工作狂呢。

  这么想着,天子便也顾不得方才的尴尬,取而代之,感激从心中油然而生。他便走近他身边,左手微微提着右手的衣袖,要将赵愁城手心里的那管笔抽出来。

  天子想起过去他也常这么玩。每次她看书看到睡着,自己就这样偷偷抽他的笔,笔杆刚一滑动,她就会突然醒来,教训两句。想起往事,天子脸上就现出一丝惘然。没想到,物是人非的如今,竟然还会有这样的机会。

  但是,大大出乎天子的意料。那支笔很容易就到手了,简直是分外的顺利。少年的长睫毛依旧覆在那儿,一动不动。

  睡得真熟。天子讪笑两声,便想去玄关那里招呼太监来,准备回宫。就在他转身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梦中少年的话来:

  ——我的时间不多了。

  天子惊出一身冷汗,猛地回头。

  桌案上,那盏油灯几乎昏暗得要归于沉寂。窗外风雨如旧,一丝冷气都仿佛能将那点火光掐灭。
  而赵愁城依旧伏在案边。右手浑然不觉地空着。

  天子迟疑地握住那只右手。仿佛在梦中所做的那样。但是,这一次的触觉,他分外熟悉。

  少年的身体冰凉。天子一怔,恍惚以为这是皇宫的藏冰窖。

  握在手里的那只手,没有任何细微的脉搏跳动。早已经冷了多时了。

  ※※※

  "陛下!当心!"

  太监揉着眼睛,右手捧着雨伞,左手提着玻璃灯,在大雨里追着前面的天子。

  天子失魂落魄地在一片漆黑的直史街走着。闪电便是唯一的照明。一夜的大雨,洛阳的街道上,积水已经没过了他的高齿木屐,没过了脚踝,每走一步都跌跌撞撞。可是大雨还远远没有停息的意思。远处,皇宫的灯火终于从雨帘中缓缓浮现。

  "陛下!……你们这些御林军,拦什么拦!天子也敢拦吗?眼睛怎么长的!……陛下,您要保重龙体啊!小的冒死问一句,史馆里……到底怎么了?……"

  进宫门的时候,太监的雨伞终于追上了天子,但天子却没有任何回头或接腔的意思。太监还想再问,只见天子猛地一甩袖子:"滚!"

  那是仿佛饥饿且患病的野兽,在荒原里的悲哀咆哮。

  太监傻眼,顿时匍匐在满地的积水里。天子却没有任何回头的意思,依旧在皇宫里急急地走着。大雨早已经将他的龙袍再一次浇得透湿。

  藏冰窖近了。他用尽全力推开封住门洞的石板。顾不得浑身皆是雨水,顾不得被寒气冻得刮骨的疼,顾不得遍身的剧颤,抓起火把,他只想着见一个人。

  左脚的屐齿突然折断,天子一个趔趄几乎跌倒在地。但他还是扶住冰砖砌成的墙壁,哆嗦着绕过去。这个时侯,他的四肢已经冷得没有一点知觉了,唯有精神还没有垮掉。

  固执地认为这是自己的不逊带来的惩戒,他一定要亲眼再见见那个人。他终于来到了藏冰窖的最底部,熟悉的地方。

  巨大的冰簇犹如一棵盛开的银树。

  没有人。

  那里,完全空着。

  天子这才完全垮了。他再也不能向前走出半步路,折齿的木屐一歪,跌倒在地。

  侍卫御医太监宫人手执短刃药箱狐裘火盆从藏冰窖的门口一拥而入。

  "陛下!"


江南·从洛阳到扬州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一周,赵六陷入了可怕的,空前绝后的,低潮期。
每天就是对着屏幕咬笔杆,只有一句话:"愁啊愁!"
于是,喵五郎下笔如有神:
不愧是喵五郎,画出来的和六六一模一样!
沉寂了一礼拜,赵六终于RP了一回。欢迎大家收看本章!
另外,打算开新坑。新坑的背景音乐(暂定)试听点这里:
我真是太喜欢尺八箫了。  书接上回。曾经被人视为大红大紫,炙手可热的赵府,作为那一夜大雨的结果,就这么陷入了沉寂。

  那个"年轻有为"的赵愁城,终于死了。以一个鞠躬尽瘁,任劳任怨的形象死去。

  陈管家挂出了谢绝吊问的牌子。这个举动谢绝掉的,除了朝中同僚们的吊问,还有隐型的大笔吊仪。因此,被视为对赵愁城清廉作风的延续。

  没有人会和一个死人过不去。过去的种种流言蜚语一夜之间都消失了,街头巷尾的舆论开始转而指责朝廷对他的不公正,指责用心险恶的小人捏造关于赵愁城的谣言。甚至有人说,赵愁城的猝死,一定与他之前在御史台受了太多折磨有关。种种议论,不一而足。

  ※※※

  除了名声扫地的御史台,最坐立不安的,就是赵愁城当初主持科举时录进的新人。这些朝廷的新鲜力量们,大多已经在不久前的风波中与赵愁城断绝了关系。眼下,忽然惊闻他在史馆中过劳而死的消息,这些人一下乱了阵脚。他们或者感慨于赵大人的鞠躬尽瘁,痛悔自己的鲁莽盲从,或者惊愕于赵愁城形象的突然洗白,慌忙筹措如何修补自己的公众形象。毕竟,死的人死了,活的人还是要继续琢磨自己的仕途,互拧互掐。

  但是,当初弹劾过赵愁城的那些老臣——说来也奇——并没有因此陷入混乱,相反,有些弹冠相庆的意思。在赵愁城死去的第二天,天子没有上朝,但立即发布诏令:诏柳震回京,官复原职,继续做他的大宗伯。柳震刚从应国动身,还没到洛阳,就又被一条敕命调职到天官方面,兼理天官长的公务。

  关于柳大人的威望与能力,朝中百官没人会有非议。倒不如说,赵愁城之所以在同僚看来那么碍眼,就是因为他占了众人认为应该属于柳大人的职位。

  这明显是反赵派的胜利,那些老臣们也就不用慌张了。只是他们都纳罕天子为何从惑溺中幡然醒悟。不久就从宫中传出小道消息:天子病倒了。

  啊,原来是这样!

  反赵派纷纷点头:看来天子因为罢黜了柳大人,受到了上天的惩罚啊。

  不过,柳大人似乎并不这么想。据说他匆匆赶回洛阳,第一件事就是将赵愁城留下的一系列文件检视了一遍,时而击节赞赏,时而掩卷长叹,直至夜中时候。

  又据说柳大人听见所谓"天谴"论,立刻沉下了脸:

  "尔等连他十分之一都比不上,还敢在此间聒噪?"

  但是,话说回来,政治这事,怎么是我等市井小民所能理解?事实就是,赵愁城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

  这次要说的,依旧是淮左名都,竹西佳处,有唐代诗人杜牧之春风十里,大梦十年的扬州。

  我们的主角之一崔夜雪在扬州已经盘桓了有些时日。当初她踏上扬州地面,恰是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就是在这样的夜晚,她受到了那个明里是扬州侯府,暗里是江南沈家的秘密迎接,并且见到了那个轻易不在人前露面的病秧子沈未济。

  但几乎没给她任何发问的机会,她就立刻被江南沈家软禁了。连理由都没有。同时,仿佛都接到了命令似的,所有沈家人没和她说过一句话,除了沈未济本人。但沈未济一开口,她便担心会被他的病传染上。这一只不折不扣的话唠闷了三天,终于忍不住问沈未济:"我可以出门吗?"

  沈未济停止抚琴,连看也不看她,道:

  "可以。"

  那一瞬间,崔夜雪真想把他掐死:谁让他不早说!

  但是出门也是索然无味。因为虽然大街上可以说话的人一抓一大把,但不管走向哪个方向,都会在城门口被卫兵强行拦回来。这窘境常惹得路人纷纷瞩目。崔夜雪她原本就没有逃跑的念头,现在被沈家这么一来,就觉得无比拘束。更郁闷的是,甚至连她迷路,街边也会有一个貌不惊人的小贩,郎中,或者路人甲,领回原先的住地。搞的崔夜雪这出门等于囚犯放风,只不过这个放风的院子大了些罢了。

  这天崔夜雪依旧出来散心,路两边依旧是一样的商铺,一样的小贩,一样的五色点心,一样的绫罗绸缎。

  没想到,就是在这样的大街上,她刚闻见一股浓烈的药香气味,抬眼看见某个一身白大褂的路人迎面翩然奔来。还没省过神,她的腰就被那人猛撞了一下。

  崔夜雪被这陡然一撞给弹得后退三步。好不容易站稳脚跟,她心里顿时有些气恼——怎么说她也是个姑娘家。一扭头,只见一个白影子匆匆向远处飘去,明显是追不上了。

  满胸的气恼,只好变成满肚子的气闷。崔夜雪刚走了两步,突然——又被人撞了一下腰!

  这回崔夜雪忍不住要骂人了。她立即转过身去,两手卡腰,刚要呵斥两声,发泄一下怨气,突然,注意到这人的装扮,明显是七月穿男装嘛!

  还没走远。

  "七月!"崔夜雪喊道,但声音立刻被喧嚣的大街淹没了。

  一转弯,不见了。

  难道是认错了人?

  万一没认错,岂不是要错过了?身在他乡的崔夜雪早就对扬州绝望了,好不容易碰到熟人,怎能轻易放过呢?

  容不得迟疑,崔夜雪连忙追了过去,一路追,一路为撞了别人而道歉。但这一路上七拐八拐,一到瘦西湖边上,游客众多,人头如簇,就再也找不到方才那人的踪迹。

  崔夜雪刚开始懊恼,转念一想,忽地有些心惊:有七月在,必然那姓赵的也在边上。倘若和他碰见,不免要受他嘲讽。

  罢了罢了。崔夜雪咬了一阵袖口,就信步瘦西湖那曲曲折折的亭子上走去。夕阳映照在湖面上,粼粼泛起一片金光。

  此间本来是观荷的一个极佳所在,大概因为荷花败了,相比岸边,湖上,此间的游人寥寥无几。崔夜雪的心也渐渐归于平静,也难得没了说话的兴致,只是随便在围栏上一坐,看着湖上几叶残荷。

  黄昏,残荷,一个人的崔夜雪心中有些伤感,不禁胡思乱想起来:赵愁城那家伙,不知现在怎么样了呢。

  想起那个她已经没了一点印象的花忆容,又想起自己后来糊涂中嫁的人竟然是借用了这个叫花忆容的"恋人"的躯壳,顿时觉得人生无比荒诞,就从栏杆边上将身体向后仰着,看着倒过来的天空和湖水,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旁若无人。

  笑够了,她便直起身子来,这才发现不远处的人都盯着她看。崔夜雪有些发窘,红了脸。那些驻足围观的人就忍不住笑着离去了。

  就在这个时侯,崔夜雪看见亭子里不知何时又多了个女子,就坐在她对面。该女子独自一人,头顶的斗笠垂着一圈黑纱,模模糊糊看不见脸,此外就是一身朴素的深青色衣裙,这身打扮,看上去就像有三十几岁。

  崔夜雪虽看不见她的眼神,却感到了她的注视。看她的样子,似乎并没有被自己的奇怪举措给逗笑。

  大概是在发呆?这大概是只有崔夜雪会想到的揣测。

  崔夜雪被看得有些不舒服了,便干咳一声,道:"这位姐姐,你一个人?"

  这是多么蹩脚的搭讪啊,刚一出口,连崔夜雪都不好意思了。

  "我在等人。"那女子平静地回答道,身体却依旧保持着端详崔夜雪的姿势。

  这是多么标准的洛下读书音啊(赵六插嘴:相当于今日的普通话)!自从来到扬州,崔夜雪就很少听得到这么标准的洛下读书音了。想起赵愁城夹杂着苏白腔调一口咬定自己是洛阳人的样子,崔夜雪就觉得囧囧如有神。相比之下,对面坐着的这个路人甲,真让崔夜雪体验了一把老乡见老乡的感觉,欣喜之下,一屁股就挪了座儿到她右边:"原来你也是洛阳人啊!"

  大概因为过于激动,声音高了八度,引起周围游人纷纷侧目。

  "只是在城里住了一阵罢了,老家在城外。"虽然隔着一层黑纱帘子,崔夜雪仍能清楚地感到她在微笑。

  "真是难得。我姓崔,老家么,说不定是清河崔氏吧,不过,感觉在洛阳住了很久……唉,过去的事情我都记不得了,你不要笑我呀。总之,一听见你说话,就觉得特别亲切。什么扬州腔苏州腔的,我一听就紧张。"说着,崔夜雪吐了一下舌头。

  那女子又微微笑了:"那还来扬州做什么?"

  "不知道。一时糊涂吧。"崔夜雪又咬起了袖子,"我……我和'那家伙',分开了。"

  "哦?"那女人稍稍歪了一下头,表现出略有兴趣的样子。崔夜雪反而不好意思了:"哎呀,我也就是胡乱嫁了一两个月,终于从那儿逃出来了。说来话长。我刚从那里出来,到了一个新地方,找到点活干,谁知第二天扬州的亲戚就来了一封信要我来……"

  崔夜雪也知道自己这话七分真三分假,刚说出口,心里就扑通扑通直跳。加上边上这人一言不发,表现出极有兴趣的样子,她就更不好意思了。

  "这事儿有点蹊跷。"那女人的语调极为平静,一语出口,仿佛连湖面上的风都停住了。

  崔夜雪脸顿时烧了起来。

  "一条消息,一夜之间就能在扬州与洛阳之间,打个来回么?他们又不可能知道你的事。"

  说完,那女人停了停,又道:"或许,是通过你原来那家转交来的信吧?"

  崔夜雪听了,只能呵呵笑上两声,但心里分明知道:不是。既然赵愁城又不可能和他串通好把自己从赵府里赶出来,这信就不可能提前一个月写好发出,除非……

  除非这信不是从扬州来,而是从洛阳来。至于封泥上的戳,以沈家与扬州侯的私交,自然可以搞到扬州驿所的印章,盖在封泥上。

  这么明显的事实,她竟然一直都没有注意到。崔夜雪真是沮丧极了。她再向那女人看去,忽然发现她似乎又笑了。不过,不像在嘲讽自己,倒有点像安慰似的笑容。

  被看穿了。崔夜雪心里一动。

  "那你现在在亲戚那里,还好?"那女人问。

  "好极了。"崔夜雪随口答道,"不用做什么,衣食无忧,还可以没事儿出来走走看看。"心里想的却是糟透了。

  但一见那女人微微点头,她就又为自己的谎言过意不去了,忙不迭改了口:"就是没人说话,心里很烦闷。"

  "这样啊。"女人答。

  "啊!"崔夜雪如梦方醒,"你看你,你一定懂些妖法,怎么不知不觉我就说了那么多自己的事。这回该轮到你……"

  "卖报卖报!《扬州晚报》!特大新闻!原天官长赵愁城史馆过劳死!天子辍朝十余日!"

  崔夜雪猜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下意识就喊了出来:"我要!"

  一张报纸递过来。崔夜雪紧紧抓住头版头条,低着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看了几行,她就忽然觉得那些字都看不懂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视线有点模糊。她右手攥起袖口,胡乱在眼睛上揩了揩,袖口便有点湿湿的。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视线也并没有因此清晰起来。手中的那几页纸颤得越来越厉害,一滴一滴的水啪嗒啪嗒,渐渐洇开。

  就是这时,她的左手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握住。熟悉的感觉让她连忙向左一抬头,还眼眶里打转的眼泪便从左眼眼角滑向鼻梁。

  隔着黑面纱,崔夜雪能隐隐察觉到那人的温柔目光。

  "我……"

  崔夜雪刚一开口,喉咙便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难受,剪不断,理还乱。一堵之下,心绪茫然,竟然就扑在了身边那人的身上。

  那女人先是一怔,随即,有点无奈地抱住了她。那人刚抬手在她背后轻轻拍了拍,崔夜雪就像小孩子得了信号似的,放声哭了起来。

  "……这、算什么……一点、都不明白……"

  崔夜雪断断续续地埋在女人的肩头抽噎着,眼泪鼻涕早将女人肩头的青色布衫染了个一塌糊涂。但她来不及道歉,也来不及抽身。不如说,她根本不想道歉,不想放开。突然涌现的莫名噩耗,让她完全陷入了混乱,完全无法确知自己是身处悲剧还是喜剧,抑或一场闹剧。湖面上突然吹起的晚风掠过女人的黑色面纱,露出了下颌。崔夜雪看见了。湖面上的残荷哗啦啦地在风里摆动,崔夜雪也看见了。

  之后,崔夜雪什么都看不见了。


琴碎·病重的沈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得咱很爽。祝你看得也爽。
然后是新文的标题就是憋不出来,兀得不闷煞人也么哥。
崔夜雪是头痛痛醒的。这才发现又是在扬州的沈家,身上的衣服也没有解下。被轻拥在怀的触感分明依然环绕在周身,窗外却已经是正午光景。回想昨夜,她梦见自己到了一处风光秀丽的山里,有清流怪石,禽鸟鸣声上下,芳草满径,松竹覆天。而一睁眼醒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自己是怎么来的,她并无心知晓。无非是被某个乔装在扬州城里的沈家的家人发现,送了回来。唯一让她挂怀的,只是昨天黄昏所遇的那个穿青衣戴面纱的女人。崔夜雪不知她后来怎样,只记得自己哭着哭着就一片漆黑,大概就是那样不争气地睡着了吧。

  她揉了一回儿太阳穴,便坐起身。听见沈未济的琴声,猛地想起那女人对自己说过的事,便忍不住要去一问究竟。她站起身,两眼一黑,天旋地转,身体不由得晃了三晃,好一会儿,视野才慢慢亮了起来。她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皱褶,也没有叫人来帮着梳洗,就这么走出屋门。

  眼前立刻一片明亮——已经是将近中午光景了。好一会儿,一片白茫茫的正午日光里才慢慢浮现出沈家花园的奇花怪石来。说是奇花,也无非是些牡丹,不过姚黄魏紫,又在深秋盛开,不得不道一声奇。这个叫沈未济的,对牡丹还真是有一股不可小觑的执念。她揉揉眼睛,这才注意到耳边有琴声隐隐飘来,若有若无。一定是那个痨病鬼又在弹琴了。崔夜雪素来不喜欢沈未济的琴,声音过于凄苦,一听就不是寿者相,但还那么孜孜不倦地弹,很风雅的模样,就仿佛要将自己的病借着琴声传染出去似的。

  更何况现在她的心情一片空落落的。看这花,听这琴,只让她觉得晕眩反胃。但她必须要问问清楚关于那封信的事情。她便移步向琴声来处走去。

  沈家的花园,与扬州侯府上的花园格局,大致相同。但沈未济却在花园边上另辟了一个小园,名曰琴室,虽说名为室,一面却砌了镂窗,从琴室里望去,窗外竹石衬着院墙,犹如画儿一样映进来。对面一边则与花园联通。对着花园的角门上还镌了"琴心"二字,地面却铺了砖,桌案上也有一方一尺宽五尺长的黑砖,名曰琴砖,一张琴便闲置在那里。虽说这样弹会让声音更悠远些,但沈未济本人并不喜欢在那里弹琴,觉得太过拘束,相反,喜欢让人把他的紫檀木轮椅推到琴室边上的花园一角,对着清流与牡丹弹奏,不得不说也是一种富贵人家子弟的怪癖。

  崔夜雪绕过山石,果真就在那里看见了他,但她还没走近,就发现沈未济边上已经站了一个女人。女人只留了一个背影给崔夜雪。瘦瘦的,高高的,未嫁女儿梳妆,看衣着不似婢女一流,但说是大户人家小姐吧,又怎么会来到这里?等到那女人一侧脸,崔夜雪才大惊:这不是"林妹妹"么!

  看见"林妹妹",当日在酒楼的惊险一幕就又重新浮现在眼前。怎么她现在就这么大大咧咧地站在沈未济边上?还那么恭谨地和他说话?她不是和他有仇,要杀他么?

  这么想着,崔夜雪就又移近了。谁知刚走近一步,只听"崩"的一声响,崔夜雪就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琴弦骤断。

  沈未济脸上露出了厌恶的神色。还在说话的"林妹妹"也噤了声。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崔夜雪都有点不耐烦了。

  这时,只听沈未济一阵剧烈的咳嗽。"林妹妹"递出一方白手帕,沈未济便掩住口,咳嗽转向沉闷,肩膀的震颤也越来越剧烈。

  "弹琴太费心神了,还是……"

  姓林的女子话还没说完,沈未济便突然打断她,向崔夜雪藏身的地方高声道:"且来。"

  崔夜雪知道躲藏不住,便走了出来,指着姓林的女子,刚开口一个:"她……"就又被沈未济打断。这次沈未济是转向那姓林的女人:"她不是外人,你可以继续讲下去。"

  不是外人?

  "是。"

  姓林的女子的恭谨态度让崔夜雪吃了一惊。果然,她对沈未济言听计从,转眼间就自然而然地把崔夜雪当成了透明的存在,仿佛两人根本不曾相识一般。

  只听那林姓女子说道:"回鹘与我边境上流窜的沙盗,上上个月流窜到了洛阳附近,当初的春官长赵愁城发现后……"

  听到这里,崔夜雪刚从谷底解脱出来的心情便一下黯然失色,手不知不觉地握紧了拳,连指甲嵌到了手心里都不觉疼痛。但那两人都没留心她的变化,林姑娘接着汇报:

  "……让京兆尹出动围捕了一次,可惜,主要头目还是逃出了京兆地区,流窜到了扬州。三天前,玄字部已经将头领擒获,请示是拉到官府呢,还是就地处理。"

  说到"处理"二字,林姓女子加重了语气。

  "就地处理。"沈未济攥紧了丝帕,道,"交给官府,大多要关上三天再审。三天过去,人早不知被哪一股势力劫走了。做成自杀的样子,交给州侯大人收场就好。不过,要小心行事,千万要确认是不是贼首本人。"

  林姓女子只向沈未济道了遵命,便转身离去了。至于对崔夜雪,她连看都没看上一眼。但此时的崔夜雪并没心思去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关于回鹘强盗的事,又让她想起了过去赵愁城拿着那面西域镜子责问她镜子来由的严肃表情。她记得在那个时候,赵愁城被她打扮成了女孩子模样,可是赵愁城本人又是什么模样呢?那个叫做花忆容的听说是个唱旦角的,妆扮起来,也是那个样子么?

  想到这里,她心中又是百感交集。

  不能想了。这两个人都已经死了,而今而后,她又能做些什么呢。严重失忆过的她连回忆都蒙着一层迷惘与不确定。她这次来,本是想找沈未济问问那封信,可是现在,站在这里的她,连这个问题的意义都不甚明了,又有什么资格发问呢?

  她久久凝视着眼前这个叫做沈未济的病人。他两眼凝视着对面山石下的几枝牡丹,两只手却又开始不安分地玩弄起琴弦了。细弱的手指在仅剩的六根弦上勾着缺了音的调子,终究调不成调,愈发悲切。到了崔夜雪几乎听不下去的时候,他才住了手,微微闭上眼,仿佛在养蓄精神,道:

  "看来,你是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说了这话,他便再次沉默,仿佛在等待崔夜雪的回答。但崔夜雪听了他的话,既没有好奇,更没有说话的心思。

  而见了她的木然无应,沈未济也没有什么失落的情绪,道:"你被送回来的时候,还在梦里念叨'信'……"话还没说完,他便又开始咳嗽,丝帕立刻捂上口唇,不一会儿就浸染得殷红。

  看着现在的沈未济,又想起之前见到的沈未济,崔夜雪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预感:这个人似乎也时日无多了。

  似乎他也在一直渴求着赵愁城,不,花忆容的躯壳。但赵愁城已经死了许多时日,恐怕那具躯壳已经朽坏不堪使用了。更何况,崔夜雪早将返魂之术忘记了大半。这么看来,他也是非死不可了。

  崔夜雪想起赵愁城生前曾经抱病企划如何不打草惊蛇地弹劾扬州侯,带出州侯背后的江南沈家。现在,在他身后,这个让他挂怀的沈未济也已经命不久矣。同样的年少有为,未及白首便同归黄土,也不得不说是一对生死冤家。

  尘世纷纷,纠缠到头,同归一死。

  沈未济的咳嗽终于止住,他抬起头,目光里带着仿佛洞晓人世的平静。他微微揩了揩唇边的血,泰然道:"赵愁城的事,你似乎是知道了。"

  崔夜雪忽然微笑了。

  沈未济也跟着微笑,道:

  "信的事情,当初我人也在洛阳。为了隐藏行踪,就加了扬州驿的封泥。事实上,我是与你同一天出发,赶到扬州,也不过比你早了两个时辰。"

  原来是这样。不过知道这些,对此时的崔夜雪也没什么意义了。

  "如果赵愁城那时能在朝中说得上话,"沈未济闭上眼睛,仿佛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都很吃力,"他大概是会查到我在洛阳的住处的。可惜,那个时节,他的境遇不好。他一定是知道的,但还是什么也做不了。真是遗憾呢。"

  崔夜雪有些迷惑地看着他。

  "这是个有意思的人。可惜。真想和他多见几次面。虽然样貌和忆容一模一样,感觉却……"

  沈未济突然闭了嘴,紧接着,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刚一咳嗽,一口血便从苍白的口唇间涌出,连忙用丝帕掩住。伴随着咳嗽,他的身体震颤得一次比一次剧烈,连沉重的紫檀木轮椅也晃动了,连带着膝头的琴也开始滑动。血从丝帕里渗出来,顺着他的指缝,在手背上流成嫣红的丝线,滴在他膝头的琴弦上。

  崔夜雪眉心紧锁。

  那张琴从他膝头滑落,跌在地上,铿的一声,迸成一地碎片。终于。

  "……可惜。"

  沈未济看着一地碎琴,又道出这两个字。

  崔夜雪站在一旁,持续凝视着眼前的这个病人。

  宝琴摔毁的声音引来了园外不少人。先是两个老妈,之后几个家丁被老妈指挥着去城中找医生诊视,丫鬟小厮都面带忧色。只消一盏茶工夫,原本静悄悄的花园子里就挤满了男男女女。有端热水的,有送煎药的,有递毛巾的,有捧痰盂的,不亦乐乎。角落里,一个还梳着抓鬏儿的小丫鬟偷偷问边上的大丫鬟:公子吐血吐成这样,还有救吗?刚问出口,就被捂了嘴,带出园子去了。

  有人主张要将沈移到卧房先安置着。有人反驳,说病人不该擅意搬动。有人责问这次是谁没尽到看护的责任。有人劝沈今后不要再费心弹琴了,要为众人着想。……

  乱成一团。

  自从这伙人喧闹起来,沈未济便仿佛木偶般受着他们摆弄,口中一言不发,眼睛却一刻都不曾离开园子里那些本不该开的牡丹,仿佛另有心事。

  此时的崔夜雪,就是这园子里唯一一个身置事外的人。她依旧垂手站立在边上,看着园中的景况,猜测这个病人的心思。拥有如此大的家业,如此大的隐形权利,以及一班忠心耿耿的仆从,死而无怨的下属。这时的他,心里会想着什么呢?

  突然,一个尖锐的声音打断了崔夜雪的思绪:

  "崔姑娘!公子过去待你可谓是恩重如山,现在你怎么隔岸观火?"

  崔夜雪猛地回头,只见一个十四岁上下的书童正站在廊下,两眼灼灼地燃着怒气,义愤填膺地看着她。大概是看见她事不关己似的站在那里,书童血气方刚,实在忍耐不住,便趁着这一片乱的当口,不顾府中禁令,向崔夜雪责骂了一句。

  "你说……什么?"崔夜雪茫然地问。

  "以前萧姑娘,还有新来的林姑娘,都是过去与少爷有家仇,被公子的行为所激,尚且为公子数赴死地。你却是一直受公子恩的,竟然如此忘恩负义!"

  崔夜雪遭到这样没头没绪的指责,刚想反驳,忽然有些心虚。倘若真如这书童所说,不仅之前沈未济的话能够明白,自己为何在沈家如此不受待见,似乎也能明白了。

  她转过头看沈未济,只见沈未济依旧看着园子里灼灼的牡丹,似乎并没听见那书童的话。

  打定主意,她一个箭步冲到廊下那书童的面前,抓起他的手腕。书童没料到她会如此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反而吓了一跳。

  "借一步说话。"

  崔夜雪紧紧地盯着那书童的眼睛。


倾诉·崔夜雪的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啊,刷新了停更记录……不过,你不觉得,这个发表时间很有杯具感么?
瘦西湖五亭桥,夕照满湖的时候。桥上人不多,第四个亭子的围栏那里,并坐着两个女人的剪影。

  "那个书童叫做阿澄,"——崔夜雪说着,转身向后望着桥下的一片烂金的湖水,眼睛里映着湖光,脸上没有笑容——"他说我的确是清河崔氏。"

  一阵晚风吹过,湖面上破败的荷叶哗啦啦地响。

  "我本来自己也只是猜测,并没想到自己家果然有那么高的门第。他说……我的家仇,是因为江南沈家的协助,才得以了结的。真的是很深的家仇……对不起,我不能说。"

  她将头转回来,低着头。眼睛里的湖光消失了,转而变得躲躲闪闪,似乎是夕照太强烈的关系。
  在她边上并肩而坐的,依然是前日在瘦西湖所见的那个女子。女子的斗笠黑纱依旧,不过换了一身黑衣,更显得年长莫测。"这没有关系。"她说着,交叠于膝头的两只手忽然松开,右手一移,就叠在了崔夜雪的左手上。

  这个细微的动作里透出的安慰之意,让崔夜雪凄凉的心感到了一点微薄的暖意。善意的触碰,不需要她的拒绝。崔夜雪感激地瞥了那女子一眼,但那女子依旧是黑纱遮面,看不见表情。崔夜雪只好重新垂下目光,讲着自己的事:

  "在那之后,我便一直为着江南沈家做事。也就是那个时候,渐渐获得了信任,接触到了沈家的核心,也就知道了沈家的当家人先天有不治之症的事。

  "本来,以他的才能,多活些时日,不管对谁,都是极好的。——简直太有才华了。他曾经有个仇人,恨他恨到要杀死他——姓林——才仅仅过去一两个月,她就被那个当家人完全改变。至于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不过,这样的人,似乎有很多。——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只可惜,太虚弱了。"

  崔夜雪讲到这里,眉毛便锁了起来,之后自嘲地一笑:"接下来的事实在无从说起……听上去太荒诞了。对不起。"

  她低下了头。边上的女人开口了,声音低沉:"如果觉得不方便说……"

  "不是!"崔夜雪猛地抬头,神经质地打断了她,旋即觉得太过冒失,抱歉地红了脸,停了一会儿,才接着说:

  "真的是太荒诞了,什么'借尸还魂'什么的……据那个叫阿澄的书童说……"

  崔夜雪说着,从女子的手掌下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转而轻覆在自己的眼睛上,幽幽地叹息,"……那个时候的我,和现在很不一样。那时候我甚至为了报恩,去接近另一个根本不爱的人,取他的性命……你明白么?

  "我对那个无辜的名伶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伪装和他过从甚密,只是要借机用他的身体来报恩。但那人也真傻。分明知道我的计划,却千不该万不该地和在台下听戏的沈公子一见如故。就和所有曾经与沈家的当家有仇隙的人一样,他也输了,搭上了自己的命。其他为沈公子搭进命的对手,如果不是为他的为人与胆识所折服,甘愿效死;就是在世间大义与忠于故主间进退两难,羞愧自裁。而他,他竟然为了给那人续命,主动投江了。临行前还托人送信与我,要我在洛水边找他。我找到了他,也把他带回去,准备做借尸还魂,但是——失败了。

  "被复活的是一个新人。我失忆了。原因不知道。或许是实在经受不住遭逢的如此大变,或许是我想杀一个无辜的人来救治另一人而遭到的天谴。总之,我失忆了。后面的事……我上次都说过了。"

  黑衣的女人一言不发。

  崔夜雪倒也不求她的回答,继续一股脑地倾倒胸中的苦水:

  "我既然失了忆,那么恩情什么的,报仇什么的,诡计什么的,和现在的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些过去的事,去就去了,为什么还要告诉我!现在伴侣变成了陌生人,陌生人变成了恋人,仇人变成了恩人,周围还指手画脚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受够了。"

  她自动停止了叙述,双目直视前方,手指却紧紧绞在一起,嘴边却扭出一个傻傻的微笑来。
  身边的那个黑衣女子却并没有厌弃她突然爆发的神经质,始终保持着侧耳倾听的姿势。

  两人就这样陷入了沉默。静坐着,看着游人自面前来来去去。

  ※※※

  觉得自己的话题太沉重了,崔夜雪勉强一笑,转而问那女子道: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又遇见你。你还是在等人么?"

  "是啊。"

  那女子的声调却很有些落寞的意思,但身体依旧一动不动地静坐着,再无别的动作,仿佛一块黝黑的山石。

  崔夜雪忽然有些同情她。就这么静默地等下去,或许真的会变成石头。她不由得想起望夫石的传说:女人站在江边的山崖上等待丈夫的归来,最终变成山崖的一部分。莫非这人等了这许多天,一直都没有等到吗?

  但崔夜雪知道自己也只能猜猜而已。这是别人的私事,不能因为自己讲了自己的私事,就强迫别人讲别人的故事。因此,她还是不好意思问出口,只能继续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发呆。
  短暂的沉默后,倒是女人开口了:

  "就要等到了。"

  崔夜雪一惊诧,心里"哎"了一声,但只是嘴唇动了动,并没有说出口。

  就要等到了。

  她以为,眼前这人一开口,必然是自怨自怜的弃妇语调。却没想到那五个字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那,是在等谁?"崔夜雪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女人的声音冷淡如水,答非所问:"也没有别的,只是想向那人道个歉。"

  只是为了道一个歉,就要在这里一天天地等么?大概只有上古那些重然诺的侠士才会做到这个地步吧。

  难道这人是个女侠?别说,看上去,还真有点像。

  崔夜雪刚想接着问什么,那女子却忽然将头转向桥的一端,望着远方,自言自语道:

  "现在看来,已经没那个必要了。"

  崔夜雪还没有明白,只见那女子忽然行云流水地一挥衣袖,揽衣起身,面对着方才望着的方向亭亭站立着。直到这时,崔夜雪才注意到这女人比她想象的高挑得多。

  顾不得恍然大悟,崔夜雪还是好奇地向女人面朝的方向望了过去,一望之下,不由得有些惊讶了:她看见一个一身素白的男子正向这里翩然走来,在比肩接踵的游人里如履平地。大概是那衣着太特别了,那个男人刚一走来,就惹得游人目光无数。

  显然,这两人是相识的。崔夜雪刚好奇这人谁,就忽然觉得这男人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白衣的男人甫一站定,开门见山就对那黑衣女人说:

  "病也好了,人也见了,话也聊了,该走了吧?"

  干脆利落。

  崔夜雪起先还以为黑衣的女人是在等他,但听了这句话,又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女人抬手,将面前的黑纱掀起,挂在斗笠上。奈何她背对着崔夜雪站着,还是看不到她的模样。

  "等我办件事,去去就来。"女子回答那白衣男子的声音依然冷漠得听不出一点情绪。

  崔夜雪看着黑衣女人的后背,心里又有些凄凉:她就要这么走了么?而且,看眼下的情形,似乎是不会再在这瘦西湖出现了。这些天,因为这女人的存在,她得以有个人发发牢骚。她这一走,自己不由得又要陷入沉闷的沈府生活了。

  但是局势马上急转直下。

  就在崔夜雪自顾自悲叹的时候,那黑衣的女人已经转过身来。

  这本来是看见那女人模样的极好机会,但就这样被崔夜雪浪费了。她只觉得女人修长而婉转的黑衣影子骤然向她紧逼而来。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已经被拥在那女人的怀中了。

  虽然是深秋天气,女人的黑衣服却被夕照映得如春阳般温暖。崔夜雪早已经愣得只能挺直身体坐在美人靠的边沿上,一动不能动。全身都僵直了,仿佛化身五亭桥一根多余的柱子。

  好不容易明白了现在在发生什么,她才害羞地四处看着,游人喧哗,并没有人注意到她,那个白衣男人也已经将脸别到一边,装作视而不见的模样。再看紧贴着自己的女子,却只能看见她的胸口衣襟而已。

  "你在做什么呀?"崔夜雪问。

  对方没有回答,继续沉默。崔夜雪抗拒地扭了两下,这才发现那个黑衣女人的臂弯环得的并不紧,只是刚好可以拥着她而已,挣脱并不是困难的事。但此时的她已经彻底茫然了。女人的臂弯里虽然温暖,但却仿佛天边的夕阳一样,正慢慢地冷下去,冷下去,仿佛潜藏着巨大的懊悔与感伤,可怕的矿藏,一旦被发掘出来,得见天日,便足以引发一座城的毁灭。

  "你在……做什么呀?"

  崔夜雪停止了抗拒,询问着。不明白对方的用意,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但对方还是沉默,重新倚在美人靠上,手臂却没有松开的意思,继续安静地环绕着崔夜雪,越来越紧。在她柔软的胸脯里,沉寂已久的心脏又开始跳动。闻见对方胸口忽然飘来的香气——这不是外衣的香气,而是里衣的香气。如此熟悉的旃檀味道,此时,崔夜雪已经不能再说一句话。一个揣测突然在她的耳边响起,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又一遍又一遍地被否决。直到不知过了几炷香工夫,那粒通红的铜丸的夕阳,终于彻底在瘦西湖的湖水中冷却,宣告白昼的死亡。天边的红云变成了暗紫,长庚星在天际闪现,那女人才微微松开怀抱,将甜腻的口唇附在她耳边,道:

  "跟我回客栈吧。今天晚上。"

  崔夜雪只觉得耳朵里"嗡"的一响。

团圆·正文终于完结

  推开衾被,起身,崔夜雪赤足踩在木条拼成的地板上。一步两步。洁白纤细的脚踝如白鸽子跳跃。紧闭的窗子,拔闩,推开。西风飕地灌进她的领口,不由得一个哆嗦。

  抬起头从窗里看去,依旧是月亮。大,而且圆,仿佛一片用利剪裁出的生铁,冰冷地贴在青铜色的天上。崔夜雪住的这停云楼外,没有一丝云。

  支好窗子,向楼下一望,就是沈府的花园。如此凶残的月影里,牡丹都失色了。树木山石上结了一层霜。再远处是沈家的主屋,死寂的夜,再也听不见沈未济让人神经衰弱的咳嗽声。

  回头再看自己的睡床,上等黄花梨,水红缎面衾被一半拖在了地上。床头雕着八个人,竹林七贤与荣启期,被窗口的惨淡月光改成了一副青面獠牙脸孔。此外,屋里的一切,都笼罩在黑魆魆的暗影里。

  想起角门外那眼废井,楼后碍眼的歪脖子槐树,住在这样的宅子里,早晚会变成沈未济的模样。

  崔夜雪寒冷得忘了发抖,望着月亮,向手上轻呵一口气。

  独坐高堂上,谁可与欢者。她怎会留恋这个陌生的大宅子,这座寂寞的芜城呢。

  ——沈未济于我有恩,总不能在他将死的时候不辞而别吧。更何况这人也不明底细……

  仅仅是这一闪念,和那个黑衣的女人回洛阳的可能,就完全被粉碎。

  当她百感交集地回到沈府,却见大门洞开。走进,面对的,是一座空空如也的府邸,一封雪白的银锭,和一纸淡红的薛涛笺——

  "……曩昔之事,不足道也。奈何足下已悉闻。青州数月无雨,还望足下以黎民为念,速往青州祈雨。车马盘费俱在……"

  赈济旱灾水患,处置流寇强梁,扶贫济弱,尊老恤孤……这些月来,沈家的好故事她看了太多。大概在过去,为着江南江北的风调雨顺,沈未济也总是向崔夜雪提出这样的要求吧。

  可如今,一府上下数百人,仅一个黄昏便不见踪影?——简直像做梦。现在,她又是一个人了。

  后悔么?或许会。再想回洛京,那萍水相逢的黑衣女人早就出了扬州城。

  不过,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

  崔夜雪对月心惨然的这个夜晚,便是掌管扬州周围驻扎的全部三支军的州司马将州师开进豫州的晚上。

  换句话说,就是那个晚上,扬州侯,反了。不消我说,众位都知道,这就是近年来全国上下的第一件大变故。

  豫州侯与州司马离奇暴亡,刺史手下人在上京报信的时候被极为干脆隐秘的手法暗杀在马下。恐怖的鬼魅遍布中原。

  扬州,豫州,眼看就到了京畿地区。叛军的行军速度疾如闪电。等到朝中得知叛乱消息,叛军的大旗已经在洛水南岸的西风中猎猎飘动。

  天子扶病上朝,朝中大臣乱作一团。太宰柳震检出赵愁城为了弹劾扬州侯而整理的各类档案,与大司马朱星南商议对策。

  黄昏以前,叛军被成功阻挡在洛水对岸,洛京的城门被迫紧闭。但每个夜晚,都有一名有劣迹的官员被离奇暗杀,或是人头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见踪影,
  或是身体在床上突然变成整齐的八块,或是被发现时孤身静坐,但全身上下已无一滴血。

  更为奇怪的是,这种离奇的暗杀只进行了三天,第四天便戛然而止。

  第五天,叛军自动土崩瓦解。扬州侯及反贼核心的五百人集体自杀。王师势如破竹,擒获了各州参与叛乱的罪首。

  一审,再审。杨柳岸,一排被五花大绑的囚犯齐齐跪下。刽子手刀翻银光。

  嚓。

  天空中现出一道彩虹。

  这场仅仅持续了七天,仿佛鬼魅般奇谲而狰狞的叛乱,如硝烟一般,飞散在大风中。

  有一个名字在这场叛乱中被频频提起——"沈未济"。

  ※※※

  暗杀停止的那天,一场过早的大雪席卷了洛阳城。站在洛阳桥上放眼望去,两岸皆是茫茫的一片银白。

  洛水南岸一户民宅里有几个男男女女忙碌着,直到深夜时分。每个人面上都仿佛戴了铁铸面具一般,既无表情,也无交谈。唯一的声音,便是少年穿透门窗的濒死咳嗽声。每声咳嗽都仿佛伴随着肺泡的破裂。

  突然,一个披着大红色昭君套,满身残雪的女人飞马从夜幕里风驰电掣地闯了进来。

  "——绝、绝世君大人他……来了!"

  马蹄顿止,红衣女人翻身下马,站定,赫然是当初的那个林姓女子。

  紧跟着,黑夜里,一匹白马悠悠地进了门。满院铁铸似的人拥上前来。白褂人巍然独坐,斗笠的黑纱遮着脸,一股浓烈的药香味随风而来,俨然便是当日在江湖上从黄泉边上引人还阳的绝世君。

  绝世君走近屋子,满室都是血的气味。身后跟着男装的七月丫鬟。此外便更无一人入内。绝世君回手关门,垂下的那只手却习惯性地拈起一个兰花指来。

  桌案上,一灯如豆。昏黄的光影里,病榻上的少年早已憔悴如焦骨的牡丹,看见两人走进,先是有些诧异,随后,嘴角竟然勾了一个微笑,不免让人担心这一笑要燃掉他最后的生气。

  七月向他舌上滴了一丸,咳嗽便止了,唯有浊重的呻吟在胸腔里沉闷地翻腾,一双不死的眼睛却死死盯着将太师椅移到床沿上的绝世君。

  绝世君并不急着坐下,只是将白褂迅速解开。一个结,又一个结,手指翩飞犹如白蝶缭乱。脱下白褂,露出穿在里面的黑色鹤氅。崭新的高级云锦,仿佛藤蔓延展的银色纹路若隐若现。宽袍大袖,遮掩不住下面一个女子的宛转身形。

  "如此胆识……佩服佩服。"

  病榻上的少年已经气若游丝。

  "绝世君"在太师椅上坐下:"我没有死,可是,你却要死了,沈未济。"

  沈未济刚想笑,但眉心却因为突然的痛苦拧在了一起。

  "崔夜雪在哪里?"

  "不知道。不过,一定不在青州。"沈未济突然睁大眼睛,随后一阵痛苦的咳嗽,身体剧烈地抖动着,枯瘦的指爪猛地向床褥上抓去——已经抓破了。

  好一阵咳嗽之后,他才断断续续地说:

  "若她听我的,去青州,我也不至于……她一进青州地界,密探得了报,便会发动兵变。正好,昨晚,朱星南死……"

  "他没死。"

  沈未济睁大眼睛,虽然光线昏暗,但仍可以看到里面的血丝密密麻麻。

  "他没死。"女人用指甲尖描画着袖口的银丝纹路,道,"消息是假的。采薇是你手下的人,我起初并不知道。如果不是我'死'后她便没了踪影,怕我现在还蒙在鼓励。——在大司马府上,她被陶女侠拦住了。"

  "是么。"沈未济凄苦地一笑。

  "萧老太师的孙女儿,竟然是沈府的刺客,我也吃了一惊呢。"女人说完,忽然冷笑了一声。

  沈未济闭了一阵眼睛,又忽然睁开,两眼忽然放出光来,声音也比之前流畅了不少:

  "倘若不是我这一身病,倒真想多和你认识认识。只能等来世。"

  女人没有回答。

  七月跪在榻边,低头为沈未济诊脉,容颜镇定。

  沈未济先是看着七月,随后,紧紧地盯着女人被黑纱遮着的脸。"你是叫赵愁城,是吧。你的脸。我想看看。"

  赵愁城解开了下颌打了结的两根黑丝带子,将斗笠取下,放在膝上。

  沈未济长叹一声,又引发出一串咳嗽。七月便又点了一滴丸药在他舌上,好一会儿才安静。

  "失望了。"沈未济微笑道。

  七月松开了沈未济枯瘦的手腕,也不开药箱,低头垂手,站在赵愁城身后。

  "其实,"沈未济突然压低了声音,沙哑哑得仿佛石磨盘转动,两颊病态的桃红又扭出一个诡谲的笑容来——

  "——崔夜雪她,已经……"

  他突然将后半句话咽下去,之后,嗤嗤地冷笑起来。

  赵愁城的声音陡然严肃了:"已经什么?"

  "……哈哈哈哈,不告诉你。"

  病人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之后,暗红色,仿佛正在腐烂的血,呜哇一声,泉水似的从他的喉咙里涌出,混杂着咸腥的气味。病人被血呛到,一边痛苦地咳着,一边挣扎着指爪想要起身。七月刚想要伸手扶他,赵愁城却抢先一步扑了上去,两手掐住他的脖颈:

  "崔夜雪怎么了!"

  暗红色的血漫过少年的下巴,沿着脖颈一路流着,染脏了女人的手。

  "不可以!"七月慌了,连忙上前用力要扯开赵愁城的袖子。

  枕上的病人只是咯咯地笑。

  "崔夜雪怎么了!!"

  赵愁城的声音仿佛一把悬在房梁上的利刃,随时准备着刺穿病人微弱的心脏。

  病人笑得更厉害了,就像在观赏一出滑稽的丑角戏。

  门外的人们听见了屋里的骚动声,引发混乱一阵。转眼间拍门声大作:"绝世君大人!请开门!"

  七月急的要掉下泪来,"怎么办,大人,我们出不去了!"

  赵愁城稍稍冷静了下来,松开双手,盯着病榻上奄奄一息却依然诡异地笑着的少年,声音里带着苦笑:"逗我玩,你何必呢。"

  就在这时,两人身后的地面上突然落下一大片灰尘,接着,一片惨白的月光混着雪光洒在地上。天窗被打开了,垂下一条绳索。

  里面露出了青衿的脑袋来:

  "——大人,快走!"

  "七月,你先。"

  七月只能遵命。

  门外的拍门声突然停止。随后,清楚地传来噗嗤噗哧几声刀刃刺进肉体的声音。

  一滩鲜红的血,从门下的缝隙里淌进室内,蔓延了一大片。

  沈未济看见了,脸上依然是怪异的笑容,但他的胸腔里再无血可吐。

  赵愁城继续盯着病榻上那少年,直到他最后一口气消失在这屋子的最幽暗处。

  ※※※

  当初已是错相逢,几为离筵劳玉笙。
  九夜寒光惊怒雪,一杯薄酒酹荒城。
  懒敲牙板听梅落,遍倚阑干望雁征。
  解道江流石不转,再焚心字续前盟。

  《京洛艺人抄》全文终。


怕特发爱舞
你是来取暖的还是来找压的
  "愁城,我……"

  半倚在书房竹榻上,鼻梁上夹着一副小眼镜的赵愁城,听见崔夜雪的声音,便稍一低头,两眼从眼镜上方边缘向门口瞥去。【画外音:其实,这是一副西域制造的远视镜。】只见崔夜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睡袍,长发湿漉漉地垂下,怀里捧着一只青瓷手炉,楚楚可怜地站在门口。

  "什么事?怎么穿这么一点?"赵愁城丢下书,冷冷问。窗外正飘着雪花,北风带着哨子。

  "我、我好冷哦。我的脚像雪里埋的生鹿肉一样。"

  说完这个奇怪的比喻句,崔夜雪的脸就变得红扑扑的了,不知是被冻出来的,还是害羞。

  "叫青衿陪你。"赵愁城言简意赅地说完,就又将书捧了起来。

  "她们四个人挤到西屋的大床上去了。"

  崔夜雪说完,委屈地抿起了嘴。回到赵府已经有半个月了,赵愁城却一直对她爱理不理的。崔夜雪经过了一番深刻反省,觉得小赵她还是在生自己的气,生当初在瘦西湖五亭桥不肯跟她走的气。没想到这个人的气量这么小。

  "那就把熏笼点上,摆到被窝里。"赵愁城还是爱理不理。

  崔夜雪的眼泪都开始打转转了。

  赵愁城已经读了一整页,只见崔夜雪还是站在那儿瑟瑟发抖,就心中暗暗好笑,索性将书一合,"哗"地抛掷到书桌上,又将身体让到卧榻靠边一侧,暧昧地说:"这里很窄的哦。"

  崔夜雪便"嗯"了一声,乖巧地在卧榻靠墙的那一侧躺了下来。

  这本来是一人榻,当初崔夜雪刚到赵府来,第一晚便是睡在这里。故地重游,自然十分亲切,不等赵愁城帮她扯好被子,崔夜雪就侧倒下来,将头埋在赵愁城怀里准备入睡。却没想到赵愁城忽然用衣袖帮她擦拭起还未干透的长发来,不由得心里一阵温暖,有点爱怜地埋怨她道:"你呀,你衣服湿了,还怎么睡觉。"

  "还说我呢,"赵愁城忽然又将嘴唇附在她耳朵边上,轻声道,"你自己的衣服不也被头发湿了个一塌糊涂。洗完澡也不先擦擦干。"

  崔夜雪无言,耳朵被她的悄悄话弄得痒痒的。只好继续躺在那儿,由着她把自己的头发揩干。忽然她察觉到赵愁城的手移了个位置,这才发现背后的系带不知何时悄悄松开了。她刚想说什么,嘴唇便尝到了香喷喷的蜜甜味,是小赵常涂的口脂香味。她吓了一跳,本能地想推开她,却发现腰肢已经被牢牢抱紧了。挣扎两下,非但徒劳无益,相反,身上仅有的白色单衫就像一本蝴蝶装的书页一样被小赵从正面打开。锦被下的世界里,十七岁少女身体的样子就这样不再成为秘密。

  好不容易,小崔终于用尽全力将小赵推了开去。"你、你做什么呀!"惊吓之余,小崔的声音都有些颤了。

  "又不是第一次了。"小赵的语调又充满了暧昧的气味,"你不是冷么。衣服湿漉漉的,容易着凉。我也是帮你啊。"

  想起自己第一次在这张榻上啥都没穿就醒来的情形,小崔再次无言。她刚想说:"怎么能这样就亲了人家。"但又太难为情,说不出口。话说回来,方才那一折腾,她也喜欢上小赵柔软微甜的嘴唇了,让人想起,想起,想起桂花酒酿饼的味道。

  只是这么一迟疑便坏了大事,小赵忽然将她按在床榻上,两手仿佛抚琴般轻抚过她的双臂,十指交扣,完全压在榻上,一动也不能动。小赵稍稍在她耳边吁了一口温热的气息,她呵了一声,便彻底缴械投降了。

  "会很暖和的哟,崔。"

  小赵说完,便顺着她的耳朵,向脖颈一路吻下去。小崔起先全身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弦,现在渐渐松了下来。自己的后背,也被她温柔的指尖摩挲得很舒服,她甚至想要闭上眼睛了——直到自己的"钦赐搓衣板"胸前忽然变得潮湿温热,她才睁大了眼睛,慌忙道:"不行!"

  小赵将头从锦被里探出来,两眼微笑地看着她,柔声问:"那要怎么才行?"

  "不是不是,"小崔被这么一反问,竟然有些语无伦次了,"我、我只是来借着你这里暖和,没有别的意思。"说着忐忑地看着小赵。

  "我知道了。"小赵说完,忽地坐起身,郑重道,"晚安。"便熄了桌上的灯,背转向小崔,面朝书房门口睡了。

  屋里一片漆黑。

  一炷香工夫过去了。

  两炷香工夫过去了。

  崔夜雪忍不住用"像雪里埋的生鹿肉"的脚踢了踢身边的人:"睡着了?"

  没反应。

  "你没生气吧?我、我……我有点过分了,你别生气。"

  还是没反应。

  "其实,其实我也不讨厌,就是被你吓了一跳。你要是事先同我商量的话……唉,怎么说呢。不是啦。哈哈,我也不知怎么的……你睡着了吧?你真的睡着了吧?"

  一点回答都没有。崔夜雪有点失望了。失眠的她越是看着黑暗里赵愁城的轮廓,越是心中烦闷无法入睡。

  "都怪你怪你怪你。你开玩笑也不挑一下场合。这榻那么窄,你衣袖也湿透了,那么凉……还含着人家那里……"

  话还没说完,小赵就忽地坐了起来。小崔吓了一跳,紧接着脸通地红了,嗔怪道:"你没睡!你骗人!"

  小赵一声不响。黑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小崔知道小赵是在解衣服,心跳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不少,心中冒出无数揣测。等小赵重新躺回被窝,她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右手边被小赵抓住了,强行按在了温柔而圆满的胸脯上。小崔先是一惊,随后便害羞地低下头去:怪不得那时候总是嘲笑我是搓衣板。

  黑暗里,小赵的另一只手又叠在了小崔的右手上,领着她慢慢地触摸着,许久,才问:"讨厌么?"温柔的声音里透着一点哀愁。

  "不!怎么会……"小崔连忙辩解。

  "那就是喜欢了。"

  "……嗯。"

  "我也喜欢你。"黑暗里,小赵很容易地就将手轻轻按在了小崔的后脑上,"这里,"又移到小崔的胸脯上,"这里,"接着又按在小崔的心口上,"这里。全部的崔,都在这里。"说着,又将小崔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

  小崔的心陷入迷乱。过去她们两人之间横着两个死者,花忆容和沈未济,但现在这阻隔变成了虚幻,在这寒冷的冬夜,又有谁会让她感到温暖呢。

  她又要哭了。肩膀的颤抖被小赵察觉到,便又一次紧紧拥着她在怀。一次完美的肌肤相亲。来自小赵的柔软怀抱。

  锦被滑落在地。顿时,凉飕飕的。小赵刚要伸手去拾被子,便听见小崔说:"我,我想看你穿着那件鹤氅的样子。"

  小赵便赤足下床,点灯,举着灯走到衣箱边。小崔面向着雪墙躺着,看着墙上印下的美丽的女体的巨大剪影。

  等小赵轻手轻脚地跪在床榻上膝行时,小崔才回过头。仅裹着一件鹤氅的小赵,犹如一只被锦缎包裹的青瓷折枝梅瓶,脸上的神情却和平时一样庄严,仿佛要检阅满天恒河沙数的星辰。

  等移得近了,小赵便将小崔拥在那件黑鹤氅里,再将锦被覆上二人的身体。犹如肌肤般温柔的云锦,与犹如云锦般温柔的肌肤。在室内仅有的一点微光映照下,两人悄悄耳语着。

  "那天在瘦西湖见你,我还以为你有三十几岁呢,现在……"

  "现在你看了个仔细,却发现我也才是十九岁模样。"

  "你真的只有十九岁吗?"

  "谁知道呢。也许我是五百岁的老妖精。"

  小赵一直很小心,不去把小崔压痛,而被裹在鹤氅里的小崔的双手也主动顺着滑到了她的后背,学着她之前那样温柔摩挲着。两人胸脯紧贴,不一会儿又开始缠绵地亲吻,由生疏而娴熟。窄小的书房越来越温暖。

  "你肯定以前也这么玩吧。"小崔忽然停了吻,道。

  "胡说。我也是第一次。"小赵生气了,轻轻在小崔的耳垂上咬了一下。

  小崔还在半信半疑,自己的双腿却不知怎的与小赵的交缠在了一起。吻又开始继续。纠缠的肢体忽然越缠越紧,仿佛两人手腕上夙命的红绳。小崔有些恍惚,不知摇晃的是自己,还是桌上的灯火。

  突然,她猛地省过神来,结结巴巴地开口,脸上早已潮红:

  "糟了,鹤氅要、要沾……"

  "交给青衿她们。"小赵说完便继续吻上她的嘴唇,紧紧地缠着她的身体。

  小崔刚开始还想说什么,片刻后,便闭上眼睛,品尝熟悉的桂花酒酿饼味道。小赵解意,持续着甜美的亲吻,同时,温柔地抚摸遍她每一处渴望爱抚的所在。蝴蝶的翅膀掠过蒲公英。翩翩玉指下一架新制的宝琴。终于在琴弦上悸动出潺潺流水,宛如泛音悦耳。

  "别哭。"

  小赵低下头,吻掉她眼角的泪水。

  …………

  天色将曙,两人紧紧挤在矮竹榻上。

  "现在还暖和么?"

  小崔嗯了一声,又自她怀中仰起头,看着小赵精致的眉眼,呆呆地问道:"你这都是在哪儿学来的?"

  小赵忽然有些难为情了,将头偏到一边,避开她好奇的目光:"书上看来的。"

  "哈?还有这样的书?"小崔睁大眼睛,好奇值顿时以几何级数增长,"我也要看!""被我烧了。"

  "骗人!""哎!你干嘛?你下去下去你……"

  …………

  日上三竿,两人还是倚在一起。

  小崔郑重其事地转过头盯着小赵的侧脸:"我饿了。""……"

  "我腰酸背痛起不来。""叫青衿炖点骨头汤给你补一补。"

  "你去叫。"

  小赵将头偏到另一侧,好一会儿,才发出细若蚊哼的声音:"我也起不来。"

  …………

  番外《你是来取暖的还是来找压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