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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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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骨相思知不知》困倚危楼

入骨相思知不知 作者:困倚危楼


  第一章

  大街上人来人往,甚是热闹。

  江府这一日正在操办喜事,门口的石狮子上绑了几根彩带,屋檐下则挂了两盏颜色鲜艳的大红灯笼,处处透着喜气。前来道贺的客人络绎不绝,管家领了一众小厮立在门口,一会儿打揖收礼,一会儿又进内院通报,跑进跑出的,忙得晕头转向。

  因此,谁也没有注意到大街转角处的两个陌生男子。

  那两人年纪尚轻,皆是二十来岁的模样,早已在街边立了好一阵了,却迟迟不曾迈步上前,只一个劲的朝江府门口张望。

  右边那个男子穿一袭粗布长衫,五官端正、相貌堂堂,肩头背了个小包袱,腰间佩一柄长剑,瞧起来风尘仆仆的。他身旁的青年却着了一身白色衣衫,宽袍缓袖,风度翩翩,兼之肤色白皙、容颜俊美,颇有几分富家公子的味道。

  "师弟,你可打听清楚了,这儿当真是江勉江大侠的府邸?"

  "当然。"何应欢点点头,左手笼在衣袖之中,右手则轻轻拨弄腰间的衣带,"我都已经问过好几个人了,绝对错不了。"

  "嘿嘿,"陆铁音抬手搔了搔脸颊,踌躇道,"今日来江府贺喜的,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咱俩衣着寒酸,就这么冒冒失失的闯进去,会不会太过失礼了?"

  何应欢瞪他一眼,心想,寒酸的人是你不是我,面上却只微微笑着,答:"师父现在虽然隐居深山,从前却是天下闻名的剑客,纵使是大名鼎鼎的江大侠,也要尊称他一声兄长。如今江家大小姐出阁,师父特意派了我们两人前来道贺,已是给足人家面子了,我敢打赌……"

  陆铁音一听这个赌字,立刻蹙起了眉头,沉声道:"师弟——"

  "哎呀,我又说错话了。"何应欢在嘴角边轻轻拍了一下,眼波流转,依旧是笑嘻嘻的样子,"大师兄,还要在这里站多久?再磨蹭下去,天都快黑了。"

  "不错,我们这便去拜会江大侠。"

  "师兄你先去投帖子吧,我还想到四周逛一逛,买些吃的东西垫垫肚子。"

  "咦?"陆铁音愣了愣,奇道,"你才刚吃过午饭,这么快就又饿了?"

  "原本是不该饿得这么快的,奈何师兄你饭量惊人,那些酒菜一上桌,就被你风卷残云般的吞完了,我下手的动作太慢,实在吃不着多少东西。"

  陆铁音听了他这调侃的话语,不由得面上一红,想到自己确实食量奇大,便也不好意思反驳,只摆了摆手,道:"你去吧。但是不许贪玩,记得早些回来。"

  "明白。"

  "还有,千万别再去赌了。"

  "……是。"

  何应欢轻轻巧巧的转了个身,嘴里应得爽快,心中却直哼哼:不赌?才怪!

  他自从进了这临安城,就一心一意的打探赌场的所在,此刻好不容易甩开了师兄,当然要去大大的赌上一番。因而也不走大路,只专往那些阴暗偏僻的小巷子里钻,不多时,果然寻到了一座赌坊。

  何应欢一看见匾额上金光闪闪的赌字,便觉精神大振,嘴角微微一弯,不自觉的扬起笑来,当即将左手负在身后,大步走了进去。

  那赌坊占地不大,里头的人却不少,熙熙攘攘的聚成几堆,各自吆五喝六,吵闹不休。这么一个乌烟瘴气的地方,何应欢偏觉得亲切万分,有些费力的挤进人群之中,将碎银子往桌上一拍,跟着下起注来。

  他最近跟随师兄一路南下,许久不曾碰过骰子,这一日的手气竟出奇的好,只隔了小半个时辰,腰间的钱袋便已塞得鼓鼓的。他怕师兄挂心,也不敢太过沉迷,仅是稍微过一下瘾头,便依依不舍的离开了赌坊。

  他本来打算沿着原路走回去,谁料,刚刚转进一条暗巷,迎面就跳出两条人影来,恰恰挡住了他的去路。

  何应欢心中一怔,见那两人衣饰光鲜、油头粉面,依稀便是方才同桌而赌的地痞流氓,不由得后退两步,问:"两位大哥有何指教?"

  "小兄弟你刚在赌桌上赢了不少钱,想必开心得很,可愿借些银子出来……给咱哥俩使使?"说着,捏了捏拳头,步步逼近。

  "原来两位嘴巴馋了,想讨些钱去买果子吃。"何应欢笑吟吟的眯起眼睛,左手轻轻一握,牵扯出一串叮叮当当的铃声,"大哥既有吩咐,小弟怎敢不从?"

  一边说,右手一边往腰间探去,结果却摸了个空。他这才记起自己忘了携带兵刃,却也并不惊慌,只飞快地变掌为拳,直直击了出去。随后又侧转身体,避开对方的攻击,并顺势横扫一腿。

  他动作灵巧、招势熟练,这一拳一腿使得极为漂亮,可是竟不带半分内力,拳脚皆是软绵绵的,根本伤不到敌人。

  "花拳绣腿。"两个流氓冷哼一声,很快就扑了上去,与他打成一团。

  何应欢武功不弱,要对付这两人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奈何他此刻内力全无,只得多费功夫与之周旋。他衣袂飘飘,不慌不忙的闪避回击,虽然力气不足,却始终不落下风。而他的左手更是从头至尾都藏在袖中,动也不动。

  如此斗了片刻之后,耳旁忽然响起一声轻笑:"今日是二月初八,黄道吉日,宜嫁娶、出行、祈福,却并非拦路打劫的好日子。"

  正宗的江南口音,语调糯糯软软的,温柔动听。

  何应欢吃了一惊,脚下步法变换,轻轻松松的甩脱了两个地痞的纠缠,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墙角边竟立着一个青衣男子。

  那人一副书生打扮,相貌甚是英俊,瞧起来斯斯文文的,态度潇洒。他唇边隐约含笑,一双眸子顾盼生辉,轻轻柔柔的开口说道:"官衙就在左近,还劳烦两位跟在下走一趟。"

  "臭小子,你是什么人?大爷忙得很,没功夫理你。"地痞恶狠狠的喊一句,浑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青衣男子微微一哂,忽的迈前几步,袍袖轻扬,慢吞吞的挥出一掌。

  霎时间,只听"哎哟""哎哟"几声惨叫,那两个地痞已然软倒在了地上。

  何应欢见他出掌虽然缓慢,手法却极其精妙,只一瞬就制住了敌方的要害,禁不住"啊"了一声,心中暗暗叫好。

  那人听到声响,抬眼朝他望了望,偏头而笑,问:"小兄弟,你有没有吓着?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何应欢一瞧见他的笑容,便怔在了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心想,江南水府果真人杰地灵,只是这般钟灵毓秀、似水柔情尽皆生在一个男人身上,实在太过可惜。

  当下既不答话也不道谢,只眼也不眨的盯着他看,愣愣的问一句:"我从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第二章

  那青衣男子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因此也跟着呆了呆,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沉吟道:"临安城地方不大,平日里擦肩而过,那也是正常的。可惜在下记性太差,实在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小兄弟你。"

  我以前可从来没到过临安。何应欢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并不应话,依然傻乎乎的瞪住那个人看。

  那人又微微一笑,声音愈加温和了几分:"时候不早了,你快些回家吧。以后小心点,别再到处乱逛了。"

  说罢,将地上的两个混混一手一个拖了起来,大步向前。

  何应欢心头一跳,两条腿不由自主的动了起来,恍恍惚惚的追了上去。

  接连绕过几条街之后,那人回头望了望他,问:"怎么?你迷路了?"

  "没有。"

  "你也想去衙门里走一趟?"

  "不是。"

  "那干嘛一直跟着我?"

  "我……"何应欢平常伶牙俐齿,天不怕地不怕,可是一对上那青衣男子的眼睛,便觉胸口怦怦乱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人见了他这副呆相,忍不住低笑出声,空出一只手来朝他挥了挥,柔声道:"后会有期。"

  一边说,一边足底用劲,暗暗加快脚程。没过多久,就已不见了踪影。

  何应欢眼见追他不上,心底竟莫名失落了起来,又在临安城内闲逛了好一阵,才悻悻的照原路往回走。

  行至江府门口的时候,天色果然已经晚了。

  陆铁音等得正急,一瞧见他的身影,便直直冲了过来,连声问:"师弟,你跑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我不小心迷路了,好不容易才摸回来的。"何应欢随口答一句,将路边买来的肉包子递了过去,道,"师兄你也吃些东西吧。"

  "谢谢。"陆铁音心中一动,面上立刻红了红,欲言又止,"师弟……"

  何应欢却将手一摆,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开口问道:"你见过江大侠了吗?"

  "没有。江前辈一早就出了门,到现在都尚未回府。不过我刚才听人提起,那位江家大小姐不但容貌秀丽,而且武功高强,尽得江前辈的真传。与她结亲的赵家小公子,同样是个俊俏儿郎,只因江前辈只有这么一位掌上明珠,所以才会招婿入赘。"陆铁音素知师弟爱听这些闲言碎语,因而特意牢牢记下了,说出来讨他欢心。

  谁料,何应欢此时却有些魂不守舍,一边听他说话,一边在心中暗想:那江小姐毕竟出身武学世家,整日舞刀弄枪的,定然美不到哪儿去。至于那位赵公子嘛,容貌再怎么俊美,又如何及得上今日遇见的青衣书生?只可惜刚才太过匆忙,忘了请教那人的姓名,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这么想着,眼前竟当真掠过了一抹青影。

  何应欢微微一怔,定睛望去,果然是那个人没错。

  他顿觉耳热心跳,正犹豫着该不该上前搭话,身旁的陆铁音却先一步迎了过去,拱手为礼,恭恭敬敬的唤:"江前辈。"

  "陆贤侄,你也来了?"

  "今日是江姑娘的大喜日子,师父特命我和师弟前来贺喜。"

  "辛苦你了。你师父近来怎样?身体还好么?"

  "其他一切都好,只是依旧嗜酒如命,整日抱着酒壶不放。"

  "哈,吴大哥这坏毛病始终也改不了。"

  陆铁音与那青衣男子越说越起劲,笑声不断。何应欢则静静站在一旁,面上虽然毫无表情,心底却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原来……眼前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江大侠。

  难怪总觉他眼熟得紧,毕竟不是冤家不聚头,命里安排好的,想躲也躲不开。思及此,先前的一番悸动,登时化做了满腔怨愤。

  何应欢眯了眯眼睛,左手慢慢握成拳头,眸中杀气升腾,耳旁却忽然响起一阵清脆的铃声。他心中一凛,立时清醒过来,连忙用自己的右手捏住了左腕,硬生生的将杀意压了下去,唇边缓缓勾出浅笑。只见他转了转眼珠,上前一步,黑眸滴溜溜的盯住那青衣男子看,轻轻咬字:"江大侠。"

  江勉自然早已认出了何应欢,当下点了点头,微微笑道:"这一位想必也是吴大哥的高徒吧?果然根骨奇佳、资质不凡。"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态甚是亲切,与先前在那小巷中的模样一般无二。

  何应欢的心境却已大不相同,只觉胸口血气翻腾,恨不得一剑将他杀了。但面色依旧如常,反而笑嘻嘻的说:"江大侠过奖了。我以前常听师父说,江大侠不仅武功高强,而且气度非凡,是当世少有的谦谦君子,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你这张嘴倒是厉害。"江勉怔了怔,忆起他方才呆呆傻傻的样子,不免有些奇怪,刚想再说笑几句,那边却已有人唤他过去了。

  "江某今日诸事繁忙,抽不出空来招呼两位贤侄,实在抱歉。"拱了拱手,轻声道,"你二人既是吴大哥的爱徒,便如同江某自家子侄一般,只管在此处多住几日,毋需客气。"

  说罢,特意朝何应欢看一眼,温温软软的笑了笑,方才转身离开。

  陆铁音远远望着江勉的背影,大声感慨道:"师弟你说的没错,这位江前辈待人和和气气的,果真是好气度。难怪江湖上的英雄豪杰个个与他交好,单是他女儿成亲,便有这么多人跑来道贺。"

  "嗯。"何应欢心不在焉的应一句,视线虽然也望着同一个方向,心神却飘回了许多年前的某个夜晚。

  人人都道江勉性情温和、重情重义,却又怎知他其实是个贪生怕死的卑鄙小人?当年何家遭逢大难,江勉早已答应了出手相助,最后却始终不曾出现……

  这样一个无耻之徒,该要如何报复才好?若只一刀杀了,未免也太便宜了他,非得想出个法子来,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才好。

  何应欢越是想下去,面上就笑得越开心,左手轻轻一动,又牵扯出一串叮叮当当的铃声。

  第三章

  陆铁音就立在一旁,自然也听到了这声音,当下皱起眉来,奇道:"师弟,你左手上的铜铃儿怎么响了?你……你该不会又随便催动真气了吧?师父早交代过,你若再走火入魔,可就性命不保了。"

  何应欢微微一愣,随即收敛心神,强笑道:"我只是不小心动了动左手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何况,有大师兄你在身边,我能出什么事?"

  夕阳斜照,他俊美的面孔上笑容浅浅,眉目如画。

  陆铁音看得呆了呆,脸颊一红,心头陡然腾起一股豪气,沉声道:"师弟,无论将来遇上什么危险,我都一定会护你周全。"

  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的去握何应欢的手,却被江府的管家硬生生打断。

  原来吉时已到,今日的喜宴正式开席了。

  何陆两人因了自家师父的面子,不但占到一个很好的座位,就连身旁的下人们也伺候得格外殷勤。

  他们那桌上菜的速度极快,然而酒菜刚一入眼,就被陆铁音尽数拖了过去,霎时间一扫而空。同桌的江湖豪杰个个看得目瞪口呆,怔怔的说不出话来,何应欢见怪不怪,当下也不客气,执筷的右手灵活来去,与师兄对抢了起来。

  只吃了片刻,就远远望见江勉走过来敬酒。

  他此时已换了一身暗色的长袍,面上神采奕奕的,笑颜温和。与众人寒暄一阵之后,顺势在何应欢身旁坐下了,柔声问:"今日的酒菜怎样?合你的胃口么?"

  何应欢明明恨他入骨,却偏生灿烂一笑,黑眸眨了眨,答:"其他样样都好,只可惜……还差了两桌。"

  "什么意思?"

  "这边来一桌赌大小,那边再加一桌打马吊,可就十全十美啦。"何应欢伸手朝四周一指,故意顽皮的笑笑,模样可爱。

  他这番话说罢,果然逗得江勉低笑出声,瞧向他的目光里,又多了几亲昵之色。

  旁边的一干人等也跟着起哄道:"这小娃娃不但相貌清俊,说起话来也有意思得紧,不知跟今日的新郎倌相比,又是如何?"

  "没错。素闻赵家小公子人才俊美,怎么不叫他出来敬几杯酒?"

  闻言,江勉微微一笑,正欲开口说话,却忽听内堂传来一娇叱:"登徒子!哪里走?"

  紧接着便是"砰"的巨响,一个年轻男子突然破窗而出,在宾客云集的大厅上疾奔了起来。那人穿一身大红衫子,锦衣玉冠,相貌英俊,正是赵家的小公子——赵林。而他身后则追了一个手持利刃的红衣女子,满面怒容,神情凶狠,嘴里不住的嚷嚷道:"无耻淫贼,我今日非砍了你不可!"

  赵林脚下不停,抽空回过头去做了个鬼脸,道:"臭婆娘,有本事你就试试看啊。"

  那女子一听,脸色自又难看了几分,手中宝剑唰唰唰的舞动起来,剑光灼灼,气势逼人。

  厅内众人见了这般阵仗,皆是一惊,呆呆盯住那两人瞧了半晌,方才窃窃私语起来。"那一位就是江家大小姐吧?怎么新郎新娘还未洞房,就已经在喊打喊杀了?""这般别开生面的喜宴,还真是闻所未闻。"

  江勉这时仍旧坐在原处,因而不仅瞧见了那一对新人的追打吵闹,连旁人的闲言碎语也字字听了进去。他面上却毫无愠色,只是不动声色的笑一笑,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悠悠的吐出几个字来:"艳儿,别胡闹。"

  他语气虽然轻柔,这一番话却清清楚楚的传进了众人耳中。

  大厅里霎时安静下来,江艳脚下一顿,摇了摇头,朗声道:"爹,待我收拾了这个无耻狂徒,再来向您磕头认错。"

  说罢,深吸一口气,继续挥剑。

  赵林足下轻点,险险避开一击,回头做了个鬼脸,喊:"臭婆娘,老子非休了你不可!"

  "混蛋!就算要休,也是本姑娘先休了你!"

  眼见两人越说越不像话,江勉不由得低叹一声,手掌在桌面上轻轻拍了拍。下一瞬,他手边的一支竹筷立刻飞了出去,恰恰击中江艳握着的长剑。

  只听"啊"的一声惊呼,长剑砰然落地,江艳双腿一软,整个人向前倒了下去。赵林这才停住脚步,转过头去哈哈大笑,刚想开口调侃几句,嘴中却也低呼出声,紧接着摔倒在地。

  他们两人相继跌倒之后,厅内忽然此起彼伏的响起了"哎哟"、"哎哟"的惨叫声。众宾客个个感觉手脚发软、四肢无力,有的趴在了桌子上,有的则干脆跌坐在地上,惊讶的惊讶,骂人的骂人,场面顿时混乱了起来。

  何应欢身上原本并无异状,但瞧见旁人都是一副怪异的表情,便也跟着哼哼了几声,故意低头趴了下去,偷偷观望情势。

  没过多久,厅上的江湖豪杰便已尽数倒下了,人人皆是全身酸软,动弹不得。放眼望去,惟有江勉一人仍旧端端正正的坐在原位,神色自若的把玩着手中的茶杯,一字一顿的说:"饭菜里有毒。"

  此言一出,场面立刻又热闹了起来,大伙儿手脚虽不能动,嗓门却极为响亮。

  "江大侠,有人要害咱们?"

  "江大侠,下毒的人是谁?你的仇家?"

  "江大侠……"

  "嘘。"江勉微微笑了笑,竖起一根手指来按在唇边,抬眼朝窗外望了望,柔声道,"今天是小女的大喜日子,阁下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喝杯喜酒?"

  "江大侠的心意我领了,至于这酒嘛……却是万万不能喝的。"伴着一声轻笑,厅门忽然被一股掌力震了开来,随后便是一道黑影飞身而入,轻飘飘的落在了地上。

  只见那人身穿一件黑色劲装,脸上覆着半张古怪的面具,只露出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和薄薄的嘴唇。他左手负在背后,右手则握了一支正在燃烧的线香,周身都散发出一种诡异的气息,说不出的妖邪魅惑、盛气凌人。

  第四章

  "十里飘香散?"江勉只远远望了他一眼,便已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于是转了转手中的杯子,慢条斯理的开口说道,"阁下在酒里掺了药粉,又靠这线香将毒性引出来,难怪不敢过来喝酒了。"

  闻言,那人嘿嘿冷笑了一声,语气甚是僵硬:"江大侠果然好眼力。"

  "十里飘香散乃是西域魔教的镇教之宝,阁下身怀此毒,又有胆子孤身一人闯进这里,想必该是天魔教的哪位前辈高人吧?"

  "江大侠料事如神,实在教人佩服。可惜,'高人'两字我却是万不敢当的。"说着,随手捻灭了那支线香,抬了抬下巴,道,"在下天魔教宋玉声,久仰江大侠的大名。"

  江勉听了他的名号,不由得心中一惊,面上却只微微笑着,柔声道:"宋教主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本座这回踏足临安,一是为了拜会各位江湖豪杰,二则是为了见识一下中原武学的精妙之处,不知江大侠可愿赐教?"说话间,手指轻轻一抖,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两枚银针便已激射出去,直直袭向江勉的面门。

  "宋教主远来是客。阁下既然有心切磋武艺,江某自当奉陪到底。"一边说,一边不慌不忙的抬起右手。

  只听"叮"、"叮"几声脆响,那两枚银针恰好击中江勉手里的茶杯,又被他的内力一震,竟然调转方向,照着原路飞了回去。

  宋玉声早料到有此一着,因而迅速抽出腰间软剑,轻轻向前一挡。

  谁知,那两枚银针只飞到半路,就硬生生的停住了去势,直直跌落在地。只此一招,便瞧得出江勉内力深厚,早已到了收发自如的地步。厅内众人虽然动弹不得,却个个忍不住高声喝好。

  宋玉声性情高傲,又恃着武功高强独闯江府,如今才刚交上手,就一剑挥空,自是大失脸面,心中极不痛快。他半张脸孔罩在面具之下,瞧不清表情,薄唇却越抿越紧,黑眸里亦是杀意凛然,冷笑道:"江大侠,请!"

  话落,踏前几步,剑花一挽,率先出了手。

  江勉原先一直坐在桌旁,直到此刻才纵身跃起,将手里的茶杯轻轻一推,平平稳稳的放回了桌上。那杯中的茶水原本晶莹碧绿,这时却已变成了浑浊的暗红色,原来他刚才跟宋玉声谈笑的时候,早已把体内的毒素从指尖逼了出来。

  宋玉声并不晓得其中的关节,只道江勉内功深厚,连十里飘香散也奈何不了他,当下打叠起精神来,挥剑抢攻,招势极为狠毒。

  江勉开始仅是左躲右闪,相让了十几招后,方才赞一声"好功夫",出剑反击。

  两人很快就缠斗在了一起。

  激战之中,只见一个轻功超绝,身形恍若鬼魅,另一个则袍袖飘飘,挥洒自若。一时间剑光来去、身影交错,竟分不出个高下。

  斗到二百来招的时候,江勉凌空一剑,直刺宋玉声的眉心。宋玉声微微一侧,险险避了开去,忽然剑交左手,旋身挥掌,一下击中了江勉的肩膀。

  这一掌打得并不用力,江勉却觉一阵寒意升腾而起,真气猛然堵在了胸口,怎么也提不上来。他连退数步,定了定神,抬眼望去,这才发现宋玉声的一双手虽然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十个指甲却尽是紫黑色的,显是长年修习毒功的缘故。

  "寒冰毒掌?"江勉心中一凛,只觉体内的真气四处游走,怎么也聚不起来。

  宋玉声并不答话,只是勾了勾嘴角,冷冷哼一声,再次出剑。

  江勉边退边挡,很快就落了下风。他武艺高强,若是光明正大的打斗,自然并不在乎这寒冰毒掌,可惜他先前已中了十里飘香散,虽然大部分的毒素都逼出了体外,却到底还是受了些影响。此时此刻,他不但真气运行不畅,就连手脚也渐渐麻痹起来。

  原来十里飘香散之所以被奉为天魔教的至宝,不仅因为它无色无味、使起来不着痕迹,更因为它效用极强,内力越深的人,中得毒就越是厉害,即使勉强将毒素逼了出去,也容易遭到反噬。而丝毫没有内力的人,却反而不会中毒。

  因此,厅内除了宋玉声之外,竟还有一个人完全不受这十里飘香散的影响——这人当然就是内力全无的何应欢了。

  他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中毒,却一直假装动弹不得,趴在桌子上偷看比武。待见到江勉挨了宋玉声一掌之后,整颗心便扑通扑通的乱跳起来,几乎惊叫出声。后来眼看江勉节节败退,心中更是慌乱不定,也不知是当真担心他的安危,还是恐怕他一命呜呼,从此报仇无门。

  犹豫许久之后,何应欢忽然清了清嗓子,笑嘻嘻的嚷道:"大师兄,咱俩的运道可真是不差,难得下一次山,便有幸目睹两位高手切磋武艺。这时若能开一场赌局,想必是有趣得紧,不如我们来下个注,赌一赌谁输谁赢吧?"

  他这番话说得甚是响亮,最后一个字刚出口,就引来了众人的目光,连正在舞剑的宋玉声也禁不住向他望了一眼。

  陆铁音更是惊愕不已,实在不明白师弟为何突然说起了疯话,一时呆呆怔在了那里,半个字也答不出来。

  何应欢本也不指望他接话,当下放声大笑,继续兴高采烈的说道:"依我看,宋教主的武功虽然不及江大侠,但论起厚颜无耻的本事来,他却绝对称得上天下第一。嗯,我就押宋教主胜出好了。"

  饶是宋玉声再怎么专心斗剑,听得这话,也不由得脚步一滞,狠狠朝他瞪了瞪。

  何应欢一触及宋玉声冰冷的视线,就觉心头一震,额上立刻渗出了冷汗。他握了握拳,心里暗暗想道,是输是赢,就赌这么一把了。

  微微一顿,随即咬牙切齿的补上一句:我如今出手相救,只不过是为了将来能亲手杀了江勉报仇,可绝对没有其他的念头!

  心念电转间,右手一扬,飞快地把某样东西抛了出去,嘴里大喊道:"小心暗器!"

  第五章

  宋玉声早已暗中防备了许久,此刻见何应欢突然出手,自然不敢怠慢,当下长剑一挥,将那东西斩成了两半。他本以为对方掷过来的定是某样厉害的暗器,谁知细看过去,才发现那竟是个小小的纸团,而且一击之下,便有一阵白色的粉末四散开来。

  糟糕!

  宋玉声暗叫一声,情知不妙,虽然急忙屏气凝神,却还是吸进了不少粉末。他一时又气又恼,料想自己已中了剧毒,于是抬剑指向何应欢,冷冷的问:"臭小子,你刚才耍了什么花样?"

  "也没什么,只不过是照着江湖的规矩,礼尚往来罢了。"何应欢此时仍趴在桌子上装傻,说起话来却是中气十足,"宋教主既然用那个臭不可闻迷魂散对付大伙儿,我便也只好让你尝尝毒药的滋味了。"

  宋玉声深吸几口气,一边运行体内真气,一边慢慢眯起了黑眸,厉声喝道:"你使得是什么毒?"

  "我这毒可大有来头,名字叫'七步断肠散',至于效果嘛……嘿嘿,当然也是名符其实的。任你武功再怎样高强,一旦中了这个毒之后,只需迈出七步,便会七窍流血、横命当场。"

  宋玉声听他说得天花乱坠,又觉自己体内并无异常,不由得起了疑心,故意冷笑一声,轻轻哼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娃儿么?竟用这种鬼话骗人!本座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可从未听说过什么七步断肠散。"

  "哈哈!"何应欢大笑一声,忽然从桌旁站了起来,大摇大摆的上前几步,一副有侍无恐的模样,"信不信随你,反正走了七步之后,要死的人也不是我。"

  宋玉声原本对他的话将信将疑,此时见他轻轻巧巧的走到面前,却禁不住大吃一惊,额上冷汗直下,脱口问一句:"你、你没有中毒?"

  何应欢嘻嘻一笑,故作天真的眨了眨眼睛,偏头答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师父早知天魔教的人心思狠毒,所以特意叫我练了一身百毒不侵的功夫,专门对付你这臭不可闻迷魂散和不堪一击寒冰掌。"

  他深怕宋玉声不易上当,因而抬出自家师父的名号来压阵。

  宋玉声一听之下,果然中计,急急问道:"那七步断肠散也是你师父创出来的?"

  "这个自然。"

  "不知尊师是哪一位?"

  "我师父博古通今,文才武略无人能及,剑法尤是一绝。可惜他退出江湖已久,我实在不好随便说出他老人家的名号。"

  闻言,宋玉声若有所思的晃了晃手中的长剑,沉吟一阵之后,眸中忽然精光大盛,低低笑一下,开口说道:"尊师可是名动天下的销魂剑——吴笑杰吴大侠?"

  "哎哟,宋教主一猜就中,还真是没意思。"

  "我虽久居西域,对吴大侠的名号却是如雷贯耳。吴大侠天赋英才,当年仗剑江湖的时候,不知干过多少侠义之事,后来更是在风头正盛之际退隐山林,比起某些欺世盗名的伪君子来,可不知高出了多少倍。"说着,有意无意的朝旁边的江勉扫了一眼。

  这番话中的嘲讽之意,任谁听不出来?江勉却并不动怒,反而拱了拱手,浅浅笑道:"吴大哥的性情人品,江某素来是佩服得紧的。"

  何应欢也跟着笑一笑,语气轻佻:"论起欺世盗名来,哪个强得过宋教主你?我师父自然是远远不及的。"

  宋玉声眼见他们两人一搭一唱,显然关系匪浅,又想到自己身中剧毒,这事不知该如何收场才好,只得咬了咬牙,沉声道:"我对吴大侠敬仰已久,今日既然有机会遇上他的爱徒,倒想领教一下阁下的高招。"

  他一来对何应欢仍存怀疑,有心试探,二来则是想靠来武力制服对方,好趁机夺取解药。

  何应欢当然也猜到了这一层。

  他身上内力全无,照理说来,连宋玉声一招也抵挡不住,面上却偏生笑盈盈的,仿佛完全未将宋玉声放在眼里,仅是轻描淡写的说:"好啊,那便让宋教主的见识几招吧。"

  说罢,转头对江勉笑了笑,道:"江大侠,借你兵刃一用。"

  江勉这会儿中毒已深,手脚并不灵便,却还是迈出一步,挡在了何应欢身前,柔声道:"何贤侄,你千万不要冒险。"

  何应欢见他竭力维护自己,顿觉心中一动,霎时将恩怨情仇抛在了脑后,慢条斯理的接过他手中的长剑,唇边笑意渐深,声音亦极为轻柔:"江大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话落,飞快地转个身,手腕微微一抖,长剑猛然往前刺去,出其不意的攻了一招。

  他这一剑看似平平无奇,刺到半路的时候,突然剑尖轻震,唰唰唰划了几个圈圈,短短一瞬间,已然幻出了无数剑影,处处击向敌方要害。

  宋玉声只觉劲风扑面,眼前剑光漫天,直看得眼花缭乱,根本不知如何招架才好。他心头大惊,脚下连退两步,才看清那一剑的去路,连忙抬剑去挡。

  谁知,兵刃尚未相触,何应欢就已收起了劲力,手腕一转,回剑护在胸前。

  宋玉声再次一剑挥空,心中愈发恼怒起来,黑眸里杀意立现,冷冷说道:"销魂一剑,果然名不虚传。"

  他只道何应欢有心卖弄本事,却不知对方内力全无,若双剑相交,非露出马脚不可,所以才急急撤了劲道。

  何应欢一出手就使出本门绝学,方才勉强将宋玉声震住,后边实在没有什么厉害的招数了,却硬是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来,笑吟吟的说:"承让。宋教主刚才已走了两步,接下来只剩下五步可走了。"

  宋玉声经他这么一提,才想起自己奇毒未解,而看何应欢那气定神闲的模样,显然身怀绝技,若再僵斗下去,恐怕占不了多少便宜。于是将剑尖直指过去,喝道:"解药呢?"

  "没有解药。"

  "什么?"

  "我师父才刚配出这味新毒,解药还没制出来。所幸宋教主中毒不深,只要你现在马上施展轻功,足不点地的寻一个僻静之处,靠内力把毒逼出来,自然就没有大碍了。"顿了顿,眼波流转,故意再加一句,"不过,宋教主若是武艺不精,没有江大侠这样逼毒的本事,那可就没办法了。"

  宋玉声以为当真没有解药,心中正自焦急,听了他这番话后,倒是如释重负。随即想到,面前这臭小子年纪轻轻,本事就已如此了得,万一他师父吴笑杰也来了此地,自己恐怕不是对手,还是趁着现在胜负未分,先想法子脱身为好。

  主意一定,当即反手一勾,将软剑佩回腰间,而后朝何应欢点了点头,朗声道:"既是如此,本座便先走一步,今后若有机会,再与小兄弟你比上一比。少陪了。"

  说话间,身子陡然跃起,轻飘飘的往后飞去,手指轻弹,又向江勉射出了一枚毒针。

  何应欢眼明手快,连忙冲了过去,袖子一卷,将那毒针挡了下来。然后对着那远去的黑影做一个鬼脸,高声喊道:"宋教主慢走。下次来的时候,记得带上几味厉害的毒药,免得砸了你天下第一厚颜无耻的招牌。"

  此言一出,立刻引来厅内众豪杰的哄笑之声。

  何应欢并不理会,只转头望了江勉一眼,问:"江大侠,你的伤还好吧?中得毒深不深?"

  他一心想跟江勉套近乎,因而尽量表现出一副担忧的神色来,却不知自己即使不装,也已经是真情流露,所有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

  "不要紧,稍微休养一阵就好了。"江勉一手按住肩头,眼神温和可亲,微微笑道,"何贤侄,这一回可多亏了你出手相助。"

  何应欢也不谦虚,仅是转了转眼睛,笑眯眯的说:"我刚才为了吓退姓宋的,把一样心爱的事物捏碎了藏在纸里,当成暗器扔了出去,江大侠可非得赔给我。"

  "什么东西?"

  何应欢嘿嘿笑了几声,黑眸里尽是狡黠之色,轻轻吐出两个字来:"骰子。"

  第六章

  宋玉声离开之后,江勉运功将余毒逼了出来,厅内众人的手脚也逐渐恢复了知觉。这日的婚宴虽然闹得一团乱,但所幸并无伤亡,大伙儿又喝了一阵酒,方才尽兴离去。

  惟有何陆两人被留了下来,受邀在江府小住几日。何应欢一心一意的想着报仇,恨不得赖在江府不走了,而陆铁音则没什么主见,素来最听师弟的话,自然也满口答应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何应欢尽情发挥他死缠烂打、吹嘘拍马的本事,很快便与江家上下打成了一片,从老管家到烧火丫头,个个被他哄得欢欢喜喜的。因此,他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已把江勉的性情习惯打听清楚了。

  他知道江勉喜欢清净,每天清晨都会去后山的竹林转上几圈,于是特意起了个大早,独自一人跑去那林子里练剑。

  随意舞了几招之后,耳旁果然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何应欢心中暗笑,面上却只装做不知,继续专心挥剑,顺便将那日对付宋玉声的招数使了出来。只见他手腕微抖,剑光横扫,霎时间幻出无数剑影,气势凌厉。

  这一招刚刚练完,旁边就传来轻轻的击掌声,伴着一声赞叹:"好。"

  何应欢微微笑了笑,收剑回鞘,转头,果然瞧见江勉站在自己的身后。

  "江大侠?"他故意摆出一副惊喜的神情,欢欢快快的跑过去,道,"你起得真早。"

  "却比何贤侄晚了许多呢。"江勉也跟着笑笑,低头望住他手中的长剑,问,"刚才这一剑威力惊人,不知是什么招数?"

  "这是销魂剑中最厉害的一招,名字叫做'如梦似幻',是我师父的得意之作。"

  "嗯,吴大哥果然是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江勉点点头,视线慢慢转到何应欢脸上,凝视了他一会儿之后,方才开口说道,"不过,何贤侄你的剑法虽然精妙,内力却似乎稍嫌不足。"

  哪里只是不足?根本就是一点内力都没有!

  何应欢暗暗哼了几下,脸上却仍是天真无邪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答:"我资质太差,练武又不够勤快,因而学不到师父的绝世神功。"

  闻言,江勉忍不住皱了皱眉,心下甚疑。

  他想何应欢年纪轻轻,剑法就已如此了得,怎么可能资质不佳?但这毕竟是别人门中的事情,自己不好随便过问,只得顺势转了话题:"以你现在的功力来说,若当真单打独斗,恐怕不是宋教主的对手。"

  "不错,跟姓宋的交起手来,我最多只能在他剑下走完十招。若接着打下去,就要断手断脚、小命不保了。幸好宋玉声心思狠毒、阴险狡诈,他自己喜欢使毒,便以为天下人个个跟他一样,因而才不小心中了我的计谋。"

  "你既然知道,那天为何还要以身犯险?实在也太卤莽了些。"

  "不打是死,打了却还有一线生机,与其坐以待毙,倒还不如拼上性命赌一赌。我生平最爱赌博,纵使只有一丝一毫的机会,也定要分个输赢出来。"说那到那个赌字时,何应欢整张面孔都生动了起来,黑眸亮晶晶的,流光溢彩,甚是动人。

  江勉看得呆了呆,眼中不禁多了几分柔情,轻笑出声:"你这孩子也真是贪玩。"

  微微一顿,随即正色道:"何贤侄,以后可别这样胡来了。你毕竟远来是客,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你师父交代……"

  何应欢见他神情认真,仿佛打算滔滔不绝的说教下去,连忙出声打断了他的话:"江大侠,你总叫我和师兄不必客气,怎么自己却反而这般多礼?别再一口一个'贤侄'啦,直接喊我应欢就成了。"

  "应欢,应欢……"江勉把这两个字轻轻念了几遍,笑着赞一声,"好名字。"

  然后又朝何应欢望了望,问:"你师父平日都是如何唤你的?"

  "这个嘛……"何应欢咬了咬唇,仰头思索片刻,答,"师父一般都拿根木棍追着我跑,又瞪眼睛又吹胡子的,大声嚷嚷'臭小子'!"

  他一边说,一边扯了扯两边的眼角,双眸瞪得极大,努力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最后的三个字,还特意粗着嗓子喊了出来,尤其学得惟妙惟肖。

  "你师父有这么凶吗?真是越说越离谱了。"江勉一下就被他逗笑了,唇角微扬,目光盈盈,"可惜我这几年来俗事缠身,一直没功夫收徒。否则,若能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徒弟,倒也有意思得很。"

  何应欢听了,连忙摆一摆手,摇头晃脑的说:"不可,不可。"

  "为什么?"

  何应欢直勾勾的盯住江勉看,一双眼睛眨了又眨,嬉皮笑脸的说:"江大侠虽然跟我师父同辈,瞧起来却极为年轻,这一来是因为你内功深厚,二来则是由于没人在跟前气你。若你也像我师父那般收了徒弟,整日皱眉生气,'臭小子'、'臭小子'的叫个不停,我哪里还有机会见识到如今这个……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江大侠?"

  江勉行走江湖多年,听过的奉承话自也不少,却还是头一次见一个少年这样夸赞自己的容貌,不由得怔了怔,心中觉得甚是有趣,面上也笑得更加温和了。

  他本就对何应欢很有好感,此刻又多了几分亲近之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笑叹一句:"可惜,你偏偏是吴大哥的徒弟。"

  "怎么?江大侠打算跟我师父抢?"

  "这倒不是。只不过,若你不曾比我小了一辈,我倒很想结交你这个小朋友。"

  何应欢愣了愣,暗中哼道:我才不稀罕跟你这伪君子交朋友!

  一面却又忍不住洋洋得意起来,心想自己演戏的本事还真是高明,竟连大名鼎鼎的江大侠也被骗住了。

  当即上前一步,傲然一笑,道:"辈分有差又如何?难道便不能交朋友了?哼,只消偷偷瞒着我师父就行了。"

  江勉闷笑几声,一本正经的点点头,柔声道:"不错,若是给你师父知道了,他必定又要拿棍子追着你跑了。"

  说到后来,竟学着何应欢刚才的口气,轻轻喊了一声:"臭小子。"

  话落,两人目光相遇,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第七章

  笑过一阵之后,江勉轻轻拍了拍何应欢的肩膀,问:"你练了这么久的剑,有没有觉得累了?不如去我书房坐坐吧?"

  何应欢只怕没有机会跟他亲近,听了这话,自然连连点头,大声应道:"好啊。"

  但随即又发现自己表现得太过热切了,面上一红,假意咳嗽几声,客客气气的说:"那便打搅江大侠了。"

  他这一番装模做样的表情,看在江勉眼里却是说不出的调皮可爱,当下侧了侧身,长袖一甩,引着他走出了竹林。

  江勉的书房就在不远处。

  何应欢先前向下人们打探消息的时候,早听说江勉对这间书房宝贝得紧,平日总在里头消磨时光,惟有贵客光临之时,才会请人家进去喝一杯茶。他与江勉相识不过几天,便能得此待遇,心中甚为得意,等真正跨进房门之后,则更是大吃一惊。

  只见房内环境清幽,陈设古朴雅致,左边一排书架列满各色典籍,右边墙上挂了不少山水字画,案头摆了文房四宝、墨香扑鼻,后窗里斜斜的探出一丛竹叶来,更添情致。若非他认识江勉在先,定会以为这书房的主人是个饱学秀才,而不是什么江湖侠士了。

  何应欢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四下里张望一阵,方才开口说道:"原来江大侠不但武功高强,连琴棋书画亦是精通。"

  "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哪里及得上吴大哥?"说着,指了指一旁的椅子,道,"你先坐一会儿,我命人泡壶茶过来。"

  何应欢乖乖坐下了,一双眼睛却频频瞥向不远处的矮桌,赞道:"好漂亮的棋盘。"

  江勉微微一怔,眼里顿时现出惊喜之色,问:"应欢,你也喜欢下棋?"

  "虽然有些兴趣,但是从来不曾学过。"

  "那还真是可惜了。"江勉轻轻叹了叹,唇边浮起一抹淡笑,眸中却有几分落寞之意,"我一不会做画,二不会抚琴,于这黑白一道却偏偏情有独钟。不过,平常来往的尽是些江湖豪客,少有机会以棋会友。"

  何应欢眼望着他的盈盈浅笑,耳听着他的温言软语,不知怎地,胸口竟突然发起闷来。他抬手按一按胸膛,只觉莫名其妙,心底却蓦地掠过一个念头。当即拍了拍手,站起来冲到江勉身旁,笑说:"江大侠,不如你教我下棋吧?"

  "啊?"

  "我从前看人赌棋,实在是羡慕得很,老早就想学了。如今难得有这机会,不知江大侠肯不肯……费些心思教我?"一边说,一边使劲眨了眨眼睛,那双黑眸里立刻罩上了一层水雾,瞧起来迷迷蒙蒙的,满是期盼。

  江勉见了他这模样,哪里还狠得下心推拒?当下温温柔柔的笑了笑,软声道:"你若是想学的话,我怎么可能不愿意?只是料不到,你竟会如此热心。"

  何应欢嘻嘻笑了几声,并不接话,心中暗想:你喜欢什么,我便也跟着喜欢什么,哼,迟早要将你骗上勾来。

  至于讨得江勉欢心之后,于他自己有什么好处,却是来不及细思了。

  江勉因为跟何应欢说话投缘,心情极是舒畅,一时竟连茶水也忘了,直接领着他在那矮桌旁坐下,认认真真的教起棋来。

  然而,江勉虽然专心致志,何应欢却有点心不在焉。他一边听面前的男子讲解棋路,一边不断的提出一些希奇古怪的问题,拐弯抹角的打听江勉的生平事迹。

  原来何应欢一直没能想出报仇的法子,于是打算先摸清江勉的弱点,以便对症下药,用最有效的方式施行报复,令得他痛苦万分、悔不当初。

  可惜,何应欢辛辛苦苦的缠了江勉半天,收效却是甚微。江勉倒是对他推心置腹,简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何应欢听了一大堆之后,却完全寻不出他的弱点。

  江大侠既不重名也不重利,很少跟人动怒,待人总是和和气气的,仿佛什么事也不放在心上。难怪宋玉声那日会称他做伪君子,他这与世无争的性子,实在是温和得过分了,教人忍不住心头起疑。

  他这斯斯文文的模样,分明就是装出来骗人的,怎么江湖中人个个都被蒙蔽了?论起演戏骗人的伎俩,他兴许比自己高出很多,以后还是小心些为好,免得露出了马脚。

  这样想着,何应欢终于不再追问下去,只收敛心神,低头学起棋来。间或抬几下眼睛,对着江勉的笑容发一阵呆。

  不知为何,他跟江勉在一起的时候,总觉时光过得特别快,只一转眼的功夫,天色就已暗了下去。他们两人的午饭都是在书房解决的,这会儿又到了晚饭的时辰,何应欢却丝毫不愿起身离开。

  正犹豫不决之际,江勉突然拈起一粒白子,握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目光朝门口瞥了瞥,低低叹道:"麻烦来了。"

  何应欢呆了呆,刚想问个明白,就听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没过多久,房门就被人一脚踢开了。

  一个锦衣玉冠的年轻男子急匆匆闯进来,慌乱无比的问道:"岳父大人,可有地方让我躲一躲?"

  话落,也不待江勉应话,便已弯下了腰,手脚并用的爬进书桌底下。谁料,他身子尚未藏好,门外就又飘进了一道人影。

  这次来的是个美貌少妇,面若芙蓉、眸如秋水,瞧上去弱不禁风的样子,手中的长剑却舞得极为凌厉,恶狠狠的喝道:"登徒子,我今日定要取你性命!"

  说罢,一剑朝那男子刺了过去。

  何应欢怔怔的在旁看着,直到此刻才忆起,这俩人便是前几日才成亲的那对新人。

  第八章

  江勉当然早已认出了自己的女儿与女婿,眼见两人争闹不休,禁不住又叹了口气,手指微抖,将一粒棋子弹了出去,"叮"一声荡开了江艳的长剑。

  "爹,你别管我。"江艳跺了跺脚,柳眉一竖,干脆弃剑不用,扑过去与赵林撕打在了一起。

  她指甲留得极长,很快就在新婚夫婿的脸上爪出了几道血痕,而赵林力气也不弱,死死揪住她的头发不放。两个人打斗之际,嘴里更是骂个不停。

  "臭婆娘,有本事就一刀杀了我!"

  "嚷什么嚷?你当本姑娘不敢吗?"

  "你这女人又凶又丑,若不是我好心娶了你,只怕下辈子都嫁不出去。"

  "无赖!"

  这一番粗俗不堪的言语,字字句句传进了江勉的耳中,但他面上竟毫无恼意,只慢条斯理的站起身来,上前几步,右掌一挥,轻轻松松的将那一对男女扯了开来。

  "爹?"

  "岳父大人!"

  江勉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赵林的肩膀,柔声道:"贤婿,艳儿从小被我宠坏了,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然后又转了头,牢牢抓住江艳的手臂,笑容依旧温和可亲:"艳儿,没瞧见还有客人在此吗?你最近也太放肆了些。"

  他虽然是在教训女儿,这几句话却说得和和气气的,表情也并不严厉,嘴角微微往上弯着,似笑非笑,温柔至极。

  谁料江艳听了之后,竟一下被震住了,脸上怒意顿消,低了低头,小心翼翼的嗫嚅道:"爹,都是我的错,你千万别生我的气……"

  江勉摇头浅笑,直直盯住她看了一会儿,方才开口说道:"艳儿,爹有几句要同你说,咱们去你娘坟前走一趟吧。"

  "……是。"

  "贤婿,你替我招呼一下应欢。"

  说罢,转头冲何应欢笑了笑,牵着江艳的手走出门去。

  屋里只剩下赵林与何应欢两人静静对视,默然无语。

  隔了许久,赵林才随意找个地方坐下了,指一指自己伤痕累累的脸颊,强笑道:"何兄,又让你见笑了。"

  何应欢在江府小住的几天里,也听闻了不少关于这对新人的传言,据说江艳与赵林互相敌对,一见面就打个不停,一个吵着要弑夫,另一个则嚷着要休妻。他如今亲眼瞧见赵林这一副狼狈的模样,心中倒也起了几分怜惜之情,轻声道:"赵兄,嫂夫人的脾气可真大得很。"

  "不错。"赵林苦笑一下,道,"而且那婆娘的武功也极为高强,我只有被她追着打的份。"

  "咳咳,赵兄成亲不过几日,如何竟跟嫂夫人结下了这么大的梁子?"

  "唉,这事可就说来话长了。"赵林从怀里掏出一把扇子来,慢慢遮住脸上的伤痕,一双桃花眼往上挑了挑,"数月之前,我在街边拾到那个婆娘遗落的手帕,只因见她相貌美艳,便忍不住出言……嘿嘿,调戏了两句。怎知那婆娘竟狂性大发,拔剑追着我跑遍了半个临安城,更料不到她竟会是我的新婚妻子。"

  "原来如此。"何应欢点了点头,感觉赵林虽然有错在先,但那江姑娘也确实太过刁蛮了。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便只随口安慰了几句。

  结果,赵林却因此将他视作了知己,把自己对这桩婚事的不满,以及平日的所作所为,一股脑的抖了出来,并且越说越起劲。末了,他甚至自然而然的勾住了何应欢的肩膀,眯着眼睛笑笑,压低声音道:"何兄,长夜无聊,不如我们一起去窑子里逛逛吧?"

  "啊?赵兄你才刚刚成婚,恐怕不太方便吧?"

  "有什么关系?反正那臭婆娘也不把我放在心上。哼,气死她更好!"

  "可是,江大侠……"

  "干我岳父什么事?"

  "不,没什么。"

  何应欢原本想说,好歹也该给江大侠几分面子,但转念一想,这终究是人家的私事,自己又何必搅和进去?当下笑了几声,答应了赵林的提议。

  他其实对青楼楚馆并无兴趣,但一听人提起这几处地方,总不由得联想到最喜爱的赌坊,心头一热,便也不好意思推拒了。

  赵林在江府中受了不少委屈,此刻好不容易寻着一个臭味相投的朋友,自是兴高采烈,只回房换了身衣服,便欢欢喜喜的出了门。

  "对了,何兄,要不要找陆少侠一块去?"

  "不必啦,我大师兄呆头呆脑的,整个人就跟块木头一样,我敢打赌,他一辈子也不会踏足烟花之地。"

  "如此说来,我们俩倒像是坏人似的。"

  "我从来都一肚子坏水,赵兄瞧不出来么?"

  "哈哈!"

  两个人一边说笑,一边往前走,不多时,就到了一家名唤"春风楼"的妓馆。

  赵林显然是这地方的常客,一进门,就有好几个女子围了上来,"赵公子"长"赵公子"短的唤个不住。赵林也是来者不拒,一时间左拥右抱,言笑晏晏。虽然他面上犹带伤痕,但那一副风流倜傥的态度,倒是极讨女人喜欢。

  何应欢受不了这热闹的场面,只得退过一边,独个儿在角落里喝酒。隔了好一会儿,赵林方始记起他的存在,连忙拉了两个女子来陪酒,笑问:"何兄,你怎么一个人喝起来了?此地这么多美人,难道全都入不了你的眼?"

  "呵,我不过是喜欢清净罢了。"

  "当真?依我看来,何兄你八成已有心上人了吧?"

  "怎么会?"何应欢仰头笑了几声,道,"我心里什么人也没有。"

  嘴里虽这样说着,可是待他垂下眸去,一眼瞥向酒杯的时候,那杯中似映出了一个淡淡的倒影——青衣翩翩,浅笑盈盈。

  那一双黑眸如描似画,那一副笑容温柔似水,除了江勉之外,还能有谁?

  何应欢明知这只是自己的错觉,却怎么也甩不掉心头那抹身影,反而愈陷愈深,忍不住想起临安街头初次相遇的情景。

  那个人一身青衫,文质彬彬。

  那个人回眸浅笑,眉目如画。

  那个人……

  那个人如果不姓江,自己会不会不顾一切的喜欢上他?

  第九章

  何应欢正兀自出神,身旁的赵林忽然摇了摇他的手臂,轻轻叹道:"不过,跟那个臭婆娘比起来,眼前这些女子只能算是庸脂俗粉。"

  何应欢心神一恍,忆起江艳的长相与江勉有几分肖似,忍不住应道:"嫂夫人的容貌的确称得上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哈哈。"赵林大笑几声,随即又皱起眉来,沉声道,"可惜那婆娘的脾气太差,又自恃武功高强,仗势欺人。"

  说罢,接连叹了几口气,眉头紧蹙着,果然是一副既痛恨又惋惜的神情。片刻后,忽然端起手中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待他放下杯子的时候,狭长的凤眸微微一眯,面上逐渐浮现笑意。

  "何兄,我突然想到一个对付那臭婆娘的妙计。"

  "喔?说来听听。"

  "那婆娘一心一意的想着跟我仳离,我却偏偏不能让她如愿。哼,我非但不会休妻,反而要千方百计的讨她欢心。"赵林一边说,一边展开手中折扇,提起来遮住了半边脸颊,嘿嘿笑道,"等她像普通女子那般,死心塌地的爱上我之后,我再一脚将她踢开,让她尝尝肝肠寸断、痛不欲生的滋味。"

  何应欢听得全身发冷,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脱口道:"嫂夫人的脾气虽然大了些,却也用不着如此狠毒……"

  "她把我害得这样狼狈,我难道就不该报复一下么?何况,我只是伤她的心而已,又没打算害她性命。"

  何应欢一听见报复这两个字,整个人便怔住了,只觉心跳加速,耳边嗡嗡作响。明明是在谈论江艳的事情,他的心思却转到了江勉身上。

  这几天里,他一直在烦恼报仇的事情,时而想着杀了江勉泄愤,时而却又不忍心动手加害,此刻听了赵林的一番话,竟是豁然开朗。

  不错,用这个法子对付江勉,可远比一刀杀了他来得更加合适。毕竟,江勉虽是何家的仇人,却不曾真正动手伤人,与其取他性命,倒不如令他身败名裂、痛不欲生。

  何应欢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连握杯的手也慢慢发起抖来,眼里尽是兴奋的光芒。此时此刻,他早已顾不上赵林在说些什么了,只彻底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暗暗想道:我应该先假装喜欢上了江勉,逐步博取他的信任,然后再……

  他想得正起劲,外头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抬眼望去,只见一个华服女子立在门口,正冷冷的朝屋内扫视。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赵林身上,神色虽然未变,眸中却闪过一抹厌恶之色。

  何应欢吃了一惊,连忙扯扯赵林的衣袖,喊道:"赵兄,嫂夫人来了。"

  赵林当然早已见到了江艳,但他却并不躲闪,反而不慌不忙的整了整衣衫,大步迎上前去,桃花眼微微一挑,亲亲热热的唤一声:"娘子。"

  江艳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吓了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冷冷的说:"我是来向你赔礼道歉的。"

  "喔?可是岳父大人的吩咐?其实娘子你不必这么委屈,从前的一切,全是为夫我的过错,我已决定诚心改过了。"说着,轻轻握住了江艳的手。

  江艳怒容顿现,急忙将手一甩,喝道:"我话已经说完了,告辞。"

  语毕,转身就走。

  赵林怔了怔,立刻跟了上去,手中折扇轻晃,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气度,嘴里嚷道:"娘子,你这就走了?不如留下来喝一杯酒吧?等一下,夜深露重的,还是我跟你一块回去吧。"

  何应欢眼见那两人渐行渐远,不由得摇头而笑,心想,这赵公子的手段果然厉害,不知江姑娘会不会中计?改日也该向赵兄讨教几招才是。

  他心念方动,眸中便映入了一抹淡青色的身影,刚开始还以为自己花了眼,待凝神细看时,才知门外站着的确实是江勉江大侠。

  外头灯火通明,江勉背光而立,五官瞧来有些模糊,一双黑眸却是明明亮亮的,宛转动人。

  何应欢只远远望他一眼,就好似被勾走了神魂一般,心头剧烈跳动起来,双手更是不听使唤,几乎将酒杯摔在地上。

  奇怪,我胸口怎么跳得这样厉害?难道是生病了?何应欢眨了眨眼睛,模模糊糊的想,对了,要骗敌人,就得先骗过自己。我既然要骗得江勉的心,自然就要先装做喜欢上了他。唔,我此刻脸红心跳,只不过是在演戏罢了。

  他勉强说服自己之后,顿觉心中落下了一块石头,大大松了一口气,说不出畅快欢喜。当下一跃而起,大步冲到江勉跟前,眉眼一弯,笑嘻嘻的说:"江大侠,你也来了?"

  江勉见他笑得开心,不由得也勾了勾嘴角,问:"应欢,你有没有见到我家艳儿?"

  "江姑娘刚刚来了一趟,不过立马就回家了,赵兄也跟着她一起去了。"

  "我只吩咐艳儿赔礼道歉,却料不到她竟如此性急,半夜三更的就跑来了这种地方,当真不成体统。"

  "江姑娘是江大侠的女儿,自然天性豪爽,不拘小节。"

  "你这句话……听起来倒像是绕着弯子赞我。"

  "嘿嘿。"

  说话间,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出了春风楼,迈步朝江府的方向行去。

  何应欢此时已决定"假装"喜欢上江勉了,因而面上笑容不断,言语甚欢。江勉只道他今日特别有精神,倒也没起疑心,一路上说说笑笑的,不觉已到了家门口。

  放眼望去,却见两个人正在大门外打架,一男一女,一个使剑一个闪避,正是那一对斗气冤家。

  江何二人行过去的时候,江艳恰好凌空而下,使出了一记极厉害的杀招。江勉吃了一惊,急忙大叫:"艳儿,手下留情。"

  何应欢走在前头,眼见情势不妙,连忙上前两步,将赵林推过一边,以身挡剑。他虽然内力全无,其他功夫却练得不差,此时只消变换步法,便能躲过这一剑。但短短一瞬间,他脑中闪过四、五个念头,最后想到的却是,自己若受了伤,就能在江府多住几日,多些机会与江勉相处了。

  于是闭了闭眼睛,微微侧身,任凭那长剑"嗤"一声刺进了肩头。

  第十章

  江艳先前虽然看见何应欢冲了过来,却来不及收回剑势,等到一剑将他刺伤之后,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呆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一旁的江勉却眼疾手快的抢上前来,一把抱住何应欢摇摇欲坠的身体,伸手点了他几处穴道,神色如常,镇定自若。

  "只是小伤而已,没有生命危险。"说着,缓缓低下头去,前额几乎触着何应欢的鼻尖,柔声哄诱道,"应欢,你闭上眼睛睡一觉,很快就不疼了。"

  那语调温温软软的,极是动听。

  何应欢痛得并不厉害,但听了这句话后,却顺势倒进了江勉怀里,且乖乖闭上了眼睛。

  ……一片黑暗。

  等何应欢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黄昏了。

  他茫茫然然的躺在床上,稍微动了动手臂,便觉肩膀传来一阵酸痛,低头看时,只见肩上缠了一层白布,显是有人仔细包扎过了。他这才想起昨夜被江艳刺伤的事情,微微皱了皱眉,忽然觉得肚子有些饿了。

  于是挣扎着坐起身来,刚欲掀被下床,房门就被人一把推开了。

  何应欢呆了呆,刚瞧清那人的面容,嘴角便往上一弯,开开心心的唤:"江大侠。"

  "醒了?"江勉手里端着个盘子,大步走至床边坐下了,取过枕头垫在何应欢身下,道,"先吃粥,再喝药。"

  "嗯。"何应欢点头应了应,视线却一直缠在江勉脸上,结果伸手去接药碗的时候,不小心牵动了伤口,忍不住低呼出声。

  江勉眉头一皱,急忙按住了他的手臂,微微笑道:"还是我来喂你吧。"

  "啊?这……怎么好劳烦江大侠?"

  "艳儿一剑将你刺伤,全是我没有好好管教的缘故,真要论起来,我这当爹的可得负大半的责任。何况,你既是吴大哥的爱徒,于我便像是自家子侄一般,根本用不着客气。"江勉一边说,一边舀起一匙白粥来,低头吹凉之后,方才小心翼翼的送了过去。

  何应欢道了声谢,乖乖张嘴吃下了,心头怦怦乱跳着,说不出的甜蜜欢喜。他原本只打算借受伤之故在江府多住几日,没想到竟又与江勉亲近了几分,只觉这一回伤得实在是值得。

  他嘴里虽在吃东西,一双眼睛却不住的朝江勉偷瞄,痴痴傻傻,魂不守舍。等到把粥吃完的时候,先前端进来的那碗药早已变凉了。

  江勉倒不怎么在意,只双手捧住药碗,轻轻巧巧的转了几个圈,靠掌力把药烫热之后,再送至何应欢嘴边。

  何应欢一口气把药喝了进去,轻轻咳嗽几声,道:"不过是普通的伤药罢了,江大侠何必浪费内力?"

  "这药得趁热喝才有效。"江勉轻轻笑了笑,神色温和,目光如水,"而且,就不许我在你面前卖弄一下本事么?"

  何应欢呆了呆,不由得笑出了声,脱口道:"江大侠怎么也说起笑话来了?"

  江勉并不答话,只低头收拾碗筷,状似漫不经心的问一句:"伤口疼得厉害吗?"

  何应欢又是一窒,这才明白了过来。原来,江勉是怕他肩膀疼痛,所以才故意与他说笑,想办法逗他开心的。

  思及此,他只觉心头甜甜腻腻,果然将伤痛抛去了九霄云外。原本苍白的面孔顿时现出几分血色,一双黑眸亮晶晶的,神采飞扬。

  何应欢精神正好,江勉却动手拍了拍被子,轻声道:"时候不早了,你快躺下来歇着吧。"

  "哎?我才刚刚清醒而已,又要继续睡觉了?"

  "你如今身上有伤,还是多休息一会儿比较好。"江勉笑得极温柔,语气亦轻轻软软的,好似在哄小娃娃一般。

  何应欢瞪住他看了看,闷闷的不说话,虽然依言躺回了床上,一双眼睛却大睁着,死活不肯闭上。"天色还这么早,我可睡不着。"

  江勉低头与他对视,笑吟吟的问:"那怎么办?"

  何应欢转了转眼眸,忽的心念一动,道:"我从前发噩梦的时候,师父总会唱小曲给我听。"

  "我可不是你师父,"江勉苦笑一下,道,"更加不会唱什么小曲。"

  "那……讲个故事也成。"

  "我也不会说故事。"

  "我才不信!"何应欢不顾肩上有伤,五指牢牢转住了江勉的手臂,使劲摇晃几下,拖长了声音唤,"江大侠——"

  "唉,"江勉叹一口气,伸手揉乱他的头发,笑容甚是宠溺,"真拿你没办法。"

  说着,清了清嗓子,竟当真一本正经的说起了故事来:"很久很久以前……"

  何应欢其实并不想听故事,只是舍不得这么快与江勉分开,所以才故意找个借口拖住他不放。此刻计谋得逞,困意便也跟着袭了过来,渐渐闭上了双眼。

  只那正宗的吴侬软语,一声声传进耳里,伴着他入了梦。

  隔了好一会儿,江勉才发现何应欢已经睡着了,不由得摇头失笑,将说到一半的故事咽回肚里,又在旁边静静坐了许久,方才打算起身离开。

  谁知,只是微微一动,右臂就被何应欢紧紧抓住了,怎么也挣脱不开。

  江勉吃了一惊,只好俯下身去,把缠在手上的五指一根根扳开来,一抬眼,却见何应欢秀眉紧蹙,嘴里含糊不清的喃道:"江大侠……"

  他心头一热,手中的动作忽然就顿住了。既舍不得把何应欢吵醒,又想不出法子脱身,最后只得坐回了原处。

  片刻后,江勉面含浅笑,慢慢掀开棉被一角,将何应欢的右手连同自己的半只胳膊,一同塞进了被子里。紧接着一掌挥出,熄灭了桌上的蜡烛,默然静坐。

  第十一章

  第二天天一亮,江勉便清醒了过来。

  他半个身子趴在床边,一手笼进被里,仍与何应欢紧紧相握,另一手则枕在头下,酸酸麻麻的,僵硬得厉害。于是慢吞吞的直起身,转了转脖子,轻轻甩手,想起自己以这样怪异的姿势睡了半夜,不禁觉得好笑。

  隔了许久,江勉的右手才恢复知觉,左手则暗施巧劲,小心翼翼的从被子中抽了出来。他抬掌探了探何应欢的额头,确定并无异状之后,又动作轻柔的掖一掖被子,这才转身离去。

  江勉刚迈出房门,躺在床上的何应欢便悠悠的睁开了眼睛。原来他早已睡醒了,只不过贪恋某人掌心的温度,是以一直装睡。等到江勉走后,他才盯着门口望了一会儿,用手掌按住自己的胸口,仔细倾听那怦怦的心跳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忽然又开了。

  何应欢还当是江勉折了回来,急忙坐起身,勾唇浅笑。然而,走进来的却是他的师兄陆铁音。

  "师弟,你醒了?身体还好吗?"

  "嗯。"何应欢打个哈欠,懒洋洋的应一声,重新躺回了床上。

  陆铁音快步走至床前,伸了伸手,却不敢乱动,只怔怔的望住他看,问:"伤口疼不疼?"

  "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何应欢随口答着,心中却甚是疑惑,怎么自己刚跟江勉分开,就又开始挂念他了?总觉心头空荡荡的,无比失落。

  "没事就好。你前夜里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是血,当真吓死我了。"

  "对不住,又害师兄担心了。"江勉昨晚睡得好不好?此刻又去了哪里?

  "咳,你以后多留心点,好好照顾自己就成了。对了,我前几日雕了只玉兔,送给你玩儿吧。"

  "多谢。"不知他什么时候再来?

  "师弟……"

  "……"江大侠……

  两个人自说自话,倒也聊得起劲。将近中午的时候,那一对新婚夫妇也一前一后的跑来探病了。

  江艳只冷冷淡淡的道了个歉,便即告辞,赵林却一再感激何应欢的救命知恩,留在房里说说笑笑的,完全将他当成了知己。

  接下来的几天里,也都是赵陆二人陪着何应欢闲聊解闷,江勉一有空就会过来坐坐,跟几个人年轻谈天说地,意气甚是相投。

  何应欢本就伤得不重,再加上后来的细心调理,不到半个月的功夫,身体就已经痊愈了。他刚能四处走动,便一次次的往书房里跑,从早到晚的缠住江勉不放。

  江勉有时与他谈论武学,有时则教他下棋赏画,自始至终都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从来也不嫌烦。反倒是何应欢在府里呆久了,心里闷得发慌,一个劲的鼓动江勉带他上街玩儿。

  可惜,任凭他百般劝说,江勉都只无动于衷的笑着,淡淡说道:"你也不是小娃娃了,何必非要拖我一块去?"

  "我一个人出门逛街,有什么意思?就是要跟江大侠一起,那才有趣啊。"

  "除了我之外,总还有别人能陪你去吧?"

  "大师兄像根木头似的,闷都闷死了,赵兄又太过风流,出了门之后,定会将我撇在一边。所以,还是江大侠你最合适。"

  江勉见他表情认真,不由得心中一怔,倒也不好意思推拒了。他手指轻轻叩击桌面,沉吟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说道:"今日是三月十四,宜祭祀、祈福、会亲,并不是出行的好日子,我们还是呆在家里下棋比较好。"

  "有功夫下棋,却没空陪我上街?"何应欢撇了撇嘴,轻轻哼了两声,忽然眼眸一转,笑嘻嘻的说,"江大侠,不如咱们来赌一局吧?"

  "啊?"

  "一盘棋定输赢。我若是输了,那就不吵不闹、乖乖听话,可我若是赢了嘛……嘿嘿,就要麻烦江大侠你陪我上街逛一圈啦。"

  江勉愣了愣,道:"你学棋不过几天而已,这么快就想赢我?"

  "尚未试过,怎知胜负?"何应欢眨了眨眼睛,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江勉见他语气轻快、笑容得意,不由得也跟着笑了起来,点头应道:"好。"

  何应欢弹了弹手指,轻笑一声,急忙转了个身,开开心心的把棋盘捧了过来,当场与江勉厮杀起来。

  事实上,何应欢并无围棋天分,在这方面也没有下过苦功,真要论起来,绝对不是江勉的敌手。可是他生性狡黠,极会投机取巧,每次一见情势不对,就会张口大嚷:"停停停,刚才那一手下错了,重新来过。"

  "应欢,"江勉又好气又好笑,长叹一声,悠悠的说,"落子无悔。"

  何应欢却双眼一瞪,不依不挠的说:"江前辈是这方面的行家,我却只是个生手,于情于理,难道不该让我一让么?"

  他平日都称江勉为"江大侠",这会儿却"前辈"、"前辈"的叫个不停,分明是打算仗着辈分的差别占些便宜。

  江勉有苦说不出,只得无可奈何的笑了笑,一路让了下去。到得最后,何应欢竟险险的赢了他一子。

  "江大侠是正人君子,想必不会言而无信吧?"何应欢一面收拾棋盘,一面把脚架起来晃了晃,笑眯眯的问。

  江勉闭了闭眼睛,一味浅笑,答:"明日……"

  "明天是黄道吉日,绝对适宜出行。"何应欢替他把话说了出来,伸手欲抓他的胳膊,却又半路缩了回去,垂眸而笑,轻轻的说,"江大侠,你就稍微委屈些,勉强陪我一次吧。"

  江勉心中一动,眼盯着何应欢看了看,欲言又止,最后却什么话也没说,只低低的"嗯"了一声。

  第十二章

  到得第二日清晨,何应欢果然如愿以偿的跟江勉一块上了街。

  他们出门较早,路上还不见什么行人,说说笑笑的行了一阵之后,何应欢突然在一条小巷子前停了下来,朝四周望了几眼,拍手低呼道:"就是这儿了。"

  江勉跟着扫视一圈,却并未发现什么异状,不由呆了呆,茫然不解的问道:"什么地方?"

  何应欢黑眸一转,唇边蓦地的浮起一抹浅笑,在那墙边来回走了几趟,低头咬一咬自己的手指甲,笑嘻嘻的吐出两个字来:"秘密。"

  说罢,袖子一甩,大步往前。

  他面上是一副既调皮又可爱的神气,嘴里则低低哼着小曲,瞧来好不欢喜。江勉看得一头雾水,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原来,何应欢当初第一次遇见江勉,便是在这小巷子内。时隔一个多月,江勉早已忘得差不多了,何应欢却仍记得清清楚楚,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犹觉心头甜滋滋的,异常欢畅。

  走着走着,前方突然出现一座赌坊。

  何应欢一瞥见这个赌字,整个人就凝住不动了,眼里大放光彩,抬脚便往里面走去。江勉对他的性情甚是了解,急忙扯住他的胳膊,拖着他往另一条路上走,笑说:"应欢,我们今日是来游山玩水的,可没功夫让你大展身手。"

  何应欢吸了吸鼻子,不断地回头张望,嘴里含糊不清的念叨着几句话,显是极为不满。江勉见了他这闷闷不乐的模样,忍不住低笑出声,转身在路边的小贩那儿买了根糖葫芦,笑吟吟的递进他手里。

  "昨天还说我不是小娃娃呢,今天却又拿糖葫芦哄我。"何应欢翻了翻白眼,轻轻哼一声,嘴里虽在抱怨,却早已开开心心的吃了起来,糊得满脸都是糖渍。

  结果,江勉自然又被他给逗笑了,甚至情不自禁地提起衣袖来,动作轻柔的替他擦了擦脸。

  这一下纯属无心之举,江勉浑然未觉有什么不妥,何应欢却面红过耳,胸口怦怦乱跳着,一时竟痴了。

  他先前一心一意的想着骗江勉上钩,直到此刻才发觉有些不对,怎么对方一直无动于衷,自己却反而陷了下去?

  应该只是错觉吧?他与江勉仇深似海,怎么可能当真喜欢上?

  对,一定……是假的……

  何应欢玩闹了一个早上,直到此刻才安静下来,默默无言的跟着江勉往前走,思来想去,心乱如麻。最后咬一咬牙,暗暗提醒自己,必须将报仇的事放在心上,绝不可轻易忘了。

  江勉一直走在何应欢身旁,虽然发现他神色古怪,却丝毫没有怀疑,只当他走了这么久的路,多少有些累了,于是在西湖边租了一艘小船,带着他荡舟游湖,指点各处风景名胜。

  这一日天气极好,湖光山色,实是美不胜收。

  何应欢却早已失了赏玩的兴致,只勉强装出一副好奇兴奋的神情来,一个劲的问东问西,以防江勉起疑。

  江勉果然全无戒心,何应欢问什么他便答什么,后来更是聊到了兴头上,长笑数声,叹道:"可惜吴大哥不在此处。否则,若能再跟他一起喝酒论剑,可不知有多痛快。"

  "师父从前也到过临安?"

  "当然。"

  "也跟江大侠一起游了西湖?"

  "哈哈,不错。"

  何应欢听了他这笑声,不知怎地,胸口突然闷了起来,眼望住波光粼粼的水面,轻轻说道:"江大侠与我师父……果然交情极好。"

  "我和吴大哥意气相投,虽然不曾义结金兰,但的确称得上是生死之交。"

  "我从前在山里的时候,也总是听师父提起江大侠,他常常说,江大侠实在是天下第一古怪之人。"

  "喔?这话是什么意思?"

  "师父说,这世上气度非凡、修养上佳的人自然不少,但似江大侠这般任何时候都和和气气,从不生气动怒的人,却是难得一见。"

  这番话措辞委婉,其实却暗指江勉沽名钓誉、难逃伪君子之嫌,吴笑杰当然从未说过这种话。连捏造出这些谎言的何应欢,也不知自己为何要离间师父跟江勉的关系。他只觉心底酸溜溜的,很是气闷,却怎么料得到自己是在吃醋?当然,他就算料到了,也是决计不会承认的。

  而更让何应欢吃惊的是,江勉听了这几句挑拨离间的言语后,竟然丝毫没有恼怒之色,依旧气定神闲的坐在原处,笑说:"多年不见,吴大哥说话可越来越有意思了。"

  面上笑意盈盈的,神色极为自然。

  何应欢讨了个没趣,便不再胡言乱语下去了,只将头转过一边,心里恨恨想道:哼,迟早要骗得姓江的喜欢上我,然后再一脚把他踢开,亲眼瞧一瞧他心慌意乱、痛不欲生的表情。

  他这样自我安慰一阵,心情总算好转不少,一面在生江勉的气,一面却又偷偷望他,后来终于忍耐不住,又与他说笑了起来。

  没过多久,便已到了午饭时分。江勉把船划回岸边,在街旁的铺子里买了不少特色小吃。何应欢吃得高兴,把先前的不愉快尽数抛在了脑后,只啧啧赞道:"果然美味。幸好大师兄不在这里,否则可全都要被他抢光了。"

  "你师兄的食量……似乎很大?"

  "没错,大师兄天生神力,因此饭量也特别惊人。"何应欢点了点头,倏的心念一动,故意垂下眼去,小声说道,"我功夫太差,以前在山里的时候,总是抢不过他。"

  "那岂不是时常挨饿?"

  何应欢只苦笑一下,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原来他早已打定了主意,非得抓紧一切机会,不择手段的骗取江勉的心。

  江勉一见,立时起了怜惜之情,连忙将自己剩下的食物分了给他,暗悔以前太过疏忽,以后定要好好照顾这个"贤侄"。

  何应欢虽然猜不透江勉的心思,却也晓得他定然已经中计,于是左手握拳,勾了勾嘴角,慢慢扯出一丝笑容。叮叮当当的铃声不绝于耳,他抬了眼,直直盯住江勉看,黑眸中波光流转,似是爱恋至深,又仿佛怨恨入骨。

  第十三章

  何应欢料得不错,他越是装出一副楚楚可怜、受尽委屈的模样,江勉就越是将他挂在心上。以前总是他死活缠着江勉不放,可自从那次出游之后,反倒变成江勉经常往他屋里跑,时时关心他的饮食起居,甚至连吃饭的时候,也一个劲的往他碗里夹菜。

  开头那几天,何应欢倒是挺得意的,可时间一久,却又忍不住心急起来。原来江勉虽然处处宠着他,却只是普通长辈对晚辈的爱护,任凭他怎样明示暗示、勾引挑逗,都没有丝毫动心的迹象。

  转眼间,何陆二人已在江府住了快三个月了。何应欢面上虽不动声色,暗地里却早已经心急如焚。自己努力假装了这么久,怎么江勉始终没有反应?若是继续拖下去,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他时时刻刻记挂着这件事情,连早晨练剑的时候也不专心,一剑刺出去竟是歪歪斜斜的,不小心击中了旁边的竹子,霎时间落叶纷纷。

  江勉远远瞧见了,不由得皱起眉来,上前几步,柔声道:"应欢,你今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怎么?有心事?"

  何应欢微微一窒,连忙收敛心神,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无辜浅笑:"有吗?大概是我昨夜没睡好吧。"

  江勉点点头,果然相信了他的解释,道:"你练了一上午的剑,确实也该累了,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吧?"

  "好。"

  何应欢应了一声,随手把剑插在地上,倚竹而立。

  江勉则从怀里掏出一只捂热的包子,微笑着递了过去,说:"你早饭吃得少,小心别饿着了。"

  何应欢早已习惯了他的温柔体贴,立刻开开心心的吃了起来,含糊不清的说一句:"多谢江大侠。"

  江勉仍旧只是笑笑,把头一偏,问:"应欢,你我都已经这么熟了,怎么你还是'江大侠'、'江大侠'的叫得如此生疏?"

  "要不怎么办?叫你江叔叔么?"何应欢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的说,"江大侠相貌年轻得很,瞧起来大不了我几岁,若总是这么称呼你,岂不是硬生生把你喊老了?"

  江勉一听,顿觉既好气又好笑,当下瞪了几眼过去,悠悠叹道:"你这小子,总有许多歪理可讲。"

  他口气轻轻软软的,目光在何应欢脸上打个转,笑容温柔似水。

  何应欢全身一震,忽觉耳边嗡的响了起来,心跳如雷,急忙别过头去,一把抓起地上的长剑,大口喘气:"我、我接着练剑了。"

  "别急,我还有几句话要跟你说。"江勉一把按住他的手腕,清了清嗓子,神色认真,"应欢,我这几天在旁边看下来,发现你的招式都已练得极熟了,只可惜内力跟不上,还有,你的左手……似乎不能动?"

  闻言,何应欢面色一变,整个人立刻就僵住了。

  江勉往前走了一步,笑得愈发温和可亲,道:"无论吃饭还是练剑,我从来没见你使过左手,所以有些好奇罢了,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何应欢不说话,只缓缓垂下头去,轻轻动了动藏在袖子里的左手,清脆悦耳的铃声再次响了起来。他蹙着眉迟疑一阵,忽的咬了咬牙,猛然抬起左臂。

  原先遮在手上的衣袖悄然滑落,江勉定睛望去,不觉吃了一惊。

  何应欢的右手修长白皙,左手却截然不同,小指完全没了,无名指少了两截,中指则少了一截,瞧来形状怪异、突兀恐怖。而且每根手指上都系了一只铜铃,只消微微一动,就会牵扯出叮叮当当的铃声。

  江勉看得心惊,脱口问道:"应欢,你的手……?"

  何应欢早已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因而勾唇浅笑,平平静静的答道:"我从前练功的时候走火入魔,不但内力全失,还把自己的手弄成了这副德性。"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走火入魔是有的,左手上的伤却是因了其他的缘故。江勉不知就里,自然完全相信,急忙把何应欢的左手放回原处,拿衣袖重新遮好,犹豫片刻后,又小心翼翼的握住了他的手掌。

  "对不住,我果然说错话了。"

  "学武之人,受点伤也是难免的,我并未放在心上。"

  "应欢,"江勉直直盯住他看,神情半是懊恼半是怜惜,轻声道,"不如我送你一样东西当作赔礼吧?"

  "啊?"

  "跟我来。"

  说着,已牵了何应欢的手大步向前。

  两人沿着长长的走廊行了一阵之后,最终走进了一间兵器房,江勉径直迈步上前,从架子上取下了一柄长剑,转身递进何应欢手里。

  那剑身薄如蝉翼,出鞘时青光隐隐、寒气逼人,怎么看都是把难得一见的宝剑。

  何应欢忍不住赞了几声,一眼瞥去,只见剑柄处龙飞凤舞的刻了三个字,他伸手摸了摸,轻轻念道:"江勤之。"

  微微一怔,问:"这个人是谁?"

  江勉不答话,只抿了唇,似笑非笑的望住他。

  何应欢这才恍然大悟,叫道:"勤之,勤之……啊,这把是江大侠的佩剑?"

  "我年轻时行走江湖,使得就是这一把剑。"

  "如此贵重的东西,我怎么好意思收下?"

  "我说了这是赔礼的,你不肯要么?"顿了顿,冲何应欢眨一下眼睛,笑,"何况你内力全失,许多精妙的招数都使不出来,有一柄利剑防身,我才比较放心。"

  说话间,一双眸子明明暗暗的,说不出的温柔动人。

  何应欢只觉心情激荡,几乎握不稳手中的剑,脑中一片模糊,仿佛入了魔一般,眼里心里全只剩下江勉的身影。他呆立片刻后,突然倾身向前,一把抱住了江勉的腰。

  "应欢?"江勉吓了一跳,忙问,"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何应欢睁大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江勉看,仰头,轻轻吻上了他的唇,一字一顿的说:"我喜欢你。"

  第十四章

  饶是江勉惯经风浪,听到这句话后,也不由得呆了呆,一下僵在原处,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何应欢此时却早已是意乱情迷了,双手紧紧攀住江勉的肩膀,一个劲的亲吻他的面孔,嘴里喃喃念着:"勤之,勤之……"

  江勉听了这两声低唤,方才如梦初醒,一把将何应欢推了开去,低头与他对视,问:"应欢,你、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当然。"何应欢点点头,重新缠了上去,黑眸中雾气蒙蒙的,嗓音低哑,"我喜欢你。打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心里便全是你的身影了,明知道不可以,却还是日日夜夜想着你……"

  他越说越激动,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了,双眸半眯着,眼底尽是痴迷之色。

  江勉却只觉眼皮跳了跳,心头大震,慌忙打断了他的话,沉声道:"应欢,你年纪还小,尚不懂这情爱之事。我跟你一样身为男子,又是你师父的至交好友,怎么可能跟你……?"顿了顿,气息不稳,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来,"这事不但大逆不道,而且有违人伦,你实在是连想都不该去想的。"

  "我也晓得不应该,可我偏偏就是喜欢你,有什么办法?"何应欢抬头望他一眼,神情半是欢喜半是委屈,悠悠的说,"江大侠,我这么一心一意的想着你,可怎么办?"

  江勉纵使在与高手对决之时,也都是气定神闲的,从来不曾怕过。但此刻一触及何应欢的视线,便觉心慌意乱,恨不得夺路而逃。他长到这种年纪,还是第一次听一个男子表明心意,当真是既荒唐又可笑,完全不知如何应对才好。隔了许久,方才慢慢镇定下来,一边挣脱何应欢的纠缠,一边放柔声音说道:"应欢,你的心思我都已经明白了,可惜我一直只把你当成晚辈看待,从来没有动过那种念头。"

  说到这里,只见何应欢眼神微黯,一张脸陡然苍白了起来。

  江勉心下一凛,后头的话忽然就出不了口了,只得急急忙忙的别开眼去,后退几步,转身奔出了房门,落荒而逃。

  何应欢见状,既不追也不喊,只呆呆立了一阵,抱紧手中那把长剑,手指轻轻抚过剑柄上刻着的名字。

  原来,江勉从未将他放在心上。

  原来,只不过是他一相情愿而已。

  奇怪,为什么心头竟痛得这么厉害?难道报仇不成,自己却反而陷了进去?他心中茫然一片,连自己也分不清楚,究竟是虚情假意,还是真情流露?虽然隐约知道答案,却又不敢细思下去,只怕想得太过明白,从此就再无退路了。

  将近中午的时候,何应欢才终于回过神来,提着剑出了兵器房,浑浑噩噩的朝饭厅走去。吃饭的人都已到齐,惟独缺了江勉一个。

  何应欢知他有意躲着自己,心中刺痛,却又怕旁人看出端倪,只得强颜欢笑,频频朝门外张望,时不时抬手按一按胸口。

  这一日转眼就过去了,直到晚上入睡,何应欢都没有再见过江勉一回。

  第二天,第三天……依然如此。

  江勉哪里只是躲着何应欢?分明就已是避他如蛇蝎了。若在走廊上偶然碰见了,定会不顾礼数的调头就走。不得不寒暄的时候,则绝对以"何贤侄"开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结尾,连一句废话也不多说。

  何应欢先前几天还想尽办法缠着他不放,后来却渐渐心灰意冷了,一个人关在房里喝闷酒。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早在初次见面之时,他就已对江勉动了情。

  紧接着又恍恍惚惚的想,自己这复仇计划实在是错得离谱。非但奸计未成,反倒莫名其妙的赔上了一颗心,当真可笑。

  何应欢不知道的是,在他郁郁寡欢之际,江勉也正展转反侧、寝食难安。

  他那天虽然狠心拒绝了何应欢,却并没有避而不见的意思,甚至打算好言劝慰他一番。谁料,光是远远望见何应欢的身影,他便觉心绪紊乱,就连目光相对也变成了一种煎熬,更别提像平常那般说笑了。

  到了后来,他不但处处躲着何应欢,连自己的女儿女婿也不愿意见了,只一个人反锁在书房里发呆。

  可房间里的书法字画,哪一样不曾跟何应欢一起赏玩过?每多看一遍,就会不由自主的记起那活泼可爱的少年来。

  想他浅笑盈盈,从早到晚的黏住自己不放。

  想他笑颜甜美,一口一个"江大侠"叫得不停。

  想他……

  越是回忆下去,就越是心悸不已。

  怎么这三个月来,自己整日都只绕着何应欢打转?陪他练剑下棋,陪他逛街聊天,仿佛除了他之外,再没有其他重要事情了。

  难道……自己也一样动了心?

  "应欢还是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怎么我也跟着糊涂起来了?"江勉抬手揉了揉额角,苦笑一下,自言自语道,"我这几个月与他太过亲近,所以才会有此错觉,当不得真的。"

  嘴里虽这样说着,心中却是迷迷茫茫的,魂不守舍。

  正出神间,外头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谁?"江勉心中一惊,手指微微抖了抖,竟有些紧张。

  "爹,是我。"

  "艳儿?原来是你。"他松一口气,却又无端失落起来,暗暗想道,已经好几天没见着应欢了,他最近怎么了?可是生病了?随即又猛然惊醒,心道,怎么又想着他了?明明是自己先避而不见的,难道还指望他来?

  思及此,连忙镇定心神,摆了摆手,轻轻说了一声:"进来吧。"

  江艳于是推门而入,款款走到书桌前头。

  "爹。"

  "艳儿,有事?"

  江艳轻轻哼了哼,道:"还不是那登徒子惹出来的麻烦。"

  "怎么?又吵架了?"

  "这一回可不是为了我。前几日,那姓何的臭小子也不知撞了什么邪,整天愁眉苦脸的喝闷酒,一副病恹恹的死样子。可赵林和陆铁音竟争着抢着要陪他,还差点为这事打起来。"

  "他们对应欢倒是关心得很。"

  "关心?哼,我看分明就是在争风吃醋。"江艳秀眉一扬,冷冷笑道,"爹,你给我寻得这个好夫婿不但风流花心,恐怕……还有断袖之癖呢。"

  "什么?"江勉吃了一惊,倏的瞪大眼睛,右手轻颤,竟将桌上的茶杯扫落下去,砰一声摔得粉碎。

  第十五章

  江勉闭了闭眼睛,只觉一阵头晕,深深吸了几口气,方才俯下身去,将那茶杯的碎片拾了起来,状似漫不经心的问一句:"艳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林好色成性,何应欢贪酒嗜赌,他们两人臭味相投,从早到晚黏在一起,怎么瞧都偶些不清不白的关系。哼,动不动就关在房里卿卿我我、耳鬓厮磨,兴许早已干出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来了。"江艳这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其实却是毫无根据的。她只因不喜欢赵林这个夫婿,又气恼何应欢跟他交好,是以编造出这一段是非来,故意在江勉面前挑拨几句。

  江勉素来知道女儿的脾性,虽然此刻心神混乱,却并不十分相信她的话,只慢慢板起面孔,轻声教训道:"艳儿,你如今都已嫁人了,怎好随便将这种粗俗的言语挂在嘴边?赵林与应欢年岁相近,平日里说话投缘,那也是正常的,怎么可能扯上什么断……断袖之癖?我知你跟赵林夫妻不和,但再怎么打打闹闹,也不该把应欢牵扯进来。"

  江艳呆了呆,见父亲一味护着外人,心中很是气愤,忍不住脱口喊道:"那姓何的不过是吴前辈的徒弟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爹你何必处处宠着他?若非你是我亲生爹爹,我还真要以为……"

  "以为什么?"

  江艳咬了咬下唇,冷笑一声,道:"以为连你也被那姓何的臭小子迷住了。"

  她这一句本是气话,听在江勉耳里,却是正中他的心事。一时间如遭雷击,怔怔的软倒在了椅子上,一颗心兀自狂跳着,面色苍白至极。

  江艳从小娇纵惯了,何曾见过他这样可怕的表情,登时收敛了气焰,小心翼翼的说道:"爹,我只是随口胡说罢了,你可千万不要动怒。"

  "……"江勉并不答话,只微微喘着气,双眸瞪视前方,眼神幽幽暗暗的,变幻莫测。隔了许久,才叹一口气,有些失神的问:"我确实是太宠着应欢了吗?"

  江艳不知他的心事,还道自己露了什么马脚,深怕先前的谎话被他揭穿,干脆把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咬牙切齿的说:"爹你是正人君子,当然不会惹来什么闲话。但那赵林却是个风流种子,我刚才走过来的时候,还看见他跟何应欢凑在一块说悄悄话呢。爹你若是不信的话,大可以过去瞧瞧。"

  以江勉的身份来说,原本是不该干这种事的,但他这会儿心绪不宁,听了江艳的建议后,竟觉心中一动,双脚不由自主的动了起来,缓步迈出房门。

  他一路朝着何应欢的房间走去,心里茫茫然然的,什么也无法思考。临到门口时,却猛然惊醒过来,胸口一阵烦闷,心道:那两个孩子若是真有私情,自己又该如何处理才好?

  想到这里,竟是莫名其妙的害怕了起来,非但不敢向前,反而调头欲走。但就在他转身之时,房里隐隐传出了几句谈笑声。

  "何兄,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朋友?"

  "那还用说?你我意气相投,又一起喝过酒赌过骰子,早已是好兄弟啦。"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肯把心事说给我听?"

  "我能有什么事?只不过前两天受了风寒,精神不济罢了。嘿嘿,赵兄你可千万别多心。"

  江勉耳力极好,一下就认出了何应欢的声音,又听他后头笑得甚是勉强,不觉心口乱跳,双脚一步步的挪了过去。他背靠在墙壁上,透过虚掩的窗子斜望进去,正好瞧见何赵二人肩并肩的坐在桌旁。

  何应欢穿一袭白色长衫,面上没什么血色,果然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正百无聊赖的把玩着两粒骰子。赵林则抖了抖手腕,拿折扇遮住脸颊,凑到他耳边去说了个笑话。

  在江勉听来,那笑话说得甚为无聊,何应欢却"扑哧"一下笑出了声,眼底也多了几分神采。江勉远远望见他的笑容,突然感到呼吸一窒,连忙背转了身,再不朝那房间张望。但里头的说笑声还是断断续续的飘进了耳中,他心里想着应该赶紧离开,手脚却似失去了知觉,半点也动弹不得,只一双拳头越握越紧,青筋顿现。

  江勉忆起何应欢那日表明心迹时的模样,并不相信他会这么快移情别恋,但这几天下来,他跟赵林相互做伴、感情越来越好,却是毫无疑问的。

  想到此节,心头竟隐约刺痛了起来,嘴中更是酸酸涩涩的,牙关紧咬。

  那日分明是他先推开何应欢的手的,怎么此刻却反倒后悔了?莫非,当真被江艳一语说中,自己也早已陷了进去。

  他蹙了蹙眉,缓缓抬起手来,指尖轻轻抚过双唇。那地方曾经被何应欢亲过,直到此时,也依稀残留着当时的温度。

  想着想着,这三个月来的点点滴滴,又一下袭上了心头。

  江勉呆呆立了片刻,忽的神色一凛,身形一跃而起,拔足飞奔了起来。原来他想到动情之处,只觉心头大痛,一口闷气郁结难散,恨不得长啸出声。却又怕惊动旁人,只得施展轻身功夫,绕着江府后院疾走了几圈,直到心情平复下来,才慢吞吞的踱回了书房。

  他刚刚不过见了何应欢一面,又运功跑了一会儿,却好像跟武功高手恶斗过几天几夜似的,精疲力竭,神思恍惚。

  江艳见他去了这么久,回来时又面容灰败、神情倦怠,不由得吃了一惊,忙问:"爹,你……撞破那两人的私情了?"

  "什么情不情的?他们俩不过是普通朋友,以后别再信口胡说了。"江勉摆了摆手,径直走回书桌旁坐下了,有气无力的说,"还有,你今日对我说的话,绝对不准再跟任何人提起。"

  说罢,袖子一挥,借着掌力关上了房门。

  第十六章

  江艳告状不成,反而给江勉教训了一顿,此刻又被他关在了门外,心中自是忿忿不平。她憋了一肚子气无处发泄,只得快步走回了房里,独自一个人坐着发呆。

  没过多久,赵林也从何应欢那里回来了。他推门而入,一眼望见江艳神情恍惚的坐在桌边,倒是吃了一惊,随即上前几步,嬉皮笑脸的说:"娘子,你今日好似没什么精神,可是身体不舒服?"

  江艳本来就在气头上,又一向喜欢迁怒旁人,此刻见赵林自己送上了门,当然不会客气,抬手就甩了一巴掌过去。

  赵林被她打个正着,一时竟懵了。他的功夫原就不及江艳,此刻又被对方占了先机,自然抵挡不住,完全失去了还手之力。

  江艳打得顺手,连着挥了好几拳,又伸指点了赵林的穴道,将他弄晕在地。她虽大大占了便宜,却仍觉得不解气,恨不得连何应欢也一块打了。

  想着,狠狠跺了跺脚,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再望一望躺在地上的新婚夫婿,忽然心中一动,谋划出了一条毒计。

  她主意一定,便立刻行动起来,将昏迷中的赵林搬到床上,又仔细的将房间整理布置一番,直到黄昏时分,方才跑去叩响了何应欢的房门。

  何应欢见了江艳的面,自是吃惊不小,待听清她的来意之后,则更是惊疑不定。原来,江艳竟打算邀他去自己的房里喝酒。何应欢跟江艳素来不和,此时见她突然亲热了起来,神色又古古怪怪的,怎能不起疑心?何况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怎么想都不合礼数。

  何应欢虽料到江艳居心不良,一时却也猜不透其中的把戏,他生性贪玩好动,便干脆将计就计的应承下来,跟着江艳进了她的闺房。

  屋内并无古怪。只床边的纱帐放了下来,桌上则早已备好了许多酒菜。

  何应欢四下里扫了几眼,大大咧咧的走到桌旁坐下了,拱手笑道:"嫂夫人如此破费,不知有何事指教?"

  "也没什么,不过想请何大哥喝几杯薄酒罢了。"江艳盈盈笑着,果然动手倒了一杯酒,"我爹跟你师父是好朋友,你我两人原是该以兄妹相称的,只可惜我新婚不久,没功夫与你亲近,还望何大哥见谅。"

  "嫂夫人多礼了。"何应欢微微一哂,端起那酒杯来嗅了嗅,只觉一股异香扑鼻。他混迹江湖多年,对这些门道最是清楚,立刻就猜到酒里下了药。当下却并不点破,仅是提起衣袖来,假装仰头喝酒,实际却把杯里的酒全都倒进了袖子里。

  江艳坐在对面,瞧不见何应欢使的手段,还当他已把酒饮尽了,面上笑得愈发开心起来,继续殷勤劝酒。

  何应欢既已识破了她的计谋,当然也不推辞,一口气干了四、五杯酒。

  江艳心中暗暗冷笑,脸上却是一副温柔的表情,问:"何大哥,你跟赵……我相公的感情应该很好吧?"

  "这个自然,我与赵兄相识数月,早已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了。赵兄他对嫂夫人你可是一往情深呢。"

  "是吗?可惜,我却瞧不上眼。"江艳哼了一下,冷声道,"何大哥既然与他这么要好,倒不如由你替了我吧?"

  "啊?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跟赵林凑成一对,从此双宿双飞,也省得他再来缠我。"说话间,江艳已站起了身,唰的拉开了帐子。

  何应欢抬眼望去,这才见赵林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似是被人点住了穴道。他连忙上前几步,嘴里喊道:"嫂夫人,你……"

  "实话告诉你吧,刚才的酒里早已被我下了烈性春药,你若不乖乖听话,可是要吃苦头的。不过你们两人从来心意相通,就算不曾中毒,应该也能成就好事吧。"

  话音未落,江艳已长笑一声,飘然离开了屋子。

  何应欢做梦也料不到江艳打得竟是这种主意,脚下慢了几步,待他追上去时,房门已经关上了,外头甚至还落了锁。

  所幸他实际并未喝酒,一时倒也不怎么慌张,仅是转身走回了床边,伸手取出赵林口中塞着的布团。

  赵林刚能开口说话,便即嘶哑着声音喊道:"何兄,那婆娘喂你吃的春药是从我身上搜出来,药性极强,你、你快想法子解一下毒吧,千万别靠近我。"

  说话的时候,嘴唇微微发着抖,显是极为慌张。

  何应欢瞧得有趣,有意吓他一吓,因而并不答话,仅是将手一扬,作势要扯他的衣服。赵林果然被吓个半死,结结巴巴的嚷道:"何兄,我们俩人都是男子,你……万万不可乱来……"

  见状,何应欢嗤一声笑了出来,刚欲动手解他的穴道,却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则是某道熟悉的嗓音。

  "艳儿,你怎么把房门锁住了?"

  "爹,你不是不相信我说的话吗?哼,那两人如今就在这屋子里,你自己进去瞧瞧吧。"

  "艳儿,你这是……?"

  "爹你亲眼瞧过之后,就知我所言不虚了。"

  何应欢心思灵敏,听了这一番对话之后,已完全清楚江艳的诡计了。他冷笑数声,原是打算向江勉解释清楚的,但忽然心中一跳,冒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念头。

  他想到江勉近日来总是避不见面,如今好不容易有个机会,何不再赌上一赌?于是深吸几口气,一把拿起桌上的酒壶,将剩下的酒水尽数灌进了嘴里。

  那酒中掺的春药果真极为厉害,何应欢刚刚喝进肚子,就觉小腹处腾起一团热火,全身燥热难当,如烧似焚。他急忙调息理气,竭力镇定心神,反手扯下了发带,任凭一头长发披散下来,然后回身俯向床头。

  赵林见他双眼血红、面容扭曲,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嘴里"救命"、"救命"的乱喊了起来。

  江勉原本虽然立在门口,却一直犹豫着该不该进去,直到听见这呼救之声,才慌忙撞开房门,飞快地冲向床边。

  第十七章

  他一眼望见何应欢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站在床边,似乎正要朝赵林亲过去,顿觉心头剧痛,想也不想的拂袖一挥,把两个人分隔了开来。

  赵林惊魂未定,面无血色的喊道:"岳父大人,你来的正是时候!何兄刚才被那臭婆娘暗算……不小心吃了春、春药……"

  江勉怔了怔,扭头一看,只见何应欢面色绯红呼吸紊乱,果然是一副中了毒的模样。何应欢此时早已神志不清,只凭着本能往江勉身上蹭过去,手脚并用的缠住了他,仰头就吻。

  江勉见势不妙,连忙皱了皱眉,一手揽住何应欢的腰,另一手则提起赵林的衣领,借着掌力将人抛出门外,再顺势带上了房门。然后清一清嗓子,朗声道:"艳儿,你这次也闹得太过分了些,马上给我回书房里面壁思过。日后若再闯祸,我可不管你啦。"

  他声音虽然轻轻柔柔,语气却极严厉,江艳长到这种年纪,从来不曾见父亲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当下心慌意乱,回身就走。

  赵林刚才一摔之后,身上的穴道已经解开了,他因为害怕何应欢,也急急爬了起来,往反方向逃去。

  江勉待听得屋外没了人声,方才使劲挣开何应欢的怀抱,摇一摇他的手臂,柔声道:"应欢,你还好吧?"

  何应欢努力睁大眼睛,茫然的望了他一会儿,突然吃吃笑起来,说:"勤之,我怎么总是梦见你?"

  一边说,一边又扑了过去,继续亲吻。

  他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却端的是情真意切,江勉只觉心中跳了跳,一时竟有些痴了。因而躲避不及,再次被何应欢抱住不放。

  论武功的话,江勉不知比何应欢高明了多少,只需轻轻一掌,就能把人推开。但他此刻竟似失去了气力,手脚酥酥软软的,非但挣扎不开,反而被压倒在了床上。

  何应欢受了药性的控制,神思恍恍、如在梦中,只顾一个劲的亲吻身下之人,撕咬啃啮,完全失去了理智。江勉被他亲得面红耳热,呼吸一点点的急促起来,虽然竭力忍耐,却还是渐渐动了情,轻唤一声:"应欢。"

  何应欢听了这声音之后,动得愈发卖力,双手在江勉身上胡乱摸索着,嘴唇则一路上移,轻轻咬住了他耳垂,模模糊糊的低喃道:"嗯,勤之,我好喜欢你……"

  江勉全身震了震,胸口一阵激荡,霎时间情思如潮,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手臂一抬,慢慢搂住了何应欢的腰。他分明没有中毒,面上却烫得厉害,脑中更是一片混乱,除了怀中这少年之外,再无法思考其他。

  何应欢低低笑着,动手解开了江勉的衣裳。江勉也不挣扎,手掌轻轻抚摩他背上的黑发,唇齿则与他交缠在了一起。

  两个人衣衫渐褪,就这么在床上滚作了一团,意乱情迷,几乎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声。

  缠绵缱绻之时,江勉忽然感觉大腿被某样硬物重重顶了一下,他心中一凛,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随即从这一场迷梦中清醒过来,想到自己跟何应欢皆是男子,怎能行这颠鸾倒凤之事?

  他微微喘了喘气,整个人僵在床上,手足冰冰凉凉的,情欲顿消。心里暗暗想道,应欢受了药物的影响,神思不明,而我却是清醒的,怎么可以跟着他胡来?我今日若一时糊涂,岂不是要害了他一生?

  思及此,连忙收敛心神,手上使劲,一把将何应欢推了开去。

  何应欢正自头昏脑热,嘴里哼哼两声,抓住江勉的手指舔了舔,胡言乱语道:"勤之,救救我……"

  他双颊晕红、黑眸蕴水,眼角眉梢,说不出的风流动人。

  江勉心中一动,气息又乱了起来,急忙在舌尖咬了一口,方才镇定心神,牢牢握住何应欢的手掌,语气轻柔的说道:"别怕,我这就帮你把毒逼出来。"

  话落,慢慢运起内功,将一股真气送进了何应欢体内。

  何应欢起先还动手动脚,用力反抗几下,到后来却逐渐定住不动了。待毒素化成汗水流出体外之后,他也跟着恢复了神志。

  江勉见他面上热意消退,才终于松了口气,喜道:"应欢,你总算缓过来了?身体好些了吗?"

  何应欢不答话,只呆呆盯着他看,自言自语的喃喃道:"我又赌输了一局。"

  "你说什么?"

  "没什么,"苦笑一下,道,"我还当自己做了一场梦,没想到……竟然醒得这样快……"

  江勉见他答非所问,又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甚是怜惜。但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得扶着他在床边躺下了,柔声道:"你好好睡一觉,醒来后,就把今日之事给忘了吧。"

  "怎么忘?"何应欢把眼皮一翻,悠悠的说,"你明知我喜欢你的。"

  江勉想起刚才干下的荒唐事,面上不由得红了红,一阵尴尬。隔了许久,才叹一口气,道:"应欢,你年纪还小,不懂得情爱之事。将来,你定会喜欢上一个强过我千倍百倍的人。"

  嘴里这样说着,心中想到那个尚不存在的某人,却是莫名酸涩。

  何应欢并不清楚江勉的心思,见他面容平静,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当真是既生气又委屈。一双眼睛却直勾勾盯着他看,怎么也挪不开视线,咬了咬牙,轻轻吐字:"江大侠,你又何曾懂过我的心思?"

  他一双眼眸清澈明亮,此刻却似蒙了一层雾气,如怨如慕,情深若水。

  江勉瞧得心惊不已,慌忙别开头去,胡乱交代了几句,便即站起身来,像前一次那样夺门而出。

  此时天色已晚,庭院里静悄悄的,月影朦胧。

  江勉整了整衣衫,一路前行,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平日练剑的那片竹林。他回思往事,虽然不愿承认,却也晓得自己早已对何应欢动了情。

  心头情潮起伏,明明想将那少年拥入怀中,偏又不得不逼着自己断了这一段孽缘。

  江勉闭了闭眼睛,忽的从腰间抽出佩剑,纵身狂舞起来,霎时间剑光万道,寒意逼人。然而他使完一套剑法之后,非但没能消解心中郁结,胸口反而闷得更加厉害了。

  他抬头望了望漫天落叶,刚一张嘴,便立即将手指塞进口中,狠狠咬下。血腥味泛了上来,他涩然一笑,心头隐隐作痛,却还是含糊不清的念出了那个名字:"……应欢。"

  第十八章

  经过那夜的一场闹剧之后,江勉终于狠下心来教训了江艳一顿,罚她闭门思过。但他自己却也为情所困,再没有胆子去看望何应欢了。

  江勉从第二日起就躲进了书房里,嘴里说着谁也不见,心中却隐隐期待某人的到来。每当门外响起脚步声,他便是一阵紧张,既希望来的人是何应欢,又害怕与他相对,时而欢喜,时而失落,受尽煎熬。

  如此恍恍惚惚的过了三、四天,何应欢才终于跑来敲响了房门。

  他虽然行动如常,面色却比从前苍白了许多,眼里光彩黯淡,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显然也是受尽了相思之苦。

  江勉一对上他的目光,便觉心头大震,懊悔不已。暗想,相见不如不见,自己果然应该避开他的。

  然而此刻都已开了门,怎么好再把人赶出去?只得侧了身,将他迎进屋里,勉强笑道:"应欢……咳,何贤侄,你的身体还好吧?"

  "已经痊愈了。"

  "艳儿那丫头太不像话,我已好好责罚过她了,你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我明白。江姑娘不过是一时贪玩罢了,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两个人只寒暄了几句话,便都静默下来,虽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视线交缠间,相继忆起了那夜的温柔缱绻,不由得一阵尴尬,急急转开头去,一个面白如纸,另一个则满脸通红。

  隔了好一会儿,何应欢才镇定心神,直直望了江勉一眼,道:"江大侠,我今日冒昧打搅,只不过是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

  "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原来何应欢虽被拒绝了两次,却仍不死心,非得再问个清楚,才肯罢休。

  江勉料不到他竟会问得如此直接,一时呆在了原地,怔怔的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既不愿意说谎骗人,又不能吐露真情,当真是进退两难。

  何应欢见他犹豫不决,忍不住催促道:"有或没有,一句话就够了,江大侠不必为难。"

  "……"江勉微微皱眉,面色变了又变,神情复杂。

  何应欢静静望了他许久,忽的叹一口气,悠悠的说:"江大侠,多谢你。"

  "啊?"

  "你是怕我伤心难过,所以才不说的吧?"何应欢慢慢垂下眼去,苦笑一下,道,"我已经明白你的心意了,从今往后,再不会缠着你不放了。"

  顿了顿,不待江勉应话,便又接着说道:"其实我今天来,也是为了向江大侠辞行的。"

  "什么?"江勉呆了呆,身形一晃,哑声问,"你……要走了?"

  "不错。我跟师兄出门这么久,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你们打算何时动身?"

  "明天一早。"

  "这么快?"

  何应欢闭了闭眼睛,微微一笑,道:"纵使留了下来,也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江勉无话可接,只得言不由衷的客套了两句,面上不动声色,胸口却好像扎了一根针似的,隐隐刺痛。他虽然不敢跟何应欢见面,却又舍不得他就此离开,恐怕明日一别,便再无相会之期了。然而两人情孽牵连,如何能够将他留住?

  罢了,罢了,还是到此为止吧。

  正想着,外头突然又响起了敲门声,原来是江府的管家送来了一封拜帖。江勉接过帖子一看,先是蹙了蹙眉,随即轻笑两声,说了个好字。

  何应欢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江大侠有客人?"

  "不,是有人下了战帖,约我在三日之后比武斗剑。"

  何应欢吃了一惊,忙问:"可是那姓宋的又寻上门来了?"

  江勉笑笑,暂时将烦恼之事抛在一边,解释道:"约我比武的是一位年轻剑客,出道不过两、三年,名气却是不小,已经打败好几位武林高手了。"

  "那人是什么来头?功夫很厉害么?"

  "他名叫傅越清,虽然无门无派,剑法却极为精妙。只不过他行踪诡秘,又素来喜欢找高手挑战,也不知是正是邪。"

  何应欢听了这话,不由得皱起眉来,缓缓握住拳头。他心念电转,短短一瞬,脑中已翻过好几个念头,突然咬了咬牙,扬声道:"江大侠,你比剑之时,可否带我一块去?"

  "哎?对方只约了我一人,你若跟去的话,恐怕不大方便。何况……"扯了扯嘴角,苦笑,"你不是明日就要走了吗?"

  "你一个人跑去比武,教我怎么放得下心?"何应欢想也不想,冲口就嚷出了这句话,同时情不自禁的上前几步,一把握住了江勉的手。但他随即醒悟过来,急急缩回了胳膊,转眼望向别处,故意装出一副轻快的口吻:"咳咳,我的意思是说,我难得下一次山,很想瞧瞧高手的比武,多长些见识,还望江大侠成全。"

  他这欲擒故纵的手段使得极好,看在江勉眼里,只当他是真情流露,说不出的温柔可爱。

  江勉武功高强,这次的对手又是后生晚辈,原是完全不将这场比武放在心上的。但他见何应欢如此关怀自己,不由得胸口乱跳,柔情蜜意一齐涌上心头。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在何应欢肩膀上轻轻一按,神色温柔似水,笑说:"好,那你便一起去吧。"

  何应欢一听,立即笑嘻嘻的拍了拍手掌,眸光流转,盈盈动人。

  江勉看得有些痴了,心想能多换来三日相聚,倒也不错。

  而何应欢之所以欣喜若狂,却还有另一层缘故。他素来就是赌徒的性格,纵使一输再输,却也不肯轻易罢手。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转机,当然要牢牢抓住这个机会,豁出去赌上一把。

  他早已打定了主意,到时候就算拼着性命不要,也得想办法再受一次伤,好叫江勉喜欢上自己。

  第十九章

  江勉跟何应换虽然各怀心思,接下来的几天倒也相安无事,除了见面时稍微有些尴尬之外,和从前并无两样。

  一晃眼,便已到了第三日早上。

  比武的地点定在临安郊外,是以他们两人一大早就出了门,并肩朝城外走去。何应欢早已决定孤注一掷了,所以这日的精神极好,一路上说说笑笑的,很是兴奋。江勉不敢同他太过亲近,却又无法板起面孔来吓人,只得顺其自然,勉强谈笑了几句。

  就这样走了大半日的路,不知不觉间,已近中午了。

  江勉忆起何应欢内力全无,恐怕他会累着,于是在路边的茶铺里休息了一会儿,买了两个包子当午饭。

  吃到一半的时候,前方突然尘土飞扬,远远驰来两骑俊马。没过多久,那两匹马便在茶铺旁停下了,一个黑衣青年翻身而下,冷冷说了一句:"茶。"

  那人腰间佩了一把长剑,脸上木无表情,一双眼睛清清冷冷的,寒意逼人。他相貌极为英俊,左边脸颊上却印着一记鲜红的掌印,瞧来甚是滑稽。

  跟在他后头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装束打扮相差无几,容貌却是天差地远。原来那少年脸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疤痕,皮肉外翻,异常恐怖。而他的左脚似乎也有些毛病,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相当吃力。

  不过走了几步,那少年就皱了皱眉,恶狠狠的嚷道:"姓傅的,你走这么快干什么?有心在我面前卖弄轻功吗?"

  黑衣青年微微怔了怔,立即调回头来,一言不发的伴在他身边。少年这才面色稍霁,轻轻哼了几声,找了个位子坐下来喝茶。

  何应欢歪了歪头,偷偷朝那两人望去,心想,那黑衣青年姓傅,而且看起来武功高强,难不成就是傅越清?

  他刚起了一点疑心,就见那黑衣青年抿了抿唇,语气僵硬的吐出两个字来:"迷路。"

  "不错,我们已经在这林子里转了大半天了。"少年眉毛一扬,接着说道,"我多年未回临安,不小心迷了路,有什么好稀罕的?"

  "比武。"黑衣青年依旧只说了两个字,神色冰冷。

  少年瞪他一眼,气呼呼的说:"时间还早得很呢,你急什么?就算真的迟到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姓江的虽被称做大侠,其实也不过是浪得虚名的伪君子罢了,根本不必卖他面子。"

  听了这话之后,何应欢已知那黑衣青年就是傅越清了,只不晓得他身旁的少年是谁?为何竟如此嚣张?

  正想着,只见那少年眯了眯眼睛,又说了几句江勉的坏话。

  傅越清既不附和也不反驳,只静静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何应欢却气得不轻,左手一握,就想冲上去跟他理论。

  "应欢,"江勉伸手拦住他的胳膊,微微笑一下,压低声音道,"别闹事。"

  "可是,他刚才……"

  "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可管不着。"江勉勾唇浅笑,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

  何应欢咬咬牙,虽然乖乖听了话,心中的怒意却丝毫不减。他趁着江勉不注意,弯腰捡起了一颗石子,紧紧攥在掌心里。待到傅越清和那少年喝完了茶,从他身边走过之时,他悄悄把石子弹了出去,正落在少年的脚下,害得对方猛跌了一交。

  何应欢这一招使得极为巧妙,那少年只当是道路不平,所以才不小心摔了交,根本料不到自己竟被人暗算了。就连傅越清也没有察觉,只板着张脸,伸手扶人。

  谁料,那少年非但不要他帮忙,反而重重的甩了一巴掌过去,恨声道:"谁要你来扶的?你是瞧不起我这跛脚么?"

  说罢,自顾自的站起了身,看也不看他一眼。

  以傅越清的武功来说,要避开这一掌原是相当容易的,他却不躲不闪,任凭那一巴掌打在了脸上。霎时间,他右颊上浮现了几道清晰的指痕,与左颊的掌印相映成趣,显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何应欢见了,忍不住"嗤"一下笑出了声。

  傅越清却毫不在意,依旧亦步亦趋的跟在那少年身后。

  两个人先后上了马,扬长而去。

  直到他们走远了,江勉方才摇了摇头,无可奈何的笑道:"应欢,你也太贪玩了些。"

  "那两人这样诋毁你,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气?"何应欢转了转眼睛,得意洋洋的说,"不过傅越清跟你有约在先,不好找他麻烦,所以我这个小跟班,只好也拿他的跟班开刀了。"

  "胡闹。"江勉屈起手指,在他额头上轻轻弹了一记,眼底笑意盈盈的,尽是宠溺之色。

  何应欢呆了呆,眼直直的盯着他看,一时竟有些痴了。

  江勉也是心中一动,想到何应欢刚才的行为虽然幼稚了些,却全然是为了自己,胸口便"怦怦"跳了起来,悸动得厉害。

  明明不该跟他亲近的,怎么又犯糊涂了?

  江勉悄悄在手背上掐了一把,提醒自己赶快清醒过来,目光却怎么也挪不开去,静静的与何应欢对视了许久,才低头咳了咳,道:"咱们差不多该上路了。"

  "不错。"何应欢也回了神,嘻嘻一笑,道,"若给那两人赶在了前头,可又要编派江大侠的不是了。"

  语毕,慢吞吞的站起身来,动作自然的挽住了江勉的手臂。

  江勉吃了一惊,直觉地想要缩手,却反而被他抓得更紧。

  "应欢……"

  "怎么?"何应欢眨了眨眼睛,似笑非笑,"江大侠也打算甩我一巴掌?"

  江勉微微一窒,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好苦笑一下,由得他去了。

  何应欢虽只占了些小便宜,心里却快活得要命,当下握紧江勉的手掌,蹦蹦跳跳的往前走,嘴里更是轻轻哼起了小曲。

  第二十章

  他们这样走过去,速度自然又慢了许多,到达比武地点的时候,傅越清和跛脚少年早已等在那里了。

  这次的比武场所是傅越清那方定下的,在一个密林深处,旁边就是乱葬岗。虽然环境清幽,却有几分阴森恐怖,是个比武决斗的好地方。

  傅越清似乎不擅言辞,与江勉相见过后,并不说什么客套话,只语气生硬的吐出"请赐教"几个字,便将右手按在了剑柄上。

  见状,江勉也不多说废话,只回头示意何应欢走得远些,同样摆出了应战的架势。

  傅越清是晚辈,因而率先拔剑出鞘,进了一招。江勉连退几步,让足他三招之后,方才正式动手。

  两个人剑法高超,轻功亦自不弱。

  一时间,只见衣袂翩飞,剑影来去,端的是气势如虹、惊心动魄。

  何应欢虽然功力全失,武学上的造诣却不算差,只瞧了一会儿,便知傅越清年纪太轻,内功远远及不上江勉。

  "他的剑法倒极为精妙,可惜还不是江大侠的对手。"何应欢一边想,一边自言自语道,"这下糟了,我该如何想办法弄伤自己?"

  他心念一转,忽的露出笑容,大步朝那跛脚少年走了过去。

  "这位兄台,你是跟傅少侠一起来的吧?不知你如何称呼?"何应欢有心要与他结交,因而拱手为礼,笑容特别灿烂,"小弟姓何,何应欢。"

  谁料,跛足少年竟瞪了瞪眼睛,冷冷哼道:"我姓甚名谁,与你有什么关系?"

  何应欢怔了怔,强笑道:"我与兄台一见如故,很想同你认识认识。"

  "我长成这副模样,当真入得了你的眼?"冷笑一下,神色甚是嘲讽,"何况我跟傅越清是一路的,没必要认得江勉手下的人。"

  何应欢见他态度冷漠,自是极为尴尬,刚想说几句话缓和气氛,忽听远远的传来一声长笑:"齐宁,我在西域寻你不着,料不到你竟跑回临安来了。"

  声音是从百米开外的树林里响起的,待一句话说完之后,某道黑影却已飘至了何应欢与跛脚少年跟前。

  那名唤齐宁的少年吃了一惊,顿时面色大变,但随即又恢复过来,冷笑道:"我祖籍临安,怎么就不能回来?倒是你这魔头,竟敢跑来此处撒野?"

  何应欢见来人武功高强,亦是吃惊不小,定睛看去,才发现对方身穿黑色劲装,脸上覆了张面具,正是那天曾来捣乱的魔教教主宋玉声。当下也变了脸色,脱口问道:"宋教主,原来你还留在临安?"

  宋玉声望他一眼,嘿嘿冷笑几声,道:"我中了何少侠的七步断肠散,哪里敢到处乱跑?而且何少侠的功夫好得很,我可还想再领教一回。"

  何应欢一听,便知对方已摸透自己的底细了,连忙干笑几声,不动声色的往后退去。

  所幸宋玉声并不找他麻烦,只唰一声拔出剑来,猛得指向齐宁的胸口,厉声问:"东西呢?"

  "什么东西?我可不曾见过。"

  "臭小子,别跟我耍花招。"宋玉声将长剑递进一寸,黑眸中杀意凛然,"本座的手段你素来是知道的,信不信我连你的右脚也废了?"

  闻言,齐宁咬了咬牙,额上慢慢渗出汗来。他迟疑一下,突然伸手指住正在打斗中的江勉与傅越清,高声嚷道:"我最近一直跟傅大哥在一起,东西早已交给他了,你自己去取吧。"

  "嗯,谅你也不敢骗我。"宋玉声点点头,收剑转身。

  齐宁看准时机,飞快地射出一把毒针。

  宋玉声却只轻笑一下,反手挥剑,将那些毒针一一拨了开去,再一剑刺进齐宁的肩头。"臭小子,你这暗器功夫可还不够火候。乖乖跟我回天魔教去,再多学两年吧。"

  "……"齐宁狠狠瞪他一眼,想要开口骂人,却实在痛得厉害,只能发出一声惨叫。

  其实,宋玉声刚刚现身的时候,江傅二人便已察觉到了,只因他们斗得难解难分,一时无法收手。

  但此刻听见齐宁的惨叫,傅越清如何还忍得下去?当下把心一横,拼着身受重伤的危险,转身跳出了战圈,直直朝宋玉声袭去。

  宋玉声不慌不忙的接了招,一边斗剑,一边分神说道:"齐宁把那样东西交给你了?他的眼光倒是不错。劝你快些把东西交出来,本座也好留你个全尸。"

  傅越清一言不发,面上也仍旧毫无表情,只右手疾挥,将剑法使得更快了。

  但他刚与江勉斗过一场,消耗了不少气力,此刻又一心两用,时时顾念齐宁的伤势,哪里还是宋玉声的对手?没过多久,便已落了下风。

  此时江勉也已飞身赶了过来,可他自重身份,不好与傅越清联手对敌,只得站在了何应欢身边,潜心观战。

  何应欢仗着有江勉撑腰,故意大笑了几下,朗声道:"傅少侠刚刚与我江叔叔打过一场,宋教主你就急着跟他交上手了,果真威风得很哪。好好好,这才配得上天下第一厚颜无耻的名头。"

  宋玉声听了这话,自然气得不轻,陡然间大喝一声,趁势空出手来,朝何应欢射了两枚毒针。

  他这一手功夫可比齐宁强了许多,毒针速度迅疾、来势奇诡,饶是有江勉出手阻挡,也还是迫得何应欢连退数步,不小心的跌倒在了地上,"哎哟"、"哎哟"的叫唤起来。

  江勉连忙扶他一把,问:"应欢,你怎么样?"

  "不要紧,只是头上摔了个包而已。"何应欢揉了揉后脑,忿忿的说,"这姓宋的实在欺人太甚。"

  "等着,我这就替你出气。"

  江勉轻轻笑了笑,长剑一挥,直接加入了战局。

  第二十一章

  以二敌一,场面登时大变。

  宋玉声单独对付傅越清倒是游刃有余,再加上一个江勉,却是占不了什么便宜了。饶是他功力高超,剑掌齐出,也还是被攻得手忙脚乱、应接不暇。

  所幸傅越清一心记挂着齐宁的伤势,刚寻到个空隙,便即飞身而出,赶过去替他包扎伤口了。

  如此一来,反而顺了江勉的意。只见他扬了扬眉毛,说一声"得罪",手中的长剑越挥越快,将自己的本领尽数施展了出来。

  宋玉声刚缓过一口气,便被笼在了那剑光之下,只得强打起精神来,勉力应战。

  一时间,只见飞沙走石,剑影万千。

  宋玉声步法诡异,一把软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当真是刁钻古怪、神出鬼没。而江勉虽然剑法迅疾,面上却始终是一副温和含笑的表情,不慌不忙的出剑回击,仿佛闲庭漫步一般。

  何应欢在旁看得极是紧张,时不时叫嚷几声:"江大侠,留心那魔头的毒掌。"

  "明白。"江勉抽空朝他笑了笑,神色温柔,剑法却使得愈加凌厉了起来。

  宋玉声被逼得步步后退,不小心露出个破绽,给江勉一剑刺穿了衣袖。

  "好!"何应欢当即拍掌起哄道,"姓宋的,你根本不是江大侠的对手,还是快些弃剑认输吧。"

  他虽然认真观战,一个劲的喝彩叫好,心中却有些纳闷。原来他刚才跌倒在地的时候,后脑勺恰好撞在了一块石头上,磕出好大一个包。

  但一般的石头都是有棱有角的,刚才的那块……怎么好像特别圆润?

  他越想越觉得奇怪,一时好奇心起,忍不住四下张望了一番,抬脚拨开草丛,俯下身去察看。结果不出所料,那块石头虽然毫不起眼,摸起来却比普通的光滑许多,似乎并非天然形成的。

  何应欢既已起了疑心,便干脆动手去搬那块石头,谁知竟搬它不动,只稍稍向前挪动了几分。他微微一呆,正困惑间,忽觉脚下的地面轻轻震动起来,紧接着便是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声。

  在场众人皆是怔了怔,不由自主的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地面突然凹陷下去,某块石板慢慢移动,逐渐露出了一个地洞,下头光线昏暗、台阶整齐,俨然是一条密道。

  齐宁见了之后,竟是面色大变,脱口喊道:"糟糕!"

  宋玉声却是长笑一声,虚晃几招,轻轻巧巧的从江勉的剑圈内撤了出来,朗声道:"齐光风的墓室原来造在这儿,我今日的收获可真不小呢。何少侠,多谢你助我一臂之力。"

  话音刚落,就已经纵身跃入了地道内。

  齐宁顿时面容惨白,挣扎着追了过去,嘴里喊道:"魔头,休想毁坏我大伯父的墓室!"

  他虽然身受重伤,动作却也不慢,一晃眼便不见了身影。

  傅越清自然也一声不吭的跟了下去。

  何应欢瞧得一头雾水,忍不住走过去望了几眼,问:"江大侠,我们要不要凑这个热闹?"

  "下去看看也好。"江勉沉吟片刻,到底还是牵着何应欢的手跳进了地道。

  地道内石阶蜿蜒,开始的时候还有一丝光影,到后面却只剩下一片漆黑了。江勉怕何应欢摔倒,只好牢牢握住他的手掌,一步一停的走下去。

  黑暗中,两个人的身体靠得极近,呼吸交缠,几乎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声。

  江勉有些不自在的咳了咳,柔声问:"应欢,你刚才跌得疼不疼?"

  "有一点……"何应欢眼眸一转,故意低低叫唤了两声。

  江勉不疑有他,连忙摸索着伸出手去,轻轻揉了揉他后脑上的肿块,道:"以后小心点,别再胡乱说话了。"

  "嗯。"何应欢点点头,趁势往江勉身边蹭了蹭,问,"宋玉声和齐宁这么急着进来,这墓室里究竟藏了什么东西?宝藏还是武功秘籍?"

  "无论有何秘密,跟我们都没关系。"

  "喔,那我们跟进来干嘛?"

  江勉握一握何应欢的手,轻声笑了笑,并不答话。

  原来他一直记着刚才的事情,想到自己虽然护在何应欢身边,却还是害他摔了一交,心中很是气闷,非得找宋玉声还回了这一招,方才解恨。

  江勉修养极好,素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如今却为了何应欢频频失态,他自己想来也觉得好笑,当然是不好意思说出口的。

  而何应欢亦不追问下去,只乖乖噤了声,跟着他往前走。

  隔了许久,他们两人才终于走完了那长长的石阶,并且觉得眼前一亮,豁然开朗。定睛望去,只见前方是一间空旷的石室,正中央的地面光滑如镜,四周的墙上则燃着几截蜡烛,光线微弱。

  宋玉声等人比他们早一步到达此处,这会儿又已经斗在了一起,打得不可开交。

  何应欢吸取上回的教训,不敢随便开口说话,只默默的在旁看着。

  谁知宋玉声却远远望他几眼,心中暗生一计。他恐怕江勉又跑过来对付自己,所以干脆先下手为强,趁着挥剑的空隙,左手射出一把毒针,将四周的烛火尽数打灭。

  石室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宋玉声趁势急掠而起,纵身跃至何应欢身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

  江勉虽然就在旁边,却一时无法适应黑暗,更加料不到宋玉声会突然发难。一不留神,已给他占去了先机,待要挥掌救人时,又恐误伤了何应欢,只得眼睁睁看着他被宋玉声掳了去。

  宋玉声轻功卓绝,只几个起落,便已奔至石室的角落里,在墙壁上轻轻叩击几下。

  只听轰轰几声怪响,旁边的石墙突然移了开来,露出一条缝隙,宋玉声急忙拽着何应欢闪了进去。

  等到江勉赶来之时,石墙早已恢复了原样,他没有办法,只得学着叩了叩墙壁,然而这回移动的竟是另一面石墙。江勉心急如焚,深吸一口气,继续叩击,连试了好几次,才终于触动正确的机关。

  但等他穿墙而过后,看到的却只是另一间空荡荡的石室,哪里还有宋玉声跟何应欢的影子?

  第二十二章

  江勉虽然心中焦急,一时却也没有办法,只得四处寻找机关,指望能够碰巧追上宋玉声。但他一路行过去,始终在原先这几个地方打转,仿佛身处在地下迷宫之中,根本不晓得该往哪儿走。

  他来来回回的绕了几圈之后,情绪倒是逐渐平静了下来,心想,宋玉声抓了应欢当人质,无非是想借此威胁自己,所以他暂时应该没有危险。

  想通这一层后,江勉总算冷静了不少,一边往前走,一边凝神细听四周的动静。

  片刻后,耳边竟隐隐传来兵器相击的声音。

  江勉心中一凛,连忙循声冲了过去,刚转过一个拐角,迎面就撞上了宋玉声。但他只孤身一人,右手持剑,左手握拳,并未将何应欢带在身边。

  "应欢呢?"江勉呆了呆,脱口就问。

  宋玉声大笑一声,挺剑出击,冷冷的答:"那小子废话太多,已给我一剑杀了。"

  "什么?"闻言,江勉自是大惊失色,不由得后退几步,面色苍白的喃喃道,"你……胡说……"

  "哼,事到如今,我又何需说谎骗你?姓何的臭小子屡次坏我大事,我早打算取他性命了。"宋玉声嘴角一勾,笑得极是狂妄,"不过,江大侠也不必太过伤心,你马上就能跟他见面了。"

  说话间,唰唰唰三剑连出,招势狠辣,凌厉异常。

  若在平时的话,江勉当然可以轻易化解,但他此刻心神不定,一下就被割去了一幅衣袖。他却好似浑然未觉,握剑的手微微发着抖,双眼迷茫的瞪视前方,一遍遍的念:"不可能……"

  嘴上虽然这样说着,心中却已相信了大半。

  他想起不久前还与何应欢携手同行,一转眼却已是生死相隔了,怎能不伤心痛苦?胸口便似压着千斤巨石一般,气闷得厉害,心底更是一下下的刺痛起来,全身颤抖,几乎握不住手里的剑。

  他一会儿想,宋玉声诡计多端,兴许只是在欺骗自己;一会儿又想,早知会有今日,当初就该对何应欢表明心迹的,何必在乎什么人伦道义?

  江勉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完全忘了身在何处,在激斗之中频频遇险,若非仗着一身深厚的功力,早已被宋玉声击败了。情势如此危险,他却仍旧毫无所觉,只麻木的挥着剑,感到心中的疼痛逐渐漫上来,直逼四肢百骸。

  正茫然间,远处忽然传来某道熟悉的嗓音:"江大侠——"

  江勉吃了一惊,猛得清醒过来,大喊道:"应欢?"

  "江大侠,你在哪里?"这次的声音又清晰了些,似乎离他们越来越近。

  何应欢果然还活着!

  江勉心情一阵激荡,稍不留神,就被宋玉声刺中了手臂,登时血流如注。但他却毫不在意,足下轻轻一点,身如离弦之箭,已朝着何应欢的方向飞奔而去。

  没过多久,他便在某道石门后头找到了活蹦乱跳的何应欢。

  "江大侠,我可算寻着你了。"

  "应欢,你有没有受伤?"

  两个人一见面,就同时喊出了声,然后微微怔一怔,相对而笑。

  何应欢在原地转个圈儿,嘻嘻笑道:"我没事。那魔头想逼我吃毒药,结果反而被我咬了一口。"

  "没事就好。"江勉松了口气,却仍旧眉头紧蹙,伸手在何应欢身上摸了一遍,确定并无异样后,方才放下心来。

  何应欢眼尖,一下就瞥见江勉的左手正在流血,连忙问道:"江大侠,你被那魔头刺伤了?"

  "啊,"江勉低了低头,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轻轻的答,"我不小心着了他的道。"

  何应欢动作利落的撕下衣裳下摆,认认真真的替他包扎伤口,一面咬了咬牙,气呼呼的骂:"姓宋的心狠手辣,处处与我们作对,实在是太可恶了。若非我武功全失,绝对要……"

  话只说到一半,就见江勉双臂一伸,将他紧紧拥进了怀里。

  "江大侠?"何应欢一下就懵了,心头怦怦乱跳。

  "别动,"江勉将下巴抵在何应欢的肩上,轻轻拢了拢他的头发,指尖直到现在还是抖的,柔声道,"让我抱一会儿。"

  只不过片刻功夫,他便经历了由死到生、由悲到喜的转变,心里既惊又喜,早已将从前的世俗之见抛在了脑后。此时此刻,他只想牢牢护住怀中之人,再不分离。

  隔了许久,江勉的心情才平复下来,慢慢松开双手,将自己刚才被骗之事草草叙述了一遍。至于他那些失态的举动,当然是略过不提了。

  何应欢听罢,只觉既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念道:"宋玉声素来奸诈狡猾,你又不曾亲眼瞧见我的尸体,怎么可以相信他的话?真是呆子。"

  "没错。"江勉也不反驳,仅是微微笑了笑,淡淡的说,"我只要一遇上跟你有关的事,就禁不住方寸大乱,什么理智也不剩了。"

  何应欢愣了愣,见他正幽幽的望住自己,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心中甚是纳闷。不由得暗暗想道,只不过相隔半个时辰,江大侠怎么像变了个人一般?哎呀,他该不会已识破我的计谋了吧?

  原来何应欢被擒之后,还一门心思的想着弄伤自己,宋玉声喂他毒药,他却反扑过去,故意往剑尖上撞。谁料计划尚未成功,傅越清便已冲杀上来,再次与宋玉声斗在了一块。

  何应欢虽然误打误撞的脱了险,心中却还在为没能受伤的事情懊恼,又怎么料得到,江勉先前为了他神思恍惚,早已在鬼门关前走过了一遭,而今更是心结尽解,打定主意抓着他不放了。

  第二十三章

  何应欢与江勉两人在这边喁喁细语,另一头,宋玉声却又跟傅越清打得不可开交了。

  傅越清的武功虽然稍落下风,但只要一有机会,就立刻扑上去缠斗。纵是宋玉声功力高强,在他的轮番攻击之下,也有些力不从心了。

  宋玉声且战且走,眼角的余光瞥见齐宁立在石室的角落里,正专心致志的拨弄墙壁上的机关。他当下心头微凛,一个移形换位,猛得冲了过去,嘴里喝道:"臭小子,齐光风的棺木是不是藏在里头?"

  齐宁身子一矮,险险避开一剑,气喘吁吁的嚷道:"我不会让你这大魔头进去的。"

  "怎么?脸上和腿上的伤还不够你学乖吗?看来,我当初该让你多吃些苦头才对。"说话间,手腕急抖,连出数剑,招招取敌要害。

  所幸傅越清见势不妙,及时赶过来助阵,三个人很快就打成了一团。

  激斗中,也不知是谁的长剑一偏,恰好击在了墙壁的机关上。

  只听得"叮"的一声脆响,脚下的地面突然震动起来,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摇晃,轰隆隆的巨响声不断传进耳里。

  "糟了,"齐宁面色惨白,脱口喊道,"傅大哥,你刚才误触机关,洞口的石门快要堵上了。这道门一关,可就再也打不开了。"

  此言一出,地道内的众人皆是怔了一怔。在这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大家自然把爱恨情仇抛在了脑后,一个个急着往出口的方向奔去。

  几人之中,当数江勉的武功最为高强。他左手虽然牵着何应欢,施展起轻功来却毫无阻碍,唰唰两下便已赶在了众人前头。但当他飞奔至出口的时候,洞口的石板已经缓缓阖了起来,只剩下一条窄窄的缝隙。

  江勉心知来不及闯出去了,当机立断的把何应欢扯了过来,在他腰间轻轻推了一把,借着掌力将人送了出去。

  何应欢直飞冲天,一下就跃出了地道,踉跄几步之后,方才站稳。但他立刻又转了个身,一咬牙,毫不犹豫的跳了回去。

  洞口的石板恰在此时轰然阖上。

  何应欢刚才跳得太急,身形不稳,就势在台阶上滚了几圈,方才跌进江勉的怀里。

  "应欢!"江勉一把抱住他的腰,心中很是惊愕,急急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何应欢嘻嘻笑一下,黑眸转了转,神采奕奕、顾盼生辉,一字一顿的答:"江大侠你又不在外头,我一个人出去做什么?"

  江勉呆了呆,心中大震,立刻就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何应欢放弃逃生的机会,执意陪在他身边,自然是打算跟他同生共死了。

  思及此,心底里不由得生出万丈柔情来,牢牢握住了何应欢的右手,哑声道:"应欢,你为什么待我这样好?"

  "我的心思……你不是早已清楚了吗?"何应欢仍是笑着,仰了头,在江勉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不错。"江勉点点头,忽的俯下身,同样在何应欢额上亲了亲,道,"但我的那句话……却恐怕说得太迟了。"

  何应欢光是瞧见他这一副温柔的神气,便已猜着了几分,不觉面上一红,心头怦怦乱跳起来,问:"你打算对我说什么?"

  江勉微微笑了笑,直勾勾的盯住他看。隔了许久,方才将唇贴在他的耳边,轻轻吐出几个字来:"应欢,我也喜欢你。"

  何应欢虽已隐约料到这句话,却还是心情激动,"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双臂一伸,死死搂住了江勉的腰。

  江勉由他抱着,手指慢慢抚过他的黑发,面上笑意盈盈。

  两个人此时心意相通,光是这样搂抱在一起,便觉说不出的温柔甜蜜,再不需要其他言语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响起宋玉声阴阳怪气的冷笑。

  何应欢猛得清醒过来,狠狠瞪一眼过去,问:"宋教主,你笑什么?"

  "哼,我笑江勉空有大侠之名,结果却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更笑你这臭小子不知羞耻,生死关头却只顾着儿女情长。你刚才若逃了出去,兴许还能找人来挖开这地道,现在可好啦,咱们全都被困在这里,只能一起等死了。"

  "是生是死,可还不一定呢。"何应欢挑了挑眉毛,双手仍旧环在江勉腰际,笑说,"我家勤之武功盖世,宋教主跟傅少侠的本事也不算差,合你三人之力,难道还逃不出这小小地道?"

  宋玉声一听,倒也有几分道理,当下调转视线,沉声道:"不知两位大侠可愿与本座联手?"

  江勉想了想,道:"试试也好。"

  傅越清也跟着点了点头。

  于是他们三人站好了方位,默运内功,同时朝那洞口的石板击去。谁知,费了半天的功夫,那石板竟丝毫不动。

  连试数次之后,终于心灰意冷,再不白费气力了。

  傅越清走了几步,回去伴在齐宁身边。江勉则仍旧与何应欢站在一块,两个人手牵着手,低声说笑。

  "应欢,我那句话果然说得太晚了些。"江勉叹了口气,道,"咱们才刚刚互通心意,便要死在这儿啦。"

  "能够跟你死在一起,我正求之不得。"何应欢眨了眨眼睛,笑得极开心,"只不知……你愿不愿意让我陪着?"

  "当然。"

  宋玉声正在气得上,听了他们这番情话,更是火上浇油。当下转了个身,长剑遥遥指向齐宁,冷冷的说:"齐光风的棺木在哪儿?快点带我去找!"

  齐宁把眼一瞪,轻蔑的笑笑:"反正大家都活不成了,我何必理会你的威胁?"

  "宁儿,忘记我从前是怎么对付你的了吗?"宋玉声眯了眯眼睛,声音里突然多出几分笑意,低沉沙哑,"同样是个死字,方法却大不相同,本座多得是手段叫你生不如死。"

  闻言,齐宁慢慢咬住下唇,身体竟不受控制的发起抖来。

  傅越清见了,当场就要拔剑。齐宁却抬手挡了一下,垂着眸,有气无力的说:"罢了,我大伯父的棺木……就让这魔头看上一眼吧。"

  第二十四章

  语毕,轻轻按了按肩头的伤口,拉着傅越清转身就走。

  宋玉声这才收剑回鞘,得意洋洋的哼了一声,大步跟了上去。

  江何两人则仍旧腻在一处,旁若无人的说笑。

  "勤之,"何应欢手脚并用的缠在江勉身上,抽空问一句,"咱们要不要过去瞧瞧?"

  江勉伸手揉乱他的头发,无可无不可的答:"随你高兴。"

  何应欢虽然很想继续跟江勉卿卿我我,却又实在耐不住好奇之心,犹豫片刻后,终于还是一把握住江勉的手,笑嘻嘻的追了过去。

  待他们赶上宋玉声等人时,最后一道机关已经打开了。

  出现在眼前的又是一间空旷的石室,正中央并排陈列着两具棺材,右边那一具摆有齐光风的牌位,左边那具则什么也没有。

  齐宁看得呆了呆,轻轻"咦"一声,脱口道:"怎么多了一具棺材?"

  宋玉声却是毫不惊讶,只一步步朝左边走去,忽的双膝一弯,直接跪倒在地,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嘴里恭恭敬敬的念道:"徒儿不孝,直到今日方来拜祭师父,还望师父恕罪。"

  众人听了这话,皆是一阵错愕。齐宁尤其惊讶得厉害,怔了好一会儿,方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往前迈出几步,冷冷笑道:"原来,那妖孽早已寻到这儿来啦。他还真是不要脸,连死都不肯放过我伯父。"

  闻言,宋玉声眸光一凛,猛得从地上跃了起来,右掌凌空一挥。

  齐宁顿觉劲风扑面,身体立刻失去了重心,整个人不由自主的朝前冲去,一下就落进了宋玉声的手里。傅越清离他不过几步之遥,却是来不及相救了,只能在一旁干瞪眼。

  "臭小子,你这张嘴倒是越来越厉害了。"宋玉声轻轻松松的制住了齐宁的双手,慢慢挑起他的下巴来,似笑非笑的说,"怎么?不要性命了?"

  齐宁咬了咬牙,非但不怕,反而破口大骂起来:"除了以死相胁之外,你就想不出其他花样来了?哼,师父不知羞耻,徒弟果然青出于蓝。"

  宋玉声眼眸黯了黯,心头起火,忽然手上使劲,狠狠捏住了齐宁的手腕。

  "呀……"齐宁痛呼一声,面色急速转白,额上渐渐渗出冷汗。

  宋玉声冷冷瞪着他看,厉声问:"你从我房里偷走的那样东西呢?"

  "……"齐宁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你若再敢逞强的话,我就先捏碎你的腕骨,再一剑挑断你右脚的脚筋。"说话间,手上果然又加了几分力道。

  江勉见势不对,刚想出手救人,便听得一声大喊:"住手!"

  原来傅越清早已冲了上去,右手挥剑,左手则从怀里掏出一只瓷瓶来,随手朝天一抛。宋玉声一见那瓷瓶,便毫不犹豫的将齐宁推过一边,施展轻身功夫,急急将东西抢到了手里。

  傅越清趁此机会,毫不费力的将齐宁救了下来。可齐宁却并不道谢,反而狠狠瞪他一眼,埋怨道:"傅大哥,我好不容易才把东西偷到手,你怎么就还给他了?"

  傅越清面无表情,语气僵硬的吐字:"你,要紧。"

  "唉,笨蛋!反正我迟早都要死的,你又何必……"

  齐宁跺了跺脚,还欲再说,另一边的宋玉声却已纵声大笑起来,紧紧攥着手中那个瓷瓶,朗声道:"本座今日得偿所愿,便是死在这里,也算值得了。"

  何应欢瞧得有趣,忍不住附在江勉耳边,轻轻问道:"勤之,你猜那瓶子里究竟装了什么东西?为何宋教主如此宝贝?"

  "天魔教素来以毒闻名,大抵是某样见血封喉的毒药吧。"

  "毒药满大街都是,何必这样抢来抢去?"何应欢转了转眼睛,薄唇轻抿,笑说,"依我看,肯定是巫蛊之类的玩意。比如说,吃下去之后就会死心塌地的爱上某人……"

  江勉怔了怔,也跟着笑起来,道:"天底下哪里有这样古怪的毒药?"

  "若当真有的话,我倒也要去抢上一抢。"

  "你跑去凑什么热闹?"

  何应欢眉眼一弯,又在江勉颊边亲了一口,笑眯眯的说:"抢来后骗你吃下去,好叫你一生一世都只喜欢我一个人。"

  江勉面上红了红,终于不好意思起来,刚欲开口说话,宋玉声已撒了一把毒针过来,气呼呼的喝道:"闭嘴!"

  何应欢险险避开毒针,还没来得及反驳回去,就先被江勉捂住了嘴巴。

  "应欢,别胡闹。"

  "唔……唔……"何应欢挣扎不脱,只得恶狠狠的瞪大了眼睛,一个劲的冲宋玉声挑衅。

  宋玉声却并不理他,只转了个身,大步走回左边那具棺木旁边,双掌一推,将棺材盖移开了一条缝。他单膝跪地,一手按在棺材上,另一手则打开那个瓷瓶,把里头的白色粉末小心翼翼的倒了进去。然后闭了闭眼睛,唇边勾起一抹浅笑,一字一顿的说:"严叔叔,我已按照你的吩咐,将你的骨灰放进师父的棺材里了。从今往后,你们可再也不会分开啦。"

  他平日里心狠手辣、杀人如麻,这几句话却偏偏说得深情无限,虽然瞧不清表情,眼神却是温柔似水的,着实叫人吃惊。

  然而,这一派温和的神色不过维持了短短一瞬。

  宋玉声很快就恢复了原样,将他师父的棺材阖上之后,又转头望向齐光风的牌位,眼底流露出怨毒的神情来。

  齐宁看得心惊,顾不得自己身上有伤,急急掠了过去,叫道:"你想干什么?"

  "知道怕了?"宋玉声缓缓直起身来,冷笑道,"若非我师父执意要跟齐光风葬在一起,我早已毁掉他的尸身了。"

  "你将齐家庄夷为平地,又把我害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还嫌不够么?"

  "呵,惟有杀了你这臭小子,让你们齐家真正断子绝孙,方能消我心头之恨。"宋玉声哈哈大笑一声,话音未落,手中的长剑便已出鞘。

  所幸傅越清一直守在齐宁身边,及时挡下了这一剑,并立刻与他缠斗了起来。

  江勉直到这时才松开了手,将何应欢拉到一旁的角落里,以防他被刀剑误伤。何应欢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斜着眼睛观战,兴致缺缺的说:"这两人已打过几场架了?还真是没完没了。不知宋教主的师父跟齐光风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两人硬要葬在一起?还有,那个严叔叔又是什么人?"

  他的声音虽然不甚响亮,这几句话却字字句句都传进了旁人耳里。

  齐宁当下打出几枚暗器,嚷道:"不许污蔑我伯父!他跟那个魔教妖孽毫无瓜葛!"

  "我严叔叔是什么样的人,可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宋玉声一边说,一边变换步法,把手中的长剑朝着何应欢掷了过去。他是情愿以一双肉掌对付敌人,也要在何应欢身上刺一个透明窟窿。

  不过,有江勉护在何应欢身边,焉能让他随便刺中?只听叮得一声脆响,剑光到处,江勉已将那把长剑拨了回去,且不偏不斜的落回了宋玉声手中。

  但饶是江勉内力深厚,亦被震得虎口发麻,身不由己的退了两步。可见宋玉声这一剑确实是凶狠霸道,一心要置何应欢于死地的。

  江勉想到此节,胸中很是气闷,长剑一抖,遥遥的指向宋玉声,扬声道:"宋教主,你好歹也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何必跟个不懂武功的小辈一般见识,一心一意的取他性命?"

  宋玉声剑掌并用,将傅越清逼得步步后退,笑说:"姓何的臭小子口出狂言,我不过教训他一下罢了。"

  "哎呀呀,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宋教主你不爱听也就算了,怎么反倒赖在我的身上?"何应欢刚刚逃过一劫,心中却丝毫不怕,反而上前几步,开开心心的做起鬼脸。

  "应欢,你就别再火上浇油了。"江勉连忙把他拉了回来,无可奈何的叹一口气,柔声说,"你闯得祸还不够多吗?"

  "有什么关系?"何应欢一个转身,牢牢抱住了江勉的腰,声音软软腻腻的,甚是动听,"反正有勤之你替我撑腰,我才不怕。"

  "你……"江勉心中一动,明知何应欢是在无理取闹,却又实在不忍拂了他的意,只好摇头苦笑,当那是非不分的护短之人了。

  第二十五章

  江勉虽然晓得何应欢是在故意挑衅,却又舍不得板起脸来教训他,只随口念叨了几句,便即调转视线,道:"宋教主,咱们先前打的那一架,可还未曾分出胜负呢。"

  宋玉声此时已把傅越清击退了,左手负在身后,傲然一笑,冷冷应道:"江大侠要替那臭小子出气的话,只管进招就是,何必假惺惺的多说废话?"

  江勉被他抢白了一顿,竟丝毫也不着恼,反而微微笑了笑,拱手为礼:"既然如此,江某便得罪了。"

  话落,身形拔地而起,只一转眼的功夫,就已跃至宋玉声跟前。双剑相交,激战又起。一个气定神闲,另一个剑法奇诡,顷刻间斗得难解难分。

  何应欢见江勉处处护着自己,心中很是得意,哈哈大笑了几声,高高兴兴的在旁观战。但只看了一阵子,他便觉得没意思了。

  原来宋玉声的武功虽然厉害,连斗数回之后,力气却已不济了。江勉不愿趁人之危,是以比武的时候并未使出杀招,不过在何应欢面前做做样子罢了。

  何应欢深知江勉的脾气,明白就算再打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因而轻轻叹了口气,张嘴喊道:"勤之。"

  "怎么了?"江勉一听这声音,就立刻撤剑回身,急急奔回了他身边。

  何应欢手脚并用的缠上去,一把扯住江勉的胳膊,皱了皱鼻子,拖长声音说:"肚子好饿——"

  江勉呆了一下,慢慢蹙起眉来,道:"糟糕,我身上什么干粮也没带。这地道阴暗潮湿,想必也存不了什么食物……"

  他沉吟片刻后,忽的挽起衣袖,将手臂递到了何应欢面前,微笑着说:"你若是饿得厉害的话,就咬上一口吧。"

  "啊?!"何应欢吃了一惊,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江勉却仍是笑着,续道:"虽然咱们迟早都会死在这里,但饿肚子的滋味可不大好受。我的肉恐怕不怎么好吃,你多少将就一下吧。"

  "……"

  何应欢见江勉神色认真,倒也被吓了一跳,呆了好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他果然低下头去,在江勉的手臂上轻轻咬了一口,黑眸眨了又眨,笑容甜美。

  "我确实很想一口把你吞下去,可惜,不是在此时此地。"顿了顿,眉眼含笑,"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天黑之后,可就进不了城了。"

  "回去?"这下轮到江勉吃惊了,呆呆的说,"地道的门已经封死了,我们根本出不去。"

  "不用担心,包在我身上。"何应欢弹了弹手指,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从怀里掏出某样东西来,笑说,"区区一道石门,如何拦得住我?"

  江勉低头望去,只见何应欢手掌里躺着几颗鸡蛋大小的黑色弹丸,非金非石,质地奇特,顶端各有一根细细长长的引线。

  "这是……霹雳弹?"

  "嘿嘿,你可别小看了这玩意,虽然外表不太起眼,威力可比普通的炸药还强上好几倍。纵无崩山裂地之能,对付一扇石门倒还是不在话下的。"

  "这又是你师父搞出来的?"

  "没办法,老头子就是喜欢钻研些旁门左道的东西,而且还一个劲的往我身上塞。"

  江勉皱了皱眉,眸色逐渐转暗,轻轻问道:"应欢,你身上既然带了这样东西,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拿出来?"

  "咦?啊……"何应欢干笑几声,答,"我刚才吓晕了头,一时没记起来。"

  "是么?"江勉似笑非笑的睨他一眼,黑眸幽深似水,"我瞧着,你倒像是有恃无恐,故意赖在这儿看热闹。"

  "绝对不是!"何应欢心中一急,当下把真相喊了出来,"我、我只不过是想套你的话而已……"

  语毕,才发现自己太没出息了些,急忙转过头去,避开了江勉的目光。隔一会儿,却又偷偷觑他几眼,黑眸转了转,雾气蒙蒙。

  江勉见了何应欢这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当真既好气又好气,忍不住伸手抚了抚他的脸颊,语气温温软软的,柔情似水:"你啊……净会胡闹。"

  何应欢心头一跳,情不自禁的与他对视一阵,小心翼翼的问:"勤之,你生我的气了?"

  江勉并不答话,只将唇凑至他的耳边,轻轻吐字,"以后可不用这么麻烦了。你若是喜欢听那句话,无论多少遍……我都可以说给你听。"

  何应欢全身一震,又习惯性的抱住了江勉的腰,痴痴的望住他看。

  正当两人情意绵绵之际,耳边忽然响起了几声咳嗽声。

  他们这才惊醒过来,转头一看,只见宋玉声等人早已收起了兵器,正抱臂立在一侧,冷眼旁观。

  江勉先前以为大家都逃不出这条地道,因而毫无顾忌的与何应欢卿卿我我,此刻知道逃生有望,倒反而不自在了起来,轻轻挣开何应欢的怀抱,改为握住他的手掌,笑道:"既然几位暂时休战,那我们便先想法子离开这里吧。"

  "不错,不错,等吃饱了肚子之后再继续打过。"何应欢拍手附和了几句,似有若无的瞟了宋玉声一眼,"可惜啊,白白便宜了某人。"

  江勉苦笑一下,连忙再次捂住何应欢的嘴巴,抢先走在了前头。

  几个人虽然暂不打斗,暗地里却是瞪来瞪去,波澜起伏。江勉恐怕又惹出什么麻烦,只好急急赶到了出口处,掏出火折子来点燃了那几颗霹雳弹。

  众人趴在角落里等着,片刻后,只听见轰得一声巨响,霎时间乱石纷飞、尘土漫天,那一道石门果然被炸了个粉碎。

  第二十六章

  众人重见天日之后,傅越清与齐宁抢先冲了出去,趁着沙尘弥漫之际,飞快地跑进了树林里。

  "想逃?可没这么容易!"宋玉声冷笑一下,立刻追了上去,临走之时,还不忘反手挥了何应欢一掌。

  江勉虽然及时挡下了,何应欢却仍被迫得后退一步,给乱石砸中了脚趾,痛得哇哇大叫。

  "姓宋的果然卑鄙无耻,早知道便不救他出来了。"

  "你动不动就拿话刺他,他当然不肯轻易放过你了。"江勉微微笑一下,伸手扶住何应欢的肩膀,问,"应欢,你和宋教主无冤无仇,为何处处同他作对?"

  何应欢白眼一翻,轻轻哼了哼,理直气壮的答:"那家伙从前下毒害过你,我当然不能跟他甘休!"

  原来江艳成亲之日,江勉曾经被宋玉声施毒暗算,差点败在他的剑下。但这已是几个月前的旧事了,江勉自己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却不料何应欢竟是念念不忘,一直记恨到现在。

  江勉见何应欢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心中自是极为感动,但难免也有几分不好意思,当下目光一转,柔声问道:"你的脚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还好,只稍微有些疼。"

  江勉心中一动,忽的弯下腰去,偏头笑了笑,道:"你折腾了一整天,想必已累得很了,回去的路又这么远,不如我背你一程吧。"

  闻言,何应欢微微怔了怔,大喜。

  他自从听江勉表明心迹之后,便一心一意的想要跟他亲近,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机会,当然不会放过。立即展颜而笑,轻轻松松的跳到了江勉背上,双手搂住他的脖子,笑嘻嘻的道了一声谢。

  江勉背上虽然背了个人,走起路来却仍和平时一样,不急不缓,步履平稳。他一边往前行去,一边空出手来握住了何应欢的手掌,语气温温软软的,甚是动听:"你我之间……可不必再分什么彼此了。"

  何应欢虽瞧不见他的表情,但光听这温柔似水的声音,便已觉心头乱跳,不由自主的低下头去,缓缓阖上了眼睛。他感到胸口阵阵激荡,心中欢喜无限,仿佛一生之中,再没有这样幸福的时刻了。

  但在这甜蜜的表象下,却又隐隐藏着一层忧患。

  何应欢此时迷迷糊糊的,既想不起那是什么,也不愿意仔细去思索,只任凭自己沉浸在这一派温柔之中。

  他跟江勉一路上说说笑笑的,很是开心。但后来却渐渐犯起困来,连打了几个哈欠后,竟不知不觉的趴在江勉背上睡着了。

  江勉暗笑了几声,并不吵他,一手仍旧牢牢的与他相握,脚下健步如飞。

  等到何应欢醒转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江勉正背着他在临安的青石小巷内行走。

  "咦?"何应欢揉了揉眼睛,问,"我们已经回城了?"

  "嗯,再过一会儿便能到家了。"

  "那你岂不是背着我走了很久?"

  "也不过两个时辰罢了,不算什么。"

  江勉虽说得轻描淡写,何应欢却很是过意不去,连忙从他身上跳了下来,嘿嘿笑两声,道:"若不小心把你累坏了,我可是会心疼的。"

  江勉并不应话,只淡淡笑了笑,一双眼睛紧紧盯住他瞧,眸光流转,一副情深似水的神气。

  何应欢看得呆了呆,不自觉的往他身边靠过去,勾唇浅笑。

  这一夜月色极好,街上几乎不见行人。何应欢与江勉携手同行,两个人虽然没有交换什么言语,心意却早已相通。

  没过多久,他们便已走到了江府门口。

  江勉怕惊动别人,所以再次施展轻功,带着何应欢飞进了院子里。他们一个的房间在西边,另一个则住在东边,按照道理来说,此时便应该分手了。但他们今日才刚刚互表心意,相聚不过几个时辰,怎么舍得轻易分开?于是,你送我一段路,我再送你走几步,在院子里来来去去的,兀自不肯道别。

  最后,还是江勉长叹一声,轻轻弹了弹何应欢的额头,道:"应欢,你今日累了一天,也该回房休息了。"

  "嗯。"何应欢嘴上应得好听,手却紧紧抓着江勉,死活不肯放开。

  江勉没有办法,只得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扳了开来,再推着他转了个身,轻轻说道:"去睡吧。"

  何应欢这才乖乖听了话,一步步的往自己房里行去。待转过一个拐角,早已望不见江勉的身影了,他还忍不住频频回头。

  他今日的确累得厉害,但因早已睡过了一回,此刻并不怎么困倦,反倒觉得胸口怦怦乱跳着,极为兴奋。他抬手摸了摸发烫的脸颊,一边走路,一边回想白天发生的事情,恍惚间,已然行到了自己的房门口。

  但他放眼望去,却惊见门外端端正正的坐了个人。

  何应欢吃了一惊,又上前几步,才借着朦胧的月色瞧清了那人的面容。只见那人穿一身粗布衣裳,左手捧了块木头,右手则握一把刻刀,正小心翼翼的雕刻着,神情甚是专注。

  "大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师弟,你总算回来了。"陆铁音一听见这声音,便即站起了身,将手中的东西往背后一藏,面上露出个笑容来,"你一早跟着江大侠出了门,却到天黑都不见人影,我……有点担心。"

  "我玩得太开心,一时忘了时辰,又害大师兄你挂心了,不好意思。"何应欢随口客套几句,提步往房里走去。

  陆铁音却一下挡住了他的去路,迟疑片刻后,蹙着眉说道:"师弟,你最近似乎跟江大侠走得很近?"

  "我与江大侠一见如故,聊得极为投缘,有什么不妥吗?"

  "你素来讨厌陌生人,很少跟别人这样亲近,最近突然变得如此反常,真的只是想与江大侠结交么?还是……"陆铁音顿了顿,有些艰难的吐出几个字来,"为了报仇?"

  第二十七章

  何应欢一下就怔住了,呆呆立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这几日只顾着和江勉腻在一起,早已将报仇的事情抛在了脑后,知道此刻才记起来,自己想尽办法接近江勉,为的可不是跟他两情相悦、双宿双栖,而是为了……复仇。

  思及此,禁不住打了个冷颤,额上渐渐渗出汗来,手脚僵硬。

  "师弟,你怎么不答话?难道江大侠他果然……"

  "江大侠是正人君子,怎么可能跟我有仇?"何应欢虽然心神不定,却仍是打个哈哈,强笑道,"我与他性情相投,所以才特别要好,并没有其他的缘故。"

  "不是就好。"陆铁音这才松一口气,道,"你从前为了报仇,可不知杀过多少人,就连一身武功也是因此毁掉的……"

  何应欢眼皮跳了跳,不愿听他重提旧事,当下把手一摆,将话题带了开去:"大师兄,你刚才一个人坐在这里刻木头?这回雕的是什么?"

  陆铁音愣了愣,一张脸忽然涨得通红,双手更是死死护在身后,什么也不给他看见,结结巴巴的答:"是……兔、兔子。"

  "又是兔子?"何应欢心不在焉,随口问了一句,"你怎么总喜欢刻这个?"

  闻言,陆铁音神色一黯,慢吞吞的低下了头,小声喃喃道:"你忘了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怀里就抱着只小白兔。"

  "啊?师兄你说什么?"

  "没有,"陆铁音摇了摇头,苦笑一下,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回房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何应欢此时魂不守舍,心中正受煎熬,巴不得他快点离开,因而连声应好,挥手与他道别。但陆铁音走远之后,何应欢却并不回房睡觉,反而像是突然失去了气力一般,软软的在门口坐了下来。

  夜凉如水。

  他抬起双臂来抱住自己的肩膀,身体不住的发着抖,而心里则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痛楚一波甚过一波。

  半炷香前,他还在为了江勉而满心欢喜,此时此刻,脑海中却只剩下仇恨二字。

  他想起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想起父母家人惨死之时的情景,想起自己忍受的种种委屈,如何能够不恨?

  哈,大仇未报,自己却先跟仇家缠在了一块儿,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幸好,现在醒悟还不算太迟。

  何应欢闭了闭眼睛,左手缓缓握成拳头,耳边响起一阵清脆的铜铃声。他心中甚是迷茫,一会儿觉得自己是爱着江勉的,一会儿又似乎恨他入骨。不知究竟应该去找他报仇,还是应该继续爱下去?

  在这爱恨交织之下,终于使得他的面容渐渐扭曲了起来,连眼神亦变得极为骇人。

  何应欢在门口僵坐了许久,才慢慢站起身来,动作迟缓的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悄无声息的穿过庭院,很快就摸进了江勉的房间。

  他眼神空洞,面上毫无表情,心底更是一片空白,完全不明白自己打算干什么,只一步步的接近床铺。

  然而,他的手刚刚触及床板,躺在床上的那个人便动了动,轻轻唤一声:"应欢?"

  那声调温温软软的,极是动听。

  何应欢一下惊醒过来,怔怔的朝江勉望去,恍然若梦。

  月色昏黄,江勉瞧不清何应欢的表情,更加没有发现他的异样,仅是微微笑了笑,说:"怎么?你也睡不着?"

  他用了一个也字,自然证明他亦正为情所困,直到现在都还未入睡。

  何应欢虽然心绪混乱,却还是听出了这话中的意思,当即柔情又起,点了点头,答:"嗯,我想你了。"

  江勉又笑了一声,突然往床里挪了挪,一把掀开被子,伸手轻轻拍几下,道:"过来吧。"

  何应欢略呆了一呆,心头大震,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江勉也不催促,只笑盈盈的盯着他看,眸光流转,神色温柔。何应欢好似受了蛊惑一般,不由自主的爬上床去,乖乖在他身旁躺下了。

  江勉重新把被子盖好,又动手拨了拨何应欢额前的头发,道:"这下可以睡了吧?"

  顿了顿,不待他应话,便接着说下去:"真是奇怪,明明晓得只要过一晚就能相见,可为什么你一不在身边,我就忍不住挂念?"

  他嘴里说着奇怪,声音却是温和动听的,隐隐藏了无限欢喜。

  何应欢听得心神大乱,张了张嘴,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躺在江勉的怀里,身体逐渐暖和了起来,一颗心却依然冰凉冰凉的,恍恍惚惚的想:勤之待我一片真心,我怎么可以利用这一点来害他?可是……仇又该怎么报?

  江勉当初只是见死不救而已,并没有干下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我为何非要找他报仇?但是,他那时若肯出手相救,爹娘或许就不会死了,我怎么可以不记前嫌,心安理得的跟他在一起?

  何应欢翻来覆去的想了大半夜,几乎没有阖过眼睛,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等他再次醒来之时,已经将近中午了。

  江勉打好了温水给他洗脸,又吩咐厨房做了几道他喜爱的菜色,特意端进房里来给他吃。

  何应欢纵有万般仇恨,在这种种柔情之下,也不由得软了下去。他一边吃饭,一边在心里寻思道:何家的灭门惨案已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当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没人说得清楚,兴许其中有什么误会?江勉当时没有出手相助,也未必就是贪生怕死,说不定他突然生了什么急病?

  无论报不报仇,总要先向他问个清楚,再做定夺。

  第二十八章

  何应欢越是细想下去,就越觉得有道理。他跟江勉朝夕相处了三个多月,早已把对方的性格摸得一清二楚,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是个无情无义之人。

  所以,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何应欢这样想着,一颗心终于平静了下来,他既已认定江勉不是坏人,面上便也逐渐有了笑容。他津津有味的吃着午饭,一面跟江勉说笑,一面盘算着如何提起那件旧事。

  若是问得太过突然了,恐怕会引起江勉的疑心,所以得好好思量一番。然而一直拖到了当天下午,也还未想好说辞,反倒是江勉先拉着他去了书房,说是要给隐居深山的吴笑杰修书一封。

  "我师父?你写信给他干什么?"

  "我想请吴大哥准你在此多住一段时日。"江勉动手备好文房四宝,朝何应欢笑了笑,答,"待此间的事情安排妥当了,我便跟你一块回山见他。"

  "啊?你打算去找我师父?"

  江勉微微一笑,伸手在何应欢脸上捏了捏,柔声道:"我拐走了他的宝贝徒弟,难道不该向他交代一声吗?"

  何应欢怔了怔,心中一动,不由得也笑了起来,打趣道:"就不怕我师父一怒之下拿剑追杀你?"

  江勉仍是笑笑,一把握住了何应欢的手,斜斜望他一眼,轻轻的说:"若是如此,我就只好带着你私奔了。"

  "又哄我。"何应欢故意哼了一声,扭头避开他的视线,面上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心底却暗暗欢喜。

  江勉也不再多说下去,只笑盈盈的磨了墨,沉思一会儿之后,提笔就写。

  何应欢凑在旁边看他写信,眨了眨眼睛,摇头晃脑的念起来:"'大哥见信如晤,一别数年,心甚挂念'……哎呀,怎么净是废话?'余与应欢贤侄一见如故'……错了,这句应该改成一见钟情才对。"

  江勉见他指手画脚的念叨个不停,忍不住咳了咳,笑着瞪他一眼,道:"应欢,你别闹我。"

  "啧,我说得可都是实话。"

  "好了,好了,你先到旁边去坐一会儿。"江勉叹了口气,神情半是无奈半是宠溺,"等我写完了这封信,再来陪你玩。"

  "什么玩不玩的?我又不是小娃娃。"

  何应欢嘴里嘟嘟囔囔的抱怨几声,果然乖乖退到了一边,独自一人下起了棋来。但是没过多久,他便觉得无聊了,转而跑去书架旁翻看了起来。

  他心里惦记着十多年前的旧事,很有些魂不守舍,一不小心,竟将放在书架角落里的一卷画轴撞在了地上。

  何应欢吓了一跳,连忙弯腰去拾,却惊讶的发现那画轴上布满了灰尘,似乎许久不曾打开过了。他因此怔了怔,心中好生奇怪。

  原来江勉与他性情相投,曾经把自己收藏的字画拿出来给他赏玩过,却独独没有提起过这一幅画。

  何应欢好奇心起,趁着江勉没有注意,悄悄将那画轴展了开来。

  放眼望去,更是大吃一惊。

  只见那画纸上绘着一个栩栩如生的美貌女子,面若芙蓉,眉似柳叶,如云的长发直垂腰际,神采飞扬、容颜动人。

  何应欢瞧得呆了呆,隐约觉得这相貌有些眼熟。

  正惊疑间,江勉已然写完了书信,缓步走到他身边,问:"应欢,你在看什么?"

  何应欢心头一凛,来不及将那画收起来了,只得垂下眸去,勉强笑了笑,道:"这画中的女子跟江姑娘长得好像,莫非是、是……"

  "是艳儿她娘。"江勉淡淡答一句,神色自若。

  何应欢却显得不大自然,他想到自己跟江勉的关系,难免有些尴尬,一时期期艾艾的说不出话来。隔了许久,才开口问一句:"这是你画的?倒是相当传神。"

  江勉低低笑一声,手指在画轴上抚了抚,眼神越飘越远。"已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那时艳儿年纪尚小,她娘亲也还伴在我身边。"

  何应欢晓得江勉的原配夫人早已仙逝多年,也知道自己不该为了这个吃醋,却仍觉得胸口有几分烦闷。他深吸几口气,顺着江勉的视线望过去,这才瞥见画纸的右上角还写了一行小字: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落款的日期则是丙午年八月十二。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瞧在何应欢的眼里却如同惊天大雷,击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丙午年?那不恰好是十五年前么?

  八月十二……这个日子他便是到死也不会忘记。

  转眼间,十五年匆匆过去,但何应欢却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个夜晚。当时中秋将近,天上的月亮一日圆过一日,八月十二的晚上,爹娘忽然备下一桌酒席,说是要等一个姓江的朋友。可是,最后来的却是他们家的大仇人。

  后来,爹娘都倒在了血泊里,而他也落到了仇家手中,那个江叔叔却始终没有来。

  他一直等一直等,以为江勉会来救他,可事实呢?那个人当时在哪里?呵,他陪在心爱的女子身边,替她作画描眉,不知有多快活。

  何应欢茫茫然然的想着,心中一片冰凉,面上却浮起了笑容,状似不经意的问道:"八月十二……已近中秋佳节了,你那几日想必一直陪在江夫人身边吧?"

  江勉皱了皱眉,似乎奇怪何应欢为什么会这样问。但他此刻亦是神思恍惚,完全未起疑心,只点头应道:"不错。"

  何应欢听他答得爽快,却仍不死心,又问一句:"难道就没有走出过家门吗?"

  "寸步不离。"

  "……好。"何应欢咬了咬牙,笑得愈发灿烂起来,左手却紧紧握成了拳头。

  叮叮当当的铃声立刻响了起来。

  江勉猛然一惊,知道此刻才发现他神色不对,忙问:"应欢,你怎么了?可是……吃醋了?"

  "怎么会?"何应欢转开头去,再不看画中的女子,只伸手抱住江勉的胳膊,低声说,"你这样重情重义,我可不知有多欢喜。"

  他心中阵阵刺痛,声音虽然温柔似水,面容却是……恐怖如鬼。

  第二十九章

  接下来的几天里,江勉与何应欢非但相安无事,而且还愈发恩爱甜蜜了起来。

  原来何应欢虽然已把江勉认做了仇人,却还并不急着动手报仇。一是因为他尚未想好报复的法子,二则是因为他顾念着两人的情分,根本……下不了那个手。

  因而,何应欢白天虽陪着江勉游山玩水、说说笑笑,好不快活,到了晚上却是辗转反侧,几乎整夜整夜的不能成眠。他就算偶尔闭上眼睛歇一歇,梦见的也净是十五年前的那些情景。

  惨淡的月光,满地的鲜血,爹娘惨叫着倒在地上,自己的手指被人一截一截的削下来……他后来拼着走火入魔的危险,终于练成了一身绝世武功,将仇人一个一个亲手杀了。

  只剩下江勉而已。

  一想到江勉,何应欢就不由自主想起那幅旧画,想起画上的美貌女子,想起题在旁边的那一句诗。

  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呵,好一对鸳鸯眷侣!

  何应欢胸口酸涩,心脏阵阵刺痛着,几乎分不清楚,自己一心一意的想着报仇,究竟是因了怨恨还是因了嫉妒?

  但他还未来得及细想下去,另一个念头就先窜了上来:到底应该如何报仇?当然不可能一剑把江勉杀了,甚至连伤他一下亦是不行。对了,既然那个人害得自己如此伤心,那么便照样报复回去好了。

  心念已定,何应欢终于松了口气,半夜从床上爬起来,点燃了桌旁的半截蜡烛,低下头奋笔疾书。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他才写完了几封书信,悄悄溜进陆铁音的房间,拜托他帮自己送出去。然后又转身跑去赵林那儿,向他讨来了从前吃过的那种烈性春药。

  何应欢几乎没费什么气力,便已布置好了一切,只等着江勉上钩了。

  三天后的下午,江勉有事出门一趟,何应欢则一吃过午饭就冲进了他的房间,趴在桌上等他回来。

  桌子的正中央摆着一壶茶。

  何应欢微微偏了头,伸手去拨弄茶壶,刚刚拿起却又立刻放下来,如此来来回回的反复了数次,始终下不定决心。最后不得不举起自己的左手,瞪着那残废的手指看了许久,才终于将牙一咬,慢慢掀开茶壶的盖子,将一包白色粉末倒了进去。

  他干完这一切之后,就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似的,紧紧的闭起了眼睛,再也动弹不得了。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

  何应欢清楚知道,江勉很快就会回来了。他总算可以见一见那个人伤心痛苦的表情,也终于可以了结十五年前的恩怨情仇了。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恨不得时间能够就此停留,好叫他的计划永远无法实现。或者打哪儿冒出一个人来,狠狠甩他一巴掌,阻止他如今这卑鄙又无耻的行为。

  就在何应欢胡思乱想的当儿,江勉早已经推门而入了。

  "应欢,你怎么睡在这里?会着凉的。"

  "回来了?"何应欢一听见他的声音,便即抬起头来,装出一副睡眼朦胧的模样,掩饰自己的失态。

  江勉果然不疑有它,只伸手揉乱他的头发,笑问:"吃过晚饭了?"

  "嗯。我下午睡了一觉,晚上也吃得很饱,就只是……有一点点想你。"何应欢展颜而笑,手指却微微发抖,小心翼翼的倒了杯茶递过去,紧张得无以复加。

  但江勉只顾着注意他的笑容,一时竟没有发现异状,毫不犹豫的接过那杯茶,一饮而尽。

  何应欢心头微震,清清楚楚的知道,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这样想着,却反倒放松了许多,面上的表情也变得自然了起来,一把揽住江勉的胳膊,笑嘻嘻的说:"勤之,我最近好久没有赌钱了,实在手痒得很,不如你陪我玩几把吧?"

  "啊?"

  江勉怔了怔,还未答话,何应欢已从怀里掏出了两粒骰子,轻轻往桌上一掷,道:"赌大小好不好?"

  江勉见他笑得开心,不愿扫了他的兴致,因而在旁边坐下了,点头说道:"随你高兴。"

  "我跟你虽然不可能赌钱,但也需设些彩头才好。"何应欢转了转眼睛,嘴角一弯,说,"不如这样吧,若是我输了,那我就亲你一口,若是我赢了,那就你亲我一口。"

  江勉微微呆了一下,面上忽的红了红,笑着瞪一眼过去,道:"无论输赢,好像都是你占便宜。"

  "哈哈。"

  何应欢仰了仰头,面上虽然笑得开心,心中却是一阵痛楚。他提出玩骰子什么的本来就只是一个借口,此刻自然也不再理会那些了,直接倾身向前,缓缓吻住了江勉的唇。

  江勉跟何应欢说了这么久的话,春药的药力早已发作,他却还蒙在鼓里,只道自己也跟着动了情,当下轻轻揽住何应欢的腰,回应他的纠缠。

  何应欢为了达成目的,吻得特别卖力,双手更是在江勉身上胡乱摸索着,没过多久,便已将他的衣服扯得七零八落了。

  江勉总算还存了几分理智,连忙搂着他站起身来,踉踉跄跄的走了一步,一下滚到了床上。两个人情欲正炽,互相啃咬啮吻着,很快就褪尽了衣衫。

  意乱情迷间,何应欢忽然开口问了一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大概是亥时吧,怎么了?"

  "没有。"他摇一摇头,吃吃笑了起来,声音又低又哑,甚是诱人,"勤之,抱我。"

  江勉依言搂住他的肩膀,湿热的唇顺着脖子一路下滑,在胸膛上留下点点红痕。何应欢轻轻喘了喘气,嗓子哑得厉害,却仍是笑个不停。

  江勉此时早已神智模糊,虽觉得有些奇怪,却并未深思下去,只继续在何应欢身上亲吻着,双手越收越紧,恨不得将他揉进体内。

  就在两人缠绵之际,忽听得一声巨响,房门竟被硬生生的撞开了。紧接着便是几声低呼,一群人推推搡搡的挤了进来,目瞪口呆的盯住他们看。

  江勉心头一凛,总算恢复了几分理智,迷迷糊糊的抬头望去,所见的净是自己熟悉的面孔——他的女儿女婿、他相交十多年的老朋友以及几位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的英雄豪杰。

  他心中空荡荡的,一片迷茫,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些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虽然神思恍惚,却还是急忙扯过身旁的被子,紧紧裹在了何应欢的身上。

  谁料,何应欢竟用力推他一把,飞快地跳下床去,直扑进站在门口的陆铁音的怀里,嘴里喊道:"师兄救我!"

  第三十章

  江勉呆了呆,一时没明白那话中的意思,他整个人恍恍惚惚的,仿佛身在梦中。隔了好一会儿,方才将眉一蹙,轻轻的唤:"应欢……"

  何应欢一声不响的靠在陆铁音怀里,没有回头。

  周围众人的表情却由错愕转为了然,纷纷围上前来,七嘴八舌的开口说话。

  "岳父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爹,是那个姓何的先勾引你的吧?"

  "江老弟,何少侠虽然相貌俊美,却终究是个男子,你怎么可以……何况,他既是吴大侠爱徒,论辈分也算是你的子侄了……"

  "江大侠,你干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实在有损我辈清誉!"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起劲,江勉却似听而不闻,只慢条斯理的穿好衣服,缓缓从床上走了下来。屋内人影幢幢,但他眼底却始终只有何应欢一人,上前几步,开口叫的也仍是那个名字:"应欢,你回头看看我。"

  何应欢全身一震,手指不停的发抖,根本没那个胆子与他对视。

  江勉叹了口气,苦笑着伸出手去,还未触着他的头发,就已被旁边的人隔开了。

  "江大侠,你可不能一错再错了!"

  "爹,你已被姓何的害得身败名裂了,还想怎样?"

  江勉眯了眯眼睛,虽然清楚听见别人说的话,脑中却依然是混混沌沌的一片。他慢慢弯下腰,把何应欢散落在地上的衣服捡了起来,然后面色平静的说一句:"各位,借过一下。"

  无人理会。

  大家只顾着劝说指责,全然没有注意到江勉的异样,等到回过神时,已被他的掌力迫得后退几步。

  江勉出掌逼退众人之后,伸手随便一抓,就轻轻松松的把何应欢带进了怀里。然后足下轻点,飞快地施展轻功,抱着他跃出了房间。

  江勉在偌大的院子里绕了几圈,最终还是去了平常练功的那片竹林。他刚一立定,便动作轻柔的松开手,把衣裳递还给何应欢,道:"先把衣服穿上再说吧。"

  那声音还是跟以前一样,绵绵软软的,温柔得似能滴出水来。

  何应欢心中有愧,完全不敢抬眼看他,一边低头穿衣,一边问:"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江勉拉过他的手凑至唇边,小心翼翼的亲了一口,答:"你好歹也该解释一下……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吧?"

  "没有!"何应欢猛得抽回自己的手,倒退两步,咬牙说道,"我是故意的!我接近你、讨好你、引你上钩,为的全是这一天。我说了这么多甜言蜜语,想尽办法引你动情,就只是为了害你身败名裂而已。"

  "所以说,从前的一切都只是虚情假意?"

  "不错。"

  江勉虽已隐约料到这个答案,但亲耳听何应欢说出来的时候,还是觉得无法相信。他闭了闭眼睛,心中阵阵刺痛,呆怔许久,方才开口问一句:"为什么?"

  何应欢见江勉面色苍白、声音颤抖,内心亦是一样痛楚。可他如今骑虎难下,复仇的念头更是压过了理智,因而将牙一咬,冷冷的说"家父姓何,单名一个厉字"

  江勉听了这话,竟是如遭雷击。

  他面色本已极为难看了,这会儿更是血色全无,两眼失神的盯住何应欢看,艰涩万分的吐出几个字来:"原来,你是何大哥的儿子。"

  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快碰到他的脸颊时,又急急缩了回来,哑声道:"十五年前你家遭逢大难,男女老幼无一幸免,我还以为……"

  "以为我已经死了吗?"何应欢扯了扯嘴角,忽的笑出了声,"我可一直等着你来呢,江叔叔。"

  江勉心中一动,急道:"我……"

  何应欢却打断了他的话,问:"江叔叔,你瞧我长得怎么样?"

  "啊?"怔了怔,脱口道,"可比你爹俊多啦。"

  闻言,何应欢偏了偏头,展颜而笑,语气无比轻快:"呵,若不是靠了这副长相,我恐怕就活不到现在了。当初,那些坏人为了逼我就范,把我的手指头一截一截的斩下来。我可是没出息得很,只砍到第三跟手指就乖乖听话了。因为我没了左手不要紧,若是连右手也给废了,以后可没法子握剑报仇了。"

  说着,轻轻晃了晃自己藏在衣袖下的左手。

  铃声叮叮当当的响起来,他面上虽然笑容甜美,眼底却尽是怨毒之色。

  江勉眼皮跳了跳,胸口隐隐发闷,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强露出一抹笑来,道:"我当初答应你爹出手相助的,结果却食了言,你确实该回来找我报复。嗯,现在就取我性命吧。"

  "不必了。"何应欢迈开步子,笑嘻嘻的从江勉身边走了过去,"我既已害你丢尽脸面,又亲眼见到了你伤心痛苦的模样,何必再浪费力气杀你?"

  江勉呆了呆,手脚僵硬,脑中顿时一片空白。直到擦肩而过的时候,才终于开口问一句:"你从一开始就打算这样报仇?"

  "当然。"何应欢笑得开心,藏在袖中的左手却抖个不停,硬逼着自己吐出几个字来,"江叔叔,后会无期。"

  话落,扬长而去。

  江勉呆立原地,迟迟没有缓过神来。

  隔了许久,才微不可见的掀了掀唇,自言自语的低喃道:"伤心痛苦?你确定自己瞧见了?我倒情愿……干脆死在你的剑下。"

  一句话说完,面上的表情忽然扭曲了一下,整个人猛得往前倒去,单膝跪在了地上。

  他感觉胸口血气翻腾,嘴里酸酸涩涩的,苦味不断。抬手往唇边一抹,低头再看时,却发现掌心里红艳艳的一片,尽是鲜血。

  第三十一章

  何应欢虽然大仇得报,整个人却神思恍惚,非但丝毫不觉畅快,反而感到心痛如绞,说不出的心酸痛苦。江勉那苍白的面孔、失神的表情一遍遍在眼前晃动,费尽了气力也挥之难去,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可是,已经无法回头了。

  浑浑噩噩的走出江府之后,何应欢并不急着离开临安,只随便找间客栈住了进去,白天四处赌钱,夜里拼命喝酒,靠着这醉生梦死的生活麻痹自己,暂时将前尘往事抛在了脑后。

  数日后,待他稍微清醒过来之时,才发现江湖上早已流言四起了。他和江勉的丑事自是传得沸沸扬扬,而且还有不少后续情况。

  据说,陆铁音那晚在江府大闹一场之后,也已失去了踪影……

  据说,武林中的几位前辈高人已决定跟江勉断绝交情了……

  据说,江勉从那日起就闭门谢客,再没有出过家门,似乎是得了什么急症,延请数位名医都不见好转……

  何应欢本就心心念念的记挂着江勉,听闻这些传言之后,哪里还静得下来?当下在房间里来来回回的走了几遍,自己说服自己道:我并非当真担心那人的死活,只不过回去看他一眼而已,嗯,一眼就好。

  心念未已,双脚已不由自主的迈开了步子,急急朝江府的方向行去。

  何应欢内力虽失,轻功的底子却还不错,再加上在江府里住了几个月,对于地形极为熟悉,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悄悄溜了进去。

  院子里冷冷清清的,跟平常不大一样,但他也没有多管,只径直走到了江勉的房间门口,偷偷摸摸的朝里张望。隐约可见江勉侧身躺在床上,面容苍白、唇无血色,并时不时的低声咳嗽几下。

  何应欢大吃一惊,实在料不到那个谣言竟然是真的。江勉武功高强,身体也素来不差,怎么会莫名其妙的生起病来?难道……是因了自己的缘故?

  正想着,忽听房里传来江艳轻轻柔柔的嗓音:"爹,该喝药了。"

  "嗯,先放着吧。"

  "大夫说你在这是心病,本来就已经不容易医治了,如今若是连药也不肯喝,如何还好得了?"

  "我明白。"

  "爹……"

  江勉摆了摆手,默然无语。隔了许久,方才闭一闭眼睛,轻轻叹道:"艳儿,你替我把桌上的那只锦盒递过来。"

  江艳依言拿起桌上那只锦盒,只掀开盒盖望了一眼,便即柳眉倒竖,狠狠的把东西摔在了地上。

  何应欢躲在门口,看不清盒子里放了些什么东西,只听见滴溜溜的几下声响,似极了骰子落地的声音。紧接着又听江艳气呼呼的嚷道:"爹,你又在想着那个小贼了?"

  "呵,有吗?"

  "你若是不想他,为何要藏着他留下来的东西?你都已经被他害成这副模样了,难道还未清醒吗?"

  闻言,江勉勾了勾嘴角,慢慢扯出一抹笑来,柔声道:"放心,我以后可再不会想他啦。"

  江艳见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自是不肯相信的,当下将袖子一甩,摔门而出。

  何应欢则及时躲进了一旁的树丛中,心头阵阵刺痛。

  江勉果然是为了他才病得这么厉害的。他说以后再不想起自己,究竟是真是假?该不该进去见他一面?

  正犹豫间,远远望见赵林从长廊拐角处转了过来,朝江艳招了招手,与她并肩而行。原来江艳这几个月被罚禁足在家,赵林趁机死缠烂打、处处讨好,终于哄得了她的欢心。两人虽还称不上相敬如宾,却已再不会拳脚相向了。

  他们携手同行,一边走路一边说笑,声音断断续续的传进了何应欢的耳里。

  "怎么又皱着眉头了?岳父大人的病情仍旧没有起色么?"

  "爹他一心一意的记挂着那个无耻小贼,便是有灵丹妙药,也治不好身上的病了。"

  "咳,岳父大人应该只是一时糊涂,很快就会恢复了。"

  "他现在这副样子,如何对得起我死去的娘亲?"

  "哎?岳母早已仙逝多年,与这件事并无关系吧?"

  "你不知道,我娘当年……其实是被我爹害死的……"

  此言一出,不只赵林惊讶无比,连何应欢亦是极为错愕。他心中一动,急忙施展出一套精妙的步法,小心翼翼的跟在了那两人的身后。

  江赵二人只顾着说话,倒也没发现他的存在。赵林先是呆了一会儿,然后才结结巴巴的问道:"岳父大人行事光明磊落,怎么可能干出那种事来?"

  江艳银牙一咬,面上神情愈见气愤,轻轻哼道:"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旧事了。我爹当年行走江湖,结交过不少朋友,其中一人有一群极为厉害的对头,约好了某月某日要寻他报仇。那人自知应付不了,只好找我爹出手相助,我爹凡事义气为重,当然毫不犹豫的答应。谁料那群坏人也听说了这个消息,深恐不是我爹的敌手,便干脆先下手为强,跑来打伤了我娘。"

  听到这里,何应欢只觉心头大震,禁不住轻轻"啊"了一声。正好赵林也在此时惊呼出声,恰恰盖过了他的声音。

  "我记得岳母是不懂武功的。"

  "不错,我娘那时受了很严重的内伤,性命危在旦夕。我爹无法丢下她不管,只好另托了几个人去相助那位朋友,自己则留下来照顾我娘。整整三天三夜,我爹寸步不离的守在我娘身边,每隔几个时辰就输真气给她续命,饶是如此,我娘最后也还是香消玉陨了。"江艳深吸一口气,语气又转愤恨,"我爹一直对这件事内疚于心,所以十几年来都没有续弦再娶,甚至从来不多看别的女人一眼。哪里知道……他竟会迷上那个不要脸的小贼!"

  接着,江艳又絮絮叨叨的骂了不少脏话,何应欢却完全没有听进去。他面色惨白的呆立原地,手脚僵硬,背脊冰凉,几乎疑心自己尚在梦中。

  ……一场噩梦。

  第三十二章

  何应欢呆呆立了许久,方才猛得回过神来,转身,飞快地朝江勉的房间跑去。头顶上骄阳似火,他却只觉遍体生寒,整个人抖得停不下来。

  原来……这才是真相!

  江艳嘴里说出来的话,当然不会有假,可是江勉为什么从来不曾解释过?而自己又为什么连问都不问清楚,就直接动手报仇了?

  究竟是因为恨意太深,还是因为妒意太强?

  他原本是该将事实打听清楚的,可却因了嫉妒的缘故,想也不想的定了江勉的罪,然后再莫名其妙的报完了仇。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一场笑话。

  何应欢脑中一片混乱,不多时,便已行到了江勉的房门口。然而此时此刻,他哪里还有面目再去见房里那个男子?当下硬生生的停住了脚步,魂不守舍的朝屋内张望。

  一看之下,才发现江勉已从床上爬了起来,正神情倦殆的坐在桌边,右手细细把玩着两粒骰子,嘴里一字一顿的吟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说话间,眼波流转,眉目含情,唇边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苦笑。

  何应欢瞧得呆了呆,只觉心情阵阵激荡,终于再也忍耐不住,砰一声撞开了房门,直冲进去。

  屋里陡然明亮了起来。

  江勉一时不能适应,抬手在额前挡了挡,隔了好一会儿,才瞧清何应欢的面容。他微微怔了一下,整个人很有些茫然,一颗心却不受控制的狂跳了起来。

  "应欢?"江勉慢慢站起身,踏前几步,仍是一副温柔似水的模样,笑问,"你怎么又入我的梦了?"

  何应欢不答话,只双眼直勾勾的盯住他看。

  江勉于是又笑了笑,伸手,一点一点抚上了何应欢的脸颊。

  朝思暮想的容颜,温热细腻的肌肤……

  咦?温热?

  江勉全身一震,面上的笑容蓦地僵住了,猛然意识到眼前站着的是个活生生的人,而非自己的梦境!

  "你……"他刚刚张口吐出一个字,便即咳嗽了起来,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何应欢连忙上前扶住他的胳膊,脱口喊道:"勤之,你还好吧?"

  江勉并不应声,只深深望他一眼,轻叹着闭了闭眼睛,再度睁开双眸之时,神色已恢复成一片清明了。他面色虽然苍白,眼底却多了几分笑意,柔声问:"应欢,你怎么回来了?"

  何应欢与江勉分别数日,乍听这温言软语,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一时间心神荡漾,忍不住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开口嚷道:"勤之,我刚在外头偷听了江姑娘说的话,十五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我现在可都明白了。我从前所做的一切,实在是大错特错!我当时太过糊涂,把你害成现在这样,你……你可还会原谅我?"

  他微微喘着气,越说越是激动,到后来,嗓音里甚至还带了哭腔。

  江勉听罢,却只轻轻笑了笑,不着痕迹的挣脱何应欢的怀抱,手指在他发边缓缓掠过,慢条斯理的应:"不论你做过什么,我永远也狠不下心来怨你。"

  "真的?"何应欢心头一跳,面上立刻露出狂喜的表情,扑上去把江勉搂得更紧。千言万语,尽数哽在了喉间,一时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江勉则仍是一副温文尔雅的神气,拉着何应欢在桌边坐下了,一边动手倒茶,一边笑吟吟的问:"你这几天住在哪里?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何应欢压下满腔柔情,将那问题一一答了,目光直直的缠在江勉身上,片刻不离。他直到现在也还不敢相信,面前这男子竟当真原谅了他。

  江勉却似浑然没有察觉到的注视,始终浅浅笑着,道:"对了,你师兄前几日也失踪不见了,你可曾遇见过他?"

  "没有。"

  "那你可得快些寻他回来。你们下山这么久,吴大哥一定很挂心,也是时候回去一趟了。"

  何应欢怔了怔,心头忽然窜起一丝寒意,忙不迭的握住了江勉的手,问:"你也一起去?"

  "我倒是很想去探望你师父,可惜这几日俗事缠身,实在抽不出空来。"

  闻言,何应欢心中的阴影逐渐扩大,沉声道:"那么,等我回去见过师父,立刻就来找你。"

  "好啊。"江勉不动声色的抽出了自己的手,谈笑自若,"随便你什么时候来临安做客,我都欢迎。"

  何应欢右手一抖,终于不再说话了,只睁大双眸,直勾勾的盯住江勉看。许久之后,方才重重的叹了口气,哑声道:"你果然还在怪我。"

  "怎么会?你既是吴大哥的徒弟,自然就如同我自己的徒弟一般,不管现在还是将来,我都会将你当作自家子侄一样看待。"

  何应欢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听了这句话后,却还是吓得面色发白,颤声道:"可是,我们从前……"

  "从前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江勉又笑了笑,神色如常,"应欢,咱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即使勉强在一起……"

  他话还未说完,何应欢就已猛得站起了身,面上表情微微扭曲着,道:"勤之,你现在所说都是气话,对不对?我知道自己确实错得离谱,也知道你一定很生气,可是我真的已经后悔了。只要你肯消气,随便你打我骂我,甚至一剑杀了我都无所谓!"

  "傻孩子,我怎么可能气你?"江勉抬了抬眼睛,眸光虽然温柔,却已没有了从前的轻怜蜜意,"我只是觉得……有些累而已。"

  何应欢见了他这淡漠似水的模样,顿感手足僵硬,一股凉意从脚底直透上来。但他仍不死心,再一次扑上去抱住了江勉的腰,嘴里胡乱叫嚷道:"勤之,勤之……"

  江勉动也不动的任他抱着,隔了许久,方才闭眼苦笑一下,低低吐出几个字来:"何少侠,你便饶过我吧。"

  很抱歉过了这么久才更新。

  最近这段时间一片混乱,感觉世界太不真实,到现在还怀疑自己身在梦中。废话就不多说了,只愿祖国平安,愿大家平安,一起共度难关。

  第三十三章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何应欢听后,却是如遭雷击。他与江勉相识数月,爱恨情仇纠缠不清,却还是头一次感觉到……面前这个男子竟是如此陌生。

  明明人在身旁,却再无法心意相通了。

  他沉默良久,满腔情意慢慢冷却下来,终于松开了手,静静的与江勉对望。

  江勉朝他笑笑,无可奈何的叹一口气,柔声道:"应欢,过去的已经过去,你还是……全都忘了吧。"

  "我不相信!"何应欢虽感到心中冰凉,却还在垂死挣扎,"你若当真不喜欢我了,为何还留着我的骰子?"

  江勉怔了怔,眼底掠过一丝阴影,但随即恢复如常,笑说:"不错,我确实用不着这玩意了。"

  一边说,一边转了转手中那两粒骰子,不急不缓的递到何应欢面前。

  但是何应欢哪里肯接?当下后退一步,闷不吭声的转开头去。

  "怎么?你也不要?那可麻烦了。"江勉垂了眼,低头望一望手中的骰子,忽的握起拳来,稍稍用力。待他再展开右手的时候,掌心里只剩下一堆白色粉末了。

  何应欢看得两眼发直,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江勉亦不多言,只侧了侧手掌,任凭那白色粉末随风飘散开去,转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直到此时,何应欢才终于回过神来,"哇"的大叫了一声,掉头冲出门去。他一路上跑得飞快,脑海里不断闪现从前与江勉相处时的片段,渐渐开始神智不清了起来。

  "呀,他果然不再喜欢我了!"

  "不,不对,他只是在生我的气而已,绝不可能当真这样狠心。"

  "勤之,勤之……"

  何应欢心中大痛,越是想下去,就越觉得呼吸困难,几乎支持不住。他本来早已内力全失,这会儿却好似突然恢复了武功,纵高跃低,全无阻碍。不多时,便已回到了临时歇脚的客栈。

  此时天色尚早,何应欢却一头倒在了床上,扯过被子大睡起来。原来他始终不相信江勉已经断绝了情义,只当自己还在做梦,以为一觉醒来,便能回到当初。他一心一意的逃避现实,果然没过多久,就沉沉睡了过去。

  梦里依稀瞧见江勉慢悠悠的朝自己走过来,眉眼含笑,温柔似水。可是一转眼,就换成了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微笑着捏碎了手中的骰子。何应欢想开口求他原谅,却完全发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转了身,越行越远。紧接着,无边的黑暗从四周涌了过来,压得他几乎窒息。

  "勤之——"何应欢大叫一声,蓦地从那噩梦中惊醒过来,身上冷汗直流。

  窗外天色已暗,他回想起梦中的场景,禁不住瑟瑟发抖。梦境已然如此可怕,但他所面对的现实,却远比这残酷千百倍!他情愿江勉怨他恨他,也不愿像现在这般,被当成一个陌生人对待。江勉那温和的微笑、满不在乎的眼神,样样都暗示着同一个意思:他已经不再喜欢他了!

  饶是如此,何应欢却仍旧不肯死心。他自言自语的低喃一阵之后,最终还是决定溜回江府,即使不择手段,也要令江勉回心转意。

  心念电转间,手脚已不由自主的动了起来,翻身下床。但刚迈出一步,双腿便软了软,直直扑倒在地。

  何应欢刚才还觉得浑身发冷,此时却忽然感到体内腾起了一股热意,四肢百骸全都灼热得厉害,仿佛快要烧起来一般。他精通武学,从前又吃过走火入魔的苦头,立刻知道情况不妙,连忙盘腿运气,将那热意压了下去。但身体刚有好转,一阵寒气便又袭了上来,激得他真气逆行,再无法镇定心神。

  整整一个晚上,何应欢就是在这种冷热交替的情形下度过的,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稍稍睡了片刻。待他再次清醒过来时,依旧感到忽冷忽热,全身无力。

  何应欢曾经因为逆练经脉而走火入魔,幸好吴笑杰及时封住了他的内力,才勉强逃过一劫。此时他清楚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却根本无法解救,而且因为心系江勉的关系,甚至连普通的运气功夫也做不好了。

  他每多想江勉一次,胸口的烦闷感便加深一分,到后来,全身上下都开始隐隐作疼,简直痛不欲生。

  "怎么办?难道我会死在这里?"他双手握拳,表情扭曲,模模糊糊的想,"不行!好歹也该再见勤之一面。"

  恍惚间,他似乎又瞧见江勉立在了面前,正笑盈盈的盯着自己看。

  何应欢心头一震,竟强行忍住了彻骨的疼痛,挣扎着站起身来,一步步朝门口挪动。他身受走火入魔的痛苦,脑海里却只剩下一个念头——无论如何,都要去到江勉身边。在这一信念的支撑下,他果然恢复了几分气力,踉踉跄跄的走出了客栈。

  然而,何应欢刚刚踏上大街,就与迎面而来的某人撞成了一团。他顿觉天旋地转,好不容易才立稳了身形,抬眼望去,正对上一张恐怖如鬼的面具。

  "宋教主?!"

  "何少侠,本座找得你好苦啊。"宋玉声出手如电,一下就扣住了何应欢的脉门,笑道。

  何应欢心中一惊,实在料不到自己竟会遇上这个魔头,咬牙切齿的说:"原来宋教主还没有离开临安。"

  宋玉声勾了勾嘴角,轻笑出声,眸中却是波澜起伏,杀机凛然。"本座尚未领教过何少侠的绝世武功,哪里舍得就此离开?"

  第三十四章

  怎么又遇上这家伙了?他还真是阴魂不散!

  何应欢咬了咬牙,心中暗骂,面上却强装出笑容来,道:"我这点雕虫小技,哪里入得了宋教主的眼?你若要较量武艺的话,还是等我江叔叔来了,再跟他比上一场吧。"

  "呵,今日怎么不'勤之'、'勤之'叫得那般亲热了?"宋玉声哼了哼,纵声大笑起来,"你跟江勉的丑事早已传得人尽皆知了,你当他还会跑来救你吗?哈,哈哈!"

  这一番话虽然全是事实,但何应欢听了,却觉无比刺耳。他刚才妄动真气,本就已经走火入魔了,此刻更是感到气血翻腾,几乎站立不住。

  宋玉声的眼神何等尖利,一下就瞧出了何应欢并无反抗的气力,于是骈指一伸,轻轻巧巧的点住了他的穴道。原来他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却还不愿在大街上惹出事来,因而打算先将人抓去一个偏僻的地方,再行折磨。

  何应欢本就已是经脉逆行了,被点中穴道之后,更觉呼吸不畅、浑身刺痛,立刻晕了过去。待他清醒过来时,已经身在一处破庙之中了。抬眼一望,只见宋玉声就站在不远处,双手抱臂,唇角微扬,正似笑非笑的盯着他看。

  此时何应欢的穴道早已解了,却因体内真气乱冲的关系,依旧动弹不得。他心里暗暗叫苦,却故意笑了一笑,道:"宋教主不是要跟我比试武功吗?怎么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来了?"

  "大街上人多嘴杂,不好动手,这里才更方便些。"说罢,长剑出鞘,直直朝何应欢的右手刺去,一下就挑断了他手腕上的筋脉。

  何应欢闷哼一声,额上冷汗直流,却仍是微微笑着,颤声道:"宋教主武功高强、名头响亮,跟我这个小辈一般见识,未免也太小气了些。"

  "本座是邪派中人,可不理会你们这些名门正道的规矩!你从前仗着有江勉撑腰,一再的戏弄于我,我今日若不将你碎尸万段,如何能消心头之恨?"说话间,银光一闪,又挑断了他左手的手筋。

  何应欢面色惨白,双手鲜血直流,终于连说话的力气也不剩了。

  宋玉声却还不满意,又是唰唰两剑刺出,连他双脚的筋脉也一并割断了,冷笑道:"这么快就半死不活了?本座可还没听过你的惨叫呢。"

  何应欢强打起精神来,斜斜望他一眼,默不作声。

  宋玉声本就余怒未消,这会儿见了何应欢这漫不经心的模样,更是心中恼火,当下长剑一挥,遥遥的指住他的咽喉,问:"臭小子,你当真不怕死?"

  "谁说的?我可是怕得很!这花花世界,谁不留恋?更何况……我还不曾见过那人最后一面……"

  何应欢因为失血过多的关系,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眼前也逐渐出现了幻觉。破庙中的石梁木柱,竟自幻化成了江勉的样子,正笑盈盈的朝他走过来。

  他身受走火入魔之苦,又不慎落在宋玉声手里,本来早萌死志,但这一刻却忽然觉得万分害怕!

  若是就这么死了,可再见不着那个人了。这叫他如何甘心?怎么舍得?

  即使无法求得江勉的原谅,至少也该听一听他声音,瞧一瞧他的模样,将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孔牢牢记在心底。

  这样想着,何应欢好似又恢复了一些力气,在舌尖上重重一咬,断断续续的说:"宋教主不是爱听我求饶吗?我现在就求你……饶我一命……"

  他一边说一边咳嗽,到了后来,已是气若游丝了。

  宋玉声却哈哈大笑起来。他刚才出手折磨何应欢,为的就是这一句话,当下抬了抬右脚,笑道:"既然如此,本座就干脆成全你吧。只要你乖乖将我这双鞋子舔干净,我就饶你不死。"

  他当然没打算真的放过何应欢,不过是旧仇未报,借此羞辱他一番罢了。

  谁料何应欢听后却并不生气,反而瞪大了眼睛,直直盯住宋玉声看。片刻后,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轻轻吐出一个字来:"……好。"

  话落,猛得翻了个身,就势在地上滚了几圈,艰难万分的挪动手脚,一寸寸的朝宋玉声爬过去。他的双手双脚都已废了,因此只能靠手肘和膝盖的力量,一点一点的前进。短短几步的距离,在他而言却是漫长无比。

  何应欢本就伤得极重,此时更是鲜血直流,连衣衫都被染红了。他披头散发、面容惨白,瞧来实在是狼狈不堪,惟独那一双眼睛依旧是明明亮亮的,震摄人心。此时此刻,他早已连疼痛也感觉不到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江勉江勉江勉……

  饶是宋玉声铁石心肠,见了他这副神气,也不禁为之动容。于是将手一摆,叹道:"你伤得这般严重,即使我不出手,也已活不过一时三刻了。又哪里见得着那人最后一面?罢了,瞧在你一片痴情的份上,本座就给你个痛快吧。"

  说着,长剑一抖,意欲直接取他性命。

  何应欢却似听而不闻,一声不坑的垂着头,继续往前爬行。他虽然手脚并用,速度却极为缓慢,地上血痕宛然。

  宋玉声眯了眯眼睛,终于狠下心来,一剑挥出。剑光闪过,却并未刺中何应欢的身体,反而被一颗小小的石子荡了开去。

  紧接着便一声轰然巨响,只见庙门被人一脚踢开了,某道青色身影疾掠进来,手执利剑、眉目凛然。

  何应欢原本已经神智不清了,见了那人的样貌,却是嫣然一笑。他满身血污,眼中现出无限欢欣的光芒,轻轻柔柔的唤:"勤之。"

  第三十五章

  江勉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立刻转眼朝何应欢望去,待瞧见他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之后,自是大吃一惊。他虽知何应欢遇上了危险,却实在料不到竟会伤得如此严重,当下心中大痛,脚步一个踉跄。

  宋玉声善于察言观色,见了他这副模样,立刻趁机发动攻势。左手一扬,两枚毒针朝江勉激射过去,另一枚梅花镖则飞向何应欢。

  江勉悚然一惊,这才回过神来,险险避开了毒针,挺剑回击。

  何应欢却因为气力不继的关系,虽然在地上翻了个身,却还是被那梅花镖插中了背心。但他此时对疼痛早已麻木了,所以仅是皱了皱眉头,连哼也不哼一声。

  江勉被宋玉声挡住了视线,瞧不清何应欢的情况,只得一边挥剑,一边分神问道:"应欢,你的伤怎么样了?"

  "只是皮肉伤罢了,不要紧。"何应欢挪动身体,小心翼翼的藏起背上的伤口,答:"江叔叔,你自己小心应付。"

  江勉听了这番话,方才松了口气,专心致志的与宋玉声斗剑。他的功夫原就比宋玉声高出许多,此刻又因了何应欢的缘故,出手毫不留情,剑剑直指对方的要害。

  剑光闪处,仿佛四面八方都是江勉的身影,却叫宋玉声如何招架得住?只斗了三十几招,便已呈现败相。

  宋玉声虽然心高气傲,对于自己的性命却还是极为看重的,一见情势不对,就打算脱身溜走。奈何江勉一把长剑泼风似的挥舞着,几乎滴水不进,当真是逃也没法子逃。最后只好将牙一咬,拼着受些轻伤,硬生生的从剑圈里冲了出去。

  江勉虽然恨不得在宋玉声身上扎几个窟窿,却又不愿耽搁时间,只在他肩头刺上一剑,便即收了手,转回身去查看何应欢的伤势。

  此时何应欢早已是气息奄奄了,只为了跟江勉多说几句话,才强自支撑着,甚至还扯出一抹笑来,道:"江叔叔,你果然舍不下我。"

  江勉苦笑一下,有些不自然的避开他的目光,草草包扎了他手脚上的伤口,道:"你伤得不轻,还是快点回去找大夫治一治吧。"

  说着,伸手扶住何应欢的胳膊,打算将他从地上抱起来。

  谁料何应欢却摇了摇头,挣扎着嚷道:"等等,我还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有什么话回去再说不成么?治伤要紧。"

  "不行!只怕出了这庙门,你就再不肯跟我说话了。"

  江勉素来宠着何应欢,这时又当真以为他只受了些皮肉伤,只好叹一口气,点头应道:"好,你说吧。"

  何应欢这才笑了笑,眼睛微微一闭,又勉力睁了开来,有气无力的说:"不论那姓宋的怎样折磨我,我都不觉得疼,可一想到以后再也见不着你的面了,我就感到无比害怕。勤之,我晓得你是再不会原谅我了,但是可不可以……让我陪在你的身边?"

  "傻孩子,我从来也没生过你的气啊。"江勉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柔声道,"不过,咱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你有你的道要走,我也有我的路要行,以后再不可能凑到一块了。"

  "你当真不要我了?你就一点也不念旧情?"

  "应欢,我从前跟你在一起的时候,确实觉得很快活,仿佛一辈子也不曾这样开心过。"江勉悠悠叹了口气,双眼平视前方,神情略有些飘忽,"可惜后来才发现,我喜欢上的……不过是一个谎言罢了。应欢,纵使现在从头开始,咱们也回不到当初了。"

  何应欢伤势沉重,本就已到了回光返照的地步,听完江勉这番话后更觉心如刀割,身体上的疼痛也一点一点漫了上来。只见他面色苍白若纸,双眸中的神采渐渐黯淡下去,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好,勤之……不,江叔叔,你便干脆忘了我吧……"

  江勉直到这时才发现何应欢手掌冰凉、脉息微弱,不由得大惊失色,连忙将他紧紧抱在怀中,颤声问:"应欢,你怎么啦?"

  何应欢张了张嘴,已经无法出声应话了,只用尽气力望他一眼,缓缓闭上眼睛。

  江勉感到怀中抱着的人越来越沉,不由得心慌意乱起来,伸手摇一摇他的肩膀,却反而摸出一手的血迹。

  "应欢?应欢!"他又连唤两声,见何应欢毫无反应,方才伸出手探他的鼻息。

  ……什么也没有。

  江勉全身一震,额上逐渐渗出冷汗,立刻又低下头去听他的心跳。

  ……依旧什么也没有。

  何应欢——死了?

  江勉一直以为何应欢只是受了些伤,此刻见他突然断了呼吸,自是错愕万分。但惊讶过后,脑中却是一片空白,既不悲伤亦不痛苦,仿佛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他一人而已。

  不错,心爱的人已死,此时此刻,确实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江勉迷迷糊糊的发了一阵呆后,目光突然变得温柔无比,缓缓伸出手去,小心翼翼的拭去了何应欢面上的血痕。紧接着又俯下身,轻轻吻了吻他的嘴唇,哑声道:"应欢,我怎么可能忘得了你?你猜对了,我只是在跟你赌气而已。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全部都是骗你的。"

  他说话时语气温软,面上隐隐含笑,神色与平常并无两样。话一说完,便执起何应欢的手来,将一缕真气缓缓传了过去。

  江勉明明晓得何应欢已经死了,也清楚知道怀中温热的躯体会逐渐变凉,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始终牢牢抓着那个人的手,片刻不离。

  第三十六章

  江勉一边给何应欢输送真气,一边回想前尘往事,两人当初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一幕幕划过心头。他时而温柔浅笑,时而又蹙眉叹气,只觉跟何应欢在一起的那些时光,无论欢喜或痛苦,如今想来都是甜蜜无比的。

  然而,已经无法回头了。

  江勉低头望了望怀中之人,想到他虽然面容如初,却已经失去了一切知觉,不由得心如刀割,无边的痛楚终于蔓延开来,再难抑制。

  四周这么安静。

  他眼中茫茫然的一片,仿佛什么也瞧不见,又仿佛到处都有何应欢的影子——伸手一触,却全是虚无。

  正当他情思惘惘之时,忽听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尊空对月。哈哈!好诗,好酒!"那笑声清脆爽朗,听来甚是耳熟。

  江勉吃了一惊,好似突然从迷梦中惊醒一般,神智清明了许多。转头望去,只见来者是个衣着朴素的男子,相貌甚是平凡,手边轻轻晃动着一个酒壶,面上则挂了抹懒洋洋的微笑,意态潇洒。

  "吴大哥?"江勉一瞧清那人的面孔,便即叫出声来,脱口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吴笑杰仰头喝了一口酒,笑说:"这破庙又不是你花钱买下的,只准你来,却不准我来么?"

  江勉呆了呆,无心与他斗嘴,只牢牢抱紧怀中之人,颤声道:"大哥是来临安看望徒弟的吗?可惜你来晚一步,应欢他……他已经死了。"

  短短几句话,就好像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连骨头里都隐隐渗出疼痛来,心中悲苦更胜从前。

  哪知吴笑杰听了,却只发一声笑,大步走上前来,抬脚踢了踢何应欢的尸体。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死了?"他眯了眯眼睛,醉态可掬,摇头晃脑的说道,"我明白啦!这臭小子定是听说我最近制成了九转还魂丹,所以故意死上一死,好骗取我的灵药。嗯,他可真是越来越顽皮了。"

  江勉被这番话弄得哭笑不得,心中却陡然腾起一丝希望,急道:"应欢才刚断气没多久,吴大哥既然有灵丹妙药,就赶紧救他一救吧。"

  吴笑杰并不忙着应话,只俯下身去探了探何应欢的鼻息,又搭一搭他的脉搏,喃喃低语道:"原来如此。这小子不听我的吩咐,妄动真气以致走火入魔,死了也是活该。"

  说罢,果然不再出手救治,反而笑嘻嘻的旁边坐下了。

  江勉一时气怒攻心,双眉紧蹙,面色微沉,涩声道:"吴大哥,应欢好歹也是你的徒弟,即便他有哪里行差踏错了,你也不该见死不救。"

  他平日说话总是和和气气的,此时的语调却甚为严厉,面上的表情更是骇人至极。

  吴笑杰却仍是那付满不在乎的神情,歪了歪头,斜斜望他一眼,道:"江兄弟,我跟你也有二十年的交情啦,咱们认识这么久,我可从来没见你这般失魂落魄过呢。"

  "……"

  "我这一路南下,听说了不少风言风语,难道那些谣传……全部都是真的?"

  江勉窒了窒,无言以对。

  吴笑杰于是抚掌大笑起来,咕咚咕咚灌下一大口酒,打趣道:"江兄弟,你若当真跟小欢在一起,岂不是平白无故的低了我一辈?哎呀,我可真是占尽便宜了。"

  江勉面上一红,急忙避开了他的目光,道:"救人要紧。"

  "好好好,光是为了占你这个便宜,我就非把他救活不可。"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枚碧绿色的药丸来,强行塞进何应欢的嘴里。然后又将他扶坐起来,随意点了几处穴道,手掌贴住他的背心,用本身的功力助他打通经脉。

  不多时,两个人的头上便都有雾气蒸腾而起。

  江勉目不转睛在旁看着,心中焦急万分,额上冷汗不断,虽然没有出力,却仿佛比吴笑杰还要更加疲惫。

  隔了大半个时辰后,何应欢的眼皮突然动了动,"哇"的吐出一口淤血。

  "总算把人救回来了。"吴笑杰低笑出声,将人推回江勉的怀中,道,"江兄弟,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

  江勉紧紧搂住何应欢的身体,发觉他虽然气息微弱,却终于有了呼吸,当下心中一宽,连声道谢。

  "我救了自己的徒弟,怎么反要听你说谢谢?唔,是否用不了多久,我就该对你改个称呼了?"

  江勉此时的神情早已恢复如常了,微微一笑,并不理会吴笑杰的调侃,只抱着何应欢从地上站了起来。然而他才刚刚迈出步子,便觉脚下一滑,差点跌倒在地。原来他刚才在地上坐了太久,再加上情绪紧张、心情激荡,双腿早已经软了。

  吴笑杰在旁见了,忍不住哈哈大笑。

  江勉却并不气恼,反而嘴角一扬,也跟着笑出声来。

  他这一日经历了太多变数,由大悲再到大喜,直到此刻才真真正正的放下了心,感受到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但觉除了怀中的何应欢之外,其他的人或事都不再重要了,只想一心一意的抓住他的手,再不松开。

  吴笑杰晃着酒壶跟在江勉身边,走了几步后,忽道:"小欢的性命虽然保住了,不过……"

  "什么?"

  "他手脚的筋脉已断,恐怕难治得很。"顿了顿,有意无意的望了江勉一眼,"若是当真成了残废,我可不高兴养着他。"

  江勉神色不变,只垂了眸,伸手揉一揉何应欢的头发。他唇边隐约含笑,目光温柔似水,轻轻吐出几个字来:"我养他。"

  第三十七章

  何应欢从昏睡中清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全身上下都在痛。手脚酸酸软软的,丝毫力气也使不上来,胸口和背脊更是一下下抽搐着,痛楚不断。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睁开眼睛,却发现吴笑杰端坐一旁,正似笑非笑的望住他看。

  "师父?!"他稍稍动了动,便又是一阵刺痛,只得断断续续的问,"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我不是死了吗?"

  "笨蛋!有为师我在这里,你小子死得成吗?"吴笑杰挑了挑眉毛,将自己出手救活何应欢的经过简略叙述了一遍。

  何应欢听罢,想起以前每次遇上危险都是师父陪在身边,不由得心中激荡,情不自禁的开口说道:"师父,我……"

  谁料,吴笑杰突然将脸一板,厉声说:"你怎么样?为师当初命你下山,是让你干这种逆德背伦的事情的吗?我可差点就被你气死了。"

  何应欢窒了窒,一时无语。隔了许久,方才垂下眸去,哑声道:"师父,我知道错了。我这就跟你回山上去,此生此世,再不见那个人了。"

  他记起昏迷之前江勉所说的那番话,只觉心灰意冷,再兴不出什么深情眷恋的念头来了。

  吴笑杰却瞪了瞪眼睛,伸手在他额头上一弹,道:"胡说八道!你这家伙就算再没出息,也是我吴某人的徒弟,即使做错了什么事,也只能一错到底!明不明白?"

  "呃……"

  "我问你,你猜师父为什么会这么凑巧的赶过来救你?"

  "师父您老人家神机妙算,早料到我当有此一劫,所以及时赶来相救?"

  "笨!"吴笑杰斜斜睨一眼过去,大笑,"早在你出事之前,我就已跟踪你整整三天了。"

  "啊?"何应欢呆了呆,惊愕至极。

  吴笑杰轻轻哼一下,得意洋洋的续道:"后来你一被姓宋的抓走,我就跑去向你江叔叔通风报信了。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这么快冲过来救你。顺便一提,那姓宋的逃跑时被我撞见了,我已在他身上刺了几剑,替你报过仇了。"

  何应欢越听越是惊讶,忍不住问道:"师父你既有功夫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为何不干脆早些现身?"

  吴笑杰并不答话,只低头拨弄腰间的酒壶,轻笑道:"我跟你江叔叔相交二十多年,很清楚他的脾气。他一旦认定了某件事,就绝没有回头的道理,除非……你有本事打动他的心。"

  说罢,微微一笑,又道:"师父言尽于此,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师父,你是故意的?"何应欢直到这会儿才醒悟过来,叫道,"你要我趁着受伤的机会,把江叔叔的心骗回来?"

  "总算你还没笨到不可救药。"吴笑杰摆了摆手,起身,大步朝门外走去,哈哈大笑着说,"小欢,不论你错得多么离谱,师父也始终站在你这一边。"

  说话间,人已愈行愈远了。

  只剩何应欢一个人躺在床上,思绪茫然。他身体虽动弹不得,脑海里的各种念头却是纷至沓来,吴笑杰话里的意思,他如今已经完全明白了。

  不错,他现下身受重伤,正是向江勉示弱撒娇的好时机。江勉的脾气这么好,对他也不是毫无情意,说不定一时心软,就会原谅了他。

  可是……自己过去曾经骗过他许多次,难道当真应该再继续错下去?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过一辈子?

  何应欢闭了闭眼睛,虽然心绪纷乱,却已渐渐有了主意。

  房门恰在此时被人推了开来。

  何应欢以为吴笑杰又折了回来,因而也不睁眼去看,只悠悠叹了口气,苦笑着说:"师父,我知道你素来都很疼我,也晓得你平日最是护短,可惜我这一回却要辜负你的苦心啦。江叔叔从前是真心待我的,我自然也该真心待他才对,我情愿一辈子受相思之苦,也再不说谎骗他了。"

  一片静默。

  来人轻轻缓缓的走到床边,伸手在何应欢颊边抚了抚,低笑出声:"应欢,你这一回倒是老实得很。"

  何应欢听见这熟悉的声音,自是呆了一呆,急急睁开眼来,脱口道:"江……江叔叔?你怎么来了?"

  江勉面容平静的在一旁坐下了,微笑着说:"我来瞧瞧你。"

  何应欢转了转眸子,一双眼睛滴溜溜的盯住他看,忽道:"我刚才说的那些你都听见了?"

  "是啊。"

  "那我能不能把话收回来?"

  江勉怔了一下,问:"为什么?"

  何应欢依然瞪着双眸,一个劲的望住他,面上的表情甚是痴迷,喃喃低语道:"我没见你之前,心里想着即使不能在你身边,就这么思念一生也是好的。可一旦见着了你,哪里还舍得移开眼去?管他是骗是抢,定要紧紧将你抓住才行。"

  说着,果然屈了屈胳膊,试图伸过去握江勉的手。

  但他手上毫无气力,光是这么微微一动,便觉疼得厉害,不由自主的蹙起眉来,连连抽气。

  江勉见状,连忙主动握住了何应欢的手,笑道:"偷也好,抢也罢,你总得先把身体养好吧?"

  那嗓音温温柔柔的,极是动听。

  何应欢心头一跳,仔细瞧了瞧江勉脸上的神情,问:"江叔叔……嗯,勤之,你……"

  "怎么?"

  "你不生我的气了?"

  江勉笑而不答,只低了头,一点一点的俯下身去,最终凑至何应欢的唇边,轻轻印下一吻。

  万般柔情,尽现眼底。

  第三十八章

  何应欢心神一荡,只觉整个人都似要被那双眼睛吸进去一般,霎时间意乱情迷,再也说不出话来。

  江勉缠缠绵绵的吻了他一阵,方才直起身来,转头取过桌上的药碗,微微笑道:"好了,你差不多该吃药了。"

  一边说,一边舀起汤匙递过去,动作轻柔。

  何应欢心头乱跳,直勾勾的盯住江勉看了片刻,忽的轻笑一声,乖乖张开嘴来,将那药汁一口一口的喝了下去。

  原来他光是瞧见江勉那温柔似水的神情,便已知他心思,再不必追问生不生气、原不原谅的蠢问题了。

  此时此刻,他们两人非但身在咫尺,就连心意也是紧紧相连,只消一个眼神、一抹微笑,就能代替千言万语。

  或许是因为跟江勉重归于好的关系,何应欢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再加上吴笑杰妙手回春,用上好的药材替他接续筋脉,不过一个月的功夫,他便已能下地走路了。但在养伤的这段时间里,江艳只要一有机会就会跑过来跟吵吵闹闹,加之陆铁音一去不回,始终不见踪影,使得他虽然心中甜蜜,烦恼却也不少。

  江勉怕何应欢的心情受到影响,因而几乎日日陪在他的身边,端水送药、说笑聊天,极尽温柔。

  某日傍晚,两人在屋里吃过了晚饭,正相对闲坐,何应欢突然以手支颔,轻叹着问道:"勤之,我师父还没有回来么?"

  "嗯,他今天一早就出了门,这会儿大概又醉倒在哪家酒馆里了吧。"

  "师父每日早出晚归,几乎把临安城翻了个遍,也还寻不着大师兄的人影,真不知他究竟去了哪里。"说着,不由自主的蹙起眉来。

  江勉见了,连忙伸手抚平他眉间的褶皱,浅笑道:"有吴大哥在此,还能出得了什么事?何况你大师兄他武功高强,脾气又好,断不会惹出什么麻烦来。"

  "他就是太过老实了,很容易被人欺负。"

  "你们师兄弟感情深厚,你担心他的安危也是自然的,不过……"江勉轻轻握了握何应欢的手,笑道,"你再这么整日将他挂在嘴边,我可是要吃味了。"

  "真的?"何应欢心中一动,眼神立刻明亮起来,但随即撇了撇嘴,道,"你是见我心情不好,所以才故意逗着我玩吧?我才不信你会吃醋。"

  江勉笑了笑,并不否认,只伸手揉乱他的头发,低声说:"应欢,你如今只要好好养伤就成了。至于其他……不论是你师兄的事情,还是艳儿的事情,全部都交给我来操心,好不好?"

  那语气温温软软的,调子又柔又腻,甚是惑人。

  何应欢听在耳里,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拒绝?当下点头答应了。但他虽是一声不吭,目光却溜溜的在江勉脸上绕了几圈,然后展颜而笑,猛得扑了过去。

  "应欢?"

  "勤之,"何应欢将下巴抵在江勉的肩上,薄唇慢慢凑到他耳边去,声音低哑,"我的伤其实早已经好了,你要不要试一试?"

  江勉怔了怔,好一会儿才明白话中的意思,不禁面上微热。他原是想把人推开的,双手伸出去,却反而搂住了何应欢的腰。

  "勤之……"

  "时候不早了,你还是早些回房休息吧。"

  "那你也陪我一起睡?"说话间,已经手脚并用的缠在了江勉身上。

  江勉挣扎不脱,而且温香软玉在怀,也实在不舍得放开,只得半推半就的亲了他一口,道:"可是,你的身体……"

  "不要紧,我没事的。"何应欢微微喘了喘气,在江勉脸上胡乱亲吻着,喃喃低语道,"勤之,勤之,我好想你。"

  江勉闭了闭眼睛,很快便也动了情,于是苦笑一下,搂搂抱抱的把何应欢拖至床边,和衣躺下。

  何应欢心中大喜,一面伸手脱江勉的衣服,一面继续啃咬下去,在他颈上留下斑斑红痕。

  江勉忆起从前发生过的事情,总觉得有些不自在,因而动也不动的任他轻薄。何应欢却像着了魔似的,神智全失,眼里心里就只剩下江勉一个,恨不能与他合为一体,再不分离。

  没过多久,两个人便已是衣衫尽褪了。

  何应欢欲火焚身,胯下之物早已是又热又硬了,却只一个劲的在江勉腿边磨蹭,软声道:"勤之,怎么办?我怕自己会伤了你……"

  江勉伸手抚摩了一下何应欢的脸颊,蓦地勾唇浅笑,翻身将他压在了下面,眯着眼睛说:"呵,你恐怕没有那个机会了。"

  语毕,俯身亲了亲他的嘴角,湿热的唇一路滑下去,缠绵不断。

  何应欢失神的睁大了眼睛,毫不挣扎。他整个人晕乎乎的,手脚酸软,体内的那股热意却四处流窜着,越烧越烈。

  片刻后,下身突然传来一阵刺痛。

  何应欢不由得低低叫了一声,眸底腾起雾气。

  "疼么?"江勉急忙吻住了他的唇,含含糊糊的问。

  何应欢摇了摇头,双手攀住江勉的肩膀,随着他沉沉荡荡,上下起伏。尖锐的疼痛一下下撞击着他的身体,但是没过多久,另外一种甜腻的快感便逐渐蔓延了开来。时而好像飘在云端,时而又仿佛沉入水底,既甜蜜又痛苦,折磨得他目眩神迷,几乎喘不过气来。

  何应欢的身体虽然随波逐流,神智却比从前清明了许多。他本来担心好事多磨、江艳会从中阻挠,又担心陆铁音迟迟未归、不知是否遇上了危险,此刻却忽然觉得什么也不害怕了。

  因为,他已紧紧握住了心爱之人的手,再不会分离了。无论将来遇上多少艰难险阻,都有江勉陪在他的身边。

  但使两心如一,还有什么样的坎儿过不去?

  第三十九章

  第二日,何应欢直睡到中午的时候才清醒过来。环顾四周,江勉早已不在屋内了,但洗脸水却已打好了摆在床边,桌上也备着几样清淡的小菜。

  何应欢懒懒的伸了个腰,又躺在床上发了一阵呆,方才披衣下地。他欢欢喜喜的吃过午饭之后,刚推开房门,就对上了一个女子怒气腾腾的目光。

  "江姑娘?"

  "小贼,你怎么又从我爹房里出来了?"

  何应欢被抓了个正着,心中却并不慌乱,只眨了眨眼睛,慢条斯理的答:"我跟勤之志趣相投,一时聊得忘了兴,便干脆联床夜话了。"

  "不要脸!我爹的字也是你叫得的吗?"一语未毕,便已唰的抽出剑来,朝何应欢直刺过去。

  何应欢身形一晃,险险避了开去,笑嘻嘻的说:"好妹子,你如今可不同往常了。老这么舞刀弄枪的,万一动了胎气可怎么办?"

  "谁是你的妹子?"江艳柳眉一竖,眸中怒意更盛,"就算叫得再亲热,我也不会饶你的!"

  何应欢仍是笑笑,脚下步法变换,轻轻巧巧的躲过了她的攻击,打趣道:"你不愿当我妹子,那就是打算当我的侄女了?哈,那味儿可好得很。"

  "你……不知羞耻!"江艳气得发抖,但她因了身体的缘故,使不出家传的剑法,只得一个劲的胡砍乱刺。

  "不好意思,我急着去陪勤之下棋,先失陪了。"

  何应欢觑准时机,毫不费力的从剑光底下逃了出去,一溜烟的转过回廊,就此摆脱了纠缠。他虽然身上还有些酸痛,但想到自己刚把江艳戏弄了一番,心中甚是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然而只笑到一半,迎面就撞上了一个人。

  "臭小子,什么事这么开心?"

  "师、师父?您可算回来了?"

  "嗯,我今早一回房间,就发现府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什么事?"

  吴笑杰眯了眯眼睛,沉声道:"我问你,为师藏在床底的那一坛陈年美酒跑到哪里去了?"何应欢眼珠一转,嬉皮笑脸的答:"前天夜里月色极好,我把它偷偷搬出来,跟勤之两个人分着喝光了。"

  说罢,转身就逃。

  吴笑杰早料到他有此一招,急忙追了上去,大喊道:"臭小子,给我回来!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功夫才买到那坛酒的?连师父的酒都敢偷,你可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哈哈,这下不打自招了吧?师父你嘴上说着要去寻大师兄,其实却整天都在找酒喝,现在倒还好意思怪我?"

  "你!"吴笑杰一时气结,顿了片刻之后,却仍是理直气壮的答,"你大师兄这么大个人了,难道还会走丢不成?我看他八成只是贪玩而已,等玩儿够了,自会回来。我打听他消息的时候顺便喝点酒,又有哪里不对了?"

  何应欢脚下不停,一口气跑到了平常练剑的竹林里,绕着竹子转来转去,嘴里应道:"师父难道忘记二师兄说过的话了?他叮嘱你每日最多只能喝一壶酒,可是现在呢?哼哼,再这么胡闹下去,小心他又跟你翻脸。"

  他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谁料吴笑杰听了这话,神色竟黯了下去,怔怔的呆立原地,再不言语了。

  "师父?"何应欢吃了一惊,也跟着停下脚步,奇道,"你当真跟二师兄吵架了?你这次出门,为什么不带着二师兄一起来?他一个人呆在山上,闷也要闷死啦。"

  吴笑杰扯了扯嘴角,苦笑道:"你们一个个都长大成人了,哪里还肯听师父的话?你二师兄他……唉,不提也罢。"

  何应欢难得瞧见他这般失落的表情,心中甚是惊异,不由自主的上前几步,想要出言安慰。怎料吴笑杰突然变脸,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纵声笑道:"臭小子,这下可跑不了了吧?"

  "师父,你使诈!"

  吴笑杰得意洋洋的哼了一声,屈起手指弹了弹何应欢的额头,道:"快,赔我酒来。"

  "师父……"

  何应欢委委屈屈的蹙了蹙眉,正欲开口求饶,却忽见一人从旁飞掠而来,伸手轻轻一带,便将他护进了怀里,笑道:"吴大哥,你又在欺负应欢了?"

  "什么话?明明就是你太过宠他了。"吴笑杰小声嘀咕几句,道,"这小子偷了我辛辛苦苦寻来的美酒,你说我该不该找他算帐?"

  "只是酒而已,我回头赔你一坛就是了。"

  "喂喂喂,江兄弟,你再这么宠下去,小欢可要被你惯坏了。"

  "会么?"江勉轻描淡写的反问一句,浅笑盈盈。

  何应欢则双手搂住他的腰,故意冲吴笑杰做了个鬼脸。

  "瞧见没有?"吴笑杰连忙伸手一指,道,"这小子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呵,这不是很可爱吗?"江勉低头望了何应欢一眼,眸中满是深情,微微笑道,"应欢的性情……跟吴大哥你年轻时一模一样。"

  吴笑杰听了这话,方才面色稍霁,抬了抬下巴,傲然道:"那是当然的!也不想想他是谁教出来的徒弟。"

  闻言,何应欢禁不住"嗤"的笑出了声。

  江勉亦是轻轻咳嗽几下,强忍笑意。

  吴笑杰见状,便也不再多说下去了,只将腰间的酒壶一甩,叹道:"你们再这样卿卿我我下去,我可要嫉妒死啦。算了,算了,你们继续,我先走一步了。还有,别忘了赔我一坛好酒。"

  话落,轻轻转个身,飘然而去,嘴里高声吟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待吴笑杰行得远了,何应欢才从江勉的怀里退了出来,笑问:"你怎么一早就不见人影了?"

  "嗯,有点事情。"江勉执了何应欢的手,迈步朝书房的方向行去,道,"应欢,我有样东西要送给你。"

  "哎?"何应欢眼前一亮,立刻展颜而笑,问,"是什么?"

  江勉但笑不语,直走到书房门口,方才侧过身来与他对视,缓缓摊开了右掌。

  何应欢把眼望去,只见那掌心里静静躺着两颗小巧玲珑的骰子,骨质白皙,红痕宛然。

  "呀……"他忆起前尘往事,不由得低呼出声,心神一阵恍惚。

  "怎么?"江勉挑了挑眉,笑问,"你不要?"

  何应欢呆了片刻,也跟着笑起来,一把夺过那两粒骰子,握在手里转了几下,道:"勤之,不如咱们再来赌一场吧。"

  "赌什么?"

  何应欢转了转眼睛,将头凑至江勉的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江勉低笑一声,把何应欢拉进了书房里,倾身吻了吻他的脸颊,柔声道:"好像无论怎么个赌法,都是你占便宜。"

  何应欢嘿嘿直笑,随手一掷,那骰子便在桌上滴溜溜的转了起来。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