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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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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甲苍髯》Ciel Mu(第四部+外篇 全文完)

第四部 紫罗红袖淡春杉
一 新都

  自北嵎立国以来,历代帝王便少有贪图享乐不思奋进之徒,虽不至人人励精图治,却至少世代屏弃虚文、敦尚实政,不喜浮夸吹捧。睿智的北辰先祖们早就明白,禁城中的皇位固然代表着无上权力,也同样宣示着无尽的义务责任,而一位贤明君主被赋予的荣耀享受同他所需承受的压力磨难相比,往往会显得微不足道。
  然而即便是在有着这样传统的北嵎皇室之中,北辰元凰的辛劳勤政也依然能让他的大多数先祖黯然失色。元凰的勤奋认真从他幼年时起便初露端倪,虽然生得聪颖早慧,懂事后的他却从来不肯在读书上投机取巧,玉阶飞若是叫他在日头西沉前背出《大学》里的一段,他一定在正午时候已经读得烂熟于心。他二十岁登基以后,凡事亲力亲为,不敢有片刻懈怠,却被北辰凤先以篡位为名逐出皇城,待到重新执掌天日改都赤城,原先保泰持盈而得的民生积累已在征战争夺同迁移跋涉中消耗大半。赤城本是北嵎东南的小镇,虽然风景秀丽如画,却并没有多少百姓常住城中,城工水利不甚发达,远不如皇城繁荣便利,如今被选为北嵎都城,一时百事待举。随都搬迁的北嵎子民上到文武百官,下至平民百姓,都为了国事家业忙得不亦乐乎;新起的皇宫里头,元凰更是日以继夜听政理事。
他在城中迅速重修了庙宇殿堂、商贾集市,又命军队在城外帮助开荒垦田,无偿交予农人耕种。每日天方破晓,他便要上殿早朝;正午用膳完毕,又新添午朝讨论上午不及处理之事;余下空闲的时间里便恢复皇子时期内阁学士们的"日讲",所论不再是经史子集,而是朝纲政见;每月逢二日再开"经筵"讲学,朝中百官若无其他要事,一律不得缺席。大臣们往往轮流出席日讲,遇到早朝有事未奏才会参与午朝,北辰胤同江仲逸有时列席在侧,更多日子里则在别处各司其职,只有元凰一人事事不辍,每天只得休息两个时辰,从睁眼开始直至就寝,手底奏折不断更换,手边茶水满了又凉。
  这般景况,大臣们瞧在眼里暗暗心惊,直说皇上即便自幼习武身体强健,也恐怕要积劳成疾。他们思前想后,决定前去拜会颇得倚重的相国江仲逸,请他伺机向陛下进言一二。江仲逸为人最是小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不肯去挑这个担子,更何况他同元凰虽然相处日短,却很清楚皇上的性子——元凰同他父亲一样,为了北嵎江山肯豁出性命去,满脑子想的只是临睡前多阅完一条奏折,又哪里会在乎是不是少睡了一点。他是玉阶飞推荐入朝,为官资历尚浅,全仗平乱有功被拜为相,平日里寡言少语,其实将大臣们的小算盘都看得一清二楚——许多大臣都是北辰禹一朝的老官,习惯了循规守成,每日处理完手头要事,清闲下来便可写诗作赋、喂鱼赏花。如今皇帝呕心沥血,群臣们也便连带着夜不能寐,再难寻往日的闲情逸致。他们不是不在乎天下兴亡,但如今龙脉重建,黎民安康,举国上下放眼望去一片祥和,并非国难当头的危急时候,实在经不起早午二朝再加日讲经筵的反复折腾。他们明里是让江仲逸力劝皇上保重龙体,暗里也是为自己讨个轻松便宜。
  江仲逸并不将来访群臣的心思点破,而是把他们邀入屋内,落座上茶,呷一口清茗,作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摇头叹气:"诸公之言,下官亦深以为是。只是皇上年纪虽轻,却是心如明镜,既定下如此朝例,心中必有计较。诸公苦劝不得,哪里还有下官说话的份。"他顿了顿,见到大臣们满脸失望的表情,思考片刻,又下了决心似的说道:"不过下官与诸位同心,都是为了皇上龙体康健。依下官看来,我等与其直谏,不如请并肩王代为转达皇上,更为适宜。——待日后下官见着王爷时候,定当尽述诸公之意。"
  众人听说他要将事情报给北辰胤知晓,未及细忖,便先怯了三分:"这……王爷日夜操心军务,吾等安敢叨扰……还是不劳江大人费心了。"
  江仲逸白净的脸上露出诚挚的困惑神情,犹豫片刻不得其解,最终顺从各位大人的意思点了点头,命府中下人恭敬送客,自己也放下茶盏,将众人送至相府之外:"既然如此,下官不敢自作主张。——诸公方才抬举,大人二字,下官实在是担不起。"众人方才被他在不动声色间将了一军,如今听他如此自谦,忙不迭地作揖回礼,江仲逸微笑着一一谢过,转身回府之后依旧坐在原位,看着满堂一口未饮的茶水微觉得可惜。他方才说要将事情转述北辰胤,自是推脱暗示之词,好在满座听者都不是傻瓜,一点就悟,倘若果然碰到个认死理的榆木大臣,还真不好交代。——自迁都之后,北辰胤将夜鸮部队一并带入赤城,归入北嵎军编。神堪鬼斋等人虽也封官赐爵,大多数时候仍是呆在夜鸮军营。夜鸮部队虽然骁勇善战,以一当百,却更像是为数众多的保镖死士,而并非正式操演训练的国家军队。他们精于暗杀刺探,不善攻城筑防,再加上队中多有绿林异士,偶然也会意气用事不服管教。这样的力量在北辰胤避祸荒山之时是最好的防御手段,入驻赤城之后却未必能够物尽其用。因此北辰胤连日以来忙于整编夜鸮,督军操练,另一面又要关注边防异动,有时同元凰议事直到三更以后,为了不耽误来日早朝,便在朝房草草安歇。
  元凰最初得知此事只是隐而不发,后来听说北辰胤练军城外,已有数日不回王府,实在按捺不住,趁着下朝独对时候四下无人,向北辰胤小声抱怨:"你日日下朝便去军中,并肩王府完工了十余日,你可前去看过?"
  "自然是看过的。"北辰胤答道:"近日杂事纷繁,臣才在朝房休息。"——如今元凰的身世已是尽人皆知,他同元凰却仍以君臣相称,即便私下相处的时候也不肯越矩半分,只有说话声音会比平日温和柔缓一些;元凰听在耳中,好像摘了一粒新剥的莲子丢进嘴里,用舌尖仔细挑出莲心嫩黄出水的芽儿,耐心咀嚼之后,才能在霸道蔓延的涩苦下面品味出流连不去的清甜。有时元凰故意主动唤他父亲,北辰胤倒也坦然应承,不以为忤,这种奇特的相处方式在两人间支起一道透光的屏障,无从亲近却又一目了然。元凰听北辰胤回答得轻描淡写,本想再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应了一声,闷闷的在桌边坐下,摊开手底新接的折子执起朱笔。
  其实并肩王府的布置陈设,元凰纵然无暇全全顾及,也颇算是花了一番心血。皇宫搬迁的时候宫人们从库中找出一座紫檀边座嵌珐琅的玉雕屏风,是早年四族联合进贡之物,下承八字形三联须弥座,上装着透雕夔龙纹屏帽,屏心还嵌有铜胎珐琅,需得几人合力才能搬动。屏风以五扇组合而成,黑漆紫檀木上用翡翠青玉精雕出五国的起伏疆界山峦迭嶂,以北嵎居中,四族分在两侧,雕中树枝纹理历历在目,川河奔流犹有回响,正中刻有"德譬北辰"四字,以示四族向北嵎臣服之意。
他念着北辰胤的喜好,特意命人把这幅屏风摆去了王府,又记得王府里原有张金丝楠木的八仙桌摆在北辰胤的卧室,索性便把宫里的几件金丝楠木家具一道送去匹配。元凰不愿以皇帝的身份将这些物事大张旗鼓的赏赐给北辰胤,宁愿将它们无声无息运进王府,存了几分讨好另一个人的心思,总期望着能得到一些响应。他本想追问北辰胤见过那些家具没有,摆放位置是否合适,话到嘴边终是咽了回去。——一场波折过后,他毕竟已经不是每做一件得意事,便非要献宝似的追着邀功讨赏的孩子,况且而今的局面下大家都忙的目不交睫,更没有工夫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细节。他既然已把心意和盘托出、昭然放置,北辰胤即便一时未能觉察,日后也总会发现,就算当真疏忽彻底不曾知晓,那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一路走来直到如今,他对北辰胤的在乎,北辰胤对他的疼爱,彼此之间都已经心知肚明,再非要摆到台面上来算个一清二楚,反显出他的计较小气。他想通了这一关节,便觉心平气和了不少,只是难免有些小小遗憾,留待日后排解,就像小孩子睡前明知道第二天要早起赶去学堂,却总默默期望能染个小病,在家里炕头躺上一日。
  北辰胤同元凰说完军中近况,正要起身告辞,见元凰用袖子压着奏折,抬起左手去揉眼睛,右手用笔尖点了朱砂提在空中将落未落,砚台里的墨迹已灼干了大半。烛火将他眼角盘根错节的通红血丝映照得比往日更为明显,看来全不像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颇有些触目惊心。自复辟以来,北辰胤为了避嫌,甚少干预元凰处事为政,然而到底是父母天性使然,舍不得看孩子如此操劳困顿。他忍不住轻叹一声,开口劝道:"君者劳其心,臣者服其事。为君者只需心怀天下,无需事必躬亲。有些小事你看过便罢,交予江相处置就是。"
  "自家天下,怎放心交在他人之手。"元凰将奏折稍稍上推几寸,手中朱笔就着烛光重重按上了纸面:"江仲逸确有治世之能,却总藏着掖着不肯显露。他既肯入朝为官,又不想大展长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元凰说到这里顿了顿,小楷写完最后一个字,孩子气的瞥了撇嘴:"再说——他终究不比玉太傅。"
  "玉阶飞对皇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人自不能及。"北辰胤笑道:"江仲逸顾身惜命,不敢直言谏上,成不了心腹之臣,这是他的短处。然其人亦有大勇大谋,否则怎能在危殆之际保你脱困,誓死相随。当今北嵎朝中虚实,他嘴上不说,实则洞若观火,将事情交到他手里去办,皇上可以放心。"
  "朕不要什么心腹之臣。"元凰将奏折迭在桌子右角,眉梢微扬,断然道:"除你之外,朕再不信任何人。"
  "你常读史书,怎不明白完全的怀疑,同全心的信任一样充满危险。"北辰胤缓缓道:"
很多时候,错疑忠良,并不比错信奸佞来得更好。昭示恰当的信任,暗存审慎之心,才能收归他人为己所用。——退步而言,皇上若是不能信任江相,更应差他掌权办事,若非如此,怎能探出他所求为何。"
  元凰闻言停了笔,侧过头去思虑片刻,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父亲教诲的是。"他说完这句再无下文,将笔放落桌上,抬眼看着北辰胤,想听他再说点什么似的。北辰胤却不再多言,只留他自己斟酌,正要请退,元凰忽然起身迈步过来,打开了书房的窗户,将手探到窗外平举片刻,无奈地聚起眉峰:"赤城三面环山,比不得旧都气候宜人,这才到了初夏便闷热起来,入夜了连丝风都没有。"
  他抱怨完毕,故意觉得烦闷似的松了松领口,利落地解开箭袖,转过脸来旧事重提:"朝房里头那几扇窗子不好通风,这样的天气里怎么睡的踏实。——日后你若是赶不及回府,便在宫里歇下。"
  "知道了。"北辰胤微笑应道:"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听闻皇上常常读书忘了时间,以致通宵达旦,要小心身体才是真的。"
  "怎么不是大事。"元凰一甩手,紧声强辩道:"朕亲封的一字并肩王,哪见得连个睡觉地方都没有。
  北辰胤仍是笑笑,没有答话,又同元凰议论几句最近西佛国活佛不再登坛讲经的异状,说是要尽早派人详查。他临走前想起了什么,特意回过头来:"皇上送来的紫檀屏风,我叫人移去书房了——卧室里头,实在放不下那么多的摆设。"
  "啊,……那也都好。"元凰愣了一下,急忙应承道:"放在宫里也没用,你……父亲喜欢便好。"他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在嘴角带了笑,为了掩饰低下头去,将北辰胤送出书房门口。

  无论是元凰或是北辰胤都没有料到,在他们决定派人去西佛国详查之后的不久,就从鎏法天宫传来活佛梵刹珈蓝圆寂的消息。活佛圆寂本是顺应天地轮回之事,信徒不以为丧,北嵎朝廷也不多加干涉,然而同时传来的另外一则噩耗,却令早朝的大臣们炸开了锅:自鎏法天宫建立以来,历代活佛圆寂之前都会口述寻找下任转世灵童的三条线索,由四名护持高僧依言寻来灵童,再以金瓶掣签的方式确认身份,迎入寺中坐床;而据侍奉梵刹珈蓝的僧众转述,梵刹珈蓝圆寂之前坐禅七日,滴水不进粒米未沾,数次睁目欲言,终是一语不发溘然而逝。没有前任活佛留下的线索,就寻不到转世灵童,也便意味着鎏法天宫从今往后,再不能供奉活佛保佑四方子民。此事对鎏法天宫的僧众而言不啻于是灭顶之灾,在百姓所剩无几的西佛国内掀起轩然大波不说,连带着北嵎同中原交界地面的西北十酋也趁机造势,到处宣言北嵎天子无道,龙气不兴,连累活佛寂灭,戕害佛国百姓。
  西北十酋与西佛国毗邻,由数个部落共同推举的族长统领,多与中原交往贸易。族中人善养金银蚕蛊,日常用以治病防灾,据说还流传有金蚕银蛊邪门功法,只因族人大多信佛向善,才甚少有人修习。西北十酋同北嵎称不上互为友邻,但因常有百姓入北嵎属地西佛国拜会活佛,数百年来也倒相安无事。而今鎏法天宫名存实亡,西北十酋族长一反往日的恶战厌兵,频频煽动边境百姓,又屡次纵容手下骑兵入西佛国挑衅滋事,扬言北嵎皇帝若不退位,活佛便无法转世再入红尘。
  西北十酋的国力本同北嵎相差甚远,现下行事如此肆无忌惮,必是受到其他力量的挑拨教唆。北嵎朝廷因而不敢贸然发难,只作观望之态,然而三番五次下来,大臣们忍无可忍,再加担心国土被侵,便联名上疏请求元凰下旨收回西佛国地界,再派兵驻守,防范西北十酋有所动作。
  元凰在奏章上没有见到江仲逸的名字,于是当庭询问他的意见。江仲逸起先推说不敢有异,待元凰追问再三之后,才缓缓出列,恭声奏道:"活佛脱出红尘一说,只是西佛国内传言,尚未证实,皇上若此时派兵收管西佛国土,正给有心小人落下口实。况且西佛国自古以来居中而立,全境佛土,不见兵燹。如今西北十酋虽有挑衅之意,却无入侵之实,我朝若率先发兵,他们师出有名,岂会坐视不理。"
  "西佛国本是我北嵎属国,派兵前往乃是军队调度,何来发兵一说。"户部李尚书驳斥道:"数日后便是皇上诞辰,按例要入皇陵祭祖。皇陵所在已是西佛国地界,若不事先增军防卫,莫非要让皇上以身犯险。"
  江仲逸本不是个多话的人,被李尚书抢白一顿,不但不加分辩,反而好像理屈词穷似的低下头去。元凰盯着他瞧了一会儿,见他不为所动,终于将那份联名奏书折好放在一边,转过头去望向北辰胤:"并肩王以为如何?"
  天子皇冠上的玉藻拂动好像一帘清风,阻断了堂下众人跃跃欲试的发言,尽皆沉静下来等待北辰胤一锤定音,北辰胤抬眼见到元凰掩在垂琉下的目光漫不经心,似乎并不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江相所言甚是,西佛国不可派兵。"
  "朕亦有此意。"元凰略微颔首,矜傲的扫视过群臣,停留在北辰胤身上的眼角余光拖出长长的尾巴:"皇陵祭祖一事,容后再议。"
  众人得令退朝,赶紧回转各自官邸,有的着手处理早朝议定之事,有的准备午朝想要奏请之章,元凰才回书房又拿起昨日不及阅览的折子细批,直到华灯初上,听说北辰胤在外求见,才想起自己尚未用膳。他此时方觉出饥肠辘辘,便将手头事情暂放一边,传膳养心殿内,邀北辰胤与他同坐。元凰继位初年便废去了由太监试毒的"尝膳"制度,是以一待饭菜摆上桌面,便命宫人退下听传。他秉承北辰禹在位时候自奉俭素的习惯,膳食颇为简单,今日留了北辰胤一道,才特地嘱咐御膳房多添了菜色。一旦左右无人,他便卸去了帝王家的讲究,拿起筷子摆到北辰胤面前排列整齐,并不多余客套,径自坐下夹菜:"江相果然是个明白人。——以王朝现在的兵力,要固守西佛国,对抗西北十酋,只怕并非易事。"
  "皇上说的是。"北辰胤点头道:"西佛国同西北十酋交接之处尽是坦荡通途,无所屏障,四面局势尽收眼底,易取难守,非是屯兵佳所。北嵎先祖当年设立鎏法天宫在此供奉活佛以据外敌,不是没有道理——我记得神武侯早年曾言,若是派兵镇守西佛国疆界,要有三四倍于敌军的兵力,方可保不失。"
  "朕总觉得,十酋族长是受了中原人的挑拨——只是要帮着中原对付我们,他难道不懂唇亡齿寒的道理?"
  "亦或是为外人所制。"北辰胤沉声道,抬头发现元凰一味去夹手边盘子里的菜,便把自己跟前放着的菜盘往元凰的方向推去:"从前听说过族长独女招了中原人为婿,不知两件事情之间有无瓜葛。"
  元凰注意到北辰胤的动作,一下子觉得在对面男人的心里,自己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于是放下筷子,悄悄整顿神色,作出往日上朝的威严样子,沉声答道:"不如静观其变吧。——那皇陵祭祖,该如何办?"
  "祭祖之礼,万不能废。若担心徒生变故,不如命陪祀官员照常前往衙署斋戒。皇上自在斋宫提前斋戒,于祭祖前夜,带两三随从秘入皇陵。"
  元凰先是不安地皱了眉,交握起双手,低头想了片刻,面上方现出恍然之态,同北辰胤相视而笑:"不写祝版,不行拜礼,不设中和韶乐,倒是瞒过众人耳目的好方法。——若十酋幕后主使有所行动,也正好探个究竟。"
  说完这句话,元凰面色略微开朗,却有另一桩由祭祖引发的心病,愈发让他觉得困扰。他重新拿起筷子,望着满桌的菜肴不知要往何处下手,无奈又把筷子放回盘上,斟酌再三还是开了口:"朕还有事问你……朕的生辰,究竟是在何时?"
  "天佑四年七月廿六。"北辰胤讶然:"北嵎百姓皆知,皇上为何要问。"
  "那不过是朕入宫的日子罢了。"元凰撇开头去嘟囔道,声音低下来,伸出手指将汤碗里的勺子拨的左右旋转:"朕想知道……真正的生日。"
  "就是七月廿六。"北辰胤淡淡答道:"我本想将你在王府内多留一日,是你母亲的意思,要即刻送你入宫。她说孩子日后没有自己的父母,总要让你过到自己的生日。——即便只得相处几个时辰,她也是最疼你的。"
  元凰的眼神黯下去,不知怎样答话,七月廿六是他的生辰,也是他母亲的忌日,以往宫中年年大摆宴席喜庆非凡,北辰胤看在眼里,却不知是怎样怆然伤怀。"幼时生日你送我的那些奇巧玩意儿,我都还留着。"他喃喃道,卸去了尊称:"我那时只想着自己高兴,以为你也会由衷喜欢。"
  "我是由衷喜欢。"北辰胤微笑起来看着他:"二十岁前我有眉姬相伴,二十岁后,便有了你。纵然不能时刻共享天伦,苍天却也待我不薄。"


二 王孙

  元皇皇帝二十二岁诞辰的前夜对于有幸参与祭祖大典的北嵎群臣来说,无疑是段让人寝食难安的煎熬。内阁大学士已将写就的祝版在今晨呈元凰预览,典乐大臣正督人一一查验演奏中和韶乐所需的一百零五件乐器,陪祀的大小官员在斋戒衙署里用过他们今晚的点心准备入睡,礼部尚书正为了迁都以来的首次祭祖夜不能寐,他们都曾因元凰的尴尬血统而对北嵎目前的统治者心存鄙夷,却宁愿竭尽所能,向一群已经死去多时的高贵骷髅展现虔诚的敬仰臣服。——当然谁也不会料到,翌日天明当他们打点完毕整装待发的时候,将要得知的是皇帝已于前夜入陵行完祭奠大礼的消息。
  祭祖典礼对于元凰而言并不陌生,每逢生辰,清明,先皇忌日再加上四季伊始,他都要斋戒三天,穿起缂丝衮服进入皇陵,参拜先祖合祭星辰。皇帝衮服不同于明黄龙袍,是由石青缎面织成,袍袖同色,双肩胸背上都印有绣金团龙,袖口彩绣也比龙袍张扬。元凰并不喜欢这样的衣服,觉得穿在自己身上略显老气横秋,厚重浓稠的色彩又将他高颀的身材衬得太过单薄清瘦。他用心回想起来,觉得十五岁那年的成人礼上,北辰胤穿着衮服的样子就要好看许多。虽然那并不是他最近一次见到北辰胤身披礼服,却是他印象中最为光耀夺目神俊逼人的一次。那时候所有人都欣喜于他的聪颖谦和,对他毕恭毕敬爱护有加,而他单纯的少年心思好像一只用桃花纸糊成的燕子风筝,即便乘着最轻巧的微风,也能放飞到看不见的高朗琼霄。如今神武侯中气沛然的祝词也许仍旧回荡在废弃皇城的上空,而那些他十五岁前未曾尝过想到的复杂感情也在成人之后的岁月里发酵蓬勃。他的爱情、怯懦、悔恨、绝望,都被施了咒术似的凝聚在一个人的身上,铺天盖地泛滥成灾。
  元凰少年时候对皇陵先祖所奉持的敬畏感激之情在夺位以后便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报复的轻蔑不屑,唯一残存下来的是他对曾经父皇北辰禹的怀念尊敬,却也在他手刃凤先之后被下意识地封存进了记忆深处。在元凰心里,皇位由他浴血夺来,盛世由他一手开创,他如今所握在手中至高无上的地位权力,并非经由北辰先祖们的施舍,同只知依赖龙脉听天由命的族人没有丝毫关系。现下西北十酋局势未明,他本可为安全起见取消例行祭祖,或者将仪式改在宫中举行,而他最终决定前往皇陵的原因,一方面是为了对文武百官有所交代,更多则是因为这是北辰胤的希望坚持。——仍然是那一个人,也只有是那一个人,刻在心上,揉进肉内,溶入血中,化到骨里,在每一个日升月落里承载着他的所有爱恋向往,辗转反侧无以自拔。
  虽然北辰胤从来不提,元凰却明白他远比自己更为重视北辰姓氏所带来的荣耀显赫,这个男人弑亲篡位的雷霆手段背后,是埋藏于骨血之中、对北嵎国土的深切挚爱,他满心希望这一帝国拥有最为优秀的统治者,终将北辰的名字刻上更为广阔富饶的海河疆土。元凰并不因姓氏而格外自豪,也不在乎身上是否流淌着北嵎先祖的血,但他每次想起成人礼上皇城的晴空,就觉得自己愿意为了北辰胤做任何事情,自然也包括对着皇陵中死去的灵魂卑躬屈膝。——十五岁的光阴有时好像是在昨天,有时又觉得恍若隔世,他只记得那日穿着束缚手脚的华贵礼服,焦急又小心翼翼地四下寻找,而他的三皇叔就站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身着庄严衮服不苟言笑,暗蓝色的目光散洒开去,变成夏天一样的清澈。他望向北辰胤,北辰胤也凝视着他,那样温和专注,喜悦欢愉,沉静而久远的,仿佛他就是他的整个生命。
  元凰沉浸在拥有晴朗高天的回忆里,直到叩门声音第三遍响起才幡然醒转。他晃晃脑袋,又伸手轻敲着额头,确定那些回忆又都重新潜藏去了某个角落,才起身打开了房门。同他一模一样的影子皇帝站在门口,屈身行礼唤了一句"陛下。"
  他点点头,向郢书说道:"走吧",随手将身后房门严实阖上,生怕刚才散进空气里头的怀念眷恋偷跑出来教人知晓。经过一天的行程,元凰按照计划微服简从,在数名宫中侍卫的陪伴下来到了北嵎皇陵。在北嵎民间的传说中,皇陵金砖墁地,白玉为墙,明珠为日月,水银为流川,历朝天子死后荣华,远比生时更胜。而在现在的元凰看来,皇陵外正红色的围墙在夜色里失去了摄人气势,反而显的阴森可怖。门楼墙檐上的赭黄琉璃瓦,汉白玉刻花的石栏杆,金丝楠木的窗棂门框,都卸去了贵气灼人的颜色,只剩下朦胧模糊的轮廓,在空旷陵寝中突兀出来,显地木愣楞的呆板。他穿过寂静庭院走入须弥殿内,屈膝跪下,抬起头来仰望殿上错落排开的红木神龛,每个神龛中都摆有一尊刷上金漆的先帝神位,好像无数双失神的眼睛,在幽黄灯光下无声谴责他摈弃大礼独自来访。元凰闭起眼睛俯身拜倒,额头触到地下柔软的木棉蒲团,嗅出了长久寂寞的清冷气味。
  他直起腰来的时候听见房梁上的隐约响动,好像是耗子疾速逃窜的脚步;封闭的大殿里不知何时起了风,吹倒灯罩里的烛火摇曳扑朔。他警觉地往身后看去,望入殿外茫茫的黑暗之中,正想开口提醒侍卫小心,就见到他们醉酒似的晃动起来,接二连三摔倒在地。元凰面色一变霍然起身,万籁俱寂中只能听到自己衣袍的摩挲,他左右寻不到敌人踪迹,却在低头拔剑时候见到地下倏然多出四五条人影,在他周围合拢成一枚利爪,迅速逼近。元凰不及细想,纵身跃出殿外,本以为会有人趁机偷袭,结果不见一丝风吹草动。他才在庭中落地不及喘息,那五条人影又在月色之下悄然展现,默默围拢过来,依旧不见有人。元凰试着走了几步,那五条影子也跟他一道前进后退,始终将他围在正中。他停下脚步,望见皇陵处处都有月光照射,只有身后黑洞洞的祭祀前殿吹熄了烛火。他静思片刻,忽然身形疾动往后退去,眼见围着他的五条影子霎时凭空消失,正欲隐入殿内黑暗,却被一道强大气劲封住了退路甩出殿外,踉跄数歩才险险站稳。元凰压下胸口翻腾的气血,见到一个全身赤红打扮奇异的男人挡在殿前,宽额阔目,方正脸上尽是霸气,火一样的短发贴在耳侧,身材高大约九尺有余。他再转头四顾,方才隐而不现五条影子见到首领现身,也都纷纷走出藏身之所,由衣着看来不像是北嵎人士。
  "小皇帝,你够聪明。"红发男子摇摇手指:"只可惜武功实在太差。"
  "诸位是从西北十酋来吧,"元凰眼见逃脱不得,立刻镇定下来:"你有一身好功夫,然朕贵为北嵎之主,总不甘落于无名小卒之手。"
  "北辰元凰,好气魄啊。"红发男子似乎颇觉有趣,哈哈大笑,语调也变得恭敬:"我叫东方鼎立,让你知道倒也无妨。——既然逃不掉了,那就请你同我回去。要是不肯,我就把你筋脉打断散尽攻体,抬去西北十酋。陛下你看如何呢?"
  "既是贵主相邀,朕却之不恭。"元凰问明对方来历,气度从容的应对道:"东方先生带路吧。"
  东方鼎立满意地点点头,示意手下看紧元凰,顾自前行而去。他暗想这年轻皇帝若不是吓傻了,便是真真生就了恢弘气度,虽说不是北嵎龙脉选定的嗣君,举手投足倒脱不去王者风范。他原本担心元凰假意答应、半途耍诈逃脱,结果元凰颇具大国君子之风,一路行至西北十酋都安然无事。东方鼎立生得高大,以往行走时候都是别人紧赶慢跑追上他的步子,唯独元凰此时明明做了阶下囚,仍是一幅不急不缓的悠闲态度,好像皇帝出巡似的,让他不得不屡次停下脚步,等着青年赶上。
  西北十酋地稀人少,族长所居之城就在西佛国的边境,元凰一行脚程疾速,天明时分便已到达。东方鼎立引他觐见十酋族长,向族长行礼之后,退下站在一旁。族长半百年纪,头发花白,干瘪的身体坐在椅子上缩成一团,并没有想象中统帅西北十酋、挑衅北嵎的气概。他让元凰立在堂下,清清嗓子准备说话,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倒好像是元凰趁夜将他绑架到此:"贸然将皇上请来此处,
实是迫不得已,咳咳。我十酋子民信奉西佛国活佛,同北嵎世代交好,然而……咳咳,然而北辰氏族人不安天命,损毁龙脉,以致活佛圆寂,我十酋百姓亦受荼毒……"
  他的声音含糊不清,言语半文不白,话到此处见元凰既不反驳也不承认,提心吊胆地向远处看了几眼,又颠三道四地继续:"请皇上来,孤万无加害之意。龙脉已不能为北嵎所用,皇上日前虽将龙脉迁至赤城,只怕亦不能自保。孤识得高人,可将龙脉起死回生,引活佛再度转世济人……唉,孤想……"
  "你想要北嵎龙脉?"族长话未说完,已被元凰拦腰截断,他猜出了族长意欲染指北嵎护国根基的无理要求,却也不见怒色,一双晶亮眼睛颇有兴趣地盯着十酋族长,仿佛在等他说出更为匪夷所思的话语来。十酋族长面色一红,而后转为苍白,片刻之后才自觉理亏地点点头:"这……虽是不情之请,孤也是为两国黎民着想。活佛已然谢世,西佛国数年颗粒无收,孤以为……"
  "朕知道!"元凰听到此处勃然变色,再次打断族长的话,微有些不耐烦:"西佛国是北嵎属地,这些事情,朕应比你清楚。——别的暂且不论,你们想问朕索要龙气,总当有些诚意。朕既是一国之君,怎么弄个不管事的人,同朕说话?"
  十酋族长原先见元凰面色平和,以为他颇好说话,突然被元凰毫无预兆的怒气震慑,语气不由软了三分:"孤,孤是十酋族长。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族长,这里却不是你能做主。"元凰冷笑道:"若非如此,你为何三番五次地要看门旁人的眼色?"
  十酋族长呆了半晌,脸色又一次由通红转为惨白,在椅子上如坐针毡,额头上挂下汗珠来,又忍不住抬头去看门边。元凰正看戏似的好笑,一直垂手站立的东方鼎立终于按捺不住跨步上前,冲着十酋族长厉声斥道:"靠你果然办不成事!"
  族长惊弓之鸟一般,立时从椅子上直立起来,恭敬的叫了一声"东方先生",脚步更不知要往哪里挪动。东方鼎立不去管他,大步踏至元凰面前,浓厚的眉毛拧成一团,看样子颇为气恼:"皇上是明眼人,既然看得透当今形势,我也有话直说。西北十酋现已尽在我手,国力今非昔比。我同北嵎无仇无怨,也不想大兴干戈,只盼皇上告知赤城龙脉的埋藏位置,我即刻就送皇上回国。——如今龙气于你北嵎不过是块鸡肋,皇上又有什么舍不得?"
  他说话用词颇为客气,却是以守为攻,步步紧逼,看似商讨实为威胁,再加上他比元凰高大不少,站在元凰跟前低头说话,身材投下的阴影将元凰地上的影子完全湮没,很有几分摄人气势。元凰抬头看他气势汹汹的样子,微笑起来,轻轻偏过头去避开他的影子,让房内柔和的灯火印在脸上:"你也不是管事的人。"
  东方鼎立浓眉骤立,满脸怒容道:"北辰元凰,你这是自寻死路。"
  元凰不理会他,顾自转头张望,就在东方鼎立失了耐心,恨不能一把揪住他的胸口把他提离地面的时候,他才神色悠然地回转头来,泰然说道:"从皇陵到此,你一路上都在注意朕的脚步频率,若不是长期配合别人的步点行走,怎会养成这种习惯。——你挟朕到此,就是为了得知龙气具体所在,朕若想要谈条件,你可做得了主?朕也是为先生着想,不想让你白忙一场受人责骂。"
  东方鼎立恼怒地望着他,一言不发,元凰无所畏惧地同他对视,清秀脸上还带着矜持笑意。东方鼎立正要发作,忽听屋外传来一个苍老声音:"二弟,北嵎皇帝说得有理。他既只身前来,吾等亦当坦诚相待才是。"
  这道声音虽然苍老嘶哑,却似乎压抑着无限力量,充满了急切的贪婪渴求,并不像是历经世事的淡定老人,听在耳里分外诡异,就好似阴暗地底,腐败的棺材板下压盖着活人。十酋族长听到这个声音浑身一震,颤巍巍地挪去边上,紧贴椅子不愿抬头。东方鼎立朝元凰恨恨瞪了一眼,迅速收敛了怒容,转过身去对着门口。元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夜色里缓缓踱出一名披发长须的老人,穿着深蓝缎袍,戴着海獭皮帽,头发、眉毛、胡子,都像浸了盐似的一色雪白,盖在脸上看不清五官长相。
他初时尚未觉察,待老人走到房中光亮处,才惊觉来人脚程极快,行路足不点地,方才看时才在门坎,眨眼工夫已到眼前。以此速度推算,老人最初说话时候应当还在数百丈之外,彼时雄浑清晰的声音听来却似乎就在身边。
  元凰起先看他行动迅速,身姿挺拔,暗自猜测来人纵有如霜眉发,至多不过是知天命之年,待到近看那人面孔,却着实吃了一惊——那张脸上沟渠纵横,干瘪残枯,活像一团揉皱了的软纸,又像一只风干了的蜜橘,好像只要用指头一划,就能在这张枯脆面皮上撕出一个大洞来。元凰以前在地方官员地张罗下接见过年逾百岁的老人,以为祥瑞之兆,却也不曾看到过那么多的皱纹,反复积压在同一张脸上。元凰盯着那人的脸,觉得从鼻梁直至下巴,处处都散发着腥臭死味,他在心里倒抽一口冷气,勉强定住心神,才没有直觉地向后退去。
  东方鼎立觉察到元凰内心的惊疑不安,露出得意神色,一手压住他的肩膀,不准他脚下移动:"你要见我大哥,现在总该高兴了。"
  老人挥挥手,示意东方鼎立松开元凰,抬头咧嘴笑笑,哑声道:"呵呵……皇上贵人多忘事,怎么连我都记不得了?"
  他一对着元凰开口,便有一股老人特有的酸腐气息扑面而来,空洞大张的嘴里看不见牙齿,只剩下结着暗青色厚苔的舌头缓缓蠕动。元凰压下心头涌上的恶心厌烦,神色自若地回答道:"朕俗事繁忙,日常召见的朝臣名士不计其数,一时想不起老先生的来历,烦劳先生提点。"
  "哈哈,北辰元凰,你记不起别人,却怎会记不起我?"老人退后几步,声音猛然提高含了怨愤,压在雪白长眉下的细长眼睛死死瞪着元凰,好像趁夜捕食的毒蛇野兽:"我的女儿曾是你少时玩伴,后来拜你同北辰胤所赐,乱箭穿心而死,尸骨不得收殓。皇上寡情至此,只可怜无辜小女,临死仍将皇上当作挚友!"
  元凰听他如此一说,立刻明白了他的身份:"楚王孙!?——当日你焚宅自尽不见尸骨,原是趁机脱身。——哈哈,你潜伏皇城多年,原是意在龙气。"
  "哈,我另有所图,确是不假。"楚王孙坦然承认,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无限悲哀地摇摇头:"但华容是我独生女儿,被北辰元凰害死,这也不假。"
  元凰在他低头看时,才注意到他的左右两手上都戴着薄如蝉翼的银丝手套,更为奇怪的是他的双掌不像身体一样干瘪老迈,而是饱满厚实。元凰当日虽然恼恨楚华容不知进退,因为江修的缘故心中多少还存着一分歉疚,本想寻到楚家亲友做些补偿,细问之下才发现楚王孙孤身一人携女入城,坐拥家财万贯而不知从何处得来。元凰据此怀疑过楚王孙的来历背景,后来北辰胤派人详查一番无果,只得暂时作罢,如今果见故人改头换面卷土重来,居然尽数掌控了西北十酋。楚王孙想为楚华容报仇,又想从元凰口中套出龙气所在,元凰摸不透他的计划,干脆以静制动,不动声色地看他如何权衡。一旁的东方鼎立等得不耐,一把捏住元凰左手脉门,大声告道:"大哥,还啰嗦什么,逼他说出龙脉位置,华容也算死得不冤。"
  "他哪里知道龙气位于何处!"楚王孙眯起眼睛将元凰上下打量一番,迸出这一句话。还没等东方鼎立反应过来,他嘴角扬起一抹冷笑,堆积而起的皱纹随即淹没了眉宇:"北辰胤设得好计——这名北辰元凰,是假的!"

  翌日早晨,楚王孙在赤城的探子回报,元凰昨夜祭祖完毕,今日按时回返,大内宫中一切照旧,全无慌乱迹象。东方鼎立听到消息犹不甘心,向楚王孙建议道:"就算北辰元凰有替身,我抓到的未必就是假的,兴许宫里的那个才是,他们私底下早已乱做一团。他以前才见过大哥几次,一时认不出来也有可能。"
  "哈哈,二弟啊,你看看我的骇人样子,见过的人哪有可能忘记。"楚王孙苦笑道,厌恶自己声音似的皱了皱眉:"我早猜到北辰元凰会有替身,却料不到祭祖这么大的事情,北辰胤也敢派人替代,以此打探虚实。北辰胤行事周密,必然曾绘出周遭人物的画像交予假皇帝辨认牢记,以防意外。若非他以为我已葬身火海,假皇帝不会认不得我——唉,皇城这么些年,我总以为我足够清楚他的为人。"
  "大哥,别提这些丧气事。等我们兄弟拿到龙气,大哥便能回复旧时样貌。"东方鼎立听楚王孙旧事重提,立即出言宽慰,随后又想起自己被那假冒的北辰元凰耍了整整一夜,气地眼睛冒火:"既然是假的,留着也没用,我这就下去砍他五刀十刀,丢到江里喂鱼。"
  "哎,二弟莫急,你说的对,这个北辰元凰未必就是假的。即便是假的,也并非全无用处。"楚王孙坐定不动,慢条斯理拈着胡须:"假,也有假的用法。东晋时桓玄手下大将何澹之驻守湓口,在一条船上空设羽仪旗,充作帅船,自己则躲入其他船中想要出奇制胜。不想敌将何无忌将计就计,一举攻下羽仪船,再命众将士大喊'已得何澹之',何澹之属下士兵信以为真,闻风而逃,何无忌不折一兵一将便大胜而归。如今我们不知皇帝真假,北嵎百姓也分辨不出,正是同样道理。"
  "……大哥是说,杀了这个假皇帝,把他首级挂在旗上,扰乱北嵎民心?"东方鼎立沉默片刻,试探着问道:"趁他们人心惶惶,我们便可率兵破城。"
  "有长进,却不尽然。"楚王孙嘉许似地点点头,捧起案几上的茶盏:"若杀了假皇帝,我们便是毁掉了讲价的筹码,把事情做得绝了——杀了他,北嵎国中必乱,但事情既已到了那一步,北辰胤父子不会束手待毙。届时北辰元凰现身辟谣,举国上下一心对敌,不论战与不战,我们都讨不到太大便宜。倒不如留着这个假皇帝,传信北嵎,北辰胤若不希望替身之事败露,自然就要付出一定的报酬。"
  东方鼎立对大哥素来极是敬重,方才几次开口都没能猜中楚王孙心中所谋,此次再不敢贸然逞能,而是老老实实问道:"大哥准备怎么办?"
  "普通的筹码,当然只能提与之匹配的要求。"楚王孙慢悠悠地回答,将手套脱下放在手里把弄。他的手掌形状与常人无异,却非是血肉颜色,而好像是用金属铸造的义肢,一金一银:"不如,就请北嵎来人,将他们的皇上接回宫中吧。"

三 鸿门

  楚王孙借十酋族长名义而写的书信很快被人带到了北嵎皇宫,绑在一支细小尖锐的飞镖之上,当着甫下朝的北辰元凰的面,劲射而出嵌入了盘龙宫柱。这封信中措辞客气,语气谦恭,大意是说北嵎皇帝受族长之邀造访西北十酋,相谈甚欢。十酋族长为了还礼,不日欲于北嵎皇帝同归赤城,拜谒元皇天子。信中用词冠冕堂皇,却未说定皇上回归时日,所言
"与北嵎皇帝同归,谒陛下" 之事更是荒谬可笑。北嵎的掌权者显然读懂了信中的威胁暗示,在一日之后就送出回执,如楚王孙所期望的那样,将派数名心腹密访西北十酋。
  既然已在皇帝面前暴露了身份,楚王孙此次也便不再遮掩,决定亲自面见使节,只将十酋族长留下当作幌子。入夜后的族长府上灯火灿烂人影缤纷,十酋族长按照楚王孙的吩咐,准备以国礼为北嵎来人接风洗尘,红木桌椅上的银杯金碗熠熠生辉,摆下的却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鸿门宴。——替身之事机密异常,楚王孙料定北辰胤会亲自前来,无论谈判或是动手,这都不会是一场轻松的会面。他于是暗地布下机关,以期随机应变,虽不指望借此机会一举将北辰胤擒获手下,至少也想要从北辰胤口中套出些关于龙气的确切消息。这一如意算盘打得光亮,楚王孙不加掩饰,北辰胤也心知肚明,然而影子皇帝存在的宝贵价值让他不得不兵行险招,不甘愿让数年栽培心血就此化为乌有。况且就算没有替身作为威胁,以北辰胤的胆识自信,面对潜藏于暗处的敌人首次如此公开地挑衅示威,未必就没有单刀赴会、一闯龙潭以探究竟的勇气。楚王孙正是抓准了北辰胤步步为营又骄傲自恃的性子,才决定将手上的人质换成一纸书信,而他当日同东方鼎立所言假皇帝的价值也正在于此——这就好比垂钓时候一样,钓者所求的从来并非诱饵本身。
  东方鼎立下午便将皇帝从客房里面带出,押到了前厅。年轻的皇帝显然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不喜欢在简陋冷硬的床板上过夜,一连几天都没有睡好,眼下暗浊的青影一日胜似一日。这天早上东方鼎立故意没让人送去早饭,打开房门的时候已是近午时分,皇帝独自起身梳洗完毕,坐在桌前悠闲看着窗外草木葱郁,听到开门的声音转过头来,颔首给了东方鼎立一个礼貌微笑。东方鼎立从这个温文尔雅的笑容里看到了居高临下的身份象征,二话不说走上前去踢飞了皇帝的凳子,迫使皇帝直立起来同他讲话。
  "吃午饭了。"东方鼎立没好气地说道:"尽量多吃一点吧,晚上你的主子要是不来接你,你就死定了。"
  皇帝又笑了笑,似乎对东方鼎立质疑他身份的做法嗤之以鼻,他点头说了一句"多谢",面无表情地从东方鼎立身边经过,走到了门外。东方鼎立注意到他前几日刚进房时脱下的天青衮服被大致迭好放在了床头,转头取笑似的看着皇帝:"怎么,脱下来的袍子,没人服侍就穿不回去了?"
  "衮服是皇家祭祀大典所穿礼服,日常穿着于礼不合。"皇帝耐心地解释道:"祭祖已毕,朕当然要将衮服除下。"
  "还真是讲究。"东方鼎立冷哼道,一面跨出门坎:"既然那么讲究,早上怎么没听你传膳啊,皇帝陛下?"
  "朕在贵国为客,自当入乡随俗。"皇帝道:"否则亦是于礼不合。"
  "哼,你装皇帝还装上瘾了!"东方鼎立听他回答地滴水不漏,越想越是气恼,高举起大掌,就想对着假皇帝的后脑重拍一记以为泄愤。走在前面的皇帝觉察到他的动作,停下了脚步回过脸来,一双清冷的眼睛向上斜睨着望往他,细长眼角微微勾挑着,秀气的脸上竟现出一抹凌厉。东方鼎立被他的气势莫名震慑,哪怕明知这个青年远不是自己的对手,挥在半空中的手臂仍是不自觉地僵住了动作。片刻之后他想起楚王孙的嘱咐,不由庆幸自己没有因为一时痛快毁掉了谈判筹码,为了掩饰方才的尴尬,快步跟上了顾自渐行渐远的皇帝。
  西北十酋族长府里的灯笼从申时一直点到戌时,错过了吃饭时辰,也不见北嵎来人。备好的酒菜放在案上一口未动,下仆侍女们也在门边站的腰酸背疼,十酋族长徒劳地搓着双手,偷看东方鼎立的脸色怕他迁怒;东方鼎立不耐烦地起了又坐,见楚王孙端坐泰然,不敢离开厅堂半步,只得将威胁鄙夷的目光投向坐在一侧的北嵎皇帝。北嵎先前送来信函是北辰胤的亲笔手迹,还盖有并肩王宝印,白纸黑字写着今日遣使迎君回都。他不肯在信上写明皇帝二字怕落人话柄,而是以模棱两可的"君"字代替,这样的细密心思令楚王孙认定信上所言确有其事,更何况在这个时候出尔反尔,于北嵎其实并无一点好处。随着夜晚时间的推移,楚王孙也同他人一样微感疑惑,但仍是不相信北辰胤能耍什么样的花招,决定继续等待下去。
  到了戌时刚过,楚王孙终是没有失望。果然如他料,北嵎不敢大张旗鼓,所遣来使不过十余个人,中间四名轿夫稳当当抬着一顶绿呢官轿,旁边另有数名侍卫跟随,看来就像是京官出城,丝毫不引人注目。四名轿夫将官轿抬到堂外放下,恭敬地掀开轿帘,十酋族长迫于礼节站起身来迎上前去,见轿中跨出一个风采翩翩的青年书生,穿一身水蓝滚银边的错襟长袍,系着云纹暗紫腰带,腰间不配兵器,反是悬着枚水苍玉珏。青年黑色的长发高高束在头顶的展翼金冠里,有几绺微卷的短发垂在额前,遮住了温和谦良的凤眼。他的眉毛有些天生的上挑,皮肤均匀白皙,配上陡直的鼻梁,五官透出些不近人情的冷漠,然而嘴唇却似女子般丰腴润泽,下颌的弧线在灯下也很是柔和。若是从上而下的端详这个青年,所获得的感受这就好像是正看著名家画一幅雪中红梅,先用墨笔勾勒出苍劲嶙峋的遒枝铁骨,再信手点上碎玉横空般的朱红争艳。他下轿抬头,一眼看见十酋族长满面惊诧的站在不远处,于是整顿神色,从容迈步过去迤然一礼。他虽穿着紧袖收肩的北嵎服饰,行走动作却不似大多数习武者般迅捷简练,而是衣袂飘然,长裾当风,颇有汉唐遗韵。
  即便十酋族长从未见过北辰胤,也知道迎面而来之人无论年纪穿着,都同北嵎的并肩王沾不上边,看青年的行头排场当是三品以上的驻京官员,却未听说过北辰胤还有此心腹之臣。他站在原地,来不及回头去看楚王孙的暗示,就听青年可被称作温顺的声音传进耳里:"北嵎左相江仲逸,拜见十酋族长。"
  "啊,原来是江丞相……孤久闻贤名,久闻贤名啊。"十酋族长心不在焉,随口应付着。他着急的将江仲逸请入屋内引见楚王孙,嘴上只说是楚王孙是他的女婿、十酋的肱骨重臣。江仲逸先见到楚王孙的满脸皱纹,再听说他是族长后辈,面上不见诧异之色,而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已经心知肚明,不愿过问别人的家长里短。十酋族长介绍完毕,不敢也不愿逾越本分,趁着江仲逸向楚王孙行礼的当口退到北嵎皇帝身边,盘算着到时双方万一动起手来,他或许还能趁乱抓住皇帝作为要挟以保平安。东方鼎立发现了他的意图,不屑地朝他摇头,却意外发现皇帝脸上掩不住的惊讶失望表情,似乎没有想到竟不是北辰胤亲自前来搭救。
  江仲逸见过楚王孙后便向皇帝行了君臣之礼,皇帝唤他平身,慰劳他道:"此次又劳江相奔波劳苦,朕实有愧于心。"
  "皇上此言,折煞微臣。"江仲逸赶紧推辞道:"亲迎皇上回宫,是微臣的福气。——皇上请吧。"他说完退在一边,示意轿夫备轿,好像全没意识到所处紧张形势,而是大摇大摆地就要带着皇帝回返北嵎,临行还不忘向十酋族长及楚王孙等人恭声致谢。皇帝紧随在他身后,君臣俩一唱一和向门外走去,旁若无人的态度只看得东方鼎立目瞪口呆。楚王孙在旁观察片刻,料定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文官是在装傻卖痴,企图蒙混过关,于是冷笑一声挡住了他的去路,语气简洁地先发制人:"先生且慢。我等接并肩王手书,好意设宴款待,先生姗姗来迟,是何道理?"
  "本官领旨迎奉皇上回宫,非是赴宴。"江仲逸同皇帝说话谨小慎微,此时一样和声细气:"上意难违,特特趁夜来访,不敢叨扰贵主。"
  "哈,北嵎皇帝就在此处,哪里来的上意,哪来的圣旨?"楚王孙讥讽道:"若非是你自作主张欺我十酋无人,便是北辰胤假拟皇旨。"
  "本官自是奉陛下御旨。"江仲逸将皇帝护在身后,直视楚王孙,应对得不慌不忙:"驸马爷方才说得差了——并肩王一心为国,虽深受皇上器重,言行从无有违臣礼之处,堪称朝臣典范。假拟圣旨一说,不知驸马爷从何处听来?"
  他一反常态,故意将楚王孙称为"驸马",点出了他本当听命十酋族长却以下犯上。莫说是楚王孙,便是心思爽直的东方鼎立也听出了话中讽刺,勃然变色:"你是说我大哥……?"
  "二弟,"楚王孙不见怒容,挥手让东方鼎立坐下,走到江仲逸的身前,浑浊的呼吸扑打上他的面庞:"左一个圣旨,右一句天子,北嵎朝上坐着一个皇帝不假,你身后跟着的又是一个皇帝——天耀二日,国奉二君,你不觉得荒唐吗?"
  江仲逸退后一步,朗声答道:"今晨本官领皇上的圣旨,今夜本官出城迎皇上回宫,样样皆是奉命而行,有何荒唐可言。况且金銮殿上只有一个陛下,百官眼中也只见一个真龙,又如何算得国奉二君?"
  他刚才同皇帝说话时一幅唯唯诺诺的样子,应答圆滑婉转,好像生怕拂了上意,惹祸上身;此时对上楚王孙,却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言语绵里藏刀、机锋锐利,目光铜浇铁铸般毅然坚定,无所畏惧。楚王孙愣了一下,露出玩味的笑容,第一次仔细打量起身材瘦削的江仲逸:"你不会武功,孤身来此不怕死么?"
  "西北十酋同我朝是友非敌,本官此来又非是宣战,何惧之有。"
  "那你又凭什么认为,自己能救回皇帝全身而退?"楚王孙眯起眼睛,做下一个决定:"若是北辰胤亲来,也便罢了。你一个文官不自量力,不如在此陪你的皇帝一起,等候忠君体国的并肩王吧。"
  他说完一抬手,周围侍卫纷纷聚拢,蓄势待发。一直没有说话的皇帝处变不惊泰然自若,在他身前的江仲逸倒倏然变了脸色——非是惊惧,而是震怒,薄红嘴唇褪去了颜色,将他脸上原本女子般的柔美气息冲散得无影无踪,转而透出眉眼中的萧杀:"前日信上写得清楚,皇上受贵族长相邀驻留此地,是贵族长之客,非是人质。而今宾主尽欢,本官依例迎陛下回朝,尔等不以客礼相待反而阻我去路,是何道理?我听闻丧信弃义、愆德隳好,皆是小人之举,凡夫所不忍行,而况整领人物之主?"——这番话说的义正词严,愤懑满腔,再加众人不期他会突然发难,房中立时鸦雀无声。江仲逸话音才落,又从袖里抽出短剑握在手中,对左右侍卫怒目而视:"我一路行来,经过西北十酋地界,唯恐城中百姓误会,屡屡表明身份目的。今日全城皆知江仲逸受北嵎皇命来此,若不能迎回陛下,则五步之内,请以血溅御服,教十酋百姓都知晓族长背信私独,不能明道处分!他日两国若起兵戈,西北十酋师曲为老,民心不再,安能久矣?"
  他生得白净斯文,方才一番痛斥却说得疾言厉色一针见血,好像寂静夜里倾盆倒下的瓢泼大雨,挟夹摧枯拉朽之势,擂鼓般地敲打上屋顶瓦砾,让人心惊胆战难以入眠。莫说是西北十酋诸人,便是北嵎皇帝也从未见过这般书生气概,面色讶然。侍卫们起先见到短剑,以为他要以命相搏,不料接踵而至的竟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怒骂,虽然咬文嚼字听不太懂,大致也明白是说今日以强凌弱的行径太过卑鄙无耻。他们本就是依令行事,此时见到楚王孙未作表示,又确实觉得江仲逸所言有理,都讪讪地放下手中武器,还有人向后退去。十酋族长虽然受制于人处境窘迫,毕竟还是一国之首,不能不要民心民望,乍听说江仲逸在城中暴露了行踪,兀自着急起来,频频望向楚王孙,目含恳求;东方鼎立呆了片刻,轻轻嘟囔了一句"人在我们手上,哪来那么嚣张……",还没说完就被楚王孙用眼色制止。
  直到这个时候,楚王孙才开始明白北辰胤派遣江仲逸的用心。北辰胤倘若亲身赴宴,固然更有把握救出皇帝,却要煞费苦心地应对楚王孙设下的重重机关,但若换成不知龙脉秘密的江仲逸,楚王孙反而没有必要大费周章地试探逼问。如方才这般事先在城内散播消息的小聪明、怒斥十酋的激荡慷慨、手持利器的以命相挟,放在北辰胤身上难免贻笑大方,却正合江仲逸的身份个性,既避免了双方正面对峙可能带来的惨重损伤,又能成功接走皇帝,比起硬碰硬的单刀赴会要划算许多。楚王孙思及此处,沉默半晌,终于示意埋伏着的官兵退下。江仲逸不再理睬他们,拱一拱手,护着皇帝出门上轿,在众人五味杂陈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直到北嵎君臣消失不见,这里房中诸人还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似的站立不动。东方鼎立回过神来大为不解,向楚王孙追问道:"大哥……你就那么放他们走了?姓江的小子寻死觅活,我们管他作甚?"
  "自然不会就这样让他讨了便宜。"楚王孙摇头沉吟道:"北辰胤用心虽巧,只派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来耍嘴皮子,未免赌得太大。他对这名皇帝如此的不上心,倒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了。——江仲逸随身只有十人,西佛国境内必会有北嵎士兵等待接应。你这就带人随我一探究竟。倘若北辰胤亲来护驾,我们抓来的北辰元凰就是真的,那便趁他兵力不足,活捉他再做一次阶下囚。"
  "如果他真是假的呢?"
  "呵呵,那就让他们在西佛国土,如愿以偿地血溅五步。"楚王孙道,习惯性的摩擦戴着手套的双手:"不论是假皇帝还是江仲逸,放回北嵎都有利无害。"

  凌晨时分由于楚王孙的一手安排,在西佛国境内等待江仲逸的小队禁卫军尚未找准敌人方位,就受到了猛烈攻击。楚王孙的武功怪异,掌气宏大漫天,过境之处草木人兽一律化为金封银塑。北嵎禁卫避无可避,只好豁命抵挡,然而方才触及掌气不及施力,便立时失了血肉之躯。一时间军士哀嚎此起彼伏,四下溃散,转眼已折损大半。江仲逸苦于没有援军,明知是楚王孙一伙翻脸偷袭,此时再顾不上晓谕仁义礼信,将皇帝扶出轿外紧声告道:"禁卫军支撑不久,皇上趁乱快走。"
  皇帝下轿以后,遥望着赤城的方向没有逃跑,而是以一种古怪的眼光审视着江仲逸,在生死一瞬的时候,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江相,你都不知晓朕是不是真的皇上,为什么就愿意为朕送命?"
  "当日微臣追随皇上流落荒山之时,也并不确定皇上是否就是真命天子。"江仲逸沉声答道:"既为人臣,当忠君之事。皇上就是皇上,哪有真假之分。"
  皇帝沉默片刻,又唤了一句江相,刚说一个"朕……"字,便觉周身风势忽转凌厉。江仲逸觉察有异转身欲挡,命悬一线之际被皇帝用力拉开,横剑替他卸下狂扫千军的霸道巨力,虎口棉絮一般被撕出一大道裂口,剑柄嵌进肉里,血溅剑身。皇帝还没站稳,就听到不知何处传来东方鼎立满意的大笑,一面说道:"原来你的功夫还不错"。比他声音先一步到达的是延绵不绝的三道掌力,皇帝踉跄避开前两道力量,终是左支右绌,又加顾着江仲逸的安危,被随后跟至的第三道掌气打得口吐朱红屈膝跪倒。江仲逸惊叫一声"皇上",赶上前去扶起犹自紧握长剑的青年,眼睁睁看着最后的杀招迎面而来。他不会武功,却也不觉得畏惧,扶着青年闭目轻叹一声:"微臣有愧皇恩",料想今日当要以身殉主。
  就在这时一道清朗剑气破空而来,带有媲美先前掌气的雄浑霸道,另添了几分尖锐疾速,好像冰刀一样干净利落地切开了整个混沌战局,令江仲逸周身的巨大压力立时消弭无形。远处有人惊怒问道:"是谁?",回答他的是长久沉默之后一副低沉淡漠的男子嗓音,被风刮去了热度,好像在海面上悬浮的静默冰山:"你们要杀人,不当在此处。"
  江仲逸顺着声音方向望去,隐约看到远处山巅上立着一个瘦长身影,散乱的头发顺着山风高扬起来,手边兵器在初升朝阳下灿若莹雪,看不清楚是刀是剑。他来不及思考声音主人出手相救的原因,赶紧扶起皇帝,召集剩余人马往赤城方向退去。暗处的东方鼎立正要再次出手,却见楚王孙望着山巅男人站立的位置,慢悠悠的戴回了手套:"算了,为了假皇帝得罪一个强敌,不值得。"
  "大哥不见北辰胤便说是假皇帝,你怎知那个搅局的不是北辰胤的帮手?"
  "自古以来,再是仁厚爱民,又有哪个皇帝会为臣下挡招?"楚王孙淡淡笑道:"他肯为了保护江仲逸送命,怎有可能会是真的北辰元凰。"
  东方鼎立听完赞同地点头,同楚王孙率领部众重返西北十酋。他们到达族长府邸的十数个时辰以后,大难不死的江仲逸一行也终于平安回转赤城。一路上皇帝又喀过几次血,伤势不容乐观,所幸似乎再未加重,到达宫内尚能行动自如。他轻声向江仲逸再次道谢,说自己想要回宫休息,让江仲逸先去北辰胤处回禀。江仲逸恢复成谦恭的姿态,一言不发领命而去,剩下皇帝独自经由秘道来到了御书房。御书房中早有另一位天子斥退了下人,正照常批阅奏折,听到照壁响动抬起头,在见到来人的时候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表情。他站起身来向负伤的青年走去,青年对他张了张嘴,没能发出一点声音,取而代之的是喷涌而出的鲜血,迅速弄脏了前襟。在他错愕的当口青年已经悄无声息地倒下,他赶紧伸出手去架住青年,却被毫无生气的沉重躯体带倒在地,衣摆刮落了案上放置的朱砂砚,激溅起星星点点的红雨。
  北辰胤得了江仲逸禀报推门而入的时候,就见到朱砂砚台翻到在地,两个相同容貌的青年跌坐在一起,衣上皆是混乱不堪。其中一个穿着皇帝常服跪在地下,怀里抱着已经昏迷的另一个人,不知所措地托起他的脑袋,满手刺眼鲜红,不知是血还是不小心染上的红墨。昏迷的青年面色惨白,胸口浓稠的颜色随着微弱的起伏浸润扩散,散乱的长发垂到地上,被流淌开来的朱砂染成了赭红,纠结成团。
  清醒的那一个抬头见到北辰胤,原先担忧惊慌的眼神终于有了落脚之处,轻轻唤了一声"王驾",余下的言语都没入了句尾的颤音。


四 良药

  郢书记不得那天在御书房里,是他先开口叫了"王驾",还是北辰胤先出声唤了"皇上"。元凰若有感应的微蹙起眉头,睫毛受惊似的扇动起来,好像过度疲惫而无法睁开眼睛。北辰胤脸上看不到慌乱的神色,自然而然的蹲下身去想把元凰扶起,手刚触上青年的肩膀就止住了动作,转而学着郢书小心托住他的头,另一手搭上他的颈侧。这种异乎寻常的平静态度感染了郢书,使他也慢慢镇定下来。抽回原先抱着元凰的双手,回身拽过案上白纸胡乱擦去手心的红墨:"我去召御医。"
  "召不得。"北辰胤毫不犹豫的否定了这个提议:"传神堪入宫。"
  "可神堪军师现在城外。"郢书面露难色:"入宫最快也需半个时辰。"
  "无妨的。"北辰胤听出郢书话中隐藏的忧虑,向他保证道:"有我在这里,皇上不会有事——他能从西佛国走回来,难道还会在乎再等半个时辰。"
  郢书点点头不再多言,欠身退入内堂,不用北辰胤提醒便自去更换过血迹斑斑的衣服,收拾得当才招来太监传令。等他轻巧的脚步消失在回廊尽头以后,御书房里一下子变得安静,窗外没有鸣虫争先恐后地表演,门口也听不见有人说话,房中的烛火丝丝燃烧,蜡油"剥剥"地打在银盘上,好像春天入夜后的细雨,不爽利的滴滴嗒嗒。当初元凰抱怨赤城入夏无风的时候北辰胤不曾上心,如今才觉出房里的凝滞闷热,新点的蜡烛没烧多久就融去了半截,汪汪的溢满了银盘。被汗水弄得潮软的衣物紧粘在皮肤上不肯剥离,让人产生被禁锢住的错觉。北辰胤想解开袖口,但又腾不出手,觉得元凰后脑的温度透过薄薄一层黑发传染到他的左手掌心里,右掌覆盖下颈侧的血脉正在灼热滚烫的皮肤下疾速蹿动,似乎拼命想要挣脱肌肤的束缚,从脖子里面跳跃出来。四周的灯影感应到散乱进空气里的节奏,一并雀跃起舞,在北辰胤眼前投下摇摆不定的光影,令他心烦意乱。他沉下脸来闭上眼睛,在深深浅浅的呼吸里平定下心绪,终于渐渐听不到自己心脏撞击胸腔的声音。
  北辰胤随后将手抬离了元凰的脖子,嗅到若有若无的墨香从打翻的朱砂砚台里飘溢而出,慢慢盛满了帷帐檐角。他拾起朱砚放回案头,元凰的几缕长发被他的动作牵扯着,缠绕地攀附上他的手臂,发尖流泻出触目惊心的暗红,好像一个古老诅咒。北辰胤将臂上的发丝抖落,目光移回到元凰脸上,右手擦去青年唇角溢出的血沫,压低声音唤了一句:"凰儿",垂在背后的发辫随着他低头的动作荡落到胸前,墨蓝发丝扫过元凰的脸,在青年苍白的嘴唇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其实郢书说得不错,神堪鬼斋远在城郊,御医院则近在咫尺,紧要关头之下舍近求远,实非明智之举。御医长吴一针虽非亲信,亦不至愚蠢到向外人散播皇帝无故重伤的消息,即便他真有二心,也可日后再做计较。这番道理北辰胤心知肚明,但在当时甫知元凰重伤的情况下,他实在已没有多余的心力去衡量计算宣召吴一针问诊的利弊,所能想到的只是尽快寻到一个他能全权信任的人来救治元凰——再是冷静自制,再是枭雄断情,元凰终究是他最最心尖上的软肉,躲在胸膛里头冒着热气,只消用细针一碰一挑,即刻血肉模糊痛入肺腑。他为大局着想,派江仲逸出使西北十酋,虽让元凰平白多担了风险,却绝没有想过要将元凰的性命放上刀口剑尖。他本以为纵然牺牲全部禁卫精锐,总能换得元凰安全脱身,不料对方竟练有金封人身的骇人武功,元凰更会为了江仲逸挡下杀招。他还记得江仲逸禀报时候将事情复述的原原本本,轻叹一句"下官愧疚",满面惭色眉宇低拢。若非北辰胤即刻出言宽慰,这脱不去迂气的文弱书生只怕真会演出当庭触柱以死谢罪的剧目来。
  其实江仲逸临危不乱拼死护主,何罪之有,错只错在北辰胤误判形势,谋划不周,不经意间将元凰推入孤立无援的险境。若无那名神秘剑客出手相援,此刻父子二人已是阴阳两隔。北辰胤面上不曾显露,心中难免觉得后怕懊悔,就像每一位父母一样,无法克制的一次次假设当初失去孩子的种种可能。——"日后无论如何盘算,都再不该让凰儿冒险",这便是数日之后北辰胤坐在元凰床头,看着孩子昏睡侧脸的时候,心里反复盘旋的唯一念头。
  所幸元凰早年跟随三教罪人学武,吐纳运气之法与常人略有不同,此次虽说伤得不轻,倒也没有性命之忧。神堪鬼斋赶来看过伤势之后护住他的心脉,让北辰胤放心勿虑,又说主要伤在脏腑,只能慢慢调养。北辰胤顾虑宫里人多眼杂、易生事端,在元凰伤情稳定之后,趁夜将他移去了并肩王府,安置在别院客房,平时命神堪带着两名夜鸮士兵看护,下朝之后便由他亲自照顾。
  元凰睡了数日,呼吸逐渐平稳,额头温度不像刚开始时候烫手,也不再一到夜里就双眉紧蹙、一身身冒着冷汗。说来也是奇怪,北辰胤每次给他喂参汤,他都闭着眼睛,乖乖地一勺勺咽下;可要是给他喂药,他碰过一口之后就牙关紧咬,连最先含进嘴里的一勺都尽数吐出。要说他已经清醒,明明叫了几次都无反应,脉象也依旧细弱模糊;要说他还在昏迷,却又像个捣蛋孩子似的,懂得分辨味道好坏。北辰胤试过几次,还让神堪帮忙耍了花招,先把参汤端到元凰鼻子底下让他嗅到味道,再掩住他的鼻子给他喂药,偏生元凰半睡半醒之间仍旧精明得很,次次都害北辰胤白忙一场。北辰胤以往只听秋嬷嬷说过元凰自小最是乖巧听话,待元凰年纪稍长之后亲身同他接触,也确实觉得他知书守礼,如今坐在元凰的床边计无所出,难免对秋嬷嬷不遗余力的夸赞心生疑惑,觉得孩子当年耍赖捣蛋的事情恐怕不会太少,可惜再也不能找到女官查证对质。他拿元凰没有法子,神龛鬼斋自然不敢提出诸如"拿铁片撬开牙齿强灌下去"的鲁莽建议,只能日日抓好药材煎在锅里,等元凰醒转自行服用。
  元凰醒来的时候不知身在何处。他隐约记得自己走去御书房见到了郢书,然后就好像一脚踩进了沼泽地,有个声音在远远唤他,时轻时沉,听来像是北辰胤,总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打转,就是不肯靠近。他心慌起来,开始一直跑一直跑,一不留神脚下绊倒滚落了山坡,耳旁的风声呼呼作响,荆棘刮伤了他的手背脸蛋,眼前一片昏黑,不一会儿又光明大作,不知什么时候身体已经止住了下落的趋势,阳光打在紧闭的眼皮上刺辣辣的温暖。他揉揉眼睛站起来,低头拍拍身上的土,听见有人笑着问他说:"凰儿,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他才开口说话,就被一连串的咳嗽打断,正午的火辣阳光沙子一样倒进眼睛里,遮挡了他的视线,将他从混沌黑暗牵引至另一个极端。他忍不住闭上眼睛想要扭过头去,脑袋却像是被卡进了枕头一般动弹不得,还没等他本能的呼救,就有人走到床前弯下身来,在他脸上投下一片令人舒适的阴影。他眨眨眼睛,听见有谁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后看到他在西北十酋没能等到的人微笑起来,本来暗蓝的眼睛在阳光底下变得透明清晰。
  "醒来了?"北辰胤问道,注意到元凰眼里被阳光刺出了泪水:"前几日你一直缩成一团,我怕你觉得冷,就把帘子拉开了。——我去把帘子拉上。"
  "不用,这样就好。"元凰平缓理顺了气息,很高兴自己还能毫无阻碍地说话:"你方才一过来,把阳光挡住了。——这儿不像是在宫中。"
  北辰胤笑笑说是在王府,靠着元凰的床头坐下,替他把脑袋向床里移了移,又将被子褪到胸口。元凰露出一截胳膊,试着抬了抬手:"我的手好像还能动。"
  "没有伤到经络,自然能动。"北辰胤告诉他:"只是躺久了压的发麻,一会儿便好了。神堪鬼斋说伤不在要害,你放心吧。"说完这句话,他看到元凰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只是大概因为刚才抬手的动作太猛牵动了伤口,笑容还没能完全展现就被扭曲成呲牙咧嘴的古怪表情。北辰胤内疚的心情于是如同清晨的雾气一样一点点升腾上来,很快笼罩住了整个心胸,他碰碰元凰的脸,轻声问道:"疼吗?"
  很多人询问这句话的时候,都并不想要获得一个确切答案,元凰却像小时候背书答题一般板起脸来,一本正经地答道"不疼"。他说完唯恐北辰胤嘲笑,又赶紧补充道:"那时候你在西佛国遇刺受伤,我问你疼不疼,你也说得不疼。"
  北辰胤被他的严肃逗得忍俊不禁,无奈地摇摇头说又不是小孩子了,元凰嘟囔着应道那时候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信的,虚弱的声音轻飘飘得没有底气。北辰胤心中一滞,觉得自己欠了元凰一个解释和一个道歉。当时他们议定方案,借皇陵祭祖引西北十酋上钩一探虚实,虽未说好具体应对策略,元凰总想不到北辰胤会弃他不顾。北辰胤以为元凰必定恼恨委屈,自己确也没有申辩的立场,欲要开口请他原谅,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两人间沉默下来,方才温柔浮动的气息凝成为尴尬冷场。倒是元凰看破了他的意图,垂下眼睛去,一遍遍尝试着将手指蜷曲伸直,慢吞吞的问了一个问题:"西佛国派人接应,你真得没去?"
  "……真得没去。" 北辰胤犹豫片刻,沉声答道:"救你的剑客也并非是我找去,我本以为有禁卫军在,足够护你平安。"
他低头看着元凰,发现另一个人正刻意躲避着他的目光,轻轻叹一口气,并不打算为自己开脱辩白:"我只想着要瞒过西北十酋,没有为你考虑周全。——这样的事,以后绝不会再有。"
  元凰没听完他的回答便笑起来,好像突然发觉自己问了一个傻问题:"呵,我早知道是这样。——若是去了,那便不是你了。"
他然后转过头来,眼睛里带着隐约的失望,日来清减的脸上却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总算现在,他们认定了我是假皇帝。你说得对,替身一事他们迟早都会知晓,趁机埋下这一步暗棋,有助日后行动。楚王孙精明仔细,再见面时必能分清我同郢书,从此以后,在他眼里假的便是真的,真的便成了假的。——那,也不枉我挨了东方鼎立一掌。"
  "真不知轻重。"北辰胤苦笑道:"性命若是没了,还谈什么真真假假。"
  "若非如此,怎骗得过那老狐狸。左右都被他困住了,事到最后功亏一篑,我不甘心。再说江相三番五次舍命救我,我护他也是应该。"元凰停顿下来,话锋一转:"江仲逸,是你的旧识吧?当初他将我引至荒山同你相见,我就心存疑惑,如今你又对他毫无猜忌,委以重任。若是甫入眼的山野之人,怎得如此厚爱。"
  此话若以君臣的身份说出,那便是皇帝怀疑臣下结党营私、独霸朝纲,欲要兴师问罪,换作任何旁人听了元凰这样说话,恐怕都会吓得跪地喊冤。然而元凰此刻的口气平静柔软,无嗔无怒,似乎只是好不容易想通了问题关键,要向北辰胤求证一番。北辰胤一愣之后,缓缓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坦言相告:"我同江仲逸并无旧交。对他不存疑心,是因为玉阶飞临去曾言此人可堪重用。我信的非是江仲逸,而是玉阶飞荐人的眼光。当日藏身之处,应是玉阶飞告知与他。"
  "……老师到死还是为我着想,替我留下后路。"元凰不料是这个答案,低头玩味半晌,抬眼时候已然红了眼眶:"你同老师原是好友,你们……从来也没有对我说过。"他说完微笑着阻止了另一个人的解释,替北辰胤说出了理由:"一个没有亲信的皇帝,即便有再强大的帮手也不过是个孤家寡人,不堪一击。你不让我知道玉太傅同你亲厚,是因为你不想让我觉得害怕。"他随后收敛起笑容,低下声音,望着北辰胤认认真真说道:"但是你可知道,我早已不在乎这些。我们一起夺回的天下,何须再分彼此。北嵎的江山再艳,无你与我同享也不过是断壁残垣。"
  北辰胤一怔,不置可否地对元凰微笑一下,站起身来:"该喝药了。"

  其后的几天里,元凰一直都在后悔自己一时冲动说出了那句话。虽说他在发誓时候耍了小花招,继续心安理得的暗自"逾越父子君臣之情",在北辰胤这里却是不敢存着糊弄心思,生怕让他看出端倪,日后又对自己敬而远之。好在元凰这次沾了受伤的光住在王府,周围又没有可供使唤的多余下人,北辰胤对他日日探望不说,还给他端水喂药。开始几日里元凰为能够享受到北辰胤难得的细心周到窃喜不已,慢慢觉出另一个人的嘘寒问暖全是对待小孩家的态度,便浑身不自在起来,坚持要端出成人的架势,不肯再让北辰胤代服其劳。北辰胤看破了他的别扭心思,由着他去,将他扶坐起来,在发烫的药碗外面裹上丝巾,递到他的手上。
  以往北辰胤总是远远举着药碗,又特意将药盛在细小瓷勺里慢慢喂他,元凰除了觉得这药闻起来有些臭哄哄,也没发觉别的古怪,如今接在手里方才嗅到腥臭扑鼻,看着浓稠的汤汁晃荡上碗沿,留下痂色的厚苔不肯剥落。元凰望着药碗偷偷咽了口唾沫,觉得即便是碗路边阴沟里的泥水,也比这容易下口的多。他知道北辰胤不刻便要入宫去见郢书,暗忖等人走后放冷了药汁再喝,腥臭味道也许就不那么明显,实在不行就想办法偷偷泼了,反正身体也已好得差不多。偏偏北辰胤好像识破他阴谋似的,坐到桌边拿起从宫中带回的奏折从容说道:"我等你喝完再走。"
  "我马上就喝。"元凰答道,手上迟迟没有动作。北辰胤不为所动的由他拖延,顾自拣出奏折翻看。在元凰受伤的这段时间里,政务全由北辰胤代替打理,必须批复的奏折则由郢书模仿元凰笔迹代写,口气拿捏恰到好处。通常是郢书粗略过每日奏折挑出紧要部分,连同呈报御览的秘奏一道送来王府,再将其余细小事务记录在册,来日向北辰胤大致禀报。如此一来,北辰胤白日要照常上朝,下午回府又要劳形案牍,原来两个人的操劳辛苦,几乎都由他一人担下。元凰猜想他必有数夜未曾安寝,不愿耽误他入宫的时间,憋住呼吸端起碗来想要一气饮尽,不料喝的太急呛进了嗓子,麻痒难当。他禁不住咳嗽连连,勾带起原先咽下的腥臭恶心一道翻滚上来,在他没来及克制之前哇得一声吐了个干净,手里的瓷碗哐啷一记砸在地下,顺着床沿上洒下淅淅沥沥的药汁,弄到狼藉一片。
  北辰胤显然被他惊到,赶过来把他扶靠上自己的肩膀,怕他咳得厉害引动了伤处,抬手轻抚他的背脊。元凰大口喘息了一会儿才拾回了呼吸,抬起手背抹抹嘴脚,觉得齿间尽是恶臭,拼命咽了好几口唾沫才敢张嘴说话:"这药难吃得很。"
  北辰胤怕他觉得难堪,一句话也没多说,默默递过手绢清水,又去取了干净的亵衣毯子。此时正值夏末,赤身裸体也不觉得寒冷,他于是动手替元凰更换衣物,一面说道:"我手底不知轻重,要是觉得痛了就说。"元凰小声"嗯"了几句,觉得不好意思,转头死盯着床脚床柱,饶是北辰胤的手指几乎没有碰到他的皮肤,脸庞也已经窘得通红。好不容易去掉了身上那股子药味,元凰又讪讪低下头,北辰胤扶他躺下,没事似的说道:"让他们再熬一碗药,你先睡一会儿。"
  "睡不着。"元凰道:"我等着药好,你就给我念念折子吧。"
  北辰胤依言拿了几份过来坐在床头,一字一句的给元凰念起来,先是皇陵江水满为患不及疏排;再是旧都皇城府衙人力不足;然后是有人在西佛国边境自称活佛转世蛊惑民心,这些全都是元凰平日最为关切之事,此时却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进耳里。在那一刻里他忘记了背负家国命运的人君身份,北嵎国土上散播的种种善恶美丑都离他那么遥远那么生疏,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个温和低沉的声音娓娓动听,替他撑起和风细雨的一方晴空。元凰听到第三份奏折的时候沉沉睡去,北辰胤给他盖上薄毯,感到孩子温热的鼻息喷在手上,好像小动物似的安详天真。他好笑地摇摇头,拿起第四份折子继续读着,在药熬好的时候也舍不得惊扰元凰的美梦。
  等元凰醒来已是日头偏西,他睁眼看到北辰胤侧靠在床栏上,大半个身子都在床外,一手把奏折举在眼前,另一手自然垂落,正放在他的脸旁。他暗蓝的头发看起来就像成了紫色,睫毛从微垂的眼睑上斜斜伸展出来,突显在余辉中好像一片浮雕剪影。也许是长久没有好好休息的缘故,他的下颌比平日削尖了些,零散的碎发遮住了耳廓,将脸型拉的更为瘦长,乍眼看去倒有些像元凰记忆中的父皇。静默无声里,元凰屏住了呼吸,仰起脸来长久地注视着他,生怕这幕景象像水中倒影一样转瞬消失,为了看清楚他隐没在暗处的表情,悄悄将脑袋往远处移动了些许。北辰胤觉察到枕上的动静,俯下脸来望进他的眼睛:"睡醒了?"
  "醒了,"元凰满怀可惜,瞥一眼外头天色:"你怎么还没进宫去?"
  "我说过等你喝完了药再走的。"北辰胤笑笑,重复一遍答应过的事。
  "啊,那个……",元凰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赶忙用力缓缓地撑起身体,在北辰胤的帮助下从榻上坐起:"那……药熬好了没?"
  "好了。"北辰胤侧身拿过手边的碗,里面看来不像盛着晃荡汁水,而像是装着一块龟苓膏:"我问过神堪,叫人去冰窖取了冰块,你睡着的时间里,正够把药汁冰成药冻。这样腥味或许小些,你再试试。"
  他说完舀了一勺递来,元凰张嘴乖乖的吞下。"确实好些。"青年说道,顺从地接连吃了几口,直到药碗见底,才蓦然惊觉又被孩子一般对待哄骗了一番,懊恼地扭过头去,忽然感到不对劲似的左右摇晃起脑袋,用手摸摸背后,随后大惊失色龙颜震怒:"是谁剪掉了朕的头发?"
  "我。"北辰胤放下药碗,和颜悦色地应道:"你在御书房摔倒时候把朱墨洒了一地,下面一截头发全沾了颜色。受伤时候无法清洗,只好剪掉了扶你上榻。——郢书也故意叫宫女替他剪了,其实少了这一小段,也看不出来。"
  "这……"元凰一听是他,怒气霎时无影无踪,其实细想起来,除北辰胤外也再无人有此胆量。他本想说几句诸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的反驳言语,又觉得对着自家父亲理论孝道当真全无意义,只好不甘心地撇了撇嘴,躺回床褥钻进毯子里。北辰胤仔细用手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突然想到自己掌心生有硬茧,转而用手背贴上元凰的脸颊。元凰想起他以前说过的话,笑着反诘道:"你常跟我说不要事必躬亲,如今为什么连喂药都要亲力亲为。"
  "这",北辰胤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低头盯着他看了片刻,最终一脸无奈地叹道:"总是放心不下。——那我先入宫去了。"
  元凰点点头,在北辰胤背后露出一个类似诡计得逞的笑容,目送他关上房门,看到轻捷的影子划过窗棂。刚才北辰胤手指的温度还残留在脸上,让青年衷心期待起明日的相见。——这个男人会亲吻他的额头,却非嘴唇;会抚摸他的脸颊,却非胸膛;会拥抱他的肩膀,却非腰际;这样的亲吻、抚摸、拥抱,在很多人来说也许只能算是幸福的开端,远远称不上完美,对元凰而言却是命运难得的眷顾垂青,让他想要牢牢攥在手中认真呵护。那个人或许永远都不能像元凰爱他一样去爱着元凰,但是元凰觉得这已经不再重要。


五 冰风

  元凰就这样在王府里住了半个多月,每日除了吃药睡觉,便是等着神堪军师前来问诊,或是等待北辰胤带来宫里的最新消息,拣出几份重要的折子念给他听。有时候他听到一半就像上次那样犯起困来,不愿让北辰胤就此离开,硬撑着强打起精神回话,往往这个时候北辰胤会若无其事的说句"这折子后头的都是废话",合拢奏折站起身来,再顺手给元凰拉好被子。
  能够下床走动之后,因为身份秘密的关系元凰不敢随意出门,大多数时间仍旧呆在房内,享受自四岁开始读书以来就离他彻底远去的清闲松懈。觉得无聊的时候他就走到窗边,静悄悄的站着往外观望,王府别院里见不到闲人,只有守在暗处的两名夜鸮士兵同空荡荡的朱漆回廊。正对着客房窗户的是一道青石砌成的拱门,通往王府花园,从元凰的角度望去能见到园中叫不出名字的花草,茂盛蓬勃的生长着,几乎遮掩住了背后充作假山的太湖石。——这块太湖石是北辰胤早年从江苏寻来,尽得"瘦皱漏透"四字真意,单薄处仅得指甲宽度,雄厚处又似力压千钧,从皇城一路搬迁到此,倒也没被拦腰折断。元凰幼时不懂玩赏,只觉得石头远看起来像是积搭在一起的云片糕,近看又像是被压扁了的马蹄酥,简直俗不可耐,半点谈不上美好。年纪渐长之后他懂得了如何品评奇石好坏,无奈早年留下的糕点印象太过深刻挥之不去,始终无法体味其中妙处。直到这次他借住王府,数次入夜无眠踱至窗前,见到月光底下那石头的影子水波一样打在地上,衬的庭中粼粼茫茫的空淼一片,方觉出这块假山石确是不可多得的宝物,不枉北辰胤当年从江南辛苦运回。
  元凰常常看着花园就出了神,一站便是几个时辰,待听见夜鸮侍卫赶出藏身之所的细微脚步,才知道是北辰胤来了。他这时觉出胸口内伤的隐隐闷痛来,回转到桌边正襟危坐,北辰胤进屋见他不听神堪嘱咐下床乱跑,习惯地微皱起眉头,撩起眼睛默默看着元凰,直瞧得另一个人内心有愧,灰溜溜地躺回到榻上方才作罢。
  元凰身体好转一些之后便可自行起卧饮食,北辰胤无需再给他喂药,有时朝中也没有需要商讨的大事,两人只闲说些笑话趣闻。有一日北辰胤讲起几个老臣三番五次奏请皇帝立后纳妃以延后嗣,郢书先是推说新都未稳无心于此,后来又说纵然有意亦不忍有负宫变时以身殉节的皇后月吟荷。此事传到养心殿当值的太监耳里,误会以为皇上是在暗示一人孤寂难耐又不好另寻新欢,当夜选出一名俊俏宫女用被子松松裹住,悄悄送上了龙床。这一下把郢书吓得不轻,将太监总管怒斥一顿不说,那天夜里不敢安眠,第二日向北辰胤禀报时候还涨红了耳根结巴半天。元凰听完笑笑说郢书胆小,这要是换了朕,就打发那几个老头回乡去,看谁再敢嚼舌根。拿了朝廷俸禄倒操心起皇族的家务事,天下哪有这种道理。他顿了顿,又笑指着北辰胤道:"他们是当着你的面说的?朕的婚事你都不急,要他们掺和什么。"
  "那日夜鸮营里有事,我不在朝上。"北辰胤道,看出元凰笑里带着怒:"此事虽略嫌荒唐,却也不至僭越。我当家常闲话说给你听,不必如此生气。"
  "啊,我也只当笑话议论。"元凰接口道,在跟北辰胤说话的时候又自然而然的换去了"朕"字,同时也巧妙转换了话题:"你方才说夜鸮营中有事?"
  "前几日我让神堪鬼斋打探当日那名的剑客的行踪,已有消息回报。"北辰胤颔首道:"等你的伤再好全些,能够上朝听政,我想出城一探。"
  元凰听说他要出城寻访一名不知敌友的高手,本能的感到担忧不舍,然而敛下眉头细想一番,又觉得此举在情在理,说不出反对的理由。且不论那名剑客为何要出手相助,既然他已经现身搅乱了战局,势必成为北嵎同楚王孙双方分别关注的对象。北嵎若能抢先将他收归己用自是上策,即便不能拉拢,也要尽快设法阻止他成为日后劲敌。况且自神武侯病逝,铁常焕谋反伏诛,北嵎将才凋零,不复前朝盛况,而今朝堂之上文有江仲逸自得风流,武除北辰胤之外无人可当大任,勉强还有一个神堪鬼斋颇通兵法,但长于诡划短于全谋,缺乏统筹千军征战沙场的经验气魄。若能趁现在机会招揽人才委以重任,于公于私都确实获益良多。
  话虽如此,元凰还是难免觉得懊丧失落,与其说是不满北辰胤的离开,无如说是惋惜自己暂住王府同北辰胤畅所欲言的日子即将结束。他不敢将真实情绪在面上表露出来,只得抿起嘴唇郑重其事点头,表示赞同北辰胤的决定,不甘心地又低头想了想,随后建议道:"你就一个人去么?总要带些随从。"
  "江湖中人有他们自己的规矩。"北辰胤笑道:"重侠义,轻生死,真情真性,无所拘束,其中乖张古怪之人不少,比不得朝中百官遵律典、省言行。若仿先人君臣之礼,携带名帖下属三顾而情,恐怕是不成的。况且我只身前去不过是碰碰运气,未必能有成效,何须浪费皇城兵力。"
  元凰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好奇起来:"你又不是江湖人,怎知道这许多。"
  "以前先皇在位的时候,我同中原武林人士曾有交往,略知一二罢了。"北辰胤道:"你早前曾随三教罪人学武,也当知道他们交友收徒,讲究的不是努力诚心,而是'机缘际会'。若是不对眼缘,任凭如何礼贤下士都是枉然。"
  "……",元凰听他提到三教罪人呼吸一滞,想要强迫自己不去回想,逼杀北辰胤的光景却看戏似的在眼前一一闪过。那时他在金銮殿上孤零零站着,北辰胤在百官从中亦是孑然傲立,他看着北辰胤,北辰胤也看着他,明明两个人都是为了对方的背叛别离而那样孤独悲伤,惊鸿掠影般的眼神交错里却依然只剩下冰凉固执,从而拒绝了一切幸福和解的可能,将说不出口的关心依恋都化作残酷杀戮。北辰胤利剑高举,劈开血路,在哀嚎四起中决然转身而出,元凰想要迈步追上,抬脚才发现已经足陷血池动弹不得。他低头注视着鲜血从汉白玉铺就的地上溢出,攀爬上他的朝靴龙袍,蔓延直至他的胸口,受伤时候火烧一样撕裂脏腑的疼痛被撩拨起来,趁他不及反应已经撑满了心胸,好像皇陵江的水患一样纵横四溢,在他张口呻吟的时候从喉头纷纷涌出。他把身子往床内缩了缩,抬手压住胸口,将被疼痛扭曲的神情隐藏进床架稀薄的阴影里头,为了掩饰突如其来的异状,敷衍回答了北辰胤的话:"呵,说的也是。"
  北辰胤注意到他的古怪动作,伸手要碰他的额头,元凰侧头闪避了一下没能躲开,倒是沾了北辰胤一手的冷汗。北辰胤拉住他的手臂,拖下原本半坐的青年躺平在床上,俯身下去仔细倾听,觉得他的呼吸平缓顺畅不似发病,才略略放宽了心,绾起放低的马蹄袖口,先用手背替他一点点地擦脸,又用拇指指腹揩去粘在睫毛上的冷汗:"怎么了?"
  "没有。"元凰阖上眼睛不去看他,慢慢吐完一口气才又睁开眼睛,目光只一味盯着枕头:"以前的事……我总是怕你怪我。"
  北辰胤闻言一愣,低下头来将元凰绕在颈侧的腻湿头发细细拨到耳后,动作看似漫不经心,却在元凰心底搅起阵阵涟漪。他一面替青年擦去汗水,一面放缓了语气:"在荒山上不是说过,这件事此后再也休提。当日如此说,现在也是一样。我都已忘得差不多了,你怎么还倒记得。"
  "我……以后再不会了。"元凰本想拉住北辰胤回抽的手,动动了手指终是没有动作,在枕上仰起脸来看他:"以后再也不会了。"
  青年清秀的脸庞被阳光底下萤然生辉,抚平了眉眼中的犀利,显出孩子似的稚嫩无辜。脖颈皮肤下的青色血脉随着他仰头的动作凸显出来,好像冰川下的静静河流蛊惑人心。北辰胤低下头,将元凰的脑袋轻轻按回枕上,微笑着用指尖划过他的额际,仿佛这样就能带走方才的不快:"早些休息吧。探访之事我自有分寸。"
  元凰看着他,想要给他出谋划策,刚准备开口又不知应该讲些什么。他跟北辰胤不同,以储君的身份在东宫里生活了二十年,没有母后的允许不能踏出皇宫一步,虽然也学习武功剑法,从来都不曾去到江湖。他知道就像朝廷一样,江湖里也有强权,也有霸主,也有你争我夺尔虞我诈,却又都以一种截然不同姿态长久存在。北嵎百姓求的是安生度日,文武官员求的是尽忠报国,天子贵胄求的是江山永固;江湖人则好像三教罪人这般,不屑于他人赐予的封赏荣誉,哪怕称霸一方也无需背负太多的责任义务,只求快意恩仇仗剑天涯。那时候的元凰还不知道,数年之后赤城会有一场焚尽宫廷的大火将他推入茫茫江湖,无情阻断他的归程,让他终其一生再望不见为之呕心沥血的北嵎江山,再回不到承载他所有少年欢乐回忆的金瓦红墙,他只以为江湖离他很远,远到他只能像逝去的北辰禹那样怀着好奇不安的心思揣测遥望,远到一辈子也不可能由陌生变为熟悉。其实在他心里并不真正在乎江湖究竟是怎样一个地方,他只知道那个地方有歌有酒,北辰胤去过,而他没有。
  想到这里元凰突然觉得心酸,还有一点点寻不到对象、无处宣泄的妒忌情绪。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始终在努力着同北辰胤并肩而立,每一天醒来都以为自己又接近了一点点,有朝一日便能有资格分享北辰胤生命的全部内容。直到今日他才开始明白,北辰胤的生活中总会有那一段纵马江湖的豪情率性,藏在深处不可或缺,而他费尽力气也永远无法参与体会。他垂下脑袋没有说话,恢复成原先的静思模样,北辰胤的指尖便随着他的动作从额头滑上了发梢,同残夏阳光的温度融在一起。北辰胤从方才起就一直看着他,注意到了青年的莫名不快,将手移回来抚上他的额头,又轻声说了一遍:"早点休息吧。"
  元凰沉默一会儿点点头,本想问他准备何时启程,忽然记起他一开始就将那名高手称为剑客,心中徒生疑惑:"说起来,你如何知道他用的是剑?"
  "不知——剑气轻锐,刀气薄利,从江仲逸的描述来看,我猜他用的是剑。"北辰胤说到此处嘴角轻勾,明白元凰心思似的搭上他的肩膀:"当日不愿教人知晓我同玉阶飞曾有旧交,是怕他为难,也是怕二哥生疑。如今你我同心,我若知道那名剑客的身份来历,又何必瞒你。"
  "嗯……那大约要去几日?"
  "这就但看运气了。"北辰胤展颜笑道:"短则数天,长则数十天。……而且,眉姬的坟墓尚在皇城左近,自迁都以后再未回去看过。这次既然要途径皇城,总该让她知晓。"——他顾及元凰的感受,提起妻子的时候经常只说名字,很少用"你的母亲"这一称呼代替。元凰听完笑笑说了句"这是该然",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继续解释道:"我是怕楚王孙知道你不在皇城,乘虚而入",说完顿一顿,又喃喃加上一句:"三王妃的陵寝,待局势稍稳,我同你一道将她迁来赤城吧。"
  北辰胤对他的提议抱以欣慰微笑,没有接话:"趁你伤势未愈离开,他们才料不到我会此时出城。这里有神堪鬼斋留守,随时可同我联络,你尽管放心就是。"他说完见元凰困顿似的眨了眨眼睛,发觉窗外天色已逐渐暗沉。花园另一头的王府厅堂点起灯烛,在影影绰绰的天光里混入一抹亮色。元凰受伤以后便容易犯困,有时天还未黑透就沉沉入眠,直到翌日晨光满室才睁眼起身,好像要把勤政时候所失去的睡眠时间全都一次补回。北辰胤伸长手臂去解了床角银钩,小心拉开帷帐放下,正盖住一半肩膀,余下的帘幔便坠在他的脚边,堆出朵朵绉纱縠纹。他站起身来,原本搭盖在肩上的帷帐顺势滑下落上床沿,将元凰的大半个身体遮掩不见。元凰知道他准备离开,昏沉沉的抬起头来,望着他的脸孔一点点消失在两片帷帐间越来越窄的缝隙中,忽然伸出手来奋力隔开正被拉拢的层层丝幔,紧紧握住了另一人的手腕,从床上翻身坐起。北辰胤吃了一惊,掀开帷帐,有些担忧地望着元凰。元凰怔了片刻,不好意思地讪讪松开了手,轻声询问道:"你明日还来么?"
  "这里是王府,我不回来又去哪里?"北辰胤看着他哭笑不得:"等你开始理政我才出城,总不会一言不发就走。"

  十日后元凰住回了宫里,神堪鬼斋怕他伤情反复,建议每日仍由郢书代替上朝。北辰胤微服出城,对朝中只称是在外督促夜鸮部队操练。朝臣们对他的缺席习以为常,并没引发议论猜测,江仲逸算是唯一一位知情者,每日照旧低眉敛眼的上朝下朝,说些无关痛痒的温和观点。然而相处日久,朝臣们都知道他虽然外表文弱,但绝不是个容易欺负的主儿,有时候慢悠悠地说出一句软话来,能把人惊出一身汗,再加上他是皇帝的信臣,揣测上意几乎百发百中,朝里更是无人敢跟他明目张胆地针锋相对。早朝之时若是事有分歧,往往在皇帝询问完江相的意见之后,刚才还争得面红耳赤的人们都会不约而同地闭嘴噤声。郢书将此事转述给元凰,元凰眯起眼睛说道"这便是江相的高明之处",暗叹玉阶飞的识人之明。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他原先只在兵书上读过,现在居然在江仲逸身上看到了例证。
  元凰同郢书感慨江相善用兵法的时候,北辰胤按照江仲逸的描述同事后神堪探查得来的情报,来到了那名剑客出没过的山岭。那是西佛国同西北十酋交界处偏北的一座无人高岗,偶然大晴无云的天气里才能望见顶峰。据说自半山腰往上就不见动物出没,只有黄沙遍野,每逢入冬便大雪封山三月始消,山风寒冷刺骨,当地土人便称之为冰风岭。冰风岭严格算来并不在北嵎地界,因为长年荒无人烟,在北嵎地图上只被潦草的画做一个小点。北辰胤卯时刚过便来到山脚之下,不急不缓的顺着砍柴人开辟的羊肠小道往上攀登,不时有横生藤蔓拦住去路,地形倒不显的格外险峻。此时烈日当头,暑气未消,在山下急跑几步就满头大汗,上山行得小半个时辰便已觉得周身凉风习习,气候变化如此骇人迅速,当真应了白乐天那句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北辰胤事先听神堪说过此处地气奇异,入山三步一季,此时仍是忍不住微感惊讶,他又行了一会儿,脚下樵夫开辟的道路愈发模糊狭窄,两边渐渐都是悬崖峭壁,周遭鸟兽的撺动鸣叫也愈见稀少,就连树木都长得稀稀拉拉起来,比之刚进山时眼界开阔不少,能够望见环绕在四周的高矮山峦。
  这时候他猛然听见山道另一头传来疾速匆忙的脚步,正朝他的方向奔来,听来不像是练过高深武功的人,但因为空山荡起的回响不能分辨真切。他极目望去也只能见到山道几十丈外的转弯处,正好被一株老树遮挡住了视线,甚至不能从率先出现的影子里判断来人的高矮胖瘦。北辰胤打量一番两侧的悬崖坡度,选了地势较缓树木繁盛的那边退到山道一旁,压低呼吸等待狭路相逢的不速之客,希望能抢在对方看清自己之前找准那人的所在位置——一场凶险打斗虽然可以持续几个昼夜,决定胜负的关键往往却在最初出手的一刹那先机,北辰胤是练弓的人,对这个道理最是懂得不过。他全神贯注地等了片刻,在对方现身之后发现自己未免小题大做,从山上下来的不过是个穿着简陋的普通樵夫,背着一担柴火连跑带跳,不住的呼气呵手,嘴唇冻得青紫。莫说是一刹那,便是在北辰胤发现他之后的一弹指、一罗预、一须臾,他都全然没有觉察到北辰胤的存在。北辰胤在他跑过身边的时候开口说了句"请问",樵夫吓得大叫一声向后跳去,若不是被北辰胤拉住手臂,险险就要跌下山崖。他惊魂未定,盯着北辰胤的衣着打扮好像见到了怪物,喘气半天才抱怨说道:"你这样有钱的北嵎人,为什么要来这种鬼地方?"
  "我想找一个人。"北辰胤道,拿出几两碎银子递过去:"我听说活佛圆寂以后周围百姓都不敢靠近西佛国,你为何要来山上。"
  樵夫又半信半疑地看他几眼,小心接过银子在手里掂掂,迅速揣进了怀里:"山上有种碗口大的树,看着不起眼,可木头结实干燥,一捆柴能卖三倍的价钱,就是上头实在太冷,撑不了多久就得往下跑。——你刚才说要找人?"
  北辰胤点点头:"你常年在此往来,可知这山上有人居住?"
  "有啊,有个怪人每年都来几个月,时间到了就又走了,倒不害人。"樵夫说:"我见过一次,披头散发的看着碜人,有时候迟点下山,还能听到他唔哩唔哩地吹曲子。倒是没见过他有屋子,大概是在山腰往上,那儿咱们可不敢去。"
  北辰胤听完颔首道谢,继续往前走去。樵夫在他背后满面疑惑地瞧了半天,直到他转过山路不见踪影,才挠挠脑袋下山去了。数个时辰之后北辰胤便来到了樵夫所说的半山腰,果然下看郁郁葱葱,上望茫茫苍苍,上下两段宛若天地两界,植被地貌截然不同。脚下的山路由此终止,地势开始变得陡峭崎岖,再加上黄沙地面容易滑脚,前行更是不易。当初神堪鬼斋探至此处,又向上行了十几丈路,因为无处藏身生怕打草惊蛇,便往下折回返往赤城,北辰胤减慢了速度,一步一步前行,左右眺望都不见人烟树影,还不时有山中忽生的雾气将他包裹其中,看不清脚下路面。北辰胤总是凝神静气,耐心等到雾气散尽才重新出发,等他终于看到一间简陋草房以及屋前火堆遗留的灰烬之时,已是将进黄昏。
  冰风岭名不虚传,明明不见积雪,山风却凌冽刺骨,打着旋儿从无所遮掩的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袭来,猛烈得能把人吹到空中。饶是北辰胤内力深厚,站了一会儿也觉得手足冰凉,暗忖此间高人若非体质特异,便必然练有专门的驱寒武功。他寻到一块大石后头席地而坐,看着地上光影同他的发丝绞在一起,被风吹的凌乱不堪,闪烁着晃得人眼晕目眩,而后随着太阳的沉没逐渐湮灭进山间沙土。入夜后冰风岭上更是寒冷难当,北辰胤保持下午的姿势坐着一动不动,似乎还在饶有兴致地看着头顶的天卷云舒,对面峰峦间的涛生云灭。待到天将破晓的时候他如愿以偿的看到半透明的黑暗里闪出一条人影,在他刚来得及起身的间隙里用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器抵在他咽喉一寸:"你是何人,为什么要寻我。"
  借着兵器的光芒北辰胤看到来人裹着厚厚的皮衣,肩上还搭着只刚猎杀的黑狐,血块在皮毛上凝成了冰晶。他不禁哑然失笑,在那人觉察之前向后挪动了半寸:"你那么怕冷,居然还住在冰风岭上。"
  那人不料北辰胤竟能迅速摆脱他的牵制,一愣之后放下长剑大笑起来:"切,既然住在冰风岭上,你以为人人都会像你一样蠢到仗着内力硬扛?"

  六 封禅
  北辰胤眼见那人放下了兵器,也自卸去了戒备姿态,苦笑地搓搓手,没有反驳另一个人嘲讽:"这确实是不聪明。"
  那人又轻轻"切"了一声,瞟他一眼不再说话,擦过他的身边朝简陋的草屋走去,迈了几步之后回过头来,将肩上的死狐甩下提在手里,露出疑惑的神情对他喊到:"喂,你好歹等我那么久,怎么不跟着来。"
  北辰胤笑着指指他另一手上紧握着的剑:"在你身后三步之内,等于把性命交到你的手上。我是来找人的,还不想死得这样早。"
  "呵,看你前呼后拥的样子,不想还很有自知之明。"剑客嘴上虽然不让分毫,已动手将剑挂上腰间,空出一只手来,又顾自转过身去:"我不随便杀人。"
  北辰胤闻言露出惊讶表情,不解其意:"我只身一人到此,何来前呼后拥一说?"
  "咦,前几天来过个人,难道不是你派来的?"剑客不屑道:"我只见着个背影,又看他没什么坏心,就放他走了。"
  北辰胤原先只知他剑术高超,如今听说他识破了神堪鬼斋的行踪,面上不动声色,心里真正吃惊起来。若论硬打硬拼,神堪鬼斋的武功自然称不上是一流,但他极善隐藏自身气息,能与天地草木融于一体,便是在人左近也难以察觉,北辰胤当年便是看中他独一无二的追踪本领才将他揽于麾下。不想眼前这名剑客看似大大咧咧的不拘小节,对周遭环境的细微改变却都能够谨慎留心。北辰胤方才还用言语试探,如今被他一语点破,即刻坦然承认:"那确是我派来探路的手下,然而如你所见,绝没有加害的心思。"他顿了片刻,又追加了一声"多谢。"剑客不耐地挥挥手,将狐狸放在地上点起火堆,好像根本看不见北辰胤这个人。北辰胤见他爱理不理的样子也不着急,负手站在原地想了片刻,忽然开始挑他的刺:"即便是我先前派人探路,也称不上是前呼后拥,这词还是用得差了。"
  "不是前呼后拥,难道是狐假虎威?"剑客没好气地回道:"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你在冷风里站了一天,居然还有心思计较这个。"
  "我站了一天,你也等了一天。"北辰胤道,走近了一些:"周围没有林木遮掩,你便是等在四十丈外的山坳处,过午日头偏西之后正被山势阴影掩盖,视线一览无余。我说得可对?"
  忙着把黑狐开膛破肚的剑客一怔,这才抬起头来,勉强算是认真的打量起北辰胤的身形容貌:"家里突然来了强盗,任谁都要留份心。如果不是你故意挑在那块大石后头站立,我又何必等那么久,刚才那一剑又怎会只将你制住片刻。"
  "哈,若非你故意挑在晨昏相交时刻,趁着光线混沌不明出手,那一招又怎能将我制住。"北辰胤学着剑客的语气,反唇相讥,不让分毫的语气听来简直好像两名小儿吵架,同往日朝上的内敛沉稳判若两人。他并非想要诚心抬杠,只是想尽办法要引剑客说话,唯有如此才能探出对方的性格喜好,以便进一步的结交攀谈。那名剑客显然也没想到这位看来像是贵族打扮的不速之客说起话来居然像是浪荡江湖多年的自负豪侠,手底功夫大开大阂,心眼细小好比针尖,非要跟他争个高下长短,半点也无传说中上位者的容人之度。剑客不在乎世俗眼光,本也不屑去逞口舌之利,然而对至高武学的追求几乎是每个江湖人本能,北辰胤的高傲态度霎时激起了他的好胜之心。他丢下手里的狐狸,"蹭"地站起身来,目光紧盯住北辰胤,正要张口反驳,还没出声忽然眨眨眼睛先笑起来。"差一点就上了你的当。"他摇头道,眼里的紧绷神色霎时无影无踪,化出漫天洒脱:"你来寻我,必是有求。可惜不管什么理由,我都没空听你说闲话。"
  说完这句话,他又自顾自地蹲下拿出手套戴好,开始一点点剥开狐狸的皮,不一会儿就将狐皮完整取下,只剩了血淋淋的狐尸扔在一旁不去打理。他砍了狐狸四肢,将狐皮反面摊开在地上,起身进屋拿了匕首,把狐皮上粘连的油脂血肉细细刮去。他不曾仔细梳理的暗棕色长发垂下来挡住了火光,让人只见他手底如飞,看不清他的容貌长相。北辰胤立在旁边默不作声,直到那人刮完一半停下手来略作休息,在他再次动手时候才开口建议道:"兽皮刮油都是由后往前,像你这样由狐首反刮,不仅容易损了皮毛,还刮不净臀尾部分。"
  剑客流畅的动作顿了一下,北辰胤趁机走过去蹲在剑客身边,接过他手里的匕首,紧接着没有示范如何处理皮毛,反而站起来走向草屋:"我看你的房柱是用竹子撑起,借一小段来用。"剑客呆了片刻反应过来,只来得及喝了一声"喂",就见到北辰胤砍下一块青竹片,用匕首麻利的两三下将竹片末梢削成了刀锋形状:"还有,刮油当用竹刀,皮毛才不会从铁器上染来清洗不尽的血锈气味。"他一面说着,一面拿过那张黑狐皮,用竹刀外侧贴在狐肷处细细刮磨,只有拿住竹刀的两只手指上下移动,全不像剑客方才那样大刀阔斧的挥袖甩腕:"公兽腹部尿口处,母兽腹部乳头处,此两处皮板最薄,去油时候要格外小心。"
  那名剑客向上扬扬眉毛,没有说话,一刻之后索性盘腿坐在地上,心安理得的看着北辰胤代服其劳。北辰胤用了近一个时辰才将剑客未及处理的那一小半狐皮挂洗干净,剩下另一大半原封不动,举到剑客眼前晃来晃去。两半对比之下,剑客先前刮磨的那一半沾油带肉厚薄不匀,还带有浓重的狐狸腥臭,可谓惨不忍睹。剑客受了挑衅也不恼怒,顺理成章的接过狐皮说句"有劳了",拿在手里反复翻看,最后说道:"看你冠金戴玉,原来也懂这种营生。"
  "我儿子很小的时候,想要一块白狐皮做袄领。我辛辛苦苦替他猎来,怕下人处理不当糟蹋了去,就请教匠师,自己动手弄净了皮子。"北辰胤回答道,接过剑客递来一块辨不清颜色的破布,随意抹着手。
  剑客看他毫无犹豫的动作不由怀疑起他的出身,有些好笑的暗忖若是自己拿过破布擦脸,这个贵族打扮的男人是不是也会照做不误:"哦,你有个儿子?"
  "你十数日前在西佛国边境出手救下的年轻人,就是我的孩子。"北辰胤道:"也是今日我寻你道谢的原因。"
  "唉?那真是一点不像。他的武功要有你一半好,就能自己跑掉了。"剑客自动忽略了北辰胤的后半句话,遗憾地摇摇头:"我并非帮他,只是不想有人死在附近。换成是他围剿那个老头儿,我一样会出手救人。"他顿了一顿,忽然间悟到了什么,用力拽了一下狐皮:"切,最初我不理你,你用言语激我,我才说不要听你来此的理由,又偏让你找到方法讲了。"他随后又笑着摇头,无奈道:"你儿子出门有一堆人保护,你也一定不是寻常人物。肯在这里耐下心来跟我虚耗,真是很有本事。——我看你肩上背着的弓箭也是难得的兵器,你叫什么名字?"
  "北辰胤。"另一个人出乎意料地坦诚直接:"敢问阁下大名?"
  剑客不说话,随手拿起竹刀抛去空中,接在手中掂量几下,在沙石地上划了"一剑封禅"四个大字。他的字算不得好看,甚至不能说是端正,充斥着信手拈来的不羁狷狂,大小不一地横成在地上,深深浅浅的沟壑纵横着,乍眼看去只像是一幅山川江河图。明明眼前只得一小块地面,那四个舒展笔划的大字却好像正无限制的延伸扩大出去似的,要将整个山头都占据拢括。
  初生的阳光在地底沙粒的反射下比平日刺目,再加上空旷无依的风声,好像在人眼前吹起一道翻卷的白雪帷帐。北辰胤觉得自己身处洪荒之中,低下头眯起眼睛仔细看了一会儿,转头问道:"可是取'帝王受命于天,理群生,告太平,遂封泰山,禅梁父'之意?阁下好远志,欲凭剑封禅,真是闻所未闻。"
  "是辱佛封禅之'禅',非是泰山封禅之'禅'。"一剑封禅没好气地纠正:"我听说过你——北嵎的亲王,果然看什么都离不开封王称帝。"
  "哦……只是,你并不像是有意封禅之人哪。"北辰胤微笑道:"厌杀,恶战,身负绝技而不肯轻取性命,看来倒像是心中有佛之人。"
  一剑封禅笑笑不答,好像不喜欢这个问题,但也没有因此不悦。他侧首望着冰风岭外高悬的艳阳天气沉默下来,提起竹刀一笔一画把地上的名字刮得不留痕迹,随后将竹刀扔在一边回过头来:"一个名字而已,何必较真。"
  直到他回转头,北辰胤才借着阳光第一次看清楚他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在冰风岭上呆得太久的缘故,他的皮肤很白,甚至稍稍有些泛青,在白日里也好像是独立在月光下的样子,身边总也觉不出温暖。难怪当日与他有一面之缘的樵夫说他虽不伤人,却让人本能地觉得害怕。其实撇开骇人的脸色不谈,一剑封禅的五官在男人中算得相当完美出色,眉眼明晰又不失凌厉,面颊清俊而不显单薄,构成下颌的线条硬朗却绝非刻板,唯一的缺憾只有双眉间一块小小的凹陷,使他无论何时何地看起来都像是微拧着眉头。他见北辰胤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站起来伸伸懒腰,用力拍了拍身上的土,将钉好的狐皮拿去房后放好,然后走回到北辰胤这里,拔出剑来用衣角擦抹干净,皱起眉头似乎在考虑另一个人的去留生死。北辰胤好整以暇地立在旁边不去打搅,半晌之后听到一剑封禅认命似的叹了口气,就在他以为一剑封禅终于决定要开门见山询问自己来意的时候,一剑封禅却出乎意料的身形飞动,径自掠去了山下。北辰胤一惊之后正在犹豫是否去追,听到那人远远说了句完全不相干的话语:"我看你还算顺眼,不如今天好心请你喝酒吧。"

  一剑封禅买酒归来又是日落时分,阳光下的暖意如昙花开谢般稍纵即逝,只在冰风岭上遗留下一纸寒凉。他一手托着绑在一道的三坛酒,另一手倒提着两只新猎到的雉鸡,优哉游哉地一步步走上山来,见到北辰胤仍在初见时的大石左近站立笔直。他老熟人似的对北辰胤点点头,走到昨夜的火堆旁放下山鸡,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朝北辰胤晃了晃,不以为然地说道:"我知道那块石头附近是个眼观八方的好地方。可你既然决定留下来,还全神戒备的干什么。同样的招数我不会再用第二次。"说完他解下酒坛拍开泥封,顺手拎起另一坛凌空抛给了正往这边走来的北辰胤:"西佛国禁酒,下山只能买到这种自酿的米酒,将就着喝吧。"他说完又拍拍剩下的第三坛酒:"我们一人一坛,谁先喝完,这一坛就算谁的。"
  北辰胤接住酒坛道了声谢,学着封禅的样子打开坛口仰面直灌下去。酒水的味道很是淡薄,咽下肚中烧撩起细雨涟漪般的微弱暖意,未及涌向全身便已冷却无踪。他又接连痛饮数口,才觉得四肢稍微暖活一点,手指尖上也有了血液流动,提着酒坛走到一剑封禅不远处坐下。一剑封禅没想到北辰胤真敢就这样喝下来路不明的酒,呆了半晌之后,忍不住疑惑道:"我真是不懂你,有时候看你明明很谨慎,可有时候又偏偏赌的那么大。"
  北辰胤听到这句话,神色有一瞬间的黯然,嘴唇紧闭成一条锐利直线,正扣住酒坛递往唇边的左手不自觉颤动了一下,摇晃出稀微的酒香,酒坛子举在半空停顿片刻,重又无声放落回地上。一剑封禅注意到他的古怪举动,挑拨着火堆里的木材揶揄道:"喝都喝了,现在后悔未免太晚。"
  "不。"北辰胤捧起酒坛又饮一口,低声解释道:"是想到以前我有一个朋友,同你说过一样的话。"
  "哈哈,高高在上忙于防范的王者,也有朋友?"
  "不多。"北辰胤微笑回答道:"一个而已。"
  一剑封禅将两只山鸡拔了毛,全神贯注放去火上烘烤,一面随口问道:"哦,你的这个朋友,现在又在哪里?"
  "他已经死了。"北辰胤抬起眼睛,语气淡淡地听不出情绪,突然发现刚才被一剑封禅扔掉的竹刀就在脚边,前倾身体将它捡在手心。一剑封禅无所谓似的"哦"了一声,把架上的山鸡翻了个身:"他死的时候,你见着了吗?"
  他然后听北辰胤答道"是啊",坐回原来的位置,笑得无所牵挂:"能看着朋友死,或者是被朋友看着死,那都是件很好的事。我恐怕没有这样的幸运。"
  "呵……"北辰胤没有立刻接话,沉默片刻才问道:"你是在等人吧。——不懂处理兽皮,可见并非常年居于此处;披着层层皮袄,又不像是在修炼内功。"
  "我在等一个朋友。"一剑封禅很快回答道,野味已经烤得半熟,冷风中愈发香味四溢:"十年前我经过这里遇到一个人同我喝酒,采了一片树笛想吹首曲子助兴,却因为喝得烂醉吹不出调。本该多留几日,可惜那时我急着去赴约决斗,于是同他说好来年再聚冰风岭,把酒言欢。结果我每年都来这里,再没有见过他。"
  一剑封禅的年纪不大,至多只比元凰稍长几岁,尚不到而立之年。他说是在十年之前,便是在他十几岁时碰到的朋友。任何人都有年少轻狂时候,初尝人事烟火,不知天高地厚,只以为自己的感情最真最深,所谓一生一世也不过是浅吟低唱间的轻易许诺。许多人在年长之后渐渐看开,慢慢忘却,正所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有几个痴人放不下挣不脱的,百转千回后碰得头破血流,终究不得不低了头死了心,过往种种全当大梦一场。北辰胤早猜到一剑封禅是为了某个约定守在冰风岭,也想到所等之人若不是他生死相交的挚友,便是他不共戴天的宿敌,却料不到这个自视甚高的剑客竟是为了懵懂少年时候一个萍水相逢的过客,心甘情愿等了十数春秋。一剑封禅说完这段经历之后垂下眼睛,两三口喝干了自己坛子里的酒,看了北辰胤一眼,抓过第三个酒坛放到面前。入夜后的冰风岭愈见严寒,风势转弱,火堆里燃烧着的干柴爆裂开来,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震动着两人的耳鼓,传入山下远处的树林。一剑封禅忽然提起酒坛,当头浇上了火堆,橘金火焰先是被突如其来的大水打得奄奄一息,随后又在酒精作用下"哗"地蹿上老高,嫩红火舌愉快地舔着烤禽,深蓝色的焰心静默舞蹈。酒雾习习蒸腾上来,已经烤好的野雉散发出淡淡的醉香。一剑封禅伸手拿下一只野鸡撕成两快,将架上的另外一只递给了北辰胤。北辰胤接过问他道:"就为少时一面之缘,你便年年前来此地?"
  "这有什么。"一剑封禅看他一眼,丝毫不觉有异:"有白首如新,有倾盖如故。一剑封禅此生若只有一个朋友,那便是他。"
  "他若再也来不了了呢。"北辰胤问道。
  "我等我的,同他来不来有什么关系。"一剑封禅扔了几块柴木入火,有些不耐烦地拧起眉毛:"我说,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哈哈,只是好奇而已——你这样等着那位朋友,见到他之后要做什么?"
  "给他吹一曲完整的《鹊桥仙》。"一剑封禅想也不想道。
  "这之后呢?"
  "之后?……"一剑封禅挥挥手,扯下鸡腿,手里的酒坛子也跟着摇晃:"之后,流水天涯,各奔东西。"
  北辰胤听完笑起来,颔首不再说话。他原以为一个人年少时候的那些荒唐行迹天真心情,无论好坏善恶都尽皆做不得数,好比一剑封禅这样等待他素昧平生的知己,好比元凰那样口口声声说要跟他在一起,终有一日这些孩子会幡然醒悟抚掌长笑,而后尽抛了少年心思,真正成长为有担当的伟岸男子。如今他才明白少时的坚持未必尽皆幼稚,儿时的许诺也未必全是戏语,有些话,有些事,不管是春风韶华还是老态龙钟,一旦说过做过,也许当真就是一辈子。吹奏一曲《鹊桥仙》,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有人愿意为此虚耗十载华年,也依然觉得很是值得,因为每个人的心中都有那么一点执念,得到一瞬就有了天长地久。
  北辰胤不说话,一剑封禅也静静坐着,望着火堆隐约出神,不清楚刚才说得是不是就是自己想要的答案。最初的几年里他按照原本约定,每次在中秋节时候来到冰风岭上,过一个晚上见不到人,第二天一早就下山离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样的习惯开始慢慢改变,他到得越来越早,走得越来越晚,起先是提前三日到达,推后三日离开,逐渐变成了提前半月达到,再又变成提前一月。他在冰风岭上搭起草屋,每次前来都靠捕猎维持生计,似乎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快要淡忘江湖原本的样子。他只见过那个朋友一次,聊了一个晚上的天,往后还有许多个白天同黑夜需要等待,让那人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他的生活。他不去想这是一种幸运或者悲哀,只是从来没有想过放弃的可能。
  天明以后大风吹灭了火堆,三坛米酒也都见了底。北辰胤握过苍龙弓起身告辞。一剑封禅没有别的表示,临别淡淡说道:"你有何事相商,不妨说来听听。"
  "我本想拉拢你为己所用。"北辰胤摇摇头:"无可能的事,不说也罢。"
  "哈,这确实是个好理由。"一剑封禅笑道,跟在北辰胤身后站起来,对他的背影说道:"喂,我说,如果你见到我的那位朋友,告诉他我每年都会赴约。"
  北辰胤停下脚步:"你的朋友叫作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擅用剑,额心有火焰纹的痕迹。"一剑封禅道:"他以前似乎受过伤,什么都不记得了。——如果你帮我这个忙,我也可以为你做一件事。"
  这实在是个很奇怪的合作约定。莫说找人线索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即便北辰胤当真找到那人,向他代转了一剑封禅的话,那位朋友也不见得会来冰风岭赴约相见。北辰胤无法向一剑封禅证明自己已经履行了合约,自然也无法要求对方完成条件。——饶是如此,他仍然沉思片刻,慎重地点头应允:"日后若遇我子有难,请你再帮他一次。——这便是我要你做的事。"
  "一言为定!"一剑封禅俯身拾起昨夜落在身边的剑:"那我们走吧。"
  "走。"北辰胤道,他们于是像多年默契的好友,一前一后离开了冰风岭。
  两个人,走得正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七 流年

  这一年北嵎的夏天热得惊人,明明已经到了八月,快至中秋时分,空气里还是没有一丝凉意,张口呼吸就能感到热浪翻滚,连云朵都好像被炸干了水分,甘蔗条似的扁扁的一片,倘佯在天空里装模作样,带不来一场久违喜雨。北嵎的土地好像被老天爷恶作剧的拆分成对比鲜明的两半,让水火二神各自为政,皇陵江畔早前连日骤雨大水泛滥,其余地方则干涸得连引水灌溉都成了难题。北辰胤原先只道赤城的闷热气候是由三面环山密不通气的地势造成,自冰风岭往东一直行至皇城附近,才知北嵎各处皆是大同小异,有好些地方已将近一月未落雨水。
  平心而论,这样的旱情同北嵎史载的数次大旱相较,根本算不得严重。多半地方府衙早年修有水利,大小村庄也都建有池塘水库用以蓄水,再加上元凰推行的三年轮蠲政策,在各地减免税收抽征,好些原先在军的壮年劳力都回乡务农,得以支撑家庭生计。是以虽然天时不利,却不至演为旱灾,各地巡抚也就不曾上奏朝廷,以致北辰胤在出宫之前,对北嵎上下的气候异状竟然一无所知。
  其实若是在天佑朝间,北辰禹当政时候,按照地方官吏处处小心怕揽责任的为官之道,即便旱情不至成灾也必会修书一封奏报皇城,以求未雨绸缪。这样一来,若是情况好转平安入秋,便是他调度有方、应对得当,可算政绩一桩;万一日后旱情加剧不得不向朝廷索款赈灾,也不会因此担上延误消息、玩忽职守的罪名,丢了顶戴乌纱。北辰禹接到这样的奏报往往简单批复一句"卿等尽力而为,情势有变再奏",从不表露自己的态度,只单说明他已知晓此事,等着地方巡抚进一步的举措,待事情结束之后再定夺赏罚。巡抚们得了皇上的御批,一面里定下心来着手对付灾情,另一面又因为猜不透先前的处理方式是否合乎帝王心意而战战兢兢,不愿有丝毫疏忽,生怕皇帝话中有话。这种不到最后关头不肯轻易泄露好恶的处事方式使得北辰禹的宽容内敛丝毫无损于他的帝王威仪,让人们在仁君的表像下看到深藏着的严厉认真,从而不敢胡乱吹捧蒙骗。
  在北辰胤看来,北辰禹的理政方法固然巧妙英明,但也并非全无弊端——他要让忐忑不安的官员得到及时的回馈安抚,便必须事无巨细地阅读每一份奏折;要随时隐藏真实想法使得官员无处讨好,便难免牺牲效率,静待走上歧路的愚蠢臣子们自己醒悟回头。在北辰禹当政的最后三年里,他对地方上零散题本的纵容态度使得各处官员上奏成风,何处结了双头麦穗,何处农妇诞下五胞胎,无论是民俗风尚还是河道城工都细细报来,有时连本末摘录全本要旨的"贴黄"都省略不写。若有一月没有折子递上或是未收到皇帝回批,各省官员们便唯恐被禁城遗忘,赶紧抓耳挠腮地要想出些事情上奏。北辰禹驾崩前的一年时间里身体每况愈下,数度呕红晕厥,同他劳心伤神的日理万机自是脱不了干系。他也想过要整顿这股奏报之风,无奈彼时已无心力,尚来不及嘱咐元凰莫循旧制,便已匆匆撒手人寰。
  由于北辰禹的早逝,在处理国事的态度上,元凰没能得到先皇的太多指导。他学习治国之道的过程中受玉阶飞同北辰胤的影响最深,其后便是长年代为理政的长孙太后。同北辰禹相较,元凰贯来更为务实,迁都之后更是大力提倡简政,类似麦穗双生的所谓吉兆一律不许奏报,地方某处有十数暴民被官府剿灭之类的无稽小事也无需呈奉御览。他立下规矩,凡是地方进呈题本,须经内阁学士票拟谕旨,得旨后批红,发交各关系衙门执行,除非事有例外,不再直接回复上本官员。此外他对奏折浮夸矫饰之处往往能够一眼看穿,洞若掌上观纹,不像北辰禹一般佯做不知,而是落笔批责一针见血,让人哑口无言不敢再犯。——务实这点他是从北辰胤身上学来;洞悉先机、言语精准直指要害的本事则是承自了玉阶飞;至于通过内阁传谕,便是因袭了长孙太后不与地方官员密交的处事策略,像北辰禹一样杜绝官员投其所好,谎奏政绩。与前朝相反,元皇朝的地方官员甚少获得皇帝的私人批示,若是收到皇帝不经内阁直接发往外省的廷寄书信,不是立下了大功,便是屡教不改触怒了龙颜。河南一带主管河道的总督朱藻曾为兴修堤坝之事数次上奏,表报进度,元凰最后潦草批给他一段"一点小事,何用如此夸张。卿家奏报虚浮不实,朕甚不取。须知一处不实,则事事难以为信也",慌得朱藻冷汗涔涔,差点辞官回家养老。元凰的处政态度使得官员们一改往日频递题本的习惯,落笔之前均要再三思考此事是否值得上达圣听,若有八九成的把握能将变故处理得当,便往往等到事情平息之后,才将数桩事情合并概括一番,写个简略折子递往赤城述职。正因如此,此次遭旱的消息没能及时传到朝中,估计要等到再过几日,各省确定今年秋收减产之时,才会联名上奏元凰。
  在摒虚尚实的处事态度上,北辰胤偶然会觉得元凰有些矫枉过正,但元凰如今两经起落,登基数年政绩斐然,凡事自有考虑斟酌,再不是当日东宫里的犹疑孩子,喜欢找到母后皇叔商量。因此元凰若不以国事问他,北辰胤便绝不主动插手份外之事,这在别人或是对天子皇权的敬畏,在北辰胤则是对爱子能力的完全信任。此次旱涝灾害,论职权本也不在北辰胤的管辖范围,况且以目前情况推断,于民生当无大损,北辰胤之所以格外留意的原因并非是担忧今秋的钱粮税收,而是唯恐这样的天气反常昭示着龙脉降祸的开端,遂将北嵎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对于龙气护国一说,他一直似信非信,虽觉得确有其事,在心底里总以为北嵎壮大强盛所需的是明君良将,而非虚无缥缈的天降龙脉。当初他不愿臣服北辰禹却未想过要起兵夺位,直到机缘凑巧之下才将元凰偷换入宫中充作龙子,便是顾虑强行篡位会妨害龙气影响下的北嵎国运;然而其后听闻北辰禹有意废去元凰扶立伯英,他却又毫不犹豫地下手保住元凰的太子之位,顾不得北嵎也许就此失了昌运隆盛。直到玉阶飞为了迁移龙脉以命相抵,临终还向他转述小活佛梵刹珈蓝之言,说道一朝北嵎有变,要让元凰前往镇压龙脉之处以求转机,才让北辰胤真正相信龙脉一说绝非戏言。饶是如此,他仍然助着元凰破皇城,逐凤先,除惠王,为了稳固江山不择手段,早将性命攸关的龙气威胁抛在脑后。
  现今龙气被镇赤城某处,又有楚王孙一伙想方设法要探查龙脉蕴藏之地,北辰胤虽不清楚他们的目的究竟为何,大致也能猜到他们是想设法吸收龙气据为己有。据江仲逸沿途询问西北十酋百姓得来的消息,楚王孙十数年前被十酋族长招为女婿,其时是个样貌标志的俊武青年,如今本应是正值壮年,不知为何看来却是老态龙钟面目骇人。西北十酋国内盛传饲养金银蚕蛊修炼武功可臻化境、世所无匹,但其修炼之道违背天理常规,修习者必遭天谴,容易走火入魔不说,即便大功告成也往往早衰短寿,因而甚少有人愿意冒险尝试。由元凰同江仲逸的描述推断,楚王孙的怪异武功同未老先衰都当是缘于此处,而他急欲寻找龙气也定同此事脱不了干系。他韬光养晦在皇城隐藏多年,早当打探到龙气埋藏的大致位置,元凰数日之前更是断言从前经营竞技场的富山高亦是他的手下,可想而知楚王孙在皇城中已能算做手眼通天。纵然如此,他当日宁愿牺牲亲身女儿也不肯暴露身份贸然行动,可见彼时尚无控制龙气的十分把握,只好等待数年才向北嵎再度发难。北辰胤向来只知龙气护国,从未听说还能吸收入体、以助练功延寿,然而以楚王孙近来的行动猜测,想必是玉阶飞力竭身死之后,元凰迁都的举动让他确定龙气已不能再为北嵎所用,方可趁机盗取,而他为夺龙气筹备多年厚积薄发,足可见龙气对他极为重要,甚至可能事关生死。
  楚王孙一伙如今的有机可趁,归根到底也是由北辰胤当年换子所致。若按北嵎祖训所言之既失龙气十年亡国,北辰胤便成了戕害北嵎千古罪人。——都道是天意总不由人,现今的局面绝非是北辰胤最初的期望,然则事已至此,为了元凰他也丝毫不曾后悔。他既然已经踏在无穷尽的万里征途之上,眼前所见便只有戮力争斗的未来,没有回望惋惜的时间,不论阻碍他脚步的是人、是神、是天,他也总要竭尽所能保护元凰同北嵎,直到再也无力挥剑张弓。——强悍绝伦如北辰胤,可以只手倾国,可以总齐八荒,可以重光日月,但若被抓住唯一软肋,也同样瞬间致命。北嵎是他心之所系,元凰是他情之所牵,这两桩人物若有任何一样在他眼前生生毁灭,哀恸绝望之下又何止痛至癫狂。

  北辰胤曾应允过元凰要赶在中秋回去,一半是因由元凰的私心,一半则是因由并肩王缺席中秋宫宴难免惹人起疑,再加上他疑虑龙气作怪,越发加快了回转赤城的步伐,欲与元凰商议对策。他原本打算经过皇城时候滞留几日,查访皇城捕快不足、常有盗匪作乱的传言,如今不得已临时变更了计划,决定探望过眉姬之后径直返回。皇城的房屋街道还是北辰胤离开时的样子,只是不复当日的繁华熙闹,他幼时最印象深刻的拥挤市集,陪同元凰一起走过的出城官道,日常上朝下朝轿夫们抄近路窜走的小巷老街,都因为少人踩踏而在青石缝里滋生出短小草芽,又因得不到雨水的及时浇灌,在叶尖顶上泛出枯黄。大部分的皇城百姓为家业谋划,都随朝廷迁去了赤城,剩下一些疏于走动的老弱病残,和少数几个不肯背井离乡的倔强青年一道,成了皇城的中流砥柱。本来城中还有当地知府尽心管理,起码大致维持着原先的风土人情,可迁都不久之后,皇城里便兴起流言说废都失了龙气已为不详之地,不宜久居。城中的居民在将信将疑中又陆续散了小半,原来的知府爱惜性命,料到皇帝不会准他调职,索性故意骑马摔折了腿脚,以伤病为由辞官请归。重新委任的知府得过且过,懒得收拾前任留下的稀拉残局,象征性地每日派兵巡街两次,独自躲在府衙里头任由百姓自生自灭。刚迁都时皇城中还有别有用心的外来者四处打探,以为曾为天都首府的地方多少有些宝贝埋藏,一段日子之后连鸡鸣狗盗之辈都不愿光顾皇城,倒替知府省了不少心力。
  所以北辰胤到达的时候,但见皇城数月之前还是风华无限,转眼已像是被废弃多年的无主之地,好像扬州桥边摇曳的无根红药,一旦离了波心冷月,便迅速苍老凋零。皇城天气稍比赤城怡人些,入夜后便有微风习习,白日阳光下的空气也更为干燥清爽,不像赤城一般让人觉得郁结烦闷。北辰胤寻访一剑封禅时候有意暗示朝中身份,穿着立领对襟的窄袖天青绸褂,袖口有三镶三裹的银蓝衮边,褂长过腰,底下的长袍垂至脚踝、四面开禊,哪怕是不谙北嵎打扮规制的一剑封禅,也能一眼看出他不是寻常百姓身份。离开冰风岭后他有意掩藏行踪,便做普通行人装束,换上了银灰色的二开禊长衫,外罩着夏日北嵎男子出行时常穿的棕色纱织短马褂,大襟左衽、扣绊束腰,衣袖宽长且袖口水平,不似宫中穿着的箭袖朝服。衣上唯一尚能透露些许身份的便是领口袖口不起眼的细窄镶边,同天佑朝盛行的宽阔衮边不同,正是迁都后才在赤城中逐渐流行的款式。他本以为如今的皇城虽已不是当日车水马龙显贵云集,这样的打扮总还足以让他混迹人群,没料到皇城的衰败竟是如此一去千里势不可挡,从他进入皇城开始便像是鹤立鸡群,不断受人瞩目。
  午后直射的阳光下稍走几步就难免浑身燥热,汗水满额,城中的大部分男子一早脱去了外头的马褂,撩起长袍躲在树阴底下喝茶乘凉,还有极少数的索性卷起袖口,露出汗油油的结实臂膀。路边零星站着些卖西瓜茶水的小贩,在摊子顶上撑起凉棚,底下竖块木板歪歪扭扭地写明价钱,乍眼看去好像墨水也被熏风烤得化了。他们不停打着蒲扇,彼此抱怨着见鬼的入秋天气,顺便咒骂一番头顶聒噪的蝉鸣,似乎噪音将热气又吹得膨胀了几倍。难得瞥见几只黑乎乎的苍蝇也被晒得没了精神,两对翅膀黏在一块儿飞不起来,只好扒住油腻桌面慢慢爬着,一打一个准。小贩们在无聊之中见到北辰胤穿戴整齐地经过,不敢大声招呼这位体面的客人,面上浮起讨好中带着诧异的微笑,识得他似的频频点头。
  北辰胤虽曾出入江湖,不拘小节,毕竟身为北嵎皇族,自小在规矩森严的宫中长大,看着路边众人的打扮直以为自己是错走去了礼教不严的四族地域。虽然他也热得不时伸手抹汗,发辫毛糙地粘在脖颈后头很是难受,但要他脱下罩衫单穿一件长衫,在众目睽睽之下招摇过市,还实在拉不下脸来。——他在绿林落草之时,一切或可权宜,如今入了教化城邦,骨子里的奉礼敛行作祟,再也将就不得。他一面从容穿过城市往城外走去,一面暗想着元凰平日私下宫里相见时候都特意打扮得整齐庄重,上回帮忙换件亵衣都让孩子难堪得半晌不愿说话,此时若是看到了这番光景,真不知要如何反应。不时有老人看他穿着惹眼,好心的上前指点,问他是不是由外地途径此地,告诉他北嵎已经迁都赤城。北辰胤道谢之后顺便询问了几句皇城近况,听说近来有些中原人士带着刀剑在此处来往,看样子是要堵截仇家。皇城本就与中原相距不远,此时疏于管理又人丁稀疏,被当作武林人士的决斗场地也并非意料之外。北辰胤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又追问几句,觉得老人们描述的练武人士不像是同楚王孙一伙有关,且将此事记在心上,日后留意便罢。
  三王妃的坟墓便在皇城外的不远处,当初因为宫中太子诞生不能大肆操持丧仪,北辰胤便按照眉姬生前的喜好,将她葬在城外幽静之所。最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个不大的墓园,中间简简单单竖着碑,每逢春日墓碑周围便会开满浅紫色的小草花,绒绒铺满了地面,好像重重云彩似的阻断了凝望的视线,在几步之遥拉长出生死相隔的距离。北辰胤每次去看她的时候,都能见到紫色雾霭在风里一波波的柔顺起伏,好像长裙飘曳的裙裾掩住了莲足,又象女子唇角滴落下的温婉笑容,遗留在尘世之间不及收回。后来北辰禹得知眉姬葬礼草率而就,特颁朱谕以亲王妃之礼重修眉姬陵墓,又因北辰胤当日托称母子双亡,将北辰胤那子虚乌有的孩儿一并册封郡王,筑陵与眉姬同葬。三王妃的陵墓因此变得气派不少,平日有人看顾打扫,北辰胤事后上表感念皇恩,去陵墓看望的次数反倒减少了一些。迁都当时有看守王妃陵墓的下人自愿留下,前不久也因为皇城内的不祥流言散了个干干净净。如今北辰胤走入眉姬的陵园只见满目苍翠,清石耸立,足尖踏在地上没有叩响,偶有一两声树阴间传来的细腻啁啾打碎了寂寞。
  北辰胤四下打量一番,觉得尽管无人打扫,一切也还算得洁净体面。他走到妻子墓前,蹲下身子,一言不发地用手将四周为数不多的草叶拔除干净。杂草细碎四散地生长着,长短不一,有的才刚刚探出草尖,有的已有手掌来高,有的叶片锋利,有的茎杆多汁,北辰胤的手掌不一会儿就被染上了深浅不一的绿色,散发出夏日草浆独有的清新甘甜味道。他略一分神,一把锐利的草叶从掌缘滑脱出来,在皮肤上留下泛白的浅痕,很快就被渗出的血液填满,变成细小鲜红的伤口,像黑暗中的猫眼一样,突兀在灰绿色的手掌上格外显眼。北辰胤没察觉到微弱的疼痛,浑不介意地继续动作,直到眼底看不见草色,才掏出随身的帕子擦了擦手,直起腰来。发际汗水随着他的动作淌下,咸咸滑进眼角,太阳一样刺得眼睛生疼。他抬眼看看左右,发现有一页墨色尚新的白纸躺在墓碑后面,像是前几日方才留下,俯身拾起细看,见上头用文秀字体写着"曾道清歌损流年,又恐长夜凋朱颜"。北辰胤看着字迹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估计是有哪个外乡文人途径此地,见无人看管入内玩赏,诗性大发后留下一句叹词,此后便没了文思。他将纸片捏皱了团在手里,微微皱了皱眉,倒也没有生气的意思,反是轻抚上眉姬的墓碑笑道:"你看,任他人流年折损,朱颜憔悴,你也从来都是原本的样子,没有变过。"
  说完这句话,他默默垂下眼角,仿佛又看到第一次相见时候的娇俏少女,用指尖提捏着裙角,小心翼翼地跟在一只蓝尾喜鹊后面到了王府后院。喜鹊走一步,她也走一步,喜鹊拍拍翅膀,她也嬉闹般地左右轻晃一下身体,喜鹊警觉地停下步子,她便屏住呼吸抿起唇角。少年的北辰胤站在她身后好笑看着,见到喜鹊往前跳了几步,终于拍拍翅膀腾空而去,震落一树香甜槐花,树下少女的身影也被如雪的花瓣柔柔笼盖,只见到万丈青丝如瀑垂落。她惋惜地叹了一声,动手拂去肩头的花瓣,才抖落三朵,又沾上四朵,总也拂不干净。少女侧过脸来无奈看着肩头,两弯柳眉好像太和殿前金水河的碧波一样微皱起来,就在北辰胤正要伸手探上她肩膀的时候早就知晓似的盈盈浅笑着回身望他,在一片柳絮杨花飞舞的冉冉春光中依依拜倒:"王爷,妾身就此别过。"
  ——于是刹那之间,荼蘼外烟丝醉软,遍青山啼败了杜鹃,华发未生的女子踩踏着槐花芬芳,终是渐行渐远。北辰胤怔忡半晌,指尖来不及收回,听到深树上方才静默的鸣蝉突然醒转过来,豁出命似的声嘶力竭,几几要揭翻头顶天空。二十多年过去了,元凰已从垂髫小儿长成毓秀青年,墓碑周围的时间却好像还停留在他回府见到沉睡妻子的那一刻上,爱尚未及消逝,离恨亦未及生成。他低头看见自己的手指穿过少女稀薄的背影印上光滑石碑,红尘雪亮抵不过黄粱一枕凄凉。
  北辰胤摇摇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随后想到些什么,第二次蹲下身去。这一次他掏出刚才擦手的帕子铺在地面,双手拢了一抔黑土洒在上头,又拿出怀里匕首割破了手指,将涌出的鲜血尽数滴上土壤,过了一阵眼看着伤口就要凝合,便提起匕首再割一条口子。如此反复三次之后,黑色的土块已被染成了深红颜色,触手温润濡湿,好像一块血玉。北辰胤这才将帕子小心扎好,用匕首在眉姬墓旁掘了一个浅穴,把包着浸血土壤的手巾埋了进去,仔细盖上泥土,直到土地表面看不出异状才停了手。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来,望着妻子的墓碑低声告道:"本想百年之后与你合葬,而今怕是不能够了。只得如此这般,权作尽了我的心。——近年祸事横生,天意难断,今日一别,再来看你不知又是何岁,或是黄泉相见也未可知……你若有灵,便佑凰儿万事平安吧。"他说着伸手沿着碑上的刻字一笔一画描摹,闭上眼睛静立了片刻,听到耳边风声响动,缓缓抽回手来转过身去。
  "生死成败,我都总要守在凰儿身边。"他沉声说道,像是给墓中人的一个承诺,回头再看最后一眼,唇角卷起温柔浅笑:"就此……别过。"

八 约定

  北辰胤离开眉姬陵墓已是临近傍晚,行了没几步路,便听到向着皇城方向的不远处传来纷杂急促的脚步声,惊起林子里的乌鸦拍打翅膀飞离了树梢,逆着阳光四处逃窜,在头顶遗落下点点阴影。北辰胤辨出脚步声中夹杂有兵器碰撞声音,又觉得人数颇多不像是平日官府缉盗,不禁怀疑是否正巧碰上了城内老人口中前来寻仇的江湖人士。他不想横生枝节,更不愿暴露身份,于是在众人现身之前选了一棵参天古木,侧足滑入阴影之中,立在树干后面静观其变。
  还没等他完全隐藏好行迹,就见到一条人影从林中率先掠出,好像阳光一样流畅撕开地面阴影,在空中轻巧地一个旋身,踏上眉姬陵墓前的空旷地面,银白色的缎靴洁净得好像才用布揩过,一点也不像是才从林中疾驰而出的样子。那人的打扮像是中原人士,穿着墨绿色的阔袖长袍,左手执着长剑尚未出鞘,一头浅灰的长发草草绑在脑后。头发的银灰色泽似乎出自天生,浸染而成似的很是均匀,寻不到岁月的斑驳痕迹。这样怪异惹眼的发色使他在掠出林中的时候宛若白日星辰,动作疾速得让人睁不开眼。片刻之后才有人陆续从林中奔出,皆做中原打扮,竟有数十之众,将先前的灰发剑客团团围住,口中喝道:"血债血偿,你今日逃不掉了。"
  北辰胤在旁瞧着略感奇怪。那名剑客的身手明显高于追踪他的仇家,方才本可以趁机逃脱,偏偏选择立在原地负手而待,全没有疲于奔命的紧张气氛;若说他是有心故部疑阵,要诱敌前来一网打尽,又实无必要为了这群武功远逊于他的江湖客大费周章,而况他朝向北辰胤背影悠闲自得,只像是在园中赏花庭外看月,并无大战在即的腾腾杀气。北辰胤猜不透剑客的想法,却能看出追踪而至的众人已做好了以命抵命的牺牲准备,他不愿眉姬的陵墓周围沾染上污浊血秽,权衡再三决定一旦双方开战便现身阻止。好在他的决定尚未付诸行动,那名灰发剑客便左右看顾一圈,为他解决了难题:"此是亡者安息之所,不宜染血。诸位随我往别处去。"
  剑客的声音浑厚而高亢,同他瘦削的身材极不相符,好像群山峻岭间飞流直下的湍急瀑布,入耳震荡似有回音。此言一出,北辰胤不由赞赏他对素未谋面的逝者的尊重,却见围堵他的众人面上均是冷笑不屑。其中一名皂衣大汉按捺不住,冷哼一声踏步上前:"哼,祸到临头,你倒顾惜起死人来了。——那十几年前圆教村那桩惨案,死在你手底的冤魂不下百名,这又怎么计较?"
  "过往种种,我已记不得了。"剑客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平静的声音里带着无奈,只是在叙述一个简单事实,甚至不指望别人用心倾听。众人闻言纷纷变了脸色,有的忍不住怒上眉梢骂出声来,躲在暗处的北辰胤也觉得此话听来阴狠至极毫无悔意,根本不将面前诸人放在眼里,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剑客说话语气有着说不出的古怪。——手刃百余人命而浑不上心,这样冷血的杀手世上不是没有,但往往都自负冷酷眼高于顶,不懂顾虑他人感受。这名剑客说话的语气却并无半点狂傲之姿,更无一丝一毫对死者的不敬,反倒像是真心遗憾自己记不得前尘往事,不能为剑底亡魂敬上一瓣心香。北辰胤正在疑惑之间,那名剑客见周围无人动作,已顾自拔起身形飘然而去:"以往之事我已尽皆忘却,诸位的指责亦是无从辩驳。不论从前如何,我无意再造杀孽,还望诸君自去安生——然若诸位执意相逼,我亦没有将性命双手奉上的肚量。言尽于此,诸位慎思,西去二十里外,在下敬候。"
  这段话像是威胁,又像嘲笑,换在别人便是颇为厉害的挑衅之词,在那名剑客讲来却依旧平平淡淡波澜不惊。方才将他团团围住的众人看来与他真有深仇大恨,虽知武功不济,也毫不犹豫地随后跟上。北辰胤等人都散得远了,才慢慢踱出藏身之所,低头想了一会儿,也往西方去了。
  往西二十里已不是皇城地界,离下一座城市又尚有百余里路,再加上偏离了官道主支,来往行人不多。北辰胤有意放轻了脚步,无声息地缓慢前行,衣摆好像是静止在空气里,看不到行走移动的痕迹,哪怕是树叶摩擦起的沙沙闷响,也足以将他的行踪掩盖。待他走到了剑客所言的决斗之所,果不其然看到横七数八的人体躺倒一地,大多数还余有呼吸,只是无力起身再战。剑客静立中央,袍上有几处沾了血迹,变成深紫颜色,束起的长发纹丝不乱,看来竟比方才更为齐整。他的宝剑尚未还鞘,剑尖指地,剑脊上的鲜血荧荧散出幽光,剑花清净,剑光冰冷,断云玉锋宛若雪水里掩映着的一朵莲花,将周遭酷暑化为清凉。北辰胤走到几丈外停下脚步,默不作声在剑客身后立了一会儿,终于得到另一个人的注意,慢慢回转头来。他略为诧异地发现剑客生着一张不辨年纪的清秀娃娃脸,看来只有十七八岁,皮肤很白,眉毛下面是圆圆的大眼和红润的嘴唇,光洁的下巴上找不到胡须的青影,如果不是眼睛里透出的沉稳坚毅,只像是个涉世未深的半大孩子。剑客额前长长的刘海垂下盖住了银灰眉毛,隐约可见额头正中的皮肤并不平整,似乎在幼年时候留过疤痕,又或者曾被人残忍地刻过记号。他看着北辰胤,负过手去将剑握在背后,一点也不为周围的凌乱狼藉感到尴尬,和和气气地问道:"你从刚才起就在旁边——我也杀过你的亲友吗?"
  北辰胤到此时才发现,这位剑客不但长得年轻,说话语气也像是个孩子,似乎全然不懂机心技巧,想到什么便会脱口而出;又或者他已经历过太多不合年纪的风雨磨难,体验过数次阴阳交界的惊危,因此才将坎坷起伏都看得淡了,面对任何变故都能安详镇定。北辰胤注视着他,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曾杀过的人,难道都不记得了?"
  剑客闻言没有恼怒,也不曾举剑作出防御姿势,反是垂下眼睛,认真回答起来:"我最久远的记忆,也只到十年之前,其余便是一片空白,好像死过一次。我的名字,年龄,身份,全都想不起来。以前结下过哪些仇家,杀过哪些人,也都像飞过天空的鸟儿,不留一点痕迹。这十年以来,不断有人找我报仇,我却实在想不起来前因后果。我有记忆以来,曾随高僧学习佛法,虽不致上下通透,也懂杀生恶报——但谁又知道,十年之前是否罪孽满身。"
  北辰胤这才明白他提到往事时候之所以语气淡漠,并非生性凉薄,而是的确无法感同身受好比是另一人所犯的杀戮,并且为此苦恼:"你既然不是个喜欢杀人的人,十年时间里,为何没有想过要寻找过往的身份追查清楚?"
  剑客皱着眉头愣了一下,然后缓缓摇头。"我就是我,为什么要去找以前的那个自己?"他微笑着说道:"懦弱也好,懒惰也罢,就算像现在这样被人不断纠缠,也好过真相大白之后,背负他人造下的血腥生活。——古人所谓'能持剑向人,不解持照身',说的大约就是我这样的庸人。"
  "咦,既然如此,为何不干脆退出江湖,以免为保自身再造杀戮?"
  "因为,有人还在江湖。"剑客道,有些答非所问:"况且人行世间,颠簸红尘,又何谓江湖,何谓退出。——你若为寻仇而来我可以奉陪,若想要找我理论讨回公道,那便只有抱歉了。"
说着这样的话,他的语气也依旧安宁,甚至带着一丝真诚的歉意,眉宇沉静如松。
  北辰胤听他说话句句机锋,堪透世情,明明年纪不大,已懂得抛却过去活在当下的道理,不像是畅意仗剑的豪客,反像是入世济人的僧侣。他摇摇头,缓缓解释道:"不是。方才你所见到是我妻子的坟墓。你不扰她清净,我想向你致谢。"
  "真巧。"剑客笑了一下,没有怀疑他的话——或者说,根本不愿多花心思去琢磨暂时没有威胁的陌生人的想法:"既然你是本地人,应该知道城镇所在。找个大夫给他们看看吧。"他指着地下躺着的江湖客们说道,然后转过身去,收起剑来慢慢插入剑鞘背在身后,侧脸印在初沉下夕阳里,一下子变得年长成熟许多。山风吹开了他的刘海,额心的古怪痕迹也被染上了一层跳跃的金色,乍眼看去正像描绘着一道扭曲的火焰图腾,炫然欲飞。北辰胤紧盯住他的额头,初见面时便有的疑惑愈发得到印证,只是尚无确切凭证,不好贸然相询。剑客没有留意他的表情,伸手拨回刘海盖住额头,抬眼问道:"你可知去冰风岭,是往这个方向吗?"
  北辰胤点点头,用手指了一个方向,终于在剑客临走时候,忽然出声叫住了他:"你便是十年前同一剑封禅喝酒的人?"
  剑客蓦然回身,神情里第一次带了紧张戒备,北辰胤确信自己是猜对了,觉得此次出城寻访的确所获颇丰。他转头避开剑客称得上是逼问的目光,将手指撤离腰间佩剑,坦然解释道:"前些日子我曾在冰风岭上遇见过他。他说若是往后在江湖上见到你,要告诉你他每年都会赴约。"
  剑客仍是不相信的样子,孩子样的瞳眸中射出审慎疑惑,向后退了一步,在两人间留出挥剑攻击的距离。北辰胤站定不动,进一步说明道:"他说相见之后,有一曲《鹊桥仙》的约定——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么多。"
  无名剑客听到"鹊桥仙"这三个字,才彻底放松了神色,重新露出收敛起的微笑,更添了一份遇到故人的亲切欣喜:"你是他的朋友?"
  "不能算是朋友。"北辰胤道:"见过而已。"
  "哈,这话听来,倒更像是封禅会交的朋友了。"剑客道,抬头看看天色:"从这里一路去往冰风岭,不知能不能赶上中秋月圆。"
  北辰胤笑笑,知道能否赶上中秋对于剑客而言,其实并不重要:"他若听说你终于前去赴约,一定高兴得很。"
  "我从没忘记过。"剑客打量着地下,叹了一口气:"十年前初逢之时,他甫入江湖,正要去闯一番天地,而我的过往一片空白,不知何时就会死在仇家手下。我总以为既然做了朋友,便不能连累他背负恶名。"
  剑客说完顿了顿,在北辰胤开口之前接着说道:"不过现在,我想通了。——凡事独自承担、将另一个人尽力推开,那是父母对儿女的才有爱护之心,非是知己之间。我同他既然引为知己,便当患难与共。若有一日我要死在仇人刀下,也需是与他并肩作战,才算痛快。——所谓佛心禅意,无外乎和有情人,做快乐事。"
  "说得有理。"北辰胤道,隐约开始明白为何一剑封禅会将这名率性剑客引为至交:"既然如此,阁下请吧。
  "等等……你并不像是甘心替人传话的人。"剑客道,直截了当地说出心中不解:"一路随我到此,只为此事?"
  "并非好心传话,"北辰胤承认道:"这是我同一剑封禅交换的条件。"
  "够坦诚。"剑客朗声笑道,银灰的长发遮住了眼睛,将他眉眼间的稚气减弱了几分:"这份人情我替他记下了。"
  说完他也不问北辰胤的名字,转身径直走了。北辰胤看见他扎起的头发覆盖在背后的长剑上,好像用一匹银缎织成的剑鞘遮住了染血凶器,想起一剑封禅对杀人的厌恶应当源自此处。他不知道剑客是否能够如愿见到一剑封禅,又或者会在半途上再次被追杀者拦下脚步,从而错过今年中秋的约定,然而这两个人既然彼此分别抱定信念固守一生,无论如何都该会有再次重逢的一天。
  北辰胤于是趁着夜色往赤城方向前行,顺途找了一名行人,将方才的打斗报了官。他沿着官道踏出皇城城门,驻足遥望萧然蓝阁的所在,月色之下但见竹影杳然,翠雾苍茫,看不到数次造访过的小楼窗台,是不是有人倚栏凝睇,误识归舟。北辰胤蓦然回想起眉姬墓旁纸上似曾相识的字迹,记得北辰泓说过待她陪玉阶飞游遍了江南山水,终会重回此处相伴残年。他犹豫再三,往萧然蓝阁的方向迈了几步,终是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掉头回转。竹枝清冽的气味荡漾开来,幽幽夹杂着箫笛合奏之声,将月色酿造得愈发柔软醉人,依稀仍是玉阶飞当年的奇巧心思
  从那以后,北辰胤再未见过一剑封禅,也再未见过那名银灰头发的无名剑客。直到北嵎国破的数年以后,昔时银烛紫陌的九重宫阙已作炬焦劫灰,往日太液池里的芙蓉朝晖也浑不似旧时颜色,江湖上已没有多少人记得住苍龙弓的样子,佳人墓前只余旧日石碑片尘不染,萧然蓝阁周遭已成荒芜一片,再无一抹酒红色的身影弯腰拾起飘落在林中的泛黄竹叶,执入掌心默默把玩;直到歌声歇处斜阳日暮,直到霸业清谈两皆茫茫,不再是北嵎并肩王的紫袍男子才从途径苗疆的中原旅人口中听到传闻,有两名不知过去未来的剑客结伴而行,形影不离,在武林之中声名鹊起,被人称作双邪。
  北辰胤所无法知晓的是,其实十年前的那天晚上,一剑封禅并没有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烂醉如泥,不省人事。那一曲《鹊桥仙》他用叶笛吹了整整不下三遍,不但自己听得清清楚楚,就连无名剑客也能哼出最开始的悠扬旋律。
  只是,彼时年少负气的他们,为了能在翌日早上定下一个名正言顺的相见约定,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遗忘。

  北辰胤回到赤城正是中秋前日,闷热的气候有所好转,逐渐显出秋季应有的凉爽。他甫一入宫,便听说元凰今晨刚收到各省陆续上奏的题本,奏明今夏缺水,恐致入秋粮食欠收,但求朝廷减免粮税以利民生。元凰在早朝上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宣布临时取消筹划已毕的中秋宫宴,又命御膳房尽量减少开支,以示天子甘于与百姓同甘共苦。北辰胤入宫求见的时候,正见元凰独自在书房里来来回回地烦躁踱步,见他进来便起身来将手头捏着的数份题本迭成一摞,双手捧着提在空中,而后重重敲回案上。北辰胤对元凰孩子气的举动报之一笑,点点头表示自己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元凰这才觉得气消一点,又突然意识到方才的泄愤之举好像是将责任全都推到北辰胤身上似的不甚妥当。他正想开口道歉说明,北辰胤已抢先替他解围:"各地旱情我沿途行来也略有目睹。本想回来后说给你听,他们倒先报来了。"
  "哼,这些巡抚总督,不知是怎么做的。"元凰坐回椅子,怒上眉梢,又不愿在北辰胤面前放肆发作:"从前不该报的事情雪片一样写给朕看,现在该报的事情又都装聋作哑。便是宫里的阉人,也比他们懂事。"
  "这话说得有趣,天长路远的,哪个像太监一样把皇上的心思猜的八九不离十。——待他们真摸到了门道,你又要担心他们献媚邀宠。"
北辰胤劝道:"这些地方官员多是前朝任命,在职已久,一时习惯不了新的规矩拿捏不准分寸,也是在所难免。务实去虚是好事,但凡事都讲究循序渐进。假以时日,也便好了。"
  "可是现今局面,朕哪来的时日让他们……"元凰话到一半觉得不妥,硬生生吞了回去,只不甘心似的抿紧了嘴唇,拿起题本翻开内页看了看,阖上本子又轻轻"哼"了一声,低头握紧了拳头:"你明明知道,还帮着他们说话。"
  即使元凰没有说完,北辰胤也清楚他的担忧。今夏的旱情若在往年当可从容应对,只要下一个秋收不出意外,两三年下来便可寻常收税,回复征兵。只是如今外有楚王孙虎视眈眈,内又甫经战乱,兵力不足,整个北嵎如同大病初愈的伤员,急需休养生息,再经不起雪上加霜的天灾人祸。倘若楚王孙手头掌握有足够的军队,趁此时机抢据西佛国边境之有利地形进攻北嵎,北嵎碍于旱情严峻,无法大举抽调各户壮年劳力入军,战则缺兵少将,和则无所依仗,亡国之危俨然高悬头顶,绝非杞人忧天。——自元凰复辟以来,所颁新政皆是民心所向,言谈举止更是无所差池,作为一个君王他已经做到极致,目前唯一欠缺的只是政局动荡之后,国家缓慢恢复所必须经过的漫长时间。只是当前内忧外患之下,身家性命朝夕不保,哪怕短短数年,对于仍旧年轻的北辰元凰来说,也已成了可遇而不可求的奢侈企望。
  北辰胤想到这里微笑起来,没有将元凰的忧虑点破,只轻轻对他说了句"没事的",像是在哄慰摔破膝盖的捣蛋小孩。他然后转开了话题,向元凰询问神堪鬼斋近日奉命查看北嵎典籍,可曾发现有关的龙气其他记载。
  "没查到有书上说能将龙气吸收入体的。"元凰道,显然没将神堪回报的内容放在心上:"不过他倒是找到记载说,若是北嵎灭国,或者北辰族人尽亡,龙气就会冲破地脉散入天际。朕猜想,也许那时等在左近又有足够攻体,便能趁机吸收。"他说完瞥见北辰胤由温和转为沉思担忧的表情,甚是不解,不禁玩笑道:"北辰族人就剩了我们两个。我们在一块儿,你还担忧什么。"
  "尚有四妹在外。"北辰胤皱眉道:"若有闪失,如何向你的老师交代。"
  "我朝向来只奉男子为君,龙气所认定之北辰族人,不会包括皇姑。"元凰不假思索地纠正道,虽然并不确定这个答案正确与否。他同北辰泓并不熟识,但因她带走玉阶飞遗骨一事,一直耿耿于怀,只是碍于北辰胤兄妹情深,不便言明,却也不喜欢北辰胤对皇妹如此牵肠挂肚:"你放心吧。"
  "说得也是。"北辰胤颔首道,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元凰趁机搬来椅子让他坐下,追问他此次出行的所见所闻,北辰胤便将冰风岭上遇到一剑封禅以及后来遇见无名剑客的事都原原本本说了。元凰听说未能招揽到一剑封禅,难免有些遗憾,但又觉得这名侠客也断不会为楚王孙效命,便觉得北辰胤此行非虚。他有些好奇地询问北辰胤向一剑封禅提出了什么条件,北辰胤笑笑不肯言明。
  "你不说,朕迟早也会知道。"元凰听了这个答案,有点失望地小声自语,心里好像八月十五的月亮缺了一块,总是不够圆满。他并非不信任北辰胤,而是单纯不喜欢北辰胤有事不愿与他分享:"无非是帮忙做次打手,调查情报之类的。"
  "嗯,到时就知道了。"北辰胤点头附和道,不去理会元凰的激将,伸手拦下案上一支即将滚落地面的白毫笔,重新放回了笔架。他当然不会告诉另一个人,既然答应了元凰再不放他独自冒险,他便宁愿孩子知晓真相的那一日永不到来——因为等到一剑封禅履行诺言的时候,也便意味着他已经再也无法守在元凰身边。
  而在他内心深处,无惧身死穷困流亡弃逐,只不愿离散相失望穿不见。

九 江灯

  待北辰胤向元凰说完出行见闻,已过戌时,他正要起身告辞,冷不防被元凰从身后叫住:"你用过晚膳了么?"
  "进宫前在府里吃过点心了。"北辰胤犹豫了一下,据实说道。他回到王府已过了寻常晚饭时间,一面不想让元凰担心,一面又怕太晚入宫影响元凰休息,因此只匆匆吃了几块糕点垫饥,立刻入宫求见。以往他在外行军时候也常常因为赶路不能按时三餐,本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如今听元凰这般细心询问,才想起上次用餐已是五六个时辰之前。——从前次悄悄送入王府的屏风,到今日细致贴心的关照问候,北辰胤总觉得他近来每见元凰一次,元凰便又成熟长大了几分,好像这个孩子在每一个他离开的夜晚里偷偷吐丝结茧,又一次次在他归来的清晨羽化成蝶。在北辰胤来得及察觉之前,元凰已经完全褪去了青涩外壳,成长为与他同样担当的伟岸男子,如同寒树琼枝上的媗妍腊梅,前夜尚在风雪中花苞紧闭,翌日推窗便乍嗅浓香扑鼻。这样的转变让北辰胤由衷欣慰,但也难免觉得怀念惆怅,这就好比亲鸟在巢中望着昔日幼雏振翅而去,欢喜之余总会有些不舍失落。他回答完元凰的问题,怕他多想,又补充道:"刚才只顾着同皇上说话,也没觉得饿。"
  "那就是没吃过了。"元凰道,将目光移去别处,刻意让语气听来很是平板:"朕也还没用膳。你留下来,同朕一起吃点东西吧。"
  北辰胤微皱了眉头正要说话,元凰猜到他心中所想,不等他开口便解释道:"你说过节前回来,朕算算时间,最迟也在今日,所以特地叫御膳房准备了,等你进宫。——虽然取消了宫宴,团圆饭总不能少,我们也很久不曾一同用膳了。"说完这些话,他微微勾起嘴角,回过头来认真看着北辰胤等他答复,不一会儿又害怕被拒绝似地垂下眼睛,灯影下的睫毛更显细长,看来颇有几分无缘故的委屈。
  若是元凰编出个公务繁忙,正巧忘了晚膳之类的借口,便免不了让北辰胤旁敲侧击地数落几句,说他不知轻重。现在他老实说是一心等着北辰胤回来吃饭,北辰胤心下虽觉不妥,反倒说不出话语责怪。元凰方才同他说话的样子重新带上了几分他所熟悉的任性无赖,但同以往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天真稚气又很是不同。以前见到元凰在他面前温言软语的讨好耍赖,北辰胤疼爱欢喜在心里,也连带着升起几分担心忧虑,唯恐孩子这副少防好欺的模样被他人偷瞧了去,日后逮到机会捉弄加害;而今元凰的偶尔撒娇仍是毫不做作的天性流露,却不会再让人有同样的不安感觉,倒是觉得他行为处事已皆有自家分寸,不过不亏叫人放心。北辰胤只笑着摇头说了句"身体还没好全,怎么就饿了一个下午",元凰见他没有反对,高兴地站起身来,随手理了理案头文书,率先走出书房吩咐宫人道:"传膳养心殿东暖阁。"
  外头宫人低应一声,小跑着下去传旨。元凰在门口等北辰胤出了房间,同他一道往养心殿走去。赤城的皇宫不及旧殿华丽恢弘,但诸如太和殿,养心殿这几处皇帝休息议政的主要殿堂仍是照着图纸建造得一丝不苟,连殿宇名称也都还沿用祖制。北辰胤亦歩亦驱走在元凰身边,一面问道:"皇上平日都在养心殿里用膳?"
  "有时候就在书房。若有闲工夫,便去东暖阁。"元凰道:"用膳还是东暖阁里好,地方宽敞。——不过平日里一个人,也不讲究这些"
  元凰这话说得微有些落寞,眉峰淡淡地敛下来,被夹道宫灯晕染出半透明的暗影,好像远山寒碧,雾气氤氲,让北辰胤觉得明明人在身边,看起来却似乎离得遥远。他一时不知应该响应什么,只好沉默不语,习惯性地低下头去,趁着垂首的动作藏起眼角不经意间泄露出的体恤怜惜。——他并非刻意要在元凰面前隐藏关心,只是不愿在眼下灾祸横生彼此支撑的当口,将软弱哀伤的情绪传染给另一个人。反是元凰顿了一下,微笑着转过脸来:"明天就是中秋,还好你回来了。"
  "皇上不说,我也自会赶回。"北辰胤道:"中秋宫宴本是不应缺席。"
  "说得也是。"元凰接口道:"小时候,朕最喜欢的就是中秋。平日在东宫能常常见着老师,可你老也不来看朕。朕还跟在母后旁边听她召集大臣议事,总不见母后找你。只有每年中秋的宫宴你一定会来,照例穿得整齐——满朝文武中,朕就觉得你穿礼服的样子最好看……"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东暖阁,宫人们早架好桌椅餐具,只等着皇上到来。元凰暂时掐住话头,吩咐宫人将摆在桌子正东头的那张座椅拉离了原来位置,然后才随意选了一张椅子坐下,示意北辰胤一同落座。
  按照北嵎宫中规矩,逢有皇帝参加的宴席,无论正规与否,御座皆设在坐东向西位置以示尊贵。元凰特意让下人放偏了座椅,表示二人不以君臣身份相对,又预料到北辰胤碍于身份不愿僭越,故此仍旧率先落座。北辰胤随后坐在他的身旁,两人斜斜相对,稍一侧目就可以看清对方。元凰想起刚才话到中途正要继续,又觉得儿时回忆痴蠢的很,不好意思地抓抓耳朵,怕被嘲笑似的,微转过脸来端详北辰胤的表情,见到北辰胤认真倾听着,才又继续下去:"那时候,朕老觉得你就好像树梢头的月亮,朕睡下后才肯升起来,等朕醒来又急匆匆落了下去。只有中秋节那一日,朕趁着宫宴可以晚睡,正好能见到月亮,每年都圆圆亮亮的,一样好看。"
  北辰胤听他说得可爱,不期意想起早年办差路上,曾数次听赤城左近的乡民哼过一首以月喻情的正宫调,其中有两句歌词便唱的是"爱他时似爱初生月,
喜他时似喜梅梢月,想他时望几回中秋月,盼他时又似盼着辰钩月。"元凰长在宫中,自不会听过这等民俗俚曲,然而方才短短几句话里所描述之幼时盼人如盼月的单纯心境,却同小调里所唱的神思情貌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北辰胤从不知道孩子幼时还怀着份堪比诗人骚客的灵活心思,听完元凰的描述哑然而笑:"那时明明时常入宫教你弓箭,怎比中秋元月一年一度。"
  元凰愣了一下,觉得他说得很是在理,一时回想不出自己当年怎会有那样日盼夜盼的莫名心情,只得轻声分辩道:"习箭,那是朕长大以后的事,不作数。"他说完环顾左右,岔开了话题:"你看这东暖阁,建得同原来可是一样?"
  东暖阁顾名思义,是间位于养心殿东侧的宽敞房屋,在建造之初仅供北嵎皇帝小憩所用,后来因为同寝宫相距不远,逐渐成为了皇帝非正式的理政地点。屋内设有明黄坐榻软席,也有案几书架,墙头高悬着北嵎先祖圣训"天下治乱,政令之设,皆系于人主之一身一心",是为后世警示。这里通常是皇帝独自思考决策的地方,很少用来接见官员,北辰胤在皇城时去过东暖阁数次,对布置陈设记得并不真切:"我只记得以前东暖阁里的藏书很少有被翻动的痕迹,这点倒是相仿。"
  "哈,全是少年时候学得用心,一朝登基之后潜心理政,哪里还有工夫翻书。"元凰道:"便是那些圣贤先祖们,放些书在这里,恐也是权充门面罢了。"
  "此话不假,却只有天子说得。"北辰胤笑道,转眼瞥见左边案上迭着几本折子,想起元凰受伤的这段日子里或多或少落下些政务,又想到他事必躬亲的性格,不禁有些担心:"我出城的几天里,一切可都安好?"
  "无甚大事。"元凰明白他话中所指,见下人陆陆续续地端菜上来,只简单答了一句便不再多说,等桌上摆满菜肴之后屏退了左右,才轻声说道:"前几日上朝还都是让郢书代劳,看他处事对应都机灵得很,朕也放心。昨日神堪军师诊脉说已经好得全了,朕才上得朝,政事还是依靠江仲逸居多。"
  "那便好。"北辰胤听完但是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关照。这边元凰已经拿起筷子准备开始,望了北辰胤一眼,又突然将筷子放回桌上:"你的脸色不好——方才书房里坐在灯下,朕都没有留意。"
  "是吗?"北辰胤似乎未曾察觉不适,略微讶异地挑起眉毛,随口应道:"大约是连日赶路,有些疲惫罢了。"
  "你才说冰风岭上下寒热迥异,一日之内往返,莫不是染了感冒风寒。"元凰顾自皱起眉头,提起筷着轻敲了一下碗沿:"明日叫吴一针去王府替你瞧瞧。"
  "不妨事。"北辰胤笑道:"旅途劳累是常有的事,何必如此小题大做。"
  "明日叫吴一针去府上。"元凰仍旧低头盯着瓷碗,不看北辰胤,将话重复一遍,没有征求另一个人同意的意思:"让他开些调养方子,也是好的。"
  这句话的语气与其说是一种关心,无如说是一种不容违抗的命令姿态,北辰胤听完没有再次坚持,元凰也便把视线移回到桌上琳琅满目的珐琅瓷器:"朕想着请你赴宴,才突然发现连你的口味喜好都不清楚。所以每样备了一点,不算多。"
  桌面上的食物根本不是两个人能够吃完的分量,但以皇家设宴的规格来说,着实算不上奢侈,放眼看去确也都是诸如口蘑鸡、八宝鸭、鹿筋拆肉等等宫里常吃的菜肴,没有珍禽异兽。元凰自己先尝了一口鸡肉,见北辰胤没有动筷,在旁边絮絮说道:"这些东西看着寻常,御膳房里做得熟手,反是正宗入味,倒比那些稀奇古怪的野味好吃。本来这个季节正是吃蟹的时候,我怕你下午入宫来,赶早叫他们做了,现在放冷了又热,味道腥了不好,就没让端来。"
  北辰胤明白元凰的一片好意,一面听他说话,一面拿了筷子一样样仔细品尝,等听到元凰解释认真为何没有螃蟹,忍不住笑出来:"不讲究那么多。"
  "这点讲究,当然是要的。"元凰说,拿筷子指向桌子中间放着的一尾清蒸鱼:"论滋补本是富春江的鲫鱼好,可惜现下时节不衬。北疆白鱼汤汁胶白稠厚,色如嫩玉,但朕嫌吃着腻口,想你也不会喜欢。淞江鲈鱼正趁时节,不过听御膳房的人说,送入宫里时候已不剩几尾活的,所幸养到今日还有一条没死,赶紧叫他们下了锅。——清蒸总是鲜鱼合适,不过方才一同放的冷了,只怕横竖有些腥气。"
  "皇上嘴挑,我倒觉不出来。"北辰胤想了想道:"皇上平日忙得没时间休息,却为了一顿饭这样费神……此番厚意,我感念在心。"
  北辰胤话到一半时候元凰以为他要责怪,抬起头来打算说几句推脱之词,不料他后面柔声接着的竟是这样一句感谢。他没有按照惯例以"臣"自称,而是用了一个"我"字,使得本来普通的例行道谢瞬间变得坦诚真挚,夹带着元凰以为他永远都不肯表露在外的深沉情感。元凰没有等来意想之中的说教,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他赶紧把目光从北辰胤脸上移开,胡乱飘荡着寻找着目标,最终落上了摆在桌边的酒壶,才暗自松了一口气:"还有新酿的桂花酒,怎么就忘了。"
  "今秋这样的天气,桂花似乎也开得晚。"北辰胤道,意识到方才的举动似乎让元凰一下子变得紧张尴尬:"本以为宫中赶不及酿酒。"
  "酿的不多。"元凰仿佛受了夸奖,有些得意似的弯起眼睛。他的眉眼本来带着少年王者特有的慑人英气,一笑开来便立时柔和许多,盈盈脉脉的,倒比窗外院中的银桂更飘香几分:"不只是酒,还有现做的桂花点心,一会儿你便知了。"
  北辰胤本要说吃不了这许多东西,转念想到这是元凰用心筹备的晚膳,无论如何都不舍得扫了他的兴,于是也望住元凰的眼睛淡淡笑开,等他献宝似地拿出糕点来。等到大半个时辰之后糕点果然摆上了桌,北辰胤才发现事情远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宫人们撤去菜盘,先是恭恭敬敬地奉上一小盘桂花米糕、一小盘桂花芋头,分置桌面两侧,单空出桌心空荡荡的一块。北辰胤正觉得疑惑,便见一人颤巍巍地端进一只雕花银盘,上面宝塔似的搭迭出一座月饼山,垫底的月饼大如葵花,最上头只有两片指甲大小。端着银盘的宫人一步三停,旁边还跟着两人张开双臂护在左右,好不容易将银盘放上桌面,发出一声闷响,三名宫人已是汗流浃背。月饼一共堆了七层,比成人坐直还高,挡住了桌上两人交汇的视线。北辰胤哭笑不得地转头看向元凰,见他饶有兴致仰头望着面前的宝塔,似乎很是满意。
  中秋之夜在乾清宫御案上码出"月饼山",本是北嵎宫里的古旧风俗。顶端最小的月饼大如孩童掌心,谓之"桃顶",下头最大的月饼阔如银盆,谓之"玉座",由几人合力堆栈而成,要求不偏不倚稳如苍松。中秋宫宴之后,皇帝会用最大的月饼行赏,或是整块赏给御前大臣,或是切成几块分赏众人。这一奖赏习俗自古流传,年年如一,准备起来颇耗人力,又没有太多实质意义,自北辰胤的父亲元昭帝当政初年开始,便逐渐为君王弃用,便是北辰胤也只在儿时见过一次蔚为壮观的厚实饼山。如今元凰一时兴起,从书中翻出旧典如法炮制,只把比例缩小了数倍,将原来蠢笨的月饼山改良得玲珑可爱,再细看压在底下的"玉座"月饼,虽比原先小了一大圈,精致程度一点儿不输,外层是花叶蓓蕾,第二层画着良田沃土,第三层照例是八宝图案,围着最里层流彩纷呈的广寒宫阙,中有仙兔捣药,灵芝瑞草。
趁北辰胤细细打量的当口,元凰已摘下桃顶,示意北辰胤摊开手掌,将小巧月饼放在他的手指尖上:"这是用茶末桃肉混做的馅,吃着不腻,你试试看。"
  北辰胤夹起月饼放入口中,一面笑道:"旧时宫里的规矩你原知道不少。"
  "皇城里的那些玩意儿,兔儿爷,羊皮灯,月光马儿,朕也都知道。"元凰闷闷道,拉下脸来:"以前江修告诉朕的,朕一样都没有玩过。"
  "我也不曾试过。"北辰胤安慰他道:"生在皇家,从来如此。"
  "真的?"元凰站起来,高兴地搭上北辰胤的手臂,牵起一个早有预谋的狡黠笑容:"那就请并肩王,今夜陪朕放一次江灯吧。"
  北辰胤抬头注视着兴致勃勃的元凰,有些无奈地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拒绝他已成了一件近乎不可能的事情。

  北嵎南方百姓世代依水而居,素有中秋节在江上漂放浮灯的风俗,据说最初是为了讨好河神,以保来年无旱无涝。浮灯以精雕细镂的纤薄羊皮缝成,约有手掌大小,四壁用五彩颜色绘上各种吉祥图案,或是用红墨写上祝福祈愿,中间点起蜡烛,在中秋节的夜里人手一盏,放入江中顺流而下。薄如草纸的羊皮灯被烛光一照便成了半透明的橘红色,隐约映出四面的图画文字倒影在江面之上,好像朝阳一样罩着茸茸光边,又像是用冰凌雕成的一般剔透雪亮,所以北嵎有些地方将这些羊皮浮灯称作为"小冰灯",也有地方根据颜色将其称作"一点红"。这一风俗后来逐渐传至皇都,各户争相仿效,始为盛行。以往在皇城时候,每至中秋夜半,便能见宫外金水河上灯烛华晖,万盏冰灯浮满水面,灿如繁星,竟夕而止,是为皇城一绝。元凰不曾亲身参与,但也见过几次这般壮丽景象,至今记忆犹新。他同北辰胤换了便服,不带随从,一路行至环绕赤城的赤水河畔,见到河面上黑洞洞的一片寂静,万里无尘,在河心随波漂着一轮滟滟圆月,好似从天空拽下的一段画布。今日正是中秋前夜,尚没到放花灯的时候,河岸边见不到行人,连卖灯的都走得干净,早早赶回家中做过节准备。只剩一位老人家弯着腰慢腾腾地收拾摊子,正要打烊。
  元凰走过去,问他买了两盏小冰灯,老人看他们的穿著打扮知道是官宦人家子弟,特意挑了两盏绘笔细致地递给元凰。卖江灯的摊子通常配有笔墨,好让客人临时在羊皮上填字作画,老人将笔蘸好墨水交到元凰手里,笑操着赤城口音说道:"客人介是寻对地方的来,远近十几家摊子里头,就我介里的墨水顶好。"
  其实街边摊头上用的砚台再好,同宫里御用的文墨相比也差得远了,元凰笑笑应了一声,向老人说道:"借笔一用",提着毛笔江灯走去北辰胤的身边,在老人听不到的地方问他道:"写些什么好呢?"
  "随你喜欢罢。"北辰胤道:"素来听说女求貌似嫦娥,男求蟾宫折桂,这两样你都用不着。"
  "江山社稷之类的,前几日祭月典礼上都求过了。"元凰道,苦拧起眉头,一幅绞尽脑汁的样子:"今天要求些别的。"
  北辰胤不去接话,只在旁边静静看着元凰三分真七分假的苦恼模样。元凰也不着急,拿起笔在羊皮灯上再三凌空比划,不时抬头看看北辰胤,无声地埋怨他不肯出谋划策。河畔微风吹过,带着林木芬芳,贯入空心的羊皮灯里,发出"括括"轻响,连同城内打更的声音一道,盖住了秋虫的鸣叫。这时候有两三个晚归的孩子一手抱着泥塑的兔儿爷,一手提着小灯笼,蹦蹦跳跳从他们身边经过,小跑着笑嘻嘻地念道:"月宫符,画成玉兔月里居;月宫饼,制出银蟾月符影。蟾兔一对映紫微,紫微星出保太平。太平兴旺佑合家,合家康健接宗支……",还没等念完就被不远处的一个妇人声音愤然打断:"啥个时辰的来,还闹了那么欢!"
  元凰同北辰胤相视一笑,突然有了主意:"有了,那就写合家康健好了——你来写罢。"北辰胤顺从地接过笔,将羊皮灯托在掌中,借着月光凑近眼睛,小心翼翼地在空白处添了"合家康健"四个蝇头小字。元凰拿过写好的江灯看看,低头想了一会儿,举起毛笔在另一盏灯上写了"岁岁相见",凑到嘴边吹干墨迹,才转身将毛笔还了老人,请他把灯心点亮,又给他一些碎钱算作答谢。
  北辰胤见元凰捧灯走来,问他是否要将灯拿回宫里等到明天。元凰摇摇头,笑眯眯地弯腰蹲下身子放下一盏,一面说道:"我们今夜放。这样子让河神最先看到我们的灯,不是很好吗?"
  北辰胤依着他,也蹲下身来将灯放入赤水河中。两盏小冰灯随着水流迅速远去,不一会儿就变成了江上沉浮着的两个小红点,随着波浪一时紧聚,一时分离,有数次几几被水波掀翻,又奇迹似的露出水面,碰撞颠簸着,好像两颗搏动的心。
  元凰立在岸边伸长脖子望着,直到那两个小红点模糊一处,消失在视线尽头,才遗憾地轻叹一声,转头问北辰胤道:"明年还来吗?"
  北辰胤想也不想,微笑答道:"自是奉陪。"
  元凰点点头,轻声说道"回去吧",便同北辰胤离开了河岸,不急不缓地向城门走去。两人并肩走过宫灯高悬的漫漫长街,垂在身侧的手指偶然彼此触碰,映入眼帘的是赤城万家灯火辉煌,巍峨皇宫耸立中央,开就银花千树。
  彼时月儿正明,繁华正盛,夜也正长。


十 砗磲

  元凰在中秋前夜对北辰胤身体的担心并非完全多余,翌日吴一针把脉之后,果然说脉象沉弱,右大于左,是受风邪侵体之兆,染了风寒。所幸病势轻微没有大碍,吴一针于是开了几副温和方子,让王府下人配来服用。北辰胤不曾把此事放在心上,元凰将吴一针招来细细询问一番过后,也将悬着的心思暂时放下。此后数月,北辰胤身体始终没能好全,不过倒也没有加剧的趋势,只是偶然发作寒热头痛,服药即愈。吴一针说是近年操劳不及调养所致,北辰胤则说是早年伤寒时落下的旧症,由来已久。
元凰知道自己十四岁秋狝的当口北辰胤生过一场大病以致数日不朝,长孙太后还托了玉阶飞前去看望,只是不曾听说那次生病留下了宿疾,觉得北辰胤是为了让他安心而编了谎话。他拿这话前去询问,北辰胤并不正面回答,只说既已过年不惑,偶有小病小痛总是在所难免。元凰抿起嘴不说话,拿出十四岁那年练弓的执着劲儿来细细端详着北辰胤,肃然说道:"你还一点儿都不老。"
  "鬓如霜雪,怎么还不老。"北辰胤摇头笑道:"这也没有什么,人人皆是如此。"
  "朕非是故意讨好。"元凰认真解释道:"朕幼时见你,确实不记得生有白发。少年时候第一次见你鬓角染霜,便是在宫里靶场,那株大树下头。从那以后,你就再未变过——朕十年前在靶场上看你,也是这般模样。"
  北辰胤不过随口说了句玩笑话,便引来元凰这一番追本溯源的解释,神情严肃得好像是在堂上议政,定要分出青红皂白。北辰胤暗想别家孩子都是幼时百般讨好家长,长成之后同父母日渐疏离;而元凰正与别人相反,少年时候在他面前颇为拘谨内向,长大以后倒是卸去了拘束,忽然间嘴甜了不少。——他同眉姬甫一相识便结为夫妻,万般怜爱欢喜都生成在初见瞬间,顺理成章;而元凰对他的感情,则是日复一日的沉淀起思恋向往而不自知,一朝拨开云雾得见青天,积聚许久的浓郁爱慕便如暴雨惊雷般当头泼下,浇得人彻骨生凉。北辰胤没有过元凰的经历,当然也不会明白元凰方才所说的确句句都是真情实感。其实许多人在情窦初开的少年时候都曾有过相似的感受,觉得在他们心里总有那么特殊的一个人,这一辈子都只得两种模样,一种是在被自己爱上之前,另一种则是在被自己爱上之后。这种不含杂质的天真感情好比是人生过客,终会在日后生活里被种种不如意抹杀干净,偶有几人能将其护在心头直至弱冠成年,或是依旧涉世未深,或是堪堪情难自己。
  此后数月里,元凰有意安排,想让北辰胤多些时间休息,但往往不过是在嘴上嘱咐,从来得不到实行。朝政军务都缺不了北辰胤坐镇,元凰也每日忙得分身乏术,
纵然有江仲逸同神堪鬼斋可堪重任,又有郢书在旁方便行事,但毕竟只得两三助力而已,难持大局。今岁各处秋粮欠收,农人无钱置办年货,再加冬季无事可做躲在家中炕上,闲聊起来难免对朝廷有些推诿抱怨。元凰复辟之初为了安抚民心,不得已延续了北辰凤先颁布的利民税令,实行轻徭薄赋,自然无法充实国库。如今天灾不断,乡间民怨蓬勃又起,莫说平常农家尚不至温饱不济,无需朝廷放粮,便是元凰想要拨款赈灾,一时间也周转不及。他本想着只要撑过今年,待来年开春气候转暖景况便会慢慢好转,殊不料到失了龙气庇佑的北嵎祸不单行,在难得一见的旱秋之后,又迎来数十年不逢的严冬气候。
  临近中秋时分大家还在抱怨天气炎热,转眼到了立冬一日骤寒,气温就好像扔进池子里的铁块似的一沉到底,让人措手不及,家家户户都忙不迭地赶添冬衣,市面上的丝棉毛皮价格翻了三倍。小寒之后,便是位于南方的赤城也时断时续地飘起雪花。城里的孩童们第一次见雪,兴奋地奔出屋子来,在街口跑来跑去,因为裹得厚实,摔倒在地上也不觉得疼,小脸冻得红彤彤冷冰冰的,直被大人拽着才肯回家。年长的老人们则没有这样的幸运,经不起气候的反复无常,有些体弱气虚的撑不到过年便驾鹤西去,家财万贯也买不来一朝添岁。这样的事情每年都在发生,在元皇三年的冬天更为常见,好在赤城破天荒的笼罩在一片瑞雪之中,使门前的挂着惨白丧仪不显得那么刺目。
  元皇三年十二月,西佛国边境知府八百里加急报来军情,西北十酋新任族长楚王孙亲率十二万大兵围境,侵入西佛国,意欲挥军南下北嵎腹地,其势直至京都赤城。三九天气里,传令军士浑身大汗淋漓气喘如牛,骑乘军马累得倒毙殿前。元凰接过奏报面色沉缓,殿上百官一反常态地没有彼此以目示意,甚至不见几个胆小的官员哆嗦抽气。大家默默静立着僵如石柱手足无措,竟都是震惊大过害怕。
  若论军事力量、地形优劣,西佛国边境一带历来都是北嵎防卫最为薄弱的所在。西佛国东接北嵎,西连西北十酋,四面皆是坦荡通途,一览无余,国内没有建城蓄兵,也不曾筑有战壕工事。北嵎同西佛国接壤处只设有一处大城,为方便两地商贾往来所建,同时负责安排北嵎皇家每年礼佛参拜的行程仪仗,城中有守军数千,仅为缉盗安民之用,若有正式战事,根本不堪一击。北嵎先祖当初做下如此安排,非是国中兵力不够,而是知道在西佛国边境开设关卡哨所纯是多此一举。——周遭邻国皆是活佛的虔诚信徒,视西佛国如人间圣土,无论如何都不敢出兵亵渎。北嵎建国以来大小战役不下百次,别处边境的城池堡垒都是历经烽火伤痕累累,唯独从没有敌军动过取道西佛国的念头。是以西佛国边境虽然防备不足,却反是最让北嵎天子放心的地方。当年北辰胤领兵平乱迎战四族,也不曾担心西北十酋会趁火打劫攻下佛国。如今活佛圆寂,鎏法天宫名存实亡,西佛国对周遭国家的束缚亦不复当初,然而习惯将那里当作兵燮净土的北嵎官员们,一时之间仍无法接受十酋族长居然进军佛国的消息,便是入朝不久的江仲逸也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怔半晌才回过神来,左右悄然打量一番,见身旁同僚依旧个个呆若木鸡。
  直坐在龙椅上的元皇皇帝在臣子们静默的当口,低下头去细读了那份匆忙草就的军情题本。他将头垂得太低,以致皇冠前的玉藻挂下来拂过他捏着奏报的拇指,好像没有化开的雪晶一样透出冰凉。他从玉藻底端的空隙望出去,满堂朝臣好像秋天麦田里没被及时收割的庄稼似的刺眼,直挺挺地抬头看向他的位置,眼睛泥塑般的没有神气,寻不到目光在哪儿。他觉得自己重新回到了被逼验血的皇城太和殿上,所有人都在看他,又没有一个人真正看到了他。他不说话,等待传令军士的喘息逐渐平复,开口问道:"你离开时候,十酋军队到了何处?"
  "就在西佛国边境。"军士上气不接下气地答道:"末将奉命传信赤城,另有人去近处军营求救。"
  "离西佛国最近的屯兵之处便是萧宇镇守之西豳边城,他可派兵来援?"
  "末将不知。"军士低头叩首:"末将启程时,尚未见萧将军来。"
  "朕知道了。——从西佛国边境南下,若是一路畅通无阻,短则两日,长则四日,便到赤城。若无萧宇率军驰援,赤城此时只怕已闻见硝烟。"元凰颔首沉吟着把推断说完,让百官暂且心安,将看完的奏报交于当殿太监,清清嗓子,抬头把目光投回殿上:"众卿以为如何?"
  对于任何一位稍有经验的大臣来说,皇帝的这个问题毫无悬念可言,果然片刻之后同他们所预料期望的那样,北辰胤跨步出列,沉声禀道:"臣愿领兵前往。"他话音才落,便有另一名年轻将领出列高声奏道:"臣愿随往。"——正是当年元凰假意认父之时,借故软禁于皇城的神武侯副将夜非。元凰逼走北辰胤后,为防变数不肯将夜非放回边关,又在杀死凤先重登帝位不久将他官复原职,此后留在赤城听用。夜非在边关多年,习惯了金戈铁马,留在赤城只恨英雄无用武之地,先前就曾数次请调边关,因为种种原因未能成行。元凰先前听到北辰胤主动请战似乎并不高兴,即便隔着垂琉也能让人猜出他是拧着眉头,直至夜非自告奋勇,他才将脸微微侧开一点,刻意不去看殿下垂首请命的二人。
  "并肩王,"他缓缓开口,呼吸在空中凝成白气,被垂琉打散了拼接不出形状:"朕只怕,是调虎离山之计。"
  "便是有意调虎离山,十二万大军直逼西佛国边境,总是亲眼所见。"北辰胤道:"边境若失,赤城难守。臣请三万兵马,即日开拔,其余禁军依旧驻守赤城,皇上当可无忧。"
  殿上众人正与元凰担心同样的问题,听北辰胤报出人数,都悄悄松下一口气。赤城常驻军队十万有余,三万尚不到半数,对护城军力的确没有太大影响。元凰重复了一遍"三万……",没有再说话,右手握住龙椅扶手前端,低头思考着什么,看动作随时都会从椅上起身。殿外呼啸的风声传进来,仿佛能听到战马嘶鸣,就在朝臣们以为皇帝会应允并肩王的要求,或者将兵马数目增加到五万左右的时候,元凰徒然将手抽离龙椅放回膝上,迅速抬起眼睛,漫不经心似的淡淡吐出了两个不合时宜的字:"退朝。"
  说完这句话,他不等朝臣们反应过来就起身拂袖而去,临行前丢下一句:"传旨兵部点兵。——并肩王,你同夜非御书房里候驾。"
  北辰胤同夜非齐声答了一个"是"字,前后离开了太和殿。朝上其他人左右看顾,对视几眼,确定皇帝的确打算依照并肩王的意思出兵,也纷纷退出了朝堂,不明白皇上初得消息的时候如此镇定,为什么在事情解决之后突然就像失了耐性似的,连话都懒得再说一句,匆匆甩袖离去。回府琢磨再三之后,他们才豁然开窍,自以为明白了皇帝不安心思的来源。——西北十酋号称兵力十二万,又是先发制人,有备而来;北嵎兵力亏欠,且没有雪地行军作战的经验,即便是未尝一败的并肩王,此时也无法给人以完胜的信心。更何况时至今日,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明白当年太傅玉阶飞用生命换来的并非是龙脉的移动重建,而只不过是元皇帝一个蒙蔽社稷的弥天大谎,龙脉早已舍弃了北嵎的窃位者,并正给偏离轨道的国家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只不过纵然看到了真相,如今除了北辰胤父子之外,已再无北辰氏族人流亡在外,众人便是心中不服,也推举不出更为合适的皇帝人选。元皇皇帝再是大气沉稳,毕竟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龙气既丧,北嵎朝不保夕,会在朝堂上按捺不住勃然变色,也是在所难免。

  在书房议定出兵计划以后,夜非先行告退,去城外整点兵马。元凰将北辰胤留了下来,换去了朝服同他相对而坐,让宫人泡茶端上。开春的新茶在锡罐里存放数月已是苦味大过清香,元凰啜了一口便放下茶盏,明知道北辰胤明日就要领军出征,偏偏想不出话说。他六岁那年随父皇送过北辰胤一次,彼时北辰胤是去戍边而非征战,还跟他拉勾约定要尽早相见,虽然在他小小的心里不太相信北辰胤所说的"尽快",却也知道皇叔定会回来。他还记得那时候听说了三皇叔是同神武侯对调职务,于是变着法子打听起神武侯的身体状况,希望他早点儿康复痊愈,好去边关换回皇叔;有时又会突然想到神武侯是在边关多年才染病上身,下意识将边关想象成脏乱不堪的坏地方,不由记挂起北辰胤的身体,怕他也在那里病倒。等到元凰登基初年,他又送过北辰胤一次。彼时他方知真实身世,对北辰胤的心思琢磨不透,一时觉得北辰胤对他不计回报真心关爱,一时以为自己只不过是那人皇权道路上的踏脚砖石。他尽力要装出冷漠不屑,执意不肯去城外践行,只为了不让另一个人看穿他的深深依恋。那时候元凰知道北辰胤出征四族势在必得,没有太过担心他的福祸安危,反是一味苦恼挣扎着该如何同他相处,最后狠下决心想要一了百了。
  如今元凰第三次送他出城,两人之间终于算是开诚布公无所隐瞒,元凰却深知战局险恶危如累卵,再也没有往日候他凯旋还朝的笃定悠闲。他沉默半天,把茶盏放在桌上用手指转着圈儿,北辰胤在旁边看着,也没有要告辞的意思。元凰一不留神打翻了茶盏,眼看着瓷盏咕溜溜打着转儿滑出了桌沿,浑然未觉热水溢了一桌,弄湿了他的暖褂。北辰胤见元凰迟迟没有动作,赶紧伸手接住落到一半的瓷杯放回桌面。元凰被瓷木相碰的声音蓦然震醒,脱口而出道:"以前我跟你说不记得六岁那年送你时的样子……那是骗你的。"
  "是吗?"北辰胤笑道:"你那天的模样,我也是记得的。"
  "……明日清晨,我去城外送你。"元凰又沉默一会儿,憋出这一句话,顿了一下,转开头去:"路滑霜重,行军多加小心。你的身体……也多加小心。"
  "我自有分寸。"北辰胤颔首道;"夜鸮我带走一半,另一半留在赤城。夜鸮部队同禁卫军各有优劣,皇上可见机调遣。"
  "夜鸮你都带走吧——他们常年随你左右,差遣起来更为得心应手。"元凰道:"赤城这里,可以依靠狄。他颇通兵法,又是朕的亲信。"
  元凰口中的狄,便是当年那名在他授意下挟持长孙太后的竞技场斗者。他感激元凰将他救出苦海,甘效犬马之劳,元凰见他初通文墨又心思细密,便将他留在军中,慢慢提升至现今的禁卫统领。北辰胤想将一半夜鸮留在城中,不是看轻禁卫军的战力,而是担心元凰在军中缺乏亲信易生变故。元凰明白他的顾虑,所以将狄搬出说话,北辰胤同狄并不相熟,听元凰对他如此信任,也便不再多言。
  两人然后又坐了片刻,元凰大约是觉得冷了,起身把窗户留着的缝隙合上,没有传唤宫人,而是蹲下身子亲自动手将地上的炭火盆挑旺了一点。"活佛圆寂后,朕早知西佛国边境要出事……只是一直拖着不及举措,让他们抢了先。"他一边挑拨着盆里炭火,借着热气搓了搓手,一边低声轻叹,声音里带着不自觉的惴惴:"楚王孙那样诡异的功夫,再多士兵也不是他的对手……"
  "两军相交毕竟不是江湖比斗,一个人的力量也是有限得很。以一当百、当千或可,以一当万总归勉强。"北辰胤知道他对当日西佛国内,前去接应的整队禁卫军士瞬间金封的惨状心有余悸,柔声开解他道:"若楚王孙真有那般神力,直接单枪匹马灭了北嵎便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他要灭我北嵎,好让龙气冲出地脉。"元凰在北辰胤低沉的声音中冷静下来,分析战局时候的嗓音变得稳温文和缓:"敌众我寡,若是战况不利,不必死守前线。退守赤城,未必就是死地。"
  "两军交战,难以多寡论输赢。"北辰胤说完这句话,又点头答应道:"皇上的意思我明白,若非万不得已,必不会枉送了性命。"
  "到了万不得已,也不准送了性命。"元凰挑起半边眉毛,冷冷纠正他道,面色一下子寒了数分,见北辰胤一怔之后点头不语,自觉语气失了分寸,方才还气势万钧地紧盯着对方,此时讪讪地移开眼睛去,回复到开始时候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无话可说的窘况,低头喃喃道:"那你早些回府休息,明日还要起早。"
  "皇上,"北辰胤站起身来作出告辞的姿势,一面轻声嘱咐道:"皇上之能堪比北嵎历代明君,留在赤城定能独撑大局。臣此去别无顾虑,只还有一句话要说。西佛国若是久战不下,可能会求赤城增兵……"
  "朕明白。"元凰打断他道:"增兵添粮,有求必应,你放宽心。"
  "哈,并非此事。我如何信不过皇上?"北辰胤略微诧异地笑起来,停顿片刻沉声道:"不论那头战况如何,赤城留驻守军不能少于两万五千,皇上切记。"
  两万五千守军,要防备敌军进攻略嫌太少,要维护城池寻常治安又大材小用。元凰不知他是如何计算出这个数目,没有细问,但是点头记在心里。他在北辰胤转身离开的时候叫住他,取下脖子上贴身挂着砗磲水晶链子,迅速塞进北辰胤的手里,然后孩子气地抿嘴笑笑,退开几步站定看着北辰胤:"这是母后特意从西佛国求来,保平安的东西。"他说到这里,似乎觉得已经成人的自己不该再相信这些幼稚玩意儿,局促的粉红云朵从脖子悄悄爬上了耳根:"朕戴了十多年的——不过现在活佛死了,不知还有没有用。——你带在身边吧,总没有坏处。"
  北辰胤低头瞧瞧,掌心里的水晶尚带着元凰的柔和体温,比烧烤的炭火还更温暖几分。他小心合拢手掌,生怕捏坏了链子,然后抬起头来:"我随身带着。"
  "嗯。"元凰应了一声,又说一遍:"明晨朕去送你",唯恐遗漏了什么要紧事,低头再细想一番,开口要求道:"别人在军中都有家信传回,朕能读到的只有军情题本。——若那上头是你的笔迹,朕也权当作是平安家信了。"
  "领军在外,军情理应由我亲笔上奏。"北辰胤点头应承道,见元凰没有别的话说,于是出言告辞:"臣先告退。"他随后推开房门转身走了出去,外面风刮得正紧,卷起雪花漫天,元凰用身体抵住书房门口,立在北辰胤的身后。宫人们赶紧拿着皮裘迎上来,被他挥手屏退,眼看着片片白雪从身边袍底灵巧地转入书房。他望住北辰胤的背景,明知道翌日还会相见,就是舍不得挪开目光。寒风裹着冰晶,吹打进他的眼里慢慢融化开来变为热流,让他不得不阖起眼睛。眼底灼伤似的疼痛起来,击穿脑后一直蔓延到了胸口。再睁眼的时候,他透过被风刮散了金棕色额发看到不远处的北辰胤想起了什么似的顿住脚步,回身迅速向他走来。他不自觉地迈步迎上前去,书房沉重的木门在身后砰然闭阖,阻断了退路。北辰胤注意到他的神色不对,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刚把遮住眼睛的头发拨开,浏海又被风吹回原来的位置更为凌乱。元凰意识到失态,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撇开头去,听到北辰胤在他耳边轻轻叹息,声音同以往一样坚毅刚强,夹杂着不容错认的温柔不舍。
  "我在军中,自然时刻记挂皇上。"北辰胤看着他缓缓说道,换了称谓:"然皇上在朝中日理万机,切勿以臣为念……"
  "是,朕……我记住了。"元凰低声应允着,抬起头望着另一个人,额头抵在他微糙指尖。后面的话语他没有听清,只记得他同北辰胤靠得那么近,以至于能在凌冽风中辨出彼此的呼吸,仿佛只消一个拥抱,就可以融为一体。
十一 暗合

  往后的数十天里,西佛国的情势如何严峻,元凰其实并不十分清楚,只知道北嵎军队支撑得很是辛苦,同十酋军队交锋过几次,各有胜败,死伤不算严重,彼此试探僵持着,都还没到拼命的时候。元凰当日希望北辰胤在赤城内修整完毕军队再行出发,后来才得知北辰胤率军到达的时候,先前增援的萧宇部队已经折损大半,萧宇本人也在赤城援军到后不久死在了军中。北辰胤随后上表奏请朝廷追封萧宇身后荣光,只字不提维持战局平衡的风险艰难。他不肯细说,元凰也不写信追问,只把他写来的简短战报一份份收好,摆在书房案头。
  传回的军情战报,大多数是北辰胤亲笔书写,也有少数由神堪鬼斋代笔,末尾一律属上北辰胤的名字。奏报内容通常无甚紧要大事,总像是北辰胤的说话口吻,每次简洁明晰的罗列出两军最新死伤数目,军中粮草情况,好让朝廷放心。元凰回执过去,也不过寥寥慰问几句,权作安定军心之用,体己话语不能出口,亦是无从说起。虽然次次都只照搬些陈词滥调,他却写得格外认真卖力,一笔一画都用上了幼年习字时的力道,像是要交书法作业似的,下笔前一丝不苟地想好结构安排,若有写的不满意的地方就换纸重写,仿佛这样一来,就能透过纸背将无法出口的万语千言传达给另一个人知晓。
  神堪跟随北辰胤多年,模仿字迹惟妙惟肖,外人看不出端倪,却难以瞒过元凰的眼睛。北辰胤少时先习隶书,再习钟繇楷体,写小楷时亦颇有隶书风范,同寻常公文所用之方正出锋的钟王小楷颇为不同,尤其是他习惯在写完撇、捺之后停顿挑笔,使得字中撇似雁翅,捺似雁尾,别人若想临摹伪造,须对隶书有颇深造诣。元凰对隶书无甚钻研,但少时曾多次尝试模仿北辰胤的笔法,对他的写字习惯谙熟于心,神堪伪造的纵有八九分像,在元凰看来总在那么几个字上或缺或过,不似北辰胤亲笔。他默不作声地将西佛国边境战报分作两迭,一迭是北辰胤亲手书写,一迭则是神堪鬼斋字迹,偶然遇到几封急报字数太少,连他也分不出真伪,便都顺手归入神堪那一迭里。起初时候封封都是北辰胤的亲笔信,渐渐的大多成了神堪仿写,直到正月月末的那天,元凰蓦然发现神堪鬼斋的那一迭信,已经比北辰胤的那迭更高更厚。他不死心地拣出最近几份军情又细细看了一遍,觉得实在没有错认的可能,才郁郁地将纸张放回了神堪那一迭里,坐回桌子后头。他伸手拿过北辰胤的早先书信,想打开再读一遍,最终还是合拢放去案上,摊开了新上的奏折。
  宫内的早朝、午朝还是日日不缀,原先定下的日讲、经筵也都照常举行。北嵎朝臣们原先听说西北十酋声势浩大,以为他们会同闻讯赶去的北嵎军队正面交锋大战一场,两三天内便能生死立见。没想到十酋军队在西佛国边境安营扎寨,谨慎观察,即不敢贸然挥军进攻,也不肯就此引军西退。一来二去,北嵎军队同他们对峙已近一月,而这场战争仍是前途未卜。官员们都清楚战局越是拖延,对缺兵少粮的北嵎越是不利,然而在目前兵力不济的情况下,又无法先发制人,同十酋军队速战速决。进退两难之下,看不见终点的等待变得比可以预测的灭亡更为噬人心脾。大多数朝臣变得惶惶不可终日,就好像是押赴刑场问斩的囚犯突然间听说行刑的刽子手不知去向,忐忑不安又心存侥幸地跪在午门之外。他们知道皇上必定比他们掌握更多的情报,或许已经明确看到了战争的混沌结局,于是在见驾的时候格外留意皇帝的一举一动,甚至是一个眼神手势的暗示,在出宫之后彼此询问。这种私下揣测上意的情况愈演愈烈,终有一日元凰在御书房里,当着几个文臣的面,把案上的累积战报一字铺开:"这些战报,朕读过,你们也读过;如今你们看不到的,朕也看不到。你们既有心群策群力的猜测战局,不如就去西佛国走一趟。"
  元凰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笑,负手站在冬日难得的暖阳底下,看不清俊秀眉眼。文臣们知道触了龙须,忙不迭请罪,劈里啪啦跪了一地,好像没绑紧的柴火担子,一枝一枝落在地上,发出零散声响。他们趴了一会儿,等不到皇帝说话,于是心惊胆战地抬头去望,见到元凰就站在他们身旁,正出神注视着书房窗外不及清扫的雪堆,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留不下一点痕迹。皇上的心思一向难以猜测,何时变得如此喜怒无常,他们却是不知。从他们的角度看去,年轻的皇帝高而瘦削,微微高扬着下巴,没有朝冠遮掩的五官徒然变得无比陌生,眼睛比正视时候稍显狭长,眼角流露出枝枝蔓蔓的疏离推拒;披着的朝服过分繁重华丽,将他的身材衬出一种不真实的雄健厚实。这样的皇帝比在金銮殿上坦诚,却也更让人感到害怕,就在大臣们以为皇帝永远不会气消的时候,元凰完全忘了刚才一幕似地惊讶问道:"你们怎么还跪着?"
  说完这句话,元凰摆摆手,不看他们顾自走入了内堂,留下面面相觑的三人,老老实实又跪了片刻,直到外头太监提醒,才轻手轻脚地从地上爬起,因为跪得太久膝盖发麻,摇摇晃晃地向门外走去。元凰的这次发作在第二日上朝之前传遍了朝野上下,暂时杜绝了种种不实猜测,北嵎朝堂又回复到战争最初爆发时的样子,用等待女儿出嫁的复杂心情每日期待着西佛国边境的最新战报。
  江仲逸在这个时候又一次显示出他非凡的勇气同镇定,在北辰胤带领神堪鬼斋一行率军离开之后,逐渐成为元凰的肱骨重臣,将朝中常务掌管得井然有序。他以一种近乎超脱的态度对待战争的结局。让元凰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与玉阶飞不同的智慧洒脱,也因此赢得了皇帝的真心尊敬,成为北嵎末代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个记号。另一个从不向元凰询问战争进程的人便是郢书。他在元凰伤愈之后秘密住在宫中,由夜鸮士兵照顾起居。有合用时,他穿起龙袍便是一代天子;无闲事时,他独在房中看书习字。元凰有时候觉得郢书自从来到他身边以后变了很多,乔装打扮起来愈发随心所欲;有时候又觉得郢书一直都是初见时荒山中小木屋里的那个质朴安静的青年,怀着一颗充满感激的赤子之心,心甘情愿地去走别人替自己划定的道路,直到尽头也不曾后悔。——当然,这些都已经是后话了。
  其实西佛国边境的僵持对峙,不像北辰胤给元凰信中所说这般轻巧便宜,也没有朝臣们想象的那般困苦不堪。楚王孙穷尽十酋国力,又常年在中原招兵买马,此次所率大军号称十二万,实际只有十万余人,虽也事先经过甄选演练,毕竟是四方人口拼凑而成,不如北嵎士兵上下齐心训练有素。更何况此次出征打着夺取西佛国土,以利活佛再世的旗号,在十酋国内非是民心所向。许多壮年男子都是被强征入伍,心底并无战意,比起众志成城的北嵎士兵,气势上便短人一截。这样的军队看似威慑八方,实则外强中干,对上目前驻守北嵎边关的约四万人马,人数固然胜出一倍,但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老谋深算的楚王孙自然清楚这一点,也并没有打算依靠这支军队攻下北嵎。盘踞在西佛国边境的十万人马只是他牵制北辰胤的障眼法,以此分散聚于赤城的北嵎军力,另有十万精兵藏于十酋国内伺机而动,才是他真正倚赖的军事力量。楚王孙潜伏北嵎皇城多年,收罗情报无数,知道经过元凰夺位后的一番退军还耕,北嵎全国的兵力大致在十二万左右,常驻京畿可供调遣的约有九万,剩下的四散各处关卡,无法迅速集结。现在京城附近的九万兵马,三万随北辰胤调往西佛国,剩下六万护卫赤城。只要这两方兵马无法汇集一处,以楚王孙手上总共二十万的兵力,便有把握将他们分散击破。
  楚王孙的如意算盘并不到此为止。他当年借口迎娶十酋公主,趁机修成金银双掌称霸江湖,数年之后被武功反噬,未老先衰,而今寿命所剩无几,眼看就要作了一把黄土。拥有越多的人越是惧怕死亡,楚王孙也不能例外,他偶然从古书上读到北嵎龙气可以返老还童起死回生,便抓住这飘渺希望不肯放手,殚精竭虑地要将龙气据为己有,甚至不惜牺牲亲生女儿——对他而言,别人的生命再是精彩幸福,都比不得自身哪怕苟延残喘于世。前次他棋差一招,没能从元凰那里打听到龙气的具体埋藏位置,后来听说只要北嵎亡国,龙气便会冲破地脉,飞升天际,觉得如此一来虽然未必能即刻吸收龙气入体,总算有迹可循,好过现在大海捞针茫然无索。
  他趁着北嵎军队无法适应的严寒气候一举入侵,动用了积聚已久的全部力量,所寻求的回报绝不仅仅是击败北嵎军队,而是要踏平北嵎皇宫。在现今的局面下,他若是取道西佛国攻往赤城,势必要遭逢一场恶战,非是上上之选。因此他计划陆续暴露一部分的隐藏实力加入战团,让北辰胤相信他已经亮出最后底牌,然后迫于双方实力悬殊,从赤城调兵支持。一旦北嵎的主力军队离开赤城,楚王孙便可将其拖在西佛国边境缠斗,同时派出剩下的精锐部队日夜兼程,绕道包抄已成空城的北嵎都城,不费吹灰之力将其拿下。——这一调虎离山之计看似粗糙蠢笨,却没有给北辰胤留下其他选择的余地。西佛国边境一马平川无处设伏,两军相交只有硬碰硬的血肉横飞。四万守军能够抵挡多少敌人,楚王孙同北辰胤一样心知肚明。若是十酋增兵至十五万,北嵎守军势必全军覆灭,除了再向朝廷要人之外别无他法。
  十酋兵力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渐增加,赤城朝中亦开始接到西佛国边境传来的求援文书。军情十万火急,元凰却没有立即表态,而是将狄宣入御书房中私下商议。狄不是个多话的人,也不喜欢卖弄聪明,习惯立在一旁静候着主人的命令提问。元凰翻开新收到的军情题本读了一遍,用手指压住页脚,抬头询问道:"若要让人觉察不到城中兵力增减,在表面维持赤城的寻常军备操练,需要多少人马?"
  "三万。"狄思索片刻,慎重补充道:"……两万五千,或许也可。"
  "两万五千……原来如此。"元凰沉吟着,手指在纸上寸寸移动:"并肩王临去前亦说过两万五千之数。而如今他信上索要援军,只给赤城留下两万人马,又未说明何时需要——想必求援书信只为安抚军心,担心楚王孙另外藏有兵力准备偷袭赤城,要设计诱出所有敌军才是真的。只要楚王孙相信赤城仍有重兵把守,必会先倾全力攻下西佛国边城。——朕若派你率军增援,你可有办法瞒过十酋耳目?"
  "可将大军拆成小股兵马分散行进,于皇陵所在之留城汇合。留城距西佛国边城尚有三个时辰的脚程,十酋目所不及。"狄话到此处停顿下来,面露难色:"只是如此一来,除非事先传信并肩王,否则就连西佛国守军也不知援军已到。"
  "就按你说的办吧。"元凰点头,合拢题本淡淡道:"赤城留两万五千人马,余下的全部带去留城。入驻留城之后切勿传信西佛国守军,以免暴露行踪。等见到西佛国边境升起烟火讯号,再率军驰援,夹击十酋军队。"
  "是。"狄低应了一声,人却站着不动:"但是……微臣以为……此举太过冒险。十酋兵多,西佛国守军多半撑不过等待援军所需的三个时辰。届时我等两方汇合不成,边城又已失守,只怕会为十酋军队各个击破。"
  "并肩王在,就能守住。"元凰站起来,背过身去缓缓道:"他为免泄漏军情不在信中写明意图,这是相信朕能看懂他的意思——他信朕;朕亦信他。"

  元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北辰胤正在城楼顶上居高临下的眺望已成一片荒地的西佛国。从城楼上可以望到昔日鎏法天宫的所在,庙宇高耸清圣逼人,便是此时人去楼空,看来依旧像是一曲庄严佛唱。鎏法天空外围本来竖有北嵎旗帜,如今已被拔了干净,换上了皂底赤豹纹的十酋将旗,凶神恶煞的同周遭格格不入。西北十酋营内每日都有新砌炉灶,暗示着援军的不断到来,从北辰胤站立的地方可将十酋营内动向望得一清二楚,楚王孙也无意遮掩。早先战死的北嵎士兵尸体若是不及收回,便被十酋军队扒下头盔悬挂营内,野蛮而肆无忌惮地招摇着他们必胜的信心。
  边境的风不如赤城猛烈,温度却更低一些,好像把一丛锐利冰针撒上人的皮肤,然后缓慢融化刺入。此时已是二月月初,依旧不见百草复苏的迹象。常常夜半倾耳不闻风声,清晨醒来已是皓然盈目,漉漉雨雪遮住了厚重云朵,极目远眺所见便是一片阴郁沉闷,就连短暂漏下的阳光,淋在身上都是冷的。北嵎军队不惯严寒,许多士兵手脚上都长了冻疮,行动不比平时方便,尤其是军队中的弓箭手,指缝里的冻疮磨破了又生,痛痒难当。除了在外守营的轮值士兵之外,大多数人都躲在帐内围着火盆,一面低声咒骂着见鬼的天气。
  由于风雪的阻拦,在城楼上看不清西北十酋界内地貌,北辰胤于是一连几日都无比耐心地静立城头,待得云散雪止的片刻时间,便能窥得一二远方山间深埋着的隐秘。夜非登上城楼立了片刻,走到他的身边,低声禀道:"对面好像又新来了一批人马。添灶七千,算来便有近三万人。"
  "是。"北辰胤点头道:"多砌炉灶,虚张声势。添兵是真,却没有那么多。"他说完抬手指着十酋军营道:"你看那几处炉灶就修在营账旁边,一不留神便会起火,平日定是无用的。"
  北辰胤举手的时候,右边没有系紧的肩甲随着动作滑落下来,他扭过头去抬起左手想要戴回甲胄,僵直的左手手指试了数次都解不开衣带纠结。一旁的夜非手中本就捧着一个六角紫铜镂云雕的暖手炉,见此情景,默默将手炉递上,北辰胤接过拿在左手之中,向他颔首道谢。
  北辰胤的左手自于三教罪人一战之后旧伤复发,长久未能痊愈,每到天冷弯曲指节便会钻心疼痛,不能活动自如,直到开春气候转暖才会逐渐好转。平时在赤城之中,他出入坐轿,宫里府内又都生有火盆取暖,并未觉出有何不便,也就从不曾让元凰知晓。此次一路受冻行军到了西佛国边境,左手的宿疾终于发作起来,莫说张弓搭箭,便是写字拿筷这等寻常琐事都无法轻易完成。随军的医生思前想后,找沿途大户人家要了一只暖手炉让北辰胤日常携带,觉得这样最是方便有效。手炉多为北嵎贵族女子冬季取暖所用,通常做得精巧细致,官家小姐们习惯在外头套上一层貂皮套,用两手捂抱着放在怀里坐于庭中。这种物事很少见到男子携带,出征军中更是无从寻觅,军医们想出这个点子,初时还害怕北辰胤不肯应承。幸好北辰胤试过几次觉得有用便答应下来,并不介意此举不合常理。他的手掌比女子宽长,正好能用一手握住暖炉,得以稍稍缓解关节刺冷的疼痛。暖炉中放有热炭,不点明火,捏在手中温度适宜不怕烫伤,只是持续不久,是以夜非方才将手炉拿下换过碳块,才再送来给他。
  夜非在北辰胤身边站了片刻,见王爷没有进屋的意思,又低声禀道:"十酋屡次增兵,弟兄们等不来赤城援军,都觉得担心。军中已经有人在传,说皇上为了保住赤城,本就没打算要我们活着回去。"他说完见北辰胤不答话,想了想补充道:"大家不是不愿为国尽忠,只是……"
  "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北辰胤接口道:"我与你们同在军中,这样的心思怎会不明白?不过五日之前,不是已上书朝廷讨要援军了吗?若是还不放心,我即日再修书一封便是。"
  "可是,增兵之请朝廷至今未曾答复。"夜非忧心道:"临行前皇上在城外对全军将士允诺,若是战况不利,必会派军增援。但……"
  "既然大家都听到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皇上金口玉言,难道还有反悔的道理。"北辰胤淡淡道,左手手指渐能伸展,将暖炉交至右手,腾出手来缓缓系好了肩甲,而后手指轻搭上身前城墙倚栏而立,发稍眸底的暗蓝色调在阴霾天空下看来同黧黑无异。夜非刚想要出声劝他将手收回,就听北辰胤忽然带笑说道:"皇上未曾答复,原是该然——否则立刻派兵来援,岂不正中对方下怀。"
  "那我们……"
  "楚王孙在十酋国内另藏精兵,不知数量多少。目前所见,必定不是全部。"北辰胤打断他的话,仍是看着远方,沉声开口道:"他想诱出赤城守军,趁虚而入,我们自然要让他相信赤城不会发兵,以此诱出他的全部兵力,再联合援军将他们一举击破。——现下两军对峙,边城中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十酋眼里。皇上派来的援军即便已到边关,要设法瞒过十酋,自然也不敢传信入城。"
  夜非闻言一愣,但觉此计听着虽好,却是太过危险,等于把城中四万将士的性命作为鱼饵,坐等对方上钩;单是一厢情愿地认定赤城援军已在暗中悄悄到来一项,便不知藏着多少危机变量。他想要将计划前后问个清楚,又因为细节太杂反不知从何问起,默默无语立了半晌,只出口一句:"天色已暗,王爷回房去吧。"
  北辰胤点点头,拉紧战袍,同夜非一起下了城楼。夜非行至中途,轻声叹道:"为安军心,王爷还是再写封信去催催援军吧——我也好向弟兄们交代。"
  "好。"北辰胤应承一声,走入房中摊开纸笔。夜非走过去替他端墨,发觉即使今晨用了不宜冻结的黄酒倒入砚中,此时也已结成冰条,高低不平地盖住了砚面。他怕放在火上烤坏了砚台,便伸出双手将砚台焐住,用手掌体温化开了砚中黄酒。北辰胤先用左手拿笔沾墨试写了几字,随后将笔杆换去右手——他平日执剑惯用右手,写字作画则多用左手。如今左手不便,右手执笔不能随心所欲,写出来的字迹总比平日差了几分,旁人或许瞧不出破绽,在他自己看来便很是明显。他左手旧伤复发之后,神堪鬼斋唯恐楚王孙截获军信看出异常,曾建议由他模仿北辰胤的字体,代笔书写。北辰胤记着答应过元凰以军报代替家信的约定,不愿让神堪代劳,只希望元凰看不出他是中途换用了右手,平白猜测担忧。
  冬日里头采光不好,外边还是黄昏,房中已经点起灯盏。北辰胤伏在案前提笔慢书,屋内灯光迎合着雪影,将他跪坐的影子打映在身后宽阔白墙之上,绰绰落落的,空虚而宏大。夜非等他写完合上本子直起身体,接过题本读过上头寥寥数语,忍不住问道:"王爷说,要赤城援军先瞒过楚王孙耳目到达,待我军诱出十酋全军之后,再汇合作战。——这,可是事先同皇上议定了的计划?"
  "不曾议定。"北辰胤双眼微阖,放下笔淡淡答道:"我只有相信皇上。"
十二 死战

  待战局延续至二月中旬,西北十酋边关兵力已加至十五万,赤城仍是毫无增援迹象。楚王孙终于按捺不住,决定调出剩余的精锐部队,在迅速攻下西佛国边城之后,长驱直入南下赤城。虽说长久的僵持对十酋本身并无太大损害,他却不愿让北嵎军队拖过即将到来的春分节气。一旦春分过后天气日渐回暖,北嵎军中战力加强,西北十酋便失去了千载难逢的天时优势。
  同行的东方鼎立对大哥一贯言听计从,只对赤城不派援军一事百思不得其解:"小皇帝又不是没兵,我们等了那么久了,他怎么就不派人赶过来?"
  "无非是为保赤城无失,担心调虎离山。"楚王孙冷笑道:"我原以为北辰胤是他的亲生父亲,又一手助他夺回江山,多多少少总是心存挂念割舍不下,不想他倒做得彻底干脆。"他顿了一顿,忽地苦笑起来:"哈哈,确是我料得差了。当年我为大局着想,不得已舍了华容;而北辰元凰为登帝位,不惜弑六亲,绝师友。将心比心,大家原都是一样的人。既然要谋大事,还谈什么血脉依存!"
  "……那不一样,大哥破了北嵎,是要为华容侄女报仇的。"东方鼎立抓抓脑袋,没想到楚王孙再起提起伤心事,突然记挂起另外一个问题:"可是,万一他们来了援兵躲在北嵎国内呢?——不过我们日日紧盯着对面,自从这边增兵以后,就没见有人传信入城了。"
  "嗯,二弟愈发心细谨慎了——我先前亦是担心此事,不敢贸然出兵。"楚王孙合拢双掌,缓缓道:"我看过北嵎地图,又向过往百姓打听,倘若真有援军已到边境,十有八九驻扎在皇陵附近,距此尚需三个时辰。我们二十万大军,还有你我坐镇,他们只有四万,且多伤病。依我看不需两个时辰,西佛国边城便是囊中之物,届时纵有援军依计赶来,不过是羊入虎口,聪明反被聪明误。"
  "大哥说得有理。"东方鼎立点头应道:"那大哥准备何时开战?"
  "今夜从国内调出人马集结完毕。"楚王孙站起来从容吩咐道:"明日天色一亮,就倾力攻城。——哈,四万军士,连同北辰胤的性命,只在我覆掌之间!"
  楚王孙一向出言谨慎,即便有八九成的成功把握,也很少会在事先夸口。东方鼎立听他说完最后一句,知道他必是成竹在胸,也便信心满怀地领命而去。十酋军队知道己方实力远胜,早就等得心焦气躁,接到命令之后欢欣鼓舞,立刻整装集队,以待第二日的快意屠杀。那天晚上北嵎边城中能够清晰听见对面营寨里的马嘶人语,兵器铮响,在城中黯淡火光的环绕下仿佛一场末日前的压抑狂欢,又像军士枕边挥之不去的梦魇心魔。北嵎士兵们多多少少预料到月余等待的结果即将揭晓,许多人夜不能寐,索性翻身而起。有的掏出不及寄出的家信添上最后几笔,有的捏着手里情人的信物独自靠在墙角,更多的人信步走出房屋营账,提着酒壶中剩余不多的残酒找人共饮。将领们不加阻止,反而加入他们的队伍行列,大家三五成群的走在边城清冷狭窄的街道上唱起各自家乡的小调,想起离开前赤城的雅乐笙歌,渐渐在耳中化作厉鬼凄声。他们抬头时候惊讶地看到北辰胤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城楼之上,鬼魅一般无声静立,纯白的披风在夜幕下鼓动飘扬起来仿佛羽翼伸展,发出猎猎嘶响,好像那一刻里他就是北嵎的旗帜。
  十酋军队的全力进攻开始在翌日卯时。北嵎军队尽管有了准备,还是被映入眼底的汪洋大军震撼动摇。他们放眼望去只见到没有边际的人海纷涌而至,连成一片的旌旗四处招摇,震天的喊杀声时间一样没有尽头,看不清敌军究竟人数几多。
  北辰胤命人放出烟火信号之后,让夜非传令全军,说赤城增援正由留城火速赶来,要将士们坚守边城直至援军到达,再出城前后夹击十酋部众。吩咐完毕之后,他跟随夜非的脚步走入城中,仔细查验每一个角落的兵力部署、工事建设,若有不甚完备之处,或是差人更改,或是亲自演示说明。他行走的脚步迅捷,落地步点听来却比往日更为沉着;面色一如屡次大战前的凝重,目中却闪烁跳跃出从不曾在士官面前展现过的振奋激昂;声音平缓不见起伏,却恰到好处地盖住了边城内外的喧嚣嘈杂。这一切都使得他看来并不像是孤注一掷穷途末路的狂徒,亦不像是苦苦支撑等待救援的困兽,而好像是握有百万雄兵蓄势待发,几乎让提心吊胆的人们相信在他掷地有声的言语刹那,十酋同北嵎间的优劣形势已经乾坤倒转。
  此时距离北辰胤首次为国出征平定北疆已有廿载光阴,距离他奉先皇遗诏辅政朝堂也已有十五年的岁月,军营里的士兵们早已流水一样换过几茬,再没有人记得他年少时的风华灼然、骄肆轻狂。然而在他走过的地方,众人心中眼里,见到的不是衣冠华贵老成持重的并肩王,依然是那个傲立山巅,剑挑敌将首级的北嵎传奇,那样只手蔽天笑瞰群雄的的漫天豪气,自他少年时起就从未更改。
  北辰胤四处检查完毕后回到房中,坐在中庭里耐心等待,听到城中百姓微弱而惊慌的叫喊,听到街心将军声嘶力竭的号令,听到飞矢呼啸着划过头顶,听到檑木沉闷地击打城门,他没有抬头,也不曾左右四顾,而是拾起原本放在面前桌上的砗磲水晶来握在手里端详片刻,然后隔着亵衣,贴身放到了胸前。
  隔了不出一个时辰,夜非跌跌撞撞地奔入求见,另有数十名禁卫军同夜鸮部队里的统领将官,也面色焦灼地跟在他的身后。他们一言不发,见了北辰胤跪地便拜,禁卫军将领开口喊的是"王爷",夜鸮部队喊的则是"主人",随后异口同声求道:"请准我等出城迎敌,与西北十酋决一死战!"
  "待援军来到或有胜算,此时出城无异以卵击石。"北辰胤道,扬起眉角:"尔等要枉送我四万将士性命。"
  "援军何时到来尚未可知,敌军喊杀却就在城外。"夜非不愿当着众人点破赤城援军能否到来尚是未知之数,只能含糊其辞:"城头箭矢如雨,蚁附敌军众多,杀之不尽。半个时辰不到,楼头守军已经折损大半,投掷檑具也所剩无几。这样算来,如何撑过三个时辰。"
——他曾数次在北辰胤麾下供职,深知北辰胤的智慧手段,若非此时情势危急,万不会对北辰胤的调度安排有所异议,是以说话时候一直低着脑袋,语速很快,不敢稍有停顿,也不敢去看北辰胤的眼神表情,生怕抬头一下,就再没有勇气继续开口。
  在他身后的将领们跪着等他一气说完,趁着北辰胤还未出声反应,再次齐声告道:"我等但愿战死沙场,不愿困死城中!"
  北辰胤看他们一眼,挥手轻声道:"你们先起来吧",低头沉思着,没有多说什么。待诸将起身之后,他才语气平静地询问夜非道:"你方才说,敌军蚁附太多,城楼上守不住?"
  "是。"夜非清晰简短地答道:"弓箭手都已尽数调上。"
  "哦"。北辰胤听完点点头,一言不发地顾自走入房内,留下一干错愕将领立在中庭不知如何是好,片刻之后他回转出来,左手上赫然多了苍龙弓。他走到夜非面前,不提出城迎敌之事,只淡淡留下一句:"我上城楼",转身便走。夜非万料不到是这样的结果,大惊失色追上前去,紧声告道:"王爷不可。"
  北辰胤微微侧过脸去不理会他,径自往城楼梯道前行,夜非情急之下顾不得礼数,抢先跨前一步,横拦在北辰胤的面前哑声道:"王爷切不可以身犯险!"
  北辰胤被他拦住并不恼怒,反是停下脚步,抬起头来静静直视着他,耐心等他让路。被他们甩在身后的其余将领此时三三两两地追赶上来,默契地站成一圈,将北辰胤围在中间,脸上的神色竟比方才请求出战时候更为慌乱几分,人人手心里都捏着一把冷汗。
  北辰胤沉默片刻,见众人没有让开的意思,轻轻抬手让夜非退到一边。夜非望望周围的同僚,犹豫再三,低头侧跨一步到了北辰胤的身后。北辰胤这才回转身来面向他们,目光扫视过每一个人的眼睛,平心静气地问道:"只要我还活着,你们便替我守住城门。待我身死之后,是进是退,是战是降,都由你们自行裁度。——如此,可能办到?"
  "王爷……"
  "可能办到?"
  "……"。北辰胤听不到诸将回答,权当他们默认了这纸生死契约。他微微颔首,再次转过身去,步履从容地登上了梯道。
  为国捐躯,他死而无憾,今日守住这座城,便是守住了祖宗基业,守住了万千百姓,守住了朝中爱子——早在当殿滴血的那一天,众目睽睽之下,北辰胤的血里溶入了元凰,也就从此把生命交给了殿上孩子和他的锦绣江山,无所后悔,亦从无埋怨。随着阶梯的高升,他的视野逐渐开阔,等到他先前俯视了无数次的西佛国版图终于完整地展现在眼前,他也清楚听到了坠楼士兵的惨厉哀嚎,以及城底敌军见到他身影时候的兴奋骚乱,如同溅上滚烫锅底的水渍一般,瞬间蒸腾而起。
  城头上的风很冷,却是难得的阳光明媚。北辰胤将万里晴川尽收眼底,好像他书房屏风上镶嵌着的工笔山水。他一眼望见楚王孙跨在一匹乌蹄雪马上白须飘飘、傲立中军;擒着苍龙弓的左手蓦然紧缩,一时间寒痛入腑。他垂下眼睛,以一种精准而缓慢的姿势将弓架起,知道楚王孙也一定看到了他。
  他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想到了元凰。
  倘若元凰此时就在身边,那该是何等完满。能与那个青年并肩作战同心杀敌,兵戈交接间于漫天沙尘之中相视一笑,便是只得一次,终究不负苍茫此生。——这是北辰胤将注意力全部移回战局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在脑中恍惚而过,转瞬便在金银双掌的宏大掌气间消失无形。
  留在城楼下的夜非注视着北辰胤披风的最后一角倏然消失在梯道拐弯,又站了一会儿,才狠狠一跺脚回过身来,看到方才围做一圈的同袍已慢慢各自散开。他愣在当地正要发话,夜鸮部队统领之一雁非青顿住脚步,见鬼似的回头看他,大声喝道:"你傻站着干什么,还不一道守城门去!"

  狄率军离开留城驰援西佛国之际,曾派人将这一消息传回赤城,此后一两天内边境再无题本上奏。元凰在朝上只简单提及派军增援一事,并未详加解释,百官也不敢多问。待到第三天上,依旧没有军情报来,元凰故意忽视了朝中涌动的不安,结束早朝之后径直回了书房。到了下午时分,江仲逸入宫求见,照例绝口不提边关战事,笼统讲了些农人春耕情况,连同各省统计的寒冻灾情一并报上。他说完正欲退下,意外听见元凰出声挽留道:"朕欲往邓公碑林,江相可有雅兴相就?"
  "臣自当奉陪。"虽不明白元凰从何处得来的闲情逸致,皇帝的邀请江仲逸自然不敢推辞。元凰得到答复之后从椅上起身,轻说了一句"走吧",率先走出了书房。江仲逸不敢耽搁,又不愿尾随太近,待元凰跨出三步之后才迈步跟上。
  元凰口中的邓公,指得是元昭帝一朝的书法篆刻名家,完白山人邓石如。邓石如出生贫寒,少时便有书名,精通篆、楷、行、草,四体书法,皆臻化境;尤善以隶书入篆刻碑。其小篆以李斯为师,又采隶书之长,有别于前朝盛行之玉筋篆,自成一格开宗立派。书法线条圆涩厚重,飘逸开阔,有雄浑苍茫之势,更兼踔厉风发之态,时人称其为"四体皆精,国朝第一",颇受元凰祖父元昭帝的推崇赏识。邓石如秉承家训,不入仕途,一生交游广阔,浪迹南北,甘以卖字为生,元昭帝数次招揽他入宫未果,愈发敬重喜爱,于是四处搜罗他的真迹收藏入宫,晚年时专程在御花园内修建了一条长廊,在两边放置邓石如的碑刻。元昭帝驾崩之后,那一小片碑林便闲置冷落下来,罕人问津,只因北辰禹怀念先帝,才未将其移走。元凰同江仲逸只用一柱香的工夫,便穿过御花园来到了邓石如的碑刻长廊,长廊不远处修有一座小亭,名为衍翠,柱上刻着邓石如在世时候,应元昭帝圣谕亲提的一幅对联"金樽银烛销春雨;象管鸾笙护紫云。"
  尽管才经过了一场严冬,二月的赤城已颇能寻觅到早春痕迹,园中地表的浅草尚未长到碧绿深翠,便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漫无边际地铺洒开去,没心没肺似的摇曳生姿,草尖上一层层的清光流泛,玲珑婉转如雏鸟新啼。柳枝冒出新芽,桃花还没绽放,早有三三两两的鸟儿踮在树梢搔首弄姿,见有人来到,支愣愣地扑扇起翅膀,震荡开空气中的甘甜芳草气味,一波波迎面涌来,仿佛一段轻盈水袖,空抛出丈许不及收回。元凰不走园中铺就的彩石路面,歪歪斜斜去踏旁边才泛嫩绿的黝黑泥地,留下难以辨认的浅浅脚印,足上的靴子很快被露水打湿了表面锦缎,也便像春草似的染了流光。江仲逸随在他的身后,规规矩矩踩在石子路上,兀自担心地打量着道旁青苔,唯恐元凰就此滑倒。元凰停下脚步四面看了一圈,微笑道:"今年赤城的春天,原来跟皇城往年也没什么不同。"
  他说完回过头来看着江仲逸,忽然记起此行目的:"江相少时习字,可临摹过邓石如的拓本?"
  "臣自幼失诂,同寡母相依为命,去书馆的日子反是很少。"江仲逸不急不缓地回禀:"邓公书法临得不多,记得最深的倒是他的一幅提联:说得是
'世虑全消,春风大雅能容物;尘缘隔断,秋水文章不染尘。'"
  "嗯,邓公本是脱略公卿,让他写什么金樽象管,自然不像。可惜那副秋水文章不染尘的联子他自己留着,听说要了几次都不肯送进宫里来。"元凰指指衍翠亭上的对联,回看江仲逸打趣道:"世虑全消,尘缘割断,听来正像是江相你。"
  "皇上谬赞。"江仲逸抚额谦道:"臣但愿能如邓公洒脱。"
  "哎,朕又不是夸你。——若是身披鹤补而口言洒脱,朕安能用你?"元凰半真半假地回了句玩笑话,狠狠将他一军。江仲逸听了并不辩白,只笑笑低头,任由元凰去说,一面跟随元凰的脚步走入了长廊。元凰不再出声,一路静静看碑,偶然伸出手指比划两下,告诉江仲逸他幼年时候曾来此临摹,又问江仲逸的看法品评。江仲逸对书法略知一二并无精研,寥寥应答几句,元凰也不甚在意,直到两人走到了长廊尽头回转身来,元凰才突然发问道:"刚才说春风大雅能容物——大雅容物,江相,你说……朕是这样的人吗?当初朕请你出山时候,听说你颇不情愿,只为玉太傅再三相请不好推辞,曾言朕诛杀平乱功臣,不辨是非,非是所托之人。"他回过身来,神色肃然地看着江仲逸:"朕要听你的真心话。"
  江仲逸脚步一顿抬起头来,听说自己未入朝时的不敬言语竟辗转传到元凰耳里,面上不见惊惶,心知皇上若有意追究,便不会等到今日提起。元凰方才的问题与其说是在向他寻求答案,不如说是一种自省。他于是止步拢袖,垂首思虑片刻,缓缓答道:"臣以为,皇上……是个宽容的人。当初皇上治罪并肩王,臣在乡野亦有耳闻,以为皆是多疑善妒所致。后来复国之初,皇上将通敌信件在大殿当众焚毁不予追究,臣才明白皇上的容人之度,实为常人难及。其后臣久在朝中,许多事情亲闻亲见,逐渐想通皇上当年的心思,与臣最初推测或许并不一样。"
  "哦?"元凰玩味地牵起嘴角:"你明白什么?"
  "有些话,江仲逸为人臣子本不当讲。皇上既然问了,微臣只有从命。"江仲逸躬身一礼:"无外乎'亲远疏近'四字,愈是亲厚之人,愈不能平心对待。"
  "哈,好一个亲远疏近,倒将朕的心思都说透了。"元凰闻言先是一怔,随后淡淡扶栏笑开,望着长廊之外的精巧园林,因为没了树木遮掩而显得分外朗阔:"边境战火恐怕危及赤城,江相你是真的不怕?"
  "臣不谙兵法武艺,既然无能为力,何必空寻烦恼。"
  "呵呵,朕原本却是怕的。"元凰道,手掌从栏杆上滑下,依旧面对着廊外:"朕小时候常常会觉得奇怪,为什么送别一个人的时候哭得摧心摧肝,待他走了以后,却又好像没事似的每日生活,待到再见了他的面,才会突然发觉原来一直都在想念。——朕如今才悟到,那是因为朕相信他终会回来的缘故。"他转过脸来,抬眼看看江仲逸:"只是这一次,朕很怕再也见不着他了。"
  "皇上……"江仲逸被元凰冷月样的目光笼罩,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元凰沉默片刻,将眼睛移开去,出于习惯低头掸掸洁净袖口。"不过,现在朕想通了……他若回来了便好,这还是我们北辰家的江山。若回不来……",他对江仲逸笑笑:"朕还有整个北嵎陪他一道,也不怕屈待了他。"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元凰的眼睛和嗓音,都一例是清澈柔软的,好像园中即将开在高枝的三月樱花,织成一片绵密轻软的云雪随风飘落,严实遮住了天空四角,那样强大又无比温柔。他说完首次见到江仲逸脸上浮现出不知所措的惶急表情,忍不住笑着一甩手:"是朕想得太多了,江相权当是听了痴人呓语罢。"
  江仲逸点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正要开口劝慰,忽听外面传来宫人的尖声禀报:"皇上,西佛国有紧急军情来报!"
  元凰浑身一震,急令道:"传",大踏步地绕过江仲逸朝廊外赶去。江仲逸紧步跟在后面,还没等他们走出庭院,便见一名军士踉踉跄跄地跑进花园一头扑倒,满脸风尘烟土,脑后发辫松散,衣裳沾了血污,紧贴在身上散发出汗臭的味道。他远远望见元凰,跪倒在地,颤抖着手自怀里掏出贴黄题本举过头顶,神情似哭非笑地扭曲着,以一种带着哭腔的嘶哑声音结结巴巴地重复一句话,仿佛自己都不能相信:"皇上,皇上……我们胜了……我们真的胜了!"
  江仲逸神色一凛,见左右无人在侧,赶紧趋步上前,要从军士手中接过题本呈给元凰。元凰不等他动手,已自跨前一步拿起题本,打开翻看,映入眼帘的是一笔瘦硬清拔的柳体小楷,写得中规中矩。他脑中轰的一记闷响,立时只觉天旋地转冷汗涔涔,啪的一声合拢题本不敢细看,厉声喝问道:"并肩王何在?"
十三 同心
  元皇四年二月的那场战争持续了三天三夜,最终以北嵎军队的惨胜作为结束。西北十酋全军覆灭,只剩数千残部随楚王孙退回国内,北嵎部众亦是所剩无几,当日向北辰胤请命出城决战的一众将官们竟是无一生还。夜非死于乱军践踏,神堪军师丧在楚王孙的掌下,最后领兵还朝的,只剩了后来到达的禁卫统领狄。西佛国边境的尸体太多,无处堆放,层层迭迭积压起来,渐渐分不清敌我。最初还有百姓陆续出来认尸安葬,到后来有人干脆掘了几个大坑,将生前不共戴天的双方士兵一股脑儿推进了地下。往日的佛门净土摇身变成修罗坟场,据说一到夜里便有厉鬼哭号,周围居民都绕道而行,尤其不敢在夜间经过。
  虽说得胜的是北嵎这边,其实同败北的西北十酋相比也没有太大差别,用生还北嵎士兵的话说,反正那一仗打下来,天昏地暗,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也都死了。唯一不同之处便是率先发动进攻的西北十酋被迫退走,而北嵎四万将士如愿用血肉之躯护住了身后春耕正忙的碌碌农人。北嵎建国以来历经征战无数,其间各有胜负,却从没有一场曾经的失败,及得上这场胜利悲壮惨痛。
  然而西佛国边境的众志成城虽然保住了黎民百姓,却无法保障朝中大员的平稳安全。长久担惊受怕的北嵎朝廷,也并没有因为此次战争的胜利而如释重负——楚王孙骇人听闻的武功已经传遍北嵎全境,似乎只靠一人就可以屠尽整座城池。他如今失了军队,难保不会铤而走险,冲入赤城拼个同归于尽。
  比狄率先返回赤城的,是身为主帅的北辰胤,也在边境受了伤,自回来后一直在王府休息,没上过一次早朝。御医长吴一针领诏去了王府侍奉,朝中诸人想要打探情况亦不可得。元凰跟个没事人似的,照常上朝听政,将各个有功将领或是赏赐或是追封,独漏过了缺席的北辰胤——百官出宫后议论说这也难怪,以并肩王今时今日的地位,若要再行封赏,岂不是要将龙袍许给了他。那天元凰下朝以后在御书房批折子到了三更天;第二天下午如法炮制,不言不语在书房坐到了天亮早朝;如此持续了数日,先前积压在案上的奏折一扫而空,元凰约略消瘦了些,精神看来倒比往日更好,黑幽幽的瞳仁里好像埋入了烛火,便是在白日下一样闪烁不定的动人心魄。待到第六天上,随侍的宫人到了快要早朝时分见御书房内没有动静,大着胆子敲了敲门,片刻之后里头的皇帝没有反应,外头的小太监不由害怕起来,看看左右无人可供支使,硬着头皮推开了门。他见到元凰趴在桌子上闭着眼睛,侧脸枕着手臂,似乎是睡着了,也可能是已经死了,一眼望去整个人薄得像张纸,一动不动得让人想到挂在墙上的肖像画。小太监唤了几句陛下,踮起脚尖一点点蹭过去,战战兢兢在元凰面前站了一会儿,抖抖索索地伸手去探皇帝的鼻息。他的手还没伸到近前,元凰就突然睁眼醒来,猛地支起脑袋,神色古怪地看着他,眼里明明装着很多东西,细辨又成了一片空白。小太监赶紧抽回手来藏在背后,一迭声地请安磕头,元凰一面嘟囔道:"要早朝了",一面站起来往外走去,经过书桌边的时候哐啷一声踢到桌腿,一个趔趄险些扭了脚。没等小太监起身去扶,元凰摇晃几下稳住了身形,回头打量着桌底怒上眉梢:"早说要换张桌案,怎么还在这里?"
  小太监哪敢说他日日在御书房里当差,这是头一回听到皇上要换桌子,只得跪回地上接着元凰的话茬请罪:"奴才该死,办事不力,今日就把案子换了去。"
  元凰没等他说完,怒气已消了大半,挥手说了句:"算了吧",即刻宣人伺候洗漱准备早朝。小太监不懂皇上是"算了"他的疏忽之罪,还是"算了"换桌子的事,弄得云山雾绕摸不着头脑,颤巍巍地不敢开口求证。元凰梳洗完毕还剩些时间,在书房里来回踱了几圈,顺口问道:"昨夜里有事么?"
  "有,有。吴御医一个时辰前入宫来,要见皇上。"小太监方才一慌忘了正事,此时听元凰提醒才猛然想起:"皇上先说了不见人,奴才就让他在廊下候着……现下时辰还早,要不奴才宣他进来?"
  "用不着,你让他回并肩王府去吧。"元凰拧起眉头:"朕下午就去王府,有什么话,到了王府再禀。"
  小太监低应了下去传话,吴一针空等了一个时辰,听完皇帝的回答连在心里叫苦不迭。其实北辰胤回赤城的第一日元凰就来王府探望过,当时北辰胤伤重几近昏迷,但也不至有性命之忧。吴一针向元凰说明了伤情,请他放心勿虑,元凰点头说要进屋看看,吴一针陪他走到门边,看他刚将手放上门框,稍许犹豫又改变主意缩回手来,在门外静静站了片刻,听不到里面有人声传出。他不甘心地又站了一会儿,再次抬手在门上按了按,小心拿捏着力道,生怕一不留神就推开了门,然后下定决心似的蓦然转身离开房门,告诉吴一针说:"朕不进去了——明日来看他。"
  吴一针还来不及应答,元凰就已起驾回宫。后几天里元凰日日前往王府,却仍旧不曾进屋探望北辰胤,只独自留在会客厅堂里,召吴一针前来问话。每次的问题也都千篇一律,见了御医长的面便是一句:"好些了吗?"——其实伤势病情的恢复毕竟不像是在菜园里头种瓜植豆,每日去看一定都比前日更为肥美;痊愈过程中难免夹杂些恶化反复,一帖药剂下去也往往不能立竿见影,不见得真像元凰期盼的那般,日日都有明显起色。然而吴一针听元凰这样询问,自然无论如何先抢答一句"好些了",待要趁机进一步描述解释,又被元凰紧接着下一个问题掐断了话头:"他可说了要见朕?"
  吴一针为难地支吾半晌,据实答道:"不曾",这回倒将余下的说明都吞进肚里,唯恐祸从口出。元凰也不追问,听完答复之后有些失望又有些庆幸地低下头去,翌日下午再来,又是一张不见喜怒的脸面,重复同样的两句问答。吴一针觉得照这情势发展下去,除非北辰胤好得全了,同出征之前一般无二,否则便是留下一点病灶一道伤疤,元凰都会拿他是问。他思前想后,决定主动入宫,找个机会向元凰细说北辰胤的状况,不料元凰竟然闭门不见,仍给他一句王府再禀。
  后来那日下午,皇帝果然又去了并肩王府,这回破例听吴一针详细解说一番,嘱咐他用心诊治,还去卧房见了北辰胤一面。吴一针觉得胸口大石落地,恭恭敬敬送走了皇上,却混没觉察到眼前其实并非元凰本人。——元凰明白郢书挂念北辰胤的安危,这日特意推说公务繁忙,让他代为前往王府。郢书回来后元凰私下问他见着北辰胤没有,郢书老实回答说走去床边看了,王驾没开口说话,但似乎知道身边来了人。元凰沉默半晌,低声问郢书"他看起来好不好",没等郢书想好合适的回答,又害怕似的抢先阻止他道:"不用说了,明日朕去看他。"——这样"明日看他"的话语,从北辰胤回到赤城开始,元凰就常对吴一针讲,但王府下人们始终没看到皇帝的切实行动,仍然只见他孤单单地立在厅中,一次次找御医重复问话。他们也便没有机会告诉皇上,其实王爷已于日前醒转,只还不能自行起卧,在听了吴一针转述元凰日日来访之后,也没提过想要相见。因此吴一针对第二个问题的答复依然还是"不曾",后面跟着的"不过"二字屡次未能出口,眼见两个人好像玩着一场令人费解的角力游戏,心照不宣地传递给对方彼此间最深的关切。

  到了三月初梢,赤城的天气逐渐显示出水乡春日特有的多变潮湿,空气中时刻饱含着水汽,在外头站得久些就会沾湿了衣裳;三天两头便要下场阵雨,扭扭捏捏的,点到即止,不如皇城夏季那样酣畅淋漓。这样的天气虽然温和,对伤口的愈合却没有太大好处,一日北辰胤服药之后,吴一针终于听到了他期盼已久的解脱:"今日皇上若来,就说我想请他屈尊入内一叙。"
  "是。"吴一针立在床边,低头接过药碗,试探着问道:"皇上曾说,王爷若欲见驾,当即刻差人传信入宫。……下官这就命人入宫通报?"
  "亦可。"北辰胤点点头,简单说了两个字,听不出内心赞同与否。吴一针得了允许,转身出门就派了下人尽快往宫中传报,暗自以为这番举措总当称了君心。两名下人离开后不久,天空中淅淅沥沥飘起雨来,先是檐下夜露似的点点滴滴,而后转为春雨少见的急促密集。站在王府门口往外看去,能见到街上行人由漫不经心地信步闲游,转为加快步点催促赶路,直至最后抱头四窜躲入各家商铺。雨中的赤城被蒙上色泽深浅不一的曼舞轻纱,掩去了北嵎都城带着铁血气息的端庄严肃,看来好像一名待嫁的羞怯少女,尽情显露出江南城池的秀美。
  半个时辰不到的工夫,先前入宫的两人回转王府,因为事先带了伞,只打湿了裤腿衣袖。他们回到府中见吴一针仍在恭候圣驾,均露出惊讶神色,一五一十向御医长转述了他们听到的话:"奴才们进宫的时候,听太和殿的太监说皇上方才离宫,正往王府来。——奴才们这都跑了个来回,怎么还不见皇上?"
  "哦,那专心等着便是。"吴一针道,不由摇了摇头,心想此番讨好又是扑了空。果然过不多久元凰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王府门前,下人们毕恭毕敬地将他引入,一路上低着头不敢亵渎了龙颜。吴一针早就侯在前厅,却在看到元凰的时候惊得僵住了身形,原本是要出声请安,此时呆呆地半张着嘴,倒抽一口气忘了说话。
  立在并肩王府前厅的元凰脱下龙袍,换了绣有四合云纹的蓝缎青缘便装,看不出是帝王身份,单知是官宦子弟。这番打扮与往日出行之时无甚不同,只除了从眉角发梢直到脚跟靴底,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湿漉漉地往下蹚水,浏海软趴趴地贴在额前,睫毛被打湿了黏在一块儿,脚边拖出条蜿蜒水渍,从门口延伸直至前厅。元凰没觉出不妥,面不改色地立在厅中,没等吴一针收起他可算无礼的诧异神色,厌烦似的开口解释道:"朕孤身出宫没有带伞。遇到落雨,便在临街房檐下呆了片刻。见这雨没有要停的迹象,索性径直往王府来了。"
  "啊,是,是。"吴一针警醒过来,连答了两个无意义的"是"字,学着下人们的样子低下头去不看元凰:"微臣才差人入宫禀报,王爷想见皇上说话。"
  "是吗?朕就去。"元凰微微抬高了声音,似乎等待已久,丝毫没有感到意外,抬脚跨步就往内堂走去。他一旦开始动作,浸透的衣物便皱巴巴地卷曲起来耷裹在身上,袍下开裾随着步点打上小腿,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惹人发笑。元凰疾走了几步停下来,若有所思地转头问道:"朕这般模样,是不是太过狼狈?"
  "天气方才转暖,皇上还是换下湿衣,保重龙体为要。"吴一针恭声避开元凰的问题,寻了另一个理由,委婉说出心中所想。元凰自然明白他的话外之音,点头应允,向下人们道:"那你们先找件袍子给朕换上吧。"
  于是元凰走进北辰胤卧房的时候,穿着的件略显长大的宝桐纹暗青锦袍,头发顺服地贴着头皮,整整齐齐梳在脑后。北辰胤靠坐在榻上,看见元凰身上衣物觉得眼熟,细想之下却是自己平日穿着的褂子,再看到元凰抹了发油似的湿润头发,联想到方才屋外的春雷阵阵,心下便明白了八九分。元凰进屋先唤了声"并肩王",垂下眼睛走到他的床边坐下,双手无处摆放,局促地交握在一起。北辰胤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笑问道:"怎么淋湿了?"
  "出宫时候忘了打伞。"元凰低头答道:"不碍事。"
  "头发打湿了还紧扎起来,一会儿恐怕要头疼。"北辰胤又道:"我让下人拿了棉巾过来,先把头发擦干了罢。"
  元凰听他这样说,立刻伸手去脑后用力一拽,将刚梳好的辫子拉的散了,还扯下几缕黑发缠在手心。解散开的头发霎时雾气一样铺满了他的整个肩膀后背,仍旧保持着发辫形状的弯曲缠绕,好像藤蔓纠结成团,看来比往常浓密许多。正好这时侍从们送了方巾入内,元凰接在手里,随意往头上一罩,用手按住胡乱摩擦一气,有些心不在焉。北辰胤看在眼里,默不作声地伸手拿过方巾,将元凰的背后长发分出一绺拉在胸前,用巾子裹住了一寸寸按着吸出水分。元凰低头任他动作,眼见放落胸前的头发越来越厚,半晌才忽然闷闷道:"朕知道是谁伤了你——可笑朕幼时苦学兵法韬略数年,都及不上江湖里的一部盖世神功。"
  他说完抬头看着北辰胤,眼神直愣愣透着憔悴,仿佛不明白江湖同朝堂明明各有各的规矩,如何能够并存世上。为何江湖之中仅靠一己之力匹夫之勇,便能以怪异武功称霸天下,而他毕生辛苦所学的治世之道反成了一纸虚言贻笑大方。北辰胤在这个时候才看清元凰比起月前清减不少,双颊刀锋一样削尖,下颌只剩骨骼,看来让人心惊。他捏着元凰头发的手顿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去摸摸孩子的脸,盯着元凰又仔细瞧了片刻,才安慰道:"也没有那样不堪——西佛国边城,不是守住了吗?如此一来,楚王孙便是有能耐单枪匹马杀入皇宫,总不至率军踏平整个北嵎。纵然有朝一日,你我身死皇朝不再,四方百姓总算是逃过一场浩劫。"
  有人做事只考虑自身;有人会将亲友兄弟关照在内;若有再胸怀宽广些的,便能如孔孟所言,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老人之老以及幼人之幼;然而只有很少数的那一些人,才能够在规划决定时候,将之前提到的所有人,连同在那之外的其他许许多多人一并包含囊括进去。——这便是所谓的圣君之道,也即是为政者与江湖客最大的区别之一。元凰同北辰胤都深知这个道理,北辰胤也因此会在父子二人独对之时对元凰说出这些听似不吉利的体己话。他话音落下见元凰并不回答,进一步劝慰道:"况且以楚王孙同东方鼎立目前的武功,未必就有孤身入宫偷袭的胆量。尚未发生的事,不要想得太多。——换了任何人,都不能比皇上做得更好。"
  他说完见元凰仍是沉默,忍不住问道:"一月不见,如何瘦成这样……"
  "对不起。"北辰胤话音未落,就被一直没出声的元凰蓦然打断,一把拉下北辰胤正替他细细擦干头发的手,方才虚空的眼睛变得濡湿温润,仿佛被太过强烈丰沛的情感一下子冲击得晕头转向口不择言:"……我以前发了誓,原本想着若是耍些小花招,便不作数了。……可这次,那日报来得胜军情,我看到不是你的字迹,就以为、以为那个誓言……此次你出征在外,我常念常思着的不是社稷兴衰,而只是想要同你一起。便是凶多吉少,只要能在你身边就好……我,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声音颤抖着说出最后一句话,用尽了全身力气似的,肩膀不受控制的抖动起来,凝视着北辰胤的眼睛里逐渐渗出惨淡凄凉的深深绝望,殷红鲜血一样,狰狞可怖地爬满了脸颊:
"对不起,我还是,还是很喜欢你啊……"
  元凰就这般坐在北辰胤床边,顾自断断续续说着,好像在同理智进行一场激烈搏斗,最终自暴自弃地败下阵来,喑哑嗓音在气喘吁吁中归于哽咽。他因此没能注意到北辰胤听他讲到一半时候,平静神色的霍然转变——北辰胤记得很清楚,当他登上城楼决意死战的那一刻,心头所想非是庆幸自己为元凰挡去了灾祸,而是遗憾元凰不能在他身边陪伴。那种千钧一发之际的真切思念,好像从天而降的雨水一样无以躲避,剪之不断,又像暗夜灯烛一样在点燃的瞬间照亮所有角落,令他至今记忆犹新。他也还能记得当初皇城郊区,同一剑封禅有约的无名剑客曾同他说过,父母儿女之间是凡事独自承担的爱护之心,而知己之间则是患难与共的相依之情。
  ——也许是长久的相互体贴关心成了习惯,也许是元凰执着浓烈的感情将他拖入了漩涡,又也许从元凰告白开始,他就从来没有彻底关紧心房的那一扇门。原来在不知不觉之中,或许在很久很久之前,榻侧的清瘦俊美青年在他心里,早已再不单单是个孩子,只不过他以为这是亲人间应有的记挂心疼,一直不曾留意。
  然而这样的感情,同他对眉姬的怜惜爱恋又是截然不同。眉姬同他少年相逢,佳偶天成,可惜只得伴他两载春秋,此后的日子都用来怀念愧疚。他牢记得眉姬的好,对她的爱情生成的理所当然,明明白白不含一丝杂质,好像山间飞瀑下的粼粼冷潭,即便再是深远幽邃,也依旧清冽空澄。而他对元凰的感情,则好像一杯浓稠混酿的百花蜜酒,已无法用爱与不爱形容。北辰胤眼看着元凰从牙牙学语到叱咤风云,从蹒跚迈步到振翮九天,每一次成功失败都与他同喜同悲,每一处困难险阻都比他更为紧张担忧,在他身上倾注了全部心血,托付着自己的理想宏愿。元凰一路曲折行来,在北辰胤心中的位置日益扩大,在北辰胤心上的分量也日益沉重,直到变得远比北嵎江山重要,直到占据了北辰胤大半的喜怒哀乐,是责任,是期望,是亲爱,是情爱,都拧在一起植入血肉生根发芽,再也无从追溯,无从分辨。
  北辰胤尝试理清思绪的时候,元凰正在一片静默中惴惴不安等待着他的裁决,一面为方才的冲动后悔不迭,一面又紧握着他的手腕不肯放开。雨后的湿热从窗户缝隙里蔓延进房间,未干的发根在元凰头皮上撩拨起微微的骚痒,他手心里溢出汗水,感到北辰胤正尝试着将手抽回,于是下意识地握紧了一些,略带惊异地发现那人在一个微弱的动作之后,立刻放弃了努力。他歉意地抬起眼睛,呼吸尚未完全平复,听到北辰胤以一种他所不熟悉的压抑声音淡淡回答:"没事的——那个时候,我也一样希望有你在我身边。"
  这样的声音纤薄如纸,抽去了北辰胤以往说话时候饱含的力量,听来似乎是贫乏无力的敷衍之词,又好像暗示着一些东西的倾覆转变。可惜当时的如蒙大赦元凰喜出望外,太急于抓住北辰胤昙花一现的温柔放任,无暇顾及另一个人言语间隐约传递出的,远比温柔更为深远绵长的真挚感情。他将另一只手也搭上北辰胤的手腕,望着他的眼睛低声问道:"我可不可以抱你一下——只一下就好。"
  说完他不等北辰胤的回答,慢慢前倾下身体,张开双臂环抱上另一个人的身体,不敢太过用力,又怕北辰胤后悔似的将他牢牢钳制。他将下巴抵靠在北辰胤的肩上闭起眼睛,贪婪寻觅着那人颈间的独特气息,甚至不曾留意北辰胤何时静静抬手,以同样的姿势回拥了他,力道由轻到重。
  "我那天发的誓……不算了好不好?"
  "……不算了。"北辰胤轻叹一声答应道,犹豫片刻勾起半湿的细软长发一圈圈绕在指尖宛若落花拂过,元凰闭上了眼睛没能看见。
  有些话一出口就是一生一世;也有些话一生一世都无法出口。前者固不负鸡黍之盟,后者未必不是匪石之心。
  前者譬如北辰元凰,后者譬如北辰胤。


十四 春深

  那日下午皇帝在并肩王房中呆了很久,直过了晚膳时分都没有离去的迹象。类似的情形对于府中下人而言司空见惯,暗自猜测皇帝此来虽是名为探病,只怕这时父子间的嘘寒问暖早已演变成了君臣二人对国事政策的商议探讨。毕竟从前北辰胤为了出城训练夜鸮部队而不出早朝的时候,元凰若是有事相商亲来王府,也往往在房中一谈便是一两个时辰,常常错过用膳。今日既是并肩王出征归来后的首次见驾,皇上当会详细询问目前边境局势,同王爷议定战后的军事部署,一来二去的,自然比平日说得更多更久些。
  这厢里元凰迟迟不走,一直在外头候着的吴一针便在心中打起鼓来,唯恐皇帝说得一时兴起,便忘了北辰胤重伤未愈,此时恐怕耗不起这许多心力。——以北辰胤的强硬性格,宁可现在勉强支撑,决计不肯在元凰面前袒露伤势沉重让他担心,若是由此引得翌日伤情反复发作,皇帝不会反省自责,到头来还都要算在吴一针的头上。吴一针想到这里,后悔没在事先给皇帝提个醒,悄悄吩咐下人们经过王爷房外的时候多留个心眼,倒不是存心窃听什么,只想抽个谈话的空档,找个理由进房去看看北辰胤的状况。然而下人们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趟,开始时还能听见房里模模糊糊有人说话,到后来就没了一点声音,除了偶然传出细微动作牵带起的摩擦声响,甚至不能确定二人尚在房中。吴一针没了主意,急得在院里搓着两手打转,思前想后一番,终是让人熬好了本应下午服用的汤药,硬着头皮去敲了北辰胤的房门。推门进入之后他才发现元凰居然披散了头发,侧坐在北辰胤的床边,保持着刚进屋时的姿势面对着另一个人,看动作似乎正在讲些体己话,面上表情却又不像是突然被人打断谈话的样子。吴一针把药碗端给北辰胤,旁敲侧击地说了一句:"王爷的伤才好了小半,不可太过操劳",北辰胤微点了点头,一会儿将喝空的药碗递给吴一针,又拿过旁边盛着清水的瓷盏漱口。元凰仍是坐着一动不动,默默看着他喝药,好像眼前全没有吴一针这个人,也不知将刚才的话听进去了多少。北辰胤放回瓷盏的时候手颤了一下,杯子边沿滑脱了手指向下落去,吴一针还来不及动作,便被元凰手疾眼快地接住了放上托盘,溅出一点零星水渍。元凰不等下人递上干净棉布,在空中随意掸了掸弄湿的手指,追问北辰胤道:"你的左手伤了?"
  "西佛国边境太冷,旧疾新伤加在一道,便好得慢些。"北辰胤道:"不过回到赤城气候转暖,再过几天,大约就不碍事了。"
  这一问一答说得自然而然,他二人不觉有异,吴一针听在耳里却几几目瞪口呆——通常探望病人,最先询问的无外乎如何染病,病情如何,而元凰明明牵肠挂肚了一月有余,如今又在房中坐了数个时辰,居然还不曾过问过北辰胤的基本伤势,不知方才都在说些什么。吴一针暗想他二人莫不是果真如他最初所见那样,默然相对了一个下午,见皇帝没有回宫的意思,只得收拾好药盏先行告退。元凰在这个时候转过头去,叫住了正要出门的御医长,善解人意地吩咐道:"给宫里传个信儿,就说朕一会儿回去。还有方才淋湿的衣服,让人烘干了朕好换上。"
  "是,衣物早就备好了。"吴一针见皇帝明白了他的暗示放下心来,答应一声将门掩好。元凰待他走后,转过头来向北辰胤轻声问道:"你方才说,左手本有旧疾?——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何从没听你说过?"他一面问着,一面已顾自敛了眉头,言语间颇有苛责之意,那口气倒好像他才是两人中年长的一个,责怪不知轻重的后辈自作主张。
  "少年练箭时候落下的伤,那时候还没有皇上,要向谁去说。"北辰胤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微笑着撒了个无伤大雅的谎话:"只在天冷时候容易发作,所以答应了给你亲笔写军情战报,到后来也都只能用了右手。"
  "啊……"元凰愣了一下,方才挂在脸上的不悦化作了惊异表情:"后来那些……是你用右手写的。"
  "并非故意隐而不报。"北辰胤解释道,知道元凰不喜欢自己有事瞒他:"只是行军在外,不想让皇上平白担心。"
  "哈,那些题本都还留在书房,我以为……",元凰话到一半懊恼地摇了摇头,紧接着笑起来,抬脸看看北辰胤,再低头叹一口气,就这样又笑又恼的,将另一个人弄得莫名其妙,最后慢慢安静下来,一脸认真地说道:"我没看出区别来——只知道是你写的,那就安心了。"
  正如元凰对他少年练箭落下旧疾一说没有深究,北辰胤也并没能猜出方才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里,夹杂着元凰当时多少焦灼想念的心思,如今都同那些纷纷杂杂的微笑懊恼叹气一起,被一股脑儿压进了两迭沉甸甸的军情题本,齐整堆放在御书房的书案上再也无人翻动。直到多年之后,经历了生离死别的两个人再次谈起这段往事,才发觉对方原来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坦白,而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分量,也原来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可以一肩挑起。
  后来在元凰回宫之前,北辰胤将那条砗磲水晶的链子拿出来还给元凰。元凰对水晶保平安一说就将信将疑,对项链本身并不十分在意,只因为这是成人后长孙太后送他的生辰礼物,多年佩戴下来已经成了习惯。出征之前他将项链交给北辰胤,其实颇有些病急乱投医的味道,并非真正相信砗磲附有灵力,现在见到北辰胤时刻将项链带着,心里觉得喜欢,偷偷将这东西想成是两人间信物,自然不愿收回,反盼望着北辰胤能将它永远放在胸前。这等小儿女样的琐碎心思连他自己都觉得脸红,更不能对北辰胤据实以告,于是寻了借口推脱道:"你觉得有用,就留着吧。朕用不着它。"
  "你戴上。"北辰胤坚持道,仍是刚才轻柔的语调,态度不容拒绝:"这串砗磲是太后请高僧加持,特意为你寻来,怎能随便易手。"
  "可……",元凰本想说"可你又不是外人",话未出口见北辰胤已经吃力地抬起手来,便赶紧低下脖子,顺从地让他把项链套回了颈上,用手拨正了水晶挂坠,忽地明白了什么:"神堪军师曾说,或是北嵎灭国,或是北辰族人尽亡,龙气便会破土而出。现下楚王孙失了军队,要想吞并北嵎已不可能,剩下唯一的希望,便是……"他说到一半捏住了链子,抬起头来:"所以这个保平安的东西,你一定要我戴在身上。"
  ——率军吞并北嵎已不可能,楚王孙要夺龙气,下一步的打算必定是依仗卓绝武功入城刺杀。北嵎经历西佛国一役已是千疮百孔,守卫皇城的禁卫军所剩无几,更兼都是不懂武功的普通兵丁,万万无法与楚王孙同东方鼎立抗衡。现在的北嵎就像是满负沉荷艰难跋涉的骆驼,勉强维持着平衡,承受不起最后一根稻草的重量。元凰自知并非是楚王孙的敌手,赤城里也无其他高手护驾,北辰胤如今又受了重伤,父子两人的性命好似被托在针尖的秤盘,随时可能掀倒倾覆。北辰胤执意要将项链交还给他,想必也是存着他当日送行时候同样的想法,宁可相信砗磲能够逢凶化吉。想到这些元凰并没有太过惊慌,说话的时候神色平静,只一味地盯着北辰胤瞧,好像要确定他们无论如何都会一起面对。北辰胤本想宽慰元凰几句,又觉得那些没有实际意义的哄劝反是看轻了面前沉着镇定的青年,于是沉默下来,没有正面回答元凰的问题:"戴着它,总没有坏处。"
  元凰笑笑没有说话,覆上北辰胤垂在身侧的左手,将他的手指一根根聚拢起来放在掌心,轻轻一握之后,又怕他恼怒似的立刻松开了手,没事儿般地说道:"那我先回宫了,明日再来。"
  北辰胤知道这是让他不用担心的意思,默默点头收下了元凰的体贴心意:"嗯。皇上下午才淋了雨,今日早些休息。"
  "知道了。"元凰站起来转身要走,低头看看胸前,动手解开了领口,将那块砗磲水晶贴身藏到了衣服里头,确定外表看不出端倪,才又扣好了衣领。北辰胤看着他的动作,想说反正马上就要换掉衣服回宫,何必现在多此一举,突然又觉得元凰的举动或多或少还是透着些孩子气的任性可爱,禁不住嘴角上扬起来。元凰系好了领子见北辰胤看着他笑,略一思索大致猜到了对方的想法,不好意思的偏过头去,装作没看到的样子正要紧步出门,听见北辰胤在背后好意提醒道:"莫忘了梳洗一番,再回宫里去。"
  元凰这才记起自己差点披头散发的走出了门外,一时间愈发觉得丢脸,重新坐回桌边摆着的座椅上,唤了下人进来打理,侧过身体去不看北辰胤。
  接下去的日子里,元凰仍是每个下午都来王府探望,不到一个时辰就回宫理政,再也不曾留到华灯满城,有时候他也会同北辰胤商议朝事,更多的时候只是简单询问最近的恢复情况,慢慢得他开始发现北辰胤左手的伤势并不像他最初以为的那样只要休息用药就会自行好转,而是根深蒂固的无法彻底痊愈。他问了吴一针多次都得不到满意的答复,平日里善于掩藏情绪的眼睛变得威严冷峻,片刻之后却并没有像御医长担心的那样大发雷霆,而只是微微偏过头去,轻声对北辰胤说了句:"你一定要好起来",眼底冻结的温存在那一霎那里春雪一样漫漫融化开来,和暖单纯得让北辰胤措手不及。
  北嵎赤城获得短暂宁静的同时,退回西北十酋国内的楚王孙也正着手筹划他最后的铤而走险。原本对他而言,毫发无伤的获取龙气才是上上之选,而并非一定要杀死北辰父子为楚华容报仇不可——毕竟他虽有金银双掌所向披靡,对北辰胤的武功仍是有所忌惮,不到万不得已,并不希望落得两败俱伤。他本想避免同北辰胤的单独交锋,借助西北十酋国力,趁着天灾人祸攻下北嵎引动龙气冲入天极,至于北辰父子是殉国而死或者苟且偷生,倒并不是他最为关注的问题。而今他损兵折将,功亏一篑,虽然北嵎已元气大伤不堪一击,他却也无法在短时间筹集足够的兵马进行下一轮的进攻,更何况他先前抵押出去的生命如同沙漏一样飞速流失,已经所剩无几,再容不得半点等待犹豫。正如元凰所料的那样,现在除了闯入赤城同北辰族人一决生死,楚王孙已没有别的选择。
  东方鼎立对这个提议很是赞成,他原本就是个刀尖上打滚的江湖人,喜欢真刀真枪地一较高下。原先楚王孙让他统领军队攻城略地,还要他学习兵法布阵,让他觉得受了兵丁们的拖累,是进是退都不够痛快自由,现在听说大哥要直截了当地杀入赤城,觉得这才是江湖客应有豪气爽快。他摩拳擦掌地问楚王孙准备何时动手。楚王孙照旧戴着丝白手套,抿一口茶水,慢悠悠地说道:"赤城是北嵎皇都,毕竟戒备森严,要攻入城中杀死他两人,也并不是那样容易。"
  "大哥没试过,又怎知不会成功?"东方鼎立道:"北辰胤受了重伤,北辰元凰的武功差劲得很,加在一起必定不是我们的对手。他们宫里有多少护卫,我们也都一并杀了——大哥放心,我既然与你结义,当然愿意陪你拼命,若是不幸失败,不过就是脖子一凉掉了脑袋,有什么可多想的?"
  "二弟莫忘了,真正的北辰元凰功夫如何,你我不得而知。"楚王孙摸着胡须,轻咳道:"多些把握总是好的。——北辰胤的伤,怕是没有好得这样快。从今日起我闭关十天,将功力再提升五成。待我出关之后,便可一道血洗赤城!"
  东方鼎立听他这么一说,面上不见兴奋,反是大惊失色:"大哥不可!金银双掌的武功本就反噬人体,若是强行提升攻体,岂不是……"
  "呵呵……二弟啊,"楚王孙干笑数声,嘶哑的声音好像入秋后死去的鸣蝉翅膀一样脆薄干枯。他放下手里的茶碗,抬头看着东方鼎立紧张的神情,橘皮一样布满皱褶的脸上隐隐透出衰败的青紫:"二弟啊,你以为,我还有多久可活?"
  "这……,大哥上回不是说,至少还有一年半载么?"东方鼎困惑地看着他:"何必那么着急提升攻体。"
  "一年半载……那是同北辰胤交战之前的事了。"楚王孙慢慢说着,眉心紧拧,看来好像一团被丢弃的破布,声音干涩而平整,仿佛长久以来迫近的死亡威胁已让他觉得太过厌烦劳累:"金银双掌每用一次,便要消耗一点寿命,现如今我只剩下不到半年的时间。提升攻体之后若仍是得不到龙气,便只有一月可活——半年同一月,也相差不了多久,还不如趁着北辰胤伤势未愈赌上一赌,你说是吗?"

  于是元皇四年三月戊申,赤城春意正深,城破猝不及防。出关的楚王孙同东方鼎立精挑了数十名心腹手下,悄无声息来到了赤城以外,没有战书,没有檄文,甚至没有说明突然袭击的理由,便以一种闻所未闻的方式将北嵎都城卷入了一场江湖人的仇杀浩劫。赤城守军对他们的到来无所防备,楚王孙金封人体的功夫比往日更胜一筹,禁卫军队譬如蝼蚁之于参天大树,一时之间毫无招架还手之力,眼睁睁看着楚王孙二人直冲皇宫而去,拼死将他们拦在禁城午门之外。
  此时的北辰元凰同往日一样,身披明黄龙袍,肃立在金銮殿上,宫外士兵的惨叫同楚王孙的沛然呼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如同身后龙座那般冰凉真切。殿下满朝文武齐集,望着他寂然无声,反比往日上朝更为肃穆庄严,似乎宫里宫外全被明媚春光分隔成了两个世界。北辰胤也立在其中,微垂着眼睑,神色平和得好像在听一场宫乐演奏,耐下心来独自等到曲终人散。元凰的视线扫过众人,在心里做下了决定,刚说了一个"朕"字,忍不住扭头向北辰胤站立的地方看去,正巧北辰胤也抬头看着他,彼此望入对方眼睛的最深处,交聚的目光溪流般汇在一处化作天地澄明,元凰觉得他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楚地明白过北辰胤。他于是微笑起来,伸手扶正了朝冠,昂头现出天都帝王的尊贵气势:"楚王孙说得清楚,不要北嵎国玺,只要我父子性命——禁卫士兵非是他的敌手,拦阻抵抗只能徒增伤亡。朕既是万民之主,便不能因一己之私,将千万军士送入死地。"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等待着嗓音在大殿里反复回荡开来:"国破则君死;而君死民不可丧。若能以我二人换北嵎百姓平安,朕虽殒身亦可无憾。"
  群臣听到这里,大致明白了皇帝的打算,显露出疑惧不定的神情面面相觑。他们原本抱定殉国保节的意志,以为皇帝必会死战到底,不料平素并不以仁慈著称的元皇皇帝,却因顾及苍生而不愿玉石俱焚。还没等臣下们接话,元凰已提高了嗓音沉声问道:"朕与并肩王去后,北嵎江山黎民,座下谁可经略?"
  此言一出,举殿皆惊。不出意料的,回答他的是齐刷刷一片"皇上不可",以及紧接着捣蒜似的磕头请愿。元凰长笑一声,将衣袖甩在身后,震得面前垂琉击打着发出细碎声响,嘴角微勾带了嘲讽:"哈哈哈,这个皇位,当年朕千辛万苦得来,为此甘愿背负天下多少唾骂,如今拱手相让,却居然无人愿接!那些拥护朕反对朕的朝中大员们,有多少为此断送了性命——如今你们,又都在哪里?"
  他震怒之下语气凌厉,更添王者之威,连带着整个太和殿都应和着轰鸣做响,大臣们更是吓得汗流浃背不敢起身。元凰放眼望去,一片倒伏的背脊之中,除了北辰胤,只剩下一身水蓝衣袍的江仲逸依旧拢袖而立,眉眼淡然低垂。他正要发话,见江仲逸忽然抬起头来,沉默着拱手高举至额前,以额触双手,自上而下长揖到地,而后挺直了腰杆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不再像以往上朝时候那样俯脸垂首。——他方才这一长揖,已不再是北嵎宫廷中的君臣之礼,而是朋友间恭敬告别。元凰低吟道"玉太傅果不欺我",望着江仲逸略一颔首:"——诸卿若尚念旧主之情,从今后当唯江仲逸马首是瞻。"
  他随后吐出今生最后一句"退朝",冷笑着转过身去,再也不理殿下众人,孤单单的背影负手走入了内堂。
北辰胤轻念了句"尔等各自珍重",一言不发地紧跟在元凰身后。元凰行了一段路停下脚步等着北辰胤赶上,冲他笑笑,一同去中殿拿了惯用的迭花龙纹宝剑,见到郢书已穿着整齐在那等候。
  郢书见到北辰胤前来,迎上行了礼,露出一个略带局促的歉意笑容,好像被抓住逃学的孩子,轻声禀道:"那本藏传的《十六法典》,还未来得及看完。"
  "这……已经很好了。"北辰胤道,停顿片刻说不出话来。——他对郢书的多年养育固然抱有目的,然而要说全是利用而无一点感情,却也未必尽然。尤其郢书年幼之时,北辰胤尚不确定他长大后究竟会同元凰有几分相似,仍然一直对他悉心教导,
下意识里已将他当作是半个子嗣。如今要他舍身赴死,虽是北辰胤亲手步下的暗棋,事到临头难免觉得不舍,反倒是郢书微笑起来,轻快地替北辰胤把话说完:"郢书都明白。若是没有王驾,我早已饿毙街头,哪里还能锦衣玉食,学得读书写字。王驾当日救命之恩,陛下数年提携之意,郢书心里始终都只有感激。"
  ——替身替身,既是替生,自然也要替死。郢书是个懂得感恩的人,从来都很明白自己的位置。曾经有过一个冬日的冷冽午后,这个神一样尊贵的男人在皇城街头赐给了他生的希望,这份希望他小心翼翼地保存了二十年,如今终于有机会将它转送给那个男人最为珍爱的孩子,他为此由衷觉得高兴。
  这时候殿外传来管事太监哆哆嗦嗦的尖利禀报声音,宛如催魂的丧钟:"皇上……大人们都散了,只有江大人还在外侯着,问皇上的吩咐。"
  "让他叫禁卫们都撤了吧。"元凰沉声应道,径自往宫外走去,北辰胤随他行了几步,终又转过身来:"若是侥幸不死,你便改名换姓,再也不要回来。"
  郢书顺从地点点头,看着北辰胤,面上不见一点哀伤表情。他紧接着看见元凰也回过头来,便将双手迭放在胸前,轻轻躬身祝道:"皇上保重。"
  "郢书……"
  殿中青年听到北辰胤的声音直起腰来,随意挥挥手,倔傲地牵起嘴角,微眯了凤眸,薄唇开阖之间,上位者的慵懒寒凉已是显露无遗:"朕乃北辰元凰。"


十五 尘世

  无论是元凰少时蛰居东宫或是登基以后,他同北辰胤共同出宫的机会总是很少。第一次是长孙太后特许下的巡游北疆,第二次是不久前中秋的携手放灯,今日这最后一次,却是要并肩赴死。他自认才智胸襟皆不输于北嵎历代先祖,为君以来亦未尝有失德之举,到如今竟要因了两个贪生畏死的江湖人落个身死宫外不得善终的下场,虽是天意使然,毕竟于心不甘——然而细想之下,元凰忽又觉得他这一生能记事的不过廿载光阴,却已比大多数人都更为精彩炫目。他曾扫荡胡夷宵小,曾开创清明盛世,曾独对四面楚歌笑谈自若,曾巧计调兵遣将力挽狂澜;他拜过最好的老师,重用了最得力的臣子,也遇上了这一生一世最值得爱恋之人,如影相随,伴他左右直到逆旅尽头。——所谓地老天荒,所谓海枯石烂,人世间的万般情爱纵然至深至久,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快到宫门口时北辰胤停下脚步,元凰第一次听见太和殿中叩响起如此清晰悠扬的落步声音。他见北辰胤侧过脸来,用往常嘱咐他早些休息的语调低低说道:"出宫之后,你按玉阶飞生前所示前往龙脉。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元凰愣了一下,意识到北辰胤是准备独自留下与楚王孙二人周旋,他摇摇头,摸着鼻子孩子气地笑起来。"不,我们要在一起",他回答道,语调同眼神一起变得坚定:"龙脉一同去,若是到不了,就一同留在这里。活着也好,死了也罢,我要你答应随我到天涯海角。"
  这样直白的情话,若在平时定能让元凰面红耳赤,此时倒是说得一脸肃然,没有半点捏扭样子。北辰胤听他讲地一板一眼的认真,低下头去,默不作声往前迈了几步,接着想通了似的回身应允道:"那好,你记得在我左近,不要远离。"
  元凰点了一下头,还没走到他的身边,就见北辰胤神色忽凛,开弓如月分明,三箭连发,疾若闪电,破空而去如同禽鸟展翼,反震弓弦发出鸣金之声不绝于耳。元凰以往跟随北辰胤学箭,见到的都是他摆正姿势望定靶心之后的精准动作,没见过临阵对敌时候这行云流水般的一气呵成,好似大江东去万古奔腾。他正在眼花缭乱之间,只听北辰胤低喝一声"走",赶忙脚下施力,随着北辰胤的身影一道掠出宫外。紧接着宫门外的混乱嘈杂便混合着血腥的气味,如夏日热浪一样滚滚扑来,同方才空无一人的太和殿中的寂静形成了鲜明对比。
  禁卫军已然停止反抗,楚王孙那数十名精通武艺的手下也便围在宫外整装待命,不期意被北辰胤突发三箭卷起的气浪震退到了数丈之外,一时间烟尘四起目不能视。那三箭自众人身边鸣啸穿过,并未就此停止去势,而是直插入云仰望不见,隔了片刻之后才重现天际,借助下坠之力更添疾速,迎面袭向远处城头、负手傲立的楚王孙。楚王孙居高临下,将北辰胤的行动尽收眼底,旋一侧身避过先前两箭,又伸手将第三箭稳稳接在掌中,干笑一声折为两截:"强弩之末,其势终有不济——北辰胤,你攻体恢复尚不过五成,如何是我敌手?"他一面说话,一面已身形疾动,话语的后半句也便随着他的迅速逼近,清清楚楚传到了元凰耳里。
  北辰胤并没期望就此逃脱对手的追赶,只望方才三箭能够赢来一点时间,他没料到楚王孙的武功再次突飞猛进,竟能在弹指间将他们拦获城外。他同楚王孙缠斗不能脱身,其后赶来的东方鼎立便顺理成章的攻向了元凰。元凰的武功远逊于东方鼎立,好在之前同他交过一次手,大致知道对方招数,再加上有北辰胤在旁尽力照应,短时间内尚可勉强支撑不至落败。东方鼎立也不心急,一面留意楚王孙的战况,一面猫捉耗子似的陪着元凰虚耗,十几招过后他恍然大悟,指着元凰高声叫道:"大哥,这又是上次的假皇帝!"
  "看他身形动作,我早已料到。"楚王孙冷冷道,不敢轻易分神。他原以为提升功力之后,即便北辰胤伤势痊愈也已不是他的对手,不料北辰胤同他近身逼斗,两人间只留有一把长剑的距离,北辰胤没有足够的空间拉弓,他也无法使出金银双掌,一时间竟是难分高下。好在他识破了假皇帝的身份,早示意一干下属入宫搜查,一旦爱子死讯传来,北辰胤必定心神大乱。想到这里,楚王孙踌躇满志地笑起来,挑衅似的讥讽道:"与其在这里装腔作势,不如去救你的儿子。"
  北辰胤闻言不为所动:"哈,元凰若果在宫中,怎还不见你的下属来报?"
  这句话他说得随意,东方鼎立听在耳里却起了疑心,只道北嵎宫中事先布下了机关,要以皇帝为饵将他们一网打尽。他自恃武艺高强必能化险为夷,但那数十名手下的性命便是岌岌可危。他们丢了脑袋倒不要紧,可万一让真皇帝逃出宫去,大哥的一番布局便是前功尽弃。东方鼎立想到此处,向楚王孙喊道"我去看看",便要绕过元凰回转皇宫方向。元凰持剑拦在他的面前不肯让开,他认定这是替身一心护主,恼怒之下极招上手,刀尖霎时烈焰飞扬,眼看要将元凰切得四分五裂。这一招元凰先前未曾见过,心知不能硬挡,仓促间挥剑隔开扑面而来沸腾灼热,足尖乍旋,倾斜了身体往旁边避去,虽是堪堪躲开了要害,右腿膝盖仍被剑气击中,顷刻伤深见骨。他怕北辰胤分心,咬着牙没有出声,受伤的右腿用不上力,整个人便向下滑倒。东方鼎立见方才那招没能将他杀死,微露惊讶之色,反手又是一刀斩落,刀锋自上而下红芒乍现如同旭日初升,这次正对准了元凰项上首级。
  元凰尚不及动作,就听北辰胤的声音低低唤他"凰儿",然后有人拽住他的手臂将他拉在身后,刀剑乍然交接发出铿锵激鸣,擦出的火星如同民间嫁娶时候散落一地的金红纸屑。东方鼎立后退数步站稳身形,北辰胤单膝跪地溅起尘埃纷扬,楚王孙自然没有放过这个难得的偷袭机会,紧跟着一掌从旁袭至。元凰看不清楚王孙的动作,只觉得抓住他手臂的手猛然一颤,轻微好像鹊踏枝梢。这种震颤将他高悬在胸口的心一下子推入黑沉沉的谷底,在整个胸膛蔓延开火烧火燎的痛楚。他挣扎着拼命想站起来走去北辰胤的跟前,却见北辰胤突然沉下身子闪开楚王孙的再次袭击,在他耳边急促命令道:"上肩!"
  元凰注意到他嘴角刺目的鲜血淋漓,没有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北辰胤又重复一遍"上肩",不容元凰片刻犹豫,一把托起他的腰,将他拉上背脊站直了身体,趁面前二人不及反应的当口,右手挥剑撑开生死一线。
  东方鼎立避过剑气,立即尾随而至不给他们任何喘息机会。楚王孙认定北辰胤有意偷梁换柱,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亲身返回赤城,擒杀真正的北嵎天子。北辰胤背着元凰且战且走,一味往龙脉方向前行,对东方鼎立的频繁攻击只是招架并不还手,几次交手下来又添新伤,血块在衣袍下摆结成大片大片的绛红颜色触目惊心,模糊了前裾伏卧的五爪盘龙,也淹没了袍底金线绣成的海水江涯。
  元凰明白北辰胤赌命一搏的打算,也清楚其实北辰胤将他背在肩上的那一刻里,就已抱定必死之念,然而他们父子都是同样倔强顽强的个性,不到最后绝不肯轻言放弃。随北辰胤冲出赤城之时他原还有些惊惶不定,事到如今心中反觉得安稳舒暖——当年北辰胤遇刺受伤,他守在床边看到北辰胤睁开眼睛的时候,心头也是这样暖洋洋软绵绵的,好像被三月里的柳絮填了尽满。他已经很久很久都不曾这样同北辰胤亲近过,唯一记得的那次还是他三四岁时候偷偷跟着侍女出宫玩雪,被猎狐的北辰胤抓了正着。北辰胤后来抱着他走回宫里,他紧紧贴在北辰胤的胸口,就像现在这样,能全然感觉到另一个人安心的体温。元凰环住北辰胤的脖子,把脸靠近他的后颈,长而柔软的睫毛没入他的发根,金色的浏海荡落下来,轻扫过他的耳朵背面。北辰胤松散的长发随着两人的疾行飘飞起来蒙上了元凰的双眼,轻软细滑得像是一川薄雾,从那些墨蓝的、雪白的、银灰的缝隙之间张望出去,便是他所熟悉眷恋的大好河山。元凰仿佛重又回到最初时候,他穿着厚厚的冬衣,拉着北辰胤的手走在没膝的深雪里,极目望去只有皑皑苍苍的莽原,见不到皇宫壮丽辉煌。他想他们马上就要死去,同所有人一样化作尘埃,又或者能在黄泉路上,见到那许多为他牺牲因他殒命的敌人朋友。他并不惧怕死亡,只是不愿分离,默默提醒自己待到了奈何桥头,千万记得要告诉北辰胤莫喝了孟婆汤,以免从此将他遗忘干净。
  终于在距离龙脉不远的地方,他们又被东方鼎立赶在了前头,这一次还多了随后赶上的楚王孙,脱去了丝白手套,弯曲的指甲逢里残存有尚未凝固鲜血。他同东方鼎立并肩挡住了北辰胤的去路,露出胜利者洋洋自得的笑容:"你的儿子,已先去黄泉为你探路——你们父子情深,想必舍不得让他久等。"
  北辰胤四下打量一番,确信已被封死了全部出路。他背着元凰奔逃至此已是精疲力竭,再无法像最初那样,起手一招之间将敌人暂时逼退。楚王孙猜到了他的想法,纵声大笑起来,嘶哑难听的声音时轻时重,好像一台被堵塞住的风箱。北辰胤在他震耳欲聋的笑声里握剑在手,后退了两步,将楚王孙同东方鼎立逐个细细审视,面上神情仍是惯有的冷峻沉着,唯独背后的元凰能清晰听到他略显艰难的呼吸吐纳,一下一下,钟椎一样敲击在自己心上。
  东方鼎立紧张的盯着北辰胤,摆出大战前的防守姿势,毕竟雄狮哪怕被困陷阱,绝命前的疯狂挣扎往往最是让人胆战心惊,就在他以为北辰胤即将出手的时候,却意外听见另一个人止不住的低沉冷笑,神态居然倨傲无比,简直目空一切。这种轻慢的态度令东方鼎立无端暴躁恼怒,将刀一横,用手指向北辰胤,厉声喝问道:"死到临头,你笑什么?"
  "我笑你二人自恃甚高,以为当世无匹,如今却要趁人之危,连手围攻我父子二人。"北辰胤淡淡答道,着重加强了"连手"二字。
  "这,我兄弟连手又如何?以二对二,算得公平!" 东方鼎立本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哪里容得下北辰胤这般嘲讽,楚王孙还未回答,已经抢声争辩。
  "哈哈,好个公平。"北辰胤不肯同他理论,只管用言语相激,将剑平举作出邀请的手势:"这样也好。死在你二人连手之下,成就北辰胤一世雄名!"——讲究公平的话语若放在三教罪人那里只会遭他嗤笑,说在东方鼎立面前,却正能激发他的争强好胜。北辰胤此时虽然身陷绝境,头脑仍不失往日的冷静决断,正是抓住东方鼎立的这一性格,欲以言语诱他单独决斗,好给元凰留下一线生机。
  "呸!"东方鼎立一掌空扫,气得脸色发青,情急之下只说出这一个词来。楚王孙在旁识破了北辰胤的意图正要点穿,不料他二弟已经高声响应:"去你的一世雄名!——放下假皇帝,我同你,一对一!"
  "既要公平决斗,先放凰儿离开。"北辰胤目光如霜,缓缓要求道:"他在左右,难免教人利用,使我分心。"
  "可笑,还在这里装腔作势——你又有什么资格同我们谈条件?"
  "世事难料,若我侥幸得胜,我不杀你。"北辰胤沉声应道,言下之意便是无论胜败,他的性命已交由楚王孙二人处置,如今所求只是痛快一战。东方鼎立激赏他的豪气,顿生惺惺相惜之感,在楚王孙来得及喝止之前慨然允诺:"好!"
  北辰胤得他一诺,微曲膝盖将元凰放了下来,见到他腿上的伤口仍是流血不止,伸手搭上他的肩膀,低垂了眉眼轻声嘱咐道:"你自己逃生去吧。"
  元凰方才已隐约猜到北辰胤心中计议,只是不肯相信北辰胤既已答应了要与他共同进退,怎会中途违背承诺。直到另一个人将他放下,他才宛若大梦初醒,直愣愣地盯着北辰胤的面庞,眼底铺满了无可言喻惊慌愤怒。他终于明白为何郢书会在宫中微笑告别,为何他只说了"皇上"保重,因为这个安静聪慧的青年早已知晓他才是这场赌局中北辰胤真正的同盟,而与北辰胤共赴死地的那一个人,并不会是北辰元凰。元凰脑中一时间仿佛被浪涛席卷过沙滩一般空白苍凉,站在原地不肯挪步,意识好像呼吸一样,一点点被挤压出胸膛:"我们生死与共!……父王……"
  "……若你不是我的孩子,北辰胤但愿与你生死与共。"北辰胤闻言耸然动容,抽回了手,沉默片刻低声答道,不敢在楚王孙面前流露出太多情绪。片刻后他抬起眼睛,言语斩钉截铁:"记住你的责任,快走吧。"
  元凰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从来没有在北辰胤的眼中见到过那么多的不舍那么多的牵挂,他于是明白北辰胤是下定决心,要将他一人抛落在这荒芜的尘世之中了。他明明可以拒绝,明明能够逗留,然而从小到大,他都是那样心甘情愿地努力达成三皇叔的所有期望。
  "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元凰想,克制住浑身的颤抖,一点一点,好像垂暮老人一样缓慢地背转身去。在楚王孙无法看到的地方,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长久驻足在北辰胤的脸上,直到完全将头扭转;因为不肯眨一下眼睛,在眼眶中溢满了晶莹泪水。他迈出第一步,随后越走越急,没有回头,原本担心自己会失声悲泣,耳中听到的只有叹息一样的潇潇风吟。
  楚王孙正要腾身追上,被东方鼎立出手拦下了动作:"大哥,我都答应他了,你不能去追。——反正真皇帝已经死了,放走个替身有什么关系?"楚王孙素知二弟脾气,只好气恼地跺了跺脚,眼睁睁看着元凰拖着伤腿越走越远。
  北辰胤目送着元凰的背影惶急而去,孩子转身前惊惧不甘的眼睛同记忆中的一幕重迭起来,让他突然记起同元凰第一次分别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晴朗午后。那时孩子才出生不久,脑袋只有手掌大小,轻轻软软得就像是一团云朵。北辰胤用棉布毯子裹着他,放在小小的提篮里头送进后宫。他怕孩子哭闹起来泄露了行踪,本想临行前给孩子喂一小口米酒,最后还是没能狠下心肠。孩子离开王府时候睡得正香,到了外头被太阳一晒就惊醒过来,倒是乖巧地不曾啼哭,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笑嘻嘻盯着北辰胤瞧。宫里的走廊很长很远,曲曲折折的,仿佛从来都没有尽头,一路上只有他们父子两个,安静得能听到花瓣剥落,林木抽枝。北辰胤缓步走过廊下的阴影,不时低头去看孩子,孩子也正看着他,嫩粉的脸蛋被晒得透红,塞在毯子底下的小手不安分地划来划去。年轻的北辰胤在那一刻里忽然意识到,从今往后对他而言,世上再不会有比这孩子更为珍贵的东西了。
  到了长孙皇后的寝宫,北辰胤原本的计划是放下孩子即刻离开。可孩子透亮的目光总在他脸上转悠,看他转开脸去就瘪下小嘴要哭。北辰胤留了半柱香的时间,又留了半柱香的时间,意识到不能一直这样拖延下去,俯身刮了刮孩子的小脸,看到孩子开心地咯咯轻笑起来。他直起腰,转身走出房门,笔挺的背影逐渐淹没进宫外如水的潋滟阳光里,听到身后响起婴儿声嘶力竭地啼哭。
  从开始到最后,他重视这个孩子胜过生命,多么希望能够一辈子护在他的身边,为他挡下一切风雨灾难。可现在他竭尽全力,陪他走过了这么长这么久的路,最终还是无法将他平安送至彼岸,放他自由翱翔。
  最终最终,他还是不得不在这里放下他了。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他对他的孩子更为深挚的情感,——死亡来临之前,北辰胤望着元凰消失的方向静静地想,——那么,便只有他对元凰的爱了。

  元凰一路跌跌撞撞地奔逃,膝上伤口火辣辣地撕痛着,血顺着脚踝灌满了他绣着草龙图腾的明黄缎靴,将他的脚板同靴底黏连起来。他往龙脉的方向跑着,漫无目的,鬓角的汗水流淌下来刺得他睁不开眼。他伸手胡乱一抹,在眉间留下一道赭红血痕,将本来清秀的面容弄得混乱不堪。随着血液的疾速流失,力气也被迅速抽离身体,周遭的景物逐渐模糊剥落,呼吸好像随时都会停止,支撑他仍然站立行动的,仅仅剩下了一点灵台未泯。他好像听到背后有异样的风声,吹送来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正要回头便见到楚王孙一脚踏落在他面前,金银掌气蓄势待发。
  元凰精神一振,横剑护在身前,甚至来不及感到厌恶憎恨,脱口而出的竟是一句:"我的……并肩王呢?"
  "哼哼,父亲也好,主子也罢,你都下去与他作伴吧!"楚王孙大手一挥,澎湃掌气汹涌而至,尚未袭到元凰面前,已被一道森冷剑气拦腰截断。楚王孙不料北嵎仍有高手埋伏在侧,大骇之下转头看去,顿时又惊又疑:"又是阁下?"
  元凰顺着剑气的方向凝神望去,见到烟尘掩映之中,有两条修颀人影前后错立,立在前头的依稀便是曾有一面之缘的一剑封禅,手中三尺青锋已然出鞘,后头站着的是名不相识的灰发剑客,将剑高高悬在背后。一剑封禅见元凰向他们这边看来,高兴地挥了挥手:"真巧啊,我还正发愁什么时候能再碰到你。"
  楚王孙不欲无故树敌,放低了身段,好言劝道:"我与阁下素无仇怨,为何三番五次坏我大事?北辰元凰杀我爱女,我今日为小女报仇,还请阁下成全。"
  "哈,前次事有凑巧,这次是要还人人情,只好算你倒霉了。"一剑封禅浑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顾自回头同灰发剑客说话:"数月不见,他的武功精进不少。这场人情,我怕是要用命去还——你看怎么办?"
  灰发剑客动动眉毛,连眼睛都没有抬:"一起上。"
  "哈哈,痛快!"一剑封禅抚掌大笑,不知何时已掠到了楚王孙同元凰二人中间:"还不快走,发得什么呆?"
  元凰先前听说是要还人情,心下已经明白究竟,他一直以为北辰胤当日对一剑封禅所提的条件必定关乎皇朝霸业,没想到却是为了自己。
北辰胤这样心心念念对他,他若是轻易葬身此处,以后不论天上地下,都再无颜面与北辰胤相见。想到这里他浑浑噩噩的神志似乎清明了些,振奋起精神,朝一剑封禅点点头,撕下衣襟草草包扎了腿上伤口,往龙脉蕴藏之处赶去,任凭身后传来楚王孙的惊怒呼喝。
  等他终于抵达龙脉,左右四顾才发觉周遭景物像沉入墨池似的变了颜色,明明是仲春光景,抬头却见阴云苍黄翻覆,入耳只闻雁声凄冷寒彻,天空黑惨惨的竟像是要同大地压在一处。他极目远眺,不辨东西,听到云间闷雷滚滚宛如猛兽嘶吼咆哮,正是漫天风雨欲来之势。他呆立半晌,进退不得,眼见天宽地阔,而他不知何去何从,方才积压的万般滋味此时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将剑一摔,对着龙脉方向怆然大吼道:"朕非真龙之子,却亦非亡国之君!——你们告诉朕,普天之下,除朕外又有何人堪为北嵎之主?"
  他话音未落,远方天边应和似的惊雷炸响,劈天裂地直扫而下,打得脚下大地隆隆震颤不止。元凰站立不稳,一个趔趄跌坐下去,但觉眼前霎时明耀大放,天雨无量光华,好像置身佛经里的极乐世界。他猛然抬头,见一条金色巨龙自地底冲天腾起,朝他三顾而拜,随后急旋而下,当胸撞来。有一股宏大气流将他掀离了地面,蛮横贯入他的四肢百骸,元凰一时只觉痛楚难当,大叫一声,生生昏了过去。


十六 千秋

  元凰从昏迷中醒来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回去城外战场,然而他刚微抬起上身,便觉出双腿像是灌了铅似的沉重,撑在地上的手臂也软绵绵地用不上力道,就连眼睛都疲惫酸涩得难以睁开。窜入体内的龙气在他周身冲撞游走,好像一匹未被驯服的千里马,拥有无穷力量却又不能为他所用。元凰咬咬牙,拾了块棱角尖锐的石子紧握在手里,依靠掌心的疼痛防止自己再次失去意识,一点一点,用手肘抵着地面,拖住双腿向赤城的方向挪动,每移动一寸,身后黯淡的血痕便又长出一截。他的头发被打散了蓬松绕在肩头;原本明丽的龙袍也被身下粗砺的沙石撕扯成支离破碎的布条;脖子上的汗水同血水混在一起,发散出仲夏才有的酸腐气味;元凰浑不在乎地继续缓慢前进,似乎已经全然抛去了曾经北嵎天子的尊贵身份,他竭尽全力仰起头来,一次次徒劳地眺望远方那人的踪迹。
  隐隐绰绰之间,一条熟悉的人影穿出烟尘,出现在元凰目力所及之处,不急不缓地越走越近,微风轻拂起那人的衣袍下摆,好像海面上翻卷起的银色浪尖。元凰用力支起身体,抬起左手使劲揉揉眼睛,呆呆望着那人,直到他走到近前。那个人俯下身来,低头看着元凰,鬓角垂落的发丝随着这个动作擦过颊边,恍若他每日上朝时候,从容走入大殿俯首行礼的光景。
  元凰唯恐是在梦中,仔细瞧了他半晌,又将信将疑拉拉他的手,眼中这才显出突出其来的狂喜神态,如同旋风卷过草原,来不及说话先开口笑起来,片刻之后迸出一句:"你,你真的没事……"
  "我怎会舍下你。"北辰胤微笑着轻轻答道,伸手贴上元凰的脸替他擦净了汗水污垢,又掰开元凰殷红的掌心,取出那粒小石子扔在一旁。他的领口下颌都凝了血痂,腿上一道刀痕伤深见骨,左手袖上更是湿漉漉得通红一片,神态表情倒没有一点大战过后的狼狈样子,只是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元凰初时见到他身上的血渍有些担心,听他说话声音沉稳,却不像是负了重伤,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总觉得缺失了些什么,此时忽然醒悟过来,抓住他的胳膊问道:"你的苍龙弓呢?"
  "走得太急,没有带在身边。"北辰胤随口答道,并没有将这放在心上。元凰闻言愣了一下,盯住北辰胤的眼睛,觉得一股莫名的凉意从心底直窜上来,好像冬日结冰的湖面中心豁然裂开一道大口,转瞬陷落成可怖的黑洞。他不由自主地再次去握北辰胤的手,感受到真切的温度之后才稍觉得安心一点,本想继续追问,却又出于某种下意识的逃避,本能地避开了这一话题。——"分开的时候,忘了把砗磲给你,"他低下头去喃喃道:"等我想到的时候,已经回不去了。"
  "我用不着,能保你平安便好。"北辰胤微笑起来,将目光移上了青年膝盖上的伤口:"膝上的伤已经止住血了。"
  "啊,对了。"元凰方才一心想着要赶回赤城,全然忘了腿上的旧伤,听北辰胤提起才低头去看,果然发现裹着衣襟的伤口已经不再向外渗血。"我得到龙气了,"他忙不迭地告诉北辰胤,带着一份劫后余生的庆幸,甚至还有一些孩子讨要表扬的稚气欢喜:"原来当年活佛让我危及之时前来龙脉,就是这个意思。可惜龙气的力量太大,一时运化不了无法行动,不然我早去找你了。"
  "真的?"北辰胤的嘴角微扬,眉宇之间亦露出惊喜的神情,虽是诚挚真切,却并不像元凰预期中的那样强烈,而是带上了一份不易觉察的怅然不舍。元凰顾自兴奋着不曾留意,见他不说话,又望着他低低说道:"有了龙气,我就能真的保护你了。——那时候你受了伤,我说要护着你不被小鬼儿勾魂,后来才知道那是母后骗人的。——现在好了,回北嵎也罢,去江湖也罢,我们两个都在一块儿。"
  北辰胤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侧了侧身,元凰只觉得紧攥着的掌心一凉,好像穿过了一缕轻烟似的,低头发现北辰胤已不知何时将手抽了回去。北辰胤转头见到元凰有些不情愿的失望神情,忍不住笑起来,抬手轻按上青年的眉心,垂下眼睛柔声道:"这样……我便放心了。"
  元凰听出了言语中的告别意思,一下子紧张起来,想要坐直身体,却被腰股间的剧痛拉倒在地上:"你要去哪里?"
  "哪里也不去。"北辰胤缓缓回答道,在元凰身边坐下,一手撑在身后地上,一手搭上半曲起的膝盖,微眯起眼睛望着远方的地平线。这是他以往在靶场等待元凰时候的习惯动作,使他显出平日难见的悠然闲适,好像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供挥霍,就打算这样陪着元凰直到很久以后。
  元凰躺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到他剪影一样映衬在黑暗中的分明五官,看到他遮掩在长袖下的瘦削手腕,看到攀升在枝头的月光给他镀上了一层锡银色的轮廓。周围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元凰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音,几个时辰之前那场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似乎从来都没有发生过,渐渐的他觉得被龙气撕扯拉伸着的四肢没了原先的疼痛,在脑中转悠着的那些江山版图,那些天下武林,也都变得不再重要——毕竟未来的事情还有无数个日升月落可以用来谋划计算,而此时此地,再没有比那个人就在他身边更为幸福的事情了。
  春夜的风调皮撩动着他的额发,像是情人温柔的亲吻让他昏昏欲睡。元凰觉得眼皮越来越沉,终是抵不过睡意的侵袭,不放心地把手虚搭在北辰胤的小指上,以便在另一个人离开的时候能够及时觉察;在阖上眼睛之前他再最后看了北辰胤一眼,见到那人脸上的疼爱笑容,却不知为何在空气里嗅出了弥漫着的哀伤味道。
  这天夜里明月如霜,好风如水,天地之间皆是一片清景无限,元凰昏沉沉睡在方才被龙脉冲击后摔倒的地方,即便是在昏迷之中,仍旧紧拧着秀气的眉头。他身下是冰凉粗糙的沙地,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影子印入夜色茫茫,落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曲着,似乎是在梦里抓住什么不肯放手。——睡得正沉的他还并不知道,龙气已经赐给了他无穷无尽的岁月和睥睨当世的力量,足够此后许多次的东山再起称雄四方,只是从今往后他的身边,会有很多能人异才,会有很多忠臣死士,却也许再不会有那一个,曾经擎着苍龙弓向他垂眸告别的男人。
  元凰这一觉睡得很沉很长,等他再次睁开眼睛,已是阳光普照。他见到空荡荡的手心先是一愣,随后惶急地翻身而起,左右四顾一番,只见到明晃晃的日头挂在天边。他呆坐了片刻,看到昨晚那粒石子还牢牢捏在另一只手里,锋利的尖端没入掌心,盛开出大朵娇红的牡丹。明明身体已经解除了束缚,他还是在原地又坐了片刻,然后缓缓起身,将昨夜地上拖出的血痕用沙土掩盖完全,朝崩塌坏损的龙脉方向看了看,这才转身走向赤城,同昨夜里的心急火燎判若两人。——本以为是上天眷顾,原不过一晌贪欢,向来对他一诺千金的北辰胤,终究也有不守信的时候。
  "若是早知如此,当初便不应该告诉他我已得了龙气",元凰苦涩的想,心头好像燃剩下的兰烬香印,凉透了没有热气,腿上的伤口收敛了一些,踏在地上却比逃亡时候更为钻心疼痛,——那人原本总还是惦记着自己,特特追来看他安危,现下斩断了担忧牵挂,以北辰胤决绝刚毅的性子只怕日后连梦中都难以相会,若是此番回去见不着他,大概就要从此失散,各自东西,便是转世重逢也无以相认。——元凰想到这里,蓦地加快了脚步,将刚才潜意识里认定的可怕念头用力摒除出去。等寻到北辰胤就好,他对自己说:"寻到他,一切就都好了。"
  离开北辰胤的时候他心慌意乱,觉得自己一直都在无休止的奔跑,龙脉却总在可望而不可及的前方。其实北辰胤背着他奔过了长久的路,当时的战场距离龙脉埋藏之处只得半个时辰脚程。元凰如今得了龙气加持,步履更是疾速,不知不觉之间,当日分别时的景物已然历历在目。他不由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拳头,竭力压抑下疯狂的心跳,一步一步,如履薄冰地朝前走去,明明只得几丈的路程,对于元凰来说却像是跨过了整整一个半生。
  然后,他就见到了苍龙弓。
  令人闻之色变的苍龙弓,此时正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宁静姿态横陈地面,在仲春的七彩阳光里熠熠生辉,刺得元凰抬手去遮眼睛。透过手指的缝隙他恍恍惚惚看到第三根弓弦已被拦腰削断,好像游走的龙须一般摊在弓身两侧,剩下的两根弓弦都被浸成了铁锈一样的红褐颜色,弓身正中的龙头也染了血花,远远望去正像是苍龙悲愤的眼睛。元凰嗅不到血腥的气息,低头打量着弓旁的地面,只觉扑入眼帘的尽是深浅不一、大小不同的赭红色块,像绚烂花海一样将他围拢在中心,从他脚边延伸直至连绵远方。周围还有被金银掌气冻结的草木,还有被东方鼎立长刀灼烧遗留下的灰迹,元凰却觉得眼前的血红越来越深直至漆黑,最终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回想起昨夜梦中北辰胤被鲜血浸透的衣袖,好似三九天气里被人猛然扔进了冰水桶,浑身颤抖着止不住牙关打战,强迫自己将眼睛从弓上移开,环顾四周,试探着唤了一声"并肩王。"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颤抖轻飘,传送到不远的地方就被和煦的暖风吹散,好像冰晶一样融化无形,又像落上水面的柳叶激不起一点涟漪。他的喉头干涩起来,咽下一口唾沫,用更大的声音叫道:"父王?"
  山风仍然寂寂,偶然传来一两声鸟儿欢乐地啁啾,花草扭捏着摇曳起来,似乎在嘲笑他的一厢情愿。元凰捏紧了拳头,感到一股不可抑制的愤怒冲上脑海,拼劲了全身力气,大吼出声:"北辰胤!"
  吼完这一句,他屏住呼吸,侧过头去用心聆听着空气中的每一处微小震荡,好像真的以为会有奇迹出现。一直等到远处山谷间最后一丝回扬的清音都消弭无形,他才垂着头,慢吞吞的拖着脚步走上前去,蹲下身子拾起了苍龙弓,仿佛今生第一次见到似的,拿在手里反复观看摩挲,一面迷惑不解地皱着眉头,轻声嘟囔道:"不是说,那个誓言不算了吗?"
  "不是说好了,不算了的吗?"
  "明明……都说好了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然后就像是无措的小孩子似的,蹲在地上将苍龙弓紧紧抱在怀里,把头深深埋下去,似乎这样就可以汲取残留在弓箭上的最后一丝温暖。他生怕被人将弓抢走,一手紧紧握住弓身,另一面锋利的弓弦便切进他环抱的手臂,紧绷着简直要把他的骨头割裂。鲜血一滴滴,与被弓弦割断的几缕黑发一起飘落上他的衣袍,他感觉不出疼痛,低头时候只奇怪衣襟上何时沾满了红色的眼泪。
  他就这样抱着苍龙弓,不知过了多久,身体一点点冷却,心跳冻结在胸腔里头,让他觉得自己也彻底死了一回。直到月亮躲在厚厚的云朵后面失了神采,漫天星子都好像是病人无神的双眼,他才揉揉发麻的双腿,慢慢站起来,向着赤城的方向眺望片刻,见到零星的凄凉灯火闪烁。他犹豫一会儿,背起苍龙弓,义无反顾地向着相反的方向,迈入稀疏寂寥的黑夜。
  纵然城毁国破,纵然霸业成空,纵然剩下他孤单一人,他也还要活下去。
  活下去,直至再同北辰胤相见的那一日——是生是死,北辰胤都还欠他一个交代。

  朝代兴亡如同月影圆缺般周而复始,便是秦汉陵阙而今也只剩了衰草莽莽。从北辰胤同北辰元凰一道离宫的那一日起,北嵎的史书便翻过了最后一页,余下同北嵎尚且相关的几个人物,仍在红尘漂泊,先后迎来命定的结局。未能得到龙气的楚王孙在与一剑封禅交手之后,甚至没有气力返回赤城进行他计划中的焚城泄愤,而是同东方鼎立一起回到了西北十酋,死在北嵎城破的十天以后。他自鸣得意的费心谋划终究成了梦幻泡影,纵然赢得了世上所有人,也还是没能赢过天意。
  东方鼎立终于明白他们到头来还是中了北辰胤的计,回到当初决斗的地方查看,果然不见了苍龙弓,便猜想元凰尚在人世。他于是在楚王孙的墓前立誓,要手刃北辰元凰祭奠大哥。无奈元凰自赤城一役之后便销声匿迹,东方鼎立遍寻不得,只能一边打探,一边继续游走江湖。他本是莽撞直接的性子,原先跟着楚王孙时不至惹出什么乱子,现在独自一人率性而为,常常莫名其妙就得罪了人。他论理说不过别人,又不肯轻易妥协,动不动便喜欢邀人决斗,结果就在一次山巅上的决斗当中,受了高处突放的三支冷箭偷袭。他避过了第一支,被第二支割伤了手腕,然后眼睁睁看着第三支穿透了胸膛,连人带箭翻身坠下了崖底。——东方鼎立的消失虽然因其粉身碎骨的惨烈方式而在江湖中成为一时谈资,数月过后也便不了了之。施放冷箭的罪魁祸首始终都没有找到,事实上也从来没人想要认真追查,毕竟就一个敌人比朋友多得多的人而言,他的死亡在大多数人眼里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至于北嵎的末代国君北辰元凰,没有人知道在国破家亡、骨肉离丧之后,这个曾经身负九五至尊的青年曾吞咽下怎样的屈辱,怀报过怎样的决心,经历了些什么,又想到过些什么,总之当北辰元凰这个名字再次传入众人耳中的时候,他已成了善用蛊毒的苗疆翳流教主。他脱去了威严的鎏金龙服,换上金红张扬的阔袖长袍;以前梳理整齐的黑色发辫被打散开来,垂落成一头艳红妖冶的细碎长丝,再也见不到额前略显活泼的金色浏海;就连他的容貌声音也变得截然不同,原来清秀的鹅蛋脸变得瘦窄削尖,肤色露出不见日光的青白,狭长狠厉的丹凤眼里透出比天空更深更冷的冰蓝颜色,金色的眉毛飞扬跋扈,如同火焰跳跃燃烧在如雪额前——如果不是他亲自宣告,任谁也不会相信他就是北嵎年轻的亡国之君。
  面对这种翻天覆地的骇人变化,江湖众人在惊疑之余,难免作出各种猜测,其中貌似最为合理的说法,便是翳流教众本想利用龙气复活他们死去多年的教主,却被元凰将计就计,不仅借用了原先教主的身体脱胎换骨,更趁机吸收了教主举世无双的深厚内力。传说中的龙气加上翳流教主的武功,使得武林中本与翳流结怨的正邪人士一时人人自危,唯恐元凰会像当年翳流教主一样,为了称霸武林重掀起一场苍生浩劫。元凰倒似乎并没有继承教主遗志的打算,只是偏安一隅,埋头重整翳流。中原的有心人士因此断言,深谙权术之道的翳流新任教主,不过是在等待更加恰当的出击时机罢了。——然而无论如何,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有着流火长发斜飞利眸的苗疆霸主,同当年高坐在金銮殿上操伐生死的温雅青年,已经离得很远,很远了。
  值得庆幸的是,曾经繁荣鼎盛的北嵎都城,并没有因为元凰的撒手离开而完全消亡。由于惧怕龙气的诅咒,无人敢于接管原先的北嵎领土,北嵎的百姓们有一些自发迁入中原,另有一些跟随江仲逸投奔了当时的四族首领箴有力,也便将北嵎炼钢植稻的技术传入了四族。江仲逸临走之前,不顾众人劝阻用一把大火烧尽了北嵎皇宫,也因此维护住了北辰皇室的最后尊严。他知道皇上若是在世,必然也不愿意昔日寝卧之所最终沦落为鸡鸣狗盗之辈的苟且之处。
  箴有力本是南沂族长之子,当年四族败退之时被推举为共同首领,人如其名,天生力大无穷,更兼懂些兵法,还有一位颇通文史的贤慧妻子与他相得益彰。他成为首领之后听从妻子的劝诫,放弃了同北嵎对抗的野心,鼓励四族百姓恢复生产,不兴兵戈,即便在北嵎遭逢国难之时,也选择了明哲保身,不曾趁火打劫。数年下来,元气大创的四族在他的治理下逐渐有了起色,而江仲逸的率部投奔更是让他大喜过望。他下令接纳了北嵎的所有城民,不久后更是毫无芥蒂的启用江仲逸为相。箴有力初时对江仲逸言听计从,敬若师长,后来眼见四族国力蒸蒸日上,便渐渐有些得意忘形,忘了这太平天下究竟是谁的功劳。一日他突然兴起,招来江仲逸君臣共饮,酒过三巡忽然笑问江仲逸道:"江相你说,孤比元皇皇帝如何?"
  江仲逸一愣,拿出他四两拨千斤的本事微笑着一语带过:"大王不像他。"
  箴有力自知讨了个没趣,不肯就此罢休:"哦?那孤比并肩王又如何?"
  "这……",江仲逸低头想了片刻,缓缓摇头道:"江仲逸平生所见,可当文武双全四字者,并肩王以后再无他人。"
  "你!"箴有力翻身而起正要怒斥,望见江仲逸神色平静立于堂下,勉强压下怒气,转而讽刺道:"哼,若果真无人能比,江相当年投孤作甚?"
  他话才出口,便被陪坐在旁的妻子狠狠踩住了脚尖,痛得几乎失口大叫,这才幡然醒悟到自己戳人痛角,有失风度,想要开口致歉,又放不下国君的架子,幸好江仲逸并无半点不悦,只是无声笑笑权作响应。
  这件事箴有力不曾上心,江仲逸也再未提起。此后转眼便过了七年,四族国民对北嵎百姓逐渐接纳,除江仲逸外又有数名北嵎人入朝为官,四族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富饶昌盛,几乎可以媲美当年北嵎的承平盛世。已成为箴有力心腹重臣的江仲逸却在一日下朝后忽请辞官归隐,态度很是坚决。箴有力大惊之下再三追问缘由,江仲逸搪塞不过,只得正色告道:"我本一介山野闲人,无心仕途,无奈身受旧主托付,要为北嵎子民寻安身立命之所,故而南北奔走,宦海淹留——而今时局已稳,百姓安定,江仲逸终不负旧主所托,又已为大王尽人臣之责,是以求去。"
  箴有力这才想起当日酒桌上的玩笑话,后悔不迭,急得抓耳挠腮,连声劝道:"这,这……孤得江相,是四族之幸,也是北嵎之福,若是就此走了,孤要找何人替代?你若肯留下,高风亮节日后必然流传千古,哈哈,流传千古!"
  江仲逸听完淡淡一笑,见箴有力执意不肯也便不再坚持,允诺一声行礼退下。箴有力从背后望见他的斑白鬓角,恍惚记起他初到四族之时正值风华年纪。他以为就此说服了江仲逸,第二天一早却得了相府来报,说江仲逸竟已趁夜挂印远走,在桌上留了一纸书信托人转呈。他接在手里急急打开,只见四行流畅行草:"自古功名唯苦辛,行藏终欲付何人?区区岂尽高贤意,千秋不过纸上尘。"


十七 天涯

  苗疆气候温和,昼夜温差不如北嵎一般显著分明,只是在春天偶然会刮起大风,将窗外的明丽美景吹得花容失色——这便是北辰胤醒来之后,最初数日内所获得的苗地印象。他同元凰死别之际正值春意深浓,如今再世为人,又恰逢花红柳绿的大好时节,若非屋外园中不时飘来奇花异草的古怪芳香,他简直以为此时仍然身在北嵎,而那些被血池火海阻断了的零碎记忆片段,竟不过是昨日理政得暇,在王府书房中伏案做的一场春秋大梦。
  这时候屋外的竹木回廊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步点清晰而干脆,伴随着衣袖轻扫过栏杆的窸窣声响,仿佛要特意昭示出来人行踪似的,让北辰胤回过神来——受伤之后他的功体只剩一成不到,听觉自然也不如往常敏锐犀利,这是另一个人的体贴心意,故意放重了脚步不想让他受惊。他在榻上坐直了身体,听见脚步声音有片刻的踯躅。竹木的缝隙里漏进一片片切割整齐的纤薄阳光,在地上拼成立于门外之人的倒影,好像一帧静止的图片,长长延伸到他的床边。北辰胤又耐心候了一会儿,竹门开启时候特有的悠扬轻响便传入他的耳中,端着药碗的赤发青年如期而至,推门的瞬间仿佛在地上铺起一层透亮的金毯。
  元凰进门后紧走几步,先将手中滚烫的药碗放在桌上,然后回过身去把门仔细掩好,这才重新捧起汤药,匆匆扫了一眼北辰胤,又尴尬似的立刻移开了目光。他垂下眼睑,一味盯住手上,慢慢踱到北辰胤的身边,侧身坐在床尾,待汤药微凉不至烫手,才一言不发地将碗递上。北辰胤按照旧日习惯抬起左手去接,元凰却在他即将碰到碗口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将碗平移了寸许,沉下脸来,语气颇有些冷硬:"你的左手刚刚接上不久,不能用力。"
  北辰胤愣了一下,笑起来换作了右手。元凰将瓷碗交给他,却并没有就此移开自己的手,而是好像大人教导孩子端碗拿筷似的,张开五指覆住北辰胤的手背,稳稳托在碗底。北辰胤没有拒绝他的好意,直到两只手一起将碗送至唇边,才对元凰说了句"没事了"。元凰依言放开手,注视着北辰胤将药慢慢饮尽,看到他端着药碗的右手仍不时有些轻颤,倒是不曾见到汤水溅出碗沿。等到药碗亮了底,元凰便从北辰胤手里接过空碗摆去桌上,回身递给他一方干净手巾,一面解释道:"这药若是混上清水,药效就大不如前——所以饮完之后,还是不要漱口的好。"
  "我知道了。"北辰胤点点头,顿了片刻补充道:"这些话,第一天服药的时候你已经说过。"
  "啊……说得是。"元凰胡乱应了一声,拿过北辰胤用完的手巾,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下意识地转开脸去,喃喃自语道:"你……还是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吧。"他说完抬起一直低垂着的头,想要用窗外的欣欣春景来抵挡住突如其来的沮丧情绪,但只徒劳地见到因为防风而紧闭着扇扇门窗:"我也不喜欢——可当时若非如此,就无法趁机吸收翳流教主的功体。"
  "不会。"北辰胤看着元凰陌生的侧脸平静答道:"不管变成什么样的容貌,都还是凰儿。"
  元凰听见了转头对他笑笑,没有说话,狭长斜挑的凤眼因为这个表情而带了几分暖意,却依然抹不去与生俱来的凌厉倨傲。北辰胤觉得这份稍带羞赧抱歉的神情似曾相识,毫不费力地从眼前苍白冷峻的面庞上寻到了旧日毓秀青年的影子,他于是再次微笑起来,不由想起自己从昏迷中苏醒之后,第一次见到元凰时的情景。
  那时尚是早春时分,又或者正值冬日将尽,总之空气中还带着蚕丝一样的稀薄寒意,北辰胤所有的知觉都仅剩下左臂上灼伤般的炙人剧痛。他睁开眼睛便见到有人低垂着脸孔俯下身体,正全神贯注地在他的左肩缠上纱布。长时间的黑暗连同头脑的眩晕使他的视线模糊胶着,一时间看不清施救者近在咫尺的五官,只能分辨出垂落在枕上耳边的长发是毫不熟悉的诡异颜色。陌生人的手指一下下轻划过他的肩膀,指尖上带有山中清凉潭水般的寒涩滋味,透入层层纱布,同才抹上的伤药一起略微减轻了磨人的痛楚。艳红长发随着身体的动作微弱起伏摇摆着,不时有几缕拂上北辰胤的口鼻,盖住他微启的双目,发丝间混杂着黯淡游走的药香,似乎是长期药材浸淫下的必然结果。这一片令人惊艳的金红好像北辰胤昏迷之前蒙住他双眼的颜色,让他蓦然想起生死未卜的元凰,原先空白的情绪一瞬间沸腾挣扎起来,只剩下常年养成的理智习惯提醒他不要轻易开口。为他包扎伤口的人显然并没有注意到他的醒转,专注的完成了手头工作之后,又将他凌乱的头发丝丝梳理整齐,而后长出了一口气,过了片刻才直起身来,目光无目的地飘荡在他的脸上,毫无防备地跌进他神志清明的眼眸里。
  陌生人当时最先的反应,事后北辰胤每每想起都觉得哭笑不得——那人不是喜悦,不是欣慰,不是震惊,而是懵懵怔怔地同他对视了半晌,突然"啊"的一声反应过来疾速立起,在他来得及说话之前,飞快躲到了房中摆放的屏风后头。北辰胤惊诧之余,吃力地慢慢转过头去,看到屏风后的修长人影犹豫着进退两难,来回反复的动作就像一出被人牵扯着手脚的皮影戏。那人不说话,北辰胤也便顺势沉默着,方才用剩下的伤药绷带还遗留在他的床头,散发出刺鼻气味,过得一会儿之后屏风背后的人终于按捺不住,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可我是……我是……"。
  他的声音比北辰胤想象中的更为沉稳老健,同他近乎孩子气的说话方式对比鲜明。北辰胤听他连着说了好几个"我是",一直吐不出下文,耐心等待的当口不经意瞥到枕边摆放着的一块晶莹透亮的配饰,看来像极了他曾经贴身收藏的砗磲水晶。北辰胤心头一震,从方才起就在胸间徘徊的隐约疑惑霍然明晰扩大,定睛观察屏风后陌生影子的种种细微动作,在另一个人说了不知第几个"我是"之后,试探着开口叫了一声"元凰?"
  那人霎时僵住了身体,随后一个箭步绕出了屏风,又立刻后悔似的定住身形,伫立在空旷房中无所适从。片刻后他磨磨蹭蹭地低头走到近前,犹疑不定地抬眼看着北辰胤,万分期待地问道:"你……你还能认出是我?"
  北辰胤借着光线将新生的青年上下打量一番,微微摇了摇头:"认不得——但是,我知道。"
  元凰愣了一下,如释重负地笑起来,轻轻重复一遍"是我",目光在北辰胤的脸上打转,下一刻移上他受伤的手臂,立时收敛了笑容。那一天而后的时间里,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元凰有事中途离开过几次,不久之后又返回房中,待北辰胤昏沉睡去之后,他便悄悄握住另一个人无知觉的左手,静静在床边坐了一整夜。至于元凰的种种奇异经历,以及救醒北辰胤的大致过程,直到几天之后北辰胤才从他的陆续叙述中逐渐了解;而原本劫后重逢应有的狂喜激动,也便由奔腾洪水化作一股股无声细流,融入进了两人日复一日的相处之中。北辰胤有时会想如果不是自己率先开口打破僵局,元凰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肯点破身份。——尽管元凰不愿直说,他也知道青年抱持着矛盾心理,对于容貌的改变很是在意,一方面青年固然希望能在他面前展现出龙章凤姿的全新王者气象,另一方面又出于对旧日温情的珍惜留恋,害怕不再承载故人记忆的面容会就此彻底斩断两人间的深重羁绊——如果他不趁早把话挑明,元凰或许会为此惴惴不安直到很久以后。
  北辰胤想到这里,见元凰仍是坐在身边,正低头看着手心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于是放柔了口气对青年说道:"你很小的时候我对你说过,一个人的形貌可能会变,心却是不会。所以……"
  "我都明白的。"元凰出声打断他的话,抬起头来:"这些道理我都懂得,只是……觉得还有些过不去罢了。"他说完抱歉似的笑笑,摇摇头想把这些想法甩开:"多过些时日便好,你不用担心——对了,我让人在周围园里栽了三七,有安神镇痛的功效,所以屋子里的花草味道比平常浓些,不碍事的。"
  北辰胤不料他会如此坦率的承认,还反过来宽慰自己,一怔之后盯着眼前沉稳严肃的青年,开始觉得元凰确实变得与以前不同,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已被强迫着彻底长大。他不知道孩子吃过怎样的苦,更受了多少委屈,一面为元凰的坚强成熟而感到欣慰骄傲,一面不自觉得心疼起来。元凰见他凝神不答,以为他对三七的效用不以为然,继续解释道:"屋外种的三七不是寻常品种,是我去年冬至时候,亲自从西面的文山挑选移来。每一株都是刚刚两年以上,今春第一次着花,现在才出了花苞还未绽放,正是味道最浓的时候——待到花朵完全开放,香味便完全失了疗效。届时我叫人挖走,再改种别的。"
  北辰胤中途回过神来,只听到元凰的后半段话,听他说话的神态口气,已俨然是个精研药毒的行家里手。他略有些诧异地发觉对于元凰的飞速成长独立,自己心头竟然没有预料中的失落惆怅,反是由衷感到欢喜庆幸,于是颔首微笑着感叹道:"前后不过相隔一年的时间,你学得真快。"
  "啊……"元凰听到他的夸奖,温和地笑起来,低下头去,眼睛弯弯的,将眸子里的冷硬冰寒都融作了一汪春水:"不算快——这一年对你来说弹指而过,对我来说……却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日子。"
  "……",北辰胤看着他的眼睛,觉得面前这具躯壳虽然病态苍白得让人难以接近,其中灌注着的炙热感情又分明同昔日里的元凰一般无二,无比陌生又无比亲切的两种感觉在他胸口交杂汇聚,就像是泾渭分明的河水各奔东西。他想要开口安慰,又觉得那只会被此时的元凰当作侮辱,一时不知怎样接话,只好选择了沉默。元凰似乎也意识到了古怪的气氛,迅速安静下来,将双手放在膝上,紧握起拳头。早晨空气中班驳陆离的光斑上下浮动着,好像在两人间横起一道流苏帘幕。
  就这样僵持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地板上的光影由长变短。北辰胤觉得元凰是在等待些什么,回想起数日前的一段小插曲,恍然明白了他迟迟不肯离开的原因:"前几天我说的话,你还在为此生气?"
  "不是生气。"元凰被他说中心思,,慢慢站起身来留给他一个背影,心平气和地答道:"只是觉得难过——我千方百计找到你,想尽办法救醒你,你却说出那样的话来,好像我的万般努力都不值一哂。"
  "不……正因为知道你的辛苦,我才会那样说。"北辰胤静静答道:"当日能助你平安离开,我虽死犹甘,并未觉得遗憾,你又何苦费尽周折,将我救回人世——若是我留驻翳流苗疆,只怕日后……"
  "我怎可能不救你?"元凰脱口而出,猛然回身打断他的话,眉眼依旧冷然凌冽,苍白的脸色却气得透出青灰,好像被冒犯了似的火冒三丈。——他原本以为现在没了北嵎,两人又都算是死过一回,与北辰胤之间的关系或可借此契机,有个新的开始。这样的想法他在前些天里拐弯抹角的同北辰胤提过,北辰胤并未像以往那样搪塞回避或者一口拒绝,而是报之以不明意味的沉默。——过去在北嵎处理政务之时,北辰胤偶然的沉默通常意味着犹疑不决,需要更多时间仔细思考;元凰于是自忖同以往相比这次可算是有了一点进展,好像一个满怀期冀的孩子盼望生辰礼物那样,按下性子等待北辰胤日后的决定。他想过最坏的可能,却没有觉得太过忧愁,反正北辰胤从此后都会呆在翳流,与他共同进退,即便现在不能爱他,天长日久下来,必定也会习惯他的陪伴,他却没有料到北辰胤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残忍绝情,竟会生出远离苗疆,与他天各一方的狠毒念头。
  "你不愿意留在此地,随时离开就是。"元凰扭开头,强压下心头燃起的情绪,竭力掩盖住淡然表情背后的震惊失望。说完这一句他本想装作大度,转身出门,思前想后又觉得实在不甘,回过脸来压低了声音,恨恨说道:"可是我当初用同命丸救了你,如今龙气是你我共有,命也只有一条。——你若是要走,便将我的性命带在身上,一同小心吧!"
  同命丸是翳流世代流传起死回生的圣药,顾名思义,能将同一生命均分给两人共享,若是其中一个死去,另一人也便无法独活。北辰胤如今虽说性命无忧,然而伤势沉重,只怕数年之内功体都无法完全恢复,他若贸然出入江湖碰上仇家,便是将元凰也一并放上了刀俎任人鱼肉。元凰确信北辰胤即便已经看破生死,也绝不愿意连累自己遭难,方才盛怒之下语含讥诮,说到底也不过是绝望之中,慌不择路地想将他留在身边罢了。他话音落下见到北辰胤脸色一凝,猛然体味出方才话语里暗藏着的警告含义,立刻在心里懊悔不迭——北辰胤这一生纵横驰骋,惟意所之;处高堂、居边塞,莫不是所向披靡,尽得风流,纵有落难困顿时候,亦从未削减半点风骨,又何曾几时被人用这等无赖言语威胁嗤笑,更何况还是出自元凰之口。元凰正想开口解释,就见北辰胤凝神望他,沉声说道:"我不会走。"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元凰觉得另一个人是动了真怒,前一刻分明还是怨愤满腹,如今赶紧调转语气,急急忙忙辩白道:"当初我要救你,除同命丸之外没有别的方法,从来没有想过要用它困住你。刚才的话,我亦是……"
  "呵,我当然明白。"北辰胤示意他不用多说,移开正视元凰的目光,言语之间并无不悦:"我并非不肯留下,但是如今再也帮不到你什么,身在翳流恐怕只会招惹麻烦……",他顿了一下,在元凰开口打断之前继续说道:"我自然也明白你从不在乎这些,——然而如你方才所言,纵然懂得其中道理,还是难免于心不安。"
  他在元凰面前承认了心结,说得如此坦诚无碍,让元凰恍惚觉得他同这个男人之间,有些事情从今天起开始变得不同,他想要牢牢抓住这个机会,但不知该如何去做,正想要坐回榻沿,忽然听到外头远远传来一阵热闹非凡的乐曲,盘旋而上如同舞姿妙曼,中间还夹杂着人声欢笑,似笛非笛,似箫非箫,短音急促清散,长音则好似钟涛不绝。北辰胤同他对望一眼,好奇问道:"今日此地的节日?"
  "是踩堂,算不上节日",元凰道:"苗寨的青年男女聚在一块儿,男吹芦笙,女跳旋舞,土语就叫做踩堂。上午舞蹈之后便各自散开,女子会把随身丝带系上心仪男子背后的腰带,跟着他四处闲逛,有时还能见到一个男子身后拖着四五名女子——如此这般直到月上梢头,便是情人满山,花前幽会的时候了。"
  "哈,如此民风淳朴,倒也有趣。"
  "确与北嵎不同——是了,既然说到这个",元凰点点头,窃喜似地抿起嘴角,转过头来:"我前日的问题,你还欠我一个答案。"

  ——话音落下,房中无防备的气氛立刻变得微妙。元凰迎来了意想之中的沉默,没有因此退却,一味顾自说话。"你刚才说,人的容貌虽然会变,心还是一样的",他举起手来,一面看着北辰胤,一面将手掌慢慢按在胸口:"我的心还在这里,躯体已与过去不同。你曾说过只要我是北辰元凰一日,我们之间就绝无可能。如今我的武功已不是出自你的传授,我身上流的也再不是你的血,我的骨肉肤发,手足鼻眼,都没有一样是你给的——"
  元凰说到这里站起身,立在床边没有走远,他宽长的袖子垂落下来,搭在北辰胤的脚边留下嫣红一角,甚是醒目:"——我如今已不再是北辰元凰,我们可不可以在一起?"
  北辰胤垂下眼睛,料不到元凰会在此时旧事重提,他仍然无法给予青年明确的答案,却不愿支吾应付了事。——他明白元凰的认真,亦懂得元凰的坚定,但也正因如此才不敢轻易允诺。元凰过往如何用心待他,他一点一滴都在看得清楚,若是今日说出一个"是"字,那么日后自然也要以同样的心思对待元凰。其实经历了边关一役再加上赤城外的诀别,心中的答案他早已明了,只是元凰不论如何,毕竟曾经是他的孩子。元凰当初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爱上他,他却是以一个父亲的心态在元凰身边守望了二十年,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对元凰的感情,远比元凰对他的感情更为不容于世;纵然他甘冒不韪不惧人言,自小学习遵从的纲常礼法也总让他有所顾忌。他抬头见元凰仍在负手等候他的回答,迟疑片刻终是说道:"此事……总有违天理伦常。"
  "天理又如何?"元凰仿佛早料到他会这样说,蓦然振袖回身,宽大的衣袍于是随着他的动作兜满了风,在空中鼓动飘扬起来。阳光争先恐后扑打上他的红衣,给整个房间都映上了一层霞色。他低头注视着北辰胤,神色迥变,微颤着肩膀,几乎咬牙切齿:"'断肢残躯,死不得葬',我当日的誓言既已应验,我欠老天的便都已经还清了!——现在即便是天,也再不能阻止我跟你一起!"
  他说完注意到北辰胤表情有一瞬间的缓和松懈,不等另一个人反应,屈膝搭上床沿,俯下身体靠近那人,声音急促地低语道:"赤城临别之时,你说若我不是你的孩子,你但愿与我生死与共。——这些话我当时没能明白,现在……现在我都懂了。"他说话间放低了身体,从原来的垂脸俯视变为与北辰胤视线相交:"你是不是认真的?……是不是?"
  在北辰胤来得及回答之前,元凰伸出一只手搭上床头,突然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凑过脸来。片刻之后他冰凉而柔软的双唇轻轻覆盖上北辰胤过于凉薄的唇角,一绢丝绸那样带着和润的湿气,令后者有些不知所措。这个亲吻慌张而潦草,又因其不顾一切的决心而显得郑重无比,好像春日清晨刚滴上草尖就滚入泥土的晶莹露珠一样,在北辰胤脸上若有若无地擦过,转瞬无踪。因为太过紧张,元凰差点就没能找准北辰胤的嘴唇,轻微触碰之后立刻拉远了身体,忐忑地紧盯住另一个人的表情。他光洁的额头上已起了一层密密薄汗,刚才支撑身体的手掌心里也恼人地冒着热气,湿漉漉地抓不住床头背板,只好团起膝上的衣物胡乱擦拭。
  北辰胤仍保持着方才的坐姿,望着元凰什么都没有说。元凰惴惴不安地与他对视良久,忽然间明白过来,腾得一下从床边立起,整张脸霎时从面孔一直红到耳根。他仿佛怕被北辰胤看穿了喜悦似的,低下头去让长发遮住了侧脸,但又忍不住一再转头去看那人,自己都未曾察觉到微笑已经溢满了脸颊。片刻之后他坐回床榻,再次一点点靠近北辰胤,生怕错过了每一个愈渐接近的美好时刻,终于鼻尖慢慢磨蹭上鼻尖,温热的呼吸交织难解,他沉醉在另一个人的气息当中,抬手抚过北辰胤的脸庞,微阖起眼睛,让这个亲吻变得绵长悠远。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元凰都已忘了北辰胤当时的表情,他只记得最后是北辰胤移开脸去,微微拧起了眉毛。他的舌尖随着这一不期意的动作划过北辰胤的唇畔直至嘴角,从而尝到了残留在那人唇上的苦涩药味。元凰仰起脸来,仍旧环着北辰胤的肩膀,不明究竟地望着那人,伸出一只手盖住他纠结的眉头,心中隐隐升起不详预感。这时候北辰胤抬起右手小心擦拭过元凰的嘴唇,语气因为过分爱惜而带了淡淡的责怪:"这样子……刚喝过药,你不觉得苦么?"
  "……不苦——甜的啊。"元凰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狡黠地眯起眼睛,趁势抱紧了北辰胤,撒娇似的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过不一会儿又抬起脸来贴在他的耳边,渐渐得意忘形。"我说过要你随我到天涯海角",他轻声告诉北辰胤:"——我却不知道,天涯原来也可以是那么近的。"
  北辰胤笑起来,稍稍后靠一点,微拉开两人间的距离,挑起元凰垂在胸前的一缕发丝,一圈一圈在指尖辗转缠绕。元凰低下头去,将他的动作看了分明。
  从那以后,他们两人一起,又经历了许多个白天同黑夜,许多次潮涨同潮落,从一手蔽天傲笑群雄,到江湖绝迹史册空留,悲有时,喜有时,恨有时,憾有时,看遍诸种繁华,品过百样爱憎,自始至终,再也不曾分离。


尾声

  江仲逸挂冠远走后的那一年冬天,四族都城雪大如席、玉龙纷舞。街上的行人比平时少了六成,显出城池的空旷辽阔。箴有力为了安抚北嵎百姓,特地在江仲逸走后将原来的北嵎禁卫统领狄从边关调回都城,加封为护国将军。那天狄身披乌金铠甲,带着他的军队在朔风薄暮中肃然踏上了都城街道,昂扬马蹄声回响过大街小巷,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了百姓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与都城中一反常态的冷清相反,城郊十里外一家名为"醉雪楼"的酒楼里此时却是高朋满座热闹非凡,呼喝劝酒之声此起彼伏。——近几年来,都城内的显贵人家盛行雪夜猎狐,每到冬日便携带弓箭相约入山,引得外地富商纷纷仿效。这家依山而建的酒楼也便应运而生,外头看来精巧别致,室内布置的富丽堂皇,还特地取了个风雅名字,在酒楼后厢设有上等客房,专做冬日来往游客的生意。眼下正值晌午时分,大堂前头的锦绣戏台上横着一道案几,后面站着个打扮利索的英俊青年,身穿白衣紫袍,袖口卷了两道褶子,头上斜插枝紫檀木簪,一手提着条醒木,一手握着把纸折扇,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一段《北嵎天子传》。
  这段故事的主角自然是极具传奇色彩的北嵎末代国君北辰元凰,说书人已经断断续续讲了几天,从元凰弱冠登基一直说到国破家亡,然后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他如何偷梁换柱成为翳流教主,如何一统苗疆群雄俯首,如何在江湖上所向披靡纵横一时,最后又如何被中原众人设计诱至五爪峰上含恨败亡,尸身久觅不得。故事本身原就跌宕起伏,如今被说书人添油加醋一番娓娓道来,更是令人荡气回肠嗟叹不已。说书青年讲完最后一段话,刷得一声打开折扇,语调由激昂悲壮一下子转为沉郁从容:"北辰元凰虽负明主之能,终无明主之幸,后来辗转江湖东山再起,末了还是无力回天,正可谓'江湖十载太匆匆,万里河山一梦空。三起三落叹无常,艳衣冠作英雄冢。'——又另有七言一首,单叹北嵎兴衰转眼,荣华反复——'雁过皇州殿九重,角逐兴亡尽此中。金阙晓钟今安在?苍龙无主卧秋风!'"
  他话音才落,醒木重重一拍,恍然惊起座下犹自沉浸其中的满堂宾客,换来一片掌声叫好。
  当然谁也不会想到,作为他们唏嘘感慨对象的北辰元凰,此时正穿着件朴素的浅色长衫,将一头引人注目的火红长发高高束起掩在头巾下面,同故事的另一主角北辰胤一起,坐在大堂左角的一张方桌后头。元凰耐心听着堂上青年说完,端起面前空杯摇晃两下,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作得什么歪诗,拼拼凑凑的,半点格律也不懂。"
  "酒楼里的说书艺人,哪有那么多的讲究。"北辰胤宽慰他道:"客人们听过算数,谁去同他计较。"
  元凰还是不甘心:"哼……前日里写你的那首诗,就比说我的这首作得工整得多。"
  "哈哈",北辰胤压下笑意,正色建议道:"那你写首格律工整的交给那个说书人,让他以后照着念就是了。"
  "我……",元凰听出北辰胤话中的揶揄,转开脸去撇了撇嘴:"用不着,我又不在乎这个。"
  正在说话间,店小二暖好了烧酒端上桌面,顺便替方才的说书人讨要赏钱。元凰对他视而不见,还是北辰胤放了些碎银在店小二的托盘上。店小二连声道谢,又回身向台上青年使了个眼色,那青年扬起眉毛,冲着北辰胤二人利落的一抱拳,朗声道:"多谢二位赏脸。"北辰胤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元凰顾自拿过酒壶,揭开盖子闻了闻,扬眉奇道:"你为什么偏喜欢这种高粱酿的土烧酒?"
  "少年时候,在皇城外同玉阶飞共饮过一回。"北辰胤答道:"正巧碰上这里店家酿了,想再尝一次其中滋味。"
  "这样……你同老师当年,倒可算是知己。"元凰轻轻道,脸色暗沉了几分,声音略低了一点,见到北辰胤伸出右手倒酒,左臂一直垂在身侧,忍不住关切问道:"你的左手还是不能自如活动?"
  "嗯,遇上严寒天气便是如此,你原来不就是知道的。"北辰胤点点头:"反正不用骑马,无甚大碍。"
  "那过些日子还是回苗疆去吧。"元凰拿过酒壶给自己也满了一杯:"那里冬日要和暖得多。"
  "也好。"北辰胤颔首应道,随后将注意力又集中回说书人的身上,听他开始讲一出《双邪结义》。元凰坐在他的左手边,百无聊赖的四顾打量,趁他不注意的当口,把右手悄悄地放下去,小心掰开北辰胤僵硬的手指,把他的手握在掌心。两个人都穿着四族都城内常见的阔袖衣袍,交握的十指完全掩盖在衣袖下面,外表看不出端倪。元凰做完这些小动作,瞧了北辰胤片刻,见他果然无所觉察,于是也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来,认真听着说书人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其实二人相处至今,即便元凰光明正大地去抓北辰胤的手,对方也多半不会拒绝,然而他留恋着少年太子与北辰胤相处时候的那份隐秘喜悦之情,对于诸如此类的小小伎俩乐此不疲。等说书人再说完一段,桌上的酒菜也已用完了大半,元凰眼见外头天色转沉,正到了狐狸出没觅食的黄昏时分。周围的客人都同元凰一样留意着时辰,现下三三两两的起身离席,入房准备接下来的围捕狩猎。元凰见北辰胤也有动身启程的意思,正要赶在被他发现之前将手松开,不料却见北辰胤转过头来,唇边带笑地对他悠悠说道:"我的左手没有知觉,全是因为气候寒冷的缘故。"
  元凰愣了一下:"我知道啊。"
  "所以,"北辰胤慢慢移开视线,这下却是连眼角眉梢都藏不住呼之欲出的融融笑意:"所以,被你这一握……现在倒是能够略微伸展了。"
  "啊?"元凰立刻松了手,下意识的把手藏背后想要消灭证据,懊恼地盯着保持看戏心态的北辰胤,心中打鼓似的七上八下——这个男人在他面前变得与以前不同,虽说温和可亲了不少,偶然间的随意玩笑却常常能惹得他恼羞成怒气急跳脚,若是长此以往下去,真不知这样的转变是好是坏。他想到这里抬起头,站起来望着窗外将歇未歇的雪花,嘟囔着说了句"你刚才都没告诉我。"
  北辰胤不接话,随着他的动作站起,一前一后走回到客房之内。进屋以后北辰胤弯腰去拿桌边摆靠着的弓箭,元凰赶紧俯身去接,不期意北辰胤感觉到身后动作猛地直起身来转过头,嘴唇正好擦过元凰凑上前来的脸颊。两个人均是一愣,而后都觉得有些尴尬。元凰呆了一会儿,用眼角瞟着北辰胤,好像做错事似的心虚喃喃道:"我可站着没动。"
  北辰胤了解般地点点头,放下手里的弓,转而一手搭上元凰的肩膀将他拉近了一些,在另一个人开口说话之前在他的嘴唇上认真地亲了亲。元凰睁大眼睛,从最初的惊讶中缓过劲来,不肯让这个亲吻就此结束,应和着北辰胤的动作就势环上他的脖子。片刻之后红发青年把脸移开,探询地望着北辰胤:"你怎么……"
  "我觉得,从刚才开始你就不太高兴的样子。"北辰胤笑笑说,用拇指指腹轻轻刮着元凰的脸:"不知又在瞎想些什么。"
  这个看似轻描淡写的小动作几乎将元凰弄得面红耳赤,他顺着北辰胤的抚摸垂下了脸:"我没有。"
  北辰胤仍是笑笑,没有戳穿对面人的狡辩,又靠近他一点,吹拂着艳丽的发丝在他耳边说道:"若是再不进山,就要错过白狐出巢的时间——或者,今天休息一日也好。"
  "……",这个男人不论在什么时候都能保持清醒理智的头脑,对于这一点元凰少时常常觉得庆幸佩服,现在却往往觉得遗憾无奈。他含糊的答应一声,刻意避过北辰胤带笑的眼睛,赌气一样迅速拾起放落地上的铁弓箭袋,快步转身推开了房门:"今日当然是要去的。"
  北辰胤没说话,跟着元凰的脚步一路走出了酒楼大门。刚才送菜端盘的小二哥同说书青年一同站在门口,在出门旅客身后恭恭敬敬地送道:"客官慢走,今日定能满载而归!"
  元凰将箭囊背在肩上,提着弓紧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然后停在原地等着北辰胤不紧不慢地赶上:"再多射几只,就能做件大氅了。"
  "照你这种只取腋下皮毛的讲究方法,满山的白狐都被你猎完了也不够。"北辰胤摇摇头,无奈地叹口气:"今日恐怕要进山得久一点。"
  "嗯,这是我送你的,当然要讲究。我小时候你送的那条皮领子,不就是取了最好的毛皮做的?"元凰一面说着,一面运功加快脚程,片刻之后已同北辰胤到了山麓,望见凹凸不平的新造石阶上覆着一层薄冰,周围山坡上雪厚处已能没过膝盖。他们两人沿着石阶向上走着,踩碎了冰晶发出吱吱呀呀的轻微声响,明明是在朝着峰头攀登,望见两边积雪高耸却感觉像是身陷溪谷低洼。元凰走了一会儿贪图新鲜,跃过石阶直接踏上了白雪覆盖着的山坡,仗着轻功高绝,只在蓬松雪地上留下印章似的浅浅脚印。眼见北辰胤不加阻止,他便东张西望地流连看景,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北辰胤不知何时已走去了前头。他紧追上去,堂而皇之地拉过北辰胤的左手,牢牢握住:"你刚才说的,这样拉着会好一点。"
  北辰胤但笑不语,放慢了速度,搭配着元凰的脚步往山上走去。忽然间前方小树林里的积雪簌簌下落,窜出一头支角尚未分叉的冒失小鹿,从两人眼前慌慌张张地跳跃而过,又在不远处停下脚步,好奇似的回过头来怔怔张望。元凰俯身捡起一块小石子凌空抛了过去,小鹿受惊之下撒开四蹄,不一会儿就跑得不见踪影。这时暮色渐深,雪势转急,同路的猎狐人早被远远甩在身后,琼林玉树间只剩下他们两个。元凰若有所思地盯着小鹿消失的方向,回过头来正遇上北辰胤的视线,彼此会心一笑。从山野深处隐隐传来腊梅的幽香,一如前尘往事静静飘散。

  (全文完)


番外:月当窗
  月当窗

  北辰胤每年都要过两次生日,一回在初夏,是他出生在北嵎宫中的日子,另一回则临近中秋,是皇城外那一场大战过后,元凰将他救回翳流的日子——或者,用元凰的话说,一回庆生,另一回庆死。
  每年的这两天里,元凰都会送他些五花八门的小礼物,有时是从中原重金购回的名家笔洗,有时是在市集上随手买的小包辟邪朱砂,更有一次竟是片从屋后山上摘来五爪枫叶,单爱它颜色红的纯正。这些东西贵贱不一,都是元凰亲手承办,堂而皇之地摆在进门厅堂的方桌上,甚至没有制造惊喜的企图。北辰胤对于庆生这一类的事情并没有太多偏好,从来都是由着元凰的心意去做,年复一年的礼物他都收在两人屋里,渐渐摆满了一排;有一日元凰突然兴起前去查点,翻来覆去看了一翻,转身便向北辰胤抱怨不见了那片枫叶;北辰胤笑笑不作声,去书房拿了《白石词》出来摊开在元凰面前,纸间滑落出一梭脉络分明的赭红颜色,因为时间长远已经变得轻薄如同书页。元凰笑笑说我就知道还在,只想看你夹在哪本书里——我还以为会是那本柳体字帖,说完他把书本小心合上,还到北辰胤的手里:"今年诞辰,我送你吃的吧。临近中秋,做月饼太难,一顿饭总是可以。"
  北辰胤愣了一下,习惯性的扬起眉毛,望着元凰远去的轻快背影忍不住用手揉揉眉心。元凰从小就是个聪明孩子,学什么东西都容易上手,但不知道是不是在翳流的那段日子里被蛊毒改变了谨慎的天性,红发青年在对于未知事物的挑战中总是充满了一往直前的强大自信,哪怕面对相反事实也毫不动摇。元凰做菜的手艺北辰胤之前也曾有所领教,并不是不好吃,只能说同他配制药物的精准熟练程度相比,差之千里。然而即便如此,北辰胤也绝没有反对青年一展身手的理由,元凰在一些看似无关痛痒的小事上往往有着古怪的坚持,而对于北辰胤而言,青年微眯起细长眼睛的狡黠笑容,比起一顿晚饭的丰盛与否来,实在更为重要太多。
  所以在他所谓"庆死"之日的当天,踏入家门的北辰胤毫不意外地嗅到了灶头飘来的阵阵香味,浓郁而厚重的,充斥着所有空间,以至于整幢小楼都闻起来像是被焖在了锅盖底下。北辰胤扫一眼四周,发现元凰已经贴心的将卧室同书房的门紧紧关闭,于是站在伙房门边探头进去,见灶台已经熄灭了火,铁锅还放在上头,元凰正掀开锅盖往里张望,一脸闷闷不乐。他听见外屋传来脚步声,立刻"啪"地一记盖实了锅子,转过身来挡住了北辰胤的视线:"回来地真早。"
  "差不多是晚餐时候了。"北辰胤读出了元凰脸上的紧张情绪,依旧倚在门旁没有走近,隔着元凰的身体,向着大约是锅子的方向投去目光:"这就是我今年的礼物?"
  "不是……这是……刚才随便煮的……煮坏了。"元凰眨眨眼睛,毫无底气地轻声分辩道:"你的礼物,明日补上。今晚吃别的吧。"
  "哎,哪有把诞辰拖到隔日的道理。"北辰胤笑起来,又认真地点点头:"闻起来很香,倒真让人觉得饿了。"
  "不行……这是做了我自己吃的,你去吃别的。"元凰依然挡在灶台面前,徒劳无功地负隅顽抗:"本来也没有做两个人的份。"
  "既然如此,总能告诉我锅里是什么。"北辰胤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装作不经意的追加了一句:"一起吃,不是很好么。"
  "是……面……我想做的寿面。"元凰犹犹豫豫看一眼身后,在北辰胤的说辞下有些动摇:"可是……"
  "可是煮糊了。"北辰胤早已料到似的,张口替他说完了后半句。元凰呆了一下,不情愿的点头承认:"所以,还是别吃了。"
  "反正最后吃下肚里,都是一样的。"北辰胤一面说着,走去元凰身边,伸手要端锅子,被元凰急急忙忙回身一把按住,显然是真的急了:"不行,寿面跟别的不一样,要长长的才好……煮坏了,不吉利。"
  "呵,原来是为了这个。"北辰胤明白过来,看他一眼,用另一只手覆上了元凰制止着他的手,把青年的五根手指慢慢聚拢起来握在掌心,趁着青年松懈的当口,三只手叠在一起揭开了锅盖。下一刻滚滚的面香扑面而起,北辰胤将脸侧开半寸,才避开热汽看到了不知该被称作面片还是面团的晚餐,上面还点缀着深浅不一的各色叶末,也许是苗人家中常用的香料,被元凰突发奇想全数放进了面汤——这的确像是元凰做饭的一贯风格,调味五花八门,形状惨不忍睹,尝在嘴里却常常会有意外的惊喜。北辰胤抬起锅子晃了晃,透过蒸汽看到旁边站着的垂头丧气的青年,笑着把锅子举到他的面前。
  "没什么不吉利的,这样子不是很好么。"他说,特意拿过筷子拨了拨黏在一起、不分彼此的面条堆:"别人家的寿面再长,也总有断掉的时候——可是你看我们的,没头没尾,无始无终,就好象现在日子一样,一天一天再没有尽头——这样,岂非最舒心不过。"
  说完他不等元凰表示,就把锅柄塞给他,顾自转身拿了碗筷汤勺往饭厅走去。元凰一声不吭地跟在他后头,待到把锅子放上了八仙桌,脸上已经带了笑容:"那等到两人一分,就从没头没尾变成拦腰斩断了。"
  "放在锅里吃就是。"北辰胤道,正要把碗筷递给元凰,却见那人伸长脖子往外眺望,见到顺着窗弦爬进房里的月光,若有所思地晃晃脑袋:"难得月亮那么好,不如出去中庭里吃。"
  北辰胤听说过对月独酌,听说过月下笙歌,从来没有想过对月吃面也可以是桩风雅事。他看着元凰笑嘻嘻的从书房里搬出个多余桌案来在中庭摆正,又拿了两个小瓷杯子倒上米酒,外加一叠前几日吃剩下的云片糕,像模像样地在桌上对着月亮一字排开,撩起衣裾席地而坐,再接过北辰胤手里的蓝花瓷碗,先舀了小半碗汤递回去:"煮了那么久,味道全在汤里了。"
  米酒,糖糕,还有大锅煮烂的白面条,无论是何地何族,北辰胤都不曾听说过有将这几样东西混在一起食用的习惯,又见元凰把每样东西都放的整齐规制,忍不住半是好奇半是戏谑地问他道:"你这样的架势,是要晚餐,还是要祭月?"——嘴上虽这样说着,他还是走去坐在元凰的身边,接过碗来道了句谢谢。元凰装作没听见他的话,拿过自己的碗盛上了锅里的面糊,先把鼻子凑近闻闻味道,再偷眼看北辰胤尝过面汤后的表情,有些得意地笑起来:"我从寨里苗人那里问来的食谱,不过用的香料外头可没的卖。"
  "味道很不错。"北辰胤点头赞扬道,想起那片枫叶的典故,又加了一句提醒元凰:"不过吃完就没了,可不能留着一小口,放回屋里架子上去当摆设。"
  "心里记着就好了——忘了也没关系,下次再做一顿。"元凰笑起来,擦擦嘴角,抬头正见到冰凉的月亮眼睛一样的挂在半空里,忽然想起了什么,神色沉肃下来——"我总想你把今日当作诞辰庆祝,从来也没有同你说过缘由——只是因为你真正出生的时候没有我,而离开北嵎后的那一次苏醒,却有我在你身边。……你刚才说我们的日子没头没尾,我反倒总是奢望着,你的生命里自始至终都能有一个我。……记得我找到你的那一天,月亮也是这样又圆又亮的。"他缓缓开口说,顿了顿,转头看向北辰胤:"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当时是怎么救的你。"
  "因为我想……询问也许会让你觉得难过。"北辰胤听他提及,微笑了一下,放下瓷碗,也转过头来对上元凰的目光:"况且,知道与否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也是的。"元凰笑笑低下头去,觉得北辰胤说得很是在理,这时候他又听见北辰胤温和低沉的声音补充道:"不过,如果你想说,我自然会很愿意听。"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元凰缓缓摇头,把垂下胸前的一簇头发拨到肩膀后面,却没等北辰胤插话,就开口继续:
"但我想总有一天,是要同你说的——那时候,没到翳流之前,我四处躲避楚王孙的耳目,每天只做两件事,白天想办法活下去,晚上,就想办法找到你……后来到了翳流,设计吸收了前任教主的功体,每天也还是只做两件事,白天想办法变强,晚上……依然是想办法找到你。我不知道你是生是死,只记得在北嵎时候听宫中老人说过,人死之后若有遗愿未了,便会趁在逢七之日,魂魄入梦相见。——所以皇城外同你分离之后,直到寻到你之前,每有逢七之日我都彻夜不眠,清醒坐到天色放白,生怕你趁我入睡之际托梦给我——我不是怕鬼,更不是不想见你,我是担心你一旦了心愿,再不肯留在世间。"
  说到这里元凰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抬头看北辰胤还在听得认真,安慰似的投给对方一个微笑,使得故事里原本浅淡的苦涩也染上了丝丝的清甜,好像特意渡上糖衣的药丸:"我后来回去交战之所,只见到苍龙弓。我想一定是楚王孙害怕一剑封禅会为你报仇,示意东方鼎立将你的身体藏去了别处,而苍龙弓则是他故意留在原地,用来试探我的生死——即便这样,我还是去拿了苍龙弓带在身上。你还记不记得,赤城附近群山环绕,多有秀峰峻谷……我就,去那些地方找你。"
  "怎会不记得,赤城以山水闻名,去年春天我们还一同回去过。"北辰胤笑笑应道:"书房里还有张赤城地形图,也是闲时绘的。"
  "嗯……后来那一年快到中秋的时候,月光亮得跟白天一样,还有些刺眼,南面山谷里的一草一木都看得清楚,把隐蔽着的洞穴也照见了。东南角周围的山坡最陡,平日夜晚都只见黑乎乎的一片,即使那天晚上有了月亮,我凭借着翳流教主的轻功,也花了好久才到了谷底,然后,我就一个人走在谷底向四周看,好容易有了那么亮的月光,可那条山谷那么长又那么险,也许几个晚上都走不完,我跟自己说,如果今日再寻不着你,那就……"
  "就如何呢?"北辰胤把手搭上他的头顶,轻抚着他的头发问道。
  "就明年中秋再找。"元凰静静地回答道,往北辰胤身边靠了一点。当年数月的艰辛寻找被他用几句话寥寥带过,遮掩住了其中所有的绝望苦痛,北辰胤不知道那段时间里他在苗疆北嵎两地奔波,究竟过得怎样,总之,一定不好就是了。北辰胤才觉得心疼,望着元凰的侧脸又忽儿觉得庆幸——这世间通往快乐的道路有千百万条,他们选择的那一条也许正好荆棘丛生乱石遍布,只有真正的勇者才能走到路的终点,从而也收获最宝贵的幸福坚强。——如果在这个世界上,你能够守护一片挚爱的国土,目睹曾浴血建筑的繁荣平和得以世代延续;能够牢记两三位知交好友,随着岁月的流逝承诺愈见清晰;能够拥有一个爱人,在乎你胜过一切,在乎你跟你在乎他一样多;如果能够得到这样子的幸福,那么不管曾背负多少过往经历多少悲伤,回望时候都依然会觉得无比值得。
  这边的元凰注意到北辰胤神情有一瞬间的柔和,似乎也被这种温柔所感染,语调不像一开始那样沉重:"再后来,我果然就见到你了——那地方不算是个洞穴,更像是一条深堑,若不是看得仔细,就差点错过。我下到里面去,又不得不回上来几次,底下透不过气来,但又不像是有毒烟。既然是在那种地方见到,我以为你一定死了,可尸体……身体还分明像是你最后把我放落在地上,跟我说话时的样子,就连几乎离体的左手,也没有丝毫损坏……我本来不想把你带回翳流,我知道你一定舍不得离开北嵎,可是我……我也实在舍不得把你留在那山谷里……"
说到这里他哑了声音,北辰胤伸过手去,被他抓住了举到面前,用另一个人的手指轻轻揉了揉眼睛,沉默片刻之后突然笑开来,轻快地说道:"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我把你带出谷底,到了外头居然又有了呼吸,可是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就只好用了同命丸——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那是为什么,有时候想,你我之间,毕竟还是有龙气庇佑。"
  "呵,龙气同你,不是合为一体了么。"北辰胤道:"有你在,便同龙气庇佑无异。"
  "……"这其实并不能算是一句情话,随风送进元凰耳朵里的时候,却偏偏轻易灼红了他的耳根,刚才的讲述里那些当时无以承受的折磨疼痛,如今也因为身边人暖和的双手而变成了玻璃那头的尖锐刀片,虽然锋利却无法伤人。他讲完了故事,一时接不上话来,讪讪地左顾右盼,一眼看到案上了被遗忘许久的云片糕和两杯淡酒,借着前倾身体的机会,故意让披散的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耳朵,正要拿起一块放进嘴里,又发现了什么似的将糕点放回碟子,认真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哈,正好。"
  "正好什么?"
  "正好五块啊。你看,"元凰兴致勃勃地点着桌上的物品清单,借机掉转了话题:"六片瓷,五块糕,四枚箸",他又指指头顶的月亮和印在面前两盏酒杯里的月色:"还有三光月,都凑齐了,那么巧。"
  "哦,"北辰胤觉得颇为有趣,眯起眼睛:"那还缺了二同一。"
  "二同一?"元凰懒懒的抬起眼睛瞄他一眼,孩子气的笑起来,摇了摇头:"二和一也有,我不告诉你,你慢慢猜吧。"
  说完这句话,他把下巴搁在北辰胤的肩膀上,身体慢慢歪倒过去,装模作样地盯着北辰胤的侧脸瞧了一会儿,最后干脆阖起眼睛,换了一个更为舒服的姿势,把脸枕上了另一人的颈窝。他温热的呼吸同月光下的空气一样轻软,撩上北辰胤的脖子有些微痒,在北辰胤来得及开口反对之前,若无其事的睡着了。
  北辰胤无奈地看一眼月亮,不知道元凰是不是真的困了。他不敢转动脖子,只好用一手绕过腰际搂住元凰的身体,静静的等他醒来。元凰艳红色的长发很快滑过来盖住了北辰胤的手背,一直淹没到他紧束的袖口,他用余光瞥见青年的身体紧贴在案几边上,怕一会儿不慎打翻了碗碟,便又腾出另一只手去,把刚才那六片瓷,五块糕,四枚箸,三光月,都一一收好了摆在桌子右角。
  于是,屋外头就只剩下无法收起的一个月亮,连同方才元凰不肯告诉他的那二同一了。他正想把元凰再抱紧一点,青年突然移动了一下身体,含含糊糊地说道:"喂,今天面做坏了,到了中秋我给你做月饼——不过,你要先把那个二跟一猜出来。"
  北辰胤笑笑没有回答,仔细思考了一下元凰经手的月饼会是什么模样,接着似乎也觉得困了,闭上眼睛打算小憩片刻。他暗想元凰问题的答案这样简单,又有什么难猜的呢——二跟一,不过就是,两个人,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