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流量统计
《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網誌存檔

Cbox! 碎碎念[留言板]

姑娘們如有要推介的文可以在下面留言(注明標題和作者) 或者發TXT檔到俺郵箱szheung@gmail.com
    

《天变》作者:朱砂 (7/8)

听得津津有味,道:"那现在怎么办?"
  文程瞥一眼王皙阳,嗤笑一声:"有什么怎么办的?人家打的是东平,又不是中元,关你什么事?"
  王皙阳脸色顿时变了,只看着李越。李越撑着头想了想,站起来一把抄起王皙阳:"你跑了不少路吧?进来我先给你看看伤。"王皙阳走路的姿势别扭着呢,他一看就知道,这小子准是快马加鞭过来的,腿和屁股又磨破了呗。这种地方,让别人给他上药那他肯定是死也不肯,而且有些话,也不好当着文程的面说。文程明显是摆着隔岸观火的态度,而王皙阳千里迢迢过来肯定是来求助的,再让这两人呆在一块,说不定就得打起来。
  一进屋子,王皙阳就一把抓住了李越的手:"襄国侯不是我派人刺杀的!"
  李越叹口气,叫人送温水和伤药进来:"我知道,是韩扬的人干的。卫清平也没死,就在这里呢。"
  王皙阳怔了怔,陡然之间怒火冲天:"他没死?他,他这是在演戏吧?好,好,枉我还在全东平的搜索刺客,原来他……"
  李越看他一眼:"行了,别跳了,过来让我看看你的伤。"
  王皙阳硬生生把怒火咽下去,重新提起自己此来的目的:"殿下,东平现在无力用兵,南祁又借口东平涉嫌行刺襄国侯,虽然结盟,仍然不肯出兵相助。我,我实在是走投无路……"
  李越揉了揉太阳穴,把他拉过来按到床上:"行了,军情再急,也急不过这一时,我先看看你的伤。你跟我说说,现在白关是怎么个情况?你怎么就跑到这里来了?"
  王皙阳苦笑道:"我根本没到白关去。北军来得太快,寂原易攻难守,一日之内就被拿下;冬陵城小,也是三日城破;穆山还算好,倚着地势守了十日,总算挫了挫北军的锐气。这些都是从军报上看的,至于白关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也不知。"
  李越皱皱眉:"你怎么也是皇帝,就这么跑出来了?"
  王皙阳眼泪几乎冲出来:"我还不是怕你以为卫清平是我……"
  李越摇了摇头,掀起他衣裳下摆。裤子已经被血沾在了皮肤上,轻轻一动王皙阳就倒吸冷气。李越狠狠心,一把扯了下来,痛得王皙阳差点跳起来,又被李越按了下去。王皙阳趴在他腿上,竭力扭头看他:"殿下,你,你会帮我吧?"
  李越苦笑一下:"你想让我怎么帮?"
  王皙阳怔了怔。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有怎么考虑过。事实上他看过军报,知道东平独力难支,立刻就奔来中元找李越。在他心里,似乎只要找到了李越,就是天大的事情也不用怕了。李越看着他茫然的表情,叹了口气,给他清洗上药:"你不是根本没有想过这事吧?还是,打算让我再去刺杀北骁主帅?"
  王皙阳怔怔趴着,直到李越轻轻在他背上拍一下:"行了,把裤子先穿上吧,一会我去给你找身衣裳换换。"
  王皙阳突然翻身起来:"不用了,我得回去。"
  李越一把拉住他:"回哪去?"
  王皙阳抹了把泪:"回东平,去白关。就算无能为力,我也得回去拼死一战。"
  李越哭笑不得:"几天不见,你脾气见长啊。就你伤成这样,能回得去?"
  王皙阳昂头道:"回不去也得回。我不像有些人命好,就算一无所有,仍然有人收留。我是一国之君,断不能眼看着我的百姓沦为亡国之奴!从前我是怎么做的,以后也会怎么做!"
  李越看着他,慢慢露出一丝笑意:"嗯,不错,有点一国之君的样子了。不过,如果拼死一战真能有效,你也就不用来找我了吧?"
  王皙阳愤怒地瞪他:"你到底要怎么样?"
  李越悠然坐下,拍拍床边:"过来,求人是你这种求法么?"
  王皙阳咬着牙大步走到床边,一坐下去就跳了起来,好容易才忍住了一声哎哟。李越哈哈大笑,把被子拖过来给他垫上:"坐下,听我说。"
  王皙阳别别扭扭坐下,眼巴巴看着李越。李越顺手抹抹他尘灰满面的脸:"我多少也猜到你的想法,是希望栾州谨王的兵马能绕道包抄北军后方,前后夹攻,是不是?"
  王皙阳点点头。他过来找李越,确实是抱着这个想法。可是现在听李越这个口气,这一条路竟然是行不通的。
  李越看他失望的模样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无奈地笑笑:"那是谨王的兵马,不是我的。而且栾州那些兵马不说不堪一用也差不多,怎么能对付北军的精锐?"
  王皙阳想了想,轻声道:"如果北骁真是因为争位前来攻打我东平,带来的必然也不会是全部精锐,北骁二王子三王子必然也要留人手在国中,预备万一不成,也有个后手。"
  李越摇头:"你想的不错,可是栾州兵马动一动,中元皇帝都会知道,谨王敢不敢做这个主?他若是要动兵马,得有好处,到时候中元皇帝问起来也有的说。你能给他什么好处?"
  王皙阳毫不犹豫:"金银财宝,我举倾国之力,也弄来给他。只要他立刻出兵。"
  李越摇头:"就是这个立刻出兵,谨王做不到。他不敢做这个主。"
  王皙阳急道:"那怎么办?军情如火急,再等上几天,我东平就完了。"
  李越笑笑:"你觉得白关能守多久?"
  王皙阳掐指算算:"至少能守二十日。可是我现在出来已经十几日了。"
  "白关后面,还有什么可据险而守的关卡?"
  王皙阳不敢置信:"白关后面?白关一破,东平的边界就等于被彻底攻破了!"
  "不对吧,你东平自穆山起便是山势连绵,纵然没有白关这样的险关,也不是康庄大道,能让北军一奔到底吧?"
  王皙阳茫然不解:"那又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李越在他头上推了一把,"拖啊!北骁不是因为老王重病,要争军功才来攻打你们的吗?他们想速战速决,你们就要拖。拖到老王归了天,谁还有心思打仗?"
  王皙阳刚刚松开眉头,立刻又叫了起来:"可是这样拖下去,北骁军队所到之处,百姓倒楣了啊!"
  李越用复杂的目光看看他,轻轻摸摸他瘦了一圈的小脸蛋:"你是个好皇帝。不过,我现在也只有这个办法了。我能做的,至多不过是跟你一起过去,看看能不能派上点用场。"
  王皙阳呆呆看他一会,终于笑了开来。虽然是瘦得没几两肉了,脸上那小小的酒窝倒还没瘦没有了。李越掐掐他的脸,正想说话,门外莫田的声音响起来:"爷,二皇子送了个帖子来,请你晚上去花月楼赴宴。"
快刀斩乱麻[VIP]

  王皙阳是真累了,得了李越的许诺,很快就睡着了。李越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文程坐在外面等着他:"你真要跟他去东平?"
  李越点头:"对。"
  文程冷笑:"你是美色当前迷昏头了吧?你现在可是内廷教习,能说去哪里就去哪里?"
  这事李越不是没想过:"北骁虽然是进攻东平,可是到底北骁与中元相临,兵马一动,中元也要警惕。栾州就在边界,此时应该枕戈待旦才是。我做为谨王的侍卫,赶回栾州去帮忙也在情理之中。而且小武年纪也不小了,回去见识一下也是好事。"
  文程不可置信地愤怒:"你知不知道现在京城之中不少人想方设法地结识你?全因你得元丰器重,又在宫内有了职位,与元文谨疏远了些。你若是现在有个风吹草动就赶回栾州,等于是向人宣布你对元文谨忠心耿耿,若有人要除掉元文谨,就非先除你不可!"
  李越淡淡道:"我本来就是元文谨带进上霄的,不站在他这边,站在谁那边?"
  文程气得不轻:"你是呆子吗?早告诉过你,元文谨将来继承皇位希望渺茫,你为什么非得跟他绑在一起?如今各方势力未明,你应当保持中立,跟谁也不要过份亲近,才能留有余地以待时机。"
  李越瞧他一眼:"什么时机?看元丰对谁看重,就倒向谁?"
  文程愤怒:"难道不对?"
  李越点点头:"对,没什么不对。不过,我不想在这场夺位战中搅什么混水,也无所谓别人当我站在哪一边。而且我现在不是去栾州,而是去东平,你有时间跟我在这里跳,不如去教教小武怎么上书向元丰辞行。军情如火,明天我就得走,不能再拖。"
  文程已经气得只会笑了,追着他出了院子:"是啊,是啊,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我看你眼里,除了美色就看不见别的了吧?"
  李越淡淡看他:"那你呢?除了这皇位,你又还看见什么东西了?"
  文程被他一句话噎住,几乎哆嗦起来,:"你——"
  李越一个手势打断他:"他刚睡下,你别吵醒了他。文程,我知道你想什么,不过,有一句话你得记住,我不是风定尘,不管你怎么想,我都不是!"
  文程的脸突然白了一层,几乎是恶狠狠地瞪着李越。李越没容他说话便接着说道:"你想要什么,我知道。不过我想要什么,你未必明白。这也无妨,你我本来是各取所需。不过,是你捡了元文谨下手,也是你把小武送到今天这位置,总不能用过了就扔。只要大家合作愉快,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能做到的我也会尽力,但是合作是双方互利,你不可能永远不用付出不用妥协。这样,你要是愿意呢,我们继续,否则,你可以另请高明。"
  文程白着脸怒瞪着李越,眼中却渐渐浮起凄凉之色,似乎已经被那一句"我不是风定尘"打倒了。李越口气柔和了些:"元文鹏请我赴宴,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好事,我去敷衍一下就回来,回栾州的事,你教教小武怎么个说法妥当。"
  文程眼看着他走远,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险些吐血。等他反过气来想要还击之时,李越早已经走远了。
  花月楼的宴饮倒不是李越想象中的鸿门宴。元文鹏甚至没有露出半点笼络之意,看来此人倒还真能沉得住气,并非传言中所说的平庸。元文鹏一共就带了两个人过来,都是朝中的年轻文官,职位不高,却都颇能说会道,开始还是官职相称,呼李越为李侍卫,最后就变成了李兄,居然制造出一片宾主言欢的气氛来。不过这种宴饮,时间维持不了很长,如果没了话题,一冷下场来就不好看了。元文鹏显然深谙其中道理,酒到五分就结束了宴会,直到走出花月楼大门,才向李越微微一笑:"文鹏有件礼物送给李兄,"下巴向前面轻轻一点,"放在马车里,一点小意思,李兄笑纳。"说完不等李越回答,一拱手,转身上了自己的马车,车夫一扬鞭子,辘辘而去。
  李越站在原地苦笑了一下。是有那么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车夫站在旁边,恭恭敬敬地低着头。马车制做精致,外表却没有任何表示身份的装饰,帘子垂得严严实实,没有半点动静。
  李越慢慢走过去,然后干脆地掀开帘子上了马车,车夫训练有素地跨上车辕,不用吩咐就将马车赶向谨王府。
  天已经黑透了,马车里这样垂着帘子,自然是什么都看不见。李越摸到座位上坐下,过了片刻,就有个身体悄悄偎了上来。果然不出所料,是个男孩。行啊,元文鹏的眼力不错,见了如意一面,就知道该送来的不是美女而是少年了。
  少年的手很灵活,动作熟练地悄悄往下滑,李越轻轻哼了一声,突然捏住了对方的手腕。稍一用力,少年就吃痛地叫了一声。李越突然一怔,这声音听起来竟然有些熟悉:"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赶紧答话:"暮雨。"
  李越一把掀开帘子,借着微弱的光线一眼看过去,那张秀美的脸瘦削了些,还淡淡敷了些胭粉,可是眉眼依旧没变,还真就是当初西园里的那个暮雨!
  "暮雨?怎么,怎么会是你?"李越把声音压得极低,怕外面的车夫听见。如果他没记错,暮雨不是和他那个在天牢做牢头的表哥过着二人生活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西园?
  "殿——"暮雨也借着那微弱的光线终于认出了李越,只是才吐出一个字就被李越捂住了嘴,只剩下一双激动的眼睛拼命眨着表示内心的激动。
  李越慢慢放开手,暮雨立刻扑上来八爪鱼似地抱住了他,眼泪几乎要流下来,小声地叫:"殿下,殿下真的是你啊?原来殿下你没事……"
  "行了,行了,我没事。"李越轻轻拍拍他后背,"你怎么会在中元?怎么会,跟着二皇子了?"
  暮雨的眼泪立刻流了下来:"表哥他生了重病,钱都用光了。二皇子府里招人,我,我就去了。"
  李越皱皱眉:"生了什么病?他现在人在哪里?"
  暮雨抹把眼睛:"郎中说是内外伤寒,前几天病得都快死了,幸好二皇子找了宫里的御医来才治好。现在二皇子给了个小院,他在那里养病。二皇子说,等他病好了让他在府里当个侍卫。"
  李越还是奇怪:"那你们怎么会来中元?在南祁过不下去了?"暮雨就一男宠而已,纵然他这个摄政王倒了台,怎么也不至于殃及一个已经被遣送出府的男宠吧?
  暮雨哭诉了一通,也平静下来了。其实表哥的病已经没事,就是自己又要重操旧业,心里委屈。现在发现居然是旧主子,这提着的一口气也就泄了,听见李越问,扁了扁嘴,道:"还不是因为安定侯。"
  李越猛听到这个名字,简直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定了定神才淡淡道:"怎么是为他?"
  暮雨反而有些奇怪起来:"怎么……哦,殿下,安定侯莫不是一直没有找到你?"
  李越只觉得心里一震:"找我?子丹他不是已经——"
  暮雨恍然大悟:"是了,殿下一直没有消息,难怪安定侯找不到你。殿下自然也不知道安定侯的事了!"
  李越一把攥住他手腕:"你说子丹没有死?"
  暮雨疼得呲牙咧嘴,李越赶紧松开手:"你快点说,怎么回事?"
  暮雨揉着手腕:"安定侯没死啊。当时他头撞阶石是昏过去了。人人都知道他是殿下的……当时皇上说殿下谋反什么的,凡是殿下的人都要抓,赶过来的官差就把他关进天牢了。我表哥就在天牢当差,是他告诉我安定侯关了进去。安定侯在天牢里不吃不喝一心求死,官差们也不闻不问。我表哥跟衙门里的师爷能说得上几句,那师爷说上头的意思就是等安定侯死了,把人送回西定去就算完……"
  李越听得惊心动魄,明知道照暮雨的说法柳子丹现在应该活着,可是仍然止不住心惊。
  暮雨喘了口气,续道:"我小时候爹妈就死了,那些胯骨上的远亲没人会管我,要不是殿下放了我出来,又赏了银子,我一辈子也别想跟表哥过上安生日子。殿下的大恩我还以为这辈子是报不了了,谁想到有这机会。后来安定侯眼看快不行了,官差们也不放在心上了,棺材都抬进天牢了,表哥就弄了个死人,把安定侯偷换了出来。其实天牢里瞒天过海的事多了,我表哥也替人家干过,知道门路。不过这次不是一般人,表哥怕出事,就辞了那差事不做,我们就离了京城。本想找个乡下地方安静过日子的,谁知道皇上到处在抓殿下的人,我们害怕,就想往西定跑。哪知道西定也乱,一路都安定不下来,一走居然就走到中元来了。"
  李越等不及他再絮叨,忍不住道:"那子丹呢?他也跟你们在一块?"
  暮雨诧异地摇头:"没有。安定侯在路上把伤养得差不多,就走了。"忽然想起这也算生死未卜,声音不觉低了下来,"他是悄悄走的,我们也不知他去哪里了……"
  李越现在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勉强压住自己砰砰跳动的心脏,低声道:"子丹他,他都受了什么伤?"
  暮雨想了想:"最重的就是头撞石阶的伤,差一点就死了呢。嗓子也哑了,大概也是在街头哭坏的。"
  李越觉得心脏几乎就跳出喉咙,勉强压抑着追问:"他的眼睛,是不是也不能见光了?"
  暮雨偏头想了想:"原本是怕见光的。天牢那地方不见天日的,何况安定侯哭得太过,眼睛也伤了。后来好些了,只是见不得强光。"
  李越一拳打在自己头上。混蛋啊!那个,那个人竟然真的就是子丹!为什么他当时没有勇气去看看他的脸!如果当时他再多留一会,或者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你这是做什么?"文程跟着李越一路进了房间,大有不得到答案死不罢休的架势。
  李越没回答他,开始整理东西。短刀、绳索、火折子、夜行衣、银两、干粮,一件件摊在桌上,再逐一打包装好,甚至翻出几颗从摄政王府带出来的珠宝装上,只觉不可思议:"你不是要去东平么?"
  李越头也不抬:"先去益州。"
  文程暴怒:"你当真要去益州同元文景抢人?告诉你,这次你可别指望我帮你!北风我是不会让他去的,莫田也不许去送死!"
  李越把背包再检查一遍以防遗漏:"我自己去。人少反而好办事。"
  文程暴跳如雷:"行啊你!行啊!桃花劫还不少呢!一会儿东平,一会儿益州,你好忙啊!人家已经是元文景的人了,还未必愿意跟你回来呢!你——"
  李越用冷峻的目光截断了他后面的话:"等他回来,关于元文景,我不想再听到一个字。如果有人胡乱说话,就算是你,我也不能放过!"
  文程气极,语无伦次:"好,好啊!你最好干脆连元文景一块杀了算了!哦对了,元丰他们不是也见过他?也该一起杀才是!还有,你那位东平的小皇帝可还在房里眼巴巴等着你去救呢,你就这么走了?"
  李越将背包捆紧:"杨一幸会跟他去。我把人带出来,也会过去。"
  文程哆嗦着嘴唇,突然转身往外走,到了门口脚步一停,冷笑道:"来了?甭指望人跟你去东平了,自己回去吧!"
  李越回过头,王皙阳巴着门边站着,露出半张脸,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李越轻轻叹口气,放下手头的东西招招手:"进来吧。"
  王皙阳慢慢蹭进来,眼睛里带着失望:"你,不会跟我去了。"
  李越摸摸他头发:"我说了,你现在只要拖。其实以东平的地势,要做到并不难,我去不去,其实无碍大局。"
  王皙阳苦涩地笑:"我知道,就是天塌下来,也没有他要紧。"
  李越笑笑:"东平的天还没塌。我会让杨一幸跟你先过去,等我把人带出来,立刻就赶过去跟你们会合,成不成?"
  王皙阳低下头,满嘴苦涩,却轻声地笑:"成啊,怎么不成?"
  李越心里微微有点歉疚,明明答应了,可又……
  "你的伤好点了没有?路上别赶得太急。"
  王皙阳仍然笑:"怎么能不急?那是我的国家,我的百姓,就是跑断了腿,我也得赶回去。"
  李越无语。这话真的没法再说下去。对王皙阳而言,东平的事最大,可是对他来说,现在他只想去找回柳子丹。
  王皙阳抬头看了他一眼:"既然你不跟我一起去,我也不想再耽搁了,我想马上就回去。"
  "好吧,我让杨一幸给你安排。"至于他,还有一件事没有做。
  卫清平还在后院里劈柴。李越悄然无声地走过去,从侧面看着他瘦削的轮廓,有些贪婪。清平仿佛接收到他炽热的目光,直起身来,微微有些讶异地看着他。
  "子丹没有死。"李越凝视着他,不想再避开,看着他的神情由惊到喜,憔悴的脸上竟然焕发出光彩和希望来,自己的心却一直往下沉。
  "安定侯他——"
  李越一摇手打断了他,目光牢牢锁着他的脸。看一眼,就少一眼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而冷硬:"你走吧。"
  卫清平猛然睁大了眼,似乎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李越重复一遍:"你走吧。子丹已经受过太多苦,我想,等他回来,不会想看见你。所以,你走吧。如果是要赎罪,那么子丹还活着,你可以解脱了。"
  解,脱。清平几乎是梦呓般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真的可以解脱了?或者说,他还能有解脱的一天?
  "是。解脱。"李越深深凝视他,想把他在心里刻得再深一些,"如果说从前我不能原谅你,那么从今而后,你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了。你的天地不该在这里,你生来,也不是劈柴挑水的人。至于我,我会带着子丹去游历四海,我们会过得很好。我的心愿,你已经帮我实现了,所以,多谢你。"
  李越觉得卫清平的眼睛像是燃尽的灰,那一点火光渐渐的渐渐的,无可抗拒地暗下去。然后,他弯腰,轻轻放下手中的斧头,整理一下衣襟,深深向他行了一礼。这种礼节,李越在南祁还从来没有见过。不是以下对上的跪拜,却又有超出平辈之间礼仪的肃穆,像是诀别,又似是初见。清平一直没有抬头,就那么慢慢后退,直到退到院子门口,才突然抬起头来。只是散下来的发丝挡住了他的眼睛,旋即,他就转过了身去。他的身体重新挺得笔直,是这些日子在谨王府里从来不曾见过的笔直。仿佛是一柄剑,宁可折断,也不掩锋芒。

  百转千回[VIP]

  南祁,丹华殿。侍候的宫女内侍比从前多了不少,只是,都有些无事可做。
  皇后有孕,是全国上下的喜事,太后特地拨了自己宫中的人来侍候,加上皇后宫中原本的人手,黑压压能站上一院子。只是皇后还如从前一般,恬淡寡欲,除了御医每日来请一遍脉,丹华殿与从前几乎没什么区别,白饶了新进来侍候的人,一天在殿外从早站到晚,也不见皇后有什么特别的吩咐。
  "千岁脉象稳定,安胎药可请停服了。"请完脉的御医把手从皇后盖着黄缎子的手腕上移开,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地回话。皇后有孕刚刚三个月,开始略有些不适,吃了几副安胎药,如今已经没什么事,也让御医院里揪到喉咙口的心落回了肚子里。后妃有孕是天下之喜,可是对御医们来说,随时可以转化为掉头之灾。
  "淑妃现在情况如何?"
  御医谨慎地回答:"回千岁,臣今日尚未给淑妃娘娘请脉。"先把前后摆正了,然后答到正文,"只以昨日脉象而言,尚算平和,比之前日略有起色。"
  方苹微微蹙眉:"怎么安胎数月,竟然仍无起色?"御医们那都是套话,所谓略有起色,其实就是没什么变化。
  "回千岁,淑妃娘娘年幼,本不宜妊娠。臣等竭尽所能,也只能……"
  方苹微抬眼眸:"如何?"
  御医一横心。有些事,藏着掖着到了最后可能还得出事,真要到了那时,脑袋多半不保,还不如早点说出来,让上头有个心理准备。皇后素以宽仁著称,到时候说一句半句好话,或者皇上还不会怪罪得太狠。
  "回千岁,只有尽人事,听天命。"
  方苹默然,片刻,挥了挥手:"辛苦你们了,尽心罢。"
  御医稍稍松了口气,但想到马上要去朱纹殿请脉,心里又沉下来。年轻的皇帝每日早朝之后必在朱纹殿,御医要当着他的面请脉,还要详细讲清当日脉象,只用"略有起色"来搪塞是不中用的。偏偏这位淑妃年纪幼小,妊娠初期还显不出什么,如今胎儿五个月了,便见得心虚气短,累赘不堪,若说要将孩子怀到足月,怕是万万不能。现在御医院里众人左思右想,也只有拖字一诀,只盼她能拖过七个月,到时即使早产,孩子多半也能救得活,那便是万幸了。
  御医一面苦恼一面往外走,一出寝殿门,就听见偏殿隐隐传来一阵歌声:"君似松柏树,妾如桃李花,一春多风雨……"后面的便分辨不清了。丹华殿里本来就安静得有些可怕,再加上这断断续续如泣如诉的歌声,御医虽知这是已废的高贵妃又犯疯病,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一恍神的工夫,眼角瞥见一个穿朱红正服的官员从身边过去了,百忙之中躬身行了个礼,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那正服上用白鹤图的,如今只有太子少傅周凤城。
  周少傅每五日进宫一问安,如今已成了规矩,宫里内外人等对外官如此频繁出入宫帷也早见惯不惊,打起帘子让他入内。
  侍女早放下了一道珠帘,两人之间,一内一外,标志着君臣之别。
  "王尚书今日奏请皇上,欲迎淑妃回府安胎,皇上已经驳回了。"王尚书就是王坊,自韩扬身死,王坊便重新回来出任兵部尚书。
  方苹短促地笑了一声:"淑妃已有五月身孕,此时确实不宜挪动了。"
  周凤城默然。说得出口的理由都是冠冕堂皇的,真正的理由却是说不出口的。
  "臣听御医说,淑妃娘娘身体不适?"
  "嗯……因此用不着惊马,走错一步,或者也就会胎儿不保了。"
  周凤城皱皱眉:"千岁——"方苹言谈举止永远从容温和,很难想像她也会含着讥讽。
  方苹淡淡地笑,眉宇间有一丝疲惫,只是隔着珠帘,周凤城看不到:"我倒希望出宫安胎,离淑妃远些,也省得皇上像防贼似的,白费些力气。"
  周凤城低声道:"千岁本不该插手那件事的。其实皇上未必找不到人去做,千岁这样,徒自毁了双手清白……"
  方苹在帘子后面高高抬起下巴:"周少傅此言差矣!苟利于国,虽万死而不辞。家父自幼便是如此教导,方苹一日不敢忘。何况只是一介清白……"
  周凤城微微低头:"千岁说的是。"
  方苹涩然一笑:"也没有什么对与不对。原本,也不过是各有所求罢了。"
  周凤城再次默然,寝殿中死一般沉寂。半晌,周凤城方道:"国公准备明日上书,奏请皇上出兵援救东平。"他所说的国公就是方英。
  方苹微微抬眼:"东平?"
  周凤城点头:"北骁已经接连攻破东平几处城池,皇上却执意不肯出兵相援。"
  方苹轻叹:"东平与我南祁,唇亡而齿寒,皇上为何总想不通这道理呢?"
  周凤城苦笑道:"也怪不得皇上。当年北山一战,确实是东平与北骁勾结,险些得逞。若不是——"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若不是什么?若不是摄政王训练出来的特训军?这话,如今还怎么说得出口。
  方苹先转过了话题:"不过,皇上也是有所顾忌,如今国中有兵无将,真要打起仗来只怕不行。"南祁本非以武见长,因此数十年来均是三国结盟,共御外侮。南祁能将东西二国变为属国,与其说是依仗国力,倒不如说是风定尘一人之功。他非但本人善于用兵,手下的陆韬也是个帅才,虽然年轻,但随他征战数年,经验之丰富连南祁国中四五十岁的老将也未必能及。除此之外,韩扬也算南祁国中的名将。当年风定尘先灭西定之时,东平国中已有异动,全仗他镇守岭州。直到风定尘挟平西定之威回头东进,势如破竹,其中也有韩扬不小的功劳。只是如今,摄政王固然已经死于北山,陆韬也是无影无踪,韩扬更是众目睽睽之下被射死在岭州边关。昔日名将已经雨打风吹去,东西二国立时便不再臣服,皇权虽然前所未有地巩固,却让人不知是祸是福。
  周凤城微微叹气:"千岁说的正是。皇上如今,该着力挑选人才才是。城卫将军齐帜,功夫过人,心思缜密,现在看来,已经是极好的了。无奈皇上总忘不了他是摄政王提拔的人,不肯加以重用。其实皇上若真不愿重用齐帜,再行挑选培养也是好的,可是……可是皇上近日只顾淑妃娘娘,臣下呈上去的奏折只是草草批阅,有些不是迫在眉睫的,便留中不发。可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培养一个人才岂是容易之事?若不早未雨绸缪,必致将来之毁。这也是国公为何要廷奏出兵援东之故。若单单是递上折子,只怕又是泥牛入海无所回应了。"
  方苹低下了头,半晌,悠悠道:"皇上是至情至性。天家夫妻,难得能如小家儿女,伉俪情深。这正是求之而不可得之事……"
  周凤城不能再说什么。宫中人人皆知,皇上独宠淑妃,虽然太后连续又为他挑选了几位妃子,却没有一个能分走淑妃的宠爱。若是在平常人家,少不得是夫妻和美的典范,可是到了皇宫之中,雨露不均却是大忌。
  方苹轻轻挥手:"周少傅请回吧,我有些不适。皇上那里,我也会进谏。"虽然说得多了,只会让皇上更疏远。
  周凤城默默行礼退出。轿子在宫门外等着,四名轿夫抬着,沿街快行,不一时便回了中书府。书房里微有响动,周凤城推门进去,就看见周醒坐在椅子上,手边放着打好的行李,显然是正在等他。
  "你,这是何意?"
  周醒微微一笑:"当然是要走。周中书救我一命,总得打个招呼。"
  周凤城怔了怔:"你——还是要走?"
  "自然。自从知道殿下可能还在人世,我便想走了,只是周中书救命之恩未报。现在我也算替周中书做了几件事,虽然不敢说恩已报过,我也算是尽力了。"
  周凤城皱眉:"周侍卫,我并非与你计较什么恩怨。只是,如今国中无将,我——本有意举荐你出仕……"
  周醒朗声大笑:"谢了。在下不是那块材料,只会跟着殿下而已。若说出仕为将,大人还不如去找陆将军。其实在下实在也不宜出仕。虽然韩贵妃一事是得到皇上默许的,但真要论起来,在下那就是谋害皇子之罪,哪天皇上一翻脸,在下这脑袋也就保不住了。再说在下是殿下的人,大人推荐殿下人的出仕,岂不招皇上嫌忌?"
  周凤城只听得一个"陆"字,心里陡然一紧,似乎又看见那个莽撞人站在自己面前,满面通红地争执,而自己正横眉立眼地骂他一介武夫。于是周醒后面的话,根本没有听见。论起来,自幼受方英教导,讲究内方外端,纵然锋芒欲露,也得稳重温雅,几时会那么失态,竟然横眉立眼起来?
  周醒见他不语,以为自己说中了他的顾忌,也无心再多说,随手拎起行李:"大人,告辞了。"不走正门,背着简单的行李,就从后窗跳了出去。周凤城独自一人站在房中,半晌,苦笑一下:"摄政王,风定尘,你究竟是善是恶,能教这些人对你死心塌地……若你当真还活在世上,如今,又在做什么?"
  益州,景王府。
  午后的天气已经有些闷热,元文景披阅着案头的文牍,耳朵却竖起来听着背后的动静。窗外,不知哪里有只猫拖长了调子懒洋洋地叫,叫得人平空生出些心猿意马来。元文景把文牍看了个差不多,总算听到帷帐里有了点动静,立刻就起身走了过去,将帷帐掀开一条缝:"醒了?"
  李丹半眯着眼睛打了个呵欠:"王爷怎么在这?不是跟大将军去赴宴了么?籽儿呢?"元文景一直不曾纳妃,这益州城中家有适龄女儿的士绅人家都眼巴巴看着呢,隔三差五就有人来邀请,借口是千奇百怪的,目的其实却都是一个。大将军罗升是元文景的舅父,看外甥年近而立却仍无子嗣,自然操心,就算元文景无意,也总得拽着他去坐上一坐。
  元文景嘿嘿一笑,伸手扶他起来:"叫籽儿做什么?本王不是在这吗?舅父就是爱操那些闲心。早上看守酒窖的下人说你去年冬天酿的那些个梅花酒可启封了,放着好酒不喝,我跟那些女人纠缠什么。"
  李丹终于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道:"王爷这么说,可就枉费了大将军一片心意了。"
  元文景皱皱眉:"莫非你是盼我纳妃不成?"这话说的,可有点五味杂陈。
  李丹倒是一副深谋远虑的模样,坐直了身体道:"王爷可别忘了,这立储为的是日后传承江山,不但要挑皇子,亦得挑选皇孙,至少也得有个子嗣才行。若是王爷一直不纳妃妾,恐怕皇上无论如何也不会将皇位相传的。"
  元文景仔细看了看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丹儿当真是虑得周到。"
  李丹也看他一眼:"王爷不用这般说话。投以之桃,报之以李,王爷助我得偿心愿,我自然也得为王爷仔细打算才是。"
  元文景凝视他,道:"那丹儿觉得,我该娶哪家士绅之女?"
  李丹微微一笑:"依我看,王爷且不急娶士绅之女。"
  元文景一扬眉:"为何?"
  李丹轻笑:"益州这些士绅,不少都与朝中官员有千丝万缕的瓜葛,王爷娶了这家就得罪了那家,一个不小心,反而给自己树敌。"
  元文景被他挑起了好奇心:"丹儿方才还说要本王娶妻,这会又说士绅之女娶不得,那本王该娶谁?莫非到大街上随便拉一个来成亲?"
  李丹嘻嘻一笑:"我几时说要王爷娶妻了?妻娶不得,难道不能纳妾?益州之地,盐商富甲中元。商人为四民之末,王爷若纳盐商之女,即使做个妾室,他们也该心满意足了。只要有个子嗣,在皇上那里就能交待得过去。"
  元文景皱眉道:"为何偏要纳盐商之女?"
  李丹仰头微笑:"王爷前几日说过什么?养兵养士,最需什么?"
  元文景眼前一亮:"银钱?"
  李丹轻轻拊掌:"正是。益州虽有盐铁之富,但税收官课均是公中之数,王爷挪来养兵,皇上只要稍加计算,便知王爷动向……"
  元文景也是聪明人,一点就通,连连点头:"不错,不错!若想瞒过父皇耳目,这倒是个好办法。"倾身搂住李丹,"好丹儿,你当真是本王的贤内助!"他自幼随舅父来到益州,习武治军都有所成,但于揣摸上意却欠火候,是以三十年来也难得元丰欢心。身边谋士亦有,但均非长于此技。只从得了李丹之后,一盏走马灯,就令元丰展颜,可真算是雪中得炭,更何况此人还是天人之姿,真是一举两得。
  李丹嗤地一笑,顺手推开他:"王爷说错话了吧?"
  元文景哈哈大笑:"不错!丹儿该是本王的智囊才是!自罗师爷殁后,本王身边还真缺这么个人呢!"
  李丹似笑非笑地看他:"难怪王爷这些日子肯放我出门了。"
  元文景嘿嘿笑道:"何止如此。来来来,这是今日从上霄送过来的消息,我这不是正等着丹儿来同看吗?"
  李丹懒洋洋地倚着床头:"我懒得看,王爷看哪些消息能让我知道的,说几句给我听听也就是了。"
  元文景最爱他这带刺的调调儿,忍不住就一手搂了他,另一只手拿起方才看的文牍笑道:"有什么不能让丹儿知道的?我那位二皇兄看来还真不是如人所说那么无能,招揽起人才来动作却是快得很呢。"
  李丹半眯眼睛就着他手看过去:"二皇子又招揽了什么人才?"
  元文景笑道:"就是上次本王说过的,大皇兄那位新侍卫,李越。"
  两个字出口,李丹身子一颤:"什么?"
  元文景何等敏锐,立刻盯住他脸:"怎么?丹儿识得此人?"
  李丹脸上神情不动,嘴唇却白了:"王爷方才说,此人叫什么名字?"
  元文景直直盯着他:"李越。前次本王只说了一个姓氏,就被丹儿打断了。怎么,丹儿与他相识?"
  李丹缓缓点头:"他……也是旧日特训军中之人。"话说得缓慢,嘴唇却是微微颤动,胸口一团火热,说不出是想大笑还是想大哭。
  元文景这时才释怀:"原来如此。本王也猜他身手如此出众,果然就是特训军中人。只可惜这风定尘死得太早,本王无缘一见,究竟是何等样人,竟能训出这般身手。"忽然推了李丹一把,低笑道,"早知道,真该让你去勾他一勾才是……"
  一句话,说得李丹浑身冰冷,方才那一团热火突然灭了。眨眼之间,心思已不知转了几百转,面上却是平静如水,木然点头:"正是。他死得太早……王爷说二皇子也在招揽此人?"
  元文景倒没注意到他只是重复方才说过的话,嗤笑道:"这李越春日踏青,还随身带了个男宠。我那二皇兄本来要为他做媒娶妻的,一见他身边之人,立时去搜寻了个美貌少年送与他,倒正是投其所好,竟然让他收下了……哼,二皇兄倒也是好心思。"
  李丹听到男宠二字,目光突然活动了起来:"那……那李越随身还带着男宠?"
  元文景点头:"据我放在京中的眼线所说,还是从外地前来寻他的。现在想来,该是他在南祁的旧相好了。年纪二十出头……这李越倒也长情,说来二十出头的男宠,姿色已老,谁还会留着?倒亏他还放在身边……"
  李丹轻轻重复:"二十出头,南祁旧相好……"微微垂下眼睫,掩去愈来愈是冰冷的目光,"原来,他果是长情之人……"

  黎明前夜[VIP]

  景王爷要纳妾的事情在益州无疑是大事一件。虽然不是娶正妃,但人人都知道景王爷至今未婚,现在进了门就是第一房妾室,将来除了正妃就要数到她了,这地位也不算不高。而且景王爷要纳的是益州第一富商吴家的女儿。吴家虽说富甲益州,但士农工商,商为四民之末,地位低下,女儿竟能嫁进王府,虽然是做妾,也是莫大的荣耀,乐得吴老爷嘴都合不上,现在正到处搜刮珠宝珍玩给女儿做嫁妆呢。
  "唔,这东西还不错。不过,郑老板,你也知道小女是要嫁进王府的,还有什么好东西,你可不能藏私啊。"
  说这话的人当然就是吴老爷。对他来说,银子有的是,可是无论银子有多少,人家背后总还说他是个商人,不上道。可是女儿嫁进王府就不一样了,虽然只是做妾,但如果生个一子半女,那地位就会扶摇直上。而且王爷的舅父罗大将军已经说过了,虽然是纳妾,但因为是娶进门的第一房妾室,花轿可以从正门进,只是不能正式拜堂。一个妾室,竟然能从正门进府,这又是多大的恩荣,怎不乐得吴老爷眉开眼笑,又怎能不趁这机会把女儿的嫁妆好好炫耀一下?
  坐吴老爷对面的郑老板是碧玉轩的掌柜,在益州算是有点名气的珠宝商人。不是说他生意做得多大,而是他时常能弄到点出人意料的好东西。
  "吴老爷,我到你府上来还能藏私吗?你看这珍珠的成色,这大小,圆得半点瑕疵都没有,这么一对珠子,做了珠花有多体面?有些人家做珠花,一颗珠子剖成两半,远看配得好看,近看马上露怯……"
  "嗯--"其实吴老爷心里识货得很,只是嘴上还要挑剔一下,"就怕人家王爷见得多了,嫌弃啊。"与其说是担心,不如说是炫耀。
  郑掌柜还不明白他的意思吗?回头向身后站着的伙计道:"小田,把那东西拿出来。"
  吴老爷这会才抬眼看看这伙计:"怎么,郑老板换了伙计?"这人可没见过。
  郑掌柜一笑:"是乡下的远亲,出来见见世面,帮几天忙。"从伙计手中接过一只盒子,放到桌面上轻轻打开。
  吴老爷的目光登时被盒子里的东西吸引住,再也顾不上这陌生伙计:"这,这可真是好东西!"
  盒子里是一块鸽蛋大小的血红宝石,映着日光熤熤生辉。郑老板压低声音:"这趟出去,就弄到这么一件好宝贝,我可是听说吴老爷嫁女,立刻就送过来了。"
  吴老爷爱不释手,可是拿起来又连连叹息:"这,这做什么才好?"当然镶在凤冠上最好,可是自家女儿只是妾室,没有戴凤冠的资格。
  郑老板笑笑:"这东西令爱可能用不着,不过,王爷镶在发冠上不是正合适?当然我们这种小生意是不配到王府去献宝的,借吴老爷的光,在王爷面前能露个脸,就是碧玉轩天大的福气了。"
  吴老爷哈哈大笑:"郑老板的生意真是做得精啊!要说登王府的门,这包在我身上。不过,如今王爷正忙着,这喜事用的东西,听说都是新来的李总管在打理……"
  "我们小本生意,要说见王爷也不敢奢望,能见到总管也好呀!回头王府有什么生意,总管若是想到了小店,那不都是吴老爷给的好处吗?"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何况吴家攀上了王府这门亲事,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郑老板实在也不算胡言乱语,自然说到吴老爷心里去了,当下就起身:"行,我带你去碰碰运气。"
  李总管据说是新来的人,有些不知从哪里来的传闻说他是王爷的男宠,不过这话任是谁也只敢背后说说,连声音都得压得低低的,当着面自然个个卑躬屈膝。要知道,人家一句话,顶你一条命呢。
  不过吴老爷不管这些事。纵然是男宠又如何?还能给王爷生下子嗣来?若是没有子嗣,将来年纪一大色衰爱弛,还拿什么来争宠?难道为了这种对自家女儿构不成威胁的事来得罪正当红的人?笑话,吴老爷若是这么莽撞,能做到益州首富?因此恭恭敬敬请门上通报,求见李总管,关于喜事,要跟他商量一二。
  这位李总管呢,吴老爷这也只是第二次见。不知是为了什么,大白天的也蒙着层面纱,而且只在午时前见人,一过午时,任谁也别想再见着。据说是身子弱,受不得累。当然也有人说,午时后要准备侍奉王爷不能出来见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吴老爷只捡对自己有用的听:"……小人托碧玉轩的郑掌柜寻了块鸽血石来,总管过过目?小人琢磨着,喜事么,总是红的好,镶顶发冠,也透着喜气……"
  李总管抬手叫人上茶:"嗯,吴老爷太客气了,郑掌柜也费心,请进来喝口茶吧。"
  吴老爷脸上稍微有点不自然。刚才正在外面等通报呢,郑老板突然闹起肚子来,既等不得,又舍不得见李总管的大好机会,于是自家捂着肚子去找茅厕,留下伙计小田献宝,不管怎么着,李总管能认得一个也好。
  "这,这是小田。郑掌柜刚刚突然腹痛,特别嘱咐小田把东西献上来……"吴老爷只担心李总管翻脸,没想到半天没动静,反而是小田低着头把盒子送到桌上:"小人给总管大人行礼。"
  吴老爷悄眼看,李总管手一晃,杯子里的茶溅出点来落在手背上,烫得他连忙放下了茶杯。别说,那只手修长白晰,比自家女儿的还要好看。看来这男宠一说,还真不是空穴来风。
  "小人家主说了,小小一件东西只怕不能入总管法眼,若是总管能看得上,留下就是。今日不便,改日家主再来见总管。"
  吴老爷听得暗暗里点了点头又摇头。郑掌柜手下用的人就是机灵,还说是什么乡下的没见过世面,看人家说的,多圆滑。不过,还是乡下人,到底是失了点礼节,怎么能说是来"见"总管呢?那得说,改日再来给总管请安,这么说才好听不是?而且这个掌柜不叫叫家主,多少也欠妥。
  李总管把手掌压在茶杯上,杯口都压进了肌肤里去:"多谢你家家主了。这东西不错,回头我拿给王爷看看,多半是要的。"
  小田趋前一步:"总管若是看得起小店,小店也会镶嵌细工,王爷要什么式样,小店也做得出来。总管大人现在吩咐就是。"
  吴老爷再次暗暗点头。就是,生意就是这么做的。只卖出东西去不成,再把镶工的活揽进来,将来一说:王爷办喜事那天,戴的发冠就是我家的手艺,这买卖,还不是流水一样的来?只是碧玉轩什么时候能做镶工细活了?郑老板怎么没说过呢?
  正胡思乱想着,李总管已经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索性多留一会。吴老爷还有生意要忙吧?就不必耽搁时间了。"
  目的达到,吴老爷当然不会久留。再怎么笑容满面,心里还是不舒服的。女儿嫁给王爷,就说是做妾吧,自己也得算老泰山不是?现在却还得在这儿跟一个王府总管说好听的,还不都因为自己是个商人?若不是沾了这个"商"字,凭自己的家当,女儿到哪里不能做正房?岂容得这个男宠出身的总管在自己面前托大!
  屋子里再没了旁人。压在茶杯口上的那只手握得更紧,指节都微微泛了白,半晌才开口:"你,不是走了么?"
  小田低眉垂首:"是走了,听说殿下出事,又回了京城。恰好撞见爷,就跟着来了中元。"
  "我前几天才知道,原来他早来了,还有什么赤手搏虎之类的事……"
  "爷也是才知道公子在这里,立刻就过来了。不方便进来,让我来给公子传个话,正在想办法接公子出去。"
  "……是么?他在哪呢?"
  "在碧玉轩。爷的意思,公子能否出门?"
  "不能。"
  小田微微抬头:"公子不是在操持景王的喜事?找个借口出门都不行么?"
  茶杯盖子终于落回到杯口上,叮的一声轻响,倒有些气定神闲的味道:"景王是不许我出门的。操持只在王府之内,自然有人送进东西来,用不着我四处跑。"
  "……那爷会自己进来见公子。"
  可怜的茶杯再次被握得死紧:"这里到处是守卫,你们当是什么地方?"
  小田倒是泰然自若:"又不是龙潭虎穴,爷在乎过什么!"
  "公子--"脆生生的动静一头扎进屋子里来,"王爷回来了。"
  元文景随着籽儿走进门:"丹儿--这是什么人?"
  李丹把桌上的盒子一推:"吴老爷托人给王爷弄了点东西来,我想着这东西镶发冠正合适,准备就手定了式样,还赶得上王爷喜事用。"
  元文景说了一声,坐到他身边,随手搂住他,另一只手握到他手上:"你手怎么冰凉?"
  李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搓一搓:"早上天气热,有点贪凉,谁知道这屋子阴冷。"
  "那还不加衣裳?籽儿,快去给公子拿衣裳。"
  "不用了。王爷倒是看看这东西怎么样,要镶就得快点,不然赶不上时间。"
  "唔--东西倒是好东西,难道这么大,颜色又这么好。"
  "王爷喜欢就让他们去做。要什么式样才好?"
  元文景笑笑,举起来在他头上比一下:"给你镶发冠倒正好。也不用外人做,常用的银坊里,什么式样做不出来。行了,叫这人去帐房领银子吧,公道论价就是。"
  籽儿有眼力,看得出王爷是不想旁边有人碍事了,马上上来:"我带你去帐房。走吧,还愣着做什么?放心,王爷少不了你的价!"
  李丹看着元文景手里的宝石,冷笑了一声:"王爷糊涂了吧,我怎么能用得上这东西?"
  元文景眯眼笑笑:"为什么用不上?你现在是我景王府的内府总管,将来没准还要出将入相呢,怎么用不上?"
  李丹嗤笑:"出将入相?大门都出不了,还出将入相?"
  元文景只是笑:"还为这事恼我?那不是你眼睛不好么?等你好了,你爱去哪里去哪里。"
  李丹懒得再跟他说话:"那就借王爷的吉言了。"
  元文景摸着他手渐渐温暖了起来,便放下了心:"走,陪我喝杯酒去。丹儿酿的酒当真是好。明年叫他们把酒窖再扩大些,多酿它几十上百坛的。对了,上霄有消息过来,说北骁正在攻打东平,我那位大皇兄只怕他们也会犯边,吓得连儿子带侍卫都召回栾州去帮忙了。可惜二皇兄一片心意,白扔到水里去了。"言辞似乎颇为替元文鹏遗憾,语声中却是带着笑的。
  李丹爱理不理地说了一声:"北骁攻打东平?那南祁没有出兵相助?"
  元文景摇头,这下语气之中才真有了遗憾之意:"没有。若是南祁出兵,我们便可南进,可惜呀……"
  李丹毫不客气地道:"南祁皇帝是个呆子。南祁与东平唇亡齿寒,若是北骁拿下东平,再平南祁还不是指日可待!"
  元文景哈哈笑道:"不错,还是本王的丹儿聪明。不过这也无妨,就算北骁拿下南祁,也是强弩之末,我们再把南祁夺回来易如反掌。说不定反而更名正言顺些。"
  李丹这次却没有心情与他计算利害得失,他心里正是乱成一团的时候,只是随便应了一声。好在元文景早看惯了他忽冷忽热的态度,倒也不放在心上,笑嘻嘻搂了他喝酒去了。
  小田在帐房领了银子,出了帐房就是一副迷糊模样,向籽儿道:"这,大姐,大门在什么地方?"
  籽儿掩嘴笑:"什么大姐,好像我多么老了似的。连句话都不会说!我说你多大了,才走这几步路,就迷了方向了?"
  小田抓抓头,四面环视:"二十六。"
  籽儿吓一跳:"二十六还这么呆?"
  小田再抓头:"小人是乡下来的,没见过王府这样的房子,这么多路……"
  籽儿得意:"这是自然,咱们景王府的房子,那是有讲究的。难怪你记不得路,来,我带你出去。"
  小田装傻充愣:"那就多谢大姐,啊不,多谢姑娘了。李总管的屋子离帐房这么远,这七弯八绕的,小人还真记不住呢。也不知李总管过来得费多少时间啊。"
  籽儿失笑:"糊涂!我家公子才不过来帐房这里呢!他是住王爷的院子里,离帐房当然远。"
  小田继续一副呆相:"李总管为什么住王爷的院子?听说王爷马上就娶新媳妇,难道都住一个院子?"
  籽儿只觉好笑:"真是呆子!你知道我家公子是什么人?算了,说与你听你也不知。再说王爷那叫纳妾,自然是住偏院的,怎么能住王爷的院子?你一个乡下人,什么都不懂就别问了,看让人笑话。"
  小田说了一声,果然不再问了,只是一路走一路四处看,神色之中无限惊奇。籽儿只当他是没见过世面,索性放慢了步子,还给他指点府中景致,看得小田连连点头,嘴巴张得差点没掉下来。籽儿拚命忍笑,直到把他领到门口,自己翻身进来,心里还是好笑。她自然看不见小田出了王府,脸上呆呆的神色立刻抹了个干净,确定了身后没有跟踪的人,脚下便飞快地进了碧玉轩,郑老板正陪着一个客人坐在后堂,看他进来都抬起头:"如何?"
  小田也不打话,铺开桌上早准备好的纸笔,大略画出一幅图来。若籽儿能看见,必会目瞪口呆--他画的正是王府的地形图,不过那星星点点做的标记她就一定看不懂了,因为她虽然天天在王府里走动,却从来也没有注意过王府的守卫都站在什么地方,更不会想到这个呆呆的小田刚才在路上看的,根本就不是她所指的那些房屋花木。
  "……元文景纳妾必定住在偏院,至少当天晚上,不会回正院去。"
  李越的手指慢慢在图上标注的守卫处一一滑过。如果不是因为元文景认识他,他一早就自己进王府去了。碧玉轩这位郑老板,就是当年风字号的人之一。文程虽然嘴上说是绝不帮忙,但北风却给了他这个联络地址。至于莫田,他倒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估计文程第二天发现了又会跳脚。
  郑老板很识相,见莫田回来立刻就找个借口离开了。他已经不是风字号的人,如今做这事也是看在从前的人情上,所以除了今天带个人进王府之外,他不插手。那宝石当然也是李越从摄政王府带出来的珠宝之一,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
  "爷--"莫田看郑老板走了,有些迟疑地提出自己的想法,"我看柳公子,似乎并不十分想跟爷走呢。"
  李越头也没抬:"是么。"
  莫田微微有些着急:"我看那景王对他也不错,若是他愿意跟着景王怎么办?那到底是在景王府里,一旦闹起来被人发现……"
  李越眼睛仍然盯着地图:"不会。"柳子丹绝不是愿意跟着元文景,这一点,或者只有他和北风知道。这也是他为什么不带北风来的原因之一。并不是因为文程不让北风来,而是他怕北风万一不知深浅说错话。他不想让柳子丹知道,那天晚上,原来还有别人在旁边,目睹他受辱……
  莫田有些忧心:"爷--"
  李越抬手止住了他下面的话。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会把柳子丹接出来。即使柳子丹要跟他算帐,那也是接他出王府之后的事……

  爱恨难分[VIP]

  "王爷有令,搜查!"
  "搜查?这位兄弟,搜查什么啊?"虽然来人顶盔贯甲提刀挂剑凶神恶煞,郑掌柜还是笑容满面地迎上去,不忘回头招呼,"小田啊,快点沏茶来!"
  "免了。"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碧玉轩的郑掌柜在益州城里也算是有脸面的人,衙门里的差役哪个不认识他,又怎么好意思再摆出一副要吃人的嘴脸来?
  "咳——郑老板,兄弟们也是奉景王爷令,各家都得搜索一番,才好回去复命啊。"
  "是是,既然是王爷有令,兄弟们随便搜。不过,这到底是要搜什么,能不能露点口风?这架式,可怪吓人的。"
  "唔——"滑进袖子里的凉硬小块仿佛有催笑功能,硬梆梆的脸马上有了笑意,"唉,大清早的弄出这桩子事来,早饭还没吃哩!说是景王府里进了贼,偷了什么御赐的宝贝,今天一早天还没亮呢,就把城门封了,挨家挨户的搜查,可把兄弟们累死了!"
  郑掌柜面露惊讶之色:"怎么?景王府那么多侍卫,还让贼进去了?"
  "可不是。"忙活了半夜的差役有点幸灾乐祸,"景王府侍卫不知有多少,平日里一个个趾高气扬,好像本事比天大,还不是把御赐的宝贝都丢了?还是在王爷纳宠的大喜日子,听说王爷一怒之下还斩了一个呢!"
  郑掌柜咋舌:"我的天……那贼究竟长什么样子?益州城这么大,挨家挨户的搜也不是办法啊!"
  他这一说,差役倒是两眼发亮:"王府给了画像,当真是天人般的美人儿……"声音压得极低,"有人说,其实不是进了贼,是跑了一个王爷的男宠。"
  郑掌柜极其配合地也露出惊讶之色:"王爷的……跑了?"
  差役点头:"可别乱讲啊。听说侍侯的小丫头被打昏了,还有两个侍卫被人捆了个四蹄倒攒,可是连人都没见着,气得王爷当场就拔剑砍了一个。咳,不能再说了,得赶紧去别家搜了,这城门不能总关着,要出乱子的。无论如何赶在今天一定得搜完全城。郑掌柜,谢谢你的茶啦!"
  "哪里哪里,兄弟走好啊……"郑掌柜把人送出去,回头看看一直站在墙角里的田七,"那位爷,把人带到哪里去了?妥当么?"他现在毕竟已经脱离了"风",并不想这种普通人的生活被打破,只希望那位爷把人藏好了,别给搜出来。
  田七笑了笑:"放心,爷藏的地方,元文景想都想不到。倒是我们要的东西,郑老板不知备好没有?等他们搜完城,我也该动手了。"
  酒窖的空气潮湿微冷,从通风口进来的一点光线只能勉强照出这里的概貌——几十个高大的酒缸排列在地面上,缸外缠着粗麻包片,还有些剩下的麻包和竹筐之类杂物堆在角落里,已经落了一层灰。
  "天亮了?"乱七八糟的杂物堆后面传来微微沙哑的低语,柳子丹睁开眼睛,望着开始发亮的通风口。从那里隐隐能听到人声,已经高高低低响了一夜了。元文景的纳宠之喜彻底被扫了个一干二净,只是任谁也没想到,原以为已经趁乱逃出王府的人,其实就躲在正院旁边的酒窖里。
  "嗯,天亮了。饿不饿?"李越低头看着他,"光线会不会太刺眼?"
  柳子丹微微一僵:"你怎么知道我的眼睛——"他到刚才还都觉得如在梦中。从知道他的消息起就坐立不安地等待着,无数种想法激烈地在心中碰撞,他要咬疼了嘴唇才能不在元文景面前失态。可是就在昨晚,在李越翻进窗户抱住他的时候,李丹消失了,一切逆反的念头都消失了,而柳子丹复活了。他还记得自己是用出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回抱住那个熟悉的人,甚至现在他的双臂还能记得那人骨骼的形状。可是怎么进了酒窖他反而记不清了,倒是记得一场无梦的甜睡。虽然是躺在麻包片上,身下是坑坑洼洼的泥地,可是有那人温暖的气息包围着,颈下是那人结实的手臂,他居然睡得无忧无虑,远远胜过锦床绣榻的辗转难眠。可是此时,李越一句话,又把属于李丹的那一部分勾了起来。原来,发生过的事情始终都是发生过,永远也不会有一双手能够把它抹去。
  "我遇见了暮雨。他告诉我的。我才知道你原来还活着。"李越迅速回答,流利无比。这几天从上霄赶来的路上他就已经反复设想过一切可能触及"李丹"那一部分生活的话题,并且预备好了答案。就算是自欺欺人也罢,他不能让柳子丹再被戳上一刀。
  "要不是遇上暮雨,我真以为你已经……"李越觉得这是很平常的一句话,可是说到一半声音已经变了,无论他如何坚持,最后一个字始终无法出口。死,这个前世经常挂在嘴边上的字,现在却像个硬块死死哽在他喉咙里。坐在西定那座坟墓前的感觉又一次袭上身来,李越不由自主地收紧双臂,把柳子丹死死箍在怀里,脸紧紧贴着他的,感觉着生命的温度。
  脸颊上潮湿温热的感觉让柳子丹几乎吃了一惊。从没见过李越流泪,在柳子丹心目中,这个男人永远是自信且坚强的,手里掌握着自己和别人的命运,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会退缩不会示弱。原来他也会流泪,会为自己的死流泪?
  "子丹?"李越觉得自己听见一声轻轻的嗤笑,很不符合当前的情况。柳子丹是在冷笑?或者,是在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不过,他,也有这种资格。
  "子丹,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什么事?"柳子丹在昏暗的光线中苦涩地笑。果然,做久了李丹,原本那个柳子丹,也已经不单纯了。或者,或者柳子丹也从未单纯过。生在皇家,目睹了太多的勾心斗角,争权夺利,被自己的兄长和父亲亲手送到另一个男人身下忍辱偷生,他怎么会再单纯?还记得他最初发现李越真正身份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抓住了这人的把柄,却没想到他已经完全不是原本的风定尘。一刀刀的划过,柔软的心伤痕累累,然后慢慢结成坚硬的伤疤。是李越把他的硬壳慢慢剥离,让他浸润在甜蜜温暖之中,重新柔软细腻。可是,也是李越,在他心上划了最深的一刀,让他不能自主地疑神疑鬼。纵然在此时,纵然脸上沾染的是李越的泪水,他的心仍然有一部分在冷静地怀疑。
  "其实,清平也没有死,他已经来中元找过我——"李越决定把所有的话都说清楚,坦白一切。他和柳子丹之间,是他隐瞒了太多东西,一厢情愿地想找到可以两全其美的方法。现在看来,这想法简直是可笑,纸里终于是包不住火的,当火烧出来的时候,柳子丹出走了,然后,他几乎失去了他。现在,老天仁慈地把柳子丹又还回了他身边,那么,他不想再隐瞒什么。尽管他是在尽力避免提到"李丹"的生活,但这毕竟是不可回避的事实,他不认为以柳子丹的脾气,会真的离开景王府就忘记在这里的一切。那么,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安心,告诉他,自己身边,除了他已经不再有其他人。
  柳子丹用双唇堵住了李越下面的话。仿佛有另一个自己,漂浮在半空中,冷眼看着自己与李越的深吻,然后讥讽地笑。原来还是有人阻拦在他们中间。不错,比起自己,或者卫清平会更适合李越。他还记得第一次看到卫清平时,他刚刚从风定尘床上下来,肌肤上满布着各种或红或紫的痕迹,修长结实的大腿上还在慢慢往下流淌红红白白的液体,可是那人的眼睛仍然清冷稳定,就像李越一样,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把命运握在自己手中。他,和李越,真的很像呢,都如同宝剑一般,放在鞘里的时候看不出什么,可是一旦出鞘,便是锋芒毕露。而他自己,就像他的姓氏一样,随风飘飞,不知道会落到什么地方。李越是真的爱卫清平吧?即使因为他失去了一切,仍然能再次接受他。若果如此,他,会让开。
  "子丹……"李越稍稍把柳子丹推开一点,喘一口气,"我还没说完——"
  柳子丹再次贴过去。他现在不想听,如果注定他与李越无缘,那么,至少在此刻,他是他的。
  "子丹——"李越抓住柳子丹灵活的手,"现在,这个地方?我们还不安全。"
  柳子丹手指微微有些颤抖,终于收拢来抓住李越的手指:"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他要一次完全的爱,如果要离开,他也不想带着元文景的痕迹离开。他要记住李越,不只用心灵,也用身体。
  "别着急。"李越握紧柳子丹发抖的手,不由自主地记起那天在上霄景王府里看到的场面,换了是他,也不会想在这里再多呆一分钟,"等他们搜过一遍城找不到人,警戒就会放松些,我们就能出去了。"
  柳子丹几乎想尖叫:"还要等多久?"他怕这样下去,他的心和身体都会炸开来,碎成齑粉。
  李越抱住他,安抚地轻轻吻他的头发:"别急,益州城不小,总得搜上一天,明天早上,最晚那个时候,我们就能离开。"
  "那,我们去哪里?"
  "去,东平。"李越坦白,"北骁已经跟东平开战了。王皙阳特地跑到中元来向我求援,我已经答应,把你救出来就去东平帮他。"
  "东平啊……"柳子丹放松自己倚到李越怀里。是啊,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太多的人要帮,如果不是为了自己,他可能早就去东平了吧。
  李越小心翼翼地低头看他:"只是帮他这一次。"
  柳子丹轻轻笑笑,闭上眼睛:"我饿了。"
  元文景眼里眨着血丝,砸碎了手边所有的茶壶茶杯,碎片溅了他那些手下满头满脸:"蠢才!一群蠢才!益州城才多大,连个人都搜不出来!"
  底下终于有人憋不住,低声道:"殿下,公子失踪的时间不短,或者,或者在我们封锁城门之前,他已经出城了……"若是这样,就算把益州城翻过来,该找不到还是找不到。
  "再搜!"元文景终于忍耐不住了,"这次我带人去搜!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他觉得李丹不可能那么快。益州城门在亥时关闭,而李丹失踪的时间推算起来大概在戌时二刻左右,没有马匹,凭李丹的体力,不可能在闭门前出城。不过,益州城四通八达,每日来往出入的车马人物数不胜数,就算他是封地的王,也不可能一直关着城门不让人出入。如果今天午时还找不到,城门就必须打开,到时候人就更难捉到了。
  景王府大门前是一条东西向的长街,因为有王府在这条街上,不允许小商小贩在路边摆摊,因此早晨是十分安静。元文景率领着一群侍卫出了大门,刚刚走出十数丈,突然听到街道两头同时传来杂乱奔腾的蹄声,抬头一看,登时变了面色,只见前面并排十几头牛像发了疯一般,正对着王府的马队冲过来。
  "王爷,快退!"侍卫刚刚喊了一声,就听到背后也是疯狂的牛嘶之声,连忙改口,"王爷快上墙!"已经离开大门有十数丈远,再想退回去已经来不及,只有赶紧上墙,才能躲开这群不知为什么发了疯的牛。王府的墙虽然高,但以元文景的身手,踩着马背跳上去并不难。
  元文景反应也算快,踩着马鞍就想上墙。可是牛群虽然还没冲到眼前,这种气势已经将众人的马都惊得人立长嘶起来。元文景差点没被甩下来,哪里还能上得了墙。侍卫眼看不好,唰地拔出刀来,将元文景护在中间。只不过是片刻之间,牛群已经冲了过来,扑鼻一股焦臭味,原来牛尾上都泼了油点了火,难怪牛跟发了疯似的往前冲。虽然只不过二十余头牛,却是都红了眼,纵然前面是刀山火海,估计也阻拦不住它们。几个侍卫首当其冲,只来得及挥刀劈了几下,就被牛蹄踩倒在地。
  为首的侍卫见势不妙,连忙把元文景扯到中间,将众人的马顶在了前面。牛角扎入马腹,鲜血四溅,牛吼马嘶,震耳欲聋。王府里的人听到外面的混乱,全部赶了过来,有几个脑子灵活点的,转回身去提水,想把牛尾上的火浇灭。一时之间王府中乱做一团,凡是能动弹的,全挤到了大门前那点地方。
  籽儿本来是在主院里罚跪。李丹失踪,她这个贴身侍侯的人自然逃不了干系,若不是已经先砍了个侍卫泄了点火,元文景说不定早把她也砍了。不过现在府里乱成这样,籽儿终于也扶着墙摇摇晃晃地出来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就是偶然的眼角余光那么一瞥,她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个极熟悉的背影,在回廊拐角一晃就没了。那背影,怎么看怎么像是她已经失踪的公子。腿已经跪得不会动了,但籽儿还是拖着身体挪过去。后门平常有四个侍卫看管,现在当然已经空无一人。门上的锁被撬开了扔在一边,两扇门半开半闭,哪还有什么人影……
  "什么!"元文景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惊得给他敷药的侍女连忙收回手躲到一边。
  地上跪的人心惊胆战:"回,回王爷,有两人闯出西城门了。不过,不过这两人一马双骑,前面的人蒙面,后面那个披着斗篷,小人没看清面目。"
  元文景牙咬得咯咯作响:"你们都是吃白饭的吗?两个人也拦不住!"听见一马双骑,他已经快气炸肺了。就知道他一个人逃不出去,果然有同伙,或者,是奸夫?
  报信人磕头如捣蒜:"来人用三条奔牛开道,小人们实在拦不住。"
  不提牛还好,一提起牛来,元文景更是恼火。早上他在几十条疯牛夹攻之下,幸好是侍卫们机灵,他才不致被牛角戳伤,但被自己的马踏了几下却是免不了的,此时脸上手上腿上都有伤,虽不致命,却是丢脸。此时又听一个牛字,登时火冒三丈:"来人,本王亲自带人去追,不信追不上他!传弓箭手,若追不上,就——全部射死!"
  侍卫们正要去传弓箭手,只听厅外靴声一直响进来,罗大将军面色肃然,快步走了进来。元文景自幼离开母亲,是跟着这个舅父长大的,此时虽然满腹火气,见了他也只能生生按捺下去,道:"舅父怎么过来了?"
  自从李丹献了那训练军队的法子,罗大将军就整日呆在军营,除了为元文景张罗娶妻纳妾之事外,简直连家都不回,就是昨日元文景纳妾,他也是呆到新娘进门就走了。这时候突然过来,自然是有事,因此元文景有此一问。一面问,一面示意侍卫们全部退出去。
  罗严开门见山:"景儿,为何突然封锁四城城门?"益州城居于益州中央,是南北必经之地,来往客商货物数不胜数,因此封锁城门非同小可,罗严虽然是已经回了军营,听到消息又赶了回来。
  元文景脸色紫涨,终于道:"是李丹逃走了。"
  罗严微微有些诧异:"李丹?"
  元文景在舅父面前倒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恨恨道:"跟着人逃了,刚刚出了西城门,我正待去追!"
  罗严皱了皱眉,道:"让侍卫去追。我刚才在外面,碰到送消息来的人,说是你父皇突然中风,元文浩和元文鹏每日在宫中侍疾,只是封锁了消息不准外传。你看这事要如何处置?"
  元文景怔了一怔,终于觉得还是此事更为重要,他手虽在书案边捏得发白,却还是硬生生坐了下来:"这消息,这消息的确么?"中风之症,可轻可重,但无论轻重,此时呆在上霄的元文鹏和元文浩都较占便宜。若是重症,这二人近在京城,一旦元丰驾崩,无论继位夺嫡,都是近水楼台;若是轻症,这二人日夜侍疾,也是孝子表率,在元丰心中无疑是大大亲近。元文景因为自幼便离开京城在封地生活,这父子亲情上终究是差了一些,也不知该如何讨好父亲。他身边虽有谋士,但阴谋之计应有尽有,这天伦之情该如何加厚,这些人却只提得出送什么奇珍异宝。只在得了李丹之后,才给他出了这般那般的主意。此时李丹突然逃走,他便又没了主意。而且此事既然是对外封锁了消息,他若是去京城,无疑是表示宫中有眼线,可若是不去,万一是元文鹏和元文浩意图夺位,等到尘埃落定,那便什么也晚了。
  罗严在这方面也没什么天赋,同样的拿不出好主意:"消息的确,我看,你还是去京城看看。我留在益州,若万一有个什么,我也好带兵过去。"
  元文景也觉得还是该去,只是他才从京城回来不久,按说成年皇子,没有特殊原因是不能擅离封地的,现在要进京,到底用什么借口才好?
  罗严道:"若不然,用你纳妾的借口?"话才说完,自己又推翻了,"不可。只是侧室,并没有觐见皇上的资格,更不必说才是个盐商之女……"
  元文景脑中却灵光一闪,点头道:"舅父这主意不错,不如我进京,就说颇喜此女,想立为正室,但限于身份,想请父皇做主,如何?"
  罗严犹豫道:"这——她只是盐商之女,怎有资格立为正妃?万一皇上当真答应,你岂不是失了身份?"皇子正妃,将来有可能立为皇后,一个商人之女,怎么能有这种资格,说出去也被人笑话。而且把盐商之女立为正妃,就少了将来联姻名门豪族的机会,当初只说纳妾,不就是为了留出正妃的位置谋求助力么?
  元文景笑道:"这也只是借口而已。以父皇的性情,定然是斥我糊涂,断然不会答应。若是见不到父皇,自然连这番训斥也用不着了。"
  罗严也觉有理,何况此时事急,也再找不到更合适的借口,于是便忙忙催下人整理行装。元文景虽是如此,终究觉咽不下一口恶气,召来一个侍卫冷冷道:"去给西定王送个信,就说九皇子还没死。若是他不愿跟本王好好合作,就等着他弟弟带人回去篡他的位吧!"
  与此同时,一行出殡队伍已经走到东城门。一口薄棺,三两个送葬人,一打儿纸钱。本来按景王爷的令,就是出殡,也得开棺验尸,不过守卫们看看那未亡人的打扮,却都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白麻衣,却扎着黑孝带,头发不梳髻,却披下来挡住半张脸。后者还好,望门寡,只是晦气而已;前者却表示,棺中人死于痨病或瘟病,这个,可是会传染人的。
  领头的守卫情不自禁掩住了口鼻。这,这怎么搜?开棺,谁知道会不会传染上。可若是不搜,景王爷那脾气,谁又敢违拗?
  "你们,去开棺。"
  不情愿的下属拿着腰刀离得老远往棺缝里插。薄棺,钉得自然也不十分牢靠,刀刃插进去一撬就露出一道缝,跟着一股恶臭扑面而来,险些没把离得近的人熏倒,谁还敢再将棺盖掀开?这里面能藏人?笑话了!于是为首的卫守一挥手:"快走快走!大清早的,晦气!"
  景王府的手谕就张贴在城门边上,即使是开棺,跟着的人也是敢怒不敢言。一人赶着拉棺材的驴车,一人扶着脸蜡黄的寡妇,慢慢走出了东门。
  东门外十余里是乱坟岗,买不起坟地的苦人,就用薄棺或草席敛了埋在那里。此地一到晚上鬼火荧荧,野狗和狐狸到处乱窜,谁也不愿走近。不过此时,却有一辆轻便马车停在那里。马车上跳下个人来,将缰绳和马鞭递过去:"掌柜的给两位准备了干粮盘缠,都在车上。那位田爷会跟上来与两位会合。"
  马车与殡车分道扬镳,柳子丹在车里脱下那一身麻衣,又梳拢起头发。李越赶着车,回头看他皱着眉摸自己的脸,笑笑道:"到前面找点水,你再洗洗脸。"那蜡黄的颜色是用槐树子泡水洗的,又抹了些灰泥,以图掩住他的倾国之色,看来效果尚可,只是脸上紧巴巴的,难受了些。
  柳子丹不语,倚在车厢上,半晌才低声道:"这就出城了?"就算,逃出了元文景的手心?
  李越微微一笑:"莫田把他们引到西门去了,再说,他们也想不到你会往东走。"
  柳子丹撩开车帘四下里看看:"这是往山里走?"
  李越摇头:"不往山里走,只是顺着山脚。这一路上都走矿山,那里人少。"
  益州虽说有盐铁之富,但还是近些年的事,从前这里就是穷山恶水,种不得粮,全仗着地处交通要道,做个商衢之地。后来渐渐晒盐开矿,此地才富庶起来。元文景的母妃家中是经商大族,眼光也有独到之处,看准了益州前程远大,先是推荐自己的兄长去益州做了守将,然后就为儿子讨了这处封地。果然十数年间,益州愈加发达,若只论税收,竟不逊元文浩在京城附近的那处封地。只是富庶日短,若要找什么名门贵族,却是休想。元文景三十未婚,亦有此中原因。如今益州城固是软红十丈,交通之处也是繁华兴旺,但这些矿山盐滩却仍只是苦人讨生活的地方,人虽不少,却都聚集在矿坑盐场之上,这山脚下的路,除了出矿之日有马队经过,其他时间竟是人烟稀少,莫说过两个人,就是九天神仙下凡,估计也没人注意。自然在这山路上走,行进速度不如官道奔驰,不过李越此时以柳子丹的安全为第一,其他的也就顾不得那么周全了。
  柳子丹在车厢里坐了一会,看这一路上都没有什么人走动,于是挪出车厢,坐到李越身边。李越对赶马车还不是十分在行,车走得有点歪歪扭扭,见柳子丹出来,生怕车子一颠把他摔下去,赶紧往里赶人:"快回车里坐着,这路太颠。"
  柳子丹不语,不动,半晌才缓缓道:"卫清平还在上霄城?"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开口先提卫清平,刚说完便不禁在心中自嘲。
  李越听他提起卫清平,心里便是一沉,眼前猛然又浮现出清平临去时沉如死水的双眸。只是他尽力把这念头压下去,用轻松的语气道:"我忘记告诉你,来益州之前,我已经让他先走了。"
  李越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用这个"先"字。他的意思,是想告诉柳子丹,在来益州找他之前,就已经遣走了卫清平。可是听在柳子丹耳朵里,却完全变了个意思。他还记得李越说他们这是去东平,那么这个"先"字,等于是说卫清平已经先去了东平。小小一个字,意思一岔,便是谬以千里。
  柳子丹只觉一颗心不知要沉到哪里去。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不是已经准备要离开了么?为什么听到这句话,还是会如此凄凉?罢了。李越能来益州,好歹也是他对自己的一片心。既然当初宁为玉碎,现在又何必苟为瓦全?生在这世上一十八年,甜的苦的也尝尽了,除了早逝的母妃,就连父亲也不曾像李越这般给他温暖。算算,在他怀里也享了将近一年的福,比之早先的质子生涯,这一年已经是偷来的日子了,不该再不满足。路既是自己选的,就不要后悔。
  可怜柳子丹在这里满心凄惶,李越却以为自己已经解释完了。他当然不会以为柳子丹立刻就会为此喜笑颜开,可也万万没有想到他竟会想到完全相反的地方去,更想不到他逐走了卫清平,现在又要保不住柳子丹。山路颠簸,李越生怕柳子丹坐不稳翻下去,一手提缰,一手伸过去揽住他的腰。柳子丹靠在他身上,头依着他肩,茫茫然看着前方好象走不完的山路,终于闭上眼睛,手在衣袖里轻轻捏住了一样东西。
  天色渐渐黑尽,李越找个平坦些的空地停了马车,放马儿自去吃草,自己点了火,拿出郑掌柜准备的干粮肉脯,在火上烘热。旁边就有条小溪,水流虽细却干净。柳子丹自己去水边洗净了脸,忽然道:"我想沐浴。"
  李越一怔。这里倒是没有什么人,何况天色已黑透。只是水还凉着,沐浴就太冷了。不过他劝阻的话还没出口,柳子丹已经解开衣裳步入水中去了。
  水果然还凉得很。柳子丹一下水,就不禁打了个哆嗦。他咬着牙,不单是身上,干脆连头发也散开来洗了一遍。李越伸手试了试水温,赶紧回头去车上找出一小壶酒来,站在岸边上等着。
  水并不深,只到膝弯。天色虽已黑尽,火堆却发着温暖的光,照着柳子丹玉雕般的身体,流水样的长发,镀上一层淡淡的暖黄,活色生香。李越静静看着,手心把那银酒壶焐得温热。柳子丹绞起头发,回头微微一笑,伸开双臂:"抱我。"
  李越用干衣裳把他包起来,抱到火堆旁边,倒出一点酒给他。柳子丹一饮而尽,递过杯子:"还要。"这是烧酒,李越本是预备受点轻伤的时候拿来当酒精消毒的,所以味道实在算不上好,入口辣得眼泪都能出来。柳子丹眼里浮上一层水气,朦胧氤氲,当真是眼波流动。李越觉得不太对劲,给他少少倒了一点,道:"这酒太冲,别——"一语未了,柳子丹把酒倒进口中,突然凑了上来,微凉的双唇压到李越唇上,一口辛辣的味道直冲了进来,带进从喉到心的一道火,随即烧遍全身。
  柳子丹像只小野兽一般扑倒了李越,直接上手去扯他的衣裳。要说他那点力气,李越用一只手就能制住,但他莫名地心虚,一恍神之间,柳子丹已经压在他身上,扯开了他的腰带,唇舌带着牙齿落下来,连撕带咬。李越倒吸了口凉气,有些难以招架。他稍微欠起点身子想搂住柳子丹:"子丹——"
  柳子丹用一排发狠的咬痕把他的话堵了回去:"不许说话!"
  李越苦笑,认命地倒回去。是了,这是在算帐了。不过,也是自己活该。招惹了柳子丹,又去招惹卫清平,现在被咬上几口算什么?就算是柳子丹想翻身做主人,他难道就好意思反抗?反正现在四下里没人,子丹爱做什么,就让他做什么好了。
  泄愤般的撕咬渐渐转为唇舌的挑拨,柳子丹跨在李越身上,包着他的衣裳已经扔到一边去了,湿漉漉的长发披在肩上,黑白分明。发梢上的水珠滴落下来,顺着胸膛流下去,一直流到圆润的肚脐,消失了。李越的目光跟着水珠往下滑,在水珠消失的地方盘旋片刻,再往下滑。那里已经精神起来了,鲜润的颜色,在火光下摆出跃跃欲试的姿态。柳子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眉目如画,而眼眸中火焰飞腾。李越移一下身子,在草地上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索性把双手枕到脑后,仰头也看着他。四目相对,柳子丹眸光如火,炽热逼人,而李越眼光温柔如水,分分明明地在说着"随你"。
  目光交汇,柳子丹在对面那双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小小的一个,被包含在很深的地方。良久,他闭上眼,轻轻笑了:"你的手。"
  李越有点茫然地把手递给他,心想他是不是要再咬一口什么的。可是柳子丹只是含住他的手指,温软的舌头灵活地动着,牙齿偶尔会调皮地咬一下,却不疼。李越心里酥了一下,那小舌头仿佛有电一样,每触一下都有痒痒的感觉,直钻到心里去。直到柳子丹把他的手指放开,那种痒痒的感觉好像还在指尖上萦绕不去。李越有点迟钝地看着柳子丹把他的手拉到身后,手指已经进去了,他才反应过来,猛地抬起身体抱住柳子丹:"子丹?"
  柳子丹仆倒在他肩上,嘴唇轻轻蹭着李越的耳垂:"我冷,快点……"
  李越把那具柔韧的身体轻轻托起来,柳子丹双手紧紧搂着他肩头,把他的脸往自己胸前压。李越在他胸前轻轻啃咬,几乎每一个动作,都能感觉到那含着自己的地方紧随着收缩,滚热湿润,像要把什么都吞噬进去,在里面绞碎、融化。
  火堆是在慢慢黯淡熄灭下去,火堆旁的人却在燃烧。柳子丹喘息着,前所未有地热情,热情得好像他才是主宰的那个人,反而是李越怕伤着他,不得不扣住他的腰稍稍限制他的动作。不过任由他再分心,热度仍然是一寸寸地积累上去。柳子丹先到达了顶峰,他猛低头咬在李越肩头上,堵住了将要出口的叫声。李越因为这刺痛清醒了一点,想到那溪水冰凉,他想抽身出来,可是柳子丹似乎觉察了他的意图,竟然用尽全力抱住了他,牙齿松开,舌尖带着火在伤口上打了个转——李越射了。
  柳子丹从李越身上滚下来,伸手去摸放在一边的水囊。李越调整着呼吸,伸手想去拉他:"地上凉——"
  柳子丹踢了他一脚:"别动!"有气无力,可是口气不容置疑。他背对着李越,摸起了水囊,又拉过自己的衣裳,乱七八糟地往身上穿。李越躺着,伸手撩起他散开的头发,方便他穿衣。手指划过光洁的脊背,滑过一块粗糙不平的皮肤,微微顿了顿,然后滑向其他的地方。柳子丹在他的手指触到时僵了僵,然后迅速穿上衣裳,仰头从水囊里喝了一口水,回过身来压到李越身上,嘴唇再次贴了上来。
  李越咽了半口就突然推开了身上的人。水里有种味道,跟他曾经尝到过的一种味道有些相似,虽然空气里弥漫着欲望的气味,他还是辨了出来。对于他曾经尝过的药品,第二次,他就能分辨出来。
  柳子丹被他推得滚到一边,但随即坐起来,吐掉了剩下的半口水。李越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子丹,你——"药性发挥得很快,这一句话的工夫,他的眼睛已经有些睁不开了。好在入喉的少,还不至于像对卫清平那一次一样立刻昏睡过去,可是身体已经发软。
  柳子丹默默整理好衣襟,再抬起头来,眼睛已经清明冷淡:"这药对身体无碍,顶多睡半个时辰。"
  李越极力保持神智清明:"为什么?"
  柳子丹的睫毛突然湿了,嘴角痛苦地翘一翘:"没什么,只是我要走了。"
  李越咬破了舌尖,终于能半撑起身体:"为什么?"为什么要走?
  柳子丹笑得凄凉:"没什么,你去东平吧,好好的过日子,我知道你过得开心就好了。"
  李越简直不知在他说什么:"你走了,我怎么开心?子丹,你究竟为什么?还是,不肯原谅我?"眼皮沉重无比,李越再次咬了自己一口,"我已经放弃了清平,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柳子丹怔了怔,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
  一声马嘶打断了他的话,夜风里带来一股腥气,本来安分吃草的马突然狂躁起来,乱踢着想挣开缰绳。李越脸色一变:"有野兽!快把火堆点上!"
  柳子丹急忙去摸索火折子,可是火堆已经凉透,哪里能马上再点起来,而马匹挣扎得更厉害。柳子丹一回头,只见林间已经出现一双绿荧荧的眼睛,庞大的身影慢慢从树影下出来——
一头虎!
--------------------
拨云见日[VIP]

  虎视眈眈。
  柳子丹从来没有如此深刻地体会到这个词的意义。他知道益州这个地方,自古就有老虎,否则元文景又怎么可能猎到白虎送给元丰做礼物?可是李越选的路是沿着山脚走,并没有深入山区,怎么也会遇上老虎?他几乎想打死自己。为什么心里有话不说出来,为什么不让李越有解释的机会,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给李越下药?自己葬身虎口那叫自作自受,可是李越……
  当然柳子丹不知道,在这里能遇上老虎,得"归功"于到处开采矿石的商人们。矿山的开采破坏了原本的环境,一部分野兽躲进更远的深山,还有一部分开始侵入人的地盘。
  李越不知自己是不是该笑。他真怀疑自己可能不是孤儿,可能根本就有个哥哥姓武名大,否则他怎么会跟老虎如此有缘?只不过……此时此刻,他的衣裳裤子全都扔到一边去了,这样的打虎英雄……恐怕世间少见。
  老虎慢慢逼近。对面前这种两条后腿直立的动物,它见到过不少次了,也吃过几个。这种猎物既无长牙又无利爪,吃起来皮细肉嫩,味道不错。只是他们身边经常会有种红通通热乎乎,既刺眼又会灼伤皮毛的东西,不得不防。不过,这两个猎物身边倒没有这种东西,似乎并没有什么危险。
  柳子丹心里凉得像揣了块冰,看看旁边恐惧得乱踢乱跳的马匹,低声道:"如果我让它先吃我,你能不能骑马逃走?"虽然下了迷药,但看李越现在还没有昏睡过去,他又有了几分希望。
  李越伸出手,摸到靴子里的匕首,抽了出来:"先吃你?你会兽语?"
  柳子丹万想不到此时此刻李越居然还开玩笑,他瞪眼看着李越,不知是该夸他一声临危不惧,还是该扑上去打他一顿。老虎慢慢逼近,相距不过百米,已经随时可以发动进攻。
  李越笑了笑,突然间手起刀落,一刀插在自己腿上。鲜血立刻顺着腿流下来,但那迷糊的感觉却暂时被疼痛驱散了。
  柳子丹抬手把一声惊呼捂在口中,在这种时候,一声突然的尖叫可能会刺激到对面的野兽,当然,如果拔腿就跑更糟。李越的身体微微有一点摇晃,柳子丹想也不想地伸手去扶他,李越却轻轻推开他的手:"退后。"
  "我——"柳子丹的话刚刚出口就被李越柔和却坚定地打断了:"乖,听话,慢慢后退,不要跑。现在,马上。"
  柳子丹服从了。当李越这样说话的时候,他没有抗拒的力量,虽然目光仍然紧紧盯着李越,脚下却终于乖乖向后退去。
  李越向前走了几步,跟柳子丹再拉开些距离。月亮在云层中露出了半张脸,清晖洒落在草地上,像落了一层薄霜。李越就站在这月光里,肌肤也像镀上了一层银,修长有力的身躯□,每一道伤疤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柳子丹直直地看着他,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危险。李越脚步不丁不八,手臂垂落在身侧,微微弯曲,未干的汗水在紧绷的肌肉上闪着微光,让人看得移不开眼睛。这一刻,他比对面的猛兽更有野性,老虎倒好像只是多穿了一层皮毛。
  云层移动,月光忽明忽暗。老虎被血腥气所吸引,把身体伏低,尾巴微微晃动,这是攻击的前兆。柳子丹眼睛也不敢眨一下,死死盯着这一人一虎。突然间月光一暗,被一片稍厚的云层完全挡住,就在这一瞬间,老虎突然跃起,扑向李越。
  四周黑暗,柳子丹看不清老虎的动作,只看见那双绿荧荧的眼睛突然升到半空中,而李越的身体突然像折断一样向后倒去,那双绿荧荧的眼睛挟着腥风从他头上扑过。然后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啸震耳欲聋,老虎在地上翻滚扑腾,挣扎不起。柳子丹想跑过去看看李越,可是两只脚像钉在地面上一样,怎么也动不了。
  月亮重新钻出云层,把明亮的光线洒落在李越身上。柳子丹一眼看过去,险些连心也从喉咙里跳了出来。李越满头满脸的血,而从他身后直到老虎落地,是一溜血线。老虎身下已经刨出个坑来,现在只剩抽搐,侧翻的身体露出腹部从喉下到尾端的一条长长豁口,漏出也不知是肠子还是心肺的一串玩意,有些已经被自己的爪子刨断,血肉模糊。
  柳子丹倒吸一口冷气,猛扑到李越身上:"越,你有没有受伤?"
  李越无力地笑笑。刚才被疼痛驱散的昏眩感又涌了上来,而且腿上的伤处血流不止,也让他头晕。柳子丹这么一扑,他险些接不住,倒退了一步才站稳,苦笑道:"衣裳……"光着屁股斗老虎,他也算第一位了吧?
  柳子丹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拾起地上的衣裳胡乱给李越披上,然后抖着手去行李中翻药和绷带。这一坐下来,李越只觉身上发冷,眼皮更沉,也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药劲又上来了。伸手拉拉柳子丹,李越觉得自己的神智已经有点迷糊了:"把火点旺,别走,等我醒了,我们好好谈谈……"
  柳子丹只觉眼眶一热,扶住李越往后躺倒的身体,让他枕在自己腿上,轻声的,然而是肯定地应了一声:"好。"
  雨线轻飘而密集,把什么都搞得湿乎乎的。王皙阳站在雨地里,无论洛无风怎么劝,也不肯进马车里去。在他面前是一队队拖家带口扶老携幼的百姓,富裕些的赶着马车驴车,穷苦的就只有自己背着破锅烂盆上路。这是全城的大撤退。平荫是个小城,平时街上也看不到这么多百姓,此时都上了路,竟然拖拖拉拉排了几十里路长。
  雨水弄得地上泥泞不堪。车轮子陷进了泥坑里,车夫连叫带骂地挥着鞭子;走路的跌倒了,咒天骂地。还有些不愿离家的老人,被儿女连扶带抱地拖着走,边走边哭。平荫城不多的守军和衙役全体上阵,这边推车,那边搀人,疲于奔命。
  王皙阳站在马车边上,默默地看着。远远的一对老夫妻相扶着走来,男的背个大包袱,压得直不起腰,女的裙子上满是泥水,也不知跌了几跤。眼看走到近前,女的脚下又是一滑,男的想拉住她,反而被包袱压倒,滚做一团。王皙阳眉梢跳了跳,轻声道:"把马车赶过去,还有你们的马,都让出来给百姓。"
  旁边的官员怎敢有半句怨言,连忙将自家马匹都送出去。洛无风迟疑一下,低声道:"皇上,您也跟着百姓走吧。"
  王皙阳微微摇头:"朕最后走,等杨将军的消息。"
  洛无风微微发急道:"可是再弄不到马车了。"
  王皙阳转头看着他:"没有马车,朕就自己走!朕有手有脚,难道还怕走路不成?把马车赶过去!"
  洛无风试图做最后的努力:"若是皇上此时就走,臣绝不多说一句话。可是皇上要等杨将军的消息,那时时间便紧了,皇上没有马车,怎么……"别说现在天上雨水地上泥水,就是晴空万里,皇上能像那些军士们一般双腿当马么?
  王皙阳淡淡笑笑:"无风,朕在北山里走过。人要真的怕死,就是腿打断了,也能走得动。"
  洛无风默然无语,示意马夫将马车赶过去搭载老弱百姓。王皙阳转向身边官员道:"你们也去帮百姓拿东西。"
  此时众人都知道,北军已经攻破白关,正在层层攻占翠关,翠关一破,马上就到平荫,这里多呆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听了皇上的话,自然个个遵守,杂入人流之中,片刻便都找不到了,只留下洛无风和几个贴身侍卫守着王皙阳。
  王皙阳脸上全是雨水,抹了一把,往北边望了望。隐隐的,似乎还能在雨幕之中看到火光。北骁军队此次进攻,所到之处就是一句话:放火!一不占领土地,二不劫掠金帛子女,就是进攻进攻,凡攻下的城池,统统一把火烧光。北骁骑兵约有八千人,全是精兵,没有辎重,进攻寂原的时候甚至只带够一天吃的干粮,攻下寂原之后才在城中补充物资,等补充了够急行军到穆山的食水,剩下的就全部付之一炬。等到了穆山,仍旧照方抓药。幸得此时正是夏初,山林之中尚有小兽野菜可食,若换了冬季大雪封山之时,被他们攻下的地方,不知要饿死多少百姓。北骁军队初初入境时仍是铁胎弓、皮甲、弯刀这三种本族惯用轻装备,因此虽在山中,行军仍是迅速无比。只从进入山区,他们便开始大量制作长弓和箭矢,充分利用了东平的资源,更打了东平守将一个措手不及。虽然仓促之中制作的长弓效果略差,但北骁人箭术精绝,加以力大,用起来仍是颇具威胁。北骁骑兵随身除携带干粮水囊之外,还人人携带一个油壶,凡箭头上都扎一团干草,再蘸上油点燃,攻城之时长弓齐发,就如下了一场火雨。东平多山多树,城池关卡多为木质建筑,年代一久,木头早已干透,自然一点便着,烧起来就难救。而且东平守军穿的多是藤甲,是由藤蔓浸油之后编织而成,好处是轻便结实,但遇上火却比一般木头烧得还快。可若是不穿,不要说长弓了,就是北骁人惯用的铁胎弓,一箭射来也无法抵挡。单说白关,居于两山之间,地势险峻,是一夫当关之势。北骁人难以攻上,就用长弓频射火箭,东平守军坚守了十余日,关卡几乎被烧了个精光。也有守军提议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此时夏初,正是树木抽枝开叶之时,一片碧绿油油,哪里能点起火来?因此这火竟是只烧东平,不烧北骁。
  白关失守,后面便是翠关。翠关与白关不同,并非一处关卡,而是绵延在数百里山路上的七层关卡。杨一幸此时便是率领白关败军会合了翠关守军,节节阻击,且退且打。这也是临行前李越出的主意,目的就是一个"拖"字。只是想不到北骁老王如此命长,仗已经打了一个月之久,北骁老王那一口气,竟然就是不断!弄得王皙阳想起来就喃喃咒骂,恨不能亲自到北骁去把人掐死。
  洛无风顺着王皙阳的目光看过去,那正在燃烧的便是翠关关卡,他不必看王皙阳脸色也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低声道:"皇上不要着急,总算昨夜起便下雨,北骁再想火烧关卡,也没有那么快,百姓们总来得及撤出的。"
  王皙阳苦笑一下,看看在泥水中跋涉的人流,轻声道:"来得及又如何?百姓还不是流离失所?将来这里还不是被北骁人一把火烧得干净?这是,朕的无能。"
  洛无风呆了一下,道:"这,这也不是皇上的错。南祁这些年要了贡银又要贡米,吸了我们多少元气,否则也不至于打不起仗。"
  王皙阳缓缓道:"那为何我国进了贡银又进贡米?为何三国结盟之时全无半点防备之心更不知未雨绸缪?为何这些年得过且过只图安逸不知养兵?为何南祁能平东西二国而我东宁只有被人奴役的份?前几代帝王,难道不该反思?"
  东平是做了南祁属国之后才改的名字,从前三家结盟之时,还叫做东宁,只是此名不闻久矣。此时王皙阳轻轻说出来,洛无风只觉又是亲切又是痛楚,胸中不由得血气上涌,只是王皙阳能批评父辈祖辈,他为人臣子却不能妄议君主之非,只好强自把满腔的话压下去。
  山路上一骑飞奔而来,到了王皙阳面前滚鞍下马:"皇上,杨将军让小人前来禀报,今晚亥末子初,他便退到平荫城。让皇上千万将百姓都快快遣走。"
  翠关最末一道关口就在同山口,再往这边来道路渐渐平坦,连绵的山脉在这里有了一个缺口,出现了东平少见的平地。平荫城就是因地势平坦而得名,城外甚至可以开垦农田,土壤并还十分肥沃,是东平少有的几处高产粮区之一。可是坏也就坏在地势平坦,一旦北军出了翠关,前面就是康庄大道,平荫城无疑便是砧板上一块肥肉,任人宰割。而且平荫再往里去,虽然又进入山区,却再也没有白关这样的天险可守。若是北骁老王总不咽气,难不成就这样一路退下去?还得庆幸东平国境狭长,国都碧丘又靠近南祁一些,否则照这个速度,再过几天还不得迁都?
  王皙阳转头看着平荫城。平荫的建筑以石为基,木质结构,小巧精致。城墙是青条石垒成,墙面内外都磨得平滑如镜,就算是蛇虫也难爬得上来。四城城门上都架有木质的牌楼,雕着五谷灵芝图案,以祈求年年丰登。因为国中多山,难得有这么一片好地,平荫城的房屋都尽量地盖得小,好腾出更多的地方种田。为了防止野兽前来破坏,农田边上都设有栅栏或机关陷阱,有的还装了地弩之类的东西。东平百姓多数手巧,这种小型的地弩圈套之类的东西家家皆有。灵光一闪,王皙阳突然一把抓住洛无风,把洛无风吓了一跳:"皇上怎么了?"
  王皙阳冷冷一笑:"没什么,只不过,既然这城早晚是要烧掉,与其让北骁人烧,不如我们来烧!"
  洛无风怔了一下:"皇上的意思是……"难道现在先把城烧掉?
  王皙阳狠狠地道:"北骁会烧我们,难道我们不会烧他们?"
  洛无风环顾左右,心里似乎有点明白:"皇上的意思是,把北骁人困在城里,我们也用火攻?可是时间……"
  王皙阳毫不动摇:"时间紧迫也要试,否则他们过了翠关就会长驱直入,如果北骁王吊着不死,难道让他们打进都城里去?"
  洛无风正在沉吟,忽然前面人流之中起了点骚动,洛无风抬头一看,眼睛顿时一亮:"皇上快看,那是不是——"只见前面一马双骑,逆人流而来,虽然离得还远,但那轮廓却十分熟悉。
  王皙阳抬头只看了一眼,突然觉得一阵晕眩,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这个,这个冤家,这个死人,他终于还是来了!就算他觉得东平一国百姓也不如柳子丹重要,就算自己想尽办法也不能在他心里占一席之地,可是他到底还是来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VIP]

  北骁军队面对的是一座空城。
  铁骊狐疑地打量着前面那座精致的小城。这时候已是掌灯时分,城里却是黑沉沉的一片死寂,正对他们的城门大开着,像是一张看不到底的嘴。
  "城里没人?"铁骅手摸着腰间弯刀,语气中似乎有点遗憾。他自出生便以嫡长子的身份极得宠爱,稍长则骑射出色,加上母亲贵为王后,人人都说他必得王位,哪曾想到有一日能落到这般下场?心里憋着一口恶气,全发泄在战场之上,此时见平荫城毫无抵抗,他反而觉得不快,像是精心准备的东西用不上一般,有几分失望。
  铁骊微微摇头,向身边副将道:"派百十人进去看看。"
  一声令下,当即有百名探子点着火把冲进城去。铁骊和铁骅在山坡上立马遥望,只见百十点火光在黑沉沉的城中来回穿梭,并没有激起任何反应。果然不一时探子全部回报,城里果然是室室皆空,并无一人。
  铁骅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既然如此,我们进城去宿营。这鬼雨,成天连夜的下,真是见了鬼了!"草原上的雨水,说来就来,片刻便停,即使是暴雨,也是痛快淋漓,哪里像这东平的雨一般,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连天连夜,下个没完。那山路上泥泞不堪,树林里连叶片枝梢都往下滴水,潮湿得人喘不过气来。昨夜露宿一夜,人人都是被水泡得难受,现在雨已经下了两天,地上更是泥泞,平荫城既是空的,自然该进屋子里去宿营。
  铁骊皱皱眉,迟疑道:"会不会有诈?"
  铁骅不屑地哼了一声:"刚才探子不是进城看了么?连个鬼影也没有!再说平荫城这地方连守军都没有几个,四城城门一关,他们能怎样?我看这些日子,东平军队根本被我们杀破胆了,只知道后退!"
  铁骊微微摇头。在穆山,他们遇到了殊死抵抗,不过自从他们攻破城关大杀了一批官吏之后,从白关开始,就再没遇到这样的事,各个关卡都是抵挡不住时便撤军。铁骅觉得这是他们杀人立威的结果,东平人怕屠城,所以才不敢死拼,但铁骊总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而且这次平荫城是第一个在他们没有到来之前就撤得一干二净的地方,事情若是离了常理,多半就有些问题了。
  铁骅用力再抹一把脸,没抹下多少雨水来,可是身上的衣裳甲胄却潮得厉害。北骁冬天虽然冷,可不是这种浸入骨髓的潮湿法,这两天天气稍微一凉,他就觉得膝啊肘啊似乎都有点不自在了。
  "这鬼天潮得厉害,军士们都受不住了,再露宿可不行。"若是换了从前,他早就下令了,只是他现在只有这个六皇弟可以联手,而且长弓的制造图样也是他带来的,不能不给予尊重。
  铁骊眉头皱得更紧。他在南祁住过十年,对东平的气候尚可适应,北骁这些军士们却是不行。何况露宿郊外,也怕有蛇虫之类。东平这边的蛇虫可不比北骁,尤其是蛇,体小灵活,毒性强烈,真要被咬上一口,没有特制的蛇药根本救不了。若不是父王突然发病,他是肯定不会同意这个季节来进攻东平的。
  身边的军士都在默默地等待。这一次出来打仗不比从前,休想背后有什么后援支持,也不求掠财不求侵地,事实上,在东平,他们几乎带不走什么,唯一需要的就是攻进东平的军功和名声,而论功行赏,只有等到他们支持的大王子登上王位之后才能实现。
  "城里是仔细搜过的?"铁骊最后追问一句。这种时候,在郊外露宿确实不妥,而且翠关这七道关卡,打下来军士们也已经筋疲力尽,确实需要有个地方休整一下。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铁骊向铁骅点了点头,北骁军士们列成一队,依次进入了平荫城。
  民居里果然没有人,却有真正的床和灶。金银细软当然被百姓带走了,但有条褥子,能吃点热食,这已经是很不错了。一时间平荫城里又热闹起来,各家屋顶上都冒出了炊烟。行伍出身的人动作快,也没有什么食不厌精的要求,因此很快的,大家填饱肚子,关上四面城门,派出游动哨,其他人也就和衣倒下。床比起泥地来自然是舒服太多了,所以虽然是头枕弯刀,却也是片刻之间便酣然入梦。
  雨线绵绵,城门口的游动哨腰挎长刀站在高墙下,连日的奔袭战斗,加上这潮湿的天气耗掉了他不少体力,虽然极力保持着清醒,眼皮仍然是有点发沉。而且这城里已经探明没有敌人,四面城门又已紧闭,警惕性不免也放低了些,倚着墙有点打瞌睡,只是隔上片刻抬头向四周看看。正当他再次抬头的时候,眼前黑影一闪,脖子上突然一紧,平空被吊了起来。后背贴着光滑的石墙,无处借力。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十指徒劳地在脖子上抓着,两脚在石墙上乱踢。只是这雨幕之中,远处的游动哨根本看不到他。不过片刻工夫,挣扎的身体松弛下来,不再动了。绳子放松,尸体滑下,随着下来的还有另外几条人影,迅速地潜入黑暗的街道中不见了。
  铁骊和铁骅歇在平荫县衙之中。虽然已经很晚,两人仍是睡不着。铁骊在灯下一遍遍地看着地图,铁骅烦闷地擦拭佩刀,道:"也不知父王现在怎样了?别是已经归天了,二弟三弟却秘不发丧吧?"
  铁骊淡淡道:"我倒希望他们如此,我们就有了讨伐的借口。"
  铁骅意外地看他一眼:"果然南人狡猾,你真学到了不少。"
  铁骊轻轻哼了一声。他可没忘记,当年就是因为铁骅的母亲、北骁王后打压其他育有男丁的妃子,才逼得他告别母亲背井离乡的。若不是在南祁无处容身,西定那柳子轻又是个胸无大志的庸才,他何苦再回北骁来跟铁骅合作?若是现在他还在南祁,按他的想法,是要联合周凤城扳倒摄政王,从而得到南祁小皇帝的重用,那时积聚自己的力量,再徐图大计。可恨这摄政王竟然把他的计划破坏殆尽,他与周凤城,也成了不共戴天之仇。幸好那摄政王也被南祁小皇帝除掉,他才算出了口恶气。
  铁骅暂时倒还没想这么多。北骁王位继承人之间相互残杀本是司空见惯,传统如此,他并不在意。而且在他心目之中,铁骊是绝对没有资格登上王位的,将来自己称王之后,分他一片草原,赏他大量牛马奴婢就不错了,而铁骊也只有跟自己合作才有出路。
  铁骊看得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暗暗冷笑了一声,正要说话,突然面色微微一变:"你听到什么没有?"
  铁骅一怔,侧耳听去,果然外面似乎隐隐有喧哗声。两人同时起身,还没奔到大门口,已经有亲兵一头扎进来:"大王子,六王子,起火了,起火了。"
  铁骅暴喝一声:"慌什么!不就是起火吗?扑灭就是!"
  亲兵喘着气连连摇头:"是全城,全城都起火了……"
  这下铁骅才变了脸色,铁骊早一步蹿出县衙大门,抬眼望去,绵绵雨幕之间果然火光跃动,分明是四面都着了火。铁骅犹自在吼叫:"这是谁干的?还不快救火?"
  亲兵直摇头:"城里几口水井都被人弄坏了井栏,打不上水来。"其实就算能打上水来,一桶桶的,几时才能把火扑灭?铁骊一言不发,牵出马匹来一跃上马:"恐怕中了埋伏,大哥,我们快撤!"
  街道实在太窄。铁骊和铁骅策马往城门跑的时候只有这个想法。本来天上下着雨,火势并不会很快烧起来,北骁军士虽然睡得很沉,也有足够时间冲出屋来。可是街道如此狭窄,就算跑出屋子,两边的火焰烟气也足够把人灼伤薰倒,所以只有出城才安全。可是远远已经看见城门,铁骊心里却是一紧,因为城门上的牌楼烧得火焰腾腾,该是被人浇上了油才会着得那么起劲。已经有些住得离城门近的军士跑到了城门口,可是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刚冲出城门就齐齐自马上滚了下来,只剩马儿长嘶一声,跑进黑暗中去了。
  铁骅不由一勒马缰:"外面有人!"四面黑暗,兼有雨幕,谁也看不见外面有些什么,贸然冲出去,在火光之下露面,正好给人送做靶子。
  铁骊沉声道:"只怕还是得冲。"他话还没说完,南边传来一声轰响,众人回头看去,南城门上的木质牌楼已经不见了,火光却更盛。铁骊冷冷道:"看见了罢?牌楼烧塌,出路就断了!"倘若众人都被困在这城里,房屋这样烧下去,人人就算不烧死,也会被烟薰倒,到时候东平人进来,还不是手起刀落,跟割草一样容易?
  铁骅脸色一变,立刻鞭马前冲:"那还不快走——"他和铁骊因为尚未睡下,因此甲胄不曾离身,现在只要遮住头脸,普通箭矢一下子还射不倒他们。外面不可能有太多东平军队,不管怎么样也比困死在城里强!
  铁骅一声令下,十余名亲军当先开道,往城门口冲去。果然一到城门口,外面又是几支箭矢飞来,并不密集,可是被射中的人却立刻栽下马去。铁骅大惊勒住马缰,这几箭的力道他看得清楚,明明并不致命,顶多也就是个皮肉伤,以北骁军士的骁勇,怎么会轻伤便落马?
  "这箭上有蹊跷!"
  "恐怕是蛇毒!"
  "怎么办?"铁骅握着马缰有些没了主意。
  "还得冲。"铁骊看看背后,已经有许多军士从房屋里跑了出来,街道上越来越挤,马匹惊恐不安,如果不出城,早晚得自相践踏。而且这箭矢并不密集,就算支支见血封喉,也不能把军士们全部毒死。
  "冲!"铁骅到此时只能听铁骊的,一声令下,所有军士一起向外冲去。果然前面箭矢不断射来,但大部分人还是冲了出来。也幸好他们选的是北门,北门的牌楼最为结实,烧塌时间用得最长,但饶是如此,走在最后的百余名军士还是被塌下来的牌楼挡在了城里,还有两人带马都被压在了牌楼下面,活活烧死的惨叫在雨幕中格外凄厉。
  "我们还有多少人?"逃出了平荫城,铁骊已经冷静下来。虽然背后那座小城火光熊熊,里面不时传出凄惨的叫声,他却已经在清点人数了。逃出城来的有一大半人,当然现在困在城中的人也未必个个都能烧死,但是他们现在是在东平境内,军士死了一个就少一个,得不到人员补充,因此即使只死掉三分之一,也是莫大的打击。
  尖锐的哨声从四面响起来,点点火光亮起,四面山坡上环立一排东平军士,人人手中张弓搭箭,指着麦田里狼狈不堪的北骁军队。
  "大王子,六王子,两位登门久矣,朕不曾招待,失礼,失礼。"
  铁骊铁骅同时抬头怒视在火把之下的王皙阳,东平这个年轻皇帝能将自己兄弟困死在深山之中,果然不是好对付的角色。
  "两位还是稍安毋躁的好。我这些军士们手中可都是见血封喉的毒箭,万一射伤了两位王子,嗯,朕这里还真没有那么多解药呢。"
  铁骅看一眼铁骊,铁骊用眼角余光看看,他们现在站在一片麦田之中,离王皙阳所站的山坡虽然远了点,但东平军士并不多,大家一起冲上去,只要能拿住东平皇帝,死多少人都值。
  "怎么,两位想过来跟朕叙叙?那朕可要劝两位三思而后行,要知道各位身前可是一道道地弩,嗯,至于地弩上有什么,想必也不用朕多说了。"
  铁骅目光一扫,并没有看见什么机关,冷笑一声:"别听他的,冲!谁抓到东平皇帝,本王子重重有赏!"
  北骁军士倒未必是想要这重赏,但此时此地,显然是抓到东平皇帝最为有利,于是铁骅话音未落,站在最前面的军士已经或策马或步行地冲了上去。可是他们刚刚冲到麦田边缘,立刻滚倒了一片,剩下几个侥幸冲出麦田的,却又被山坡上的军士射倒。这一下倒下近百人,后面的人果然不敢再轻举妄动。
  王皙阳脸上笑容更加甜美:"怎么,大王子敢是不相信朕的劝告?"他垂在身侧的手心湿漉漉的,不是雨水,而是冷汗。事实上,麦田边上只有一排地弩,本来是拿来对付普通野兽的,谁会层层设防?就算他们赶在北骁军队到达前又埋了一些,也不能将北骁军士全部射死。如果北骁人真的拚上了命要蛮干,他还真挡不住他们冲上来。
  身后有人靠近了些,温热的呼吸轻轻喷在他耳朵上:"别紧张,他们现在比你还紧张呢。"
  王皙阳把手往后伸,摸到一只宽大有力的手掌。他硬把自己的手往里插,那只手也就张开来包住了他,手心是滚热的,紧紧地包着他冰凉的手,传来一阵温暖。
  铁骊脸色铁青,但不敢轻举妄动。虽然他觉得东平人可能是在诈他们,但东平毒箭的利害他在南祁就听说过。东平境内蛇虫无数,若单是一种蛇毒或者还好对付,但东平人经常将蛇毒蝎毒蛛毒混合在一起制成见血封喉的毒药,这个若是没有对症特制的解药是绝对不行的。如果万一东平皇帝并不是在诈他们,军士们冲上去就是送死。等军士们死光,他和铁骅也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铁骅比他更不想冒险,他还想回国去承继王位,可不想死在东平。
  王皙阳心里略定,不自觉地又把那只温暖的手握紧了些:"二位,何必这么剑拔弩张,我们谈谈如何?"
  铁骊惊异地看一眼铁骅。东平这是,要跟他们谈判?

回师[VIP]

  铁骊在小溪边刷着战马。比起铁骅,他在北骁军中更平易近人。此次出兵东平,条件艰苦,他与普通士兵一样吃干粮喝淡水,饮马擦刀的事情更是常做,这一支队伍虽然是铁骅的兵马,士兵们倒是跟他更为亲近。
  "六王子真是与士兵同甘共苦,若北骁的将军都能与六王子一般,何愁不能天下无敌?"
  铁骊手上不停,只是淡淡道:"皇上过奖了。打胜仗靠的是心思智谋,单是吃苦没什么用,否则将军与士兵又有何异?"
  王皙阳微微一笑,慢慢踱到他旁边,并不在意刷马的水溅到身上:"六王子说得不错,要成大事,无智则不可。六王子当年能孤身一人潜入南祁朝堂,可见于这智谋一道,深有所得。"
  铁骊微一抬眼:"皇上如此抬爱,在下真是愧不敢当。说到智谋,此地又有谁能比得过殿下?我和皇兄,现在还不是在为皇上重建平荫城么?"
  王皙阳转眼看看正在重建中的平荫城,淡淡一笑:"六王子是聪明人。与其你我在这里拼得血流成河,不如保存实力回北骁去争王夺位。这种事,合则双美,离则两伤,又何乐而不为?"
  铁骊也转眼看去。平荫城的重建由北骁军队负责。在铁骅回国之前,也就是说,在北骁老王咽气之前,北骁军队可以驻扎此地,秣马厉兵,等待回国跟自己人打一仗。这就是东平提出的谈判内容——支持铁骅回国夺位,而铁骅登基之后,两国缔结联盟,永不开战。
  铁骊不得不承认,东平这位年轻皇帝,提出的确实是最适合目前双方利益的条件,至于这个永不开战能维持到什么时候,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只是令他有些奇怪的是,谈判已经完成,东平这位年轻皇帝却没有回国都,而是滞留平荫,究竟有什么意图?难道是担心北骁军队不守约定,突然发难?
  王皙阳微微笑着,并不看铁骊:"其实王位也是一样,所谓有能者居之,若是无智,又怎能称能?"
  铁骊心里一震,手上的动作终于停了:"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王皙阳唇角笑意更深。难得连绵的雨今天终于停了,云开见日,周围的树木青翠欲滴,衬着他一身浅红的织锦单衫,头上镶明珠的七叶金冠,比照一下铁骊浸透雨水的戎装,更是形容风流,神态自若。
  "六王子是聪明人,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如今我东平支持大王子夺位,固然双美,可是这永不开战的约定,大王子能守到几时?"
  铁骊笑笑:"敢情我兄弟还不曾回国,皇上已经在猜疑了?"
  王皙阳并不掩饰地一点头:"是啊。北骁人人善战,岂有拥兵不战之理?可是中元势大,北骁就是要犯边,也得斟酌一二,可是我东平地少人稀,岂不正好咬上一口?"
  这话说得透彻,铁骊如果再要搪塞,脸皮也未免太厚,当下干脆道:"皇上既然这般想,当时何不将我兄弟干脆一并除掉?"
  王皙阳浅浅一笑:"就算除掉了两位王子,难道北骁就不会侵我东平了么?"
  铁骊干脆放下了棕刷,此时此刻,他若还以为东平这位年轻皇帝是来找他闲扯的,那便是个呆子了:"皇上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王皙阳嗯了一声,却没有说话,只是游目四顾。小溪边还有几个士兵在刷马,其实离得不近,并不见得能听到二人说话,可是东平皇帝来找自家王子,总按捺不住好奇心,时时的偷眼来看。铁骊挥挥手:"剩不下几匹马了,你们都回去吃饭吧,晚了又只剩汤水。"虽然东平供给粮草,但也是克着数给。铁骊是王子,自然有自己的小灶,总有饭食留着。可是普通士兵就没这个福气,谁轮到最后,干的都捞走了,就只能喝稀汤。因此几个士兵巴不得这一句话,连忙牵着刷好的马先走了。铁骊眼看他们走远,这才道:"皇上有话请讲,铁骊洗耳恭听。"
  王皙阳这才把目光收回来投到他身上:"六王子少年去国,潜伏异乡谋划多年,想必为的,也是这王位吧?"
  铁骊冷笑一声:"皇上将胞弟困死于深山之中,为的不也是王位么?"
  王皙阳脸上笑容不变:"好。既然六王子有此大志,东平愿全力支持。"
  铁骊虽然已经隐约猜到他要说什么,可是这样赤 裸裸地听到,还是不禁令他心里一跳:"铁骊不明白,皇上为何偏偏挑中了在下?"
  王皙阳微微笑着:"六王子真不明白?"
  "请皇上明言就是。"
  王皙阳朗声一笑:"好,那朕也就不绕圈子了。听说六王子给国中发了急报,说大王子中了流矢,全军困守平荫,急待后援?"
  铁骊心中一凛:"皇上倒是对我军中了如指掌。"
  王皙阳摆摆手,笑得温和,言语之中却自有一种威势:"六王子不必在意,无非是财帛动人心罢了。若是能与六王子联手,这人的名字,我自然会送到六王子手上。"
  铁骊直到此时,才觉得这位唇红齿白的年轻皇帝实在不可小觑:"皇上所知甚详,的确如此。不过这份急报,国中多半是不加理睬,更不会增兵支援。"
  王皙阳笑眯眯道:"这不正中六王子下怀?如此一来,将来六王子回国之后,才有兴师问罪的借口。"
  铁骊谨慎地道:"只是当初出兵,国中本来不予支持,若说兴师问罪,恐怕还数不上。"
  王皙阳摇头道:"六王子此言差矣。此次出兵,本是为四王子报仇,名正言顺,更显兄弟之情。而二王子不报弟仇在前,又按兵不动,致使长兄困亡在后。如此凉薄成性,只怕北骁老王病逝,也未必不是他动的手脚。将来六王子挥师回京,这不是正好的借口?"
  铁骊心中一震,沉声道:"皇上的意思,是要我大王兄的性命?"
  王皙阳轻笑道:"这怎么会?朕只是想请大王子长住东平。东平虽然国小,也有些北骁没有的新鲜东西,包管大王子住得满意便是。"
  这就是要软禁铁骅了。按说这对铁骊有利才是,可是铁骊一品再品,额上却慢慢冒出细汗来:"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王皙阳一抬眼:"唔?六王子不情愿?"
  铁骊手心一阵冷一阵热,冷笑道:"皇上这是,留着后手呢!"
  王皙阳朗声大笑,笑够了,声音陡然一收,比铁骊还冷了几分:"不错。朕不得不防。倘若六王子登位,两国修好,就永不会有人知道世上还有北骁大王子,可是六王子若要重启战端,到时候回国反正的,可就是他了。"
  铁骊默然,慢慢弯腰拿起棕刷。粗糙的边缘深深压进了掌心,硌得生疼,可是疼得痛快:"……好,有皇上这样的人结盟,我也放心!"一把刀好过一根木棍,只要你握的是刀柄而不是刀刃。
  "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六王子尽管说。既然是结盟,东平自然全力支持。"
  "好。那在下就直说了。当日谈判之时,站在皇上背后的,是南祁摄政王吧?"当时火把并不明亮,那人又站在王皙阳背后,看不清脸面,但那身形却让他觉得熟悉。后来越是回想,越觉得像是南祁摄政王。只是那人早就死了,而王皙阳背后站的这人又瘦削了些,脸上隐约还有道伤疤,所以他始终不敢肯定。不过现在到了这份上,倒不用遮遮掩掩了。
  王皙阳一扬眉:"六王子眼力过人。"
  铁骊心里一跳,果然是他!
  "既然当真是摄政王,那,在下想请他相助,同回北骁。"
  "不行!"
  铁骊扬眉:"怎么?皇上刚说鼎力支持,现在又要反悔?"
  王皙阳冷笑:"六王子要知道,摄政王并不是我东平之人,东平虽然承诺全力支持六王子,可不敢保证摄政王也会插手。"
  铁骊也冷笑:"皇上真是客气。摄政王如今在南祁就是个死人,更不必说什么势力了。他来东平,无非是为了得到皇上的荫蔽,怎么不算东平的人?"
  王皙阳嗤笑:"六王子未免也太瞧低了他。荫蔽?他需要谁的荫蔽?谁又敢夸这般的海口要荫蔽于他?"
  铁骊口气稍软一些:"皇上应该知道,纵然有东平支持,王位也并非就能唾手可得,少不得还有一番较量。独木难支,在下须得有个帮手。若是功败垂成,东平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王皙阳皱了皱眉,仍道:"六王子若要人相助,可在东平文武百官中任意挑选,只是不能选他。"
  铁骊哼了一声:"恕在下直言。东平百官之中,还真挑不出管用之人。皇上若是觉得不好做主,在下自去与摄政王谈谈。"
  王皙阳狠狠瞪他,似乎便要发怒,却又咽了回去:"好,如果六王子能说得动他,朕自然不加干涉。"
  "你真的要去北骁?"柳子丹忧心忡忡,"铁骊可不是易与之辈,到了北骁又是他的地盘,你——"
  李越拍拍他的手:"不要紧。有铁骅抓在手里,谅铁骊也不敢玩什么把戏。他是个聪明人,不会为了一时冲动就丢了王位。王皙阳这小子,这上面的鬼心思多得很,捏住了铁骅,就等于捏住了铁骊的七寸,不怕他翻过天去。"
  柳子丹蹙着眉:"可是铁骊也未必就能顺利登位。他不过是六王子,就算铁骅铁骏已死,前面还有二王子和三王子。二王子铁骐比铁骅只小一岁,这些年在国中经营,也有不小的势力,而且他的母妃和三王子铁驰的母妃是姊妹,格外的亲近。铁骊这些年都在南祁潜伏,自己在北骁几乎没有什么势力,又凭什么登位?就算他打着替铁骏复仇的名号立下军功,又能怎么样?北骁老王难道会因这个传位给他?如果没有老王亲口传位,他凭什么去争夺?"
  李越笑着把他搂过来,手指在他眉心上按了按:"别把眉头皱得这么紧。这事,我已经跟铁骊谈过了,你知道他这些年离开北骁,身上居然还带着他出生时北骁老王亲笔写的王子名牒呢。"
  柳子丹微有些茫然:"王子名牒?"
  李越搂着他坐进椅子里,从怀里掏出一叠裱边烫金的细绢扔到桌上:"北骁的规矩,王子出生的时候老王亲手写名牒,什么出生时间啊,赐的名字啊,连哭得响不响亮都要记上。北骁没有专门管理王族人员的宗人府,老王写了,王子的母亲收好,这就是个身份了。听说有些老王生的儿子太多,自己都记不清,全指着这个名牒提醒,所以写得特别细。这是铁骊的名牒,他虽然早就离了北骁,可是这个东西一直带着,现在正好用上,你看看——"
  柳子丹茫然展开细绢,果然上面满满的好一篇东西。看来北骁老王当时心情不错,当真还记了铁骊出生时他的一匹乌云盖雪马生了小驹,因此就给孩子取名为骊云云,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一幅绢。柳子丹看了一会,突然明白:"你,你是要我仿——"
  李越点头笑道:"聪明!我想铁骊如果想登位,只有打倒铁骐一派。如果他手里有北骁老王的秘旨,说铁骐有心谋反,让他回京救驾什么的,那么别说他是六王子,就算是十六王子,也轮得着他登位。"
  柳子丹把名牒再看了看,摇头笑道:"这是谁的主意?"
  李越一手捻着他柔软温暖的耳垂,轻笑道:"管是谁的主意做什么?你只说能不能写吧?"
  柳子丹被他捻得耳朵痒痒的,脸微微红了一层,抬手打他的手:"肯定是你的主意!人家说无商不奸无奸不商,你也不做生意,怎么坏主意一串一串的?"
  李越随他打,手可是半点不移:"我怎么坏了?又奸在哪儿?我又没拐卖人口,又没强抢民男……"
  柳子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民男,亏你,亏你怎么想出来的?"
  李越看着他的笑容有点出神。这一路穿过万山赶来东平,柳子丹瘦了一些,但神色却开朗了许多,时时的眉眼带笑,有时候看着他,李越会觉得又回到了以前在南祁的那些日子。柳子丹被他看得有些发窘,低头去翻名牒,轻声道:"写是写得出,不过,不必这么着急吧?情况万变,到了北骁再写不是更好?万一到时有变,需要改动怎么办?"
  李越轻轻叹口气,理理他的头发:"北骁那里毕竟危险,你不要去。"
  柳子丹猛地抬起头:"我——"李越已经轻轻亲他一下,把他的抗议压了回去:"听话。我一个人去,就算有什么变化,我也能回来。"
  柳子丹心里虽然不愿,可是知道李越说得不错,自己去了只是累赘,当下不再多说,翻着名牒道:"既是如此,这秘旨就只好写得含混些,不管什么情况,都得套得上才好。莫田跟你同去么?"
  "嗯。杨一幸也会带人跟到寂原接应,所以别担心,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柳子丹抬起湿润的眼睛看看他,又低下头去,轻声道:"我跟你们去寂原可好?"
  李越点头:"这也好。你跟着杨一幸,我也放心。王皙阳这个小狐狸,我还真不敢把你托给他呢。"
  柳子丹轻轻哼一声:"他能让你去北骁,我还不放心他呢!"
  李越笑笑:"去北骁倒是我自己要去的,铁骊亲自来找的我。"按说铁骊这个要求,他是完全可以置之不理的,之所以会答应,其实是因为柳子丹。柳子丹的身份,现在是极其尴尬的,偏偏他的相貌又如此出色,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如果回到中元,元文景怎么会放过他?而南祁,那是两个人都回不去的地方,算来算去,也只有在东平,柳子丹还可以自由一些。那么,东平的安全就很重要了。他可不想将来和柳子丹留在一个动荡不安,战乱频仍的国家里生活。所以,就算顺道帮帮小狐狸的忙吧。
  寂原城已经被毁得只剩废墟。铁骊的北骁军在前,杨一幸率领的东平军在后,你追我赶,在这片废墟上演了好一出大戏。直到越过了两国边境,杨一幸才装模做样地鸣金收兵。
  李越远远望望杨一幸身边那个穿着过大的甲胄,动作都有些不大灵活的人影,还是忍不住招了招手,才回身跟上北骁的马队。铁骊血染皮甲,走在中军大旗下,后面是一具简单的棺材,棺材上面覆着残破的军旗,由八个士兵抬着。当然里面躺的那具血肉模糊连脸都辨不出来的尸体根本不是铁骅。不过这事,也只有铁骊和他的几个亲信知道,其他的士兵,都只当大王子是病逝的。全军将士头上都缠着白布条,中军大旗也卷起了一半,这是对王族特殊的礼遇。
  李越跟在后军。虽然北骁人只见过他的画像,而他现在比起从前作摄政王的时候又瘦削了些,脸上还多了道疤,但铁骊谨慎小心,不到都城天阔,还是让他呆在不引人注目的后军中。
  寂原渐渐在视野中消失了。前面是北骁的重要城池蓝原。远远的已经能看到出城迎接的队伍。李越把头盔再往下拉一下,扫了眼周围。北骁军在平荫损失了不少,王皙阳将自己的精锐插进了五百人,这五百人分布在三军之中,是直接听命于李越的,一方面是支持铁骊,另一方面也是以防万一。李越所在的后军分插了二百人,多半是扮演伤兵。李越这么一扫,忽然瞥见一个瘦小人影躲躲闪闪地走在一边,头盔显然是大了,歪在半边,怎么看怎么别扭。李越疑心顿起,一提马缰靠了过去。没想到那瘦小士兵立刻又往外边挤了挤,登时把队伍挤乱了。李越越看越像,鞭马迅速靠过去,直挤得那人再也没有地方可躲,这才咬牙切齿地低声喝道:"王,皙,阳!"
  歪歪的头盔转过来,王皙阳脸上抹得像花猫一般,心虚地咧嘴笑笑:"你,你怎么——"
  李越恨不得把他拖下来打一顿屁股:"你什么时候混进来的?"肯定是刚才在寂原演戏的时候,离开平荫时他看过了,绝对没有!
  王皙阳傻笑:"那个,就是,就是刚才……"
  "你——"李越回头看看,寂原已经看不见了,前面蓝原的迎接队伍已经到了眼前,就是赶他回去也来不及了,"你不要命了!"
  王皙阳眼珠一转,露出两排小白牙,身子歪了过来,看样子如果不是在马上,他就要贴上来了:"跟着你,我不怕。"
  前面已经响起了牛角号声,北骁士兵不论伤势轻重,全部挺直身板,将队伍排列整齐。李越眼看后军中只有他们两人歪出了队伍,只好一面退回队中一面举起鞭子虚虚吓唬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等进了城,看我怎么收拾你!"

交锋
铁骊婉拒了蓝原城守的接风宴,继续向都城行军,因此李越想一进城就收拾王皙阳的念头没能成功。
  蓝原得名于身后的一片草场。这里最多见的是一种羽扇草,盛夏之时把整片草原都染成带银光的浅蓝色,在微风中波光起伏,明亮耀眼。草浪间有牛马羊群出没,隐约还会传来粗犷的牧歌。如果不是满怀心事,这景色其实相当美丽。
  铁骊一直行军到夜色浓重,才令全军就地驻扎休息。夏天其实是露宿的好季节,士兵们一人一床简单的皮毯往身上一卷,倒头就可以睡上一夜。李越刚躺下没一会,就听到身边悉悉索索的声音,睁眼一瞧,夜色里有个卷成小筒的东西虫子似地一拱一拱靠近。不用看,他也知道是谁,随手伸过去拍一巴掌:"不老实睡觉,干什么?"
  王皙阳裹着皮毯凑过来,抽抽鼻子小声说:"冷。"
  李越没好气:"这种天冷什么?"
  王皙阳用小动物的眼神看他,李越不为所动:"一边呆着去,什么天喊冷!嫌冷就回家。"
  王皙阳不敢再说,蠕动着往后退了一点点,试着躺平,然后发现没有枕头十分难受,扭来扭去,最后抓了一把草垫一垫,算是安静了。
  盛夏时分,幕天席地。四周是长草被风吹弯的沙沙声,头顶是深蓝色满缀星辰的天空。李越出神地望着夜空。从前在野外训练的时候,他偶然也会睡不着,也会这样仰望天空。只是那边的夜空没有这么蓝,星星也没有这么明亮。那时候他想的是什么?尽可能地完成每一次任务,在服役期结束的时候完整地离开。如果可能,转调到军区继续服役,如果非退役不可,就回家乡。虽然他没有父母,但家乡还有朋友。然后,娶个老婆,生个孩子,像普通人一样过完一生,偶尔在平静生活中回忆起当年的出生入死,带着不为人知的自豪,心满意足。可是现在,生活离他原本的设想已经偏离太多。得得失失,起起落落,如今唯一的收获,是还有一个柳子丹在等着他回去,而他自己,现在还处于风浪之中,并没有安定下来。将来的路要怎么走,是他这些天想得最多的事。前一阵子,没有柳子丹,他的生活像是缺了一块什么,随波逐流,不愿意去多想。然而现在不同了,柳子丹已经回到身边,他不能让柳子丹也跟着他今天不知明天地过。不论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总归脱不了大环境。宁为盛世鬼,莫做乱世人,一个不起干戈的社会才是最首要的。目前,东平与北骁的相互制约保持和平就是第一步。
  "……在看什么?"王皙阳小小声地开口,几乎是用气音在说话,像什么小虫子叫似的。
  "没什么。"李越不想多说,也说不清楚。这些,与王皙阳无关。
  王皙阳眨巴眨巴眼睛,掩下去一点失望,轻声说:"那手谕,你看他们会相信吗?"
  李越往四周看了一眼。周围都是王皙阳安插进来的人,铁骊的士兵在外围,绝对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相不相信都无妨,只要有个借口就行。"说到底,还不是看谁手中的兵多将广,实力雄厚?所谓师出有名,至于这个名是真是假,等你登了王位,谁还会管它?
  王皙阳把脑袋凑近一点,热乎乎的气息喷在李越耳朵上:"不是玉玺印,我总担心……"
  李越侧头离他远一点:"担心什么,笔迹不是更要紧?没有玉玺,还有私玺,也说得通。"铁骊身上所带的王子名牒,印的不是北骁的镇国玉玺,而是北骁王私人的金玺。铁骊回国时间不长,还没仔细看过玉玺长什么模样。柳子丹没有把握,只好照着私玺的样子仿了一方印盖在假手谕上。不过对此,铁骊早准备了一番说辞,李越跟他反复推敲过,觉得并没有什么破绽。这事,王皙阳是知道的,这时候又提起来,如果不是真的心里没底,就是没话找话了。
  "你害怕?"
  王皙阳沉默一会,轻轻点点头:"有一些。"
  "害怕还来干什么?自讨苦吃。"要是不来,纵然铁骊败了,对东平也暂时没有什么危害,更伤不到他。
  王皙阳很迅速地昂起小脑袋,愤愤瞪着李越:"你——"
  李越毫不客气地把他的脑袋按下去:"吵什么!怕铁骊的人离得远听不见是不是?"
  王皙阳脸被他捂在皮毯里,闷了半天,突然冒出来一句:"我是怕你——"
  李越淡然打断了他:"怕我不替你出力?放心,铁骊如果完了,我也跑不了。"
  王皙阳猛然抬头,死死盯着他,眼睛里水光荡漾,似乎马上就要决堤而出:"你——在你眼中,我——就只是为了一己私利?"
  李越双手枕在头后,淡淡然回看他:"你以为呢?"
  王皙阳怔了一怔,睫毛迅速湿了。李越轻声一笑:"不用这样。你也不是为了私利,也算为了你的国家,这没什么错。不过,不要在我面前再演戏了。我说过会管这件事,你不用演戏,我也会尽全力。再说,现在子丹在东平,将来我可能还要带他住到东平来,当然不想看到东平动荡不安。这么说,你放心了吧?"
  王皙阳用力咬着嘴唇,语声中带了点鼻音:"你,你总当我是在演戏……"
  李越闭上眼不再看他:"你戏演得不错,尤其是跟清平合演的那一出……"
  世界安静了……
  铁骊一路急行军,日出而行,日落方歇,在任何城镇都不做停留,四天以后,到达了都城狼垣。
  这个狼垣,可不是阆苑仙葩的那个"阆苑",在北骁语中它的意思是:狼出没的地方。在北骁人心目中,高飞的鹰是神圣的,他们就是草原神鹰的后代。可狼却是草原的统治者。对于它,要报以敬重和一定程度的畏惧。北骁少年以第一次独立狩得猎物为自己的成人礼,如果第一次狩猎就能猎到狼,则被认为是少年勇士,前途无量。皇帝登位必须独力猎到一头成年公狼做为典礼的献祭。典礼上北骁男子分食狼肉,而新帝以狼血浴身,以求得如狼一般的坚忍和勇猛,也求得如狼掌握草原一般牢不可破的统治权。
  狼垣的城门就是一个狼头的形状,此时涂上了白色的泥土,而出入城门的行人一概腰系白带,前来迎接军队的官员更是在官服上也缝上了宽白布边,这是国丧。
  迎出城的还有一副铜棺,这是给铁骅的。因为天气太热,经过了将近十天,已经不可能再开棺移尸,于是木棺直接放入铜棺,棺盖上披着华丽的绣幛,这是王子的待遇,而绣幛上再压一层北骁的军旗,这是阵亡将军的待遇。
  为首的官员手里捧着一套丧服。铁骊翻身下马,脱下甲胄,换上丧服,牛角号吹起悲哀的低鸣,全军将士一起发出低沉的呼叫,连经过的行人也驻足呼喊,合应着号声,久久不息。
  "陛下已经入殓,请六王子入祭宫拜唁。"
  铁骊点了点头,向身后的副将道:"入城。"话音刚落,那官员已经伸手一拦:"六王子,都城正在戒严,军队不宜入城,还是先驻扎城外的好。"
  铁骊早料到会有这么一手,并无异议,只道:"我的亲兵总可以跟我入城吧?再说大王兄的棺木也要先运回他府上去。"
  那官员迟疑一下,道:"六王子亲兵入城人数不能超过五百人。"
  铁骊冷笑了一下,干脆地道:"好。"
  铁骊的军队退到狼垣城外十里处的高丘上。按照铁骊与东平的约定,他身边必须随时至少有东平派去的五十人,李越当然是堂而皇之地跟着铁骊,王皙阳也混在那五十人中进了城。
  狼垣虽然是北骁都城,但北骁人惯于游牧狩猎,即使狼垣居民,也有不少随着季节迁移放牧的。城中建筑多是粗糙简朴,因为木料石料得来都不容易,大多数房屋都用土砖茅草,还有不少人直接就用牛皮帐子,并不格外去修什么房子。富庶人家和官员才用石料木料修建房屋,有些大富人家的府第堂皇不下于其他各国,只是风格粗犷,并不注意细部装饰。北骁皇宫居于城中最高处,四边就是官员王子的府第,并不像其他各国,还要专门隔离开来。宫墙用黑底白花的硬石修建,墙头隐隐露出殿阁飞檐,远远望去如蹲踞之兽。此时大门上张挂了白绸灵幡,守门的侍卫也个个身着白甲。
  铁骊在离皇宫很远处就下了马步行。一面走一面压低声音向走在他身后的李越道:"看这架式,说不定他们已经得手了,正等着对付我呢。"
  李越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这里没有埋伏。再说你只是收兵回国,又是来给父亲奔丧,他们没什么理由动手。"
  铁骊低声冷笑:"未必。我们北骁没那么多顾忌,只要你有手段,把人都杀光了也没什么。"
  李越哼了一声:"所以你们北骁尽管善战,到现在可也没什么发展。自己人都被杀光了,还用谁去?"
  铁骊反唇相讥:"你们南祁又好到哪里去?前头老皇帝的兄弟,不是也只剩了三王爷一个?"
  李越心想这倒忘了。他如今在铁骊眼里还是风定尘,自家皇族里杀来杀去,有什么资格去说别人?
  铁骊的五百亲兵自然不能全部进入皇宫,按照王子的规格,他可以随身携带十名亲卫。王皙阳很想跟着进去,但被李越暗地里瞪了一眼,还是乖乖留在了宫墙外。
  北骁老王的棺椁停在正殿,大门内的院子里站的是官员,而后妃皇子们麻衣素服,跪坐在内殿中守灵。到了这里,十名亲卫也不许入内,只有铁骊自己能够进去。好在北骁皇宫的建筑多是开放式,门尤其阔大,站在殿外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殿门处已经站了好几排侍卫,看服饰并非一家,估计是几个王子分别带来的。李越十人往门口一站,立刻就发觉有几名侍卫往他们身后站,分明是想把他们包围起来。
  李越往殿内扫了一眼。后妃和公主们在右,王子王孙们在左,分别跪坐在棺椁前面,可是偏有个年轻人,独自站在棺椁旁边。一屋子的人都穿白色丧服,唯有他穿一身黑袍,格外的扎眼。李越转头问身边铁骊的亲军首领:"那人是谁?"
  铁骊这个亲军首领其实是他母亲的亲信,对国内的情况极之熟悉,闻言脸上露出敬畏的神色,低声道:"那是大巫神。"
  大巫神在北骁是超脱于皇权之外的人物,据说是长生天与人间的沟通媒介,平常隐居在大黑山里,只有发生大事的时候才出现。有些北骁人一生都没见过他,可是人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位近似于神的人物,说起来无不敬畏。大巫神不是世袭职位,上一代大巫神用什么方法,以什么标准挑选继承人,无人知晓,只是每次北骁发生大事,大巫神总会出现。有时年轻有时年老,但总穿一件黑袍,胸前用暗金线绣着些奇怪的线条,乍一看是杂乱无章,可是仔细看时,能让人在眩晕中看出一个硕大的狼头来,并且越看越是栩栩如生,似乎从衣裳上探出头来。正因有这件袍子,因此每次出现的大巫神从无人质疑。
  大巫神的资料,在南祁密室里也有,但除了民间传说之外,也并没有什么新鲜东西。一来大巫神绝少出现,二来又不是北骁皇室中的什么人物,因此文程当年也并没特别耗费心力去搜索,李越也并没特别仔细去看。不过对于那件传奇的黑袍子他倒看了两眼。能看出突出的狼头,无非是利用视觉误区造成的立体图像,不过在这个世界,能有人弄出这么件东西确实不易,难怪就这么一件袍子,就能将大巫神神化。
  铁骊这一进去,右边的人都起身迎接。左边与他同辈的公主们也纷纷起身。连大巫神也转过了身来。铁骊没顾上别人,先前行一步,给皇后跪下,从怀里掏出一叠细绢递了过去。皇后拿到手里才看了一眼,就两眼一翻昏了过去。那是铁骅的名牒,由铁骊带回来,等于宣布了铁骅的死讯。
  后妃们乱成一团,忙着往皇后脸上拍冷水。铁骊递过了名牒,就转向中间的棺椁,重重磕下头去。正殿里铺的是石板地面,这几个响头磕下去,他额头上就见了一片红。九个头磕完,旁边已经过来几个王子搀他起来,转身对着大巫神又躬身行了个深礼。
  李越的眼睛一直盯在大巫神身上。这一转过身来,黑袍胸前的奇异图案全露在众人眼前,果然乍一看上去是一片杂乱的金线,但仔细看一会,就会隐隐看出真有个狼头图案。因为线条整体呈漩涡状,因此看久了真会有种眩晕感,在眩晕感中狼头仿佛活了一般,张口露齿,呼之欲出。尤其两只眼睛是两团金线,对着阳光格外明亮,更显生动。李越正在看着,大巫神已经微微欠身回了铁骊一礼,抬起头来,目光与李越正正对上。他相貌平平无奇,可是两只眼睛却极之深邃,一望进去就好像要被吸住一般。李越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却总觉得那两道目光仍然盯在自己身上,久久不去。
  正殿上,皇后已经醒过来了,不敢大声地哭,只能呆呆坐着流泪。不过这时也没有人再注意她,一个年老官员已经走到正殿之中,干咳了一声,道:"六王子回京,大王子魂归故里,诸位王子已经齐聚……"皇后听到魂归故里几个字,又晕了过去。不过这次,连后妃们都顾不上她,个个竖起耳朵听着。李越看一眼那亲兵首领,他马上会意,低声道:"那是丞相托明。"
  托明看一眼晕过去的皇后,继续道:"老王临终之时,将传国玉玺交于三王子铁骐,传位于他。诸位王子公主,可先参拜新王。"
  铁骐从王子队中出来,旁边内侍搬来龙椅,请他坐下。托明清清嗓子,高声道:"参拜——"话犹未了,忽听铁骊高声道:"且慢!谁说他是新君?"
  一石激起千重浪,正殿里后妃们立刻乱了,就连院子里站的官员们也不禁议论纷纷。铁骐似乎早料到铁骊会有此一问,冷笑一声,稳稳坐着没动。托明转身道:"六王子,先王将传国玉玺交给三王子,自然三王子是新君。"
  铁骊冷冷一笑:"父王将传国玉玺交给三王兄,是哪位亲眼所见?"
  铁驰应声道:"当时我也在场,父王亲手将玉玺交给三皇兄,是我亲眼所见。"
  铁骊扫他一眼:"除了四皇兄之外,还有哪位皇兄皇弟或是哪位大人哪位娘娘见过?"
  无人回答。铁驰脸色微微变了变:"六弟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我不足为信?"
  铁骊毫无顾忌:"四皇兄与三皇兄素来交好,两位太妃又是姊妹,四皇兄的话,确实不为信。"
  铁驰呼一声就要站起来,却被铁骐用目光压了下去,淡淡道:"传国玉玺是我亲手拿出来的,不只丞相,就是大巫神也是亲眼看见的。"
  铁骊冷冷一笑:"传位须有明诏,父王如果要传位给三皇兄,为什么不下明诏,却只拿出玉玺?"
  铁骐神色自若:"父王当时痰厥,不能言语,更不能下诏,所以将玉玺交给我代表,这有什么不对?"
  铁骊冷冷点头:"确实不对。三皇兄那里没有明诏,我这里,倒有一份!"

疑影重重[VIP]

  "……三子性狡恶,多年罗致党羽,并结后宫,深恐久后不免为其所趁,故诏尔早早离京,以保实力。玉玺若动,则恐致其疑,故以朕私玺鉴。若朕崩,则尔以此诏回京继位,并清朝堂为是。"
  铁骐开始还能稳稳坐着,听到最后,终于变了面色:"胡说!一派胡言!你竟敢伪造先王的诏书,知不知是什么罪名?"
  铁骊双手展开帛书,高声道:"托丞相,父王的手书你是见过的,请你来看一看,这是否父王亲笔书写?这金印又是不是父王的私玺?"
  托明眉头皱得死紧。他做了三十年的丞相,如今已经快要退出朝堂了,实在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卷入这种纷争。老王突然去世,并未留下口谕或明诏指定继承人,但因铁骐出示了国玺,近年来也确实是他较得老王欢心,因此人人顺水推舟,并未有提出异议。现在铁骊突然拿出这么一份手书明诏,好比往滚沸的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哪有个不翻腾的?这种事,既然挑明了,那就是生死之争。胜者登位自不必说,败者就是假传圣旨,那是满门抄斩的罪名!做为一个臣子,实在不愿插手到王子们的事里去。不要说万一站错了边,可能连自己家里也保不住,就算是站对了,将来做臣子的来给王子刑讯甚至定罪,这事难做,名声也不好听。
  铁骊见托明迟迟不来验看,心里已经明白他在想什么,冷笑道:"怎么?丞相这是不想验看?"
  托明心里哀叹一声,只好道:"兹事体大,老臣一人验看有失偏颇,还是要多几人验看才妥当。"
  铁骊点头道:"丞相言之有理,那么就请丞相指定人选。不过这帛书,在验看之前只怕还要由我保管,否则若被调了包,恐怕父王在天之灵难以瞑目。"
  这话一说出来,铁骐还没怎么,铁驰已经忍不住指着铁骊怒道:"你胡说什么!什么叫父王难以瞑目?难道父王是我三哥害死的不成?"
  铁骊在南祁朝堂中混了这些年,口舌之利是远非铁驰可比,冷冷看他一眼:"四哥急什么?鞍子套得对不对,只有马儿知道。四哥这般沉不住气,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当真'看着像河水,其实是碱滩'?"
  铁驰气得混身发抖,忘记了进入皇宫不能携带武器,伸手就往腰间摸,一手摸了个空才想起来不曾带刀。铁骊眼尖,早看得一清二楚,冷笑道:"四哥这是准备动刀了?在父王灵前都要动刀,想必四哥平日是惯于带刀进宫的了。"
  铁驰大怒:"你胡说什么,我几时带刀进皇宫了?"
  铁骊淡淡道:"是么?我看四哥拔刀这么顺,还以为是在皇宫里带刀惯了的呢。"
  铁驰气得手指着他,只是不知如何反驳。铁骐猛地站了起来,喝道:"四弟,不要说了!"转头向托明道:"丞相,既然六弟拿出这份东西,又说是父王的亲笔手书,那就请丞相验上一验,看到底是真是假!"
  托明此时分明是进退两难,只好答应道:"是。但今夜要为先皇祈阴福,老臣明日一早,就召集各部熟识先王笔迹的官员前来,一并验看如何?"
  本来今天铁骊回来,就准备在灵位前面立新君的,连龙袍也拿来了,这下子全盘计划都变了,后妃们惊得个个发怔,连哭都忘了,主持唁礼的内侍也不知下面该做什么,一时都冷了场。唯有铁骊将帛书收好,猛地扑到棺椁前面,放声大哭起来。他这一哭,后妃们都跟着重新再哭,几个年幼的王子也跟着各自的母妃哭,倒搞得铁骐几个站着的人特别显得突兀。
  一时间灵宫里一片哭声,半天,铁骊才收了声,抹抹眼泪回头向托明道:"丞相,大王兄的棺椁已经送回他府上,该怎么办还要丞相费心。"
  托明只有点头。王子战死固然是件大事,但现在老王的丧事还没办完,铁骅只好往后放一放,得等老王入了陵,他才能开丧。可是皇帝殡天,丧仪哪是一天两天能结束的,王子的尸首就放在府上十好几天,这也不合规矩,有的他头疼呢。
  铁骊这才走到右边的位置上跪坐了下来。托明干咳了一声,转头向站在一边的大巫神躬身道:"大巫神,众位王子已经齐聚,请大巫神为先王祈阴福吧。"
  北骁王族死亡后都送到大黑山。传说那里是神的居所,神会在那里接引死者的灵魂升天。而大巫神居住在大黑山边缘,从而成为人与神之间的沟通媒介。然而,人生不能无罪,因此尸体送进大黑山之前要由大巫神做一个祈阴福的仪式,表示忏悔该人生前的罪恶,从而让神明顺利地接受他的灵魂。当然这种祈福仪式未必全都有用,有时候即使经过了仪式,棺椁在送入大黑山的时候仍然受到阻碍,那么将会被认为死者生前罪恶太重,神拒绝接受忏悔。该人虽然可以葬在大黑山口外的皇陵中,但他的灵魂便只能永远在草原上流浪,再不能转世投胎。
  大巫神一直静静站在一边,灵宫中这样的吵闹哭叫,他似乎看到了,又似乎没看到,直到托明转向他说话,才微微点了点头,抬头看看天色,向众人比了个手势,当先走了出去。
  祈阴福在人死后的第三天夜间举行,北骁人认为人死第三天才算彻底脱离肉身成为鬼魂,因此要在此时夜间祈阴福。皇帝祈阴福的仪式非同小可,狼垣全城天一黑就宵禁,除了家家在门口点一支牛油烛外,不得见任何明火。居民全部躲在屋内,不能出门,也禁止从窗口窥探,因为传说中祈阴福是将死者的灵魂从体内引出,如果此时被他见到一个活人,便可能附在这人身上,从而变为恶鬼。祈阴福之后,要给鬼魂两天时间在生前生活过的地方徘徊悼念,如果有些人是猝然死去,当时并未意识到自己已死,那么通过看到亲人的痛哭哀悼,也会认识到自己已经成为鬼魂,避免出现鬼魂逗留人间不去的情况。第五天头上,棺椁方可进入大黑山。
  随着天色黑尽,老王的棺椁被披上黑色牛毛盖毯。后妃不能离开皇宫,全部退入各自宫中关闭门户,所有的王子身穿丧服,额头上由大巫神亲手用黑牛血画上符咒——以保护他们不会被鬼魂附体——跟在大巫神身后,各人手捧一支点燃的牛油烛。在祈福过程中烛火是不能熄灭的,否则手捧烛火的人可能魂魄会被鬼魂一同带走。
  狼垣城内街道上已经见不到一个人影。根本不必像普通宵禁一般需要士兵把守,相反的,平常要巡夜的士兵也一样要躲进营房之内。因为有鬼魂附身的传说,所以全城无不关门闭户,哪个不要命的敢往外看上一眼?当然,这里面不包括李越。
  王皙阳像小耗子一样溜过空无一人的院子,一直溜到李越房门前。祈福仪式马上就要开始,王子们的侍卫也各自回各自主子的府第。铁骊的王子府是他回北骁后老王才赏给他的,离皇宫较远,但地方不小,加上铁骊没有妃嫔子女,五百亲兵住进去也并不拥挤,像李越这样被铁骊另眼相看的,还有单独的房间。当然王皙阳因为不能暴露身份,就得不到这样的待遇了,跟其他亲兵一起挤大炕。不过同房的都是东平的士兵,他的行动还是十分自由的。加上这个时候,北骁的士兵都躲在房里,偌大的院子空无一人,随便他溜来溜去也没人发现。
  王皙阳在房门上才挠了两下,就被门里伸出来的手拎进去了。李越已经换上了一身黑衣,正往腰带上插短刀。王皙阳吓了一跳:"你这是——要出去?"
  李越手往下一压:"小声点。我得去铁骅家里一趟。"
  王皙阳睁大眼睛:"可是祈阴福已经开始了……"
  李越理所当然地点头:"不错啊,这时候街道上连个人都没有,正好出去。"
  王皙阳一把拉住他:"这是祈阴福啊!你不怕撞上——"
  李越好笑地看他:"撞上什么?鬼?你也信这个?"
  王皙阳一双桃花眼睁得圆滚滚的:"你,你不怕?东平每年祭山,既是祭山神,也是祭死在山中的鬼魂,让他们不要出山作祟……"
  李越笑笑。心想其实我也算个鬼呢,要是告诉你,不知会不会把你吓哭。王皙阳见他只是笑,并没有半点畏惧的意思,心里也踏实了些,舔舔嘴唇道:"你,你去铁骅家里做什么?"
  李越略略迟疑一下,还是决定告诉你:"去把铁骅的儿子偷出来。"铁骅虽然已经年近四旬,妻妾不少,但一向艰子,只有一个儿子,还不满两岁。
  王皙阳眉一扬:"你临行前去见他,就是说这件事?"
  李越微微一笑:"没错。我答应把他儿子弄出来交给他的心腹带走,他答应把他在国内的势力底细都告诉我。"
  王皙阳是皇族出身,对于皇室内的倾轧最为熟悉。为了合理起见,他们制造的诏书是给铁骅的。因为铁骊多年在国外,很难有人相信他回国不过几个月,就能让老王把王位传给他。这样一来,如果诏书能被承认,铁骅就该是新王。但他已死,北骁习俗,王位可以传给儿子,也可以传给兄弟,这又是另一场争斗。而铁骅的儿子还小,很容易被人谋害,即使能继承王位,只怕也活不长久。本来按李越等人的计划,由铁骅的儿子继位,而铁骊做摄政王,掌握实权。但是铁骅心里明白,铁骊今日能把自己卖给东平,又怎么会容得自己的儿子安稳坐在那王位上?因此他跟李越做了一笔交易,把自己在北骁国内最后的一批心腹精兵交给李越,换得儿子的安全。他的要求不高,只要李越把儿子从王府里带出来,由自己的心腹带到民间生活。王位是不再奢望,只要保住一脉香火,他也就满足了。而他那批精兵本是留着回师回国时做为内应的,现在用不着了,就全部拿出来做了筹码。
  李越一面整理东西一面道:"孩子今夜偷出来,先藏在城里,等棺椁进大黑山的时候会有人带他逃出去。到时候那批人我也就能接收到手里,有他们护送,你马上给我回东平!"
  王皙阳一听这话,脸就垮了下来:"我不回去!"
  李越瞪他一眼:"疯了是不是?你不回去,谁来处理国事?这会儿又不怕让人顶了你的皇位了?"
  王皙阳冷笑一下,整整衣裳:"皇位?如今四面虎视眈眈,谁还会希罕这个王位?太平皇位,自然有人喜欢,可这随时都会亡国的王位,还有谁去用尽心思地夺?你就放心,除非我死在北骁,否则这王位,稳稳就是我的!"
  李越往后退了一步,仔细端详王皙阳。王皙阳被他看得有点发毛,强笑道:"怎么了?"
  李越哼了一声:"你小子,现在露出真面目了吧?从前在我面前,那都是装的!什么洛家意图另立新君,他们真敢打那种主意,恐怕会被你灭了满门!"
  王皙阳哑口无言,脑袋耷拉了下来,半晌才低声道:"若是,若是我说,我以后再不会在你面前说半句谎言,你,你相信吗?"
  李越的手停顿了一下,王皙阳已经一头扑上来,死死抱着他的腰:"真的,我用我母后发誓!"
  李越本来可以躲开的,但他还是让王皙阳抱了一会,才慢慢解开他的手:"不用发誓。你是东平皇帝,所作所为,都要考虑自己的国家百姓,这没什么错。从前你我是敌人,彼此算计,理所当然。以后——"
  王皙阳死命地收紧十指:"以后不会了!你不是说还要带安定侯住到东平来么?那我们不就是一家人了?"
  李越不知该不该笑。一家人?怎么样的一家人?默然片刻,他终于是转过身,正视王皙阳:"其实你用不着这样。我说了,就算为了将来我和子丹住得平安,我也不会让东平落入人手。其他的,如果我觉得可以做,我会做,如果我觉得不能做,你用什么方法我也不会做的。你是一国之君,这些色相的手段,实在不合适。"
  王皙阳的面容有几分扭曲,嘴唇颤抖着,终于冲口而出:"你认定了我就是在算计你!为何你总不肯相信我?就算是算计,我和卫清平都有份,为何你轻易便谅了卫清平,却只记恨我!"
  李越心里一紧。卫清平三个字,好比一把小刀,直戳到他心上。他不想再跟王皙阳解释什么,摇摇头,戴上面罩,纵身从窗口翻了出去。等王皙阳追出门外,人已经没影了。
  街道上果然是空无一人,李越几乎用不着特意去潜藏行踪。铁骅的王府离皇宫不远,还没到大门口,李越就听到一种尖利的哨声,乍一听只觉刺耳,细听就觉得其中也有音调的起伏,只是极之怪异。随之而来的是十数点烛光。李越隐在黑暗中细看,只见大巫神在前,吹奏着一只白色的笛子,看那形状颜色,倒像是一段骨头,而那尖利的声音就从骨笛中传出。他身后是铁骐为首的十余名王子,一手捧着牛油烛一手执着牛角号,每走五步便吹一声。牛角号低沉的调子与骨笛尖锐的音色相互衬托,加上忽明忽暗的烛光照着各人额头上已经干涸的血符,使这一队人看起来笼罩着说不出的诡异。
  李越隐身在黑暗的巷子里。队伍走到巷口,大巫神的目光突然向巷子里扫了过来,如果不是他的目光游移不定,李越真会以为自己被他发现了。不过他只是看了几眼,就带领着队伍继续往前走了,连跟在他身后的铁骐也没有注意到他的迟疑。等到队伍走得看不见了,李越才从巷子里出来。他不能不向大巫神消失的地方又看了一眼。这个大巫神,看来远远不是普通神棍那么简单哩。
  铁骅的王府,在侍卫都不在院中的情况下,对李越来说等同是完全开放的。他根据铁骅提供的图,立刻就找到了内院的寝室。王妃已经睡下了,屋里只有一盏小灯发一点微光,值夜的侍女也在打瞌睡。为防万一,李越还是往窗户里吹了点迷香,这才撬窗进去。小床上睡着的孩子长得不太像铁骅,可能更多是像他的母亲,粉团团的小脸还没怎么见过风和太阳,还没有染上北骁马背民族的古铜色,显得格外娇嫩。李越小心翼翼地把他连着小被子抱出来,看一眼床上熟睡的王妃,暗暗叹了口气。她是再不能见到自己的儿子了,然而这样,对她的儿子却是最好的。
  按照铁骅所说,李越抱着孩子直接到了狼垣城西边。西边城墙较低,外面就是望不到边际的大草原。铁骅的心腹应该在这里接走孩子,等到老王的棺椁出城的时候借机溜出去,而后海阔天空,再无人知这孩子的下落。然而李越还没走到约定的地方,就嗅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心中一凛,他随手抄起旁边一户人家门口的蜡烛闪入小巷。
  入目是一地的鲜血,尚未完全干涸,血泊中倒着三具尸体,全部是喉咙被一刀割开,干净利落……

142神择[vip]
  北骁国丧后的第一次议事,主持的却不是新君,而是丞相托明。议事的内容有二:一,分辨六王子出示的手诏是否先王亲笔;二,大王子府中遭到血洗,小王孙失踪。
  铁骊和铁骐相对而坐,彼此目光对撞,杀气腾腾。铁骊指责铁骐为谋图王位而杀害大王子继承人,铁骐则说这完全是铁骊栽赃嫁祸。二人各执一词,群臣面面相觑。
  其实这种兄弟相残的把戏在北骁古来有之。只是此次王位之争发生在老王丧后,而且扑朔迷离,难辨真伪。一方有玉玺,一方有手诏,并且双方都有兵马,可说势均力敌,倒是难为了群臣,不知该站到哪一边的为是。
  托明召集了朝中数名老臣,甚至还找了宫中长年服侍先王的内侍,由他们来辨别手诏的真伪。另一方面,派出宫中内卫,搜查两位王子的王府,并在全城搜索小王孙下落。
  李越仍旧跟着铁骊的贴身侍卫一起,站在大门外,表面平静,心里却在暗暗思索。那个孩子就藏在铁骊府上。铁骊那府第,地方不大,屋宇简单,哪里藏得住人?因此内卫进来搜查的时候,他把孩子藏到了狗窝里。北骁这地方,家家养狗,铁骊府上算是养得少的,只有一条产仔不久的母狗带着六条小狗。内卫来得突然,不过毕竟得一间间屋子搜过来。幸好孩子刚刚睡着,李越把他放在小狗堆里蹭了蹭,才塞进狗窝深处,母狗闻到跟自家孩子一样的味道,也就没反对。侍卫们虽然搜得仔细,却是谁也没想到去狗窝里翻上一翻。可是现在城里这样大加搜索,孩子一时是很难送出去了。但是留在铁骊府上实在不安全。虽然他只是偷了孩子,可是一旦被人发现,必然把血洗铁骅王府的罪名一起扣在他头上。而且,就算是外人发现不了,万一被铁骊发现了,这孩子的性命也未必保得住。还有,血洗铁骅府上的又是谁?铁骊?还是铁骐?如果他当时晚去一步,这孩子大概也早没命了。还有死在小巷里的那三人,杀他们的凶手跟血洗铁骅王府的,是一股势力么?这三人一死,跟铁骅的那批精兵是联系不上了,就连送王皙阳回国的计划,一时也难于施行了。
  "丞相……"围在一起细细分辨诏书的人终于陆续直起身体,一时间大殿内外所有的目光都投到他们身上。托明虽然强做镇定,也不由提高了一点声音:"如何?"
  "此诏书,确实是先王亲手所写。"
  "什么?"铁驰呼一声站了起来,"你们看准了没有?"
  "四王子,"已退居林下的前礼祭司图隆慎重地道,"先王的笔迹,老臣当年是常常在奏折上看到的,老臣也做过仔细比较,实在不能说这是伪造而来。何况六王子回国日短,先王当时已经不常批阅奏折……"
  托明微微点头。这才是重点。铁骊回国的时候,老王身体已经不太好,批阅奏折都是口授,由专人代笔,铁骊是很少有机会看到老王笔迹的,自然也就不能模仿。
  铁驰大怒:"他看不到,铁骅也看不到?焉知这诏书不是铁骅伪造的?"
  图隆回头看一眼身后须发花白的同僚们,向铁驰摇摇头:"老臣等都是多年侍奉先王的,如果说这诏书是伪造的,老臣等实在想不出草原上有谁能做得到。"
  李越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暗暗笑了笑。北骁当然没人做得到,可是他的人能!
  托明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图隆的话。然后他环顾殿上,缓缓道:"既然手诏确为先王所书,则立新君一事,恐要另行议定。"
  殿上众臣都是只看不语。目前的情形,铁骐想要直接登位是不可能了,可是按诏书应该继位的铁骅偏偏已经死了,就连他的独子也失踪,这叫人说些什么才好?
  托明目光在殿上缓缓扫过,终于有人耐不住干咳了一声,低声道:"既然先王有手谕明诏,自然该由大王子继位,只是大王子已经殉国,这……"说了等于没有说。
  旁边有人道:"大王子虽殉国,按规矩还是该由小王孙继位才是。"
  立刻有人反驳道:"小王孙失踪,你难道不知?一日找不到小王孙,难道王位就虚设?"
  托明皱眉:"国不可一日无君,君位虚设,绝不可行。"
  大殿上又是一阵冷场,良久方有人道:"我北骁规矩,父死子继可,兄死弟继亦可——"一言未了,众人的目光早落到铁骐等人身上去了。兄终弟及,这也是北骁的规矩。铁骅之下便是铁骐,如果按这规矩,仍然是铁骐继位,与原本并无差别。
  铁骊冷笑一声:"小王孙失踪,二哥便依然继位,真是好算计啊!"
  这话直指到铁骐脸上,铁骐眉一扬,也冷笑道:"六弟这话说得好生奇怪,难道小王孙是我弄走的不成?内卫已经搜查过我的王府,哪里有小王孙的影子?"
  铁骊冷笑道:"小王孙自然不能藏在府上,二哥一向聪明,怎会犯这般的错误?"
  铁驰插嘴道:"你说话小心些,你说二哥弄走了小王孙,证据何在?若是没有证据,我还要问你要小王孙呢!"
  铁骊也知道没有证据多说无益,当下转向托明道:"丞相,父王的诏书,丞相想必是不曾向所有官员宣读过?"
  托明做过多少年的官了,一听就知道铁骊是什么意思。诏书里说得明白,说铁骐性恶,勾结同党对自己不利,正因为担心自己动用玉玺会被铁骐发现,这才用私玺在诏书上加印。这话已经说得非常明白,甚至是在暗示自己已经被铁骐所控制,那么老王的本意,自然是不想让铁骐继位的。现在即使采用兄终弟及的规矩,也不能让铁骐继位。
  大殿上的官员也有铁骅的势力,有人便开口道:"不错,既然是皇上明诏,丞相何不为大家宣读?"
  托明脸色阴沉,请过诏书来,读了一遍。这下子大殿里更乱成一团,有人趁乱便道:"既然先王不愿将王位传于二王子,二王子恐怕不宜继位。"
  铁骐扫一眼说话的人,笑得阴冷:"六弟,你也是好算计啊。小王孙失踪,你倒正好如愿了!"他不能继位,铁驰与他是一党,自然也不行。四王子铁骏早死在万山之中了,五王子少年夭折,这样排下来,便是六王子铁骊继位。
  铁驰这时候才明白过来,马上冷笑道:"是啊,小王孙失踪得可真是时候!"
  一时间大殿中好像捅了马蜂窝,嗡嗡之声四起,声音越来越高。托明连喝了好几声,才算勉强压住。可是他此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以目前的情形,小王孙失踪,铁骊和铁骐就都有嫌疑,无论立谁为新君都不合适。可是下面的王子们要么年龄较小,要么没有威信,勉强要立,也根本坐不住这位子。万般无奈之下,托明回头道:"此事,大巫神看该如何?"
  大殿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一直坐着不言不动的大巫神。大殿里光线较为阴暗,可是他黑袍胸前的金线却仿佛更加灿烂,众人的目光一转过去,就牢牢被吸引住,再也转不开似的。良久才有人极轻声地嘀咕了一句:"王位的事,大巫神……"他说到一半,就觉得大巫神的目光已经落到他脸上,虽然只是淡淡的,却没来由地背后生寒,后半句话自然咽了回去。
  托明斥责道:"无礼!大巫神是长生天的使者,我北骁国内上至君王下至百姓,无不在长生天庇佑之下,你怎可对大巫神不敬?"
  说话的那个是个年轻官员,被托明训斥了几句,低头不作声。托明环视左右,沉声道:"大巫神虽是神的使者不履俗世,但我朝第十一代王即是由大巫神自十二位王族之子中择出承位,且成为一代明主。"
  大殿上再没人说话。这事是真的。北骁第十代王短命,一个儿子也没生出来,他死后王族中有资质的少年不少,但是年纪都不大,谁也不知道该推举哪一个。当时的大巫神便在十二位继承人中选了一个,便是后来将北骁疆土扩大了四分之一的一代霸主铁喻。
  有例在先,众人的目光都投注在大巫神身上,屏息静气听他的回答。
  大巫神的目光在铁骊与铁骐身上缓缓扫过,再将目光投向大殿的窗口,淡淡道:"与其人择,不如神择。"
  托明怔了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浑身一震,脱口道:"大黑山!"
  "神择?"王皙阳一边用手指逗弄孩子,一边睁大了眼睛问,"那是什么意思?怎么个神择法?"才不过一天,他就好像忘记了李越的冷言冷语,继续巴着李越不放。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对着他那双眨巴眨巴的大眼睛,再加上满面春风,李越又怎么好意思再打击他?只好由得他去。
  "神择,就是让有继承资格的王子进入大黑山,十天后能活着出来的人就是神选择的君王。"李越倚着窗口,遥望远处隐隐可见的山峦,沉重地回答。
  王皙阳丢下孩子,光着脚跑到窗口也去张望:"山里?现在这个时候,十天应该不难吧……"又是不是冰封雪盖的万山。
  李越苦笑了一下:"没那么容易。"大黑山的事,他是向铁骊那个亲军首领问来的。当时大黑山三个字从托明嘴里蹦出来的时候,整个大殿的人都变了脸色,殿外的侍卫们更是有不少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李越在密室的资料里是看过一点关于大黑山的传说的,不过语焉不详,只说该山是北骁的神山,传说有神明居住,其中多野兽蛇虫之类。所以他当时也没放在心上。哪个民族没有自己的传说?加上君王再宣扬一下什么君权神授之类的,夸大一下也不稀奇。可是听铁骊那个亲军首领脸色发白地讲了一会,他才知道大黑山并没有被过份夸大。
  大黑山,在北骁古语中是"不见天日的山峦"之意,山中到处是参天古木,枝叶终年不凋,即使正午时分,阳光也难以穿透重重的阻碍。树木之间是无数蛇虫野兽,更有神出鬼没的狼群。铁骊那个亲军首领少年时就住在大黑山附近,大黑山最外围是北骁皇陵,他们的村子就是守陵的。村里的大人都用大黑山来吓唬孩子,这反而激起一些半大孩子的逆反心理,有一个夏天的正午,真有几个胆大的男孩子结伴溜了进去。那天天气是格外的热,山口处晴空万里,可是一进入皇陵,就觉得阴气森森。几个男孩为了在村里女孩子们面前夸下的海口,壮着胆子往里走。过了皇陵,便是一片参天古树,只往里走了几步,阳光就似乎被隔绝了,那种感觉,不是黑暗,却比黑暗更让人背后发凉。大家大气也不敢出,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前进。其实都想回去,只是没人拉下脸来第一个开口。结果一个孩子踩在什么东西上滑倒了,顺手拉了一下旁边树上垂下的一条藤蔓,谁知那东西竟然动起来,大家这才发现那居然是一条青色的蛇。这下子大家都是拔脚就跑,这一跑反而坏了,再停下来时已经走失了一个,其他人也发现自己迷路了。正当孩子们四处寻找来路的时候,头顶霹雳阵阵,不一会就下起暴雨来。树叶能挡住阳光,却好像挡不住雨水。雨水如盆泼一般,打得人睁不开眼。他们乱跑了一阵,前面稍微开阔了一些,雨也就更大。有个孩子贴着一棵大树站着,想挡挡雨水,突然之间一道闪电落下,大树被劈成两段,上半段将他压在下面,连声音都没发出来。其他人都不敢再靠近大树,跑到开阔地中间。可是一个明亮的光球不知从哪里飘了过来,一个孩子离得最近,一下子被那光球包住,整个身体都浮起在空中,当他落下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一段焦炭……
  进去的时候是七个孩子,三天之后,走出来的只有一个,而且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也根本没法说清同伴是如何死亡的。他发了几天几夜的高烧,守着他的人只能听到他断续的呓语:蛇……狼……天火……神光……后来这孩子成了村里的勇士,在军队里凭借着军功步步高升,从来不知恐惧为何物。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害怕,只是因为经历过更强烈的恐惧,而那种恐惧,是他再也不愿去想起的……
  "有,有这么……那神光,是什么?"王皙阳听得屏住了气息,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
  李越苦笑了一下。他想得出那是什么——球状闪电。看来这个大黑山里,危险着实不少。狼虫虎豹什么的都还在其次,自然的威力才是最难以抵抗的。
  王皙阳打了个冷战,突然想起来,猛地抓住李越:"那,铁骊刚才找你去做什么?"李越是刚从铁骊的房间回来的,因此他才能以照看孩子为名赖在他的房间不走。
  李越笑笑,摸摸他的头:"让我暗中跟他进大黑山。"
  "什么!"王皙阳几乎跳起来,"不行!这怎么行!"
  "恐怕不能说不行。"铁骊提出让李越一起进大黑山,是因为铁骐和铁驰有两个人,很可能一进大黑山,那两个人就会先联起手来对付他。对他来说,最可怕的倒未必是大黑山,而是有人在背后的算计。虽然话没有说透,李越却很明白他的潜台词:如果李越不助他当上北骁王,那么一切合作就此中止。这毕竟是北骁的地盘,如果铁骊翻起脸来,李越自信自己是有办法逃得出去的,可是如果再带上王皙阳……
  王皙阳急得快哭了,用力抓住李越:"你不能去!我们现在就走,随便他们谁当北骁王都无妨,大不了再打一仗!"
  李越摇了摇头:"已经到了狼垣了,你当是还在边境上,说溜就溜?而且现在铁骅府上被血洗,正是戒严的时候,你这模样,一看就知道不是北骁人,怎么能混得过去?"风定尘好歹身材还高,加上沙场征战,肤色也与北骁人相近。王皙阳这么小小的个子,又白生生粉嘟嘟的,就是脸上涂泥,也不像北骁人。何况,还有东平来的五百士兵,难道把他们都扔在这里挨北骁人的刀?
  "怎么办?"王皙阳后悔自己不该跟到北骁来,如果不来,凭李越的身手,该是逃得出去的吧?
  "还能怎么办?"李越笑笑,"去就去呗。其实也不至于像他说的那么吓人。遇上那——嗯,那神光,也算他运气实在不好。狼虫虎豹什么的肯定不少,不过那些还不足为虑。"球状闪电么,出现的几率该不算大才是,毕竟不是热带雨林吧。
  王皙阳死抓着他,嘴唇哆嗦着不知说什么好。李越看他吓得脸都白了,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只是不敢流下来,不由摇摇头,伸手把他搂进怀里拍拍:"行了,不用怕成这个样子。大巫神不是一直住在大黑山里?真要那么可怕,他怎么活下来的?
  "可是他是神使……"
  李越噗一声笑出来:"什么神使!"好吧,这个时候笑,他不厚道了。
  "得了,别想这事了,不就是进去几天吗?也怪我,刚刚不该讲得那么吓人。你现在想的应该是怎么趁这个机会离开狼垣,还有,把孩子也带着。既然我答应了铁骅,就不能让这孩子死。"

鹬蚌相争[VIP]

  李越不得不承认,事先他猜测过会有一千种可能,可是独独没有算到这一种。
  头顶的石块挟带着沙土滚滚而下,每个人都尽量把身体贴紧山壁。随着最后一块足有半间屋子大小的巨石在山壁凸起处碰撞弹起,碎片如子弹般飞溅,铁驰猛然闷哼了一声。只是此时此刻,就连铁骐也顾不上他。好在那块巨石滚落之后,头顶不再有响动。良久,李越第一个活动了一下已经在山壁上扣得发木的手指,左右看了看:"都怎么样?"随着他开口,一声孩子的啼哭响了起来,这悬崖半空的栈道上,总算是有了点人气。
  李越抬头向上看看,再向下看看。其实他用不着看,刚才在栈道入口处他已经仔细看过了。这条栈道,说是道路,不如说是山壁中的一处凹陷,再加以人工开凿加深,好似在几乎笔直的山崖上啃了一小条出来。栈道宽度平均不过半米,如果他们刚才不是迅速下到了开凿最深的中部,刚刚那一阵滚石雨,就足够把他们全部砸落深渊,可能都用不着落到底,就变成肉酱了。
  王皙阳腾出一只手轻轻拍着号哭的孩子,后背还下意识地死贴在山壁上,另一只手仍然紧攥着李越的衣角,压低声音道:"你受伤了?"刚才石片乱飞,李越挡在他和孩子前面,两人身体紧紧贴在一起的时候他觉得李越震动了一下,可能就是被石片击中了。
  李越横跨一步到了较为宽敞的地方,才活动了一下肩膀:"没事,皮肉伤。"石片是从后方飞来的,正打在背包上缓冲了一下。虽然背包里的东西被石块这么一撞重重硌到他脊骨上,但那个力道就小得多了,可能是淤青了,但骨头没事。其实他并不怕从后面来的石片,倒是比较怕从侧面来的。刚才他为了挡住王皙阳和他怀里的孩子,站在两人前面。可是栈道最宽的地方也不过六十公分左右,三个人贴在一起,他的脚其实有半只都悬在空中。石壁虽然粗糙,可也没有下手借力的地方,如果冲力是从侧面来的,加上背个背包,他也不敢说是不是能站得稳。
  栈道上一阵死寂,半晌,铁骐干咳了一声:"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铁骊后背紧贴着山壁,双手将刀举在面前,一方面挡住脸面,一方面随时戒备。听了铁骐的话,他冷冷斜一眼:"这话该问你们吧?"
  铁驰胸口是被飞溅的碎石正正击中,衣裳上已经浸出了血渍,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李越:"这人是你带进来的!"
  铁骊也抬手一指:"这个可是你们带进来的吧?"
  李越缓缓把目光抬起来,随着铁骊的手指方向看过去。站在铁骐旁边不远的黑衣人默然不语,只是也抬眼向他们这边看过来。那面容,那神情,都是李越再熟悉不过的——卫清平。
  铁骐打了个哈哈,用手肘轻轻推了推铁驰:"这事么,不必再提了。倒是这滚石,究竟是怎么回事?"
  铁骊没好气:"难道不是你们干的?"
  铁驰立刻就想跳起来:"难道我们想把自己也砸死不成?"
  铁骊哼了一声。其实他也知道不可能是铁骐干的,可是突然间遭到这样的袭击,等于是在鬼门关上打了个来回,不讥讽一下出出心中恶气,他实在忍不住!
  铁驰话刚刚说完,自己忽然变了脸色:"难道,难道是因为有外人进入圣山,长生天发怒,降下——"
  李越默默翻了个白眼。圣山?圣在哪里?能不能请出来让他看看?
  "行了,我说两位王子,现在大家都站在这里,也别藏着掖着了,有什么话还是说出来的好,否则被人暗算了,还在这里自相残杀,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铁骐有些尴尬,铁驰却一边倒吸着冷气一边道:"好啊,既然这样,你们先说!"
  李越微微冷笑一下:"好啊。六王子就是让我来在这栈道上设伏,埋伏两位的。"
  铁骐没料到李越真的这么干脆,怔了一下,铁驰已经哇啦哇啦叫了起来:"铁骊!你倒真是好算计!"
  李越不耐烦地一皱眉,王皙阳已经冷笑道:"难道你们带人进来不是为了暗算我们的?"
  "我们——"铁驰还想说什么,卫清平已经低声开口,"我们也是想在这栈道上设伏袭击六王子。"
  "李平,你——"铁驰恼羞成怒地叫起来,却被铁骐按了下去。铁骐显然比这个弟弟聪明不少,已经从李越的话里品出了点什么:"你们怎么会想到在这栈道上设伏?"
  李越眼中精光一闪:"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跟二王子一样吧?"
  铁骐一震:"难道,也是大巫神……"
  一时间,栈道上死寂一片。过了一会,还是李越先笑了笑:"嗯,看来大家都被这位大巫神算计了。"
  铁骊狠狠一拳砸在石壁上:"这,这是为何!"
  没人回答,因为没人能答得出来。片刻,还是李越先打破了沉默:"事到如今,我看大家有什么恩怨也先抛下吧,想办法活着出去才是正理。"
  卫清平回头望望来路:"锁桥已经断了,回是回不去了。"
  李越转头往前望,天色已经开始阴暗,前方隐隐生起云气,看不清楚:"那就往前走走,看有没有地方可以上去。"
  铁骐的脸色微微白了一下:"再往前走,就是禁地了。"
  禁地?李越看他一眼:"难道现在我们所站之处不是禁地?"
  铁骐轻轻摇了摇头:"不。大黑山虽是圣山,但真正的禁地,是在前面。据说那里,连大巫神都不能轻入。每代君王都要献上人祭。如果有人未经神的许可进入,会给全族带来灾祸。"
  李越看看铁骊。铁骊脸上微有点茫然:"我怎么不知?"
  铁驰的脸色居然也有些发白,但嘴上还是不饶人:"你怎么会知道?这些都是族中的秘密,你母妃身份不高,当然不会知道!"
  铁骊脸色一变,冷笑道:"那好,两位兄长就站在这里吧,我们可要往前走了。不管什么禁地,我可不会呆在这里等死。"
  李越却被那"人祭"两个字触动了一下,只是没有立刻问出口,只道:"两位王子打算怎么办?现在来路是上不去了,看来必得往前走。"
  铁骐和铁驰对看了一眼,虽然还有些迟疑,但也明白,不往前走,只有站在这里,那是肯定回不去的。李越看出两人的意思,淡淡道:"如果大家都想往前走,有话可要说在前头。据我计算,我们现在深入大黑山已经有将近一天的路程,二王子既然知道前面是禁地,那知不知道这栈道有多长?"
  铁骐摇头:"我从没来过,只是听说的。"
  李越点点头:"好。看这栈道是倾斜向下的,那么即使走完了栈道,想要到达山崖上面也还有很长一段路,等到了上面,再往山口走,可能就得有两天的路程。而且,我们还不知道这是条怎样的路,是么?"
  铁驰被他说得心里微微有些发毛,打断他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李越看他一眼:"很简单,现在境况不同,大家等于是在一条船上,在走出这里之前,几位王子之间的恩怨,我看还是先放下的好。"
  铁驰冷笑一声,铁骐则阴沉地看一眼铁骊没有说话。李越也微微冷笑一声,看一眼铁驰:"三王子受伤了吧?"
  铁驰一挺胸,刚想说话,胸口突然一阵痛楚,生生把他的话逼了回去。李越冷眼看着他,淡淡道:"三王子还是少动的好,万一伤到骨头,这样乱动,戳到内脏……这里恐怕找不到郎中。"
  铁驰狠狠瞪着他。其实刚才碎石乱飞,除了王皙阳被李越护在里面没伤到,其他人多少都被刮到。只是人家都是皮肉伤,只有他运气不好,那块碎石有拳头大小,重重打在胸口,撞得他半天没喘上气来,自己也觉得多半是伤到骨头了,只是硬撑着不肯示弱罢了。
  铁骐轻轻拍拍弟弟,目光却向卫清平转了过去。李越看得一清二楚,冷笑了一声:"二王子是否觉得,即便三王子伤了,你们也是以二对二,势均力敌?"
  铁骐还没有说话,卫清平已经低声道:"我不敢跟你动手。"
  铁驰气得几乎没从栈道上摔下去:"李平,你!"铁骐却阴冷地看卫清平一眼:"你们,恐怕早就相识吧?"
  卫清平没有回答,李越却一摇手:"这些细枝末节,二王子大可以脱困之后再去问他。从现在开始,到走出栈道为止,我希望大家都安分些,彼此合作,先保住命要紧。如果有人在这时候还惦记着暗算别人,那也别怪我不客气。"
  好一阵沉寂,李越转过身:"既然大家都无异议,那么我来打头,孩子交给我,六王子在我后面,小阳跟着六王子,卫——李平走中间,三王子跟着他,二王子断后。大家彼此之间用绳索连起来,万一有个闪失,也好互救。"李越提这个方案是仔细考虑过的。铁骊认识卫清平,也认识王皙阳,虽然他与王皙阳已经达成协议,也不敢保证他不会突起恶念除掉王皙阳,偏偏王皙阳是最没自我保护能力的。说实在的,这一行人中,如果说还有个对他没有恶意的,恐怕只有卫清平。而铁骐铁驰虽然心里必然怀恨卫清平,但铁驰已经受伤,想要在这栈道上对卫清平做什么,只怕不但不成,还要搭上自己一条命,谅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所有人对这个方案都无异议,于是李越从王皙阳手里接过孩子,用布兜吊在自己胸前,领头出发,贴着山壁,顺着栈道往前方走去。栈道虽然窄,但对李越来说并不算什么,因此一边走,他一边还有精力去思考发生的这一连串的事。
  事情是从北骁老王的棺椁进大黑山那时开始的。北骁皇陵以大黑山山口为界,分为内外两部分。外陵,就是那些棺椁不能进入大黑山山口,被认为不被神明所接纳的那些王族的墓地,至于内陵,当然正好相反。原来能不能被神明接纳,就取决于棺椁入陵时大黑山口的天气情况。一般王族入陵,必须在死后的第五天,早晚都不行。如果棺椁入陵那天大黑山口风和日丽,说明神明接纳此人,就可入内陵,如果当天有风雨,则说明神明不喜,就只能呆在外陵。老王入陵这天,天气好得很,于是随行百官的哀悼之中又多了几分喜气。
  按照大巫神提出的神择方式,有意参与王位争夺的王子,只能带一条绳索,一柄弯刀,外加一副弓箭,紧身短打,跟随大巫神进入大黑山。年轻一点的王子们觉得自己没什么希望的,也就不来冒险了,因此只有铁骐铁驰铁骊三人进了山。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事实上,李越早就带好了东西跟随在亲军队中,只趁着老王的棺椁放入陵墓的那一阵杂乱,悄悄先溜进了山口。能进入内陵的棺椁,只由十二名奴隶抬着,也不必挖什么坟坑,就放置在陵墓里也就是了。然后这十二名奴隶必须在棺椁前自杀,好在阴间也服侍旧主。不过因为老王是被神明接纳,将来便是去天国,因此这十二名奴隶都以能跟随主子去极乐之处而高兴,加上他们的家里又能得到一笔钱,还能脱离奴籍,因此个个竟然都是自愿自杀,根本没有人想到逃跑什么的。当然,也可能是因为铁骊三人都要眼看着棺椁放置好,奴隶自尽之后才会离开,因此就算有人后悔,也不敢逃跑。
  李越在山口上回望了一下这血腥的场景,心里微微有些感慨,不过随即就转身没入了林中。从大黑山山口开始,树木渐渐茂密。一个人没入其中,就好像一滴水融进大海似的。李越手里拿了一张地图,图画得很粗糙,但有几处险要之地都标记了出来,有一处就是这个山崖栈道了。头一天,铁骊已经详细计划过,就在这栈道上由李越袭击铁骐和铁驰。
  神择虽然只说是进入大黑山并在其中生活十日,但可想而知,肯定不是让你在大黑山口上睡十天大觉就行,所以人人都会往前走一点,至少得带点猎物回去,才表明你的确是在大黑山里生活过。北骁人的傲气和剽悍,不容许他们就在山口混十天,而要往深处走,栈道算是第一处险要之地。此处离山口有将近一天的路程,到达栈道时正是天色将黑,适于偷袭。
  对于这张地图,李越很是惊讶,铁骊在他追问之下才吞吞吐吐地说出来,是在大巫神处看到的。因为要举行各种仪式,大巫神暂时居住在皇宫之中,铁骊按照礼节去拜见他的时候,大巫神不在,桌子上却放着这张地图。
  当时铁骊十分兴奋,认为这是大巫神给他的暗示,李越也向他的那个亲军首领核对过,开始的地形都是对的,这才相信。送葬的当天,李越安排了王皙阳与五十名东平带来的精兵趁机会出城回东平,可是他刚要进山口,突然外面一阵骚动,只见十余骑狼狈而来,直闯过送葬队伍想冲进山口,只是被箭手又射倒一片。李越远远看着就像是王皙阳的人,急忙转头去接应。最终只有两骑冲了进来,一骑是抱着孩子的王皙阳,一骑是他的一个卫兵,只是背后钉了一箭,才进入山口就断气了。王皙阳好在是被人拼死卫护着,还没受什么伤。他们是刚出城就遭到了伏击,王皙阳脑子转得快,怕这大黑山之行也是陷阱,于是拨马回头,要来告诉李越。只是此时铁骊三人已经走到前面去了,李越只好带着王皙阳往前赶。到了栈道,下面已经动起手来,原来铁骐也早在这里埋伏下了人,而那个人,居然是卫清平!李越已经来不及考虑卫清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因为他刚刚走上栈道,头顶就是石头滚落的动静。若不是他见机得快,大声呼喝众人躲闪,恐怕现在能站在栈道上的没有几个了。只是栈道开始的一段是铁链悬起的吊桥,却是被第一块石头就砸断了。
  "天黑了。"铁骊闷头走在李越身后,突然说了一句。
  李越抬头看看前面,天色已经黑尽,饶是风定尘的眼睛好,也看不清栈道还有多长。但是这么窄的地方,根本不可能让你停下来休息。
  "还得往前走。除非到了平地,不能休息。睡着了就会滚下去。贴着山壁走,这栈道还算平坦,不用担心。"
  没人提出异议。栈道只有这么宽,一边是万丈深渊,根本没法休息,除非走到安全的地方,否则就是李越让他们停下来,他们也不敢。
  好在栈道总算不是无穷无尽,倾斜向下走了有一个时辰,李越终于看到前面隐隐的树影:"快到平地了。"

野外生存[VIP]

  栈道尽头的这片平地其实只是半山腰的一处缓坡,零星有几棵歪扭的灌木。李越这时候才取出火折子,点着根树枝做了火把,四处察看。如今情况未明,只靠他背包里的物资,这些人也不知能支持几天,更不知要几天才能走出大黑山,所以他现在就开始省而又省。即使是刚才在那样的栈道上,只要脚下路还平坦,他也舍不得用火折子照明。
  火把照亮了四周,众人这才看清,左边还是笔立的峭壁,右边仍是深谷,只是看上去前方有路蜿蜒而下,山石虽多,却似已能攀爬。黑夜之中当然不便行动,但若到了天明,以铁骊等人的身手,前进并不甚难。
  李越微微松了口气,将火把插在石缝中:"就在这里休息,明早再往前走。不能都睡,大家轮流值夜。"
  一说到守夜,铁骐三人互看一眼,都露出戒备神色来。此时此地,谁都想多休息保持体力,但谁也不放心让对方的人守夜,生恐梦里就被暗算了。李越一看便知几人心里想的是什么,只有暗暗摇头。这种时候还要窝里斗,那不是自己找死么?
  "我先守夜,下半夜换人。"
  铁骐迟疑片刻,道:"一人守夜只怕不够,李平你也一起。"
  铁骊已经和衣靠在山壁上准备休息了,闻言闭着眼睛冷笑一声:"李平?他可不是什么李平。他叫卫清平,是南祁赫赫有名的襄国侯。"
  此言一出,铁骐铁驰兄弟一起变色。李平是数月前新投入二人麾下的。自称中元人氏,因犯牢狱之灾,无处存身,投奔北骁军中。铁骐看他身手不凡,头脑更是大胜普通士兵,遂将其编入自己暗骑。此次铁骊突然出示老王手诏,将他十拿九稳的继位一事生生拦了下来,只好入圣山参加神择。铁骐做事素来周详,虽然自己与铁驰对付铁骊是以二对一大有胜算,但他料铁骊不会真呆到孤身入山,因此早就打下了这设伏的主意。只是大黑山为本国圣山,古有传说,非王族血脉者入山必死,且死为神谴,可能祸及满门。因此休说是普通士兵,就是他和铁驰的心腹暗骑,虽然个个勇猛人人效忠,但一说入圣山,便都是三缄其口。因此上有人出个主意,说李平身手头脑都是一流,且他既是中元人氏,未必知晓圣山传说,不如就让他入山伏击。便有神谴,祸不至北骁。这分明是坑人,但暗骑之中既然只有李平一个外族之人,不坑他却又坑谁?铁骐对李平其实也未必深信,倒觉这是个机会,倘若李平立功,那自是升为心腹,倘若倒霉死了,倒也不甚可惜。只是他千算万算,算不到自家带进来的人,竟然与铁骊带来的人是旧识,且一开口便主动示弱,已经将他几乎气个半死,倘若不是身在栈道之上前途未明,说不定便先拔刀将李平砍了。现下更好,铁骊一句话,竟揭开此人真正身份。南祁襄国侯的大名,在北山一战中已经人人皆知。后来都说他死在东平,想不到竟在北骁出现,更是潜入自己暗骑之中,他焉能不惊?
  铁骊闭着眼睛,心中微微冷笑。他素知铁骐是多疑之人,如此一来,哪里还敢相信卫清平?就算现在给他高床软枕,他这一夜也是睡不着的。山野之中,体力保存极为重要,铁骐若是这般夜夜疑心,用不着别人出手,他自己也就累倒了。铁驰那是方才就受了伤,虽不知轻重,也必定有所影响。这般算来,如今倒是自己这边占了上风。
  铁骊这般一说,铁骐果然是不敢放心休息,扶着铁驰到缓坡另一边去,将弯刀握在手中,才靠着山壁半闭上眼睛。
  李越冷眼旁观,懒得再去说什么,转头问卫清平:"你们带了多少干粮来?"
  卫清平一怔,摇了摇头。铁骐三人入圣山神择,是不许携带干粮的。他入山时当然带了一些,但都放在埋伏之地了。现在栈道来路已经断掉,干粮食水自然都扔在那边,现下他身上只有一袋干肉脯,一个火折子,再就是手中短剑,腰间绳索,外加袖中一筒小弩。
  李越叹了口气。他倒是背了个包袱来,里面带了些干粮肉脯之类,但当时只考虑到他和铁骊两人,可没想到要给这么多人吃。而且,还有个孩子啊!那些肉干什么的,一岁多的孩子能吃么?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李越这边刚刚摊开包袱,那边孩子已经哭起来了。王皙阳抱着他哄了又哄,只是止不住。李越叹口气,扔过一片软一点的肉脯去:"嚼碎了喂他吧。"
  王皙阳拿着肉脯怔住了:"嚼,嚼……"
  李越瞪他一眼:"不然怎么办?他咬得动?"
  王皙阳窘迫万分:"我,我没做过……"
  李越对天翻个白眼:"总之你嚼烂了别咽下去,吐出来给他就是了。"话没说完,他自己都有点受不了。
  王皙阳拿着肉脯往嘴里放了两次都没能放进去,嗫嚅道:"不,不能剁碎了给他么?"这嚼东西喂小孩的事,他可真的是从来没做过啊。而且,嚼烂的东西,还能给孩子吃么?
  李越叹口气:"不行。"剁碎了还是干的,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咽得下?当然,这原因还是别说了,要不然……
  王皙阳不敢再多说,郁闷地开始嚼肉脯。铁驰已经不耐烦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居然还带个孩子进来!"刚才是打斗之中陡生变故,现在又是天黑,他根本没认出这是铁骅的孩子。不过,就算是天亮他也未必认得出。铁骅府上他是不常去的,孩子就更见得少。平时偶然在宫里看见,也是珠围翠绕的,现在用个普通襁褓包着,他怎么认得出来。
  没人理他。李越顾自把包袱整理好,考虑一下,将干粮取出来,跟卫清平带的放在一处,平均分了六份:"就这些东西,每人一份,省着点吃。"
  铁骐过来把他和铁驰的那两份拿了过去,看了看,还是先装了起来没吃。李越这边也没人吃,倒是王皙阳,给孩子嚼肉脯的时候吞了点下肚,好歹也算吃了点。也许是北骁的孩子格外泼辣,也许是真饿了,李越本来担心这孩子不吃这种粗糙东西,没想到一块肉脯倒都喂了进去,这才放心。
  夜色越发深重。铁骊已经靠着山壁睡着了,铁骐和铁驰相互靠着也没了动静。王皙阳搂着孩子,在李越身边的空地上蜷成了一小团,只剩下李越和卫清平还保持着清醒。
  "你怎么会来北骁?"李越觉得卫清平的目光一直在他侧面脸上游移,那种微微有些怯意的目光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急着想要解释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卫清平低了低头,声音细如蚊蚋:"我想,如果截断铁骅等人的后援,或者对东平有所助益。"
  用不着他多说,一句话,李越就明白了:"玉玺究竟真是老王传给铁骐的,还是……"
  "是我偷来的。铁骐迟迟不敢对老王下手,就是因为没有拿到玉玺。"
  李越微微冷笑了一下:"玉玺到手,就是亲爹,也不必留了。"
  卫清平头垂得更低:"皇室倾轧,古来有之……我,我只是想解东平之围……"
  李越没说话。卫清平显然更加局促了,抬头看他一眼,立刻又低下了头,终于苦笑:"我……可是又弄巧成拙了?"
  李越摇了摇头:"没你什么事。"除此之外,他还能说什么?
  卫清平回头看了一眼铁骐和铁驰:"殿下是想,让铁骊继位?只怕此人心计更胜铁骐,不好驾驭。"
  李越低声笑了笑。卫清平还是这样,一句话,总能说到最关键的地方:"若是把握不住,怎么敢来帮他?"
  卫清平低头思索了一会,猛地抬起头来:"太平侯怀里的孩子,是小王孙吧?"
  李越低头看了一眼,轻笑:"不错。"
  卫清平眉头反而皱了起来:"那铁骅府上的事,难道是——"
  李越倒有点惊讶了:"难道不是铁骐?"
  卫清平摇头:"不是。我们去得晚了,到时,铁骅府里已经被血洗……"
  两人面面相觑,良久,异口同声:"大巫神!"
  这一声略微高了点,王皙阳微微动了动,迷迷糊糊地往李越腿上靠了靠。李越低头轻轻拍拍他,再抬起头来,却微微怔了怔。缓坡地方不大,两人说着这么隐密的事,自然是愈靠愈近,几乎要算是耳鬓厮磨了。山壁上的火把快要熄灭了,黯淡的火光落在清平脸上,映着他的眼睛,像深不见底的一潭水,水面上轻轻打着漩涡。李越本能地往后闪了一下。一瞬间,他眼前闪过柳子丹的双眸。那双眼睛,像山间的泉,清冷,明澈,甚至看不出流动的波纹。只有阳光照射上去的时候,你才能看到那熔金般的光点在跳跃,明亮夺目。
  卫清平迅速往后退了退,重新垂下眼睫:"这里看来也没什么危险,殿下休息吧,我来守夜就好。"
  李越向四下望了望。没什么动静,这种地方,野兽也很难上来,该是没什么危险。说实在的,在这个地方,与其说怕野兽,倒不如说怕人。铁骐和铁驰自然是睡不着的,就算是铁骊,怕也未必睡得踏实。算起来,真正睡得香的,恐怕只有王皙阳和他怀里的小孩子了。
  卫清平垂头看着那胖乎乎的小脸,低声道:"殿下抱走这孩子,是为了让铁骊有所顾忌?"
  李越也低头去看,微微摇头:"不是。这孩子是要送走的。无论到哪里,都比在这里好。"
  卫清平疑惑:"若是送走,那铁骊……难道,铁骅并没有……"
  李越淡淡地笑:"你猜得对。"在这种事上,卫清平总有锐利而准确的眼光。
  卫清平的表情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眼角余光又扫向铁骐兄弟,隐隐却带上了点杀气:"那么这两人……"
  李越随着看了一眼:"别着急。现在前途不明,还有一个大巫神没有露面,别急着内耗。"
  或者这句话说得带了几分讽刺,卫清平像被针刺了一下似的,将眼光移开:"是。"
  空气像是凝结了一般,李越往后靠一靠,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卫清平默默起身,再去折几根树枝做成火把,替换已经将要烧完的那一根。李越听着他的脚步声轻轻走远再轻轻回来,仍然坐到刚才的地方。似乎过了很久,才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像是风吹过树梢一般,消散在空气中……
  天色渐明,山谷中升起团团的雾气。不用李越叫,众人已经纷纷起身。看来,谁也没睡好。王皙阳倒是睡着了,可是坑洼的地面硌得他全身僵疼,抱着孩子直咧嘴。每个人都吃了点东西,不多,一是要节省,二是没水,咽不下去。等到天光明亮到可以看清前路,李越打头,顺着山壁往谷底下行。
  说是走,不如说是爬,只是往下爬而已。这次,王皙阳和铁骊换了个位置,以便李越可以回头接他。好在王皙阳虽然没学过武,小时候却是在东平的山上树上爬惯了的,手脚倒也利索。众人之中,倒是铁驰动作有几分迟缓,不像是他该有的样子。李越心里微微有点担忧。铁驰被碎石击中的那一下,恐怕不只是淤血那么简单。
  下行的路长得像走不完。有些地方过于陡峭,不过靠着绳子,众人也都顺利通过了。眼看天色又要发黑的时候,终于看到了谷底。谷底是丛生的树木,林间隐隐有水的反光,显然是有溪流。王皙阳欢呼一声,从半人高的地方直跳了下来。李越被他吓了一跳,赶紧反身接住他:"乱跳什么,不怕摔着!"
  "没摔到啊!"王皙阳笑嘻嘻地,踮着脚往前看,"有水,真的有水!"
  李越无奈。这小子一天不停地爬下来,手脚都擦伤了,精神却好得很,真不知是哪里来的精力!
  铁骐等人看见水,眼睛也亮了一下,扶着铁驰急步过去,用手捧起来就要喝。李越一块石头抛过去:"先等等!"
  铁驰吓了一跳,怒气冲冲道:"怎么!"
  李越把背包里的东西取出来,将背包展开。这是块完整的牛皮,内外都刮得十分干净,但没有硝过,是李越特地挑的。四根树枝插到地上,将牛皮四角系好,里面盛上用泥土滤过的水,下面点上火。火舌舔着兽皮,里面的水很快沸腾起来。铁驰怔怔看着,一时连渴都忘了。李越等水尽量沸腾了,才移开火。林间的水,有时虽然清澈也不能入口。这种方法,虽然不能十分保险,总比捧起来就喝好。
  铁驰自然也知道水烧开了喝比较干净,当下也没再说什么。众人走了一天的路,滴水未进,早就渴了,一皮锅的水,眨眼就瓜分了个干净。有了热水,李越泡了点干粮喂孩子吃,眼角瞥见王皙阳松了口气的模样,不觉好笑。
  铁骊翻了翻自己的一份口粮,站起身来把弓弩一拎:"我去打点东西来。"就这点干粮,根本支持不了几顿。
  李越也站起身来:"二王子,你和我们一起去,其他人在这里等着。"
  铁骐皱皱眉,但没有反对。他很明白李越的意思。铁驰现在有伤,有卫清平看着他足矣。至于他,也别想坐享别人的猎物。
  这片林子看来不小,枝叶茂密,颇有几分幽深,好在溪流两边树木较少,还有些天光。树下的长草一晃,李越一把短刀已经飞了过去。铁骊紧走几步,拎起一只兔子来:"好准头!"
  草里的兔子不少,虽然天色很快黑了,三人还是拎回四只兔子去,架到火上烤一烤,够今晚一顿饭了。
  烤肉的香味慢慢地传出来,李越还带了一包盐,稍微洒上一点,这种时候也就算是美味了。除了已经吃饱的孩子,六个人一打眼睛,都直直地盯着那开始发黄的兔子。一天水米不沾牙,谁也受不了啊。
  眼看着第一只兔子已经滋滋冒油,李越正想把它从火上取下来,手突然停了:"不对,听!"
  很静。除了篝火的噼啪声,什么动静也没有。铁驰不耐地道:"没什么动静啊?连声鸟叫都没有嘛!"
  李越一把扯下还盛着点水的牛皮,迅速把地上的东西收进去:"就是太静,所以不对。"刚才还有鸟叫的,现在没了,这种死一般的静寂,往往意味着危险。
  果然,就像是要验证李越的话似的,空气中飘来一种淡淡的气味,卫清平也变了脸色:"有野兽!"
  篝火是点燃在溪流边的空地上,后面就是茂密的树林,现在天色已经全黑,只能影影绰绰看到树的轮廓。就在这隐约的树影之中,一对一对的,亮起无数绿色光点……

狼口逃生[VIP]

  "狼!"王皙阳第一个尖叫起来,一把抓住了李越的手。自从在北山里逃出来,他对狼就不止是谈之色变的问题,还会下意识地反胃。
  李越把背包牢牢缚在背上,反手扯过根绳子,把孩子三下两下捆牢在王皙阳胸前,一手拔出自己的匕首,一手从火堆里拖出根最粗的树枝,全部塞进王皙阳手中:"拿好!"
  此时那一对对绿色的光点已经逐渐前移,火光可及之处,现出几条狼影来。映射着火光的眼瞳不再是绿色的,却更幽亮得瘆人。铁氏兄弟齐刷刷拔出了腰间弯刀。他们都有遇狼的经验,但那时是在马背上围猎,平地上全无脚力的情况下遇到狼群却还都是头一次。铁驰叫道:"退回栈道上去,狼够不到!"他本来想喊上树的,但现在树林在狼群那边,想上树就得先自投狼群,还不如不说。
  李越反手夺过他的弯刀:"上个屁的栈道!没水没粮,你打算在上边呆一辈子?"
  铁驰眼看他逼过来,明明已经有所防备,偏偏连个反应都来不及,手上一轻,弯刀已经易主,不由大怒:"你干什么!"
  李越根本不甩他:"拿根火把,比你用刀好。铁骊护着小阳,铁骐护着铁驰,清平断后我开道,一人一根火把,顺溪流往下走!"这些狼狼个个膘肥体壮毛色润泽,不是饿狼,就未必是为围猎而来,多半是自己这一队人入侵了它们的领地。如果退出去,可能它们就不再计较。
  李越这毫不客气地直呼其名,铁骐和铁驰都微微变了脸色。他两个怕是自出生到而今也没听自己的姓名连在一起从别人嘴里叫出来,更不要说还是用命令的口吻。然而此时此刻最明智的选择无疑是服从,其他三人已经开始行动,他两个如果不动,就是自己掉队,那时被狼群包围起来,绝对半点胜算也没有。
  火光移动,最前面的几头狼谨慎地后退一步,随即不快不慢地跟上来,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并没有立刻发动进攻。只是你若眼看着身边始终有数十点绿光随着你的脚步,那种感觉也绝对不可能舒服。
  溪流拐了个弯,水面变宽了,也就是把一队人又往狼群那边挤了挤。不过直到现在,狼群还没有露出要攻击的兆头,看来李越的猜测是正确的,狼群并不饥饿,只要他们退出领地,多半就既往不咎了。李越抬头往前看看,前方的树林稀疏起来,似乎后面是山峰,看来这里果然是个山谷。如果能从那里爬上去,应该还可以从上面绕回大黑山山口。不过,有道是计划不如变化快,正当李越在盘算时,平静的水面上突然哗啦一声,李越的眼角余光瞥见一道黑影从水中冲起,离水最近的铁驰一声惊叫只出口一半,就跟半截木头似的一头栽倒在浅水里。
  铁骐大叫一声,将手上火把往下一放,只见一条碗口粗的蟒蛇紧紧缠在铁驰身上,铁驰越是挣扎它越是缠得紧,就这么一会儿,铁驰已经被缠得面色发青了。王皙阳只看了一眼就大声叫道:"不要动!越动它越缠得紧!"
  铁骐急得抡刀就往蟒蛇身上剁,只是蟒蛇绷紧了全身肌肉,刀剁上去反而弹了起来,只是让蛇缠得更紧,几乎已经能听见铁驰骨头断裂的声音。王皙阳大叫:"不要剁!"扔了手上的东西一步跨过去,双手用力去扳蛇尾,"快来帮我!"
  铁骐茫然不知所以,但还是赶紧扔下刀帮着扳蛇尾。铁骊也过来帮忙。他们用力扳,蛇也就缠得更用力。不过毕竟一条蛇尾敌不过六只手,终于被拉开一段。王皙阳把手往里一伸,不知做了个什么动作,缠得死紧的蟒身突然松了开来。铁骐一把把人拖出来,王皙阳则捡起铁骐扔下的长刀,用刀背照着蛇头下面的部位使出全身力气砸了下去。只听喀一声轻响,蛇瘫软在岸边不动了。
  铁驰虽然被拖了出来,可也是浑身瘫软,铁骐大怒,也怕蛇死得不透,抢过长刀一刀插进了蛇腹。李越刚才一看王皙阳的动作就知道他一定懂得怎么对付蛇,所以只是持刀警戒着狼群,并没有过去帮忙,现在一看铁骐要把蛇开膛破肚,马上大叫:"住手!"不过喊得已经迟了,弯刀插进去,血溅出来,浓厚的血腥气在空气中飘散开来,近处的狼群开始骚动。
  "蠢猪!"李越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王皙阳刚才那全力一下已经打断了蛇的脊椎骨,根本用不着铁骐再画蛇添足地补这么一刀,现在好了,血腥气刺激了狼群,恐怕它们马上就要发起攻击了!现在火把已经灭了两根,其他人的火把也烧得差不多了,光凭几把长刀,怎么杀得死这许多狼!
  铁骐活了三十多年还没被人骂过蠢猪,面色刚刚一变,狼群那边已经发出一声低吼,三头狼同时跃出树林,扑了过来。
  李越一步挡到最前面,右手弯刀一抡,扑上来的第一头狼半个脑袋已经飞了出去,身子颓然坠地;左手燃烧的树枝对着另一头狼张大的嘴捅了进去,几乎把喉咙都捅穿了。几乎是同时,另一头狼也被卫清平一剑自喉而入,翻滚了两下,随即断气。只是这片刻之间,数十头狼已经涌出树林,将几人完全包围了。
  王皙阳对付蛇有经验,对狼可半点主意也没有。偏偏孩子这时候又放声大哭,更搞得他手忙脚乱。铁骐和铁骊对狼倒还好些,两人举起弯刀,分别护住铁驰和王皙阳,跟李越和卫清平一起,站成半个圆形,与狼群对峙。
  血腥气与尸体让狼群激动起来,卫清平还没来得及把剑上的狼血甩净,第二批进攻的五头狼就扑了上来。不过它们也并未比前面的同伴多讨到什么便宜。铁氏兄弟的弯刀是北骁独有的样式,刀身长而微弯,背厚刃利,抡起来上劲。卫清平的剑则是特制的,比之普通长剑短一些,剑身厚实且中有血槽,不但可削可刺,还能劈能砍,在这种人狼大战中,这功能很重要。
  第二轮进攻过后,地上又多了两具狼尸,不过铁骐大腿上被狼爪撕了一记,李越则是被两头狼左右夹攻,胳臂上也挂了道彩。只是这群狼已经被激发了凶悍之气,五具尸体也并不能阻止它们。随着此起彼伏的嗥叫声,十几头狼前仆后继地往上冲,一眼看去全是血盆大口和锋利的长牙。
  李越首当其冲。狼群大约是看出他最不好对付,上来就是四头狼一齐攻击。如果是单人作战,四头狼李越也不放在眼里。但是现在他身后还有王皙阳和一个昏头昏脑的铁驰,两边是卫清平和铁骊,如果他躲闪,半圆阵就会出现缺口。倘若被狼群分割包围,他可能没事,其他人就不行了。
  弯刀嗖一声划出一道弧线,不是刀刃而是刀背,狠狠砸在狼鼻子上。对犬科动物来说,鼻子无疑是一处敏感区,这头狼一声惨嗥跌到地上狼狈滚爬后退,弯刀带刃的一面已经顺势豁开了另一头狼的颈部。第三头狼趁隙而入,血盆大口对着李越的肩头咬下来,李越另一只手已经抽出腰间飞刀里最长的一把,竖握着迎进了狼嘴,然后把刀留在那里支撑着两片上下颚保持角度,接着飞起一脚把已经闭不上嘴的狼踢了出去。随即右手弯刀再次出击,捅进最后一头狼口中,刀尖一提,把狼像上钩的鱼一样抡了起来,再摔在地上。
  铁骊长刀从一头狼的肚腹里抽出来,抬手抹一把溅到脸上的血,嘶哑着嗓子道:"这样不行,得找出头狼宰了,否则这样轮番进攻,我们吃不住!"这一轮攻击下来,铁骐左臂已经被狼来了一口,撕下一大片皮肉,铁骊自己是腿上被狼牙豁开一道口子,血流不止。卫清平身上挂了四五处伤,不过好在都不深。只有李越伤得最轻,除了胳臂上的抓伤,就是刚才握刀入狼口的时候被狼牙碰破了皮肉,根本都算不上什么伤。
  似乎是对铁骊这声喊叫的回应,树林深处传来一声深长的啸叫,刚刚有些畏怯之意的狼群立刻又兴奋了起来。李越微微点了点头,往后一伸手:"火把!"王皙阳赶紧把最后一根还烧着的树枝递到他手里。李越掂了掂,一步跨出去:"你们撑住了!"
  头狼,在狼群之中这不只是荣誉,也意味着责任。在捕猎的时候,头狼应该是冲在最前面的。现在,前锋部队已经倒下一片,头狼还不露面,难免会引起其它狼的不满。狼群一般是由7-12头狼组成,眼前这狼群有40几头狼,已经是极大的一群了。做这样一个狼群的头狼,既是极大的荣誉,也是极大的危机。对头狼之位虎视眈眈的壮狼肯定不只一头,只要头狼受伤,来自自己下属的攻击就足够把它撕碎。
  头狼深沉的嗥叫再次传来,两头狼一左一右朝着已经走出半圆防御阵的李越扑上来。身后没有要保护的人,李越的动作就灵活得多了,猛地往后一仰,借着背包的支撑抬手迎着右边扑来的狼一刀挥出去,刀尖从狼的肋下刺入,借着狼前扑的力道,豁开一条直到后腿间的口子,随即滚身而起,躲开了另一头狼的扑咬。被开膛破肚的狼在地上翻滚,一时还未死,滚得肠子流了一地。李越则漠然站起,挑衅地把刀一甩,几滴狼血飞出去,就甩在那垂死的狼身上。
  狼群里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嗥叫,不再上前。这是对头狼的不满了。这种最凶悍的敌人就该由头狼来对付,为什么要它们先来送死?低沉的嗥叫开始只是从几头最壮的狼喉中发出,渐渐的整个狼群都骚动起来。终于,狼群向两边分开,树影里现出一双锐利的眼睛,头狼高大的身影终于显现在众人眼前。
  王皙阳倒吸了口气。头狼的身材可不是他在北山里吃掉的那几条瘦狼可比。四肢修长,皮毛润泽,尤其是那有力的上下颚,看上去就是钢刀似乎也能一口咬断。狼群在头狼的面前都微微伏下身体,就是刚才最先表示不满的几头狼也不敢再放肆。头狼慢慢踱出狼群,似乎是迈着漫不经心的步子向前走,突然之间,散步变成了攻击,头狼两条有力的后腿一蹬地面,整个身体平着扑过来,咬的却不是李越的头颈而是他握刀的手。想必它是看见了李越刚才给一头狼开膛破肚的动作,因此并不把身体扑得太高,也并不急于一扑致命,而是要先使对手失去反击能力,然后慢慢处死。
  李越并不躲闪,而是抬手迎着头狼的动作将刀送了上去,只要头狼前扑,刀尖就会直捅进头狼口腔里去。头狼显然知道利害,半空中一扭身,斜着跳开,稳稳落到一边,动作的灵活快捷,确实远非刚才进攻的几条狼可比。
  头狼继续用闲散的步态绕着李越走。两边的旁观的狼和人都不发出半点声息,空气仿佛凝结住了。
  树枝越烧越短,火光也越来越微弱,就在它眼看要熄灭的时候,李越突然用力把它对着头狼的双眼扔了过去。野兽怕火的天性终究是改不掉的,头狼虽然明知这不过是一团将灭的火光,还是本能地把头往旁边一扭,这一扭,颈部的空档就露了出来。李越飞扑的速度在铁骊等人眼里看来也不比狼慢,火光熄灭的时候,他的弯刀已经到了头狼颈旁。头狼在最后一瞬间跳开,反而一口咬向李越肩部。可是李越已经把背包往上移了,头狼这一口虽然咬中,却只是咬在了背包上。而李越左手的短刀已经飞快地刺入它的腹部又抽了出来。鲜血飞溅,头狼嗥叫着扑咬,但李越已经滚身用弯刀架住它的血盆大口。咔地一声,两排狼牙狠狠咬合在钢刀上,已经经历了一场恶战的刀身竟然架不住这一下,断为两截。长的一段还留在狼口之中,短的一段握在李越手中,已经顺势挥出豁开头狼的嘴角直到耳根,又带出一道血光。
  李越翻身而起,握着半段刀退到溪岸边:"我们走!"
  狼群没有追上来,而是对着昔日的领袖一拥而上,头狼的嗥叫淹没在一片灰色的浪潮中,东边的天空中现出一道鱼肚白,山峰的曲线渐渐显露了出来……
  溪流在山脚下与山上流下的一道细细水流汇合,转向更低处流去。一行人在这里停了步。一夜折腾,除了王皙阳,其他人都受了伤。李越一边点火一边看一眼铁驰。铁驰已经清醒了,但脸色仍然苍白,几乎是铁骐在架着他走路,现在一停下来,他立刻躺到地上,可是躺下去的时候,李越分明看见他嘴角抽搐,手按住了胸口。
  "铁驰恐怕……"卫清平把手里的树枝添进火堆,低声说了半句,又咽了回去。
  李越微微点了点头。铁驰在栈道上被飞石撞在胸口,骨头恐怕已经受了伤,刚才又被蟒蛇那么一缠,恐怕有哪里的骨头已经断了,而且可能已经刺伤内脏。如果是这样,他就只有等死的份了。
  王皙阳抱着孩子挤到两人中间:"前面是山,我们是不是从这里爬上去?"
  "对,不过得先处理一下伤口。"李越看看他怀里的孩子,这小子真是北骁人的种,刚才那样的血腥场面,他居然只哭了两声就停了,后面更是睁着眼睛看得挺兴奋,比起一众大人的狼狈来,他反倒是最体面的那个了。
  "伤药够吗?"王皙阳不肯定地问。李越那个背包里伤药有一点,但这么多人……
  李越摇头。伤药当然不够,而且那主要是止血的,现在是感染问题。狼牙也好狼爪也好,都有大量细菌,如果不处理,伤口很快就会化脓溃烂。
  王皙阳惊骇地看着李越拿出一条燃烧的树枝,然后挽起自己的衣袖,露出被头狼长牙撕开的一条伤口:"你——"嘶的一声,扑鼻而来的皮肉烧焦的气味把他的惊呼全堵了回去。
  李越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声音却淡定:"伤口太脏,都得这么处理。"
  卫清平一言不发地撕下一条衣襟,给李越把烧灼后的伤口包住,然后也挽起袖子亮出自己的伤口。李越看他一眼,一手攥住他手腕,一手把树枝按了上去。焦臭气升起,卫清平浑身一颤,死死咬住了牙没发出半点声音。李越放开他的手,捡了条树枝扔给他:"咬住了!"卫清平的伤口多,要受的罪自然也多些。
  铁骊在一边冷冷看着,轮到他的时候也捡了根树枝咬住,没发出什么声音。王皙阳看得脸色发白,连忙撕衣裳给众人包扎。铁骊缓过劲来,沉声道:"铁驰不行了!"
  众人回头看去,铁骐像是全没感觉到自己腿上的伤,只是徒劳地抱着铁驰,而铁驰脸色青白,口角边已经出现了血沫……

神秘圣山[VIP]

  山路虽然陡峭,但比起之前在栈道上已经好得多了。一行人默然地走着,虽然个个带伤,脚下还算稳当。铁驰已经被浅浅埋在山脚下了。内脏出血,这种条件下李越本事再大也救不了他。铁骐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铁驰死在他怀里,只是人一断气,他就放开了紧抱的双手,第一个开始挖坑。坑挖得很浅,更没有什么金棺银椁,尸体上再盖一层石头,就这样勉强掩埋了北骁的三王子。
  李越背着背包,怀里揣着孩子走在最前面。小孩子喂了点干粮,又把过了尿,睡得呼呼的,真是好命。
  王皙阳拄了根树枝,走得还挺轻快。这群人里就他没受伤还没有负重,而且东平多山,他山路是小时候走惯了的,虽然陡峭些,也算不得什么。本来他是跟在李越后面,但走着走着,就渐渐放慢了脚步,一直等到走在最后的卫清平赶了上来,跟他走了个并肩。卫清平虽然身上多处受伤,但都是皮肉伤,也并不影响行动。王皙阳眼睛看着前面,若有若无地冷笑了一声:"怎么不走快点,你那点伤,不算什么吧?"
  卫清平眼睛也看着前面,淡淡道:"不是让我断后么。"
  王皙阳嗤笑一声:"这会什么都没有,你断的什么后?别是装模做样,却又怕他看破吧?"
  卫清平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原来你根本也没有睡着。"
  王皙阳眼中是毫不掩饰的不屑:"别装了,那种可怜的眼神给谁看呢?欲擒故纵,你真当他看不出来?"
  卫清平这时才偏头瞥他一眼:"是么?这一手其实还是跟太平侯你学的,当然,初学乍练,怕是没有太平侯那么炉火纯青。"
  王皙阳半点惭愧的模样也没有:"只怕你画虎不成反类犬。怎么不学学人家九皇子,看人家,几时会这般做小伏低了?"
  卫清平淡淡道:"他用不着。我却没这资本。"
  王皙阳恶意地笑了一声:"不错,你确实没这资本。人家九皇子是天之骄子,身子也干净,不比你,阅人无数了。"
  卫清平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忽然微笑道:"其实要说到干净,现在谁比得上太平侯白璧无瑕?"
  这白璧无瑕四个字用来形容男人实在是滑稽,但王皙阳脸色却突然变了。因为卫清平这话无疑是在讥讽他——尽管他用尽心机,可是到现在也还没得到那个人。
  王皙阳深吸口气才算把蹿上来的心火又压下去,冷冷道:"不错,我是还没得到他,不过,我还有机会,可是你……恐怕是没有了吧?"
  这一刀也算正中要害,卫清平脸色也变了变,徐徐道:"有安定侯在前,太平侯恐怕也没什么机会。"
  王皙阳一击得手,心气也顺了,笑得狡猾:"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卫清平冷冷看他一眼:"倘若太平侯是想除掉安定侯,请听我一句忠告,不干为妙。"
  王皙阳笑出一对酒窝:"放心,我没有那么蠢。有你这前车之鉴,我怎么会再栽跟头?九皇子如今住在东平,吃的用的比我都好,就是要让他说不出半句'不好'来。"
  卫清平勉强笑了笑,没说话。王皙阳心情大好,偏偏要缠着他:"如今若说还有人能帮你,也就是我了。"
  卫清平嗤笑一声:"你?"
  王皙阳嘻嘻笑:"怎么,不信?我可没想独吞他。柳子丹那是因为一无所有,所以非要全部不可;你呢,却是因为机会渺茫,所以给多给少也总胜于无……"
  卫清平打断他:"错了。因为我知道总有一份是留给我的,所以到底能否拿到手中,我倒并不在意。"
  王皙阳恨恨瞪他,半晌把嘴一撇:"那你就一辈子远远看着他跟别人亲热吧!"一扭头,快步去赶李越了。留下卫清平心情复杂地低头看着脚下的路,良久,苦笑了一下。
  李越走在最前头,王皙阳虽然什么东西也不用背,也还是赶得气喘吁吁才追上他。李越看他一眼:"跑什么?刚才两个人不是说得挺好的?"
  王皙阳露出八颗小白牙:"没有,我跟他有什么好说的……"
  李越淡淡一笑:"是么?不是在商量怎么对付我?"
  王皙阳的脸一下子白了,笑容僵住,有几分滑稽。李越目不斜视,只管往上走。王皙阳怔了片刻,突然追上去扯住他衣袖,低声道:"是,我们方才是在说你。"
  李越倒愣了一下。他原想肯定要听到一连串的温言软语,只是没一个字是真的,却想不到王皙阳竟然承认了:"说我什么?"
  王皙阳脸涨得通红,终于道:"我,我在想,怎么,怎么做你才——才会要我!"最后四个字是一闭眼说出来的,仿佛再迟疑一点就会说不出口。
  李越胳臂上挂着他正往上走,闻言差点闪一下,稳了稳神,才苦笑一下:"我说过了,会帮你,你用不着……"
  王皙阳突然使出全身的力气一拉,李越正在往前走,被他这发力一拽拽得转了半个圈,差点没站住,不由微愠道:"你干什么!"
  王皙阳满脸通红,眼睛圆溜溜地瞪着,手有点哆嗦:"难道我演过一场戏,就得永远戴着面具过活?是不是我得掏出心来,你才肯信我?"
  李越微微有些窘迫,咳了一声,把手抽回去:"行了,现在是什么地方,想这些有的没的!走不出去,你一条小命也断送了,还说什么面具!"
  王皙阳张了张嘴,鼓起的气突然泄了,好似一拳打在棉花堆上,全不着力,可那棉花里却又藏着根针,狠狠扎了他一下。他没来由地伤心和茫然,呆呆跟着李越的脚步,喃喃道:"你是永不会信我了,是么?"
  李越微微叹了口气,直截了当地道:"我只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王皙阳拖着脚步,几下就被李越拉下一段路,他也恍如未觉。李越用眼角余光看见他耷拉着脑袋的模样,活像只被人抛弃的小狗,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气。想不到才走了没几步,王皙阳忽然又抬起了头,居然又喘着气跑上来拉住了李越的衣裳,歪着头看他。李越无可奈何地道:"又怎么了?"
  王皙阳咧开嘴:"你说只信自己看到的东西,那我就拿出真心来给你看。"就是这片刻之间,他居然又恢复了刚才生龙活虎的模样。李越很有种看到打不死的小强的无力感,只好道:"知道了。"
  王皙阳对他敷衍的回答嘟起了嘴,但随即又笑开来,欢欢喜喜地拉着他的衣裳往前走,半仰着头道:"我们还得走多久?我怎么觉得那个大巫神既然砸断了铁索桥,肯定不会让我们这么轻易就走出山谷的。"
  这正是李越担心的事。直到现在,他还想不出大巫神究竟为什么要砸断铁索桥。千万别说这也是神择的一部分,铁索桥也就罢了,那些从崖顶落下的石头分明是对着他们来的。如果他们当时没有尽快下到栈道最内凹的部分,肯定全被落下的石头砸下悬崖,到时候就算是真有神也救不了他们了。可是,大巫神又为什么要杀他们?
  "对大巫神,你知道多少?"稍稍放慢脚步,等铁骊赶上来,李越开口发问。
  铁骊皱眉:"只是幼时听宫里人传说过。说大黑山是神居住的地方,大巫神是唯一可以进出圣山的地方,是神的使者。他只在每代的王去世时出现,为亡魂祈求神的宽恕;也为新王祈求神的护佑。谁也不知道大巫神的人选是如何决定的,据说也都是神来选择。我们只认识那件会浮现狼头的黑袍……我听过的就这么多,后来离开了北骁,就再没听说过有关大巫神的事。恐怕,二王兄知道的会多一些。"
  李越往后看了一眼,索性停下来等着铁骐。铁骐已经听见他们说的话,微微冷笑了一下:"你知道的自然不多,有很多事情,都是由老王选择了继承之人后才告知的,你怎么会知道!"
  李越只当没看见铁骊发青的脸色,淡淡道:"二王子,现在这种情况,可说是危机四伏,如果阁下这时候还在想什么神择人择的,恐怕就只好抱着秘密去见你们的神了。"
  铁骐何尝不知道,只是本来十拿九稳的王位飞掉了不说,还把自己陷入了这般险境,不刺一刺铁骊,这口气又如何咽得下去?当下冷冷道:"其实关于大巫神,也并没有什么好说,他只是替神看守圣山而已。如果他出现,不是新王继位,就是圣山异动——"
  李越飞快地钉上一句:"圣山异动?圣山会有什么异动?"
  铁骐想了想:"父王说他继位第八年,圣山曾经起过震动。当时正是深夜,可是圣山上空却是一片火红,父王本以为是起了山火,可是天亮之后却又并无动静。那是父王在位期间唯一一次圣山发怒。第二日饮马河的水便有了怪味。还是后来献了人祭才平息了圣山的愤怒,父王还为此在国中特赦,并在宫中做了祭祀。"
  李越这是第二次听到"人祭"这个词了,立刻追问:"人祭是什么?"
  铁骐微微迟疑了一下,才道:"就是用自己的亲生子女来祭圣山。"
  李越虽然早想到肯定是杀人祭祀,但也没想到居然要用北骁王的亲生子女来祭山。不过再想一想,哪一代王不是一生一长串,拿个把子女去换圣山的安宁肯定不会心疼。倒是铁骊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一下变了。铁骐冷眼看着他,冷笑道:"想起来了?当时父王本来想拿他临幸你母妃的那个侍女所生的儿子去做人祭的,可是你母妃却一力把他保了下来,为的就是那小子虽然出身微贱年纪又小,对弓马骑射却极有天赋,将来好给你做得力手下!本来王后并没有对你们母子有什么提防,可你母妃这一次却显出了野心来,所以王后才不能容你,若你母妃不是心思还算灵敏把你送到了南祁,你的小命也留不了几年。"
  铁骊对他最后这几句话并不理睬,倒是李越问了一句:"那究竟是用谁做的人祭?"
  铁骐眯着眼睛想了想,道:"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个小贵人和她生的儿子,大概两三岁吧,母子两人一起送进大黑山了。反正不满七岁是不能进宗谱的,谁知道那孩子是第十三个还是第十四个……"
  李越听他把两条人命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心里说不出的厌恶,冷冷道:"那圣山的异动是为了什么?"
  铁骐思索片刻,道:"总是父王有什么失德的地方吧。献上人祭之后不久,饮马河的河水也恢复了清甜,圣山也再没有动静,自然也没人再去查查是为了什么。何况圣山禁止入内,就是想查也没有法子。而且神明之事,谁又能猜测得到。"
  谈话至此告一段落,李越一面走,一面思索。所谓什么君王失德他当然不会信,圣山的异动只不过是一种自然现象,可是这种现象发生的原因,却很可能与他们的生死息息相关,谁叫他们现在就走在这倒霉的圣山里呢!黑夜之中天空火红,却又不是山火……河水变了味……还有震动……
  "前面是山崖——"王皙阳忽然手指着前面叫了起来,众人抬眼看去,果然是一道山壁,寸草不生,他们一直顺着走的那道水流从山壁上挂下来,形成一道窄窄的瀑布。
  "应该爬得过去。"铁骊抬头端详了一会,转头向李越道。
  李越点了点头,眼睛却牢牢盯着山壁。那道瀑布很窄,可是山壁上的水流冲刷痕迹却很宽,而且也还算清晰,说明至少在一两年前,这瀑布的水流量是相当大的。李越回头看看来路,这道水流是从山顶流下来的,一直流到谷底。刚才走过的路上杂草丛生,草生长的速度太快,只消一两个春天就会遮住很多痕迹,所以他刚才并没有看出来水流量的变化,只是山壁上并没有草木生长,水流冲刷的痕迹仍然保留着,他才发现这件事。现在还是盛夏,应该没有到枯水期吧?为什么水流会变得这么窄?
  王皙阳摇摇他的手:"看什么呢?"您下载的文件由w w w.27 t x t.c o m (爱去小说网)免费提供!更多好看小说哦!
  李越摇摇头,暂时不打算说出来。这也许有意义,也许没有意义:"二王子,夏季北骁雨水多么?"
  似乎是老天想要回答他,李越的话音刚落,额头上就感觉到了一滴水。王皙阳看着自己衣袖上的水痕,再仰头看看天:"下雨了。"
  雨中登山可能很有情趣,但雨中攀崖却是件出力不讨好的事。因为这山崖下没有半点可以躲雨的地方,因此李越还是决定在雨下大之前爬上这段山崖。山壁光溜溜的,李越手扒脚蹬,贴着最狭窄的缝隙往上爬的时候,越发确定这里是曾经长年被水流冲刷过的。
  雨很快就变大了。等众人攀着李越放下的绳子爬上山壁,都已经湿了个透。孩子被雨水浇醒,开始哇哇大哭。李越看看头顶迅速聚起来的浓云,皱了皱眉:"先找个地方避雨吧,今天恐怕走不了了。"
  铁骐微微迟疑了一下,然后道:"这样的雨下起来恐怕是连天连夜的,明天也停不了。"
  李越心里随着他的话沉了一下。雨可能并不可怕,但他们身上全都带伤,如果雨水浸入伤口,可能引起溃烂发炎,那时候就糟糕了。而且这雨若真像铁骐说的连天连夜的下,就更难走出去了。
  不远处有个浅浅的山洞,说是洞,不如说是山壁上一处较深的凹陷,勉强能容五个人挤进去,生火什么的却是休想了。李越从旁边扯了些树枝藤蔓想遮住洞口,王皙阳却从他手里抢了过去:"我来。"
  李越颇有几分惊讶地看着他双手翻飞,居然把树枝用藤蔓联结起来编了个盖子,虽然粗疏,可是也能挡住点风雨,不由拍了拍他肩头:"不错啊,还有这手艺。"
  王皙阳仰起脸来,又露出八颗牙:"东平人人都会,不算什么。"嘴上谦虚,笑得却得意。看得李越也忍不住微笑了一下,顺手揉了揉他蓬乱的头发。
  风雨骤起,气温降得很快,既然没法生火,几人只好挤在一处,用体温互暖。王皙阳毫无顾忌地贴在李越身上,直往他怀里挤。因为他还抱着孩子,李越也只好由他去。虽然走了一天路,可是能拿来果腹的也只有那点干粮,人人都吃得很是节省。李越把自己的肉脯分了一块给孩子,只咽了两口发潮的干粮。天色迅速黑下来,这时候只有睡觉是最好的体力恢复方法。五个人挤成一团,都闭上了眼睛。
  李越一手搂着王皙阳,正在半睡半醒之时,忽然觉得有一只手轻轻爬到了他胸口上。李越猛地睁开眼睛,身体不动,手却突然沉下来扣住了那只手的手腕。出乎意料的,那只手并没有反抗的动作,反而松开了五指,让一个东西落在他身上。李越诧异地看过去,微弱的光线中,卫清平正静静看着他。李越摸摸掉在身上的东西,居然是一只兔子腿。

连环危机[VIP]

  雨像倒水一样的下,放眼望去,四面都是灰蒙蒙的,几步之外就看不清楚。
  李越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环顾四周。周围能看得到的地方,全是山石和杂草,千篇一律,走了一天,仍然毫无变化。
  "怎么了?"王皙阳仰起头,但随即被冲刷在脸上的雨水逼得低下头去。藤条编的斗笠其实挡不住多少雨水,一开口说话,雨水就一直灌进嘴里。这不是在雨中行走,倒像是在水里游泳了。
  李越微微摇头。雨下得实在太大,四周的景物又太缺少变化,甚至没法做个记号,于是连他也有点难以确定了。唯一能确实的是,他们还没走出这片奇怪的地方。
  卫清平微微喘息着赶上来,低声道:"铁骐快不行了。"
  其实他用不着那么小声,因为即使铁骐现在就站在他们旁边,也未必能听得见。他的脸烧得通红,目光已经有些呆滞了。雨下了两天,地面泥泞湿滑,衣裳湿漉滴水,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雨水浸入了各人的伤口。王皙阳给每人编了一顶斗笠,勉强能挡住劈头盖脸的雨线,可是这并不能把身体也遮蔽起来。铁骐的伤口面积最大,因此,他是第一个开始发烧的人。因为没有负重和受伤,王皙阳现在还能跟上李越,只是脚下越来越沉重。而铁骊和卫清平身上的伤比较轻,虽然也浸了水,却还能支持。只有铁骐越走越慢,现在已经明显地跟不上了。
  啪地一声,铁骐不知第几次跌倒在泥水里,他用弯刀支着地,挣扎半天总算站了起来。走在前面的人默默地看着,并没有人打算回头去扶他。用不了多久,他就走不动了,等着他的,只有死。默然看了片刻,李越转过身:"走吧。"
  身后再次传来铁骐跌倒的声音,这次,没有人回头了。风挟着雨带走人体的热量,也带走他们的体力,就算是李越,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救人了。于是铁骐很快被抛在后面,山路转一转弯,就看不见了。没有人知道铁骐会在什么时候跌倒而再也无力爬起,他甚至没有一个哪怕是浅浅的坟墓,还不如铁驰……
  仍然是无尽的山石和在雨水下弯腰的杂草,左转,右转……李越突然间再次停步,王皙阳昏头昏脑,一头撞在他背上:"怎么了?"没人回答他,各人的目光都落在李越伸手指着的那个东西上——伏倒在泥水中的,铁骐的尸体……
  "这是——"王皙阳不愿相信眼睛看到的事实,但李越轻轻点了点头,沉重地道:"我们这一天,都在这里绕来绕去。"这就是他刚才觉得不对的地方。总觉得这片地区应该没有这么广大,但走来走去却还是在平地上。只是这里的景物实在缺乏标志性,如果不是铁骐已经冷掉的尸体横在这里,他们可能还不能确定自己确实已经迷了路。
  "怎么回事!"铁骊终于忍不住发作,"你是怎么领的路!这地图上明明标着,前面就快到山顶了!"
  李越冷冷看他一眼:"如果你认得路,可以自己先走!这地图根本有真有假,在山谷里你还没弄明白么?"
  铁骊闭上了嘴。他本不是个易怒的人,但这样不断地被雨水鞭打着淹没着,他的脾气也越来越坏。
  孩子在李越怀里有一声没一声地啼哭。他是饿了,也冷了。李越叹息一声,把他再裹紧一点:"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挤在一块巨石下面,王皙阳打了个喷嚏,使劲又往李越怀里蹭了蹭。清平用后背挡着雨,试图生一小堆火,但试了好几次仍然没有成功。
  "算了。"李越阻止他的徒劳行为,"别把火折子耗完了,还不知要走多久呢。"
  铁骊沉默地嚼着湿透的干粮,目光四下里搜索:"能打点什么就好了。这鬼地方,怎么连只兔子都没有!"
  李越摇了摇头。别说兔子了,这一路上,他连老鼠都没看见一只。按说这不太正常,就算全都是山石和草丛,不如下面山谷那么富庶,也不该什么都没有。铁骊的话正说出了他的担忧,
对于自然灾害,动物比人要敏感得多。这里没有半只动物,可能正意味着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抱着。"李越把孩子塞给王皙阳,回头在草丛里扒起来。孩子断断续续地哭了一天,已经没力气再哭了,蔫蔫地躺在潮湿的襁褓里,小脸儿冻得发白。王皙阳拿着最后那点少得可怜的干粮看了一会,轻轻叹口气,还是嚼了一半喂给他。铁骊冷冷看了一眼:"进山怎么还抱个孩子来?累赘!"
  王皙阳对他翻了个白眼,不加理睬。铁骊啃着干粮冷笑:"本来吃食就少,还分给他!他活不了,你也得饿死!"
  王皙阳闭紧了嘴不吭声。他是尝过饥饿的滋味的,也知道可能很快就要重新品尝这种滋味,可是孩子是活生生抱在手里的,又怎么能把他活活饿死?
  李越握了一把草根回来,身上已经淋得透湿。铁骊冷眼看看他,往石头底下又缩了缩,闭上眼管自休息,表示并不欢迎那份喂牲口的东西。刚才,是他去把铁骐的尸体拖到了一边的石头底下。不过目的并非是为铁骐收殓,而是为了悄悄拿走他身上最后的一点粮食。因此现在他的粮食储备要比其他三人都充足一些,而且他不必负担孩子的那一份。不过此时没人去戳穿他,卫清平沉默地掏出身上所有的干粮放到三人中间。王皙阳撇了撇嘴,也把手上那块放下。李越微微笑了笑,用后背挡住铁骊,从怀里掏出样东西,用短刀一分三份,每人面前放了一份。王皙阳一下子瞪大了眼:"怎么——"连忙自己捂住了嘴。
  卫清平心情复杂地看看放在自己面前的那块东西,那是他前天晚上悄悄塞给李越的兔子腿,是他在遇狼撤退时匆匆抓到手的,没想到李越在身上揣了两天,还是大家分掉。
  兔子肉和草根合在一起吃,又被水浸湿了,简直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王皙阳先把草根胡乱塞下去,然后捧着兔子肉一小口一小口地咬。李越看着他笑了笑,把手里只咬了一口的那块递给他:"你一半,给孩子一半。"
  卫清平静静看着,默默把自己的那块推给李越。李越转过头,这些天头一次正视着他,微微笑了笑:"快吃吧,后面还不知有多长的路呢。"
  一股热浪毫无预兆地冲进卫清平的眼眶。多少天了,李越没有这样对他微笑过,这样充满了不必掩饰的关切和温柔的微笑,一刹那间像回到了从前。可是他也清楚地意识到,这样的温柔,也只会出现在这样的困境之中。
  雨声哗哗,除此之外,听不到任何声音。三个人紧紧挤在一起,王皙阳抱着孩子靠在李越怀里,卫清平贴在李越背后,彼此用体温互相温暖。王皙阳看着四周黑暗中隐隐的山石轮廓,忍不住问:"我们怎么办?怎么能走出去?能不能走过的地方都做个记号?"
  卫清平脸贴在李越肩上,低声道:"用什么做记号?雨下得这么大,什么记号都会被冲掉。如果在石头上划路标,不走到眼前又看不见。"
  李越闭着眼睛笑了:"都闭上眼睡觉。本来我是没法确定是不是迷路,现在既然知道是迷路了,肯定就有办法。"
  王皙阳精神一振,立刻追问:"什么办法什么办法?"
  李越闭着眼睛笑道:"其实是个很笨的办法,但是绝对管用。幸好这只是些石头,而且,是不怎么高的石头。"
  李越说的这个办法确实很笨,但,确实很管用。他的办法就是,选定一条直线走,遇到石头的时候不是绕而是直接爬过去。虽然山石高低差互,而且被雨淋得既湿且滑,但是要爬过去也并不是很难。李越、铁骊和卫清平轮流上阵,爬石头的时候身上系着绳索,到了石头那一边就抖动绳索,然后其他人顺着绳索绕过石头会合。这里的石头分布密集,石块之间只有弯曲的小路,绕来绕去就很容易找错方向,因此他们才会迷路。现在用上这法子,虽然走得慢而且麻烦,但走了一个时辰,李越就感觉到脚下的路开始向上倾斜,这说明,他们走对了。
  王皙阳忽然一声欢呼,前方的山石稀疏起来,再走几步,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已经又是陡峭的山壁——这个乱石迷魂阵,他们算是走出来了。不过,还没等王皙阳欢呼完,一声炸雷就在头顶响起,闪电划破锅底般的云层,远处的一株树应声而倒,残桩上缠绕着淡蓝色的电光,空气里飘散着奇怪的味道。
  李越觉得头发上似乎微微有种古怪的感觉,似乎是痒,又像是有只小手在抚摸,他一把抱过王皙阳怀里的孩子:"快走,找个山洞躲一下。都把身上的金属东西扔了!全部扔掉!绕开那些树,弯着腰跑!快!"老天,不要是雷暴!
  雨下得更急,放眼看去,到处都是水幕,任是一双再好的眼睛,都看不到哪里会有个山洞。王皙阳突然往旁边一跳,大叫一声:"蛇!小心!"果然,一条手臂粗的大蛇从他脚边飞快地窜过去,但是看起来并不像有伤人的意思。李越灵机一动,喊一声:"跟上我!"追着蛇的踪迹就跑。
  蛇窜得飞快,李越一面急追,一面在心里暗暗祈祷:千万不要是一个只能让蛇躲进去的石缝啊……老天大概真的听到了,再跑几步,一个山洞出现在他眼前,足可以并排走进两个人去!蛇飞窜进去不见了。这个时候谁还管里面有没有蛇,李越一个箭步冲进去,发现里面居然很宽敞,从洞口进来的光线都不足以照亮整个山洞。
  其他三人紧跟着也跑了进来。也就是殿后的卫清平后脚刚刚踏进山洞,就是一连串的炸雷响起,四五道闪电同时自天而下,在远处形成一个火球。王皙阳脸都白了,铁骊双手紧紧相握:"天火,神光……长生天在发怒!"
  王皙阳嗤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是啊,长生天发怒,"李越紧张地盯着那个火球,直到它消失,才松了口气:"我们往山洞里面走走,站在这里还是不安全。"
  卫清平紧皱着眉:"如果总是这样,我们根本无法攀上山去,可是……"可是粮食已经告罄了。
  李越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小脸儿已经是青青白白的没点人气了,如果再走不出去,他们可能还能挺得住,孩子是肯定不行了。
  "那条蛇呢?"铁骊倒是不在意孩子,四下里看,"要能抓出来烤烤吃倒不错。"
  王皙阳白他一眼:"刀都没了,怎么抓?你想赤手空拳掐死它?"
  李越也四下里看。其实铁骊说得没错,抓条蛇也是食物。至于怎么抓?没刀,用牙咬总行吧。
  山洞很大,李越拿出用油纸包着的火折子晃燃了,只随便一眼,众人就怔了,山洞竟然极深,微弱的火光根本照不到头。众人往前走了几十步,前方仍然是不见尽头。王皙阳紧紧抓住李越的衣袖:"不要进去……"
  李越把火折子举高一点,火苗居然微微向他们的方向倾斜,说明山洞里面有气流往外来,那这山洞一定不是封闭的。
  李越皱着眉看看前方,又回头看看洞外。洞里有什么还不知道,也不知道通向哪里,是等着雷雨过去,还是走走山洞?不过就在他一回头的时候,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洞口杂草丛生,可是中间却空出了一块,正好是一个人双脚并立的宽度。
  "这可能是一条路。"而且,可能经常有人从这里走过。
  "你要进去?"铁骊满脸的不可思议,"谁知道这里面有什么?"
  李越冷静地指着洞口:"你看那里,有人经常在这里出入,已经踩出了一条小路。"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落到洞口,然后不约而同地回头看看不见尽头的山洞,一起机灵灵打了个寒战:"难道是——大巫神!"
  从洞口边生长的灌木上劈了一堆枝条做成火把,仍是李越打头,众人鱼贯而入。只是这次,换了铁骊断后。他对进入山洞十分抵触,只是因为不想被独自留下,这才跟了上来。
  李越把孩子背在了后背上。腰里系着绳子。弯刀和长剑都被扔在了洞外,没人敢冒着闪电出去捡,现在所有的武器只剩下李越腰里最后的几把小刀,当时因为揣在衣裳里面,他没来得及扔掉。现在众人手里只有用树枝削成的棍子,头上削尖,既可以用来做手杖,必要时也能当武器。
  火光只能照亮方圆丈许的地方,但是在山洞壁上,时不时有几点微弱的反光,让李越心里的猜想一点点的更加落实。不知走了多久,卫清平突然道:"似乎——暖和了些……"
  王皙阳撇撇嘴:"有火把呢。"而且这样走了半天,身子也该暖和了吧?
  李越却摇了摇头:"不关火把的事。"的确,越往山洞里面走,就似乎越暖了些。
  王皙阳伸手去拉他的衣裳:"那是为什么?"
  李越没有回答,实际上也用不着回答了,山洞在前面豁然开朗,有十数根石柱上撑天下支地,好像他们是走过通道来到了一处欧式风格的豪华大厅。大厅地上有几处地方闪着水光,水面上还微微冒着热气。王皙阳不知是喜是惊地大叫了一声:"温泉!"
  李越苦笑了一下。不错,是温泉。大黑山,就是个活火山。所谓的圣山异动,就是火山局部爆发,而饮马河的源头无疑来自大黑山,所以才会在火山爆发后出现异味,那就是硫嘛!而他们现在走的这个山洞,就是熔岩流动形成的。大巫神给的地图只在栈道之前那一段是真的,而后面,全部是不靠谱的胡画!
  "温泉啊!"王皙阳两眼发亮:"我们能不能洗澡?"在雨里淋了这些天,如果能洗个热水澡,这是怎样的诱惑?
  李越无奈地看着他,正想说话,忽然竖起了耳朵:"什么声音?"
  铁骊疑惑地回头去看,并没有什么。他往来路上小心地走了几步,将火把伸过去,突然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一步跳了回来。李越的脸色一下子变了,铁骊的火把伸过去的那亮光一闪,照出来路上一层黑色起伏的东西。几乎是紧跟着铁骊的脚步,几条黑色的蛇从来时的洞口处爬出来,站得最近的卫清平举起棍子就刺过去,一条蛇三角形的头部被扎穿,插在他棍尖上扭动。但是立刻卫清平也只有后退的份,因为山洞里不停地涌出一条条黑蛇,像黑色的潮水,漫开来要淹没一切。李越大叫一声:"快跑!"拉起呆住的王皙阳,转身就跑。这个时候谁还顾得上前路有什么,谁也不想留下来舍身饲蛇。
  好在这些蛇爬得并不很快。四个人一阵狂奔,已经把蛇群抛在后面。但糟糕的是这山洞只有一条路,蛇早晚都会追上来,可能只有跑出山洞才安全。
  李越猛地停下脚步,后面的卫清平和铁骊刹不住车,一层层撞上来,几乎把他撞倒。王皙阳是一头磕在他背上,磕得两眼昏花,勉强抬起头来:"怎么——"
  声音咽在他喉咙里,前面没路了,呈现在他们脚下的是一道深渊,微微泛着暗红色的微光,像是地狱的烈火在下面燃烧……

疯狂计划[VIP]

  身后的沙沙声潮水一样漫上来,铁骊面容扭曲,嘶声道:"那是黑炼蛇,只要被咬到一口,就是七窍流血而亡……这种蛇在草原上很少见,怎么会有这么多……"
  李越没工夫理他。刚才看那些蛇三角形的头部他就知道是毒蛇,用不着铁骊再说。只是这深渊不可能没有路,否则大巫神又怎么过来?游目四顾,他突然看见在悬崖下边一点,似乎有一道"桥梁",隐藏在黑暗之中,如果不是风定尘这身体的视力好,还真看不见。
  走近了才看见,那不是什么桥梁,只是一道石梁,连接着深渊两边,居然还十分宽阔。李越推着王皙阳走在最前头,卫清平和铁骊紧跟在后。刚刚走到石梁中间,大地突然一阵震动,铁骊站的地方石头突然开裂,把他晃了下去。
  人在危机关头可能反应格外灵敏,铁骊大叫一声,反手一捞,居然抓住了卫清平的手。卫清平正因为地面震动有些站立不稳,被他这一拉,重心更是不稳,跟着就跌下去。他虽然另一只手也抓了一下,但石梁表面光滑坚硬,根本没有可以抓握的东西,指甲碰在石头上掀翻了,身体也只是微微顿了一下,仍然往下落去。
  李越在最后时刻抓住了卫清平的手,但是两个人下坠的冲力太大,将他半个身子也带出了石梁边上,半趴着悬在那里。
  石梁下面是看不到底的深渊,卫清平两只手被两个人上下拽着,几乎被扯成两半。李越虽然几次发力,但手上是两个人的份量,这两个人又都悬在半空,自己用不上力,无论如何也提不起来。王皙阳站在一边无处下手,只怕自己乱拉乱拽反而帮了倒忙。
  沙沙声越来越清晰,李越咬牙再次发力,但他半个身体也悬在外面,石梁上又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任他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把两个人提上来。卫清平仰望着他,看着他额上的汗一粒粒冒出来,再流下来在下巴那里会合,最后一滴滴落到自己脸上,忽然想笑。他转头看看,虽然现在只剩下王皙阳一支火把,但微弱的光线中还是能看见打头的几条蛇已经爬出了通道,向着石梁游动过来。再有片刻工夫,黑色的蛇群就会如潮水一般漫上石梁覆盖一切。
  "放手吧,你救不了我们两个人。"
  李越咬着牙骂:"放屁!你为什么不想办法把下边那个踹下去!"谁说他想救两个?他只想救一个好不好?
  卫清平怔了一下,随即伸脚去踢铁骊。只是铁骊听见李越的话,手抓得更紧,不管卫清平怎么用脚踢他的脸,他就是死不撒手。卫清平已经踢得他面上流血,可是手腕上的力道只是有增无减。
  眼见那片代表死亡的黑色已经到了石梁头上,即使是火把不那么明亮,也能看见无数条鲜红的信子在不停地吞吐。卫清平苦笑,再次仰头去看李越:"放手吧,这也,算是命吧。"地面仍在不时震动,李越的身体已经渐渐往石梁外面滑出来,而石梁上已经渐渐出现裂纹。就算没有蛇群,这样的震动,不知几时石梁也会断掉。
  李越汗如雨下,死攥着卫清平的手腕不放。卫清平已经放开了五指,现在全靠他一头使劲。手上还有未干的雨水,就更难握住。他另一只手也在把着石梁,实在腾不出手去赏铁骊一飞刀。
  王皙阳在李越旁边转来转去,突然回头就往蛇群迎着跑去。李越被他吓了个心胆俱裂,大叫道:"你干什么?回来!"却见王皙阳跑到石梁头上,弯腰在地上抓了个什么,回身又跑了回来。直到了近前,李越才看见他居然是一手抓了一条黑炼蛇,两根手指掐着蛇的三寸,蛇身在他手里蜷成一团。他跑到眼前,一扬手,就把两条蛇对准铁骊扔下去。有一条蛇在半空中一屈身,居然偏离了方向对着卫清平落了下去,李越急忙一甩手,卫清平晃出去一点,蛇头几乎是擦着他鬓边落了下去,吓出李越一身冷汗来。
  两条黑炼蛇一先一后,一条落在铁骊肩上,一条正落在他脸上。铁骊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吼叫,空着的那只手一把抓住了先落到他肩上的那条蛇,蛇身立刻盘旋起来缠到他手腕上,怎么也甩不脱。可是另一条已经落到他脸上,它被王皙阳掐得难受,一放开来,立刻就吐出信子,对准看见的第一件会动的东西咬下去。血红的信子比毒牙更快一步地舔到铁骊脸上,铁骊暴凸的双眼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一对闪着琉璃光的眼珠,从嗓子里挤出一声沙哑的叫声,另一只手终于放开卫清平,伸上去死死扣住了蛇头,一人两蛇就这样飞快落入黑暗之中,只剩让人毛骨悚然的嚎叫声在深渊中激起阵阵回音。
  李越一甩手,卫清平借力翻上石梁。谁也顾不得再多说一句话,蛇群已经涌到一步以外。李越一扬手,一把飞刀钉在最前面的一条蛇头上,三人拔腿就跑。地面还在震动,三个人东倒西歪地向前冲,跑在最后的李越刚刚踏上对岸,身后一声巨响,石梁从中间断为三段,断裂的一段带着一层涌动的黑色坠入深渊,人与蛇终于被天堑隔为两边。
  王皙阳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李越猛地想起来他刚才从蛇群里伸手抓蛇,脑袋里轰地一声,一把将他提起来抱住:"是不是被咬了?"
  王皙阳挂在他脖子上又哭又笑:"不是,我,我腿软了。好多蛇,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
  李越怒从心头起,拎起来照着屁股就是一巴掌:"你想吓死人是不是?"
  王皙阳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发怒,委屈地揉着屁股不敢吭声。李越其实就是被他吓了一跳,吼过一嗓子也就好了,把他全身上下摸了摸:"真的没咬到?"
  王皙阳回过味来,说不出的甜蜜开心,正想着是不是要装装可怜,脚下震动又起。这一次更利害些,头顶碎石乱掉,连深渊之中的暗红光芒也似乎更盛。这会儿谁还顾得上撒娇放赖,李越从背上把孩子解下来护在怀里,卫清平打头,王皙阳居中,拔腿又跑。
  这一路李越能感觉到,山洞的地势是在渐渐向上了。不过这样跑起来也更费力气,王皙阳喘得像风箱一样,如果不是卫清平拽着他,他可能早就瘫到地上去了。头顶上碎石雨点般地下,也不知头上究竟挨了几下,前面终于出现了亮光。三人都已经跑得眼前金星乱冒,看见出口自然都是提足了最后一丝力气直冲过去。卫清平头一个冲出洞口,却突然止步,因为洞口外面居然又是山崖。可是这次三人却没有刚才的好运气了,数日的雨水已把山坡冲得又湿又松,根本站不住脚。三个人挤成一团,叽哩骨碌滚了下去……
  王皙阳晕晕乎乎睁开眼睛,只觉脑袋后面疼得厉害,脸上却是湿漉漉的,好像有人把凉水一个劲地往上泼,泼得他眼睛都睁不开。耳边也是哗哗的水声,身子底下摇晃得厉害,想动一动却不行,手脚好像都被什么捆住了。一个机灵,王皙阳努力睁开眼睛,便听到李越关切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来:"醒了?怎么样?"
  王皙阳挪动一下身体,发现自己被捆在一根柱子上,左边是卫清平,右边是李越,都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好像连在一起的三个粽子。王皙阳茫然道:"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李越也是满头满脸的灰土,眉骨上还裂了一道,已经被雨水泡得发白。听了王皙阳的话,他把目光投向前方:"恐怕,我们得请教岸上那位了。"
  王皙阳怔怔转眼看去,才发现自己是坐在一张木筏上,木筏中间立了一根柱子,三个人就被捆在柱子上。木筏是漂在水面上,雨还在下,混浊的水掀起浪头冲击着四面的堤岸,晃得木筏左右打转,若不是上面压了些土袋,说不定便会翻掉。木筏头上系着一根缆绳,拴在岸边斜露的树根上,那树根颤颤微微,似乎随时都会被拔起来的模样。树根旁边站了个人,一身黑袍在雨中也打得湿透,只是胸口上的金线图案却仍然闪亮,怀里抱了个孩子,轻轻摇着,嘴角带个淡淡的笑意,眼睛却亮得惊人。王皙阳呆了一下,脱口而出:"大巫神!"
  大巫神微微一笑,眼睛却看着卫清平:"你不是铁骐的暗骑吗?你家主子呢?"
  卫清平也盯着他:"你怎么知道我是暗骑?"
  大巫神冷冷一笑:"我自然知道,不是你跟着他进的山吗?"
  卫清平冷冷看他:"原来砸断铁链桥的就是你!"
  大巫神微微一笑,忽然一纵身,从岸上跳到木筏上。木筏在水中打转,他跳上来却站得稳稳当当,显然身手也是十分利索:"不错。居然能过了狼谷和蛇洞,算你们命大。铁骐他们三人呢?都死在途中了吧?养尊处优,还说什么能骑善射?进了圣山,还不是几天就没了命?"
  卫清平紧盯着他:"你把这些人弄进山来做什么神择,就是为了要他们死?你究竟是什么人,打的是什么主意,难道是想谋反不成?"
  大巫神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话,纵声大笑起来,半天才停了下来,讥诮地道:"谋反?你家主子难道真是从先王那里名正言顺地得了玉玺?或者这孩子——"轻轻颠了颠怀里的孩子,"他爹又真是得了先王的秘旨回京继位?"
  卫清平淡淡道:"不管怎样,他们总归是先王的骨血,无论哪个继位也是顺理成章。"
  大巫神眼中戾光一闪,森然道:"是么?先王的骨血难道就只是他们几个?"
  卫清平微微一惊,紧盯着他:"你究竟是什么人?"
  大巫神傲然一笑,李越已经接口道:"他就是当初被送来做人祭的十三王子!名字,应该叫铁驷吧?"
  铁驷的目光立刻落到李越脸上,上上下下看了他半天,才点了点头:"难怪铁骊带着你。你是南祁人吧?能通过狼谷和蛇洞,身手也必然了得,只是如今要为铁骊陪葬,真是可惜了。"
  李越笑了笑,道:"你未免也高兴得太早了。纵然你是当年的十三王子,也未必就能登上王位吧?"
  铁驷冷笑一声:"不错,仅凭十三王子的身份,我还未必能登位,可是我身兼大巫神的称号,那就不同了。"
  李越摇头:"大巫神是世外之人,其实不过是个寄托,就如同你们拜祭的长生天,虚无飘渺。别看四朝八节的上着供,真要是有一天有人打着长生天的旗号要继位,你看有谁会相信你?"
  铁驷眉一扬,随即笑了:"想不到,你这人挺有意思。不错,什么长生天,都是些虚无飘渺的东西。只有我们,才知道什么所谓的圣山,所谓的神明,都是狗屁!"
  这般大不敬的话居然从神使口中说出来,当真是让人惊讶。李越忍不住摇头。果然离神最近的人,最知道这世界上根本没有神。
  "那你究竟凭什么去争位?"
  铁驷傲然一笑:"就凭我能让圣山从此再无异动!"
  李越这下真的惊讶了:"你能?"让活火山不再喷发?得了吧,他那个年代科技那么发达都不成,维苏威火山照样喷发,这年代倒能成功?打死他也不信啊!
  铁驷微笑着用手往前面一指:"你们看看。"
  李越从醒了就一直在四面察看,只是坐在木筏上地势太矮,他只能看出这大概是个堰塞湖,从四面的堤岸上来看应该是人工围成的,只是据说历代的大巫神都只是孓然一身,怎么能修筑如此浩大的工程。大概这也就是他在从狼谷出来时发现水流变窄的原因。
  "你耗费人力弄出这个湖来做什么?"
  铁驷笑容之中有无限的骄傲:"圣山异动,全因山下有地火燃烧,所以不时冲出山口,连饮马河也是因此出现异味。既然有火,当以水灭之。历代大巫神都知道这个秘密,代代都想开凿一条通道引水入地下灭火,只是地火太盛,即使隔着数丈石壁也无法忍受,因此隧道开凿多年,都无法接近地火。只是到了第二十七代大巫神处,他才想出了这个法子。他也是当年被送入山中的人祭,只是他是自愿入山的。他想出这个法子之后,就召集了做王子时的旧部,在山中居住,开始修建堤坝拦水。这堤坝修了足有三十年,只是水量一直不曾蓄足。如今我又等待了十数年,所幸今年雨水充足,这堤坝终于可以开闸了!"
  王皙阳听得一头雾水,道:"你是想用水去冲?可是隔着数丈石壁?仅凭水冲就能冲开?"
  铁驷哈哈大笑:"自然不是。我倒忘记了你们看不见。告诉你们,这闸门前面已经挖开一条河道,河道之中有一块巨石,四边都已凿空,只留一点连在山壁上。到时水闸一开,水流从这里冲下去,只消冲断这块巨石,一直滚下山去,撞入隧道之中——这般大力,何愁石壁不开?即使只裂开一条缝隙,水能冲入其中,也必消灭地火,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李越的脸到现在是真的白了。这位第二十七代的大巫神是个天才,但也是个疯子!古代人只知道水能灭火,可是他们不知道,如果一切真的按照他们的计划实施,大量的水冲入火山之中,顷刻间就会化为水蒸气,体积将扩大上千倍,火山口内陡然增加的压力无法释放,会把整座大黑山都炸到天上去!
  铁驷阴森森地笑:"等我灭了地火,北骁就一劳永逸,再也不必担心圣山发怒。凭这份功劳,登位易如反掌。这个小东西——"轻轻把孩子往李越身上一扔,"是死是活也都无意义了。"
  卫清平紧紧盯着他:"血洗铁骅府上的是你!"
  铁驷微笑点头:"不错。二十七代大巫神当年的旧部还有后代在这山中,他们当然是听我的。只是我还得举行祈福仪式,倒让你们先到了一步。不过也无妨,现在不是都落到我手里了?"
  卫清平冷冷道:"你想把我们怎么样?"
  铁驷又笑了。他的长相跟铁骐等人都不太像,轮廓细致些,笑起来却格外阴冷。笑容未收,他已经嗖一声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来:"你们?你们幸运得很,能做这地火的祭品。呆会儿水闸一开,这木筏顺水而下,会带着你们一起去撞击巨石。如果木筏还结实,你们大概还能跟着一起去见识一下地火的威力。"
  李越看着他的眼神像看个疯子:"你最好马上放弃这个念头,否则不但地火不能消灭,连你自己也会被圣山炸到天上去!"
  铁驷漫不经心地笑着,只把他的话当临死前的疯话:"随便你怎么说吧,反正也就只是这片刻间的事了。我也不想血染了手,就放你们多活一会吧。"他正准备转身,李越突然叫了他一声:"铁驷,你想不想知道铁骅现在在哪里?"
  铁驷一惊,转身走近两步:"他没——"一个"死"字哽在喉咙里,李越已经双手反搂住木柱,借力腾起双腿,紧紧绞住了他的脖子。
  铁驷双眼突出,胡乱伸手去扳李越的腿,手里的匕首在李越腿上乱戳。李越腰上用力,把他甩倒,匕首也掉了下去。铁驷没有了匕首,更加落了下风。李越双腿紧紧绞住他喉咙,渐渐的铁驷的挣扎越来越无力,李越趁机将身体一扭,喀地一声铁驷脑袋歪到一边,四肢软绵绵垂了下来。李越甩开他,用脚尖把匕首挑到手中,几下割断了绳索。王皙阳活动着手腕,满眼的崇拜,正要说话,李越已经拽着他往岸上跳:"快,快去决堤!真要让水闸开了,大家都要死!"

生死未明[VIP]

  上了堤岸,李越才更加心惊地意识到情况的凶险。这个堰塞湖的面积不小,而且是处于近山顶的位置,而铁驷所说的那块巨石在半山腰,一路上的杂草灌木都被除去,好比一个滑道,就等着水流这只大手把巨石一掷而下,滚入最下面那黑洞洞如同一张大口的隧道之中。这不是原本的河道。原河道在李越他们上山经过的地方,因为半座山峰曾经被雷击垮,碎石坍塌下来淤积在河道中,成了最初的堤坝雏形,所以这个湖算是半天然半人工。
  闸门用数百根绳索牵着,上面堆满沙袋。到时候只要砍断绳索,闸门倒下,大水就会冲毁堤坝,奔腾而下,无可阻挡。旁边堤坝上还扔着些工具,却没有人。想来是铁驷要独自品尝胜利的喜悦,或者只是不想人看见他连王族血脉也要诛杀,预先把人都遣走了。
  李越一言不发,抄起铁锹奔到原河道那边的堤坝上就开始挖掘。卫清平和王皙阳跟着跑过来,不明所以。李越顾不上多说,立刻命令:"去把木筏解开,往这里撞!"木筏是特制的,粗长的圆木上还包着尖锐的铁头,想来是铁驷还怕水流冲不断巨石,要再用木筏去撞上一撞。
  卫清平虽不知他此举何意,但还是转身便去执行;王皙阳把孩子扔到一边,操起铁锹跟李越一起挖。孩子大概是被铁驷喂了什么药,一直呼呼睡着不醒,这时候也没人顾得上他了。
  王皙阳挖了几锹觉得不对。他们不是在堤坝上挖,而是在堤坝外侧半腰处向里挖。这堤坝由木桩打入碎石淤泥之间,再堆以沙袋石条,厚度足有丈余,几时能挖穿?
  "这是——"
  李越没时间解释。这样的堤坝,只靠他们三个人根本挖不开。他是想制造管涌,让水自行冲垮这边的堤坝,分流另一边的压力。他现在恨不得有台钻探机在这里,哪怕是手动的也行啊。
  风更大了,挟带着雨水鞭子一样横扫。卫清平撑着木筏,借着风势一次又一次撞击堤坝。李越在堤坝外侧挖了个坑仍嫌太慢,跳进去,拿了匕首在坑底狂刨。忽然听见王皙阳一声惊叫,李越心里一紧,急忙爬出来看,却见混浊的浪头已经舔到堤坝上面,把木筏都打翻了,卫清平正从水里狼狈地往堤上爬;而闸门那边已经有一根绳索不堪重负绷断,其余的绳索吃力更重,根根都是岌岌可危,闸门打开已是顷刻之间的事了。
  孩子终于被冰凉的雨水淋醒,声嘶力竭地哭,哭声在风雨声中却显得微不可闻。王皙阳怔怔地把他抱起来,卫清平也爬上了岸,都看着李越。李越手一松,匕首落在地上。他手掌磨破渗出的血染在匕首柄上,立刻就被雨水冲淡了。无论个人有多强,在大自然的面前都太渺小了,无能为力。
  李越对卫清平招了招手。卫清平怔了怔,顺从地上前几步。李越握住他在石梁上碰得指甲掀起的手,指尖上的鲜血已被雨水冲净,露着惨不忍睹的伤口:"疼吗?"
  卫清平几乎是屏住了气息看着他,然后用另一只手握起李越的手,轻轻展开来,同样低声问:"你呢?"李越的掌心已经被铁锹和匕首柄磨破,同样露着伤口。
  李越握了握拳,然后笑笑:"其实还真挺疼的。"最后的时候,没什么可隐藏的了,无论什么样的疼痛,都可以说出来,共同承担。
  嘣地一声,是又一根绳索断开的声音,很轻,没人去注意。卫清平悠悠地说道:"我也很疼。"他说着,目光却从伤口上移开来,抬起眼睛,仔细地在李越脸上一寸寸地搜索,似乎要用眼睛把李越吞下去。
  王皙阳抱着孩子站在一边,委委屈屈地翘起一只脚:"我也疼——"他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这几天爬山路,后来又在山洞里狂奔,细嫩的脚掌早就磨破了,只是一直忍着不说。
  李越在堤岸上坐下来,把他抱到自己腿上,脱下那双已经连底都磨穿了的鞋,把他的脚丫扳起来看看。王皙阳抱住他的脖子哽咽着低语:"我不想死……"
  李越亲亲他冰凉的脸,无言地把他的头压到自己胸前。卫清平在另一边坐下来,把脸贴在李越肩上。李越反手过去抚摸他的脸,从眉毛到嘴唇,一寸寸细细地抚摸。
  绳索绷断的声音一下下传来,间距越来越短,直到最后连成一串。随着最后三根绳索同时断开,闸门轰然翻倒,被束缚了太久的水流喷涌而出,向着前路上那唯一的障碍直冲过去……
  寂原已经被烧得净光,虽然有军队进驻,仍然荒凉得可以。大着胆子回来的百姓只能住在自己搭的棚子里,就连御驾亲征的年轻皇帝,也只能住在简单的营帐之中。
  "什么人!"营帐周围站岗的侍卫远远看见一骑飞驰而来,立刻上前拦住。骑手将手中黄色绢帛一晃:"京城急奏到。"
  侍卫并不放行:"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营帐,违令者斩。"
  骑手翻身下马,把绢帛捧在手中并没有交给侍卫的意思:"这是丞相的急奏,嘱托我务必面奏圣上。"
  侍卫眉头一皱,营帐门已掀起,一人沉声道:"什么人在这里吵闹?"
  骑士抬眼一看,嘴角微微露出一丝凉凉笑意,躬身道:"原来是洛庶公子。"
  洛无风是识得此人的。此人也是洛家的远房亲戚,洛丞相的亲信之一,骠卫尉陈奇。骠卫尉也算是皇上的亲卫,不过此次出征,却并没有让他跟随护卫。
  "骠卫尉有什么事,难道不知这里是皇上的营帐?"
  洛无风用陈奇的官职来称呼他,陈奇立刻也收敛起了凉凉的神色,躬身道:"回中书令,丞相数日接到皇上批复奏折,只见用印,不见御笔,甚为担忧,特命下官前来。一来有急奏,二来也请见皇上,以消丞相心中担忧。"
  洛无风淡淡道:"丞相不必担忧,皇上近日军务繁忙,凡有批复皆为口授,丞相不必惊讶。皇上此时正在与将军们商谈,任何人不得打扰。骠卫尉将奏折送达,便可回京复命了。"
  陈奇看他一眼,明显露出怀疑之色:"边关近日似无战事?"
  洛无风冷笑道:"陈将军倒是征战经验丰富啊,仅在寂原看这一眼,便知有无战事?"
  陈奇是骠卫尉,皇上的侍卫,是从未上过战场的。洛无风刺这一句,倒真叫他无话可驳,只道:"下官糊涂。不过临来之时丞相千叮万嘱,务必面请皇上的安,以慰百官之心。"
  洛无风当然不能放他进营帐。王皙阳到现在还没从北骁回来,这事若被人知道,还不乱了套!只是陈奇打着洛丞相的旗号口口声声请皇上的安,倒真是不好打发。他正在思索如何拒绝,营帐门忽然掀开,一个年轻内侍走出来,手中捧着一卷明黄帛书,道:"皇上正在议事,何人在此吵嚷?"
  陈奇连忙躬身道:"骠卫尉陈奇,前来递送急奏。不知皇上议事,罪该万死。"
  内侍看他一眼,道:"陈卫尉,皇上有口谕:京中诸事,丞相处理得宜,无庸批复。边关战事变化,不可稍离,现有手书一封,正欲送回京城,既然陈卫尉前来,便交尔带回,嘱丞相见手书行事。"
  陈奇不敢再说。而且既有手书,虽未面见皇上,回京也好向丞相交待了,于是接了帛书,向着营帐拜叩之后,上马便走。洛无风见他行远,拉着那内侍进了营帐,压低嗓子责问:"你弄什么手书给他?"
  内侍淡淡看他一眼:"说北骁正在神择继位之人,皇上还需留在寂原,以备不时之变。"
  洛无风头上青筋乱跳:"我不是说这些!我说你哪里来的手书?"
  内侍仍是淡淡道:"自然是我写的!"
  洛无风脸色都变了,厉声道:"柳公子,你虽是皇上交待的贵客,也不能如此乱来!洛丞相老奸巨滑,倘若被他看出端倪,岂不糟糕!"
  这内侍自然便是柳子丹,听了洛无风的话,眼皮都不抬一下:"怕什么?你家皇上的手迹我见得不少,包洛丞相看不出破绽便是。何况没有这封手书,你打算让那位骠卫尉面见皇上?还是强行驱回?"
  洛无风哑口无言,只得拆开新的奏折来看。看了半晌将奏折一放,冷笑道:"什么急奏,南祁淑妃病逝也算急奏?还不是借着这个机会来试探的?"
  柳子丹微微一怔:"淑妃病逝?"
  洛无风点了点头,疲惫地抚着额头:"虽然是淑妃,也无非就是问唁之类的事,礼部自行安排也就是了,何必来问皇上。"这些天送来的奏折,全是他独力在批复,实在已经疲惫不堪。
  柳子丹略微沉吟一下:"洛丞相该不会有反心吧?"
  洛无风冷笑道:"反心倒不会有。但他思虑颇深,倘若有个风吹草动,他先便会打到立储的主意上。"
  柳子丹淡淡笑笑:"这也是人之常情。皇上年轻,无有子嗣,臣子自然忧心。"
  洛无风哼了一声:"既无子嗣,皇上该广纳后宫才是。可是这般一来,皇后便不能独宠,这又非他所愿了。"
  柳子丹淡然道:"自来皇后从无独宠之说,洛丞相也该知道才是。"
  洛无风心想不必说什么独宠,就是宠爱二字,皇后怕也沾不上边。一念至此,他倒忽然想起件事来,偷眼看看柳子丹,思虚再三,终于还是问道:"柳公子,北骁事了,公子可有什么去处?"
  柳子丹抬抬眼睛:"洛中书可是想替在下安排?"
  洛无风干笑一声:"此事岂容下官置喙?只是一时好奇罢了。"
  柳子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洛中书是替你家皇上问的罢?"
  洛无风心里咯噔一跳,面上强做淡然道:"公子故国难归,殿下恐也不能再回南祁,下官也是为二位担忧,随口一问罢了。至于皇上,与二位交情更深,自然也会如此思虑。"
  柳子丹淡淡一笑:"本是居无定所,殿下如何安排,由他做主。洛中书这话来问我,不如去问他。"
  洛无风心里暗骂这香公子一推六二五,什么消息也打探不出来。若说去问南祁那前摄政王,他又没这个胆子。他这里想着,柳子丹那里倒闲闲问了:"难道皇上的意思,是容我们借住贵国?"
  洛无风心想何止是容让,简直是绞尽脑汁地留人,只不知那位爷领不领这情。心里不由有一丝凄凉之感,淡淡道:"二位若有此意,皇上自然欢迎。殿下治国有方,皇上也想时常请教。"
  柳子丹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洛无风从眼角观察他神色,也看不出个端倪。正在思忖如何能再试探几句,忽然觉得脚下似乎有些震动,远远更似传来轰鸣之声。洛无风眉头一皱,道:"似乎有什么声音?"恰好柳子丹也道:"洛中书可听见有什么声音?"
  两人对看一眼,一起冲出营帐。只见北方天边隐隐有黑云升起,隆隆之声也更清晰。脚下震动虽不明显,但也感觉得到。洛无风变色喝道:"来人!快去打探,出了什么事情?"
  早有探子飞马跑了。柳子丹遥望远处,捏紧了拳,道:"似乎是北骁圣山……"
  洛无风脱口道:"神择!"语声里已带了点惊慌之意。自王皙阳等人去了北骁,毕竟是两国,消息并不能及时送过来,全靠寂原这边日日打探。如今算来已经有四五日不曾有什么消息,却是北骁那边倒也平和,因此他才放心守在这里。如今北骁圣山有这般异动,虽然不知是怎么回事,却也惊心。
  两人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才见几人飞马而来,其中一人穿的却是北骁普通百姓的衣裳。洛无风眼尖,一眼便看见那人是跟着王皙阳去北骁的五百军士之一,心里登时一紧,连忙迎上前去:"你怎么回来了?"
  那人滚鞍下马,满面风尘,身上也有血迹,哑声道:"皇上也进了北骁圣山。"
  洛无风心一下子揪到半空,几乎想拎起他领子:"皇上怎么能进山!"
  那人涩声道:"李将军随北骁六王子进了圣山,本令我等借机送皇上回来。可是半路遇上一队人马,兄弟们被打散了,前路走不了,皇上调转马头进了圣山,那些人不敢追入山中,皇上才算摆脱了他们。我是伤了躲在一边,才能回来报信。"
  洛无风几乎想把他掐死:"皇上几时进的圣山?"
  那人算了算:"总有四五日了。"
  洛无风抱着最后一点希望:"神择需几日?皇上会不会已经出山了?"
  那人头垂了下去:"神择需十日……"
  洛无风声音都哑了:"那这黑云是怎么回事?"
  那人迷惑道:"这,小人不知……"
  洛无风扔下他,站起来大喊:"探子呢?探子呢?怎么还不回报?"
  旁边一人低声道:"洛中书,没那么快。北骁圣山离这里还远,就是立刻能混进去打探,也不是一日两日能回报的。"
  洛无风脸色几乎狰狞,怒声道:"一群——"话犹未了,旁边突然有人推了他一把,转头一看正是柳子丹:"你喊什么,想让人人都知道么?"
  洛无风方才心里只觉空落得吓人,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太过失态,勉强收敛心神道:"此事不得外传!"这营帐周围都是王皙阳的心腹之人,即便如此,刚才他这般大喊大叫也太过冒失,倘若传了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柳子丹脸色也是苍白,却还把持得住,沉声道:"此事一出,北骁恐怕也会乱一阵子,你多派些人去打探。怕还要到圣山附近去才好。离得太远,众说纷纭,反而不知真相。"
  洛无风刚才是心里乱了,这时被柳子丹一提,也安定了些,立刻一一安排下去,转头见柳子丹已经回了营帐,不由心中感叹,跟了进去道:"你倒镇定。"
  柳子丹遥望远方,只有他自己知道掌心已经被掐出血来:"他说过会回来,我等他……"

重回人间[VIP]

  堰塞湖水奔流而下。王皙阳靠在李越怀里,卫清平倚在李越肩上,一起默默看着倒塌的闸门。太多的水一时来不及找到出口,甚至从两边的堤岸上挤出去。再过片刻,狂奔的水流就会撞上那块其实只是"粘"在山坡上的巨石,然后滚入隧道,撞破石壁,炸毁整个大黑山。
  堤岸在水流的冲击下震动着,风雨声中,李越突然听到背后的水流声,猛一转头,他挖出的深坑之中出现一根细小的水柱,随即变粗——管涌终于出现了!
  谁也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但是地面开始震动,一串火花从山顶直喷出来,在晦暗的天空中格外明亮。堤岸在震动之下裂开,随即在水流冲击下迅速变宽——人力没能做到的事,大自然做到了,在火山喷发的震动之下,封闭原河道的堤岸终于开裂,水流汹涌而下,分担了闸门处的水流量。
  水流冲击在巨石上,发出阵阵轰鸣,溅起半天高的水花。堤岸上的三人六只眼睛死死盯着巨石。巨石似乎是在微微晃动,但终于,水流从它身边绕过,往隧道内冲去,并没能把它也带着走。
  王皙阳噗地吐出一口气,刚想欢呼一声,山顶已经传来嘶嘶的喷气之声,虽然水流声轰鸣一已,也没能压过。王皙阳从没听过如此尖锐响亮的喷气声,回头看去,山顶已经冒出大片的烟雾,天色更加昏暗。在烟雾之中不时能看见一串火花飞过,明亮如星。李越一把拉起他:"别看了,还不快跑!"
  王皙阳怔怔地道:"去哪里?"
  李越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堤岸的开裂虽然分担了水流,制止了巨石击穿隧道石壁,但现在看来,他们正赶上了火山的一次喷发,只是不知道是小规模还是大规模的喷发。不过,还没容他思考,一声沉闷的爆炸声从山口里传出来,无数火红的丝线从那里喷射出来,再流星一般地坠落下来。紧接着,山口出现一道危险的红色,岩浆的洪流从里面涌了出来,像一条贪婪的舌头,舔舐着山口附近的地面,并且向山坡延伸。雨像泼水一样地倾泻下来,但对岩浆完全起不到半点影响,甚至还没有接触到就被蒸发了。岩浆的赤舌上笼罩着一片汽雾,所到之处,一切化为乌有,只剩下一堆岩石。
  火山口喷出来的热石像雨点似的落下来,有些落入堰塞湖水中,发出咝咝的声音,蒸发起一团水汽,若是落在灌木上,立刻便将灌木引燃成为一团火球。现在,就算李越不知道往哪里跑,也不能站着不动了。目光落在卡在堤岸裂口处的木筏上,李越拉着身边两人就往上跳:"先离开这里!"
  大巫神的尸体还横在木筏上。李越一脚把他踢了下去,立刻被水流冲入河道。李越随即将木筏一撑,木筏便从堤岸裂口处冲了下去。水流湍急,人根本站不住。李越三人全都趴了下来,死死地扒住木筏,随波逐流。在他们后面,岩浆正缓缓流向堰塞湖,整个湖上都笼罩着蒸汽,而本来便在降低的水位更快地下降,取而代之的是冷却的岩浆形成的还热腾腾的岩石……
  木筏顺流而下,不停地在岩石上碰撞,李越几乎能感觉到每撞一下,木筏就散掉一点。水流突然下落,木筏在瀑布边上撞击了一下,一个浪头盖过来,终于四分五裂。李越只觉一阵剧痛,一根散下来的木头借着水势正正撞在他肋下,待他勉强冒出水面,卫清平已经不知去向,只剩王皙阳死死巴住一根木头,在波浪间起伏。只是他一手还要抱着孩子举出水面,仅靠一只手抓住木头,看起来岌岌可危,随时都会被波浪吞没。李越顾不得多想,忍着肋下的疼痛赶上去,一手抓住木头,一手搂住王皙阳,两人一起伏在木头上,随着水流载沉载浮。李越游目四望,只见波浪间不时浮上些动物的尸体,还有些未死的蛇虫。曾在山洞中见过的那种黑炼蛇更是不时出现,有几条想爬到木头上来,都被李越用水推开了。虽然是盛夏时分,水流却是十分寒冷,两人在水里泡得越久,热量就流失得越多。孩子身上也被水打湿了,开始还号啕大哭,后来就渐渐没了力气。王皙阳手指渐渐冷硬,牙关打战地道:"我,我好冷,抓不住了。"
  李越四处都望不见卫清平的影子,心里渐渐沉了下去,看王皙阳面色惨白,头发零乱地贴在脸上,越发显得脸颊瘦削,似乎随时都会消失在滔天的波浪之中,不觉心下酸涩,手臂上加力搂住了他:"靠着我,没事的。很快就到谷底了。"
  王皙阳把头靠在他肩上,微微哽咽:"若是,若是我死了,你会不会想我?"
  李越不知道怎么的,现在就是听不得这个"死"字,发怒道:"死什么死?你怎么跟个娘们一样?唧唧歪歪的!"
  王皙阳嘴唇不能自已地打着哆嗦,神智也渐渐有些模糊。他本来也是身娇肉贵,比不得李越,这些天半饥不饱,又要爬山决堤,虽然咬牙坚持,体力却是渐渐不支,现下在这冷水里泡得久了,只觉从头冷到了脚,只有身边李越的身体上还有一点点热量,不由自主就用力靠上去。只是他现在体力丧失几乎殆尽,这所谓的用力,在李越感觉起来也只是稍稍贴近了一点而已。李越自然知道是为了什么,看他眼睛也是半睁半闭,赶紧晃晃他:"别睡,活动活动身子,蹬蹬腿也暖和些。"
  王皙阳觉得眼皮像是坠了铅块,只想睡觉,不由自主地把脸往李越肩上贴,含糊道:"我想睡……"
  李越腾不出手来,情急之下,低头就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不准睡!"
  这一口咬得不轻,王皙阳啊地叫了一声,倒是清醒了点:"为什么咬我!"
  李越怒目而视:"不准睡!你想死是不是?"
  王皙阳用力眨眨眼睛,想清醒一点,突然噗一声笑了出来。李越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在水里泡久了把脑子泡坏了:"笑什么?"
  王皙阳把头再往他肩上靠靠:"想当时在万山里,你也是这样,总不许我睡着。"想起那艰苦的几天,他居然露出神往的表情。
  李越苦笑一下,没有回答,只是低头把脸贴在他额头上,轻轻叹了口气。王皙阳索性放开木头,伸手抱住李越:"其实这样也不错,只有这时候,你才在我身边。"
  李越苦笑一下:"其实你又何必……"
  王皙阳抬起眼睛看看他,笑得酸涩:"果然……你果然还是不相信我。其实我有许多话想说,可是你从来不听……"
  李越深深叹了口气:"听了又能如何?"王皙阳是个好演员,可是就算他有九句假话,总还有一句是真的,他听得出来。可是听出来又怎么样?难道他还能给他什么回应不成?
  王皙阳呆呆看着他,嘴扁了扁,眼圈终于红了。他要怎么说?说从前不该骗他?可是他是一国质子,他却是一国摄政,各为其国,各为其家,谁也不能说谁做错了。可是又有谁能料想到今日?倘若他还是摄政王,他又会不会如此依恋?或者正因他已经被自己的国家放逐,他们之间才有今日的可能?这其中种种,谁又能说得清?
  李越听得心里也酸涩起来,只是这时候找个地方上岸更重要。漂流半日,水流终于变缓,两边水面上已经不时露出些树枝,只是都被劫后余生的蛇虫占据,有一处较茂密的树上居然还爬了一头狼,正对着水面发出悲号。不过风雨毕竟是渐渐小了,李越极目远眺,只见前方是一片山壁,只是水位已经升高,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地方。
  水流终于变得缓慢,山谷已经变成了一片湖泊,木头在水面上慢慢打着转,渐渐靠近了山壁。李越拉着皙阳爬上去,两人身上手上都已经泡得发白,出了水,冷战反而打得更厉害了。李越站起身来往来处看,可是水面上空阔一片,并没有卫清平的影子。水位还在慢慢升高,不一会又淹到了脚下,李越只好抱着孩子,拉着皙阳,顺着山壁往上爬。好在这里并不十分陡峭,爬了好一会,山壁终于到了头,上面是一片稀疏的树林。
  雨终于停了,可是山顶的烟雾一时根本无法消散,整片天空都显得晦暗阴沉。李越焦急地往山壁下看,但他目力再好,也看不到他想看到的人。孩子小小的身体在他怀里渐渐暖和过来,可是哭声仍然有气无力。毕竟是个一岁多的孩子,这些天的折腾,没死已经算是命大,但是再耽搁下去,就真的完了。就连王皙阳,也是面白唇紫,连饿带累,站着都摇晃了。李越最后看了一眼山谷,终于转身拉起王皙阳往前走去。
  树林里的路并不难走,但两人还是走得很慢。尤其是王皙阳,脚下越来越沉重。不过树林面积并不大,终于还是到了尽头。远远看过去,居然是黑山口。王皙阳一声欢呼,李越却突然变了脸色,正想拉住他,林外已经传来高声喝叫:"什么人!"人影闪动间已经有几十人冲进树林,将两人团团围住。骨哨声一声一声传远,马蹄声却渐近,一队人马驰到近前,为首的正是托明。
  李越脸色铁青。按说这种动静他早该听到,可是饥饿疲惫削弱了反应能力,加上山顶仍然隐隐传来的隆隆声,他竟没发觉林外有人!大黑山是北骁的圣山,陵墓以内更是禁地,除了大巫神,就连王族也不能轻易进入,自己和王皙阳两个外人,竟然从禁地里出来,再加上圣山异动,恐怕马上就会被当成祭品去给圣山赔罪了。摸摸身上,所有武器都已丢失,凭他现在精力体力都透支的状态,单是自己逃都难,更别说带着王皙阳了。
  果然托明一见是两个陌生人,面色立刻变了,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敢擅入圣山!"
  旁边一人道:"难怪圣山发怒,竟然有人擅入圣山触怒神明,丞相,该将这两人去祭祀圣山。"底下一干人等都是面带怒色,看来就等托明一声令下了。
  李越一言不发,暗自估计和托明的距离,只是他此时实在不如平常,自己也没有把握是否能一击得手。
  托明见他们不答,脸上怒色更甚,一挥手道:"拿下!"两边士兵立刻包围过来。刀剑之声惊动了李越怀里的孩子,哇地哭了一声。托明一怔:"这孩子是什么人?"
  忽听树林另一边有人沉声道:"那是神择的幼主!"这声音正是卫清平的。
  众人全部回头看去,只见一人从树林里走出来,脚步虽然沉重,脸上手上到处是碰撞的伤痕,腰身却仍挺得笔直。他身上穿着一件黑袍,胸口一片灿烂的金绣,仔细看去竟能从其中看出一个张口睁目的狼头。托明一惊,手指着他:"你——大巫神?你不是——"旁边有人插口道:"这人,似乎是四王子的军士。"
  卫清平展开双臂,让黑袍胸口的金丝图案完全展示出来,凛然道:"大巫神已传位于我,丞相该认得这件衣裳吧?"
  托明等人都是惊疑不定,托明道:"可是大巫神——他去了哪里?"虽然众人都不知道大巫神的衣钵相传应在何时,但前任大巫神明明年纪尚轻,怎么突然又会传位?
  卫清平微微低下头,缓缓道:"圣山异动,丞相不知道么?"
  托明点头道:"正是察觉圣山异动,我们才匆匆赶来,却发现这两人竟然擅入圣山,可是他们激怒神明?"
  卫清平摇头道:"丞相难道没认出那个孩子?"
  托明刚才就在疑心,只是不敢肯定,听了此话更是惊疑:"难道是——"
  卫清平缓缓点头:"这便是大王子的小王孙,也是圣山神明选择的幼主。"
  众人发出一片惊呼,托明到底年老,拿捏得住,沉声道:"小王孙数日前失踪,怎么会在圣山?"
  卫清平冷笑道:"丞相难道没有怀疑过,血洗大王子王府的究竟是何人?"
  托明确实怀疑过,只是没有证据不敢乱说,闻言道:"你知道是何人?"
  卫清平点头道:"是二王子下的命令。"
  众人又是一阵混乱,托明将手一压,制止住众人喧哗,冷冷道:"你如何知道?"
  卫清平冷笑道:"我不但知道是二王子血洗大王子府,还知道这玉玺也是他自先王手中强夺过来的。他本以为有了玉玺便能继位,岂知先王有手谕在大王子手中,大王子既逝,便应由小王孙继位。只要他害死了小王孙,便能以在世长子的身份登位。"
  这番话说出来,连托明也不由变了面色:"你,你如何知道……"若按这般说来,铁骐铁驰便是大罪,不但不能继位,还要论罪。
  卫清平微微冷笑:"我曾是二王子的暗骑,虽然不是心腹,但也略知一二。"
  托明盯着他道:"你既是二王子的暗骑,为何大巫神会传位于你?"
  卫清平淡淡道:"因为我本就是大巫神的人。丞相可知道守山人?"
  托明皱眉道:"守山人?"虽然他年纪已长见多识广,可这守山人却真是从未听说过。
  卫清平面不改色:"大巫神是神明使者,守山人便是跟随神使守卫圣山的人。神使要服侍神明,不能常履人世,便由守山人通报消息。否则,历代大巫神如何能在王位交替之时及时出现,又如何能及时为世人向神明祈福?"
  李越听着卫清平侃侃而谈,明知道他只是在随口胡扯。大巫神确实有自己的势力,但所谓的什么守山人云云,却纯是一派胡言。但看周围的北骁士兵们脸上却都露出深信不疑之色。大巫神在传说之中能未卜先知,每次一代北骁王过世,大巫神都会及时出现。众人都说这是大巫神的神力,但听来毕竟匪夷所思,若是有守山人的存在,便合理许多。至于北骁的官员,更有很多人觉得这种解释更加能够接受。
  众人又是一片哗然,托明紧跟着问:"既然大巫神早已知道此事,为何不事先说出?"
  卫清平扬扬眉,反问道:"大巫神倘若说了出来,二王子可会承认?"
  托明不语。谁都知道铁骐必然不会承认的,除非铁证如山。
  "何况我北骁历来规矩,强者为尊,此等事屡见不鲜,丞相也是知道的。"
  托明仍是默然。这种事他何止是知道。便是老王,当年也是暗杀了不少兄弟才得到这王位的。强者为王,历来是北骁的传统,不能自我保护的生命就没有活下去的权利。
  "大巫神既不愿干预朝政,亦不能视而不见,因此提出神择,并让这两人将小王孙也带入了圣山,让圣山神明来选择王位继承人。"
  众人听了此话,都微微点头。从前也有过神择的事例,而且选出的王位继承人后来还是一代明主,更让人对圣山的神择充满信心。就连托明也忍不住问道:"那么神择的结果如何?"他说出这话来,就表示已经对卫清平所说的话相信了大半。
  卫清平手一指:"神择的幼主,不是已经在你们面前了?"
  这一下子众人更是一片大乱,圣山神择,难道就选择了这么个孩子?
  卫清平从容走过来,从李越怀里把孩子接了过来,转向托明:"圣山发怒,丞相虽然不能进入禁地,也该看到了山顶的烟尘火焰才是。正因几位王子心术不正,才会激怒神明,只有神择的幼主,才在此次劫难中生存下来。小王孙尚在襁褓之中,若无神明庇佑,又如何能安然出山?"
  托明半信半疑,道:"二王子自然是心术不正,但六王子怎么也……"
  卫清平冷冷一笑:"丞相倘若打开大王子的棺椁查验,便知端的。"
  托明惊道:"难道大王子是六王子……"这种事他听得多了,还用开棺验尸才能想到么?
  卫清平徐徐点头:"大王子军中亦有守山人一族。"
  周围北骁官员听了这话,不少人都互看一眼,露出忌惮之色。若照这般说来,这守山人岂不是无处不在?自己的秘密,也不知有多少掌握在大巫神手中。
  托明心中也有这种想法,不过他自忖不曾做过什么亏心事,这种想法也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又回到神择的事情上来:"原来如此……但大巫神现在哪里?为何又忽然传位了?"
  卫清平脸上露出哀伤之色:"王族之子心术如此阴暗,神明大怒,几欲毁灭我北骁——"他说到这里,已经有人倒吸凉气。此次圣山异动实在太厉害,他们在大黑山口上已经看到山顶有暗红色水流一般的东西从山顶溢出,所到之处,树木便化做火球。虽然离得远,看得不是十分清楚,但只这样远远看去,也足够惊心动魄。何况地下震动明显,连狼垣城中也感觉得到,可知神明震怒之事绝非虚话。
  卫清平续道:"大巫神以身献祭,才平息圣山之怒,他——已经跟随神明去了……"
  这下连托明也倒吸了口气:"大巫神已经……"
  卫清平黯然点头:"大巫神自祭前传位于我,并护送幼主出山。"
  托明不禁抬头向山顶看去。烟雾虽然尚未散去,但风雨已然停歇,山口也不再向外喷射火焰。他正在沉吟,突然来路上马蹄声急响,一名士兵飞马赶来,老远就大声喊道:"丞相,丞相!圣河出水了,圣河重新出水了!"
  众人已经不知是第几次骚动了。托明震惊道:"圣河当真重新出水了?"
  那士兵喘着气,□马也是口沫淋淋,显然是拚命跑过来报信的:"正是!圣河确实重新出水了!"
  托明仰面向天,喃喃道:"圣河三十年重新出水,果然是神择,果然是神择!"
  李越想了想,已经明白。托明所说的圣河,想必就是堰塞湖的原河道。三十年前被当时的大巫神封堵,因此断流。这次河道重开,自然重新出水。只是不知这圣河在北骁人心中是什么位置,重新出水竟能引起这般震动。
  卫清平虽然尚未想到这是怎么回事,却极好地把握了机会,忽然将孩子双手托过头顶,恰在此时满天阴云裂开一线,一道阳光从云缝中射下来,正正照在众人头上。孩子被突然举高,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格外响亮。托明喃喃道:"神择,神择——"双膝跪倒,双手合十,深深行礼。一时间众人跪倒一片,齐声高呼:"神择!神择!神择!"
  卫清平站在那里,目光越过众人头顶,找到了李越。在阳光照耀下,黑袍上的狼头图案愈发呼之欲出,尤其是一对狼眼,金光闪烁,令人不敢正视。托明叩拜完毕,站起身来,高声道:"恭迎幼主与神使回宫——"众人簇拥着卫清平和孩子上马,往山口外走去,犹自能听到"神择","神择"的呼声在山路上回荡……

151 归来[vip]
  度日如年。洛无风今日才算真正识得个中滋味。
  寂原城的皇帝营帐里,只有他和柳子丹两人面面相对。探子的第一批消息已经传回来,大黑山确实异动,而且其势之剧远超往年,可是并无人知道圣山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样的消息还不如没有,听了只是令人更加忧心。
  "这些探子全无用处,这么久了连个的当消息也传不回来,再这样拖下去,万一皇上有什么不测,我隐瞒不报,就是大罪!"
  柳子丹这些天也是瘦了一圈,只是他比洛无风沉得住气,闻言只是抬眼看了他一眼:"这才不过两天,而且事关北骁圣山和王位传承,探子自然难以打探,还是再等待几日吧。"
  洛无风烦躁地道:"你倒是沉得住气,可我——"话犹未了,只听帐外侍卫道:"洛大人,陈卫尉又来了。"
  洛无风皱眉道:"又是递送急奏?把奏折收进来打发他走。"
  帐外侍卫迟疑道:"只怕不行。他带来了皇后的手书,一定要亲呈皇上。"
  洛无风呼地站起来,登时变了脸色。后宫嫔妃,片纸不得出宫,唯有皇后一国之母例外。陈奇虽然只是个骠卫尉,但他持有皇后的印信手书,又打着皇后的旗号,洛无风一个中书令,是根本拦不住他的。事实上,这事虽然不十分合规矩,但除了皇上之外,任何重臣亲臣对皇后印信也要退让三分的。
  "怎么办——"
  柳子丹看一眼帐外黑透的天色:"就说皇上已经休息,今日太晚,明日再说。"
  "这样搪塞也不是办法……"洛无风真是无计可施了。
  柳子丹叹口气:"那,只怕就要直说了。只要皇上安全归来,无论你有什么罪,都不要紧了。"
  洛无风跺跺脚:"也只能如此!我先出去,看能否打发了他。"
  柳子丹心里明白。洛无风隐瞒皇上行踪,这是大罪,倘若王皙阳平安归来,自然可以赦他,但倘若王皙阳有个三长两短,洛无风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可是从目前的消息来看,王皙阳究竟情况如何,实在没个着落。就连李越,也没有半点消息。虽然他临行前答应过自己一定会平安归来,可是世事往往弄人,谁又能斗过老天呢?自己固然是存了与他同生同死之心,但若能同生,谁又愿把希望寄托在渺茫的身后之事上呢。一时间他心里不知翻腾过了多少念头,蓦地翻上一阵酸苦,不由自主将头抵在手臂上,深深叹了口气。这一口气还没有叹完,忽听背后有人道:"叹什么气呢?"这声音微微带点笑意,竟是无比熟悉。柳子丹心头剧震,猛地转过身去,声音都微微发颤:"你,回来了!"只见身后一人从灯影后走出来,虽然身上衣裳破烂,脸上黑瘦得不成模样,但看在柳子丹眼里却只觉亲切无比——不是李越又是哪个?
  柳子丹只想立刻扑上去,可是双腿发软,怎么也挪不动步子。眼睁睁地看着李越走过来,熟悉的气息带着泥土青草的味道一下子包围了他:"对不住,回来晚了,让你担心了。"
  洛无风走进营帐时,陈奇明显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见他进来,便冷笑道:"洛中书,下官此次可是奉了皇后千岁的手书而来,洛中书不会连千岁的印信也要阻拦吧!"
  洛无风轻咳了一声,道:"陈卫尉,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皇上已经睡下,陈卫尉难道只要惊动皇上不成?"
  陈奇翻翻眼睛,冷笑道:"洛中书千万莫要这般说话。下官怎么敢惊动皇上?既然下官来得太晚,那就等到明日再求见皇上亦可。不过下官临行前,皇后千岁叮嘱务必将千岁手书面呈皇上,洛中书不会再想出什么借口来阻拦下官吧?"
  洛无风心中暗暗叫苦,只是不愿在他面前示弱,正想先打发他走,帐外已经有人接口笑道:"陈奇,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无风是奉了朕的令,想来丞相那边也误会不少日子了吧?"这话音听在洛无风耳中,如同天籁一般,竟然惊喜得说不出话来。倒是陈奇骇了一跳,满以为不会见到皇上,谁知竟然出现,忙不迭起身跪拜,小心翼翼道:"臣数次前来送达奏折,总不得见皇上,便是丞相亦十分担心。今有皇后手书嘱臣务必面见皇上请安,这才大胆来寻洛中书,并非敢妄自揣测什么。"他一面说,一面偷眼去看王皙阳,一看之下,只觉皇上又黑又瘦,迥然不似离京之时的模样,不由暗暗猜测。
  王皙阳早看出他心思,淡淡道:"皇后印玺不出后宫,这个规矩皇后难道不知?"
  陈奇听这口气不大对,赶紧收起胡乱心思,低头道:"实是皇上久未回京,边关又不安定,皇后忧心。且今有一桩大喜事要禀报皇上,因此……"
  王皙阳哦了一声,颜色稍霁,道:"什么喜事?"
  陈奇松了口气,连忙将袖子里的帛书送上,小心笑道:"真正是大喜事,皇后诊出喜脉,臣在这里恭贺皇上了。"
  王皙阳眉梢跳了跳,接过书信看了一遍,微微露出点笑容:"果然是喜事。恰好边关战事已平,朕正要回京,倒是双重之喜了。"
  陈奇心里嘀咕,边关战事平定自然是喜事,但又怎么能与皇后有孕相比?毕竟这是皇上第一个子女,若是儿子,便是长子兼嫡子。这是何等大事,与普通战事平定如何能相提并论?不过这话他也只敢放在心里想想,哪里敢说出口来,规规矩矩请了安退了出去。
  洛无风早有一肚子的话急欲涌出,只是碍着陈奇在场,拼命忍住。此时见陈奇退了出去,一时之间也顾不得什么君臣规矩,连声道:"皇上总算是回来了!怎么这般黑瘦?只听士兵说皇上也进了北骁圣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臣派了人手,只是打探不出,当真是望眼欲穿!皇上怎么反倒自己回来了?可受了什么伤不曾?"
  王皙阳笑道:"无风你这般多的问题,教我一时怎么答复?总之我没有受伤,且北骁如今是幼主继位,对我东平只有好处。这样算来,我就算吃点苦头,也值得了。倒是这些日子全靠你支持,你却是辛苦了。"
  洛无风眼眶发热,强忍道:"臣怎么说得上辛苦。皇上以身犯险,这倒是臣最担心的。"
  王皙阳低头笑了笑,道:"以身犯险么?其实也没有什么。"
  洛无风小心翼翼道:"听说北骁圣山异动,皇上受惊了。"
  王皙阳微微叹了口气:"受惊?我倒愿意多受些惊……"
  洛无风听出点端倪,试探着道:"皇上悄无声息地回来,可是殿下护送?"
  王皙阳微微一笑:"你跟我说话,还要这般小心么?是啊,若不是他,我又怎能悄无声息地潜进营地?"
  洛无风不禁向帐外张望。王皙阳看他一眼:"不用看了,他不在这里。"
  洛无风听出他语气失落,不敢再说,道:"夜已深了,皇上又是远道归来,还是快些休息——"说到这里,陡然想起那边营帐之中还有个柳子丹,后面的话便哽在喉中说不出来。王皙阳惘然笑笑:"我就到你帐中休息吧,那边,还是留给他们。"
  洛无风不敢说话。王皙阳微微出神片刻,振作了一下精神笑道:"无风,你可不知北骁如今乱作了一团,对我们正是大有好处。走走走,今夜你我二人抵足而眠,正好筹划一下。虽是战事平定,这其中的事情,还多着哩。"
  洛无风不想说,可又不得不说:"柳公子……皇上却要如何安置?"
  王皙阳仰头想了想,微笑道:"皇后有孕,朕倒想请他留下来做太子少傅,只是不知他肯不肯呢。"
  洛无风张开了嘴合不拢来:他的皇上竟然已经把主意打到还没生出来的孩子身上?就是不知那位让皇上费尽苦心的人,究竟能不能体会……
  而王皙阳煞费苦心想要挽留的两个人,此刻正在营帐里亲热成一团。
  "你受伤了……"柳子丹轻轻抚摸着李越身上已经结痂的伤处,紧皱着眉,"北骁圣山里究竟有些什么?"
  李越头枕着手臂,微微笑笑:"无非是狼虫虎豹一类,没什么新鲜的。"
  柳子丹根本不相信他的话,若真是普通的狼虫虎豹,铁骊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死,圣山也就不成其为圣山了。但他也知道李越是不愿自己担心,于是强行忍住不再就这个问题问下去:"如此说来,北骁的事就算平定了?"
  李越想了想:"应该算是吧。北骁现在一连死了四个王子,还都是能征善战的,也得算元气大伤了。现在他们奉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为王,单是教育他为王之道就得大费心思,何况幼主继位,百官恐怕也要有变动,他们巩固自己的地位,也得花费工夫。这样算来,至少十年八年之内,北骁是不会大规模对外作战了。"
  柳子丹轻轻吁了口气:"那,我们可以离开东平了?"
  李越迟疑一下:"你不愿意住在东平?"
  柳子丹讶然:"难道你打算久住东平?"
  李越微微苦笑:"我只是觉得东平还是可以久居之处……你想去哪里?回西定?"
  柳子丹犹豫着摇了摇头:"不。"回西定做什么呢?他早已不是九皇子了,更何况在西定皇族的族谱之中,他是个已经死了的人,还是个没有资格葬在皇陵的死人。
  "那你想去哪里?"李越温柔地看着他,"不然,我们就周游天下?哪里都去玩玩?"
  柳子丹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他自幼饱读诗书,但亲身出行次数却并不多,尤其是做了质子之后,就是在南祁京城里的自由都受到限制。后来倒是远赴中元,但却是逃亡而不是游玩。所以细细算算,他活了一十九年,还真不曾痛快地游玩过。
  李越看他眼睛发亮就知道这个主意一定合他心意,不禁轻轻笑了起来:"那我们明天就走。"
  "明天?"柳子丹看看他憔悴的模样,摇了摇头,"你身上还有伤呢,等伤好再走不迟。"
  李越没再坚持。其实柳子丹看得见的都是外伤,并没有什么,真正让他伤重的是在水流中那木头的一撞,肋下一直阵阵做痛,幸好是骨头没有断,否则单这几日从北骁赶回来他就吃不消。柳子丹看着他闭上眼睛就睡着了,心里不由一阵怜爱。本来等得筋疲力尽的,这时反而睡不着了,索性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手上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触手只觉涩滞,可知这些日子风吹日晒多么辛苦,不由心中后悔,刚才不该拉着他说话,该先准备些热水让他好好洗浴一下才是。不过看李越睡得香甜,也不忍再叫醒他,只是心里暗暗盘算明日一早该准备些什么。到底也是吃不香睡不沉地熬了十来天,盘算了一刻,眼皮也沉了起来。本想是一夜不睡好好守着,倦意上来再也支持不住,蜷在李越身边也沉沉睡了过去……
  边关战事平定,皇上御驾返京,碧丘自然热闹非凡。洛绮从一早就坐立不安,单是一头长发就叫侍女梳了又梳,百宝盒里无数的首饰,哪一件都觉得不够好看。随嫁过来的侍女抿着嘴直笑:"娘娘不用再费心思了,好看得很呢。"洛绮嗔她一眼,正要说话,忽然一个侍女提着裙摆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慌张道:"娘娘,娘娘不好了。"
  洛绮被她吓了一跳,面色一沉:"什么不好了!这般慌张,成什么样子!"
  侍女急得道:"娘娘,奴婢听说,北骁派人前来求亲,送了一位公主,就紧跟着皇上的车驾进了京呢!"
  洛绮怔了一怔:"当真?"
  侍女连连点头:"奴婢怎敢说这谎话!听说是皇上已经离开边关,北骁才派来使者,听说皇上返京,立刻就跟着来了。为表诚意,直接便将公主送了进来,算来皇上今日回京,那公主明日就到了呢。"
  洛绮怔在当场,半晌才强笑道:"北骁意图和亲,这是好事,你怎么反说什么不好,真是糊涂心思。"
  侍女嗫嚅道:"可是奴婢听说,北骁送来的公主年轻美貌,又是北骁先王的亲生女儿,身份亦不低,恐怕……"旁边侍侯的侍女连忙道:"不懂事的东西,北骁那些野蛮之人,再怎么貌美,又怎比得上娘娘?还不快退下了!"那侍女也觉自己说得不好,赶紧顺势退了出去。
  洛绮怔怔坐了一会,低声道:"皇上已经回京了么?若是没有,快去将祖父请来……"话犹未了,便听院中内侍高声道:"皇上驾到——"那下面的话自然顾不得再说,连忙就迎了出去:"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一路奔波辛苦了。"口中说着,心中稍稍宽尉——皇上一回京便来青桐宫,可见还是重视的。
  王皙阳笑得温和,说出口的话却让洛绮心里咯噔跳了一下:"陈奇送了皇后的手书给朕,朕自然得赶紧回来。"
  洛绮自幼受的都是要做皇后的教导,说话听音极是在行,一听王皙阳这话说得古怪,既没有夫妻久别重逢的欢喜,更没有对她身怀有孕的重视,立时紧张了起来,小心道:"臣妾实在是担心皇上,而且太医诊出喜脉,臣妾一时欢喜,想尽快告知皇上这好消息,所以……"
  王皙阳抬抬手示意她坐下:"皇后有孕,自是举国之喜,朕也开心。不过后妃玺印,不出后宫,皇后让陈奇拿着手书去闯军中营帐,若是传扬出去,岂不让人指摘皇后不懂规矩?"
  洛绮万万没想到把皇上等回来,迎头就是一番训斥,眼圈不由红了,垂头道:"臣妾思念皇上,忘了规矩是真,可万不敢让陈奇去闯军中营帐,望皇上明察。"
  王皙阳淡淡哦了一声:"朕想皇后自幼受教,也不会如此失礼。想来是陈奇不知分寸,狐假虎威了。来人,将陈奇削去骠卫尉之职,下放军中喂马。"
  洛绮脸色苍白,只是不敢再说话。后妃不得干政,这也是规矩。刚刚她已经被指责犯了规矩,哪敢在这时再去触怒皇上,只有低头不语。王皙阳处置完了陈奇,脸上又是和颜悦色了:"皇后既是身怀有孕,便要小心了。听说朕去边关这些日子,皇后夜不安眠,这却不好,身体如何受得了呢?太医们可是每日来请脉的?开的方子,皇后可要好好服用才是。"
  洛绮被他一硬一软一冷一热,说得眼泪也要掉了下来,强忍道:"多谢皇上关切,太医每日里都来的,都说臣妾身体还好,皇上不用担心。"
  王皙阳往椅背上一仰,道:"还是回了宫里舒服,朕在边关那些日子,虽然军中已经竭力奉承,哪里比得上宫中呢。"
  洛绮赶紧拭了泪道:"臣妾真是糊涂,皇上远途奔波,该叫人先准备浴水才是。"
  王皙阳摆了摆手笑道:"皇后不用再操心这些了,保重身体要紧。倒是有件事,朕要跟皇后商量。"
  洛绮心里又是一紧,王皙阳已道:"边关此次平定,全仗北骁内乱。如今北骁奉了幼主登位,一时是大不如前了,因忌惮中元势力,倒想与我国结好,因此居然送了位公主前来和亲,明日只怕就要到京了。"
  洛绮心中凉凉的,却只能道:"那真是要贺喜皇上。如此一来,两国结好,再无战事,岂不是万民之福。"
  王皙阳点头笑道:"再无战事未必,不过十几年的平安总是有的。朕要跟皇后商量的是,将这位公主指婚给哪一个为好?"
  洛绮猛地抬头:"皇上——"
  王皙阳轻笑道:"皇后难道以为是朕要纳她么?"
  洛绮喜出望外。虽是自幼便知,将来做了皇后,中宫之位虽尊,却是极难得宠的,更不必说独宠了。且皇后必得胸怀宽大,对于纳妃之事不但不得反对,有时还得亲自操持。不过教育虽是教育过了,毕竟是十五六岁的年轻姑娘,又是新婚不久,真说到纳妃,又怎能全不介意?现在听说皇上竟然不是要自己纳妃,也顾不得被皇上戏谑,面色微红道:"臣妾糊涂。"
  王皙阳哈哈一笑,道:"不过北骁送来的总是位公主,朕此时没有适龄的皇族子弟可以指婚,但也不能随便在官员中挑选。朕的意思,要在皇后族中选择一人,皇后看哪个合适?"
  洛绮此时福至心灵,脱口道:"说到臣妾族中之人,无过于中书令了。既是臣妾族人,又是皇上的重臣,何况少年英俊,配公主是极合适的。"
  王皙阳点头笑道:"皇后说的是。不过无风只是庶子,恐怕——"
  洛绮低头道:"这也不难。家叔当初只因其母出身太过微贱,若为正室恐怕不足服众,如今母凭子贵,皇上重用其子,自可加封其母,到时其母扶为正室,中书令自然不再是庶子,匹配公主恰好合适。"
  王皙阳哈哈笑道:"果然还是皇后聪明。不过这是家事,朕也不好过份干涉。而且无风之父虽是正室早亡,却已续弦,又如何扶正呢?"
  洛绮心里明白,道:"此事交由臣妾去办,皇上只管放心便是。"
  王皙阳微笑道:"皇后也不要太过操劳了,还是腹中胎儿要紧。朕想礼尚往来,北骁幼主今年不过一岁多些,若是皇后生的是公主,正好与北骁幼主结个亲事,若生的是皇儿,也可结个兄弟,将来两国国君兄弟相称,自然不动刀兵。所以皇后腹中孩儿可是身负重任呢。"
  洛绮听得呆了一呆。王皙阳这话无疑是说:如果生了女儿,将来就是远嫁他国;但若生了儿子,便是未来储君。她不由自主去摸自己小腹,一时之间,竟不知是惊是喜了……

152 告别[VIP]
  中书令洛无风的府第在碧丘城东,不大不小的一处宅子,若与他的官职相比就显得小了一些,仆役也只有零星几个,清素得紧。不过,这也马上就要成为过去了,如今他是京城之中最灸手可热的人物,皇上亲自指婚给北骁公主,特别赏赐了一座大宅子,还有数十名男女仆役,那宅子修缮得华丽无比,据说比皇宫都不差。老宅子里的奴仆大半也跟去了新宅,旧府第就格外冷清了。
  天色已经黑透,寂静的宅子里有个窗口亮起了灯。柳子丹坐在床边上,将几件衣裳一件件铺开,再小心折起打成包裹,嘴角带着掩藏不住的温柔笑意。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有人走上台阶,在门口略略迟疑了一下,终于敲了敲门。柳子丹收起笑容,淡淡道:"是太平侯吧?请进来。"
  推门进来的人果然是王皙阳,衣裳简单,看起来像是邻家少年,不复白日里年轻天子的庄严。柳子丹低头继续去收拾衣裳,淡淡道:"坐。"
  王皙阳拉了把椅子坐下来,默默看着柳子丹的动作,终于道:"殿下在我宫中。"
  柳子丹头也不抬地道:"知道。否则你怎会来见我?"
  王皙阳慢慢道:"他只是将他训练特训军的方法逐条记录下来,教与我的将军们,并无别事。"
  柳子丹这次倒微微有些惊讶了。他早已作了准备听王皙阳一通胡扯,就算王皙阳说李越此刻是在他的龙床之上也不稀奇,万想不到王皙阳说出来的话竟然如此老实。
  王皙阳看他面露惊讶之色,苦笑起来:"你以为我还会说他与我有什么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