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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波浩渺》小模小样
in 推薦 on 2009/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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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已沈了,烛影摇红,隐约看见满径落花,过了今日,春便逝了。只是纵然花能复开,故人也已不在。
当日游园相逢,依稀便在昨日,如今物是人非,只有纸烟缭绕,阴阳两隔。
恍然入梦,又到刺史家中游园,忽见那娇憨女子攀在树上去摘果实,江南女子,生的是何等的娇柔美丽,温婉可人。她回头见他,自顾自地笑起来,原来竟是笑自己贪玩下不得树来。人面桃花,言语娇痴,温言求他帮助。
他一见她的容貌,便惊为天人,早忘了自己是当朝的大将军,受宠若惊地过去帮忙。女子的腰肢柔弱温热,一股幽香从女子的袖中发出,沁人心脾。
落花从中,她看到他佩著剑,却并不曾怕他,笑问道,小女紫菀,将军是谁?
在下相里若木,他赶紧回答,失了往日的倨傲,满面热烧,当日朝堂受封,征讨反贼,驰骋沙场,也没有如此紧张。
她看在眼里,悄笑道,原来是相里家的少年郎,果然英雄了得。微雨蒙蒙的江南早晨,她偷偷地看著俊美英武的少年将军,小小江南刺史的女儿,不知配得起将军否。
江南春好,结伴同游,泛舟江上,携手笑语。胡子花白的船夫笑问,汝是谁家英伟儿郎,携此如花美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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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相里家的儿子,只能娶门当户对的三公九卿之女,相里若木不肯,转而征讨北疆,可是那温婉美丽的江南女子还带著他的玉佩,却因为美色远播京城,被皇帝硬招进宫。从此萧郎是路人。
皇帝暴虐成性,可惜了柔弱如花柳的江南女子,入宫不过三年,十九岁便匆匆韶华尽逝。
恨麽?相里若木捏碎手中的酒杯。恨不得毁了他的社稷,烧了他的祖庙,做个乱臣贼子。
2
转眼十年光阴逝去,相里若木骑在马上,看著折戟沈沙鲜血淋漓的战场,嘴角微微扯出一丝冷笑。五国之乱,後世的史官们如此作传,短短七个月内席卷了半个中州的藩王叛乱,被刚到而立之年的上将军相里若木平定,只有三十岁的相里若木被任命为太尉,自此位列三公。只是相里若木以此为借口,大肆诛杀景姓诸王,一时皇亲国戚人人自危。
"将军。"副将李允之骑在马上,急匆匆地赶过来。
"什麽事?"相里若木猜测著,李允之急急忙忙的样子,颇为不同寻常。
"将军,皇帝陛下──驾崩了。"李允之贴近他低声回答。
"什麽?"相里若木手中的鞭子狠狠抽在旁边一只残破的战车上。不,算了。死了就死了吧。"遗诏呢?"
"立三皇子景曦明为皇帝,著丞相刘未,太尉相里若木为辅政大臣。"李允之顿了顿,"这是自然的,一文一武,除了将军跟丞相,还有谁能但此重任呢。不过,景曦明年幼,又并非嫡长子,不过就是仗著生母文妃受的先皇宠爱……虽然将军已经是顾命大臣,但是……。"
後面的话心知肚明,两人都不必再往下谈。李允之是相里若木的发小,可谓心腹,又是当朝有名的儒将,满腹经纶,为相里若木筹划计较未曾有失。
十日之後,相里若木带兵回朝,一日之内,诛杀所有文姓外戚,带著铁甲军,把马一直骑到朝堂之上。八岁的小皇帝吓尿在龙椅上,相里若木哈哈大笑,可谓狂妄之极。
中州的兵权早已归了相里家,众人皆知,眼看相里若木犯上作乱无礼之极,却无一人敢发一言。相里若木朗声道,"废长立幼有碍古制,我以为颇为不妥,丞相有何意见啊?"
丞相刘未已经年逾古稀,可也毕竟是三朝老臣,虽然满身惊汗却还能镇定自若。自思相里家历代功勋卓著,相里若木也行为谨慎,并不曾想到会有今日之祸,他还摸不准相里若木会到什麽程度,改朝换代?眼下三皇子景曦明是保不住帝位了,可也不能看著这个乱臣贼子毁了宗庙社稷。
强自镇定,"相里将军所虑者,也有道理。既然如此,何不请出先皇的嫡长子曦渺来继承皇位,以正大统。若不如此,如何能服天下?"
嫡皇子景曦渺?相里若木几乎忘记了皇帝还有那个深居简出不受人待见的嫡长子。当然,当然要如此,藩国还有三家未灭,三家皆是景姓,倘或这时候改朝换代,就是给了那三家趁机犯上作乱,扰乱天下的口实。如此之时,还不是他相里若木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时候。
"丞相说的极是,那就快请出嫡长子来,今日便继承大统。"我便不信,那个传说中柔弱如女子的皇长子能有什麽能耐。摆出一个傀儡也好,有了这个傀儡,便会为我堵住天下之口;待我杀尽景姓,天下平稳,我定要亲手了断暴君这最後一个子嗣。
李允之早已经安排好了,这边进宫,那边已经派人去宫里寻找先帝的嫡长子景曦渺带到大殿上来。听到相里若木吩咐,四个铁甲军带著一个瘦弱少年走了上来。
相里若木倨傲立於马上,阴狠狠的目光令那少年禁不住一个哆嗦。相里若木打量著这个将最後死去的景姓少年,他虽然有些瘦弱但是身材颀长,皮肤白皙,因为常年居於宫中的关系面色甚至有些苍白。他的胆子却还不小,一双明目竟然敢直接看著他这个杀人魔王将军的眼睛。
"你就是嫡长子?"相里若木粗声大气地问他。
他哆嗦了一下,身上的银色袍服显得有些空荡,但是还是清晰地回答他,"是的,我就是皇长子景曦渺。"
还不错,他一个十四岁少年,弟弟被人拎下龙椅,他父亲的妃子如今的皇太後披头散发被军士抓著,他竟然还敢站著回答将军的问题。
景曦渺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是被带来做什麽的,皇宫里一片混乱,他知道是叛乱了,父皇失德,早有宫人传说早早晚晚有这麽一天。他还以为自己是被叫来一同处以极刑的皇子。
"你过来。"相里若木用命令的口气对年轻的皇子说。
景曦渺瑟瑟发抖,迟迟不肯迈出一步,虽然知道大丈夫要站著死也不能跪著生,可是他毕竟只是一个久居深宫的十四岁孩子。
相里若木翻身下马,大踏步地走过来,一把拉起景曦渺的手往宝座那儿走,景曦渺的手冰凉湿滑,原来什麽龙子凤孙,他还是怕的。相里若木很是自得,隐含的阴郁的报复心理得到了满足,他夹起景曦渺把他丢到宝座上。山呼万岁,百官朝拜,新皇登基了。
3
登上皇位只是一霎那间的事,之後,就是偌大皇宫夜晚的孤寂阴冷。景曦渺虽然贵为嫡皇子,可是一生下来生母皇後就死了,皇帝又是个朝秦暮楚的失德皇帝,恩泽倒是广播皇宫内外,十几个皇子公主还有私生子女,他早就想不起来还有景曦渺这麽一个皇子。所以景曦渺其实很少被父皇召见,对皇帝的寝宫大殿都很不熟悉。
刚刚死了主人的寝宫十分高大,白天还会觉得明黄的色泽十分耀眼,可是晚上,只有几只烛台,闪烁的烛光只能照亮宫殿的角落,宫殿中的那些黑暗中仿佛隐约著私语,仿佛潜藏著恶魔要吞噬湮灭这个少年皇帝。
太监宫女们都不知道在哪里,真正皇帝的门外也许也会如此恭肃,但是不会如此了无声息。景曦渺冰冷的手攥在一起,他继承了皇位,但却不是皇帝。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从宫殿下传来,景曦渺抬起头,一个身量苗条的宫女举著一只火烛走了进来。行了礼,口中道,"皇帝。"
景曦渺点点头,他还不适应这个称呼。
这个女子容貌秀丽端庄,年纪大约二十七八岁,名叫月安,是原先皇後身边的侍女,很受皇後的信任。因而皇後死前就把这个聪明伶俐又读了几年书懂得些道理的宫女放到皇子的宫里,让她替自己尽心伺候照料小皇子。
"皇上在这麽大的宫殿里,会怕吗?"月安看了看清冷的四周。
"不会,"景曦渺回答她,"这里有我祖先守护著,我是不会觉得害怕的。"
月安看著皇帝年轻却安然的面庞,心里隐隐觉得,这个她看护大的孩子,静悄悄地成长到她也不能小觑了的地步了。
"月安,你觉得,我表现的还好吗?"景曦渺扬起脸问她,那张略有些瘦弱的面容虽然安静却隐著一丝恐惧和期待。她能够理解。
"你做的很好,陛下。在这样的宫廷政变里,以陛下这样的年纪能够处变不惊,从容应对,已经很难得了,奴婢想,就是朝中大臣也不会小瞧了你。"月安回答。
"是吗。"景曦渺喘了一口气,虽然眉头还没有完全解开。
"陛下。"月安迟疑著,但是该禀报的还是要禀报,就如同将来该来的还是要接受。"三皇子和文妃都被毒死了。"
"什麽?"景曦渺惊诧地抬起头,旋即又安静了,半晌,他说,"自古以来,废帝就没有能活著的,这也是一定的事。只是没想到这麽快。这个宗庙要如何才能保得住?"
月安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痛苦,心里也跟著悲苦起来。
景曦渺咬了咬嘴唇,"月安,你觉得,我还能活多久。"
月安在他面前跪下,"皇上,我想,皇上只有十四岁,还没有到能够亲政的年纪,皇上又不像三皇子那样有什麽做大官的外戚,那麽朝廷的大权就会完全落在相里若木的手里。好的一方面是,只要皇上你忍耐,完全听从相里若木的摆布,那麽在皇上二十岁行冠礼之前,您都是安全的。如果皇帝能够忍辱负重静悄悄地在这六年里等待时机,那麽皇帝就还有希望。"
"六年是吗?"景曦渺抬起头看著窗外的上弦月,"六年之後,皇帝二十岁成年,辅政大臣就必须按照祖宗家法还政给皇帝,相里若木当然不会答应。到时候他就会鸠杀我,在宗族里另找一个小孩子继承我的位置。或者是自己取而代之,那样的话这个宗庙就倾颓了。"
"陛下,还不到那个时候。您不能……"月安咬住嘴唇,这个宫殿里到处都是相里若木的人,什麽都不能说,也许哪句话就会被皇帝找来灭顶灾祸。
窗外一弯细瘦的月牙很快被阴云遮住了,景曦渺的眼里却还闪著温和坚强的色泽,让月安在这个风雨飘扬的宫廷里,还觉得到一点安慰。"月安,你不要害怕,我会坚持住,别看我这个样子,可是我会维护住这个王朝的宗庙。如果我倒下了,不但这个宗庙就要被焚毁,王室走到末路,就连月安也会被杀死,所以不会那样的,月安你相信我吧。"
月安点点头,那个臂弯里抱大的孩子在危险中竟然说要保护她,她微笑著点头,她是不会流泪的,因为眼下这个孩子又一次没有了依靠,她要撑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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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亮了,皇帝早已经起身。月安为他梳理头发,柔顺黑亮的头发被束进一只金冠。月安有些坐立不安,我朝的规矩,每逢初一,初五,十五,二十皇帝都必须上朝,今天是皇帝即位的第二天,又是初一,论理是一定要上朝的,可是到现在,都还没有大殿的太监和礼官过来请皇帝。她从镜子里偷眼看皇帝,景曦渺的脸上波澜不惊,似乎没有一点著急的意思,不愧是德祖皇帝的子孙,她暗暗定下心来。
门外的一个小太监这时候走了进来,"辅政大臣太尉相里若木命人传话来说,皇帝年纪尚幼,一应政事全免,还是读书为要,以後若无大事则无需上朝。"
月安呆了一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麽,相里将军的下马威来得如此快,如此不讲皇家情面。
景曦渺却很安静,简直有一些置若罔闻,"既然如此,那就让来人转告太尉,朕会遵从辅政大臣的教诲,用心念书。"
"月安,帮朕把正服脱下去吧,把来这里之前朕读的那卷书拿来。"
"是。"月安应了下去,那许多的书,曦渺都读过,可是又能有什麽用呢?月安心里忐忑焦急不安。
可是景曦渺安静的就像一汪水,在这宏伟恐怖的就要吞噬掉他的宫殿里,安之若素,继续读他的书。
只是不多时,又有太监进来,"辅政大臣丞相刘未觐见皇上。"
刘未这个人很难讲得好他如何,说他并没有什麽稀世之才也对,他的宰相位子是凭他的门第高加上熬日子熬上来的;但若说他没有才能也不对,能在官场上熬那麽久的人岂是等闲之辈;说他为人奸猾左右逢源也对,但是宰相者职责本就是"坐而论道,协理阴阳",制定方略,调配各方人事,所以他也是该做宰相的位子。
刘未三世老臣,景曦渺让人给他赐了座。
"皇上年纪确乎还小,朝中之事会由三公商议形成定议再奏报皇帝的。"刘未本是知道了相里若木的无礼举动,前来探视皇帝的反应的。没想到这小皇帝年纪虽小,却很能沈得住气。
"皇上,"刘未沈吟了片刻,人越老,说话的速度也就越慢,不是思维慢了,而是,想得多了。"相里将军拥立嫡长子继承大统是有功於千秋社稷的,还望皇上能体谅啊。"
"是的,丞相的话,朕都会记下。"景曦渺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言辞却平和诚恳。
刘未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光,既如此,果不是个愚钝的皇子啊,只是太聪明了,也不好,"皇上,相里将军是先帝倚重的大臣,皇上要像对待父兄一样对待相里将军,如此方好,皇上明白吗?"
景曦渺还是没有什麽太大的反应,"是的,朕明白。"
刘未又想了一想,"皇上的书读的如何?"
"朕有些驽钝,书读得不好。"景曦渺淡淡地说,却没有对长辈承认错误该有的紧张。
刘未接上他的话,"好,驽钝一些是好事,为君者反应慢一点,做得决定才能缜密。那麽,老臣就告辞了。"
刘未行礼退下之後,一直侍立在一边的月安才开口,"皇上,我看刘未是个对皇上忠心的臣子。他提醒皇上,要皇上丢掉面子,谨慎恭敬地对待相里若木才能活下去,还要皇上驽钝些,不要做个聪明人被相里若木猜忌。"
景曦渺没有回答她,他的手在膝头攥紧,"月安,你说,我能活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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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就是上元佳节,五国之乱已平,并未受过战火荼毒的京城一派繁盛景象。老百姓并不管居上位者到底是谁,只要生活宁定富足就足够了。太尉府里传出来的政令是,休养生息。赋税减了两成,老百姓当然只知道当朝权贵是相里若木,谁还管居於深宫的皇帝是谁。这永宁一年的上元节,京城竟比以往先帝时候还要繁华热闹。
一轮明月才捧出,家家处处的灯笼挑起,便是该去观花灯的时候了。灯市喧嚣,店铺张灯结彩,打把势卖艺的锣鼓喧天。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只这一日准许闺中女儿出来游乐,京中的女孩儿们能不打扮的花枝招展,看灯的女孩和看女孩的少年郎,多有因这时候一见倾心,回去央求爷娘结成良缘的,於是街市上熙熙攘攘,好一派热闹景象。
待到月上中天,锦绣处歌管细细,翠袖横舒,便是寻常百姓家也和乐融融,上元佳节,何处能不欢欣热闹。
相里若木大宴文武百官,吃醉了酒。酒宴散去他还兀自要喝,李允之知他心绪不好,本想著他平日从未去过花街柳巷,见惯了太尉府里的淑女,不如带他去那里寻些别样的乐子。谁知道送了几位大人离开,回头来找相里若木,已经不见了。
相里若木原是坐在园子里吹吹冷风,看看水中的月亮的。他本就醉了,左看右看都觉得今日水中的月亮不够圆,又想起皇宫的花园里那一池子好水,动了心思,便自个儿溜达出太尉府直奔皇宫而去,哪还想到後来李允之差点把个京城翻过来找太尉。
皇宫里当班的羽林见是太尉来了,也不敢阻拦,就由他去了。相里若木喝醉了酒,进了宫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小太监见太尉深夜进宫便以为定是来找皇帝的,就把他引导皇帝的寝宫。
景曦渺这个时候正独自坐在书房里看书,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只点了一只蜡烛,上元节的冬夜里栖栖遑遑好不孤独阴冷。相里若木从外边灯市繁盛之地进的宫来,再看到这寝宫里的孤冷,也打了个寒战,酒似乎醒了三分。
"太尉醉了。"景曦渺见相里若木直挺挺地立在书房当中,小太监又下去门外伺候了,本来景曦渺就有点支使不动那些受命於太尉的势利太监,便亲去倒了杯茶过来。
相里若木醉眼朦胧地看著景曦渺,灯下看他身量未足,体态苗条,穿著一件薄薄的袍子。一张小脸粉嫩可爱,毕竟才只有十四岁;再看那眼,温婉柔和的目光,一般人看著自己,不是敬畏就是害怕,要麽就是仇恨,或是嫉妒,除了紫菀还没有人这麽和悦地看著自己。
"紫菀,"他模糊地叫了一声。
"什麽?"景曦渺睁圆一双大眼。不是紫菀,怎麽会觉得他身上有种东西好像紫菀呢?紫菀的眉不画而横翠,紫菀的眼如杏核形状,那妙目美不可言,可是这个人的眉跟紫菀比起来疏淡了点,眼也略狭了些,不像紫菀那般娇憨顽皮,这人竟有些疏朗清淡如世外之人。比女人多一分风流,比男人多一分妩媚。
这样的风流人物,竟然是皇帝,或者,竟然是男儿,怪不得李允之闲聊时总说,梨香院里的男童,抱起来比女子多一分的味道。相里若木原先是有想法娶一个公主,可是杀皇族的人多了,终究公主妻子是个麻烦,那麽,相里若木有了个让自己全身都畅快起来的想法,那麽,享受一个先帝的儿子呢?温婉如紫菀,是如何在一个暴君身下承欢的,他想起来就怒不可遏甚至无法去想,紫菀根本就不容亵渎。那麽这一个呢?享受一个帝王,悖逆的快感升腾起来,相里若木几乎有些癫狂起来。
他没有接茶,而是捏住了景曦渺的手腕,猥亵的动作仿佛是在对待一个相公,景曦渺解不过他何意,连手都没有甩开。"太尉?"
"也对,"相里若木看著他疑惑的眼睛微微笑,"十四岁是小了点,还没有行过周公之礼。不过不知道也不打紧,臣会好好教给皇上的。"
他的手从景曦渺的腰上滑下去,景曦渺吃惊地低叫一声,突然开始拼命推开他的辅政大臣。"太尉,你怎麽可以不顾及皇家体统,君臣之礼……"他被马背上过日子的将军拎起来,穿过三进的房间,直走到里面,把他按到了床上,纤细的胳膊被死死抓住,袍服解开,露出白皙的身体。相里若木疯了吗?裸露出身体的时候,景曦渺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就此潜入思想的水中藏匿起来一般。
相里若木本来也有停顿的时候,毕竟是德祖皇帝的子孙,开国皇帝遗留的威仪还在,但是轻飘飘拽开皇帝衣服之後,境况就变了。这不过就是一个漂亮男孩的身体,什麽皇帝,什麽君臣之义都不存在了。这是那个暴君的延续,而且光裸地躺在龙床上,他可以随意地凌虐他,就像对那个暴君的复仇一般,这本质上这个行为就与随意处置他留下的朝政一样痛快。
他腾出一只手,第一次按在景曦渺的身体上,温软,脆弱的身体,他从心底里狂笑出来,那种快乐不可形容,带著复仇的酣畅淋漓,就如同他拉下那个八岁的皇帝,强奸朝政一样。
景曦渺的精神崩溃了,在他身上施虐的男人在可怕地大笑,他哭叫了出来,男人粗壮的大腿跨在他身上把他夹住,解散开的衣服露出肌肉结实的胸膛,他粗鲁地抚摸他,在他身上留下青紫的痕迹。门外的太监凑近了门口,里面的声音太过惊心动魄,几个人呆在门外。
"别听了,皇帝本来也没什麽嘛。不过就是面相好,皮肉好,这些年男风盛行,这要是在外边,也是早就被人狎玩的货。"一个太监嘿嘿低笑著对另外三个说,"咱们大将军能看上他也是应该的,不然怎麽偏偏就轮到他做皇帝了?"
屋里面景曦渺明黄色的衣服被撕成碎片丢在地上,他的大腿被硬拽开,私处被随意触摸,渐渐的动作越发粗野,他在发出第一声尖叫之後,就咬死了嘴唇一声不吭,黑暗幽深的皇宫里能够吞噬掉一切,从声音到生命,他没有哭喊的必要。
相里若木从龙床上站起来的时候,看了一眼景曦渺,他已经昏死过去了,刚才跟他交缠在一起的身体,现在全身赤裸带著伤痕,他脸向里躺著,乌黑的长发散了披在身上,遮掩了一点上身。这时候已经是五更天了,相里若木穿上衣服走出皇帝的寝宫。
"你们几个太监都过来。"高大的将军站在门口吩咐,太监们都走过来。
"你们知道吗?从今天开始,皇帝身边的太监只能是不会写字的哑巴和死人。"话说的很轻松,几个太监一愣,还解不过来将军的意思,将军手里的剑已经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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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安早晨走到皇帝寝宫的时候,吓得魂飞魄散。四个太监的尸体带著血,倒在门口。不可能是相里若木杀了皇帝,不然不会到现在还没有改朝换代的消息,不会是那样的。
她绕过太监们的尸体,跑进皇帝的寝宫。"皇上,出了什麽事……"她呆住了,景曦渺赤身裸体地躺在榻上,身上满是青紫伤痕,白皙的大腿还分著,带著血污和浊白的污迹,"老天啊,你开眼杀了相里若木吧。"月安捂住自己的嘴。
上前推景曦渺,唤他醒过来。月安虽然没有出嫁,可是年纪已大,已知人事,知道景曦渺身上发生了什麽事,"皇上。"
景曦渺悠悠醒了过来,睁开微肿的眼睛,哑著嗓子叹了一口气,"月安",一句话说出来突然哭了,月安是把他带大的人,是姐姐母亲一样的人,他挣扎著扯过被子掩住自己,一面哭得透不过气来。
月安半天也说不出话来,最後道,"皇上,我叫人抬木桶热水过来,给皇上洗洗吧。"又想起门口还躺著四具尸体,这时候要叫谁去,怎麽说。
"我会不会被废掉。"景曦渺咬紧牙,手指扣进了被子,他身上发抖,先祖留下的江山社稷会不会马上就要绝在他的手里。
月安搂住他发抖的细瘦身体,"不会的,不会的。"她也只能这样安慰。她终於知道门口的太监被杀掉是为了封住他们的嘴巴,所以相里若木还没有废掉皇帝的意思。
"我……"景曦渺忍住了哭声,低著头,额上带汗,浑身颤抖,"我,生不如死,我……到底,到底是发生了什麽事,我……我……"
月安忍住喉头的哽咽,还得抚慰这个孩子,"皇上,没有什麽,没有什麽。皇上快别这个样子,倘或弄出病来可怎麽办?终究也没什麽过不了的事,现如今,男风盛行,寻常百姓家里多有这种事发生,哪个哪个男人不爱女人,专爱男子,这样的事连在宫里的月安都时常听说。想来,爱著漂亮女人跟爱著漂亮男人一样,也没有什麽分别。
皇上无书不读,不知道《晏子春秋》里就有一段,"
月安想了想背道,"'景公盖姣。有羽人视景公僭者。公问之,何视寡人之僭也?羽人对曰,言亦死,而不言亦死,窃姣公也。公曰,合色寡人也,杀之。'可是晏子还劝他'婴闻拒欲不道,恶爱不祥,虽使色君,於法不宜杀也。',景公听了还说'若使沐浴,寡人将使抱背',既然古已有之,并没有什麽了不得的,连贤相晏子都如是说,皇上说不得也只能忍著,万万要想开,何况皇上的肩上还有千秋社稷。"
"是麽,还有这样的说法?"景曦渺缩在被子里,渐渐安静下来。
月安暗暗松了一口气,曦渺年纪不大,长於深宫之中,於许多人情事故都不懂,还好安慰哄骗些。自己若不如此解劝,只怕曦渺就要被相里若木做出的没天伦的事逼出病来,倒遂了相里若木阴毒的心思。
月安见景曦渺安静只得在心里咽下心酸痛苦,温言道,"连阮籍都写过一首咏怀诗说, 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悦泽若九春,磐析似秋霜,流盼发姿媚,言笑吐芬芳;携手等欢爱,宿昔月衣裳,愿为双鸟飞,比翼共!翔;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
可见那些风流人物多半也都与男子有些不尴不尬的关联。这事自古有之,好比男女嫁娶是明,男子相恋是暗,不过有碍天子教化,繁育天下,所以不好明提出来罢了。"
景曦渺似乎听进了耳朵里,"竟然还有这样的诗,这样的事,哪里好了呢?我一点都不喜欢。"
"皇上,身上疼不疼,要不要叫太医……"月安见他的情绪平复了下来,便试探地问。
"不要叫太医,我没有什麽事。"景曦渺的表情很平静,仿佛确实无碍,可是月安想起方才进来的时候明明在他的腿上看到血迹,知道景曦渺是硬忍著,皇帝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她也只能装作没事。
景曦渺似乎要睡了,模模糊糊地跟她说,"不该有这样的事,不该。我记得那年我七岁,站在城楼上刚巧看见得胜班师的将军,骑在高头大马上,何等的威武,我从没见过那样的人,我就想不生在皇宫便好了,我也要做个他那样的人──生为男儿就该那样建功立业,气吞万里如虎,不是麽?後来我问月安,那是谁,月安说是相里将军。从那以後每一次他得胜回朝我都会去城楼上看他回来。"
月安偷偷抹去眼泪,"皇上,"景曦渺没有回答,无声无息地躺著。月安战战兢兢地伸一只手在景曦渺的鼻下,他只是睡著了。月安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流出来,她忍著抽泣三步两步跑到佛堂,一遍又一遍地跪拜,只是祈求一件事,求佛祖保护曦渺一生平安无事。
7
酒醒之後,其实什麽都没有留下,复仇的快感,凌虐一切的刺激都消逝了,毁灭一切的冲动过去了,只留得指尖上一阵酥麻。我还能怎麽作贱这个王族,剑上早就沾染了这个王族的血液,还不够,舔到了血的腥味儿之後,一切都膨胀得不可收拾。然後。
相里若木对这个世界的厌恶感甚至更强烈,李允之知道发生了什麽,"若木,那是因为你良心未泯,相里家一直在教育的是济世安民之才。"
"允之,"相里若木听出他的挖苦。
"不过,那也没有什麽问题,你将来是要代替现在的皇帝的人。"李允之的目光变得有点好笑,"相里兄,你不是一向都不喜欢我狎相公麽,怎麽你狎到皇宫里去了?皇上──那个小孩子,倒也是个难得的。"
相里若木没心思回答他的话,"眼下我们首先要处理的就是吴越之地的毓江王。"
李允之收敛了笑脸,"毓江王在余下的三个景姓王中,力量最小,我们或许可以将他召到京城来。他来,我们可以在这里密诏杀他,他不来,就落下了征讨他的口实。"
相里若木点点头,"或许眼下的春狩就是一个好机会。"
与李允之的商量很快就结束了,李允之溜达了出去,他还得去跟宫里打个招呼,撤换皇上寝宫的太监们,总之就是给相里若木收拾风流残局。
相里若木一天无事,闷在太尉府里处理各地的奏折,到晚上他要就寝的时候才发现,衣服上一直戴著的一块家传的古玉佩不见了,他知道落在哪里了,眉头皱了皱,懒得让人去找,只当作是丢掉了。
春狩几乎是一年里王族最重要的几次活动之一。各地的王侯一年两次进京,一次是十一月初一祭祀宗庙,一次便是春狩的时候,都是祖制,一般这个时候王公贵族都会聚集在京城。
离春狩还有三日,相里若木得到手下的奏报,睿庆王病重正在生死淹留之际,不能来京了。另外毓江王也托病不来,三个藩王只有福宁王来了。
"若木兄,这分明是忌惮你,所以不敢来,或是在藩地里筹备造反也不一定。"李允之很不以为然。
"无妨,就给我每天明发诏书十封,连发三天召他们进京。睿庆王不是要死了吗?难道他的儿子将来就不继承他的王位,难道以後天下就没有睿庆王了吗?"相里若木继续看著手里各地报上来的奏折,头也不抬。
"从睿庆王的封地来京最快有三天路程,从毓江王的封地来京最快最快也有四天路程。"李允之好笑地说,"若木兄这招可真损,恐怕两个藩王都以为你是要找借口征讨他们,怕是这三天,尿也吓出来了。"
"是啊 ,虽然此时不宜动兵,可也可以敲山震虎,看看他们的动静。"相里若木冲手里的奏折皱了皱眉头,他只是挤兑了丞相刘未一下,这老头就立刻放下手中所有的权力,如今,天下政令都出自本来只掌管武官的太尉府。
"叫大司农司徒谅过来,这些农耕经济水灾救济的事简直烦死我了,我要详细问问他这几个郡的情况。"
"若木兄,"李允之扫了一眼那些奏折,"你已经看了多久了,先皇可没有这麽勤勉过。你想快些让天下太平,财粮充盈,好有余力去打三个藩王,可也不是一天能完成的,难道不知道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事情再多,也只能一件一件地做,一点一点地完成。司徒谅我昨日也见了他,正著凉得了风寒,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他这些日子也忙,就给他歇息一天的时间吧。咱们也得空出去逛逛。"
相里若木点了点头,心绪也是有些烦乱,自从接管了全国的政事才知道,被铺天盖地真假难辨的奏折包围真是件烦心事。也很少像从前那样跟李允之游乐了,索性就跟他去了,谁知道一出门就被李允之带到了高乐坊。
李允之还振振有辞,"我也是上元节第二天才知道原来你也有这个爱好,你放心,这高乐坊里的孩子个个都是好的,哪个都不比宫里那个差。"
相里若木知道李允之虽然文武双全,可说是当世之杰,可是风流成性,顽劣奢靡,极尽浪荡公子哥之能事。既然都跟著他坐进高乐坊了,也拿他没办法,就将就著坐吧。
老板见是李允之大人来了,立刻领出来十来个绝好的孩子,确是唇红齿白,美豔不可方物,个个都不比女子差,且妩媚风情还远胜过寻常女子。相里若木看著李允之拉了这个的手,又摸摸另一个的脸蛋,简直恨不得全都留下。
相里若木看著李允之这幅模样直想发笑,一抬眼看见一个男孩正大胆地看著自己,见相里若木望了自己便回以微笑。这孩子站在稍後的地方,眼角眉梢皆带风情,更别说眼里还透著难得的灵秀。见了这孩子,再见余者便不再觉得如何美丽,反如垃圾一般。
"你叫什麽名字?"相里若木问他。
"我叫檀心。"那孩子回他。
李允之也望过来,只看了那孩子一眼,便不觉呆了。"好个难得的孩子,若木兄,让给我如何。"
"你是相里若木?"那孩子理都没有理李允之直接问相里。
相里若木点点头,"你又如何得知我是谁的呢?"
"我见过你。"叫做檀心的孩子回答他,口气很是硬朗,眼角却带著勾人的神采,"在街上,你领兵走过的时候。"
"既然知道我是谁,为什麽却不怕呢?"相里若木觉得这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很有意思,他打量著檀心,越来越觉其神采风流不似普通少年,"你是个有故事的孩子吧,若是故事说的好,说不定我也可以收了你。"
"我的故事不值几个钱,倒是我是有求於太尉,太尉也会对我的要求感兴趣的。"檀心妩媚地笑了,走过来挨近了相里若木,"我情愿用身体侍奉太尉,不但是身体,还有灵魂──如果有那回事的话──我知道太尉没有什麽可从我这里得到的,但是我可以用一生的卑贱来带给太尉欢乐,等到太尉万年之後,我自愿饮毒酒为太尉陪葬。这一切只因我要太尉帮我杀一个人。"
檀心笑吟吟地说,口里吐的话却使得李允之脊背一凉。这孩子不过十三四岁,相里若木大他一倍的岁数还多,他却要把活著的自己给相里若木,连生命,和死了的自己和灵魂都不放过,他要杀的人是什麽人,竟然这样地恨,他说话的口气,也不像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李允之看了相里若木一眼,他还在微笑著,问檀心,"你要杀的人是谁呢?你怎麽知道我会对你和你的话感兴趣。"
"因为,"檀心忽然冷冷一笑,"因为我希望你杀的人是我的父亲,毓江王。我想看著他国破家亡,如果我能在中间帮上太尉,太尉就是拿我向鬼神献祭也没有关系,我都会答应的。"
李允之大吃一惊,"你的父亲是毓江王?你是景氏血脉,怎麽会在这个地方?"
檀心回头看他的时候,眼神冷得很,没有了一点勾引的味道,"我早就不再姓景了,我姓檀。你想知道我为什麽在这?因为我九岁就被毓江王逼迫,在枕席之间伺候我的这个亲生父亲,他是个变态,是个该下地狱万劫不复的人。不但是我,还有我的姐姐们,他的两个女儿,也都如同他的妻妾一般。因为我十二岁的时候故意让他看见我跟他的侍卫发生关系,所以他把我卖到妓院当作惩罚,对外却说我已经死了。从那以後这一年多间,我就流落到了京城。"檀心转过脸来看著相里若木,"所以,我一直都在等待一个足够杀了他的人。"
在战场上处变不惊的李允之惊得目瞪口呆,相里若木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敛了笑容,"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要用你的一切,今生,来生,来换毓江王的命,对吗?"
檀心点点头。
"好,"相里若木语气一派轻松,"那麽,第一个任务,今晚,你就伺候好你身边的那位大人吧。"
李允之一怔,檀心面无表情地停顿了只一会,忽然就向著李允之笑了,眉眼极尽温柔妩媚,跟方才对李允之的冰冷态度全然不同,柔软的手伸向李允之的手里,温热的腰肢靠进他的怀里,"大人,您要檀心吗?"只这一声,李允之的骨头都酥了,抱住檀心的腰,喉间几乎吞咽了一下。
李允之第一次这麽没面子,慌乱地看了相里若木一眼,檀心已经在催促他快带他去个可以伺候他的地方。
"只管去吧,我会替这孩子赎身。"相里若木回答他。李允之搂一把檀心带他出去上马,心中难掩一丝异样,对檀心加倍地温柔小心。黑夜里,檀心在他怀里骑在马上,李允之在他耳边道,"既然你说不姓景了,以後就万万要忘记你姓过景,这样才能活下来。"
檀心身体一僵,李允之搂紧了他一点,在他小巧的耳朵上一吻,"先住在我那里吧。"
8
春狩的第一天要祭祀天地祖先,这才是春狩最重要的部分。相里若木早就把太常叫到太尉府里,太常平素就是负责祭祀鬼神天地的礼官,可是在太尉府里听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相里若木坐在上头,慢慢地喝手里的茶,半天才说了一句话,"你进宫去请示春狩祭天的礼仪,皇上是怎麽说的?"
太常连忙躬身回答,"回将军,皇上说──皇上说他年纪还小,一应事情依祖制就好,再,若有不妥还请太尉酌情处理。"
"好啊。"相里若木放下手中的茶,脸上明显有了些满意之色,太常暗暗用袖子擦了擦脑门的冷汗。相里若木十五岁的时候就敢给朝中的大臣脸色看,最是个英武了得的人,何况今日已经权倾天下,前日一个御史不知怎麽忽然失心疯,竟然在朝堂上指责这个太岁要篡权夺政,结果晚上还没到,这御史全家就被满门抄斩,连才总角的孩童都没放过。
太常正了正色,等待相里若木示下。"皇上素昔身体不好,祭祀的事皇上说了,他就不去了。"相里若木平静地说。太常心里一动,方才在宫里皇上也还在说祭祀的事,相里将军还要问太常,皇帝怎麽说,怎麽这一会就变成了,皇帝已经告诉相里若木他不去呢?
"太常,你没听见我说话吗?"相里若木笑著说。
太常惊出一身冷汗,登时明白相里若木的意思。祭祀天地者,乃是天子,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他吞咽了一口唾沫,汗滴了下来,"是,相里太尉,皇帝是有这麽说过,他还说请太尉代祭便是。"
"好,好。"相里若木点点头。"其他的事情 ,你就遵循古制便是,有事的话,再来问我。"
太仆王安民是个憨直之人,听了这话便从旁问到,"将军,那狩猎之日,还要不要安排天子仪仗?"
"当然要有天子仪仗,狩猎的时候皇上会去,要让天下老百姓还有诸位王公大臣知道,谁才是皇帝。"相里若木坦坦然说著前後矛盾的话,几个大臣互相看了一眼,都说自古以来皇帝的心思深不可测,相里若木只怕比先帝的心思更难猜。更不要说猜了,恐怕要真敢猜相里若木这位太尉大人的心思,只能是猜来猜去猜掉了脑袋。
几个朝中大臣散了,李允之才带著一个人从廊下过来,他早就来了,在廊下听了听,是几个大人在奏事,自己也没有什麽大事,便在下头等著。
这会得了空,拉著檀心进屋来。"若木兄,这下子消息传出去,那三个藩王更加摸不透太尉的心思了,他们估摸不著太尉什麽时候想要取而代之,只能静观其变。他们实在是巴不得太尉突然废了皇帝,给他们兴兵造反的口实。"
相里若木没回答他的话,却看见他身後的少年,"你怎麽把他带来了?"檀心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前天还是件风骚得几乎看得见肌肤的薄衫,今天已经穿了密不透风的锦缎。还是件如今公子哥里流行的绿色,脚上穿著精致的玄色小靴,腰上系著香囊比目鱼玉佩,还没到行冠礼的年龄,因而头发束在一条金色的发带里,上面嵌著美玉,看著活脱脱就是个世家公子,只是扁著嘴。
相里若木一笑,"允之给你气受了?"
李允之叹了口气,不好意思地笑笑,"哪有那样的事,是他非要吵著来见你,我左哄不是,右哄也不成,知道明天就是春狩祭天的日子,你肯定很忙,可是也拿他没办法。"
拿他没办法?就这麽个小东西,有什麽没办法的。"你打断他的腿,看他还敢不敢吵。"
檀心没料到相里若木这麽冷酷,脸色随之一白,李允之连忙上前拉他的手,"若木,那个……檀心是个吃了不少苦头的孩子,你不要吓坏他。"
相里若木呵呵发笑,"允之,你这个好色的毛病,到底什麽时候能改一改。"说著随著李允之的目光一起去看檀心,檀心略微有点低头,小脸果然有点青白,本来想甩开李允之的手,但是却还是看了李允之一眼,这一看好像又有点忍不住要哭。这几个脸色眼神,倒跟昨天在高乐坊里的成熟模样不同,不像是装出来的。
可见他是想甩了李允之来跟自己以便讨得好处,但是李允之这人看上了谁,就能对谁一片痴情,最是个风流种子,所以对檀心上了心定是对他极尽宠爱。檀心一定是没得到什麽人好好对待,别人视他为肮脏破席,李允之视他为掌上明珠,他心里才委屈。若是前日他那模样,则要比今日心硬意狠得多,前日那个对自己没半分怜惜的人,哪里会哭。
"将军,檀心想跟在你的身边,檀心想在太尉府里效力。"檀心终於甩开了李允之。
相里若木这才把视线从檀心身上转开,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自己这是怎麽了,怎麽突然对小孩子这麽感兴趣。会看著小孩子撒娇卖痴看了这麽久,还会对小孩子的心思猜这麽半天,他的指头在桌子上无意识地敲打,好比自己前天,本来该把这个毓庆王的儿子养在府里,将来以图他用。可是竟然鬼使神差地把他赏给了李允之。是因为自己明明知道李允之一向对娈童不错,所以给他找了好去处吗?
他有些烦躁,无意中看到檀心死死扳住小脸,又一次偷偷把李允之伸过去拉他的手推开。
再过些年,皇帝也会变成这样的人吗?会召来隐秘地忠於皇权的朝臣,愿意交出生命和灵魂来诅咒自己死亡吗?现在杀死这个皇帝,是正确的选择吗?紫菀呢,临死前也有檀心这样的恨意诅咒先帝吗?他有一丝奇特的自我厌恶。
这麽些天来他都不愿意想皇帝那天之後怎麽样了,他只知道宫门的侍卫长例行惯例来通报被太尉严格控制的宫门出入名单时,并没说有太医进宫。
他那天虽然喝醉了酒,可是对自己做的事还是有记忆的。他记得那个孩子是怎麽赤裸著身体在自己的身下痛苦地哭泣,他也记得那孩子股间流出的鲜血。自己按著他纤弱的肩头,他咬著嘴唇,紧紧皱著秀气的眉,挣扎不了,就拖著一头乌黑的长发拼命在枕上摇头。混著哭泣的断断续续的哀求,透著哀求者自己都知道的绝望,却还是求著对方住手。
相里若木杀过人,太多的人,自己都记不得数目,战场上两兵交锋,他从十五岁就是一个了不起的勇士。他也曾单手折断过敌人温热的脖子,也曾被热的鲜血溅进嘴唇,可是那是互博性命的战场,所以,无所谓愧疚。
但是当一个人赤裸著躺在那里,没有一丝保护不能有一丝反抗的时候,完全地不同了。凌虐、复仇的快感跟另一种痛苦一同撕扯著他。而为了摆脱这种痛苦,他连见都不想见景曦渺。或者,这种痛苦能够代替失去紫菀的痛苦,所谓痛苦的疗法,就是用一种痛苦渐渐来代替另一种。或者慢慢麻痹,变成一个独夫,或者没有心的魔鬼。
"相里将军。"檀心出声唤了他一声。
"恩。"相里若木回过神来,"你有什麽才能呢?竟然想要在太尉府里效力。"
"小人能模仿所有人的笔迹,可以保证即使是他的亲近之人,也认不出来。"
"哦?"相里若木笑了笑,"好,那你就留在太尉府吧,随时听我的使唤。"
李允之听了立刻变了颜色,"太尉。"
相里若木摆摆手,"如果檀心想要去你那里他自会搬去你那里住,他若是不想,你就不要难为他。"
"太尉,太尉,"李允之急了,檀心讽刺地冲他撇撇嘴。
"谢太尉。"檀心跪下来感谢。
"太尉,"李允之急急忙忙地叫著相里若木,急中生智,"太尉,求太尉准我三不五时地仍旧住在小时候在这里跟太尉一起求学的那个院子里。"
相里若木点头应允,李允之放下心来冲檀心莞尔一笑,檀心嘟起了嘴。
李允之拉起他的手,"你放心,只有如此,下次太尉要打断你的腿的时候,我才好方便替你求情。"
檀心嫌弃地远远离开他,"我才不会做出要太尉打断我的腿的事。"
9
"皇上,臣强主弱,君主便不得不忍耐。"温柔和顺的女声在幽深的回廊下叹息了一声。
"是的。"
"皇上,自古以来,幼年的皇子即位之後便被废掉或是赐死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皇上要谨慎要小心,所谓皇上的尊严和权力,并不是上天赐予的。皇上要记住韬光养晦这四个字。"
"是的。"
"必要的时候,即使忘掉自己是皇帝也是必须的,现在还不可以希求权势。"
廊下荷塘中还有未消融的冰块,水中映著月亮的光辉,冰块微微泛出蓝色竟仿佛半池水晶一般。皇上站在水边,不知望著什麽,月安只能看见他同样因为月光的照耀而泛著柔和光泽的侧脸,鼻梁挺直,面部线条俊朗柔和,他将来一定会长成一个美男子,未必伟岸,却坚韧不拔,足够成为一个贤明的君主。月安一直在祈祷,祈祷上天给这个孩子一个机会。
"月安於我,便是长姊一般,从小我便听月安的教导,月安的话我都记得,可是唯独一件,如果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祖先留下的责任,只为了苟且偷生的话,死生便都没有什麽分别。如果我不是皇帝,他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当然也不会厌恶我,更不会等待时机杀了我;但是如果我不是皇帝,连路上随便一个带刀的纨!儿郎都可以杀了我,那又有什麽分别。如果天下之民皆安定,我是幽居深宫不发一令,还是做个富家翁一辈子求田问舍,也都没有什麽分别;如果天下不能够安定,我站起来希求夺取权势被杀,还是做个不能苟求性命於乱世的农夫,也都没有分别。既然做什麽都没有什麽分别,我就会记住我是谁,即使相里若木要以我是皇帝这个罪名杀了我,我也没有什麽可说的。"景曦渺安安静静地说著,仿佛是别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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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是这麽说的?"相里若木又一次拉开弓箭,瞄准靶心。春狩祭天刚刚结束,他在府里跟李允之射箭赌酒。
"是的,太尉大人,老奴亲耳听到皇上跟皇上身边的大宫女月安说的。"刘公公躬身满面堆笑地说,"当时老奴就站在湖边的廊侧,皇上并不知道。"
"小皇帝还挺倔强的,不肯忘记自己还占著皇帝的位子,"李允之看了看自己射的成绩,箭箭射中靶心。檀心在靶子周围上蹿下跳,非要让李允之射他头顶的苹果不可,李允之又好气又好笑地摇摇头,让他躲开。"皇上的心胸倒还不小,口气也不小。他说你要是治理天下治理的好,他即使什麽都不做也是一样,如果你治理天下治理的不好,他就算做个平民也会被战祸波及,所以还不如来抢你的权力。可是说的却这麽隐晦委婉,而且,好像他被你那样了一下,自尊心也没怎麽样,真是个人物,还有,我看这小皇帝,根本就不怕死,小小年纪──哎,檀心,你给我躲开──他才几岁啊,竟然能把生死看得这麽轻。"
"呵,"相里若木又抽出一支箭,"你不要忘记了,景曦渺一出生,他的娘就死了。宫里──那是什麽地方?这世上没有比那个地方更富贵雄伟的,可是这世上也没有什麽地方比那里更阴暗恐怖混乱。文妃一直在不停地暗暗杀害他儿子的异母兄弟,景曦渺不是命大才能活到现在,是他必然有别的皇子比不了的聪明,而且就算躲在角落里,至少他也活了下来;再有,如果没有特别强烈的求生意志,他也早就死在文妃的手里了。他看透了死生,可是他却比所有人更不想死。"
相里若木射出一箭,又歪了,不觉恼怒。"刘公公,你先回宫去吧。"
"是,太尉,"老太监行了一礼,临走又回头道,"太尉,您这一箭射在了心脏上。"
"什麽?"相里若木疑惑地抬头,看著自己五支箭齐齐地中了靶心的左侧。
"即使不射中人头,太尉却得了人心,岂不是更好?"刘公公笑容可掬。
李允之回头看著太监笑,"我说你个没胡子的老萝卜,你倒会说话。"
相里若木一向不苟言笑,虽然心中略有触动,也没有什麽反应,随口说道,"允之,过一会太仆可能会过来府里,若是没有什麽紧要的大事 ,你先办著。我也好久没进宫了,该去看看咱们的皇帝了。"
自从正月十五的夜里,景曦渺还是第一次看见相里若木。他坐在上头,有一丝窘迫,头微微偏向一侧,仿佛不想看见他,相里若木阴郁地笑了。"皇上,这一向可好啊?"
景曦渺略有点苍白的面上染了微微的红色,"朕很好,太尉近来可好?"
相里若木一笑,"托皇上的福,臣──过得非常好。"
景曦渺发凉的手指攥紧了,果然再说不出话来,相里若木微微笑笑,他要比檀心单纯的多。那麽,你也会算计人吗?权术这种东西,你也会麽?相里若木走近了他几步。他竟然抬起头来看他,那张脸,的确,檀心要比他娇媚得多,可是比起来却觉得景曦渺更让人舒服,因为他的脸没有檀心那麽多欲望,要无欲无求的多。
"皇上,臣听说你这皇宫里还缺东西?你是皇上,富有四海,天下都是你的,你的丫头怎麽还跑去跟掌管内务的大臣要东西,临了还敢辱骂朝中大臣。不知道──"相里若木看出景曦渺的神色变了,"是哪个宫女这麽大胆?"
相里若木本就看到一个容貌端庄的大宫女站在皇上身後,气质姿色都不是寻常女子可比,料到胆大到辱骂朝臣的必然是她。果然,她一步上前跪在太尉面前,"太尉,一切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该死。只是为了皇上衣衫单薄,京城二月也是好冷的地方,他们便叫撤了炉火,奴婢怕皇上冻坏了。"
"好,好,好个大胆的宫女。"相里若木看出这宫女对自己丝毫没有惧色。"若是把你留在皇上身边,不是教坏了皇上?"
"太尉,"只相里若木那一句,景曦渺心里已经知道必然是平日里的谈话被人听了去告诉了相里若木。"太尉,这宫女名叫月安,当日本是我母後极宠爱的宫女,又服侍我长大,便有些居功自傲不服管教。可是因为服侍过母後,不便责罚她,不如指婚,将她嫁出宫外。"自己竟有了一个心腹,即使只是个宫女,相里若木也不会容许她活下去的
月安大惊,"皇上,不,奴婢……"
"去吧,是个女人,还是嫁人的好。"景曦渺脸上表情淡淡的,仿佛面对即将空无一人的宫殿,没有什麽难过。
"皇上。"月安抓著自己的衣袖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既然服侍过皇後,就把她指给朝中的大臣续弦吧。"相里若木也就默许了皇上的先发制人。
续弦麽?景曦渺忍不住看了月安一眼,眼里终究还是伤痛,也罢,续弦,总比待在宫中跟著自己连命都保不住的好。他忍了忍喉头同样的哽咽,"续弦也好,听凭太尉安排。"
相里若木拂了拂衣袖,"下去吧,即刻就出宫,先往太尉府里暂住,待择定人选,就从太尉府里出嫁吧,也算服侍皇後一场,风光风光。"
如此竟是连多一面也不让景曦渺见她,景曦渺猛地抬头看著月安爬起来,没有哭喊,只是一边不得不走,一边满眼泪水,牵挂不舍地回头看著自己,景曦渺心如刀绞连相里若木唤他都没听见。
"皇上。"相里若木走到他的面前。
"啊,太尉还有什麽话说吗?"景曦渺心里空落落地,有些失魂落魄,没有注意到太尉。自从出世,他从没有离开过月安,於母亲,他没有什麽记忆,可是嬷嬷说过,月安的风格都是学的母亲,是最像母亲的。
相里若木的大手抚起景曦渺的脸,"你要哭了吗?"
"啊,啊?"景曦渺吃惊地看著他,相里若木的眼神很奇怪。小时候的景曦渺喜欢依偎著月安,除此之外,他没有离谁那麽近过。他不是讨喜的孩子,父亲不曾看过他一眼,更别说抱他了。
这间宫苑的确很冷。相里若木摸了摸景曦渺的衣服,"上次见你的时候你也穿著夹衣,不冷吗?"
景曦渺没有回答,皇子的服色不适合天子,所以不可以穿,至於天子的衣服,根本就没人为他做冬天的。因为没人知道他的皇位坐得到还是坐不到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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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冷的,已经习惯了。"景曦渺抬头回答他,因为难过的关系,声音软软的。
景曦渺一贯冷静淡漠的脸上染了点点凄楚,在记忆深处,如此熟悉,也如此重复地翻搅著他的心。他低下头忽然一把将景曦渺抱起来,景曦渺十四了,也许快到十五岁了,可是这样抱著还是觉得他很小。
相里若木把景曦渺抱到榻上,跟他一起坐在上边,随手拉过棉被围在他的身边,景曦渺惊讶地抬头看他,但是却没有抗拒。一卷书从枕边掉出来,相里若木扫了一眼书名,"你喜欢读史书?"
"有人说,看了历史上做错的事情,就会知道自己不要犯错误。"景曦渺轻声回答他。
也许景曦渺是个聪明的孩子也说不定,相里若木轻轻抚摸他的脸,皮肤细腻光洁,带著这个年纪特有的莹润。他看著景曦渺虽然低下了头,但是却没有推开他,甚至没有太大的反应。
如果我要掌握朝政,就要更换掉朝廷里所有可能仍旧效忠景姓王族的臣子,必须换掉朝廷的血液,然後……最後……杀掉怀里抱著的孩子。"我……臣想要重开恩科,被两位先皇废掉的恩科,臣想是时候重新开始了,臣想,还是应该不论出身门第,总之不拘一格地选拔人才。"
"啊!"景曦渺口里轻叫了一声,竟然在他怀里抖了一下,抬起头来,相里若木以为他也想到了权术倾轧这一层,急著反对,搂著景曦渺的手臂不自觉地松了一分。
"这样做真是太好了,"景曦渺毫不遮掩地看著他,眼里的阴霾在抬头的一瞬间被兴奋代替,看得相里若木呆在那里。"这样真是太好了,先皇的身边只有奸佞小人。文官昏聩腐败,不堪重用,朝廷只有靠武官不断征战讨伐北疆异族来维持,来借口征收更重的赋税,制定更严格的兵役制,以此更严格地控制平民,并且用战争转移平民的不满。可是偏偏景姓藩王叛乱,雪上加霜,五国之乱虽然平定,可我听说国库已经空了,老百姓也疲敝不堪。如果再不养民,倘或北疆的异族趁机入侵,那麽一定会社稷倾颓,重演当年北疆蛮族一直打到京城来的祸事,到时候就算是太尉也……"景曦渺忽然觉得说得多了,以为相里若木因为他说的话而误以为他在指责他无能。紧紧咬住下唇,转开了头。
"原来是这样想的。"相里若木轻轻地笑了,又似乎是在笑他自己,景曦渺抬起头不解地看著相里若木,相里若木搂紧了他,"你这个小孩,真是让人……"他轻轻拍了拍景曦渺的胳膊。是完全不同的,与紫菀完全地不同。紫菀让人怜爱,这个孩子让他有一点心疼,可是除此之外,如果抛弃私情,在另外一种关系里见面,他的见识心胸会让他格外的畅快,仿佛纵马驰骋。
"对了,"景曦渺在他怀里动了起来,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东西,"这个是相里大人的……"
相里若木接过来,略略有些浑浊的白玉,优雅的弧形,他把玉重新放在景曦渺的手里,景曦渺疑惑地抬起头,这时的模样又还是个懵懂的孩子,相里若木说"给你罢。恩……皇上要收下吗?"
"唔,"景曦渺说,"我不知道。以前做皇子的时候的吃穿用度都是按照定制由太监送来的,每个皇子都是一样的。"
相里若木想了一下才明白,景曦渺没有收过礼物,他虽然贵为嫡长子,可是母亲死得早,他早就是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所以并不明白礼物是什麽意思。
他合上景曦渺托著玉佩的手掌,"拿著吧。"景曦渺重新打开手掌,很感兴趣地低头看著玉佩。
"你喜欢?"相里若木问他。
"恩,这是跟别人不同的,而且不是皇宫里的东西,宫里的东西做的时候有定制,就是那麽几个规格。"景曦渺回答,以前只见过弟弟们拿著跟宫里的不同的稀罕东西,说是母亲给的。景曦渺多少也会有点羡慕,只不过知道不可能也就忘记了。
相里若木有些惊觉,再次见到景曦渺的时候,完全不是想象中的场景。景曦渺虽然还是因为害怕他而有些谨慎,但是他并不厌恶他,甚至可以让他这样近地靠著他。但是,那是跟檀心的屈意奉承完全不同的,檀心柔和顺从,景曦渺的顺从却没有那种低人一等的奴性,他似乎把这种挨近理解为一种好感,自自然然地享受著。
报复没有了对象。如果景曦渺表现的强烈一点,惊惧害怕厌恶,像相里若木想的那样,他恐怕就可以践踏得更彻底,让他生不如死,反正最後是要杀了他的。但是景曦渺就仿佛是水,他仇恨地打上去一拳,当时水花四溅,水面破了一个大洞,但是很快便又恢复如初,包容一切。
相里若木突然站起身,他不能再贴近他,这个孩子的心不像檀心和自己那样残缺不全,他完整独立,而且,健康。是谁在他那样孤立无援的成长过程里,在这个阴暗的皇宫里,把他塑造的这样好,是那个养育他的宫女?
他得离开他,因为最後,无论如何的好,这个孩子都是要死在自己手里的。
"皇上,臣告退了,明日春狩,皇上还得去皇家狩苑,离京城有些距离。今日皇上就早些安歇吧。"
"恩。"景曦渺答应了一声,从榻上下来,跟著相里若木过来。
"皇上要去哪?"相里若木惊奇地问他。
"恩?"景曦渺被他的问题问得迷糊了,自然地回答,"我是要送送太尉啊。"
呵,相里若木摸了摸他的小耳朵,他怕痒地缩了缩肩膀。也许脸也红了,这里是灯影的位置,很暗,看不清楚。相里若木吞了一口气。
他突然回过身,微微喘息著一把抱起景曦渺把他抱回榻上。"啊──"景曦渺警觉地挣扎著,拉住自己的衣带。相里若木放弃了跟他纠缠衣带,两只大手抓住景曦渺的衣服领子,向两边猛一撕扯,"嗤"地一声,景曦渺的衣服裂开了。
"你你……"景曦渺说不出话来,露出白皙粉嫩的胸膛,相里若木伸手摸过去,大手插进他的衣服里,触处一片滑腻。相里若木像是失去了控制,不管景曦渺说什麽,粗暴地扯光他的衣服,不留一点情面地把他按趴在榻上扒下裤子,折磨著他的下体。
皇帝寝宫外的太监都是不识字的哑巴,不管里边发出什麽动静,也不可能传出去,留给史官做材料。
景曦渺趴在床上,一行气喘,一行哭泣,他的腰臀被相里若木死死按著,发生在他下身的粗鲁动作让他实在是忍不住哭。这种事情为什麽这麽难受,世间的人还要喜欢。
他刚刚以为都过去了,就被翻转了身体,背贴在床上,相里若木羞人地把他的双腿打开,抬高,抚摸著他的脚踝,"喜欢吗?"
喜欢?那怎麽可能。"太尉……"他叫了一声,不知道自己在哀求什麽,让他放过他?他已经这麽做了一次,放过他,那是怎麽可能的事呢?
景曦渺感觉到自己下体那处被人强过的地方正在被观赏,用力想要合上大腿,结果反而被拽得更开,他知道自己在被故意羞辱,脸上火烧一样。"只要能让我从你的身体上得到乐子,就可以保全你的性命,你是这样想的吧?"相里若木居高临下地问他,同时让他的大腿保持著羞耻的形状。
"滚……滚开去找你的小厮,那……那样想的人会有很多。"景曦渺没有他以为的会被羞辱得痛哭流涕,反而是气得结巴"我我我,我难道会蠢得跟父皇的妃子一样。"
"哈啊!"景曦渺被突然的刺激弄弯了身子,抓住相里若木的头发,"不不……"
"皇上,你也不想一想,小厮的味道哪能比得上皇帝呢?即使你没有做皇帝的资格,是我把你扶上帝位的,可是你至少也是正经皇子,是真正的金枝玉叶。"相里若木邪恶地笑著,一边大动一边说著恶毒的言语,咬上景曦渺的耳朵。
"啊──哈,啊,不是扶上的,我是被你拎到宝座上的。"景曦渺不知道出於什麽,竟然纠正他的话,当时他确实是被相里若木拎上王位的。虽然疼得要命,身体里怪得像是涨满要寻找突破口一样,但是口里却气喘吁吁地说了一句让相里若木几乎捏断他胳膊的话,"太尉不也是一样,自古以来哪有位列三公尽忠伺候皇上竟然伺候到龙床上的,幸亏我父皇破天荒地封了一个年轻的太尉,如果跟从前那样都是老头子……啊啊,那就恶心了。"
11
相里若木没料到景曦渺有这麽大的胆子,他是武将出身,本来就没有出口伤人的习惯,话说到这麽恶毒的份儿上已经是极点了。景曦渺的反应反倒挑起他的兴致,把这个小皇帝连哭带叫地折腾了半夜,这一晚上他就住在了皇帝的寝宫里。
早上醒来,景曦渺发现自己就窝在这个男人的怀里,他的胳膊还揽著自己的腰,大手抚摸著他的下边。他的脸一热,推开他的手坐起来,才想到身上是裸著的。回过头,相里若木正看著他,"赶紧起床,今天还要去皇家狩苑。门口的太监怎麽还不进来伺候。"他提高了点声音。
见进来了人,景曦渺脸上炽热一片,"你……你不去吗?"景曦渺看他根本没有起床的意思。
"不去,天气还这麽冷,狩什麽猎?不过皇帝是必须要去的,这是祖制不是吗?"相里若木还没有睡醒,懒洋洋的。
景曦渺没有说话,披了衣服被太监扶著起身去盥洗,身後传来相里若木的声音,"服侍皇上穿戴完了,再带来我看。"
过了半日,没精打采的景曦渺穿戴整齐了又回来,相里若木歪在榻上瞧他,看著景曦渺外边罩著一件黑色大裘,"有点厚了,不过这几天冷,你带著多穿点也使得。再,要不是大毛的衣服那就非要明黄的不可,现在赶制也来不及。"
这个斗篷似的东西是相里若木方才写了条子让太监带回去给李允之,让他在太尉府里找出来的。这是年下北疆孝敬上来的。只因为北疆人矮小,所以虽然是好东西,相里若木却穿不上。
景曦渺穿上倒是很齐整,只不过他不是很有精神。相里若木一笑,"怎麽样啊?太尉昨晚伺候得你可好?"眼看著景曦渺脸皮红了,垂著眼皮不看他,也不答他的话,转身一径去了。
景曦渺这是出世以来第一次出宫,坐在御辇上悄悄掀开窗子向外一望,街市两边全是人,争著来看天子仪仗。挡住了街道两边房舍店铺的模样,景曦渺看了一会便觉得很没趣。以往看相里若木出宫进宫都是骑在高头大马上,哪里像他,还要藏在车里,不能随意露出天子形貌。
他身上也很酸软,坐一会就觉得累,这样在车上颠簸著,据说还要走一天。他又不太会骑马,根本就没有拉过弓,相里若木非要他亲自去春狩,他自己都不去。难道是想看他景曦渺出丑不成?马车每颠簸一次,下身都很疼。相里若木到底是如月安说的那样对自己有好感,还是讨厌自己呢?可是如果讨厌,用其他方式也就好了,那种事,不是天地间最亲密的事吗?
"刘公公。"景曦渺轻唤了一声,车窗外立刻应了一声,"老奴在。"
景曦渺迟疑了一下,"太尉娶了几房姬妾,生有几个子女?"
刘公公贴著窗子躬身回答,"回皇上,据老奴所知,太尉从未娶亲,更没有子女。"
又等了半日,不见皇帝再说话,老太监才退回到原来的位置。
景曦渺慢慢抚摸著手中的玉佩,没有娶亲,没有子女,那就是说他没有什麽继承人。没有继承人,也就没有改朝换代的必要,只要不改朝换代,哪个姓景的占了皇帝的位置都没有关系,相里若木都是真正拥有权力的人。那麽就是说,相里若木确实没有打算杀了自己。
走了半日路後,忽然车马停了下来,"皇上,福宁王景裕和睿庆王的长子景祥来接驾了。"刘公公在外边禀报。
景曦渺本来身体难受得已经昏昏然,过了一会才答了一声,"打开车门,让他们觐见。"
"太尉,您又夜宿皇宫了。"李允之放下手里的活,好笑地看著相里若木没有表情的脸,开过了玩笑,李允之敛了笑意,"睿庆王听说快要咽气了,可是他的长子景祥进京来了,在太尉祭天的第二天才来,听说他跟福宁王今日接驾去了。"
"什麽?"相里若木警觉地挑起眼眉,"我说我这一天怎麽心里这麽不安,好像在战场上要遇到伏击的先兆一般。"
"若木,你觉得皇上会被他们怂恿,参与政变吗?毕竟都是景姓氏族。"李允之思索著说。他得到这个消息之後也有些忐忑不安,只是所有的决定和措施都必须等到相里若木回来,他才一直在太尉府里等著。
"不会的。"相里若木烦躁地来回踱步,"景曦渺不可能参与那些事。不对,不对,问题不出在这个方向,不对,我们本以为睿庆王的儿子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还敢来京城,结果他却来了。铤而走险,必然是有原因的。到底是什麽原因呢?我本来应该跟著皇上去狩苑才对,明天我就过去。我倒要看看这个景祥,这个皇上的叔叔到底跟景曦渺有多大不同。"
"若木,如果景曦渺跟景祥景裕勾结起来,发动叛乱,狩苑那边就会早有准备。何况,如果狩苑叛乱,你就更不能离开京城,以防京城里同时发生叛乱,如今坐拥京城,控制京城防务是最重要的。"
"我马上去召见中尉重新布防京城,你也暂时不要待在太尉府里,马上回兵营里去。"相里若木一边说一边就已经出了门。
"若木,"李允之神色惊慌起来,"你不能像战场上那样,随意到最危险的地方去。"
相里若木没有回答,脚步匆匆地离开了,本来以为没有什麽大事的春狩,怎麽会出这样的事。跟著景曦渺的人都是自己的老部下没有错,景曦渺的为人看似礼貌谦和,但实际上又相当不容易接近,他不会简单地以为同样姓景便可以亲近。所以那个什麽景祥不可能随便就劝动景曦渺跟他一起政变。
退一步说,景祥即使发动政变,也只能在小小的狩苑成功,顶多再拉上三个藩国。难道说他们想劫持皇帝?然後再号令天下?
京城的布防在相里若木的号令下隐秘地变动,整整一晚上,兵营也已经整装待发。天亮的时候,相里若木带著两千骑兵迅速向狩苑的方向疾驰。
中午的时候已经离狩苑就已经不远,相里若木命令缓下马速,可是还是没有什麽兵力布防的异动。就在相里若木已经开始觉得自己过於敏感的时候,远远来了一小队人。
"将军,是羽林的人,是我们的人。"副将已经认出了来人。
"出了什麽事?"相里若木大声地问。
"回禀将军,皇上失踪了。"
"什麽?"相里若木有一瞬间几乎失去思维,失踪了?景曦渺跑了还是……"怎麽回事?"
"今天早上睿庆王的长子邀请皇上去狩苑东南方向,一片最近有野猪出没的林子里打猎,那里地势奇险,侍卫们骑著马无法全部簇拥在皇上身边,没想到窜出一头野猪来,惊跑了皇上的马,皇上被马带著跑进森林深处,侍卫们找不到皇上了。"
"什麽?"相里若木抓著缰绳的手微微地颤抖,"混账景祥,狩苑的东南不是一片到处隐藏著幽暗悬崖的地方吗?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到狩苑了,这不是有意为之吗?"
"是,所以,侍卫们怀疑,会不会……跌落悬崖……皇上的马跑去的方向,前面就有一条悬崖横在林子中。"
"传下命令去,所有人都去那个林子里找,不会掉下悬崖的,给我把片林子翻过来找。"相里若木蛮横地下了命令。不会掉下悬崖的,士兵们面面相觑,又不敢违抗太尉的命令,他们已经找了两个时辰,如果没有掉落悬崖,早就应该已经找到皇帝了。
相里若木没有理会他们的疑问,景曦渺不会掉进悬崖的,那孩子怎麽会掉到悬崖下边?他心绪烦乱地把又一拨士兵派进林子,一鞭子狠狠抽在狩苑行宫的柱子上。"把那个景祥给我找过来。"
12
景祥大约不到三十岁,论辈分是景曦渺的叔叔,他的父亲睿庆王又是景曦渺爷爷武烈皇帝的同母兄弟,血脉是非常接近的,可是在相里若木看起来,他们就像是完全没有关系的两个人。景曦渺聪明纤弱,想来再过十年也一定还是一个儒雅俊秀的美貌男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长成景祥这样一个狗熊一样高大,一样呆头呆脑的男人。
"太尉,从昨天太尉来狩苑到现在,已经找了两天了,就算皇上没有跌落悬崖,是在林子里迷了路,可是现在晚上还这麽冷,已经挨了两天一夜,只怕也冻死了,何况狩苑野兽成群,皇上久居深宫,哪里还有活下来的可能呢?"景祥大著嗓门无所顾忌地说。
"依你看要如何是好?"相里若木平静地问他,景祥迟疑了一下,久闻太尉相里若木年纪不多大,可是久经沙场,乾刚独断,挟天子以令天下,最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本来以为是个楚霸王那样的人物,没想到块倒大,像个霸王,说话却这麽少,竟然主动征求自己的意见。
"恩……恩……依我看,就该赶紧发丧,恩,再立新主。"景祥毫无城府,再说这主意自己早就打定了。
"这样啊。"相里若木呵呵笑了出来,"那以世子看,谁有继承大统的才干啊?"
景祥见问,左右看了一眼,相里若木也看了看,左近只有一个福宁王景裕,年纪约莫十七八岁,眉目倒有几分像景曦渺,本来正站在那里低声抽泣,见两个人都看自己,一个是地痞恶霸一样的睿庆王世子,一个是魔王一样的太尉相里若木,登时吓走了魂。
景姓皇族早就被相里若木收拾软了,他也不管地位高低,"噗通"一声给相里若木跪下,"太尉,小王没有尽到护驾的职责,请太尉责罚,小王连保护皇上的职责都尽不到,根本不能做皇帝。"一面就嚎啕大哭。
哭的相里若木心烦气躁,这一个要是当了皇帝,倒是自己想要的效果,相里若木想到这倒是个收拾掉景裕的好机会,但是一抬眼,见到景裕身後紧紧站著一个青年,二十五六岁的模样,神情机警,且那眼中的色泽温润不同於寻常人,刚才进来的时候相里若木几乎没感到他的气息,是个武林中高手里的高手麽?相里若木跟他四目相对,也罢,我就饶了你这不成器的主人。何况所有藩国里,顶数福宁王的藩国最狭小贫瘠,放著他不管他也成不了气候。
景祥早就忍不住了,"太尉,不如……"
"不如再等等,立皇帝是个大事,"相里若木打断了他的话,眼神一转,冰冷冷地瞪著景祥,景祥不觉打了个寒战,"活我要见人,死我要见尸,不能这麽不明不白地发丧天下,拥立新主。"
景祥火炭一样的心思,硬生生被相里若木逼了回去。
两天一夜,独自一个人,在狩苑里活下来是不可能的。景祥这只大嗓门的乌鸦,是不会喊出一句好听的话的。相里若木的拳头在案上重重地砸了一下,他独自一人坐在太尉的行馆里,皇帝的行宫从这里就可以看得见,现在那里面只点了一点灯火,阴暗得惹人厌。
那个景祥,就这麽迫不及待的想坐在那里面吗?竟然抓住这个机会对景曦渺下手。他以为他坐得了那个位置吗?做拥天下,是哪里跑出来的草包都办得到的吗?不,如果他成为皇帝,他就会迁都到睿庆王的藩国里;即使自己不立他为皇帝,那麽不出明天,他就会偷偷跑回睿庆王的藩国,在那里自立为皇帝。他以为他跑的回去?
可是即使杀了他也没有用,如果景祥被自己杀死在这里,他还有四个弟弟,哪一个都有可能因为这里有风吹草动而动了当皇帝的念头。杀了那个草包无济於事。睿庆王会把皇帝的死安在自己头上,找到口实起兵作乱,然後三家藩王就会联合起来,为景姓皇族征讨他这个逆贼。即便,他手握的兵权足以镇压得下,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绝对不是应该选择的战略。更何况而今天下疲敝,北疆蛮族虎视眈眈,已经不能再起祸乱了。
最重要的是,过了今夜,景曦渺还能生还的可能性就真的微乎其微了。景曦渺,他的眼前略过一个远远地望著他微笑的影子,是啊,总是那麽远,却又浅浅地冲著他微笑。他在痛苦中挣扎,想要毁掉那个孩子,可是却总是在最痛苦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向他的身边走去,因为他好像没有痛苦,也感受不到痛苦,微笑地看著世界,浑然不觉那些丑陋的伤害,明净地仿佛是水,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向著他身边跑,寻求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救赎,或者是湮没。
相里若木叫来皇帝身边的羽林侍郎沈一平,昔日也是自己属下,出身贫寒,是相里若木在战争中把他从行伍里一点一点提拔出来,并且让他改姓相里,一度在自己的府里掌管太尉的亲兵。
"太尉大人,那只野猪身上原本就有伤,绝对不会是平白无故突然窜出来的。"相里一平相貌堂堂,身材伟岸,武艺高强,又对相里若木忠心耿耿,所以会被委派在皇宫里任职;他心细如发,这点是战争中磨练出来的,相里若木对他没有任何怀疑。
但是,相里若木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不用说下去了,"是谁做的现在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景……是皇上到底在哪里。"
相里一平躬身行了一礼,"太尉,睿庆王世子的行馆也暗暗察过了。"
相里若木摇摇头,"我也曾怀疑是景祥把皇上囚禁起来,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在我说了另立皇帝,非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之後,景祥仍然没有任何动作,所以,皇上无论死活都不在景祥的控制之内。"
"太尉,可是林子里是不可能有人的。"相里一平思索著,"从一出事开始,属下就封闭了狩苑,没有可能出去任何人。按照太尉的命令,兵士们几乎翻遍了狩苑的每一寸土地。之後属下怀疑了皇族行馆,每一个也都暗暗搜查过,结果还是没有。"
相里若木没有说话,相里一平暗暗吞了一口气,这样看,除了皇上跌下悬崖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可能性。
"带我到皇上出事的地方。"相里若木突然说。
"是。"相里一平跟著相里若木几乎有十年了,对於太尉任何突然的举动他都习以为常地遵守,因为在战争中,他已经习惯隐藏在这种举动之後的出奇制胜的可能性。不过这一次……那个在他看起来无比软弱的皇上,是不可能独自在野外活下去的,何况,照这样看来,那个连马都骑不好的无能皇上已经跌落了悬崖。
夜晚的风很冷,这四周都是黑漆漆的旷野,从烧著炉火的屋里出来,冷风几乎透入骨髓。
"太尉,这片林子地势险要,现在又是晚上,太尉小心。"相里一平在前面骑马,举著火把引路。
"我看以後皇上春狩,这个地方要禁止进入才是,果然是万分凶险。"相里若木不知不觉说了这句话,突然意识到自己以为景曦渺还活著,而且还会继续作为这个皇帝而存在。好在相里一平,谨慎持重,并不会说什麽。
"就是这里,虽然痕迹已经混乱了,但是往前,这个方向,还是能看到皇上的马受惊後撞倒了比较小的树木。在太尉下令大规模搜索的时候,属下先在所有皇上的马留下的痕迹上做了记号。"相里一平下马指出树上的标记。
"做的很好。"相里若木从马上跳下,蹲下身详细地看著树木,过了片刻他又一言不发地向前走,来回测著两个痕迹之间的马蹄和方向,相里一平也沈默著为他指示痕迹的位置。两人仿佛又回到了战场上。
痕迹隐没在最後的草丛里,相里若木用手磕了磕悬崖附近的岩石,景曦渺那孩子就是从这里坠落悬崖的吗?景祥真是挑了一个完美的地方,这里下面是悬崖峭壁,岩壁上光滑如镜面,可说是一个万丈深渊。
"就是这里,这里就是最後的痕迹了,"相里一平打破平静,"一定是在这里发生了最後的事。属下也试图下去过,可是没有办法,这里的悬崖过於陡峭。"
相里若木一直在低头查看痕迹,这时候抬起头,"他不是从这里掉下去的。"相里若木突然笑了出来,"虽然不知道他是怎麽办到的,但是你仔细看这个距离和痕迹,忽然急转,小皇帝在这里停了下来,你看,这里一定是马摔倒了,他虽然可能会因此受伤,但是还没有掉下悬崖。"
14
"那麽皇上到底在哪呢?"相里一平职业性地兴奋了起来。"在这里一定是有人後来为了掩盖踪迹把皇上的马推下了悬崖,但是皇上有可能逃脱了。"
"有人想杀皇上,应该比侍卫的动作还快,早就已经在你们前面的林子里等待机会。皇上应该在试图停下了马之後,想要回头去寻找侍卫,在回到林子里之後或是迷了路,或是遭到了攻击,也许两者都有。但他一定走不了多远,因为要杀他的人早就准备好了。侍卫们被这个悬崖纠缠住了,接著又去搜索树林,所以没有注意到这里的周围。"相里若木说完就紧紧闭上了嘴,皱起眉头思索。"仔细看看周围。"
"太尉,这样说起来的话,就在这道悬崖向前不远就有一道深涧,深涧里草木茂盛,完全像是一道山崖的裂缝,里面粗浅不一。"
"就到那里看看。"相里若木站起身。
"太尉,"相里一平略略迟疑了一下,"即使找得到皇上,恐怕他也不可能活著了。太尉不该早早另做打算吗?"
相里若木没有回答他,景曦渺还能活著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果在山林中失踪的是像相里一平这样身经百战有自保能力的人,那麽还有六成希望生还。任何一个人冷眼来瞧这件事都明白,像景曦渺那样深宫中长大的柔弱体质,毫无凭借自己生存的经验,是无法活著的。可是相里若木就是想要再看一次景曦渺的脸,哪怕只能是景曦渺永远沈睡之後的脸。也许是因为如果带著人离开,另立一个景姓皇族为皇帝,把景曦渺孤零零地一个人丢在荒野的某处悬崖下,自己心里的那种失落,可能会无法忘记。
这条深涧窄的地方大约有三尺宽,宽的地方大约六尺,里面果然草木茂盛,又因为狭窄看不出深浅。这时候明月当空,尚且能看到里面一点。仔细倾听,只有风穿过山间草木的声音,还有远远近近野兽的咆哮哀号。
"太尉,属下下去就是了,太尉不可以。"相里一平看出相里若木的意思,慌忙阻挡在前面。
相里若木摇摇头,他知道相里一平是马上作战的骑兵,所谓飞檐走壁的轻功他并不擅长。"在这里守著,"他下了命令,一只手拿著一只火把,单手扶住一只突出的石头向下跃去,山涧中阴暗湿冷,相里若木试著继续向下。
这是距离方才的悬崖最近的位置,如果当时有人追赶景曦渺,一定会把他往这个绝路上逼。相里若木发现这道狭窄的山涧,远没有想象的深,山涧越向下越狭窄,最终两道石壁可能会贴成一道罅隙。
相里若木抬起头,天空狭仄得只剩下一小片星光,四周是狭窄的黑暗。景曦渺会在这样的地方吗?
相里若木在石壁形成的夹缝里站住脚,火把照亮了四围的一点距离,相里若木仔细检视著周围,没有任何一点迹象。
他慢慢地向周围寻找,已经到了快天亮的时候,相里若木沈默著有条不紊地搜索。
选择了这里,几乎就是最後的希望了,相里若木深吸了一口气,心情越来越凝重,渐渐焦躁起来。他站住脚,虽然不抱以什麽希望,还是喊了一声,"曦渺──"
几乎是奇迹一般,在他还没有搜索过的,距离他仅仅数步的地方,那里是一堆草丛,火把还找不到的地方,发出微弱的声音。有一种奇迹,是说当你无能为力只有召唤著名字的时候,就会给你回应。相里若木站住了脚,几乎不敢立刻上前。
他慢慢走过去,很快发现前面有很多折断的树枝,难掩著心头的惊喜,举起火把,景曦渺像一只小兽一样蜷缩在草丛里,紧紧裹著那只北疆的斗篷。
"呼──"相里若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的腿竟然有些发软,呵呵,可以让一个勇猛善战的武将双腿发软的事情,不是战场上濒临的死亡,而是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他蹲下身扶起景曦渺的头,在火把的光照耀下他带著擦伤的脸几乎失去了人色,可是他还活著,嘴唇翕动喃喃说著什麽。
"要水?"相里若木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抚摸著他的脸,感受他是否真的还有温度。
相里若木小心地喂他喝下一口水,景曦渺的眼睛始终微微地张著,喝了水,终於能够对上焦距,他不认识似的看著相里若木,相里若木知道他挨了这麽久,身上可能还有很严重的伤,一定意识不清了。
可是景曦渺看著他,渐渐呼吸急促,相里若木紧张地看著他不敢动,不知道景曦渺是不是伤到了内脏。景曦渺的一只手抬了起来,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抓住相里若木的衣服,"太尉?太尉……"他猛然间哭了起来,像是积聚了很久。
他情绪激动似乎要哭喊,可是嗓子哑了发不出多少声音,越发气凑。相里若木心里渐渐被勾起一股难掩的心酸,搂住景曦渺,一阵冲动,嘴唇贴在他的额上,"知道,我知道,委屈你了,都是我不好,我应该跟你一起来。"
相里若木知道他的体力已经所剩无几,不能再这样哭下去了,可是也知道从未受过这种委屈的一个小皇子,受了伤在悬崖下躺两天的恐惧只能这样释放出来。他耐著性子抱著他,轻轻抚摸著景曦渺的头发,"不要哭了,嘘,嘘,皇上,你可是皇上啊。"没有什麽效果,景曦渺仍旧昏哭得人心碎,相里若木叹了口气,"曦渺,都过去了,你知道你在这躺了几天了吗?"他想转移他注意力可能会稍微稳定他一下。
一边暗暗掀开他裹著的斗篷,举起火把照过去,上身还好没有血迹,可是看到下身,相里若木暗暗抽了一口气,他的右腿上都是血一直连到地上,失血这麽多,在这寒冷阴湿的山涧里没有水也没有食物,他是怎麽活下来的。
"两天了,"没想到景曦渺还能意识清晰地回答他,一边几乎是用尽全力地无声痛哭著,说话的声音很微弱,"兵士们……在这里找……我听见……喊……不出声,听见他们……说是你命令……找我,後来……没有声音……我以为……你不再找我了……"
相里若木咬住了下唇,景曦渺私下里跟他说话一直是这样,说了一阵,便渐渐的不称朕,不说官职,满口的你你我我,仿佛在景曦渺看来,他和他的关系,跟这个广阔复杂人心难测的世界没有关系,就是简单的你我。
相里若木在景曦渺的小脸上亲吻了一下,他知道这个孩子看著他的眼光,虽然有些害怕,可是却难掩一丝诡异的信任与期待。所以他有时候不愿意看这个孩子的眼睛。
他把景曦渺放回地上,仔细地抚摸他的身体,轻微地转动他的关节观察他的反应。"皇上,你的骨头好像都没有问题,这真是万幸。"相里若木发现他的腿上有一道撕裂开的伤口,被他自己用腰带紧紧地系住,除此以外就是脚踝肿得不成样子,其他竟然没有大碍。只是这个伤口实在是太严重了,他看到伤口的时候一定吓坏了吧,可是还敢用腰带把伤口系紧,这孩子的承受能力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景曦渺没有回答他,相里若木看他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昏过去了。相里若木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个小东西能活下来的,真是命大。
15
狩苑里皇帝的行宫忙乱成一图,太医、太监出出进进端进端出,大臣们只是因为太尉在这里,所以赶来称颂太尉大人的英明,太尉一一见过了他们就让他们散了。
皇亲国戚则是依礼来给皇上请安,兼奉承太尉。如今这些王爷驸马爷都在皇帝的寝宫外边,顶著寒风哆嗦著罚站,太尉不发话,他们既不敢进也不敢走,站在那干挨冻。第二天太阳出来还算暖和,太尉也终於发话了,说皇上还是昏迷不醒,皇亲国戚都是宗族,让他们在门口一直给皇上守著祈福。这又一直饿到晚上,算是受了点好罪。
景曦渺一直到他被捡回来的第二天晚上掌灯之後才醒过来,几个太医这才敢喘几口大气,"皇上,皇上觉得怎麽样?"
景曦渺张开眼睛看了一圈周围,没有回答,下边的太监忙著进汤水,景曦渺喝了两口就摇头不肯再喝。几个太医著了忙,再劝皇上进汤药也是不肯。刘公公闻讯赶来问皇上是哪里不舒坦,景曦渺也不说话,帮著太医劝皇上喝汤药,也是左劝不成右劝不成,急得满头大汗。景曦渺一句话都不说,最後干脆闭上眼睛,一动都不动。
太医没有办法,"刘公公,皇上的身子很弱,汤水不进是不成的,更何况要想让皇上无恙须得醒後就进药,这……这如今皇上不肯进是该怎麽办啊?"
"哎呦,我说张太医,您这跟我说,我也没有办法啊。"刘公公急得团团转,"皇上,您说句话啊。"
太医只能催著太监,"刘公公你快想办法。"
"哎呀,我看还是得找太尉,看太尉他怎麽说。"刘公公被催逼得没有办法了。
相里若木正在跟李允之在太尉行馆里说话,李允之得到皇上已经找到的消息就离开京城,同时带来了一支军队以防再次发生问题。刘公公刚来到太尉行馆就见到一个娇媚的孩子坐在廊下逗一只小雀,见了他扬起脸来一笑,"公公来找太尉吗?"
刘公公愣了一愣,"哎哟,好俊的孩子,我这老头眼也花了,朝廷里的人我都认不出来了,你是谁家儿郎啊?"
檀心笑靥如花,"我叫檀心,是太尉府里的,不是朝廷里的公子,没有进宫给皇上请过安,公公当然没见过我。"
"哦……原来是太尉府里的,"刘公公点了点头,"怪不得如此人物。"
檀心一笑,"那麽公公,你觉得我的相貌比皇上如何?"
刘公公惊讶地看著他,又立刻恢复了笑容,"皇上的龙颜哪里是我一个奴才敢评论的。明儿趁著皇上尚未回皇宫,檀心去觐见皇上不就知道了。"
檀心还要说什麽,李允之走了出来,"檀心啊,你在跟谁说话呢?啊,刘公公,您老还好啊。太尉在里边,刘公公要回话的话这会正是时候。"
刘公公笑道,"好,老奴才现在就进去。"
"檀心,你累不累。"李允之转过身来看檀心。
檀心微笑,"李允之你一天到晚让我跟著你,可是大家都是男人啊,男人怎麽会不了解男人。今天你喜欢我明媚鲜豔,明天我还没来得及长到成年就会被你抛弃。女人以色侍君还会色衰而爱驰,何况我一个男人。"
李允之慢慢地笑了,看著檀心,"檀心,等到我慢慢老死的时候,或是死在别人的刀下,那个时候你就知道了,人是不同的,有些人会爱著什麽人从一见面一直到死的时候。"
檀心的手开始发抖,重重地低著头,"李允之,你要是有一天忘记了你的话,我就杀了你。哪怕我只有这麽卑微,我也会想尽办法,杀了你。"
他说完话手就被李允之抓住,一把精巧的匕首放了上去,"我要是忘了,你就直接杀了我好了。所以你就不要那麽担心难受。"
檀心抚摸著匕首上的印记,紧紧攥在手里,抬起头,李允之看到他眼里一抹泪光,檀心看著他破涕为笑,"我要是杀了相里太尉最喜爱的将领,太尉一定会把我凌迟。"
李允之压著声音呵呵地笑,"走吧,檀心,已经累了一天了,跟我去休息吧,肚子饿不饿?"
"饿得很,我只吃了几块糕。因为你一直跟太尉谈话谈个不停,我都没有吃到饭。"檀心跟著他离开,一边说话一边望著灯火通明的皇帝行宫。
太尉行馆里,刘公公急匆匆地进去,"太尉,皇上不肯说话,不肯吃东西,不肯喝汤药,这……"
"什麽?他是怎麽了?"相里若木放下手里这几天各地积累的奏报,"他是不是还是吓著了。"
"一定是的,皇上他才几岁啊,自幼又长在深宫里,还不如寻常家的孩子经过的摔打多。"刘公公叹息著说,"太尉,这可怎麽办哟。"
"我去看看他吧。"相里若木终於坐不住了,"他醒了多久了?"
"有半个时辰了。"
相里若木想了想,终於又坐回椅子上,"再等等皇上可能自己就会好的。"
刘公公一愣,可是又不好说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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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皇上这个样子是不行的。"太医束手无策,又生怕治不好皇上自己掉了脑袋。
刘公公不知道太尉是什麽意思 ,也不敢再贸然造次。挨到半夜,皇上还是滴水未沾,他百般劝说,景曦渺只是张著眼睛看著头顶的宫灯,也不理会众人,也不说话。
太尉的侍从倒是进来一次,"刘公公,太尉问皇上怎麽样了?"
刘公公如实禀告了,却留心见到景曦渺的眼睛动了动跟著来的那个人看,眼神似乎是在找谁。刘公公是宫里年老之人,伺候了别人一辈子,很是有眼色,试探地问景曦渺,"皇上是不是想见太尉?太尉是龙虎之将,震得住鬼神,若是有太尉在,皇上心里会踏实几分吧。"
景曦渺果然眼里有了点精神,可是稍纵即逝,微微动了动,侧过头去,不再看人。
刘公公叹了口气,说不得还得去找太尉。
相里太尉幸而还没有就寝,刘公公在他的书房里行了礼,"太尉,皇上还是老样子,太医说皇上刚逃过一劫,如果这样下去,就不中用了。太尉去看看皇上吧,老奴见平日,皇上最听太尉的话,或者见了太尉皇上就好了。"
"你先回去吧,刘公公。"相里若木话说得竟然有些吃力,"皇上有什麽事,随时过来禀告,皇上如果想吃什麽要什麽都尽管给他。"
"是。"刘公公没法再说下去了,只好起身。
相里若木叹了一口气,如坐针毡,手不自觉地抚摸著案上的漆盒,打开,一只精巧的飞燕银钗。在知道景曦渺还活著还能醒过来之後,自己仿佛也突然从梦里醒来,这只飞燕银钗就像是戳在他心口的刺,让他无法忘记。
他本想要报复,可是景曦渺像水一样包容了他的恨意,结果恨也无从可恨,紫菀呢?她还恨著吗?她会不会恨这麽软弱的自己。
"墨玉倒杯酒过来。"
"太尉,您为什麽这麽晚了还要喝酒呢?"檀心从廊下绕了出来。
"你又怎麽这个时候跑来见我?"相里若木看著他。
"李允之睡著了,而我还不困,没有人跟我说话,所以我来找个还醒著的人。"檀心笑笑。
"你为什麽睡不著?"相里若木随口问他,也好,有人陪自己说说话也是好的。
"因为我不明白太尉为什麽不趁这个机会,讨伐睿庆王的藩国。"檀心没有了笑容,冰冷冷。
"檀心,现在不是时候,五国之乱平定之後,百姓的生活很艰难,短时间内需要休养生息,如果发动对藩国的战争,北疆的蛮族也可能趁机打过来。"相里若木已经有些疲倦了,檀心的仇恨却还这麽炽烈。
"太尉,即使天下大乱那又怎麽样?天下是他景家的天下,你跟我一样痛恨景氏,不是吗?就是要天下倾颓,就是要兵连祸结,就是要民不聊生,这样有错吗?"檀心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几乎要跑到那个阴沈可怕的太尉面前叫喊。
"檀心,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哪一个姓氏的,景氏也好,还是相里氏也好,都不是天下的主人。男子汉大丈夫,生在天地之间,最重要的是要有作为,功绩能够载入千秋史册,能够给天下谋福利。即使我要灭景姓氏族,也要天下安才可以。"相里若木几乎被檀心的话激怒了,"你回去,还是好好跟著允之学习吧,允之是个相才,将来年岁大了之後也一定会成为宰相,你跟著他自己也有进益。"
"太尉,你太软弱了,你这样想,是不会得以报仇的。如果你不是这麽软弱,你早就可以杀了先帝了,你的心也就不会这麽痛苦。"檀心的脸色煞白,丢下这句话就跑了。
相里若木的手攥成拳头,重重地砸在案上。看来今夜也无法入眠,相里若木起身走到外边,皓月依旧当空,自己像檀心这麽大的时候,只想娶一房如花美眷,再辅佐君王平定四方。可如今……
他在一处灯下站住脚,抬起头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皇帝的寝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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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太尉。"刘公公吓了一跳,"您来了。"
相里若木点点头,轻声问,"皇上睡了吗?"
"太尉,皇上还是老样子。"刘公公赶忙应著。
相里若木一直走到景曦渺的床边坐下,景曦渺抬起眼睛来看著他,他叹了口气,"皇上,你是个皇上啊,怎麽可以这麽吓唬你的这些侍从。"他仔细看了看景曦渺的脸色,笑了笑,"脸色虽然不好,不过眼睛还是那麽亮,看来你完全没问题嘛。"
景曦渺还是一言不发,但是眼睛一直看著相里若木,相里若木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腕,回头冲太监们吩咐,"把太医说的皇上可以吃的东西端过来,汤药也重新煎熬。"
太监们本来早就一直准备著,这会手脚轻快地端了上来,相里若木端起碗来,"你们都给我下去。"刘公公立刻摆摆手让人下去,自己跟在後面带上门。
"皇上,我可不会像你的太监那麽小心,你要是不喝我可就灌进去了。"相里若木用勺子舀起一勺,喂到景曦渺的唇边,景曦渺立刻张开嘴吞了下去。相里若木不太会做伺候人的事,不时地用手指抹去不小心碰在他唇边的汤水。
吃了小半碗景曦渺就不肯再吃,相里若木也就由著他,"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
景曦渺摇摇头,"轻点轻点,"相里若木不由得伸手去抚摸景曦渺柔软黑亮的头发,"你身体这麽弱,转的头不会晕吗?皇上,跟我说句话。"
景曦渺低下眼睛,一张小脸上满是难过,相里若木微微笑了,"还在害怕吗?"景曦渺不回答。
"皇上,我第一次跟著我父亲上战场的时候,还不足十四岁。"相里若木拉著景曦渺的手轻柔地抚摸著,"不过我的个子要比你高些,你在宫里住了太多年,结果都没有办法好好地长大。"景曦渺的手渐渐回握住相里若木的手,看著相里若木在自己手背上抚摸的麽指。
相里若木接著诉说,好像陷入了回忆,"第一次上战场我也很害怕,敌人都是北疆的蛮族,他们虽然个子比我们矮小,可是个个都很骁勇善战,是长在马背上的民族。我记得有天晚上,我带了一只十二人的小队离开边境到北疆蛮族的地界侦查。可是没有想到,北疆军队突然出现,我只好埋伏在一个小山顶上,当时我向山下一看,到处都是蛮子,月光下到处都是他们的马刀反射著银色的光芒,我简直吓坏了。我就带著那十二个人,一直在山上被困了两天三夜,粮食和水都吃光了,又不知道敌人什麽时候会突然上来,到处都是漠北的狼嚎。我也不知道我父亲他会不会来找我,晚上我听见小山下蛮子的歌声,闻到他们烧烤野味的香味,他们互相拼马刀时粗野的大笑,可是自己仿佛被这个世界遗忘了,只有死神一步一步地向我走过来,我在绝望里甚至想要凭空呼救,虽然知道那样做的结果只会被敌人发现,可是那时候真是绝望的快要发疯,那情景现在都忘不了。"
相里若木讲到这就停了下来,景曦渺已经听住了,一直抬头看著他,这时候著急地问,"那後来呢?"
"等会啊,你喝了药,我再讲给你听。"一边把太监刚刚送进来的药端起来,景曦渺已经比刚才精神了很多,抬起头勉强坐起来些,安静地喝了药。相里若木有一种想把他抱在怀里的莫名其妙的冲动。
"後来呢?"景曦渺已经重新躺好了,眼神明亮温润。
"後来……"相里若木回过神来,"後来我一直等到第三个太阳西沈月亮东升的夜晚,因为已经观察了两天晚上蛮族人夜里换岗的规律,知道他们在子时会有半刻锺交接的空挡。所以我就在那时候带著人偷偷下山,摸进蛮族的军营,点著了他们的几个帐篷,草原里是很怕大火的,无边无际的大火会毁掉他们放牧的草原。他们乱成一团的时候,我们就看著北极星的方向跑了出来。"
"皇上你怎麽了?"相里若木看到景曦渺又低下去的眼睛,那神色让他有些著急,禁不住俯下身去似乎想要仔细地瞧他的脸。
景曦渺的眼泪涌了出来,呼吸急促,似乎哽咽难当,"我……那时候好饿,又渴,我不停地做梦,梦见我的喉咙燃烧起来,我被黑暗里的鬼拖来拖去,我哭著问他们我并没有做错事,为什麽我要下地狱……"景曦渺哭出了声,
"我还见到了我娘,她说她为了生下我而死了,可是我从出生到现在都是一个废物,现在还掉下悬崖,她对我失望透顶,要我把命还给她。文妃也来了,她说我夺走她儿子的帝位,就等於要了她的命,她掐著我的喉咙要把我拽到地狱黑色的火里面。我还见到她的儿子,他哭著要他妈妈把我敢坐他位子的腿折断。还有我父王,"景曦渺说到这,明显地哆嗦了一下,"他说我是个混账,他的位子是给他的儿子的,我连个猪狗都不如,就像我小时候有一次他骂我的话,他说我是个畜生。我很害怕,我知道死是这样的,会见到那些人,我不想死,可是张开眼睛周围也是黑的,但是我还是不想死。我很渴又饿,就……把旁边的树枝撕碎了放在嘴里吃……"景曦渺说不下去了,对他而言那种遭遇不堪叙述。
相里若木紧紧皱起眉头,心头就像被刀子绞动,是这样,原来景曦渺的心里是这样的。自己所做的那些事,原来所有的负面都是景曦渺在承受著,这个孩子不声不响地承担。
这就是所谓的报仇吗?自己觉得还不够,至少还没有足够报复所有的景姓,尤其是景曦渺,作践的还不够。现在知道景曦渺的恐惧,虽然跟自己原想得不同,但也应该高兴吧。可是完全没有。所谓的报仇,现在看起来就是把刀从自己的心口拔出来,再捅进景曦渺的胸口。
相里若木半晌叹了一口气,"水灾的时候,田地都被淹没了,那些老百姓也是吃树皮过日子的,做天子的体会一下民间疾苦,并不为过。"
"真的?"景曦渺仰起头看他,似乎被开解了不少,"真的还有人吃树皮?"
相里若木的心头一阵酸涩,"不会再有那样的事了,我跟你保证。"
"你其实心里面一点都不喜欢我是不是?"景曦渺含著眼泪问他。
相里若木本能地警觉起来。景曦渺却接著说,"你很厌恶我,虽然不知道为什麽,可是你很讨厌姓景的人是不是?尤其是占著皇帝这个位置的我。我有时候想,要是我是曦渺,不是景曦渺,也不是皇帝,是某个大臣家的孩子,你会不会很喜欢我。一定会的,是不是?我读了很多书,而且也不喜欢跟别人起冲突惹麻烦,我本身的话,不是很讨人厌是不是?"
景曦渺吞咽了一下,"我躺在悬崖底下,不知道能活几天,也不敢睡觉。我以为你只会象征性地找找我,因为对你来说谁是皇帝都一样,对你来讲另立一个皇帝恐怕都比找我容易些。"景曦渺的手伸进衣服,从脖子上扯下一块玉,给他,"这个是我出生後我娘给我戴在脖子上的,她说这个能保护我平安,让我永远都不要摘下来。我在悬崖下边想,如果你救了我的命,没让我死得那麽惨,我的命就是你的了。现在我把它当作我的命的信物给你,如果有一天我阻碍了你,那麽你就杀了我,我绝对不会恨你。"
我一定会杀了你的,在你成年的时候,在我必须要依照祖制还政给皇帝的时候。这是你也明白的事对不对?你说绝对不会恨我。相里若木紧紧咬住下唇。但是他听见自己说,"你会平安地长大的,比现在还睿智,比现在高大,比现在还俊美。"
"但是,那个时候我就成年了。我不想加冠礼之後死,不想成年,你可以在我加冠礼之前的晚上杀了我吗?"景曦渺问他,虽然带著眼泪,语气却坦然坚定。如果成年之後被杀死,成年还无法支撑社稷,死後他是无颜见祖宗的。
"你在悬崖底下都没有死,我对你另眼相看,以为你是个坚韧不可夺志的少年。"相里若木回答他,"为什麽会有这样懦弱的想法。"
"因为,在我成年前的五年里,你可不可以答应我几件事?"景曦渺笑了笑,自己把眼泪抹了下去。
"你说吧。"相里若木说,"虽然你成为皇帝是偶然的,有了这个命运也是偶然的。但是,既然你拥有这样敏锐的眼光,做了决定,我当然也可以妥协。"
景曦渺模糊地笑了笑,"我小时候一直想成为你那样的人,所以,至少,这五年里,你要带我去兵营看一次。"景曦渺似乎想起了小时候的什麽愿望,笑了一下。又接著说,"京城的街市听说非常的繁华,尤其是上元节的时候。以前宫里可能也有挂灯笼的习俗,可是我只能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寝宫里,所以明年的上元节我想你带我上一次街,就像平民看花灯那样。
第三件事,皇宫里面我住了一辈子,闷得很,可是你是不会答应我随便出去或者随便见人的,这样的话你可不可以让我可以想出去转转的时候,就去你的府里走走。你的人总是可以和我聊天的吧?
第四件事,你不准我进皇宫的书苑,可是我非常想看书,这一条你能不能取消。还有最後一件事……我死了以後,月安就彻底无依无靠了,你可不可以答应我照顾她和她将来的儿子。"
相里若木眼神游离到窗棂上,室内沈默了很久,相里若木问他,"你为什麽不让我答应你,永远不称帝呢?"
景曦渺指了指天,"这件事,只有天能做主。我以前也忧愁过,担忧过。但是,後来我知道你不仅仅是个勇猛的武将,也是个治世之才,天下不是谁家的天下,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所以,就没有什麽好说的了。"
何其相似,跟自己刚刚对檀心说的话,这能算是相同的认知吗?景曦渺如果能够长大,他会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至少是自己极端赏识的人。
"这五条我都可以答应。"相里若木不敢看景曦渺的眼睛,"全都会让你如愿。"
他的手还放在景曦渺脸旁,景曦渺侧过头,在他的手心里磨蹭著小脸,"我小时候一直担心著,不知道文妃哪天会杀了我。我还以为我会一直在皇宫里待到一个人无声地死去的那一天,而且,不知道哪天会死,那是一件比死更恐怖的事情。就像悬崖下边的黑暗一样每天不停地吞噬我。我作为一个皇子瑟缩在皇宫的角落的时候,我甚至都不觉得我还活著,只能在一间宫苑里活一百年还是活二十年并没有什麽分别。我想要的只是我说的这些,这样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景曦渺的脸贴在相里若木的手上,而且,虽然不能够拥有相里若木这样波澜壮阔的人生,虽然你不知道我有多麽羡慕你,那麽就算我能参与了一点,也很好了。
相里若木感受著手心里的感觉,他一直避免去想的东西被景曦渺提了出来,那种心碎的感觉冲击著他的胸口,来来回回地碾压著。他给景曦渺盖好被子,"睡吧,我守著你,什麽文妃,什麽废帝什麽先帝都不会来吓唬你的,你好好睡一觉。"
景曦渺点点头,靠著他的手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挂著泪水,不一会就睡著了。
相里若木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抽回手。抹去景曦渺脸上的泪痕,这个少年究竟是怎麽长大的,跟自己完全不同,完全不同。
景曦渺快天亮时醒来,看见相里若木坐在他旁边睡著,他的唇边立刻带出一抹细微的笑意,把自己的手轻轻地塞进相里若木的手里,他的身体真的很虚弱,几乎立刻便又睡著了。
相里若木其实只是闭目养神,他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自嘲地笑了笑,回握住硬塞进他手中的柔软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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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皇上今日好些了吗?"刘公公一边打发人给皇上梳洗,一边说,"皇上今日气色好了很多。"
"太尉在哪?"景曦渺不时地看著门口,这几天太尉或是晚上在这陪他,或是一早便会来看他,今天却不见,"太尉不会自己先回京了吧。"
"怎麽会呢皇上,"刘公公陪著笑说,"太尉他说会等皇上的腿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才会跟皇上一起回京的。"
景曦渺听了安分下来,虽然坐在榻上不能起身,还是不断地向门口望。
一个羽林侍卫走了进来,"皇上,太尉府檀心来请安。"
"檀心?"景曦渺疑惑地看著刘公公。
"回皇上,这人老奴在太尉的行馆里见过一次,是一个娇美的孩子。"刘公公也想起了这麽个人。
"太尉府里的孩子?"景曦渺重复了一句,若有所思,"那麽,让他进来吧。"
檀心在来这里之前见过相里若木。第二次看见相里若木呆呆地看著一个匣子里的飞燕银钗。
"太尉大人,我听说古时候有一个故事。一位国主的妃子死了,留给国主一对飞燕钗。国主就把它们放在匣子里,"檀心在旁边说,"国主很怀念他的妃子,可是当他打开匣子的时候,钗上的飞燕化为真正的飞燕飞走了。昔人已登仙籍,我们活著的只要不忘记她就可以了。"
"檀心在说什麽?"相里若木似笑非笑。
"檀心是说,太尉该娶妻了,不,不仅仅是娶妻,太尉应当多纳几房姬妾,太尉您应当有子嗣,有了子嗣您的家族才能繁盛。最终废掉景姓氏族之後,您的家族才能一统天下,太尉,您需要继承人。有了继承人,您才能够下定决心。"
"檀心,你因为足够恨景氏的关系,所以你足够忠诚,你说的也非常正确。但是你要明白,世上没有非黑即白那麽绝对的事,你出去吧。"
为什麽太尉会这麽软弱,难道是被那个小皇帝给迷住了,檀心如果要见皇上,在狩苑里就是最好的机会。
只是檀心没想到一进门就吃了一惊,这个小皇帝虽然还坐在病榻上,可是那样的气度容貌,看见了他,就仿佛见到一谭明净的水,心思意念不知不觉地坠入其中,原来他就是这样吸引著人。就是有这样一种人,只要看他一眼,就会觉得如沐春风,再也转不开视线。
景曦渺向他微笑,"你就是檀心吗?好一个漂亮的孩子,怪不得太尉把你留在府里。朕见到你也觉得很喜欢你,你过来朕身边坐吧。"
檀心笑得很是甜软,"不过我不是因为得了太尉的宠爱才会待在太尉府的。我只是太尉的幕僚,是因为尚书令李允之与我相好,太尉才会重视我的。"
"原来是这样啊,"景曦渺略略点点头,"刘公公叫太监们上茶来。"
檀心想起了什麽似的,"我几乎忘记了,刘公公,太尉好像召您老过去。"
景曦渺"哦"了一声,抬头看刘公公,"快过去吧,想是有别的贵戚那里服侍的人出了问题,太尉叫你过去问问。"
檀心心里发笑,皇上身边统共只有这麽一个服侍的总管不是哑巴,聋子,不识字的瞎子,所以是太尉的心腹。如果太尉要召他,肯定是检视皇上的近况,怎麽可能是别的事。可见这皇上也没什麽心机。不过今天,太尉并没召刘公公过去,他不过是支开刘公公跟皇上说句话儿。反正刘公公也不可能跟太尉对峙太尉到底叫他了没。
刘公公一走,檀心就开口道,"皇上的龙颜真是威仪,将来亲政後必然可以成为了不起的君主。"
"你说什麽?"景曦渺顿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朕还没听到有人评论过朕的相貌,尤其是从没听说有人说朕长得威仪。"
到底是宫中这个复杂的环境里长大的人,竟然对自己有所防备,轻易地绕开了关於亲政的危险的话。檀心笑了,眼里清浅得仿佛可以轻易看到底,"皇上,檀心愿意对您效忠。"
"檀心,"景曦渺点点头,眼里波澜不惊,看不出喜恶,"取檀心这个名字是什麽意思呢?是浅红色的花瓣吧,女儿额间的梅花妆,'修蛾慢脸,不语檀心一点'。这个名字很适合你,你的确是万人里找不出一个的娇媚。"
"皇上,对别人,檀心就是万人里找不出一个的娇媚。可是皇上,檀心这两个字还有一个含义,那就是丹心的意思。"檀心没有了微笑,"檀心并不姓檀,檀心姓景,跟皇上是血脉相连的同宗。"
"你姓景?"景曦渺斜靠在榻上,这时候本来正端起茶来,不觉又放下了,神情凝重了些,"你是哪一家的?难道是远宗?"
檀心苦笑了一下,"我跟皇上的血脉并不远,我是被毓江王驱逐的儿子,被毓江王逐出了家门,後来被太尉收留。不过我今天见到了皇上,才觉得我才回到自己的家。"
"你的父亲为什麽驱逐你?"景曦渺疑惑地看著檀心,"你还这麽小,会有什麽罪大恶极的事情。"
"我被我的亲生父亲强奸,成了他的禁脔。因为後来反抗,所以被逐出家门。"檀心冷静地说,"还有我的姐姐们,都被父亲囚禁。"
"什麽?"景曦渺的手哆嗦了一下,"竟然有这种人,竟然有这种人,景姓怪不得不能长久。"心里隐隐动怒,毓江王竟然是这样的人。
"皇上息怒。皇上,您将来一定要收回毓江王的藩国,哪怕就是为了景姓家族也要这样做。但是,在那之前,我都会保护皇上的,尽我所能地保护皇上,直到皇上真正地荣登大宝,一掌天下。我绝对不容许景祥那样的人危害皇上,皇上,我听说景祥的父亲睿庆王已经死了,今早丧报到了太尉府。"檀心道。
"睿庆王死了?"景曦渺微微抿起了下唇。不错,这个小皇帝还知道思考,檀心在心里评价著 ,太尉不动他,看来不是他愚蠢,也许是他聪明也说不定,没有人会在皇位面前推辞,他也一样,一定是稳住了那个感情用事的太尉,准备伺机而动。
"檀心看得出爱慕的眼光,太尉他说起皇上的时候,眼里的意思很是疼惜。太尉他这次的表现也说明他在乎皇上,甚至超乎寻常地在乎。一个在政坛里奔波挣扎,随时都可能丧命的人,绝不会做一些无谓的事,那麽他做这样一个举动,其实就是因为太尉他的私人情感里,不容许皇上发生什麽事情。"檀心没有忽略掉景曦渺平静的面容,果然是太尉一相情愿。
"看得出太尉不会饶了景祥,皇上只要略有推动,相信太尉就会为皇上除掉企图谋害皇上的睿庆藩国。"
"檀心,这样的话,以後最好不要说了。朕想太尉处理了睿庆王的丧报,就会来这里,你还是先回去吧。既然你也姓景,平时行事就更要谨慎持重,李允之虽然年纪还算很轻,可朕听说也是个老诚某国之人,你与他交往亲厚,那是再好不过的。毓江王虽然拥有最大最富庶的藩国,可是他倒行逆施,日後不会有好结果,不过景姓也并不是什麽珍贵好姓,一切还要看自己,才能有所作为。"景曦渺的双眼看著他,温和如水,但是说出的话,分量却不轻。
"皇上教训的话,檀心永世不忘。"檀心拜了下去,看来这个皇上心机也算深了,竟不是表面那个样子,恐怕不会轻易相信自己。
"你去吧,闲了的时候,如果太尉许可,你就常来逛逛,陪朕说说话,讲讲外边的风土人情。"景曦渺笑了,秀色夺人。
"是的皇上,皇上,檀心一定会做皇上的耳朵和眼睛。"檀心一语双关,景曦渺的眉尖微微颦了起来。
景曦渺看著檀心离开,才拿出手来,手心全都是汗。他歪歪头,从腰间系的荷包里掏出相里若木给他的玉佩,轻轻抚摸了一会,装了回去,隔一会又掏出来摆弄,唇边隐隐显出笑意,不过又皱了皱眉头。天下的人事,纷纷扰扰,景曦渺与人接触不多,相里若木虽然严肃冷酷,却是坦荡荡,可是檀心,只是跟自己说了几句话却让自己觉得格外疲惫。还有原来,相里若木似乎有几分喜欢自己,不是只有自己才有的错觉啊。
景曦渺独自坐在行宫里一时长吁短叹,一时暗暗微笑,一阵烦闷朝中之事,一会思索相里若木说过的话做过的动作,一段心思简直如女子般百转千回,饶是景曦渺於外人面前总不动声色,无人处其实与这年纪的内向孩子没什麽差别。只是素来身体单弱,伤後还未恢复,一会就觉得疲惫不堪,没有精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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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相里若木来皇帝行宫的时候,檀心已经走了一顿饭的功夫。相里若木两步跨进屋来,看见景曦渺一手撑著头,伏在榻上设的桌上,仿佛很疲劳的样子。
"皇上,"相里若木坐在景曦渺的旁边,伸手去扶他,"怎麽?今天这麽没精神。你见过檀心了?他今天说要来见见皇上是什麽模样,是不是这个孩子太顽皮,吵到你了。"
"太尉大人,你好宠爱他啊。"景曦渺抬起头来,鼓鼓嘴,"原来你果然在府里藏了绝美的小厮。"
相里若木哈哈大笑,拉他的手,"哪有你这样的皇上。过来我看你脸上的擦伤痕迹褪得怎麽样了,皇上的脸是龙颜,你倒好,弄出了猫胡子痕迹。太医说因为天气冷的关系,你的腿伤好得很快,你不用担心。"
"吃早饭了没有?"相里若木轻轻捏著手里不大的手掌,景曦渺不是很有精神这点相里若木看得出来。
"没有吃。"景曦渺回答得很仗义,扶了扶自己的头,似乎有点不舒服。
"是嘛,"相里若木觉得见过檀心的景曦渺明显的口气不善,虽然景曦渺这个人,内心的气愤和欢喜,悲伤和幸福,在脸上往往只有淡淡的投影,就像傍晚的风光景物投射在宁谧的水面。但是像这样跟他相处过之後还是能感觉得出来。相里若木没有跟小孩子相处的经验,不过景曦渺冲著那个美若仙童的檀心的火气,却让他模模糊糊地有些开怀。
"叫太监们传膳吧,还是你有特别想吃的东西?"相里若木难得的好性儿跟体贴。景曦渺摇摇头,有想吃的他也不知道叫什麽。
早饭摆上来了,景曦渺问他,"太尉大人早上为什麽没有来?"
"皇上你脾气不小啊,竟然都敢质问起我来。"相里若木被景曦渺捅老虎眼睛的口气逗得很想笑,却扳了脸。
景曦渺想了想,换了个没有感情的平淡口气,"太尉忧国忧民,日理万机,连大清早都在为国事所扰不得休息,是人臣的楷模。恩……所以……太尉你早上干什麽去了?"
相里若木忍不住笑出来,而且似乎很久没有笑得这麽畅快,景曦渺不明所里,颦著眉头仰脸看他。相里若木搂住他的腰,"快点吃饭,你这小东西,我只晚了这麽一点点见你,就被你盘问了一早上,这还了得。"
景曦渺呵呵地笑了起来,低头吃饭。相里若木想起了睿庆王藩国的事,不觉有些入神。景曦渺抬头疑惑地望他,相里若木感觉到而回头的时候,迎上他明亮安然的眼神,心中温软下来,"没事的,皇上。"不知不觉就吻上景曦渺红润的嘴唇,相里若木这个动作几乎自己把自己吓著了,堂堂太尉失惊打怪地把皇上的筷子碰在地上。景曦渺也红了脸。
"那……那是……"相里若木张皇的没有话说,"对了皇上,今早睿庆藩国传来丧报,睿庆王薨了。"
"哦……"景曦渺红著脸低了半日头,"太尉……太尉……太尉要让封号世袭给景祥吗?"
两三句话的功夫,相里若木调整好了呼吸,"皇上,景祥的这次事情是个讨伐藩国的好机会。藩国的地域权力太大,以後也还会发生五国之乱这样的事。"无论是何种理由,相里若木想杀尽景姓的念头没有变,只是出兵的事他还犹豫不决。但是这件事,他知道景曦渺有可能是会赞成的,景曦渺不肯说,但是当时一定有景祥派出的人追杀得景曦渺走投无路一直跌下悬崖,所以景曦渺醒来的第二天景祥来请安的时候,景曦渺转过头去脸背著景祥,只说了一句话,太尉你把他赶出去吧。
相里若木现在想起当时景曦渺那轻飘飘的一句话,比其他都让他觉得解气。
景曦渺若有所思,"藩国的分封确实让天下纷争不断,是个弊端,即使贵为皇亲,只要国家拿钱来养活他们就好了,至於封地,和让他们在封地内享受自己的税收兵役的国策,实在是万万不该,这简直就是国家祸乱的根源。有皇帝的血统还有出兵的本钱,谁都觉得自己可以当皇帝了。"
相里若木看著景曦渺,十四岁的年纪,却有那个昏君先帝四十岁时还没有的眼光和明辨能力,他抚摸著景曦渺的手腕,"你说的非常好,皇上。"
"如果要赞扬我的时候,就叫名字吧。"景曦渺笑了起来,相里若木看得心动神摇。景曦渺似乎看在了眼里,腼腆地笑笑,"可是若木,"他大著胆子鼻音软软口齿含混地叫了一声,相里若木像被念动了符咒一样点点头,景曦渺笑容不再像平日那样淡淡的,第一次可以说灿若朝阳。"若木……太尉,觉得出兵获胜的把握有几成?"
相里若木没有回答,景曦渺得到了鼓励 ,接著说,"我为若木算过,以平定五国之後剩下的可以调度的兵力来看,如果三个藩国同时反叛,已经捉襟见肘,更不要说,北疆一定会趁这个时候希求入主中原的。"
相里若木露出一抹微笑,"即使做皇子的时候,你关心的事也不少啊!连五国之乱後全国可以调度的兵力你都清楚。"
景曦渺的手哆嗦了一下,迅速低下头,脸涨得绯红,心里乱做一团,"那是因为……因为……战报是明发的……太子书舍里见得到。"他全身一震,相里若木的手抚摸著他的脸,却不是友善的意味。他听见相里若木说,"我真是小瞧了你,以为你只是个纸上谈兵的孩子。可是我伤害你你能够隐忍不发,跌下悬崖陷入绝境你能够求生自保,心里记恨景祥却能够按兵不动;更何况你对这个国家比我想象的清楚的多,甚至连国策的制定也都有自己的主见,如果你能够跟三个景氏藩国取得联系,恐怕这个国家早晚有一天还会回到你的手里。你心里也清楚,所以跟我约定五年时间来等待机会,对不对?"除此以外还有什麽人能真正看透生死,在死亡面前有条不紊地安排最後的事情,尤其是,跟要杀掉自己的人平和相处。
景曦渺艰难地抬起头,紧紧咬著下唇,全身发抖,眼里满是泪水却看著相里若木,"原来是这样,你才明白,那可真是愚蠢。本来就是这样,你跟我,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还有什麽话好说。我本来就想用三个藩国制约你称帝,等到时机一到就下密诏让景氏和天下共同讨伐你这个篡权夺政的逆臣,也趁机削弱三个藩国,将来我一统天下,就是这样。你怎麽现在才想到?"景曦渺看著相里若木冷冰冰的眼睛,继续说下去,眼泪滚落腮边,"而今最好的法子,就是杀了我,选个景氏里看起来最傻的景裕为皇帝,再以皇帝无封地的名义削了福宁王的地,软禁他在宫里。"
相里若木猛地站起身,急走了两步。景曦渺微微喘著,忍著哽咽,"你快点杀了我,我多一会都不想再看见你。你给我站住。"景曦渺陡地提高了最後一句话的音量,相里若木闻声而止。"你走出这扇门,就再也不可能信任我,你每天想起我都会猜测我会不会找到了机会杀你,你每天也都会犹豫要不要杀我。与其那样,你现在就杀了我,连借口都是现成的,你都推在景祥身上就行了。"
"你可真是聪明啊。"相里若木转回头瞪著那个哭得发抖的小孩。
"没有跟别人比过,我不知道我聪不聪明 ,可是你只有把我当成傻瓜的时候才喜欢我吗?"景曦渺哭红了眼睛,语速也快过了平时几倍,越是哭口齿越是伶俐。
"我怎麽可能喜欢你?"相里若木被这句话弄晕了,肝火上升。
景曦渺哭得一怔,"那为什麽……"後面又说不出口,脸上火辣辣的,他突然明白宫外成年人的生活也许不是 那麽简单。"是这样啊,"景曦渺没了最後的气势,在床上坐得矮了下去,突然怪异地笑了一下,"我看我真是不太懂……"景曦渺安静了下去,连哭声都没了,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你下去吧,想要怎麽样就怎麽样吧。"
相里若木走到门口,听见景曦渺在他身後说,"我本来是想跟你说,可能并不需要讨伐睿庆王,只要反过来嘉奖睿庆王就会有同样的效果。不是世袭王位给世子景祥,而是为了表彰睿庆王的德行,将睿庆王的儿子通通都封王,既给睿庆王无上的荣耀,又把睿庆藩国一分为四。景祥当然不会同意,可我听说睿庆王的四个儿子各个都勇猛彪悍又不和,前年还在先帝的寿宴打了起来,所以睿庆王国里自己就会四分五裂,太尉再出兵就不费吹灰之力了。"
相里若木呆在门口,半晌才缓过神来,尴尬万分。
不能否认,景曦渺也许不会成为一个实际战争中的指挥者,但是当运筹帷幄地进行战略决策的时候,还是个孩子的景曦渺就已经是个天才。不过比这更重要的是相里若木尴尬万分,心里知道话说过了头想要回头,又没有回头的勇气。景曦渺伶牙俐齿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不但指出来以後五年里两个人都要面临的尴尬处境,也指出了解决办法,甚至还告诉自己怎麽样杀了他是最好的方式。让他这个无往不至的将军灰头土脸。
明明只有十五岁不是吗?不过相里若木政事繁忙所以也许是忘记了他自己十五岁的时候,也已经是一个百战百胜的少年将军,麾下十万人马所向披靡。
刘公公正带著人端了茶走到廊下,一眼瞧见太尉脸色铁青站在门口,里面还有皇上的哭声。这……这真是在宫里活了一辈子也见不到的宫廷闹剧,可是宫里的事就是国事,稍一过火候就能演变成宫廷政变,这小皇帝看著聪明沈稳,到底是哪根筋搭得不对,太岁头上动土,惹恼了这个凶神恶煞似的太尉。
他可不敢冲了这个邪,一猫身向後退,一面向身後的小太监摆手,示意他们赶紧跟他退到後面去拐进一边的耳房去。
相里若木以为景曦渺要袒护睿庆藩国,所以原是自己问得急了,可没想到问翻脸了小皇帝,景曦渺干脆就扯破脸皮把太尉对他的怀疑明说了出来,还哭得呼天抢地,真是可恨。更可恨是,自己怎麽就没想到这小皇帝根本就不是要袒护睿庆王国,怎麽就没想到小皇帝反其道而行之不罚反赏,会有分封睿庆王国这样的高招在後头藏著,质问景曦渺的做法也太过没有城府不像自己。更何况,喜欢他?这小皇帝还真敢说啊!
回头看他一眼,坐在床上低著头,一行气凑一行哆嗦,肩膀瘦削衣衫单薄,还真是可怜。相里若木的手攥成拳头,当初怎麽就立他为皇帝了?早在看不见他不认识他的时候把他杀了自己也就眼不见心不烦了,这可真是自做孽。说不上来的那种火气,相里若木转身走了。
刘公公这才进来,"哎哟皇上,您可吓死奴才了,皇上到底是为了什麽事把太尉气成那个样子啊?"一面让人给皇上打水洗脸,一面叹息,"这刚才不是还说的好好的,有说有笑的吗?皇上,这宫里宫外谁都可以惹,只有这太尉是万万吃罪不起的。您不见文妃苦心经营的外戚势力,那麽多年把持朝政不可一世,都被咱们太尉给收拾了吗?"
景曦渺不吭声,洗掉泪痕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急得刘公公团团转,"要不皇上有什麽话,老奴去传给太尉。"景曦渺也不说话。
这边相里若木回到太尉府马上召集李允之等人,"马上拟旨,就说睿庆王是皇室里的长辈,论起来还是皇上的爷爷,所以要破格厚葬,其四子也都要封王,你们斟酌拟个名字就是了。把睿庆王国平分成四分,取地图来。"相里若木停顿了一下,"这份诏书要拟成四份,同时传给睿庆王的四个儿子,还要找个能言又有威信的人去做朝廷的使者才行。"
几个人马上就明白了分封的意思,不免交口称赞太尉计谋过人,不过相里若木脸色阴沈大家摸不清头脑也就不敢再说。独李允之想到什麽笑出来,"太尉,就让宰相刘未去传吧。此人是几世老臣,景祥再是个粗人也不敢把他怎麽样,刘未这老头又圆滑至极,定然不辱使命。"
相里若木点头,这个人确实选的很好。几个谋臣又仔细讨论了些细节,相里若木只是坐在那里听了一听,做了几个决定。景曦渺的玉佩捏在他手里,已经捏得热了,他无意义地拂弄著这块温润的碧玉,这个就是景曦渺的命麽?的确是捏在他的手里,却并不怎麽轻松。
晚上无事便觉得房子冷冷落落,好没意思。在这里左右也无事,想要先回都城,又想到答应景曦渺跟他一起走的事在先。第二天下午,恰好几个戍边的将领轮换回京,又赶来这里给太尉请安,都是相里若木昔日的部下今日的心腹,相里若木便在狩苑设宴跟几个昔年好友大醉了一场。晚上偏巧有事,不得不跟几个大臣议事,正觉疲倦,刘公公跑来告诉他,皇上到现在还没吃饭呢。
"什麽?他还想一哭二饿三上吊是怎麽?这还是不是皇上了?"相里若木今天喝多了酒,一惊之下也没顾及地点,几个大臣们矮下身子故作未闻状,心里却在嘀咕,这小皇帝似乎惹恼了太尉,看来皇位能保住多久是个问题。相里若木扫了他们一眼,收住话,"今天先说到这,就……就按照刚才议好的,你们拟出个章程来我看。"说完相里若木就摇晃著走了出来,刘公公赶忙跟著。
"太尉,"刘公公边走边陪笑道,"太尉,那就是个小孩子啊,还不到十五岁,谁家的小孩子这麽大的时候不是这个模样,违了心思就要哭,哭而不得就要不吃饭,不过就是想让人心疼些罢了。太尉权当是对个孩子,担待他点。"
"那就让他饿著吧。"相里若木被刘公公说的没话说。
"太尉,那天皇上昏迷醒过来不就是个例子。伤那麽重他能挨著不吃饭不喝药呢,何况他现在已经好了很多了。不过太尉家里没有小孩所以不知道,小孩子就好在有个伤病的时候闹一闹,大人就拿他没辙,要罚他吧他还病著呢,不理他吧,又不知道他要作到什麽份上才能听话,病又该严重了。唉,所以太尉,您要麽想个法子,让小皇上吃饭,要麽就去看看他,看他闹腾什麽呢两天都不吃饭。"刘公公说的婉转,相里若木倒听住了。
相里若木想了半晌,没有法子。气的一拂袖就往皇上寝宫走,刘公公微微一笑,这小皇上还真是有办法,跟太尉过了几次招了,都没落下风。他本来以为太尉再不会来见小皇帝呢。
相里若木怒气冲冲,不等太监开门,自己一把就把门给推开了。没想到进屋一看太医正在给景曦渺换药,景曦渺疼的小脸拧成一团,相里若木倒把太医给吓得直哆嗦,没头没脑地跪下就拜。"赶紧干你的活,别拜了。"相里若木没好气地说,酒醉得头晕,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看著。太医见太尉看著,吓得一脑门的汗,哆嗦著手缠绷带几次都缠不上去,把景曦渺疼得直抽气。相里若木脾气暴躁,"滚下去,换个太医来,你不用在太医院混饭吃了,明天就给我去军前效力。"
这太医没来由糟了无妄之灾,另换了个胆子大手脚麻利的,给皇上换好了药,立马请安走人,鬼撵了一般。
太医一走,景曦渺立刻把头转过去,不看相里若木。把相里若木气得七窍生烟,"你不吃饭不就是让我来吗?我来了你背过脸是怎麽回事?"
景曦渺不声不响好像要把自己弄消失一样,把相里若木气炸了肺,从椅子上站起来,"好好好,从今天开始只要你不吃饭我就让太监把米粥硬灌进去,可不要怪我让你这个皇帝太难堪。"
"你敢的话,我就死给你看。"景曦渺皱皱眉头,可能真是没力气了,说的细声细气的。
相里若木怒极反笑,"你可真是有出息,还真是一哭二饿三上吊。"
景曦渺疑惑地回过头来,抬起头问他,"那是什麽意思?何处出典?"
相里若木想起景曦渺久居深宫,根本没听说过市井俚语。"你就不怕闹极了我杀了你?"
"你要是想杀我,昨天早上就杀了我了。"景曦渺果然是工於算计。只不过是因为生活这回事没经历过就是没经历过,再怎麽聪明也枉然,所以他才一阵子成熟稳重一阵子天真率性。
相里若木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上前两步走得摇摇晃晃,景曦渺紧张地抬头描他,可别摔在自己的腿上啊,那非折了不可。相里若木果然站不住了,一扶景曦渺的小肩膀,脚下打滑一屁股坐在景曦渺的旁边。脑子不清楚起来,扳过景曦渺的小脸就亲吻,景曦渺脸上绯红挣扎著推开他,"酒……酒鬼!"
"哈哈,你不是说,我喜欢你吗?那我当然要亲你,曦渺,曦渺……"相里若木可能真是醉得糊涂了,开始自掘坟墓,嘴里叫著景曦渺的名字,又过来扯景曦渺的衣襟,手掌在他的身上抚摸著。
"你……你……"景曦渺气得语无伦次,"你喝太多了,酒鬼太尉,你走开。"
"你小子好大的胆子,除了你谁敢跟本太尉吵嘴,平时看你倒是很和顺,怎麽小嘴跟刀子一样快,"相里若木跟他拉扯著衣服,本来力气大醉了酒又没轻没重,在景曦渺的身上乱捏,"说你一句你服一下软不就得了,为什麽……为什麽要跟我把话吵得那麽清楚,扯清了你心里好受吗?哦,对了,你不是说……说什麽来著,说你多一眼都不想再看见我吗,那你怎麽还不吃饭要刘公公去找我?"
景曦渺本来被揉搓得又羞又愧就很难受,又听见相里若木後来扯上了那天的事,委屈起来,"哇"地一声开始哭,哭得相里若木脑袋都疼了。景曦渺一边哭一边说,"我为什麽跟你服软,你要服软去找奴才小子啊,天底下还有谁不想巴结太尉呢?天底下的人除了我不都是你的奴才吗?你还不足够?你一个堂堂太尉,老欺负我一个小孩子做什麽?"
"你是小孩子?"相里若木被景曦渺的话给弄乐了,"给你机会你能把朝廷里的大臣们都玩得团团转,你的心思智谋可不像个小孩子。"
"你都已经掌握天下军队的人了,竟然还这样防备我,那你杀了我好了。"景曦渺没跟人吵过架,所以可能不会掌握火候,对喝醉了酒的相里若木来说,这样说话简直就是不知死活。
相里若木一把推开他,"杀了你?我一只手就可以掐死你,杀了你有什麽意思?你不是说你不是奴才吗?外边有人吗?给我听著,天亮就把景曦渺卖到京城的娼馆里,明天开始他就不是皇上。"一面说一面就站起来要往外走去叫羽林。
景曦渺不敢相信地呆住了,然後猛地坐起来一探身抓住相里若木的衣服,"不要不要。"相里若木喝得烂醉如泥,脚底下不稳,被景曦渺一拽向後摔过来倒在景曦渺的床上。景曦渺的床是这几年在中原流行的罗汉床,三面是画屏,里面大得很。景曦渺凑过去看相里若木不起来是不是摔晕过去了,其实相里若木是喝多了,起来费劲。他躺在床上一边扶著自己的头一边说,"你这个小崽子,气得我头疼。"
景曦渺知道他不是当真的要怎麽样,刚才是话赶话赶到那了,一手拽上自己的衣服一手伸过去帮他按著头,"那我给你揉揉,你不要卖我了,那麽卖也不值几个钱。"
相里若木不知道後来景曦渺又跟他说了什麽,因为他很快就睡著了。睡得时候还在跟景曦渺生气,气得恨不得……可是又不确定自己要恨不得到什麽程度。以前相里若木喝了酒,就会想起紫菀,满腔郁愤,接著自己再独自喝得更多,直到醉的不省人事。但是这次他压根没想起来什麽郁闷的感觉,他一直都在跟那个一直在他眼前惹他生气的小孩没出息地吵嘴,吵到累得睡著,被那孩子活生生从成年朝臣的档次上拖下来,拽到跟一个白痴孩子一样的等级,然後吵嘴还吵不过,结果昏天黑地地什麽都没想起来,睡著了梦里也没有什麽,香甜一觉,醒来已经是天大亮了。
20
相里若木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动了动发现景曦渺衣衫不整地蜷缩在他的臂弯下,喝醉酒後我动他了?这是相里若木的第一个念头,他轻撩开景曦渺的衣服,白皙的肌肤好像没被人暴力虐待过,他有点担心昨天晚上真做了什麽他不记得的事,可能会在醉酒後碰开景曦渺的伤口。但是还好,景曦渺镶著玉的腰带完好地系著,腿上也没见有血又流出来的痕迹。
他拍了拍景曦渺的脸,"皇上。"景曦渺模糊地"恩"了一声,在他怀里动了动,又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这个孩子并不真正害怕他,他又一次意识到。也对,一个连生死都能机械地冷漠对待的人,总不至於怕一个活太尉,这倒挺有意思。"景曦渺你给我起来。"
景曦渺这次迷糊地张开了眼睛,望了望他,"做什麽?"
"什麽做什麽?"相里若木打了个呵欠,他爱吃不吃,自己可是饿了,"刘公公,你在外边吗?"
刘公公连忙带著太监进来伺候,昨天相里太尉跟皇帝的吵架声大到连站在廊下都听得到,他听到的最後结果是天亮要废掉皇帝,但是小皇帝今天早上还心安理得地靠在太尉怀里揉眼睛,怎麽看都不像觉得自己要被废了的样子。结果他接到的太尉的命令,也就是伺候梳洗吃饭而已。这个小皇帝啊,真把人心脏都吓出来了。
饭菜摆上来,景曦渺马上就坐过来吃,丝毫不见这两天所说的"没有胃口吃不下饭"的样子,相里若木暗暗叹了口气,果然跟刘公公说的一样,说到底还是小孩子吗?他夹了一个做的十分精巧的小包子在景曦渺的碗里,留意到景曦渺低头偷偷笑笑,这个死小孩。
接下来几日无话,相里太尉每天都得到皇上那点个卯,倒成了佳话了。传出去,就有一干原来不满太尉胁迫皇帝的文官消停了下来,朝里又传出太尉其实是个忠臣的说法。对於这两人来说其实也不过有时候和和气气说几句话,有时候吵几句,一天也就过去了。过了几天景曦渺也能动了,就准备回京。
景曦渺跟来的时候一样,还是在御辇上坐著,推开窗子向前望,天子仪仗一眼望不到边,不知道相里若木在哪里。
相里若木其实跟一班朝臣都在一处骑马,出了狩苑大约一个时辰,就见刘公公骑马赶上来了。"皇上怎麽了?身体不舒服吗?"相里若木见了他倒先问话了。
"回太尉,皇上安好。只是皇上说,要效法古代贤主良臣,请太尉跟皇上一起参乘同车。"刘公公躬身回答。.
相里若木斜眼见到李允之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他面上便有些挂不住。这个皇上找的理由倒是很好,檀心在李允之边上道,"太尉,该让大臣们知道,太尉其实是我朝忠臣,也堵了那起小人的嘴。太尉快过去吧。"
李允之虽然要笑这小皇帝,但也劝太尉过去,这确是个留好名声的时候,现如今有个什麽天灾,都要被那些学士们编排成是太尉要篡权的天谴。
相里若木没奈何,纵马过去,上了景曦渺的马车。景曦渺见了他便呵呵笑,心满意足。"太尉,我也能骑马吗?虽然不能走路,但要是骑马的话不用脚腕大腿也没有关系啊。"
"在上次你差点纵马冲下悬崖之後,恐怕要有很长时间,你被禁止骑马或是亲自驾车了。"相里若木鼻子里哼出一句话,在马车上伸展了一下长胳膊长腿,伸了个大懒腰。
"那不是骑马的错,"景曦渺辩解了一下,他只是不想闷在车里干想著相里太尉不知道在哪里跟什麽人谈笑风生。但是感觉了一下,再说下去太尉也不可能把他的马还给他。"太尉你是几岁学会骑马的?"
相里若木想了一下,"五岁吧,我记得我爹给了我一匹矮种马。"
景曦渺皱皱眉头,发现那是不可能比较的童年。"皇上,"相里若木随意似的说,以後我会教你的,骑马之类的事情。"景曦渺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表面上却只有抿了抿下唇的动作,他瞄了瞄相里若木,拿不准自己该贴近太尉比较好,还是……干脆坐到他腿上?景曦渺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雷到,连忙转开头掩饰。结果皇上的马车里,坐了两个各自隐去心事的男人,相安无事地沈默。
一直到皇上的马车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栽向一边,相里若木手疾眼快,一把抓住景曦渺的衣服,把要栽向一头的皇帝捞了起来,一边问外边怎麽回事。原来这几天天气转暖,土地已经温暖解冻,山间流下新的溪流,就在这里冲出许多沟渠,皇帝的马车刚好陷进去了一个。稳住了马车,相里若木先跳了下去,回头把景曦渺也抱了下来。景曦渺靠自己还站不稳,倚在他身上,被他扶著。
相里若木本来要责备管车马的军士,但是看了景曦渺一眼,见他好奇地看著马车和外边的一切,看起来兴致正浓。相里若木也就罢了,抓著他站好,跟他一起在这个春意渐浓的大好时候,好整以暇地看热闹。
本来这样的春天里,人的心都懒散散的,许多厌烦的事晦暗的事都在春天的微风里被吹散开,不分明了。所以相里若木只留意到了怀里的景曦渺,低头在他耳边说话。景曦渺的脚不敢完全承受身体的重量,身体半靠在相里若木的身上,相里若木也顺从地让他靠著,景曦渺脸向著外,相里若木看不见,他微微地笑。隐隐约约地志得意满,偶然抬头,就在不远的地方长著一棵几人合抱的百年古树,树上还站著几只鸟儿,不知是什麽鸟,鸣叫的声音如此悦耳,如果问相里若木,他会知道吗?
景曦渺盘算著,不管怎麽说,这可是他第一次出宫,他又不过小小年纪,能出来游玩当然是觉得什麽都好看,都有趣的紧。无意之中,景曦渺看见那树旁分明有一只寒仄仄的利器,景曦渺有一瞬间浑身发麻,心脏疾跳,已经被追杀过一次的景曦渺对这个并不陌生,一瞬间种种混乱的情绪从他的脑子里流过,刺客近在咫尺,而相里若木并不知道。如此之近,近到刺客黑色的眼睛跟他对视著,景曦渺紧张得大脑一片空白。可是景曦渺对於压制恐惧因为自幼以来的处境似乎拥有了无穷的经验,他不是要杀我──他感觉自己的呼吸连凌乱都没有,恐惧对与他是窒息而不是发狂,他是要杀相里若木,因为我刚好挡在了相里若木和他之间,挡住了相里若木的要害。
景曦渺深吸一口气,紧紧攥住相里若木的衣服,把身体的重量完全压在相里若木身上,尽力让他无法在一瞬间摆脱他,同时开始喊,"刺客──相里一平──"
他之所以喊相里一平,是因为这个羽林侍卫离他们最近,在听到皇帝喊出第一个词的时候就抽出了刀。景曦渺感觉到相里若木开始动作,但是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两只手死死抓住相里若木的衣服,身体靠在他身前,"在那颗粗树後面。"
景曦渺跟那双黑眼睛对视著,他看到那双眼睛诧异的神色一顿,带著寒意的铁头向上移了一下,景曦渺知道是相里若木抬起了头,身子自然高过了自己给了刺客机会,但是刺客刚才的迟钝也给了景曦渺的机会。景曦渺突然松开相里若木,同时猛地向後撞他,相里若木还看不清刺客的位置,本来在急於摆脱景曦渺,景曦渺又突然顺著他的方向发力,他向後踉跄了几步,一只箭贴著他的耳朵飞过去。他错愕地伸出一只手在景曦渺的腋下架住他,把他揽回自己的怀里,这只箭清晰了刺客的位置,他带著景曦渺闪躲开连发的弓箭,反手把袖间一把匕首掷出,扎进刺客的胳膊。
相里一平大步奔了过去,这个人武功远逊於羽林侍卫,几十个侍卫顷刻间便将他包围。景曦渺大口喘气,身体软了下去,相里若木的胳膊有力地撑住他。"皇上,站稳了,王宫大臣们马上就要过来了。"相里若木在他的耳边低声说,景曦渺勉强站住,刚才那一股劲全都不见了,再也说不出话来,马上要来人,他就不敢去抓太尉的手,只能颤抖著手指抓住相里若木的衣服。
"不要害怕,就是让大臣们看一眼皇帝平安无事就可以打发他们回到原来的位置上。"相里若木安慰他,他也想快一点把景曦渺送回车上,景曦渺的腿上血又流出来,裤子上染了斑斑血迹,恐怕伤口又撕开了。
大臣们很快得到了抓住刺客的消息,蜂拥过来给太尉皇上请安。皇上年岁虽小,但是在遇到刺客刺杀之後还能稳稳当当地站在地上,面色平和,这些人也不禁有些惊奇。重要的是太尉面色阴沈,每个人都知道太尉马上就将大发雷霆,说不定哪个人就会大祸临头,颇有些人跪在地上两股战战。
可是没想到,相里若木只是挥挥手,便让他们滚蛋了,连刺客的审问都简单交给李允之,并不亲自过问。
21
太医退了下去,景曦渺终於敢扬起脸来,相里若木一直都在他身边看著他,看著他撕扯开的皮肉又重新被太医合拢,严肃得就像第一天把他拎上皇位的那个相里太尉。他想伸出手去拉相里若木的手,手指动了动终於没敢。
"太尉,虽然伤口又裂开了, 但是……现在看来不能再耽搁了,还是马上赶回京城的好。不知道京城会不会有动作,必须要马上回京城。"必要要马上回京城,太尉必须马上回军队才能保证没有危险,这场刺杀还不知道是偶然的一次行为,还是一场新的政变的讯号。
早在景祥有意要杀掉皇帝的时候,相里若木就应该在确定自己活著的时候马上返回京城,自己不应该硬绊住他这麽久。
"皇上,"相里若木看著景曦渺隐忧重重的眼睛,"不会有事的。你要相信我,没有人能在京城里兴风作浪。"
这一趟回京行色匆匆,天色尚且不晚,景曦渺已经坐到寝宫的榻上,相里若木就此不见人影。
景曦渺一夜不曾合眼,宫中也一夜风平浪静,到了天亮时候,景曦渺才睡了一会。再醒过来,仍旧没有人来通禀宫外的情形。景曦渺醒来後第六次召来刘公公问外边的情形。
"皇上,"刘公公看著景曦渺掩饰不住的失望,忍不住说到,"要麽,奴才往太尉府打听?"
"不必了。"景曦渺摇摇头,"皇上不能听不能看不能知道太尉府里还没有告诉的事情。朕若问了,将来让太尉难办。"
说到底太尉的属下是一定要杀了皇上,拥立太尉为新帝。必须这样,他的属下才能成为开国功臣,否则那些人就是景氏王朝的乱世贼子,如果有一日太尉势败则他们就要株连九族。所以他们,比太尉还要心急,如果太尉露出下不了手的意思,他的属下就会为了活下来和飞黄腾达而自己寻找机会和借口杀了皇上,那样的话,即使太尉想要保他也会犯众怒。
刘公公解不过这意思来,不过宫里边的习惯是不多说不多问,所以他也就没有再说。只是看著景曦渺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榻上一坐就是一天。
"皇上,这榻上到底凉,皇上还是到床上,就睡了吧。"已经过了掌灯时候,刘公公进来劝他,又有些欲言又止。
景曦渺已经看在眼里,"刘公公,难道是有什麽消息吗?但说无妨。"
"皇上,论理……老奴实在不该说。"刘公公迟疑了一下,"可是老奴回京路上听太尉府的檀心说,羽林中有人说刺客行刺的时候,皇上拽著太尉不放,使得太尉差点成了箭靶子。"
"什麽?"景曦渺惊诧地问了一句,然後又恍然大悟,脸色少有地沈了下来。
"老奴看得分明,皇上当时是为了把太尉的要害挡在後头。可那是一瞬间发生的事,羽林们当时又只顾了找刺客,哪里分得清楚。只是……不知道太尉他……他当时请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麽。"刘公公知道不该给宫里递话,可是毕竟伺候景曦渺的日子久了,免不了怜爱这个少年天子。
"皇上,太尉早在狩苑的时候就吩咐了老奴,若是皇上闷得慌,就请皇上常去太尉府里逛逛。"刘公公看得出太尉对这个皇上很是有些情意,"要麽,皇上就去太尉府跟太尉解释几句。再有,或许太尉见了皇上,就把这件事了了呢?"
景曦渺呆了半晌,摇摇头,咬著嘴唇扭开脸,"不必了。"刘公公要再说,却知这小皇帝要是孤拐脾气上来,劝是不中用的。
景曦渺心里七上八下,便叫刘公公先下去,自己要静静。可是还没等他难过多长时间,就听见外边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脚步声在门口停下,他听见太尉压著嗓子问刘公公,"皇上今天吃了几回药?饭吃得好不好?"
景曦渺忍不住笑了出来,慌忙掩饰,急急忙忙挪动伤腿在榻上躺下,装作睡著了。又听见相里若木问,"睡得好不好?"
"皇上昨晚都没怎麽睡,今天早上才睡了一个更次,现在还不肯睡呢。"刘公公回他。景曦渺听了又赶忙坐起来。
相里若木已经大步踏进来了,并没瞧出景曦渺面色绯红甚是不自在来,相里若木一路走的热了,景曦渺待的寝宫如今又比别的屋里暖些,他一边风风火火地走进来,一边解开自己的外衣丢给跟进来伺候的太监,自己一屁股坐到景曦渺旁边。景曦渺瞧著他,"太尉……你……好有气势啊。"
"刘公公,快上茶来,这一天把我累得口干舌燥。"相里若木一边说一边把袖子都挽起来了,也不理会那小孩揶揄他,那模样,几乎可说是兴致勃勃,"皇上,你知道那个刺客是谁?"
景曦渺瞪怪物一样地瞪著相里若木,慢吞吞地说,"太尉,我怎麽可能会知道刺客是谁?"
相里若木却兴致不减,"他就是当世奇才吴鸣宇啊,想当年,我派了多少人去请他见我一面,他说他乃一介布衣,不愿以才侍权贵;当时我一时恼火,派了兵去请他,没想到他提前跑了。可没相到,今天还有缘再见到他。"
"相里若木,他可是要杀你啊。"景曦渺挑起眼眉,惊异地看著太尉接过一碗茶做牛饮状。"他倒是骨头硬,你以前还派兵去请他?"
相里若木哈哈大笑,难得的好心情,"我那时候是孟浪了些,曦渺说的是,今天审他的时候,他还说我专权夺政,把我骂得狗血喷头。"
景曦渺敛了笑容,"那你怎麽不气呢?"不自觉地身体就向相里若木那里靠近,相里若木的手放在景曦渺的伤腿上,轻微地抚摸著,"曦渺,北疆的蛮族实在是最大的隐患,臣这一辈子几乎都耗在北疆上了,对他们实在是了解得很,农耕跟游牧无法相安无事,我农耕之民要稳,他游牧之民则要抢。我们跟北疆决战的日子不会很远了。曦渺,如果我们跟北疆大规模地决战,那麽西源这个地方就必然会是屯粮之地。可现如今西源州不时被北疆骚扰,我派了戍边的将军,可是西源州边防线太长,戍边的将军疲於奔命不说,又都不懂政务,地方官员弹压不住手里有兵的人,结果每每招致民怨沸腾,田地荒芜,民不聊生。所以我一直都在琢磨一个懂兵法,又有骨气的做西源的父母官。不过这小子,死也不肯为我所用,口口声声效忠皇帝,忠臣不二,我也拿他没法子,所以曦渺你明日……哦不,等身上伤好了也不迟,曦渺就见见这个吴鸣宇,他不是要给皇帝效忠吗,就给他这个机会,你亲自下旨给他。"
景曦渺本来听得呆了,这时候听见相里若木给自己交代活儿干,才回过神来,"喔"了一声,呆看著相里若木鼻梁高挺,眼睛神采奕奕,知他已不知看到了多远去,相里若木是先帝的臣子,倘或先帝是个有道明君,给相里若木一番作为的机会,相里若木必定堪称国器。
相里若木见识心胸远非寻常人可及,古往今来这样处境的大臣,对皇上没有不忌惮顾虑的,他竟然还放著一个本想要他性命的刺客不追究,还要给他官做,更何况刺客还是忠於皇帝的。
相里若木这样的人──景曦渺生在皇宫中,总没见过这样的人,想来这大约就是君子坦荡荡。
相里若木正接过刘公公奉上来的莲子羹,想递给景曦渺,回头看见景曦渺隐隐有叹息之意,这模样在这小孩脸上出现正叫故作深沈,"曦渺你叹息什麽?"
景曦渺没有接相里若木手里的碗,"哎哟,昨天我胳膊也扭了。"相里若木信以为真,马上自己拿了勺子喂给景曦渺,动作干脆利落,景曦渺还皱著眉头,一脸的确很疼的模样。
喝了两口,景曦渺说"其实我刚才是想,我跟太尉大人真算情投意合。"相里若木手一抖,一口莲子羹没送进景曦渺的口里,景曦渺已经不装疼了,小脸上云淡风轻,"啊……我的书读得不好,兴许形容君臣相知贤臣良主的词儿不是这个?"
相里若木被景曦渺言语推搡却不自知,还在继续喂景曦渺吃莲子羹,景曦渺又喝了一口,"不如你我君臣也效法古人义结金兰。"
"净胡扯,你可是宫里落地的皇上。你说的那些义结金兰的皇上,那都是平民出身的,早年在江湖间漂泊过,所以才有几个江湖好友拜把子结兄弟。"相里若木一笑,这小皇帝脑子里想法倒多。
景曦渺向他身边挪挪,"那……要是,你我原是相逢於江湖,你要不要跟我义结金兰?"
相里若木看一眼景曦渺,因为屋里热,只穿著家常的小褂坐在楠木榻上,因为著急听答案,一只没受伤的腿还晃啊晃的。相里若木所有心思都飘忽忽不清楚了,放下碗,揽住景曦渺,不知不觉在景曦渺额头上轻吻了一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江湖天地之大不是皇宫中能想象的,等过了这阵子,你的伤也好了,我带你去外边走走。"
景曦渺的眼里一瞬间涨满了兴奋,"真的啊,太尉你真是太好了,那……我就答应你见见你说的那个吴什麽吧,说不定只是长得好看而已。"
相里若木开怀大笑,"景曦渺你得了便宜卖了乖是不是?"
刘公公在外边听得真切,要说他这老太监攀上太尉这棵大树已经不是一天了,见太尉的时候多了,可除了跟皇上说话时候,还未见过太尉有笑得这麽开怀过。再细听景曦渺的回话,细不可闻,不知底下又说了什麽。
22
转眼夏末,这一半年发生了不少事,只不过大多与市井小民无关,大家能觉得的也就是自新皇登基以来还没有战事,老百姓难得过了几年太平日子,不在乎如今当朝说了算的到底是皇帝还是太尉。再有便是有些原来睿庆王的藩国乱了,为避祸乱,睿庆地界的难民便往外涌,在京城一带常能见到。新皇登基是上一年秋天,到过了年才改年号永安,永安元年开了恩科,天下读书人也跃跃欲试,我朝规矩,会试是在秋天,称做秋闱,这已经是夏末,各地够资格参加会试的举子大多都在路上,算算时间大多也快到京城了。
京城原本只有一条时断时不断的河,後来被好大喜功的先帝开成了运河,运河直通到南边商贸繁盛的大郡通平郡。到了通平郡,水路陆路都四通八达,进京走水路的多半都从通平郡走。
通平郡离城门口不远的街上便有个小饭馆,名字有趣,就叫"不知味",因为名儿起的怪,倒有不少人在这吃饭。这天午後突然下了场暴雨,吃饭的就被隔在这"不知味",索性就聊了起来,其间有一二十个举子,总不过也就是纵论天下时政。
这一群人就围了一桌听一个白衣的说,"现如今天下被那个外号'屠夫'的太尉把持著,我等他日若是能高中,入朝为官,自当以天下为己任,匡扶景氏王朝。"
一个青衣的哼了一声,"皇上?哼,我等自然是应当以天下为己任,可也要辅佐明主,更何况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太尉大人虽然是权势大了点,可是戍边十年,北疆的蛮子因为有太尉大人在而不敢犯边,後来又平定五国之乱,这可是不世之功,倘或没有了太尉相里若木,这景氏王朝早就败了。"
那著白衣的道,"臣子为万岁尽忠难道不是应该的?"
那人嗤笑道,"可我听说这个皇上,自幼长在深宫大院里,是个无能之辈,就春天去了趟狩苑打猎,结果听说还摔断了腿。"
旁边一桌一个著锦袍的少年正在有滋有味地吃一碗馄饨,一边瞧著他们说话,听到这儿似乎想到什麽笑了一下。
又听那著白衣似乎著了恼,"你我饱读诗书之人何发此乱臣贼子之言?"
少年微笑著正瞧著等那说话尖酸的青衣人接著说,没瞧见一个穿紫袍的人叼著烟袋踱到他面前瞧他。这人仔细看眼前少年,皮肤细腻白皙,一双妙目恍若星辰,小巧鼻翼,细看去虽然笑著却沈静似水。大约刚过束发之年,一身月白缎子衣裳,腰间系著银丝锦绣的腰带,下边悬著一块玉璧穿著五色丝绦。细细看去分明是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少年,怎麽连个跟的人都没有?
这紫袍人是通平郡太守姨太生的儿子,叫许久,平日不喜读书,专好男色,今日左看右看这少年,心中便生出些意思了,动了龙阳之兴,哪里还挪得开步。冲著少年吐了口烟。
少年回过头来,筷子还夹著最後一个馄饨,有些不解地看著面前被一群泼皮簇拥的人。
这人哈哈一笑,"在下许久,人称久爷,不知这位公子是哪家的啊?怎麽出门也不带个人,莫不是第一次出门,走丢了吧?"
少年似笑非笑,年纪虽小却带了三分威仪,逼得人不大敢跟他对视,旁边的人却都知道许久不是善类,几个正争论的举子见这边围上来一群人,也往这边看过来。
少年开口道,"我叫敬渺,原是跟我哥哥出来经商的,刚跟我哥走散了。"
"哎哟,原来是跟哥哥走散了啊,"许久涎著脸凑过来,"不如你就跟了哥哥我走吧,"伸手就过来摸这少年的脸,少年一躲只摸到头发,顺势捞起,送到鼻子上一嗅,"美哉!小美人,不管你是谁家的,今日你都须得跟我走。"
少年似乎恼了,唇角那一抹笑意也无了,"你这村汉,我大哥一会便会找来,你还是快走吧,我本来自己走丢了就要挨他训,你就不要惹他更生气了。"
"你大哥?他算哪根葱?"许久上来一爪子抓住少年的胳膊,"来给爷嘴儿一个。"
"真混账。"方才的白衣举子忍不住拍案而起,"无法无天。"这些举子多半是年轻人,血气方刚。
"哟,还有人路见不平啊?不过百无一用是书生,看看你们,一个个都跟个娘们似的,你还能怎麽著?法?老子就是法!"许久一只手还抓著少年的胳膊,扯开大嗓门。
少年倒不紧张,一双杏核眼看著几个举子,好像要看他们怎麽办似的。白衣人上前两步,就想掰开他的手,"混账东西,快放开这孩子,我们已经差人去报官了,你还不快滚。"
许久的打手当著白衣举子的脸就是一拳,"告诉你,我们爷就是太守的公子,你报啊,你报啊。"
"你……你敢打举人?"白衣被打倒在地,众举人都动了怒火,哄哄起来。
方才那穿青衣的两步跑过去,干脆利落地堵上门,回头笑到,"好啊,你是法,你是官,既然你打了举人,你也不要走,就给我留在这,有种的就把我们这些人全打趴下。"在场的有二十多个举人,青衣人机灵得很,知道打了举人在我朝是大罪,不过这人既然是太守的儿子必然有恃无恐,但只要把事情闹大了,连打了二十几个举人,朝廷就没有不管的。因而一味的跟这些泼皮胡搅蛮缠,想要趁机把那少年救下来。
许久虽然是个纨!子弟,可也有些犹豫。没想到抓著的少年笑了,"这位太守公子,你要是把这些举人都打了,恐怕朝廷会判你个腰斩。就算你是太守的儿子,是锦文公主的孙子,可是你不知道太尉专爱拿皇亲国戚做法子立规矩?我劝你识相点,现在松开我,再跟那举人赔礼道歉,兴许我就不言语了,你也保得了命。"
许久被这少年笑得心里发毛,再看他,经了这麽大的骚乱,可是小脸上的表情不慌不忙,"你连我奶奶是长公主都知道?"
青衣人的话开始有几个举人还没转过来,现在听这少年提点,都醒悟过来,跟著青衣人堵在门口,青衣人听见他们说话,留神看那少年,心里猜测他是何许人也,能连太守家里谱系都知道的,再看他神情气度,越发有些疑惑。
许久怎能让到手的鸭子再飞的,"不要打这些举人,给我硬冲出去。"一面就死拽著少年让他跟著自己走。
青衣人见状冲著门外就狂喊,"来人哪,泼皮打举人了,来人啊,泼皮打举人了。有人造反了,有人造反了。"这些个举人见状都跟著喊起来,加上这些人又推搡在一起挤出了门,堆在楼梯上,越发壮观。
一群举人跟泼皮搅和在一起,还大叫著有人打举人,这哪是小事。
也不知道从哪飞过来一只碗的碎片正扎在许久正拽人的胳膊上,混乱中许久惨号一声,把众人都镇住了,呆在楼梯上。少年抬头看了一眼那个站在一楼大厅满面怒容的高大男人,脸色立刻就变了,别人都还愣著,他一猫腰从人缝里硬挤出来,跑到男人身边,"大……大哥,我我我就是出来吃碗馄饨,这……这个人把一个举人给打了。"
"哪个人这麽大胆?"男人粗手粗脚没好气地把少年被挤乱的衣服拽回来,"带你出来你就学出市井样子来了是不是?还敢私自跑出来吃馄饨?这都是什麽人你跟他们挤在一起。"眼见这男人几乎被气得直哆嗦,帮少年整理衣服把这少年拽得直晃悠。
许久号丧的震天,这时候回过神来,"来人啊,把下边这几个狗崽子给我打死!"
"放屁!"男人一声怒喝,少年缩了缩肩膀,许久的打手也被震住了,多少会点武功的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男人一个碎片能打这麽准这麽狠,可不是普通人。"哪些是举人,给我站出来!"
这语气太横,众人甚至吃不准,他是不是要把举人杀了。青衣人最先扶著那个被打的举人走了出来,二十多个举人陆续挤了出来站在一边,倒不知道这男人是多大的官,只是莫名其妙地被震慑住了。
"这男人抓著你胳膊干什麽?"男人问那少年,少年马上如实回答他,"他说要我跟他走,还想要当众亲我,幸好被那个举人拦住了,他就是为这个被打的,他还说……"
"行了别说了。"男人打断他的话,看不出为什麽可好像弟弟被轻薄了他的怒火反而平息了,声调也平稳了,只不过说出的话让这些举人直哆嗦,他回头冲身後的随从说,"都听见渺儿说什麽了?"
相里一平行礼,"都听见了,主人,我马上杀了他。"
"不用杀了他,他要死,那是因为他当众打了举人,留给官府判去。你上去 ,把他拽了渺儿的胳膊砍下来。等等,把他的嘴唇也削下去。"男人平静地吩咐完了,才拉那少年,"这真是教训,今日吓著你了吧?我们去外边等一平。你们几个举人也跟我出来吧,有人去找大夫没有?"
这些人刚出门,羽林中郎将相里一平就动了手,手起刀落,许久的随从都还来不及动作,主子就被剁去一只胳膊两片嘴唇。
23
通平郡的城东的僻静处有一处小小院落,街门虽窄,可是走进去小小巧巧的三进院子,中间还围著个静雅别致的小园子。相里若木一大早就去查通平郡的盐运,此番来通平郡原是他有些政事,小皇上听说他要离京一段时间,就到太尉府里闹得天翻地覆,相里若木头疼至极,只好顺便把小皇上带来游玩。
这天还不到晌午,相里若木就回来了,穿过小园子一眼看见景曦渺在葡萄架下放了一张榻,正在上面窝著,旁边一边放著冰镇的葡萄西瓜,一边放著点心酥糖。
"景曦渺,你就在风地里睡吧,相里一平管不了你是不是?"相里若木看著他左右放的东西,"点心等到饭後再吃,谁给你买冰回来的?"其实相里若木只要稍微一想,肯定就会发现自己被景曦渺牵得死死的,只因为相里若木脑子早已被国事政务军务梗塞,忙的他昏天黑地,这些个饮食行止的琐碎事,他都无暇细想,却不知生活本就是被这些事填满充塞的,若是无了这些,只怕再辉煌的生活也会轰然倒塌。
景曦渺在榻上向里拱了拱,就是不搭理他。相里若木在他的榻边坐下,瞧著景曦渺衣领里露出细嫩的脖颈,还看得见一处青痕,忍不住伸手进去细细抚摸,景曦渺痒得缩缩脖子。相里若木侧身躺在他身後,在他的头发上一吻,"今天怎麽不出去逛了?不是让相里一平陪著你了吗?"
"身上乏……得很。"景曦渺哼哼道。
相里若木亲亲他的耳朵,脸埋进他的颈项闻著熟悉了的干爽味道,心神具宁,因问他,"昨晚不是你出的主意,用这法子折抵你私自外出的错儿,换你今後还能出去玩麽?"
说完就看著景曦渺的耳根慢慢红了,更加装聋作哑。园子外头相里一平隔著一层蔷薇花墙禀告太尉有人来拜见,相里若木一听就知道是盐政和漕运那边的事,连忙起身,景曦渺也连忙跟著坐起来,"千万小心点,这个事我看不能逼得太急,毕竟民政不是军政,再有,我看许久这个事,通平太守连问都没问,恐怕他就知道太尉在这儿。"
"知道,"相里若木忙不迭地应了一声,回身揽他一把,"没人知道你是皇上,出去的时候千万带著相里一平,拣热闹的地方瞧瞧就回来罢,别去僻静地方,天要黑的时候务必回来,不许要挟相里一平,晚上不许在外边流连,知道吗?"
"嗯。"景曦渺点点头,只顾看著自己的手被相里若木握著,哪里还有心神分出来听他说什麽,满口胡乱应著。相里若木又嘱咐了一句"外边乱著呢,路上小心车马,别被碰著。"
景曦渺乖顺地点头,眼看著相里若木走了,知道这次再回来非得晚上不可,就腻烦无聊起来。自己一个人吃了中饭,就带著侍卫去街上逛。
通平这地方环著水,颇有些好景致,垂柳依依,青山隐隐,景曦渺摇著纸扇,立於桥头,心思已经飘忽不知何处。
忽抬头,见一个书生站在面前,身上穿著青布衣衫,朴实无华,大约二十五六岁模样,瘦削脸面,一双眼却明亮得很,似有多少锦绣文章藏在里面。景曦渺看著他,倒眼熟,"哦──你是昨日救我的书生。"
书生却忽然上前一步跪在地上,"无知书生韩梦圭,昨日在圣上面前口出狂言,请圣上赐韩梦圭死罪。"
景曦渺愣了一下,跟相里一平对看了一眼,因回头问他,"你怎麽知道我是谁?"
"回皇上,皇上昨日自言名讳,因而学生便知道了。寻常人都已经避了皇上的讳不会再以皇上名字的音形为名,若说是因为皇上登基时间不久,尚且有人不习惯改名,可是皇上昨日说自己姓敬,就跟景字谐音,便又是十分吻合了。想来盖因事出紧急,突然改名的时候,心里还想著自己的名字,这也是人之常情。除此之外,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学生以为正是天子气魄。可叹从前学生听信了传闻,以为天子无能,是学生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敢再参加科举,自知没有为人臣子的资质,又在皇上驾前猖狂,求皇上赐死学生。"
景曦渺一笑,"你倒也敏捷。不过你昨日谈论学问文章之时,何等的潇洒,怎麽今日这般没出息?你起来吧,我知你必不是攀附权贵之人。"
韩梦圭又叩了一个头才起来,"皇上,"
景曦渺摆摆扇子,"我的侍卫虽然能保护我,文墨上却不能侍候我,你便跟我一起在这通平郡一游吧。在这儿就不用叫皇上了。"景曦渺知道这人聪明机智,学识渊博。
这一路游玩过去,果然有味的多,每到一处,韩梦圭必然说得出这山川景物的来龙去脉旧事趣谈,又兼人本有些幽默滑稽,著实有趣。由城边逛到了闹市,景曦渺便见一个门口熙熙攘攘的人来人往。
"这是什麽地方?"景曦渺看这地方比别处更热闹。
"主人,这里人太多了,咱们还是不要过去。"相里一平连忙挡在前面。
"这里就是民间所说的赌场。"韩梦圭笑著解释,"虽然有些个嘈杂,但是本来却是雅事,连乐府里尚且有,'仙人揽六箸,对博泰山隅'的说法,连仙家都要赌,岂能不雅。"
"那我更要去看看,"景曦渺转向相里一平,"里面即使不安全也不过就是些市井无赖,难道能打得过大内侍卫?"
这一军将得好,相里一平因为昨天出的纰漏正觉得自己面上无光,被皇上这样一激也就由著皇上进去了。
景曦渺便问韩梦圭,"你知道如何赌吧?"
倒把韩梦圭问住了,"学生不知,但是世间之民多半都会的游戏,想来规则还是容易的,只是缺欠技巧。"
景曦渺一笑,"梦圭兄,你难道连许博昌所著的《六博经》都未读过。"
"耳闻而已,只是听说已经失传了。"韩梦圭来了兴致,果不其然,这皇帝竟也是个杂学旁收的主儿,"难道主人听过?"
景曦渺呵呵笑,"你不知道,太尉府里有许多海内孤本,不知怎的,就收著这一个,我在他府里读过。"
韩梦圭心中一动,想来昨日来救皇上的那个器宇轩昂将军模样的人恐怕就是太尉,看昨日的光景和今日皇上提起太尉的神情态度,恐怕外人都猜错了,兴许皇上、太尉本是一体。如此则天下可保太平,这二人如此,焉知不是万民之福。心中默默想著,就跟著皇上迈进门去。
果然进了赌场,大博小博,景曦渺见了便能上手,跟相里一平借了一块银子,不一时就翻了倍。看得相里一平都呆了,"主人,这赚钱可真是快啊。"
赌场的见六博双陆根本赢不了这少年,只道是这少年天子聪慧善弈而已,又见不到一个时辰便让他赚了好多,便非要跟他掷骰子博输赢,单赌运气,又不料这少年运气极好。景曦渺倒不著急,笑咪咪地等著,谁知掷骰子掷来掷去又都是景曦渺他的点数最大,韩梦圭也暗暗称奇。
相里一平怕再赌下去庄家动了气,便给韩梦圭使眼色,让他赶紧收场,以免闯祸。韩梦圭会意,"主子也该累了罢,我知道一家茶楼就在左近,里面有个好音律的姑娘,不如去那里吃些茶,听些曲子。"
景曦渺这才向窗外张望,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忽然想起相里若木兴许要回来了,慌忙数了赢来的银子,就向外走,一面说,"茶便等闲了再吃。"
韩梦圭也忙跟著,走过路旁一家茶楼,傍晚时分,晚风徐徐,送出茶楼里一个女子婉转歌声,"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衫开。"
景曦渺不觉站住了脚,南国的民歌竟带著隐隐哀愁,不知歌者心中之苦,何时可了。一回头却看见韩梦圭遥遥望著那楼上,再无嬉笑之意,眼里也带了哀愁。景曦渺也敛了笑意,情伤,景曦渺虽然只有十五岁,恐怕也懂得。
相里若木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掌灯时候,卧房里点著灯,景曦渺和衣脸向里睡在床上,相里若木一边低声问一平的话一边过来看景曦渺,"皇上怎麽睡得这麽早?"忽然瞧见景曦渺胳膊里还抱著一只布口袋,"这是什麽?"
"这是……"相里一平一笑,"这是皇上今儿在赌场赢的银子,皇上喜欢得很。"
"赌场?"相里若木惊讶地抬起头,"这可真是闹腾大发了。"
"是,太尉大人,您好,桌子上面是皇上给您买得通州特产点心,"相里一平停了一下,"皇上说这是第一回他自己赚了银子,第一次自己买东西。"
相里若木回头看著桌子,几只碟子里都堆著点心,堆得乱七八糟毫无章法,一看就是景曦渺自己摆的。摆摆手让侍卫下去,相里若木皱起了眉头,似乎是心口里疼得难受,景曦渺被吵醒,迷迷糊糊地半抬起身子要坐起来,揉著眼睛,"是谁啊?"相里若木知道景曦渺常被噩梦魇住,连忙把他搂在怀里,亲吻安抚,"我在这儿呢,吵醒你了,是我,不怕。"细碎的吻不住地落在景曦渺的头顶,耳尖,额头。
外边相里一平脚步匆匆,"太尉、皇上,外边是举人韩梦圭,他说今晚通平郡出了大事,臣斗胆请太尉召见他。"
景曦渺抓著相里若木的衣服,还弄不清状况,相里若木搂紧他,呵斥相里一平,"噤声,皇上刚睡醒,不要惊著他,什麽举人?让他赶紧回去。"
景曦渺缓过神来,"太尉,快让这人进来,许是真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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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梦圭急得直跳脚,好容易相里一平出来传他进堂屋,韩梦圭也顾不上什麽,急急忙忙往里跑,进了堂屋对著皇上太尉咚咚咚磕了几个头就算是行了见面礼了,也没有其他的话,就直直地问相里若木,"请问太尉今晚调兵了吗?"
"这是什麽话?你慌里慌张地跑到这里来,毫无读书人的斯文,成什麽样子?"相里若木冷了脸,韩梦圭到底是书生多少有些底气不足,被太尉一骂也有些胆怯,顶不住瞧了景曦渺一眼,景曦渺在太尉身後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他才有了章程。
"太尉,今天通平郡的城门一关,官府的兵就在城里紧急布防,这会子外边正在清街,官府的人说是今天晚上要宵禁。"韩梦圭吞咽了一下,"太尉,要是这命令不是你下的,那可……不能不提防,我听说那个许久可是太守的独子啊。再说,通平郡的盐政漕运都有问题,这些年自己肥得流油,却还找尽了借口不肯交税,朝廷的几任钦差来察这个事都无功而返,太尉您就是为这个来的吧?若真如此,那今夜就危险了。"
相里若木的脸色随著他说的话越发阴沈,不等他把话说完,已经站起身,"相里一平,告诉侍卫们,马上收拾行装,除了紧要物事,其他全都放弃。曦──皇上,我们马上趁著外边还乱著,离开这里,晚了就走不了了。韩梦圭是吧?你来的时候外边一定已经有人看著了,你马上跟著我们走,否则你也活不过今天晚上。"
"是,太尉。"韩梦圭还没想到这一层,现在想起来,也有些後怕。
"你不要害怕,不会有事的。"景曦渺温和地说,韩梦圭心里一暖,这个皇帝年岁不大倒像能看出人的心事。
相里若木本来正要往外走,结果停住脚笑到,"你这个皇上,已经火烧眉毛了,你倒不急,你跟我说说你怎麽知道不会有事的?外边已经要形成关门打狗的势头了。"
景曦渺笑而不答。
二十来个人出来便往闹市区走,街上果然是兵荒马乱的,官府在清街,小贩的水果滚了一地,街边的店铺忙著打烊,还有娘喊著孩子的,小孩哭的,哭爹喊娘乱成一团。
景曦渺跟在相里若木身边,来到一家店铺门前,"呀"了一声,相里若木听见了便问他,"怎麽,你白天是在这一家赢的钱?"
景曦渺貌似憨厚地笑笑,"难道赢到你的家里去了?怪不得我就觉得你很有钱。"
"什麽话,我都已经位列三公了怎麽会开赌场?"相里若木被小皇帝说的哭笑不得。带著这些人进了赌场里,冲著迎上来的人说,"快去找你们家主人郭贤出来,就说姓相里的故人来访,叫他快滚出来。"
话音刚落,夥计还不及答话,就听里院传出爽朗的大笑,景曦渺惊讶地皱起眉头,一个女人的声音传出来,泼辣得很,"原来是相里太尉,可真是故人啊,多少年不见了,平日只知道差人来使唤我办事,我想你一面也难,今日却来见我想是又要求我了?"
说著话,一个女人便走了出来,看著二十几岁的模样,一双丹凤眼转顾流盼,檀口香腮,俏丽无比,明豔无双。景曦渺看著她便呆了一呆,转头看了相里若木一眼,不悦之意竟毫不遮掩,韩梦圭何等聪明,如何能看不出端倪,慌忙上前一步,"皇上,闹了这半夜,皇上也累了,且先坐下来歇歇吧。"
"说的也是。"景曦渺知道韩梦圭提醒他不可触怒太尉的意思,憋了一口气便向一边的椅子上坐下。
相里若木却没注意到,哈哈大笑,"你这妮子,这些年白白赚了我多少银子不说,还敢抱怨。我听说如今你也是这通平郡里的一霸了,连官府都不敢动你,这不,我一个堂堂太尉还得在你这避难。"
女子大发一笑,"不是官府不敢动我,是他们啊动不了我,我这赌场外头小里头大,可是这通平郡里的城中之城不是?多少英雄豪杰聚在这儿,太守他打不进来,熬到天亮,我估摸著太尉你那勤王的兵马也就来了。"
"只要你能吓唬住这个太守,让他犹豫不决,挺到半夜,兵马就到了。"相里若木往景曦渺旁边的圈椅上一坐,似乎放心的很,"别跟我贫嘴皮子了,过来见见皇上吧。"
郭贤早留意了这个清雅俊秀的少年,忙过来给景曦渺行礼,"民女郭贤见过皇上。"
"贤儿,你看这个皇上如何?"相里若木笑问她,仿佛跟她很是熟悉。
"这个皇上我白日见过,好个聪明了得福气齐天的人物,我也算见过世面,可是竟从未见过这样的。"郭贤笑道,眼波流转,看向相里若木,"太尉您可要珍惜这个皇上。"
相里若木端起下人奉上来的茶水品了起来,低头不语。景曦渺扫了他一眼,眼神黯淡了些略低下头也没有心思跟郭贤说话,场面一下子冷落了起来。
郭贤却不在意,四下里看了一圈,瞧著一个贫寒读书人模样的人跟在皇上身边,"不知这位是……"
"在下是进京赶考的举人,名叫韩梦圭。"韩梦圭躬身施礼,他已经看得出这女子不是平凡人。
"亏得这个韩梦圭,"相里若木放下茶,"他心思缜密来提醒我,我真是疏忽了,险些阴沟里翻船。"
"原来如此,"郭贤敛了笑意望著他点点头,"了不得。"
韩梦圭被郭贤看得脸上烧热,偏被不自在的景曦渺瞧见了,打趣道,"非是子夜吴歌易忘,只是佳人再难得。"
韩梦圭的脸忽地炽热起来,知道皇上在说自己见了佳人就忘记了自己原先爱慕的那个唱著子夜歌的女子。韩梦圭低下头,再说不出话。
相里若木咳嗽了一声,"皇上,郭贤是个江湖儿女,武功也极高,若是生做男儿恐怕也是能建功立业的将军。她……本姓景,是原来三王爷的女儿,原先三王爷坏了事他就流落民间了。她本名景贤儿,算起来还是你的堂姐姐。"
景曦渺点了点头,"原来是姐姐。景氏的公主或是宗族的郡主我见过许多,却没见过有姐姐这份伶俐才干的。怨不得太尉视姐姐如至交好友,要知道太尉原是恨尽天下景姓的,也或者姐姐也恨不得景氏早些了结,所以算不得姓景了。"景曦渺说得云淡风轻。
相里若木忽然一摔手里的茶盏,"景曦渺,你是不是困了,郭贤你去给皇上安排个住的地方,相里一平,皇上累了,把皇上带下去歇息。"
景曦渺抿了下唇,一言不发地站起身。
郭贤一笑,"我父王被杀,是他自己觊觎皇位,盘剥藩国百姓,暴虐成性,也合盖有这一个劫难。我又为什麽因此而忌恨全族呢?天下如此之大,无愧於天地,独来独往纵横天下才是人生最大乐事。我郭贤所憾者,不过是我父亲在其位而不能为百姓谋福利,所恨者,不过是我父亲以一己私利而留终生骂名。"
一席话捅到景曦渺和相里若木各自痛处,两人都不能作答,杵在那里。
25
郭贤的赌场里面连著的果然是个深宅大院,景曦渺待在大院深处一间房内,并没有亮灯,只是独自坐在一张椅上,静听外边的声音,看来太守还是开始攻击这个院子了,只不过声音远得很。
景曦渺坐不住了,外边一轮明月捧出,院子里的花木还看得清。景曦渺一步步走出来,外边隐隐的喊杀声,院里花香幽幽,走了一会穿过一个雕花拱门,又连了一个小院子。一个女子在这里练剑,衣袂飘飞,恍若仙子。
女子跃起,连挽了几个剑花,轻盈落在景曦渺面前。"皇上喜欢剑?"
景曦渺摇摇头,月色下脸上的表情虽然温和却没有笑意,"我不喜欢剑,只不过喜欢看相里若木舞剑而已。"
郭贤一怔随即笑了,"你可真是直接,我原本以为你是个最温婉矜持的小人儿呢。"
景曦渺在一棵花树下踱了几步,似乎在透过一树的花开看著天上的明月,"我是什麽人并没有什麽关系,没有人会在意的。"他停了停,低下头,"你的剑……有几分相里若木剑里的意思。"
"了不得,不懂剑却看得出剑意,"郭贤还剑入鞘,微微一笑,
"我四岁就认得相里若木,算起来他还是我的师兄。"
景曦渺停住脚步"我连剑都没有握过,会懂得什麽剑意呢?相里若木虽然也有微瑕,可也算是当世之杰了,贤姐姐喜欢也是应该的,不然你又如何要学相里若木起势回转的那些小习惯小动作。"景曦渺回过头来,"你难道不怨他吗?"
"深宫的小孩,你懂什麽感情,"郭贤有了点恼火。
"感情?"景曦渺看著她,"你果然喜欢他啊。"
郭贤语塞,一时恼火,口不择言"过去这麽多年了,你怎麽看得出来。"忽然间脑子里念头一转,"皇上,原来你怀疑我是这次祸事背後的元凶?"
"相里若木他太容易相信人,大约他对你爱若至宝,信你如亲妹,"景曦渺安静地看著她,"爱是没法隐藏的,所以我看得出来你喜欢他,可是我不知道爱的反过来,那种恨,你有多深。这一点恐怕太尉他想不到。如果世上的人只因为一番慷慨陈辞就能让人相信,那不是太简单了吗?我在宫里住了太多年,看过太多人因为一番誓言而轻信他人,最後失去性命的。
你的势力竟然在一方只手遮天,真的跟这里的吏治混乱,盐政漕运腐败无关吗?若是无关,你的藩国早被削了,据我所知你的家产也早已罚没,你这富可敌国的家产又是哪里来的?二十几岁年纪,哪里聚敛得出。"
郭贤看著景曦渺,突然爆发的怒气让她的手指发抖,她看著眼前的景曦渺,有些不太相信这个镇定自若似乎有把握掌控全局的人真的是十五岁,她发出一声短促的笑,"的确,在你们来通州之前,太尉府里有一个人便来这里想要跟我做一个交易。"
景曦渺的心脏在胸膛里似乎被抓了一把,他的脑子有一阵子紧张的无法思索,没有接下郭贤的话,如果郭贤要动手,他和没有提防的相里若木都会死在今天晚上。
郭贤低笑著,"既然你有所怀疑,怎麽不去提醒相里若木?。"
"郭姑娘你猜得很对,不要说是拿我跟你这个宛如妹妹一样的贤儿姑娘比,就是跟太尉府里的一般人比起来,也是他们跟太尉是亲,我是疏,没有证据,所谓疏不间亲的道理我还知道。"景曦渺解嘲地一笑。
"景曦渺,你爹是个十恶不赦的昏君,不是他我爹也不会含恨而死。你这一脉连血都是臭的,相里若木留下你一个都是多余。"郭贤深吸了一口夜里微凉的空气,"我最厌恶你这样的人,弱不禁风,却一肚子算计,你靠什麽在相里若木身边活到今天?不过就是因为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你的优势就在於你处於弱势,所以你就千方百计地'守弱'。哈,说的不好听,就是把你那可怜相时时露出来罢了。"
"贤姐姐,我们两个果然是从一见面就互相讨厌啊。"景曦渺微微笑,"我也从小最厌恶那些假作仗义执言,慷慨陈词之人,其实心底狭隘,刚愎自用的人,本来我以为这样的人只会出现在沽名钓誉的文人中,却不幸闺阁之中也染了这个风气。"
"景曦渺你找死。"郭贤一把抽出宝剑,"闭上你的嘴,不然我就先杀了你。"
景曦渺反而向前走了一步,"你以为我真可怜真怕死是不是?对於一个知道自己哪天会死的人,这个世上就没什麽可怕的了。"
郭贤的剑逼到景曦渺的喉间,冰凉的利刃已经割破了景曦渺的皮肤,温热的血流了下来。
"郭贤。想杀相里若木可不容易,而且你也未必下得了手。"景曦渺控制住自己,没有发抖,"你已经没有选择余地了。我看你聪明的很,就算相里若木再被青梅竹马之情蒙住了眼,如果没你行事聪明他也早看出来了。你说我直接,那我就直接告诉你,从今年春狩回宫开始,就算再晚,相里若木也都会到我的寝宫,无论是我跟他吵架也好,还是朝中出了大事也好。就连他外出办事都要带我一起来,那你说今晚时局这麽乱,他忙完了手里的事会不会找我?说不定现在他就在找我,我在你的宅院里失踪,他会不会立刻疑心到你,对你防备?呵呵,明眼人都知道,我景曦渺的死期就是我加冠成年之时,可你是比我更了解太尉的人,如果我死在这之前了,死在别人的手里,相里若木会放过那个人吗?你唯有不动手,不反叛。"
郭贤的手微微有些发抖,相里若木是人中之龙,本来要动他就不容易,从一开始她就在犹豫不决,一则仍旧有情,二则担心自己不是相里若木的对手,可是没想到事到临头,还加上被一个毛孩子挟持,"就算你是紫菀我都能毁了你。"
景曦渺看出来郭贤的话是下意识说的,紫菀是谁?必须要拖住郭贤,相里若木说过只要到午夜就有兵马救援。"你再想一想吧。你想把这件事继续下去,一你杀了我,太尉找不到我势必会采取行动,你根本就杀不了他,反而会给你自己惹来杀身之祸;二你放了我,我马上让太尉看我脖子上的血口子。可是如果你不把这件事继续下去,就是太尉看了我的伤口,到了明天早上,风平浪静,我又有什麽证据说你反叛过?"
郭贤犹豫了,所有的路都被景曦渺给她赌死了,她意识到自己今天就是著了景曦渺的道儿了,本来景曦渺没有任何证据,可是自己在他脖子上划了一道血口子,倒成全了这个小子,可恨,著实可恨。
景曦渺的手指甲抠进了手掌,郭贤一定是撑不住的,他不能再开口,不能把她逼得太急了,就这样等一等,她就会放下宝剑,他和相里若木都能全身而退。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叫喊从院门口发出,景曦渺只觉得一口气上不来,几乎气晕过去。韩梦圭闯了进来,似乎是因为看见郭贤拿剑逼著皇上而大喝出来,"你怎麽敢刺杀皇上,你要反了不成?"
郭贤愣了一下,"呵呵,景曦渺,恐怕你是非死不可了,现在即使我不动手,你也有了证人证明我今天晚上到底做了什麽了。"
"什麽?"韩梦圭不明所以。"相里太尉正在到处找皇上,你还不退下,请皇上回房。"
景曦渺抽了一口气,"你要想好了,死在你府里,太尉不会放过你的。"
"哈哈哈哈,"郭贤纵声大笑,"看来我是不得不收手了。不过我刚刚想起一个比我更恨你的人,我会把你送到景祥的藩国去。
景曦渺,你有种。可惜你救得了相里若木救不了你自己。相里若木看不到你肯定会警惕我,当然我也没法子继续原来的计划了,所以只好杀了这地方的官吏灭口。至於你,景曦渺,你放心吧,过个十天半个月我会引著相里若木发现你死在景祥手里的证据。你的帐,相里若木算不到我头上。"
韩梦圭冲过来,想保护景曦渺,可是不知道怎麽身子一软倒在景曦渺前面,景曦渺连忙撑住他。景曦渺的心脏拼命乱跳著,还有没有办法,还有没有办法,可是眼前一黑,抓著韩梦圭的手一松,自己也软了下去。
26
景曦渺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身体在晃动,意识到自己躺在一辆马车上,不过他真不想睁开眼睛,相里若木现在应该没事,也许正在挖地三尺地找他,而他已经被人塞在马车里就要被带到景祥藩国去。只要相里若木还活著,那麽跟郭贤比自己就是赢了的那个人。
现在终於有时间可以想一想,在那个时候,他是否有更好的策略。也许他应该跑去找相里若木,跟他死缠烂打,说他的师妹郭贤很可疑。如果这样做有效他早就去了,可是无论相里若木看起来已经有多在意自己,政治还是政治,皇上就是太尉潜在的最大的危害,皇上是无法被信任的,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一国不能有二主。自己平时行事已经谨小慎微到了一步三望,多一句都不开口的地步,才能勉强维持。至於像诋毁太尉身边人这样冒失的事情只能让太尉对自己萌生怀疑,反而会更方便郭贤行事。
"你醒了?"一个人低声问他,是韩梦圭。
景曦渺知道不能再装睡过去了,张开眼睛,这个破旧的马车很狭窄,自己躺在里面就占去了一大块地方,所以韩梦圭尽可能地缩在一个角落里。"啊,你还好吗?"景曦渺张开嘴发现说话非常困难,他很快就看见韩梦圭一只眼睛青肿得几乎张不开,自己竟然把他拖下了水。
"嘘,皇上。"韩梦圭伸出一只手指在唇边,景曦渺发现他的手在哆嗦,不知道是挨打後遗症还是他在害怕,是後遗症,景曦渺从他那个精神抖擞的眼神里意识到了。
"皇上,赶车的人还不知道咱们醒了,咱们得下车,现在外边是悬崖,咱们跳下去。"韩梦圭的样子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
"悬崖?"景曦渺自从遇见韩梦圭之後第二次差点背过气去,"谢谢你,朕权衡过了,觉得还是被景祥杀了好一点。"不过他说话的态度还是慢条斯理,声音小却清晰平稳。
"皇上,这一带臣熟悉得很,这的悬崖不那麽陡峭,中间多有缓坡,林木又很茂盛,现在是黄昏,咱们下去了,赶车的人不知深浅一定不敢下来的。"韩梦圭是铁了心了要这麽做,景曦渺的眼睛眯起来了,脸色都有些变了。
"皇上,您将来还有雄才大略要施展,不能这麽容易认输。"韩梦圭撩起帘子瞄了一下,车子正在狭窄的山路上疾驰,"皇上,说句小家子话,咱们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皇上,太尉现在不定怎麽找您呢,你就不想著太尉吗?"
景曦渺一时分了心,被韩梦圭拽起来,韩梦圭向车外猛地一跃,景曦渺也被带了下去。很快景曦渺就感觉到脚脖子抵到一处突出的岩石,可没稳住身体,反而翻了跟头摔下去,打了不知道多少个滚。一处松枝挡住了下落的势头,景曦渺才松一口气,谁知树枝就折断了。
最後景曦渺在一块岩石上往起爬的时候,觉得身上的每处骨头似乎都碎了,全身剧痛,看著从上面一块岩石上爬下来的韩梦圭,咬牙切齿的说了一句,"你这个逆臣贼子。"
"不敢,"韩梦圭连忙叩了一个头,"皇上,您能站起来,就是骨头没问题。"
景曦渺没有理睬他,在岩石上坐下,身上的衣服被刮得破碎不堪,有的地方能一直看到划破的皮肤,血流出来沾得到处都是,好在似乎没有什麽一直流血的伤口。
"皇上,此地不能久留,咱们得离开这,臣小时候就住在这一带,对这些山林很熟悉。"韩梦圭似乎是想让景曦渺宽心,景曦渺默不做声地勉强站起来,跟著他向山下爬。
韩梦圭回头来扶他的胳膊,"还能走吗?咱们得继续往前走,马车发现咱们不见了肯定会回头,所以咱们得顺著他的方向往前走。"
荒郊野外的夜晚似乎来的特别快,不知道多长时间以後,景曦渺只觉得身上的力气已经抽空了,饿肚子倒不算难得的滋味,小的时候是个被人冷落的皇子,一逢著宫里大庆的时候就没人记得给他送分例吃喝的,饿著饿著就饿习惯了。饿得过了分的时候,等到食物终於端上来的时候,吃两口就觉得饱了,一来二去自己硬是不喜欢吃东西了。这个习惯不知道是怎麽被相里若木发现的,从此以後这个太尉再怎麽忙中午都会抽出一个时辰跑回宫里,看著他的皇上一口一口把饭菜吃掉,这些事,虽然相里若木装作随意为之,景曦渺装作漠不关心,可是这样那样的事,其实桩桩件件景曦渺都放在心里面了,心里面就沈甸甸地。
相里若木有没有情同此心,景曦渺不稀罕知道,很多事都是这样,景曦渺想做个糊涂天子,相里若木既然有济世安民之才,天下便交给他算了,而至於景曦渺自己,能保得自己一世平安不敢说,也不稀罕,就希望自己活著的时候,被相里若木──即使不能从心底里爱若至宝,也想要被相里若木如同自己送他的玉一样对待──即使硬塞进手也妥帖地收藏起来。即使相里若木终究不是爱他,他也想要装著糊涂,难得糊涂啊,要是相里若木也跟他一样糊涂,那世间少了多少事啊。他自己一个人待在宫里的时候,一直都想到,如果自己早出生十几年,在江湖上遇见少了十几年人生历练的相里若木,那该多好。
景曦渺不想要的就是这样的境地,被人孤零零地丢在外边,天下,如此之大,景曦渺惶惑惊恐地看著夜晚的山林,风声鹤唳,夜行的鸟在头顶发出景曦渺没听过的凄厉声音,扑楞楞略过头顶的树梢。他是被人养在宫里的金丝雀,不能到外边来,来了,就要没命的。
景曦渺跟著韩梦圭,跌跌撞撞穿过夜晚的树林,一路上常有不知是什麽动物从周围的林子里一略而过,韩梦圭视若无睹,景曦渺却从心里惊慌惧怕,黑暗的树林仿佛比正常的夜还要黑,星光只偶尔从树梢露出一抹,不一会乌云翻滚,连最後一点微末的星光也看不见了。
脚下的路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趋於平缓,景曦渺意识到自己终於踏上了夯土修成的地面。韩梦圭舒了一口气,回过头来小声说,"主人,这会恐怕找咱们的人已经回去了,咱们在官道上走也不妨了,前面黄河边上有个小镇,天亮咱们去那歇歇。
韩梦圭停了停,接著说,"我家里只有个哥哥,是经商贩货的,所以我小时候就跟著他走了不少地方,通平郡是商贸云集之地,这附近的旱路水路我都走过五六遭了。主人就放宽心吧,咱们既然逃出来了,就肯定不会死。"
"恩,"景曦渺似有似无地回答他。韩梦圭这才想起,皇上似乎很不好,现在的皇帝跟在郭贤面前那个死生无谓的少年判若两人,他有一些担心,"主人,您不会是受了什麽内伤吧,您呼吸的时候觉得胸口怎麽样?"
"没事。"景曦渺淡淡地回答他,韩梦圭反而更加担心,皇上怎麽有些飘忽,难道皇上本来就有什麽病?若是因为今天的事勾出旧病来,半夜三更,荒山野岭,可怎麽好?
景曦渺很害怕,而且他还是一个已经习惯了对恐惧默不做声的人,当他还小的时候,孤立无援地生活在无形中刀兵相见的皇宫,文妃所给他的那种不能叫嚷,甚至不能说出口的恐惧是能够扭曲甚至毁灭一个孩子的,景曦渺活了下来,是因为他学会了无数种屈服、隐忍的方法,以及面对恐惧的时候把自己彻底隐藏起来,把自己忘掉,忘掉疼痛,忽略饥饿,不说话,不对别人的刺激表露出任何反应。
所以他第一次看见相里若木的时候,所受到的冲击是无法言语的,高大强壮完美,挥手就可以让几十万士兵听从他的号令,相里若木的存在就是强势这个词的形象化,儿时对他的迷恋是一种遥遥的精神依恋,可是现在,似乎这种已经变为真实的依恋浸入了骨髓,相里若木将来会不会杀自己,他并不关心,那是将来的事,而现在,唯有在他的身边,自己才能安心,才觉得能活下去。把他跟相里若木剥离开,把他抛入一个混乱浑浊的世界,就仿佛是催逼他交出自己的命一样。
他们在一个叫做下里镇的外边停留了很久,天微微透了一点光亮的时候,第一遍鸡叫。韩梦圭又舒了一口气,"马上镇子的门就能开了,这个镇子晚上因为怕有附近的山贼水鬼来袭,所以都是关著镇子外城墙门的。"
"恩。"景曦渺回答他,默默地抚摸著自己的胳膊,衣服被划破了。
"主人,您冷吗?"韩梦圭看著他的动作,景曦渺颦著眉摇摇头。镇子的大门终於打开,镇子里面跟外边一样,也没有灯火,一片死寂,景曦渺的心脏被突如其来的更深重的恐惧揪住,就像是经常濒临死境的人对恐惧和死亡有著更深层的敏锐。韩梦圭已经走进去了,回头疑惑地看著景曦渺抗拒似的站在门外。
开门的门卒打了个酒嗝,对景曦渺说"哟,你好漂亮啊,哈哈哈,你是个戏子吧?哈哈,你来得真晚啊。"
韩梦圭慌了,随口叱到,"你胡说些什麽醉话,主人,您大可不必理会他,还是找家客栈歇歇脚要紧。"
"是是,"门卒哈哈一笑,"小的跟您……啊……请安。"门卒说著一步跨出去几乎跌到景曦渺身上。韩梦圭惊恐地要过去拦著这个浑身散发肮脏酒气的人,结果看到景曦渺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主人,咱们进去吧。"韩梦圭又催促了一遍,景曦渺终於向前迈了一步,梦游似地跟著他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门卒的大笑声在空荡的街道上甚至传出回音。下里镇还在沈睡著,街道两边的商户人家都没有亮灯,黑洞洞的窗户里仿佛有眼睛在无声地窥视。
韩梦圭在一家店门前停下,"主人,这是家百年老店,很靠得准儿,前年我还在这儿住过。"回头看见景曦渺似乎在对著这客栈的对联研究什麽,没有应他,他便自己上去敲门,门一敲就开了,里面空荡荡没人应,韩梦圭大著嗓子又喊了一声,"店家。"韩梦圭心下奇怪,便走了进去,空气中飘动著一种臭味。
景曦渺也跟进去,却拐了个弯,朝灶房走去,很快地韩梦圭听见景曦渺发出一声低微怪异的冷笑,他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从怀里摸出火折子晃亮,朝著景曦渺的方向走过去,光亮下看见景曦渺站在一片诡异的红褐色上,像极了干涸了的粘稠血迹。火光向上举,韩梦圭看见景曦渺的脚抵在一具死尸上,青色狰狞的死人脸向上看著。
景曦渺慢慢回头看他,一步一步地向门口後退,他看著韩梦圭的神情就仿佛韩梦圭已经死了。韩梦圭因为惊恐而缺血的大脑慢慢恢复了一半的正常,"主人,镇静一点。"
"你不明白吗?这个镇子已经死了,门口的对联上全都是血,"景曦渺的脚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他跌坐在地上,他全身颤抖,积聚的恐惧达到了定点,他突然间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闭上眼睛,歇斯底里地大声喊,"放过我吧,放过我吧,谁来杀了我,我受够了活著,我受够了。"韩梦圭扑上去想捂住景曦渺的嘴,景曦渺挣脱他,尖声大叫著,"太尉,太尉,太尉,你在哪?"
"太尉,太尉,太尉,你在哪?"他们身後传来嘶哑的嗓子拼命模仿景曦渺尖叫的声音,景曦渺吓得跳了起来,脚腕的剧痛让他重新跌回地上,韩梦圭也在发抖,却看见那个门卒站在街上看他们,还学著景曦渺的声音。"你是人是鬼?"韩梦圭大口大口地喘著气紧紧抓著自己的胸口。
门卒发出一声大笑,接著就跑开了,空荡的街道上,只有他一个人怪异的尖叫著,"太尉,太尉,太尉,你在哪?哈哈哈哈──"纵声的怪笑在街道上不断回响。
韩梦圭回头看景曦渺,景曦渺已经平静了,或者说已经被吓呆了,吓傻了,千万不能是这样,"皇上?"韩梦圭试探地叫他,他的眼睛还能够跟著他转动,并没有迷茫的意思。
"幸存者,"景曦渺呆滞地坐在地上,忽然吐出三个字。
"什麽?"韩梦圭几乎已经不能思考了,他不知道景曦渺说什麽,也不敢肯定景曦渺是否神志清醒。
"门卒,"景曦渺说,"幸存者。"
思维能力重新回到了韩梦圭的脑子里,门卒是幸存者,一场屠杀的幸存者,所以他疯了,在一所死镇里重复著他最熟悉的动作,不停地为这个死镇开门关门。他感觉到冷汗从自己的头顶滴下去,他的寒毛竖著。
27
相里若木在通平郡自己平日住著的小院子里猛地惊醒,意识到自己支著案头睡著了,他又梦见紫菀了,醒来後不是从前的那种痛苦感受,而是说不出的烦乱莫名的怨恨,还有透不过气来的纠缠感。他猛地站起身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昨天的一夜已经几乎把郭贤的庄园掘地三尺,然後今天白天扩展到整个通平郡城里,晚上又扩展到通平郡的整个地界。
郭贤质问他翻找她的庄园是不是意味著他因为一个景曦渺而不信任她,她自己不要紧,那麽他又把紫菀置於何地,他没有回答她,但是当他的军队赶来之後,他就封住了通平郡,扣住了所有人。
郭贤没有害那孩子的动机,自己认识郭贤也久了,并未见她做过什麽害人之事,那麽那孩子真的是作为皇帝被人劫持了吗?在自己眼皮底下?就因为自己觉得的郭贤的庄园牢不可破?我到底那天为什麽给那孩子脸色看,在那种混乱的夜晚我就应该把他牢牢地拴在自己视线可及的地方。
恼火的相里若木无意识地捏碎了一只茶盅,茶水浸湿了景曦渺桌上的纸,他赶忙抓起那堆纸,连抖带吹,一方小笺掉了出来,相里若木拾了起来,是景曦渺的字迹,似乎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写上去的,密密麻麻的,有的字端正秀丽,有的潦草难辨,可是看来看去,都是这几个字相 里 若 木,反反复复。相里若木站起身,去翻角落里景曦渺平日练字的那堆纸,一篇又一篇的相-里-若-木,他怔在那,忽然像做贼似的迅速把那页小笺折起来,揣进怀里。
相里一平走了进来,"太尉,还是消息。"
"为什麽昨天晚上你没有跟著皇上,昨晚出了什麽事吗?"相里若木随口问他。
"回太尉,昨晚郭姑娘派人叫我去庄园门附近指认几个人,郭姑娘的人想知道他们是不是盐政漕运上的人。"
"结果呢?"
"不是。"
"废话。"相里若木压抑的火气窜了上来,"他们派人来就行了,难道还能亲自出面?"
相里一平被骂得不敢吭声,他也觉得事出蹊跷,可是又怎麽敢说,现在皇上丢了,他也吃了哑巴亏,没日没夜地找了一天两夜。
"郭贤到底在搞什麽?"他踱了几步,又站住脚,"你为什麽不早跟我说?"相里若木问他,其实相里若木自己也是太过焦急了,所以到现在才想起来核实当晚的情形。
"太尉,郭贤跟您是什麽情分,臣如果说了不就是离间麽?臣怎麽敢说呢?"相里一平倔强地站在一旁,并不看他的将军。
相里若木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皇上肯定不在通平郡了,必须去附近的州县寻找,我们已经耽误一天两夜。可是即使调动各地府衙去找,也不敢明发寻找皇帝的公文。"景曦渺到底在哪,那个孩子离了他连吃饭睡觉都费劲,到底是在哪?
"太尉,皇上对太尉依赖以深,恐怕比太尉更著急回来,就算被人掳走,可是以皇上的聪明,不会不给太尉留下讯息的,只怕很快就能找到。"相里一平说道,停了停,"有人……暗示是皇上趁乱自己走的,去了……某个藩王的封国,有……自己的打算。但是以属下的看法,皇上对所有人都冷漠淡然,唯独对太尉……这麽说吧,臣认为皇上根本不会自愿离开太尉,如果太尉听信了这种说法,相信皇上是为了纠结皇室铲除太尉离开的,那麽太尉就永远不可能找到活著的皇上。眼下就看太尉想要什麽结果了。"相里一平严肃地说,行伍出身的人,做事对事不对人的这种耿直,相里若木很了然。
相里若木沈默了,似乎被泼了一头水,心头的怒火烦恼都冷却了下去,政治行为,感情,许多人的利益,揣摩不透的人心都混在一起,"郭贤下围棋的时候,只能看到一步这麽远,所以这件事的背後应当另有一个善弈的高手。景曦渺他是一个棋子,郭贤恐怕也是,不过你说得对,我也不相信他的行为是出於自愿。"相里若木叹了口气,"政治,仇恨,欲望,野心,人们怀著这麽多东西追逐著景曦渺,为什麽他还能一天到晚平和淡然,对一切伤害或者引诱无动於衷呢?"
"依属下看,"相里一平破天荒地回答了太尉,"皇上他是个心无旁骛之人,除了他想要的他在乎的,其他的东西他都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其实属下很羡慕皇上这样的人。皇上他不追悔过去,也不寄希望於未来,他活在现在,而且满足现在,他对於所有人都想要而对自己来说没有用的东西不屑一顾。这样的人,臣从前从未遇到过。"
相里一平惊诧地在太尉脸上发现了一丝笑意,相里若木甚至没有想到掩饰,"是啊,他是个让人非常舒服的人,他在哪呢?"相里若木是在对他自己说,想念这个词他没有意识到,但是他全身都在想念拥抱著景曦渺的感觉,离欲望还有几步距离,离报复更远,也许是救赎还差不多,渴望能够分享景曦渺的人生,交融进去。或者其实是喜欢,渐渐的贴进心肝的疼爱,只不过这些想法当时的相里若木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是什麽。
而相里一平也提醒了自己,到底要怎样决定,要一个活著的皇帝,还是要一个政治上的正确。
"像皇上这样的人,不知道如果让他失去他在乎的会怎样,也许会比其他人更强烈。"相里一平说。
死亡。相里若木沈默著想到了答案,景曦渺不止一次地说起过,在成年的时候杀死他,那是一个期限,一个注定会让景曦渺一无所有的期限。按照政治的游戏规则,当景曦渺成年的时候,当朝廷的舆论让太尉还政於皇帝的时候,只有一个办法维护太尉的势力,那就是废掉皇帝。相里若木也许下不了手杀他,不可能像杀死他的弟弟时那麽随意,那麽就会废掉他,严密地把他关押起来,他将从此不见天日,自己也不可能去见他,因为在改朝换代的政治风险里想要活下去,就要完全铲除景姓氏族,就只有忘记他。景曦渺的思维方式很严密,生在宫中的小孩子虽然看著天真,却比宫外的小孩更实际,所以他不会有任何侥幸的想法,所以才不只一次地要求他,在行冠礼的时候杀了他。
景曦渺自己选了死亡,相里若木一直不明白为什麽他能这麽坦然地面对死亡。可是他看见的景曦渺比谁都享受生活地活著,他开始明白,景曦渺不是选择了死亡,而是选择了面对现实。其结果是,景曦渺在有限的活著的日子里为自己选择了最想过的生活。
他看著景曦渺在街上流连,他看著景曦渺结交了朋友,他看著景曦渺检阅军队,他看著景曦渺在他的帮忙下射出平生第一支弓箭,他也看著无人处的景曦渺竟然红透了脸地主动跟他求欢……那许多的,都是他不知道的景曦渺,让他想不到的永远都温和沈静的景曦渺会做的事。他开始放弃猜测景曦渺下一步会做什麽,景曦渺就像有一次疲惫行军的傍晚他跳进的湖,太阳的余晖撒在水面上,他潜进金色的湖水,被温暖清爽的水包容著,他完全贪恋著,忘记了世间的一切。现在他不在这,幻境就消失了,他竟然觉得张皇失措。
如果李允之在这里,他会劝自己趁机就不要再去找了,这样放手其实很好,不要陷落得太深,因为景曦渺无论看著怎麽无害,其实都是他的敌人,向自己的敌人寻求皈依,那是多麽可怕的事。可是……"既然有人暗示皇上去藩国了,那麽我们就往那几个藩国的方向去,不要带太多的人, 不要让太尉府知道这件事。"相里若木沈默了一会终於这样说。做了寻找的决定,而且是真的想要他回到自己的身边,我们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会影响未来,是吗?你的未来里有我吗?我已经不年少了,那麽我还有未来吗?
相里若木望著窗外的晨曦,想得再多也无益,那麽就往前走算了
28
太阳慢慢的升起了,阳光照耀在死寂的镇上,没有小贩的叫卖声,没有孩童的嬉闹声,只有房屋的阴影里仿佛隐藏著死鬼的叹息。
两个人坐在百年老店的门口,竟然谁都没有想到逃走,也许早在黎明的时候就被吓得顶梁骨走了真魂了。景曦渺抱住腿,慢慢地把自己缩成一个球。如果相里若木在这里会怎麽样,他会做什麽?他会发很大的脾气,因为这里死了很多人,他会怒不可遏,脾气会吓得很多人发抖。景曦渺尽力把脑袋靠在膝盖上,想象著,似乎这样就能止住身体的瑟瑟发抖。这里离边境的蛮族还远得很,不会发生边境的屠城,那到底是什麽,到底发生了什麽。
韩梦圭颓废地坐在一边的地上,惊吓之後他对於进一步的计划很茫然,现在皇上在哪里只有他一个正常人知道,皇帝的安危,社稷的安危,在一种诡异的场景里落在了自己的身上。这跟一个书生本来对於未来的设计全然不符,虽然他也千百次地想过报效国家,效忠社稷,可是绝对没有想过会在这样一种情况里。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把皇帝悄悄地带回去送回给太尉,接下去就是太尉的责任了,自己就可以完全脱离干系。但是现在皇上的样子却是一步都不打算走。
太阳照射在景曦渺的身上,他的颤抖似乎好了一点,他尽力不去想周围遍布的死尸和寂静无声的市镇,好在皇室的孩子并没听说过多少鬼魂的故事,在皇家的规矩下,没有哪个嬷嬷敢给她的主子讲那些幽冥之事,所以当摆脱了对弥漫的死亡最初的恐惧之後,只怕他反而能比韩梦圭的感觉更好一些。
景曦渺想要尽力去想一些能让自己暖和起来的事,在自己跌落山崖後,相里若木很容易就让他好受了很多。相里若木谈起从前的窘境时那种爽朗无所顾忌的态度很能让人心里好受,他现在还记得相里若木说过,在绝境里观察是非常重要的,一切都是有规律有因果的。
观察?景曦渺慢慢地抬起头看著四周,韩梦圭因为太过劳累,也或者是吓的,已经睡了过去。一切都是有规律的,没有无因的果,那麽又是什麽呢?景曦渺站了起来,拖著一只扭伤的脚慢慢向镇子里走去。
街道上没有混乱的痕迹,恐怕不是外边的山贼。可是为什麽街道如此干净,已经有人死了的情况下,为什麽没见有人跑出家门呢,应该有倒毙在街头的尸体才对。景曦渺推开一家绸缎庄虚掩的门,门轴转开的声音仿佛有死人在刮著板子,景曦渺在门口站定了一会,忽地心里下定了决心,相里若木说得对,就算是死也得弄清个所以然。
他不知道为什麽放轻了脚步,谨慎地走了进去,仿佛怕惊动死人。进去便见到绸缎绫罗俱在台子上,完好无损,景曦渺没有抬起挡板而是小心地蹲下身,像小猫一样滑进绸缎柜台後面,他见过一般店主放钱的地方,拉开钱匣子,里面还有几百钱的模样,根本不像被动过。
景曦渺走出来向後房绕过去,穿过中堂还是干净的,及至到了卧房便闻到腥臭的味道,景曦渺用袖子掩了口鼻慢慢走了过去,一具穿著男装的无头尸体横卧在地,身後是他的女人孩子。景曦渺站直了身体僵直著看著,突然拖著一只伤脚急匆匆向门外走,他的胃在翻腾著,开始呕吐。
几天没吃东西,现在都不知道吐出来的是不是胃液,不过胃里开始痉挛似的疼。景曦渺在阳光照耀的街道上待了一阵子,想了一会,又顺著街市进了第二家铺子,跟绸缎庄大同小异,铺面整洁,钱财未动,女人和孩子都惨死在卧房里,全尸,男人都失去了头颅。
景曦渺的疑惑越来越深,他从一个铁匠铺里随手拿了一柄宝剑当成拐杖,代替伤了的脚支撑一边的身体,继续往前走,仿佛著了魔似的一连走了十几家,所有男人都没有了头颅,他甚至仔细搜索了几家房子,没有,那些死去的男人被带走了头颅。
他在一家门口的台阶上坐下,两只手抱著头,有一阵子全身战栗。杀戮一定发生在半夜,动作很快,所以当屠杀一户人家的时候甚至没有惊动太多的人,也许杀人者有很多。他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著韩梦圭拐过了街角,面色铁青地瞪著前方,在看见他的时候颓然跌坐在地上,"皇上,你怎麽自己行动了?难道有邪物引你到这里来吗?"
"这里是什麽地方?"景曦渺自己的面色也苍白如纸,"这里还是朝廷的地界吗?"
韩梦圭过了一阵子才恢复说话能力,"皇上,这是朝廷的地界,但是已经快到景祥的藩国了,离开这过了安通关就是景祥的藩国,"他看著景曦渺下意识地抚摸著自己的膝盖,不知道他是觉得寒冷还是,难道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思考?
景曦渺没有理会韩梦圭,他想不出这里到底发生了什麽事,他从相里若木平日里偶然的三言两语里听出来景祥虽然最近吞并了他弟弟的土地,可是基本上等於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伤了元气,根本不应该有所行动。边关的蛮族最近异动频繁,一定是他们吸引了相里若木的注意力,所以也就没有动那个根本入不了他眼里去的白痴景祥。
算了,景曦渺一阵颓唐,如果我赶快往回走,找到相里若木的话他就会把一切都解决掉,自己留在这里说不定转眼就会给相里若木惹下更多的麻烦。"咱们回去吧?"
韩梦圭巴不得景曦渺赶紧有这样的想法,"好的,我们小心一点走回去,我想太尉一定还在通平郡等你。"
韩梦圭扶景曦渺起来慢慢向街道的尽头走去,在镇门口景曦渺忽然问他,"你说这里离景祥的藩国已经不远了,那麽这里离福宁王的藩国,还有毓庆王的藩国还有多远?"
"皇上,您不会是想要离开京城,去藩王的境内吧?那些人虽然名为宗室可是没有一个不想对皇上取而代之的,而且也都巴不得有个勤王的借口联合起来跟朝廷太尉的力量对抗,只是……"
"只是那样就会天下大乱,蛮子就会趁机入主中原是不是?"景曦渺打断了他的话,"你扯得太远了。"
韩梦圭身子一禀,景曦渺脸上的冷漠寡淡让他在心底吃了一惊,是啊,景曦渺虽然小也是皇上,他的威严还是存在的只不过平日被他惯常的温和淡然遮住了,自己的提醒太过随意,君臣分际他几乎忽略了,"是,皇上。毓庆王藩国离这里还远些,它几乎在南边的尽头,挨著南越。但是福宁王离这里很近,对了,从福宁王的藩国到景祥的藩国好像只有经过下里镇这一条路。"
景曦渺猛然抬起头眼神犀利地盯著韩梦圭,韩梦圭被他看得发毛,"皇上,我说的都是地理啊……"他顿住了,景曦渺这锐利的眼神不是在瞪著他,他也同样听见了景曦渺所听见的马蹄声,"塔塔……"急促的马蹄声自外向镇子疾驰而来。
"皇上,只有几匹马,不是一只部队。"韩梦圭惊恐地看著景曦渺。
那就不可能是相里若木,有可能是追逐他们的人,景曦渺开始动作起来,拽著韩梦圭向客舍走过去,韩梦圭惊慌地看著灶台那边的尸体,景曦渺没有理会他直接把他推进里屋,自己却待在门口,也许并不是他们已经预料到的什麽人。单单针对一个手无兵权的皇帝用不著上演这样一出戏,这里面有文章,景曦渺不知道是什麽,但是只是直觉,还应该有其他人被拖下了水,这些死尸绝对不只是为他景曦渺安排的。一个镇子的性命,我倒要看看,是什麽人在做这样的事。
门外的马蹄声缓了下来,一个声音在说,"齐望舒,你看这个镇子的人怎麽这样惫懒,都日上中天了,街上还空荡荡的没有人出来做买卖。"
景曦渺一下子挑起眉头,这个时刻带著讨好意味的白痴声音怎麽这麽耳熟,像极了半年前见过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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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曦渺便向外走了几步,在门口站定,只听著两人越发走近。
先前那人继续道,"都说景祥哥这里景色不错,可是这两日走来也不怎麽样。呵呵,望舒,你看如何?"这又分明是陪小心的搭讪话了。
只听那人口气冷冷地回答了几个字,"我看却好。"
他来了兴头,"望舒要是觉得好,咱们就时常来这里游玩。"
"王爷可是疯傻了?景祥的部队偷袭福宁王封地,咱们不吭声还好,可是你的国相却斩杀了那麽多人,我看就算你瞒著不跟朝廷说,国相也早就有密折递上去了。更何况,现在已经是跟景祥撕破了脸面,你去景祥的地界,那就是只身犯险。"
"你说的一万个有道理。可是景祥始终是我的宗族,我总琢磨著,他不至於非要杀自己的血亲啊。"他的声音低了低,"再说了,藩国的国相都是朝廷任命的,而且你看那他那个嘴脸,平日弹压我不说,每每造谣生事,密折一些有的没的的事,引得太尉无故申斥我。这次……哼哼,我非得跟景祥哥说清楚了不可,杀了他的人我亲自跟他赔礼道歉,总之,这事千万不能闹大了,引来朝廷的兵马。"
景曦渺抬眼看著那个把马都快骑到自己头上还没看见自己的傻瓜,他正在全心全意地向身边那人傻笑。那人早就看见自己了,而且一定也还记得自己是谁,不然他不可能变了脸色,诡异地看著自己。
景裕从齐望舒的脸上看到变化,这才转正了脑袋,忙不迭地勒住马,看著马前的少年,头发凌乱,锦绣的衣服带著泥水,撕扯得露出胳膊和一边肩头,带了点血迹,似乎曾经一个大跟头摔进荆棘堆。可是他神情倨傲,表情尖刻地看著自己,让景裕甚是惊奇。不过谁弄成他那个样子,也都会表情尖刻。
看吧,你就看吧,景曦渺扬起脸,好好看看我是谁,你这个白痴,等你认出我是谁,我就能把你吓得从马上滚下来。韩梦圭从里屋跑了出来,有些诧异地看著骑在马上的两个人,一个二十几岁年纪,锦袍金冠,容貌俊美,表情丰富,一盆火似的,旁边的人一袭白衣,年纪也跟他差不多大,扳著脸,冷若冰霜。韩梦圭却猜不出这二人是个什麽来头。
景裕看著景曦渺讥讽的表情,很是奇怪,不过怎麽那麽熟悉,小巧的脸面,细致精巧的五官,讥讽的表情也是淡淡的,倒很像齐望舒,恩,不对,那股子沈著安然的劲头,要是旁边再站上一个配著剑的凶神恶煞一样的太尉,那活脱脱就是皇上。皇上……景裕的嘴越张越大,景曦渺冷笑了一下,景裕惊慌失措地从马上向下跳,马镫缠住了靴子,景裕一阵子手蹬脚刨才挣扎开,扑在地上请安,景曦渺觉得他这会子一定觉得能贴近地面才有安全感。
他旁边的侍卫齐望舒倒是很沈稳,严肃有礼地下马来行礼。景裕叩了个头,抬起头来下意识地四处寻找著太尉的影子,半晌,"皇上,你不会是一个人在这吧?这……太危险了。"
"且先别问,先说你一个藩王怎麽可以擅离封地,不知道这是大罪吗?"景曦渺止住了他的话头,心里隐约就要想明白了。看见景裕要跪下请罪连忙说,"你先不要跪了,朕知道你的为人,也不可能轻易治你的罪,你就把最近发生的事,来龙去脉说清楚吧。"
景裕被一个年纪小自己七八岁还多的人说,"知道你的为人",本来应该甚觉怪异,不过这个景裕,平日本来就是个直肠子,无城府的人,便是被七八岁的孩童看透自己也不以为意。听这小皇帝三两句话讲得明白,自己若说得出缘由便不会被追究,也就放下心来,把最近的事说了,
"说来也是奇了,先是这个月初,听说景祥跟他的兄弟们正式打了起来,可是,藩国出了这麽大的事,竟然没听到朝廷派兵来惩处,甚至连申斥都没见过。"
"那是自然的,"景曦渺略有些浮躁,示意他快点说到正题。
"可是皇上,我倒是被太尉明发公文申斥了好几次了,都是一些捕风捉影的小事情。"景裕接著说。
"别废话。"景曦渺的一只腿在哆嗦,疲劳、饥饿、沮丧快要让他站不住了。发现自己原来还是擅长跟类似相里若木那样的明白人沟通,这个景裕,空有一副好皮囊。
"大概七天以前,传来消息,说景祥打败了他的几个弟弟,但是听说景祥自己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景祥的部队损失严重,我本来以为他会首先应对太尉的讨伐,可是他却派出一只部队来到我的藩国边境,他简直是疯了。我的国相当时正在边境巡视,就身先士卒领兵抗击,景祥的那只部队被打得溃不成军。虽然国相想要立刻对景祥开战,"景裕皱著眉头,"可是我想,怎麽说都是景姓氏族,我们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再说太尉也没有公文下来要我们去征讨景祥。所以我才决定去见景祥,对杀了他那麽多士兵的事道歉,尽量缓和局势,不管怎麽说,也不能兵戎相见。"
"你的国相跟景祥作战时你看到了吗?"景曦渺瞪著他。
"没有,我当时……我当时……当时我的王妃正在生孩子。"景裕说了一句,迅速瞟了齐望舒一眼。
"你的部队的损失情况是多少?"景曦渺问他,同时开始从景裕脸上移开视线,四处看著。
"恩……我不太清楚,军队没有上报损失情况,"他看了齐望舒一眼,得到齐望舒点点头的确定,自己也惶惑起来,"说起来才觉得奇怪了,这次军队怎麽上报人员辎重损失得这麽慢呢,以往都是迫不及待地想多捞东西的。"
景曦渺喘了一口大气,"你的军队没有上报,是因为他们没有损失。"他向道路中间挪了挪伤腿,仿佛想尽量离路边的房子远一点,"你的国相带回去的杀敌人头是不是大约两千个。"
景裕这回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著齐望舒,齐望舒躬身回答,"回皇上,臣亲自去清点过,的确杀敌一千八百四十九个,有人头为证。"
景曦渺开始搓著两只手,仿佛冷得不行,"真是太好了,福宁王,你是不是一路过来都没找到战场啊。"
景裕跟齐望舒对视了一下,都感觉到了事态不妙,沈默等於是承认了。
"你说太尉申斥你,我看太尉应该杀了你的国相。"景曦渺向手上哈著气,他太冷了,觉得四周都阴森森的,"你现在脚踩的就是战场,不对,应该是屠宰场。景祥根本就没有部队可以派出去骚扰你的边境,你的部队屠杀了这个镇子,把所有男人的脑袋都砍了下去,回去邀功请赏,嫁祸景祥。你做得还不算最差的,如果你冒冒然发兵景祥,那麽太尉府里就有人找到了借口来灭了你的藩国。"
景裕张皇地看著皇上,觉得这个小皇上一定是神经错乱了,但是抬头望一眼小皇上身後已经到了午时还空荡荡的街市,还有他刚才就闻到了的淡淡的腐臭味道。他开始瑟瑟发抖,中午的街道上,仿佛到处飘荡著冤魂野鬼。
"哈,"景曦渺怪异地短促地笑了一下,"等到被人发现皇上失踪後跟藩王搅和在一起,在一个满是死人的镇子上,那就是连太尉想保住皇上都不大可能了。"干脆我就杀了景裕这个白痴,再自杀在这个死人堆里得了,给野史上留个迷,景曦渺在心里尖刻地自嘲,他觉得自己就快要疯了,"还不算最差,要是他们的计划得逞了,太尉发现的就是两夥莫名其妙叛乱的景姓皇族中还搅和了个皇上。不出一个月,咱们三个就都能在皇陵的松树底下谈风和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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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梦圭听明白了几个人的身份,也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初次涉及到皇室的他头晕目眩,虽有治国之志向,可是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纷乱。一共四个人,在一个死镇里,他看了看藩王的侍卫,比自己强得多,虽然看起来矜持温雅,但是看他的沈稳态度,绝对不会是个书生,自己站在皇帝的身边,鬼使神差地成了皇帝的侍卫,可是一无是处。再看对方的藩王,惊慌失措,举止无度,在听说这个镇子到处都是死亡的平民,自己却先收到了这些死人的头颅之後,已经让他有点魂不附体了,嘟嘟囔囔地说了许多废话,小皇上甚至都没搭理他。
韩梦圭知道不能坐以待毙,可是又没有什麽主意,"皇上,那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马上离开下里镇?"
"如果是我的话,我应该早就在下里镇周围埋伏好了,等著我们。"景曦渺把身体的力量放在手里的剑上,它现在成了一个剑杖。他的眉头紧皱著,韩梦圭看著他的狼狈样子觉得很抱歉,但是景曦渺自己似乎并不太在乎,也许只是现在,危机当前他还来不及在乎。韩梦圭有了一个想法,"但是皇上,如果他们在这儿抓我们的话,就是我们和死了一地的尸体,我是说,凭借我们几个是不可能有杀死这麽多人的力量的,而且这些人已经死了几天了。"
"你说的很对,"景曦渺迅速地看了他一眼,还好还有一个在血腥和恐惧面前头脑清楚的,"我们被在这里截住说明不了什麽问题。如果重新理顺一遍发生的事的话,可能会有一个好的解释方法。首先当我们还在通平郡的时候,有人指使福宁王的国相就近屠杀了位於福宁王、景祥和朝廷之间三角地带的这个镇子,把男人的头颅砍下来带回福宁藩国,告诉福宁王他们被景祥攻击了,并且已经开战,他们杀了将近两千个景祥的士兵,告诉福宁王交战已经不可避免。"
景曦渺看了一眼要吐出来了的景裕,没有理睬他继续说下去,"然後朕被人送到这里来,他们的本意一定不会是让这个镇子被发现,这完全是朕的……侍卫的误打误撞导致的,他们想把朕送到景祥的地界,然後这个时候,福宁王的军队就会大举进攻挑起争端的景祥。如果事情顺利的话,在太尉看起来就是──福宁王无故攻击现在虚弱的景祥,并且占领了福宁王和原先睿庆王的两块封地,然後皇帝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出现,就是说福宁王的行为原先就得到了皇帝的授意,太尉会认为皇帝的下一步意图是联合毓江王,三块景氏封地联合起来拥护皇帝讨伐乱臣贼子。当然皇帝是不可能成功的,太尉会按照轻重缓急来部署新的战略,他会割让土地给蛮族以换来北部边疆的暂时平静,再发兵把这里夷为平地,恐怕这里会陷入一场大混战,所有景氏都会在这场混战中被诛杀,当然还有随之而来的天下大乱。"也许还有随之而来的相里若木对自己失望透顶,景曦渺的胸口酸胀发疼。"蛮族也许会趁乱进攻中土。"
"难道这些都是……"韩梦圭探寻地看著小皇帝,已经相信了他的这番分析。
"不会是郭贤的主意,"景曦渺知道他要说什麽,"藩国的国相都是由朝廷选派栋梁老臣出任,意为限制藩王的权限。而她再能耐只是一个江湖草莽,她没有办法指挥一个朝廷老臣,不对,肯定不是她,她也只是这个人战术运动中的一个棋子,为了把朕从太尉身边分开。"景曦渺思索著,在郭贤的庄子里,他上了一个当,这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後,自己真是愚蠢,可是那种情况下,他没有办法不考虑相里若木,怎麽都是死,他根本没有选择权力,"运作这一切的人一定来自权力中枢,是太尉府的某个人。"
"不会是太尉自己吗?"景裕想起那个外号屠夫的将军就发抖。
"不可能是他,"景曦渺不耐烦地说,如果他要杀我的话在床上掐断我的脖子更省事些──突然意识到自己想到了这里,景曦渺的脸不正常地红了,"也或者是整个太尉府有这个意愿,因为他们觉得太尉会下不了手杀这个皇帝,所以这里需要推一把。"景曦渺的声音变得很轻,但是随即想到,必须停止想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和想象将要发生的,新的念头突然一闪而过,"你单身出来是个异数,福宁王,皇帝能摆脱太尉府控制,也是个异数,但是这都不足以改变计划,虽然他们暂时也许找不到朕跟你,但是我们连自保都达不到,被找到是迟早的事,我们的失踪对他们的计划影响不大。所以,所以……福宁王的藩国还是会对景祥发动进攻,你的国相──一定已经集结了军队,他们一定就在来这里的路上。哈,我们必须回去,回到你的军队里寻找夺回藩国军权的机会,福宁王,他们想不到我们会回头,这是唯一一个方法。"
"皇上,"韩梦圭醒悟过来,"可是如果太尉发现您在藩国的军队里……"
"不管怎麽做,随著时间的推移,最後太尉府都会引导太尉那麽想,觉得朕是跟藩国搅和在了一起。"景曦渺的手在发抖,他用一只手攥住了另一只手,尽力在几个人面前掩饰住自己内心的恐慌和急切,他下定了决心,或者说他知道至少要让这几个人,特别是福宁王以为他下定了决心,才能抛开一切做眼下唯一能做的事,"必须回头去找你的军队,景裕,"景曦渺仰起脸看著景裕身边自始至终都冷静得可怕的齐望舒,景曦渺年纪小,可是却不傻,活在权力中心的人,对一种人特别敏感,就是那些有能力握有权力的人。景曦渺见了齐望舒几次,说过几句话,却了得他就是那种人,他直接了当地问齐望舒,"收回景裕的军队,你有几成把握?"
齐望舒瘦削的脸上略过一丝心领神会的意味,回答的非常简洁,"七成。"他相信眼前的小皇帝对他具体的分析丝毫不感兴趣,这个小皇帝很奇怪,明明是金屋里娇养出来的孩子,可却是个干事的人,小皇帝想要的只是个干练的人,和这样的人能干出来的结果,至於其他的他都不关心。这样的领袖,让人觉得很舒心。
"很好,"景曦渺又看了他一眼,"很好,眼下的情况,已经不能要求更好的了。"景裕惊异地看了齐望舒一眼,又看了皇帝一眼,景曦渺已经撇开他,跟齐望舒开始制订一个回去的路线计划了,不时地还跟韩梦圭询问一下路程。
景裕憋了半天,"皇上。"
"从现在开始,不要让别人觉得我是皇上,福宁王,"景曦渺冷冷地看了看他,景裕立刻把话憋了回去,景曦渺继续说,"我也觉得福宁王的国相为了讲求进攻的速度一定会选择最近的路途。"
景曦渺回头看福宁王,如果自己死了,而相里若木还不想称帝,那麽景裕就将是下一个皇帝,所以他是四个人里最有可能最後还活著的。景曦渺把手伸向他,手掌打开,里面握著的一块白色古玉托在掌上,"如果我被处死了,我死以後你就把这个交还给相里若木。"这是相里若木送给我的唯一东西,景曦渺在心里补充说,如果我在成年以前就被处死了,我就不要再攥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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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人分骑在两匹马上,景裕早就积极地跳下来把马让给皇帝,自己爬上根本就没有邀请他的意思的齐望舒的马上,齐望舒冷冷地挺直了背,猛地纵马向前,几乎把景裕闪下马去。
韩梦圭诡异地看了那边一眼,也纵马跟了上去,他家虽然是布衣,却是经商的出身,自幼也是跟著兄长走南闯北,所以骑马的技能还是娴熟得很。"皇上,这个侍卫好像对福宁王不恭得很。"
景曦渺正在他身後想著事情,听见他说,随口冷哼了一句,"要是你在家里有个老婆,肚子又大了,你那个唱著子夜吴歌的女孩子可能就不是把你闪下马了,会把你从悬崖上推下去也说不定。"
韩梦圭哆嗦了一下,看了一下齐望舒在前边应该听不见,这小皇帝,靠一张嘴都能杀人了。却感觉到小皇帝在他後面拽了拽他的衣襟,他一怔,低声问,"皇上,怎麽了?"
"你说太尉会不会来找我?"
话题忽然转到这来,韩梦圭说,"皇上,要是太尉来找您,那就坏了,可不是就正被太尉撞见你跟藩王在一起了麽?"
"是啊,那就糟糕了,"景曦渺在他身後说了一句孩子话,让韩梦圭不知如何作答,听见景曦渺说,"可是我就是希望他来找我啊,"景曦渺停了停,忽然说了一句可怕到让韩梦圭头皮发麻的话,"你知道太尉……,要是他现在来找我,是我跟藩王在一起,还是坐在你的马後更让他生气呢?也许我可以用你转移太尉的注意力。"
韩梦圭几乎哆嗦起来,"皇上,请您饶了臣吧,臣愿意为您出生入死,但是太尉会车裂了臣的,臣要是死也想要个全尸。
皇上,您真是聪明绝顶,您的想法转得这麽快,将来的太尉必然不是您的对手。"
景曦渺拍了拍他,"你放心吧,拿你来做掩护,这只不过是个想法,我不小心说出声罢了。
你说我聪明?可是我不想跟太尉成为对手。"
"皇上,"韩梦圭不知道景曦渺是精神过度紧张,还是过度放松,是在寻他的玩笑,还是在说正经事。他决定结束这个可怕的话题,"皇上,拿臣下来做比方,一味顺从臣的女人,臣都过眼既忘,倒是那些让人感觉琢磨不透,感觉棋逢对手的,让臣永世难忘。"
景曦渺叹了口气,看著周围的地貌,集中精神,他提醒自己,他倒是不困,反倒是亢奋的手指发抖,或者是紧张得。
"齐望舒,"景曦渺突然提高嗓子喊了一声,把韩梦圭吓了一跳,齐望舒缓下马速,"皇上?"
"我有一个更快速得到兵权的方法,"景曦渺舔舔嘴唇,"国相接到的命令一定包含著寻找皇帝这一项,你带著我去找国相,就说你找到了流亡的皇帝,他就会感兴趣。你再告诉他,你想要废掉我拥立福宁王为皇帝,你和国相就可以取代太尉的位置。国相一定会动心,你就有了直接接触国相的机会,相里若木说过你的武功了得,独步天下,我看你五步之内杀死一个国相应该不成问题。然後我会告诉其他将领,杀死国相是出自皇帝的命令,并非藩王,这样就名正言顺了,其他将领会被这突然发生的事弄得晕头转向,然後威胁、敲诈、利诱随便你怎麽对他们,今天傍晚我们就能把军队撤回藩国。"
"皇上,"韩梦圭著急了,"皇上,在太尉看来你是没有权力的。我是说,如果你发号施令就是违背了太尉的权力,你会因此失去他的信任。"
"没有选择了,磨磨蹭蹭最後的结果就是太尉肯定会赶到这里来,事态明朗之前让他看见我在这比任何事都更危险。"景曦渺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发疯,但是他说了下去,"现在速度比一切都重要,傍晚我们就能到达福宁王的藩国,然後福宁王派一小队人马连夜送我回……不能回京城,太尉肯定不会回京城,如果太尉不在而皇帝回了京城那就是皇帝要亲政的政治信号,不能犯那样的错误,把我送回通平郡。"
"通平?皇上,那里都是郭贤的人。"韩梦圭惊讶地看著他。
"现在不可能了,我失踪之後即使太尉不能怪罪郭贤,但是郭贤也一定失去了他的信任。"景曦渺说,他觉得胃开始疼痛起来,"只要能赶在太尉找到我之前抢先回到通平,我做了什麽都等於什麽都没做,太尉也有可能会因为我杀了一个太尉府出来的大臣而恼怒我,甚至……但是既然所有的路都通向那里,这一条已经是风险最低的了。"
韩梦圭不吭声了,但是他紧紧捏著自己的下巴,景裕几乎没听懂他们说什麽,但是齐望舒点了点头。
33
齐望舒很快就发现了福宁王藩国军队,军队的行进想要隐藏是不大可能的,相里若木会不会已经知道了。如果已经知道了那他在哪呢?会不会正在静观其变等著看到底谁跟藩国出兵有牵连,景曦渺自己是不是正在玩火自焚,他哆嗦了一下,结果在福宁王国相的眼里更像一个无能的小皇帝。
齐望舒咧开嘴笑了一下,看起来有点嘲讽的味道,但是他伸出两只手,看起来似乎是在向福宁王国相表明自己的手中没有武器,我能相信这个人麽?这个人只有一个主人就是福宁王,他会不会弄假成真想要真的推举福宁王为皇帝,景曦渺的肚子紧张得已经开始抽筋了,才认识了他几个时辰就如此相信这两个人,是不是愚蠢?他看著福宁王国相开始笑了,是啊,相里若木开了个好头,有能耐的武将都开始动了推翻皇帝,拥立新帝,把持朝政的心思。这个国相也不例外,他本来不应该相信景姓皇室的,这个傻瓜,如果平时并不怎麽笑的齐望舒这样冲著我笑,我早就拔腿跑了,景曦渺警惕地向後退,只觉得眼前寒光凌厉,不知道齐望舒从哪里抽出的短刀,鲜血四溅,福宁王国相没有脑袋的身体沈重地倒下了。景曦渺对於自己及时後退身上没有沾到别人的血而稍微舒服了一点,幸好自己没有看错人,幸好自己没有不相信齐望舒和福宁王。
他点点头,半晌才从嘶哑的嗓子里说出话来,"做的很好,齐望舒,带上他的人头,召集所有的将领。"
"你们眼前看到的人,就是你们的皇帝,朕知道你们心里的疑虑和猜忌,这一次叛乱行为,罪在国相一人,朕现在就赦免其他所有人,只有你们能够继续服从福宁王的权威,你们就算是效忠福宁王的有功之臣。"景曦渺平生第一次对著这麽多比自己高大,比自己强壮,全身戎装的人说话,而且说的还是自己有可能不能兑现的承诺,不能兑现那麽也许就是谎话,我在对这些人撒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能把我捏死。景曦渺在心里嘀咕,他的眼前已经冒出金色的光芒,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晕过去,但是不能在这个时候晕倒,否则就功亏一篑了。
将领们看著国相滴血的人头,就拿在那个平日看起来冷冰冰又文弱秀气的齐望舒手里。这种颠倒错置的恐惧很有威慑力,他们开始动摇了。有一个将领不安又犹豫地说,"可是我听说皇帝被太尉关在皇宫里,皇帝是没有任何权力的,我们如果听从了皇帝会不会被太尉府视为背叛而剿杀?"
"你叫什麽名字?是什麽职位?"景曦渺尖利地问,仰起头尽力跟他怒目而视。
"我叫吴企,是个骑郎,"那个人犹豫著说,看到景曦渺的怒视又惶惑地加了一句,"陛下。"
很好,就算我没有实权,可我依然是皇帝,你们依然会惧怕我屁股底下的宝座,这就是相里若木给我的唯一的优势,"不过就是手底下有一千兵马的小小骑郎竟然如此大胆。太尉如果听到你们污蔑他大不敬的言论他就会砍掉你们的脑袋。在朕亲政之前,太尉都是朕的辅政大臣,是朕的老师,以後也仍然是朕的股肱之臣。太尉就是为了历练朕的能力才会让朕单独来巡视藩国,不想就遇见了你们叛乱。朕本来应该斩了你们所有人的脑袋,但是朕第一次出来办事,所以不想事情闹得太大,让太尉失望,你们明白朕的意思吗?"
人群里出现了一阵低语,从前皇上曾经被太尉带著参加阅兵他们都知道,那麽皇上的话就是对的。新的犹豫像涟漪一样在人群中荡漾开,齐望舒侧头对福宁王说了几句话,福宁王又向他们开出了藩国里将会给他们的实质上的好处。所以到了最後还在反抗的是国相的副官,景曦渺没有同他继续谈下去,只是命令齐望舒立刻杀了他,副官的副手随即被景曦渺宣布晋级顶替原来的位置。在太尉作出新的任命之前,景曦渺指定齐望舒为代理国相,不过景曦渺看出来齐望舒没有一点高兴的意思,是啊,等到太尉知道他们在这里做什麽也许会立刻杀了他们所有人也说不定。
这只所有人都得到了好处的部队,最後几乎是兴高采烈地开回了福宁王的藩国,提升他们的官衔对景曦渺和景裕来说都没有什麽损失,而作为护驾的队伍发给他们更多的饷银那是景裕的事,景曦渺一文不损甚至不用去跟太尉伸手要钱。整件事自始至终都像是一场闹剧。
景曦渺的精力已经都了极限,他的体质并不算太好,连续几天在野地里的行走加上劳心和惊吓,他的太阳穴鼓鼓作痛,他在景裕的宫殿里坐了一会,等待齐望舒集合一只安全的部队把他送到通平郡。他吃不进去饭,只跟景裕要了一杯浓茶,喝过之後双手抖得更厉害了,眼前金色的光芒开始幻化成了花纹。他想留出一些精力来跟太尉解释,解释一切能解释的事情,但是他感觉自己的精神已经被榨干了。
有一个景裕的侍从跑了进来,"陛下,王爷,外边来了两个拿著太尉府令牌的人,说想要见皇帝陛下。"
"什麽人?"景曦渺问他,难道是郭贤?还是太尉府里某个运筹帷幄执掌这一切的人,他环顾四周,想象著这个藩国的宫殿能给自己提供多大的庇护。
"让他们等著,等到齐望舒回来之後再让他们进来。"景裕插进话来。
"可是,侍卫们怎麽敢阻拦太尉府里的人呢?这会子恐怕他们已经走到门外了。"侍从苦著脸回答,看来每回太尉府来人都没有给他们好果子吃。
"等等,"景曦渺说,"你见著这两个人了?你描述一下是什麽样的人。"
"是陛下。来的人一个是个武将模样的人,就跟咱们府里那些三四十岁的将军差不多;另一个倒有些奇处,看著既像武将又像文官,相貌生得好生俊美,却还英气勃勃的,不过怪就怪在他看你一眼,你就觉得他仿佛看到你心里去了,叫人觉得自己无处遁形,所以怪怕他的,没人敢跟他对视,敢忤逆他,奴才从没见过他这样的人,所以也猜不出他是什麽来历。"
景裕还在寻思是哪个人,景曦渺手里的茶盏"哗啦"一声扣在地上摔得粉碎。
34
其实相里太尉的长相跟穷凶极恶还是完全不搭边的,但是景裕看了他一眼就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了,双腿发抖,太尉驾临他的府上,这件事本身就跟瘟疫蔓延到他的府院没有什麽差别。如果能甩开,他宁死也要跟太尉完全不沾边才好。
相里若木没有等到福宁王的侍从通报就自己过来了,他平静地走进这件屋子,扫了一眼还坐在椅子上的小皇帝,也看到了小皇帝脚底下还没来得及扫出去的茶盏碎片。景曦渺坐在一张楠木圈椅上,瘦弱纤细的身体占不了多大地方,显得椅子更大了。景曦渺没有向他说话,他也没有开口,停下脚步安然地把景曦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衣服不知道是划破的还是被人撕碎的,有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丝绦,没有人想到给这个小皇帝换一件衣服吗?即使屋里的光线不太好,他也能从景曦渺的衣服上分辨出泥土和血迹,他自己的血迹还是别人的?相里若木看了看景曦渺的脸色,惨白,几乎没有什麽血色,嘴唇上还留著牙印──是景曦渺自己咬上去的,这点很明显就能看出来,而且咬出了血。他微笑了一下,眼光落在景曦渺身旁的人身上,"韩梦圭,"他停了停,"看来你进京赶考的时间已经耽误了。"
韩梦圭无声地向太尉请安。
"挪一张椅子过来。"相里若木吩咐,侍从连忙搬了旁边的椅子,"就放在皇上的对面吧,挪近一点,好了,你下去吧。"
相里若木慢慢走近景曦渺,几乎悠闲地坐在景曦渺的对面,景曦渺却在椅子上细微地挪动了一下身子──这是在外人的角度来看的,熟悉这个没有过多表情和表现的皇帝的人都知道,景曦渺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如临大敌。
"跟我说说是怎麽回事吧,"相里若木停了景曦渺三次呼吸的时间,然後加了一句,"皇上。"
景曦渺警惕、抗拒地抬起头,仰视著面前的男人,又一次紧紧咬上了嘴唇上的伤口,他不准备说话,相里若木知道他这个肢体语言的含义。"需要我帮你说吗?皇上。"相里若木轻声地说,身体轻松地倚在椅子背上,一只手的手指轻敲椅子的扶手。这个动作吸引了景曦渺的注意力,他的快崩溃的神经不由自主地跟踪著身边每一个能动的小物体,他意识到了之後就希望相里若木赶紧把他的手指头放好,他现在烦躁得快要尖叫了。但是,他吞咽了一下,如果相里若木能够允许,那麽他非常想握住这只手。他跟相里若木,多奇妙,现在想要碰触对方的人竟然是自己。
"你是怎麽离开郭贤的庄园的?"相里若木问他,这一次,景曦渺听到了相里若木话里的一丝不耐烦。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还是没有回答相里若木,腥热的味道从嘴唇蔓延开,他用手抹了一下,手上沾了一片血迹,再抹一下,他才知道自己又把嘴唇咬破了,手上都是血,相里若木也只是看著,丝毫也没有要上来帮他的意思。
"你又要哭了吗?"相里若木问他,景曦渺立刻恼怒地地看向相里若木,这个自己熟悉的,现在却不能拥抱著的人,的确,他本来是真的要哭了,自己就是这麽简单吗,被人看得这麽简单,可能还有低等。景曦渺不知道自己的自尊是不是不适时地被激发了出来,他看见了相里一平在太尉的身後给他使眼色,那是告诉他要他说实话,屈意哀求太尉的意思。
"如果你不在这里跟我说的话,我只能把你交给太尉府里快要气炸肺的那些人,你希望由他们来问你到底发生什麽事了吗?"相里若木已经失去了耐心,"我给了你太多的自由,你一向乖巧,使得我能够给太尉府和那些为我办事的官员一个交代,但是这一次显然你离开你的框架太远了。我们来直说吧,有很多人,很多在为现有的政权办事的人,也许还包括,大多数地方官员,都会开始觉得效忠我很不安全,你希望给他们一个信号,让他们脚踩两只船吗?"
分裂,已经开始出现了。景曦渺一双澄澈的眼睛看著相里若木,爱人,他想这麽说。如果是爱人的话,你会让我解释什麽呢,我想要的不过就是你伸过手来,拥抱我。除此之外我根本不想向你要求跟更多,"我被人带走了,路上,韩梦圭带著我跳下马上逃走,我们走到了下里镇。"
"你到过下里镇这我知道,我在下里镇遇到了一个到处在喊太尉的疯子。可这又能说明什麽呢?你在藩王的军队里出现,所有人都会知道,然後呢?"相里若木的视线游移开了一会。景曦渺看著他,你在烦躁什麽?你到底是相信我还是……景曦渺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到底是在考虑该不该相信我这个问题,还是在考虑到底应不应该处决我,以及处决我的话在不舍和所得利益之间哪头更能让自己舒坦。
相里若木重新回头来看景曦渺,惊讶地发现景曦渺的眼神变得尖刻,嘲讽的味道第一次出现在这个孩子眼里。
"告诉我一个你想听的答案,我就会让它从我的嘴里蹦出来,要我签字画押都可以,"景曦渺讽刺地笑了一下,笑得很仓促,"你比我多活了这麽久,应该比我更了解事实到底是什麽样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想让它变成什麽样。那麽,你想要什麽样的事实呢?"
"景曦渺,你不要再希望以攻为守就能蒙混过关。"相里若木对於被人威逼,无论是以何种形式都极其地不习惯,甚至没有忍受能力。"告诉我你到底都做了什麽?"
"在进门的时候,或者说在发现我在藩国的时候,你考虑过要立刻杀了我是不是?"景曦渺的声音低了下去。
相里若木没有回答他。景曦渺知道那就是答案,"在通平郡的时候,我……恰好,恰好跟韩梦圭在一处闲聊的时候,有个人把我们打昏了,我醒来的时候跟韩梦圭在一辆马车上。"景曦渺把後来发生的事都说了出来,包括下里镇的尸体,包括後来遇见福宁王知道边界混乱的情况,包括自己的推测,和後来遇到的军队。罪责只能都推算到国相身上,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太尉府里的某些权力中枢跟这个藩国有牵连,甚至那样的推测提都不能提。
相里若木的神情越来越阴沈,他安静地听著景曦渺嗓音嘶哑地诉说著这几天的经历,没有打断他。景曦渺在描述一镇子尸体的时候停顿了一会,因为他觉得自己又快要开始呕吐了。
"太尉大人,这些都是真的。"韩梦圭在旁边说,"而且,我觉得皇上他就快要承受不住了,您不能再逼迫他……"景曦渺猛抬头给了他狠狠一眼,韩梦圭立刻闭上了嘴。
"所以说,相里若木,你觉得我说的话,有什麽地方不合情理吗?韩梦圭他只是一个偶然遇到我的书生,景裕又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景祥我跟本没见过,而且他恨我恨得要死。这些事情跟他们都毫无关系,而且跟我相比,他们都是无名小卒,根本不值得牵连进来。处决了我的话,即使是最厌恶我的人也会觉得满足了。"景曦渺越过相里若木看到了刚走到门口的齐望舒,"所有其他的人都不该牵连进来,只要他们没有作出任何轻举妄动的事。"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齐望舒一眼,齐望舒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景裕,终於默默退了下去。景曦渺无声地松了一口气,他已经相信齐望舒是个侠客,但是他不能让他能救自己,这会连累到景裕,而且,离开了相里若木,离开宫廷,自己也不见得能活得下去。
"你在跟我谈判吗?用空空的筹码?"相里若木看著景曦渺。"你还想保护他们?你对你的人,果然很眷顾。"
我也对你很眷顾,虽然我这样看起来好像什麽力量都没有的样子,景曦渺看著相里若木,"尽人事听天命,我解释完了,杀不杀他们就是你的事了。"
35
相里一平出去了一下,现在已经回来了,他看了景曦渺一眼,然後低声向相里若木报告,"太尉府的亲兵已经按照太尉大人的命令来到这里了。"
"知道了,"相里若木点点头,"叫李允之进来吧,让他把皇上带走,送回京城。"
相里一平向皇上做了一个请他走的姿势,景曦渺站了起来,忽然伸出一只手抓住相里若木的肩头,相里若木惊讶地抬起头看他,才发现景曦渺在颤抖,"相里若木,你不能这麽做,你不能把我交给别的人处理。"景曦渺猛地紧咬住嘴唇,仿佛想要咽下後面的话,是的,景曦渺害怕,跟无尽的黑暗比起来,景曦渺更怕陌生人,尤其是有很多陌生人却没有一个熟悉的人的地方。
有一瞬间景曦渺意识到自己怕到了想要跪下来求相里若木的程度,但是他最终还是站直了身体。相里若木还坐在椅子上,没有一丝动摇或者惋惜的意思。景曦渺的喉咙发出一声无法克制的呜咽,相里一平在等他,他慢慢松开了紧紧抓著相里若木衣服的手。
景裕冲过来跪了下去,"太尉,皇上不至於要受到这样的待遇,您是怎麽了?您从前是多麽疼惜他,您怎麽能不相信他呢?他从来都是以维护您为第一的。就算我们景姓氏族全都该死,可是他明明很好,是个好孩子,还是个孩子。"相里若木一动不动。
相里一平搀住了景曦渺,不是要像对待犯人那样拖他,而是尽可能轻柔地扶著他,跨出门槛之後,相里一平悄声说,"皇上,我会安排我的手下小心服侍您的,您不要害怕,他们不会粗鲁的。"
"谢谢你,"景曦渺轻声回答他,"我感觉好一些了。你可以放开我了。"他看到了等待著他的李允之,李允之微微低头向他行了个礼,他敏锐地注意到了皇上的呼吸由急促变得平缓了,那是决绝的意味,"皇上,您是不是考虑到自杀了?"
景曦渺没有回答他。李允之微微笑了笑,"皇上,您也希望您能死得体面点吧,那麽您就不能死在这里。"李允之声音压得更低,"而且我听民间说自杀是个大罪,自杀者死後会被阎王命令不停地重复他自杀的痛苦来作为惩罚的。"
"谢谢你告诉我,你能让我坐一下吗,坐在地上也行。"景曦渺知道他的意思,但是他已经到了极限了,他的太阳穴仿佛要炸开了,脑子里像有人在疯狂地擂鼓,他的视线也不清楚了,不大看得清李允之。
"皇上,太尉命令我立刻就要带著您启程,您还是坐到马车里吧。"李允之微笑著优雅地向他点头,却拒绝了他。
景曦渺深深地喘息了几口,他羡慕地看著衣著整齐而且精神饱满的李允之,虽然他已经有点对不上焦距了,"我们私下里谈谈吧,一平,你到远点的地方去。"他呼出一口气看著相里一平狐疑地走开,"李允之,我没做过什麽坏事对吧,你应该并不恨我。"
李允之点了点头,"我所做的都是为了太尉。但是我并不讨厌你,甚至还有点佩服你,小皇帝。"
"这我相信,"景曦渺点点头,他的确相信,"你做的事情,非常绝妙,我甚至不能把实情完全告诉相里若木。不过到了这个时候了,往後会怎麽样,你我都心知肚明。我就直说了,你能不能有什麽办法,让我死得快一点,最好就在我上了马车之後就让我死了吧。我想运一个活人还是运一具尸体对你来说都没什麽分别吧?"
"事实上运一具尸体,我会更放心一些。"李允之颔首。
"我死以後,你不要再诋毁我了,"景曦渺的话在李允之听起来已经开始像一个小孩子了,
但是他回答,"我甚至不会再提起你。"
"好的。"景曦渺伸出一只手接过李允之递给他的瓶子,"谢谢你。"
"我也谢谢你在景曦渺临死前还这样吓唬他,"一个高过这些低语的声音传了过来,不只是一个人因此哆嗦了一下,相里若木走了过来,景曦渺本能地紧紧捏住手里的小瓶藏在袖子里。"允之,想杀景曦渺其实不用毒药,你只要暗示他一些事情,就能把他吓死,或者把他逼死。我们好久都没谈过话了,今天也许是个机会,我们意见不和有一段时间了,归根结底都围绕在景曦渺身上。你的担心,担心我被他迷住了的确也有道理,而且合乎你的身份,尽职尽责。但是景曦渺他毕竟今年只有十五岁多一点,我们不至於为了防备这样一个孩子就调动军队,或者屠杀良民吧。你我当初纵横沙场的时候,没想过要干这样下作的勾当,你还记得吗?"
李允之慢慢在相里若木面前跪了下去,"臣是因为,实在是看出了景曦渺的心智才干,所以日夜担心。当初他的兄弟,只有八岁,太尉您不是也杀了他为绝後患吗?"
"允之,当初杀景曦明,不单单是为了杀一个孩子,而是为了孩子背後的女人,女人背後的大臣和大臣们的力量。可是你看到了景曦渺的背後有任何力量吗?如果他有,那是我给他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相里若木慢慢地说,景曦渺一字一字听在耳朵里,却全身僵硬连头都不敢抬。
"太尉您不能,您不能……早晚有一天,到这个孩子羽翼丰满的时候,他就会长成厉鸟啄瞎您的眼睛,掐断您的喉咙。"李允之激动地从地上站起来。
"那麽你是做什麽的?你和你的军队又是做什麽的呢?如果有那一天,你就杀了景曦渺,也只有到了那一天,你才能杀景曦渺,这回你明白了吗?"相里若木严厉地说,口气措辞,都已经不容许李允之再说话了。
他低下头,"臣明白了,臣会在每一天里都注意著他,注意著他的一举一动的。"
"景曦渺,"相里若木结束了对他的谈话,忽然厉声叫起景曦渺的名字,仿佛有十分的愤怒,景曦渺吓得一哆嗦,"把你手里那个瓶子给我。"
景曦渺紧紧攥著那只琉璃瓶子不肯撒手,他不能再面对一次这样的时刻而不能掌握自己的生死,"我……我要留著它。"
"你自己选,要麽把瓶子给我,要麽带著它跟李允之走。"相里若木没有半点温柔,向著他伸出一只大手。
让他恼火的是景曦渺竟然真的看了脸色铁青的李允之一眼,"快点给我。"相里若木晃了一下手。
景曦渺慢慢伸出手,把一只蓝绿相间的精致的琉璃瓶子放在相里若木掌心,相里若木拿起瓶子远远地扔进景裕门前的藕池。
景曦渺注视著滑过面前的那条蓝色,身子摇摇晃晃,对於发生的一切他的脑子已经不清楚了,也想不明白,不过他本能地不太想靠近相里若木,想找个人扶住自己,但是眼前所有的面目在他眼里都模糊了,好像今天不用死了,也不用丧失尊严,也不用被陌生人推来桑去,但是心里还是酸涩痛苦,他推开第一个向他伸过来的手,他知道那是谁,"滚开。"
"好了,你只是需要吃东西,睡一觉,再让太医来看看你,"那双手执拗地把他搂进一个怀抱里,有他熟悉的味道,他渴望到顶点的抚摸。
"滚开,"他在说,虽然嗓子已经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太尉你给朕滚开。"他意识到他的眼泪胡乱地淌下去,被相里若木用衣服擦掉。
"曦渺,别闹了,"他的双脚离开了地面,一起离开的还有他的意识,一再被推迟的昏迷终於发生了。而且还持续开来,等到景曦渺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以後了
36
他醒过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相里若木在桌旁撑著头睡著的模样,黑色的头发被一根白玉簪束著,垂下来的部分半挡住了脸。他睡著的时候,平日里的戾气和锋芒就收回去不少,变得温柔沈静了很多。
景曦渺看了看自己身上,已经换上了干净舒服的衣服,他拽起自己的衣服,中间结带上的扣一看就是相里若木系绳子的方式,一种帝国军队的方式,想解开不太容易,就是说是相里若木给他穿的衣服吧。他慢慢地向相里若木伸出手,捉到了相里若木修长的手指,有点冰冷。
相里若木的手指动了动,醒了过来,没有跟景曦渺说话,只是安静地看著他。相里若木觉得对我有点抱歉?景曦渺意识到他眼神里的意思,忽然觉得寒毛都竖起来了。"我没有什麽事……"景曦渺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他的嗓子没有能发出声音,他松开相里若木的手,按住自己的嗓子用力咳嗽了一声,试了一下,这才说出话来,"我……"
"没有事,"相里若木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他刚才的口型是什麽话,探身过来胳膊伸到他的身下,把他整个抱起来搂进怀里。"有什麽地方特别难受吗?"
"没有,感觉很好,"景曦渺回答他,四处看了看,楠木的床,楠木的椅子,案上陈设著山水画屏,笔墨纸砚,凤翎插瓶,一派的温婉风致,"这是哪啊?"
"是景裕的王府,咱们还在这儿呢,"相里若木紧紧搂著他,没有感觉到景曦渺给他回应,他陷入了一阵奇怪的尴尬,沈吟了一会,"吃点东西吧,太医说你没什麽事,但是还是应该吃两剂安神的汤药才好。倒是脚上太医虽然说扭伤的不严重,可看起来还是上次扭伤的地方,若是不小心,会经常扭到那里,日後反而会严重。"
"恩,"景曦渺在相里若木的怀里坐著,背靠著他的胸膛,慢慢缩起了两条腿,双手捂在自己的脸上。"我觉得已经好多了。"
相里若木安静了一会,再开口带了点犹豫,"以前你受伤或者生病之後,轻易是不会说自己已经病好的。"
"是吗,"景曦渺淡淡地说,胸口有点空虚的飘忽,"可能那个时候不太懂事吧。"
"你说的那个时候,差不多就是几天前。呵呵,我记得如果你有哪一天没有经常见到我,或者我去见你晚了,你都会问我有没有遇见漂亮的女孩子的。这次你不在这麽多天,反而不问了吗?"相里若木今天有些奇怪得罗嗦。景曦渺听得出来,他的神智已经很清楚了,但是从精神到想法都变得懒散散的,所以甚至没有力气去琢磨相里若木话里的意思。
"你很厌烦吧,或者偶尔有个孩子跟你那样撒娇,你会觉得可以怡情,"景曦渺说,他靠在相里若木怀里,但是却弯起身子,抱成一团,那个姿势,已经从相里若木的怀里独立出来了。"你希望我懂事一点吗?我以後不会再给你惹麻烦了。归根结底这些事都是我的问题,如果我肯安分待在宫里,就好了。外边我已经见识够了,而且还觉得很害怕,以後我不会离开皇宫。"
"你那样想吗,"相里若木回答的很顺畅,"其实你撅著嘴埋怨我的时候,我觉得你更像我的小娇妻。"
景曦渺忍不住笑了,用手捂住眼睛,相里若木轻松下来,想要吻他,但是景曦渺接著说,"你不用这样讨好我,我反而觉得很害怕。"相里若木的表情重新冷了下来,景曦渺继续说,"其实这件事里你根本没有亏欠我任何事,这样的结果已经比我能指望的任何一种都好了。"
"曦渺,我一直都想说,你是不是被吓到了,在下里,或者在这里,"相里若木没有顺著景曦渺的思路走下去,再说下去,他感觉到也许景曦渺会要求他把他关在皇宫里,永不见面。"告诉我,是谁把你从通平郡掠走的,你都看见什麽了,在下里镇你是不是被吓著了,杀死福宁王国相的事你参与了?你亲眼看著他死的?"
景曦渺猛地转过身来,对著他,一双眼里满是掩饰不住的尖刻嘲讽,"你还要审问我吗?你还想问什麽?是你他妈把我弄丢的,结果我活了下来,我活了下来就成了最大的罪恶了,我知道问你我到底做错了什麽这是一个蠢问题,我生下来姓景就是错的我知道。可是你他妈不是太尉吗,你不是了不起的很吗?你不是亲口说过,狩苑里发生的那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吗?你自己做不到,为什麽最後还要来寻我的晦气?"
相里若木猛吸一口气,随即从紧贴的景曦渺的身体边离开,站起身向外走,景曦渺紧紧皱著眉头,看著相里若木高大的背影,一只手用力抬起来想要抓住相里若木的衣服,又停在半空中。犹豫的功夫相里若木已经走开两步,他碰不到了,景曦渺从床上爬起来,想要探出身子去拉他,可是刚一起身就头晕目眩耳鸣不已,又跌回床上。
相里若木已经走到了门口,马上就要离开了。景曦渺的喉咙却发不出声音,他疲惫绝望地看著相里若木走出去,他不会再回来了。可是相里若木的一只脚踩在门槛上,立刻就像被火烫了一样收了回来,转过身大踏步地走回来,"景曦渺你有出息,我看是该把你带回皇宫关一段时间了,你在外边学的什麽好东西,连骂人都会了。"
他粗鲁利索地拎著景曦渺的衣服把他从床上拽起来靠坐在屏风上,"不要装死,也不要说你自己小,小你也是男人,我刚才问你那些话是因为你平日什麽事都埋在心里,我怕你把恐惧委屈憋在心里吓出病来,你不识好歹不说也罢。我就问你,你到底想不想要我,说,你想要我,还是不想要我?"
景曦渺哆嗦著,可是相里若木根本就没有放开他的意思,而且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被这个俊美的男人满腔怒火地逼问到底要不要他,"要的,"景曦渺抽泣著说,就算再付出更多的代价那当然也是要的。何况单单这样一个能说出来的机会,就已经是即使付出再多的代价他也是愿意的。
相里若木松开他了,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景曦渺终於伸出胳膊回搂著他的腰。这个小东西抱在怀里就会觉得暖呼呼的,心里就会开始融化了。那从前的许多,虽然痛苦仇恨,可是远远没有让景曦渺痛苦对自己来说来得这麽深刻直接,於是那些次一等的情感和记忆,反而开始变得模糊了,他已经被这个孩子牵著走,当他能够看到这个孩子赤裸裸的伤口的时候,他就不能忽视,不能撇清了。
"你说的很对,没做到的人是我,我当初是不应该随口就做承诺的。以前,从我像你这麽大的时候开始,我的承诺就没有一个兑现过,"相里若木紧紧地抱著景曦渺脸贴在他的额头上,"我还妄想扮演一个全知全能的角色,其实我除了让别人痛苦之外,又能做到什麽呢?"
景曦渺不安地在他怀里抬起头来,手指抚摸著相里若木的脸,相里若木捏住他的手,抚摸著景曦渺自己都没发现的断掉的指甲。"你难过了吗?"景曦渺问他,他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话,因为有些前因後果和生活的沧桑都是他所不知道的。他本能地想到相里若木冷冰冰坐在他对面的样子。你还是会杀了我的对吗?这样的话他是不会问的,不能逼相里若木,否则也许他不会再来见我了。"你还是会遵守诺言的对不对,就算诺言有时候很难实现。你会在我成年的晚上亲手杀了我对吗?"一个期限,只要能保证就可以了。活一百年和活二十年其实没有什麽分别。
相里若木捏著他手指的大手突然攥紧了,景曦渺著急地抬起头,"你会遵守诺言的是不是?"相里若木的神色,景曦渺不能理解,他不懂相里若木漆黑深邃的瞳仁看著他时的那种意味,他只关心这个问题的答案,看著相里若木点了点头,他就放心了下来,重新缩进相里若木的怀抱,"我以後再也不会离开皇宫了,不会出来惹事,这样你就不会因为这个诺言难以遵守而难受了。"
相里若木轻柔地抚摸著他,像是情人,景曦渺贪恋地享受著,他听见相里若木似乎轻微地叹息了一声,然後说,"曦渺,你不觉得不是你在惹事,一般都是事来惹你吗?"
"我生下来是先帝的儿子就已经惹事了,是我惹事在先,所以只要我现在还活著,你还肯……"景曦渺本来想用喜欢这个词,最後决定用一个敏感度低一点的,"还肯让我待在身边,我就没有什麽不满了。"
"呼……"相里若木呼出长长的一口气,亲吻著皇帝高贵的额头,小巧的鼻翼,温暖柔软的嘴唇,"我还能从你这里得到什麽呢?你虽然小,却足够淹没我。"
景曦渺伸出双手绕过相里若木的脖颈,相里若木暖和地笑了,景曦渺双眼迷离,更像是个孩子了,他慢慢凑上去,在相里若木耳边响亮地一吻,相里若木怔了一下,然後慢慢地微笑,搂住那孩子,让他紧紧攀在自己的身上。
有时候这个世界很复杂,而我们要的却只有那麽一点。然後又有的时候,我们想要一个世界是简单的,想要那一点却是奢侈的。
37
"刘公公这一路车马劳累了。"相里若木淡淡地寒暄,刘公公连忙施礼,回了几句。
两人在景裕的园子里散步,相里若木问道,"刘公公这几天见了皇上之後有没有觉得皇上跟从前有点不一样?"
刘公公是在宫里待到老的人,比油还滑,在主子之前说出自己的意见,那是不可能的,"太尉大人,觉得皇上有什麽变化麽?"
相里若木也不在意,刘公公却从太尉的脸上看出隐忧层层,果然太尉说,"从前皇上的确话也不多,笑也不多,可是近来话就少到更严重的程度了,不问他他几乎不开口,笑就更少了,即使有也淡淡的,只能算是笑的影子。"
"老奴也这麽觉得,皇上他现在的样子,可说是疑虑重重的模样。老奴还看见每一次皇上门口侍卫换岗的时候,皇上的脸上都有惊惧之色。其实太尉在的时候看见的皇上还算是好的时候,太尉不在的时候,皇上就一个人坐著,哪里都不去,也不见人,连奴才们皇上都不怎麽唤进来使唤。"
相里若木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你还发现他什麽了?"
"太尉,这个老奴就不好说了,"刘公公犹豫起来,但是相里若木一定已经猜出了什麽才会找自己回话的,隐瞒可不像是这个主子能容忍的事,想到此节硬是下了决心说出来,"皇上的行宫没有什麽武器之类的东西,因为只有太尉是能在皇上面前带兵器的。"
"这我知道。"相里若木隐约开始了烦躁,想快点听到中心。
"是,所以行宫里只有太尉随手放在那的匕首带有利刃,老奴已经有好几次看见皇上独自看那把匕首,起先老奴只以为是皇上喜欢那把匕首。还以为是太尉送给皇上的,所以皇上才天天看,後来问了福宁王伺候皇上的小太监说那只是太尉换衣服时随手放在那的。老奴就留了心,今天晌午,太尉出去办事的时候,老奴看见皇上坐在窗户底下又把那匕首抽出来玩,後来还用手指抚摸刀刃,太尉的匕首快的吓人,皇上只摸了摸刀刃手指就割出了血。谁知後来皇上忽然就双手反握著那把匕首,刀尖顶在自己左心口上,像是要扎进自己心脏的样子。"
相里若木猛然间深吸了一口气,刘公公看了看主子的表情,继续说下去,"老奴赶紧进去,皇上跟奴才笑笑说他就是玩玩,说著就把匕首放下了。老奴觉得皇上也真有可能就是在玩玩,但是这个玩笑有几分真假就不知道了。再说,皇上小小年纪,怎麽会动这麽玩的心思呢?後来皇上又跟奴才说您最近操劳国事,日理万机,要老奴不要拿小孩子游戏这样的事去说给您听,烦扰您。皇上还说,要是老奴跟您说了这个事,他就会让太尉把老奴撵出皇宫。"
相里若木脸色阴沈,半晌没有说话,刘公公也不敢告退,僵著腰等著太尉吩咐。最後相里若木只是说,"你下去吧,我不会告诉小皇上你说的话,你给我看紧他,相里一平现在跟著小皇帝呢对不对?等会你暗暗告诉他以後侍卫换岗不许出声。"
"是的,太尉大人。"刘公公瞅准这机会,看著太尉阴著脸暂时无话的时候,赶紧指一事退下了。
相里若木穿过一条长廊,拐出第三个院子,没有,景裕的园子修得真是曲折,倒是跟他的脑袋里头的构造正好相反。相里若木正烦躁的时候,猛然抬头瞧见远远的一个亭子下面正站著景曦渺,他松了口气,往那个方向走过去。景曦渺背对著他的方向站著,身上穿著银色暗龙纹的衣裳,系著云龙玉带,削肩纤腰正是少年人时候特有的身形,虽然跟女孩子不同,可是抱起来……相里若木自嘲地一笑,刚才那一阵子,心竟然跳得飞快。
不过,这是怎麽个局面啊,相里若木若有所思地看著亭子下的几个人,似乎都围著景曦渺,但是景曦渺背对著自己,看不见他在干什麽。旁边的景裕一脸沮丧,看起来似乎都要哭了,他那个瘦骨嶙峋的侍卫齐望舒脸色铁青板著脸似乎就在给人好看。还有一个韩梦圭,眼皮下垂,瞅著地,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好像就不打算再抬头了似的。
"皇上,"他出声唤景曦渺。
景曦渺听见他的声音就回过头来,"太尉,你快点过来看。"从那副小模样上就看得出他现在既得意又开心。相里若木不觉笑了,景裕半张著大嘴看著相里若木的笑脸,被相里若木一个眼色瞪回去,立刻悄没声地向後退了几步。
"你得了什麽稀罕玩意儿了,我就不信这福宁王府里还能有什麽我没有的东西。"相里若木温和地说,却恼怒似的看了景裕一眼,景裕本能地又退了一步。
"不稀罕,可是你真的没有呢。"景曦渺转过身来,相里若木才看到他的怀里抱了一个锦布包。
"包袱?"相里若木问他,景曦渺一笑,侧过身来,让他看清楚繈褓中的婴孩,小有点得意,"只有我抱他的时候他才不哭呢!"
"长得好像小猴子,是景裕生的吧,"相里若木皱皱眉头,这个孩子在景曦渺的怀里睁著一双黑色的大眼睛,极小的手掌捏著景曦渺的一绺头发把玩,景曦渺没理会他的话低头在孩子细嫩的面颊上亲吻了一口。
"玻布玻"孩子嘴里发出一串单音,四肢扭动著,明显是高兴的意思,流著口水的小嘴开心地笑著。
景曦渺高兴地笑著,"若木,若木,你看他笑呢。"相里若木低头看著,忍不住也一笑,难得景曦渺今天脸色看起来这麽红润,"你喜欢它?景裕,把你儿子借给景曦渺玩几天吧。"
"啊?"景裕哭笑不得,可是再看一眼冷若冰霜的齐望舒,"太尉,犬子承蒙皇上太尉眷顾,就带去也使得。"
"我带去?"景曦渺笑得很狡猾,"那不如你就把他过继给我好了。"
"啊?皇上,您才十五岁啊,何况这孩子跟您同辈分呢,怎麽过继成您儿子啊。"景裕眼看自己的儿子就没了。
"这倒也好,"相里若木想著十五岁的景曦渺弄出一个吃奶的儿子来就觉得好笑,何况景曦渺好像真是很高兴的模样,"那就过继过来吧。"
"算了,若木,你没见我这个皇叔就是为了给自己弄一个传宗接代的儿子,就把福宁王府弄的鸡犬不宁的,我要是抱走了这个,他保证还得接著生,到时候,皇叔的情人就要离家出走了。"景曦渺笑吟吟地说,说得齐望舒白皙的面上绯红。
相里若木回头看了几个人一眼,立刻明白了来龙去脉,有几分想笑又不想让齐望舒难堪,"走吧曦渺,天快晚了,明日要回京,今天早些休息,既然不想要,那就把人家儿子还回去吧。"
景曦渺乖巧地点点头,把孩子还给身边的奶妈,孩子兀自拽著景曦渺的头发不肯放手。
"这个小东西,"相里若木刚插手过去拉那孩子的小拳头,小孩看了相里若木一眼哇地一声就开始哭,哭声嘹亮,"果然是景裕生出来的。"相里若木连忙收手,被孩子吵得耳朵发疼,景曦渺低头笑,自己拽回头发,已经不动声色地身子挨在相里若木的身上,"我们走吧,你饿不饿呢?"
相里若木把手里拿的一块酥糖顺手递给景曦渺,景曦渺笑吟吟地接了过去,临要走,众人正恭送的时候,相里若木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回头道,"景裕,你儿子可有名字没有呢?"
"没有,"景裕连忙说,"请太尉赐名。"
"哦,"相里若木若有所思,"那麽我正好有个好名字,就叫景禺吧。"
"景禺?那不还是猴子麽?"景曦渺愣住了,使劲憋著笑,"若木,你是故意的吧,古书上不是说禺就猴子,猴子就是禺麽?"
"恩,是又怎麽样,"相里若木拉著景曦渺的手,在那,手指头上有一条细微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他把景曦渺的手指头放在唇边,轻轻地亲吻,景曦渺面颊绯红,"恩……皇上你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吗?"
"好……好,"景曦渺看见後面几个人都在看这个诡异的太尉,立刻脸如火烧,口里支吾再不能言。想叫什麽就叫什麽吧,相里一平还说过他有个名字叫狗子呢,不是民间说起这样的名字好养活麽。又不想把手抽回来,又被看得觉得丢人现眼,脚底站不住了,拉著相里若木,那样子跟落荒而逃也差不多少。
38
"你喜欢那个小孩子?"相里若木的唇贴著景曦渺的耳朵说。已经到了掌灯十分,昏黄的灯光,洒下一室宁谧,相里若木咬了景曦渺的耳朵,扯长一点。
"啊呀,"景曦渺缩著肩膀一巴掌打在太尉的肩头.
相里若木轻笑,搂著他在他的脖颈间一阵乱亲,景曦渺平素便很怕痒,笑著缩成一团,"相里若木,"相里若木停下来,他才喘上一口气来,笑意褪得很快,"你想要小孩子吗?"
相里若木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笑出了声,"要是我的小娇妻这样问我,那多半就是她怀孕了的意思,或者是急不可待想要我让她怀孕的意思,"景曦渺的脸又绯红了,相里若木的大手伸进他的衣服里面抚摸著他的小腹,柔软润泽的触感,他轻揉著,"让我看看你想怎麽生?"
景曦渺不服气地想把他的手推出去,结果不知道怎麽衣服就被扯开了,景曦渺挣扎著起身,结果小肩膀露了出来,相里若木不客气地咬上去。景曦渺委屈起来,也不再拽衣服了,一头扎进相里若木怀里,脸贴在相里若木的胸前,"你会不会哪天也想要个小孩,就去娶老婆了,我得跟你的老婆分享你吗?"
"你的想法怎麽那麽多?"相里若木搂住他,"你从哪看出我有那个意思了?"
"小孩子多可爱啊,尤其是自己的孩子。你看景裕甘愿冒著被齐望舒忌恨一辈子的风险也非要跟女人生个儿子。"景曦渺赖在他怀里,手也伸进了相里若木的衣服,肌肉紧而匀称,是相里若木的身体,以前他从城楼上看这个青年将军的时候,没想会这样抚摸他吧,景曦渺忽然脸上热度增加,立刻埋进相里若木怀里更深的地方。
"你怎麽能拿我跟景裕那个傻帽比呢?"相里若木难以置信似的说,惹得景曦渺在他怀里一阵闷笑,"有你一个我已经不知道怎麽办了,再弄出一个小孩来,那就顾不过来了。"
是啊,那就难办了,景曦渺在心中模模糊糊地想,那样的事情总是会发生的吧。那样……
"那样的事你不是也会发生吗?"相里若木忽然说。
"什麽啊?我?"景曦渺探出头来,不太高兴地看著相里若木,"我怎麽会呢?"
"过来让我看看,"相里若木眼里闪过促狭的意味,景曦渺意识到自己上当了,但是已经被相里若木抓了起来,三两下扯开裤子,"你怎麽就不会呢?让我看看,这里,还是这里,一样都不缺啊,找来一个女人你一样能让她怀孕,所以我才一个宫女都不会给你,免得你受不了女人勾引,或者女人受不了你的勾引,弄出孩子来惹我生气。"
"啊──"景曦渺叫了出来,被相里若木架著强迫站在床上,裤子又被解下去了,委屈,景曦渺的眼里闪出一点泪光,但是相里若木分寸拿捏得很谨慎,几乎立刻就把他重新搂回怀里讨好地亲吻.
景曦渺恼怒地嘀咕,"不正经的太尉。"
"正经的太尉都是五十岁的,你想要吗?你不是说过如果有那样的太尉伺候你,你就恶心死了吗?那我五十岁的时候,你还让不让我碰你呢?"相里若木开著玩笑,景曦渺被他压在床上,双手忽然抓紧了他的衣服,五十岁时候的太尉,那就是二十年以後呢,二十年?那已经是超越了景曦渺所能设想的最远的时间很多倍的时候了,景曦渺忽然害怕。他害怕相里若木给他一种奇怪的希望,即使他觉得相里若木是在开他的玩笑,即使他听说上床的时候说过的话都不能作数,但是他害怕这些仍旧隐隐约约会给他一种希望的暗示。那希望太大了,不是他能承受的起的,那麽奢侈的希望,简直是会遭到天谴一样的奢望,必须杜绝掉,必须忘记掉。那个希望会让自己万劫不复,连死了都不会得到安宁的。
但是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你为什麽让我会有那种希望呢,那种希望带来的痛苦让我真的会因为感觉到无法实现而刺穿我自己的心脏的。
"嘘,"相里若木轻轻地说,好似在哄他,衣带松落,裸裎相对,让景曦渺有一种幻觉,仿佛身份、过往、权力、猜忌……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拥抱亲吻,自然而然地发生。
你怎麽可以坐在我的对面,你怎麽可以质问我,你怎麽可以考虑到把我交给别人,景曦渺的眼角带著些微的眼泪,这些事,虽然都可以理解,甚至自己能够理解即使更坏的更不顾情面的事发生都是合乎情理的,都不能够算是相里若木无情无义,可是发生的时候,心脏疼得几乎麻痹了,疼到死了都好就是不想再来一次了。所依赖的,是自己所爱的,所以如果真的丧失的时候,就不仅仅是无助感那种熟悉的恐惧,还有形神俱灭的痛苦,仿佛死去之後,会魂飞魄散,消逝在混沌之中,永世孤寂苦闷凄凉。
景曦渺很热烈,向上把自己送给相里若木的动作幅度很大,他交缠著他的太尉那健壮美丽的身体,他要确认相里若木还是他的,不是那个冷涩涩坐在对面跟自己已经毫不相干的男人。以後会发生什麽他现在不在乎,他就是要让自己从精神到身体都确切地知道相里若木是他的──即使相里若木自己都不知道。景曦渺喘息著,微张著双目看著相里若木冷冽俊美的脸,最好能把这个认知刻在灵魂里面,这样即使死了的时候也是知道的。
景曦渺太过热烈了,这样的他让相里若木无法把持住,而且心底隐约害怕,因为景曦渺这样的热烈仿佛用尽了生命,仿佛再过一会,景曦渺就会像太阳之下的水滴一样被蒸发掉,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喘息著,干脆把景曦渺放在自己身上,把主动权交给他,自己托著他的腰臀帮助他起落。他看著景曦渺仰起脸,紧闭著双眼,头发从光裸的肩头滑落,他的眉头微微地皱著,嘴唇微开火热急促地呼吸,平坦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眼角好像还带著泪水,长长的睫毛遮挡住了里面的光彩,相里若木伸出一只手抚摸著景曦渺的面颊,他张开了眼睛,跟火热的身体完全相反,那双眼睛谨慎、眷恋,带著一丝悲哀,"曦渺,"相里若木不由自主地唤他。
他抽离了他的身体,"曦渺,"他抚摸著景曦渺的脸,"大多数时候,我们做这种事,都是因为我们想做,所以那个才叫欲望。"
景曦渺赤裸著还骑坐在他的身上,疑惑绝望,仿佛受到了很大的侮辱,让他纤弱的身体微微地颤抖,"所以你不想跟我做吗?没有对我的……欲望?"这一次大颗的泪珠从他长长的睫毛下涌了出来,相里若木没有伸手给他擦去。
"曦渺,"相里若木还握著他的腰,"你要知道,欲望并不是坏事,因为他让人们快乐。你并不快乐,为什麽还要这麽努力迎合我?你是不是误解了什麽,我并没有命令你在床底间伺候我,也不用你做这样的事来换取什麽。"景曦渺,非常地漂亮,现在亵渎这种美丽不会像当初,像最初强迫他时那样的舒服了。看著他久了,甚至看著他微笑便入迷,反之,则痛苦。景曦渺让我痛苦?相里若木困惑地看著面前低著头一副悲哀绝望神情的少年,为什麽痛苦不会让人敬而远之,反而会让人上瘾呢。
他抱起景曦渺,让他躺回床上,景曦渺闭著眼睛不停地哭著,仿佛想说什麽,最後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相里若木叹了一口气,忽然站起身,穿上衣服。强奸他?相里若木不是不想这麽做,但是忽然对一切都没有了心情。
39
"你喜欢那个小孩子?"相里若木的唇贴著景曦渺的耳朵说。已经到了掌灯十分,昏黄的灯光,洒下一室宁谧,相里若木咬了景曦渺的耳朵,扯长一点。
"啊呀,"景曦渺缩著肩膀一巴掌打在太尉的肩头.
相里若木轻笑,搂著他在他的脖颈间一阵乱亲,景曦渺平素便很怕痒,笑著缩成一团,"相里若木,"相里若木停下来,他才喘上一口气来,笑意褪得很快,"你想要小孩子吗?"
相里若木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笑出了声,"要是我的小娇妻这样问我,那多半就是她怀孕了的意思,或者是急不可待想要我让她怀孕的意思,"景曦渺的脸又绯红了,相里若木的大手伸进他的衣服里面抚摸著他的小腹,柔软润泽的触感,他轻揉著,"让我看看你想怎麽生?"
景曦渺不服气地想把他的手推出去,结果不知道怎麽衣服就被扯开了,景曦渺挣扎著起身,结果小肩膀露了出来,相里若木不客气地咬上去。景曦渺委屈起来,也不再拽衣服了,一头扎进相里若木怀里,脸贴在相里若木的胸前,"你会不会哪天也想要个小孩,就去娶老婆了,我得跟你的老婆分享你吗?"
"你的想法怎麽那麽多?"相里若木搂住他,"你从哪看出我有那个意思了?"
"小孩子多可爱啊,尤其是自己的孩子。你看景裕甘愿冒著被齐望舒忌恨一辈子的风险也非要跟女人生个儿子。"景曦渺赖在他怀里,手也伸进了相里若木的衣服,肌肉紧而匀称,是相里若木的身体,以前他从城楼上看这个青年将军的时候,没想会这样抚摸他吧,景曦渺忽然脸上热度增加,立刻埋进相里若木怀里更深的地方。
"你怎麽能拿我跟景裕那个傻帽比呢?"相里若木难以置信似的说,惹得景曦渺在他怀里一阵闷笑,"有你一个我已经不知道怎麽办了,再弄出一个小孩来,那就顾不过来了。"
是啊,那就难办了,景曦渺在心中模模糊糊地想,那样的事情总是会发生的吧。那样……
"那样的事你不是也会发生吗?"相里若木忽然说。
"什麽啊?我?"景曦渺探出头来,不太高兴地看著相里若木,"我怎麽会呢?"
"过来让我看看,"相里若木眼里闪过促狭的意味,景曦渺意识到自己上当了,但是已经被相里若木抓了起来,三两下扯开裤子,"你怎麽就不会呢?让我看看,这里,还是这里,一样都不缺啊,找来一个女人你一样能让她怀孕,所以我才一个宫女都不会给你,免得你受不了女人勾引,或者女人受不了你的勾引,弄出孩子来惹我生气。"
"啊──"景曦渺叫了出来,被相里若木架著强迫站在床上,裤子又被解下去了,委屈,景曦渺的眼里闪出一点泪光,但是相里若木分寸拿捏得很谨慎,几乎立刻就把他重新搂回怀里讨好地亲吻.
景曦渺恼怒地嘀咕,"不正经的太尉。"
"正经的太尉都是五十岁的,你想要吗?你不是说过如果有那样的太尉伺候你,你就恶心死了吗?那我五十岁的时候,你还让不让我碰你呢?"相里若木开著玩笑,景曦渺被他压在床上,双手忽然抓紧了他的衣服,五十岁时候的太尉,那就是二十年以後呢,二十年?那已经是超越了景曦渺所能设想的最远的时间很多倍的时候了,景曦渺忽然害怕。他害怕相里若木给他一种奇怪的希望,即使他觉得相里若木是在开他的玩笑,即使他听说上床的时候说过的话都不能作数,但是他害怕这些仍旧隐隐约约会给他一种希望的暗示。那希望太大了,不是他能承受的起的,那麽奢侈的希望,简直是会遭到天谴一样的奢望,必须杜绝掉,必须忘记掉。那个希望会让自己万劫不复,连死了都不会得到安宁的。
但是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你为什麽让我会有那种希望呢,那种希望带来的痛苦让我真的会因为感觉到无法实现而刺穿我自己的心脏的。
"嘘,"相里若木轻轻地说,好似在哄他,衣带松落,裸裎相对,让景曦渺有一种幻觉,仿佛身份、过往、权力、猜忌……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拥抱亲吻,自然而然地发生。
你怎麽可以坐在我的对面,你怎麽可以质问我,你怎麽可以考虑到把我交给别人,景曦渺的眼角带著些微的眼泪,这些事,虽然都可以理解,甚至自己能够理解即使更坏的更不顾情面的事发生都是合乎情理的,都不能够算是相里若木无情无义,可是发生的时候,心脏疼得几乎麻痹了,疼到死了都好就是不想再来一次了。所依赖的,是自己所爱的,所以如果真的丧失的时候,就不仅仅是无助感那种熟悉的恐惧,还有形神俱灭的痛苦,仿佛死去之後,会魂飞魄散,消逝在混沌之中,永世孤寂苦闷凄凉。
景曦渺很热烈,向上把自己送给相里若木的动作幅度很大,他交缠著他的太尉那健壮美丽的身体,他要确认相里若木还是他的,不是那个冷涩涩坐在对面跟自己已经毫不相干的男人。以後会发生什麽他现在不在乎,他就是要让自己从精神到身体都确切地知道相里若木是他的──即使相里若木自己都不知道。景曦渺喘息著,微张著双目看著相里若木冷冽俊美的脸,最好能把这个认知刻在灵魂里面,这样即使死了的时候也是知道的。
景曦渺太过热烈了,这样的他让相里若木无法把持住,而且心底隐约害怕,因为景曦渺这样的热烈仿佛用尽了生命,仿佛再过一会,景曦渺就会像太阳之下的水滴一样被蒸发掉,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喘息著,干脆把景曦渺放在自己身上,把主动权交给他,自己托著他的腰臀帮助他起落。他看著景曦渺仰起脸,紧闭著双眼,头发从光裸的肩头滑落,他的眉头微微地皱著,嘴唇微开火热急促地呼吸,平坦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眼角好像还带著泪水,长长的睫毛遮挡住了里面的光彩,相里若木伸出一只手抚摸著景曦渺的面颊,他张开了眼睛,跟火热的身体完全相反,那双眼睛谨慎、眷恋,带著一丝悲哀,"曦渺,"相里若木不由自主地唤他。
他抽离了他的身体,"曦渺,"他抚摸著景曦渺的脸,"大多数时候,我们做这种事,都是因为我们想做,所以那个才叫欲望。"
景曦渺赤裸著还骑坐在他的身上,疑惑绝望,仿佛受到了很大的侮辱,让他纤弱的身体微微地颤抖,"所以你不想跟我做吗?没有对我的……欲望?"这一次大颗的泪珠从他长长的睫毛下涌了出来,相里若木没有伸手给他擦去。
"曦渺,"相里若木还握著他的腰,"你要知道,欲望并不是坏事,因为他让人们快乐。你并不快乐,为什麽还要这麽努力迎合我?你是不是误解了什麽,我并没有命令你在床底间伺候我,也不用你做这样的事来换取什麽。"景曦渺,非常地漂亮,现在亵渎这种美丽不会像当初,像最初强迫他时那样的舒服了。看著他久了,甚至看著他微笑便入迷,反之,则痛苦。景曦渺让我痛苦?相里若木困惑地看著面前低著头一副悲哀绝望神情的少年,为什麽痛苦不会让人敬而远之,反而会让人上瘾呢。
他抱起景曦渺,让他躺回床上,景曦渺闭著眼睛不停地哭著,仿佛想说什麽,最後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相里若木叹了一口气,忽然站起身,穿上衣服。强奸他?相里若木不是不想这麽做,但是忽然对一切都没有了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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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的时候,太尉就吩咐他在书房等著他,可是韩梦圭已经等了有一阵子了,才终於听见太尉来了。相里若木大跨步的走进屋里,没有正面上坐,而是随意地在一张椅子上一歪,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不用行礼了,"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在椅子上斜斜地歪著身子,伸展著他的两条长腿,一只手还扶著头,仿佛疲惫得很,他似乎为著什麽恼火著,不过丝毫也不介意衣服凌乱,衣领随意地歪斜著,露到锁骨下面一点精壮的胸膛。
韩梦圭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同为男人竟然觉得屋里的空气跟著这个年轻性感的男人一同焦躁起来。
"韩梦圭,"相里若木叫他,他赶紧抖擞起精神来,即使拿出他最佳状态的全部精神头儿来,他也未必能在这个太尉面前全身而退。当他看著这个高大、俊美、体态修长、精力旺盛的年轻人的时候,从来也没有忽略过他那双仿佛经历过无尽岁月的眼睛,对皇帝之外的所有人来说,他的威严就来自於那儿──不幸的是,那双眼睛也非常可怕。也就是说,除了皇帝之外,没有人有胆量欣赏这个太尉吧,没有人评价过他?那他的日子真是过得很无聊,无聊到问韩梦圭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
"你觉得我一点魅力也没有吗?"
韩梦圭第一个反应是在心里迅速拿自己跟景曦渺的相貌比较──比不了,然後他搜肠刮肚地想那些市井流言,结果仍然是没记得听说过太尉有找男宠的习惯。但是当他壮著胆子抬头看相里若木的时候,发现太尉其实很恼火,非常恼火,像极了──被娇妻撵下床的男人。太尉不是天神,不是武神,也是个希望人家在乎他的普通男人,这个认知让韩梦圭乐得几乎想蹦起来,弱点、破绽,原来你也有啊。
"如果说寻常人的话,根本无权评价太尉大人,如果是皇上的话,我想,在皇上眼里,没有哪个凡人能跟太尉您相比。"韩梦圭知道自己这德行说好听这叫善解人意,说不好听这就叫文人狗腿。
果然太尉对这话很吃味,说了句"你倒是很敢说话,"就略过去不提了。这才转入正题,"你把跟皇上怎麽离开通平郡的这些都跟我说说吧。"
韩梦圭点头,太尉要听的是实话,他想要说的也是实话,那些皇上不能说也不想说的实话,而最重要的是,只有自己说了实话,太尉才不但不会杀他,反而会重用他。所以他的叙述也不带有自己的评价,只是尽可能的详尽,太尉要听的是事实,分析评论应该由太尉自己作出。他把详细经过都说完了,包括在这之中景曦渺所说的大部分的话,景曦渺的分析和景曦渺的决定。
"这麽说,"相里若木沈吟了一会,口气倒是并不强烈,"我看到了下里镇的惨状之後,本来还心存侥幸,以为你会聪明得先发现下里镇的异样把皇上带开,让他免受伤害,可是听起来却是皇上自己发现的,还吓得吐了,然後你又由著他自己一间民宅一间民宅地调查尸体。"
尽管相里若木的口气轻飘飘并无什麽大的责备意思,韩梦圭还是额头冒汗,"臣无能,没有什麽可辩解的,请太尉降罪。"
"我到了下里镇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到处喊太尉的疯子,虽然是疯子,可是那声调学得惟妙惟肖,我听起来就是景曦渺的口气,听那声音就知道景曦渺吓坏了,而且肯定出了大事。"相里若木低沈著声音说话,更让听得人心惊胆战"好大的胆子,真是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屠杀那麽多平民,还想把皇上弄到那儿去。"
"太尉,"韩梦圭低下了头,"不知道是亲信犯错比较能够容忍,还是皇上犯错比较能够容忍。在……在小人看来,太尉虽然更疼爱皇上,却似乎更能够容忍您的亲信。"
"韩梦圭,"相里若木冷冷地看著他,"说你胆子不小,你果然如此。"
"太尉,您可以听我这个书生说的话,也可以不听。我不知道要怎麽样才能取悦太尉,太尉是希望我说皇上的好话,还是皇上的坏话呢?"韩梦圭顶住了太尉的压力,太尉再能也是个人,肯定的,他也是个人,韩梦圭安慰自己,尽力控制住自己因为恐惧的颤抖。"就像皇上问您的,你想要听什麽样的话,就会得到什麽样的回答。因为您是太尉啊。您想要皇上,又不能制止手下人的行为,因为他们做的看起来似乎是最合乎您的利益的名正言顺的行为,那麽除了把皇上囚禁起来,成为您的禁脔之外,您是没有其他办法杜绝今天的事继续发生了。因为皇上跟太尉是不能共存的。"
"你给我住口,"相里若木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给我滚下去。"
"太尉,您也这麽骂过皇上吗?还是您要仁慈得多仅仅只是对皇上流露出过这个意思呢?一旦面对这个不能共存的尴尬的时候,您是不是都是在皇上面前蒙混过去的,皇上是不会要你解决这个问题的,他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不做错,而您则是对这个问题尽可能的无视,最後的结果,不是您的人替您杀了皇上,就是您拖死了皇上。"韩梦圭没有後退。
相里若木坐回了椅子上,紧紧抿著嘴唇,瞪视著韩梦圭,仿佛他是个从哪里跑出来的令人憎恶的怪物。
"太尉,您拥抱呵护一个注定要死在您手里的人的时候,您只想要从他那里得到慰藉吗?您只想要他爱您吗?您的心里不难受吗?您不歉疚吗?"
一把刀猛地从相里若木的手里飞出去,韩梦圭紧紧闭上眼睛,他拿自己的命打了个赌,赢了他这生注定就会官居显赫,得到皇上太尉的宠信,才华抱负也得以施展,输了他就死在这里,干净利索。
41
韩梦圭躲都没有躲,相里若木的刀贴著他的头皮飞过去,他束在方巾里的头发被锋利的刀刃割掉,长短不齐的头发垂了下来,他跪在地上叩拜,"谢太尉不杀之恩。"
"文人,"相里若木低沈的声音满是威胁性,听不出到底是赞扬还是嘲笑,"倒是有种得很。"
"太尉不杀小人就是心里有皇上,那麽即使太尉不想重罚李允之,也应该杀了郭贤。"韩梦圭步步紧逼,形若得寸进尺。
"韩梦圭,"相里若木的身子向後仰,靠在椅背上,沈默了半晌,"你又让我能怎麽办,只要稍微维护景曦渺,就会失去昔日的朋友和下属的忠诚。虽然景氏皇族的势力在军队看起来已经不再存在了,可是不是依然有你这样敢为皇帝说话的文人吗?"他垂下眼皮,看著跪在地上的韩梦圭,"你还太年轻了,早晚有一天权术的泥潭会把你也拖下去的。"
"太尉您会娶妻生子吗?"韩梦圭忽然问。
"什麽意思?"
"太尉已经三十岁了,尚且没有娶妻生子,其实就是不想娶妻生子的意思吧?"韩梦圭的眼睛放出精明的光彩,相里若木没有漏看,也许他果然是个人物,能说出不同的话来,他听著他说。"如果有那麽一天,太尉登了宝座,那麽万年之後,谁是太尉的继承人?据我说知,太尉的族里下一辈都是纨!子弟,无能之辈,听说太尉很厌恶他们,甚至连官位都没有给他们一个,只是让他们荫习了爵位靠俸禄活著。"
"接著说。"相里若木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轻轻地敲击。
"那麽他们中有哪一个能够接替您的位置呢?他们哪一个能够有能力接替您的职责,抚育万民呢?"
没有,没有一个,除了……相里若木在心底叹了口气,除了景曦渺。在他之外,没有见过任何一个有能力担当帝王之责的人,虽然他现在看起来还那麽小,那麽柔弱。除此之外,自己并没有想要成为皇帝,所以也没有为自己准备和培养一个接班人的意思,这是韩梦圭你所不知道的,这一切始於一场报复,所图谋的只是灭掉景姓皇族而已,可是如今 ,景曦渺就挡在了那几个残余景氏面前,动一动他,便如同用钝刀割自己的心头肉一般。一切都乱了,初衷已经模糊,後续还不知到底要如何才是。
"太尉,您再想想,您的那些子侄哪个能驾驭得了您现在手下的这麽些良将谋士们?太尉,如果您登基为皇上,他们就是拥立新帝的功臣,分封他们的时候小则为封疆大吏,大则可为异性王侯,那岂能是今日太尉不登基之时他们所拥有的,这些个将军抑或是太尉府的小小官吏这样的职位所能比的?太尉您想,太尉府现在抱成团竭尽全力想要杀掉皇上,有多大程度可能只是出於他们自己的私心呢?再说回来,太尉您的手下多是与您年纪相若的青年将领,保不住就有一两个命长的,若是太尉登基之後,却先去了,那接替您皇位的那个子侄如何能驾驭得了这个辅政大臣。太尉,您若登基就是已然开了这个先例了,功高盖主的武将即使名不正言不顺也可以对皇帝取而代之。太尉,您敢说没有人想要效仿太尉吗?胆大妄为痴人妄想是凡人常有的,何况,一个国家里,谁可能有比武将更大的胆量。"
相里若木没有说话,过了一阵子,"韩梦圭,一个主将是不能怀疑他的属下的。"
"太尉说的是主将,不是主人,从皇上登基的那天开始,您就是这个帝国的主人了,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为将之道,与帝王之道是截然不同的。您亲属下,远皇帝,就是因为,你还以主将之心,将幕僚视为心腹兄弟。其实您早已形同皇帝,您的兄弟不再是与您共进退的兄弟了,因为您已经有了给他们无边权势和富贵的能力。如果太尉不信,那麽您可以等到您打下最後一个还有能力的景姓皇族,毓江王的时候再看看,那时候太尉府不会再费劲心机地找借口,他们会干脆利落地杀掉现在的皇上,然後您称帝就已经是唯一的选择了。"
昏暗的书房里沈默了一阵子,韩梦圭除了低声却慷慨陈词所带来的亢奋之外,还有一种让他兴奋的恐惧,他已经走得太远,说得太多了。
"你,应当感觉到了什麽,或者说──"相里若木对政治有独特的敏感,这点韩梦圭早就知道,他紧紧地攥著手指,竭力维护著自己的体面。等著相里若木举重若轻地说,"你看到了什麽?"
"太尉,"他早就准备好了,对这个有可能已经知道一切,或者说迟早会猜出一切的太尉他必须得说实话,毫无保留才有可能全身而退,跟聪明人打交道,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保持诚实。"太尉,我闯进皇上和郭贤说话的院子之前,郭贤是拿著剑对著皇上的,这点我已经告诉了太尉。但是在我看来,当时郭贤是在害怕,皇帝只有十五岁,除非太尉相信他,否则他没有丝毫的权力,那他是凭借什麽把郭贤那样的地方豪强武林豪杰逼到手腕发抖地拿著宝剑逼著他的程度?"
"接著说你的猜测。"相里若木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皇上一定是发现了什麽,发现了什麽阴谋。这个阴谋一定不仅仅是针对皇上的否则郭贤根本不必那麽害怕,我觉得皇帝是在用他自己威胁郭贤,他想让郭贤选择杀了他那麽就会惊动太尉;或者放了他,那也就意味著已经打草惊蛇了。总之无论怎麽选郭贤都必须放弃那天晚上的计划,放弃谋杀太尉。否则她不会说因为我的闯入皇上多了一个证人,她只好杀了那些谋反的官吏灭口这样的话。郭贤在那天晚上,恐怕是有她自己的打算。但是因为事情没有发生,所以皇上他是不可能向任何人透露那天晚上的事的,因为皇上他也是个聪明人,疏不间亲这样的道理他很明白。所以我说的话只是猜测,我得不到皇上的任何佐证,如果太尉拿我的话去问皇上,皇上他一定会否认。"
所以你就让那个本来应该跟你最亲密的小情人,必须背负这些秘密,一面要跟你亲近,一面又要忍受自己是你最不信任之人的痛苦;一边爱你,一边逼迫自己坦然接受随时会被你杀掉的痛苦──这些话韩梦圭没有说,但是他知道相里若木清楚得很。韩梦圭就是知道他知道,他介意,所以才敢说出这些话来。
夜更幽深了,"太尉,如果在权术的倾轧之中,没有人是可以相信的,那麽皇上是不是并不比别人更值得怀疑呢?"
"韩梦圭,你是个有胆量讲实话的人,也是个有胆量赌博的人,"相里若木看著他,"我忽然想起来,小皇上就是被你带进赌场赌博的吧?你果然有胆色。"
"是……"韩梦圭意识到太尉甚至知道他的心里是怎麽想的,他不能再辩解,现在他觉得口干舌燥,两股战战。
"你也知道疏不间亲,你却敢在我的面前大讲太尉府的话坏。"相里若木还是平静的很,灯影里看不出变化。
"小人跟皇上不同,皇上用心,所以他不能跟您说,小人只讲理,所以可以跟您说。"韩梦圭硬下头皮。
"说得很好,"相里若木微微离开椅背,向前倾了倾身子,"我欣赏像你这样有胆量有才华又懂得机变的文人。好吧,你的口舌给你赢得了活命的机会,而且……"相里若木向前探过身子,俯视著韩梦圭,这一刻韩梦圭觉得太尉没有面具,他最後的这句话很真诚,"我谢谢你替皇上辩解。"
相里若木舒了一口气,又靠回椅背,"不管怎麽说,我已经听够了众口一词对皇上的指责,有人为他说句话,我听得也很受用。你虽然已经错过了进京赶考的时间,但是也还是跟著皇上回京城吧,我想到了一个空缺,你现补上。你虽然是文人,可也用不著一定要科甲出身,你……帮我看著你该看的事,然後告诉我。"
相里若木站起了身向外走去,只丢下一句话,"先磨砺几年再说,看你到底有没有当官的才能。"
长长地喘了一口大气,韩梦圭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吓得汗流浃背。
42
已经四更天了,相里若木并没想到跟韩梦圭的谈话会持续这麽长时间。他加快了脚步,隐隐约约觉得不应该把景曦渺扔下这麽长的时间。卧房的灯还点著,景曦渺如果自己睡的话是不敢吹灯的。他叹了口气,走的时候还能听见景曦渺的哭声,也许不应该放著让他自己哭,但是他没有办法忍受自己不由自主地小心疼爱著景曦渺的时候,忽然发现景曦渺也许实际上并不真的想要他碰他。结果自己在计较这麽些的时候反而错了麽?从後来景曦渺哭成那样大概可以知道好像是自己错了,而且错得有点离谱,正在交欢中被撇下的景曦渺那副样子仿佛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但是相里若木对於自己的心里到底在想什麽,想要什麽,自己也不清楚。现在景曦渺很安静,是睡著了吗?相里若木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声,向床边走过去,景曦渺果然面向里躺在床上,相里若木不由得松了口气,但是几乎立刻又皱起眉头,依著景曦渺的习惯,他哭成那个样子怎麽可能自己睡得著觉。
"曦渺,"相里若木向床边坐了,伸手过去抚摸景曦渺,触处一片火热,"曦渺,你发烧了。"
景曦渺勉强张开眼睛看了他一眼,眼睛立刻就湿润了,"你去哪里了?"
"曦渺,得叫太医过来看看你,也没见你著凉,怎麽就发起热来了,还有哪里不舒服?"相里若木想把他抱起来一点,没怎麽理会他问的是什麽。
"你去哪里了?"景曦渺执拗地问他,眼泪掉了下来,咬著嘴唇想要忍回去,"你到底喜欢什麽样子的?"
"曦渺,"相里若木被他弄得脑子有点不清楚了,不知道景曦渺到底在说什麽。他一只胳膊搂著景曦渺,一面又探身用另一只手去床边勾景曦渺的衣服,景曦渺身上一件衣服都还没有穿,"穿上衣服让太医给你诊脉。"
"我不要穿,"景曦渺挣扎著把自己的衣服揪来扯去,相里若木就只想把衣服给他套上而不可得,被他折腾得满头大汗,又不能出声吼他,他裸著身子缠著自己,所以也不好叫太监进来帮忙。一来二去不但衣服没给景曦渺穿上,手倒是在景曦渺赤裸纤细的身子上摸来划去,反而把自己勾起火来,好不难受。
"你到底去哪里了,"景曦渺仰头问他,光裸的肩头和向下延展的优美线条让相里若木不由自主地看下去,深吸了一口气,他几乎不敢再继续抱著景曦渺了。稍微松开他一点,才看见景曦渺带著水汽的眼睛,满是忧伤和迷茫,他看了一眼,心里便觉得冰凉,刚升腾起来的欲望迅速冷却下去。
景曦渺抽噎著哭起来,那副模样看起来越来越像小孩子,却说道,"你为什麽就不喜欢我呢?现在连做那样的事情的时候也厌烦我了吗?那里还那样就把我推开,是因为你去找别人了吗?"
"曦渺你说什麽啊?"相里若木不想看著他赤裸著坐在床上,重新拿起衣服给他穿上,景曦渺挣扎著,折腾出一身汗,相里若木感觉他高烧得更严重了。
"我到底哪里不好啊,不要穿,你去找什麽样的人了?男的还是女的?是以前就有,还是你随便在哪里拽来伺候你的?"景曦渺把相里若木好容易套在他身上的衣服又给扯了下来,哭得越发严重,"你的小厮丫头是怎麽伺候你的,我就那麽让你不满意吗?是身体没有女人柔软丰满吗?还是不够小厮那样……。"
"曦渺,住口,不要说了,"相里若木又一次把衣服胡乱穿在景曦渺的身上,"什麽小厮丫头,景曦渺你给我穿上衣服!曦渺,你怎麽这麽不听话了!好了好了我是去办事了,没有找人上床,我已经说没有了,"相里若木吼也没用,满头大汗声调自然而然地降了下去,景曦渺拼命挣扎,哭得几乎要断气了一般。相里若木成年以来第一次手足无措,景曦渺在他怀里挣扎不休愈演愈烈,他终於放弃了景曦渺的衣服。硬把景曦渺抱著按躺在床上,压在自己的身体之下,嘴唇贴在景曦渺滚烫的额头上,喃喃著说,"不要哭了,你哭得我一点法子都没有了。曦渺,我跟你发誓我没有找过别的人,我只有你,只有景曦渺。"景曦渺抽噎著安静了下来,相里若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亲吻著景曦渺的额头,"我们叫太医进来,看看你是怎麽了好吗?曦渺,"景曦渺没有回答他,只是轻微抽噎著哭泣,相里若木不住地亲吻著他,"是我对你不好,我以为你不喜欢跟我做这样的事,我弄错了,我让你那麽难受还反过来因为你难受而生气。都是我不好,我已经知道了,所以曦渺你不要这麽痛苦了,曦渺……曦渺?"
相里若木的心脏在胸膛里拼命地跳著,仿佛要炸开胸膛一样,他看著景曦渺紧闭著双眼躺在床上,睫毛上还挂著泪水,可是精致的小脸了无生气,"曦渺,"。景曦渺没有了声音,抽泣声停止了,甚至连呼吸也变得低微了。
相里若木大声叫著门口的侍卫还是太监还是什麽人快点去找刘公公带来的那些太医,他抚摸著景曦渺,轻唤著他,到底是怎麽了,是有人下毒吗?什麽时候?怎麽会出这样的事?景裕王府里的药材齐全吗?解毒的药材呢?宫里有吗?从太尉府里取要多长时间?太尉府里现在是谁管著药材呢?不断的、杂乱无章的各种想法、猜测不停地在他的脑海里闪现,他头晕目眩,这是在他十多年的戎马生涯里都未曾出现过的,混乱,胆怯,还有──急痛攻心的感觉。
屋里加了灯火,太医们聚拢在皇帝身边,太尉大踏步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走得每个人都心烦气躁,头晕眼花。如果不是因为太医要施针,太尉站在跟前会让所有人的手指都发抖的话,太尉是不可能心甘情愿地退开这麽多步。
夜里,看不出时间的变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景曦渺轻声地缓了一口气,相里若木"哈"了一声,挤到跟前,"皇上他醒了吗?"没有醒,不用太医说他也知道。但是景曦渺已经不像刚才那样了,他的呼吸顺畅了许多。
"皇上他是怎麽了?你们怎麽诊得这麽慢?"相里若木摸了景曦渺的额头,还是热得烫手。"烧了这麽久了。"
"太尉大人,皇上不是中毒。"终於一个老太医说了一句让相里若木安静下来的话。
"太好了,"相里若木喘上来一口气,回头看著景曦渺安睡的模样,幸亏不是,幸亏不是,相里若木感觉到方才他已经冒出冷汗了。政治就是如此,随时随地,随时随地夺走一个人的时候,有时候还来不及让你给他一句他想听的话,幸好这次没有。景曦渺还安全地躺在他身边。"那皇上就是染了些风寒而已吧?"
"这个……也不是。"老太医迟疑了一下,看到太尉转过脸来盯著自己,说话更加弛缓了,"皇上想是最近著了些惊吓、气恼,再加上皇上平日里又思虑过重,恩……想来皇上必然是个郁郁寡欢之人,似乎本来胸中就结著一股子愁闷,常常担惊受怕。这次似乎是受了很大的惊吓,以至於痰迷心窍……"
"什麽?"相里若木一下子打断了他的话,"痰迷心窍?那不就是疯了?"
"恩……也不是,也不是,"太医赶忙接下话来,以前见到太尉的时候有些怕他,多半也就是因为太尉惯常冷冰冰一张脸而已,不妨今日太尉仿佛火炭著了一般,劈啪向外爆著火星子,比往日里更吓人,"皇上只是最近受了惊吓,又兼今日必然是出了什麽事,急火攻心,才怄出这个病来,并不是失心疯,只要吃几剂汤药,发散发散,将养几个月,便没事了。"
"真的?"相里若木已经吓出一身冷汗来,听太医说的轻飘飘得又不敢信了,慢慢抚摸著景曦渺的一只手,"太医,皇上这次要是没事了,我就给你个侯爵,让你的子孙世袭五代。"
"啊,谢太尉。"老太医这次真的哆嗦了起来。
"要是皇上没有恢复到往日的样子,我灭你们这些人的九族,还要亲自剐了你。"相里若木没有看太医,他专注地看著躺在床上的皇上,话却说的阴测测的。
老太医张大了嘴,他看著帝国里人人敬畏的太尉,那个外号"屠夫"的将军,坐在皇上的床边,拉著皇帝的手轻轻地抚摸著,那个样子放在别人身上都只能说是怜惜,但是放在那个传说中嗜血如命的太尉身上,尤其是还正在说著要亲手剐人的太尉身上,就恐怖得让他寒毛都立了起来,不知道该跪下来求他饶命还是该怎麽样。
43
相里若木看著景曦渺的热度随著窗棂上晨晖的慢慢爬上而一点一点地褪下,忽然觉得这样看著很是高兴,比期待任何其他的奇迹都更让他心恬意顺,四肢百骸都满是愉悦,还有……一点亢奋──这是作为一个已经习惯冷静谨慎的帝国军队最高指挥者,多少年来都没有品尝过的味道。他抚摸著景曦渺的手,急不可待地想要唤醒他,让他看自己一眼,呵,已经多久了,他都一直拼命压制著自己,不去意识自己是多麽享受景曦渺看他时的眼神,温和、依恋、崇拜,还有眼神深处的愉快。能让一个人因为看你一眼便愉快,那是一种久违了得,很窝心的感觉。
但是太医说应当等待皇上自己醒过来,顺其自然比较好,冒冒然唤他可能反而会惊到他,他已经过於担惊受怕了。相里若木采纳了这个建议,屋里还有其他人,勉强把断了的头发束起来的韩梦圭,还有一脸憋屈担忧表情看著皇上的景裕,景裕身後看起来面无表情的齐望舒。
韩梦圭的表情还算自然,早先他在外间跟太医交谈了一阵子,他也算学富五车之人,医书读过一些,太医那些引经据典的话他能听懂,大略知道皇上的病发的虽然突然,但是还不算险。但是……他担忧地看著熟睡的皇上,皇上如果睡得越久,实际的危险就越大。他看著相里若木怜爱地坐在皇上床边,不停地轻轻抚摸皇上的额头,手掌,太尉对皇上,其实也是爱极了吧,只不过造化总是喜欢弄人,太尉不是贪恋权力之人,换句话说,不是个俗人,可是也超脱不开自己的心结,这点韩梦圭看得出来,只是,不可说。
相里若木又摸了摸景曦渺的额头,湿润的一层细汗,确实已经不再发烧了。他压抑著心焦,这样看著景曦渺似乎好得不能再好了,他几乎忍不住想要轻唤他。好在,景曦渺并没让他等太久,热度恢复正常之後没有多久,景曦渺的头就在枕上来回动了动,似乎想在枕上找个舒服的方向,然後睫毛抖动了几下,张开了双眼,舒服地打了个呵欠。韩梦圭放松地长出了一口气,真是太好了。
"曦渺。"相里若木笑了,有点合不拢嘴,没有了平时的冷笑意味,这个大男人变得甚至有点憨态可掬,"曦渺。"
景曦渺抬起眼睛看见相里若木那一瞬间就哆嗦了一下,相里若木马上下意识地不敢再笑,等著景曦渺说话,整间屋子的人都等待著皇上说话。皇上一个个看过去,其实只是略了一眼,视线重新回答太尉身上,"太尉大人,"相里若木赶忙捏住他的手,叫了职位称呼,难道景曦渺还没消气,那就随便发点脾气也没有关系,相里若木忍不住微笑著等他揶揄,但是景曦渺说,"太尉大人,您怎麽会在我的宫里?"
我在你的宫里已经出出进进一年了,小皇帝,相里若木皱起眉头,况且这里是景裕的王府,他拿不准景曦渺是神志不清还是在调笑他。景裕冲了过来,热切地说,"皇上,您好了,真是太好了。"
"皇上?"景曦渺慢慢坐了起来,向後缩了缩,"皇上是景曦明啊,你不要乱说,文妃她……"景曦渺忽然顿住了,相里若木意识到景曦渺有可能是想到了文妃已经死了,"我想不起来了,她去哪了?"
相里若木不想说死了的话,"你是皇上,景曦渺,你不记得了?"
景曦渺慢慢向後缩了一点,谨慎地看著相里若木,"昨天我还在读左传,还没有背完,好像背到……我是不是背的太慢了?你生气了吗?"
"曦渺,"相里若木著急了,可是他只要一伸手,景曦渺就会向後缩一下,"曦渺,左传你小时候就背完了。"
"多小?"景曦渺看著他,又转开头,"我怎麽不记得了呢?我记得昨天才开始看……月安说我背的太慢了,她说我娘四岁里就能背了……我娘……可能不会喜欢我这麽笨的……月安呢?"景曦渺忽然惊慌起来,忽然看了一眼相里若木,"我想起来了,你杀了她。我想起来了,我跟我自己说,我不能哀求你,因为你会怀疑我,我可真自私啊,我怎麽可以不管月安的死活呢?"相里若木一抬手,景曦渺的眼泪掉了下来,相里若木僵在那里,不能再上来拉他。
"月安没有死,她出嫁了,你忘记了吗?嫁给侍郎李悦然续弦了,她也不能守你一辈子,当然得出嫁。"相里若木看著景曦渺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著自己,立刻语气又软了下来,"李悦然你是见过的 ,你还说过他文采风流,世间难得。而且年纪也不多大,月安也算有了好去处,你不记得了吗?"
景曦渺似乎想了一阵子,最後还是摇摇头,然後又突然安静下来,"我记得我在看书,但是我好像坐在父皇的宝座上看书,然後月安不见了,你说你会在我成年的时候杀了我,是不是?那我哪天成年?"
"那是你让我杀了你的,我没说我……"相里若木忍无可忍,忽然又咬住嘴唇,现在不是两个人的房间 ,"曦渺,"他伸手去抱景曦渺,这次把他抱在了怀里,景曦渺的脸绯红了起来,相里若木几乎以为他又发烧了,"没有发烧,吃点东西吧。"
景曦渺仰起头看相里若木,"昨天我看见你骑著马从宫门进来,好威武啊,你又打赢了仗麽,月安说你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常胜将军,你是帝国的战神麽?呵呵,我还以为你不会认识我呢?你认得我?"
"还是昨天?"相里若木几乎要发怒了,可是景曦渺抱在怀里他又不能当著景曦渺的面责问太医,"你的昨天可真够长的。"
"太尉大人,看来皇上的记忆有些错置,他可能还是神智不清,"韩梦圭说,"按太医的说法,这是一定的事情。只要生活平静安定一段时间,他就能渐渐恢复过来。"韩梦圭没有说不会恢复的可能性,或者更严重的可能性。
"太……太尉……,皇上醒了啊,那就很好啊,身体看起来也不错。"景裕抢了一句,"皇上,皇上,你还记不记得我这个皇叔了呢?"
景曦渺秀气的眉头微微皱起,恼烦地看著景裕,"我又不是傻瓜,当然知道你是谁,你这个白痴。"景裕的话就像问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
"啊?"景裕怔在小皇上面前,韩梦圭干咳了一声,景裕恼也不是,後退也不是,景曦渺在"屠夫"太尉的怀里,有恃无恐地用一双黑亮愠怒的眼睛看著他。可是你明明刚才跟相里若木说话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啊,景裕懊恼地看著景曦渺。相里若木在景曦渺的头上给了他严厉的一眼,混皇室的人,也算有眼力见儿,不敢再吭声,立刻率领齐望舒撤退。
"太尉,你不用抱著我了,"相里若木还在看著他们向外走,怀里的景曦渺突然说,"我真是不太习惯。"
相里若木惊异地看著景曦渺,"你以前好像很喜欢我抱你的。"
"以前?"景曦渺慢慢推开他,伸出自己的手来看,"我多大了?我……"他伸出手掌来看,细长的手指肯定不是他以为的年岁,他记得他还在读左传,那肯定是很小的时候,然後呢,景裕,他认得,是一个王爷,很傻。太尉,他认得,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月安,听说出嫁了,他怎麽不知道呢?韩梦圭,他认得,一个很聪敏好机变的书生。这些人是怎麽凑到一切的,景曦渺慢慢开始害怕,有很多年成了空白,他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他就像变成了一个空壳,一个快要成年的空壳,外边快要长好了,可是里面空空落落的。他已经是皇帝了吗?怎麽当的?难道父王对自己有所指望?是皇帝了,要负责很多麽,有多人对自己有所指望吗?可是自己只是一个空壳,里面什麽都没有,他只记得左传的开篇,只记得……
"景曦渺,曦渺,"他听见有一个人叫喊他的名字,我是叫景曦渺吗?他疑惑地问自己,这个人在叫,声音里带著恐惧,很可怕,我又做了什麽可怕的事了?他隐约记得应该提防什麽,惧怕什麽,可是是什麽呢?是什麽东西很可怕,也许别人都知道,而只有自己不知道。
景曦渺的双手攥成拳头,手指抽搐,晕倒在床上。
44
边关的八百里加急是黄昏时分转送到福宁王府的,相里若木虽然著急,但是却松了一口气。景曦渺似乎自己意识到了自己的混乱所以几乎不再跟人说话,韩梦圭认为这是皇上的自我保护习惯在作祟,他还告诉太尉,皇上跟他说想早点回到皇宫;景裕终於忍受不住齐望舒的冷脸在跟齐望舒吵架;李允之自请革职的折子还在桌子上放著,檀心写信来求情,等等……鉴於如此混乱,相里若木很乐意快点回到京城。
他回头看了一眼刚刚坐在马车上的景曦渺,脸上的表情冷漠淡然,似乎若有所思,对周遭的一切漠然待之。跟半个月前,在通平郡的时候,景曦渺对一切满怀好奇那副生机勃勃的模样截然相反。相里若木在心里叹了口气。带马回去,走到皇帝的车旁,"皇上,你一个人坐车可以吗?"
景曦渺迟钝地点点头,没有明显焦点的眼神从相里若木的脸上轻飘飘地滑过去,相里若木开始挖空心思地怀念从前那眼神里的轻灵,一笑一颦里不著痕迹的专注。"曦渺──"太尉没有下文的一句话更像是一声叹息。
皇帝的车马仪仗启动了,景曦渺的太监为他放下车上明黄的蟠龙绣帘,挡住了相里若木的视线。他催马缓缓地跟从,他回忆起他最後一次跟在所爱的女人身後,她已经坐在皇帝的身边,蟠龙的绣帘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在後面缓缓地跟从,他不记得那时候有如何的悲伤绝望,有的只是仇恨,弥漫到如今,却无处可寻。他对她念念不忘,对景姓皇族恨到不亲手毁灭就无法平息怒火,结果又如何呢,她早已不再对他微笑,没有对她半分好处,如今又失去的是景曦渺的微笑。景曦渺是温和的包容著一切的,他很小,却包容著自己,包容著天下,而他要继续下去吗?为了报复,他已经把万民当做了赌注,那是相里家这样的氏族家庭里从来不曾出现过的耻辱,泄私愤而轻天下,协私情而误天下。
一天一夜,天子銮驾回到了京城。
景曦渺坐在御辇的边上,向下伸了伸腿,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怎麽下来。相里若木探腰过来,他立刻自然而然地伸手搂住,让相里若木抱起他,相里若木没有表情地把皇帝抱下马车,景曦渺的味道干爽而又清新,他已经很熟悉了。
"皇上,回宫了。"刘公公回道,身边是两个打著宫灯的太监,远远的两溜这样的太监一直排列到宫里。景曦渺抬起头看著在黑暗中高大雄伟的宫殿,金碧辉煌,或者说──阴森可怖。
相里若木沈默著行了一个礼,转身背对著皇帝离开,皇帝已经回宫了。他默默地站住脚,又回过头来,一对对宫灯随著皇帝的脚步而熄灭或是流转,景曦渺纤细矮小的身影融入皇宫那一片巨大的幽暗。
"若木,你什麽时候才能来呢?"
"那要什麽时候?什麽时辰什麽时间说清楚了。"
"晚上也没有关系,多晚?天亮的时候也可以。"
"我可以去太尉府小住吗?我已经三天没有去了。可以吗?"
相里若木深吸了一口气,每一次要离开皇宫的时候,皇上都会给他这些废话,这一次没有了,反而很难习惯。
太尉府里送进来的奏折军报足足有半车。相里若木叹了口气,蛮族这一次进攻实在是来得很是迅猛,和亲能够维持的和平周期越来越短,帝国也不可能一直靠送女人过活,相里若木恼火至极。随手翻开一份军队的奏报,夹著戍边的将军孟发参奏西源州太守吴鸣宇的折子。这个吴鸣宇曾经刺杀过太尉,效忠皇上的一个耿直之人,必然不会事事逢迎一个将军。相里若木看折子看得怒火中烧,整个挨著北疆的边界,只有狭长难守的西源州没有丢一个县,戍边的将军还有脸参这个太守。
"拟旨申斥所有参奏吴鸣宇的将军,就直接说,自己的地盘都守不住还有脸指责地方官员。"相里若木怒火中烧。一边拟旨的侍郎慌忙起草。
"太尉,孟发是太尉府出去的老人儿了,太尉根本不调查就直接下旨申斥,这样不会寒了他的心麽?"李允之在旁边说。
"允之,在我朝,只听说武将弹压文臣,你什麽时候听说过有文官欺负得了武官的?"相里若木语气和缓了不少。
李允之顿了一下,也醒悟过来,"确实如此,可是,戍边的将军干系重大,太尉就算被人说成护短也该给他个面子。"
"如今天下尽在我的掌中,我该护谁的短呢?吴鸣宇是我看中了的太守,很有谋略才干,那几个戍边的将军平日是什麽习气我不是不知道,眼看北疆犯边的日子就快不远了,再不整治……"相里若木的话没有说完,他看著桌上的一堆公文。自己被这些东西拖住太久了,军队的事情没有那麽多时间和精力亲自处理,不放心得很。因为自己把持朝政,朝廷里那些能干的老文臣要麽告老还乡要麽就告病高卧在家,总之就是不肯出来帮他。朝中的文官多半是趋炎附势的庸才。新科才刚刚开,就算取了几个能人,可是都太年轻,远水解不了近渴。也只能慢慢地观察他们的才干,现如今想立刻找出哪些是真正能为自己分忧的能人,哪些是纸上谈兵的草包,也嫌太急了些。只得慢慢的来。可是边患又不能等,自己真该早点亲往边境上去,不然这些飞扬跋扈不肯跟地方官协作的将领早晚会出事。
相里若木想著这些事,免不了来回踱步,想起景曦渺又添了些烦乱。如果自己离开京城,毓江王一定会趁机来个清君侧,进逼京城,景曦渺不是死在自己的手里就是会死在毓江王的手里;现在的国库和兵源恐怕都不能支持腹背受敌的太尉军队,总而言之,自己离开京城,而京城没有值得信任又有才干的人来主持大局是不行的。自己若待在京城,又著实不放心北疆那些蛮子,何况景曦渺现在糊里糊涂的模样又著实让他无法离开。
半夜三更的进宫,这只怕是本朝太尉的一大习惯了。相里若木自嘲地想想,走进皇帝寝宫的时候放轻了脚步,"睡得好吗?"
刘公公一回头见是太尉,笑著打招呼,"还没睡呢,太尉您这麽晚还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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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宫殿不一定那麽适合人去居住,相里若木常常这样想,他在柱子边停了一会,看著皇帝住的地方。房子太高,当然,这里是宫殿,床也太大,看起来冰冷得很,景曦渺坐在上面显得更小,而且无依无靠。即使用棉被把自己从头盖住也仍旧如此。宫灯并不会比寻常百姓家的灯火更亮,也只能照亮小小的一块,与昏黄相连的是幽暗的穹顶,夜里看不到雕饰的繁华,只有没有星辰的黑暗而已。
"曦渺,"相里若木轻轻地唤他。
他放下被子,茫然地四顾,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斜靠在柱子上,担忧地看著自己,什麽时候你竟然这样专注地看我一个人了?景曦渺模模糊糊地想,他的思维有点混乱。他对这个男人很熟悉,无论是俊美冷郁的面孔,还是修长健美的身体,甚至──不著衣服时的身体和温度。他离自己有点距离,为什麽呢?靠在柱子上,脸上有一点痛苦,他的腰间悬著剑,举止也很干练迅捷,景曦渺脑海中回忆起他舞剑时的模样,他很想看看。
"无论多晚,最後处理完政事军务的时候,都要到这里来,这是你从前的要求,你不记得了吗?"相里若木说得景曦渺一惊,原来自己还是在不觉中跟他提了很多要求的。
"要你来,"景曦渺不知道如何措辞,"要你来……看著我睡觉吗?"他看著相里若木。
那个男人似乎叹了口气,"看你今天是想要怎麽样呢?"
"你对我这麽温柔哦,"景曦渺抱著自己的膝盖,相里若木觉得脸上一阵烧热,景曦渺接著说,"是因为我病了吗?"
"你也不怎麽糊涂啊,还是跟以前一样精明,"相里若木说这句话的声音很小,景曦渺没太听清楚,向前探了探头。
"我不想睡觉,我想下棋。"景曦渺说。
下棋?这都快四更天了,相里若木就是很累了才会靠在柱子上跟景曦渺说话,他已经两三天没合眼,可是景曦渺看起来眼睛里亮晶晶的,确实没有要睡觉的意思。"好吧,"相里若木点点头,今天自己的情绪的确低落到连起个异议都没有兴致的地步,而且景曦渺竟然看起来心情还不错,他也不敢再在这个时候违逆景曦渺。
太监们把刻著棋盘的小几摆在床榻上,相里若木也坐了上去,真有些累了。景曦渺专心地看著棋盘,也是,以前来景曦渺寝宫的时候,都是处理完政事的时候,局势不稳,自己也就跟著累得精疲力尽,没有什麽精神头。况且对景曦渺,自己也没有那麽多陪他玩乐的念头。自己要麽是看著景曦渺的美貌动了那个意思把那孩子折腾得跟自己一样累,要麽就是来了便倒头就睡。至於为什麽自己非得选择在这里睡觉,竟然没有细想过。
第一盘棋的时候相里若木心里装著无数事,没有上心,结果轻轻松松被景曦渺赢去了。他忍不住看著景曦渺笑了,"你这个小东西,果然不好对付啊。"景曦渺没有抬头,小舌头舔了舔嘴唇,虽然不吭声看起来倒是十二分的得意。第二盘相里若木下了功夫,虽然赢了景曦渺可也是用了浑身解数了。接著玩下去,竟然彼此各有输赢。
"曦渺,你饿不饿?"已经是五更天了,相里若木喝了一口浓茶问皇上,景曦渺摇摇头,"困不困呢?"景曦渺摇头,还要玩的意思,"高兴麽?"相里若木不动声色,安然地接著问他,景曦渺点点头,相里若木慢慢地笑了。
"来,曦渺,不能再玩了,过来。"他向景曦渺伸出胳膊,景曦渺被蛊惑了似的凑过去,立刻被相里若木紧紧地抱进怀里,"你这个坏孩子。"他紧紧抱著景曦渺仿佛抱著什麽心肝宝贝,"曦渺,怎麽这几天,我觉得这麽孤寂呢,你不理我了,我就好像被这个天下给抛弃了。"
景曦渺在他怀里睁著了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似懂非懂。半晌,打了个呵欠。
"人有的时候就是很怪,有什麽就嫌弃什麽,没有什麽就想要什麽。永远也不知道哪一个时候才能安分下来。"相里若木搂著他,轻柔的抚摸著,"你在听我说话吗?"没有回应,"我曾经为了天下而离开了一个女人,又因为一个女人而想毁了天下,结果我即不可能为了天下舍弃爱人,也不能为了爱人而毁了天下,活在现在却被过往支配著。实在是天下第一个庸人。像你这麽聪明的一个人,能不能原谅我呢?"
怀里始终没有回应,相里若木苦笑了一下,"即使不能原谅也没有关系,只要你能不要像现在这样,让我拥有你却觉得形同失去你,好吗?"
得不到答案,他轻轻松开景曦渺,景曦渺已经睡著了,相里若木叹口气把他慢慢放回床上,窗外渐渐露出曙色,柔和的光线照在景曦渺精致小巧的面孔上,长长的睫毛挡住了一片阴影。他慢慢地低下头吻在景曦渺的脸上。景曦渺从来不多话,小心灵巧地不会让自己觉得被他威逼到,那麽他其实就不想要答案吗?自己也从来没让景曦渺得到过答案,现在风水轮流转,那种辗转难熬都落回到自己的身上。
天已经亮了,今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得起来了。相里若木又在景曦渺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就准备站起身。衣服却被挂住了,他疑惑地低下头,景曦渺已经张开了眼睛,也不说话,只是拉著他不肯放手。相里若木终於松了一口气似的,虽然嘴角只有微微的弧度,可是往常总是冷漠严肃的眼睛现在明明满是笑意。
46
"臣认为此事……"大司农低著头费力地说著自己头天晚上想了一宿的对策,要让太尉满意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已经满头大汗了。小心地措辞,已经为後面要说的话打好了伏笔了,太尉应该会觉得自己的见解很有见地,至少在当下国库空虚,江河水患不断,税收盐政等等积弊无法解决的情况下,太尉不会觉得自己太无能。"臣认为此事……"
"做什麽呢!"太尉猛地一声暴喝,大司农吓得几乎瘫倒在地,哆哆嗦嗦地抬起头,发现太尉根本就没有看他。顺著太尉的视线方向看过去,原本安安静静坐在太尉右边自己的对面看书的小皇帝正不情愿地从案子底下往出拿一只黄釉的碗,放在案上还飘著热气,是汤药的味道。大司农目瞪口呆。
"太苦了。"小皇帝没多大声音地说了一声。明明以为他在全神贯注地听大司农长篇大套地奏事,没想到还是被看到了。
"快喝了药,太医说你还需要调养……"相里若木恼火地说,从刚才开始他就在瞟著这个小皇帝,果然他盯了药碗一会就小心地拿起来迅速放在案下藏起来。
"喝完了口里会苦一个时辰──"景曦渺不客气地打断了太尉的话,皱了皱眉头,"至少一个时辰。"
"会麽?"相里若木一只胳膊肘支在案上撑著头,似乎有点不太在意,斜著身子慵懒地瞧著小皇帝,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那等一会臣为皇上尝一尝。"
景曦渺立刻转过脸去,面颊绯红,太尉眼睛里那个暗示意味暧昧得很,而且那个无所顾忌的男人浑身上下都散发著不可名状的性感。
"大司农,你先回去吧,今天我也倦了。"太尉毫不掩饰地打了一个呵欠,大司农胆战心惊地请安退下,不安地琢磨著太尉到底是什麽意思
"太尉到底是什麽意思?"小皇帝看著走过来坐在自己旁边的相里若木,"我已经喝光了。"不安地向後挪了挪身子。
"就是……"相里若木捏住景曦渺的下巴,嘴唇触著景曦渺柔软的嘴唇,舌头勾了进去,舔一舔湿软苦涩的唇舌,"果然有点苦,曦渺,'良药苦口'出自哪啊?"
"记记记不得了。"景曦渺狼狈地向後退,相里若木刚一伸手,他立刻哆嗦了一下。
"恩……你觉得大司农是个什麽样的人。"相里若木无奈地坐直了身子。
"是个白痴。"景曦渺毫不客气,说完又立刻谨慎地扫了相里若木一眼。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那上面似乎还留著相里若木嘴唇的温度。相里若木听了他的话立刻笑了一下,曦渺年纪小小的倒有识人之明,这是不是天不想使景氏灭亡的意思呢?
"是啊,可是我的时间却被这些白痴给占去了。还不如,"相里若木带著笑地看著景曦渺,最近的太尉因为不敢招惹他,似乎变得温柔了许多。不过他接著说,"还不如把时间花在调教你的身上。"
"什什麽?"景曦渺瞪著他。
"太尉,檀心求见。"侍卫隔著门说。
相里若木看见景曦渺一瞬间灰暗下去的脸,马上提高嗓音说,"让他明日再来。"不觉低笑,"曦渺,你也敢给我脸色看了?"
"我我……"景曦渺急著分辨,"我没有,你……"
相里若木抢先吻上他的嘴唇,"我看我今天再召见谁,也不可能把这个烂摊子收拾干净了,不如早点歇息了吧。你也坐了一天了,累不累。"
不累,景曦渺连忙摇头,然後突然意识到自己仿佛在期待什麽,再看一眼相里若木,一直都在盯著他看,忍不住啊哈哈大笑。
檀心在外头只好退下去,准备去找李允之,回头看见了相里一平,吓了一跳,"你在这?就是说皇上也……"身後的屋里传出太尉一阵爽朗的笑声,檀心总未听过太尉这样笑,不免惊心。
猛地转过身来,"难道方才大司农进来跟太尉议事的时候皇上也在?"
相里一平微微点点头,檀心回头又看了一眼太尉的门,让皇上待在议事的地方,不但会知道朝廷里的大小事务,而且会见到朝廷里的重臣。皇上处心积虑地想经常来太尉府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堂而皇之笼络朝臣。如果说从前太尉禁止皇上进入那里是因为对皇上不信任,那麽现在把景曦渺时刻带在身边就是对李允之不信任,是在防备有人不经他同意便杀了景曦渺。可恨自己一番筹划,竟为景曦渺做了嫁衣。只怕他的这番遭遇惹了太尉心疼,对他宠爱至极昏了头脑。思来想去,面如火烧,已经是怒火中烧。
47
太尉府的早晨并不安静,来来往往送奏折的府役,递牌子等著觐见的官员,嗓门巨大粗野的将军们。
景曦渺若有所思地看著秋天荷叶上的露水,昨天晚上什麽也没有发生。他的脑子乱七八糟地不停地闪现出从前的回忆,让他不住地分神,所以相里若木只是吻了吻他,真是不应该。那我又在期待什麽呢?景曦渺回过神来轻微地叹了口气。他不想让脑子里面的东西能够排出正确的顺序,他不想要思考。从今往後不再思考了吧,已经够累了,不要多嘴给相里若木出主意,不要多事自以为自己能解决一些问题,不要以为自己足够聪明能够充当相里若木的眼睛。他默默地告诫自己,然後呢,这样一直到……死的时候麽?
早上只有韩梦圭被召见了一次,本来少府之位是个掌管皇室财务的肥差,但是皇帝不能亲政,这个职位就成了里外不讨好的位子了。太尉就把这个位子给了韩梦圭,韩梦圭今天早上是来找太尉回事的。韩梦圭……韩梦圭说什麽来著?景曦渺皱了皱眉头。不过看得出来,太尉对这个才华横溢点子颇多的年轻人很有好感,所以派给了他个难差,是想磨磨他吧。他开始发呆,脑子里不再考虑这些人事上的问题。忽然。
"太尉呢?"一个声音生硬地问他。
景曦渺的视线从太尉府里的一池荷叶上收回来,眼里仍旧是跟从前一样的波澜不兴。太尉平日住著的院子,原来檀心是可以随意进来的。
"你认得我是谁的吧?我想你脑子没有糊涂到那个程度。"檀心轻摇纸扇,行动仍旧柔媚优雅。"我曾经向你表达过忠心,但是你抛弃了我,并不想倚重我的力量。因为我看起来毫无力量。"
景曦渺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随即视线又飘回了那一池荷叶半池残花。
"哼,你是如此地瞧不起我,难道我就不姓景?难道外姓就那麽值得相信,还是你我本来就一样,都是在利用太尉。"檀心的妖媚消失了,他的脸上是如同景曦渺一般的超越了年龄的成熟沈稳,他走向景曦渺,"景曦渺和景檀心,哈。"
景曦渺望著荷花池倦怠地摇摇头。
"你会赦免我吗?"檀心走近了几步,迫近了景曦渺,景曦渺後退了一步,"不会。那麽你将来会赦免太尉吗?"
"即使不回答我,我也知道你不会的。他可以依靠吗?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没有谁是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手里握著力量,才能活下去。"檀心看著景曦渺又後退了一步,"当你看见一镇的尸体的时候你有什麽感觉。依靠相里若木保护你……"檀心的声音几近耳语,"是没有用的,因为让一只狼来看著兔子只能在他不饿的时候,他早晚会把你变成尸体的。景曦渺,如果你有力量的话,你还至於跟一镇的尸体待在一起吗?"
"不要说了。"景曦渺已经退到荷花池边,後退无路。
"你的一生是不是都是这种状态啊,现在你的身後是荷花池,可是每一天你的身後都是悬崖,谁能保护你,太尉吗?每个站在权力巅峰的人都是自身难保,曦渺。"檀心鬼魅地一笑,"你活著的时候没有多长时间是舒心的。你死了的时候呢?你的父王,还有我们的祖先,他们都会问你,为什麽江山到了你这一代葬送了?而且,他们都会知道你为了苟延残喘地活著,就赤裸著身体,用九五之尊的身体来侍奉太尉。太尉在床上是怎麽享受你的?他很满意你吧?能够把一个皇上压在床上蹂躏,那是每一个仇恨景氏王朝的人最大的满足。你知道吗,只有男人娶了女人才是阴阳调和顺应天意。你做的事甚至没有任何一个世家公子会做,只有,最低贱的小厮,最下贱的娼户里的小子才会做。男人对男人,那不是交欢,那是作践而已,因为太尉只有作践你,才能缓解仇恨,那比他登上皇位还要满足。"
"不要说了。"景曦渺终於直视著檀心的眼睛,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哀求檀心。檀心跟郭贤不同,跟李允之不同,他简直就是一个妖精,精透人心。
檀心满足地一笑,"景曦渺,你想不想知道太尉为什麽要把持朝政。你觉得太尉很有野心吗?没有,你也知道,对不对?你想知道他为什麽这麽恨景姓皇族吗?你知道你的父皇做了什麽,让太尉这麽乐於从你的身上找到补偿吗?"
"我……不想知道。"景曦渺猛地後退一步,身子一闪差一点掉进荷花池,他的手被檀心一把拉住。
"不要掉下去,景曦渺。你是一个在皇宫里长大的人,你了解仇恨。你曾经见过仇恨自己可以消解吗?你不是天真的人,你有谋略,你识人,你知道仇恨是不会消失的。相里若木不会像看一个普通人一样看你。"檀心紧紧拉著景曦渺的手,"你也不能逃避,你要是这样死了,你的父王,我们的祖先,他们会说你什麽呢?他们会扒了你这层被仇敌抚摸过的皮肤,你的血肉,你的骨头,这些来自我们祖先赐予的东西,一定会被他们收回。"
"啊,你放开我,放开我。"景曦渺猛烈地挣扎著。
"你想知道相里若木为什麽这麽恨你父亲吗?你知道你父亲曾经做过什麽吗?就跟相里若木对你所做的差不多的事,他曾经对……"檀心的话没能说下去,因为景曦渺猛地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景曦渺浑身颤抖,他第一次打人,而且用了全力,相里一平曾经教过他的东西他本能地用了起来,檀心的半边脸被打肿了,但是他对著景曦渺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
景曦渺转过身,拼命地奔跑,穿过一条石桥,越过栏杆,重重地撞开相里若木的房门,在门槛上绊住摔了一个跟头,他坐在地上轻微地抽泣。
"是曦渺吗?"里屋传来相里若木的问话声,景曦渺听见一阵唏哩哗啦的水声,相里若木腰间围了一件浴巾赤裸著上身大步走出来,湿了的黑发披散下来,看起来就像夜晚的神祗。
不能说,习惯的痛楚在心口弥漫开,就像一种疾病。他看见相里若木用一种奇怪的眼神俯视著他,他害怕相里若木会叹一口气,那样的疲惫会让他以为是厌烦。可是离开了你,我还能去哪里呢?可是景曦渺抑制不住地哭著,他用一只衣袖捂住自己的口鼻不要哭出声音来。
相里若木没有叹气,也没有环顾左右,他蹲了下来,拉著景曦渺的胳膊硬是把他的袖子扯了下来,湿漉漉地把景曦渺抱起来,"我是很生气,是因为我甚至不知道你到底在怕什麽。也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麽。"他静静地等著景曦渺哭完。"今天咱们暂时离开太尉府吧,我也累了,想要找你一起清净清净。我都忘记了我从前是怎样过日子的,你想不想跟我一起过过我从前的日子。对了,你不是说如果我在江湖遇见你会如何吗?"
相里若木说话的声调平缓而柔和,景曦渺不知不觉地安静下来,紧紧地抱著相里若木赤裸的身体,他的脸贴在相里若木的胸膛,只有这样才能觉得片刻安心。
景曦渺被相里若木抱上太尉的马背时候,回头冲他说,"你不是要把我带到没人的地方杀掉吧?"
相里若木本来面无表情,被他问得忍不住笑出声来,一只手搂住景曦渺的腰,催马向前,相里一平想要跟著被他拦了回去。相里若木一出了太尉府就向城外驰去,初秋已至,红透西山,正是好时候。
迎面来的风刺激著呼吸,马蹄声冲破山林,两旁的枫树林迅速地後退。景曦渺从惊惧到亢奋,略显苍白的面颊涨得绯红,"我我我从来也没有骑过这麽快的马。"
"我会教你骑马的,曦渺,来年春狩的时候你自己也能骑得飞快。"相里若木低笑著在景曦渺的头发上轻轻一吻。
骏马飞驰著,景曦渺没察觉到那一吻,他惊讶地张望著,叶子红豔火烈地在枝头燃烧,迎面来的风里带来混合著秋天的浓烈味道,马蹄踏上金色的落叶,倏忽间有鸟儿鸣叫著从面前的路上树枝上直窜向云霄。
"再过一段时间,等到你学会了,我就带著你一起骑马,射猎,你不会像你的父皇一样,你会像你的祖宗,矫健,无畏。"相里若木在他的耳边低语,也像是在对著自己低语。
迎著风的关系,景曦渺呼吸困难觉得要流泪了,"你会不要我吗?"
"我会陪著你,"相里若木感觉到心脏在自己的胸膛里剧烈地跳动著,一直到我的双手再也没有能力保护这一切的时候。这种感觉,心脏跳动著仿佛活过来的感觉,他也很久没有了。有时候人是不会明白──当你交出去东西的时候,你自己到底是失去还是获得,是沦丧还是救赎。凡人一世而已,超脱的智慧毕竟不是上天随意恩赐的礼物,除此之外呢,也许追随了本心反而是最轻松的选择。
相里若木在一座小山的山顶停下马。从这儿便可以俯视京城的芸芸众生,孤寂却庞大的皇宫,回过头,身後是层叠群山,身前的皇宫、京城,反倒渺小模糊了。景曦渺有一会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自己是谁,在一片丛林的寂静里,不知道该如何呼吸,仿佛突然闯入世界,惊慌失措。他看著相里若木,目光平和悠远,他望著远方,修长健硕的身体安然地靠在他的爱马上,他仿佛就来自於这,就属於这,金色的阳光照耀在他的身上,他舒服地享受著这一切。
景曦渺忽然想要哭,跟相里若木相比,自己就像是一个只能活在阴暗宫殿下的可怜虫,他的一只手下意识地触在眼睛下面,像是要擦掉眼泪。他意识到相里若木在看著他,在这天中午的寂静山林里,没有其他的什麽人,什麽事,时光流转变得模糊,时间像是停滞了,在这里,相里若木看著的只有他而已。他捉起他的那只手,放在自己的唇上,轻轻地一吻。
景曦渺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像是有什麽话就要忍不住就要吐出来了。这一次相里若木看见了,没有遗漏掉他下意识的动作。他还捏著景曦渺的手,没有放开,"曦渺,这里除了你跟我,没有任何人。你想要说什麽,想要什麽,都可以告诉我。没有人会听见,能听见的只有这里的山川树木流水,它们比你我都要长久,所以不在乎谁是皇帝,谁是太尉。"
景曦渺慢慢地呼吸,看著相里若木,他的眼中,至少是现在,只有自己。有些话压制得太久了,就算会因此送了性命也想要说出来,景曦渺深深地吸了一下荒野里的气息,"我想像个男人一样地站在你的身边,能得到你的欣赏,就像你欣赏李允之,欣赏韩梦圭那样。"他的声音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平顺,而是开始颤抖了,带了点绝望的哽咽,"还有一点……奢侈的希望。我希望你离不开我,就像我离开你就觉得生死没有意义一样。我爱你,所以希望你也能爱我,一点点也可以,我可以向你发誓,我不可能奢望更多的东西。只要给我五年的……"
"曦渺,"相里若木忽然抢住了他的话,"嘘,"相里若木轻声地说,"这里离神太近了,後面的话别让他们听见,让他们信以为真就糟了。我很快就不会年轻了,也许以後我不再能像年轻时那样容易忍受失去了,如果你後面的话成了真,我恐怕自己有一天就会变成一个疯狂自私的独夫了,那时候我想毁掉天下也说不定。"相里若木叹息了一声,"所以……我也不想听你後面说的话,前面的话我都很喜欢。"
"你……"景曦渺的眼泪终於还是出来了,"可是我现在这麽窝囊,像是一个可怜虫,你会喜欢吗?那种喜欢,从心里喜欢,不因为我长成什麽样,是个男的还是女的,是个孩子还是什麽的那种喜欢。我要靠著你才能活下来,能活著已经很卑微,可是还希望你把'喜欢我'也施舍给我,在心里幻想著也能保护你……"景曦渺捂住自己的眼睛,眼泪却流出来,从脸上滑落下去,"我们回去吧,我今天大概是疯了,脑子乱了,说这些得寸进尺的话,我有时候希望你杀了我,因为我觉得我就快要疯了,或者我已经疯了,我……我好喜欢你,又觉得让我看见你就行了,那些错都是我自找的,即使我死了的时候会被我的祖先扒皮剔骨我也是自己活该,我愿意接受,所以就想苟延残喘地活著,一直看著你……就算我一辈子都像个地缝里卑微无能的虫子,不像个人,不配你欣赏喜欢我,我还是……"
"我喜欢曦渺,"相里若木有点嘶哑了的嗓音第一次说这句话的时候,景曦渺还在语无伦次地说话,没有听清他说什麽。
"我喜欢曦渺,我这辈子最疼爱的就是曦渺。"相里若木重复说,这次景曦渺恍惚地听见了,他连哭都不知不觉地停下来,只有失去控制的眼泪不停地流下来,流得更多。他不敢把手从眼睛上挪开,不敢看相里若木。
"我这一生最爱的就是你,"相里若木重复著,他紧紧咬了下唇一下,慢慢伸出手来抚摸著景曦渺纤细的手腕,慢慢让他把捂著眼睛的双手拿下来,"哭著也好,没有什麽难为情的。我这一生,开始得太早了,不像你的人生那麽清清白白。我杀了太多的人,做了太多的错事,也走了太多的路,一直到今天我才终於走到这里来。近来我常常想,後世的史官品评我的时候大概会说我功过相抵吧。怎样都好,我想我已经累了,也厌倦了,等我老的时候会觉得功过相抵的一生等於什麽都没有吧,那我也觉得孤独无味了,所以看见你我就松不得手了,至少我想给我自己留点什麽。我也在问你,你呢,会把你自己给我吗?陪著我,陪著我一起被後世辱骂或者赞颂。这世界上,没有什麽幽冥之事,人只有活著的这一世,曦渺,我们只活这一百年,只有一两次选择,曦渺,你相信我的话吗?"他问景曦渺,景曦渺已经看著他,哭肿著眼睛,却深深地看著他,点点头。"那麽你选择我吗?"
景曦渺又点点头,恍恍惚惚,早就已经选择了。
中午的阳光照耀在两个相对的人身上,那些眼泪和阴暗的恐惧渐渐被蒸发掉。
48
顺理成章,秋日里偷闲出来的这一天时间本来就极为珍贵。何况黄叶覆地,鸟鸣於林中,清泉流於石上,虽然地老天荒是痴儿女的呆意,但是有时候,就是觉得这个时候就是那个时候。
相里若木鼻梁贴著景曦渺的鼻子轻轻磨蹭,感受著他拼命喘息的急促气流,品味著他热的嘴唇,微微地痒,景曦渺喘息著笑出来,眉目温柔,相里若木也贴著他的面颊低笑,嘴唇衔了他的耳垂邪魅地低低问他,"再一次……"
"不……"景曦渺推在相里若木的腰跨上,可是他的衣服已经解散揉乱在身子底下,已经酸软了的大腿轻松地被相里若木抬起来,重复那个今天一再被重复的动作。景曦渺推他的手变成紧紧地抓著他的衣服,无意识地叫出来。
"曦渺,我非常地喜欢你。"相里若木低喘著,气息不稳地说,景曦渺不由自主地向後仰头,红润的嘴唇不住地发出呻吟──在他怀里,纤细的小小的孩子──他吻上他的喉结,声音低沈著重复,"我很喜欢你。"
"我也很……啊……"景曦渺双眼迷茫,周围燃烧的红叶,广阔天空的流云,他都看不清楚,虽然声音嘶哑,喘息得说不出话来,但是还是知道应该回应相里若木千载难逢的话,吸进来的空气怎麽都不够,"喜……啊……喜欢……"你,喜欢你,喜欢到要疯了,喜欢到宁愿去死,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上送,虽然觉得被刺激的心脏都要裂开了,但是还是混乱地想要更多。
相里若木被景曦渺撩拨得近乎疯狂,不过虽说能看到赤裸的景曦渺因为亢奋而哭叫呻吟哀求很有意思,但是还是有点过分了。相里若木小心地看著穿好乱七八糟的衣服坐在地上不吭声的景曦渺,用手指戳了戳他绷著的脸蛋,景曦渺没有反应。
"喂曦渺,你刚才做的时候说的可是'可以'。"相里若木看著他刚缓过来的脸又染上了绯红,"你还能骑马回去吗?"
"站都站不起来。"景曦渺愁眉苦脸地说,根本不看他,脸蛋绷得还是很紧。
"那可怎麽办呢,你刚才说你很喜欢我,喜欢死了我对你做这样的事,还说我不可以碰别人,别的男子或者是美女都不可以。"相里若木想想实在忍不住笑,景曦渺有一阵子忘乎所以紧紧攀著他著实口齿缠绵了一下。果然,他看著景曦渺哆嗦了一下,自己被自己吓著了。
景曦渺的脸向相里若木的反方向更加偏了一点,皱起眉头,"我不记得有那样的事了。"
"早些时候说的喜欢我的话呢?希望我欣赏你的话?"相里若木问他。
"也不记得了。"景曦渺的脸更加严肃。
"喜欢我亲吻你脊背的话呢?"
"不……不记得。"景曦渺哆嗦了。
"喜欢我抚摸你……"相里若木突然有了无比的耐心,似乎打算一样样复述欢爱中景曦渺说过的所有的话。
"啊──"景曦渺大叫了一声,忍无可忍。脸上再挂不住了,"我忽然记起来了,不用说了。"
相里若木纵声大笑,景曦渺灰头土脸地挪挪屁股想离他远一点,立刻痛的有点难受,相里若木伸过胳膊搂住他,不让他再动。
"虽然那天高烧之後确实有些头脑不清楚,但是後来渐渐的就恢复了吧?你记得什麽?全部吗?"相里若木吻上他的嘴唇,看著他的眼睛,他没有避开他,那双黑亮的眼睛还是如同从前一样温柔澄澈。他看了进去──只是片刻,景曦渺立刻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瞪了他一眼。
"我记得我本来从没有当皇帝的念头,但是你把我拎上皇位。後来你答应带我出去玩,出去就把我弄丢了,丢在一个可怕的全是尸体的地方。然後你找到我了,对於我能丢很生气,要把我交给你手下人审问。"景曦渺说,相里若木听完他的总结就有点讪讪的,景曦渺察言观色,立刻附加了一个"哼"。
"这麽说你记得我对你很不好啊。"相里若木不习惯被景曦渺数落。
"比文妃对我好一点,至少你生气也不会叫太监煽我的耳光。"景曦渺想了一想说,又加了一句,"当然我也不喜欢文妃。"
相里若木下意识地抚摸景曦渺的脸蛋,仿佛想抚摸掉上一个耳光的疼痛。"要是早点结实,在别处,或许会好一点。"
"不要,"景曦渺立即说,他的眼睛垂了下去,"我对现在很满意,就算立刻死了我都心满意足……"
相里若木皱起眉头,没有等景曦渺继续说下去,就用吻堵住了他的嘴。
"太尉大人,"远远的一声呼唤打断了这个吻,景曦渺战战兢兢地四顾。
"是相里一平,"相里若木笑了笑,抚摸著景曦渺的手掌心。
"哦,"景曦渺忽然留恋起来,往後的生活仍旧不可预知,相比之下,他更想紧紧抓著这一刻不松手。但是相里若木已经搂著他稳稳地站起来,景曦渺本能地紧靠著他,他想起檀心的话,不会忘记,但是他不是檀心,在这个或者哪个无边的荒野里,景曦渺都不想选择只有自己。在未来的无论是怎样的风雨飘摇或者晦暗无光的时候,他都想要相信相里若木,甚至远远超过相信自己。
49
"太尉,让皇上待在议事的地方,这不是明智之举,皇上会对朝局了如指掌的。"李允之不能相信这个皇帝,永远都不可能相信他。太尉今天的突然失踪让他紧张了一天,他几乎以为太尉出了什麽事情。他说这话的时候,太尉刚刚带著昏睡的皇上回来,他跟著太尉一看到太尉把皇上安顿在太尉的卧房,他就把相里若木揪到书房。
"李允之,公平一点,皇上他现在的样子病得不清,神智也不是很清楚,他想要待在我身边,而我也想要他待在我能看得见他的地方。就是这样,允之,你也见到了这些天皇上的样子,你觉得他还能做什麽?他只是一个被吓坏了的十五岁孩子,我们要不要对这样一个孩子还防备到那种程度?"相里若木没有不耐烦,他应该是很诚恳地在同李允之谈话。
但是,这件事的保密级别并不很高,也就是说太尉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件事。韩梦圭是这样想的 ,因为他就坐在书房的外边听他们说话。他来找太尉回话,太尉的侍从直接就让他等在这里。屋里的谈话他完完全全听得见。
这一局又是皇上赢了,韩梦圭看到李允之走出来的时候,尽力地向後缩,希望李允之不要看到他在这里。李允之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便走了,他喘了口气。
"太尉,"他看著李允之走远了,探头看见太尉正在喝茶。
"进来吧。"相里若木面色温和地对他说。太尉的心情很好,整个人都柔和了许多。
"太尉,臣──有个问题,不知道能不能问您。"韩梦圭走了进来,顺手把帮刘公公抱来的折子放在太尉的案上。
"说吧。"相里若木微微笑了一下,"想来你也不是问无聊问题的人。"
"太尉觉得皇上的病有几分真假。"韩梦圭犹豫了一下,"太尉觉得皇上对太尉也用上了心思吗?"
"你说曦渺啊,"相里若木慢慢地说,"是假的那是最好的,我想了很久,我还是喜欢一个聪敏健康的景曦渺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是真是假是太医的事,只要太医把他调养好了,那便好了。不过不管真假,他都帮了我一个大忙,我现在有了一个主意。我现在有了借口把他放在我的身边,我想要他学习的东西很多。他很聪明,不过还不够,远远不够。这个天下,还得他来坐,才坐得安稳。以前我想不透,现在发现我这种人,大概是离开了战场便觉得心里都不安分,全身都不通泰。这麽久,内外主次我都忘记了。我们跟北疆的一战肯定不远了,我必须要培养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帝在这里,坐稳阵脚。"
"太尉深谋远虑,心怀天下,这是亿兆苍生之福,也是皇上之福。"韩梦圭深深地行礼下去,站直腰,不免诙谐之语,"可我看皇上要太尉比要江山的心思重得多了。要是皇上听到你的话,不定多高兴。"
"我可一点都不高兴。"景曦渺的声音冷冷地从他身後传出来,天已经晚了,他什麽时候站在门口的阴影里,两个人都没意识到。
相里若木有点慌神。
"我还以为你是……原来就只是希望能笼络住我,帮你稳住天下,让你实现你自己的宏图大略。"景曦渺冷涩涩地说,向身後的阴影里又退了一步,"也对,我也早知道你的心里装著天下,你不稀罕皇位,你稀罕的是成为第一个远征草原,灭掉那些蛮族的英雄。即使没有今天你对我说的那些话,那些……的话,我也是对你忠诚不二的人,至少,我也是对天下黎民忠诚不二,你又何必要用那样的方法笼络我呢。你根本不……喜欢我,你只想要用感情束缚我。怪不得,李允之不懂你,他哪里是你运筹帷幄的对手,你想得远,你看得远,哪里是普通人可以敌的?你觉得我得到你的回应,就会更死心塌地地喜欢你,在你征战草原的时候,就因为我姓景,我够聪明,除了我没人能给你看住後院,那时候我就能为你提供一个稳定的後方是不是?
呵呵,之後呢,你的梦是什麽样的?做一个皇帝很没有意思是吗?做一个良臣留芳百世为天下楷模是不是更好,你想过给我找个皇後的吧,不然为什麽方才月安来看我的时候说你要她留意刘丞相的孙女?你觉得有意思是不是,操纵著我,经过我的手操纵天下,天下人还要赞颂你,後世人还会跪拜你,你的人生就很完满了麽?是啊,比篡权夺政更荣耀,比做臣子更有实权,一生的志向也可以实现。"景曦渺抽了一口气,韩梦圭不可能插嘴,相里若木看著他,甚至没有打断他。他接著说,
"为什麽,就因为我姓景,我就没有我自己的一切吗?就是这个皇位,我感激它,因为没有它你都不会看我一眼,但是现在,我把它还给你,你想把它给谁就给谁。"
"曦渺,你怎麽可以这麽说我。"相里若木看著他,即使他站在阴影里,眼睛仍旧很明亮。
景曦渺忽然笑了,语气变的轻佻,"是吗?那麽你觉得我跟紫菀哪一个更好呢?"
相里若木猛地站起身,韩梦圭几乎摒住呼吸,他意识到他闯进了一个他不应该存在的空间。
"甚至不用你发誓,你就在心里想一想,你到底是因为爱我,还是需要我?"景曦渺轻轻地笑了,笑声很飘忽,"你也有需要我的时候,这就是审时度势出来的结果,太尉就是太尉。"
相里若木没有反驳,他需要景曦渺来帮助他实现一个太尉的攘外而後安内的战略,这是事实,连韩梦圭都明白。他起先没有觉得这和喜欢景曦渺有什麽关联和冲突,但是现在景曦渺逼问他的时候,他混乱了。
"从前第一次发生那种事的时候,月安告诉我说,是因为你爱慕我,我信以为真,以为你是真的喜欢看我,喜欢跟我做那样的事。"景曦渺不顾一切地说。韩梦圭後退了几步,希望能撤出这个会把他变成炮灰的战场,皇上的话说得太露骨了,他就要跟太尉决裂,而自己还在这里,太尉会刺聋他的耳朵。但是如果要撤出这件房子,就必须要从皇上的面前挤过去,因为他就堵著门口。
"别说了。"相里若木的话里已经带了恼怒。
"不要命令我,我才是你的皇帝。"景曦渺忽然厉声说,相里若木看著他,没有开口。景曦渺呼出一口气,"我能不在乎那样的事,我能原谅你是因为我以为你至少喜欢跟我做那样的事,那种喜欢也是喜欢的一种。不管是哪种终归你还是喜欢我,将来你会很爱我。可是我现在知道了,我父皇,那个荒淫无度的皇上让侍卫强奸紫菀到死是吗?因为紫菀这个妃子不和他心意。你想要报复是吗?用同样的方法。"
相里若木觉得口干得说不出话来,胸口也胀著。
景曦渺似乎很热,他烦躁地看了周围一眼,喘了一大口气,"我不怪你。我听侍卫们说民间有个说法,叫做父债子偿,虽然他不像个父亲,可我也是他的儿子。我替他偿还你,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我现在也偿还完了,这个皇位我不再坐了。太尉大人,不要以为你能左右一切。"
"你恨我吗?"相里若木忽然问他,打断了他那可怕的话。
"你想要什麽答案?"景曦渺笑了,相里若木认识他这麽久,第一次听他高声大笑,虽然笑声里带著颤抖。景曦渺笑够了转身就走,"相里若木,你一辈子也得不到答案。"
50
韩梦圭今天算是撞上衰神了,在太尉的书房里僵了半日,被太尉皇上赏识本来正在春风得意,不想今日自己居然目击了这档子事,真是狗屎运用到了头。皇上走了,屋里就剩下他跟太尉,太尉还呆呆地看著门口,难道还寄希望於小皇帝後悔返回来跟他和好。
"太尉,下官……告退。"就算韩梦圭再机灵多辩这会也说不出来个像样的借口溜走。
"唔……"相里若木似乎听到又似乎没听清,视线从门口收回就投到了地上。韩梦圭再看太尉那模样,生生得就写著落寞二字。忽想到人生真是公平,凭你是王侯将相还是市井小民,平生该经受的种种说得出的说不出的苦处,早早晚晚老天一样不落都会给你。
相里若木这会心里面空空落落的,之前还在反复计划著几年内充实国库的法子,作战时的钱粮供应,兵源的选拔,藩国的处理,常是与人商议这些事的时候,每每气血上涌,巴不得立时完了这些事,可是现在──这些心思又都淡了,忽然变得没意思起来。
过了半日,相里若木才想起韩梦圭还杵在那,摆摆手让他下去。韩梦圭躬身施礼,慢慢倒退到门边,立刻转过身一溜烟似的跑了。
相里若木叹了口气,独在书房里坐了,心思越发灰了起来。忽然想到,天下後世如何评论自己又如何,远赶不上被景曦渺说这一堆话来的刺心。这个想法一出来,就把他自己吓著了。站起身,来来回回地在书房里踱步。人就是如此,没有这想头的时候,根本不会注意,哪一日突然有了什麽想法,竟连压都压不住。
景曦渺心里的委屈,他多少明白,所以想知道他恨不恨自己,忐忑不安地想知道,却不知道自己这份不安从哪而来,拿不起放不下不像是相里家的人。他对景曦渺有情,景曦渺知道,所以永远都不会让他知道他恨不恨,那孩子也有那孩子的骄傲,保全了自己也折磨了他相里若木。所以,还是恨吧。
喜欢景曦渺吗?一定是喜欢。他抚摸著那孩子给他的玉,跟那孩子在一起,他没有一个地方不舒坦。可是过往依然是过往,活著的人,要用多久留恋死去的人呢?景曦渺聪明,那是对事,可是景曦渺也纯粹,那是对人;他真要较真会不会自己把自己撕扯开?虽然紫菀──自己知道,早晚会有人告诉他,有个女子叫做紫菀,是太尉心头的人。他不能说他最喜欢景曦渺,他不能说他不介意景曦渺是谁的儿子,因为紫菀是先来的,轻轻巧巧从自己的生命里滑过了,就刻在自己的心上。当初是以什麽样的心思抱他的,自己比景曦渺还要清楚。所以他不能反驳景曦渺的话。
景曦渺心头那一刀是自己砍上去的,之前景曦渺不觉得疼,他也装作没有伤,可是现在看见了,鲜血淋漓,想伸手去捂,捂得住,愈合得了吗
何况,喜欢,能维持多久呢。因为他病著,安慰他的话很容易说出口,或者自己骗自己,那孩子正在害怕得要命中,要尽可能地安慰他才能保护他从恐惧里脱离开。将来呢?
因为对方是景曦渺,所以他相里若木早就没有了仇恨的必要。景曦渺是一片浩荡之水,早就吞没了他,也包容了他,自己再强烈的恨到了景曦渺那里,就被化解掉了,波澜不兴。
权力,他也并没有执著到完全不能松手的地步。韩梦圭的话一直是他琢磨的事,他不想让自己宗族的後代代替景曦渺,因为没有那样一个人。所以将来呢?早晚有一天,他跟皇上会退回到本该的位置上。彼此协调、制约,景曦渺只要亲政,就必须要结婚,他还小,早晚他会发现女人的好处。他如今这样的明丽、纯粹,都是因为他还没有长成形,他喜欢著的景曦渺也就是这样的现在的景曦渺。
可是谁能阻止未来呢,他会被教养成一个皇帝,他还会记得当初爱著人时候的那颗心是怎麽样的吗?而他相里若木呢,还会喜欢一个不再纤细美丽的男人吗?未来,谁又能说得准呢?
他总以为,彼此的喜欢,总是会消散的。所以他在为最正统的未来做准备,哪一个成年人不是在理性地准备未来呢,何况是一个不但身上担著一个国家重担的人。景曦渺不知道这些,就会沿著这个方向走,他现在知道了,痛苦万分,可也会向著这方向走吧,大概。一样经过十五岁长大的人,怎麽会不知道呢。人都是如此,最终难免殊途同归。
相里若木站在自己的卧房窗外,看著景曦渺一动不动地趴在桌子上,桌上点著一盏灯,可是并不怎麽明亮。
"哭了吗?"他问刘公公。"睡了?"
"倒不曾哭,回来的时候看著气色不好,进了屋就趴在桌子上。也并不曾睡,刚才打发人进去看皇上烧了没有,还是醒著的,只是说不让人再进屋。"刘公公悄声回道,看著太尉站在窗外一动不动地看著景曦渺,便道,"太尉不进去看看吗?"
相里若木沈默了一阵,缓缓地喘了一口气,听上去很像是一声叹息,"不进去了。"可是想要离开,腿又迈不动,只是在窗外站著,看著里面那个趴在桌上连哭都不哭的孩子。
51
"不是说叫你们准备一下,我们离开太尉府吗?"景曦渺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他现在有点头疼,脑子里乱哄哄的。太监们都在外边,半天没有动静,屋里只有刘公公。
"皇上──"刘公公刚叫出口,就见到景曦渺皱起的眉头,连忙接著道,"是,您已经写了退位诏书,可是您要不是皇上了,您也就不回皇宫了。可咱们不回皇宫回哪去啊?景曦明做皇帝的时候,您原该按照祖制搬出来开衙建府,可是还没等您出来呢,景曦明就出事了。您下决心要退位,就不能回皇宫了,可是咱们外边除了太尉府本来就没有住的地方啊。"
景曦渺一下子被问住了,脑子本来就乱,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是好。
刘公公看了一眼他的脸色接著说,"早上老奴去回太尉,太尉正赶著要出去,他就说了让您接著住太尉府里,还住太尉这间房子,太尉他自己会搬出去,把这儿让给您。"
景曦渺的拳头"乒"地一声砸在桌子上,低了半日头,"你去告诉太尉,用不著把我关在这麽好的地方,太尉大人年事已高,让他腾地方给我,我过意不去。"
刘公公忽然听见小皇帝说那个威风凛凛龙行虎步的太尉年事已高,却正色道,"皇上,太尉早出去了,您让奴才哪儿找去啊?再说,太尉大人也没说要关您,他说您既然不想当皇帝了,那就跟普通世家子弟那样读读书骑骑马打打猎好了。他还让宰相刘未找师傅教您读书,让相里侍卫给您找些个年纪相仿的孩子来陪您骑马射猎。"
"什麽读书骑马射猎。"景曦渺越听越气,一把将桌上放著的茶盏推到地上摔得粉碎。站起身便向屋外走,一直走到荷塘边上。气得发抖,什麽读书骑马射猎,就是希望我走得远点不要碍眼,说要亲自教我骑马种种,可见也全是随口说的,竟然信以为真,也是自己痴傻怨不得旁人。一面想,一面心里难受,眼泪就要滴下来了。就说一句不是这样的也好,哪怕生气发脾气让我闭嘴也好,为什麽要摆出那副嘴脸来,那副无奈的样子,把自己最坏的猜测都默认了。一晚上反反复复地想,反反复复地想要给相里若木找个理由,死都可以就是不想要相信自己说的都是真的。就是因为催眠似的不想相信所以才能撑到这个时候,还站得起来。若不然,简直就是灭顶之灾……
可是相里若木就是那麽一个人,复杂,可也好懂。景曦渺看著一池水,模模糊糊地想,相里若木他当初挖这湖的时候挖了多深?自己如果跳进去会怎麽样。死在他门口的池子里,能不能比得上那个紫菀,让他再也忘不了。忽然想笑,死人跟死人争就一定争得过吗?
不过这种想法竟像鬼催得似的断不了,他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坐下,抱著膝盖,这石头真滑,只要向前倾一下身子就能滑过去,掉进水里。水会包裹住自己,漫灌进身体,身体变重,被拉进水底,然後什麽都结束了。屈辱,爱,痛苦,痛苦,痛苦──
"皇上,"一声呼唤,跌落水中的念头戛然而止。他恼怒地回过头看著相里一平,相里一平神色忧虑,他看出来了?
"皇上,水边太凉了,过这边来吧。"
"我已经写了退位诏书了。"他站起身,走了过去。
"我知道,"相里侍卫平静地解释,"可是玉玺并不在皇上这里,在太尉为那道诏书加盖玉玺之前,您都还是皇上。"
景曦渺刚要说什麽,就听见一阵脚步声过来,两个人都停止了谈话。
檀心跟李允之一起走了过来,檀心见了景曦渺便一笑,倒是李允之,多少对景曦渺不起心里知道,所以眼神碰了一下立刻就转开了。
"李允之,你来得正好,我有些话也想跟你说一说。"景曦渺冷冷一笑,跟从前安然的模样完全不同,李允之略微吃惊了一些。
"相里若木跟你说过,朕已经不是皇上了吗?"景曦渺突发一问,连相里一平都看著他。
"没有。"李允之生硬地回答他。
"那你到皇上行宫之前为什麽不禀报一声。你既来了,见了皇上跪都不跪又是什麽意思?"景曦渺看著他抬起视线惊讶地看过来,他毫无顾忌地迎著他的视线。"相里一平,派人去找太尉过来,朕要当面问问太尉是什麽意思,觉得朕说的话对还是不对。"
"皇上,"檀心一笑插话进来,刚要继续说什麽。
被景曦渺冷冷一瞪,"朕在跟你的主子说话,你给朕闭嘴。"突如其来地把檀心的笑凝住了。
李允之深呼了一口气,"不用去找太尉,臣……失礼了。"他屈膝跪了下去,隐隐攥起了拳头。
"你来找朕是有什麽话要跟朕说吗?"景曦渺虽然不够高,可是当人跪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一样可以俯视。
"没有什麽事了。"李允之低著头说。
"那就好,"景曦渺看著他的头顶,"退下去吧。"
李允之忽地起身,转身就走。檀心跟著他走,兀自回头不住地看那个突然之间锋芒毕露的皇上。
"皇上,"相里一平看著他们走远了,"皇上为什麽要激怒李将军,为什麽要挑起冲突?"
"相里一平,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一场跟我有关的冲突是被我挑起的,他们容不下我是今天开始的吗?你以为他们来干什麽来了,他们就是来刺探一下我是否真的疯傻了。"景曦渺的手微微地发抖,"当你真的发现自己没有指望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出奇地清醒,这才是最……"景曦渺连肩头都开始颤抖,"这些……本来都不干你的事,你跟著我干什麽?"
"皇上,臣在太尉府多年了,虽然跟李将军共事,但是又不同,臣不服从李将军的调遣,臣只对太尉负责。现在,太尉指派臣来对皇上负责,所以臣就只对皇上负责。"相里一平浑厚的嗓音平静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平白地像是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他看著身子单弱,又抱著肩头不住发抖的景曦渺,看得出他在压抑自己,他似乎马上就会哭出来。但是景曦渺背对著他稳定了一会,终於缓和了身上的颤抖。"你有孩子吗?"景曦渺的语气不再急促。
"有一儿一女,"相里一平说,"大的七岁,小的五岁。"
"把你的妻子孩子藏好了。"景曦渺呆呆地看著那一池水。
"皇上,他们不会为难臣的。"
"相里将军,下里镇一镇人的命能比你妻儿的命贱多少呢?"景曦渺的声音倦倦的,不再像一个十五岁的孩子。
相里一平脊背略过一阵寒意,想起下里镇腐烂的尸体,小皇帝是在提醒他,这个身经百战的将军被皇帝点醒,第一次觉得害怕。小皇帝的情势始终比他想象的危急,只是他忽略了,也忘记了自己或许已经被拖进了争斗的漩涡。他确实以为他们不会做到那一步,可是下里镇的尸体让他恶心至极。"臣明白了,臣会让他们搬家的。"
52
"太尉大人,接著太尉府建的准备给皇上作行宫的园子已经开始动工。另外,现选上来呈给皇上的东西是──新近造办出来的手炉十二只,东边进贡上来的雪狐皮赶做的大毛衣裳两件,去掉明黄的各色冬衣九十六件,南边选来的笔墨纸砚不计,新书九部,古画三十六幅,名人法帖十九部,象牙雕人物画船一对,玉佩香囊等一百三十六件,并自行船翻筋斗小泥猴竹根挖的小香炉苇杆画藤条编的小园子泥人沙子灯等等街市新巧玩物五十六件,新罗小香猪一只,白鹿一对,梅花鹿一对,白鹤六对,海东青三对……"韩梦圭念得口干舌燥,他忙了这一早上,还没功夫喝口茶。这一段日子,韩梦圭都忙得马不停蹄,磨破嘴皮子,跑断腿,几乎累死。
相里若木坐在一把玫瑰椅上,两只脚搭在案上,翘起椅子的两条腿,後背几乎躺在椅背上。"来人啊,给韩大人上茶。"
"相里大人,"韩梦圭舔舔上嘴唇,眼巴巴地看著下人奉上茶来,"穿的吃的用的也就罢了,可是这……小香猪一只,白鹿一对,梅花鹿一对,下官说句不敬的话,您可真能想,怎麽连这个都要给皇上弄!您老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劲儿?"
"我有什麽办法,刘公公说景曦渺夜里睡不了几个更次,白天吃的也不多,愁眉苦脸闷不吭声,我又没办法,也不知道他喜欢什麽。"相里若木叹一口气,"不知道他喜欢什麽,所以我能想起什麽就跟你要什麽。"皇上不得势,掌管内务就不可能是肥差,大家都不愿意做,所以相里若木就把这差事给了韩梦圭。
"皇上他说不定想要的是太尉而已。"韩梦圭嘀咕了一句,又展开那长长的单子。
"皇上要的我给不起,再说也不知道他现在还想不想要。"相里若木皱著眉头闭上眼,继续听著韩梦圭读那张单子。
"太尉大人,"韩梦圭又停了下来,"皇上能接受这些东西吗?"
"皇上不接受,"相里若木安然地闭目养神,"你就告诉他,这是用他自己内帑里的钱买的,这是实情,然後你再告诉他,是按制给他的,是他应得的。你再顺便稍话给刘公公,让他留神看皇上喜欢哪些个东西。"
韩梦圭一一答应,相里若木忽然睁开眼睛,看著韩梦圭,"我的国库里还缺银子使,你摆弄的内帑怎麽这麽多银子?你那园子恐怕小数目修不下来,本来我还打算从太尉府拨银两给你,可你竟足够了。"
韩梦圭一摆手,"罢罢,太尉大人,您要是跟我要银子,我可不给,您自个跟皇上要去。"
一句说的相里若木笑了,"你这奴才,少说废话。"
韩梦圭一笑,"蒙太尉大人恩典,皇宫诸事都由下官来掌管,下官当然要留神。"说著从靴子里取出一卷账册来,"皇上年纪尚小,宫里没有嫔妃,宫里吃穿用度这一项支出都是花在几十个太妃身上,旧时习气奢靡得很了,下官曾奏报太尉把他们遣散出宫入寺院赡养,太尉准了。单这一项就能省下财物无数,皇上又跟臣说过,宫里的宫女太多,既不能嫁娶又不能於父母亲人相见,有伤天理人情,著臣跟太尉说将大些的宫女送回民间,这几年之内也不会再选宫女。而京城附近九个皇庄专一向宫内进贡,如今一是宫廷人已不比先时那样多,再者皇上也不如先帝那样奢靡,所以这些地方出的物产臣请问了皇上,得了示下便把它们给卖了,那些有钱人谁不想花高价买来上用之物,前些天京城都抢疯了。狩苑里走兽饲养的太多,定期要射杀一些,这些东西按制供奉了先祖之後,原是给皇上食用的,可是太多了多数还是任其腐烂,所以臣就请问了皇上,然後把他们赏赐给王公贵族,让他们领了天恩,既给了他们莫大荣耀,又让他们拿银子出来谢恩。再臣又跟福宁王和毓江王要了银子,多少也是这样的法子。这几项,便是银子进账的几个大项,余者都是杂七杂八的小事,可是总算起来数字就吓人了。不过下臣也就不跟太尉叨咕这些铜臭味的东西了。"
相里若木若有所思,"商人出身的读书人果然厉害了得。"
"太尉大人,您让下臣给皇上当一回家,那梦圭敢不尽力?"韩梦圭微笑。
"办完这档子事你就不用给皇上当家了,我请你给我当家怎麽样啊?"相里若木似乎无意地随口说著。
"太尉大人您饶了我。"韩梦圭立马接下他的话,"您这府里哪有一个是省事人,比那些个王公贵族还难对付。我去跟那些王公变通,他们知道我背後有太尉,多少害怕我些,可是您府上那些人,哪个不觉得自己背後有太尉?况且,都是随您出生入死,立过战功的,您这家难当。"
"你先别忙,我不让你当我太尉府的差,你也不用给皇上当少府了。你准备科举时写的那些个议论国策经济的文章,我从皇上那看到过,被那孩子圈圈点点的,看来是读了许多遍。我一时好奇便也读了,就一直有个想法存在我心里──大司农老了,我已经让他告老还乡,明日起你就去做大司农吧,另外……"相里若木沈吟了一会,"加尚书令。"
韩梦圭身子一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大司农……太尉大人……您让下臣掌管全国经济,臣年纪过轻,恐怕……难以服众……"外加尚书令,就成了太尉的心腹,直接跟太尉府那干人在一起。
"年轻,我今年也刚过三十岁,我用的人自然还到不了三十,你就放手去做,我跟你要的就是个国库充盈,百姓安居,别的你都不用担心不用管。你做不到,还给我滚下去,做的到,我会重重封赏你。"韩梦圭发现相里若木看著他,方才躺在椅子上的倦意都不翼而飞,仿佛慵懒的太尉只是个假象,像现在这个英气勃勃,敢想敢干的人才是那个从十五岁就征战沙场气吞万里如虎的少年将军。
轻易地就能鼓动起别人身上的血脉,韩梦圭觉得手都在发抖,他的声音都有些不稳,"太尉大人,如果一年之後,国库不能变成现在的三倍,您就杀了韩梦圭。"
"好,"相里若木等的就是他这句话,"这才是本太尉看中的人。不过你……"相里若木沈吟了一下,韩梦圭又一次在太尉脸上看到那种犹豫,这在这个杀伐决断的太尉这儿是不常见的表情,除非是跟……"你得亲自去跟皇上说一声,就算是述职吧,免得他有事找你的时候突然发现你已经不是少府了。"果然是跟小皇上有关,韩梦圭在心里叹了口气。
"皇上这个时候一定是在太尉府的校场上骑马。"韩梦圭试探地说。
"是啊,"相里若木想起什麽似的笑笑,"不知是怎麽了,也不像从前那样天天待在屋里,现在天天猴在马上,我也只好把太尉府的兵士训练都调到细岭的兵营去好给他腾地方。"
"太尉不一起过去吗,正好看看皇上骑马到什麽程度了,听说皇上骑马骑得很甚,倘或累坏了可怎麽办?"
"我看他就是心里憋得慌才去骑马的,又不能不让他骑,再在屋里待著更要憋出病来。"相里若木无意识地叹了口气,站起身,在窗边踱步。只有牵连了皇上的事,太尉才会一反常态长吁短叹,露出满腹心事无著处的模样。"若是见了他,我还是跟那天一样没话回答他,况且如今又怕他穷追不舍地让我允他退位。"
韩梦圭轻叹口气,话头又转了,"我那天看见皇上骑马,那模样跟平日里大不相同,换了个人似的,太尉您当真还没见过他独自骑马麽?"
一句话说得相里若木抬了头,景曦渺,已经两个月不见了,说不惦记那是屁话,他自己心里都清楚。想见那孩子的念头有时候憋得他心口难受无处排解。
53-55
从进了校场的围栏,相里若木就没再跟韩梦圭说一句话。视线追逐著骑在马上的那孩子,那张小脸看著更加清瘦了,不过那个骑在马上的姿势已经很纯熟,有什麽东西在那孩子身上发生了变化。相里若木无声地轻叹一声。
相里一平跟在身边紧紧地盯著小皇上,不时地对他作出提醒。应该是……可以放心的。
景曦渺步入成年的速度比他想得也许还要快,那张本来就没有什麽表情的脸变得更加冷漠。有一天,我们对面而立,终究会无法弄清对方到底在思索什麽。
跟自己想得不同,景曦渺会成长,不是用走,而是用骑马的速度在完成成长。相里若木在心里叹息,可是却舍不得调转视线,因为有一些是不同的。他原以为景曦渺会因为发现了人生的痛苦而绝望,仄仄地厌弃生命,可是现在的景曦渺骑在马上,生命并没有因为痛苦而萎缩,虽然清瘦了,可是透过那个瘦弱的身子,生命力却比从前还要旺盛。这样的景曦渺让他比从前更移不开视线。
他忽然注意到景曦渺的头偏了一偏,意识到景曦渺再看什麽。相里若木看到那是一处训练骑兵用的障碍,马顺从地向左转弯,相里若木忍不住微笑,他看得出景曦渺没有用缰绳,他腰身细微的身体姿势可以很好地协调马匹,看不出他有太大的动作,但是马却完全可以理解。看来他已经掌握了骑马的要领,稍稍调教一下,也许景曦渺会骑得跟自己十五岁那年一样好。莫名其妙地,相里若木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骑在马上的感觉,虽然那要比十五岁早得多。
"皇上,停下来,你不能从那上面跨过去,你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停下来──"相里一平也发现了皇上的意图,他几乎是在大吼著喊景曦渺,景曦渺没有理睬他,迎著相里若木这个方向,相里若木看见他伏低了身子。
相里一平冲了上去,举起手臂乱挥著,惊慌失措地不知道如何才能阻止小皇上。他才开始骑马,还不能,还不能跨过那个栏杆,太危险了,他几乎不敢想後果。他已经准备冲上去强行拉住他的马。
韩梦圭害怕了,急得团团转他几乎要去推太尉大人,"快快……小皇帝不要命了,你快想办法──"
"景曦渺,身子再前倾,再趴低一点,"这个声音镇定地喊过来的时候,相里一平茫然四顾,不知道太尉大人是什麽时候来到这里的,但是一愣神的功夫再阻挡皇上已经不可能了。韩梦圭抓住了自己的衣袖。相里若木冷静地站在原地,大声喊他,"小腿夹紧,大腿也靠在马鞍上。看好你的目标,就是这!在这起跳。"
景曦渺的黑马腾起,越过障碍,平稳优雅地落地。他随著马蹄的落地从马上直起身子,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地回头呆看,自己跨过的障碍就在身後那里。
他转回头,视线不自觉地去前面寻找,那儿只有韩梦圭在拿著袖子擦额上的汗,并没有突然指点他的太尉。相里若木已经走了,他急切地去看校场的门口,只看见一片衣袖的影子一晃就不见了。景曦渺咬著下唇,韩梦圭和相里一平过来跟他说什麽,他都没太听清。拽著缰绳的紧迫,和双腿夹紧马鞍的紧张感觉还在,还有腾空时的亢奋……他又一次看著空落的校场门口。
十四岁的小皇帝即位为帝,对一般的百姓来说并不知道是福是祸。但是,若论起来,平头百姓可不在乎谁坐在那个龙椅上,也不在乎旨意到底出自皇帝还是太尉。可至少小皇帝登基这一年以来,并没打过大仗,兵连祸结的几年之後竟得了难得的休养生息的时日,谁不欢欣。因而这一年的年底,京城内外一片喜庆。
对於一般的大臣来说,只听太尉府的谣言说小皇帝闹腾出了大动静跑到了藩国,那之後大臣们再就连皇帝在哪里都不清楚了──有人说太尉把他给杀了──至於这个谣言出自哪,大臣们也说不清楚了,不过太尉还不见动静,可见还没听说过。
年三十这天百官在太尉府里领宴,至晚方散了,那一干文官本来指望能在今天见到皇上,可到了宴席毕也没见到踪影。大年下的,一片人心惶惑,韩梦圭看在眼里。武官效忠太尉,文官多半希望维护景氏大统,这已经不是什麽秘密,只不过韩梦圭这个非科举出身的人在文官眼里就是太尉的走狗。所以韩梦圭想做个什麽事都是难上加难,处处被这些文官掣肘。
小皇帝再要一意退位,太尉再要纵容他,只怕朝廷上的种种弊端就要酿出祸事来了。韩梦圭在宴会上闷闷喝了几杯酒,越发觉得要跟小皇帝谈谈。如今冬季里天气太冷,给皇上造的园子暂时停了工,小皇上一时半会还得在太尉原来的房子里住著,韩梦圭倒是知道在哪能找到小皇帝。这也是给太尉当走狗的好处,他在心里略略自嘲,顺著走惯了的一条僻静近路穿过去,打算去找小皇帝。
韩梦圭一介书生,不胜酒力,只吃了不多的酒便觉得脚下有几分虚浮,又兼心里盘算著事情,因而竟走错了路。穿过一个门,抬头发现自己站在个小园子里,此时方下过雪,游廊连著的亭子里传出火炉的声音,想是有人在这烹茶赏雪。
他知道走错了路,刚要返回,就听见紧扣著隔板窗子的後头传出慢声细语的一句话,"允之,你还觉得这法子有哪处会出纰漏麽?"
另一个人回他,就是李允之的声音,"檀心,你上次的法子也好,可是杀了一镇的人,结果什麽都没得到,反而让太尉猜忌我。"
"那是他景曦渺命好,可是好的运气用过了一次就不会再灵了。"檀心回答他。
"你有几成的把握,毓江王看了皇上的退位诏书就会起兵勤王呢?"
"你放心吧,"檀心的声音变得冷冷的,"那个老不死的,天天都在做当皇帝的美梦。只要他一起兵,景曦渺就得死,这一次即使太尉舍不得杀景曦渺,他也难逃众怒了。只要他们一起兵,我们就马上杀了景曦渺,先斩後奏,太尉只管心疼也是有苦说不出。允之,难道你还下不了决心吗?"
"不是那话。"李允之沈默了一会,"我瞧著太尉已经有了将来要还政於皇上的意思了。可是咱们要杀皇上的事,皇上已经知道,他亲政之後,咱们没有活路是一,再则只怕连太尉他也容不下,太尉是被他迷了心窍,乱了心神了,唉!太尉枉费叱诧风云这些年,难道连一山不能容二虎都忘记了吗,那孩子的心机只怕将来是个大祸患。只是太尉是重情之人,这样做了,难免让他伤心难过。"
"若是将来酿出苦果来,太尉不是更伤情。"檀心柔声劝道。
韩梦圭站在门口,正是个走风的地方,他被冷风一浸,酒醒了大半,瑟瑟发抖。他们竟然把皇上写的退位诏书送到了毓江王的藩国……
56
相里若木回过身来看著熟睡的景曦渺,小巧的下巴都埋在被子里,一把柔滑的发丝被揉乱在被子上面,他习惯性地伸手把他的头发拂开。还太小了,太娇嫩了,相里若木微微地叹息,听见外边急匆匆的脚步声。
李允之在进到太尉书房的院门口时才碰见韩梦圭,韩梦圭告诉他皇上的退位诏书丢了,吓的他的脚下猛地一滑,几乎跌倒在地上。皇上的退位诏书只有太尉的几个心腹看过,现如今说不见了就不见了,毓江王的藩国那边却有国相的密报说毓庆王得到了一份。到底这一份如何不见了,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弄巧成拙了。太尉手里有诏书则说明皇上又偷写了一份给毓江王,皇上於太尉有二心;太尉手里没有诏书,则说明太尉的心腹里有叛徒。他的额上冒出一层冷汗,已经走到了这里,太尉的侍卫们已经看见他过来了,只能赢著头皮进去。况且,早来报告毓江王国相的密报,还能早一分说明自己於此事无关。
思到此处,说不得也只好硬著头皮进去。太尉的书房是北方常见的三进式的大房子,廊下站著侍卫,第一进里一般都是值夜的官员,今晚过年,所以这里倒是悄没声的。李允之走进去,太尉还没有休息,在中间的房子里坐著,似乎专等著人来。
李允之拜了下去,"太尉,毓江王国相的密奏到了,毓江王手上有皇上的退位诏书,毓江王国相知道兹事体大,看过之後回到住处,默写了一份,随密信一同寄来。"
"不用看了,你起来吧。"相里若木淡淡地说,并不著恼,"既然这里的丢了,那里的必然就是这份。"
"太尉要如何处置此事?"李允之想让相里若木跟他交个底,没想到相里若木沈默了好一阵子。他越发猜不透,手心里全是冷汗。
"允之,依你看,该如何处置此事。"相里若木平静地说。
李允之狠下心来,事到如今,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一步也退不得了。"太尉,虽然此事与皇上确无关系,但是毓庆王必然会拿著皇帝亲笔手书的退位诏书,召集天下所有景氏旧党,征讨太尉的。到时候他们起兵造乱而名正言顺,我们反而成了逆党,那时天下必然大乱。以我之见,太尉应当速速令景曦渺退位,另立景裕之子为帝。这才是万全之策。"
"你派兵去杀景曦渺了?"相里若木忽然问他,直戳进问题的核心,问的李允之瑟瑟发抖。
"是。"李允之道,底下的话还来不及说,门忽然被撞开。
李允之惊诧地看著檀心跑进来,一步跪倒在地上,额头碰地,"当当当"地直磕了三个头,眼泪已经下来了。
"檀心怎麽了?"李允之不明就里,见他这样,心疼的几乎要去拉。
"太尉,李允之就算做事急了点 ,可也是为了您啊。他要杀皇上是大逆不道,可是……可是……李允之他没有一点私意,您是知道的。您……您做什麽要夺了他的兵权呢?太尉府的兵马调动一向都是李允之节制的,您为什麽突然间变换统帅,停用李允之的将印?"檀心哭著说,李允之心头霎时冰凉,太尉。
"李允之,你是我的心腹之人,现在是,以後也是。"相里若木看著他,"但是,你必须要明白一点,天下的兵马是我的,在皇帝亲政之前,杀伐决断的旨令只能出自我一个人之手。你明白吗?"
李允之缓慢地跪下来,半日之後,他才说出话来,"我明白。"
"知道这一点,比知道其他的事情都要重要。景曦渺的皇位继承自先帝,但是他的权力将继承自我。如果我会死在前面,我必须确定我的臣下能够效忠於他。"相里若木缓缓地说,在夜里昏暗的灯光下,李允之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是他知道这一番话的含义。
"太尉,"李允之双手扑在地上,他喊了出来,"你不能说出这样的话,你不可能死在景曦渺的前面,这是……"
他抬起头,突然看见景曦渺就站在太尉里间门口的阴影里,贴在门框上向这里看过来,他愤怒地指著他,"他是什麽东西,这个瘦小孱弱养在深宫里的妖孽,他是那个血腥肮脏的皇帝随便下出来的东西,他也配成为皇帝吗?在我李允之看来,你才是皇帝,你才应该成为皇帝!你死之後坐在宝座上的应该是你的孩子,你自己健康英武的後代,而不是他。"
"允之,"相里若木不想让他再说下去。
景曦渺站在门口身子贴在门上,他刚刚被吵醒,酒已经醒了很多,但是刚刚睡醒,脑子并不清楚。他努力反应著刚才听到的话,相里若木死後,我要坐在宝座?相里若木怎麽了?他要死了?他惊慌地看著坐在前面的相里若木,他怎麽要死了呢?
"曦渺,"相里若木也发现了他,"你过来。"
景曦渺惊恐地打量著他,到底是怎麽就要死了呢?相里若木向他伸出手来,他走上去一步拉住了那只大手,温暖得很,"你怎麽了?"他问相里若木,他不在乎李允之骂他什麽,别人说他的话,他向来都听不太清楚,文妃让宫里的嬷嬷骂他的时候,比这还要狠。
相里若木搂著他纤细的腰,说的话却是对李允之的,"如果我就是选定了他来做皇帝呢?"
"不。"李允之一口否决,"那麽太尉就杀了我吧。"
檀心抽了一口冷气,惊惧地看著李允之。
相里若木扣著景曦渺腰的手微微颤抖著用了力,景曦渺觉得有些疼,他渐渐清醒过来,知道他们在说什麽。头脑中的惊惧刺激著他,他仿佛站在悬崖上,相里若木一手搂著他的腰,他就靠了这点力拽著,别人的力,迎风站在悬崖上。
他想说什麽,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李允之猛地站起来转身向著门外,相里若木也松开了景曦渺,抬头向门口看著,只有檀心和景曦渺不知道发生了什麽。在太尉府里能够骑马来往的只有一种人,也只能意味著一件事。
景曦渺惊讶地随著他们看向门口,只听见外边传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嘶哑喊叫,"八百里边关急报","闪开,八百里边关急报"
"八百里边关急报"
景曦渺不是没有见过暴跳如雷的相里若木,只不过大多数时候,他都沈稳自制。他不知不觉地坐在相里若木刚才坐的地方,看著相里若木大踏步地走来走去,怒发冲冠。
"三个郡!三个郡!"相里若木怒吼著,就像一头狮子在咆哮,"北蛮一下子就袭击了三个郡,纵深几百里如入无人之境!这还只是试探,下一步他们就有胆子打到京城来!"
紧急赶来的将军们站成一排,心惊胆战地面对著暴怒的太尉,没人敢回一言。
"姜本炎身担戍边重责,这些年却只知道跟太守们怄气、争权夺利,我念在他以前有功的份上,一直偏袒著他,光他那个郡的太守我就给他换过了五个!结果呢?就他那儿败的最快,还敢上书请罪,是希望罢官保命罢?马上下令,原地处死,不必回京。"相里若木猛地一拳打在桌子上,景曦渺吓得像後一闪,相里若木没注意到他。"那个吴鸣宇倒是个厉害人物,一介书生,亲自上城头督战,蛮子都上了他的城了,愣是被打退了,怎麽他的郡就没破呢?"
"太尉……眼下正是用将的时候,不如就让他罚金抵过吧。"一个将军低声说了一句。
"放屁,连个城都守不住也算得上是将?"相里若木猛地转回头直瞪著那个将军,"从今以後,前朝的罚金制度全部取消,但凡有这样的情况,通通战死在城上。你们的身家性命要紧,你们的马蹄子跑得也快,可你们身後被屠城的几十万老百姓的命就不是命?平时他们供养你们是为的什麽?为的就是城破的时候你们跑得比他们快?"
"可是太尉,"李允之思虑了一会,"可是太尉,如果此时对北蛮用兵,一是粮草筹措不及,二是恐怕毓江王会趁乱造反。"
相里若木严厉的眼神看得他身子晃了一下,几乎要後退,心里後悔万分,怎麽会知道北蛮来得这麽快,这麽不是时候。
"你在毓江王那里有眼线,北蛮的王就没有眼线吗?"相里若木一句话让他如梦方醒,悔恨不已。
这朝局里的事,北蛮的王何尝不是洞若观火。李允之攥紧拳头,咬了牙,"李允之愿立军令状,三个月内扫平毓江藩国。"
"笑话!"相里若木冷哼一声,"倘或你三个月内打不下毓江藩国,北蛮就要打到我的府门前了,那时候太尉府三分之一的兵马,一多半的粮草都已经被毓江王牵制住,这个江山就拱手送给蛮子了。"
李允之垂下头无言以对,相里若木恶狠狠地盯著对面的地图,"不发兵,我哪里都不发兵。"景曦渺看著他手里的匕首猛地飞出去,扎进北方的地图,"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他们赶回北原的冻土上去。我要把这个版图边界向北──扩展千里。"
"太尉,那眼下就只有延续先帝的和亲之策了。"李允之说的战战兢兢,太尉平生瞧不起的便是先帝送女人保一时和平的行径,可是今日,竟然也被逼到这个份上。
相里若木转回头看著景曦渺,景曦渺黑亮的眼睛躲闪著。"皇上,生在天下,倘或天下覆灭,还有什麽不会被毁灭呢?"
景曦渺不回答他,在桌子底下攥了自己的衣袖。
"你自己挑个妹妹吧,挑中了就把她送给北边的蛮子,给你的王朝换来一年两年的喘息机会。"相里若木说的不再和缓,他直视著这个少年天子。
景曦渺微微张开口,痛苦地喘气。
相里若木转过身,背冲著景曦渺,面向将军们,"为了稳住天下,景姓的天下,明天早晨,皇帝──亲政。从明日开始,停太尉府的蓝批,改为皇上的朱批,以後皇上的圣旨上不再加盖太尉印章。明日皇上回宫亲政。"
景曦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第一次待在这个王朝决策的首脑里,这一个晚上,他看著这些人商讨决策,太尉的命令一道道从这里发出去,被急使们发往各地。明天太阳落山的时候,这个广阔国土的大部分地方都会接到太尉不同的命令,以及一道相同的命令──皇帝亲政了。
将军们在听到皇帝亲政的这一刻没有异议,因为军权仍旧在太尉府,所以实质没有变化。但是他们必须用皇帝的亲政做个幌子给天下人看。
相里若木不动声色地因势利导达到自己的想法,这一刻他不是相里若木而是太尉,所以景曦渺不能拒绝,因为他现在也不是景曦渺,而是唯一的合祖宗家法的能够稳定时局的人。武将们也不会反对,因为天下倾颓之时,每个人都得守住他自己的位置,才撑得住这个天。
天色将明,辛劳一夜的将军们离开了,准备第一次早朝。相里若木和景曦渺还待在他的书房里。相里若木去拉景曦渺的手,景曦渺把手缩了回去。
相里若木叹了一口气,"今天晚上,其实我也很害怕。"
"害怕什麽?"景曦渺被吸引了注意力,抬起头看相里若木,想从他的脸上看出害怕的意思,结果相里若木看著他笑了。他有点懊恼。
"很多事情,三个郡啊,一下子说破就破了。死了多少人,十万?二十万?都可能,我还不知道。我在边境待过很多年,那的人太惨了,朝廷强迫他们戍边不让他们内迁,男人们要轮流被参与戍边,庄稼都荒芜了,蛮子经常会来,尤其是我们内乱的时候,男人们被砍死,女人们被抢走。"相里若木深吸了一口气,"有时候我会觉得愧疚很多人,不单单是对你有这样的感觉,还有那些死了的人,还有我答应过要将蛮子打回北原的父亲。我也害怕,这次的事很明显是蛮子的战略试探,只是一个部落王的部队就打出了三个郡。如果蛮子们集结成部落联盟,那麽他几乎有可能推进到都城来。我害怕这个时候毓江王再趁乱造反,我们腹背受敌。我也怕……怕你今天给我一个大难堪,说什麽都不亲政。"
"你已经把我逼到这儿了,我还能怎麽样呢?"景曦渺扭开头。
相里若木低笑,"不过景曦渺还是不错的,有种!"
景曦渺没听过那句话,不知道他说的什麽意思,抬起头看著他。小巧而精致美丽的脸上仰著,相里若木忍不住抚摸他的头顶,"如果有一天,战事突发,而军权我无法信任地交给别人,所以我必须要跟军队一起离开这里,那个时候,你敢不敢──临危授命。"
"如果有那一天,我就有总理一切的权力了。你回来的时候,我也不会把这个权力交还给你。"景曦渺看著他,"我会把你不断地派出去,我不会让你和你的军队回到京城,威胁到我。你将一直在外边南征北战,一直到衰老,或者战死的时候。"
"那皇上能不能格外开恩,给臣一点赏赐。臣不要荣华富贵,也不要皇上的封爵,甚至死後也不要皇上给的谥号。臣只想让画工每年画一幅你的画像,皇上只要将这个画像赏赐给臣,那就足够了。"相里若木的声音很轻,嗓音温厚,就像是抚慰人一般,或者也抚慰自己。
景曦渺忍著眼泪,因为太辛苦,所以呼吸的时候几乎要抽噎了。他不能问相里若木,你爱不爱我,你是不是最爱我?不但相里若木无法回答,而且,即使他回答爱,那他也无法完全信任。
就像相里若木不能问他,景曦渺,当我给了你权力後,你会不会背叛我一样,因为无论回答会还是不会,他都无法完全相信。因为以後的事,没有人能了解。後来的自己经常会背叛早年的那个自己,不是人善变,而是在那个时间里我是我,在另一个时间里我已经有足够的理由成为另一个我了。谁知道战争有多长,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在这个期间,景曦渺独自面对著权力、欲望、危险,也许最终会被权术倾轧榨干,攫取了他现在的灵魂,他也会疑神疑鬼,他也会先己後人,他也会想尽办法除掉相里若木来保全自己。谁知道呢?
所以相里若木给了他一个最认命的回答,他愿意,也能够承担交出权力後的风险。但是景曦渺却无法在不确定爱的时候拥抱他。因为爱和权力,终究是不同的。
57
皇帝亲政了,一切却没有变化,然而一切都已变化。相里若木站在朝堂之上,仰望著宝座上的少年,沈默的少年努力地倾听朝臣之间的每次争辩,每条对策。偶尔四目相对,他略带点忧郁的眼神常常让相里若木忘记了下边要说的话。
又长了一岁的景曦渺还是那麽单薄瘦弱,他的眼神不再单纯,可是仍旧清澈,所以即使对上了相里若木的视线,他也不会移开。他就那样坐在上边,用他忧郁沈思的目光,一直看到相里若木的心里深处。
皇帝的玉玺是要经过皇帝的同意才会加盖的,但是景曦渺实际上仍旧没有发布过任何命令,所有的决定都是由大臣们跟太尉商议出定论之後,再草拟成诏书的形式进呈给皇帝陛下。所不同的是,现在每一次商议,每一场争论,每一个决策,都在景曦渺的面前发生,朝堂之上的景曦渺不会多言,不会询问。他在迅速地学习。每一次廷议之後,相里若木都会留一会,在皇帝的御书房里,回答景曦渺的种种问题。才一年的时间,景曦渺的问题就越来越少了。他理解了他要统治的国土有多麽辽阔、复杂,他记得每个大臣的模样名字履历以及脾气秉性和私底下的姻亲关系同门关系同科关系。各地的物产地理军备,朝廷的赋税经济,周边民族的过去现在,他一点点吃透在心里。
当他的问题越来越少,相里若木便开始问他问题,为什麽那两个大臣会当庭吵架,这个条陈背後的意思是什麽?今天地方的奏折上来了,哪个地方的官员有可能所言非实?他的回答有时候很精妙,妙到相里若木忍不住伸手去拉他的手,他脸部的表情仍旧跟回答问题时一样紧绷,别开脸,给他一张冰冷的侧脸,同时收回手。相里若木会放开他,但是手却经常留恋地在他的肩头轻轻捏一捏。嘱咐一些好好吃饭,晚上读书不要太晚,提醒他该见哪一些官员之类的话,然後便会离开。
景曦渺的十六岁也已经快要过去了,他马上就要十七岁了,他已经足够独立,甚至也在迅速地成熟。就像相里若木预想的那样,景曦渺总会变成这样一种形态,成熟内敛,聪明睿智,像成年人一样习惯权术倾轧,也像成年人一样冰冷。十五岁时感觉到的伤害会被之後五十年的成功抚平,甚至渐渐忘记。谁不是这样成年的呢?只是相里若木也许是看他看得太久了,景曦渺三个字越发刻骨入髓,无论是朝堂上,还是书房里,他的每一次颦眉,每一次唇角隐约的笑意都揪著他的心,让他无法停止猜测,不是猜测景曦渺距离自己有多远,而是猜测他的心里好不好受,委屈了不曾?
从前那个沈静如水的景曦渺渐渐变得忧郁,那个再沈默也不会吝惜开怀一笑的孩子已经不见了,眼神里的娇嗔,口角里的顽皮都不见了。但是现在这个景曦渺能够跟相里若木一起骑马,相里若木可以尽情的策马奔驰,他不记得是从什麽时候开始,景曦渺可以一步不落地跟著他并驾齐驱。相里若木看著这个少年,不再用他的帮助,他自己也拉得开弓。
不是没有骄傲,尽管也许不会有人明白景曦渺对他来说到底是什麽,不会有人知道他会为了这个景姓的皇帝而感觉骄傲。他指给景曦渺一条路,景曦渺果然走的很好,这不是自己的希望吗?但是,喝下一壶酒,心里空空落落。
景曦渺就在他身边,训练兵士调动军队的时候,景曦渺常常跟在他身边,虽然他是不会让他像自己一样在马背上一待就是一整天。
"太尉还没有娶亲的打算吗?"景曦渺眺望著操练的兵士,他没有穿天子的明黄,黑色的裘皮大袄仍旧不能让他显得强壮起来,可是倒是有些像山顶上那些刚刚长成等待飞翔的小鹰。今天的景曦渺已经绝口不提爱了,连问他这话的时候,语气淡然得在旁人听起来也像是一场闲聊。
从景曦渺离开太尉府到现在,相里若木仍旧没有女人。他很忙,忙得连景曦渺都看在眼里,所以问题的答案,是两个人都知道的。
相里若木等待著下文。
"太尉该娶亲了。朕想,太尉,还是娶个公主吧。"景曦渺说。相里若木看著他没有表情的侧脸,没有任何回答。
景曦渺的意思,他明白。
皇帝亲政的时候就应该大婚,有君无後是违背天意的。文官在这一年里几次三番地上奏,请求皇帝册立皇後,最近已经愈演愈烈。相里若木在一年之前就有给景曦渺找个皇後的意思,景曦渺後来知道,但是他不愿意,相里若木也就没有逼他。而今景曦渺说了让他结婚的话,已经很明显了,景曦渺已经下了决心,做了决定,到了应该各自彻底撂开手的时候了。
相里若木没有想象中的放心,而是在太尉府里喝得酩酊大醉。他找来了月安,这个抚养景曦渺长大的宫女,如今已经是一品诰命,婚礼由她和两个长公主一起做主。景曦渺的皇後,宰相刘未的孙女最合适不过,她成了皇後,刘未那一干文官,更会对景曦渺死心塌地。
婚期很快,景曦渺一过完十七岁生日,就举行了大婚。皇帝的大婚上,相里若木滴酒未沾,他看著一身龙袍的景曦渺迎娶了他的第一个女人。大典上,景曦渺自始至终没有看相里若木一眼。其实这一年里,他们也没有一次私聊,没有一次在无公事的时候见面。心远了,情也就消了麽?
相里若木已经完全不知道那孩子在想什麽,想要什麽,可是不止一次梦见他在他怀里顽皮笑语,醒过来才发现有多思念。如果过了而立之年,仍旧不知道如何舍取的话,那该多可笑。可是舍掉了舍不得的,换回来的是什麽呢?相里若木不知道这一年里自己睡过多少个囫囵觉,他把心思心血都花在军队上。没有什麽别的,多的志向了,只是不想後悔。他越来越不敢闲著,他不愿意去想如果舍掉了那孩子,最後也没能得到当初想要的,那会是怎麽样一种境地。
他要比以前还要操心劳力,如果不是景曦渺後来想看看军队的操练所以跟到军营来,那他见景曦渺的机会和时间都会越来越少。韩梦圭在为他筹措军饷粮草增加国库收入,被他逼得也是如此,日夜呕心沥血,比从前一年瘦了十多斤的光景。还有人戳著他的脊梁骨说他是太尉的走狗,盘剥贵族们的钱粮。甚至当著景曦渺的面这样说,景曦渺沈默著,甚至连相里若木也猜不透他到底对韩梦圭有几分信任。
可是他已经无暇他顾了,他必须完成当初的战略构想,将蛮子驱逐进北原,将最後一个藩国平定──然後剩下的,景曦渺会有足够的能力,给天下一个河清海晏的。他日日夜夜地为了这个准备著,他不敢停下来,因为稍微有时间松懈下来,他几乎就要开始後悔,就会想要进宫,想要找个借口看一眼那里住著的那个人。
可是也终於走到了今天,那孩子已经大婚了,连新娘都是自己挑的。这个认知几乎要烧穿了他的胸膛,典礼已经结束了,他回到太尉府,脑子里全是景曦渺。
新娘好看麽?月安说过是个绝色美女。他不会只为了联姻就给景曦渺找个丑婆娘。真是愚蠢,难道他希望景曦渺用那样温柔的眼光看著他的皇後,爱恋著她?可是他不愿意委屈那孩子,也不愿意看他旁边站著一个俗不可耐的女人,不愿意他去抱一个恶心的女人,生下不讨喜的孩子。有这个想法的时候他後悔了,他发现他其实心底里原来最想娇宠著他,有时候他就会这样突然後悔,有时候他会觉得什麽都不重要了,什麽都没有得到他更重要。这样的想法几乎要让他发疯,但是景曦渺高居宝座之上,双眼冰冷忧郁,提醒著他,一切已经过去了。
过了今夜,一切就真的过去了。
相里若木长叹一声,忽然看见宫里上用的灯笼转了过来,相里若木惊觉地站起来迎出去,不会是宫里出事了吧。刘公公急匆匆地奔了过来,见找著太尉才明显地放下心来,"太尉大人,皇上召您即刻进宫。"
"什麽?"相里若木脑子里早就杂乱无章,想不出皇上要找他干什麽,"皇上找我做什麽?今天也没有什麽军国大事,明天早朝再说罢。"忽然想起不可能是这些事,又著急了,"皇上有什麽事?他身体不舒服了?是不是这两天大典累著了?"
刘公公屏退了左右,"太尉大人,皇上只有一句话让老奴捎过来,皇上说──'我想你'。"
相里若木猛吸一口气,似乎是惊住了。一瞬间,仿佛心脏被这句话绞得稀巴烂。他呆呆地站了一会,突然急跑了出去,骑上马,也顾不得传话的太监,自己直奔宫门而去。
远远看见皇帝的侍卫都在皇帝的寝宫外,没有在皇後宫,相里若木知道皇帝果然在这儿,急急忙忙冲进去,北方初春的寒夜里,削瘦的景曦渺就穿著单衣站在院子里,似乎在等他。听到他的声音,抬起头,满眼泪水。
相里若木心口犹如被人捅了一刀,"曦渺──是怎麽了?"他忘记了叫了一年多的"皇帝",本能地叫了声"曦渺"。
景曦渺不顾一切地冲进他怀里,紧紧搂著他,仿佛生怕他会推开自己。"我不喜欢碰陌生人,我受不了她。你让我抱一会,求求你了,就今天晚上,让我抱一会。"
"曦渺,"相里若木觉得喉咙里梗了刺一样难受,说不出话来,紧紧抱著景曦渺冰凉的身体,忍不住轻吻著他的头发,"曦渺,委屈曦渺了。"这样抱著才发现景曦渺长高了好些,只是还是那麽瘦,甚至更瘦了。
抱起来还是很轻,他把景曦渺抱进他的寝宫。放在床榻上,紧紧搂住,景曦渺的脸埋在他的胸口,声音微弱,"我以为今天晚上你肯定是不会来的……你希望我……快点有个儿子吧?"
"曦渺,我还没有那麽卑鄙。"相里若木紧紧搂著他的肩膀,勒得他发疼。
"你还是在意我,所以才来看我,是吗?"景曦渺似乎是在他怀里笑了,相里若木放松了他一些想让他抬头看看他的脸,但是他不肯抬头,紧紧贴著他的胸口,发出一阵呜咽的哭声。
相里若木不敢再让他抬头,紧紧搂住了,扯过来他的被子围住他。
景曦渺的哭声渐渐平复了,"我好累啊,累得……"
"这两天的大典太折腾你了,你好好睡一会。我在这陪著你,就这麽睡一觉吧,有什麽事,明天你休息好了都可以再说。"
景曦渺从他身上起来,躺回枕头上,却摇摇头,"睡觉有什麽意思呢?每天早上醒过来,我都是自己一个人。每一天每一天都是如此,我已经够了。这样的生命一天又一天地重复,没有你,却有所有其他的人其他的事。我现在大概知道你为什麽不能像我爱你一样爱我了,因为你的心里边有紫菀,有先帝,有文武群臣,有黎民百姓,还有这麽大一块江山,我还哪里挤得进去?"
"曦渺,"相里若木想说话,但是被景曦渺抢过话头。
"我现在不恨你,我想我大概明白了你不爱我的理由了。"景曦渺闭了会眼睛,相里若木几乎看到泪水从他长长的睫毛下漫溢出来,"可是我……受够了,每天早上我都要下很大的决心,才能有勇气度过漫长的一天,我不知道我为什麽要活著经受这种痛苦,我不知道我该恨谁,好像谁也不恨,但是很无奈。有一天我看见韩梦圭了,他无意中说,当人觉得无奈的时候,就是他终於成年了,知道有些事,即使努力也不可得。
以前我觉得我对景氏怀有责任和愧疚,但是我忽然想明白,只要我给景氏留下一个儿子,你一样能辅佐他,就像你能教会我一样,你也会教会他。那样我就可以解脱了。"
"你想解脱到哪里去?"相里若木冷冷地问他。
景曦渺迟疑著没有开口。
"你还想生个儿子?"相里若木整整几个月的火气终於窜了上来,景曦渺似乎觉得危险,本能地想起身,被相里若木一把按著肩头按回枕上。"我以为你自己想通了,觉得女人可能比较好,所以才给我你要大婚的意思,我也就同意了。可是今天晚上说想我,找我来,说了这麽多,就是你自己招惹我了。"
相里若木俯下身,逼近了景曦渺,"今天晚上是你自己不想圆房的,可不是我逼你。本来我就不太情愿给你找女人,但是我一直都觉得有点愧疚你,所以如果是你个人意愿我就不能说不行了。不过就算这样这几天我一直都後悔,今天你大婚的时候我後悔到了顶点,今天晚上想到你可能领略了闺阁之妙後就恋上女人的温柔乡,我就要疯了。以後禁止你在皇後宫里待超过一盏茶的时间,要是刘公公跟我说你超过了那个时间就别怪我叫人去拖你出来。不许碰女人!你还想生个儿子出来,你倒是敢想!你宫里这些新添的宫女也都给我撤走,脂粉味熏得我头都疼。我什麽时候说你的宫里可以放宫女了?"
"太……太尉,你怎麽这样跟……跟皇上说话……呢?"景曦渺被急转直下的情势逼得磕磕巴巴。
"皇上?你是皇上。"相里若木看著他黑亮的眼睛,"可你不也是景曦渺吗?"
景曦渺急促地喘息著,不能再说话,他看著相里若木,很久没有这麽近地看著。
"我用一年多的时间来反思,後悔很多事,但是我仍然不知道哪些是对的,哪些是好的。可是去掉所有的一切,当我不去想未来,想江山社稷,想哪些对景曦渺是好的,哪些对大多数人是好的的时候,当我不想这些的时候,我只是一个男人,一个非常想要你的男人。"相里若木眼神里的霸气渐渐褪去了,只剩下温柔忧伤,看得景曦渺心头一窒。
"你还跟我生气吗?"相里若木俯下身,搂住景曦渺," 我是这麽差劲,从始至终地强迫你做各种你不愿意的事,在各种利益关系里最後一个考虑你,在怀疑的时候第一个不信任你。"他轻轻地吻在景曦渺的脸上,小心翼翼,仿佛只是在偷吻,生怕景曦渺察觉。
"也没有那麽差劲……"景曦渺紧张起来,脑子里有这句话就说了出来,相里若木轻轻地笑了。
"我不知道曦渺到底要什麽,但是今天曦渺说想我的时候,我才知道我这辈子还能这麽高兴,张狂得几乎什麽都不想要了。"相里若木深深地看著景曦渺,"我都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麽好事,让曦渺还想著我。"
景曦渺张开嘴唇,说了什麽,但是喉咙干涩没有发出声音,相里若木听不清楚,"你说什麽?"
景曦渺"咳"了一声,突然抓住相里若木的衣领,"我说够了,够了,不用再说了。"他突然吻上相里若木的嘴唇,带著景曦渺从来没有过的疯狂,亲吻著相里若木的嘴唇,回味著熟悉到让心脏麻痹的味道,亲吻的间隙里,他喘息著说,"你说的所有的话,我都会听,你让我做的所有的事我都会做,你说我就相信。但是你要是做不到爱我,我就杀了你,灭了你的九族,我会连同相里家的祖坟都掘出来。我发誓。"
相里若木已经把景曦渺抱起来,搂在怀里,开怀大笑,是真的,十几年都没有笑的如此痛快,"相里家的先祖们,你们听见你们的小孙媳妇儿有多厉害了吧。"
景曦渺坐在他的大腿上,似恼非恼地看著他,相里若木也看著他,他想念了多久,这个眼神灵动的情人,"有那一天,你就杀了我,灭了我的九族,掘了我的祖坟。"相里若木重复著这辈子听过的最恐怖的情话,但是心甘如贻。
景曦渺的大婚之夜,景曦渺无所顾忌地埋怨、踢打、低语尖叫、肆无忌惮地点火疯狂地索要,相里若木手忙脚乱地应付著他发疯的小情人,爱如珍宝,其实也许早就如此,那时未发现,发现时已经越来越爱。
清晨刘公公进来唤醒相里若木的时候,景曦渺还乖巧地躺在他的臂弯里熟睡被他紧紧搂著。
他小心地放开景曦渺,接过军报的密封匣子,用匕首挂开上面的封漆。
景曦渺被碰醒了,迷迷糊糊张开眼睛,看见相里若木半裸著坐在床上,神情凝重地看著一页纸,心里忽然沈了下去。他向相里若木伸过手去,"若木,怎麽了?"
相里若木握住他的手,在手心抚摸,半晌,"蛮子们的王暴病死了,几个王子正在争夺继承权。"
相里若木会带著兵马离开京城,他早就有这个认知,他是一个带兵的将军,从小时候起,景曦渺就习惯听到人们说相里若木在南征北战。但是,眼下,却不同。
相里若木将会离开他,奔赴沙场,从此生死未卜,归期不定。景曦渺另一只手捂在脸上,"我能不能……"
"我不能带你一起去。"相里若木果断地打算了他的话。
他笑了,虽然带著苦恼,"你竟然知道我要说什麽。"
"如果不去思考分析,只凭著心的感觉的话,你一点都不难猜。"相里若木抓著他的手腕拉开他挡在眼睛上的手,看著他,"我以前怎麽就没有发现呢?"
景曦渺翻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开,一个臣子斗胆揣测圣意,你活得不耐烦了?"身还没有翻过去,就已经被相里若木从床上捞起来,搂进怀里,贴著耳朵亲上去,"我不在的时候,你要万分小心,没有人是可以绝对相信的,你要为自己留於余地,一个人千万要小心。"
我不在的时候,一个人……景曦渺的心里"咯!"一下,突然觉得不吉利到心慌意乱,烦乱地抬头亲吻上去堵住相里若木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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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们要调动四十万兵力在三个月内完成对这里的合围,三十万部队这个月已经完成在边境的集结,咱们只带十万人快速推进到边境不会被发现。蛮子们擅长突然的长途奔袭,他们以为我们农耕民族没有这个能力,所以不会防备。这个月,蛮子围了我一个郡,我都没有去救援,就是为了保证这三十万屯兵不被发现。"相里若木在地图上指点著,"李允之带著七万人务必守住通往毓江王藩国的关口,即使战事开始,毓江王起兵造反,粮草他至少要准备一个月,那里又易守难攻,这样你守住关口四个月还是不成问题的,结束蛮子之後,我就会带兵驰援你。"他抬起头,从开著的门看到景曦渺走过来。
"曦──皇上,"他看著景曦渺微笑了一下。大臣们回头见皇上过来,都拜了下去,他也要跟著做,景曦渺威胁地扬了一下眉头,他在矮下去的大臣们的头顶向著他的爱人无声地笑。
"都平身吧。"景曦渺掩饰地转开视线,嘴角略微歪了歪掩饰不住微笑,抿了一下嘴唇,终於把这个微笑也忍住了。"太尉重病的说法,已经传了出去,我──朕已经给毓江王写了亲笔信,告诉他太尉重病是假的,意图诱使他起兵。"
"很好,说了实话,毓江王就反而起疑不会贸然起兵了。"相里若木微笑著点点头,"粮草那边也没有问题了。"
"以这几年北方大旱的名义,几道诏书已经发下去了,早先囤积在临近几个省的粮食都已经起运,"景曦渺走近他,"韩梦圭说只要你不打算打个没完没了,国库也没有问题,如果有问题可以从我口袋里掏几个子儿。"
相里若木举起食指迅速在嘴唇上碰了一下,景曦渺咬了咬嘴唇,相里若木扫了几个将军一眼,"你们可以回去了。"
景曦渺毫无警惕性地扭头呆看几个将军出门,相里若木猛地搂了他的腰把他抱起来,直接按到桌上,扯松他的衣服,手伸了进去,"这是什麽地方啊,皇上,你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你挣扎什麽,我要是不趁这几日好好欺负你,就没机会跟你算账了。"
"啊你──"景曦渺挣扎著给了他一巴掌,"你少废话,我还没说完呢,如果你打个没完没了,我的内帑一文钱都不会拨给你。"他的两只手腕被按住,相里若木火热地吻上他的嘴唇,景曦渺在混乱的气息中断断续续地说,"所以……识相的……快点……滚回来。"
"遵旨,陛下,臣从来没这麽愿意听一个皇帝摆弄过。"相里若木咬开他的衣领,亲吻著他漂亮的锁骨。"对了──"他突然停下来,景曦渺已经被撩拨得气息不稳,本来这时候以为他有什麽要事,所以敛了气息要听,结果相里若木认真地说,"不许碰你的皇後。"景曦渺脸色赤红,一拳打上去。相里若木抓著他的拳头,一阵闷笑,又吻上去。
相里若木在他的耳边轻声说,"我已经把李允之派到他不能擅离职守的地方去了。我给他的命令是在我到那里之前不能离开,如果你得到消息他突然返京,就马上写密信给我。"
景曦渺赤裸的胳膊绕过他的脖子,"我从来也没有……我都忘记了我前十四年是怎麽活的,感觉我好像从来也没有离开过你。现在你说走就要走那麽久。"
相里若木的嘴唇贴在景曦渺的耳朵上,"听著,曦渺,我把太尉府的中枢全部带走了,京师的布防其实一直都在相里一平的手里,只是他是你的侍卫,完全不引人瞩目,外人还不知道,所以现在京城是你的了。三天後,这里发出的所有命令都是你的意志,我把我的命和四十万人的命一起交在你手里。京师囤积的粮草在你这儿,各地粮草调配一直只听命於韩梦圭,而外地的粮草要运到前线都要经过西源郡,你不要忘记西源的吴鸣宇是效忠於你的。如果战争超过三个月,只要你断了粮草,所有人就必须向你屈膝称臣,带兵作战最重要的不是武器人数,而是粮草,你明白吗?"
景曦渺猛地抓住相里若木的衣服,眼神变得冷了,他猛地推开相里若木想要起身。相里若木一把抓住景曦渺削瘦的肩膀,急躁粗鲁地把他重新按回桌上,"听我说,景曦渺,我不是在试探你。"
景曦渺吞咽了一下,躺在桌子上扭开头,紧紧咬著下唇。
"你听著,但凡战争,就有伤亡,有胜负。我不可能会输,但是假如我七天没有密信给你,那就意味著我在外边出了事──我必须给你留条後路,你马上命令西源关闭城门不准部队通过,然後只待蛮子一退便断掉西源供应大军的粮草,再将将军们召回京城,软禁起来,然後派你的侍卫和相里一平将军队收回来。另一方面,李允之所用的粮草武器都是直接从京师调拨的,你很容易就可以控制住他。如果李允之一旦反叛,那时候如果我还活著,看在他是跟我同生共死的兄弟份上,你不要杀他,但是如果我死了,你就杀了他,因为他的旧部太多,你自己控制不住他。记住了吗?"相里若木看著景曦渺已经转过脸来,用要哭的表情带著惊讶地看著他,"嘘,别哭。"他松开按著他肩膀的手,抚摸著他的脸,"这是最坏的一种情况,永远都不会发生,但是我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乖,不要哭,现在大军就要开拔,你可是天子,天子哭泣,是不吉利的。"相里若木亲吻著他的爱人,软语抚慰著,"曦渺,记住,我是不会招你离开京师的,如果情况有变,你在京城才是最安全的。无论有什麽人跟你说什麽,你都不要离开这里去找我,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你能答应我吗?"
景曦渺用力憋著眼泪,点点头,紧紧抱住相里若木,相里若木苦笑著搂他,抚摸著他的头发,心里著实舍不得,"曦渺,我打了一辈子的仗,还没有一次这麽觉得迈不开腿,离不开家门,这麽牵肠挂肚。"
景曦渺一口咬上他的肩头,他不由得"啊"了一声,又一动不动挺著让他咬够,"相里若木,你竟然让我这麽伤心难过,我才十七岁,说不定我本来能活到古稀,要是那麽多年让我活著想你恨你简直是活受罪。如果你丢下我不管,我就死给你看。"
"皇上你最後这句话可真有气势,是在谁家学的泼妇骂街?"相里若木忍不住笑出来,抚摸著景曦渺的脸让他抬起头来,景曦渺的眼神里已经有太多的忧郁,抹不去化不开,反倒凝在了自己的心头,放不下。
景曦渺搂著相里若木的脖子,轻柔缓慢地亲吻在他的唇上,他的发丝向後流泻,肩头半裸,却没有情色的意味,也没有从前的压抑和谨慎,他搂著相里若木占据著主动的姿态,却没有献媚,他眷恋痛苦的眼里只有他的情人,所以虔诚地亲吻。景曦渺已经不再像个孩子,他不再像从前一样依恋著相里若木,相里若木将他剥离开,剥离的痛苦疼痛难忍,但是一个并不依附於他的独立的景曦渺,也许才是能相伴一生的爱人。
檀心拉住了李允之,不让他再向前走,透过打开的门,他看得见皇上用额头在相里太尉的额头上轻柔地磨蹭著,然後鼻翼相贴,然後接吻。夕阳透过窗棂,给两个人度上柔和的金色轮廓,高大的太尉站在桌旁,像是上古传说中的战神,被他的爱人眷恋珍爱地拥吻著。相里若木必然会臣服於他的爱人,看来已成定局。檀心拽著李允之後退的时候,最後一次回头看著没完没了接吻的两人,"看来皇上是真的在爱太尉,两头蠢货。"
"无论是谁,只要坐在皇帝的位置上,他就不会爱人的。"李允之望著廊外的斜阳纠正他,"檀心。"
"我不会的,我仍旧会爱你,"檀心依靠在他身上,伸出手,夕阳给他的手上染了一层光亮,"我会全心全意地爱你,听从你的,只要你不离开我。"
59
出征的日子来的很快,几个机要大臣都已经在大殿中等候。相里若木扶著景曦渺在大殿外的廊下慢慢走过去,在他耳边低笑,"昨天是不是太过火了?"
景曦渺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相里若木一眼就忍不住露出要哭的表情,也顾不上听他说什麽,相里若木轻轻抚摸著他的头发,在鬓角轻吻了一下,"我已经吩咐了刘公公,起居上的一应事务,你要听他的,可不能再瘦了。"
景曦渺闷在他怀里点头,相里若木唠叨了半日,刘公公已经奔过来催促皇上快些上殿,切莫延误了出征的时辰。相里若木迅速在景曦渺唇上一吻,把他交给刘公公,自己先走进大殿站在大臣之首。
景曦渺轻微地叹了一口气,他走进大殿,接受了臣子们的朝拜。相里若木跪在他的脚边,终於到了这个时刻,他举起景氏先祖开创基业所用的宝剑,在大臣们的注视下将他交给相里若木,意喻接受这把宝剑的人从此将为了皇帝而挥起剑锋。相里若木已经不是第一次接受这个仪式,但是也许这一次是他最谦恭的一次。
"皇上,"刘公公注意到皇上煞白的脸色紧咬的嘴唇,急忙低声说,"皇上,您得说几句话,说几句台面上的话。"
景曦渺颤抖著一直手举著他的剑,看著相里若木伸出手来,也托著这把宝剑。
"皇上,快说话。"刘公公著急了,这仪式不能太过简略,显得皇上跟太尉有罅隙,他慌里慌张地低声提醒著,"望太尉立下赫赫战功,功在社稷……"
"要回来。"景曦渺哑著嗓子打断了刘公公的话,只有三个字,冲口而出,相里若木看著他,深深地点点头,在景曦渺松开宝剑的一刻,他把手里的东西塞进景曦渺空了的手里。
景曦渺抚摸著,温暖柔腻,是相里若木的玉,一直在景曦渺这里,一直到景曦渺把它给了景裕让他转交还给相里若木,相里若木又塞回了他的手里。会回来的,也许这就是保证。景曦渺紧紧攥著这块白玉,站在城楼上,就像小时候,目送著相里若木全身甲胄,骑在战马上,率领著金戈铁马的军队离开京城,将来还会气吞万里如虎……只不过这一次他心里感受到的不是壮怀激烈,也不是迫切的崇拜,而是不舍。
"皇上,按照太尉的战略计划,至多半年,他就会回来的。"韩梦圭站在景曦渺身边,景曦渺仿佛没听到他说话,还是呆呆地看著天际的群山。
韩梦圭看了看左右的大臣,忍不住上前凑在景曦渺的耳边,"皇上,有些大臣听说太尉病重,正在分头牵连要联名上折子参太尉。"
景曦渺回过神来,"参他什麽?"
"参太尉这些年把持朝政,包括把皇上软禁在太尉府里的事,剩下的还有就是一些违制的杂事。"韩梦圭不敢大声。
景曦渺点了点头,忽然一转,声音也提了些,"韩梦圭,你到现在也没娶上那个歌姬吗?"
韩梦圭被问得一哆嗦,几个大臣还在一边,都听见了,他满脸通红,"臣……是朝廷大员,朝廷有旨,不能娶贱民。"
"那朕就给你道旨意,朕的大婚是天之之大典,朕也要广施恩泽,著全国四十二个郡中楚馆秦楼的贱民脱去贱籍。"景曦渺回过头,看著刘未,"怎麽?丞相没听见吗?"
小皇帝虽然亲政,可是从未下过旨意,以至於刘未还不习惯对他的话立刻有反应,等到点到名字了,忙躬身,"臣立刻去拟旨。"
景曦渺看了看他,又说道,"你是几世老臣了,又是朕的岳丈。朕还年轻,有很多看不到的事,所以底下这些事,还要你多费心。而眼下这时候你心里自然也明白,如今说是社稷生死存亡之秋也不为过,所以如果下边有些个不明就里的大臣,生出些不合时宜的事来,就要靠你四下里调停了。你是宰相,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你刘未也不能总像从前那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什麽事,不要等到朕都知道了……"景曦渺收了口,"你知道朕的意思吧?"
刘未光秃的脑门冒出汗来,先时几年,无论出了天大的事,小皇帝都一言不发,如今突然说话,口里的话意味之深竟早不似少年人光景,猛然之间意识到,想想都觉得可怕。远的说来,小皇帝在点他不称宰相之职这几年韬光养晦任武将作乱,近的说来,小皇帝在怪他不识大体。他本来虽然知道太尉实际上是去出兵了,但是看到言官们以为太尉重病想趁机参奏他的事又想静观其变,看看太尉的势力如今在京城还留得多少,探探虚实,所以也未加阻止。如今心思全被小皇帝猜出来,再点给他,他已经颜面无存。
韩梦圭几乎笑出来,小皇帝果然精明,这样的事,由德高望重的老宰相来做,远比其他人,甚至小皇帝自己去做,都要好的多。他也後知後觉,不应该如此沈不住气,自己的话应该在没人的时候,单独告诉皇上。所以小皇上突然岔开话题问他那些私事,在旁人看来,只是一个庸才在跟皇上祈求个老婆而已,也是不使他人疑心自己,不给自己树敌,留下祸端,心里一暖。又想起,这麽瘦弱个小人儿,这麽玲珑个心思,真是难为他了,怪道太尉走时死活不放心他的身体。
"老臣明白皇上的意思,皇上放心。"刘未擦了擦额上的汗,一路将皇上送回到宫里,见左右无人才道,"这几日是有些个言官想参奏太尉专权,但是皇上说的是,现在为了顾全大局,是万万不能给太尉掣肘的。老臣会疏导劝说这些大臣们,皇上请放心。"
景曦渺点头,"这事朕就交给你了。"
"皇上,老臣还有一言。"刘未见皇上要走,赶忙又说,"皇上,老臣有一事还要跟皇上禀告。"
景曦渺走回寝宫,再也撑不住,累的直接就倒在榻上,摆弄著手里的玉,想了想,掏出另一块玉佩,把上面的穗子扯下来,用那五色绳穿了相里若木的玉直接戴在脖子上。
刘公公在旁边站著,看得忍不住一笑。不料景曦渺刚好抬头看见,皱起眉头,"你笑什麽?"
"奴才死罪,奴才脸……抽筋了。"刘公公连忙陪笑脸,"不过,皇上,那玉是该挂在衣服上的玉佩,不是戴在脖子上的。"
"少废话。"景曦渺把玉塞进衣服里,让它贴著自己,闭了一会眼睛,养了半日精神,忽然想起什麽,"相里若木为什麽要把朕的宫女都撤走,反过来这麽相信你们这些太监呢?"
"那是因为……我们这些阉货勾引不了皇上啊。"刘公公被问的一怔。
"为什麽?"景曦渺随手一指旁边捧著果盘上来的一个面目清秀的哑巴太监,"朕看他长的也不错啊,男人不是也能那个,相里若木他自己应该比谁都知道啊?"
刘公公被问的不知如何是好,知道景曦渺是长在深宫里的,果然於这些上头一知半解,"哎呀,皇上,奴才们虽然不是女人可也不是男人,奴才们下头都……都没有那个。"
景曦渺来了兴趣,指著那小太监,"你把裤子脱下来朕看看。"
小太监傻眼了,攥著裤子不肯脱。
景曦渺回头看了刘公公一眼,刘公公著了忙,催促到,"兔崽子,都没了根儿了还臊什麽?皇上让你脱你就赶紧脱啊,快!快著点!"
小太监见总管太监命令,也不敢不脱,只得脱下去,拎著裤腰都快哭了。景曦渺看过去,忍不住一笑,"原来是这样啊,穿上吧。你下去,去领五十两银子罢。"
刘公公见景曦渺皱了眉又靠在枕上也不知道想什麽,不敢打扰,只是止不住好奇,忽然想明白,"皇上,可是今天刘未那老头跟您说让您快著点生出些子嗣来了吧?"见皇上不吭声,他就知道猜中了,"皇上总不跟皇後圆房也的确不是个事儿。"
"多嘴,"景曦渺坐起来,"朕又不是太尉府的那些种马。"景曦渺想起太尉府里硬拉著马配种的样子,心头为自己的话恶心了一下。突然思维转了个弯,"你去,跟皇後说,说朕身子弱,那个东西也有些毛病,太医正给我吃药呢,一时半会也治不好,须得慢慢调养。你去传个太医,跟他说……你随便怎麽说吧,让他给朕开个调理那个的方子,依时煎熬送上来。"
"皇……皇上,这……这皇上体弱不能行房这个话要是传出去,皇上您以後颜面何在啊?"刘公公被惊吓得张大嘴,"别说是皇上,就是百姓家的……"
"你少废话。"景曦渺一语刚出,就见一个太监进来送补养的药,更恼火,"朕现在还不是被你逼著喝这个?"
"那是皇上您这几天房事过多,不知节制,老奴才让您保养几日。"刘公公话一出口就被皇上突然沈下来的脸色逼得自己扬手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老奴多嘴,老奴多嘴,皇上喝了这碗药,老奴就去……去给皇上编瞎话,唉!"
景曦渺气得一口喝干了药,没好气地接过茶来漱口,"去取桂花酥糖来。"
"皇上,太尉走前亲口吩咐过老奴,'隔一天才能给景曦渺吃一次酥糖,他吃多了酥糖就不吃饭了,他要是不听,你就告诉他,我回来後,每天晚上那个要多加五次。'"刘公公哼哼叽叽地重复了太尉的话。
景曦渺霎时羞得耳根发红,"下……下去,朕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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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曦渺看著他刚著人传进来的廷尉署左监程旭良,这人年纪很轻,似乎还不到而立之年,相貌端正,虽然是个科举出身的文官,可眉宇间却颇有几分轩昂之色──而自己似乎见过他。景曦渺琢磨著,"程旭良?朕一直看你有几分眼熟啊?"
程旭良有些紧张,又似乎有些尴尬,脸色有些发红,"陛下好记性,陛下……原是见过臣的。臣当时与大司农韩梦圭一同进京赶考,在通平郡一个叫不知味的饭庄,曾有幸一睹圣颜。"
景曦渺恍然大悟,想起那日光景,"你就是那日护驾被打的那个白衣举子。"
"是,"程旭良低下头,"臣那日竟不知是圣驾,实在是鲁钝。望皇上治罪。"
景曦渺一笑,"你倒是个憨直的人。不过如此年纪就当上了廷尉署的左监,很不容易啊。"
"回皇上的话,臣後来考得那一科的状元,因为有人检举臣有诋毁太尉的言行,廷尉署便要取消臣的功名。太尉知道後曾当面问臣检举之事是否属实,臣便当著太尉的面将臣所论太尉的话都说了一遍。太尉当时哈哈大笑,说臣是个硬脊梁骨的人,就去做廷尉吧。如此,臣便进了廷尉署,因为办成了京城几个案子,又被提拔到了左监的职位上。"程旭良道。
景曦渺听得微微笑了,"原来是这样。我也听说你不畏权贵,确是办过几件大事。不过……当日你跟韩梦圭一同进京,若论才学,韩梦圭还未必如你,如今韩梦圭已经是大司农了,你有不平吗?"
"皇上,臣有今天已经是太尉识人善用了,臣是做不得大司马的,那些经济变通之法臣皆不会。臣只知道是非黑白,所以只做得了廷尉的官职。"程旭良是耿直之人,也是有自知之能的人。
一句话却触动了景曦渺,相里若木还政於自己,也是因为他知道自己适合做皇帝吗?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适合的时候。明明当初自己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任人宰割都不会吭一声的可怜虫。在他柔弱的时候毁了他,相里若木就能够成为皇帝,如果只是还要得到自己的话,他依然能够做到,那时候他景曦渺会成为一个禁脔,锁在深宫之中,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可是相里若木选择了成就他,他等著自己缓慢地成熟,慢慢地教会自己谋天下之法,然後现在他离开了,完全放开了自己的手脚,可是如果他能够坐稳这个宝座,这个皇帝仍然是相里若木塑出来的。毁了爱人和成就爱人,对他的差别就是心够不够大到容得下一个景曦渺再加一片江山,对景曦渺的差别就是离不开他,还是不愿意离开他。因为相里若木从没绑住他,结果他就不停地追逐著相里若木。
"皇上。"程旭良不知道皇帝为什麽陷入了沈思。一句唤回了景曦渺,他才意识到他又在看著窗外。多久养成的习惯了?发呆的时候会看著窗外,下意识地努力分辨走路的声音,因为希望能够见到相里若木。习惯一经养成,要改掉比登天还难。
"你是朕的廷尉,是负责京城治安的,那麽,你对京城了解到什麽程度?"景曦渺回到他应该的思路上来,努力忘记相里若木不在这里所带来的空虚感。"朕有一次听太尉笑谈过,你们这些人连京城哪个大臣养了歌姬,哪家儿子百天,地头上哪个混混头上是哪个权贵都晓得?"
程旭良顿了顿,"皇上才真是无所不知,廷尉署因为平日办案,所以有很多线人组成的网络,关注著整个京城。"他有些摸不清头脑,"只是不知道皇上想要查的是什麽事。"
"朕要你查查太尉府一个叫檀心的小吏。他跟李允之关系颇厚,出身楚馆,但是……他的父亲是毓江王。他现在已经跟著李允之离开了京城,不过朕想知道的是,他跟毓江王在京城的馆驿到底有没有关联。毓江王在京城的所有亲信门生故吏,朕也想要你都给朕盯著。朕不担心北蛮犯边,朕对军队很信任,"景曦渺的声音低了下去,"朕担心的是,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
程旭良虽然为人敦厚耿直,可也是灵透的人,"皇上,臣明白皇上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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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太尉那边如今已成破竹之势,胜利只是时间的问题。"韩梦圭小心观察著皇上的脸色。
景曦渺拉满一张弓,胳膊已经很稳了,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摇摇晃晃还要相里若木搭一把手。他看著靶心仿佛没听见韩梦圭说话,但是嘴角却歪了歪,韩梦圭颇有些察言观色之能,知道皇上听了这话心情很好,已经算是在笑了。一箭飞出,正中靶心。
"好箭法,皇上。"韩梦圭叹道,"下次狩猎的时候,皇上给太尉露这一手,一定让太尉惊叹不已。"景曦渺的脸上终於浮出笑意,韩梦圭知道自己这会子马屁总算是拍到了点子上,拍得景曦渺很受用。他连忙接著说,"皇上,可是李允之那头,臣可是担待不起他们了。他们再这麽跟臣拼命的要粮草要辎重,臣这个大司农就不要干了。"
景曦渺射箭射在兴头上,又搭一只箭,挽开弓,"卫尉,大司农说的你都知道了?"
"臣已经看过韩大人转过来的账目,"相里一平正侍立在一旁,低著头沈稳地回答皇上的问话。
"你看李将军要的那些个武器钱粮是应该的吗?"景曦渺又射了一箭。
"毓江王的叛军有二十万,李允之的人还不到十万,敌众我寡实难取胜,现在不过就是仗著守卫的关口地势险要所以才撑得住罢了。现在李允之的人伤亡很是惨重,依臣看来,虽然他要的是有点多,不过还是合理的。"相里一平耿直地说,毫不理会韩梦圭阴沈的脸色。
"皇上,他七万人,要的东西现在比太尉还多,臣真不知道他是要打仗还是要把东西送到毓江王藩国去。"韩梦圭忍无可忍地抢过话头,"而且,要拿出那麽多东西钱粮,今明两年无论是发大水还是闹旱灾,国库都拿不出一个子儿救济。这些个武将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这是要让臣坐地生钱去,还是皇上来年增加三成赋税等著民变?"
"韩大人,下臣只知道用兵打仗,不懂治国,你说的那些下臣不懂。但是太尉要的辎重比较少,是因为打北蛮已经是准备了很多年的事情,边境几个郡一直在屯粮,弓矢武器当地就可以制造,这跟守著要塞的李将军是不同的。"相里一平不懂後退,说的也毫不含糊。
景曦渺又射了一箭,"韩梦圭,李允之要的东西,能办到的就尽力给他,朕不能给他反叛的理由。来年要是有水灾旱灾朝廷再著人去没摊著兵荒的各省调粮筹措,说不得要大家紧一紧了。再有,朕听说,天下最富的就是毓江王,便是皇上也比不得他。这一仗要是赢了,恐怕你就该乐了,眼下也不过就是愁这一时罢了。文官再有不满的,你就去跟刘未老头说,让他想办法平复。"
韩梦圭被景曦渺又打又哄地弄的没有法子,嘀咕了一句,"皇上比先前更会做事了,调理得群臣团团转不说,您还游刃有余的。等太尉回来,一准碰不过您了,倒要看看太尉那时候是什麽模样。"
景曦渺恨得瞪他一眼,"韩梦圭你少废话,"被人碰到了痒处,想说什麽又说不出来,做皇帝的也只得吞了这口暗气,"韩梦圭你成也一张口败也一张口,朕看你将来非死在这张嘴上。"
韩梦圭嘻嘻一笑,"皇上,臣可是忠臣,天地可鉴。"
"你们也不想想,李允之的那只部队,都是他自己的亲信,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如果不是靠运粮官,朕连他到底打没打仗都弄不清楚。"景曦渺没理会他的俏皮话,气得坐在椅子上,小太监立刻递上茶来。"韩梦圭,你就继续作出你不愿意给粮给钱,国库出不来多少的样子,所运物资都弄成小份,就说是你攒出来的。务必要做到每天一趟李允之的军营,运粮官要找些精明强干的,回来的时候要能说出李允之那边打到什麽程度了。何况,咱们也得防著他点,如果他跟毓江王媾和,突然打回京城来,京城这点兵能不能撑到太尉回来都不好说,再说也不能拖他这个後腿,他这时候虽然看著要赢了,但是只要他一撤兵回援,蛮子就会从後面压上来,那时候他想打想撤都由不得他了。所以,粮草兵马虽然要给李允之,但是要一点一点地给,让他一口一口地吃,撑不著饿不死就行了。"
韩梦圭如同醍醐灌顶,都说自己善权变,可是怎麽也变通不上小皇帝这个级别,"皇上说的是,臣这下就知道怎麽做了。"
"卫尉,太尉的信几天没来了?"景曦渺抬头问道。
"皇上宽心,只有两天,可能是战事紧急,太尉无暇奏报。"相里一平道,"行军打仗之中,有的时候奏折都是在马背上仓促写出来的,战事紧急所以迟几日都是寻常事。"
景曦渺点点头,又看著窗外,猛然听见急匆匆的马蹄声,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一个太监呈进来一封奏折。景曦渺连忙接过来,先是匆忙略了一眼奏折,随後熟稔地从夹层里抽出一封信来,奏折交给相里一平和韩梦圭,他自己坐回椅子上看那信。
仔仔细细看了几遍,这才一声大气喘出来,小声嘀咕了一声,"这个乱臣贼子。"忽然想到韩梦圭相里一平还在这,恼火地一扬手,"出去出去,你们都没差事做了不成?"
62
早春时节开始的战争持续到夏,节节胜利,只剩下最後一击。但是相里太尉迟迟没有出击,是为了什麽?景曦渺对著地图发呆,最後还是摇了摇头。他没有读过兵书,不懂军事,就算读过也不顶什麽用。他看著那片广阔的疆域,自己的国土有这麽大,可是他全然没有亲眼见过,他看著那片山山水水以及辽阔的草原荒漠,对他而言仍旧只是地名,他没见过真正草原,所以想象不出那里到底是什麽样。他是个皇帝,可能做的,也只有在这个皇宫里,寂寞地等待。
他猜不出相里若木现在的心思,不懂是什麽因素钳制著他,让他无法进攻。但是相里若木和李允之两只部队每天消耗掉的粮草钱粮越来越成为沈重的负担,这已经不是韩梦圭一个人的压力了。迟迟不进攻必然会召来猜疑,弹劾相里若木的奏折堆在他的桌子上,现在即使是刘未也不能完全将他们压服。何况言官奏事本是分内之事,景曦渺也不能动用更激烈的手段。
太尉拥兵自重,其篡位谋逆之心天地可昭……景曦渺翻开最顶上的一页奏折看了一眼立刻又合上,相里若木你到底在干什麽。再这样拖下去,整个国家都会被拖垮。最近这一个月,国库已经空了,这个月付给他们两边的粮草已经减去三分之一,再多一粒粮食都拿不出来了,景曦渺拉著韩梦圭绞尽脑汁,所有拿的出钱粮的方法都用过了。下个月……景曦渺紧紧咬住下唇,下个月可怎麽办?大臣们已经不弹压不住了,再这样下去,皇亲国戚权贵大臣都要出来了,他这个皇帝位置都要不保。如果他不是皇帝了,相里若木的粮道就会被断,他也会跟著他景曦渺一起非死不可。
韩梦圭的意思是催促太尉即刻进攻,将後方已经空虚的实情告诉太尉。景曦渺一口回绝。相里若木一定是遇到了不能说的困难,没法立刻进攻,他怎麽可能放下骄傲跟自己细说他现在的难题呢?而自己被相里若木这麽信任,江山都交给自己了,自己竟然不能为他稳住後方,不能为他拿出钱粮来,将来有什麽颜面对他。
几下里煎熬,把景曦渺急的接连几日失眠,这天晚上皇後过来看他,景曦渺一见了自己的皇後就尴尬万分,皇後也知道没趣,坐坐也就走了,不过倒是体贴皇上最近幽思国事,所以带了养神汤来,景曦渺巴不得她快走,急急忙忙把汤喝了。皇後一走,景曦渺就把刘公公叫过来,"没事别叫皇後过来,他要再来,你就编个话把她挡住。朕见了她就觉得慌。"
"那是皇上这几日心神不宁,今日皇上好好歇歇吧。"刘公公一面说著一面叫小太监们把景曦渺的床铺好,见景曦渺翻著相里若木的那堆信,还是心事重重的模样。想了想便说道,"怨不得皇上看著皇後总不入眼。"
景曦渺抬起头来,"你说是为什麽?"他就不相信刘公公敢再把相里若木扯出来。
"皇後的模样比皇上差得远了,皇上只要照照镜子就比看见皇後心情还要好,那皇後还有什麽用处。"刘公公狗腿地添趣儿,说的景曦渺倒是一笑。说景曦渺比女人美,这并不是什麽夸奖景曦渺的好话,说不定还会让景曦渺恼火。但是若说他从没想过相里若木也是一个喜欢女人的男人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有人说自己比那个连相里若木都赞过是美人的皇後长得美,确是碰对了他的心思,让他在这几天的忧虑後难得地高兴了一会功夫。
所以他攥著相里若木的玉躺在床上的时候,心绪比平时安宁了许多。一边盘算著下个月的钱粮去哪凑,一边真的睡著了。刘公公松了口气,因为景曦渺最近几乎睡不著觉,所以他怕景曦渺睡不实,便在门外伺候著,没有离去,再有若是大臣们来见皇上,这个内宫总管太监也有权力拦一拦他们,不让他们吵到皇上难得的睡眠。
景曦渺这一觉睡得倒也安稳,大约过了两个时辰也没见唤人进去伺候。已经将近子夜时候,刘公公也倦了,在门口的椅子上坐了,想要打个盹儿。朦朦胧胧的听见外边人仰马翻的吵闹,惊得清醒过来,想要呵斥小太监去看看外边是怎麽了,猛地醒悟,平常宫禁之中如何可能喧哗?想是必然出了大事,相里一平今晚并不当值,外边只有皇上身边惯常的小侍卫,里边只有小皇上自己,刘公公的汗都冒了出来。
"外边当值的侍卫是谁?"他才问,就听见蹬蹬蹬马靴踩在砖上的声音越来越近,一个响亮坚决的声音回答他,"刘公公,我是相里一平,来见皇上。"
刘公公抹了一把汗,只觉得心回到肚子里,"慢著些,皇上睡了,凭是什麽事都要缓缓的,别惊了皇上。"
"是,"相里一平已经走进到灯下,刘公公看了他一眼,大惊失色,他亮银色的盔甲上竟全是血迹。"这……这……难道是反了天了吗?"
"反不了天的。刘公公,皇上呢?皇上平日睡觉是何等的轻?怎麽今日这麽吵皇上还不起来?"相里一平狐疑地看了刘公公一眼,刘公公被这样一问也吓坏了,一时竟不能答。
相里一平不去管他,直接闯进景曦渺的宫禁,景曦渺平躺在床上,手里攥著一块白玉。"皇上,皇上。"
刘公公连忙跟进来,看到相里一平在摇晃景曦渺,本能地呵斥他,"你疯了,怎麽能这麽动皇上?"
没料到相里一平猛地抬起头,血红著眼睛看刘公公,刘公公被看得退後一步,相里卫尉一把拔出他还滴血的宝剑,"你这个阉货,皇上为什麽叫不醒?"
刘公公这才注意到,任凭相里一平怎麽摇晃,景曦渺竟然没有反应。他张著两只手,呆呆地看著景曦渺的脸,猛醒过来,"皇後,皇後,皇後给皇上进了一碗药……"
64
"皇上喝的是什麽?"相里一平急躁地问到,今天晚上如果没有一个清醒的皇帝,他不敢想後面还会发生什麽。
"卫尉大人,皇上喝的的确是安神的汤,只不过剂量大了很多,这跟皇上最近劳累过度也有关系。依老臣看来,还是让皇上继续睡下去,或者明天,或者後天,皇上自然会醒过来。"经常来给皇上诊脉的老太医徐徐地说。
相里一平刚要开口说话,廷尉署左监程旭良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相里将军,京城已经戒严了。皇上好了没有?"
相里一平摇摇头,"我马上必须要到城门上去,可是我们完全不知道外边的情况,不知道是哪路人马在围攻京城,就像瞎子一样。现在皇上不醒,我们又像没有脑子一样,这样我真不知道京城还能撑多久。刘公公,你马上去把那个皇後拖过来,我要问问她是怎麽回事?"
回过头来看皇上,还是昏昏沈沈地睡在床上。韩梦圭也闻讯过来,基本上,朝廷新的中枢聚集在这里,然而却无能为力。韩梦圭略通医术,跟太医那边问了一阵子,暗暗拽相里一平的衣角。相里一平看了韩梦圭一眼就跟著他向外间的僻静处走去。
韩梦圭看看左右无人,"卫尉,如今之事已经到了刀刃上了。倘或皇上不醒,做不了主,咱们什麽事也做不成,而且这事瞒不住,很快那些老臣们就会知道。到时候他们就会一口咬定太尉回师攻城,咱们劫持皇上,即使京城布防在你手里,内外这麽一闹就乱了。而且此事蹊跷得很,我怕还有後续,不会这麽简单。"
"我也觉得这事来的不好。先是京城忽然有暴民作乱,一直打到皇宫里,妈的,老百姓哪有那麽大的能耐,能打死皇宫侍卫,还能一直打到皇上寝宫门口,而且那麽熟门熟路。"相里一平恨恨地说,向著皇宫的华贵地面上吐了一口血,韩梦圭估计他是在夜晚的混战中被打掉了牙齿,料来他虽然轻描淡写地说,但是这一夜皇宫必然危急得很。相里一平出身行伍,是相里若木提拔上来的,本就是草根微末之人,投身相里若木之前还曾经落草为寇,干的是杀人越货的买卖,还有什麽顾及。所以如今到了危机之时才现出自家风格来,韩梦圭冷瑟瑟地觉得他今晚杀人杀的很是爽快。
相里一平接著说,"而且据廷尉署说这夥人还是傍晚才进京城的,之前根本就不是京城之民。程旭良说他们这些人是先奔著我家去的,可是我的家小早就按照皇上说的搬出京城,到原籍乡下去了。他们弄这一出不会就这麽了了,可是皇上不醒……"
"这就是我要说的,"韩梦圭连忙打断了他的话,"越拖越会出事,必须让皇上醒过来。你过来,你看见没有,那几个太医都不著急,就是说皇上喝了那些安神汤,即使剂量加大,也不是什麽大事,所以他们不害怕。但是他们为什麽不想法让皇上醒来?你也知道咱们太尉,嘴上虽然从来都不说,可是他宝贝这个皇上宝贝到什麽程度,咱们还能不知道吗?你想想以前那几个太医因为出了丁点的差错,让皇上多受了点罪,结果呢,贬的贬充军的充军,这几个心里能没有自己的算盘吗?他们要是用强硬的方法强迫皇上醒过来,就算皇上此时不可能怪他们,彼时太尉一回来,倘有人多嘴告诉太尉,你想他们还能在太医院站住脚吗?他们是太医,才不管旁的事,他们只管负责皇上身子不要出一点差错,所以他们自然等著皇上自己醒来。"
相里一平恍然大悟,"妈的,我说皇上就是喝了点安神汤怎麽他们就没法子了,这几个老东西真他妈找抽。"说著转身就向外走。
"唉?你干嘛去?"韩梦圭赶忙叫他,可是跟不上他的速度,只好任他出去,自己在外厅急得团团转。片刻相里一平就回来了,韩梦圭看他一眼,吓得差点跌坐在地上,"你你你……"
相里一平也不理他,肩上抗著一桶水,里面犹沁著冰窖里起出来的冰块,"你放心,过年时节皇上大半夜的在外边睡著都没冻死。"
里边太监太医,还有被太监拖过来的皇後都愣住了,目瞪口呆地看著相里一平一桶冷水淋在龙榻上。作死!韩梦圭在门口默念,作死吧你!
景曦渺咳嗽一声,含混地叫了一句什麽,坐了起来,哆嗦著咳出嘴里的水。谢天谢地,韩梦圭抓起一边的毯子,第一个冲上去围在景曦渺身上,"皇上,您可醒了,您再不醒天都反了。"
"是谁?……"景曦渺喘上一口气来,"要淹死朕。"
"皇上,京城九个门外都是兵,是谁的还不清楚,今晚有暴民在京城里攻打皇宫,企图里应外合。"相里一平丢下水桶,跪在地上。
景曦渺彻底清醒了。
景曦渺换了一身衣服,小太监还没来得及把衣带替他系好,就被他一把推开,急匆匆地走到案前,在一个匣子里翻找东西。景曦渺扫了程旭良一眼,"还是没有动静吗?"
"太尉府里没有任何异动,也没有太尉府的人与毓江王在京城的馆驿联络。"程旭良停顿了一下,"不过令臣奇怪的是,便是毓江王自己的密探这个月也没有来京城。"
景曦渺愣了一愣,似乎也有点摸不著头脑,无论是开战之前还是之後,毓江王的密探都在京城和藩国之间穿梭不停,程旭良一直在监控这些人,景曦渺心里有数。但是如今突然不见了,才是……
"皇上,难道是景裕叛乱?跟毓庆王开战之後,皇上曾经对景裕下过一道随时勤王的密诏,难道他拿到密诏之後,就变了心思,在朝廷和毓江王都被牵制住的时候想要趁机占领京城,自立为帝吗?"相里一平对於景曦渺的不吭声早就受不了了,景曦渺再聪明也是个年纪轻,现在是不是吓傻了?他烦躁地看著沈默著发呆的景曦渺。
景曦渺眼睛盯著前方虚无的位置,不知道在想什麽,半晌,摇摇头。突然开始动作,急急忙忙地从匣子里取出一叠奏折,小太监想上来帮忙,被他忙忙地推到一边。相里一平,韩梦圭,程旭良都盯著他却不知道他在做什麽,地上还跪著一个低声哭的皇後。
景曦渺忽然抬起头,好像才想起皇後来,淡淡地说,"你起来吧,这次的事你是无意还是有意,朕懒得跟你追究。不过朕有句话,希望你放在心里,有朕一天,你才能在皇後的位子坐一天,朕要是不是皇上了,你这皇後的位子──也就坐到头了。"
皇後猛地抬起头,连哭都收了回去,她只看到皇上冷淡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滑过,"皇上,臣妾……"
"做过皇後的人,只有两种身份,皇後或者废後,朕是不会废了你的,你可不要自己废了自己。有空的时候读读史书,养养性子,不要跟著别人起哄,或者被人利用。你什麽都不用说了,回去吧,以後,朕不想再看见你。"景曦渺将奏折和一堆信件一一排在案上,按照时间顺序对应起来,忙著重新看上面的内容,不再理会皇後。
皇後软了身子,刘公公连忙上来扶著,"皇後,走吧。别在这儿惹皇上生气了,天下除了皇上只有皇後您最尊贵,您还是回宫去好生享清福就罢了。"
韩梦圭看著皇後虚弱地离开,走出门时,回头忽然回头看了皇上一眼,不可谓不恨,"皇上,您为什麽不让廷尉署彻查此事?"
"查什麽查?今天一晚上能查得出来吗?今天晚上查不出来还有个屁用?"景曦渺心烦意乱地骂了韩梦圭,韩梦圭吸口气赶紧闭上嘴巴,今天晚上小皇上这个急躁脾气模样都够吓人了。看他冷冷淡淡对皇後讲那几句话,警告的绝情决意。那景曦渺叹口气,"再说,查皇後,那不是逼宰相刘未造反吗?索性就给她爷爷一个天大的人情,让那个刘老头来还我!"
景曦渺再不说话,眼睛在信件和奏折上扫视著,几个人猜不出由头来,也只好等待著。相里一平急得几次要开口,都被韩梦圭拉著衣袖拽住,此刻正恼怒不已。
"西源州的吴鸣宇,他的奏折几日没到了?"景曦渺忽然问话的时候,相里一平正在甩开韩梦圭,两人被这突然一问都卡在那儿想不起来了。景曦渺的拳头狠狠砸在桌子上,"朕问你们吴鸣宇的折子几天没到!"
韩梦圭反应的到底快一些,"十五天,皇上,十五天。不过吴鸣宇平日也不是天天上折子的,就算十日不到也……"
"混账!混账!"景曦渺扶住自己的头,跌坐在椅子上,喃喃念叨著,"十五天,太守不能利用军队的驿站,他的折子到京需要五天,也就是说,二十天以前就一定出事了。"他的手指顺著相里若木写的密信向前滑,停在大约二十天前的信上,上面对应的奏折里,相里若木没有详细提到战况,只是说很顺利,下边同一天来的密信里,相里若木说要送给自己一个礼物,然後还要补偿自己一个夏天。景曦渺自己知道是指哪个夏天,哪个委屈巴拉的夏天,相里若木放在了心里,记挂著他的委屈,所以说补……就是说相里若木在那天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在夏天开始的时候结束战争,这个夏天他将回来陪著自己,景曦渺被这个事实吓到了,相里若木说的礼物一定是指战争的胜利,在写完那封信後,他就发起了最後的进攻。
韩梦圭紧张地看著景曦渺失去了表情,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皇上。"他出声唤他,"皇上发现了什麽?"
景曦渺抬起头,眼神有些游离,几乎对不上焦距,"太尉在二十天前就进行了决战,而且──应该打赢了所以边关仍旧是稳定的。而李允之一个月前就打赢了毓江王,所以从那时起,京城里就没有了毓江王的密探。虽然他那麽点兵会赢不可思议,但是当然,那是当然的,李允之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檀心满腹阴毒计策对毓江王恨之入骨又极为了解,也许毓江王连自己是怎麽死的都还没发觉的时候就死了。我们还做梦呢,他们一定制造了战争的假象给我们的人看,我们白白向他们运了一个月的粮食武器,运尽了京城储备的最後一粒米。李允之和檀心现在围住了京城,粮食调不进来,不用他们来进攻,过几天老百姓吃不上饭自己就要造反,那三万守城的将士也没有粮草,只要一个月我们都会被困死在京城,或者内乱被暴民杀死。今天晚上的一切的确只是个开始。"景曦渺茫然地翻动著最後那一叠信,"我输给了檀心,怪不得别人,我竟然蠢成这个样子,连後面这些信并不是相里若木写的都没有看出来,我简直……後来这些相里若木的奏折也都是檀心写的,他一定是扣住了相里若木最後亲笔写的奏折和书信,然後仿制出来。然而,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相里若木那几十万大军在哪?相里若木在哪?他是不是还活著。"
景曦渺眼神空洞地看著窗外的浓重的黑夜,这个夜晚太长太恐怖了,最近一个月的忙乱,拖垮了景曦渺的身体,最近的失眠让他处理事情的时候连集中注意力都很难,这点附加优势檀心也算计到了吗?他最近的全部精神都是靠著相里若木软语温存的书信来支撑的,他怎麽可能还有精力会去怀疑那些信的真假,那些并不出自相里若木之手的信,掏空了京城,透支了景曦渺的精力,景曦渺甚至无力去留意其他,甚至没有念头去想想相里若木深知国库了解经济,怎麽可能在合围之後花上将近三十天来寻找一个恰当的战机呢?景曦渺没有去怀疑,是因为对相里若木的一切决定都深信不疑。政治里,果然存不得信任,果然这点信任竟然会被第三方当作武器。檀心,不爱人,却了解人。自己就这麽输了,相里若木给他的江山他坐不稳,而且还输掉了相里若木。
痛苦从胸口满溢开,憋闷的几乎要呕出血来,就连眼前的人,都要成为他失败的牺牲品。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坐的龙椅意味著什麽,有相里若木在身边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觉得艰涩任重,现在他知道自己输不起,已经晚了。
"皇上,太尉是不会死的。"相里一平第一个打破了笼罩下来的巨大恐惧所带来的沈默。
"皇上,"韩梦圭喘上一口气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在摒著气,"边境那几十万大军不可能开了回来,不然无论如何朝廷也会知道的。但是边境到底发生了什麽,只有找到吴鸣宇的奏折才能知道,也许还能知道相里太尉现在身在何处。"
"臣也觉得如此,而且,依臣看,必须马上提审奏折送到京城後所有能接触到奏折的官员,以及掌管薄书案牍存档造册的小吏。"程旭良对自己分内之事十分熟稔。
景曦渺点点头,眼神却没有半分神采。
这一夜,果然如同景曦渺所说的,围城的军队没有任何攻城的迹象,困守的意思却很明显。相里一平想要跟景曦渺商量一下,突围出城去边境调拨相里若木的大军,但是景曦渺只是呆呆的,似听非听,再问,也只是摇摇头。
65
朝阳升起的时候,这个清晨就像什麽也没发生过一样安详,安详的甚至有些冷漠。而在景曦渺有记忆的十几年中,也没有哪一个清晨他有这麽多的绝望。他坐在自己的床上,闭著眼睛,不过他根本就不可能睡著,好像永远都不会再睡得著觉了。葬送了江山和失去相里若木到底哪个更痛苦,他不知道,他的脑子已经乱了,兵临城下,他却无法去思考眼前的这个危机。他已经不是那个躲在相里若木羽翼下的孩子了,然而站到外边的第一次,就搞糟了,他还能厚著脸皮央求相里若木再给他一次一机会吗?不可能了。当他自己都发现自己的才能真的就好像相里若木称赞的一样好的时候,他迫不及待地展示著,在相里若木的帮衬下,他都快以为自己全知全能了,他还想要不再依靠相里若木,想要同等地可以保护著他,可是……失败来的如此之快。
他不住地颤抖地想到,相里若木可能已经被檀心杀死了,他会怎麽样做呢?把相里若木的头扔进城来给他看吗?他会立刻垮下去,形神俱灭。
"皇上,"刘公公的一声唤吓了他一哆嗦,他稳了稳,竭力藏住自己的恐惧。
"皇上,程旭良来了,奏折失窃的事似乎有了著落。"刘公公缓缓地说著,小心地看著皇上的脸色。
"传他进来。"景曦渺一时间忽然觉得找到了一丝希望,心脏在他的胸腔里砰砰地乱跳,仿佛要从他的胸膛里蹦出来,他想站起来,身子猛地一栽跌回床上,眼前模糊了,昏黑中金花乱蹦,耳朵里模模糊糊听见刘公公慌乱地叫他。
"不碍事,"眼前的眩晕缓了下去,他又能看见东西了,"不碍事的,想来是急火攻心。"
刘公公止不住哭出来,"皇上,您这是……这是什麽时候啊?皇上,您要有什麽事,那就彻底全乱了套了。"
"哭什麽,"景曦渺压低声喝了他一句,"你一个大总管哭出来被外边瞧见了,就更慌了!"刘公公赶紧擦掉脸上的老泪,扶景曦渺坐起来,景曦渺勉强坐著,虽然说了刘公公一句,可是还是觉得到胸腔里砰砰的乱跳,几乎坐不稳。
刘公公出去传程旭良进来,程旭良领命急匆匆地进来,拜了拜,"皇上,一共两份奏折,进京城的时候还是有的,第一次记档时还在。臣依著追查下去,到了第二道抄录那里就没了,昨夜臣连夜审讯,有一名小吏已经招出是在出征之前,太尉府里的人出了五百两黄金,买通他只要看到西源吴鸣宇大人参奏相里太尉返回关内的折子就偷偷扣下,将折子偷送到李允之那里。"
"好,好,"景曦渺的脸色更加苍白,"这才是运筹帷幄决策千里。这个小吏,还记得奏折上写的什麽吗?"
"回皇上,这个小吏说他看过奏折之後觉得事情太大,就将原本抄录之後藏匿了下来,将假的那份送了出去,希求将来出事可以将功赎过。"程旭良说完,景曦渺猛地站起来。程旭良连忙自袖中抽出一份浅黄色奏折呈上去。
景曦渺接过来,想要打开,可是双手发颤,他不敢想里面说的事,如果是相里若木被檀心暗杀的话,那麽,那麽……程旭良不敢催促,皇上的脸色苍白的可怕,他担忧地望了刘公公一眼,见刘公公也是惊恐地瞧著皇上。
终於,景曦渺走到案边,将奏折全部展开铺在案上,手指在奏折上划过似乎在数什麽。
程旭良不知道皇上在做什麽,只是想起一件事,"皇上,刚出了假造奏折案,这两份奏折臣不敢保证真假。"
景曦渺无意识似的点点头,隔了一下才说,"这份是真的。朕知道檀心善於模仿他人笔迹,吴鸣宇又身居要地,所以朕让他无论写什麽,在朕指定的位置上都要写上朕指定的字,全句又要通顺不能使人看出来。可惜朕没想到有人连太尉的奏折都有本事劫走,所以未曾提防那边。"他闭了闭眼睛,有一件事,他还是提防了的,所有来往前线的军报都要走吴鸣宇的关口,他曾暗中密旨吴鸣宇,只要看到李允之军中的信到,即使是绝密军报也要阅过之後才能让它通过。他不是不信相里若木,他是怕防不胜防。
景曦渺深吸了一口气,开始阅读吴鸣宇的奏折。外边韩梦圭从昨天晚上就一直在守著,方才程旭良把奏折送进去的时候他知道,他们说话的时候他还听得见,这会皇上也该看完了,可是怎麽这半天里面鸦雀无声的。这檀心也是好笑,一辈子学人笔迹骗人的,竟然被一个小吏的假奏折给骗了,真是业报。
他向著门边走过去,跟小太监点点头陪了个笑脸就向里边张望。景曦渺还在看那两份奏折,但是脸色已经变了,之前还苍白的脸现在涨得发红,韩梦圭琢磨不透那奏折上到底写的是什麽,半晌 ,突然见皇上拿起手边的茶盅用力掷在墙上摔得粉碎,碎片一直溅到韩梦圭的衣角,把韩梦圭吓得猛地向後一跳,"皇……皇上……"
景曦渺不说话,只是气喘,韩梦圭意识到这真是出了大事,迈过门槛进来就跪了下去,等著景曦渺说话,可是看景曦渺又不像是看到太尉离世该有的模样。
景曦渺突然离开案边,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脸色涨的绯红,气喘的呼吸紊乱,忽然在程旭良面前停住脚,厉声问道,"你看过这两份奏折吗?"
"臣从未看过。"程旭良连忙回答,他的确没有看过,这个时候,谁也不想早皇上一步知道事情真相。
"好,好,好,"景曦渺连说了三个好字,再无话,一挥手,"你下去吧。"
韩梦圭不敢吭声,景曦渺不仅仅是在悲伤,他是在生气。景曦渺在椅子上坐下,看著韩梦圭忽然笑了出来,说出的话虚软无力"相里若木倘若还活著,朕就杀了他。"
韩梦圭犹如听见晴天霹雳一般,呆望著景曦渺,景曦渺似笑非笑,但是那眼里,怒已极。气痛之下忽然又笑出来,干巴巴的没有任何欢快意味的笑声让韩梦圭胆战心惊。
"皇上诛杀……诛杀……大臣,是要有理由的。"韩梦圭第一次结巴,"皇上,皇上的话是金科玉律,不能……随意说,请……皇上收回。"
"韩梦圭,咱们君臣也算是患难之交,从死人城逃出来的,你还用跟朕说官话吗?"景曦渺幽深的眼睛直视著韩梦圭,韩梦圭低下了头,"皇上莫非……这次是心死了?"
景曦渺脸上的红色褪了下去,渐渐变得青白可怕,仿佛死去一般。"你知道不知道,太尉当初为什麽要反叛朝廷,杀了先皇定下来的继承人?"
这个话题,太过恐怖,韩梦圭不敢接。景曦渺轻笑了一声,似乎也没指望他能回答出来,"因为相里若木十五岁的时候有个情人叫做紫菀,她是无福的人,偏偏被朕的父皇纳为妃子,结果,不过几年就被朕的父皇折磨死了,听说死的时候很是凄惨,是以相里若木忌恨终生。"
韩梦圭偷偷喘了一大口气,景曦渺拿起两份奏折掷到韩梦圭脚下,"你看看吧,看了就知道太尉在哪了。"
韩梦圭哆嗦著拿起奏折,吴鸣宇的第一份奏折发自相里若木决战获胜之後,本来军报应该比普通官员的折子快,正常那个时候皇上应该已经知道了胜利,所以吴鸣宇这张奏折基本上是张贺喜折子,但是最後,吴鸣宇提到有一封女人的信给太尉,署名是──紫菀?信中内容大抵是说,此女子受辱後死里逃生活了下来,无颜再见太尉,是以一直幽居京郊。但是如今已经病入膏肓,想在淹留之际见最後一面?
"难道这个紫菀没有死?"韩梦圭大惊失色,"天下哪有这麽巧的事,她就赶在这个时候病入膏肓。"
"她早就死了,"景曦渺冷笑,"不死的是太尉的心。像太尉那样的聪明人,是不会被别人欺骗的,他只会被自己的心蒙蔽。他没有见过紫菀的尸首,所以心中再悲痛也总存一线希望,希望紫菀并没有死,是啊,谁能相信自己鲜活的爱人说死就死了。"景曦渺笑了起来,笑得咳嗽,韩梦圭几乎不敢再看他,景曦渺摇摇头接著说,"能被人骗是因为自己从心里希望这样的事情存在著,所以人们都只能被自己骗而已。檀心也不过就是了解人心而已,朕竟有些佩服他了。"
韩梦圭打开第二张奏折,吴鸣宇的行文急促起来,太尉独自来到西源,吴鸣宇只好开城让他进来。韩梦圭呆呆地跪在原地,太尉竟然真的相信了,而且回来了,那不仅仅是……而且是杀了景曦渺一样的事,那几乎就是对……皇帝的背叛。他忽然挖空心思地想要为相里若木找一个借口,"皇上,按吴鸣宇的说法,太尉临走前把军队的临时管制权交给了吴鸣宇。他也有所怀疑,怕……怕……怕他受制於人,军队受人控制,危急皇上。"
"是啊,相里若木把军队还给了朕。"景曦渺接过了他的话,轻声地说"朕一直觉得对於太尉来说,朕远没有江山重要,可是江山跟一个小小紫菀比起来,又终究是……那女子比较重要。他这一去,自知……所以就把一切都还给了朕,军队,江山,都是朕的了,他就能不再亏欠朕?倘或那女子真的活著,朕恐怕此生就再见不到太尉了。他会丢弃一切,丢弃朕,陪著那女子,哪怕那女子已经风华尽逝时日无多。可是,如果一样是见不到,朕真想亲手杀了他,把他埋在皇宫的庭院里,那样他就真的永远在朕的身边了,朕也就满足了。"韩梦圭毛骨悚然,看景曦渺,眼里无泪,沈静似水,却悲痛欲绝。他甚至在想,倘或像之前猜测的那样相里若木战死沙场,和现在这样比起来,哪一个结果能对皇上好一些。
韩梦圭现在明白了,相里若木被骗了回来,在那个并没有紫菀的京郊被李允之和檀心设下陷阱劫持之後软禁。他从昨夜的情况开始推想,即使是皇後也没法或者是不愿意毒死皇上,所以他们折中一下让皇後给皇上服下了合乎宫廷进药规制的安神药,又安排了一次不见得能成功的偷袭皇宫,那次偷袭不重要,重要的是声势和民间的流言。然後今日他们必然要在城里和城外军中散播皇上昨夜已经在宫变中被杀的传闻。按照他们的计划,皇上无法起身,京城必然大乱,连百官都会乱起来,然後……连被他们劫持在军中的相里若木都会相信皇上真的死了,在那种条件下,李允之再给相里若木黄袍加身,相里若木一点其他的选择都没有了。李允之不是第一次想要这麽做了,但是檀心绝不会到此为止,他用李允之来利用相里若木,然後在利用李允之……
"对,"景曦渺点点头,仿佛知道韩梦圭想到了什麽,"最後檀心会恢复或者他已经恢复了他的姓氏,不要忘记了,檀心也姓景,想做皇帝的人是他。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景曦渺面无表情,"召相里一平吧。"
韩梦圭很想说点什麽,为相里若木说点什麽,可是什麽也说不出来。他甚至觉得也许景曦渺也希望他能说出点什麽来,沈默的最後他只听见景曦渺细不可闻的叹息。
刘公公似乎想装作什麽都没有听到,什麽也不知道。他奉上汤来,景曦渺就喝了下去,传膳过来,景曦渺也吃了下去。一切都跟以往不同了,这一次没有人敢劝景曦渺一句话,而景曦渺现在看起来也不像任何一次失望後的模样。韩梦圭甚至觉得,以前那个景曦渺彻底离开了他眼前的这个身体,那个孩子终究长大了,只不过成年的过程太过残酷了一些。
也许孩子跟成人的区别就是,孩子永远都相信希望,而成年人,永远都在绝望中拼命掌控自己的人生。
相里一平来了,景曦渺干练地下了旨意,带人突围出去之後分兵两路,一份传密旨给景裕命他即刻起兵勤王,另一份密旨给吴鸣宇,由相里一平带著,到达西源後,节制二十万军队星夜驰援京城,其余人马暂时仍由吴鸣宇制约。
景曦渺在城头冷冷地看著城外没有旗帜番号的军队,讽刺地高声道,"哪一位是自封的毓江王啊?出来──给朕瞧瞧。"
檀心在城下仰望著天子服色的景曦渺,气度沈稳。杀了毓江王後,他确实已经自行袭了王位,现在带著毓江王的残部跟李允之的军队汇在一起。而景曦渺口中所说的话,却意味著,他已经知道下面是谁,以及,发生了什麽事──这麽快,檀心默念著。在跟景曦渺所在的城门相反的方向,檀心没有料到,一队人马跟著相里一平已经杀了出去。
66
檀心已经有所察觉,加紧了攻城,十天缓慢地过去,景曦渺下命令坚守不出,不准守城将士出城作战,京城池深城高,固若金汤,哪里是那麽容易攻下的。韩梦圭不停地跑来报告粮食紧缺的严酷情况,景曦渺根本不为所动,对於武将出城剿判决一死战的请求也不理不睬。
韩梦圭忧心忡忡,"依皇上看,我们能坚持到援军来的时候吗?外边各州府的地方长官不会趁机作乱,独霸一方吗?"
"月内援军必然会来,一个月的时间大家都在观望,还不至於有多少人会立刻叛乱。"景曦渺说得很轻松,各地的奏折都被隔断了,他突然没了事可做,伏在案上练字,依韩梦圭来看皇上这副模样,比前几个月还要闲适镇定。
"皇上这是无欲则刚吗?"韩梦圭本来是在心里嘀咕的,不知道是怎麽就说出了声。景曦渺猛地抬起头,瞪著韩梦圭,韩梦圭不自觉地後退了一步。
景曦渺脸色阴沈,但是没有跟他计较,继续写他的字,"你想让朕做什麽呢?朕却知道做一个好的统帅,第一个要的就是坚毅,不可……不可被外物乱了心神,事态时局一旦看好了做了决定就应当心无旁骛,一直做到最後。"
韩梦圭低下头,"这是太尉说过的,"景曦渺手中的笔悬停在纸上,"皇上心里还在想著太尉。"
皇上的御笔被丢向了一边,景曦渺长叹一声,站起身走到窗边,"韩梦圭,你今天就是有意招惹朕吗?你脖子上的脑袋在那个位置上腻歪了了是不是?"
"臣也不过就是个文官,必然要揣测圣意,为自己做三步以外的打算。"韩梦圭低著头,"臣是想试探皇上的口风罢了。倘或太尉还活著,如果皇上真有了丢弃太尉的意思,那麽等事情了了,臣自然要上折子弹劾太尉;如果皇上仍旧不会动太尉,那麽臣就上折子保太尉。"
景曦渺转过身来,看著韩梦圭,韩梦圭的头深深地低著,不肯看著他的皇上,"韩梦圭,依你说,文臣就那麽没有良心和骨气吗?"
"文臣也有良心和骨气,但是文臣效忠的是皇上,或者说是景氏皇权,皇上知道为什麽吗?就是因为文臣的生存之道,他只能在他的皇帝那里得到保护和重用,文臣没有权力,但是只要他们的主人皇上您有权力,他们就有权力,他必须时时刻刻了解皇上的心思,在合适的时候,利用皇上的心思和时机达成自己的目的。"
韩梦圭在提醒他早为处置太尉的事下定决心。景曦渺却沈默著望著窗外,芭蕉声细细,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象著,跟相里若木在这里,对酌对弈抑或只是对坐。他怎麽可能不去想相里若木,一刻也没有停止想念,抛开江山抛开亿兆苍生抛开所有的纷繁和浮华,自己只是一个被遗弃的人。孤零零地面对著朝廷天下,不能够信任任何人,不能够偏听任何人,可是他却在心底里去想,如果是相里若木处在这种危急的情势下会如何做,然後在心里无望地希望自己也能够做的同样好。
纷繁危急的各种事情扑面而来,所有人都等著他来做决定,最开始手握权力的那点乐趣很快就消逝了,他终於知道权杖的分量几乎能压垮他,他盖上玉玺的每一份旨意都有可能带来毁灭,他知道他对多少人负有怎样的责任的时候,开始能够体会相里若木当初选择爱他的艰难。可是,每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他都抓著被子拼命忍著想要嚎哭的欲望,那又为什麽爱她爱到所有的一切都能够轻易抛下的程度?嫉妒吗?委屈吗?他隔著衣服轻轻抚摸著胸口的玉,为什麽那个时候,再次得到它的时候,明明又好像,天地间只有我是最重要的唯一。
朕会度过眼前的危机,朕将真正君临天下,朕是天子,天子无私意,天子无私情,他慢慢走出寝宫,一片湖水,一池荷花。朕会成为千秋万代歌颂的圣主,这是景曦渺从没想过的,我可以吗?相里若木已经不再挡在他的面前,他可以行使自己的意志,击败檀心後,他将收回兵权,天下将真正成为他的天下。他的眼前将不再是一池狭仄的池水,他将拥有浩渺的辽阔。
相里若木因为他自己的选择,已经失去了一切,他在他的面前不再那麽高山仰止,他甚至可以找到他,囚禁他。他的呼吸急促了,是啊,他为什麽没有这麽想过呢?他想要看到相里若木的时候就能够看到他,他从前最大的梦想也不过就是如此而已,每一天每一天,生命中的每一天都能够看到他。他曾经甚至为了这个愿望,宁愿只活到成年的那一天。现在他刚刚才意识到他可以做到了,可以做到,一直到几十年後,他仍旧可以拥有他。景曦渺从来也未曾有过这麽疯狂的想法,他的指甲深深地抠进了手掌,只是,代价是,不再有爱。
景曦渺扶著自己的头,那不是自己想要的,那绝不是自己想要的,自己是不是太累了。身後一个将军匆忙跑进来,"陛下,福宁王的军队到了,城外叛军已经调整部署准备迎战福宁王了。"
景曦渺转过身来,太好了,来得太好了。
景曦渺召见了所有将军们,干脆利落地下令配合福宁王的军队对叛军进行夹击。叛军已经自乱阵脚,等到五天後得到消息,相里一平带著十几万人驰援回来,叛军败事已定。
只不过檀心手里还握著一张王牌没有打出来,他知道,不过景曦渺也知道。"朕是一定不会放过景檀心这个祸害的。"景曦渺看著地图,"相里若木在他的手里,他不可能杀了他,所以,这里,"他指著城外相里一平陈兵之地,"虽然这里防守更严密,兵力更强,但是檀心仍旧会选择这里突围退守到毓江王藩国的。他算准了拿相里若木相威胁的话,相里一平是一定会放他走的。"
韩梦圭也低头看著地图,却在琢磨景曦渺的话,"皇上想怎麽做呢?会投鼠忌器是一定的,太尉在景檀心手里就是张王牌,难道皇上就能够为了一个景檀心而至太尉於不顾吗?不如放他们走吧,算了吧皇上,太尉就算被他们劫持,一则他们还妄想用太尉的声望招揽旧部,二则李允之也不大可能会允许景檀心杀太尉的,这样我们就有时间想办法两全其美地解决这个问题。"
"朕这次是绝对不可能放走景檀心的。"景曦渺不为所动地重复著,眼神却游离迷茫。韩梦圭有些慌了,痛恨也罢,迁怒也罢,总之这一次的皇上似乎是下定了决心。
"皇上,"韩梦圭挡在景曦渺的路上跪下,"皇上,臣不是看在跟太尉有私交的情分上为他说话,臣是看在皇上将臣视为朋友的情分上为皇上著想才说的,皇上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皇上如果要去亲自督战,相里一平是会听从皇上的命令,可是景檀心也一定会拼个鱼死网破。太尉在他的手里,他一定会杀了太尉。皇上请想想,太尉他这些年为皇上付出了多少,太尉在皇上身上用的心,我们这些个外人不好说,可是皇上自己都是知道的。太尉确是为了个女人回来了,寒了皇上的心,可是皇上,那是十几年前太尉二十岁不到时爱过的女人,太尉一念这些年,足见其有情有义,若不是这样的太尉又怎麽能那麽爱皇上呢?若不是这样的太尉又怎麽能得到皇上这麽多年的爱?太尉不回来,他就不是相里若木了,就不是一个能把到手的皇权还给皇上的那个有血性的男人了。"
"你给朕闭嘴。"景曦渺没有後退的意思,厉声喝著韩梦圭,身子却微微发抖,说不出更多的话。
"皇上,您去也是白去,景檀心一定会在皇上面前把刀逼在太尉的脖子上。就算皇上恨太尉,恨到希望别人替您杀了他,可是皇上您真能看著景檀心割破相里若木的喉咙吗?"韩梦圭拽住景曦渺,死活豁出去了,"皇上,您何苦去遭那个罪,皇上就真的恨太尉恨到这份儿上了吗?皇上会後悔的。"
"门口的侍卫是死的吗?给朕进来。"景曦渺恼怒地一脚踢开韩梦圭,景曦渺自己的侍卫齐刷刷地冲了进来,"把韩梦圭给朕看起来,百无一用是书生,等朕回来再处置你。"
67
景曦渺在山谷中安静地等待,这是一个晨曦,清凉湿润的空气里带著夏季清晨草木的甘甜,只不过景曦渺有些品味不到,他皱著眉头久久望著山梁上那抹金色的光辉,若木这个名字的含义是上古传说中代表太阳的神树,传说它生长著金色的枝条,辉煌而壮丽。
相里若木就是这个样子的对吗?只要看见他,心中就止不住迷恋,想要待在他身边,奢望拥有他,因为他的光辉能够照满自己的道路,从前那样阴微偷生的日子也因为他而消逝了。所以无论如何,他想要看他一眼。也许仅仅是因为,从来也没有谁曾像他那样对自己满怀希望。
景曦渺的侍卫在他的耳边低语,溃败的叛军果然朝著这个山谷而来,景曦渺只是点点头。侍卫只好退下,看著皇上呆呆望著山谷上空狭仄的天空,思绪不知游离在何处,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转换过姿势了。然而远远地,渐渐地,传来激烈的马蹄声,山谷里的伏兵隐蔽了起来,景曦渺收回视线,跑在最前面的是一辆战车,景曦渺面无表情地看著,即使隔著这麽远的距离,他也能确定上面坐著的是谁,心底深处一阵焦躁。
檀心正在一辆三人战车上,由一名士兵驾著车,即使马车剧烈颠簸著,在车上坐著的高大男人仍旧表情安闲,仿佛他还是这场战争的指挥者,而不是人质,仿佛檀心手里的匕首也没有比在他的喉咙上随时可能随著檀心身体的摇晃而割破他的血管。
李允之骑在马上,尾随在後,这只队伍由当初的将近十万人,打剩了现在的几千人,他没有想到小皇帝在剧变面前如此镇定,所以他指挥生涯中的第一次惨败就败给了小皇帝。皇帝调兵的速度这麽快,只能说明那个小皇帝早就用那个白痴景裕防著自己了,但是如果那个白痴景裕没有那个骁勇善战的将军,那麽他也能抢在相里一平调大军回来之前将他们消灭──都说檀心知人,那麽那个景曦渺就是更知人,而且能够用更光明些的手段加以利用。也许檀心的这一切,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成功。
他边向前边观察著这个山谷,地势太险恶了,按照他的想法,是绝对不应该进入这里的,但是檀心……"停下来,"李允之让军队停止前进。
"怎麽了?"檀心只来得及回头问李允之这一句话,两旁的山上突然喊声如雷旌旗飘扬,他惊慌地抬起头,无数冰冷的箭头对准了下边的军队。他回过头来,惊诧地在二十步开外的地方看到众人簇拥著一个他原以为在战场上绝对看不到的人。
"马上投降,否则朕就射死相里若木。"景曦渺冷冷地说,檀心张大了嘴,本来该他说的话竟然被景曦渺抢了先,他足足愣在原地有几句话的功夫,呆看著景曦渺拉满了一张弓,正对著相里若木的胸膛。
相里若木坐在战车上,手腕撑著下巴,好整以暇的慵懒模样就仿佛他待在景曦渺的皇宫里,而不是千钧一发的战场上。他没有表情的脸,在看到景曦渺的一瞬间发生了细微的变化,眉毛扬了起来,眼神里不自觉地含了笑意,仿佛没有看见景曦渺对著他的弓箭。
他有些贪婪地望著眼前的孩子,又瘦了,好容易养胖了一点结果这麽几个月就又瘦了回去,眼眶下边还微微泛著青,也不知道多久没有睡觉了,竟然还撑得住拉开弓箭对著自己,果然是长能耐了。可是自己看著他,连转开眼都办不到,喜欢──进了骨子里。
"你说什麽?"檀心张口结舌地问景曦渺。
景曦渺拉著弓弦的手稳如磐石,连一丝发抖都看不到,"朕再说一遍,如果你们不肯投降,朕就射死相里若木,别想用这种蹩脚的把戏骗朕,相里若木活著对你们要比对朕的利益大的多。"景曦渺从一开始就在想,从十几天前就在思考,解决掉自己致命把柄的唯一方法,就是把他变成对方的把柄,"马上投降,否则朕就杀了你们的主子,事实上,忍辱负重了这麽多年,朕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亲手杀了他。"他冷冷地几乎是厌恶地看著那个他曾爱著的男人,相里若木在听到他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变了变,但是什麽都没有说。
檀心呆愣地傻瞪著景曦渺,景曦渺,和景曦渺身後几十个与他年岁相仿的侍卫都同样举著弓箭,对准著相里若木的胸膛。景曦渺竟然认为这一切是相里若木主使的,怎麽可能?怎麽可能!他不是最爱那个男人了吗?可是……檀心在混乱中也听得见自己在问,这世上真的有爱吗?你竟然妄想用景曦渺一生最大的敌人来威胁景曦渺,赌的就是自己从来都不相信的爱?可是,可是,景曦渺不是他,不是吗?
"景曦渺收起你的虚张声势吧,就算他背叛了你,你下得了手杀他吗?"檀心说,但是他已经开始慌乱了,如果是自己,一定会趁这个机会杀了相里若木,从此大权独揽的,至少也不会让这个能号召起军队的人跟随叛军一起离开。
"只要朕松开弓弦,景檀心,你再次号召起军队的可能就化为乌有了,投降吧,你无路可走了。"景曦渺说,他看著相里若木,他的腿上殷红一片,他是受伤了,还是……瘸了?景曦渺微微移动了箭头对准了相里若木的心口,相里若木看著那双直视他的熟悉的黑亮的眼睛,几乎不被觉察地向著景曦渺点了点头,景曦渺心底里的勇气终於汇集起来,他松开弓弦,离弦的箭飞了出去。
檀心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尖叫,景曦渺的箭只偏离了相里若木的心口一点,射在了相里若木的左臂上,景曦渺又搭起一只箭,檀心不相信地看著血从相里若木的胳膊里流出来,慌乱中手里的匕首松了一分,景曦渺根本就没有顾及相里若木,他的所有打算都失效了。
就在他手中的匕首离开相里若木咽喉的一瞬间,斜刺里猛地一剑递出刺落了檀心的匕首,李允之抓住了檀心的胳膊将他拽下战车,"檀心,已经结束了。"
檀心歇斯底里地大叫,李允之一手拿剑一手紧紧搂住他,"檀心,我早就该阻止你了。你走的太远了,我爱你,可是,那不能成为我背叛朋友的理由。"
景曦渺的侍卫早已经放下了弓箭,干脆利落地将相里若木和其他人隔开。景曦渺手里的弓箭松了,掉在地上,他摸了摸手心,全都是汗,自己竟然不觉得,是啊,都结束了。他远远地看见相里若木透过人群缝隙看著自己,目光还是那麽眷恋火热,就好像他想要看著的只有自己,就好像自己还是被他爱著,始终被他爱著。
景曦渺站在原地,没有上前也没有走开,皇宫的御医已经过去了,一阵忙乱後领头的御医匆忙走过来告诉景曦渺,太尉腿上和胳膊上的伤都没有大碍,虽然太尉被下了使得行动迟缓的药,但是大概几个时辰後也就会恢复。景曦渺无意识地舒了一口气,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叛军已经全部被缴械捆绑起来,檀心在看到太医的一瞬间明白过来,"景曦渺──"他发狂地喊,景曦渺抬起头,檀心也许已经疯了,"我诅咒你……"
景曦渺疲倦地摆摆手,叫过自己的一个侍卫,"把他给朕关到谁都听不到他叫喊的地方。"说完自己转身上马准备离开,相里若木推开挡在他面前给他包扎伤口的太医,"曦渺。"
景曦渺没有回头,攥著缰绳的手开始发抖,说不上来是恼怒还是委屈。檀心刚好被士兵拽著拖过他的马前,看著他愣了一下,忽然间全部都明白了,他的愤怒消失了,给了景曦渺一个不怀好意又洋洋自得的微笑,"景曦渺,我们景氏全都是被诅咒的,谁也得不到好。"
"给我滚。"景曦渺憎恶地低声地檀心说,怒火超过了委屈,双腿一夹,骏马带著他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奔去,皇上的侍卫们纷纷跟了上去。
"曦渺,"相里若木著急地想站起来,可是四肢都没有力气,根本就爬不上马背。
68
韩梦圭一大早地就往皇上寝宫跑,请安,连带著瞧瞧皇上脸色,昨儿自己孟浪给皇上添堵,哪知道皇上有那样让他拍案叫绝的後招留著,今儿得想想这话怎麽说能说得皇上心情好。谁知在距离皇上寝宫外头碰见了相里若木。
"太尉大人。"韩梦圭几步走上来,"太尉大人怎麽不进去?"一句问完,韩梦圭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刘公公从里面出来,先给太尉请安,相里若木明显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出口却还是从前见著刘公公时的第一句话,"皇上昨晚睡得好吗?吃得好不好?"
刘公公有些尴尬似的笑了笑,躬身回答,"皇上这些天都失眠,昨夜倒好,难得睡足了三个时辰,今早起来也进了早膳,瞧著脸色也好。"相里若木点点头,刘公公忙又跟了一句,"可是皇上说,请太尉回去待旨。"
韩梦圭以为相里若木会大发雷霆,但是相里若木足足沈默了三五句话的功夫,只是说,"我在这儿等到皇上想见我的时候。"
相里若木似乎刚要说些让刘公公转给皇上的话,刘公公身後一个侍卫突然粗声大气地插话进来,"太尉大人,皇上说了,请您赶紧回太尉府去。"
相里若木收住口,眼神陡然变了,冷酷的表情让刘公公冷汗直冒,往前十年,朝廷上下还没有人敢如此口气冲撞太尉。相里若木看著那个敢堵住自己话的侍卫,自己并不记得这个侍卫,只是看到他跟景曦渺年龄相仿,将成年未成年的半大孩子,便知道是那时候命相里一平给景曦渺找来的没有背景的平民少年侍卫,当初的用意就是用来给景曦渺培植心腹,用来在危急时候保护景曦渺的,所以这些个侍卫从不听命於太尉府,只效忠於景曦渺。
韩梦圭连忙呵斥那侍卫,"你一个三等侍卫,怎麽在太尉面前无理?"
那侍卫见韩梦圭说,便向韩梦圭马马虎虎地行了个礼,"大司农大人,我只是按皇上的命令行事罢了。皇上说见了太尉就命他回去,倘若太尉不肯,还要将太尉强行送回太尉府。怎麽著?太尉,你也是军队里老一辈儿的人了,你还是赶紧回去吧,难道还想等我们拿你不成?到时候你脸往哪放啊?"
韩梦圭被顶得一愣,相里若木的手倏地按在剑上,韩梦圭心里咯!一下,相里若木驰骋疆场十几年,像这个侍卫这麽大的时候已经是个上将军了,估计一辈子也没受过这种无名小卒的气。好在相里若木的手按在剑上,迟迟没有动,韩梦圭稍稍松了口气。
那个侍卫倒不依不饶,"怎麽回事?你还真想动手不成?哥儿几个过来,太尉要造反了。"十几个侍卫一下子涌出来,十几把刀都抽了出来。
相里若木根本没有放在眼里,气极反笑,"嫩了点……"韩梦圭一把抓住相里若木的袖子,"太尉,您赶紧回太尉府去,我进去见皇上,问问皇上是怎麽回事。"
"用不著,我就是要教训教训这几个狗崽子。"相里若木推开韩梦圭。
韩梦圭踉跄一步又上来死死拽住相里若木,"太尉,太尉,打狗还得看主人,你教训他们几个,就是教训皇上,这是什麽节骨眼上,你是不是再不想见皇上了。"
相里若木抽出一半的宝剑放了回去,"皇上真是那麽说的?"他看著那个小侍卫。
那侍卫脖子一梗,"谁还敢假传圣旨不成?"
相里若木回身就走,腿上有伤让他走得很不利落,韩梦圭想跟上去,又见宫里边出来个人,衣袖一晃倒像是个熟人,站住脚一看,可不是程旭良嘛。韩梦圭不追相里若木,专等程旭良出来问问皇上的意思。
"程兄,程兄留步。"廷尉程旭良才出了皇上寝宫不多远就听见有人唤他,停步四顾,一个身材修长容貌清秀的青年官员从宫墙角转了过来,脸上犹带著笑,原来是韩梦圭。
"程兄这一大早的来见皇上,所为何事啊?"韩梦圭将他招呼到宫墙後头的僻静处。"方才外边吵扰,皇上听见没有。"
"梦圭方才在外边?"程旭良不明就里,不过倒也不在乎,"皇上听见了,还打发一个小太监出来看看是怎麽了,不过皇上倒没说什麽。"
韩梦圭寻思了一下,知道从程旭良这儿也问不出再多的,不过皇上知道,却漠不关心,这事儿就不好办了,恐怕皇上一时半会都不想听见跟太尉相关的事,自己这会就更不能进去多嘴,不如不进去。
"梦圭如无事,那我就先走了,廷尉署还有紧要公务要办。"程旭良等不得他,急著要走。韩梦圭听了他的话,心思一转,连忙拉住他,"程兄忙得是什麽,不如到我那喝喝茶,你我忙了这些天也没空说说话儿。如今大势已定,事态明朗,连皇上都不急了,你我正好歇歇。"
"唉,梦圭,我这廷尉署比不了你那儿,你那儿的活须得是徐徐的做,我这儿只要有了活儿,那就是立时得办的,皇上等著呢。"程旭良只管推脱著,急著要走。"梦圭不也是要见皇上吗?赶紧进去吧。"
"啊,不不,今日我没什麽急等著回皇上的,明日再来见皇上也使得。"韩梦圭见程旭良急,越发不肯让他走脱,"程兄那儿忙的是什麽,莫非皇上立刻就要审李允之景檀心谋逆的事?"
"梦圭,这事倒是不背著你,反正一会你要是进去见皇上,皇上肯定也会告诉你。"程旭良多少也知道韩梦圭跟皇上什麽交情,况且本就是耿直之人,"朝臣们联名在廷尉署告发太尉擅离职守,我就是来禀明皇上等皇上示下的。"
"告到廷尉署?"韩梦圭手里有了点汗,绝啊,这回不上折子了,打起官司来了。可是只要是将军们被剥了兵权,进了廷尉署那就没有好果子吃,进了那里边,就不只是当初被告的那点罪名了,这些酷吏什麽罪名都折腾得出来,就连宰相刘未这时候都不可能不掺和进来,太尉现在倒了,没了兵权,他们要不趁这时候落井下石,把太尉整到永无翻身之日,那他韩梦圭都不姓韩了。
"呵呵,"韩梦圭干笑了几声,"皇上是不可能让太尉进廷尉署的,程兄还真亲自来一趟,要我说,递个折子就行的事了。"
程旭良带了点嘲讽似的冷笑,"梦圭,你一向最能猜皇上心思了,不过这回你猜错了。"
"你说什麽?"韩梦圭没有在乎程旭良的嘲讽,皇上同意了?把太尉交给那些个酷吏去审?这一审不但颜面不存,而且这时节,太尉府什麽都不是了,只要皇上松一松口风,那就是真要彻底绝了太尉了。"皇上不会就是派了个大臣跟太尉问话吧?"
"梦圭,你又错了。"程旭良看著韩梦圭,不过他没有再笑,一张脸绷得很紧,又露出那副韩梦圭一向嗤之以鼻的公事公办的派头,"皇上说了,这事就交给廷尉署来办了。"
韩梦圭吞咽了一下,皇上要用廷尉署彻底整垮太尉?"程兄等等,"他又叫住了程旭良,"太尉对程兄有知遇之恩,程兄难道忘记了吗?"
"程旭良终身难忘,"程旭良有些不耐烦了,"可是这是皇上的意思。"
"皇上皇上,你知道皇上什麽?"韩梦圭也火了,"你知道坐在上面的那个皇上他到底是什麽意思?皇上是不袒护太尉了,可是廷尉大人你也别把事情做过了,你知道不知道皇上跟太尉他们君臣是什麽情分。你知不知道太尉为了皇上,到手的江山都可以不要,皇上为了太尉更是连心血都要熬干了。"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程旭良机械地说,脸上更带著一种让韩梦圭厌恶的高傲,"我只知道太尉大人这些年所行之事,全是忤逆犯上。诛杀废帝和皇太後,专权跋扈,罪不容诛。为江山社稷,程旭良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韩梦圭紧紧抿著嘴唇,看著程旭良,缓缓地说,"程兄是想要个好名声吧。看来程兄是铁了心了要把这事扩大化啊,可是你知道吗,只要你敢给太尉一个'罪不容诛'的罪名,哪怕最後这是皇上授意你这麽做的,可是太尉一死,皇上立刻就会後悔,他马上就会杀了你。不过可能你也想到了这点,大家都是聪明人。可是你不在乎,只要搬倒太尉,史官们就能给你大书一笔,从此你就能名垂青史,哼。
可能我说的有点过,我们本该是同科,我就念得当年的旧情说一句。给太尉留点情面,这事你再缓缓。皇上虽然允了,可是这事本就不急,你今日办也可,明日办也可。你迟一日,说不定明日皇上就变了心思,不会再让你去寻太尉的晦气了。"
"那下臣更不能等到明天了。"
韩梦圭几乎被这句话噎死,"好好好,你去你去,这事无论能不能遂得了你的心思,也无论相里若木将来跟不跟你计较,皇上都会记住你一辈子。"
程旭良再不理他,扬长而去,韩梦圭被气个倒仰。
69
太尉府里,一片压抑的安静,不知道相里若木有没有闲情感叹门可罗雀。
相里若木正在喝酒,现在连可以对谈的李允之都没有了,这时候已经是夏末秋初,似乎每到这个季节总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当初给景曦渺造的园子,本来是景曦渺不肯回皇宫,自己又不愿意委屈他所以为他新盖的。後来局势变化,景曦渺被他送回宫,他又要给将来的打仗省钱粮,所以这个园子就停了下来。不过即使如此也盖出了几分样子,如今从倾颓的园门走进来看看,夏末时候,繁华尽落,闲池阁。
原先的打算,等钱财富余些的时候,还想继续把这园子修完,景曦渺不会安分在皇宫里待著,出来的时候,还得给他准备个待著舒心的地方。不过倒也不急,南方的藩国势力彻底铲除之後,想让景曦渺到南方看看。他的江山何等辽阔,应该让他亲眼去看,那要比奏折上写的真切。顺便瞧瞧南方的园子抑或是山水,倘或觉得什麽地方好,回来也能修补在自家园子里。
本来以为景曦渺不想在皇宫里见他,这会就一定会来太尉府找他,以景曦渺的个性,就算再生气憋屈,也会想要来弄个清楚。可是这时候已经过了正午了,依然没有见著他。如果景曦渺不想知道,懒得知道,无所谓……他就真有点害怕了,景曦渺真到什麽都不想要的份上,他说什麽都晚了。他喝了点酒,想著景曦渺见都不想见自己,是不是因为这些年对景曦渺真的不够好,从前该放下的也许早就该放下,如果喜欢景曦渺这一点能够早一点坦然面对,也就不至於每每让景曦渺觉得寒心。
相里若木不适合想这些事,这跟打仗不同,没有什麽战略价值可以总结,也想不清楚,他只是想景曦渺,想看见他。
昨天他还在想,景曦渺在这场危机面前要怎麽做。景曦渺就出现了,拿著弓箭对著他,在檀心开口威胁之前用同样的事先开口威胁檀心,檀心惊慌失措。他当时几乎笑出来,景曦渺聪明,他一直知道。原则来讲,人质危急无法解决,无论妥协对方还是相反,人质都有可能被杀掉。所以景曦渺亲自出马了,把人质的问题丢给了对方处理,他一箭射偏,檀心和李允之仍然会相信景曦渺胡扯的话,是因为他们知道景曦渺向来射箭不准,即使射偏也是完全要取自己性命的意思。可是自己却在信里看到景曦渺至少五次说过对自己最近的射箭技艺自信满满要炫给自己看。果然,景曦渺学什麽就像什麽,虽然第一次炫就是一箭射在自己胳膊上。不过这样敢作敢为或者说敢亲力亲为的景曦渺让他更加喜欢,更加转不开视线,一直到景曦渺绝尘而去。
家人突然飞奔进来,相里若木连忙迎过去,"皇上来了吗?"
"太……太尉大人,不……不是皇上,"老管家扎著手,慌乱得不合情理,"是……是廷尉署来……来拿大人。"
相里若木似乎吃惊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常态,口里说著"知道了。"便向外走,管家连忙跟著,相里若木在书房停留了一下,再出来,出了二门就见到乱糟糟的廷尉署官兵往里闯,家人被赶得连喊带叫,整个太尉府闹得鸡飞狗跳,气的老管家直跺脚。
"廷尉大人,是要抄我的家吗?"相里若木看著程旭良,口气却淡淡的,并没有多大威胁的意味,不过在有些愚人听起来,似乎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失了底气。
"太尉大人放心,我不过就是按照办事的章程,将太尉府封了,一个人也不准擅自出入而已。"程旭良冷著脸。
"相里府里到处都有祖皇帝赏赐,你是不敢抄吧,否则,你早就动手了。"相里若木微微一笑,也不太在意。
程旭良被说中要害,嘴拙得答不上来,"来人啊,把太尉拿下。"
没有人动,太尉在朝中的威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即使如今事败,威严还是不减。
"没听到我的话吗,把太尉拿下。"程旭良恼了。廷尉署的人这才战战兢兢过来,相里若木没有什麽话,跟著这些人就出了门。囚车这玩意儿是相里若木第一次坐,高高在上,四面八方都看得见也能被看得见。
老百姓出来看热闹,倒没什麽,本来就好热闹,相里若木的官声算不得好也算不得坏。百姓倒没见到太尉盘剥过他们什麽,但是多少年战乱不断,百姓无处可怪,本来就只知道自己街坊上眼面前的事,至於为什麽会打仗他们不知道,所以战争这个责任自然是要怪在次次都领兵的相里若木头上。再加上那些读过书的文人不满意太尉专权,到处散播太尉穷兵黩武,欺压皇上的事,老百姓听惯了书场里说的权臣夺政,欺辱皇上的事,自然最容易听信这个版本。所以好事儿的今天都乐得见到皇上剥了太尉的兵权又抓了太尉,不过也有明些事理的,叹息功高盖主,至如今无可赏赐之时,恐怕皇上只能赏你个死了,伴君如伴虎啊。
相里若木似乎全未听见这些议论,身在囚车里却安之若素,淡定自若,也便有人叹息,好个英武的人物,真是可惜了得。
不过走进廷尉署的时候相里若木略微吃了一惊,文官旧臣倒是来得很齐全,"皇上没来吗?这个阵势,我还以为是要改在这里上朝。"
"相里若木,不可再多口。"程旭良已经立在案後,"还不快跪下听审。"
相里若木深吸了一口气,"你……"
"没看见本官都没有坐下吗?本官是在替皇上问你话,你跪还是不跪?"程旭良堵住了相里若木的话,根本容不得他再耍昔日威风。虎落平阳,就是虎落平阳。"难道皇上问你话的时候你也不跪?"
相里若木桀骜之气褪了下去,先屈下一条伤腿,再慢慢跪下另一条腿,"臣……相里若木回皇上的话。"
"相里若木,往日里,是谁给你的权力,让你见到皇上的时候连跪都不跪?"程旭良一问出口,文官里就有了些微的声音。不知道是谁冷笑一声,低声道,"莫言炙手手可热,须臾火尽灰亦灭。"
相里若木咬了咬下唇,最後抬起头,"廷尉大人,这是皇上让你问的?"
"放肆,你还敢当堂质问本官?"程旭良喝道,"皇上让我问案,我所问和你所答都会记录下来,随後就会呈给皇上。"
相里若木缓慢地吐出一口气,"回皇上,臣无话可说。"
70
廷尉署外韩梦圭那辆标志性的青布马车停了下来,从几年前韩梦圭管著皇上内帑的时候他就是个大忙人,尤其是战事开始後,这架马车停在谁家门口,就像是瘟神登门,韩梦圭不是来要钱的就是来借粮的,尤其是那些在外省有田庄的官员,更是怕韩梦圭怕的要死。谁人不认得韩梦圭的马车啊,今天也是如此,韩梦圭的车一过来,就有人认出来。
"韩大司农。"
韩梦圭笑迎上去,"刘大人,您来廷尉署,难道不是要进去的吗?"
"呵呵,"老头拄著拐杖略带尴尬地笑笑,"我……呵呵,我是专程在这等韩大人的。"
韩梦圭似乎觉得挺有意思,笑呵呵地没一点架子,可也没有一点谦虚的意思,"刘大人不是在这儿等我,刘大人是在这儿等皇上的,看来皇上放在刘大人心里那些话,刘大人想通了?打算帮著皇上办事了?"
刘未倒也不在意,"我原是在这儿等著皇上,但是看见了韩大人,就知道不用等皇上了。"
"刘大人,要是算上先头儿景曦明的时候,您老也算是三朝老臣了,我这个後生晚辈一直都琢磨,您有什麽为官之道能保的如此无边风光呢?大人不妨教教我。"韩梦圭似乎有话要说,又似乎不急,闲扯了起来。
"韩大人,这──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无非就是,无论什麽时候,无论发生了什麽事,都要跟皇上,站在一个队里。再有,在昏君当道的时候,就做个庸臣,在圣君的时候,就做个贤臣。唉,可惜我老了,没有几天活头儿了,像韩大人您,却赶上了好时候,可以在明主身边,做个贤臣,大慰平生啊,老朽其实著实羡慕你。"刘未叹息一声,"如今老了,老头子我啊,有两桩心愿,一是盼个善终,二呢,是盼望著死後家族仍然能够兴盛不衰。这两件事,都只有皇上能给我,所以我也向韩大人讨个方,该怎麽做,才能达成这心愿。"
韩梦圭没想到刘未说得如此诚恳,躬身行了礼,"您老不必如此说,您的孙女是皇後,何患家门衰败。"韩梦圭直了腰,打住这话,皇上换人情那是皇上的事,不必他多口,"其实皇上也是真有事要求您老。"
刘未颤颤巍巍地要跪下,"皇上说求字,真是要杀了老朽啊。"
韩梦圭连忙拉住,"刘大人,请听我说完。太尉以一个统兵元帅的身份,突然孤身返回,不但触了军法──其实这麽说吧,这实在是个天大的事。此事皇上知道瞒不住,如果太尉不在廷尉署受审,不但朝廷里一干大臣们不服,而且也是继续扰乱朝纲法制,以後将军们更居功自傲,在外边骄纵起来,不服朝廷辖制,後患无穷。先时候边关的将军就有这类的例子,何况,近日之祸也就在於太尉府另有一套机制,由朝廷的廷尉署审理监督武将的旧制早已荒废。而且,皇上不得不想远些,等到万年之後,新君即位,皇上不想有哪个将军再效仿太尉的做法,毕竟能还政给皇上的太尉,只怕古今只得相里若木此一人。所以皇上想以此……开个例子,今日让太尉来走个过场,以後只要将军有过错仍由廷尉署审查,不能再有过去那样不服天朝管的情形了。皇上要徐徐地用文官约束将军们的权力了,本朝文武不对等的情形太严重,从今以後至少也该使他们彼此有个牵制。"
"老臣明白。"刘未点点头,"只怕皇上急著在审景檀心李允之前就先办太尉,是想要堵住文官的嘴,又要使得太尉跟这次谋逆的事分离开来。皇上急著给太尉落下个擅离职守的罪名,就是怕百官集体上书奏请皇上按谋逆大罪处置太尉。现如今按照军法给太尉定罪,罚了太尉,一是安了百官的心,二是表明了皇上不想再深究太尉的态度,也是给百官警示,让他们知道皇上心思,不要再生是非。皇上年纪虽小,谋事却周全长远,将来必定成为一代圣主。"
韩梦圭笑了起来,"刘大人说的是,皇上果然说对了,刘大人什麽都明白。那就──请吧,刘大人,我年纪太轻,单单是我,恐怕还压服不了人。皇上对这事很重视,论理审判肯定是要由廷尉署来做,以後才能形成一个好的定制,可是廷尉要是硬拗著皇上把太尉给定个死罪,皇上若是事後找补,那就是令行禁止做不到,白白费了皇上的苦心。"
廷尉署大约好多年没这麽热闹过,韩梦圭进门便看见一屋子的人跟中间跪著的相里若木。这种场面不多见,韩梦圭在门槛上差点绊了一跤,相里若木是何等样的人物,如今竟当众跪在一个小小廷尉面前,真是……
韩梦圭稳住了脚跟,立刻笑逐颜开,"程兄,小弟来迟了些。"
"韩梦圭,你来了便来了,不要扰乱廷尉署审案。"程旭良一见韩梦圭嬉皮笑脸的样子就有些暗火。不过就是那种仗著机灵,整日忙著讨好皇上的狗腿文人而已,程旭良很是瞧不过眼他的做派。
韩梦圭也不在意,呵呵一笑,忽然站直了身子正色道,"传皇上口谕──"
一句话下来,大臣们都慌了,忙忙起身跪下,程旭良忍了忍也从案後绕出来跪在地上,韩梦圭这才说,"皇上说,'太尉前方劳苦,腿上有伤,免跪,就站著听审吧。'"
大臣们爬了起来,相里若木看了韩梦圭一眼,吃力地爬了起来。程旭良气得一下跳起身,"韩梦圭,皇上真有这样的旨意?"
韩梦圭嘿嘿一笑,"我还能矫诏不成,再说,刘大人也在这,刘大人,你说我有胆子矫诏吗?"
大臣们都看著刘未,刘未宽厚一笑,"程大人,我看您还是接著审吧。"
程旭良无法再说什麽,今天无论问了相里若木什麽,相里若木都是一句,"无话可说",现在韩梦圭又来了,这是越发不顺。
"我问你,相里若木,当初废帝有什麽过错,你为什麽要废掉他,甚至株连皇太後,你是什麽心肠,要干这样大逆不道的事?"程旭良一拍案子,厉声问道,相里若木站著身量很高,使得程旭良方才好容易营造出来的心里优势立刻就消逝了。
相里若木没有看著他,似乎在看著某个虚无的一点,微微张开唇,却半天没有发出声来。不过这次没等他说话,廷尉署大堂里就发出一声冷笑,程旭良抬起头看过去,又是韩梦圭。"韩梦圭,你到底要干什麽?"
"程大人,你不是连当初太後一门如何篡权干政都不知道吧?"韩梦圭无所谓地说,"天下是景氏的天下,如果不是皇上要太尉废除了文氏一门,说不定天下就姓文了,你问太尉这话又是什麽意思?你该不会想要找来皇上,审审皇上是如何即位的吧?你想指责皇上弑弟即位?"
一句话如同惊雷一般丢下,整个廷尉署大堂鸦雀无声,无数个人暗地里倒抽冷气,事态急转直下,已经超过了最初的界限。相里若木慢慢抬起头。程旭良满脸涨得通红,"韩……梦圭,你这话什麽意思?"
"我没有什麽意思,审案的人是你,你继续问吧。"韩梦圭冷哼一声。
程旭良不敢接著韩梦圭那个话茬说下去了,"相里若木,我再问你,你……你私自将皇上软禁在太尉府数个月又是什麽意思?你竟然还挪用皇上内孥里的钱给自己修建园子。"
相里若木轻微地叹了口气,似乎也不想回答,最後开口说,"皇上看中了太尉府里的马场,在那里学骑马。园子是给皇上修的,皇上的别苑。"
"分明是狡辩之词。"程旭良的确很恼火,相里若木和韩梦圭竟然把一切都推到皇上身上。
"得了吧,"韩梦圭的声音高到压过了他,"你这是要审太尉还是要审皇上?皇上让你审太尉擅离职守的事,你就该问这事,你夹七夹八的问这麽些话是什麽意思?"
"你,韩梦圭你太嚣张了。"程旭良气的快要说不出话来,大臣们早就一片窃窃私语。有聪明谨慎的已经知道韩梦圭自己断不敢如此大胆,也就知道了皇上是什麽意思,开始陆续偷偷离开廷尉署。也有忠君又有节气的在一边跟著斥责韩梦圭,不愿放弃能推倒相里若木的这个机会。
"皇上口谕,"韩梦圭忽然说。大臣们一怔,程旭良恼了,"韩梦圭,皇上口谕还有一段一段传的吗?"
刘未忽然猛烈咳嗽了起来,大臣们都看了过来,刘未喘了一大口气,"唉,人老了,咳嗽病又犯了。你们这些人到底接不接旨。"说著自己先跪了下去,众人见老宰相跪了,也就都跪了。
韩梦圭大声道,"皇上有旨,'倘或因为太尉官位太高,程旭良审问不明,便由同列为三公九卿的宰相刘未代为审理。'"
程旭良没有回话,但是由刘未代言,又是合规矩的,说不得只好让开了正位,老宰相上去换人,众官员也无法不服。
刘未慢慢站到案後,在案子上东弄弄西弄弄磨蹭了半日,又咳嗽了一阵子,才说,"太尉,为什麽擅离职守?呃……太尉要从实说来,好呈报给皇上。"
相里若木说得很迟缓艰难,"因为想要了结一件事,虽然知道皇上会动怒,可是还是必须回来不可。何况李允之──旧部甚多,景檀心和李允之叛乱似乎已经不可避免……我以为我回来,可以让李允之改变念头,我著实不愿意跟李允之……兵戎相见。"相里若木说完,陷入了一阵沈默,也许是太尉不正常的伤感语调,或者是什麽,一阵子没有人继续说话。相里若木又说道,"至於个中原由,只要这样转呈皇上,皇上都会明白的。"他看著一边飞笔记录的小吏,什麽时候变成想跟景曦渺说句话,还要这样由人转奏的地步了。
半晌,刘未才老眼昏花地意识到他说完了,"嗯……可是统兵元帅玩忽职守,也是大罪,太尉这个职位是不能……"
相里若木从袖子里取出一只鹅黄的小布包裹,打开来,一只白玉猛虎伏於方石之上,是太尉的大印。一众朝臣其实也没料到相里若木如此轻易地就交出了大印,目瞪口呆地看著刘未命侍从接过来,妥善包好,回头交给了韩梦圭。
"相里若木连降三级,廷杖八十──按照先朝惯例,可交黄金一百两免杖刑,相里若木你可以接受吗?"刘未问道,韩梦圭匆忙回头给他一个眼色,刘未心领神会自己接了话头,"就这样吧,让家人交给廷尉署黄金四百两,你现在就可以走了。"刘未一阵剧烈的咳嗽,"唉,人老了真是不重用了。"程旭良刚要说什麽,刘未拉住道,"韩大人,程大人,咱们到皇上跟前复命去吧。"一句话把程旭良堵死。
宰相在上面主持大局,虽然看著磨磨蹭蹭哆哆嗦嗦,可是几句话的功夫风驰电掣地已经把相里若木的太尉撤掉,文官堆在下边惊呆了,本意是要将相里若木拿进大牢,择日处死,可是如今他没了兵权,连太尉的官衔也丢了,一时之间他们再要怎样又不知道了。弹劾相里若木这事本来该有个牵头的人,大家好一哄而上,可是刘未是明摆著不跟他们掺和了,廷尉又是个直来直去的人,根本不懂得拉帮结夥。更何况,关键的是,一个没有兵权又没了太尉官衔的人,已经什麽都不是了,说是被扳倒了也差不多,再要怎麽弹劾他,都不急这一刻了,何况皇上是什麽意思,大家还得回去揣摩私底下商量一下。因此底下的官员嗡嗡嗡苍蝇一样的嘀咕,都站起身要离开廷尉署。
韩梦圭笑嘻嘻地搂住程旭良的肩膀,低声说,"程兄,你做得够狠啊。你走後我就跟皇上说,你肯定会趁机收拾相里若木。皇上还不信,把我骂了一顿,皇上觉得你受过相里的恩,又是个聪明人,以为你不会做事太过,而且你又素来是个清正廉洁之人,官声也好,同僚也认同你,让你审相里若木怎麽看都应该很妥当。亏得我硬把皇上激到相里若木他家门口,皇上在看热闹的人堆里看著你是怎麽绑著相里若木,怎麽把他押上囚车,怎麽游街,呵呵,皇上当时就傻眼了,当然咱们也就私下里说说,你是没看到当时皇上的脸,心疼得差点没当场哭出来。"
程旭良惊异地看著韩梦圭,韩梦圭拍拍他,一手还抱著相里若木的大印,"我告诉过你,锋芒太露了,是肯定会被折断的,你就是不信。相里若木这次在北疆立了那麽大的功你怎麽就看不见了呢?我告诉你吧,把他这太尉职位撸了是皇上的意思不错,可是皇上说了,过几天军队开回来论功行赏的时候,封赏给相里若木的就是太尉这个职位,军权还是他的。不明白了吧?因为皇上信任相里若木,远远超过了对你对我,有相里若木给他管著军队,他才能对百官放心,你我也在百官之列。"说罢一笑,撇下程旭良,捧著太尉的大印扬长而去。
相里若木没有等韩梦圭,在一室朝臣的吵嚷中最先离开廷尉署,想要走得快一些,腿伤却疼得让他不能办到。在廷尉署的大门口,韩梦圭的马车还停在那,相里若木无意撇了一眼,忽然意识到马车附近的两个仆役格外眼熟。韩梦圭这人生活俭朴,出门从来都是只有一个赶车的马夫而已,他停了脚步,两人中的一个分明就是早上在皇宫里对他拔剑的侍从。
相里若木的心脏砰砰跳动,几乎不能呼吸,"曦渺,"他走近马车忍不住叫出声,景曦渺就在门外等他吗?"曦渺,"马车帘子低垂,没有声音。侍卫对他怒目而视,粗鲁地说,"快走开,随便喊皇上名讳你是不是疯了?"
门帘内还是没有反应,景曦渺这麽铁石心肠吗?一个侍卫向相里若木一拳打过来,相里若木右手递出,仿佛随意似的化解了这一拳,左手掀开帘子。侍卫被抓住的上臂奇异地扭了一下,惨叫一声,胳膊被扭脱了臼。
相里若木没有看他,他看著马车发呆,马车里空空如也,什麽人都没有。也许这个侍从就是跟著韩梦圭出来办事的,自己竟然以为会是景曦渺在外头等他,想要见他。
71
也许是太尉府还没有解禁,相里若木连个来接他的家人都没看到。不知今晚是民间的什麽节日,离了廷尉署几步远就是下一条路,花市灯如昼,也许仅仅是百姓在庆祝战争的彻底结束,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慢慢穿行,到处是笑语融融,他却想不出该往哪走,他为了他们而流血流汗,然而他们却都跟他没有关系。以前也有一个这样的夜晚,他喝醉了酒,在街上乱走,最後走到皇宫里,结果就见到了那个人。他就在那儿,仿佛在等待著他,那时候他也是历尽沧桑,满身风霜,身心疲惫,然後遇见他,他安静地待在那里,仿佛就在他生命中的那里,等待著他。
青涩懵懂也好,聪明睿智也好,只是仿佛一片浩渺烟波,波澜不兴地一点点吞没了他。而今天呢,他是不是也跟他一样疲惫不堪,如同他当初一样,在心底蛰伏著一只受伤的野兽,从内心深处,无奈地望著这个世界。他想见见景曦渺,想知道他是怎麽想的,他想要什麽。也或者,他其实就是太想他了。
街市两旁的店铺都张灯结彩,小摊又占据了街道,人群挨挨挤挤,还有穿梭其间带著各种面具追逐打闹的孩童,没有人为太尉鸣锣开道,不断有人撞在他的身上,今夜,他什麽也不是。他苦笑了一下,倒没有那麽多的感触,也不觉得有多凄凉,只是……一只手从身後攀上他的肩头,他的脚步迟滞了一下,以为是认错人的路人,还没回头,身後那人的另一只手伸到他的前方,不大的手掌在他的眼前托著一块桂花糖。
相里若木喜极回头,却被一张哭泣的丑脸吓了一跳,他匆忙伸手掀起那张面具,面具下他熟悉的小脸笑颜如花。
"曦渺,"他在喉咙里低声地唤著这个名字,还以为景曦渺是真的在生著天大的气,再见他不知又要等到多久之後,或者只能跟其他朝臣一样在他的宝座下远远仰望。谁知道,他就微笑著安静地站在自己面前,不是在巍峨皇宫里,而是在最平实不过的熙攘街市上,他把景曦渺紧紧搂在怀里,狠狠搂著,就那麽伫立在人群里,他的脸埋在景曦渺的头发间,深深吸一口气,体会著胸腔肺部一起刺痛的甜腻。
街市上有多少人侧目,他不太在乎,景曦渺也抱著他,手绕在他背後,攥著桂花糖,他在景曦渺的额上亲吻,然後又继续拥抱著不想松开手。烟花在夜空绽放,大家都在抬头仰望,没有多少人注意在街上拥挤的人群里拥抱的两个人。
他松开景曦渺向四周看去,景曦渺一声不吭地等著,就像他一贯那样,相里若木拎著他,把他带到路边店铺的房檐下,低声问他,"你的侍卫呢?你怎麽自己在街市上?"
景曦渺不吭声,略微低著头,相里若木急躁起来,声音高了,"回答呢?你怎麽胆子这麽大了,私自到这麽混乱的地方来?"
景曦渺低著头,不让他看自己的眼睛,然後向前一步走到他的怀里,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头顶上的面具被蹭到脑袋後面上,相里若木才注意到他的手里攥得不仅仅是桂花糖,还有一个泥人,可是想看他的脸,却看不到。旁边的店铺是一家卖红豆糕团的小店,在旁边忙的店主看著他俩发笑,景曦渺长得实在不高,又削瘦,在相里若木身边越发显得小,这店主素来是个热心肠的好人,冲相里若木说,"大家子管的真严!是弟弟偷跑出来玩了吧,你看他都被你训哭了,饶过他这一回吧,今天全京城都在热闹,别拘得他一个孩子那麽紧。"
相里若木紧张了,伸手去景曦渺的脸上摸,果然摸到了一片水,他想把景曦渺拽起来,景曦渺匆匆忙忙在他的胸前把眼泪蹭干。不论相里若木怎麽拽他,他都侧低著头不看相里若木,店主看著他的模样似乎觉得他挺好玩,"小兄弟,今天一下午都看见你在廷尉署衙门门口逛来逛去的,肚子不饿吗?给你块红豆糕团吧,别嫌弃,我这糕团是全京城最有名的。"
一下午?相里若木拉住景曦渺攥著泥人的一只手,心脏跳得有些快,景曦渺头转在另一面看著店主,把一个带著面具的後脑勺留给了他,他无可奈何。景曦渺抽了抽鼻子,"我要两个。"
"两个红豆糕团?好的好的。"店主包了两块给他,相里若木伸手去衣服里摸钱,尴尬地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带钱袋。
"哈哈,没有关系没有关系,看你们的打扮就是富贵人家,以後多关照小店生意就是了。今天好日子,算我请小兄弟的。"店主人爽快,那边又过来几个人也要买,就快手快脚地又去忙落了。
"我有带钱的。"景曦渺低声嘀咕了一句,在店主摊上的钱盒子里放了钱,转身拉著相里若木走了,路上顺手递给了相里若木一只红豆糕团,相里若木刚要阻止景曦渺吃来路不明的东西,景曦渺已经一口咬上去了,因为刚刚哭完所以相里若木也不敢造次让他吐出来。
身後店主正在对著钱盒子里的金瓜子发呆,想不出来刚才在这哭鼻子抹眼泪的孩子是什麽样的金主。
相里若木搂著景曦渺让他不至於被人群挤得太严重,他把景曦渺带上了附近一家酒楼,包了二楼一间,景曦渺坐在窗户上著看下面的灯市和喧嚣,还有夜空中的烟花,似乎觉得很奇妙。
相里若木不知道该说什麽,从哪句开始。最後看著景曦渺把面具翻过来,带在脸上,头靠在窗上,那张哭著的脸真丑。"曦渺,"他怜爱地看著景曦渺,想摘下他的面具。
被他用手挡住,"没有脸见你了。"鼻音软软,好像又哭了。相里若木的手放下了,"你过的好不好?"
景曦渺没有回答,相里若木也看不到他的表情,有些心疼,笨拙地握住他的一只手,景曦渺没有吭声,相里若木问他,"还气吗?"
"不是因为气我才……"景曦渺说了半句,又低声补了一句,"气还是气的。"
"我知道不是因为气,也知道不是曦渺本意,"相里若木拉著那只小手,就不自觉地放在唇边轻轻一吻,景曦渺带著面具的脸转了过来,又转开,可是也没有抽回手,"应该恢复廷尉署监管军队的事我们以前谈过很多次了,曦渺抓住这个机会开始做这件事很好。只是我想後来的审问并非完全曦渺的本意,如果是曦渺的本意,那是不会问为什麽不跪,为什麽要三不五时地停留在太尉府的。这种问题要我怎麽回答,难道要我回答因为曦渺爱我吗?"
景曦渺低下头,相里若木轻叹了一口气,"我爱曦渺,越是如此,越是觉得愧对紫菀,接到一封信知道紫菀在弥留之际,我忽然觉得一种解脱,纠缠了十几年的执念好像终於找到了解脱之法。我希望这是真的,希望紫菀活著,这些年我一直对紫菀的死耿耿於怀,如果她真的还活著,我还可以陪她最後几天,让她死得不那麽凄凉,那麽我也就可以终了这份愧疚。我想好好地爱你。"
"不是要离开我吗?不是觉得紫菀比较重要吗?连江山都不顾了,我哪里比得上紫菀?"相里若木看到泪水从面具下面滑落下来。
"是因为你比较重要。"相里若木回答得很肯定,"是因为我更了解你,所以知道即使有危机,你也能够化解。我了解你的才能,了解你看似软弱其实坚韧的意志,你需要的只是机会,从我的身後站出来。一旦有一次你独立处理了危机,在将来的岁月里,你就会超越我,我只适合做一个将军,而你适合做一个皇帝。当然,那是作为一个想要辅佐一位明主的太尉的想法,作为相里若木,我非常心疼我的小娇妻。"
"撒谎,"景曦渺不买这份好看的帐,"不想听。一个活著的人再好也好不过一个死人,可是如果我也死了,你会这样记著我十几年吗?"
"不会记著。如果皇上死了,臣会为皇上殉葬的,臣不想记著什麽事,臣只想陪著皇上。"相里若木摘下了景曦渺的面具,景曦渺泪流满面,转而窝进他怀里。
72
景曦渺走进阴暗的牢房,在门口停住,然後突然像是无法忍受了似的急促走向前,这里是囚禁皇室的牢狱,阴暗,孤寂,所有的一切都让景曦渺烦躁。
狱卒为皇上打开最里面的一个牢房,也是这里唯一有人的一个牢房,狱卒躬身退下,里面的那人抬起头来,眉目如画,娇婉动人,他看著景曦渺,平静地笑问,"皇上,你怎麽独个儿来了?难道你已经与太尉大人──恩断义绝?还是你想问我太尉大人到底是否参与兵变?"
景曦渺进来时的那股火气好像压抑住了,他平静下来,"他的事,我还不至於问一个外人。"
檀心变了脸色,愤然地站起来,想了想又忍住了,丢过相里若木这个话题不提,"可是如果你只是想来要我的命的话,用的著来亲自动手吗?"
"我是想要你的命,如果说作为皇帝我非得经常做出决定处死谁的话,"景曦渺看著他的眼睛,"处死你的这个决定一定是我最容易做出来的。"
檀心没有了答话,景曦渺深深地喘了口气,闻到地牢里深重的霉味,"很久以前我就不愿意看见你,不愿意跟你说话,因为跟你说话的时候,我很疲倦,而且就像现在这样,还闻得到腐臭味。"
"皇上的嘴也很毒,不过从前不亲政的时候还真看不出来。"檀心冷笑著回答他。
"住嘴,"景曦渺忽然厉声道,檀心吓了一哆嗦,他才意识到景曦渺从进来的时候就非常生气,只是景曦渺的怒火不太容易察觉,以前他怎麽就落看了这些呢,他以前怎麽就没有仔细想过,景曦渺也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呢?猜不透,看不穿,所以输也是理所应当。景曦渺是个喜怒不太形於色的人,但是跟相里若木的那种不怒而威不同,景曦渺的一切都包容在不含任何喜忧情绪的平静之下,他像一片浩渺之水,宁静却广博。
景曦渺缓和了一阵情绪,再开口已经平静很多了,"你已经不用死了,李允之已经把一切罪名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其实,这又与李允之有多大干系呢,这一切,这些年,说到底,还不都是我们景氏之间的战争而已吗?"
檀心瞪著景曦渺,打量著景曦渺的表情,猜测著景曦渺的用意,"你是打算用李允之来威胁我,让我主动来承担一切吗?"
"没有那个必要,"景曦渺烦躁地挥挥手,像是在赶开苍蝇,"李允之已经死了。"檀心呆住了。
"你以为我为什麽还想要来见见你,我是想告诉你,放你走不是我的本意,"景曦渺恼怒地看著他,檀心也不知道景曦渺的眼神能这样犀利,好像直接看进了他的心里,把他的内力划得支离破碎,他接著说,"我从来就没有看到有什麽事能让相里若木掉眼泪,只有这一次。李允之写了一份承认罪行的文书,又留了一封信给相里若木,求他看在当年他们少年交友的份上看在他已经死去的份上饶过你,然後他就在监狱里喝醉了酒,让他的副将把湿纸一张一张地蒙在他的脸上,最後他窒息而亡。这些我没看到,我也不关心,只是昨天我看到相里若木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喝醉了酒,哭得泪眼模糊。你知不知道,就因为这一点,就已经让我想杀了你想到火冒三丈。"景曦渺说得急了点,气喘著停下来,"不过算了,没有了李允之,你还能怎麽样?我还能怎麽样?相里若木不会来跟我说,请我放你走,但是我想他一定希望他的兄弟能够死的瞑目,在那世里能够安生。"
檀心空洞地看著离开的景曦渺,看著打开的牢门,却没有动,这个门打开了,然後这世界上所有的门都向他关闭了。他走了出去,跟在景曦渺的後面,外边灿烂的阳光刺眼地炫目,他用手挡著阳光。远远的几匹马跑过来,是相里若木来找景曦渺了。
他看见景曦渺抬头看著相里若木笑了,刚才脸上的戾气一扫而空,相里若木向他伸出双臂亲昵地把他抱上马,温暖地搂在怀里。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怀抱,他也曾拥有过,然而他已经丢弃了,永远地丢弃了,从今以後,他所有的,只有永夜的孤寒。那一些骑马的人,很快就走了,檀心觉得自己忽然就老了,步履蹒跚,无所依从。
他在街上回头,好像听到谁在喊他,恍惚中仿佛看到一个亲切的笑脸,看到那个年轻的将军温柔地向他伸开双臂,他抓著自己的脸,向著阳光尖叫,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
几年以後的一个冬天,相里若木跟景曦渺说,景檀心在李允之的坟边盖了一个守灵的窝棚,这些年一直待在那,陪著他。景曦渺沈默了,他叫人去给景檀心送些吃用和过冬的衣物,那个冬天特别的冷。回来的人告诉他,檀心扒著李允之的坟趴在上面,已经冻死了,手指紧紧插在坟头的冻土里,拉都拉不出来。
景曦渺让他们把李允之跟檀心合葬了,但是只能偷偷地做,李允之,毕竟是罪臣,得不到祭祀和重修坟冢的待遇的。下人们退下去之後,景曦渺还是哭了,也不为什麽,眼泪就是止不住,相里若木叹口气搂著他,说哭吧哭吧,真龙天子你就哭吧,说不定今年黄河又要泛滥了,他破涕为笑。
那一年黄河还是没有水患的,国库已经充盈起来,前一年河工疏通了河道,加固了堤坝。刘未突患疾病,死在了宰相任上,韩梦圭比先前端正了不少,不太敢继续在皇上面前插科打诨,但是在太尉那里还是并没太收敛,景曦渺就没太留心了,他想把韩梦圭推到宰相位子上,韩梦圭是个操心的命,自己倒可以省不少的心。
奏折上说现在是河清海晏朗朗乾坤,景曦渺偷笑,相里若木嗤之以鼻,说文官的狗屁话根本不能全信。景曦渺觉得他诋毁文官其实也就是想去江南一游,其实景曦渺在京城里也呆烦了,不过相里若木一直在他身边,所以他在哪里都是一样。他平稳地度过了二十岁生日,皇帝成年,普天同庆,不过没人敢杀他,那个约定早就没影了,就是他在生日那天被折腾个半死,连朝臣的贺寿也草草了事。
第二天早上韩梦圭看到皇上的脸色,就憋笑憋得差点成为本朝死在任上的第二任宰相,相里一平当时正在戍边,按照他回来述职时韩梦圭私下里跟他说的话,那就是,皇上的生日那天一定都後悔被生下来了。
完结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09/09/17 at 下午10:44:00 and is filed under 推薦.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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