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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
(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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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年+离开以后》郑二
第十年(上部) BY: 道行清浅/郑二
此文兼作者均三观不正,预计雷点有:攻受双方都已婚,双性恋,WS攻,圣母受,并涉及父子年上情节。
曾遭遇医患纠纷者慎入。
XXXX000XXX000XXX000XXXX000XXX000XXX000XXX000XXX000XXX000XXX
1
听说今天寒流袭击这座城市。
佟西言下了飞机,果然觉得冷,围巾放在行李箱里不方便拿,只好随着人流匆匆进站。一年进修期满,终于回家了。
两边都是举着牌子接机的人,一个小身影用力往高处蹦跳着喊:"爸爸!"随后被人抱了起来举在半空中。
"爸爸!"小女孩叫的更响。
佟西言抬头,随即笑开,那是他四岁的女儿佟早早。然后目光下移,举着她的那个高大男人,穿了件黑色大衣,嘴里叼了根烟,一脸的平静无波,气场却强烈的不容人忽视,这是他的带教,主任医师刑墨雷。
刑墨雷是医院肿瘤外科科主任,他的手术刀在省里也是赫赫有名的,四十五六岁,是个急性子,脾气差耐性差,全院都知道。佟西言是他唯一的嫡传弟子。这对师徒是医院一大奇观,因为佟西言是个慢性子,脾气随和从来不生气,一度被小护士们评为医院综合素质最高的男医生,这项评选的条件包括自身学历,业务水平,性格脾气,待人接物,家庭出身,政治背景——女人们总有满脑子的奇思妙想——这两个人居然可以在一起在手术台上天衣无缝合作长达八年之久,不能不说是奇迹。
"爸爸!"早早被放到佟西言怀里。
"乖不乖啊?"佟西言揪她的小鼻子。
"乖!"佟早早回头找支持:"问大爸爸,早早满乖。"
"刑老师。"佟西言浅浅笑:"怎么好意思让您来接。"
刑墨雷勾起嘴角算是笑了一下,接过行李箱转身,叼咽的嘴巴含糊吐出两个字:"走吧。"
黑色的捷豹经典款驶出机场,车内空调温暖,佟西言透过窗户看外面,他离开的一年里,沿途又添了很多住宅楼,看来楼市泡沫还没结束。
"怎么,第一次来啊?"刑墨雷透过观后镜看他。
佟西言笑笑,问:"都一年了,您和师母身体都还好吗?"
"托你的福。"刑墨雷又抽了一根烟出来,看了看水眸圆睁的早早,把烟放鼻子前嗅了一下,扔在车窗边。
车子进入市区,久违的楼房街道让佟西言微叹,本来就是恋家的人,这一年进修,越是忙碌,越是思乡,夜里好几回都梦见父母女儿同事。
车子的方向是驶向佟家,那是本市年代较早的一个住宅区,佟西言的父母是同一所学校的老师,这房子,是学校分配的,快有二十年了。
车最后在佟家楼下停住,佟西言下车,看刑墨雷坐在驾驶座不动,说:"您上去坐坐吧?"
刑墨雷冷淡的说:"不了。我还有点事。"
佟西言站着不动,只是看着他。
刑墨雷说:"我真有事。下次吧。来,早早,亲亲大爸爸。"
佟早早爬进车里响亮的吧唧了一下他的脸,爬出来的时候外套腰带勾到了排档的变速杆儿,佟西言俯身进车内,刑墨雷侧身过来,两人同时去帮她,手指触碰,佟西言抬头,对上刑墨雷幽深的眼睛,没了动作。
"明天上班不要迟到。"刑墨雷说完,低头去帮小女孩解开腰带。
"……嗯。"佟西言脸微热,把女儿抱出车子,目送他扬长而去。
佟父佟母做了饭菜等着儿子回来。一见他进门,连忙上去拿行李,佟母绞了把热毛巾给儿子擦脸,嘴里心疼嗔怪:"你哟,你看看,弄得这落魄样儿……"
佟早早奶声奶气的学:"弄得破破样儿!"
佟母噗哧一下,掐孙女的脸:"落魄不是破破。"
"落——魄!"小丫头终于念对。
佟西言说:"哪有您说的那么严重啊,我还长了两斤肉呢。"
佟父把筷子排开:"那种地方,不是面包就是炸肉,全是催肥的,哪能不胖。"
佟西言没反驳,一脸垂涎的看饭桌,全是他喜欢的,忍不住伸手捏了一只饺子扔嘴里:"……哇,韭菜馅儿,我最喜欢!"
"像什么样子。"佟父板起脸:"早早看着你呢。"
佟西言回头跟女儿做鬼脸,佟早早咯咯笑了。
吃了饭,洗漱。佟早早蹲在水盆边上尽孝道帮爸爸洗脚,父女俩谈心事。
"早早,想爸爸吗?"
"一点点。"
"才一点点啊。"
"大爸爸带早早看爸爸。"刑墨雷带她给他打视频电话。
佟西言笑,问:"大爸爸对你好吗?"
佟早早点头,说:"爸爸,为什么大爸爸是大爸爸,你是爸爸?"
佟西言想了一下,说:"因为大爸爸年纪比爸爸大。"
佟早早狡黠地笑着说:"才不是,因为大爸爸跟爸爸生了早早,大爸爸是爸爸,爸爸是妈妈!"
佟西言差点从凳子上跌下来:"谁跟你说的?!是不是你大爸爸?"
佟早早小脸皱成一团,食指放在嘴边:"嘘——我不告诉你!"
佟西言弹她的脑门:"一派胡言。听着,你叫他大爸爸是因为你过继给他当女儿,明白了?"
"什么是过继?"
"就是送给他了!"
"爸爸,你把早早送人了?你为什么要把早早送人?"小丫头气呼呼把毛巾一扔,溅了自己一身的水。
佟西言无力解释,抽了纸巾擦干她的脸,说:"好好好好。不送不送。"心里想着,刑墨雷你个老不正经的,凭什么污染我女儿的思想。
刑墨雷说有事,这回倒不是糊弄佟西言的。一年没见的人了,想得抓心挠肺的,他也想多相处会儿,可惜他约了刑少驹的妈妈离婚。夫妻二十年,走到这一步,双方都已心灰意冷了,
连刑少驹在电话里都劝:"爸,你就跟妈离吧。你老这么拖着妈,不是成心耽误她青春吗?"
刑墨雷骂:"你个兔崽子少掺和大人的事,离了我还给你找一厉害后妈,我看你闹腾!"
刑少驹心想:我看谁敢嫁给你。
于是痛痛快快欢欢喜喜离了婚,走到民政局门口,妻子突然猛甩了他一个耳光,刑墨雷没有话说。这个耳光是他该得的。他娶的人,是年轻时横刀夺爱从劲敌那里为了面子而抢的,结了婚生了孩子,妻子也发现了婚姻的真相,继而出轨找旧情人。后来的十几年,两个人纯粹是为了刑少驹才勉强维持着婚姻,其实早就分居。刑少驹念高中开始就住宿,刑墨雷从那时开始就少在家里过夜,长期在外包房住,夫妻俩有时几个星期也见不上一面,有时对方的事情还是听外人说起。
直到刑少驹去外面念大学了,总算可以正式离婚。
其实刑墨雷也没少在外面勾搭人,这在医院里也不是什么秘密,传言他们科室的护士长,就是因为伺候过他,所以在竞聘时被刑墨雷力保推荐上去的。更别提他夜夜笙歌出入声色场所,捎带着他那徒弟。佟西言因此更加被小护士们钦佩,出淤泥而不染,上梁不正下梁正,好男人啊。
佟西言中等身高,偏瘦,肤色白皙,少言多笑。外科医生都是职业流氓,谁都会说上几段荤话,像刑墨雷这种等级的,一天到晚几乎都难得听他说几句正经话,中年猥琐的德行发挥的淋漓尽致,佟西言就不同,他是难得的谦谦君子,明明是外科医生,却是内科医生的脾性,若不是分配那年轮转被刑墨雷强扣在肿瘤科,没准他现在真的干内科。
八年前,不,加上进修一年应该是九年前,他刚分配,肿瘤科是轮转的第一站,上班的第一天,他和刑墨雷就上演了一场至今都没人知道的大乌龙。当时还是在医院的旧住院大楼,他去更衣室换白大褂准备上班,走错了路摸进没锁门的值班室,刑墨雷通宵手术结束刚睡下,被子全掉地上了。佟西言日行一善,小心捡起来给盖上,没想到一把就被拉过去压在了下面,接着被狂吻了。
刑墨雷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真没发现,在佟西言快要岔气的时候才睁开眼睛支起身,严肃问:"你是谁?"
佟西言受了过大的惊吓,直愣愣盯着他,说不上话来,张着嘴喘气。刑墨雷下床,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拎到护士站,问:"这个人是谁放进来的?!"
办公室里医生护士六七个人都目目相觑,不明白主任为什么又生这么大气。
最后还是佟西言自我介绍说:"我……我是轮转来的……"
刑墨雷皱着眉头上上下下打量他,对办公室里一帮人怒道:"下次出去的时候记得把门锁上!"而后丢下他继续回值班室睡觉了。
这件事情,佟西言不知道刑墨雷是否还记得,他记了九年,那可是他的初吻。
2
临睡前,佟西言把手机卡换了,反复翻通讯录,刑墨雷的电话排在最上面,用一个简单的A字代表,只需要按两下,就可以打过去。去进修之前,一个星期总有三四个晚上跟他在一起,不是应付急诊,就是在酒店陪他消遣娱乐,永远像个小跟班。但是这跟班的身份也不是人人都轮得到的,刑墨雷从不带徒弟,他是第一个,如果退休以前刑墨雷不再带徒弟,那么,佟西言毫无悬念就是下一任肿瘤科主任。事实上佟西言现在的业务水平,较同一届工作的其他同事,要高许多,他可以在刑墨雷的辅助下,独立完成一些正高级别的手术,换句话说,刑墨雷如果出差了,佟西言就是肿瘤科的当家栋梁。肿瘤科的护士长深有体会,刑墨雷不在好过在,但是佟西言是绝对不能不在的。每次为了科室的事情与刑墨雷起争执,只要佟西言远远使一个眼色,她就可以闭嘴了,佟西言绝对能帮她搞定刑墨雷。
佟西言拽了手机犹豫一半天要不要打过去,最后关灯睡觉。
睡下不到五分钟,手机响了,他看着床头柜上手机背景灯光一闪一闪,笑了笑,看也不看就接了起来。
"睡了没有?"刑墨雷的声音听起来低沉性感。
"刚睡下。"佟西言边说边开灯下床,打开衣柜。
刑墨雷小小叹了一下气,说:"今天下午去民政局了。"
佟西言停下取衣服的动作,小心问:"您跟师母……"
"离了。"
"……要我过来吗?"佟西言吃不准刑墨雷现在什么意思。
"嗯。"刑墨雷说:"穿暖和一点,外面下小雪了。"
佟西言挂了电话,迅速换衣服,拿了车钥匙下楼。小区里寂静无声,昏黄的路灯下,细碎的飘着雪花,车棚里蓝色小宝来安静地等待着主人。那是他结婚时,刑墨雷送的贺礼。
佟西言上车,摩挲久违的方向盘,启动引擎,熟练的倒车离开。
"金宝丽"是本市一家大型的高级娱乐中心,十一层高的大楼,容纳了客房,酒吧,KTV包厢,洗浴中心,健身房等等,刑墨雷和老板是拜把子兄弟,在那里长期包房。佟西言泊车进楼,从钱包里抽了贵宾卡给总台,被告知:"刑先生在台球房等您。"
一年没来,宝丽金又重新装潢了一次,佟西言问了几个服务生才找到地方,推门进去,室内烟雾缭绕。刑墨雷是几十年的老烟枪了,据他自己说,念中学的时候他就有烟瘾了,所以有他在的地方,必定空气污浊。
房间里只有刑墨雷和金宝丽的老板陈若两个人。陈若一球没进,见佟西言进门,说:"操,你可算回来了,你师父头这一年把我这儿闹得,就差没拆房子了。"
刑墨雷咬着烟瞟了他一眼,说:"没给钱白玩你的是吧?"
陈若把球杆扔给佟西言,说:"得,惹不起您,还是您宝贝徒弟经操,换他伺候吧。"
佟西言一言不发,见刑墨雷没进球,俯身对角度,起杆,进球,继续起杆,再进,红球入网,接着是彩球,弹无虚发。等全部打完,站直了,发现刑墨雷在他身后,而陈若,早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整整一年没有过肢体接触,单就这样靠着,佟西言都觉得有些站不住。邢墨雷从后面抱住他,拿掉他手里的球杆扔在台上,靠着他的肩膀,面颊贴着冰凉的耳廓,炙热的体温从敏感的耳垂渗入,伴随着烟草味道,熏染着佟西言的身心。
佟西言早已习惯浓烈的烟熏味,也早已习惯邢墨雷乖张的性格,一开始他像多数人一样,看见邢墨雷就会莫名紧张,相处久了,慢慢发现虽然邢墨雷脾气差,却从不对他发火,至于收他为徒这样的事情,没有什么正式的仪式或者对外的宣告,但邢墨雷每次手术,无论大小,一律都要佟西言上台做助手,久而久之,其他人都心照不宣了。佟西言不知道邢墨雷到底是看上了他什么,论天资论勤奋论学历,他都不算拔尖,非要说个什么过人的优点出来,只能说,他的心理素质比一般人要好些,再大的事情也能沉着冷静应对,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之风。事实上,只有佟西言知道自己什么毛病,他只是有些情感缺陷而已。早早的妈妈难产去世时,他一手操办后事,没掉一滴眼泪,与其说是冷静,倒不如说是冷血。
邢墨雷确实钟爱这个小徒弟,因为他总是能在第一时间知道自己要什么。在手术台上,不用开口,要缝要分,他都可以配合得像第二个自己那么紧凑,在病房里,他要下的医嘱,佟西言一定不用等他开口就先下了,并且与他想的一样。也许一开始并不这样合拍,但是中间的磨合期肯定非常短,因为邢墨雷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第一次在床上的亲密接触,除了身体本能的抵触,佟西言几乎没有任何反抗,那眼神,邢墨雷至今不明白他当时是醒是醉。佟西言酒量差却贪杯,每次喝醉了,都会像只猫一样撒娇磨蹭人,邢墨雷就是一时没能驾驭住自己的理智,带他上床了。那是在佟西言工作的第一年。虽然九年来,两个人不是没有过亲密接触,但做的这么彻底的,仅此一次。邢墨雷潜意识里压制着自己对佟西言的冲动,他给他介绍好姑娘,帮他承办婚礼,杜绝一切谣言风声,那毕竟是他唯一的徒弟。
陈若是知情人,却没什么话可以解惑,只说,你做给别人看,可以,做给佟西言看就免了,他比你想得还明白呢。
3
转过身,佟西言对上邢墨雷的目光,抓过他的右手,闭上眼睛亲吻食指和中指,那上面有他喜欢的淡淡烟草香。
他的表情太过迷离,让邢墨雷忍不住隔着裤子握着他的臀部猛的压紧自己,让他感受自己躁动不安的心境和欲望。师徒间的默契在这种时候总被蒙上了一层悲哀的情色意味。
佟西言推着他坐到沙发上,跪在他的两腿间,解开他的皮带,低头含住他勃起的阴茎,滑舌灵活游动,竭尽所能讨好他。
邢墨雷捂住他的眼睛,抬头看天花板,舒服的叹息。这是极致的享受,他遇到过的最好的MB都没有佟西言做的好。但是不能看他的眼睛,否则邢墨雷会控制不住自己,想要进入他的身体。
某种意义上说,口交和肛交的区别只在于途径不同。但邢墨雷却固执地认为,口交可以是普通同性之间发泄欲望的方式,肛交却有本质的不同,他不否认自己是同性恋或者双性恋,可他不想把佟西言也往里带。
几次深喉之后,佟西言有些吃力地吐出了一点,一手握住阴茎根部轻轻旋转,只用舌尖一圈圈扫阴茎的顶端和冠状沟,果然这种事情也是要经常锻炼的,一年没做,退步了。
深喉带来的眩晕快感过后,邢墨雷觉得捂着佟西言眼睛的手心有些潮湿,想必太过深入咽喉,刺激得泪水分泌。但那感觉太美妙,他忍不住扳开他握着自己阴茎的手,撑着他的后脑勺,大力在他口中抽送,并很快射精了。
佟西言不防备他突然激烈的动作,被精液呛得直咳嗽,连忙抽了两张面纸捂住嘴巴,有些狼狈的坐在地上闷咳,却不忘记再抽两张递给邢墨雷。
邢墨雷弄干净自己,起身扣上皮带,蹲下来看着佟西言眼角带泪擦拭嘴巴,觉得特别可爱。佟西言抬头看他,两三秒钟的对视后,两个人都笑了。
"想不想我?"佟西言的问题多少有些撒娇的成分。
邢墨雷指了一下自己的胯间,说:"问我还是问它?"
佟西言笑:"都问。"
邢墨雷用力揉他的头发:"都想。"
每一个医务工作人员的早晨都是忙碌的,尤其是外科,七点半上班,半个小时之内要完成交接班、查房、开医嘱、换药等等工作,八点必须准时赶到手术室完成择期手术,并且可能要在手术室待上一整天。
佟西言六点半就醒了,酒店房间的窗帘厚厚几层,看不到一点光,他摸索着床头柜上的手机看时间,然后起床洗澡。收拾完自己,打电话给隔壁的邢墨雷,一边等他,一边换衣服看早新闻。再一同去餐厅吃早点,一同开车上班去。
到医院以后佟西言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叫母亲把早早送去幼儿园,然后说自己昨晚加班了。佟母心疼得直说,忙你的忙你的。佟西言在电话这头惨淡地笑。
去往科室的路上遇到不少同事,每一个都是惊讶了一下,然后热络的跟他打招呼:"佟医生回来啦!""西言!什么时候回来的!""啊!你这家伙怎么回来了也不说一声!"
佟西言一个一个微笑回答,跟着邢墨雷上电梯。
小空间里片刻安静,邢墨雷掏了打火机,"锵"的一声,打火点烟,吸了两口,突然就把烟递到佟西言嘴边:"脸色怎么这么差?"
佟西言就着吸了一大口,见邢墨雷没有收回手的意思,又很快地吸了两口,嘴唇贴着邢墨雷温热的手指,突然不小心呛了一下,扭头咳嗽。咳完了,看着电梯玻璃墙壁上自己的脸色,果然有了一点颜色。
电梯到九楼,邢墨雷先一步叼着烟出去。
一年的时间还不足以改变什么,科室人员基本没变动。一个小护士偷偷在更衣室啃包子,来不及咽完就跑出来听交班,撞到邢墨雷,吓得脸色白了一下。可邢墨雷居然没有开骂就走过去了,小护士鼓囊着油腻腻的嘴巴愣了愣,看到后面的佟西言,才明白过来,兴奋地上去拉佟西言的袖子:"佟医生您回来啦!"难怪主任心情好。
佟西言笑着捏她的脸:"快点咽下去,喷我一身包子渣了。"
走进办公室,正好打上班铃,想跟他打招呼的同事只好用眼神交流了一番,安静站着听早交班。只有邢墨雷一个人坐着,接了护士长泡来的八宝茶喝。
"……35床是昨天晚上十一点进来的急诊胃穿孔,十一点半去手术室行胃穿孔修补术,穿孔处有硬结,已取活检标本——"
"谁做的手术?"邢墨雷打断。
夜班的于鹏举手。
邢墨雷合上茶杯盖子,问:"穿孔几小时?硬结有多大?有无溃疡史?"
"穿孔八小时,硬结鸡蛋大小,是老胃病了……"于鹏越说越没了声音。
茶杯砰一声顿在桌上,邢墨雷怒道:"为什么不行胃大部分切除术?!"
于鹏小声辩解:"那不是没超过八小时嘛……"
"你是猪脑啊?!胃溃疡多少年了这个病人!癌变的可能性多大想过吗?!你是不是要等他烂光了再切?!"
说的是没有错,但是这态度,还真是一点没变。佟西言无言,对于鹏眨了眨眼睛,示意他不要再开口顶了。
一群人战战兢兢听完了交接班,匆忙各自干活。佟西言跟邢墨雷同一组,后面还跟了两个进修生推着病历车,一间一间查房过去,佟西言查的很仔细,每一个术后病人还都揭开敷料一角看愈合情况,邢墨雷在边上一言不发。两个进修生跟在后面,惊异的发现他们的主任耐性一下子大好,查完房一看时间,比往常整整多用了一刻钟,要是平时,谁多耗三分钟,都会被他骂半死。看来传说中的佟医生果然不是一般角色。
4
刑墨雷的主任办公室不大,一张办公桌一个书柜,两张单人沙发,一个小茶几,一棵大盆栽,收拾的很整洁。唯一醒目的是墙上高挂的字幅,上书四个苍劲大字:悬壶济世。那是他的导师题的,老人家是国内外科泰斗,早已经不在世了。
佟西言戴着耳麦开着电脑坐在他的办公桌边,一本一本翻着病人的病历,耳朵里是钢琴曲,西洋乐器的金属质感能使人冷静舒缓神经。白天的手术刚结束,时间才六点不到,外面却早已一片漆黑。年关将近,许多病人都想在年前解决病痛烦恼,所以十二月的后半个月会非常忙碌。手术量也会暴增。他刚回来,必须先摸清所有病人的情况,一下子记住五六十份病历,包括各项医嘱和检查报告,需要心无杂念和安静无扰的环境,刑墨雷把办公室的钥匙扔给他,自己下班了。
看完一车,推出去换另一车,独自坐了很久,十点钟"宝丽金"的小弟送宵夜过来,打断了十分钟,继续看,硬是在两点左右全部看完了。在后夜班小护士崇拜的目光中摇摇晃晃离开医院,回宝丽金倒头就睡。
佟西言的归来,很大程度上减轻了刑墨雷的负担,急诊加班和半夜会诊之类的事情刑墨雷都不必再亲自上阵。佟西言性子慢,做事情一向四平八稳,让人放心。
可谁都没料到,这年终最后的半个月,刚进修回来的佟西言就犯事了。
刑墨雷一上班就接到院办的电话,说是佟西言在胸外科弄出一桩医疗事故了,要他这个做师父的一起到院办领罪去。
刑墨雷怎么也没想到佟西言会把祸闯到胸外科去了。到院长室一看,梁宰平坐在院长位置上,两条腿架在桌面,手里转啊转啊玩一支笔,胸外科的副主任医师林文浩单坐了一个沙发,佟西言坐最下首,见他进来,连忙站起来,坦然看着他。
"坐啊墨雷。"梁宰平跟没事人一样招呼他。
刑墨雷一拧眉:"怎么回事?啊?!"
"我这不是问着呢嘛。"梁宰平将笔扔在桌上,捞起桌上的病历抛给他:"自己看。"
刑墨雷打开病历草草看了一下,是一个肺癌病人,做了右肺全切。没什么异常。翻到后面一看,明白了,术中冰冻的结果显示病人根本不是肺癌,只是肺结核。主刀是林文浩,一助是佟西言。
他大抵有些猜到了,林文浩为人好大喜功,做事毛躁,人缘很差,胸外科的科主任把他独自分出来单管六个病人,所以每次手术,他总要找别的组或者别的科室的医生做助手,佟西言一定是善心泛滥了。
扫了一眼佟西言,他转身看林文浩,说:"胸外一向由一助来决定手术方式吗?"
林文浩哼了一声,说:"要不是他弄破了大动脉,我也不会决定切右全肺。"
"我没有。"佟西言不轻不重的辩解:"林医生在冰冻结果出来前就认定是恶性肿瘤并切下了标本。"
"胡说!"林文浩涨红了脸:"我做快二十年的肺,这种事情会不知道分寸?是我请你来帮忙的,现在出了事,我愿意承担责任,可你不能这样污蔑我!"
刑墨雷说:"有没有二助?麻醉师?洗手护士巡回护士?找来问问不就结了。"
梁宰平挑眉不置可否,只说:"我自然会问。叫你来只想跟你说,看着点你的人。"
刑墨雷教训佟西言:"吃撑了不会回家躺着?以后你上的每一台手术都要事先问过我的意见,听到没有?"
再回头对梁宰平说:"那可以走了吧?"
梁宰平笑笑,说:"病人还不知道,说话注意点。"
出了院长室的门,刑墨雷一直想找个什么话来好好骂佟西言一顿,终于在二楼拐角一块不太有人经过的小平台上猛一转身,佟西言一下子撞到他怀里。
"对,对不起。"连忙后退两步道歉。
刑墨雷张嘴却不知道骂什么。对着佟西言的眼神他发不了脾气,许多年前就得出的结论。
最后他只能发泄似的甩了下白大褂的边角,转身走人。
佟西言站了一会儿,用手掌擦了把脸,回科室去继续工作。
5
年三十难得有大雪,晚上刑墨雷请客,在"梅园食府"定了一个大包厢,请了科室没有回乡的几个外地同事,顺带上了佟西言的家人。
刑少驹也放假了,二十一岁的小年轻,眉眼间和父亲神似,只是五官更柔和,这要归功于刑墨雷的前妻,她非常美艳。
下了车,早早就兴奋扑过去抱刑少驹的腿:"小哥!小哥!"
刑少驹抱起她,吧唧一下重重亲了她的脸:"美女来香一个!"
"你现在不能香早早了!早早是大姑娘了!"佟早早一本正经戳刑少驹的胸口。
"不怕,变成大姑娘了嫁给小哥算了!"刑少驹逗小丫头,对佟西言笑:"佟叔您回来啦。"
"还习惯吗学校那边?"佟西言从他怀里把女儿抱过来,敏感的闻到刑少驹身上的烟草味。他眯了一下眼睛,烟瘾也会遗传吗?
刑少驹点头:"挺好的。"
佟西言把女儿交给母亲,让先进去。而后两个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刑少驹的口气有些高深莫测,说:"佟叔,你知道我妈为什么坚持要跟我爸离婚吗?"
佟西言斟酌了一下,说:"没有爱,两个人确实难维系。"
"那么你呢?你是离他最近的人,甚至比我和妈妈更亲密,你们靠什么维系?"刑少驹问的别有所指。
佟西言冷漠地看着他:"这话,有机会你倒真应该问问你爸爸,因为我也很想知道。"
佟西言的手机响了,他瞟了一眼来电显示上那个字母A,说:"进去吧,他没耐性等人。"转身接电话:"……就上来了……嗯,跟我在一起呢……"
一进门就挨了刑墨雷的骂:"操,西北风比年夜饭好吃是吧?"
佟西言笑着说:"嗯,西北风比较有风味。"
刑少驹绕过半张桌子坐到佟早早身边。
刑墨雷看了看儿子的脸色,侧身咬佟西言耳朵:"臭小子没说什么吧?"
佟西言用更低的声音回答:"他问我你几时给他找后妈。"他怕我变成他后妈。
春节三天照例不排择期手术,因此比平时要空闲些。佟西言记得有一年年三十晚上,民工打群架,他跟刑墨雷两个人一直忙到初一太阳升起,也是那年春节,刑墨雷给他介绍了早早的妈妈,纯洁的小家碧玉,只是谁都没料到她会有那么严重的心脏病。怀了早早两个月,他才知道妻子隐瞒了病情,当下就决定拿掉孩子,但妻子执意不肯,就算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她都想把孩子生下来。佟西言觉得自己当时能答应,真的是神使鬼差了。所以后来妻子生早早的时候头盆不称难产去世,他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
他不爱她,娶她是因为那是刑墨雷的意愿。但是他爱他们的女儿,因为只有看女儿脸上的笑,他才觉得对得住亡妻。
刑墨雷觉得他害了他,为女方的不厚道刻意隐瞒病情,他在介绍他们认识时。几乎把女方姑娘念书时每学期每门课的成绩都查一清二楚了,却防不到居然是个病秧子。
所以他也格外疼爱佟早早,一来是因为他自己没有女儿,二来,他心疼佟西言。
早早不是母乳喂养长大的孩子,身体免疫力比别的孩子要差些,时常感冒发烧,佟西言半夜带她挂急诊吊盐水,一个人抱着女儿坐在空旷冰冷的注射室里,要多凄惨有多凄惨。这幅画面看在刑墨雷眼里,心里真不是滋味,于是跟小儿科的急诊医生说好了,佟西言一旦带女儿来打针,就给他打电话,他过来换他去睡觉。
佟母说,刑医师你那么喜欢早早,不如把早早过继给你当女儿吧?
刑墨雷欣然接受,早早是他们俩的孩子,这想法让他浑身舒泰。
初一下午带孩子去外婆家拜年,佟西言对丈人一家一直都客客气气。这反倒让两位老人很是羞愧。
初二要上班,一早,佟早早就被刑少驹带出去玩了。佟西言意外看到刑墨雷的车。
"您今天就不用去了吧,有我呢。"佟西言见刑墨雷拿烟,连忙帮他点火。
刑墨雷深深吸了一口烟,扭头眯眼看东方金黄的朝阳,从车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他。
"什么?"佟西言打开来,是条厚实的围巾,还是烧钱的牌子。
刑墨雷说:"你一年要丢多少条围巾?"
佟西言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脖子,不好意思地笑。
这是他们相识的第十个年头了。三十二岁的佟西言稳稳开着车,手摸着柔软的羊毛围巾,脸上有自己未发觉得浅笑。
6
梁悦从春节前一个月开始病休在家,直到元宵以后才回医院上班,看到手术通知单上有佟西言工整的字迹,才想起来这个人应该是进修回来了。
正好上午有肿瘤科的手术,他在单子后面"麻醉"的空格里写上一个梁字,代表他挑去做了。
佟西言做徒弟这些年养成的好习惯很多,其中一样,就是总比师父先到一步。
他低头系着口罩带子,经过手术室护士办公室,被护士长叫住,说:"西言呐,我跟几个主任都商量了一下,为了公平起见,每个科室每礼拜都有三天优先机会,另外三天要让给别人先,这样就不用再为争夺手术间和手术先后吵架了,你记得跟刑主任说一下是要一三五还是二四六。"
梁悦在隔壁麻醉办公室闲闲开口:"护士长,您自己干嘛不直接跟刑主任说,反正他一会儿就来。"
护士长干笑,说:"西言面子大嘛……"
佟西言露在口罩外面的眼睛眯起笑的弯度,说:"梁悦,很久没见你了啊。"
"那也没见你想我嘛。"梁悦斜眼觑他。
佟西言说:"我一回来就打听你了,他们说你病了在家休息,我怕梁院长要骂人,没敢打电话给你。"
梁悦一皱眉头:"有他什么事。"
梁悦是梁宰平的独子,梁宰平离异后,父子相依为命。梁悦在医院里长大,从小体质差,梁宰平医人无数,却治不了自己孩子的天生体弱,所以从来都是由性子宠着。毕业工作才半年,病假就休了三个月,把麻醉科主任弄得哭笑不得。
佟西言笑着过去捏他的脸:"又闹什么别扭呐。上麻醉啦。"转身去踩感应门。
梁悦追上去:"喂,记得带我去'宝丽金'啊……"
"想去啊?我带你去啊。"刑墨雷的声音从更衣室门口穿来,说:"你爸还没给你开荤呢吧?"
梁悦不屑:"他吃素。"
办公室里听到对话的其他人都觉得背后一寒。梁宰平吃素?谁都知道梁宰平黑白两通,他要是吃素,这医院没人吃荤了。
当天晚上梁悦就为他说过的话付出了惨痛代价。
梁宰平夜里在医院总值班,梁悦被刑墨雷带到"宝丽金",结果梁宰平查夜打电话,一个小姐接了。
梁宰平杀到"宝丽金",一把推开门,就见佟西言跟梁悦两个醉鬼抱在一起唱《天仙配》,四个小姐围在边上呐喊助威,地上全是空啤酒瓶子。
"找你们老板过来。"梁宰平很冷静的对门口小弟吩咐。
刑墨雷和陈若正和两个药商打麻将,小弟跌进门来说,外面有个男人要砸场。陈若刚说:"操,哪个王八蛋不要命。"刑墨雷的电话就响了。
梁宰平在电话那头风淡云清地声音被巨大的KTV噪音笼罩,刑墨雷依稀就听到他说:"我……你……"
挂了电话,刑墨雷呸一下吐掉烟头,推倒前面一排麻将,起身下楼。
7
其实梁宰平是说:"我给你薪水让你带我儿子嫖妓?!"
刑墨雷赶到下面包厢,音乐已经被关掉了,梁宰平什么也没说,迎面就是一老拳,把醉得二五八万的儿子抱走了。
佟西言无辜地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刑墨雷,趴在沙发上打着酒嗝。
刑墨雷看着他,没好气地说:"你会吗你就敢带他嫖?"
佟西言笑,红着脸傻兮兮地笑。
刑墨雷看着他的样子,无奈,站起来拍了拍裤子,过去一起坐在沙发上,陪着他撒酒疯。
佟西言爬到他身边蹭了一下,捞起一个空酒瓶子做麦克风,说:"刑老师,我要为您献歌一曲。"
刑墨雷还没说什么,佟西言就开始五音不全的大唱"佟派R&B",刑墨雷赶紧给自己点烟。
佟西言的酒品极差,越是醉越是见酒就喝。喝醉了就软了骨头似的黏人,这会让刑墨雷冒冷汗。他抱着他,防止他唱得太起劲翻到沙发下面去。好不容易一曲结束,佟西言的热情也挥发完了,刑墨雷半抱着他回房睡觉。
第二天是刑墨雷打电话叫佟西言起床了。
佟西言迷迷糊糊把手机放到耳朵边,就听见刑墨雷低沉威严的师父腔说:"还要我等你上班?"
佟西言唰一下坐起来,懊恼地匆忙换衣服刷牙洗脸,下到餐厅,刑墨雷早坐着吃早饭了。
佟西言浅浅鞠了一躬。
刑墨雷说:"得,不是第一次了,坐下,我还有帐跟你算呢。"
佟西言坐下来喝粥,听刑墨雷讲昨晚的事情,完全不相信自己会叫小姐。
刑墨雷咬着白面馒头,看着窗外,说:"我看,早早小了点,也确实需要母爱,你呀,有合适的就再谈一个吧。"
佟西言默默喝粥,不接这个话茬。
刑墨雷本来也是沉闷的人,见佟西言没说话,也觉得自己这话说的有些欠抽了。相处太久,最真实的一面和最虚伪的一面全部赤裸裸摊开在这个徒弟面前,他多少觉得无趣。
佟西言转了话题,说:"手术室的护士长让跟您说一下,为了合理公平安排手术间和手术顺序,她给每个科室划了优先日,不是本科的优先日,就等接台。问您要一三五还是二四六。"
刑墨雷一口蛋茶咽下,说:"她怎么不直接跟我来说?"
"我也奇怪为什么她怎么不跟您说。"佟西言心想,你说为什么啊就你那脾气。
刑墨雷一瞪眼,说:"跟她说,数数每个月的手术例数谁的最多。周一到周六,哪天都不能不优先。我不是说我,我是说病人。"
佟西言小声说:"……要不跟她说,再加一天给我们。您老一个人这么霸道,她也不好跟其它科室说啊,真把她逼急了,您走路脚疼都不知道是穿了小鞋……跟手术室的合作总要友好些。"
刑墨雷皱眉头丢了吃一半的馒头:"总这样还让不让人开刀了!"说完抽了张纸巾草草擦嘴,起身拎了椅背上的外套就走,背影暴躁。
佟西言馒头咬在嘴里,边套外套边追上去。
8
早上难得只有一台直肠癌手术,佟西言早早到手术室,给病人导了尿,协助护士安好体位,撩高了衣袖洗完手,消毒铺巾完毕,刑墨雷正好掐分掐秒进门来。等刑墨雷洗了手上台,外面才冒冒失失进来迟到的做二助的小医生。
刑墨雷低头进腹,看都不看小医生,说:"你不用上了。换个人来。"
小医生尴尬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看向佟西言求救。
佟西言拿血管钳的手微微挥了一下,小医生得救似的跑去洗手。
刑墨雷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对面的佟西言,没说什么,分离组织的时候两个人贴近了,头颈交错,他才低声开口:"一帮不成器的东西,都是你惯的!"
佟西言说:"那您还惯我。"
刑墨雷瞪他,心口还是被这半撒娇的话语震了一下,麻酥酥的。低头手术没再说话。
下了手术,一直在手术室待到病人全麻苏醒送病房,佟西言才跟着回病房。离下班还有半小时,却难得片刻空闲,正好被手术室的空调打出了一身的汗,便去值班室冲个澡。
脱光了站在热水龙头下面,突然想起来一个要紧医嘱没有开,抹掉脸上的水,拿了手机打电话给刑墨雷:"29床早上出院,杜冷丁我还没开给他。"
"怎么不开?"
"忘记了。我洗澡呢。您开一下吧,他估计这会儿还在病房等着。"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嗯了一下就挂了电话。
佟西言随便冲了一下就开了浴室门,值班室空调温暖,没有他想的寒冷。他止住了脚步。刚才明明没有开空调。
僵着身体转身,就见刑墨雷站在书桌边看着他。
刑墨雷进来,本来只是想问他29床为什么要开度冷丁,看他在洗澡,顺手打开了空调。万没料到佟西言会这样穿着奔出浴室。他只裹了件干净的白大褂,赤脚踩着地板,里面什么衣服都没穿。
刑墨雷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眼睛却怎么都离不开那具身体。他从不在某些方面委屈自己,但佟西言是个例外,他无法对他伸手。只渴望他主动过来。
佟西言了解刑墨雷的一切包括他蓄积的欲望。他可以确定刑墨雷还没有开始找新欢,否则没有那么多空闲来搭理他,也不用他连续几天在宝丽金作陪。
他踩着冰凉的地板走过去站在他面前,解开只扣了两个扣子的白大褂。伸手去一颗一颗解师父的白大褂扣子,解皮带扣的时候,被抓住了手。相差近十公分的身高使他必须仰头看他,用流浪犬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他了解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底线。
刑墨雷前一刻还想说不,他不去看他的眼神,可最后还是没能逃过蛊惑,低头吻住了他。
唇舌缠绵有时比做爱更有杀伤力,好像因为那有爱的成份一样。
佟西言把手伸进刑墨雷腰侧的衣服里,忽然意识到手的温度太低会惊到对方,便握紧了,想抱着他的腰,却被刑墨雷握住了,带着往胯下去——显然男人更忠于身体本能的需求。
佟西言灵活的手钻进刑墨雷的裤头,握住他高温的勃起状态的阴茎,手指抚弄阴茎顶端分泌的黏液,温柔的在龟头处打转,湿滑温热的手心握着那根坚硬,有节奏的套弄,缓缓加速。
刑墨雷不能控制自己,双手下移,用力揉搓对方的臀部。手指甚至往股沟深处试探。
佟西言惊了一下,刑墨雷定力不足,但有绝对的理智。他不敢相信勾引他这样容易。手上动作一紧,逼得刑墨雷喉头一声闷哼,射精了。
靠在他怀里抑制不住颤抖,佟西言为自己的下手没轻重懊悔。
片刻安宁,只剩喘息。
"29床根本不用开度冷丁,对吧?"刑墨雷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他已经想明白这个套了。
佟西言无言,推开他,转身回浴室清理自己,不用刑墨雷动一根手指头,光是亲吻就可以让他不能自制。他没有给他下套,他是套自己。
9
隔了几天,医院里有闲言说,肿瘤科的刑墨雷主任又勾搭上谁谁谁啦,或者是,又有谁谁谁爬上刑墨雷的床啦,有说是病理科的谁谁,也有的说是内镜室的谁谁。枯燥的工作氛围里,稍有八卦即沸沸扬扬。
肿瘤科里倒还没有敢说的。低气压持续了快一个多礼拜了,聪明的人隐约都觉得是主任师徒间出了问题,就比如说早晨查完房,刑墨雷给熟人开证明,到处找印章找不到,佟西言给他在主任办公室翻出来了,他硬是不理人家,给医务科打了电话,直接叫那熟人去医务科敲了。肿瘤科的所有成员包括护士长都无所谓刑墨雷又找谁了——反正刑主任早已声名狼藉——只要他别拉着个脸逮谁骂谁,虽然佟西言还是不挨骂的那个,但他再想保谁就难了。
佟西言本份做自己的工作,帮着小医生们尽量不挨骂。他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一切罪源归功于他的逾越。
下班后在刑墨雷的车里看到了病理科漂亮女医生柳青,佟西言便没有再去"宝丽金"。两个人工作之余的联系也断了。
佟早早放学了,老师拉着在操场里唱个放学歌,边唱边回头去在围栏外面的家长群里找奶奶,却意外看到爸爸的身影,惊喜地大喊:"爸爸!"
佟西言伸手对她比了个V字,微笑看着她跑过来。有些天没来接她了,借口总说是加班,其实多半是和刑墨雷在一起。自那个中午以后,刑墨雷就一直黑着个脸,这老男人又来劲了,佟西言只好退避三舍。
"爸爸!"佟早早抱着他的大腿:"背早早!"
佟西言蹲下来让她爬到背上:"啊,早早好重啊。"父女俩和乐融融,慢慢散步回家。
"爸爸你车呢?"早早看着别的小朋友都上了父母的车。
"爸爸今天不想开车。"佟西言说。
佟早早想了一下,说:"爸爸你是不是跟大爸爸吵架了啊?"
佟西言说:"没有啊。这两天老师有没有教新歌啊唱给爸爸听听。"
"吵架了也不要紧的,床头吵架床尾和嘛。"小姑娘完全不理他的话。
佟西言脚下一滑,后悔进修这一年,没提醒二老,别让刑墨雷接近早早。
回到家,晚饭已经准备了,一家人平淡吃饭,佟母不断给佟西言夹菜:"工作这么辛苦,自己要注意身体啊。"
佟西言说:"妈,你不管我,我自己知道。"
佟母停了一会儿,说:"前几天楼下的张阿姨来给你说了个媒,对方是在国土局工作的,离过一次婚,但是没有孩子。你要不要去看看?"
佟西言啊了一下,完全没想法的样子:"……我没想过。"
佟母:"那我带早早先去看看怎么样?"
佟早早扑楞着眼睑,大眼睛盯着爸爸。
佟西言说:"我没想过再找,您看我现在上班这么忙。"
"妈也知道……可是早早那么小。"
"早早有妈妈,爸爸就是妈妈!"佟早早小朋友挥着勺子力挺父亲。
佟西言惊恐看着她,怕她突然就说爸爸是妈妈大爸爸是爸爸之类的话,幸好她说完这句,就低头铲饭吃了。
"妈,要是早早愿意,我暂时不想再找人了。您先别替我操心了吧。"佟西言想问,我要是找个男人,您愿意吗?
佟早早不等奶奶发问,自动回答:"嗯!"
佟母再多的劝都只好咽了下去。
10
夜里父女睡一床,父女俩继续怪异的话题,胡扯到佟早早睡着。
到十一点多,佟西言的手机突然响了。医院叫加班。有他在,肿瘤科的加班电话一般总是先打给他,他解决不了,才去惊动刑墨雷。
匆忙起床赶到医院,解决了急诊手术,已经是半夜两点了,开车回家,经过空旷的大街,瞟到路边躺着一个人。医生的本能反应使他停下车,下车穿马路过去看究竟。
甩上车门没走几步,凌晨的飚车族就呼啸着把他撂倒了。
他都没能来得及啊一声,大街立刻又变得空旷无声。那车开了多少码啊,他想着,觉得身上哪都疼,摸了一下腿,估计是骨折了。于是忍着疼痛打电话给急诊室,说:"我是肿瘤科的佟西言,在和义路出了车祸,劳驾让120车来接我一下。"
好端端的急诊加班救人,反倒弄得自己挂急诊。佟西言往旁边挪了一些距离,看清楚躺在边上的那个人,是个流浪汉,裹着破旧的毛毯安稳睡着呢。佟西言仰头看着黑蒙蒙的天,想起人说,倒霉的时候喝水塞牙,想必就是他这样了。
急诊儿科的黄医生迷迷糊糊起来给一个拉稀的孩子开药,关门离开时,看到救护车上下来被抬下来的人,居然是佟西言。
半夜了,头脑有点不清不楚,依稀记得刑墨雷好像说是佟西言的急诊都要通知他,便掏了手机打过去。
刑墨雷那头是沉睡被吵醒后朦胧低哑的一声喂。
黄医生说,啊,好像看见佟西言出车祸了啊。
那头瞬间无声好像突然断线一样安静。黄医生喂喂喂了几声,才听到那头森寒的声音:"看仔细一点是不是他。"
于是黄医生就进了急诊抢救室,看着一个护士忙着给佟西言打针,值班的外科医生做体检。他上去问躺在床上的人:"西言?是你吗?"
佟西言疼得嘴唇白了,说:"啊,黄医生你今天夜班啊。"
"怎么弄得啊这是?怎么这么晚了还这么不小心啊。"黄医生一边说一边把电话放耳边准备报告,可电话那头已经挂了。他缩缩脖子,回头问体检的值班医生:"他怎么样?"
值班医生摘了听筒,说:"胫腓骨骨折是逃不掉了,其它我再看看。"
佟西言默默解开皮带,将衣服撩到乳头连线边缘,任值班医生按压自己整个腹部,冰凉的触感使他寒毛乍起。
"冷啊佟医生?"值班医生不好意思的说着,继续摁:"哪里疼你跟我说。"
佟西言笑了笑,暗咬牙说不上话来。
"佟医生,我已经通知骨科了,您家里电话多少?"护士在旁边问。
佟西言说:"我先住进去吧,明天再通知我的家人。"
"但是您的腿,最好还是现在马上手术。"
"不要紧。"通知家里人,让老人孩子大半夜的不睡觉,抹着眼泪操心他,他受不了。
值班护士医生为难的看着他,这当口又进来一个车祸的急诊病人,便又去忙那头了,暂时把他搁在一边。
疼痛时间一长,反倒麻木了。佟西言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休息。
没一会儿,就听见外面护士在叫:"刑主任!"
睁开眼睛,就见刑墨雷穿了黑大衣,带着一阵冷风出现在门口,目光相撞,佟西言心跳漏了一拍,没等他说什么,刑墨雷几步上前就要掀被子,慌得他连忙拦:"我没事我没事!"你想冻死我啊这被子好不容易才有点热气。
刑墨雷浓眉紧皱,抬头扬声骂:"人呢!都他妈宵夜呢吧!"
小护士忙得几缕头发从燕尾帽里掉出来都没功夫理,跑进来问:"什么事?!"
"你说什么事?!啊?!躺这儿等他自然凉啊?!你工号多少?!"
小护士吓得一转身跑出去找医生,值班医生一听是刑墨雷,连忙跑过来解释:"刑主任,佟医生是胫腓骨骨折,他自己不让通知家人,我们现在忙,没有人送他去拍片子。"
佟西言马上开口:"是我的意思,跟他们没关系。"
刑墨雷罔若未闻,继续责问两个倒霉的值班:"哦,合着病人说什么是什么,他要是摔了脑袋说昏话呢?!
"我没摔着脑袋啊。"佟西言不温不火的声音紧跟着:"两位去忙吧我没事。"
刑墨雷瞪了他两秒钟,转身打电话给X光室、骨科、手术室,又让阿姨推个推车来,弯腰连人带被子抱起佟西言。
"啊……"变动体位的疼痛使佟西言没忍住呻吟。
刑墨雷突然低下头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没说话,轻轻放他在推车上,又加了一床被子,带去X光室拍片子。
11
确诊了位置,去手术室把内固定做了,为此刑墨雷把骨科两个主任连夜从被窝里挖了起来,自己陪在一边寸步不离。
午夜的住院大楼寂静阴冷。刑墨雷按了电梯,把佟西言推进去,小空间里安静的可以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声。
电梯上升到三楼,突然一震动,灯光一暗,停住了。
半夜电梯故障似乎都是灵异故事的背景。刑墨雷试了一下控制面板,全都不行。他点了打火机,看床上的佟西言。
"我没事。"佟西言摸索自己的口袋,掏了手机出来看信号,很弱。他还是拨了保安室的电话,不通,持续拨。
刑墨雷熄了打火机,看着佟西言的脸在手机背景灯光映照下幽蓝,五官呈现出俊秀的轮廓弧。佟西言的长相算不得出众,但皮肤很好,白皙光滑,生得一副慈眉善目。白大褂平时都看腻了,就是不腻他穿,总觉得他穿着,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蛊惑人的妩媚。看他端正坐在电脑前打病历,边想边咬自己的食指关节,那副认真的样子,刑墨雷常常会看得转不开视线。
发现刑墨雷的注视,佟西言抬头看他,笑着说:"不好意思,半夜了还害您关在这里。"
刑墨雷伸手握住他拿手机的手:"冷吗?"
"不冷。"佟西言试着抽出来,但对方握得紧,温暖的气息感染着,他放弃了挣扎。
"……您是怎么知道的?"急诊手术也已经做完了,没道理惊动他。
刑墨雷不答反问:"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佟西言说:"我原来是想跟您说明天上不了班了,可一想太晚,打算明早再跟您说。"
刑墨雷顿了一下,说:"腿上疼吗?"
"麻醉还没过呢……"手机灯光灭了,黑暗中佟西言没骨气的反悔:"其实有点疼……"
"这他妈电梯怎么不装应急电话!总务科全是一帮吃干饭的!"刑墨雷的口气里是隐忍的暴躁,呼吸也变得急躁起来。
"您别着急……"佟西言想不到安抚的话,突然想起一个笑话,说:"我给您讲个笑话吧。"
刑墨雷没作声。
佟西言清了清喉咙:"有一个奶牛场,全是母牛,只有一只公牛,负责繁衍后代调解平衡,但是母牛太多了,渐渐的,这头公牛老了,吃不消了,于是农场主又从外面进了一只年轻的公牛来。过了几天,农场主去视察,发现老公牛趴在地上,很疲惫很吃力的样子,农场主说,你年纪大了就不要再硬撑了,自己收敛一点。老公牛的眼里全是泪水,它说,难道你没有告诉新来的那只,我不是母牛吗?"
刑墨雷噗的一下没忍住,笑骂:"混帐东西,哪里听来的?"
佟西言轻笑着说:"前两天听梁悦说的。"
笑完了,气氛突然有些变样,大概是笑话背后的含义起了作用。佟西言心里默默数数,猜测刑墨雷的反应。
半天才听到刑墨雷无关紧要的一句问话:"你少跟那小子接近。"
佟西言有些失望,意兴阑珊,随口问:"为什么?"
"有其父必有其子,那不是什么善主儿。"
佟西言没听懂:"啊?"
"他看你的眼神那么邪门,你没发现?"刑墨雷坐在床上,冷哼:"梁宰平这衣冠禽兽,自己儿子都不放过,好好一个孩子,弄得跟人精似的。你离他远点儿,出了事我保不了你。"
"……没您说的那么严重。"
"操,你还当不当我是你师父了?"
"有时候巴不得不是。"
这话被电梯的震动吞没,灯突然亮了,电梯恢复正常运作。到了骨科那楼,门一开,就见梁宰平站在门口。
"两位再不上来,修理组那些个饭桶我全辞了算了。"梁宰平笑着上来一起拉病床,低头问:"小佟没事吧?"
佟西言太意外了:"院长……您怎么来了?"
"我今天总值班。骨科的护士打我电话,说你们俩从手术室出来半个多小时了还没到科室里,我估计着总是电梯出故障了。"
刑墨雷听着,低头点烟,没搭话。
贵宾间是早就预订好的,梁宰平的意思。搬动的时候,刑墨雷当着梁宰平和值班医生护士的面弯腰一把将佟西言抱了起来,顺手的样子就好像他早已习惯。梁宰平站在一边只是笑了笑。
安排妥当了,梁宰平问刑墨雷:"喝两杯?"
刑墨雷看了眼盖了两床被子还是面色廖白的佟西言,说:"改天吧。"
梁宰平也不勉强,笑着对佟西言说了句:"好好养病。"便带上门走开了。
刑墨雷坐在床沿,弯下腰,抓了佟西言的冰凉手放进自己衣领里。佟西言没力气挣扎,重创过后的疲惫使他有些瞌睡,但又冷的厉害,他低声说:"您回去吧,这么晚了,明天还要上班呢。"
刑墨雷没作声,拿了床头的通话机对值班护士说:"晚上的治疗全部停了,别来敲门。"
那边应了一声。刑墨雷锁了门,开始脱衣服。佟西言问:"您做什么?"
刑墨雷邪笑了一下,说:"看不出来?劫色。"
佟西言不笑,一眼不眨盯着他。刑墨雷把外套和长裤随手扔在一边沙发里,掀开被子上床,把佟西言挤在怀里,被窝里终于有了点热气。刑墨雷多年外科站台练出来的硬朗身体底气厚重,佟西言因为手术而光裸的腿贴着他的皮肤,温暖的气息笼罩,让他舒适的叹息。
刑墨雷吻他的额头,温和的看着他,眼底的疼惜和爱护不加掩饰,这让佟西言突然有了放肆的念头。
他问:"您疼我吗?"
刑墨雷回答:"疼。"
"那您……"
"嗯?"
"没什么。"佟西言的心跳的很慢很慢,一下一下大力敲击他的胸壁。
刑墨雷仿佛有读心术,停了好几秒钟,低声笑着说:"你这么听话这么乖,为师怎么不爱。"
佟西言长叹一口气,意义不明。某人的怀里温度适宜,熟悉的体味暖烘烘熏得他瞌睡越来越重,不知不觉忘形,脸蹭着身边壮硕的胸膛,刚恢复暖意的手顺着胸口往下走,刚越过脐部,手指就碰到火热坚硬的物体,没能再多碰触,手就被抓住了,迅速提到胸口的原位放好。
刑墨雷一言不发,小心使自己的呼吸不乱,不去看徒弟的脸,只是略带警告意味的拍了下他的臀部,同床共枕已经够煎熬了,他得费多大的自制力才能阻止自己蠢蠢欲动的欲念。
无奈,怀里的人是打定了主意不肯合作,安静了不到两分钟,居心叵测的手又往下滑,灵活钻进秋衣,指尖在裤头边腰腹间来回打转,动作不紧不慢,像是故意捉弄一般。
刑墨雷皱眉看着怀里的徒弟,捉住他的下颌,抬起他埋在他胸口的脸,无意外看到佟西言促狭的笑意。
好气又好笑,刑墨雷加重了手劲:"做什么呢你?"问题末了,倒抽了口冷气,也同时绷紧了身体,腿间那根炙热如铁的性器被柔软的手包住,并极缓慢的套弄着,显然对方熟悉这一动作,而且知道怎么做才能迅速使他失控。严厉的眼神对无辜的眼神,四目相对间,佟西言脸上的笑意慢慢多了份蛊惑的味道。
刑墨雷用鼻子重重喷气,闭上眼睛,嗓音是压抑的低哑:"……放手。"
手上的动作频率加快,佟西言大胆地扬起脸磨蹭师父长满胡渣的下颌,伸出舌头,像只撒娇的小狗,轻舔师父的脖颈,啃咬他的喉结,满意得听到对方吞咽口水的咕哝声。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老家伙,挑逗他只要几分钟时间。
没有任何恋爱经验的佟西言只把刑墨雷的这种反应认定成他没有定力,却不知道,也只有他佟西言有这个能力轻易扰乱刑墨雷的心神,倘若刑墨雷真的这么没用,刑少驹早就是弟妹成群了。
柔韧的禁锢以磨人的速度摩擦高热的性器,这种刻意的折磨是在试探他的大脑神经,实在是忍够了!不让自己有时间多想,刑墨雷大手伸进被子,把那不安份的手用力一把拉出来,一翻身压住顽徒,单手抓住他的两只手腕固定在床头,喘着粗气瞪视:"够了没有?!"
"要没有呢?"豁出去了!看你还撑得了多久。
"你……!"话语被主动凑上来的嘴唇堵在口中,灵巧的舌头滑进他的口中,宣告这是它专属的领地。刑墨雷心里一阵紧缩,到底没能忍住一拨又一拨的考验,凶猛地覆住本就垂涎的柔唇,夺回主动权,密密封住湿热的口腔,火热纠缠吸吮调皮逃避的舌头,不容得丝毫退缩,对方的主动和热情一样出乎他的意料,顽皮的舌头一直躲着自己的逗弄,恶作剧一般舔舐他的上腭,这难耐的酥麻让刑墨雷激动得头脑不清了,一手麻利地伸进病号服松垮的领口,大掌重重抚过细滑的皮肤,摩擦乳头,感觉到小巧的乳珠在手掌下慢慢硬起,食指和拇指当即不客气的捏搓拉扯。他的手劲下得很重,佟西言很久没有做爱的身体敏感地有些不受控制,乳头的疼痛和难言的刺激让他在情欲浓烈的吻里闷声呻吟,想要更多,简直有些急不可耐。
唇舌蹂躏终于在他窒息前暂停,佟西言大口喘气,只觉得胸口一凉,随即而来的是乳头被用力吮吻啃噬的刺痒,心脏在急速跳动,早已自由的双手,十指插入刑墨雷的发丛中,无意识扯住短密的发丝,只想有个方式可以快点发泄出欲望。
三十二岁的佟西言,情事上所有的经历,除了和前妻有过几次性事,都是拜刑墨雷所赐,无论是做到底的或者仅是口交爱抚,都是这个男人一一所授,师父做到家了。
受伤的腿不能动弹,但麻醉渐退后,慢慢有知觉的性器却早已抬头,佟西言难耐地腾出右手来安抚腿间的胀痛,还未触及,就被刑墨雷厚实的大掌抓住,往日平静严肃的眼眸里此刻却热浪汹涌,眼神缠绕,刑墨雷打开他的手心,低头煽情舔弄,张嘴吞入纤长食指,舌头细密裹住指腹缓缓抽出,而后换中指,连指缝间敏感处也不放过。单纯的佟西言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挑逗,呜咽出声,努力想抬腰靠近什么来摩擦胀痛的性器,可麻醉尚未退尽,酥软的腰部不受控制,闭上眼,呻吟难耐泄出鼻腔:"啊……"
平日软语顺从的男中音被情欲熏染后的破碎呻吟刺激刑墨雷的鼓膜,本来就已放纵的情绪被激燃,重新吻住颤抖的嘴唇,双手放肆抚过身下泛红的皮肤,双手包拢对方的性器,稍略顿,突然大力套弄。激得佟西言几乎要弹跳起来,惊慌甩开唇上的侵略:"嗯——"
话的尾音再次被狂肆吞没,尽管闭着眼睛,眩晕的感觉伴随着熟悉张狂的体味还是猛袭上来,没有力气和勇气思考,身体任何一个部位的感官神经都比平时敏感了几倍,太过激烈的感受,使他忘却了所有,如堕深渊,无法再顾及其它……
12
再醒来已近晌午,病房里不见刑墨雷,想起早上他有大手术,了然。
昨晚到最后也还是没能做成,他低估了刑墨雷,即使看起来已经完全沉迷,在为自己口交以后,他竟然还可以果断的翻被子下床去洗手间,那证明他一直都头脑清醒。全身上下几乎都被他吻遍了,拉开衣领,身上果然留了不少斑点,不过自己也不赖,他今天一定会因此备受瞩目,因为脖颈醒目的位置上留的那个牙印。那是自己实在气不过他从洗手间出来以后的一脸平静,扑过去咬的。刑墨雷没反抗,只是抱住了,稳了稳,好让两个人都不至于掉下窄小的病床。当时太生气了以致没顾及轻重,就听得他"嘶"的一下吸了口冷气,尝到嘴里的一点血腥味,才知道自己咬重了。即使那样,得到的惩罚也只是臀部挨了重重一巴掌,以及额头一记催眠性质的吻。
想到刑墨雷黑着脸的样子,佟西言心情舒畅了不少。
打了电话给家人,母亲风风火火来看,心疼埋怨了半天,回家煲骨头汤。
佟西言难得清闲,干脆闭上眼睛继续睡。
早交班时刑主任的脾气格外的大,骂得人大气也不敢出,偷偷瞄他脖子上那个醒目的牙印,所有人都暗自猜测是不是昨晚欲求不满的结果。只有护士长,在看到那个印记,惊掉了手里的病例卡贴。依她对刑墨雷比别人更深的了解,这个男人极其不喜欢床伴儿撒泼,咬得这么深,可见得是得到他的纵容的,那能是谁有这个特权?
"咦,佟医生怎么没来上班啊?"有人疑问。
刑墨雷狠狠一瞥:"管好自己的事去!"
护士长站在一边,刚想问这个,见这态度,赶紧咽回去了。听着刑墨雷这话,大概也猜得到佟西言没来上班的内情他早知晓,没有多问,给他递过去一个小贴敷,指了指脖子上的印子,说:"一会儿还查房呢。"病人看见了影响不好。
刑墨雷一言不发,接过贴敷盖住了牙印。
让刑墨雷脸黑的是梁宰平。在手术室走廊遇到,梁宰平只瞟了一眼那贴敷就心领神会的笑了:"昨晚睡得不错?"虽然笑容还没有完全展开就被臂弯里的儿子踢了回去——父子不合是众所周知的事。
"放开我!"梁悦挣扎怒吼,全无教养。
"别闹。"平静无波的语气震得住全院千把号职工却独独震不住怀里的混世魔王,梁宰平仍然是一味的纵容,对刑墨雷点个头,抱着儿子出去了。
13
消息从骨科走漏,探视的人一拨接一拨的来,人缘好到连不相干的医技科室后勤部门都有人来看望,佟西言不得不打起精神来一一应付。只是等到病房里鲜花水果篮放不下了,也没见刑墨雷再出现。
他不好问,也不想问。稍觉出点温暖的心慢慢冷回了从前,是了,他又踩了他的底线了,刑墨雷的顽固谁也别想撼动。
隔了快一个礼拜,一天晚上,来了个意外之客——陈若。
陈若举了好大一束红玫瑰招摇过市,大刺刺走进佟西言的病房:"操,这年头做个医生都要卖命啊?"
佟西言被花吓了一跳,看清楚花后面的人,有些惊讶:"陈老板?!"
"拿我当外人不是。"
佟西言笑了笑。
"我说,你师父这回泡上的这个妞正点啊,面上看挺文静,我还是头一回看到有敢咬他的女人,够狂野!"陈若不客气把花往桌上一甩,自己倒了杯水喝,说:"听说还是你们医院的医生?操,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没等佟西言说话,他自己先乐了,改口说:"也对,你这棵窝边草,他还真就没舍得吃。"
佟西言心里一沉,口气不免严肃了许多:"陈老板,玩笑不好乱开。"
陈若扫了一眼关紧的门,自打嘴巴,说:"得,该打。"
佟西言转了话题问:"生意如何?"
陈若一屁股坐在床沿:"还就那样,你陈哥我,别的没有,就剩钱了。"
佟西言笑说:"那好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钱是真的。"
陈若定定看着他,说:"这可不像是你说的话。"
佟西言没说话,无所谓的笑了笑。心想这陈若说的那个"妞",大概是病理科的柳青吧。
陈若笑了,说:"别跟你那师父学坏的,你在陈哥这儿,可是白衣天使啊。"
佟西言说:"你就别恶心我了。谁跟你说的我的事儿,还要你特意跑这一趟。"
陈若说:"我正琢磨呢怎么老长时间没见你上我那儿去了,问了你师父半天,说你住院了,我能不过来看看吗。"
佟西言说:"一点小伤而已。"
正说着,梁悦突然敲门进来了。见了陈若,有些意外,眼珠儿在两个人之间打转。
陈若先说话了:"哟,这不是梁少爷嘛,什么时候再上陈哥那儿乐呵去。"
梁悦说:"算了吧,就那些货色。"
"嚯,口气还不小。"陈若起来穿外套,说:"行啊,新货到了,再通知你。"
佟西言说:"这可没我什么事儿啊,以后院长问起来,别提我。"
"也是。"陈若拍梁悦的肩膀:"先搞定梁院长再说吧啊。"冲佟西言一挥手:"好好养病,我走了啊。"
佟西言笑着目送他离开,再回头看梁悦,太子爷脸色可不怎么好。
"怎么了?"
梁悦指着桌上一大束花:"什么关系啊看病给你送这么大束玫瑰?"
佟西言说:"你要啊,你拿去吧,熏得我头也晕了。"
梁悦这才笑嘻嘻凑上来:"今天有没有好一点?"
"我说,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从住院第二天开始,梁悦几乎是每天来看他一次,雷打不动。
"我夜班啊。"梁悦说:"也就是我有心啊天天来看你。"
"谢了,你还是让我清净一点吧。"佟西言说:"快回去上班。"
"赶我走?"
"要不呢,我要方便。"佟西言弯腰趴在床边拿小夜壶。
梁悦热心得像是不怀好意:"我帮你!"
两个人拉拉扯扯,佟西言死死拽着被子不让梁悦伸进被子的魔掌活动:"你成心想我尿不出来啊?"
梁悦摆明了要耍流氓:"啊呀你一个人也不方便嘛就让我帮你吧。"说着,手向佟西言下腹部探。
佟西言大声喝止:"梁悦!"声音大的两个人都吓一跳。
气氛顿时凝结。梁悦垂下眼帘,藏住一切情绪。
佟西言开口有些困难,但还是要说:"……我不想伤害院长。谢谢你。"
梁悦刷的抽出手,二话不说就拉开门跑了。
佟西言靠在床头,除了苦笑,再无其它表情。
再接下来的日子就清净多了。探视的人来得也差不多,病情稳定,用药和治疗也基本不变,安心又住了些天,办了出院手续,回家休养。下午佟母带着早早一道过来接,正收拾东西,刑墨雷进来了。
"大爸爸!"早早扑过去吧唧一下,给刑墨雷脸上盖了个糖戳,小丫头正嚼奶糖呢。
刑墨雷一只手拎起她,挥甩了两下,小丫头一半害怕一半兴奋的大叫。
"早早,不许没规矩。"佟母赶紧把孙女抱下来:"来,跟奶奶去还开水瓶。"
佟西言怔怔看着来人,停下收拾杂志书籍的动作。想不到他会来。
祖孙二人带上门出去了,刑墨雷坐在床沿,先弯腰隔着裤子摸了摸佟西言的腿,顿了一会儿,手伸过去扣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师徒俩大眼瞪小眼,足足瞪了半分多钟,刑墨雷才开口:"还瞪!再咬一口要不要?!"
佟西言这才注意他脖子露在羊毛衫外面那部分,自己的牙印还未消,有些脸热,挣开了他的手,抽了张纸巾给他擦脸,问:"您怎么来了?"
"接你出院。"
然后就是一阵沉默。
刑墨雷忍不住伸手摩梭佟西言低头露出的光洁的后颈项,说:"交警队来电话,肇事车辆找到了,不过不用你过问,我会去处理。回去休息一段时间,想想工作的事,进修回来总该有些不一样吧?"
依旧是这样刻意的不着痕迹,连手和接触皮肤接触的那块地方,也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佟西言点了个头,到底没有挣脱。
14
两个月的病假不算长,却也是难得。佟西言自毕业始,工作这些年忙忙碌碌,还真没有好好歇过。本就是喜静的人,腿脚不便正遂了意,得以安心在家里看些书,修几篇论文。只是人一旦有心事,做事效率就会锐减,他给自己做了张病假充电计划表,可是一天比一天拖延,索性望表兴叹,得懒且懒。
佟母就一个独生子,生怕儿子这是受伤开刀伤了元气,每天变着法儿在厨房里做功课,只差没做顿满汉全席出来。吃得佟家另三口人红光满面,佟老爷子晨练都有些晕乎了,上社区卫生站一量血压,比一个月前高出二十千帕,都超过临界线了,少不了又挨了医生一顿的唠叨。正在边上打针的街坊说,佟大爷这是日子过太闲了,就一个孙女儿,还小大人似的又乖又听话,玩着也没劲,要再能有个孙子折腾折腾,血压可就飙不了啦。
说者玩笑,听者有心。佟老爷子头一回研究起儿子的大事来了。当初娶的儿媳妇,样样都好,谁想那么短命嫁来才一年就走了。这几年瞧着儿子嘴上不说,心里头肯定是孤单的,要不孤单怎么会一心扑在工作上连家都不舍得回?越想越是那么回事,回头就跟老太婆商量了。
佟母说哟,怎么今儿个你倒是操心起来了,平时我催他那会,也没见你帮腔啊。
佟老爷子一作揖,夫人您大量,咱说正经的。
佟母仰过身看书房里儿子看书的背影,叹气说,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突然灵光一现说有了!还让他师父给介绍一个,刑医师人缘广,好人家认得多,错不了。
佟老爷子一皱眉,可别再给介绍个短命的。
佟母一瞪眼,去!
正说了这事没过几天,刑墨雷就被请到佟家去了。
刑墨雷起初有些犹豫,转念想,一个月没见着人了,再怎么拦着自己,也该有个限度,实在忍不住了就别虐待自己,就去看看又出不了什么事。就这么跟自己说了,周五下午去幼儿园接佟早早,驾在脖子上带去动物园看了一下午猩猩大象,三四点钟到了佟家。
佟母正要去买菜,倒了杯热茶递过去,顺手一指说西言在书房里呢。
佟早早踢了鞋子就拉着刑墨雷进去找爸爸。
三月天气刚有些转好,斜阳照进书房,暖洋洋,佟西言趴在书桌上打瞌睡,书房里只有和煦春风带起书页的哗哗声。刑墨雷一进门见到这场景,赶紧捂住了佟早早的嘴巴,嘘了一声,让她别出声吵醒了人。
悄悄走过去,一大一小站在桌边看,沉睡的人嘴角轻扬,梦正酣。
一个月不见,佟西言胖了许些,皮肤光滑粉嫩,娃娃脸更圆润了,越发显不出有三十几岁年纪。看起来气色不错,佟母确实会养人。刑墨雷满意的勾勾嘴唇,像是审视自己送去保养的宝贝一样。看在眼里,忍不住伸手去摸,食指指背轻抚还不够,加上拇指,摸着摸着就给人摸醒了。
佟西言睁开眼睛看刑墨雷,刚睡醒,很迷茫,却看得刑墨雷动了色心,放肆俯身正要亲,就觉得衣服被拽了一下,然后是佟早早一声响亮的叫:"爷爷!"
刑墨雷猛的直起身,和清醒了的佟西言同时扭头看门口,佟老爷子正捧着紫砂壶站那儿呢。
刑墨雷心喊糟糕,怎么就那么没定力呢,不知道这老爷子到底看到了多少。冷静了一下,马上开口叫:"佟老师。"
"墨雷来啦。"佟老爷子点点头,对佟早早招手:"来,早早,别耽误爸爸谈事。"
佟早早蹦到爷爷身边拉爷爷的手,佟老爷子转身,又补了一句:"墨雷啊,没什么事,晚饭就在这儿吃了吧。"
"哎。"刑墨雷连忙答应。
其实他完全多虑,佟老爷子年纪大一把了,再怎么也想不到那份上去,倒是完全清醒的佟西言,明白他刚才要做什么,神情里却透出一股生疏,客气的说:"您坐。您怎么有空来?"
刑墨雷抬手重重揉了一把他的头发:"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了,我这做师父的,有那么狠心吗?"
佟西言没搭腔,理了理弄乱的头发,视线落回了摊开的书上。
刑墨雷看着这脸色不对,心里清楚他还在介意住院时那场情事。可他还得装糊涂,尽管心里也不舒服,为自己一向强硬却独独对佟西言不起作用的自制力,也为了佟西言不懂事的一再挑逗。想至此,干脆也沉默了,顺手捞起边上一本书,坐旁边太师椅里一块儿看。
佟母来叫吃饭,被这埋头看书的师徒俩惊了一下,还想真是啊,怪不得儿子一直不开朗,这做师父的多正经!
刑墨雷放了书捏鼻根,看了一眼佟西言,眼神问,要不要抱?
佟西言没理会,站起来拉开凳子,一拐一拐就自己走了,刑墨雷赶紧起身扶,责怪:"逞什么能!"
"适当走走对康复好。"佟西言回答,但没有推开他。
席间气氛融洽,佟母拐着弯问长问短暗示刑墨雷,见没什么效果,直接就明说了:"墨雷啊,你看,什么时候再给西西介绍个好人家?"
"噗!"佟西言被排骨汤呛了,抽了纸巾捂嘴咳嗽。
刑墨雷呆住,心想,哦,请我来就是为这个事啊。眼瞧着佟母那充满期盼的眼神,还真就给难住了,张嘴欲答,又没话,只好:"啊……"一边眼神瞟着佟西言。
佟西言的脸不知道是因为咳嗽还是难为情,泛着红,不悦地说:"妈,您瞎说什么。我不是说了,我忙呢,不要!"
"嘿你这孩子,你不要媳妇,我还要孙子呢!"佟母瞪了儿子一眼,转而和颜悦色对刑墨雷说:"别的都无所谓,性格好一点就成,别是动不动就大嗓门的急性子……"
佟西言一眼不眨看着刑墨雷的脸慢慢变颜色,突然想笑。
"咚!"佟早早砸了碗,打断了一桌大人的话题,她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扫视了一圈,张嘴开始嚎:"早、早早不要后妈!哇……!"可怜,嘴巴里还有嚼了一半的牛肉。
这下可把佟母给心疼坏了,连忙澄清:"没有没有,早早乖,奶奶没有给你找后妈呀!"一边匆忙拿毛巾给孙女擦脸,抱到阳台上去好言相哄。
佟老爷子略有些尴尬,只好打哈哈招呼:"吃菜吃菜啊……"
两个当事人同时松了口气。
15
一顿饭吃得失胃口,刑墨雷匆匆吃罢,清茶一杯不待喝完就起身告辞,佟母挽留无效,只好说:"西西这段时间待在家里也闷得慌,你有空就常来,就当是自己家啊。"
刑墨雷正拿外套,听这话,回头问还在饭桌上埋头吭哧的佟西言:"要不要出去散个心?"
"不……"佟西言回绝的话还没说完,手里啃了一半的排骨就被母亲毫不留情一把打掉了。
"好啊好啊,出去透透气,别老待在家里,跟坐月子似的。"佟母边说边拿热毛巾给佟西言擦脸,又一根一根把油腻的手指擦干净。佟西言没有阻止母亲的行为,他是父母亲捧手心养大的独生子,平日在单位里不见的娇惯,可以在家里随意表现,也算是满足佟母过剩的母性。
无奈只好出门,在玄关穿外套,要换鞋子,刑墨雷说,算了就棉拖鞋吧,你也下不了地。说着弯腰要抱,佟西言惊得后退一步,差点摔倒,刑墨雷赶紧扶住,接到对方警告的眼神,顿了几秒钟,才无奈叹气,得。抱不能抱,背总乐意了吧。于是走到前面去,马步下蹲,双手扶着膝盖,等佟西言自己爬上来。
车开出小区,佟西言隔着窗子看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突然想闻闻夜里冰凉的空气,对刑墨雷说:"开窗好吗?"
"小心感冒。"刑墨雷没有依着。
佟西言收回视线,安静坐在后面一言不发。没两分钟,车窗开了,佟西言却还是没有动作。
刑墨雷从镜子里看了他好几眼,给自己点了根烟,接起响了好一会儿的手机:"什么事?……就一个人?……你招待吧,我不过来了……滚!……废话少说我这儿开车呢。"
佟西言静静听完,看着刑墨雷啪的一声合拢手机,往后一扬手,扔在他旁边的空位上。摆明了是不想再亲自接电话。
"想去哪?"随口问。
"随便转转吧。"随口答。
"你跟我闹什么别扭呢?"男人霸道随意的问题隐含淡淡的压迫,口吻一如平时为人师表的正经威严。
小徒弟往靠背一靠,拒绝回答。被宠惯了的那点嚣张经过这一个月的发酵渐渐显山露水。
"嚯,还真跟我来脾气啊?"镜子里一瞥,两秒钟对视,"我发现你这趟进修回来,长进了不少啊,怎么,国外不兴尊师重教这一套?"
"我怎么不尊重您了?"再说您有师父的样儿么您。后半句咽在嘴里了。
"你是没有,就是会顶嘴了,这是进步。为师高兴还来不及呢。"
话里的不悦连傻子也听得出来了。佟西言也是心里有气才长了脾气,真要是顶真的吵,他是绝对没有那个胆子的。一来是这些年的顺从成了习惯,刑墨雷对他是好,好到他吃不准他对自己容忍的度在哪里,他可不敢想象有天两个人的关系会发展成梁氏父子那样。二来,除却私下里那点事,刑墨雷在业务上对他的教导和呵护,是他无以回报的。一对一的带人,这是在教学医院都未必轮得到的好事,多少个值班是他一起陪过的,多少台手术是他手把手指导的,多少个难关是他带着他闯过的,佟西言数不清,否则两个人也不会有今天的默契。刑墨雷所有新开展的项目论文,一律都有佟西言的名字跟在后面,即使是佟西言并没有参与。甚至是他的灰色收入,佟西言虽然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但他另给他立的户头,存款的积蓄一直在节节高升。他几乎像老牛护犊一样对他。
佟西言真不知道他看上他什么。刑墨雷从没有向他索取什么,仅有的那一点肉体的接触,也都是半推半就的,看得出来他其实并不那么愿意碰他,因为在他有女人的时候,他从不碰他。
所以无论怎么样,要忤逆他,佟西言不敢也从来没有想过。
冷静下来想完这一层,再开口也就没了那股别扭气了:"那您少惯我呗,要不哪天我就骑到您头上去了。"
"还就等着你呢,你要一辈子不如我,那才是给我丢脸。"
佟西言不好意思的笑,摸摸自己的腿,说:"真想回科室去,在家闷死了。"
刑墨雷咬了根烟,从观后镜里看他,似笑非笑。这个徒弟是团棉花,你觉得他没脾气,他偏偏闹你心,说他有脾气,软软呼呼的,打他都不会还手。
"哦,忘跟您打听了,林主任那事儿,怎么样了?"
刑墨雷冷哼了一声,说:"你不提我倒真就给忘了,那林文浩是什么样的人你才认识?让你上你就上?这回幸亏是他自己的事儿,要是手术有点意外,你说得清楚吗?我还就纳了闷了,跟了我这么些年,你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啊,吱都不跟我吱一声就这么上去了?!"
"当时也没想那么多……"
"你记着,你做了什么,就等于我做了什么,你要是孝顺,就安份点,让我省心。"
"——嗯,我知道。那事儿最后怎么处理了?"
"禁一个月手术,扣一个月工资奖金。"那口气,似乎是不甘心。
佟西言没了声响,心里总不是滋味。当时也是一时好心帮忙,遇到这种事,虽然责任与自己无关,但想到这样的事故是眼睁睁看着它发生的,面对林文浩和病人,心就很难平静。如果当时自己的立场可以坚定一些,坚持等冰冻结果出来再继续手术,就不会闹成这样。
刑墨雷看他发愣,问:"怎么?觉得处理严重了?"
佟西言叹气:"不是。其实我也有责任,我应该阻止他的。"
"……那要是我,你会不会拦着?"
很突然的问题,佟西言抬头愕然看着驾驶座上的背影,回答的有些虚:"会吧……"
"什么叫'会吧',操,你把我当神仙呢吧。我老了!总有一天会头脑发昏!"刑墨雷无奈总结,"看来你还是自己欠拿主意。"
佟西言缩缩脖子,做了个鬼脸,正好刑墨雷停车,一回头给看见了,师徒俩绷着脸对视,同时笑了。笑声里,刑墨雷抬手用拇指摸了一下佟西言的下颌,低声说:"以后,别那么做。"
佟西言脸上一热,他知道他在说什么,有那么一瞬他想反问他:为什么,你受不了了吗?
但是看着那人微笑带起眼角几丝明显的鱼尾纹,话到底还是咽下去了。
16
病假终于在劳动节以后结束,佟西言几乎是欢喜雀跃地踏入病房。加上进修的时间,他都一年半没好好上过班了。医院里高强度劳动,脑力与体力并重,上班时每天都盼着休息,一旦休息了,整个人却怎么怎么不对劲,习惯了压力,习惯了被期待,习惯了自我实现,习惯了忙碌得像个陀螺,于是只能自嘲是劳碌命。
外科室的同事碰面,纷纷都赞,佟医生气色不错啊。
佟西言赧然,为了强身健骨,又不能动,只好补,一个多月的病假,他胖了十来斤。
早交班没有意外发生,刑墨雷难得好心情没有发难,科室气氛也因此轻松了一些,查房结束了,一帮小医生开化验单换药写病程各忙各的,佟西言系统的了解了自己组里的几个病人,翻着前面的病程,修改医嘱,快速做完了,抬头看时间,正准备上手术室,被新分配来的轮转医生拦住了去路。组里的一个癌症晚期病人,家属已经放弃了治疗,单纯留在医院病房里尽最后一点孝道。这是常有的事。既然是病人,医嘱病程都应该有,轮转医生还没有执业医师证,请佟西言帮忙在病历上补签名。
佟西言边签边随口问:"病人状况还好吗?"
小医生说:"不太好,家属想拖过这个礼拜,等出国的几个小孩都到齐送终,可是还是要看他自己的运气。"
佟西言点了个头,经过那间病房,特意敲门进去,简单安慰了家属。
到手术室晚了些,受了梁悦几声的埋怨,只好道歉。自从那天在病房拒绝他后,这一个多月来还是第一次碰头,梁悦的态度明显冷淡,佟西言只当他是小孩子,事实上估计全院上下都当他是小孩子,还是个动不得的小太子。
刑墨雷难得早到,背负着手立在一边看病人的CT片子,佟西言过去一道看。这是个贲门癌病人。
"撑得住吗?"刑墨雷的问话只有两个人能听见。
佟西言点了个头:"嗯。"
"那好,等会儿你站右边。"
佟西言惊讶:"我……"
"现在还来得及去上个厕所。"
刑墨雷的眼底有笑意,即使是那么一瞬,佟西言也感受到了,突然的考验有微量恶作剧的成分,他看向刑墨雷的眼神里带着自己都不自觉的抗议和紧张。
洗手,穿手术衣,戴手套,再次洗手,程序完毕,佟西言在众目睽睽下走到主刀位站好,试了试吸引器和电刀都正常,与师父对视。
做师父的没有一点犹豫,握起徒弟的手,稳稳下刀,手术有条不紊进行。
"按自己想的去做。有我呢。"刑墨雷低低说,接过一根一号线熟练的结扎断离的血管,握着拉钩的头部,换了个位置,另一头交给三助,抬起眼皮正好看到佟西言微微颤动的两排整齐睫毛。
一旁的二助机灵的剪线,又递上一根扎另一头。
师徒俩同时抬头交换了眼神,继续手术,完全不需要语言。
佟西言稳定心神,再加上一助刑大主任主动又默契的配合,渐渐进入状态。
一场手术持续三个半个小时。顺利结束。
佟西言关腹时抬头才发现参观的人站了一圈,刑墨雷早已在他处理完重点以后下台走人了,一助的位置有三助代替。
巡回护士在一边体贴的问:"您需要椅子吗?"
佟西言扭头让她帮忙擦掉帽子边缘的汗,说:"不用。谢谢。病房刚才的电话说什么?"
"您组里的病人有点事,刑主任已经上去处理了。"
佟西言在口罩下面微微笑了笑,扭头看麻醉台上熟练操作麻醉机的梁悦,想跟他说两句,手术的顺利进行,梁悦的麻醉帮了很大的忙。
但是梁悦看他的眼神冷冰冰,实在让他开不了口。
17
下班之前他没能再见到刑墨雷,院办有主任会议,而且可能持续到六点左右。
去停车场拿车,看到梁宰平的车里坐着的梁悦,安静翻着一本很厚的书,他过去敲车窗。
梁悦透过玻璃看他,慢慢摇下车窗。
"你……"佟西言好脾气的陪笑。
梁悦一言不发,玻璃弹珠一样乌黑透亮的瞳仁嵌在白的发蓝的眼中,看不出丝毫情绪。
佟西言知道梁悦发狠起来是很难伺候的一个人,不然不会连梁宰平都觉得头痛。
"今天的麻醉,谢谢你了。"
"不需要。这是我的工作。"
"呃……我想请你吃饭,不知道你现在方不方便?"
这哪里是请人吃饭,求人办事也不用这样低声下气。
梁悦垂下眼睑沉默了一下,"啪"的一声把书合上,开门下车,说:"吃什么?"
"吃粤菜好吗?"
"日本料理。"梁悦板着脸走到他前面去了。
佟西言还是第一次吃日本料理,只觉得小包厢环境很适合聊些心里话,点些什么菜,都是梁悦决定了。
中间梁悦接了一次电话,态度有些散漫,说是在外面和同事吃饭,对方也许是问哪个同事,梁悦不耐烦了,说你有完没完要不要一起来啊?
从这对话里,佟西言可以判断得出对方是梁宰平。外人确实难理解为什么单亲家庭出生的梁悦会对自己的抚养人如此无礼,但实际上,依佟西言的看来,那或许只是梁悦撒娇的方式而已。
挂了电话,菜已上齐,佟西言不知道该怎么下筷。正中间一道生鱼片拼盘,旁边是一盘生蚝,一盘芥末海带,一盘生鲑鱼片沙拉,一盘冷豆腐。一道道看似美观的却也只适合观赏的小碟配小菜,再搭着这清冷的环境和中规中矩的坐姿,佟西言开始怀疑,今天这顿晚饭到底它算不算是一顿饭。
总算上来一盘寿司卷,正要下筷,梁悦一边倒酒一边闲闲开口:"这是生三文鱼片寿司。"
筷子在半空中顿了两秒,佟西言义无反顾的夹了一个塞进嘴里,口感还不算太坏,可喝了那一小杯酒,差点没当场下泪。吃惯了江浙沪甜食的他,一时间实在是接受不了,太刺激了,太辣了。
"你常来吃?"佟西言忍不住乍舌头。
梁悦意义不明的勾了勾淡色的嘴唇,镇定的夹了一筷子海带蘸芥末,说:"你觉得梁宰平会允许吗?"
佟西言说公道话:"院长也是为了你的身体。"
"他不过是习惯摆布别人的人生。"
听着口气,父子俩又闹矛盾了这是?佟西言小心翼翼夹冷豆腐,问:"跟你父亲吵架了?"
"嗯。"
"为什么?能说说吗?"
"为你。"
佟西言被芥末呛了一下,抬头看唇色变浓的梁悦,似乎是喝了酒的关系,眼窝下面有些红晕。
气氛微微尴尬。
梁悦突然笑了笑,说:"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时候的情形?"
佟西言也笑了,说:"怎么会不记得,当时你才十三岁,又瘦又小,我不让你进手术室,你大声的跟我说,把你们院长叫出来!"
梁悦拍桌哈哈笑,说:"我混医院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你还敢拦着我,一看就知道是个菜鸟。"
佟西言说:"你那时小小年纪,倒蛮有气势,吓了我一跳呢。"
"谁不知道你菜!到医院一个多礼拜了,还不知道B超室在哪里,愣是带着病人在门诊转了一刻多钟,要不是遇到导医,你还不知道要转到什么时候呢。"
"你!……谁告诉你的?!"佟西言脸微热,不知道是芥末酱还是清酒的作用。
"梁宰平喽。"梁悦缩缩肩膀。
"院长是怎么知道的?"
"拜托,是你自己太出名了!刑大主任的嫡传弟子,又憨又傻。"
"喂喂喂,我比你大十岁,你稍微给我留点面子行不行?"
"是九岁。"
"……"
两个人越说越来劲,个把钟头的时间,竟然真的把酒菜消灭了干净,怎么出门的,佟西言自己都已经不太知道了。
等清醒了去上班,听到一个吓人的消息,梁悦住院了。是过敏性肠炎,那天吃完日本料理回家就开始上吐下泻,差点休克,梁宰平连夜抱到医院,办了住院手续,陪在身边彻夜未眠,连第二天省里的会议都没有去参加。
佟西言恨不能把自己脑袋砸一个大窟窿,差完房跑去内科问详情,被小护士拦住了,说:"院长说了禁止探视。"
主管梁悦的是消化内科主任,五十岁的矮胖男人,擦着眼镜说:"这两天还是不要过来看了,院长心情不是很好。梁悦没有什么大问题,就是水电解质平衡失调,挂个几天盐水就能出院。"
佟西言有些魂不守舍的到手术室,刑墨雷正躺休息室沙发上吞云吐雾,看他的眼神有些阴。
"去看过了?"
"院长不让探视。"佟西言在他脚边上坐了下来,满心郁闷。
刑墨雷嗤了一声,说:"我早跟你说过,离梁悦远一点,你偏不听。"
佟西言捶自己的头,懊悔的说:"我真是的!他都说了他爸不让他吃那些,我还陪他吃!"
刑墨雷踹了他一脚,起来把烟掐熄,扣着他的下巴,一字一句清晰的说:"这是最后一次,再有一次,可不光是梁宰平要翻脸,听懂了吗,离梁悦远一点。"
"我们没有做什么,正常的朋友间的见面也不行?"佟西言皱眉头。
"朋友?佟西言,你到底是真不知道啊?还是跟我这儿装糊涂?梁悦打的什么主意你会不清楚?是不是要等到高唱后庭花了才过瘾啊?!"
佟西言"忽"的站了起来,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低头看着刑墨雷,说:"我没您想的那么龌龊!"
"事实不容我想!梁宰平今早打我的电话,他那宝贝儿子,昨儿晚上都快休克了,指着他的鼻子跟他说他要跟你谈恋爱!谈他妈个狗屁!操!"
"我……"佟西言张口欲辩,无从辩起。
木质门板被小心翼翼敲响,小护士细弱的声音在外面叫:"刑主任请到5号间上手术……"
"滚!上个麻醉上了半小时,麻醉科全他妈吃干饭的?!" 刑墨雷本来就是脾气极端恶劣逮谁骂谁的人,正好这个撞枪口上了。
门外响起惊慌逃远的脚步声。
刑墨雷猛转身盯着佟西言,吓得佟西言反射性的倒退了一步。
"我警告你,佟西言,给我安份点儿!跟梁宰平抢人,你疯了吧?!要男人,我不是?!"
一团混乱。
佟西言彻底昏头了。
18
浑浑噩噩挨过一天,第二天值班,佟西言五点半一上班就打电话到消化内科问情况,小护士说:"您别再来问了,院长陪夜,院长说了,禁止探视,特别是您佟医生。"
佟西言无可奈何,擦了一把脸,查完病房,坐在办公室里看病程录,顺便开一部分第二天的医嘱,中间接待了几个病人家属。到了八九点钟,护士长来夜查房,早知道是佟西言夜班,带了一点水果来,两个人坐一张桌子边聊了几句。
护士长三十五六的年纪,保养得当,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娇小玲珑的身材,剪了干净的短发,算得上是美人。她和刑墨雷的那段风流韵事是公开的秘密,佟西言和其他人一样,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坐了五六分钟,她明显是有话要讲,前面七七八八扯了些科室病人的事情,终于说到了刑墨雷身上:"你师父……最近跟病理科的柳青走得很近,你知道吧?"
佟西言放了笔,抬头纳闷看她。
"西言啊,你师父今年也有四十六岁了,他这半辈子风浪经历了不少了,名气也响了。越是年纪大,越是得注意影响,你说是不是?"
佟西言点了一记头,还是不知道对方要讲什么。
护士长并不打算卖什么关子,本来也就是个直肠子:"柳青家境贫寒,父母离异,你知道柳青的父亲是做什么的?她父亲没有固定工作,好赌成性,是个市井无赖,出了名的市井无赖。"
佟西言有些意外,护士长是个很本分聪明的女人,绝少言人是非,她说的市井无赖,应该是很难缠的人了。
"你跟主任说了吗?"
"我跟他说,不合适。"护士长定定看着他。
佟西言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刑墨雷的过去式,目前只要做好本职,出了事,有刑墨雷顶,但私下应该是没有什么往来了。她的位置非常尴尬,这类看起来是关心的事,很容易被曲解。
"他是你师父,他只信任你,你给他提个醒就行了,说多了他烦。"
佟西言苦笑,说:"你没见他这两天看我像仇人一样。"
护士长起身拉拉衣摆,开玩笑说:"你们是床头吵架床尾和,不伤感情。"
佟西言拍桌子抗议,却被她的下一句话弄得困窘极了。她说:"你看到他脖子上那个牙印了没有?我认识他十几年,没见过谁能在他身上留痕迹的,而且还是那么显眼的位置。他最好是不要对柳青动了真情,小姑娘我见过,太单纯,配上那样复杂的家庭,你师父难免要着了道。"
佟西言目送她离开,坐着斟酌了好一番时间。他认识刑墨雷还到没一个礼拜,他就连他父亲是哪一年参加工作的都知道了,这样多心的人,应该会有防备。这个醒提是不提,还是看时机吧,况且他现在未必愿意听自己说话。
既然不愿意见不愿意听不来传召,佟西言也乐得清闲,值休正好是礼拜天,回家补了一觉,神清气爽带着女儿出逛书店。
书店附近停车很不方便,佟西言有印象。正好离家也就是三四站路,中间经过医院,还经过一个有养黑天鹅的大公园,他跟女儿说好,慢慢走过去,累了就背一小段路。
天气有点阴,很合适散步的温度,两个人很骚包的穿了父女装,佟早早欢天喜地,路上还跟其他小朋友搭讪,跟父亲截然不同的外向性格。
结果两个人刚走到医院门口,佟西言的电话就响了,又有急诊,刑墨雷的大手术刚上台,又要分开另一台,人员紧缺了。
佟西言吃不准要加班多久,蹲下来跟女儿说:"早早自己先去书店,慢慢看书,不要乱跑,爸爸过一会儿来找你,好不好?"
佟早早点点头。
过来一辆出租车,佟西言拦住了,把女儿抱上去,付了钱,嘱咐师傅一定要安全送到,不多耽误一秒,往住院大楼去。
急诊病人是脏器破裂,脾脏破裂,肋骨骨折,气胸,情况很不理想,佟西言正中切口做剖腹探查,意外发现病人还有心脏破裂,请隔壁手术间刑墨雷主任医师定夺,胸外科急会诊。
不多时胸外科主任洗手上台了,带了自己的兵过来,佟西言简单做了脾脏摘除,下台走人。
在医院门口打了个车直奔书店,一楼就是儿童读物,佟西言来来回回找了几遍,一遍比一遍心焦,他没有看到女儿。
询问了店里的管理员和营业员,都说没有看到这样大的穿格子裤子粉色线衫的小女孩。
佟西言站在书架之间,双手擦了一把脸,呼吸紊乱,心慌不已。他怎么会这么蠢,早早才五岁,把她一个人随随便便就送上了陌生人的车,甚至没有记那辆车的车牌号码!现在要怎么办?!
手机突然炸响,惊得他胡乱掏口袋,按接听键,却没拿稳,手机掉在地上了。慌忙去捡,放到耳边,就听到刑墨雷低沉不耐的声音:"你砸我的电话?!"
佟西言急得没功夫废话,说:"早早不见了!"
那头顿了一下,风雨欲来:"怎么回事?!"
刑墨雷在书店门口见到了失魂落魄无计可施的徒弟,他本来打算劈头盖脸骂,可是一看到他那样,所有要骂的话全想不起来了。佟西言下意识的抓住了他的袖口,有些绝望,说:"附近我全部都问过了,都说没有见过早早,书店的营业员和管理员也说没有见过,他们都没有见过,我想,早早可能是没有来过这里……"
刑墨雷拍拍他的手背,说:"不着急,再好好想想。"
佟西言无助的望向熙攘的街道,说:"我想不起来更多,是辆黄色的出租车,司机很年轻,长脸,寸头,手档的地方有一瓶阿司匹林。"
刑墨雷思索片刻,说:"站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先上车。"
"你知道,我只有她……"佟西言绝少这样失态无措,几乎要绝望。
刑墨雷不得不按住他的双肩,使他正视自己的眼睛,安抚道:"我也只有这一个女儿。"
刑墨雷自己联系了市里几个出租车公司的老板,又打电话给陈若,陈若算得上是江湖百晓生,三教九流什么人都处。
接到电话时陈若还在温柔乡里,听完了事情,调笑刑墨雷:"你徒弟牛啊,就这么一个女儿,也能弄丢,怎么没把你弄丢了?"
刑墨雷看了看旁边低头紧紧揪着自己裤腿的佟西言,皱眉斥道:"甭他妈废话!赶紧给我起来。"
挂了电话,陈若呆呆看天花板半天,哄了床伴儿,爬起来洗漱,脸浸在冷水里,一脑子的电话通讯记录刷刷翻过,再抬头,甩掉头发上的水珠子,操起手机就开始拨号联系,心里想着,刑墨雷,你算是完了,你还折腾什么,就等着人折腾你吧。
19
晚上六点,天色稍暗了,佟母打电话来问,怎么还不回来吃饭。
佟西言张摆手示意他不能接,母亲了解他,他现在一定连说话都颤抖。刑墨雷含糊应付了几句,说是跟自己在一起,晚饭不回家吃了。
他们在找寻那名司机的路上,全市开黄色出租车的剪寸头的年轻司机有十来个,在出租车公司见了几个,剩下的五点钟换班回家了,电话打不通的两三个,要一个一个找。
车子弯不进小巷,佟西言下车,依着出租车公司抄给他的地址数门牌号,终于在一幢老式破旧的民宅小院里找到那个带过他女儿的司机,人家一家人和乐融融正吃饭。
佟西言气势汹汹就差没上去掀桌了,要不是刑墨雷拦着。
司机一家被两个不速之客吓了一跳,刑墨雷迅速说明来意:"大概是下午一点左右,在恩慈医院门口接上车的那个小女孩,你送去了哪里?"
"图书馆啊!"司机毫不犹豫。
"图、图书馆?"佟西言反应不过来,不是新华书店吗?
司机莫名其妙:"是啊,不是你把她抱上来的嘛,你自己亲口说了送到图书馆去,我还能送到哪儿?!"
刑墨雷无语,抬头看看天,转身恶狠狠盯着佟西言。
佟西言却来不及感受他的怒气,转身跑向车子,时间已经过去四五个小时了,早早才五岁,图书馆远在高教园区,她从来没有去过那里。
可怜的佟早早饿得头昏眼花,坐在花坛边,死死憋着没有哭。天已经越来越黑了,图书馆的叔叔阿姨们都已经下班回家了,但是爸爸还是没有来接她。她相信爸爸一定是在救别人,爸爸是最最厉害的医生。
这个信念支撑着小姑娘守在图书馆门口一步都没有走开,别人给她的一个大苹果,她拽在手里没有吃。陌生人给的东西是不能随便吃的。但是她真的是很饿很饿了,快要撑不住了。
所以当她那个马虎的爸爸出现时,她立刻在第一时间放声大哭了。
佟西言跟着眼泪差点就下来,紧紧抱着女儿,一遍遍说对不起,懊悔得想扇自己俩耳光。
刑墨雷站在一边,点了一根烟,等小姑娘哭得差不多了,把她从佟西言怀里抱过来,亲了亲她的小脸,说:"等着急了吧?都是大爸爸不好,让爸爸加这么久的班。"
"大爸爸坏蛋!"佟早早仇人一样看他,嗷呜一口住咬他的手臂,喉咙里发出类似小动物的低吼声。
刑墨雷瞪着佟西言,用口型问:"你教她的?"父女俩都是属狗的?一个毛病。
佟西言面红耳赤,手忙脚乱把女儿拉扯下来。
先找地方吃饭,然后回家。佟西言一下一下摸着女儿的头发,一下午又是急诊又是找人,心惊肉跳,累得不想说话。刑墨雷也无意打破沉默,一路安静到佟家。
停了车佟西言才回神,感激道:"真是,谢谢您……"即使是有过那么亲密的接触,相处了十年的人,却还是依然要这般生疏的客套。
刑墨雷勾了勾嘴角,意味不明,算是笑。
佟西言下车,看着他点烟,驾车离开。
回到家里,没精力也不好意思跟父母解释为什么女儿跟自己累那么惨,给女儿洗了脸,倒头就睡了。
半夜女儿做噩梦,吓醒了,直哭。佟母敲门看情况,把孙女抱她房里去了,临走抱怨:"这要是有个妈,多好。"
佟西言听过就算,拿手机看时间,意外发现有条短信是来自刑墨雷的,打开看,只有几个字:明天休息吧。
犹豫要不要回,只是实在太累,没等犹豫完就又睡着了。
20
隔天上班,办公室里的小护士很兴奋告诉他,春季外出疗养的名单和路程计划院办统一安排好,外科是第三批,五月底就要出发了,正好是在梅雨结束后气温回升前,避开了暑气。
佟西言才想起来有这么回事。这是员工福利。去不去自愿,医院贴三分之二的费用,带家属者家属费用自理。他病假休太长,把这事给忘记了。
佟西言不愿意去,出年到现在,他没有好好上过班,实在不想再跑。可现在说不想去已经晚了,一定是刑墨雷给报的,根本没有想问他自己的意思。
正想这事,小护士来报告,说12床贲门癌病人的家属拒绝原定今天的手术。正要去看,家属自己找来了,两男一女,衣着看起来很体面,态度却不那么和善,就在开放式的护士站说话,大概的意思是说,他们是病人的子女,没有经过他们同意,怎么随便就决定给老爷子动手术了呢?
术前谈话是组里的轮转医生谈了,佟西言查房几天都没有见过这几位家属,只见到一位老太太,便把谈话纸抽出来递过去,说:"是不是令堂签的字?"
年长的男人皱眉头说:"我母亲去世十几年了!"
佟西言意外,问:"那陪着的这位……"
三个人异口同声,说:"那是保姆!"
正巧谈话的小医生拿着弯盘换药经过,听见这些话,低头快步走过去了。
佟西言随即拿了一张新的谈话纸,说:"实在是抱歉,令尊的病不能再拖了,几位一直都没有来,我们也是苦与无奈,那么,你们看,谁代表了签个字吧,我把老爷子的病情跟手术风险跟各位先说说……"
还没开口,被拦住了,女的说:"不用了医生。我们不做手术。"
佟西言一怔,问:"为什么?"
"年纪都一大把了,还能活几年,何必受这份罪,不如让他吃点好的用点好的,就这么着吧。"
"但是,你们看,他现在连进食都疼痛……"
"你们医院不是给插管子嘛,插了管子不就能吃了。"
那能叫吃吗,佟西言还试图说服,刑墨雷不知何时从主任办公室出来了,站在他身后,对家属冷淡的说:"不做手术住院没意义,今天就办出院,别浪费钱了。"
家属满意走人了。
刑墨雷看了他一眼,佟西言连忙把签错名字的谈话纸揉成团投进垃圾桶,心里惦记着,一会儿千万要记得跟那些小家伙说明白了,签字以前先问清楚关系。
结果那天早上的手术没能结束,病房就打电话来,说12床的大爷要跳楼了,趁保姆出去还开水瓶的时候。问怎么办?
刑墨雷手上动作没停,抛出一句话:"马上给他办出院,盯着点儿,送到医院门口。"
佟西言没说话。
回病房,12床已经收拾空了,轮转的小医生说,那保姆一直边哭边骂,骂病人子女无情无义,眼睁睁看着病人去死。
小医生吐舌头说:"真奇怪,明明是医保病人。"
佟西言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因为这个病人是参照企业投保,只报百分之七十,而贲门癌手术和后期治疗是相当昂贵的。人是很奇怪的动物,感情丰富,可是即使是血亲,有时也能比路人更冷漠,连最基本的人道都没有。
暗叹完毕,拍小医生的头,说:"谈话为什么不问清楚关系?幸好家属没去找主任说。"
"下次一定注意!谢谢佟老师!"小医生机灵鞠躬。
佟西言无语。他在后生新人中间的威信不低,可是要他修到刑墨雷这样一个眼神就能让人肃然闭嘴,他实在没有天份。
下班了去门诊配了一大堆药和一些医疗用品,按照病历留的地址找到大爷的住址,老房子了,敲了半天门保姆才来开,很惊讶,连忙请进去坐。
佟西言简单说明了来意,把东西放了,拿药出来坐在油腻的饭桌边,一盒一盒写用法时间。
临走保姆含泪拉着留吃饭,佟西言婉拒了,叮嘱了不要告诉病人本人医生来过。
其实刑墨雷说的对,不手术,一切都没有意义。只是这样做,佟西言自己觉得好受些。
既然要去,佟西言决定带女儿一起。女儿还小,出去看看外面大好河山有益处。
没料到的意外是在出发前一天,老丈人在家里晕倒了,送到急诊,只查出来贫血,老丈人一直有慢性胃炎。佟西言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临时决定疗养不去了,留下来看看老丈人的情况,女儿交给刑墨雷带去。
隔几天胃镜活检报告结果出来,是低分化腺癌。两位老人只有前妻一个女儿。佟西言没有告之,回家与父母商量,佟家二老也吓了一跳,佟母摇头叹气,怎么会这样不幸。佟西言想到前妻,温柔善解人意的女人,他永远不会忘记她主动牵自己的手时传达过来的欢喜和忐忑,因为那样特殊的原因离开了,夫妻之名却依然是在的,老丈人,自己还是要叫一声爸爸。佟母也说是这个道理。
晚上女儿从千里之外的云南打电话来,小姑娘第一次看雪山,兴奋得喳喳叫。佟西言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应着话,直到电话落在刑墨雷手里,憋了几天的郁气才长长叹出来。电话那头马上问:"出什么事了?"
佟西言坦白说了,刑墨雷沉吟片刻,说:"就跟老头说,胃炎厉害了,要切。过两天我回来做。"
佟西言嗯了一声,抓着电话不肯挂,刑墨雷也耗着,两个人光听对方的呼吸声。
突然佟西言听到女儿的一声脆响:"柳阿姨!"然后是加进来一个年轻女性的模糊声音。
是柳青。原来这两个人被安排同一批去了,这点小巧合对刑墨雷来说自然不是难事。佟西言迅速挂了电话,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决定冲个头冷静冷静。
21
一个星期后肿瘤外科主任疗养归来,预约的几个大手术压在一两天之内全部上台完结。梅雨之后天气阴沉了几天,突然乍晴,日历翻过儿童节,第一个三十度的来临宣告天气正式进入炎热的夏季。全院中央空调开放,清凉到每一个楼梯转角,相比起梅雨时的闷热潮湿,更让人觉得舒适,病房里穿梭的小护士穿了漂亮的制服,燕尾帽尖精神抖擞,相比之下,安静肃穆的手术室里气氛要压抑一些。
佟西言的老丈人排第一台,刑墨雷没有让他主刀,自己上台,一个半小时解决,手术经过顺利,没有多余动作,血管组织解剖到位,每一把钳子都如同精确定位一般,几乎没有伤及血管造成不必要的出血,打完吻合器,一针一线,缝扎剪,主刀和一助的配合完美得如同一场表演。冲洗腹腔再次检查出血,关腹,手术结束,病人很快出现苏醒征兆,生命体征平稳。
之后佟西言没有再上手术,刑墨雷特许了让他在复苏室陪护,一直到病房,交给佟母跟他丈母娘。
当天佟西言夜班,正在值班室插蚊香片,刑墨雷进来了,两个人都愣了一下,刑墨雷关了门顺手带了锁,大方脱掉白大褂准备冲澡。
"怎么这么晚?不顺利吗?"佟西言算了一下时间,按正常速度,所有的手术应该在两个小时前结束。
刑墨雷的声音从浴室飘出来:"帮忙的不顺手,尽帮倒忙。"
佟西言为今天的一助默哀,想必后来一定都被刑大主任骂到头昏了。正要开门离开,浴室里突然又传出一道命令:"过来,擦个背。"
脱了白大褂,拧门进去,浴室里并不湿闷,精壮的男人全身赤裸,站在清凉的水帘里递给他毛巾,转身面对墙壁。
佟西言把莲蓬头关了,毛巾覆上宽阔的背脊,双手稍使了劲上下摩挲,狭小的房间里只剩沙沙擦背声,刑墨雷的呼吸声听起来很粗重。
佟西言看到他脖子上淡淡的疤痕,那是自己的杰作,应该带给他不少非议,他想起了护士长那天的话,不知道那一根神经触动,话冲出口:"柳青……"
刑墨雷没反应,佟西言有些后悔,可既然说了,就说明白吧:"我听说,柳青的家庭情况很复杂,您留个心眼。"
"听谁说的?"
"没谁,在餐厅吃饭的时候听到的。"
刑墨雷扭头看他,哼笑了一声,说:"怎么不操心自己。"
"我?"
"梁悦出院了,下个礼拜回来上班。"
佟西言心里轻松了许多,说话也轻快了些:"他没事,那最好。"
刑墨雷不咸不淡的说:"你很喜欢他?"
佟西言脑中警铃大作,微忖了一下,说:"跟他在一起很轻松。"
"我吃的饭,比你吃得盐多,我的事我有数,你管好自己!" 刑墨雷突然转身夺过毛巾。
泡沫溅到佟西言脸上,他抬起一边胳膊擦了擦,冷不防被打开的莲蓬头淋到,啊了一声,连忙开门逃窜,却被狠拽了回来了,猛钉在浴室冰凉光滑的瓷砖墙壁上。
佟西言全身寒毛倒竖,手脚并用推拒:"不要!别,才八点,我值班呢!"
反抗的结果是被大力压跪在湿滑的地砖上,来不及合拢的嘴被勃起的阴茎塞满,一股和着皂香的咸碱味充斥鼻腔和口腔,佟西言来不及调整呼吸,几乎要呕出来。刑墨雷蛮横的扣着他的后脑勺,摆动腰部,凶狠的戳刺他的口腔,每一下几乎都到咽部,令佟西言窒息,连续十几下,出于求生本能,佟西言开始竭力挣扎反抗,推不开,十指陷进刑墨雷腰侧肌肉里抓挠,无奈站手术台的人都不留指甲,再用力也是不痛不痒。
刑墨雷终于抽身放过,佟西言颓然跪坐在地上,大口呼吸空气,随即咳嗽不停,因为咽喉的过度刺激而流泪。
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他抬头,看着面色阴沉的刑墨雷,和他腿间那根粗壮的阴茎,它还在勃起状态,无声的宣告着它急切的发泄欲。
他在等他。不解决它,走不出浴室。
调整呼吸跪直了身体,握住阴茎根部,佟西言闭上眼睛,把它缓缓含进嘴里。
他是否也这么对柳青?佟西言突然觉得悲哀。
窗外瓢泼大雨。
24小时留院的小医生正焦头烂额打手术记录,正问值班护士佟西言的去向,就见他步履缓慢走进办公室,连忙叫救命:"佟老师!"
佟西言本来恍惚,听这么一叫,只好打起精神来应付。
小医生一脸讨好的笑,又是搬椅子又是倒茶,小护士看在眼里,没好气说:"你又要早退,欺负佟医生好说话!"
佟西言看挂钟,八点一刻,接过倒得满满的茶杯,宽容的说:"你有事可以先走。"
小医生拍了拍病历,说:"还有一个术后没打,就是早上您上台那个,拜托您帮个忙!"
佟西言无奈点了个头。
"谢谢佟老师!"小医生眉开眼笑。
"就是一张嘴巴好!"值班护士不屑的哼。
"有你什么事啊?!"
"行了。"佟西言出言打断两人的争执,挥手示意他们出去。
终于能安静。白大褂掩盖下的衬衫长裤全部都沾湿,黏腻不舒适,佟西言怔怔发呆,休息了片刻,揉揉酸涩的腮帮子,喝两口水漱口,想去病房看看老丈人。站起来猛一踉跄,连忙扶住办公桌,膝盖和嵌着内固定钢板的小腿痛得厉害。
佟母一进医生办公室就看见儿子皱眉扶着桌子,神色不佳,忙问:"怎么不舒服啊西西?"
"没事,妈。"佟西言挪了两步,坐下来。
佟母摸摸儿子的头发,说:"时候不早了,我跟你爸先带早早回去,明天再来。你多过去看看你丈人,跟同事们都通个气,关照点儿。"
"嗯,您回去吧,我跟科里的都说过了。"
佟母点点头,又问:"你真没事?怎么脸色这么差?"
佟西言怕母亲不放心,便笑着说:"就是腿有点儿疼,可能是走多了,没事,我自己知道。"
打发走母亲,又把手术记录打完,腿似乎不那么痛了。去妇产科会诊病人,回来又查了一圈病房,没吃药的叮嘱吃了,给几床白天不在的家属告知了病情,又陪着丈母娘坐着聊了一会儿,宽慰了几句,回来补开了一些医嘱。看了会儿书,吃了餐厅送来的宵夜,回值班室休息。心想着刑墨雷该是回家或者回宝丽金了,打开值班室门,却见他半躺在房间里唯一的床上看电视。很久以前,在他刚开始值班的那段时间里,刑墨雷也常常在值班室过夜。但那是在旧医院大楼,值班室有两张破旧的棕绷床。
"倒杯水给我。"刑墨雷按着遥控器,漫不经心瞟了一眼佟西言手里的水杯。
佟西言乖乖递了过去,问:"您今天不去陈若那边了?"
"嗯,不想动了。"
佟西言拿了毛巾洗澡,在浴室冲完了,没擦干便湿漉漉跑出来,被空调一吹,打了个冷战,觉得很舒服。夏天里他经常因为贪凉而感冒,这个幼稚的爱好连佟母都不知道。
刑墨雷的视线从电视屏幕被吸引到徒弟身上。夏装的白大褂短袖宽领,质地略薄,长度盖过臀部二分之一处,是最朴素简单的类衬衫设计,再有气质的人都能穿成快餐店打杂的,问题是,佟西言只穿了一条内裤,而且身体没有擦干,白大褂湿粘着皮肤,身体的轮廓和质感都显得生动,刑墨雷禁不住伸手,隔着空气一点点划他腰部的弧线,回味那紧致光滑的手感。
佟西言转身就看到男人那暧昧的手势和赤裸的目光,即便是对视,也毫无收敛之意。这是他见过的最虚伪的男人,偏偏自己逃不开他的圈子。
电视里转播一场世界杯赛事,声音调得不大,两个解说员却也是闹腾得欢。佟西言站得够久,直到晾干了身体和头发,听刑墨雷问:"你站着睡觉?"
"床太小。"
刑墨雷笑了笑,拍拍内侧靠墙的空处,声音磁哑:"你没听老人说,夫妻睡觉,不嫌床小。"
好冷的笑话。
佟西言没什么表情,从床尾爬上去,靠墙躺下来,双手交叠在肚子上,闭上眼睛。
电视被关掉了,房间里只剩咝咝空调运作的声音伴着窗外淅沥的雨声,房间里显得格外安静。
佟西言的手被拉了过去,手背触到刑墨雷的嘴唇,很轻的一记亲吻,然后听到刑墨雷的叹息声,说:"周五下午去趟行政楼小会议室。"
"有事?"
"你进修回来,总该有些不一样,手术和治疗,应该有新的东西带进来,周五是19床和21床的手术拟定方案讨论,这两个手术很关键。"
"嗯。"
"……独自去梁宰平的办公室,记得跟我说。"
"什么?"
"梁悦的帐,他迟早要跟你算的。"
佟西言没说话,想抽回手,反倒被拉了过去,整个上半身固定在男人胸口上。
"别动,让我抱会儿……"含糊欲睡。
佟西言怎么睡得着。听身下的人沉稳的心跳,睁着眼睛不知道过了多久,电话响了。刚要伸手接,刑墨雷比他更快。佟西言一怔,原来他也一样没睡着。
急诊外科值班的医生跟佟西言是同批进来的,平时关系不错,知道他今天晚上一样是夜班,有个复合伤收住院,要急诊手术,便打电话给他叫他起床。
接起电话就开玩笑:"翠花儿,快起来接客!"
刑墨雷想这是谁呢,开口问:"什么病人?"
急诊科的吓一跳,听着声音不是佟西言好像是刑主任啊,连忙正色:"刑主任,是车祸复合伤,腹穿有不凝血,在做B超。大概一刻钟以后到病区来。"
刑墨雷挂了电话,开灯坐起来,问:"急诊谁值班?"
"……谢纬阳。"
"关系不错?叫你翠花。"
佟西言脸黑了黑,爬起来穿长裤,说:"开玩笑的。"
"把T恤穿上。"
"热。"
"穿上。"白大褂太透了!
佟西言无奈,只好穿得整整齐齐。
22
等手术做完,已经是凌晨四点了。不想吵醒刑墨雷,佟西言就在办公室趴着睡。一会儿小护士进来叫,说主任打电话到处找他呢,叫他去睡觉。
佟西言迷迷糊糊,恍惚像回到从前,那时只要是手术时间一长,刑墨雷就会亲自来看情况。盯他盯得紧。
实在是太累了,摇晃到凉爽的值班室,脱衣服上床,任由被搂在怀里揉捏,昏沉睡着了。
六点半生物钟自然醒,利索坐起来,刚要下床,被拉了回去压在某人身下磨蹭,等反应过来那硬物是某人晨勃状态的阴茎,佟西言自己都有些不能自制,却在有进一步动作前被撒手丢开了。刑墨雷先一步下床,皱眉头嘀咕:"要命!"直奔卫生间。
佟西言傻傻支起身发了会儿呆,起床披了白大褂直接上办公室漱口擦脸,看了几个重病号,又去看了丈人,再一次检查了今日手术的几个病人有无异常,术前准备是否妥当,手术签字是否有效。
进修和实习的小医生个别早到了,昨夜早退的还特意帮佟西言带了早点。
刑墨雷在餐厅吃早点,意外遇到从来不在医院吃早点的梁氏父子,梁宰平斯文的喝粥,对梁悦那令人发指的吃相熟视无睹,刑墨雷端着餐盘坐过去:"难得啊。"
梁宰平笑着回:"阿姨省亲去了。"指的是家里的保姆。
"这么快就来上班了?怎么不多休息几天?"刑墨雷问对面的梁悦,对方不理不睬,使劲啃包子皮。
梁宰平满口宠溺:"屋里哪儿待得住,要拆房子了,只有关到医院里来。"
"身体吃得消吗?"
"还不是要他自己当心,处什么人吃什么饭,我就是长十双眼睛,也看不过来……"
梁悦突然站了起来,冷冷问:"你还要粥吗?"
梁宰平把碗递过去,父子目光相对,一刹间几乎要迸出火花来。梁悦的狠在面上,梁宰平的狠在里子,刑墨雷心里有数,趁着梁悦走开的那当会儿,赶紧的跟梁宰平说软话:"西言这事儿,我代为陪过了,你大人有大量。"
梁宰平的视线在儿子身上,说:"他的身体我清楚,你知道我不为这个,墨雷。"
刑墨雷脱口而出:"你放心,我的人要爬墙,没那么容易,只是你的人,你也要看住了,要是连你都看不住,我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不如我来替你管教。"
梁宰平朗笑,说:"你敢。"
刑墨雷瞧了一眼打粥回来的梁悦,没说话,心里想,你看我敢不敢。
佟西言一台手术下,接台麻醉没跟上,离开无菌区稍事休息,经过休息室,听到麻醉办公室有争执声,好奇看究竟,一进门就后悔了,办公室里就麻醉科主任跟梁氏父子,梁悦背对着门,在为某事辩解。他跟梁宰平的父子关系虽说是不带到工作中来,但显然没有人相信这种说辞,他当年毕业工作,不少科室争抢,最后凭他"自愿"落户麻醉科,把麻醉科主任喜得直冒泡。除却太子爷这个身份的额外好处,梁悦做事确实稳重踏实,经验不足但天赋异人,行医世家出品到底是不一样的,工作两年,实际工作时间全部加起来也没满一年,却已是麻醉科的各中翘楚。难得的是他少爷虽然在父亲面前脾气大,平日里跟同事却是心无城府极易相处,要好的哥们姐们狐朋狗友一大堆,更不乏追求的姑娘,甚至有一男病人在手术结束康复出院后,愣是给送了一个多月的红玫瑰,最后直接上麻醉科门口堵人。巧的是正好那天梁宰平下病房突袭,撞了个正着。梁悦这小脸一阵青一阵白,气得头上要冒烟了,捏紧了拳头刚举起来就被梁宰平包住,梁院长笑盈盈对人说:"多蒙抬爱,可惜犬子已许了人家,要不……你看我怎么样?"
围观的手术室员工笑喷。梁悦恼羞成怒抬脚就踹,梁宰平嗷嗷叫疼,表情却是纵容。
小插曲过后即成笑谈。可梁悦的俊美,却在整个卫生系统出了名了。
梁悦的语气急促:"你的诊断只是最后结果,造成这一结果的原因非常复杂,并不能全部归罪于麻醉,手术医生在手术的过程中对神经也会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尤其是这类需要用电凝的微创盆腔手术!"
梁宰平相对平静,反驳却不容置疑:"手术过程中的神经损伤,你有实践理论证据吗?你也是做医生的人,说出的话即成医嘱成诊断,要负法律责任,你必须学会慎重。微创手术我应该有发言权,我认为你这是在推卸责任。"
"倒不是他的病人……"麻醉科主任插嘴。
梁宰平立即打断:"谁的病人都一样!"
梁悦在这一刻的反应是普通员工不会有的无理放肆,就大概就是院长家属的特权,与父亲的口气如出一辙,他说:"除非有医疗事故鉴定书,否则我不接受所谓专家跟你们得出的这一结论。国内麻醉地位不高,并不代表我们就必须为病人在术后出现的无法合理解释的肢体行动障碍负全部责任,你无权因此克扣麻醉科的奖金福利,我、不、服!"
麻醉科主任简直要热泪盈眶,可是一瞄到顶头上司的脸色,只能默默忍住,一言不发站在旁边当盆栽。
梁宰平看着怒发冲冠的宝贝儿子,眼神里情绪复杂不明,好一会儿才模糊敷衍了一句:"这些事不用你来处理,做好自己的工作吧。"
被忽略的佟西言站在门边目睹这一片断,悄悄转身走开,一路都在为梁宰平的目光心惊。父亲爱儿子是天性,一旦这种感情变质,相信没有几个人能够承受得住,何况梁悦还是个单亲家庭里长大的孩子,只有这位父亲相依为命。梁悦要父爱,不是爱情。梁宰平却在付出比父爱更浓厚的感情的同时,等待收获,他的隐忍如此艰辛,但梁悦却比他想象的敏感得多。
下班佟西言接到梁悦的电话,问要不要出去腐败,佟西言借口丈人住院要照顾,回绝了。没想到梁悦晚饭后拎了个超大的水果篮子来看病人,佟西言无处躲,两个人就站在阳光室落地窗边看夜景说话。
梁悦问:"梁宰平是不是找你麻烦了。"
佟西言说:"没有的事。"
梁悦又问:"那你怎么这么长时间都没给我打个电话?"
佟西言说:"我怕院长不高兴。"
梁悦哑然,没了语言,突然点了一支烟。
佟西言不知道原来他会抽烟,而且怀疑梁宰平也一样不知道,梁悦抽烟的姿势很有视觉冲击力,那么乖巧白嫩的男孩,怎么看都像是在装老成的高中生。佟西言试图软化气氛,故意轻松的说:"你还小,不懂得很多事,我知道你只是拿我当个幌子,别再给你爸爸添麻烦了,咱哥们交情再好,我也不能帮着你任性作践自己的身体吧?"
梁悦还是没说话,佟西言自己的感情事就处理得一塌糊涂,更不要想把梁悦的事儿理出个头绪给点意见,关键的问题是只要梁宰平能放手,可这难度大概不亚于刑墨雷戒躁戒色。
"不懂的人是你。"梁悦低低说,丢了抽半根的烟,用力踩熄。
六月下旬外科最热门的话题是肿瘤外科新开展的两个特类手术。明着说是刑墨雷主刀,事实上从手术的整个方案决定到实施,都是由佟西言完成,尽可能的融入了进修期学到的知识技巧,其实平时主刀二类三类手术时他也已经在尝试新的方法,只是这次特别慎重,实验室里泡了一个多礼拜,人也瘦了些斤两。直到要上台了,他才知道那天他在小会议室否决掉的方案是刑墨雷拟定的,当下惶恐,刑墨雷倒是淡定,说:"别丢我的脸。"
之后不久梁宰平在查病房时指着一本病历当众"批评"佟西言说:"这个病人是前天入院的,怎么还没有写病历,都快是副主任了,做事情还这样不周道。"这话传得快了些,中午餐厅里就有人瞄着佟西言窃窃私语,眼神大多是羡慕和崇敬。
佟西言不能适应。他的资历太浅,医院里虽然不乏少年登科的科室主任,但那都是海归的硕士博士,有一个还是双博士,他不过是个小本科,况且科室里的于鹏,已经是副高职称了,照轮也是轮不到的。刑墨雷对此却没发表任何意见,科室小辈们起哄要佟西言请客,他倒是做主在"宝丽金"给定了两桌,又包了个大包厢。
吃饭的时候佟西言怕敬酒怕得直往刑墨雷背后躲,仍然是被无情的逮了出来,喝了两杯,脸红一直红到胸口,刑墨雷解围说:"行了别闹他了,还有多少,我全包了。"
这话他第一次说,是在佟西言工作定科的第一年,请院办领导和外科几个主任吃饭,佟西言吓得不敢站起来去敬酒,刑墨雷把他拽起来,说:"你敬,我喝。"于是一直跟在身后,眉头都不眨一下喝了两三瓶红酒,末了还把才喝了一杯酒就晕乎的佟西言折腾了一晚上。
载在佟西言手里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的,这挺可怕,是不慎也好是放纵也好,刑墨雷都不会允许自己再来一次。所以日后再撞见佟西言喝酒,他立马就逼着自己大念心经。
饭后一帮人在包厢瞎胡闹,到十一点多才散了。中间陈若来凑热闹,佟西言硬是又被灌了两杯,拎到包房去了,刑墨雷原以为他应该熟睡,开了门,被室内的空调冻得打了个冷颤,听着浴室有水声,推进去,佟西言正在大浴缸里欢快的扑楞,水漫了一地。
刑墨雷哭笑不得,抓着手臂一下就给拎了起来,不顾挣扎抱到外面,一起跌在地毯上。佟西言一骨碌爬起来又往浴室冲,踩到刑墨雷,啊的一声正面扑倒,刑墨雷赶紧给人抱起来看,鼻子都压红了,可怜兮兮的看着他,一肚子委屈的模样。
刑墨雷身体里那点色欲种子蠢蠢欲动,赶紧默念阿弥陀佛,把人扔床上就要跑,不想被佟西言拽了领子,刚起个身就立刻被拉了回去,差点吻到嘴唇。
"放手!"刑墨雷低吼,掰他的手。
佟西言怔怔看着他,倔强说:"不放!"
刑墨雷的心经念得支离破碎。幸好关键时刻佟西言手机响,刑墨雷翻身把佟西言固定在身上,空出手来接听,是科室里的值班医生有急诊手术请佟医生加班,刑墨雷说知道了,十五分钟到。挂了电话与醉鬼对视,握着他的后脑勺狠狠压住了他的嘴唇。一分钟后,挣脱了缺氧的小徒弟,火烧屁股似的逃去医院,多一秒钟都不敢久留。
23
晚饭后,梁宰平照例在小书房办些公事,他曾经是微创外科最优秀的医生,现在更是一名出色的商人,名下除了医院是亲自把关,还参与经营酒店餐饮业以及房地产业,在梁悦工作之前,父子相处的时间很少,有时甚至一个星期都难得见一面。除了在梁悦的健康出了问题时梁宰平会第一时间出现,两人更多的只是电话联络。
等他发现与儿子有明显的沟通问题时,已经晚了。所以从梁悦大学毕业放假那个暑假开始,他就逐渐物色管理人员来代替自己工作,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两个人相处。单亲家庭的环境导致梁悦过于任性早熟,梁宰平的教育方式本来就有问题,过度宠溺,心有贪念,还妄想能改善父子之间的关系,现状只能是越来越糟。
就说每天下班后到睡觉前这段时间,梁宰平希望梁悦可以待在家里,两个人一起做点什么事情,但梁悦却总是频繁的往外跑,跟同龄的同事们出去玩,纵使梁宰平推掉工作空出大量的时间,也只能在家里跟保姆大眼对小眼。比如今天。
梁悦洗了澡,围了浴巾,还带着水气的纤薄发丝散乱着,胡乱在衣帽间翻找,似乎找不到,大声召唤保姆。
梁宰平从书房出来,手上的文件夹合拢了,倚在门边看儿子年轻朝气的背影。
保姆匆匆跑过来问:"哪一件啊?"
"彩条那件T恤。"
"啊,哦,我收起来了,最上面的柜子里。"
"您收它干嘛啊?"
"不是上次你自己说的,不穿跟你爸爸一样的衣服。"
梁悦不去看父亲的面色,保姆出去后,倒是梁宰平先开口省掉了尴尬。
"你就非得出去?"
梁悦把T恤套上身,手放在浴巾边上,眼神示意梁宰平出去,可惜对方无意回避,梁悦无所谓,转身解开浴巾弯腰套内裤,他能够感觉到身后的目光落在自己皮肤上的炙热和放纵,嘴角禁不住浮起一抹嘲笑,动作甚至是有意的慢了几秒。
穿上白色的休闲裤,一边转身扣裤扣,一边说:"嗯,我得去车站接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
"我就从来不盘问这种问题。"
"你想知道的话……"
"哎,没兴趣。"
最后扣上皮带,在镜子里正了领子,洒脱的提腿走人,只留给梁宰平一阵带着沐浴露味道的暖暖体香。
刑少驹拎着行李袋,出了站台就见梁悦跨坐他那辆拉风的单车上冲他招手。走过去一击掌,两个人都笑。
他们是小学同学,因为两位不称职的父亲在同一家医院工作,家庭环境又相似,所以两个人一直很有话说,只是后来梁悦跳级太快,刑少驹跟不上,除了放假,两个人就少有接触的机会。
"拜托梁少爷,你就骑这种车来给我接风?"刑少驹调侃梁悦的坐骑,知道它价格不会低于一辆普通家用轿车。
梁悦下车来推着走,说:"我还以为你是私奔路上顺道来看看我呢,做什么啊,回家还跟做贼似的。"前一天收到他的短信,说了到点的火车,要他一个人来接,不要告诉别人。
"我回来是参加我妈的婚礼,不想让我爸知道。"
"……很少有人可以参加父母的婚礼,确实是与众不同的经历。"
刑少驹斜眼看他,突然伸手扇他后脑勺,梁悦连忙躲过,说:"怎么也比我强啊,有爹没妈。"
"你爸一个顶人家十个妈。"
两个人同时觉得这个话题无趣。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刑少驹虽然不明白梁悦在受尽父亲百般宠溺之余为何还是落寞,但他不会问,就像梁悦不过问他父母离婚的真相。
"晚上准备去哪儿过夜?我家?"
"这不还没着落呢嘛,先请我吃饭成不?"
梁悦招了辆出租车,把那辆昂贵的单车折叠放进后备箱,跟司机说:"豪门。"
豪门大酒店座落在最繁华的街区,15层高的大楼在霓虹灯下越发富丽堂皇。梁宰平与酒店老总有交情在,梁悦有豪门的贵宾卡,他只用过几次。
先定了房间,然后两个人上六楼的中餐厅吃晚饭,梁悦请客,刑少驹自然是毫不客气的点了一大堆。
"令堂婚期几时?"梁悦咬着吸管问。
"月底吧。"
"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你不是想在豪门包月吧?"
"我钱多的没地儿烧了?八月份还要在这边见习,帮我留意,我租个房。"
梁悦往果汁里吹泡泡,咕噜咕噜响,隔壁桌的投视线过来。刑少驹翻了个白眼,埋头继续吃,丝毫不理会。
梁悦想起来有一次跟梁宰平一起来吃饭,他也是往果汁里猛吹气泡,梁宰平轻轻笑着说,宝宝,不要这样。
他把果汁推到他面前,说,把它喝了。
梁宰平抽掉吸管,用优雅的姿势把剩下那半杯儿子玩腻了的果汁闷掉,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想什么呢?"刑少驹问。
梁悦回神,嬉笑说:"想象你妈穿婚纱的样子。你爸会去吗?"
"会。如果我妈发请帖给他。"
"……真是强人。"
刑少驹握着勺子抬头看天花板,想了想,说:"你不用想象,到时候可以来观礼,你爸估计应该已经收到请帖了。"
梁悦有点意外:"他没说。"
刑少驹说:"我真的很怀疑你跟你爸在家里从来就不说话,他的事你不知道,你的事他也不知道,你有必要这么疏离他吗?你爸再怎么不济,怎么也比我们家那老头好点儿吧,起码是私生活检点,一心养家教子。你要什么他不给你?要不是怕你出门被打劫,他都能给你全身帖金片儿,我说句公道话,任性得有个度。"
梁悦噗的一声吐掉咬得变形的吸管,说:"我怀疑我不是他亲生的。"
刑少驹饭粒呛进气管。
梁悦继续说:"我真这么怀疑,上次他带我去加拿大看的那个女人,根本不是我妈,是个演员,说词都是编好的。"
刑少驹说:"得,你就继续幻想吧。"
梁悦心里说,不是我任性,我就是不理解,亲生的,他怎么能有那种可怕的念头。
吃了饭还不到九点,刑少驹安置了行李,洗了个澡,梁悦盘腿坐在床上看电视,见他出来,下床说:"早点休息,我回去了。"
刑少驹说:"你忍心把我丢在这人生地不熟的黑店里?"
梁悦骂:"靠!怎么的,要不要给你叫个人暖床啊?"
刑少驹拽着往外走:"到楼下坐会儿嘛。"
拉拉扯扯到了五楼酒吧,在吧台边坐下来点了酒,九点半表演开始,音乐开始越来越劲爆,舞池正中妖艳的舞娘衣着暴露跳得煽情,几乎所有人的身体都在晃动,梁悦目不转睛。
刑少驹说:"你喜欢这种类型?"
梁悦亮出两排白牙,说:"我喜欢你这种类型啊帅哥。"
没等刑少驹安抚全身倒竖的寒毛,梁悦已经离开了座位,融入人群。很快成为焦点。
刑少驹知道这个老同学的魅力,几年前同学聚会的时候,梁悦就曾经用舞姿让酒吧的舞娘自惭形秽,而且还是钢管舞。梁悦的肢体表达能力特别强,任何动作几乎都过目不忘,不需要练习。
即使是普通的T恤休闲裤小牛皮鞋,梁悦看起来还是一样的迷人,已经占领舞台的他双手暗示性的从大腿慢慢抚过下腹,在重点部位盘旋,摘掉皮带,拉高T恤露出一截腰部,攀着钢管亲昵的磨蹭,眼神妩媚的看着台下众生,勾着似有似无的笑。
刑少驹咽了一下口水,努力移开视线,扫了一圈热浪翻滚的环境,在闪烁的灯光下抬手腕看表,怀疑在继续下去,不到十二点走不了人。
最后能停下来,是DJ突然在节奏强劲的舞曲中喊了一句:再HIGH一点!跟着医生跳起来!
刑少驹喷了一口啤酒,梁悦差点没闪了腰,赶紧看,才发现今晚的DJ,好像是他刚做过疼痛治疗病人。
可不得了。梁悦从来没想让病人知道他跟钢管那么熟。
于是拉了刑少驹狼狈逃窜。
盛夏的闷热,即使是午夜也未见明显消退,两个人在酒店门口告别,梁悦拒绝了刑少驹送回家的提议,跨上车,飞速开路回家。
很快他发现有人跟踪。果断停车,扭头看后面,熟悉的车身,熟悉的车牌号,是梁宰平。
梁悦愠怒,没想到他会跟踪自己,没打算下车,继续踏车前进,这回是不着急回家了,故意踏得很慢,慢到梁宰平不能再拖着那么大一辆奔驰跟在后面,终于按了喇叭,警告停车。
梁悦停下来,任由父亲把他的爱车收进大奔,拽着他扔进车里。梁宰平的脸色不那么好。
"你不是说去接朋友?"
"是啊。"
"接到豪门开房间跳钢管舞?"
"你跟踪我?小人行径!"梁悦一身的热汗被车里的空调吹得差不多了。坐正了看驾驶座的父亲。
梁宰平握着方向盘的手青筋狰狞,咬牙切齿:"我没告诉过你,我要是死了,你会继承豪门三分之一的股份。我用得着跟踪,你没见大堂经理恨不能给你提鞋?!"
梁悦吃了一惊,他只知道梁宰平在酒店业有投资。
"他是谁?"
"谁?"
"跟你开房间陪你跳钢管舞送你到酒店门口那个,是什么人?!"
梁悦将胳膊支在椅背,凑到父亲耳边,说:"您很想知道吗?我不会说的。"
"我想你最好说出来。"梁宰平口吻很平静,车子弯进自家大院,在车库停妥,车内气氛诡异。
梁悦讽刺:"您还真是关心我啊爸爸,不过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跟谁开房您管不着,就像您管不着我跟谁上床。"
真不知死活。梁宰平不再多言,摘掉眼镜,解开了袖扣。
24
佟西言下了手术台,到处找梁悦。结果梁悦没上班,请病假了。打他手机,梁宰平接的,说是睡了,不方便接听。即使是笨蛋也听得出对方的隐怒,佟西言只能满腹担忧回了科室。一弯进护士站,就被护士长拉住了,递上来一封挂号信,低声问了关于柳青的事。佟西言很抱歉的说,提醒了,没什么用,主任很生气。护士长做了个遗憾的表情。
回到办公室,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烫金的婚礼请帖,疑惑的翻开,乍一看新郎新娘名字都陌生,但却工整秀气的写着,邀请佟西言先生与刑墨雷先生共同出席,只差写伉俪两个字。佟西言盯着这张诡异的请帖,慢慢的耳根发热,缓步走到主任办公室,敲门进去。
刑墨雷咬着烟,头也不抬:"什么事?"
佟西言直接递了请帖过去。
刑墨雷翻开扫了一眼,露出了然的表情,说:"要是没事,到时陪我过去一趟。"
"如果是师母的请帖,是不是柳青陪您出席更合适?"
刑墨雷惊讶抬头看一脸别扭的小徒弟,好笑的说:"如果是为了照顾她的情绪,那更应该是你去。你比其他人更她觉得好过些。"
"师母会误会。"
"她已经这么想了。"刑墨雷指指请帖上两个人并排的名字,把请帖丢在一边:"去忙吧。"
梁悦确实是睡了很久,因为前一天晚上被揍得太狠了。梁宰平怒气冲冲一把将他摁趴在自己大腿上,扒了裤子毫不客气就是一顿猛扇。梁悦当时懵了,还知道疼,死命挣扎反抗嘴巴也不肯歇着,什么老乌龟啊王八蛋啊混蛋啊,把会的骂人话全骂了,无奈体力相差太大,非但没能挣脱,脑袋还在车门上撞了一大包,头昏眼花,心里觉得屈辱,眼泪鼻涕全下来了,哇哇大哭。
梁宰平听着儿子的一声哭,举半空的手立马就僵住了,翻过来搂在怀里,又气又心疼,抽了两张纸巾擦干净一塌糊涂的脸,轻轻拍着背,以防梁悦哭得太投入哭岔气了。两三岁时梁悦总不肯吃饭,一次保姆打他手心,没想他"呃"的一声翻个白眼就哭噎过去了,小脸一下青紫,把保姆吓得魂飞魄散。幸好梁宰平反应迅速,放倒了连忙急救,梁悦才回过一口气。这么着,谁还敢"教育"梁少爷,就是梁宰平都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算起来,有十几年没有动手打他了。
本来就在酒吧消耗了不少体力,再这么一嚎,梁悦很快就累得睡着了。
梁宰平小心移了个体位,勃起的阴茎隔着两层布料擦过梁悦的股沟,他痛苦的闭上眼睛。差一点他就要强暴他了,尤其是在他哭的那一刻,一种想施暴的激动在他的脑子里腾升,万幸,只是一闪而过。
他爱他,这毫无疑问。
这个生命的出现并不受欢迎,但当他柔软的小身体落入他的怀里,稚嫩的小脸冲他傻笑,他突然有了异样的感受,他发现自己或许并不那么排斥孩子。
十个月时他陪他在浴缸里洗澡打闹,十二个月牵着他蹒跚学步,教他叫"爸爸",二十个月时跟他在院子里打雪仗,让他把自己扑倒在雪地上,在身上乱爬。三岁他发烧感染肺炎,他亲自给他打了半个月输液针,到后来自己都手抖。六岁上小学,他正在会议室为一场医疗纠纷发飙,接到他从学校打来的电话,软软抱怨着课间餐难吃,他只温柔哄了几句,唬得一干下属目目相觑仿佛不相识。
一直当他是小孩子,十六岁高考后那场激烈的争辩却突然让他明白,他在长大,他会离开。这个已经刻进骨血的人,相依为命的人,他要去走自己的人生了。
或许就是从那时开始,自己有个这样可怕的欲念吧。人最不了解的人其实是自己。
梁宰平望着怀里的昏睡的人,只能苦笑。就这么继续下去吧,或许有一天,自己就会绝望,这一天想必不会太遥远。
梁悦被禁足了差不多一个星期,一直到额头的包消了,走路也不拐了,才被获准上班。禁足期他给刑少驹打过电话,问租房子的事,这个家没有民主没有自由,他要离梁宰平远一点。
刑少驹找了几个地方都不满意,开玩笑说,不如住他们家去,反正别墅空荡荡,刑墨雷一个月也难得回去一次。
梁悦说,那怎么行,梁宰平知道你家。
刑少驹说你什么意思?
梁悦说,意思就是自由万岁。
刑少驹沉默了一下,说,房子你自己找,要是给你爸知道我帮着你离家出走,他不弄死我啊。
结果放出来的第一天就给梁悦找到了,房东就是那得来全不费功夫的佟西言。佟西言在市中心一个环境不错的小区有套一百多平方的公寓,是他的婚房,只住过几个月,妻子去世后,他就搬回家跟父母住了。梁悦只说是一个要好的同学想租,佟西言本来就是老好人,问也没问就把钥匙给了。
梁悦摇头晃脑跟刑少驹炫耀了半天,哥俩动作迅速收拾了行李搬进去了。
当天晚上梁宰平在外应酬,深夜十一点回到家,保姆说,梁悦没回来。打手机,故意摁掉不接。梁宰平发了个消息过去问:你在哪儿?
梁悦回:我跟朋友在外面租房子住了,这两天不回来。
梁宰平再发过去:你在哪里?
梁悦回:反正我很安全。
梁宰平还是那句:你在哪里?!
梁悦手指头飞速在手机键盘上移动:我只是想尝试独立自由,如果你是一个好父亲你就应该尊重我的决定和感受!我已经够大了,成年了!
于是再没回应。
梁悦知道梁宰平越是火大越是平静,他想明白了,最多就是一顿饱揍,反正他是不回家了,梁宰平要是来硬的,他就告他非法监禁,这次是说真的。
举着手机做了个鬼脸,跟刑少驹一人一打啤酒,转身逍遥快活去了。
第二天梁悦一上班就听到几个外科小医生在哀嚎,说是梁院长不知道怎么想起来今天凌晨五点就来业务查房翻病历,一口气查了外科胸、神经、肝胆、胃肠四个科室,不合格病历查出一摞,几个科室下月奖金全部扣光,还要红头文件表扬。
今年医院最大的事就是晋三甲,越是下半年越是要谨慎,一点岔子不能出,梁宰平平时并不太难为下面,但他偶尔想起来查问的事,你没做好,那么就不能怪他不客气。尤其是这种关键时候。
问题是谁让他突然想起来查病历了,几个人在哪儿琢磨。
梁悦想,可不光是查病历,今天谁进院长办公室谁倒霉。
中午在餐厅遇到了,梁悦一阵小紧张,梁宰平却视若无睹,端了餐盘与两位副院长坐一块儿商量事情。
梁悦光顾着看他,没注意前面一位餐盘上满满小山似的菜汤,于是哐当一下,一地仓夷,汤汤水水溅了两人一身。
"看哪儿呢没长眼睛呢吧?!"对方吼了。自然,快到嘴的美食飞了,谁能心情好。
梁悦刚想道歉呢,被这么一吼,拽劲儿上来了,说:"我没长眼睛,我是电线杆子,您别撞上来啊。"
"你撞了人倒还有理了?!"
梁悦看着这家伙眼生的很,想不起这是哪个科室的,怎么都是自己不对,不想惹事,便把饭卡掏了出来:"对不起了啊,呐,这顿我请。"
对方不依不饶:"排队去,打份一样的,我可是排了十分钟队的。"
梁少爷火了,一把把饭卡甩人身上:"你他妈爱吃不吃!"
转身要走,对方伸手拉,眼看要动手,一个人影插进来,是佟西言,护在梁悦身前:"祁主任,多有得罪,要不您看我这份这么样?跟您打的就差一个菜了,小孩子性格冲,您别计较。"
梁宰平起身往这边走过来盛汤,扫了一眼状况,开口不怒而威:"专家楼住得还习惯吗,祁放?"
院长在场,再怎么也不好发作,祁放勉强笑着应话:"挺好的,谢谢梁院长关心。"
"都是同事,别伤和气。"梁宰平说着,端着汤碗过去了。
祁放接了佟西言的餐盘,瞪了他们一眼,转身走。
"喂!……"梁少爷还有话说,佟西言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巴,往边上拖:"消消气!他是刚引进的心内科专家,海归博士,你就别给你爸添事儿了。"
"有你什么事儿啊!"梁少爷大声咆哮,但立即就后悔,看看佟西言一点没有生气的样子,呼了一口闷气。
佟西言摸摸他的后脑勺,笑着说:"回手术室一起叫外卖吧。"
梁宰平透过餐厅玻璃墙面看到儿子用亲密的姿势粘在佟西言身边,咽下了嘴里嚼半天的苦瓜,对一边主管医疗质控的孙副院长交待:"下午我要去趟市局,院周会改明天,这几天检查团来的比较密,你看着点,出了纰漏,我找你说话。"
孙副点头称是。
谁也没料到,梁宰平这趟市局之行,会直接把他送到鬼门关。
25
医院的救护车送康复病人回家,沿途经过卫生局,梁院长搭个顺风车,正在车上跟病人唠住院期间的感受,虚心听取一点意见建议。十字路口司机习惯性的无视红灯前行,与一辆集装箱车拦腰相撞,司机当场死亡,梁宰平护着病人,重伤昏迷。
梁悦正上麻醉,麻醉科主任惊慌失措跑进来,语气沉痛:"小悦,你要冷静,你冷静了我才能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
梁悦说:"怎么了?我很冷静啊。"
主任摁着他的肩膀,说:"梁院长在解放大道出了车祸,刚送到急诊室,昏迷不醒!"
所有人都仿佛挨了个响雷。
梁悦全无反应,像是没听懂,手里的喉镜却滑到了地上。
刑墨雷动作迅速把穿了一半的无菌衣扯掉,踢了门就跑了出去。佟西言连忙拉了梁悦往急诊去,一路上只觉得他的手越来越冰凉。
急诊围了个水泄不通。各科主任护士长门诊退休返聘老教授行政部门人员闻风而至,每一个人都焦急的转来转去磨地砖,抢救室里护士小姐们正手忙脚乱做急救处理,急诊科主任,ICU主任和神经外科主任正在会诊,决定先做头颅CT,因为梁宰平一侧瞳孔散大,已经没有自主呼吸。
梁悦赶到时,十几个人正把抢救床抬了走,床头还有急诊科主任亲自捏皮球。见他跌撞进来,抢救床又被放下了。
梁悦耳朵嗡嗡响,完全听不到外界声音,喉咙哽得发疼,只看了一眼床上满面血污的梁宰平,当下就眼冒金星站不稳。退休的麻醉科主任是个大妈,看着梁悦在医院里长大的,连忙把他搂在怀里,哭道:"悦悦,悦悦,好孩子,不要怕……"
没有多余的时间耽搁,一行人把人送到CT室,头颅CT显示梁宰平右额颞顶硬膜下血肿,三级颅脑挫伤。必须立即开颅行血肿清除手术。
梁悦完全没有听清楚术前谈话和麻醉谈话,他签在谈话纸上的名字歪歪扭扭,是用尽了力气描出来的。所有的人都在对他说,不要怕,会没事的,会没事的,你是好孩子,坚强点。
几位医院里的前辈们决定不让梁悦进层流室陪同整个手术过程,一个从小娇宠的单亲小孩,让他听气钻打开他父亲颅骨的声音,这太残忍了。
时间被一分一秒数过去, 半个小时后在手术室门口等待结果的人已经过百,所有人都在焦急议论,中央空调没有半点作用,空气闷热令人烦躁,不断有人摘下眼镜来擦汗。
梁悦上下排牙齿打架,手术室的空调异常寒冷,他哆嗦站起来往无菌室跑,有人拉他,他用力甩开了,直接闯进了梁宰平那间手术室。
一旁的孙副见他进来,吓一跳,连忙给他搬了条凳子,使他尽量坐得离手术切口远一点,但他摁不住他,只能眼睁睁看梁悦走到离切口最近的位置,那个位置可以清楚的看到手术过程,以及梁宰平的裸露着的大脑沟回。
昏厥前最后一刻,梁悦只觉得天要塌了。
佟西言趴在床沿打盹,被梁悦的尖叫声惊醒,连忙扑上去抓住他挥舞的手,叫他:"梁悦!梁悦!"
梁悦猛的睁开眼睛,眼眶里全部都是眼泪:"我做了个梦,梦到他,他身上都是血!"
佟西言无语哽咽,紧紧抱着他。梁悦突然意识到那真的不是梦,他挣脱了他的怀抱,赤脚跳下床,跑了出去。跑过长长的走廊,跑上楼梯,察觉走错,又慌忙跑下来,佟西言跟在后面看他跟失心疯一样全身颤抖,心揪得疼,上去抓他瘦弱的肩膀:"院长在ICU,我带你去。"
颅内血肿清除手术做得非常成功。但梁宰平短时间内不会苏醒,事实上因为创伤面积太大,他的苏醒时间以及苏醒后的恢复状况都是问号。
梁悦跪在床头抓着梁宰平的手臂,眼睛死死盯着他血污拭净的脸,面色白的恐怖。一旁的护士看着看着,忍不住跑到外面办公室哭。
刑墨雷带着佟西言在餐厅吃了晚饭回来,隔着玻璃看情况,梁悦还跪在那里。
院办主任受了其他人嘱托,走进去轻声劝:"小悦,不要这样,你爸爸会心疼的。"
梁悦抬头看他,目光呆滞。
"他吃东西了吗?"刑墨雷问ICU主任。
ICU主任抖着他稀疏的眉毛摇头:"吃了两口,转个身全吐了……院长这一出事,孩子伤得最重,这样下去身体还不垮了。"
佟西言忍不住要进去,被ICU主任拦住了:"西言,你行个好吧,一下午我这无菌室进进出出全是人,都快变成会客室了,院长这还带着管子,你也不想他肺部感染吧?"
佟西言犹豫了,监护室里传来异响,三个人同时看过去。
院办主任似乎是想把梁悦拉起来,不知道说了什么,或者可能是手劲大了些,突然梁悦表情痛苦的叫了一声,一把就将他甩开了,扑倒床上哭叫着使了劲摇晃昏迷的梁宰平。佟西言管不得什么无菌了,大步闯了进去,想抱住梁悦,梁悦趴在梁宰平身上,尖叫着不让人碰,眼泪流的满脸全是。刑墨雷连忙上去拉,但梁悦的手紧紧抓着床护栏,关节都发白了,就是不肯放。
"安定!安定!"他抬头对佟西言叫。
ICU主任连忙从急救药品柜里拿了一支安定,三个人手忙脚乱好歹是给梁悦用上了,佟西言打完了针,手抖得厉害。
刑墨雷松了手,梁悦趴在梁宰平身上,哭得渐渐小声,慢慢安静下来,到没了声音。他弯腰把他打横抱起。
佟西言红着眼眶跟ICU主任打商量:"就让他睡隔壁间监护室吧,离院长近些。下午睡我们值班室,他一醒了就跑开去到处找院长,丢了魂似的。"
这种时候这种要求谁还会拒绝?ICU主任自然是一口答应了。
安置好了梁悦,三个人出来到办公室,里面坐了几个院办干部跟十几个科室主任,对着CT片和复查片子小声研究。中间几位占有医院一些股份,是股东。
孙副院长刚挂了电话,说:"市政厅秘书处来电话问情况,市长明早过来。"
"唉……"不知谁的叹息声。
"驾驶员的后事都安排了吗?"
总务科长点了个头:"去了,就是补偿的金额数,原来都是院长签……"
孙副院长环视了一圈在座的人,跟其他两位管理后勤和基建的副院长点了个头,说:"这种时候,也只能是大伙儿商量着看了。"
佟西言说:"还是等梁悦醒了问问他吧。"
一屋子人全看他。佟西言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辈份没资格在这种场合说话,顿时有些尴尬,这里不是中高层领导就是医院股东,他不过是个小小外科主治。
孙副院长说:"梁悦现在的身体状态和精神状态,都不合适参与医院常务管理,况且他从来没有接触过,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个小孩子。"
刑墨雷点了支烟,说:"他满18岁了。"到底是护食。
话里的意思是,梁悦已经成年,梁宰平要是死了,他将继承这家医院,还有其它更多。谁也不知道梁宰平到底有多少资产。
孙副这次没有反驳,这时候,说什么话,都是要在脑子里转几个弯的。
佟西言十点多才回到家里。佟父坐在客厅看电视,佟母正在给孙女洗澡,听到他回来了,连忙出来问情况:"梁院长怎么样了?"
佟西言沮丧的倒进沙发:"不怎么样,兴许明天醒,兴许永远醒不了。"
老太太双手合十朝东方拜了拜:"真是阿弥陀佛,那么年轻有为的一个人,才四十几岁,这是造的什么孽,老婆孩子可怎么办哦。"
"他很早就离婚了,只有一个儿子,跟他过。"佟西言想起梁悦,心情更沉重。
佟母说:"唉……今天我跟你爸又去看了你丈人,老头子气色很不咋地,老年丧子,幼年丧父,都是大不幸。"
佟西言突然有一种无限幸福的感觉,他抱住了佟母的水桶腰,有些想哭:"妈,对不起……"
佟父跟佟母交换了眼神,不明白儿子这是怎么了。佟母摸摸他的头:"傻孩子,别想太多。你孝顺,我们知道。我跟你爸算是有福气了。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妈还不是怕你受委屈,打小你就不爱说心事,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西西啊,听妈一句话,趁年轻,再找一个吧,再过两年我跟你爸走了,也好走得安心……"说着说着眼泪就要下来了。
佟西言今天看太多人流泪,受不起了了,一时脑热,说:"您别这样,我有人……"
佟早早跟鼹鼠似的突的一下挺直了小腰板,坐在小板凳上炯炯有神看着自己爸爸。
佟母喜出望外:"啊?!你有人怎么不早说?!是谁?我见过没?"
"好像见过,好像没,没见过。"佟西言结结巴巴,懊悔自己说漏嘴。
佟早早跳到他身上,严肃的说:"爸爸,我不要后妈!"
后爹你要不要?佟西言无奈的抱着女儿,对母亲说:"是我中意人家,人家还不一定怎么看我,还有我说个事儿您别生气,他离过婚,人有些轻浮,还抽烟。"
佟母吓一跳,犹豫说:"心好才最要紧,只是一个人女人家,怎么还会抽烟……"
佟西言无力,只能在心里反驳,谁跟您说他是个女人。
夜班护士刚给梁宰平挂上2AM的治疗药,回头就见梁悦站在门口,人不人鬼不鬼。幸好监护室的灯够亮,她才没有被吓到。
"你出去。"梁悦嗓子哑得不成样,但还能说话。
护士很快就带上门,直接跑去值班室报告主任了。
梁悦在床头边的椅子里坐下,把手伸进温热的被子里握父亲的手,这双手曾经毫不费力的把他举到半空中,让他知道什么是飞翔。
他趴在床沿,偏头看父亲的侧脸。头痛的厉害,但他一点都不想睡,他精神抖擞。
"爸爸。"他叫了一声,眼泪模糊了视线。
房间里只有人工呼吸机的呼哧声和监护仪的滴滴声。
26
佟西言在餐厅吃早餐,听得周围的同事议论的事都是关于梁宰平的车祸,整个医院笼罩着一层悲伤凝重的气氛。没什么比龙头出事更容易人心惶惶。
他一边看时间,一边喝豆浆,心里惦记着上去看看梁悦,眼角瞟到住院大楼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但没往心里去。
五分钟后,他接到了电话,是值班医生打来的。他的丈人跳楼了。
佟西言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呆滞的扭头看住院大楼,原来那掉下来的不是东西,是人。于是放了手里啃一半的馒头就往出事点跑。
九楼这高度,掉只猫下来都摔碎了,更何况是人。虽然见过不少血腥场面,但是自己的亲人这样血肉模糊的死在那里,佟西言还是大受刺激。
为什么?!
他想不明白,一脑袋茫然,想不起来前一天老丈人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言语,好好的为什么要跳楼?!
丈母娘从住院大厅歇斯底里哭着跑出来,扑倒在老伴身上,佟西言呆若木鸡,好半天才想起来去扶:"妈妈……"
六十几岁的老人似乎完全没有了气力,除了哭。佟西言跟值班医生拉了两次都没能拉起来,自己都有点头昏了,胸口倒腾的厉害,想吐。
刑墨雷没功夫去停车场了,直接就在门诊楼前刹了车,甩了车门,把钥匙扔给保安,自己往住院部疾步而去。
接到值班医生的电话,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两天是怎么了?!
老爷子跳楼的地点就在住院大厅正门口不远,几个年轻人在围观,毕竟是大清早,没人想触霉头。
佟西言摇晃着就要倒了,背后突然有只强壮的臂膀环住了他的腰,硬是又给他撑了起来。熟悉的味道和感觉,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老太太已经哭得不醒人事了。刑墨雷对一旁等了很久的保安示意收拾尸体,自己把老太太搀了起来,交给闻讯下来的护士。
佟西言瘫坐在花坛边,松了口气。
刑墨雷蹲下来看他,问:"还行吗?"
佟西言点点头,咬牙不敢张嘴。
刑墨雷仔细看了看他,站起来说:"先回科室吧,我去吃个早点。"
佟母跟佟父很快从家里赶过来了,拖着佟早早。
佟母一进病房就失声哭:"亲家母!亲家这是为什么要这么想不开啊!"
两位老太太抱在一起呜呜痛哭。
佟父把佟早早交给儿子,示意他带女儿去个安静地方,省得吓到小孩子。
佟西言把孩子放在主任办公室,从刑墨雷书柜了找了两本插图精美的解剖书塞孩子怀里,嘱咐她不要跑开去。这个地方除了刑墨雷不会有人随便进来,而且刑墨雷去监护病房看梁宰平了,今早市长要过来的。
佟西言陪着三位老人在病房坐了一会儿,商量后事,老人家受了这样大的打击,一时间连东南西北斗分不清了,哭得眼睑浮肿,像个木头人。老丈人住院期间所有的费用都是佟西言在承担,后事他自然也不会退却,只是丈人这样的死法,想起来不免悲凉。
刑墨雷再见到梁悦,吃了一惊。梁悦站在窗边,用梁宰平的手机打电话,听起来像是打给家里的保姆,要带换洗衣服过来。这小孩的面色还是鬼似的廖白,却跟昨儿个完全不一样了,挂了电话走到床尾,翻着病历查看新到的血单子,见他来了,镇定的打招呼:"刑主任也来啦,哦对了,有个事儿我正要找你商量。"
刑墨雷点了个头:"你说。"
梁悦走到床头,抚开父亲额头的几缕头发,拉下口罩弯腰印了一个吻。
梁宰平的枕头边放了一些黄色的香包和符,这是退休了的几个主任老太太连夜去寺庙求来的,梁悦很认真的一个一个摆好了,还在枕头下面压了几个,晨间护理亲自用香灰水擦了一遍梁宰平的身体。
无望的时候,什么都得信。
"医院的管理方面,我没什么经验,爸爸平时也很少跟我提起工作的事,总是说,多亏了你们帮忙打理,他还省心些。"
刑墨雷点了点头,没错,梁宰平极会识人用人。
"现在这样,我什么都不做总不象话,所以今天开始我就不回麻醉科上班了,爸爸办公室的钥匙跟保险柜的密码我都有,暂时先接手做做看。我想跟你借佟西言用,到我爸爸醒。"
"借?"
"是的,让他来院办帮我的忙,我的脾气除了我爸,就他还合适。"
刑墨雷没有立即答复,梁悦说完了,走到人工呼吸机边调整数据,冲着门外的护士站喊了一声:"叫成主任进来。"
ICU主任一边系口罩带子一边跑过来说:"在呢在呢。"
梁悦点了点呼吸机上的数据,说:"自主呼吸还不错,你看看能不能脱机,查个血气给我。"
吩咐完了,伸了个懒腰,示意刑墨雷跟出来,两个人往办公室去。刑墨雷说:"你从我这里借走一个主治,我不是少个人了吗?"
梁悦面无表情,停下脚步抬头看他,说:"我不是跟你借,我是跟你支会一声。怎么,你少了他,这班就没法儿上了?"
刑墨雷头回见梁悦这样气势十足的说话,倒是跟梁宰平有那么几分相像,于是没有反驳,只在心里说,借别人你随便,借这个,没我点头,他不会跟你走。
"听说你科室早上有个病人跳楼了,麻烦吗?"
"那是佟西言的丈人。"
"哦,那还好办。"梁悦波澜不惊。
之后还是昨天那拨人,陆续都到齐。梁悦坐在办公室喝水,他喝得很少,好像此时此刻喝水也是件痛苦的事一样。
二三十个人沉默着,听梁悦一个人说:"叔伯前辈们这两天的作为我都看得到,爸爸早上六点复查了CT,已经没有什么大问题,感谢的话我就不说了,记在心里,这个时候还能坚持着做好自己的本职的,对爸爸来说,就是最好的支持。我没有经验,医院业务,孙院长您在行,后勤外交,王院长您是爸爸最赞赏的人,这段时间,你们要多帮帮我,可别等爸爸醒了,第一件事就是骂我败家。"
话说到这份上,谁都听得出来是个什么意思,王副点了个头,孙副立即说:"放心吧!"
外面护士敲门,说市长来了。梁悦站起来,突然闭上眼睛晃了一下身体,紧抓着桌角稳了稳,又跟没事人一样,走到最前面去了。
佟西言趁着父母亲都陪着丈母娘,赶紧把手上的活结了,上监护病房去看梁悦,担心药性过了,他还是不能接受现状。梁宰平一向宠溺无度,突然这么一撒手,糖罐里泡大的梁悦,这壶黄连水恐怕难咽。他对梁悦一直有种说不明的亲切好感,第一次为外人这样心疼,就像心疼早早。
监护室外面摆满了各色花篮,有署名的没署名的,大大小小数十盆。梁宰平有个强大的人际关系网。想必外人都已经知道消息。
梁悦与神经外科主任小声谈事,余光瞟到佟西言,对他轻点了个头,示意他稍等。
今天的梁悦看起来与平时有很大不同,似乎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好几岁,眉眼棱角看起来越发像他的父亲,连说话时的样子也有了大人的味道,只是身形憔悴的不像样,那点薄底子原来就风吹即倒,此刻竟能撑起来,到底是梁宰平的儿子。
"你来得正好,刑墨雷跟你说了吗?"梁悦带上监护室的门,留一室安静。
佟西言说:"我没有碰到他。"
放在写字台上的手机响了,是梁宰平的。梁悦刚要坐下,又站起来去接,视线没有离开梁宰平略微浮肿的脸。
"……不是,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请问你是哪位?……不,他没法给你回电话,有什么事,你可以跟我说,他是我爸爸……哦!是您啊蔡伯伯,我说呢,听着您的声音都觉得亲切……是的,不过没有什么大碍,休息一段时间就会好……对对,谢谢您了,您真是有心……"
讲电话的样子跟语气,都像是没事人一样,没见到病床上的梁宰平的人,倒真要被糊弄过去了。佟西言皱眉头,看梁悦挂了电话,全身脱力一般坐下来。本来多么任性的一个人,要他一下子承担梁宰平所承担的,老天爷太狠心。
佟西言抚平床角一点皱褶的床单,问:"神外主任怎么说?"
"……没什么。"梁悦抬头看他,弯起的眼睛与其说像笑倒不如说像哭。
佟西言蹲下来,伸手摸摸他的耳朵,低声安慰:"别担心,会好起来的,你爸爸见不得你吃苦。"
梁悦低语:"早知道不跟他吵了,还是头一回生这么大气呢,话都不跟我说,看也不看我一眼……"
佟西言心脏又紧缩了一阵,连忙问:"你要刑主任跟我说什么?"
梁悦捏鼻梁根,疲惫的说:"我想你能来院办,那帮老家伙,这会儿面上应得挺好,真有事儿,也只有爸爸镇得住,你来帮我,我不至于一个人。"
佟西言以为梁悦是病急乱投医,说:"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行政方面的工作,你要找人帮忙,我给你找更合适的人。"
"我只是想有个自己人在旁边,从前不知道他为什么忙,现在是不知道,他是怎么挤出来那么多时间留家里……明天开始你不用去科室了,七点整直接到这里来找我,七点半跟我去办公室。刑墨雷那边你不用担心,我都跟他说好了。"
"梁悦……"
"你就当是帮帮我!"梁悦突然大声,像只受伤嚎痛的猫子。
佟西言不忍心再开口了,况且梁宰平躺在那里,只要是还在医院上班的人,谁都无法正面拒绝梁悦。
回科室没见着刑墨雷,找个商量都不行,佟西言坐在办公室角落的位置发呆。办公室的门突然被猛踹开了,呼呼呼进来十来个人,其中一个大块头的中年男人凶神恶煞似的大声问:"佟西言在哪儿?!"
办公室里的小医生本来在打病历,一看着来头像是家属要闹事,没等佟西言回答就站起来问:"你们干什么?"
"干什么?!我们把人托给你们医院是来治病的!不是来寻死的!你们说,怎么办吧?!"
佟西言站起来,仔细打量人群,总算看到一个眼熟的,像是妻子的姨母,觉得莫名其妙,问:"阿姨,你们怎么来了?"
"怎么,不来,由着你们谋财害命?!"女人很是凶悍,呼啦一群人全围了上来。
"说话小心点!"小医生热血难耐,佟西言连忙把他拉身后,说:"阿姨是为爸爸的事吧?早上本来就想给你们打电话的,一忙给耽搁了,是我的错。"
"哼!说吧,你们医院打算怎么办?!我们送进来的可是好端端的大活人!你们还人!"
佟西言整一天都有点头昏,一时反应不过来,立在那里困惑的想,什么怎么办啊?一个声音从后面扑了过来:"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要做什么?!"
人群外冲进来的是佟母,拦在儿子身前,质问:"你们好意思来?!好意思问?!你们算是什么东西?!"
佟西言连忙扶住老太太的肩膀:"妈……"
佟母就跟放鞭炮似的:"你们的人?老爷子跟你们什么关系?啊?你哥?你姐夫?你叔?谁认识啊,一年到头你们管过人家死活吗?!好哇,现在你们都找来认亲了,他还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谁出来叫一声?!"
"我们不知道!"
"住了一个礼拜你们不知道,他早上才出事,你们现在就来了,这是什么?是苍蝇!闻着臭味才出动!"佟母愤怒的几次打掉儿子捂自己嘴巴的手。
"你说什么!"为首的中年男人朝前一步举起了拳头,佟西言拉开了母亲,脸上立马挨一拳头,踉跄两步撞在桌边。
"佟老师!" 小医生一看对方动手,还是打得办公室人最好的佟老师,义愤填膺了,冲上来直接开打。
闻声进来的护士长正好看到这一幕,赶紧跟身后的小护士吩咐:"打主任电话!打治安岗电话!快!"而后一关门,扎进人群劝架:"别打别打!什么事都好商量,别打呀!"
佟西言也拉住了小医生跟正欲上前参加混战的母亲:"好了!都住手!"
混战暂停,硝烟仍旧弥漫。
"有什么你们说,我们有错的地方一定弥补改正,一人生病全家不安,我们理解的。"护士长尽管还不明白是为了什么事,但她到底是见过场面的人,还是先说些好听的压压气氛。
"■■才生病呢!"被佟西言叫做阿姨的这位翻了个白眼。
佟西言拉了一下护士长,说:"是我老婆家人。"
护士长啊了一声,马上就想明白了,换了更沉痛的语气:"各位的心情我们能理解,我们也是一样的难过……"
"甭拣那好听的说!"一句话封了护士长的嘴。
"那你们想怎么样?!"小医生气不过。
"我们不想怎么样,赔我们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其它什么都不用你们做。"
护士长陪笑:"各位,这样,可就不好谈了。"
佟西言忍着嘴唇破裂的疼说:"阿姨,姨夫,还有各位叔叔,爸爸出事,我确实有责任,我没及时觉察他老人家的情绪,也没向妈妈问他昨天晚上的情况,不知道原来他一直把我这女婿当外人,我很难过,各位要替他讨公道,我接受,有什么要求,你们直说,不要难为医院。"
佟母怒喝:"西西!"
佟西言示意母亲不用说了,坦荡荡站着,等着对方开条件。
"嘭!"
办公室的门又一次被踹开,刑墨雷高大的身躯站在门口,冷眼扫视了一圈,白大褂丝毫遮不住一身戾气。一下子满室人都没了声音。
27
佟西言偏头擦掉嘴角的血,想瞒住事儿,他不知道小护士早把他挨揍的事给报告了,不然刑墨雷不会来得这样快。
穿过人群,刑墨雷直接站到了佟西言面前,大手握住他的下巴,抬起来看伤势。佟西言有些尴尬地躲避,但挣不开。
刑墨雷唰地一转身,问:"谁动的手?"
对方八九个人一时竟没人吭声,几秒钟,佟西言的"舅父"站了出来:"我教训外甥女婿,怎么了?"
刑墨雷出手又快又狠,抬手就是一拳,就把人揍得倒退十几步,压着后面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
蹲下来,食指直指对方鼻梁,刑墨雷字字清晰:"谁都不能动他一根头发,要教训,轮得到你?!"那口气,傲慢危险。
场面又要乱,幸好门口冲进来五六个保安,对方一见人多了,到底还是怕事,摆了架势,没人敢上来动真格。
刑墨雷跟保安不耐烦:"都出去,谁让你们来的!"
刑主任的坏脾气医院里人人知道,保安队长对手下丢了个眼神,几个人又退了出去,顺便带上了门。
"要打架,你们几个人一起上,我正好是很久没练了,可有一点说好,死伤概不负责!"刑墨雷边说边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干净手机、钥匙、钢笔、烟盒、打火机,而后把纸笔啪一声摁在桌上,恶狠狠道:"签!"
佟西言头大了。中央空调咝咝作响,气氛僵滞。
佟西言的"姨妈"突然瘫在地上开始拍地板嚎哭:"没天理啦!欺负人啊!这是什么医院,治死了人,还要打人!人来住院的时候可是活蹦乱跳的啊!就这么给活活治死了!"
什么都不怕,就怕遇到无赖。佟西言拉住了要上去扇人的刑墨雷:"您别……"回头对佟母低声说:"妈,快去把早早外婆请过来。"
是啊,丈人的事,其他人说都没有用,丈母娘说了才算。
佟母哦哦的应,开了办公室后门,去请压阵的人来。
护士长利索给刑墨雷拿凳子泡菊花茶,省得他肝火太大危及旁人安全。
很快佟母就把有些木纳的亲家母领进来了:"亲家母,来来,就是你能说句公道话了!"
老太太还没从亡夫的悲痛中反应过来,抬起浮肿的眼皮茫然的看着所有人。
"你说啊!"佟母有些焦急的催促。
佟西言上去拉老太太的手:"妈妈,你有什么要求,要什么补偿,你说,大伙儿都在这里听着,无论你说什么,我绝无二话。"
火上浇油。刑墨雷砰的一声把茶杯敲桌上了,教了他十年了,什么纠纷没遇到过,怎么一摊自己身上,他就昏了头?!
刑墨雷哪知道佟西言的苦处。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意外,昏迷在床的梁宰平,临近崩溃的梁悦,血肉模糊的老丈人,每一个都在佟西言眼前晃荡,尤其是丈人,他是真想不明白,手术很成功,为什么他要在这个时候寻短见?一家三口,两个都已经死在自己面前了,就剩丈母娘一个孤老,他又怎么能不心软。
所有人都看着那老太太,佟西言那"姨妈"突然哭:"姐!姐夫这一走,你以后靠什么活啊!"
老太太浑沌的神志像是突然被唤清醒了,她看看周围,眼神从佟母身上飘到佟西言身上,干哑的喉咙咕哝了一声,问:"你为什么让他跳楼?"
佟西言目瞪口呆。
梁悦刚刚在护士的帮助下给梁宰平翻了身,正在换冰枕,被叩击玻璃窗的声音吸引。孙副招手示意他出来。他俯身小心托起梁宰平的头,把冰枕垫进去,直起身的一瞬眼前又是一阵黑,扶着墙壁闭上眼睛站了一会儿,拉门出去,边摘口罩边问:"什么事?"
"肿瘤科自杀的那个病人,家属来闹事。"
"不是佟西言的丈人吗?"
"是没错,可人家翻脸了。你知道,佟西言的前妻死了有五年了,什么人情都淡了。"
梁悦轻哼了一声,问:"谈了价了吗?"
孙副一愣,父子默契?这话梁宰平常在遇到医疗纠纷的时候问,咳了一下,他说:"20万。"
梁悦推开窗户做了两个深呼吸,说:"告诉他们,最多2万,不拿不勉强。"
"十月底就要晋级检查了,眼下不宜把事情闹大,你看……"
"孙伯伯,我不知道父亲会怎么处理这件事,不过我想,这个价格应该算客气,随便你是谈判也好,周旋也好,你得帮我摆平它。"
说完,重新带上口罩,头也不回拉开了监护室的门。
看着孙副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离开,梁悦有些虚脱,望着仍然是昏迷却已经顺利脱机的梁宰平,喃喃问:"爸爸,这样做,对吗……"
临下班之前与殡仪馆联系,为老丈人安排后事,佟西言没有工夫也不许自己想其它。下了班,刚把丈母娘接回家里,还没来得及吃口饭,刑墨雷就来电话,让去宝丽金。
佟西言说:"我还没吃饭……"
刑墨雷还是一样的霸道:"过来陪我吃。"
佟母推门进来催:"西西,赶紧吃饭,还得去趟超市给早早外婆买东西。"
佟西言哎了一声,把手机放回脸颊边,听刑墨雷很是不悦的在问:"你把人接家去了?"
佟西言说:"嗯。"要不呢?总不能再跳一个。
刑墨雷顿了一下,说:"处理完了再过来,等着你。"
"车没油了……"这么烂的借口总听得出来吧。
"九点,小区门口等我。"
佟西言瞪着挂掉的电话毫无办法。
饭桌上只有佟家四口人,佟西言的丈母娘不肯出房门吃饭,不知道是不敢面对,还是不屑面对。
佟母把饭菜装盘,交给佟早早:"宝贝儿,把这个拿去给你外婆。"
佟早早乖巧的点头,端着盘子去敲门叫外婆,成功突破防线进门。
佟母一声长叹,给佟西言夹了块粉蒸肉,没有说话。佟老爷子也是一言不发,他跟老太婆站在同一线。
佟西言心里觉得愧对二老,实在咽不下去饭,搁了筷子说:"妈,爸,别怪我。"
佟母听着房间里隐约传出孙女稚嫩的声音,似乎是在安慰,便又叹了一口气,说:"傻孩子。"
不知道是在说佟早早,还是她的父亲。
28
匆忙吃了饭,带着母亲跟女儿逛超市,买了一车东西,等拎上楼一看时间,九点了,于是跟母亲说了有事要出去。
佟早早跟树袋熊一样攀着父亲,缠着要跟去。佟西言说不行。小丫头咬他耳朵说你不带我出去我就告诉奶奶大爸爸亲你。佟西言只觉得头上乌鸦乱飞,谁把他女儿教成这样了,居然还学会敲竹杠了。
刑墨雷又打电话过来了,估计是等得不耐烦了。佟西言把电话塞给女儿,说:"呐,把刚才那话再说一遍。"
佟早早咯咯咯咯瞎笑不停,抱着电话说:"……大爸爸,爸爸要跟人去约会哦……我知道是跟你,我不会告诉奶奶的……好说的啦,大爸爸,蹦蹦他又买了套新模型呐……真的吗?!……谢谢大爸爸!"
佟西言在门口换鞋子,他懒得去听他们在讲什么,反正女儿都快不是他的女儿了。刑墨雷哄小孩儿有一套,平时早早可以骑到他头上去撒野,可若是犯了错,他只要是一板脸,早早立刻乖乖不做声,让认错就认错,让道歉就道歉,比他这亲爸还有威信。
未到小区大门口,远远就见刑墨雷抽着烟来回踱步,佟西言连忙加快了几步,可到了跟前,又不知道说什么,就这么木木的站着,连头都不敢抬起来。想必他今天是被自己气坏了。
刑墨雷用食指和无名指夹着烟,拇指摩梭他青肿的嘴角,而后用力抽完最后两口,把烟头踩在皮鞋底下,转身拉车门。他的衬衫背后全湿了,不知道是因为三十几度的高温,还是自己急欲发泄郁闷的心。
佟西言跟着进车里,正拉后面的车门,被命令:"坐前面。"
于是只好乖乖坐到副驾驶座去,这个位置他很少坐,他在难耐的沉默里默默祈祷,够了,够了,放过我吧,好歹让我把今天过完吧。
"疼吗?"刑墨雷慢慢开着车,突然问。
佟西言连忙摇头,自己惹的事,又怎么敢喊疼。
刑墨雷抬手对着他受伤一边脸就是一巴掌,力道不轻,佟西言"哎呀"一声,反射性的捂住脸。
"疼不疼?!"刑墨雷到底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暴脾气。
"您打我干什么?!"佟西言那个委屈啊,眼眶立刻红了。
"与其给别人打,不如我自己动手!"刑墨雷怒吼,几乎要掀掉车顶。
佟西言努力睁圆了眼睛看前面,不让眼泪掉下来。
刑墨雷江边刹了车,把佟西言从车里拖出来,拎着领子一路拖到大堤边缘,摁在护栏上:"你他妈好好清醒清醒!"
佟西言猛的一下差点掉江里,半个身体探了出去,望着滚滚江水,眼泪无声滴落。
就这么僵持着,佟西言全无反应,刑墨雷恨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把人拉了回来,揪着领子眼对眼:"你要天真到什么时候?你已经三十二了,不是二十三,你要我操一辈子心?!"
佟西言没说话,没睁开眼睛,像个木偶娃娃。
"睁开眼睛看着我!"
"跟您没有关系了。"佟西言抬起眼皮定定看着他。
"你说什么?!"
"我要去院办,去帮梁悦。"佟西言口吻坚定。
刑墨雷慢慢松开手,仔细观察佟西言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个破绽:"决定了?"
"是。"
"梁宰平要是睡死了呢?你知不知道,他苏醒的希望极其渺茫?"
佟西言点点头,调整呼吸,说:"如您所见,可能我并不是那么合适做临床,那为什么不换个环境,人生有很多路走。"
"我带你十年,你现在跟我说,你不想做临床?!"
"我不想您再带我十年。"
优柔寡断的人,一旦什么事真下了决心,那就再难挽回了。刑墨雷后退了一步,头一次觉得自己似乎老了,他不了解,他以为这个人就是他的,谁不知道,佟西言是他的人。
怒火攻心,胸口一阵闷痛,刑墨雷丢了一句:"随便你!"拂袖而去。
佟西言全身无力,跌坐在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里。
梁悦又一次惊醒,胳膊碰掉了保姆送来的一盅燕窝,锵的一声。
他梦见梁宰平抱着自己走在路上,那么真实,甚至闻到他身上的味道,觉得好安心。可他抬起头,却看到一张五官破碎流着血的脸。
心脏剧烈跳动,胸闷气促,他发现自己是在梁宰平的办公室里睡着了。
佟西言安坐在沙发边整理所有资料,闻声,直起腰来看他,问:"怎么了?"
"我睡了多久?"他问。
佟西言看了一眼挂钟,说:"十分钟不到。"不是睡,是昏。
梁悦站起来说:"我去躺监护室,你继续看,把这些都看完,一会儿我让林萍来跟你交接工作。"
林萍是院长办公室助理,二十几岁的小姑娘,刚从前一任接手没几年。梁悦不喜欢她,因为有一次梁宰平总值班,他值夜班,麻醉科空调漏水,他跑来跟梁宰平拼床,看见她穿着暴露在院长值班室门口徘徊。安得什么心,他梁悦不是傻子。
佟西言扣上文件夹,站起来说:"你才刚来半小时,而且,下午的院周会,你还没有准备,这个会已经拖了一个礼拜了。"
"让孙副去准备,我旁听。"
半个小时你都放不下心,两个小时的院周会,你坐得住?佟西言看着梁悦心神不定的离开,郁郁叹息。
梁悦的不安说起来倒真是心灵相通,他还没迈进监护室,就见好几个人围着梁宰平的病床忙活,麻醉医师的职业素质使他敏锐的听到插管病人因为无法耐受气管导管时的呛咳声。他惊了一下,上前两步推开门。
ICU主任背对着他叫:"小心点儿!别弄伤院长!"
三个护士正在试图给梁宰平重新扎上约束带,但梁宰平毕竟是正值壮年的大男人,既然能在意识不清的状态下技巧的挣脱约束,想再给他捆起来,并非易事。况且这个年纪的男人有得是蛮力。
三天了,一直是深昏迷毫无动静,终于盼到这一丝好转,梁悦又惊又喜,扑上去看梁宰平的反应。刚挨着被子,一股力量踢中他的腹部,他毫无防备猛撞到身后的抢救车,腰正磕在金属边角,像是突然断了线的风筝,软软跌坐在了地上。
"小心!"ICU主任叫的晚了些,赶紧来扶:"还好吗?怎么样?"
腹部跟后腰同时传来剧痛,使梁悦一动都不能动,想说没事,可松了牙关又怕要叫出来。抬头看病床上躁动的梁宰平,觉得整张床都在晃动,不但是床,连一边备用的呼吸机,天花板上的灯,都在旋转。
模糊中他听到了ICU主任的呼救声:"来人!"
他瞌睡得厉害,但他不想睡。他想爬起来,然后打梁宰平一顿,为人父,这样虚伪!一口一声宝宝,现在下这么重力气踢他!
两个小护士小心翼翼过来搬他到陪护的小床上,倚着床头靠着。
"怎么样?"ICU主任担心的头上仅剩几根头发都要立起来了,老的已经这样了,小的可千万别再有闪失,要不医院甭开了。
梁悦摇了一下头,看着小护士跟梁宰平"搏斗"的费劲样子,黯哑开口:"绑不住他的,拔管吧。"
"现在?!"
"嗯,可以排除呼吸抑制可能因素,拔了管,他的躁动会好些。"
边说边摇晃着站了起来,拿起一边的吸痰用具,说:"面罩给我个,纯氧准备,推5毫克地塞米松。"
说着将吸痰管插进气管导管,边吸痰边撕掉固定的胶布,顺着生理弧度利索拔出了插入二十几公分导管。
梁宰平仍然躁动,牙关紧闭,梁悦没办法再把吸痰管放进他嘴里,急得他带着哭音小声嚷:"爸爸,别这样,爸爸……"
梁宰平挣扎的幅度慢慢小了,梁悦动作紧凑吸掉他嘴里的痰,拿起面罩扣住他的脸,发抖的双手用力抬他的下颌,让气道通畅。过了一分多钟,终于使得监护仪上的一切指标归于正常。
拔掉气管导管的梁宰平,除了右侧眼眶还青肿,看起来和睡着没有什么两样。
小护士们终于顺利的扎好了约束带,好一番折腾,每个人都热出了一身汗。中间一位转身出去,很快端了盆热水进来,要给梁宰平擦脸。
梁悦接了过去:"我来。"
脸盆交到他手上,他没来得及接,突然捂着肚子弯腰,哇的呕出一口黑血,颓然倒地。
刑墨雷坐办公室里抽烟,沉闷不过,千年难得去翻书柜里那几本昂贵的解剖原文书,这一翻,翻得他肾上腺素分泌加速。彩页被撕了好几张,铜版纸用黑色水笔画了一大堆抽象派图案,心脏描成了母鸡,神经肌肉描得四通八达像张地图,还到处插了花。
他办公室钥匙除了他,就是佟西言有一把。翻到最后一页,看着纸上并排画着的三个人,两个是男人,其中一个嘴里插了根短棍,中间的小女孩一手牵一个。刑墨雷确定了,这是佟早早的作品。
父女俩整一对恶魔!刑墨雷不知道该怎么发泄,抓着书来来去去走。
电话响了,他抓起来就吼:"喂?!"
"老刑,来消化内科,梁悦急性胃出血了!"对方不等他回答就挂了电话。
刑墨雷心想还有完没完了,一把把书砸在了桌面上。
走到电梯口,四个电梯都没空,等了一半天没到,他用力砸着按钮,终于上来一个,打开门,里面的人见了他,一下子后退了好几步。
是佟西言。一样是忧心忡忡上楼去看梁悦的。
所有的浮躁都在见到这个人的第一眼静了下来,刑墨雷在电梯口站了一会儿,在门关拢以前踏了进去。
佟西言紧张得咽口水,电梯里每一秒钟都像是一天那样漫长。
总算电梯到了,佟西言刚松口气,见到刑墨雷从容的掰下电梯暂停键,心又提上来了。
刑墨雷转身看他的小徒弟,他警惕得像只背脊隆起的猫。不在临床,可以不穿白大褂,他今天只穿了件淡色条纹衬衫,灰蓝色的裤子,皮带扎出腰来,很精神。
"怎么,才去上了两天班,不认得为师了?"刑墨雷把身体闲闲的斜靠在电梯墙壁。
佟西言硬着头皮:"是您不认我。"
刑墨雷冷笑:"我怎么敢不认你啊领导!"
摆明了要找茬欺负人。
佟西言担心梁悦,着急越过他去开电梯门,被刑墨雷搂住了他的腰,紧紧扣在怀里。
"着什么急呢,放心,梁宰平没咽气,他不会先死。"刑墨雷凑得近,吐息都喷在佟西言脸上。
佟西言扭头躲开浓重的烟味:"请您别这么刻唔——!"
薄字没能出口,就被堵了嘴巴,却没有过多纠缠,很快就结束了这一吻。刑墨雷的唇舌微辣,佟西言觉得自己嘴里全是烟草的味道,
"要不要打个赌?"
"什么?"
"打赌,赌梁宰平会不会醒。"
佟西言忿忿:"院长当然会醒!"
"他醒了,你回不回来,随你自愿。他要是醒不了,你他妈一辈子老死在肿瘤科。敢赌吗?"
佟西言语滞。实际上,神外的主任在下了手术台就是一直沉默着,医院的神经外科是重点科室,这个主任不点头,病人少有希望。但是医生有医生的直觉,佟西言相信梁宰平不会就这样沉睡,因为梁悦。
挣扎不开,不得已做了个防备动作,他抬起了膝盖,刑墨雷连忙躲避。躲开了才知道这其实是个虚招。
佟西言走出电梯,回头说:"我跟您赌。"
29
梁悦躺在病床上挂盐水,像是睡着了。
"我怀疑,院长出事那天以后,他就没有再吃过东西。有谁在看着他吗?"消化内科的主任习惯性擦眼镜片,他跟梁悦,不,是跟梁悦的消化系统,是老相识。
最后的问题,大概是所有人共同的问题。梁悦没有亲人,唯一的亲人躺在监护室,再没有人过问他的起居。
"出血两三天了,本来的溃疡面出血……他是不是受了外伤?"
ICU主任无奈的说:"院长刚才躁动,踢中了他一脚,挺狠的。"
几个主任摇头叹息。
孙副匆匆忙忙跑进来,问:"怎么回事?!"
消化内科主任简单说了病情,递给他看所用的止血药。
"啊呀,这种时候了,他怎么就不能让人省心些,他以为还有人跟伺候太子似的伺候他?!"孙副的情绪挺激动,嗓门也大了些。
刑墨雷翻着医嘱,问:"急查的血常规血色素这么低,不输血?"
"血常规倒一直是这样的,只是这次稍微低了些,急出血嘛。院长以前说过,不是万不得已,不要给他用血,总是别人的东西,所以还是先大剂量的用些止血药,下午再查一个看看。"消化内科主任说着,听到床上有响动,走近看。
梁悦是吓醒的,他受够了噩梦,他宁愿24小时不睡觉。
睁开眼睛才发现躺的地方不对,身边聚的这些人也不对。
佟西言俯身问:"觉得怎么样?"
梁悦看看他,想撑起身来。佟西言给他垫了两个枕头,小心搂着他坐起来。
"你怎么也在这里?"梁悦第一个问ICU主任。
ICU主任连忙说:"好了好了,你醒了就好,我马上回去。"
梁悦看他走出病房才收回视线,跟孙副说:"孙伯伯你通知下,下午的院周会,到这里来开。我要旁听。"
"你呀,你也太……"孙副的话被梁悦的手势打断。
同样示意消化内科主任不用再开口,梁悦说:"都不用说,我自己有数。再不会这样。忙你们的去吧,我想休息了。"
佟西言要跟众人一起离开,被梁悦拉住了,虽然他拉的软绵绵。刑墨雷见了,抿紧了唇,到底也没说话,出去了。
"帮我打电话给家里阿姨,让她来,她会照顾我。"梁悦说:"还有,你去准备,下个礼拜开始,分批开科室会议,每礼拜两个科室,重点科室先来,成员所有人都必须到场。你的资料准备充分一些,去找医务科主任,问他要数据。"
佟西言没有答应,坐在床沿诚恳的劝说:"不要太拼命,你比什么都重要。"
梁悦惨淡一笑:"今年的三甲,一定要上,是他的意愿。"
院周会在内科病房开。门关紧了,门帘也拉好,阻隔走廊的噪音。佟西言做会议记录,梁悦一言不发就是听。在听到肿瘤外科的医疗纠纷时,佟西言的表情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就继续摘记。
孙副的发言时间比较长,详细总结了上两个礼拜的事务,并说了下阶段的发展。然后是王副发言,大概说了两个月来的水电消耗情况,以及卫生局的一些文件。他是医院的股东,管理医院的大笔开支,包括扩建,大型器械购买之类以及后勤,但并不参与医疗方面的事务,他不是专业出身。
之后是医院办公室主任报告了人事方面的事务,以及医院近十年来的各种资料整理情况,包括病历档案的翻查修补,他希望可以调些人手,因为实在是忙碌不堪。梁悦点了一记头。
一个一个轮下来,不知不觉竟两三个小时过去了。
该报告的都说完了,没有一个人敢提梁宰平的事,几十个看病床上沉默很久的梁悦。
梁悦接了佟西言的会议记录,说:"省厅昨天来电话,打爸爸手机的,说今年的晋级检查团名单已经出炉,中间包括很多大家耳熟能详的各大医院的主事,都是出了名的苛刻。当然,如果我们无懈可击,也就不用去知道究竟是哪些人。上半年大家都辛苦了,下面在临床一线的更辛苦,既然是付出了,就一定要把事情做圆满,不然我们自己对不住自己。我说句见笑的话,谢来谢去,都是虚的,只要今年能上,人人有赏,医院绝不亏待。"
"往年的病历,各科室自理一部分,由科室主任负责,倘若白天时间不够,晚上抽空再来查,时间记加班。"
"还有没有其它事情?没有的话,散会吧。哦还有,不要再有纠纷,更不要再这个时候出什么事故,否则,千把号人的心血全白费了。"
梁悦说的很慢,说说停停,因为体力跟不上。等人走光了,他才摁铃让护士来抽血复查血常规,补上下午四点的治疗。佟西言坐在旁边仔细看省厅市局下来的几份文件,刚才时间紧张,只大概说了内容。
梁悦说:"念来听听。"他低血糖,眼花。
佟西言刚念完一份,佟母来电话了,问回不回去吃饭。佟西言看梁悦点头了,才对母亲说回去。
梁悦叫保姆:"阿姨,把你带来的那些东西拿给佟医生。"
佟西言说:"做什么,不要不要。"那全是些昂贵的滋补品。
梁悦说:"难道要扔掉?我禁食呢。"
佟西言只好接了。
刑墨雷上火了,症状很严重,牙疼头疼关节疼,哪儿哪儿都疼。佟西言又不在,科室里大小医生护士每天都得把魂儿吊起来上班,谁招惹了主任办公室里那头大暴龙,要被轰成渣子的。
虽然不是少了他就上不了班了,但佟西言不在,刑墨雷必须亲自过问的事也就多了。白天的手术不算,晚上还要改往前十年的旧病历,竟比他去进修那会儿还忙些。
十点半,与另外一个科室的主任一起从病历室出来,上监护室看了梁宰平,没有异常情况,两个人便没有进去多打扰,毕竟有梁悦在。
转身要走,瞟到跟梁悦说话的那个人,背影太熟悉了。
刑墨雷眯起了眼睛,小兔崽子,回来了居然不说,不把他当爹?!
梁悦仔细瞧着玻璃窗外一个人影,是刑墨雷,便和背对着外面的刑少驹说:"你不用再租房了。"
刑少驹顺着他的眼神扭头,就见他的父亲大人脸上阴云密布,站在外面盯着他。
"他怎么还没下班?!"刑少驹纳闷。
"大概是来改病历的。"梁悦看他那个倒霉的表情,露在口罩外面的眼里终于有了一丝真正的笑意。
刑墨雷再次敲窗。刑少驹无奈了,只好站起来。
"梁叔要是醒了,你要及时通知我。"
"嗯。"
"我妈的婚礼,你要是忙,不来也可以。有话我会帮你传到的。"
"我忘说,你妈前两天来看过,跟你后爹一起。"梁悦说完,见刑少驹不解,加了一句解释:"不要问我,我爸没跟我说你后爹是制药厂的老板。"
刑少驹说:"他跟老头子是大学同学,几百年的仇家。我妈原来是他女朋友。"
梁悦说:"你爸泡妞真有一套。"
两个人相视而笑。笑完了,梁悦说:"你妈都原谅他了,你就别跟他一般计较了。你爸对不起太多人,可独独对得起你。"
刑少驹看了一眼梁宰平,再看看梁悦,说:"你长大了。"
"废话,我本来就比你大。"梁悦笑着开门送客。
"几时回来的?"刑墨雷点了根烟,递了一支给儿子。刑少驹大方接了过去。父子俩坐在车里一起吞云吐雾。
"个把月。"刑少驹答非所问也一样告诉了答案。
"去看过你妈没有?"
"去了,挺好的,有了爱情的滋润,年轻了二十岁。"
刑墨雷把烟伸出车窗外弹了一下烟灰,哼了一声,说:"你知道什么叫爱情。"
刑少驹说:"我是不知道什么叫爱情,我只知道,是男人就要敢爱敢认。"
刑墨雷没说话,抽完了自己的,伸手夺了儿子没抽完的,一把丢到外面,关上车窗就启动引擎。
刑少驹握了拳头怒瞪着父亲,到底还不敢忤逆造次。
车往自家别墅去,开到半路,刑墨雷突然说:"我用得着你教!爱爱爱,爱能当饭吃!人总要立世生存,你以为是唱梁祝呢?!"
本来都不说也就算了,被这样一教训,刑少驹那叛逆劲儿一股脑全上来了,冷冷说:"您真可悲。"
刑墨雷伸手就铲他后脑勺,一下还不过瘾,连铲了三下,把刑少驹铲的一阵眼花跟磕头虫似差点撞到前面玻璃。反应过来后,气得头顶要冒烟了,不能发作,只好拼命掰车门:"我要下车!"
刑墨雷吱的一声急刹车,伸手过去咯的一下打开车门:"给老子滚!"
刑少驹下车,对着绝尘而去的捷豹嘶声嚷:"活了大半辈子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你还不让人说!没人比你更可悲!我可怜你!"
刑墨雷听得见,气得直踩油门,连闯了两个红灯,最后到达自己那一个月都难得回几次的空荡荡的家,在门口拨佟西言的电话。
30
佟西言做贼似的开了自家门,蹑手蹑脚踩进客厅,灯都不敢开。家里老人小孩都睡得早,这段时间也应该都习惯了他的晚归。医院里各种各样的繁琐的资料要整理,还要为梁悦准备晋级的"答辩状",忙翻了船了。
正要放包,突然裤子口袋里手机铃声大作,吓得他差点跳起来,连忙掏出来看也没看就接,生怕铃声多响一秒就把家人吵醒了。
"喂?!"谁呢打电话这么不是时候!
"来龙泽园。"
佟母睡眼惺忪从房间里走出来:"回来啦?饿不饿?妈给你弄吃的……"
佟西言连忙说:"不要了妈,您去睡吧,我吃过了。"
佟母点点头:"赶紧睡吧啊,都快十二点了。"
佟西言哎哎应着,看母亲进了门,才把电话接起来:"喂?"
刑墨雷咬着烟,说:"来龙泽园。"
"……现在?"
"要不我打你电话?"
佟西言说:"我刚回家呢,您能不能叫回别人?"他累得都不想洗澡了。
刑墨雷一愣,这么多年这是头一遭被拒绝,他咬牙切齿:"我没别人!"气得一把把手机给砸了。
佟西言的脑袋一半都已经睡着了,哪里料得到自己就随性这么一说,却为另一场风波埋下了导火索。
刑墨雷前妻的再婚婚礼非常隆重豪华,典型的中式婚礼,在"豪门"举行,列席者除了亲朋好友,还有些商政名流,排场不比当年嫁到刑家时小。离开席还有半个钟头时间,她穿了件月白色的手工绣花旗袍与新郎一起在门口迎宾,本来就是注重保养的女人,再加上化了新娘妆,越发看不出来年纪。
佟西言好不容易找到了位置停车,看时间不早了,匆匆上阶梯见新人。
刑少驹刚出来问母亲每桌酒水的布置,一到门口就见佟西言递上了一个小礼盒,跟关华说:"师母,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关华不悦说:"怎么还叫我师母?"
佟西言自知失言,不知道该怎么改口。
刑少驹过来插嘴:"应该叫,关局!"关华在药监局任副局长。
新郎一看这阵势,体贴回避说:"我去看看酒水。"
关华目送丈夫离开,回头问佟西言:"你师父呢?不是让一起来吗?"
佟西言说:"我也不知道他,电话打不通。"
关华问儿子要了手机,打过去,没两分钟就通了,就听她说:"……你横什么?儿子不是生来给你骂的。赶紧过来,每次吃饭都要我等你,二十几年了,这最后一顿你都不能爽快点?"
挂了电话,跟佟西言说:"这不一打就通嘛。怎么?吵架啦?"
"没。怎么敢。"
"嗯,再把你气跑,谁也不搭理他,他就遂了心愿了。"
关华打发儿子:"进去帮一下你伯伯,妈跟你佟叔有话讲。"
刑少驹不肯:"说什么我不能听啊,不就是跟老爸那点破事嘛。"
关华推了一下儿子。
刑少驹说:"本来嘛,做了还怕别人说啊。"
佟西言原来以为自己会脸红,可没有。他站着,磊磊落落看着刑少驹,直到刑少驹扭开头嘀咕:"得得得,我走还不行。"
关华无奈的对佟西言一笑,说:"看吧,父子俩一样讨人嫌。"
佟西言突然有一种被压抑了很久的的冲动,这个曾经是自己师母的女人,十年前第一次面对她嫉妒的眼神就让他莫名心虚了,只是他一样没有做什么没有得到什么,为什么要承受这些"知情人"的暧昧无度的猜测?
他在关华开口前急急解释:"我想我有必要跟您澄清,我跟刑主任,什么都没有。"
关华一愣,说:"什么都没有是什么意思?"
"……您一直都误会了。"
关华的反问很尖锐:"做过吗?"
佟西言稍犹豫,勇敢点了头:"十年前。"
关华脸上的肌肉有些抽搐,低头好半天才像感叹似的说了一句:"这个老东西……"
"我又怎么你了?"刑墨雷低沉的声音从佟西言身后传过来,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他今天难得穿了正式的西服,打了领带,斯文的打扮一点掩盖不了本人的锐气,看上去魅力十足非常优雅。
关华一转身,冷淡的说:"没什么,进来吧。"
师徒俩的位置相邻,同桌的还有当年的同学,大多都还在医疗系统工作,所以都是老相识,很快就找了共同话题,一起话当年问今朝。佟西言一声不响坐着,低着头,等音乐响起,台上司仪讲话了,才抬头观礼。
司仪很有经验,知道怎么活跃气氛,只是到后来或许是因为习惯了程序,居然说:"我们请新人来讲一讲他们浪漫的爱情的经过!"
两位新人有些尴尬的站在中央对视。刑墨雷皱了一下眉头,嘀咕:"这人毛病呢吧。"
佟西言渐渐替关华紧张起来,在座的宾客有些骚动,夹着窃笑。
所幸,新郎终于站到了话筒前面。他紧紧拉着新娘的手,说话的时候每个字尾音都颤抖:"各位亲朋好友,相信大家都已经知道,我们的爱情,长跑了二十四年。当年我没能抓紧她,使我的前半生一直生活在懊悔和失意中,现在,老天爷给了我一个可以重新来过的机会,我……"语塞,竟潸然泪下。
新娘被新郎抱在怀里,额头抵着额头,一样热泪涌眶。
全场静默,刑少驹站了起来,带头鼓掌。顿时大厅内掌声哗哗。
佟西言突然觉得鼻酸,连忙抬头看天花板。
刑墨雷的视线从台上收回,投向身边的人,若有所思。
仪式结束时正好酒菜上齐,于是杯盘交错众乐洋洋。
新人过来敬酒,一桌人全部起立,新郎一直说:"谢谢,谢谢谢谢,谢谢大家。"
敬到刑墨雷了,他让服务生拿了个大杯子,满满斟了一杯五粮液,冲着新郎说:"跟我说谢,我承受不起,这一杯酒是罚酒,我该喝。"说着要喝,被新郎拦住了。
"你能来,就是给了我们最大的面子。这杯酒,我理当陪你一起喝。"于是也倒了一大杯,举到一样高,碰了碰,仰头喝光。
桌上其他人哪有不明事的,见这阵势,自是起哄打圆场。
关华把身后帮着拿酒瓶的小姑娘拉了出来,说:"来来来,给佟医生倒酒。"
佟西言慌忙把酸奶用手护上,说:"谢谢谢谢,我真不会喝。"
关华硬是夺了他的杯子,说:"这杯你一定要喝!这是大姑娘敬的,不是我。"
佟西言转移视线打量那姑娘,二十五六岁年纪,不胖不瘦,穿了件嫩绿色的连衣裙,衬得脸庞格外娇嫩。此刻她正跟关华撒娇:"阿姨……!"
关华拍拍她的手,又对佟西言说:"西言啊,我把她交给你了哦,你可得给我照顾好了,我就这么一个干女儿。"
佟西言手足无措,比那姑娘脸更红,不知道怎么办好。
刑墨雷直盯着人家姑娘,问:"叫什么名字?"
关华不客气的说:"你看什么啊又不是介绍给你做女朋友!"
一桌人闹哄哄笑。关华一扭腰,带着干女儿转到下一桌去了。
散席以后送客,佟西言没能谢绝关华的好意,把人家姑娘领上了车。
关华说:"既然你说没什么,那就证明给我看看。我这个姑娘人品相貌样样有,介绍给你,那是看在你叫我一声师母的份上,绝不会吃亏了你,你可别辜负了我的一番好意。"
那还能怎么办,拒绝就等于承认撒谎,承认有奸情。
扶着车门正要上车,瞟到刑墨雷在几十米外定定看着这边,他直起了背,停车场的灯光昏暗,看不清楚刑墨雷的脸,只觉得他转身进车内的背影有几分落寞。
佟西言看着捷豹离开停车场,自嘲的笑了笑,也坐进了车内。刑主任会自己找乐子,他从来就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
那姑娘坐在副驾驶座,侧面宁静安好,美人就是赏心悦目。佟西言怕她不自在,便说:"想去哪里转转吗?"
姑娘点了点头,说:"去江边好吗?"
佟西言打着方向盘把车开出停车场,突然想到还没问对方姓名,便不好意思的说:"你看我这人糊涂的。你贵姓?"
"田,田蓉,佟医生您可以叫我蓉蓉。"
"别别别,别用'您',就直接叫我名字吧。"
姑娘突然噗哧一下,说:"那我可不敢,你大我八岁呢。"
佟西言不好意思的笑,一时找不到什么话题,默默无语开车。
"你女儿叫什么名字?"
"啊?哦,佟勿忧,小名叫早早。"
"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呵,她大爸爸给她取的,大概是让她一直这样无忧无虑吧。"
田蓉有了兴趣,侧过身看着佟西言,说:"礼拜天带她一起出来好吗?"
佟西言完全接不上话,啊啊了两声,又哦了一声,慢慢靠江滨公园外墙停了车,两个人沿着宽阔的江堤散步,迎面来的微风带了水气,很是凉爽。
佟西言打了腹稿才敢开口:"蓉蓉,你干妈是说笑的,你没有必要应酬我,其实我很无趣,不会是个好伙伴。"
田蓉眨眨眼睛,说:"我听到的可不是这样,我听人家说,佟医生是个很温柔的人。况且你误会了,不是干妈要介绍我跟你认识,是我自己想认识你。"
"为什么?我结过婚,还有一个孩子……"
"我不介意。"田蓉有些着急的打断了他的话,但下面的话又说不上来了,脸上通红。
佟西言张口讶异的看着她,一下子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两个人坐了半天,直到一个溜冰的小男孩摔倒在邱蓉蓉脚边,两个人才像解了穴似的连忙一起去扶。
等小男孩滑远了,佟西言才说:"我送你回家。"
邱蓉蓉跟在后面,问:"你有心上人?"
"没有!"佟西言否认的声音连自己也觉得大了。看着等待答案的邱蓉蓉,略一思索,说:"只是,我还没有考虑过这事。很抱歉。"
邱蓉蓉大度的笑,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愉快,三两步跑到前面去了。
31
七月底的一天早晨,梁悦等护士们做完了晨间护理,盘腿坐在床尾,用热毛巾捂软梁宰平的脚趾甲,然后一点一点小心的剪。做这些的时候他完全不熟练,不过他很有耐性,边剪边看梁宰平的面部表情,如果不舒服,他会皱眉呻吟。
已经十一天了,拔管也有七天了,梁宰平的状况,似乎一直就是这样。手术后的第二天,医院联系了外院的专家,最后的结论,说来说去,只有一句话:"梁院长非常的顽强,并不是绝对没有希望。"这话是什么意思,梁悦不想去细想,父亲确实渐渐有好转,昨天晚上他跟他报告省厅质控小组的检查结果,父亲还握了握他放在他手心的手,他听得见。
他剪得那么认真,口罩下面,上嘴唇都微微撅了起来。做父亲的只会一味纵容,梁悦到念小学一年级了,书包里还揣着奶嘴,没事就塞嘴里吧唧吧唧吮,导致的结果就是,他现在只要一专心做事,嘴唇就会翘起,跟衔了奶嘴似的。
剪完了,正小心磨平棱角,护士进来记生命体征,一抬头,啊的一声惊叫。
梁悦唰的扭头看梁宰平。他正睁着眼睛看他们。
梁悦一动不动盯着他,大气也不敢出,慢慢爬到床头,用食指拨弄梁宰平的睫毛。会眨眼,但是眼珠没有看他,只是茫然的转动。
"爸爸?"他叫了一声,梁宰平没有反应。
梁悦的眼泪喷涌而出。
"实际上,我说,你们可别把话传到小太子那儿去,院长现在的状态,通俗来讲就是植物人,即使是那幸运的千万分之一,他醒了,他的智力,也只相当于一个八岁的幼童。"
刑墨雷一把捏扁了手里的纸杯咆哮:"你说什么?!"
神经外科主任吓一跳,责怪道:"做什么老刑!魂灵被你吓走一半!"
这是在科主任会议上,主持会议的是孙副院长。
"那就麻烦了。"他离座,忍着烦躁走来走去,说:"他一直维持这种状态,医院就一天不能交给梁悦,这这这,就要晋级了,这怎么做事?!"
心内科主任祁放突然说:"如果张主任有明确诊断,梁院长已经是植物人,那么梁悦可以向法庭提出申请,要求财产转移,他是他唯一的儿子,这不成问题。"
一阵沉默,孙副忍不住拍桌子:"你们倒是说话呀!这又不是我的医院!"
刑墨雷的芝宝响声清脆,啪嗒一下,点了根烟。顺道给边上的一位递了一根。
孙副把矛头对准了他:"墨雷,你别抽了行不行?!在座就数你资格最老,跟着梁院长的时间最长,你倒是说句话么!"
刑墨雷弹了弹烟灰,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梁宰平当年做院长也不过二十六七岁,他做得,梁悦也一样做得。"
其他人各想心事半晌没说话。
刑墨雷是前任大外科主任,在整个外科系统说话是掷地有声的,再加上其人做事一向嚣张霸气,中层干部中间还没有几个人能反驳他。
孙副敲了敲桌面,思索了一会儿,说:"那么,老张你就辛苦一下,去跟梁悦说说,注意点捡不刺激他的词儿。"
张主任又吓一跳,连忙摆手:"不行不行不行!我哪儿行啊,我怎么跟他说啊,哦,说你爸醒不了啦,醒了也是傻子,你该干嘛干嘛去?那他能受得了啊?"
刑墨雷一瞪眼,说:"你是主治,非你不可,你平时怎么跟家属谈话的,再委婉点儿不就得了。"嘴上虽然这样说,其实他心里也清楚,这个现实,不管用什么方式使得梁悦得知,他恐怕都不会接受。
孙副指了指ICU主任,说:"再加你,这事儿就交你们俩了。"
梁悦一整天心情都很好。虽然没有笑在脸上,但说话时轻松的语态,已经一扫这几日的阴郁。佟西言整理了会议记录,想让他过目,进门就见他低着头趴在梁宰平办公桌上一边喝粥一边写东西。他敲了敲门板。
梁悦抬头看是他,又低下头去,手上没停。
"这是肿瘤外科和放射科的会议记录,以及他们科室内部讨论记录。"
"放着吧。"
"今晚是泌尿外科,这是科室近两年来的各类报表以及今年的医疗质量情况,还有你特别要的几起纠纷的资料。"
"知道了。六点半在小会议室等我。"
佟西言问:"为什么不开一次全体职工大会?你的负担会轻一些。"
梁悦抬头看他,笑着摇头,说:"每个科室分开来,比职工大会要更管用,我都恨不能一个一个的叫来谈,只是时间不够了。"全体职工大会,那是爸爸的事。
佟西言突然伸手刮梁悦的鼻子:"院长今天还好吗?"
梁悦一愣,看到他手指上沾的一点粥,才明白过来,笑着说:"非常的好。他看得到我了。"
"院长醒了?"佟西言惊喜。
梁悦没回答,说:"把科室会议开完,如果他的康复情况允许的话,我得尽快办出院。监护室里太危险了,用点抗生素都提心吊胆的,怕他院内感染。"
"怎么会呢,单独的监护室。"
"怎么不会,一天到晚就是紫外线啊戊二醛啊,连个窗都不开,是人都待不住……啊呀你别跟我这儿站着,我做事要分神,出去帮我把门带上。"
佟西言无声笑,觉得轻松很多,为了梁宰平的苏醒,也为了小太子难得恢复的活力。
出门转身去自己办公室,刚一进门手机响,是母亲打来的,没多想就接起来了。
佟母在电话里哭,佟西言努力捕捉母亲凌乱的语言:早早在家里受伤了,现在在急诊室。
佟西言赶到急诊小手术室,急匆匆撞开了门。
刑墨雷没穿白大褂,着便装,一手持针器一手血管钳,正弯着腰给佟早早缝额头,佟母两手抱着她的头不让动。
佟早早睁开一只眼睛瞄他,惨兮兮叫:"爸爸……"
"嘘。"刑墨雷温柔的安慰:"不能动啊早早,动了会留疤哦。"
佟西言上前两步看伤口,问母亲:"怎么回事?!"
佟母又气又泪,的说:"今天早上我跟你爸爸去参加学校的退休教师活动,让你丈母娘带着早早,结果她把早早捆在椅子上,开煤气自杀!早早吓得直哭,椅子倒了,额头磕在水池边上,这么大个口子,幸好邻居发现,打了110,要不,我可怜的早早,呜呜……"
刑墨雷缝完了最后一针,把器械随意扔在弯盘里,摘了手套掏手绢,把早早抱在怀里,一点一点擦脸上的血迹:"疼不疼?"
佟早早点点头,眼眶擒着满满的眼泪。
佟西言怔怔看着,懊悔极了。
"针就不打了,省得受罪。开点消炎药吧。"刑墨雷对佟母说着,抱着早早到外面办公室找处方笺。对佟西言熟视无睹。
开了药,让护士去领。刑墨雷抱着佟早早,哄她说话。小姑娘受了惊吓,已经哭不太出来了,窝在刑墨雷怀里,怯怯望着父亲。
佟西言想抱她,刑墨雷看了他一眼,让他伸出去的手僵在空气中,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好像那不是他的孩子一样。
佟母抱怨:"你要把人带家里来,我跟你爸爸不反对,但你至少要看看人是不是健康的,是不是安全的,你差点害死自己女儿。"
佟西言没说话。
佟母叹了口气,擦了擦眼泪,说:"造得什么孽……来,早早,我们回家。"
佟早早一脸惊恐,扑在刑墨雷怀里,死死搂着刑墨雷的脖子:"不要回家!不要回家!"
三个大人都一愣。刑墨雷连忙轻拍她的背:"好好好,不怕不怕,我们不回家。"
刑墨雷站起来,亲亲佟早早的小脸,对佟母说:"要不今天就放我这儿吧,反正我也没什么事。"
佟母简直要千恩万谢,眼角狠狠瞪呆若木鸡的亲生儿子。佟西言有苦说不出,医院现在群龙无首,梁悦要经手的事非常多,两个人的劳动量很大,完全无暇顾及其它。
佟西言看着刑墨雷,想说谢,哽在喉咙里。两个人现在的状态,他连"谢谢您"这样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佟母一步三回头的回家去,等她出了办公室,佟西言才想起来,连忙追了出去:"妈,妈!"
佟母在急诊大厅站住了,回头看他。
佟西言很难开口,但他还是说了:"她人呢?"
"在派出所呢,你爸也在。"
佟西言拉住母亲的手哀求:"妈,明天我去趟派出所,把人带来医院看看心理医生,我去联系养老院,不让她在家里了。妈,您别恨她,再怎么她也是早早的外婆,她已经没了丈夫,没了女儿,咱不能看着她死……"
佟母看了儿子半天,长叹:"唉……"
32
刑墨雷抱着早早在急诊护士站倒了杯水,喂小姑娘喝了一点,把剩下的水连一次性杯子扔在垃圾桶里,转身差点撞到站在后面的佟西言。
他直直越过他,打算回住院大楼,心里想着带小姑娘去哪里好,宝丽金?
佟西言跟了上去,硬着头皮开口:"我来带吧。"
早早乖顺的把头支在刑墨雷宽宽的肩头,昏昏欲睡。刑墨雷说:"你有时间管孩子?"
"我……"
刑墨雷嘲讽:"你准备带她去哪儿?关在办公室?你还是回院办去当你的保姆,带好梁家的孩子吧!""
佟西言哑口无言,只能眼睁睁看他把早早带走。
下班之前他回到科室找刑墨雷,小护士说主任早走了。又很委屈的问佟西言什么时候回来,说是他不在,主任每天都像是吃了炸药一样,前两天跟病人家属谈话,把人家属吓昏了。
佟西言听说过这事,还以为是杜撰的。看起来刑主任的脾气只见长不见消啊。
打他电话,倒是很快接了,佟西言问:"您在哪儿呢?"
"玩具城。"刑墨雷那头有点吵闹,似乎很多孩子。
佟西言说:"我过来。"
刑墨雷没说话。
佟西言又给梁悦打电话请假,保证六点半之前能赶回来。梁悦在监护室跟梁宰平说话,心情不错,同意了,准许他晚上会议可以不出席。
佟西言匆匆赶到玩具城,看到刑墨雷那辆招风的车还在,才松了口气,进去慢慢找人。
佟早早安安静静的在绒毛玩具柜旁边抱来抱去挑礼物,刑墨雷蹲在她身后护着她,偶尔摸摸她的头发。小姑娘长得像她父亲,他爱看。
佟西言走近了,看女儿专注的样子,不敢打扰。外面虽然是炎热的三伏天,玩具城里因为有空调,倒还凉快,女儿待了应该很久,看她专注的把一只鹅黄的绒布大狗放在脸边蹭啊蹭的,一点不觉得热。
刑墨雷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过来陪着。自己站起来,踢了踢腿,出去接电话。
佟西言轻声叫女儿:"早早?"
佟早早扭头看看他,一边额头包了纱布,肿老高。佟西言看得好心疼,把女儿抱在怀里不肯放。
"爸爸,早早不疼。"佟早早安慰父亲。
佟西言一听,更难受了。用力亲了亲女儿的小脸,再抱回怀里,说:"早早,不要恨外婆,知不知道?"
佟早早隔了很长时间才嗯了一声,似乎是照顾父亲的面子。
刑墨雷进来问:"宝贝,还有没有想要的?"
佟早早仰头看看高高的玻璃柜架,摇头。
刑墨雷对佟西言说了句:"去吃饭。"转身到外面结帐。柜台边的推车上已经放了六七个大大小小的玩偶,佟早早抱了个最大的,连路都不能走了,刑墨雷拿她当玩具之一,抱在臂弯里。
佟西言跟在后面,走到车前才看到,捷豹的副驾驶座,坐着柳青。他一愣,连忙空出手来拉刑墨雷:"早早坐我那边吧。"
"早早跟谁坐呀?"刑墨雷问小姑娘,打开车门,把玩偶一个个塞进去。
柳青文静的歪着头冲佟西言笑:"佟医生。"
佟西言这会儿要是笑得出来,一定比哭更难看,他只能点了个头,迅速的把视线避开,去刑墨雷怀里抱女儿,不小心脚下一磕,整个人都扑了过去,好在刑墨雷动作快,一把搂住了。"多大的人了,站着也能摔倒。"刑墨雷语音轻柔,听不出情绪。
佟西言没让自己沉醉在那熟悉的味道里,站稳了,把女儿抱了过来,头也不回的快步跑回车上。多奇怪,明明有过比这更亲密的接触,可这样的意外,居然还能让他脸红。他坐在驾驶座扶着方向盘,花了一点时间调整心绪,才侧身帮女儿扎安全带。
"爸爸。"佟早早突然叫他。
佟西言嗯了一声,看着女儿。
"大爸爸是妈妈,你是爸爸。"
佟西言听得出来这是女儿变相的控诉,忍不住喷笑,猜想那个嚣张的男人听了这话该是什么反应,但笑容马上就没了,没必要让他知道了,不是吗。
吃饭的地方是应该柳青挑的,因为他没有跟他来过,这家叫做子衿阁的私房菜馆。
要了一个小包厢,环境优雅的像是茶馆,仿古的小方桌四个位置,早早够不着桌面,佟西言便把她放在自己大腿上。
服务生在旁侯着,刑墨雷把菜单递过来,佟西言没有接,说:"您看着点吧。"
一顿饭吃的那叫一个累。三个大人各怀心事。
佟早早最忙,嘴没停过,两个爹不知道斗得什么气,自己不吃,可劲喂她。剥虾子挑鱼刺,刑墨雷那是连自己亲生的都没享受过的待遇全给了这小丫头片儿了。
到最后佟早早实在是什么都吃不下了,谁给的也不吃了,任父亲那一筷子菜抵着嘴巴,就是不肯张嘴。
刑墨雷皱眉,湿巾擦着油腻的手指,说:"她不爱吃,你别逼她吃。"
佟西言放了筷子,心说,我的女儿你干嘛这么亲啊。
柳青一直低着头,只偶尔悄悄的瞄一眼佟家父女,细嚼慢咽,文静可人。
总算是把时间熬过去了。
佟西言没等刑墨雷阻拦就抱着女儿上了车。
刑墨雷手挡在车窗上,问:"你要带她去哪儿?"
佟西言想不到地方,灵机一动说:"我陪她睡值班室。"然后一踩油门,飞似的跑了。
从观后镜里可以看到柳青站在他身边,真是郎才女貌,这才叫般配。佟西言收回视线,忍住一阵阵涌上来的窒息感,心里惦记着,一定要跟那老家伙说,拜托这次请认真吧,如果你不想真的孤老终生的话。
小宝来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行驶。佟早早吃撑了,精神萎靡,窝在座位里睡着了,佟西言想了很久想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正要去开宾馆,手碰到了钥匙,想起来,梁悦把市中心那套房子的租退给他了。
实在没有别的地方选,他在一家便利店门口停了车,买了些洗漱用品,打算临时去住一夜,看女儿的情况,要是明天还不想回那边去,就让母亲过来看她。
妻子去世以后,只有母亲隔几个月来打扫照看一下房子,自己是真的有很久没有来这个"家"了,久到他根本算不清时间。
刑少驹刚往头上浇了洗发水,正搓得满头泡泡,突然发现浴巾洗了放客厅沙发没拿进来,于是就赤条条的走出浴室。刚拿起浴巾,就听见门外有响动,听得门锁一声咔,有人进来了。
佟西言怀疑自己幻觉了,怎么客厅里站了一个没穿衣服的男人。
刑少驹看清来人,手忙脚乱拿浴巾围上腰,却哧溜一脚踩在地板一坨洗发水泡沫上,砰的一声,摔了个四仰八叉。
33
佟早早被声音吵醒,佟西言连忙一手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压低了声问挣扎要爬起来的刑少驹:"你怎么会在这儿?!"
刑少驹眼睛被泡沫糊了,没好气的问:"你又怎么会在这儿?!"
佟西言说:"这是我家……哦,跟梁悦合租的人原来是你啊!"
刑少驹恍然大悟:"你是房东?"
佟早早使劲掰父亲的大手,要看究竟:"是什么?!早早要看!"
佟西言连忙说:"还不快进去!"少儿不宜啊。
刑少驹狼狈的逃回浴室了。
"那是谁?"佟早早四处看没人。
佟西言把她放下来,说:"你小哥。"
"哪个小哥?"
"少驹哥哥。"
"他在哪儿?"
佟西言朝浴室努努嘴,自己开了主卧的门,打开窗户通风,掀掉遮灰尘的棉布,环顾一周,恍惚想起那夜新婚,空气中都是芳香的脂粉味,同事们哄笑着闹洞房,想尽了法子折腾他们。那夜他一直很晕,因为喜宴上喝了点酒。刑墨雷似乎很早就告辞了。后来科室小护士告诉他,那晚刑主任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抽烟到天亮,差点没把火灾报警器抽响了。
他把书柜上阁放的两本婚纱照拿了下来,到客厅去找女儿。
佟早早耳朵帖着浴室门跟刑少驹聊天,见佟西言招手,奔过去抱父亲大腿。
佟西言把她抱到沙发上,把婚纱照摊开来:"早早,这是妈妈。"
佟早早吃力的翻着大相册,问:"大爸爸呢?"
佟西言说:"这是爸爸跟妈妈的照片,没有大爸爸。"
"大爸爸迟到了吗?"
"……没有。"佟西言不知道该怎么跟女儿说清楚三个人的关系,正好刑少驹洗完出来了。
佟早早很高兴的叫:"小哥!"
刑少驹走过去抱她,回避佟西言的注视,因为刚才的尴尬。
佟西言自顾自坐着,翻那些照片,当年事俱一一浮现脑海,内心感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刑少驹清了清喉咙:"您怎么没跟我爸在一块儿?"
佟西言说:"我一定得跟他在一块儿吗?——怎么不回龙泽园?"
"离我现在见习的单位太远了,不方便。"
"别干坐着了,去睡吧。"佟西言打发他。
刑少驹没动坐了一会儿,他想说点什么,但总也想不到合适的话,太亲近了,恐怕以后失了地位,太疏远,又怕人觉得冷淡,打了一半天腹稿,才开口说:"其实,我爸这人吧,别扭的很,一辈子也没谈过什么恋爱,我觉得,您跟我爸挺合适的,都到这份上了,我是不会再反对你们……"
余下的话被佟西言一个眼神杀了回去。佟西言坐直了,森冷说:"这些话你为什么不跟你爸说?你觉得合适,我们可没觉得合适!"
刑少驹给镇的说不上话,佟早早手上的毛巾胡乱在他头上擦着,奶声奶气:"擦头发,擦干干……"
发现自己说话重了,佟西言软下语气补了句:"你爸爸正在学习怎么谈恋爱,你还是早些做迎接后妈的准备吧。"抱过女儿要去睡,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指着烟灰缸里的一堆烟屁股头,说:"在我的房子里,不能抽烟。你记住了。"
医院的心理医生最初是为了医院员工准备的,梁宰平在某次职工大会上说:允许发泄,允许抱怨,为此医院还特意为大家聘请了一名心理医生,目的只有一个,希望大家能把最好的状态留给病人,留给工作。
但实际上这名叫做成向东的心理学硕士,更多的时间,是在为病人服务。
佟西言是在丈人出事以后才想到他的,老年病人的心理问题一直就是隐患,只是现在的医疗服务没有细致到这一层,倘若自己可以早一步发现丈人的异样,并且请成医生过来谈一谈,也许不会弄成这样。但那段时间,光顾着梁家父子了。
他问了熟人,说这种情况,人恐怕不能带来医院看病,无奈之下,只好请成向东出诊。那人倒是好说话,一口答应了。
等待了很久,紧闭的那扇门才被打开。成向东出来,里头穿制服的警官随即带上了门。
"怎么样?"佟西言问丈母娘的情况。
成向东坐下埋头开方,说:"我都跟他们说清楚了,老太太有很严重的自杀倾向,是老人年常见的抑郁症,应该是一直都不开朗,老爷子跳楼那事一刺激,症状就加重了。"
佟西言认真听着,问:"那你看……"
"这里头我正好有旧识,先把人弄出来,我开的药,你要盯着她吃,然后还是要来我这里做一个疗程的心理治疗,6周左右,但是最要紧的是家人能够给予心理上的支持和安慰,多关心她,引导她做一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有爱好,有同龄人相处,哦,还有很要紧的一点就是关注她的睡眠情况。"
"这个……"
"没时间是不是?"
佟西言惭愧的笑。
成向东说:"这样吧,我知道本市有一家疗养中心,是针对老年人的。那边有专业的神经内科医生和看护,我有熟识的人,不如你带老太太过去看看,要是可以,就办一下手续,只是收费比较贵。"
佟西言连忙说:"那不要紧的!贵点就贵点,人能照顾好就行。成医生,真是,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
成向东笑说:"谢我做什么,每介绍一个客户,我收他们三分之一回扣的。你可别告诉太子爷我给人当医托啊。"
佟西言刚要着急澄清,见成向东含笑拿手机开始联系,才知道他是开玩笑的。
把人安顿好,看时间也过饭点了,佟西言匆匆赶回医院,他跟梁悦说好下午陪他出去一趟。
回到院办,梁悦正吃饭,见他满头汗跑进来,招呼:"正好,一起吃。"
佟西言说:"我先喝杯水。"
梁悦问:"这回都妥了?"
"嗯。"
"呵,成向东倒还有点本事。"
"谢谢你让孙副把这笔钱直接给了老太太。"
"本来就是医院的人道补偿。快吃吧。"
佟西言接了筷子,坐办公桌边角旁一起吃小灶。梁家的保姆手艺很不错,难怪伺候得了太子。
"下午去哪儿?"
"弥陀寺。"
佟西言含着一口饭:"唔?"
梁悦说:"去求个签。"
"求签?"
梁悦挑了一下眉,埋头扒饭,没再说话。
车子弯进深山老林里,路面坡度越来越陡,最后在一块稍宽敞的转角梁悦示意下车走,也让佟西言趁机调车头。
幸亏是阴天,山间野风吹来,浓浓的仲夏芳草香扑面。山路宽约两三米,路面平整,两边杂草除的干净,倒像是常有人走动的。两个人没有带什么箱包,上山路上倒走得还轻便。老远听见蝉鸣声中夹杂的隐约风吹铜铃声,已经看得到青瓦房顶。
佟西言问:"怎么知道这里的?"比这出名的寺庙多了去。
梁悦说:"每年暑假我爸都会带我来避暑住一段时间,住持师父是个奇人。"
佟西言正琢磨这奇人怎么个奇法,转眼就到了人家门前了。三格石阶,两扇大红木门,匾额陈旧,上书弥陀寺三字,看上去与一般寺庙并无两样。
很安静,似乎没有人。
梁悦自是十分熟悉地形的,领着佟西言走边上回廊,在偏殿里找到一个翻经书的老师父,才合掌恭敬弯腰:"明净师父。"
"梁施主为何而来?"明净没有抬头。
屏风后面出来一个小和尚,端了清茶两杯,像是恭候已久。
"家父卧病在床,特来求个平安签。"梁悦仿佛改了性子,教养好得像是出自书香门第。
明净很久都没有回答。屋内没有电扇,片刻便汗流浃背,梁悦不急,佟西言自然是坐在一边不敢造次。
足足等了差不多个把钟头,明净才合拢经书起身,拿过桌面上的蒲扇往外走。
梁悦与佟西言连忙跟上。沿着回廊一直到大殿,从侧门入,明净递上来一束香,梁悦接了,找个遮风的角落点着,插到殿外大香炉里,然后返回来恭敬跪在蒲团,双手合掌默念:菩萨,如果你听的见,请体察我为人子一片苦心,只要他能醒过来,从前的一切我都愿意按他的意愿去尝试,尽量不再忤逆他,叫他爸爸,我保证。请赐我一根上上签,保佑他醒过来。
念完了,难过极了,顿了一会儿,确定眼泪不会掉下来,才敢俯身三拜。
明净递了签筒过去。梁悦摇了半天,见有冒尖的,连忙又摇下去,犹犹豫豫,到底还是掉了一根下来。
赶紧抓起来看,第九十五签,曹丕称帝,中吉。佟西言把梁悦拉起来,把签交给明净,忐忑等他解签。
34
明净把签簿翻到页,推到两人面前,四句话:志气功业在朝朝,今将酒色不胜饶,若见金鸡报君语,钱财福禄与君招。
梁悦似懂非懂,说:"请师父明示。"
明净说:"从签上看,令尊的病,近日难愈,非但难愈,恐有加剧之势。"
梁悦脸一白,说:"但是,这是中吉,有个吉字啊!"
明净颔首,说:"吉是吉家业财运,并非疾病。"
梁悦呆呆说不出来话。佟西言连忙恳求:"请您给个破解法,医院里千把号人可都盼着梁院长醒呢!"
明净似是叹息,说:"凡是俱要顺其自然,守常乃大吉。"
说完了,抬起眼皮看他,眼神让佟西言不安起来。
"施主,你有难将近。"
佟西言啊的一声,说:"师父,我这一难刚化解,前面还有什么难?"
明净说:"流年不利,命犯小人,年内难得太平。"
佟西言看看失魂落魄的梁悦,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说:"请师父指点!"
明净似乎不愿多说,只言:"自有贵人相助。"
临走时,梁悦让佟西言把带来的一刀纸包放功德箱上,明净送到门口,宽慰他:"签上虽求不得疾病安康,倒也显示家宅平安,令尊与佛有缘,又是吉人福相,无须多扰,定能化险为夷。"
梁悦点了个头。
山边乌云滚滚,风起落叶飞,似有雷雨来。下山的路有些滑,佟西言想着和尚的话,心不在焉,差点滑跤。梁悦倒是走得稳,而且越走越快,几步跑回车内,乒的一下摔上了车门。
佟西言跟着进去, 看他沉默不语,与来时面色很大不同,恐怕他失了信心,便说:"这种东西就是迷信的,别当真了。"
梁悦不说话。佟西言摇头,开车离开。
车子弯进市区,佟西言收到一条短消息,是田蓉发过来的,问有没有空,一起吃顿饭。他接口夜班回绝了,不确定是否有爱人的能力,还是不要随便给人假信号。
送梁悦到医院以后,刑墨雷的车正好驶出医院,两辆车交错而过,刑墨雷叼着烟扭头看他,他的车里还是一样坐着柳青。那一瞬间佟西言有一种骂人的冲动,他很想去撞刑墨雷的车,问他,你得瑟什么劲?!
但他最终没有这么做,靠路边停了很久,自嘲地笑了笑,掏电话准备打给刑少驹。早上女儿不肯跟他回母亲那里,时间又来不及,正好刑少驹说他今天休息,他想带早早出去玩,佟西言再怎么不同意,可女儿吊在人身上不肯下地呢,只好允了。
在麦当劳与他们汇合,佟早早一脸番茄酱在儿童乐园里钻来钻去,很快就统领了一干小不点,很得意的冲刑少驹挤眼睛。刑少驹托着腮帮子痴笑着看她,连佟西言走到跟前了都没发现。
佟西言顺着他的眼神看女儿,用手指敲桌面,引得刑少驹看他:"佟叔。"
"她才五岁。"佟西言满面冰霜。
刑少驹一下没明白过来佟西言的意思,好几秒钟,才喷笑。
佟早早欢快的跑过来抱父亲大腿:"爸爸!"
佟西言擦掉她脸上的污物,不理会疯笑的刑少驹,带女儿去洗手间洗手。
刑少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突然嘎的一下硬生生止住,门口进来的那两个人,女的优雅秀美,男的挺拔英武,看起来很养眼。刑少驹使劲眨眼睛看,没错,那是他的父亲大人。
不会吧,外面下雪了吗?他五十岁的父亲带着这个看起来不超过二十五岁的小姑娘来吃麦当劳?!
没有太多时间震惊,眼角瞟到佟西言拉着女儿走过来,刑少驹连忙换了个位置,让佟西言背对着他们。
"怎么了?"佟西言看他脸色不对。
刑少驹头摇得像打寒战,见早早左顾右盼,连忙蘸了两根薯条塞她嘴里。
佟西言皱眉看了他一眼,拿起汉堡塞嘴里嚼。
柳青像个孩子一样拉着刑墨雷的手臂,在窗边的位置坐下了,笑得很满足,她没有看到他们。但刑墨雷看到了。父子俩的眼神撞了个正着,然后都慌忙躲开了,两个人都有点狼狈。
刑墨雷再看儿子对面那对父女,有点坐不住了,怎么会这样巧,早知道就不该走神让柳青钻了空子,他可从来没想到这种地方来吃晚饭过。
刑少驹一看父亲的神色跟偷情被逮着似的,大概有数是怎么回事了,心里叹,老爸,虽然你动不动就毒打我,不过好歹我们父子一场,我就看在老妈的面上,帮你一次吧。
"佟叔,别吃这垃圾食品了,我突然想起来,我有张'秀色'的现金券快要过期了,咱过去吧,我留着也是浪费。"他热情的说。
佟西言缓缓擦着手,抬头看他,说:"我吃完了你才说?"
"啊呀,不要紧的,去那边吃甜品嘛!那边的冰激凌很有名的,早早吃不吃冰激凌?"
佟早早大幅度点头:"吃!"
刑少驹忙不迭抱起她,催促佟西言:"佟叔,快点,过了八点人就不让用券了!"
佟西言总觉得有地方不对劲,但女儿的催促声让他没有多想,拎包走人。
刑墨雷看着三个人离开位置朝门口走,才松了一口气。可没等他这口气透完,柳青突然站了起来,去大门边的架子上拿吸管。跟三个人撞了个正着。
"佟医生。"柳青打招呼,巧笑倩兮。
佟西言一愣,说:"好……"转而扫视全场,果不其然,与刑墨雷眼神相对。
刑少驹默默哀叹,完了。
佟早早还在嚷嚷要吃冰激凌。柳青邀请说:"一起过去坐会儿吧?给早早买个冰激凌。"
佟西言笑了笑,说:"不了,还有事,再见。"
"那,再见。"柳青怪可爱的招了招手,回位置去。
佟西言淡淡扫了一眼刑少驹,什么都明白了,说:"做什么?忘了我跟你说的话?你爸爸在学习怎么谈恋爱,这位就是你的预备后妈。"
刑少驹再一次看向那年轻的身影,下巴差点掉了。
35
仍然没有人告诉他真相,第二次院周会上孙副看梁悦的样子就知道了。只字不提扶正的事,连下周省里的质控检查,也说自己不便迎接那些领导,要孙副代劳。
散会后梁悦先回了办公室。孙副直接找上两位担大任的主任,质问为什么没有跟梁悦谈,结果两位主任干脆抵死不肯接这重任,推了。
佟西言正整理资料,不解问:"谈什么?"
孙副一转身,两眼放光,双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说:"小佟,只有你了!"
佟西言莫名其妙,问:"什么事?"
"跟梁悦说,他要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让律师来一趟,办些手续。"
佟西言呆呆问:"什么手续?"
"医院要过渡啊!这么一大家子人没个首脑要怎么做事!"
"但,但是,梁院长不是渐渐有好转,我看他的反应——"
"会眨眼并不表示他看得见,损伤太严重了,即使他能醒过来,智力也不会超过一个8岁的孩子,何况目前还是植物人的状态。"神外主任沉重的叹息。
佟西言坐在椅子上,半晌没了想法,梁悦这段时间那么乐观有动力,他对自己说的那些关于梁宰平的话,全是好的,以至于自己早上去看,都没有分辨出来。
"小佟啊,梁悦很信任你,由你来说最合适了!"孙副恨不能逼着佟西言立马就点头。
刑墨雷在边上突然哼了一声,说:"他不是主治,更不是首诊,他有什么资格去跟病人家属谈话!"
祁放插了一句:"看得出来梁悦对佟医生是很信任的,那天在餐厅,我就这么觉得了,所以,为了医院,佟医生真的要为民请命,劳驾这一次了。"
佟西言回绝的话说的很困难。想必梁悦听到这些话,一定是五雷轰顶。又或者,他其实早就知道了,他是那么优秀的麻醉医生,不会看不出来病人的神志状态,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就是在自欺欺人,任何人说任何话都没有用。
刑墨雷突然怒喝:"行了!肥差怎么没见你们推来推去?!这点事情就难住了,还都是医院的干部领导,中流砥柱!你们不敢跟他说,我去说!"
于是众目睽睽下,拂袖往院长办公室去。
佟西言愣了愣,一扔文件夹就跑出去,在走廊上把人拦住了:"等等!你现在不能去!"
几个主任跟了出来。文印室的小文员正好经过,狐疑的看着这一堆大小领导。
孙副站在门口压低了声说:"你们要不要直接嚷嚷给他听?!"
一行人才又回到小会议室,刚坐下,ICU主任就接起了电话,听了没几秒,啪一下合拢手机:"去ICU,院长刚才心跳暂停了!"
气管导管重新被插了回去,自主呼吸微弱间断,氧饱和度在八十五徘徊,心率不稳,间歇房颤,情况相当糟糕。
上班的副主任磕磕绊绊像是吓坏了,说:"刚才突然就没心跳了,按了好半天,强心药也给用了,不明原因的,现在刚稳下来一点,才有空给您打电话。"
这种情况,是不祥之兆。出现反跳的病人中,死亡率是很高的。神外的主任跟ICU主任交换了一记眼神,隔着口罩也看得出对方面色凝重。
梁悦出奇的镇定,走到监护仪前,调前面的数据看。
只有佟西言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平静,明净大师那根签,他是相信的。
抢救记录放在病床尾部的案上,清楚记录着梁宰平的病情变化,时间,措施,短短十来分钟,却是散发着黑色气息的十来分钟。
梁悦清了清喉咙,在站满了人却鸦雀无声的监护室里开口说:"神外张主任留下,其他人回去上班吧,别跟这儿杵着。"
刑墨雷出去前狠抓了一把张主任的肩膀,一个眼神刮过去,那意思是,就现在说!正合适!
张主任一下子紧张起来,定了定神,看了梁宰平的两侧瞳孔,疼痛反应,目前是深昏迷的。生命体征倒是渐渐平稳下来了。
梁悦说:"你跟我说个实话,就现在这样子,到底有几成苏醒的把握,不要顾虑,我心里有些数的。"
张主任口干舌燥,这是他行医几十年遇到的最困难的一次病情交待谈话。
"并不是说一点希望都没有……"
"你据实说,不用跟我扯那套谈话技巧。"梁悦直率的打断。
张主任咬咬牙,得了,干脆点说了吧,瞒不了他一世的。
"院长的情况非常糟糕,如果不再出现意外,他苏醒的可能性,我是指意识清楚的可能,等于零。"
梁悦坐了下来,摘了口罩,平静的问:"苏醒的可能性等于零,那么死亡的可能性呢?"
"……还要继续观察,但,你要有心理准备。"
梁悦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说:"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那天下午梁悦在监护室一直没出来,窗帘拉上了,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谁也没有去打扰。
36
之后过了两天,一个晚上,刑墨雷在宝丽金跟陈若打球,陈若看着老友近日修身养性有从良的架势,见着边上没人,直接问情况:"我看你这段时间不对劲嘛,吃素了?"
刑墨雷咬着烟没回答,专心挥杆那样子好像自己是个职业桌球手似的。
陈若上前调笑:"说说嘛,你要是来真的,兄弟我也好早点准备红包份子钱。"
"什么来真的?"
"就上回你带来看表演的那女的,叫什么柳青?我可听说了,刑主任最近追人追得紧啊。"
"我没追过人。不会。"刑墨雷烦他:"你有空干点正经事,别他妈三三八八跟个中年妇女似的。"
陈若笑着揍了他一拳:"滚你的吧!"
刑墨雷也笑,但明显的心不在焉。
陈若又靠拢来:"哎,那位,就这么算了?"
"哪位啊?"
"佟西言啊!你跟我还装什么糊涂!"
刑墨雷一砸球杆:"有完没完?"
"嗨,你急什么啊?谁看不出来似的。我跟你说,咱哥们几十年了,你也知道我这个人生冷不忌,我就觉得人佟西言挺不错的,虽然是面了点儿,这不正好配你呢嘛,哦,你都流氓了大半辈子了回头想起来在他面前装正人君子,你以为你是圣女贞德?再说了,你别糟践人小姑娘了成不成?你真娶她是怎么着啊?关华一个还不够你下半辈子积德啊?"
刑墨雷眉毛也不抬一下:"你懂个屁!"
陈若来劲了,一拍桌子:"别跟我这儿充老大啊。"
刑墨雷扫了打球的兴,拎起边上两瓶啤酒,递了陈若一瓶,两个人就这么靠在桌边对饮。
好半天,刑墨雷才说了句话:"我是真疼他。"
陈若举起瓶子碰了碰,说:"我知道。"
"可你说,我能真娶他?"
陈若呛了一下,说:"你给他一句话,不用娶,他跟你一辈子。"
"我带他这些年,不是为了睡他。"
陈若靠了一声,小声说:"脑袋被驴踢。"
刑墨雷苦笑,说:"关华给他介绍了一个姑娘,对方家世长相学问都不差,他没拒绝,我看着,也挺合适的,这些年他在我这儿也算仁至义尽,他不愿意的事,我不想再勉强他。"
"那柳青呢?"
"小兔崽子说我不会谈恋爱,我就想谈一个试试,成了有成了的打算,不成,那是最好。"
"狗屁,床都上了,还装纯情?"
"你看见了?"
"正人君子,你脖子上那铁证还没消呢!"
刑墨雷抬手摸了摸脖子,一脸纵容的笑:"不是她。"那晚他的体温和触感那么美好,他几十年的修为,差点又要毁了,幸好剎得住车,要不第二天做晨间护理的小护士不知道会怎么想那一床污渍斑斑的被单。
陈若无奈的摇头,权当是浪费了唾沫,早就知道刑大主任是死不肯听劝的人呐。于是突然想到另一件事,问:"你们那医院是不是出什么医疗事故了?"
刑墨雷纠着眉毛瞪他:"说点吉利的不会?"
"昨天卫生局的一个副局长带了几个客人来乐呵,我正好在监控室翻前天的录像,不小心听到他们的谈话,好像是什么事故鉴定委员会的人,提到恩慈了。"
刑墨雷挺起腰背,严肃的问:"听清楚了没有?"
陈若摇头,说:"我也就是随便那么一听,况且他们讲的也不多。你回去医院问问不就得了,有什么事,提前做个防范吧。"
清晨几个主任照例上ICU看梁宰平,可都扑空了,只见到干干净净铺着的备用床。有吓得一下子结巴的,那是怕一晚上人就没了,也有还想的乐观的,比如刑墨雷,还能皱着眉头问护士:"人呢?"
小护士说:"昨天下午把管子拔掉,晚上主任陪着,回家去了。是梁悦的意思。"
这进程,也太快了吧?几个人目目相觑。正好ICU主任从电梯口那边走过来了,看见他们,先开了口:"都来啦。"
"怎么回事?"刑墨雷沉着脸问。
ICU主任开门请几位进办公室,说:"还是意识不清,不过反应要好了些,梁悦执意要办家庭病床,我已经调了一个护士过去特护,正想跟你们商量,每日轮班过去一个医生,照科室轮流,简单的抢救药物和设备,我都拿过去了。"
"胡闹什么?!"刑墨雷来去踩地砖。
神外的主任突然说:"也许这样还好些。"收到一大堆质疑的眼神,才又解释:"前天我跟他把话都谈了,他应该有了准备,院长的状态,只要是过了危险期,其实,还是在环境好一点的地方做做康复疗养,意义或许还大一点。"
ICU主任说:"他跟我说过很多次了,要谢绝探望,可是你们也知道,来看院长的人,哪个是我能拦得住的,医院到底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兴许回去还好些,反正必要的治疗都照常进行。我这么一想,也就没反对他的做法。"事实上他没法反对,儿子看起来不比老子好对付。
"墨雷,你先坐下。"孙副看不得刑墨雷那暴躁的样子,使劲捏自己的鼻根,摸衣服口袋找硝酸甘油,含了一片,问神外的主任:"那你跟他说了医院过渡的事儿没有?"
张主任看看周围,说:"那我哪儿敢啊,你们是没见他那表情,万念俱灰啊那是!我还敢跟他提那事儿!"
"不行,我还得去看看。"孙副起身要走。
ICU主任连忙说:"你别去,我来时他特意嘱咐我了,谁也别去看,你也别去,有事他会通知,这段时间他不来医院了,有什么事,跟佟西言说。"
刑墨雷越发皱紧了眉头,梁悦这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即使是伤心过度了,医院大小事务,原来也一直是由孙副直接过问的,现在却安排了佟西言做中间联系人,这是要回避所有人了,这小子聪明劲儿不小,早猜到这群元老是个什么意思了吧,只是他这样做,不想想会多伤了这几个老人的心。他越想越觉得不妙,佟西言有多傻,他是知道的,只怕是梁悦没安什么好心,风口浪尖上把人推出去,这小笨蛋是个实心的,可没那点心眼坐这个位置!
"一朝君子一朝臣,合着,是让小佟代理他的位置了,是这意思吧?"王副直接点破。
刑墨雷粗声反驳:"就是个传话筒!"
连这样的中高层干部会议都没有参加过一次的行政新人,谈什么院长代理!
佟西言没料到这么巧,休息天陪着母亲跟女儿逛街,就在附近冰店买箱冰棍,居然也能遇到田蓉。
进门就见一个穿了条绿色宽吊带的连衣裙的姑娘,头发扎了马尾,趴在一排冰柜前面认真的挑冰激凌,早早偏要挤到她那边去攀爬冰柜,还着急嚷嚷:"早早要看!"
佟母连忙上去把她抱高。结果那本来趴着的姑娘闻声抬起头来了,是田蓉。佟西言头皮一麻,人家已经高高兴兴打招呼了:"佟医生!"
佟西言只好应:"你好。"
早早偏头看这个漂亮阿姨,佟母连忙说:"快叫阿姨。"
"这是……是早早吧?"田蓉弯腰跟佟早早挤眼睛:"嗨,美女。"
佟早早大悦,响亮的叫了声:"姐姐好!"
佟西言一看母亲那两眼放光的样子,心里就渗得慌。果然,母亲一点没能感应到他的心理,热情的跟人攀谈了:"姑娘,你贵姓啊?"
田蓉收了耳边的散发,微笑说:"阿姨,我姓田,单名一个蓉字,您叫我蓉蓉就行了。"
"蓉蓉,真是好名字!"佟母赞叹,说:"在哪里上班啊?"
"我在实验小学教语文。"
"哦,实验小学的老师啊,我说呢气质这么好,不错不错!我们西言啊,就是个闷葫芦,认识这么漂亮的姑娘,都不跟我这做妈的吭声,你跟我们西言认识很长时间了吧?"佟母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了。
田蓉脸一红,看了一眼表情僵硬的佟西言,说:"也没多久,佟医生的师母是我干妈……"
佟母一时没听明白,问儿子:"你哪个师母?"
佟西言恨不能立刻拉她回家,可也只能老实回答:"……刑老师的前妻。"
"哦,这样啊。"怎么刑主任以前还结过一次婚啊?佟母其实压根都不知道人离婚的事,但是眼前这个姑娘要紧啊,于是指着墙上显示了三点半的挂钟说:"喔唷,这么晚了,要吃晚饭了,蓉蓉啊,不如上我们家吃个便饭吧!近得很!走几步路就到了!"
佟西言差点昏倒。
"那怎么好意思啊?"田蓉看向佟西言。
佟母狠狠掐了一下儿子的腰背,佟西言疼得一个激灵,言不由衷说:"是啊,这么巧,不如去家里坐坐。"
田蓉看着他,浅浅一笑,说:"那就打扰了。"说着顺手帮早早把够不着的一盒牛奶味儿的冰激凌递到了她手上。
客人在外面看电视,逗女儿玩,佟西言在厨房跟母亲解释:"妈,您要干什么啊?"
"你别管,这是我的客人。"佟母甩甩芹菜上的水珠,手起刀落切成段。
佟西言一会儿左边一会儿右边,着急说:"您别瞎想,我跟人家不熟,只见过一面,就是师母介绍的那次。"
佟母湿嗒嗒的手点他脑门:"好哇!这么好的姑娘人跟你介绍了,你说都不跟家里说一声,你是想打一辈子光棍啊?!"
佟西言哭笑不得,说:"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佟母满不在乎,点火倒油,说:"处处不就有感觉了。要么你跟妈说实话,你看上那个会抽烟的,到底是哪家的,要么你就这个,我看挺好的,你还配不上人家呢!"说着偷偷看客厅,笑着说:"你看,你那人精女儿也喜欢她,最好不过了!"
佟西言看了看客厅,田蓉跟早早不知道在做什么游戏,他心里大骂女儿不跟自己连心,又一想,人家本来就是小学老师,那哄孩子还不是信手拈来。
佟西言急死没用,干脆破罐子破摔了,安慰自己,既来之则安之,不就是吃个饭么,那就吃吧。可是人缩在厨房还是不敢出去面对人家。
佟母要赶人,听见门口动静,想是老头子回来,探头一看,哟,他也带了个客人。
"西西,你师父来了,快点去给人倒茶。"佟母回头催促儿子。
佟西言一下子脑袋一片空白,不是吧,今天什么日子。
37
"大爸爸!"佟早早一见来人,立马把漂亮阿姨甩下了,直扑到刑墨雷怀里。
刑墨雷抱起她,看着沙发里坐着的年轻女人,心想够快的,这才几天就带上门了。
田蓉也一样打量他,她早知道,佟西言跟他的师父,关系好的就像一家人,可她看不透刑墨雷看她的眼神,那让她很不舒服。
佟父一见有客人,连忙跟人笑了笑,大声叫:"老太婆!出来介绍客人啊!"
佟西言缩在角落不肯动,佟母作势要用锅铲拍他,他才畏畏缩缩走了出来,没有去看刑墨雷,直接跟父亲介绍:"爸,这是田老师。"又跟田蓉说:"这是我爸。"
田蓉连忙鞠躬:"佟伯伯。"
儿子这是头一回带姑娘来家里啊!佟父喜得直点头,连说:"好,好好。"
佟母擦着手出来,嗔怪:"刑主任要来,你怎么也不通知一声,我好多买几个菜。"
佟父说:"有多巧你是不知道,4号楼李老头的孙子,掉湖里了!就咱前面公园那湖!眼看他掉下去的,捞起来就没气了,得亏了墨雷有事经过,又是吹啊又是压的,把人给弄回来了。这李老头揪着墨雷不让走,又要送孩子去医院,我说是我们西言的师父,他才肯让我带回来的。"转身招呼刑墨雷:"墨雷啊,自己家里我就不招呼你了啊。"
"啊,这么危险的。真是。"佟母连忙给倒了杯冰水:"一定累了吧,快坐,早早,别缠着你大爸爸。"
田蓉笑着说:"刑主任真是医者仁心啊。"
刑墨雷没说话,接了水,坐沙发另一边喝。抬头找佟西言,人早不知躲哪儿去了,他看了一眼紧闭的书房,起身过去推门而入。
佟西言胳膊支在窗边看风景,回头见是刑墨雷,心里乱七八糟。
刑墨雷坐藤椅里问:"梁悦跟你说了?"
"……嗯。"
"你打算怎么办?"
"我能帮多少帮多少,尽力。"
"他迟早都是要站出来主持大局的,再有两个月就要晋级,医院里兵荒马乱,你坐不得这个位置,你真心帮他,该让他像个男人,承担责任。"
佟西言低头,说:"……可他才23岁,你见过院长怎么宠他,现在又怎么能再要求他一夜世故。"
刑墨雷喝光杯子里的水,说:"这是没有退路的,他姓梁,要怪就怪梁宰平,自负独断,却不想想天有不测风云。"
佟西言说:"医院不是他的,是院长的,他有权选择自己的人生。就让他休息两天吧,他太累。"
话题中断了。真是很难得,师徒间终于像普通同事一样相敬如宾。
"您还要水吗?"佟西言客客气气。
刑墨雷没回答,说:"女朋友很漂亮。"
佟西言立马就反击:"您的也是!"
佟父敲门在外面叫:"西西,让客人吃饭了!"
佟母不停的给田蓉的小碟里夹菜,笑着看她吃,越看越顺眼。佟父总觉得这桌上气氛有点怪,在桌子底下踢老太婆的脚,踢了好几下,佟母才扭头瞪他。
佟父使眼色让她看闷头扒饭的儿子,和一声不吭的刑墨雷,意思是,你看这俩是怎么了?
佟早早在盘子里抓了个泡椒凤爪,像只小老鼠一样啃,眼睛滴溜溜转,看着一桌大人,突然提问:"夏令营好玩吗?"
一桌人看她。田蓉想到自己刚才跟她说了暑假开始时带学生去夏令营的事,料想是问自己,便回答:"当然好玩啊!"
"早早也要去!"
"那可来不及啦,明年再去吧。"佟母给她擦嘴巴,问她:"姐姐好不好啊?"
早早不知道这是奶奶的陷阱,笑着点头:"嗯!"
"姐姐变成妈妈好不好?"
佟早早被难住了,捏着凤爪,看看爸爸,再看看大爸爸,再看看田蓉,小嘴一张:"早早有妈妈,爸爸是妈妈!"
田蓉有些好笑的看着她,问:"那谁是爸爸?"
佟西言夹了个肉丸一筷子堵住女儿的嘴,背脊流汗,看着田蓉说:"小孩子胡说八道,不要介意。"
没想佟早早呸一下吐掉肉丸,响亮清晰的说:"爸爸是妈妈,大爸爸是爸爸!"说完了,得意的看着似笑非笑的刑墨雷,跟亲父女似。
佟母完全没听出这话里的奥秘,说:"瞎胡说!"
田蓉看着头低的要垂到饭碗里的佟西言跟一脸风淡云清的刑墨雷,若有所思。
等到佟西言送她回家的时候,她大胆的问:"你心里的人,是早早的大爸爸吗?"
佟西言脸绷的很紧,没有看她,打着方向盘,说:"不是。"
田蓉沉默了一下,说:"我妈总怪我说话做事都不会动脑子,我又讨人厌了,对不起。"
看她那沮丧的样子,佟西言本来乱糟糟的心稍微静了一点,毕竟她很无辜,完全不知道内情。
"早早,跟她大爸爸很亲。"他选了个折中的说话:"可以说,她跟我在一起的时间和跟她大爸爸在一起的时间差不多长,而且在她最需要关心的时候,通常都是她大爸爸在她身边,所以她才会说那样的话。我不是一个好父亲。"
田蓉说:"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再找?她那么小,需要母爱。"
佟西言这刚平静一点的心更乱了,他回答不上来,为什么不找,因为有个该死的王八蛋占了他十年的心思,他什么都做不了!
车在红灯前停了下来,他偏头看窗外,咬中指关节,回避了田蓉的问题。
田蓉说:"佟医生,其实,习惯是件很可怕的事,当你的缺憾持续的时间长了,你就会觉得不需要也可以。但事实上应该要有。况且,接受一个人,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困难,当然我不是说那个人一定就是我。再说句冒犯的话,我觉得你或许应该多找些朋友,你有点自我封闭。不知道我这个诊断下得对不对。"
佟西言发现自己真的没办法讨厌这个姑娘,他点了个头,说:"嗯,谢谢你。"
38
梁悦赤着脚踩着地毯走来走去,念诵叶芝的诗集。这是梁宰平最喜欢的诗人,小时候他常常念给他听,在冬季,他给他一杯热奶茶,把他抱在怀里。
每天早上他都会念上个把钟头,除了这些,还有当日的早报新闻。
特护进来做护理,梁悦点了个头,示意她把东西放下,然后出去。
念完了一首,他把书放在床头柜,瞟了一眼温湿度计,把空调打高两度,然后盘腿坐上床去,掀开被子,暴露出梁宰平下腹部和大腿。
弯盘内是做好了的碘伏棉球,每天必须做两次会阴护理,也就是擦拭插了导尿管的阴茎。他做这个工作,已经相当的熟练,因为不想有别人来做这些,简直难以想象等梁宰平醒了,他会怎么接受自己的这段过去,一次次把自己完全暴露在他人面前,为了最基本的生理保障,毫无尊严可言。所以还是让他来吧,毕竟大家都是男人。
保姆敲门进来,拿着电话,说:"孙院长打电话找你。"
梁悦边脱手套边问:"他说什么事了没有?"不是已经说了,找佟西言。
保姆摇头,说:"他说有很要紧的事。"
梁悦拉好被子,接了电话,对保姆吩咐:"午饭的米粉,剁一点虾仁进去,要细,早上的蔬菜末差点把胃管堵了。"
保姆点点头出去了。梁悦把电话放耳边:"孙伯伯?"
"你爸爸这两天怎么样?"
"好多了,劳烦你跟其他人也说一声,爸爸挺好的。"
"医院里,出了点事情。"
"佟西言不在么?你有什么事,尽管让他去做。"
"就是他的事!"孙副的语气是压抑着的怒气:"早上我一个医鉴委的朋友打我的电话,肿瘤外科有个病人,死亡快两个月了,是他负责的病人,家属现在把他告了,整本病案都在上面,问题很严重!"
梁悦皱眉:"家属是怎么拿到病历的?"
孙副说:"谁知道!是复印件,总是病历还在肿瘤科的时候,他们自己欠保管好!"
"你再说说详细些。"
"这个病人是癌症晚期,入院做的血常规,血色素只有四克,佟西言没有及时采取措施,从入院到死亡的一个多星期,没有复查过一次血常规,没有输过一滴血!这是严重的医疗过失!人家说了,下月初就要来调查,要是定下来,那就是一级医疗事故!"
梁悦把纱窗前的一盆兰花转了个位置,想了想,说:"你把病历复印件给一份佟西言,让他下午过来我这里一趟。其它事情我来处理。"
挂了电话,再打给刑墨雷:"你下午来趟我家里……自然有事,要紧事。"
特护进来收拾东西,看他的背影,因为更瘦所以看起来似乎更高了,这样挺直了腰背站在窗前摆弄一棵植物,硬气的像是经历了风雨的男人,与一个月前那个单纯的小年轻一比较,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了。以前他是多么任性张扬啊,无论什么时候看到他,都是朝气蓬勃自信满满的,笑容有几分嚣张,穿着白大褂的俊美模样,人见人爱。
他转身看她愣在那里,问:"怎么了?"
特护突然脸红,说:"没事,没事。"低着头收拾了东西快步出去了。
梁悦重新拿起诗集,坐在床边的藤椅里翻阅。他第一次意识到梁宰平对他已超过父子亲情,就是因为叶芝的诗,他挑着念给他听的诗里,通篇都是无望却浓烈的爱,有天晚上,他兴致很高,他把他锁在转椅里,几乎要抵上他的口鼻,那一刻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危险,他缓缓的说:你是我遥远的、秘密的、不可侵犯的玫瑰。
即使那是自己已经倒背如流的诗句,即使那年他只有十五岁,一样也觉出了异样……
猛的倒吸了一口气,他像噩梦惊醒般费力呼吸,气促,心跳剧烈。最近他总是因为想得太远,忘记了呼吸。这是什么病症,他没有学到过。
床上的人突然很痛苦的呻吟了一声。梁悦屏息看他,怕自己听错,但梁宰平确实在皱眉头。
佟西言来得早了一些,到梁宅时,还不到两点,他买了一些水果与花束,毕竟是第一次登门。
保姆来给他开门,告诉他梁悦在书房等。佟西言看她面色欢喜,多嘴问:"阿姨,院长最近还好吗?"
"好的呀,梁先生早上醒来了过,动得好好的!"保姆擦了擦泪湿的眼角,接过那些东西。
佟西言先也是一阵惊喜,但马上冷静了,会动并不表示清醒,已经一个多月了,即便清醒,倘若真如神外主任所说,那又能怎么样呢。
梁悦在书房翻梁宰平那些乱七八糟的不属于医院的文件夹,幸亏这些生意他不是样样都亲自在管理,否则这会儿都轮到他头上,非得四分五裂了不可。
佟西言敲门进来,梁悦示意他坐,继续整理那些纸张。
佟西言静静看着他。梁悦穿了件深V领的灰色短袖T恤,锁骨窝深的可以养鱼,连胸肋的痕迹都明显看得出来,简直像恶病体质,露在黑色七分裤外的一截小腿瘦如柴,赤裸着的脚关节凌厉,毫无血色。
才几天不见,又瘦了这么多。但精神看起来却不错,眼睛因为眼窝的深陷而变大,依旧黑亮有神,虽然有淡淡黑眼圈。
"看什么?"梁悦瞟了他一眼。
佟西言说:"你要注意自己的肠胃。"
"我的肠胃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好过。"梁悦笑了笑。没有了家长的纵容,本来不怎么样的身体,反倒是健康多了。
佟西言问:"院长怎么样?"
梁悦说:"早上有点反应了,还不错,我试了试,他知道疼。"说完又笑了。
"能去看看吗?"
"晚点我带你去。"
保姆倒了茶进来给客人,佟西言坐了几分钟,问:"究竟什么事?"
梁悦说:"不急。"
正说着,有人敲门。梁悦应了一声,刑墨雷开门进来,见佟西言也在,心里有些意外。
"坐下说吧。东西给我。"梁悦一道坐在沙发里,把佟西言带来的档案袋拆开,里面的病案掏出来放茶几上。
师徒俩不明就里。
梁悦叹了一口气,说:"这份病历的复印件,现在在省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
刑墨雷狠狠一揪眉:"你说什么?"
梁悦面无表情,靠在沙发靠背,盯着师徒俩:"我说的够清楚了,我倒要你们来说说,是怎么搞的。"
佟西言拿起病历翻,脑子里搜索关于病患的资料。他记起来,这是晚期胃癌的病人,他查过房,签过字,最后是家属要求放弃抢救的。
"这个病人在入院一开始就是说明了是来等死的,住在高级病房的,治疗基本上都停光的,家属的态度一直很好,放弃抢救,也是他们自己签了字的。"佟西言想不透这怎么会闹到上面去。
"孙副告诉我,病人入院查的血常规就有问题,但是你们没处理,家属就凭这一点去告的。"
"但是,家属一开始就要求了,增添病人痛苦的治疗,已经没有意义,都一律免了的。"佟西言还是没反应过来。
刑墨雷问得关键:"谈话签字没有?"
"什么?"
"每放弃一样治疗,都要与家属谈话签字。"刑墨雷瞪着小徒弟。
佟西言觉得冤枉:"濒死病人,不是一直都这样做的吗……"
"你是第一天做医生?!"刑墨雷"忽"的站起来,像是要发飙。
梁悦冷冷看着他,说:"做什么?这里是我家,不是你的主任办公室,不用跟我这里装腔作势。"
佟西言失魂落魄坐在沙发里,表情还有些不敢置信。
静默了一会儿,梁悦才开口:"下个月上面会派人来查,不管你们怎么做,这件事情一定要过去,倘若定为医疗事故,那么今年晋级的事,就彻底完了。爸爸现在这样,我的心情已经很糟糕,你们不要让我跟他交待不了。"
说着,站了起来:"上楼去问候一下他吧。"
39
病房设在二楼客房内,房间宽敞大约二十平米,整体装潢靠近古典风,色调以米色为主,衣柜和床柱都镶刻了妙曼的花纹,很是雅致。搭配窗外茂盛浓绿的丹桂树,房间增添了许些年轻的生命力,冲淡了陈旧老气。L形的大窗台上整齐摆放了一排绿色植物,有仙人球、法国吊兰、矮芦荟、甚至是开放的幽兰。特护第一天来上班的时,为此惊讶了很久,因为那根本不可能在夏季开花,直到它凋谢的那天凌晨,有人送来一盆同样是不会在夏天开花的怒放的金钟梅调换,她才意识到梁悦的奢侈。
梁宰平依旧平躺在床上,脸颊水肿已经完全消退,额颞处弧形的刀疤被寸长的头发遮盖了不少,眼睛半睁着,面色土灰,毫无生气。特护正给他按摩手脚,见到他们进来,有些欣喜的跟梁悦报告:"刚才又有反应,叫他,他握紧了拳头。"
梁悦凑到床边去叫:"爸爸?"
梁宰平没动静。梁悦并不在意,继续说:"刑主任跟佟医生来看你,早上跟你说过的,记不记得?"
佟西言上前两步,轻唤:"院长?"
刑墨雷皱眉:"瘦了这么多。"
梁悦无奈的笑,说:"只吃些流质,哪能不瘦。"
刑墨雷的视线从梁宰平脸上转移到那盆兰花,那是梁宰平最喜欢的花,但他从来不养,总说是自己铜臭味太重,不配养,要糟蹋的。他一定想不到梁悦现在为他做的,才是真正的糟蹋。
送客到门口,梁悦正色说:"不管用什么办法,就是拖,也要拖到年底去,晋级之前要是出一点差子,爸爸的位置,我是真的没本事坐了,不如让给两位坐。"
这话没有任何实际用处,是明着的威胁。
刑墨雷没说什么,先走了。佟西言一心的愧疚,简直抬不起头,半天才痛苦的说了句:"对不起。"
梁悦说:"你流年不利,我有心理准备的,自己当心一点,医院里的常务你尽心就好,很抱歉我不是梁宰平,帮不上你,所以只能叫他来,不管你们走到哪一步,他不会不管你。"
佟西言点点头,要走。
梁悦突然上来一个拥抱:"会过去的!打起精神来!"
这话他大概已经对自己催眠了无数遍了吧。佟西言只觉得他那身干扁的骨头硌得自己肩膀疼。
出了门,刑墨雷还没走,坐在车里抽烟。佟西言经过时,突然听他说:"吃个饭,不耽误你时间吧?"
佟西言回到车里,发动车子跟上了前面的捷豹。
傍晚时分,电闪雷鸣。这个点生意尚清淡,陈若支靠在总台边,正百无聊赖,见门口进来那两人,脸上才有了一丝玩味的笑。这对师徒,可有时候没见前后一道走了。
"哟,吹得什么风呢,两位大医生有空光临小店。"故意捏了个老鸨腔上去调戏,寒得总台小姐在背后打了个冷战。
刑墨雷皱眉:"你这乌鸦嘴。"
陈若一愣,看看无视他直接走到前面去摁电梯的佟西言,小声问:"真出事了?"
刑墨雷极不耐烦的点了个头。
陈若有些莫名:"大不了就是赔点钱,你怎么也跟摔了个脸着地似的。"
刑墨雷丢了句:"没你事。"跟着徒弟上楼去了。
老位置。宝丽金的晚餐一如往常美味,只是师徒俩都无心去认真的品尝。
佟西言无声喝着碗里的鱼汤,神游太虚,努力的回想关于那个病人的一切。刑墨雷时不时抬头看他,心想着,倒霉该有个头吧,怎么这两个月,就他跟撞了鬼似的净出事,整个人憔悴得像是老了五六岁,成心的招人疼。得亏是没有在科室上班,不用一天十几个小时站台,要不,这身体非得垮了不可。
佟西言被递到面前来的一大勺汤打断了思绪,他抬头看他。
刑墨雷把汤倒他碗里,说:"过两天是全国肿瘤会议,今年在青岛,我有事走不开,你替我跑一趟。"
佟西言哪能不明白他的用意,他低头继续喝汤,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您没必要替我担着。"
"这事儿,你担不了。"否则梁悦不会连他一起找去。
佟西言停下动作,说:"恐怕不行,我是当事人。况且,院办的工作,也不能丢了。"
刑墨雷用鼻子叹气,说:"让我来处理。听话。"
佟西言了解说服这个男人有多么难,所以他并不准备反驳。但这到底是他自己的事,离开了肿瘤外科,他不想在缩在他的保护层里。
"很对不起,离开科室了却还要为您添麻烦。如果这次的事情不能解决,跟科室,跟您,都没有什么关系,医院要责难的话,是我一个人的事,怎么处置我都无话可说。"
刑墨雷实在忍不住动气,说:"是我教你的?"
"嗯?"
"我都没这么大口气,你倒是能啊,什么都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一个人的事',揽得下来吗你?看看女儿头上的疤!怎么你就不能受点教训?!"怎么能不生气。十年了,耳濡目染也应该学一点他的精明谨慎,他倒是好,惹事不说,还净往自己身上揽,不够折腾是怎么着。
一拍桌子,站起来警告:"这事,我来解决,你有本事动一动,再不用叫我一声师父!" 说完了,气呼呼一甩门走了。
佟西言倒在椅子里,看着洒了一桌面的汤水,疲惫的双手掩面。
佟西言给梁悦打电话,简单汇报了院里大小事务,说到质控检查,结果很差,上面极不满意,希望在晋级前能有所改善,但孙副觉得是无中生有,质控这块一向是医院最硬的,这次检查,是鸡蛋里挑骨头。
梁悦坐在床边,两条腿支在梁宰平病床上,大腿上放着那份病历复印件,心里知道原因。医院的当家栋梁倒了,日后的麻烦会更多。
瞅了一眼昏睡的梁宰平,他说:"不用管它,你们尽力去做就好。"
佟西言很担忧,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还是要拿个主意。"
梁悦不耐烦:"行了行了我知道。"又问:"你那事怎么样了?"
"……"一片沉默。
梁悦多少也有数,说:"别太担心了,大不了今年这级就不晋了,保个人还是保得住的。"
挂了电话,他突然有恶作剧的冲动,伸直了脚,用脚趾挠梁宰平的下巴,那里有坚硬的胡渣。
闹了半天,自己笑了,向往常那样跟他"聊"开了,说:"我还以为,刑墨雷没你能忍,没想到他还挺沉得住,不到关键时候就是不吭气。"
"……真不想叫你爸爸,你这老王八蛋,把我坑惨了你知不知道,那帮老家伙天天逼着我做苦力呢。"
"……我总觉得这事儿有点儿怪。家属不声不响,没有来医院争辩,直接就捅到上面去了,这得多有经验啊……佟西言最近是不是太背了?什么事儿都找上他……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可我喜欢他,我一看见他,就觉得心里特别舒服。生气吧,生气你就起来接着揍我啊……三甲要上不去,可不赖我,是你自己不负责任。"
"……我都解释了多少回了,那天晚上我真是去接人,怎么你连刑墨雷的儿子都认不出来了,亏他叫了你这么多年叔叔……"
"……别这么小心眼好不好,你不是说你疼我吗,你就这么疼我?一天到晚的睡,跟你说话也不理,生病了你也不管,有你这么当人爹的吗?"
"……睡吧睡吧你接着睡吧,早晚不要你了。"
越说越来气,使劲用脚踹那人的脸:"醒不醒啊你到底?!"
梁宰平突然呻吟了一声,梁悦惊得差点椅子上掉下来,以为是这几天常有的间歇性的呻吟,却不料他渐渐躁动,屈曲侧弯起身体,更大声的呻吟,似乎试图把头埋到胸口,面部表情狰狞,像是承受了无法忍受的折磨。
梁悦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男人这样痛苦,一时间吓住了。
门被撞开,特护紧张的进来看情况,一见梁宰平的样子,也吓了一跳,扑过去叫院长院长,又着急抬头看梁悦:"梁医生?!"
梁悦抓住梁宰平的肩膀,用了些力气掰,但他抵抗,几乎要卷成一只虾子,并且发出干涩嘶吼声,那声音逼得梁悦要流泪。
"打电话给张明远,甘露醇一百二十五毫升,再量个血压。"他很快绕道另一边去,斜坐在床沿,扶着梁宰平的肩膀哽咽叫他:"爸爸?爸爸?!"
梁宰平狠狠扯掉了胃管,又要伸手去拔导尿管,梁悦两个手都来不及,大声唤保姆来帮忙。
特护在忙乱中一把抓住了梁悦的手臂,似乎不确定,小心翼翼的问:"梁医生,院长,好像知道……?"
梁悦瞪大眼睛看了她一眼,再看看挣扎抱头的梁宰平,慢慢松开了手。
40
张明远接了电话是一口气没敢多喘飞奔着就来了,等他走到,梁宰平早已经过了刚才的躁动,眼睛似睁非睁,半坐在床上。特护拉他的手,被挥开了。
梁悦两手臂抱胸,立在床尾看着梁宰平,表情说不上是高兴,他说:"知道头疼,知道胃管导尿管难受,会换体位,想要坐起来,目前就是这些。"
"是好事!"张明远擦了擦额头的汗,说:"是好事,他在恢复意识,是突然的吗?有刺激他吗?"
梁悦抿了下唇,说:"没有。"
张明远再一次点头,激动的说:"神志会慢慢清醒,真是太好了,真是奇迹……"他凑近了叫:"院长?院长?"
梁宰平猛的挥了一下手臂,差点打倒他,他连忙后退了两步。
"能够恢复到什么程度?"梁悦冷静的问。
张明远迟疑,说:"颞部损伤严重,语言功能会恢复得很差,其它的……清除血肿时我是尽力去保全的,但是院长已经昏迷四十一天了,你知道,越是醒得晚,越是……"
梁悦明了的颔首,说:"辛苦你跑这一趟了,不用跟其他人说,这样的人,反正也不会再回去掌事。"
张明远有非分之想,这样的病案不太容易碰到,他想做些积极的尝试,问:"梁悦,你看能不能……"
"不能。"梁悦瞟他:"你敢拿他做实验?"
张明远哪有那胆子,头都快摇掉了,才听到梁悦的逐客令,由保姆领了出去了。
晚餐梁悦亲自端了喂父亲。特护被遣了出去,梁悦把粥油放在床头柜上,爬上床,把赤裸着的脚伸进被子里。
梁宰平没有攻击他,眼皮耷拉着,像是睡眼朦胧的看他。
他应该认识自己,梁悦单纯这么觉得。他铺好餐巾,用汤勺喂他喝汤,虽然是半进半出,但梁悦一样觉得轻松了些,因为他从头到尾都很温顺,比保姆和特护伺候的时候要安静,而且他会吞咽,这也是好事。
喂完了饭,他拥抱了他一下,离开了房间。不再跟他没完没了的说话,因为似乎不再有必要,而且,面对这样醒着的梁宰平,他实在说不出任何话来。
最近这段时间,总是雷雨交加。
深夜,梁悦被映入窗帘细缝的闪电刺眼亮惊醒,翻身下床拉紧窗帘。心里担心刚有些恢复意志的梁宰平,拉拢了单薄的睡衣去看。
开了门,吓一跳。梁宰平背对他站在窗前,窗户没有关,大雨刮进纱窗,夹着频繁的雷电,看起来惊心动魄。
梁悦冲上前去啪的一下关上窗户,猛推了一下梁宰平,使他一下子跌坐在床上。闪电的白光隐约照出他的脸,还是那样毫无生气。
他是怎么站起来的?!即使是每天都按摩,他也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没有下地了,伤成这样,他居然还能突然站起来。梁悦不敢相信,蹲下来摸他的腿,却发现裤管全部都湿透了。
连忙解开他的衣扣裤带,脱了湿衣服,用大被单裹住他,开灯叫特护过来,找了套干燥的睡衣给他换。
梁宰平是故意捣乱的。特护拉了好几次,都没有办法解开他紧紧拽着的被单。
梁悦有些冷,打了个喷嚏,无奈说:"你出去吧,有事我叫你。"
等房间里就剩两个人了,梁悦再去拉被单,他松手了。
梁悦抬起他的手臂把衣服套上去,一颗一颗给他把扣子扣好,又想打喷嚏,连忙捂着鼻子走到角落去。
恐怕是感冒了,他吸着鼻涕想。把梁宰平按倒,被子一拉,匆匆跑出来,在起居室找药盒拿感冒药吃。
正头昏脑胀的吞药丸——干吞药丸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听着后面有脚步声,一回头,喉咙里两颗药差点没跑气管里去。
梁宰平站在他后面,而且,没穿裤子。
梁悦使劲拔自己头发,抱着头原地转圈,拉着他往回走。回了房间第一件事就是给他把裤子套上,看着他睡下去,自己刚去开了个门,他又坐起来了。
梁悦彻底毛了,噌的一下爬上床,四肢压四肢,身体压身体,把梁宰平固定在床上,咬牙切齿:"你要干嘛?!"
梁宰平一动不动,梁悦隔好几秒钟才想起来这是个病人,连忙爬到一边叫:"爸爸?爸爸?"
梁宰平的呼吸很均匀,梁悦松了口气,这么一闹腾,自己都觉得眼前一阵阵发昏,直接就栽倒在床上,睡着了。
护士长接到刑墨雷的电话,虽然有些纳闷,还是在黑板上写了晚上开会的公告。
办公室里几个小年轻哀嚎,又得浪费一个晚上。医院的会议可以缺席,科室的会议,尤其是主任的会议,那是怎么都没胆子缺席的。
于是几个人下了班没回家,直接就在食堂吃晚饭。
护士长端了餐盘,见佟西言一个人坐在角落,走过去打招呼:"领导!"
佟西言正神游,吓了一跳,抬头看是她,把汤碗拿开了让地盘。
"晚上来吗?"她问。
佟西言点头说:"就是我的事。"
护士长一愣,问:"你又有什么事?"
连她都用了"又"字了,佟西言只好苦笑,说:"会上说吧。"
护士长看他脸色不对,关切的问:"院办的工作要是不适应,你就回来嘛,主任本来就舍不得你走,要不是看在院长不省人事,他怎么都不会同意梁悦把你弄走,你不在,科室里什么事都要他操心,他这脾气呀,一天比一天爆,小的那几个,都不想待了,私底下商量要换科室呢。"
佟西言说:"怎么不让其他人帮忙,于鹏呢?"
"你师父,除了你,其他人他一个都不放心。"护士长无可奈何,却有心开玩笑:"下个月给肿瘤科加奖金吗?高升了可不要忘了我们哦。"
佟西言没心情接话茬,勉强笑了笑。
饭后一起回科室,办公室里到了不少人了,有说有笑闲聊着,没一会儿刑墨雷就到了。
他一进门,办公室唰的一下鸦雀无声,旁边的小医生机灵的把他的茶杯递上去,他端着茶杯,坐在常坐的位置里,环视所有人一圈,说:"站着舒坦是吧?成,那都站着吧。"
二十几个人目目相觑,哀怨的看他:您也没让坐啊。
"召集你们,是有个消息要说,我们肿瘤科啊,马上就要出名了。不但是医院里出名,市里省里都要出名了!"
护士长一惊,看向佟西言。这是出什么大事了?
"一级医疗事故!"刑墨雷砰的一下砸茶杯,怒瞪着一干人,问:"知道是哪个病人吗?!"
无人答应。佟西言捏了捏鼻根。
刑墨雷脸色铁青,点头说"很好啊,家属这御状告到省里了,我们呢,连是哪床病人什么毛病都不知道!"
病案被摔在桌面上,又是一声响,桌面似乎都被拍起灰尘来。
"都好好看看!"
于鹏第一个把病历拿过去翻,然后再传给下一个。其中一个小年轻只看了一眼病人的名字,就抬头惊慌看佟西言,这个病人是他请佟西言签的字,在他病休结束刚回来上班那天,之后没几天病人就死亡了,那正是佟西言为他丈人劳心的时候。
佟西言看这小家伙要着急发言,心里十分清楚缘由,连忙用眼神压住了他,皱了皱眉,示意他看看刑墨雷的面色,再考虑要不要找死。
刑墨雷做了两个深呼吸,叫护士长:"你去,统计化疗的跟病危的人数,都摘出来给我。"
病历很快的传了一圈,落在佟西言手里,他没看就放桌上了。
刑墨雷的火气似乎压下来了一点,说:"这个病人是佟西言组里的,但在他病休那段时间,科室一半人经手过,有谁能说说吗?"
"这是晚期濒死的病人啊……"有人嘀咕。
"对。"刑墨雷说:"他是来医院等死的,现在他死了,家属把我们告了,问题在哪里?"
没人回答。护士长把名单统计出来了,放桌上,刑墨雷手指点了点,说:"这些个,病历一份份都查仔细了,有什么该谈的话,该签的名字,都补上。咱们科,这个夏天,两回了。自杀的病人,没有跟家属签字谈话讲明病人有自杀倾向,没有签字,凭白背了责任。这次的事,一样也是没有签字惹得祸,他来等死,你就跟家属签好了,来等死的,就这么写都不出事!病情交待,往重了谈,都不是第一天做医生了,这点经络没有?"
又没声音。刑墨雷又一顿茶杯,吼:"都睡着了?!"
吓得二十几个人异口同声:"是!"
刑墨雷没好气的瞪眼,说:"经手这个病人的留下,其他人散会!"
佟西言手机响,是急诊打来的,说是一个病人,送来的时候就没有生命迹象了,家属在急诊室闹呢,让赶紧过去看看。
佟西言一边应着给保安室打电话,一边跟皱眉的刑墨雷打手势示意抱歉,匆匆跑了。
41
等处理完急诊的事,已经是十二点多了。累得走路都拖着腿,茫然不知道该去哪里。回家怕惊扰家人,去自己那房子,又有个刑少驹。想来想去,只有宝丽金。
在总台刷了卡,小姐笑得妩媚,习惯性说:"刑先生在他房里。"
佟西言累得不想解释,回房间洗了澡,突然很饿,跑到餐厅吃宵夜,正巧陈若跟刑墨雷也在。陈若招手示意他过去,佟西言百般不情愿,还是过去了。
"怎么这副样子了?眼皮都肿了。"陈若啧啧出声,伸手刚要摸上他的脸,被刑墨雷格开了。
佟西言把倒给他的一杯酒咕咚咕咚几口喝完了,一放杯子,打了个酒嗝。
陈若赶紧又给倒了一杯,说:"都是我这张嘴不好,你们师徒俩也别摆一个脸色给我看啊,使得着的地方,说一声,我帮到底,算是赔罪了,怎么样?"
刑墨雷直直盯着他,高深莫测。
陈若寒毛竖起来了,说:"干嘛这么看着我。"
刑墨雷勾起一边嘴角,说:"陈老板,你要是真心帮忙,可就是几句话的事儿啊。"
陈若立时驳了笑脸,狠狠看着刑墨雷。
佟西言喝了酒的脑子没听明白他们说什么,大着舌头问刑墨雷:"他,他,他说说什么?"
刑墨雷手臂放后脑勺,闲闲靠在位置里,说:"他说要帮你。"
"他帮,帮不上。"
"那可未必。"刑墨雷低声说,眼睛看着对面脸色越来越糟的人。宝丽金层层叠叠包罗万象,陈若手里,哪年不死几个人,这么些年能稳稳站得住脚,不是没有背景后台的。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陈若缓过来劲儿,笑嘻嘻去抬佟西言的下巴,说:"要我帮忙也不是不行,可我舍了血本,你怎么也得意思意思吧。"
刑墨雷便顺手抄起一个钢叉扔过去,说:"一抬屁股就知道你放什么屁!"
陈若闷笑着继续给佟西言倒酒。刑墨雷不拦着,醉了也好,能让他一夜无梦。
坐着把最后一点酒喝完,一点来钟了,陈若去转悠巡视,临走给刑墨雷递了根烟,暧昧的看了一眼他臂弯里的醉昏了的佟西言,说:"春宵一刻那啥,你别浪费了啊,我看着都馋,你要是不行了直接的跟我吱一声,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刑墨雷抬脚就踹,陈若大笑着连滚带爬跑了。
上了楼,送人到房间,给人脱了鞋子安置上床,刑墨雷坐在床边静静看他。床头灯光打得很暗,使他的五官拢上一层朦胧的黄色,连嘴唇的颜色也显得暗淡了。
梁宰平出事的这一个多月,两个人都忙了很多,不去主动维系,不知不觉走得也远了。看他眉头微皱的样子,一定是压力太大了无处发泄,在他身边时虽然也没见他怎么开朗,但总不会让他这样疲惫,大的手术也都是陪着上的,院里的几个同辈都说他这样带徒弟不好,总是手把手不让他一个人去做,看这么紧,一辈子也成不了大器的。可他还不是让所有人刮目相看了。他是乖,知道他疼他,所以尽了力不丢师父的脸。
刑墨雷摩挲他光滑的脸,最近真是犯太岁,瘦得连下巴都尖俏了。就这么毫无防备的睡着,还真让人有些按耐不住。
俯身吻他,嘴唇柔软,有淡淡酒香,陈若这酒是越来越地道了,让人舍不得松口。刑墨雷把持不住,手放到枕后掌着佟西言的后脑勺,舌头撬开他的牙关,肆意舔弄口腔内壁,卷着他微颤的舌头吮吻。
佟西言透不过气来,嗯了一声。刑墨雷迷乱的脑子猛的清明,倏地起身,走开两步离床远一点,有些震惊。他控制不住自己,这不太对,明明没有喝多少酒。不对劲,要出事,得赶紧离开。
他快步走到门口,却转不开门。打陈若电话,那头似乎早料到了。
刑墨雷说:"你想做什么?把门打开!"
陈若无辜的说:"我这是为你们好,你们不急,我看着都急。"
刑墨雷气得头上要冒烟了,说:"胡闹什么呢!你这是害我!我不能动他!"
陈若恶劣的笑,说:"没几个钟头了,你就抓紧时间好好表现吧,东西都放在床头柜抽屉里,可得对得起我那根好烟啊,呵呵呵呵。"
刑墨雷作了一记深呼吸,说:"陈若,你行,你给我记着!"
甩了电话,心烦意乱来回踱步,瞟了瞟床上安睡的人,身体想要发泄冲动一阵阵涌上来,燥热不堪。他脱了T恤,冲了个凉水澡,用手解决了一次,觉得好一点了,可一走到床边,看见那人,又不行了。
刑墨雷苦笑,拉开床头柜抽屉,安全套润滑剂一应俱全。拿起烟灰缸里的一截烟蒂闻味道,这药下得够猛,陈若不愧是了解他至深。
欲望腾升,不受理智控制。那么,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吧。
佟西言不适的蠕动了一下身体,似乎最后这一点灯光也扰了他的清梦。
刑墨雷伸手关掉了灯,黑暗里视觉的无能让其它感觉都格外敏锐,听着这个人均匀的呼吸声,觉得空气中他的吐息都是香甜的,这令他恍惚。
他吻他的额头,鼻尖,嘴唇,解开他衬衫扣子亲吻他的脖子和胸口,舔到乳头时,身下的人敏感的嘤咛出声,扭动身体,双手软软推拒,刑墨雷握住他的手腕大力钉在枕头上,重新覆上他的嘴唇,放肆的攻城掠地,一手熟练解开他的皮带,绕到腰后剥掉裤子,手指从股沟处下滑,手掌托高臀部,埋头亲吻还是软韧的阴茎,直到它半勃起,张口含住舔弄。
睡梦中的人紧紧揪着枕头,大口呼吸,似乎不愿意醒来。
刑墨雷弄不清楚到底是药物的作用,或是自己压抑太久。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想要进入他的身体,急不可待。
食指带着润滑剂刚插入就遭到了抵抗,但指腹触及的那柔软温暖足以使人疯狂。他勾弯在他身体里的手指作扩充,其余四指轻轻按压肛口,一根一根放进去,而后一起撤出,屈起他的双腿固定在两侧,阴茎缓缓插入。
佟西言几乎立刻就惊醒了,头疼,后面也疼,没反应过来到底怎么了,只想摆脱不适和疼痛,他往床头方向退上去,可已经太晚,腰被禁锢,刑墨雷压了上来,阴茎整根没入他的体内。
两个人同时叫出声。
紧致的包裹,炙人的热度,十年了,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这种美妙的滋味。刑墨雷叹息,进入的一刹那,让他想流泪。
佟西言努力清醒,抱着自己的人有熟悉的味道,他有些痛苦的唤:"老师……"
刑墨雷舒爽的骨头都软了,听着一声叫,本来还能控制住的那根玩意儿完全不听使唤了,他按住交合处,慢慢抽出阴茎至肛口,然后用力插入,在佟西言的惨叫里低哑开口诱哄:"叫名字,叫墨雷,叫啊。"
"墨雷。"佟西言跟着念:"墨雷……"
刑墨雷倒抽了一口气,低头吻住他,抓住他的脚踝抬高,凶狠的摆动腰部抽插。
佟西言只觉得下身火辣辣的疼,极力想把入侵身体的那东西弄出来,双手被固定在头上,只能尝试把它挤出来。这个动作无疑火上浇油。身体被折成了最大角度,挤着内脏,连呼吸都困难。
同样的遭遇,同样的感受,重复着那段记忆,佟西言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现实中,他被逼得啊啊嘶叫,身体像在烫人的水里沉浮,每一次插入抽出,直至射精,连灵魂都随之颤抖。
没有给他太多时间平静,也不打算轻易放过,刑墨雷翻了个身,分开他的两条腿跨坐在自己身上,借着精液的润滑,顺利的再次插入。
根本记不清自己射了几次的佟西言在昏过去之前的最后念头是:这场梦怎么没完没了了啊。
离天亮还有很久,这场迟到了十年的情事,有足够的时间让两个纠结了多年的恋人缠绵继续。
42
梁悦很久没有踏实睡觉了,朦朦胧胧翻身换体位,发现有个影子立在自己床边,他差一点尖叫。但那人一动不动。
他亮床头灯,看清了是梁宰平。坐起来气恼看他。昨晚上折腾了大半宿,害他腰酸背痛的一天,这不白天还一直昏睡的人,到了半夜,他怎么又精神了。
梁宰平双目无神,宽大的骨架撑着睡衣,倒还真是瘦了不少。怎么都是自己爹,哪有不心疼的。梁悦下床去拉他,他不动,呆呆看着梁悦的床。
"睡这里是吧?"梁悦问,几乎是自言自语。
他从柜子里拖了一条空调被出来铺好,让梁宰平坐下,再把他的腿一条一条搬上床,盖好被子,自己也爬上来床。
一时间竟无睡意,拿了床头的眼药水帮梁宰平洗眼睛。长时间的昏迷,眼睛半睁半逼,角膜有些发炎了,分泌物明显增多,梁悦的眼药水随身带,想起来就给他用。
正撅着嘴认真掰身下人的眼睑,他突然动了一下,梁悦没留神,一额头砸人鼻梁上,连忙看,还好没流鼻血。想想好笑,使劲点着人鼻子说:"做什么?耍流氓?小爷我脑门硬着呢!"
并无回应,早已习惯。梁悦在父亲久违的怀抱里找了个舒服位置,安心入睡。
清晨特护砰砰敲门惊慌说院长不见了,梁悦在床上含糊应:"在我这里。"
爬起来看着昏睡的梁宰平,叹气,挠着一头乱发去卫生间方便。等尿完了出来,发现人好像醒了,上去轻扇了他几个耳光,想把人拉了起来,他反倒闭上了眼睛。
梁悦无奈,跟特护说,今天就在这房里吧,看着他点儿。
特护不解问:"院长是怎么过来的?"
梁悦说:"自己走过来的。"
保姆一下子老泪纵横,差点没扑上去抱着梁宰平哭:"梁先生……"
梁悦头疼,说:"他这白天睡觉晚上来劲的,要成蝙蝠侠了,你还能高兴到哭。"
保姆擦着眼泪瞪他。老人家这护主心切啊,梁悦闭嘴了。
刑墨雷被手机闹铃吵醒,虽然手机在包里,声音很小。可他今天有大手术,而且傍晚要飞青岛。
佟西言醒得很痛苦,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舒坦,尤其是脑袋,痛的快要裂了,忍不住想按太阳穴,有人比他动作快,替他轻柔的按摩脑袋两侧。
疼痛减轻了,他舒了口气,但马上就吓得惊醒,呆滞扭头看枕边人,对上刑墨雷那张表情宠溺的脸,头皮阵阵发麻。
"早。"刑墨雷啄了一下他的额头。
佟西言张口结舌:"……"
刑墨雷挑眉:"嘴张这么大,想我亲你?"
佟西言倏的闭紧了嘴巴,发觉被窝里两个人身体紧贴,都没穿衣服,身体的感觉最直接,后面不舒服,好像插着什么东西一样合不拢,他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事。
那应该是,做了吧……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呆呆看着搂着自己的男人。
刑墨雷被他这可爱的样子逗笑,说:"不许再跟田蓉来往,你也不会再看到我靠近柳青或者是其他人,你爸妈那边,我会找机会说,你不用担心,知不知道?"
佟西言傻乎乎听着。
"还难不难受?"刑墨雷问,大手从他背上滑到股沟里。
佟西言吓得绷紧了屁股,慌忙推拒。
刑墨雷停下动作,低头哄:"我看看,后来几次我没用套。"
佟西言脑袋一记抽痛,咝咝抽凉气,嗓子完全哑了:"不用了……"挣扎着爬下床,腿软走不了路,精液顺着大腿流下来了。
刑墨雷本来就在晨勃状态,这一眼看得差点没忍住,下床抱起他几步送到浴室门口,料想他脸皮薄,关上门随他自己收拾。
佟西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总觉得跟做梦似的。他试探勾引了老家伙十年,都没有什么结果,怎么一晚上他睡着睡着就把事儿给睡出来了。
大腿内侧精液斑驳的痕迹遮盖不了许些牙印吻痕,腰上和其它地方一样有,想来应该是很尽兴。可他茫然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对撞击的颠簸有一点模糊印象。
撑在盥洗台的手一松开,腿软的差点站不住。一手抓着莲蓬头的开关,在热水里清理完直肠里残留的精液,草草冲干净身体,坐在马桶上不知道该怎么出去面对。
刑墨雷抽完一根烟,没见人出来,担心有异,拉开门就看到人坐在马桶盖上沉思。
佟西言眼神闪躲不去看他,刑墨雷蹲下来抬头看他:"想什么呢?"
佟西言说:"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昨天晚上的事。"
"是今天早上。"刑墨雷亲吻他的膝盖内侧:"要不要再来一次,帮你恢复记忆。"
佟西言脸热了,想踢这个不正经的家伙一脚,却被抓住了小腿,一下折弯了身体,臀部暴露在空气中,刑墨雷顺势压了上来,他不是在开玩笑。
佟西言惊慌失措,扭头躲开他的吻:"不要!不!"
刑墨雷轻佻的笑,一把抱起他,压在瓷砖墙面上,轻而易举插入侵犯了几个小时的穴口,佟西言只来得及一声呜咽。
"想起来了没有?"男人故意浅浅抽插。
佟西言喘息着从牙缝磨出四个字:"混蛋恶棍……"
刑墨雷用力一顶,问:"这个吗?"
佟西言浑身战栗,哪里还回答得上来。
足足折腾了半个多小时,刑墨雷才消停下来,佟西言直接就要滑下地,被捞起来丢到了床上。
九点半了,电话又响,是于鹏从手术室打来的电话,刑主任迟迟不到,手术是做是不做?
刑墨雷替佟西言盖好薄被,直接从他房间衣柜里拿了备用的衣裤更换,坐床沿一边接电话一边戴手表,低声说:"先上吧,我半小时后到。"
佟西言睡得很沉,或者说昏得很沉。刑墨雷依依不舍,吻了吻他的额头,不冷不烫,应该没有什么大碍,揉捏了半天,才狠狠心离开。
在大厅吩咐总台记得中午打电话叫醒佟西言,送一份清淡的餐点上去。
总台小姐拿出一个小盒子微笑着递给他:"这是陈总让给您的。"
刑墨雷拿过手一看,六味地黄丸,专治肾虚,直接就给砸垃圾桶里了。打陈若电话,这厮非常识相的关机了。刑墨雷冷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老子看你躲到什么时候。
43
梁悦想了个幼稚的办法纠正梁宰平的"夜行症",大白天他把家里所有的窗户都关上,窗帘拉严实,中央空调每个房间每条走廊都打开,把整个屋子弄得漆黑,然后再开灯,乍一看,还真像是晚上。
特护跟保姆都随了他去了,只当是他玩,没抱什么希望,可没想梁宰平还真就醒过来了,躺在床上眨眼睛扑楞扑楞看天花板,跟想心事似的。
梁悦不屑,说:"哄个小孩谁不会。"
中午吃了点心,反复看刚收到的传真,是份报表,只是不知道是哪个地方的。梁宰平这生意做得,真还不是一般的广。他突然想了解一下这个男人的身家,打他律师的电话,聊了聊现状,直接就说,想知道会继承多少遗产。
律师光是各种名号就报了一大堆,之后是乱七八糟的股份。补充说,这是梁先生两年前立的遗嘱,全是归你的。
梁少爷没那耐性,问:"你就说多少钱吧。"
律师说:"您自己想呢?"
梁悦一踢床板:"你当我是个点钞机啊。"
梁宰平突然坐了起来,梁悦差点咬到舌头,挂了律师电话,仔细看他的表情,舒了一口气。再这么吓他,迟早麻木了。
起身上洗手间,梁宰平跟了上来,梁悦干脆帮他擦了一把脸,手把手教他刷牙,挤牙膏,上下刷。与一个木头人一样的梁宰平相处似乎也很有意思,他重复他的动作,像个孩子。
带他下楼,走到楼梯口,梁悦突然转身又咚咚跑上楼,在二楼楼梯口看他,梁宰平有些缓慢,但一样学着他上了楼,站在他旁边。
梁悦又跑下楼,再又跑上楼,引得梁宰平跟着上下不停。最后他一屁股坐在客厅地毯上,大口呼吸哈哈笑。
保姆出来,看见急促喘气的梁宰平,直挺挺站在客厅里,惊得一下子打翻了水果。
"梁先生……你,你起来啦。"老人家眼泪汪汪打招呼。
梁悦收起笑,哼了一声,说:"他不知道的,你跟他客气。"
保姆不完全明白,看着梁宰平跟看神似的,老泪纵横。
"阿姨,别哭啊,有空多逗逗他说话,没准他下半辈子一直得这样呢。"
梁悦说着,站起来,把梁宰平一下推到沙发里,帮他捏腿,多爬楼梯对他的腿脚应该很有好处,希望刚才的运动没有过量。
午餐结束以后梁悦告知特护可以离开了,他给了她一个大红包,叮嘱她回医院说话谨慎些。因为梁宰平完全不让她接近,并且反应粗暴,他看起来精神不错,确实不再需要特殊护理。
保姆上阳台收洗晒过的床单,梁宰平的某些生理功能如同婴儿,她的工作量一样比以前大了很多,但老人家心甘情愿。
她抱着被单进屋,站在楼梯口看起居室里父子俩相处,梁宰平躺在躺椅里,梁悦弯腰喂他喝水,不耐烦了,直接含了一口嘴对嘴喂。
保姆阿姨宽心的笑,谁说这孩子没心肺,这一个多月了,他像哨兵似的看着他父亲,风吹草动都紧张半天,嘴巴倔,心里可疼着呢,梁先生是有福气的。
陈若可没想到他的报应会来得这样快,他是做好事的呀,怎么老天爷不开眼。他刚踩进那间闹事的包厢,迎面就是一白光,快得跟小李飞刀似的,还好他这些年没白混,反应够快,一闪躲过了,之后就是莫名其妙的混战。保镖拖着他出去,他非要看清楚是哪路货色敢在他头上动土,结果看是看清楚了,把这个身手据说好过李小龙的贴身保镖搭了进去。
人送到恩慈,打刑墨雷电话,那头说在青岛。陈若心急火燎:"大爷!您这个点儿跑青岛干嘛去呀?!"
刑墨雷前一晚纵欲过度,白天又在手术室站了一天,正要睡呢,漫不经心问:"怎么,是你相好?"
陈若说:"不是!"相好的他都不会那么紧张,何况他根本不好男人。
刑墨雷顿悟,说:"你哥的人?"
陈若暴跳:"谁?!你哥!你大爷!"
刑墨雷皱了皱眉头,说:"看看首诊医生叫什么名字,电话给他,我打个招呼。"
谢纬阳忙得满脑门汗,正跟某个迟钝的病人点头哈腰:"求您了我,CT室不就在那边嘛!您问问别人啊你都来回问了我五次了!您没看我这一身血呢嘛!哎!护士!护士!"
正找人,怀里接了个手机,陈若说:"找你的!"
谢纬阳条件反射一样接了起来:"谁呀?!"
刑墨雷一听,又是这个家伙,于是威严的说:"是我,刑墨雷。刚送进来的腹部刀刺伤,是我熟人,你照顾点。"
谢纬阳差点没哭,抱着电话嚎:"刑主任!这哪儿是刀刺伤啊,这都捅成马蜂窝了!我吃不消的!您自己来!……啊?您在青岛啊?那成,我把人送上去了,您跟上面打招呼吧!"
陈若拿回电话问:"西言呢?你不在,他总在吧?"
刑墨雷怒:"你他妈也给他一瓶地黄丸啊!他站得住!"下午他打过佟西言电话,没人接,想必是折腾坏了还在睡。
陈若吼:"我不管,弄不回来人我砸你们医院招牌啊!"
刑墨雷说:"你爱砸不砸,早该收拾了你。"挂了。
44
孙副接到手术室的电话,从家里奔过来看情况。死在手术台上是大事,攻不下来的,一律都要第一时间报告院办领导。于是护士习惯性的打了他的电话让他来。
于鹏站在台上,有着穷途末路的不甘心,这个病人确实是他见过的最难处理的,整个腹部几乎所有的脏器都破裂,肠子更是断了好几节,行凶的人是摆明了要致人死地的,刀子捅进去不说,一定还横着扭了刀把,否则不会碎得这样厉害。
病人的生命体征极其微弱,三路液体输血,都没有出来的快。
孙副一看现场,第一句话问:"佟西言的电话打过没有?!"
护士说没有,人现在已经不在临床上班了。
孙副没多废话,亲自打了过去。业务上他跟梁宰平一样,从不怀疑佟西言的能力,消化外科,除了刑墨雷,就只有佟西言了。
佟西言中午被叫醒,不知今夕何年,好半天才想起来怎么回事,忍着一身酸痛哆哆嗦嗦穿衣服离开宝丽金回医院,吃不下东西,一边做事一边发呆,刑墨雷的电话响了很久都不敢去接。直到下班了,行政楼静下来,他才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就听见手机跟催命似的响,看是孙副的,接了听什么事,放了电话就往手术室去。
在门外看到陈若焦躁不安的抽着烟,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一把抱住了。
陈若跟见了救星似的:"西言!那老家伙总算舍得叫你了!陈哥就指着你了!"
佟西言不习惯被他这么抱着,挣脱了,问:"你熟人?"
陈若哪有心思说来龙去脉,就干脆说:"是保镖,你怎么也得帮我给他弄回来!"
佟西言说:"……我试试。"
陈若说:"不能试试啊!我帮你们多大的忙啊!没我那根仙草,你跟那老王八能成啊!你就这么报答我?"
佟西言手都放在门把上了,僵硬转身,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孙副等得头发又白了好几根,左右不见人,出来找,就见佟西言弯着腰慢慢换着衣服,那姿势跟挨了揍似的。
"啊呀!你磨什么呢!"他着急吼。
佟西言白着一张脸,什么也没说越过他直接进了层流区。
孙副原地纳闷,怎么人状态不太对头,不是真挨了揍吧,胸口好像有紫青。
佟西言直接洗手进层流室,边穿无菌衣边看手术台上的情况,示意于鹏换位置,站稳了,做了一个深呼吸,淡定向器械护士伸出右手。
孙副在旁边看手术经过,起初有些担心他的状态,但半小时后,逐渐放心下来。这个人,明明瞧着有天大的心事,一站台就变了个人了,两手起落未见怎么敏捷迅速,却没有任何多余动作,有条不紊,在刑墨雷惯用的手法上融入了自己的特色,处理起来更胜一筹。他胸有成竹不慌不忙的样子,让周围帮忙的都定下心来了。这是天生做外科医生的料,刑墨雷有眼光。
他暗叹了一口气,只是,梁悦这小祖宗,未必会放人回来,加上佟西言那与世无争的性格,这十年的修为,怕是要白白荒废了。
一个小时,他果断切了脾脏、胆囊,缝合破裂的肝脏,切除部分坏死的小肠,而后耐心的缝合剩下的肠段。
全血输了几十单位后中断了,迟迟不见化验室送血上来,麻醉医生急得打转。打电话催,那头态度还很不好,说你老催干嘛我再接你电话不是浪费时间更慢嘛。巡回拉着孙副做主,孙副算算这血已经输了三十几单位了,下面化验室必定也是一刻不停的在忙,便安抚说:"窗口科室也有难处,急诊的危重病人等在那里,他也不能不管。"
佟西言被监护仪不停止的报警声和麻醉医生的抱怨声吵得没法专心,放了血管钳,跟护士说:"电话给我听。"
电话通了,不等对方开口,佟西言就冷着腔调厉声劈了过去:"人不够就叫加班,你一个人忙不过来,何必死撑着,医院又不是不给加班费!病人躺在手术台上,眼见着血压六十五十四十的下来,大伙儿这边急得一个个恨不能割脉给他,医技什么时候想想临床的处境!你让我们看着他死?他今天,性命捏在你手上了!"
听也不想听那边的回应,佟西言说完,转身回了位置继续手术。房间里几个人惊讶的使劲看他,像不认识了一样。没想到棉花团一样佟医生也会发飙啊。
到底病人还年轻,原来底子也不错,血输上去以后,生命体征渐渐的回复过来,麻醉医生小心的控制着血压,那些数据看起来能让人稍微安心些了。
孙副才舒了一口气,就见佟西言在台上晃了一下,巡回的小护士眼尖瞧见了,连忙搬条凳子过去:"佟医生您坐。"
佟西言扭头谢字还没说出口,眼睛一闭,软软的就要滑下手术台面了。
房间里刚忙完一阵的几个人七手八脚把他扶到平车上,佟西言气若悬丝说没事没事可能是低血糖了,于是给挂上了糖,推到外面休息室,让个实习生看着他。
于鹏站回主刀的位置,继续手术。孙副又瞧里面又瞧外面,等手术结束,已经是凌晨三点半了。
佟西言闭目养神,孙副轻声问他:"小佟啊,哪儿不舒服啊?"
佟西言手臂撑着身体坐起来:"病人呢?"
孙副说:"关腹了,挺顺利的,这会儿在ICU呢。"
佟西言疲惫的闭上眼睛叹息。
孙副想说两句劝劝他做人不要这么累,可总也找不到话,后半夜一熬脑子更不好使,索性作罢,站起来,说:"我也得回去了。你回家好好休息,要是起不来,少上一天班,也不会对不起梁悦的。"
护士敲门进来说外面的病人家属吵着要见佟医生,想必是陈若听不到一个答案不肯安心,佟西言拉住孙副说:"您回去休息吧,我跟家属谈。"
陈若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佟西言。
佟西言带他一块儿到ICU看病人,跟ICU主任做了简单的病情交流,出来说:"熬过今天晚上就没什么大事了。"
陈若喜出望外,一拍他的手臂说:"我就知道你行!青出于蓝胜于蓝啊!刑墨雷这老家伙好退休了!"
佟西言倦意浓浓,一听到这名字,心里翻江倒海一样难受。
陈若还以为他是为那医疗事故担心,信誓旦旦说:"你放心,我的忙你不会白帮的,不就是什么鉴定委员会么,只要是人,陈哥都能给你摆平了!"
佟西言只当是他夸海口呢,敷衍着道别,陈若说:"去哪儿?"
佟西言不解看他。
陈若说:"去我那儿吧。别去宝丽金,这会儿打烊了,死了个王八蛋。"说这话轻松的像是嗑瓜子。
佟西言犹豫。陈若说:"放心,朋友妻不可欺我知道。"
佟西言连喷血的劲都没有了,立马拒绝,转回科室去,于鹏还在忙另一个病人,打了个招呼,把他值班室借了混一晚上。
早晨是被刑墨雷的电话吵醒的,他不那么清醒,听见手机响,迷迷糊糊摸着,看也没看就接了。
刑墨雷在那头问:"吵醒你了?"
佟西言呆了两秒,说:"没……"
刑墨雷低低笑,问:"睡得好吗?"
佟西言说:"嗯。"
刑墨雷说:"乖乖等我回来,什么事都别管,知不知道?"
佟西言不作声,他今天虽然休息,可事情早已经排满了。当然不会让刑墨雷知道。
刑墨雷并不在意他的沉默不答,心里馋他那晚叫自己名字时的亲昵,说:"叫我名字听听。"
"啊?"
"叫我墨雷。"
"……您别开玩笑了。"
"叫,我爱听。"
佟西言撑起身体抱膝坐在床上,捏着电话,想起陈若昨晚的话,死活不肯张嘴。
刑墨雷一声长叹,说:"真挺想你的。电话里不愿意叫,留着床上叫吧。"
佟西言给弄得浑身寒毛倒竖,直到吃早饭的时候,还被毛得吃不下馒头,喝了点粥就忙和去了。
第十年(下部)
第十年(下部) BY: 道行清浅/郑二
45
王副给的一刀拨款申请单还在兜里,他第一站要去梁家签字。没有梁宰平的签名,财务一分钱都不能拿出去。
先给打了电话,然后才登门。梁悦提了水壶在院子里浇花,领他进书房,问:"吃了没?"
佟西言说:"吃过了。院长怎么样?"
梁悦说:"老样子。"
佟西言把档案袋递过去:"王副都审批过的,要你签字。"
梁悦一张一张的翻,在上面签上梁宰平三个字。
佟西言按不住好奇,问:"怎么把屋子弄这样?"大白天关门窗不开灯,跟晚上一样。
梁悦笑笑,说:"没什么。"
离开梁家,去医院把单子交给财务科,回家。
佟母买菜回来,见儿子下了车,往家里走,叫住了他:"西西!"
佟西言回头,转身几步接过东西拎。
佟母惊呼:"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佟西言说:"这两天忙。"
佟母骂:"医院给多少钱一个月啊你这么卖命!不行,我得去找你们院长说说!"
"院长还躺在床上呢。"佟西言提醒母亲,挽着她的手臂上楼。
佟早早坐在电视机半米远的地方看电视,见父亲跟奶奶回来,乖巧叫:"奶奶,爸爸。"
佟母叫:"要死了!坐这么近要坏眼睛的!乖乖,坐远一点!"
佟早早哦了一声,抬了抬屁股,把小板凳往后挪了几厘米。
佟西言把女儿抱了起来,一起坐沙发上,女儿还是目不转睛盯着电视,正在重播前一晚的韩片,女主人公在男主人公怀里哭得一塌糊涂。
佟母从厨房里探头出来问:"跟人家姑娘出去过没?"
佟西言茫然:"谁?"
佟母说:"蓉蓉啊!那么好个姑娘,你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啊!"
佟西言才想起来,啊啊两声模糊应着,说:"妈,我跟她不合适。"
佟母握着菜刀虎着脸出来,站父女俩面前,说:"你倒说说,怎么不合适?"
佟西言冷汗下来,连忙说:"我有中意的人。"
"不行!"佟母挥着菜刀爆喝:"你中意的那叫什么人啊?啊?!抽烟!离过婚!还轻浮!我问你,她有没有孩子?"
"有……"
"她还有个孩子!你让你女儿以后怎么办?!"
佟西言缩着脖子试图藏身在女儿小小的身躯后面,闭着眼睛,不回答,消极应对。
佟母愤愤:"你这是要气死我!"拎着菜刀牛似的喷着火回厨房了。
"早早,咱们去看外婆好吗?"佟西言凑女儿耳边小声问,眼睛瞄着厨房里母亲的动静。
佟早早连刚才奶奶的咆哮都完全没听见,死盯着电视,眼泪含在眼眶里,直到男主人公咽气了,才哇的一声哭出来:"他死了!呜呜呜呜!"
佟西言心里说,你看得懂吗?无奈抽了纸巾帮她擦眼泪鼻涕,不敢跟母亲打了招呼说带出去玩,偷偷抱着哭个不停地女儿出门了。
佟早早等车开了,才停下来,啜泣着问:"我们去哪儿?"
佟西言说:"去看外婆,好吗?"
佟早早没父亲那么善,直言:"不好!大爸爸说要离她远一点!"她有阴影啊。
佟西言故意说:"外婆一个人在那边医院很可怜的,又吃不饱,又穿不暖。"
佟早早不作声了,揪着手腕上的金链子玩。
佟西言才看见坠了个金娃娃的手链,问:"这是谁送的?"
"嗯……小田姐姐!"
佟西言惊讶,说:"早早,不能拿别人东西,知道吗?快给爸爸,回头爸爸给你买个一样的。"
"奶奶说可以拿的……"佟早早嘟囔着,还是乖乖把链子扯下来递到父亲手里。
佟西言一边开车一边想着,得尽快把田蓉约出来谈谈了,他们不合适,她别再浪费那些精力。
想到这些,思绪不受控制想到昨天早上刑墨雷说的那些话,忍不住苦笑,他花了这么多年时间,不如一根加了春药的烟。如果他是为一晚上的荒诞负责任,那他佟西言不需要也不接受,又不是什么大姑娘小女人,何必为这种事往本来就已经冰凉的关系上再抹一层霜。
佟早早抱着椅背,死活不肯跟父亲进门看外婆,佟西言无可奈何,只好留她在车里,自己去。没想人家根本不领情,工作人员出来说:"老太太不愿意见你。"
佟西言说:"我不跟她正面接触,你让我看她好不好就成。"
工作人员于是带他进去,院子凉亭里,老太太正跟一个年纪相仿的妇人学跳操,看上去精神饱满没什么异常。
佟西言放心了,总算跟地下的一对父女有个交代。
带女儿去书店买了两本卡通书,安心回家吃午饭,补了个午觉,一点半钟闹钟闹醒,他照着一个地址去找人,找病人家属。
按着地址找,找到一个别墅区,佟西言按了半天门铃没人应门,倒是旁边一户人家的外地保姆好心告诉他,那户人家主人死了,老婆跟子女出国了,没人住,空了两个月了。
佟西言愕然,都出国了,那么是谁把病历拿上去的?
那保姆倒了水要进门,突然说,想起来了,这户人家好像还有一个儿子,就住在市里面,可就是不知道住哪里。
佟西言恳求她再想想,保姆说,再想也没用,她确实不知道,他们不太来往。
佟西言只好道谢离开。
46
梁悦这几日在家教"小孩",教得不亦乐乎。他已经尝试把窗帘拉掉一层,只剩一层薄纱,梁宰平能够适应,梁悦面上没什么,心里很高兴。梁宰平的每一点进步,他都很高兴。
他每隔两个小时就把梁宰平按在马桶前面站着,自己在边上吹口哨。保姆看他把人从浴室拖进拖出,问他做什么。
梁悦说,我在教他上厕所,你非礼勿视。
老人家一头冷汗走开了。
他教他知道他们是父子,把房间里做摆设的两只亲子猪拿出来放地毯上,指着大的说:"这是你。"又指小的:"这是我。它们是父子,我们也是,你是爸爸,我是儿子。我是你儿子。"
然后翻出厚厚的相册来,一张张讲给木头人梁宰平听。
"……这张,你把我放引擎盖上面拍的,后来我掉下来了,为了接住我,你把那台进口相机砸了,记得吗?"
"……这张是在中山公园,我一周岁……不是不是,好像是二十个月。"翻过来看背面,确定了:"嗯,二十个月。"
"……这张是在老医院,院办谁抓拍的,你那时忙得要死,都不管我,就把我一个人关在办公室,我把你资料撕了一大堆,你还笑得出来,还把我举那么高,你这傻瓜。"
"……还有这个,哈哈,你给我打屁股针,我好几天都没理你,还给你脸上抓了个五指印,一点儿不疼吧?哈哈!"
"……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这是,两年级去春游的时候吧?这张像是偷拍的……哦,我明白了,你跟踪。你这毛病半辈子也没改掉。"
"……这张是我刚当上大队长,第一次主持升旗仪式,让你别来看,你一定要来。我还满帅嘛,倍儿长你脸吧?"
"……这张是九九年我们在大峡谷避暑漂流时留的,我记得还有个女的老跟你说话,半夜还跑咱房里来了,你可真招桃花,烂桃花!"
"……哇!美男出浴!这张是我拍的!你性感死了!一定能卖不少钱!"
梁宰平坐着一动不动,似乎没什么反应。保姆倒了杯酸梅汤进来,对趴在地毯上的梁悦说:"让你爸爸休息一下吧,别累着。"
梁悦爬起来盘腿坐,喝了一大口汤,说:"我才累呢,他累什么……怎么没放冰啊?"
"你感冒才好,不能喝冰,再说天气都这么凉了。"保姆笑着,拉上门出去了。
梁悦把杯子举到父亲面前:"要吗?"
梁宰平看着他,梁悦凑近了,说:"阿姨说,小时候,连块豆腐你都要嚼碎了嘴对嘴喂我,你还真是疼我啊爸爸。"低头含了一口酸梅汤,覆住梁宰平的嘴唇,一点一点送进去,完了舔舔他的嘴唇,说:"我们继续。"
梁宰平目光无神,全无反应。
佟西言约田蓉在咖啡馆见面,那姑娘来时满面笑意,似乎是为他的难得主动而喜悦。佟西言看到她的表情,有些退缩,但还是狠狠心说明了,并把她送早早的手链递还了过去。
他低着头看杯子里咖啡色的液体,不敢去看人姑娘的脸。
有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听到田蓉说:"……真遗憾,我没有这个福气。"
佟西言忙说:"不,你是好姑娘,是我配不上,我,我不会爱人。"
田蓉说:"干妈跟我说,你心里有人,爱了十年,早就生根发芽,拔不掉。可是我就是不信这个邪。"
佟西言想起关华婚礼那天自己跟她说的话,现在全部都作假了,这暧昧活生生成了奸情,他突然有些恶心自己。
田蓉恳求:"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知道了才会死心。"
那是死都不能说出来的。佟西言摇头说:"对不起。"
田蓉说:"是早早的大爸爸,是不是?"
佟西言斩钉截铁:"不是!"
田蓉露出伤心的笑容,说:"其实我早该知道的,干妈结婚那天,他坐在你旁边,那时他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对手,没有人会这样看自己学生的女朋友。"
佟西言死死抓着精致的小钢勺,有种力量一直压着他的头,他无法正视面前的人。
"你把头抬起来。"田蓉很平静。
佟西言鼓起勇气刚仰起脑门,迎面一杯冰拿铁。
"我诅咒你痛苦,总有一天,像我现在这样痛苦!"
听着她小巧的皮鞋跟敲击地砖的声音远去,佟西言才抽了纸巾擦脸,呼了一口气。最后一句话可够狠的,让他都有错觉,总有一天真的会如她所说。
宝丽金这次的停业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长,一个星期以后刑墨雷从青岛回来,看到的依然还是冷门庭。他皱了皱眉,拨陈若电话,关机没有人接。转去医院看那位护主受伤的保镖,人还躺在床上非常虚弱,宝丽金的两个小姐在照顾,问陈若人的去向,说大概是"那个人"来过了。
陈若的母亲以前在风月场所陪酒,他的养父从他一出生就怀疑他不是自己亲生子,事实上果然不是。陈若九岁那年,养父在赌光了母亲最后一笔血汗钱后,对母子俩大打出手,陈若的母亲在反抗中失手杀死了他的养父,她带着陈若逃跑到另一座城市,可下车几小时就神奇般被找到,最后以故意杀人罪被判死刑。这样的杀人罪,被判死刑是极少有的。
行刑那天陈若同父异母的哥哥带他去观刑,扣着他的下巴,不许他扭头,这是个厉害的角色。
刑墨雷知道这段历史,是因为两家住得很近,一样在贫民窟。他比陈若大五岁,是那一带的孩子王,陈若成天的跟在他屁股后面砸人窗户扎人轮胎,出事以后陈若无家可归,在刑家寄宿了好几年,再怎么早熟,毕竟年幼,半夜吓醒,常常会抱着刑墨雷哭。
陈若高中毕业就在街头混了,什么都干过,等刑墨雷医大毕业回来工作,他就已经在经营不小的场子了,性子也磨得滴水不漏。那是"那人"在本市任职的最后一年,接着调到省里,这两年,越发调到高处去了。
陈若是出了名的笑面虎,胡作非为不是一两天了,刑墨雷不去点破,但心里很清楚他能这么逍遥的原因。当年陈若发高烧说胡话告诉他,他并没有看到母亲死的样子,因为在枪响的前一秒,那人用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所以陈若,腰上有根保险丝,即使高空坠落,也出不了大事。刑墨雷不担心他,驾车离开宝丽金的时候他在想,要是没了这里,每天能跟佟西言一起回家,也未尝不是好事。龙泽园的别墅背山面水,空着这几年,也该有人好好打理了。
47
早上六点半,佟西言刚出门就接到了刑少驹的电话,小年轻在那头说,见习结束了要提早归校,想再带早早玩一天。佟西言准了,让他吃了早点过来带人,又跟母亲交待了一声。
到医院时,餐厅的早餐刚开始供应,提早上班这习惯自工作起他就一直保持着,这个资历已经很少有人还能这么严谨认真。
端着豆浆一回头就看到刑墨雷的车停在餐厅大落地窗外面,呆了一下,还是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来,慢慢咬馒头。
刑墨雷前一晚考虑了很久,才没有打佟西言电话,自上次他拒绝之后,他就已经警告自己不能再对他这么呼来唤去,因为他一直都是不情愿的。
同样端了豆浆过去并排坐着,自己都不知道看人的眼神温柔的要出水了。
佟西言扭头瞟了一眼,迅速移开了视线,说:"您回来啦。"
刑墨雷问:"夜里有没有想我?"
佟西言呛了一下,头扭一边咳嗽。刑墨雷一支手臂放在他椅背,另一手帮他拍背,像是半搂着,脸上还有得意的笑容。
佟西言咳了一会儿才顺过气来,脸咳的飘红,察觉到刑墨雷的姿势,脸更红了,低声道:"您别这样,这是餐厅!"
刑墨雷挑了一下眉,收回手臂,边吃早点边说:"这两天我会花些时间处理那件事,倘若科室里有急诊加班忙不过的,要是叫你,你帮我顶着。"
佟西言刚想说他去找过家属,但一想他知道估计又要砸桌子,于是低头听着没说话。
刑墨雷笑了一下,说:"领导,给个话啊,就那么不喜欢站手术台啊。"
佟西言说:"陈若那事,您应该早点通知我的,拖得越晚病人越危险,您不叫,害得孙副那天陪到半夜。"倒头还不是把难题丢给他。
"你就不该去行政。"刑墨雷转了话题:"明天晚上,我上你们家吃顿饭,你跟你爸妈不用多说,只要通知一声就行。"
佟西言结巴:"做,做什么?"
刑墨雷喝着豆浆,随口应:"你说做什么?"
没等佟西言有反应,他突然扭头正经的说:"有个事,倒真要跟你合计合计。"
佟西言以为又是那事故的事,认真听着。
刑墨雷咧嘴一笑,说:"我以后管你爸妈叫爸妈,还是照旧叫叔姨?你觉得哪个更好?"
佟西言嘴角抽搐了半天,忍无可忍了,说:"我也想问您个问题。"
"你问。"
"那天晚上,陈若是不是给您下了药?"
刑墨雷看看他,挑眉算是认了。
佟西言又问:"要没给您下药呢?"
刑墨雷似乎有点不明白。
"要没给您下药,您现在会不会跟我说这些?"
刑墨雷眉头的川字纹又明显了,说:"事已至此,没有区别。"
佟西言站了起来,说:"对我来说这就是区别。您慢吃。"于是头一扭就走人了。
刑墨雷莫名其妙被晾在座位上,只好气恼的咬佟西言咬了一半的馒头。
下班后刑墨雷直接上行政楼劫人,佟西言正跟孙副商量事情,在走廊拐角遇到了,孙副点了个头先离开,师徒俩对立站着,佟西言眼神询问。
刑墨雷说:"等你吃饭。"
佟西言哦了一声,说:"您等会儿,我锁办公室门。"转了个方向去办公室。
手刚挨上门把,就被推了进去,门一甩,整个人被压在墙上,热辣辣的吻就过来了。
佟西言被吻懵了,直到对方的舌头舔到他的上腭,麻痒的感觉才让他清醒过来,两个人的身体贴得很紧,他能感觉到刑墨雷勃起的阴茎。
挣扎无用,他用手里的文件死命夹拍他的头,成功了。
刑墨雷的眼里是赤裸裸的情欲,夺掉他自卫的文件夹,咬他的耳朵:"都一个礼拜了,你要馋死我?"
佟西言从来都不知道这个男人如此急色,十年的相处也不见得看清全部。他气急败坏:"这是我办公室!"
刑墨雷闷闷笑,说:"委屈一下,晚上保证有床,乖。"
佟西言又要护着皮带扣,又要揪着衣领,急得脸通红,幸亏手机响了,他连忙叫:"电话电话!"
"管它!"
"要是梁院长呢?!"
刑墨雷极不乐意的停了动作,从他口袋里把电话挑出来,看号码眼熟,接起来没好气的吼:"喂?!"
刑少驹看时间佟西言也快下班了,想叫出来一起吃顿饭,为自己老爹糊弄人那么多年感情的事道个歉,也为表达一下自己对他们父女的喜爱之情。结果电话接起来就是震耳一声喂,这声音他听了二十几年了,太熟悉了。
"……爸?!"
刑墨雷一拧眉,问:"什么事?"
刑少驹说:"我请佟叔吃饭,您让他听。"
佟西言早收拾好自己,苦于门板被刑墨雷一手撑着,出不去。刑墨雷把他搂进怀里嘬了一口,问儿子:"去哪儿吃?"
刑少驹心想我又没请你,但还是不乐意的说:"彩蝶轩。"
刑墨雷挂了电话,笑着对佟西言说:"儿子请我们吃饭,先放你一码。"
48
小包厢里四个人坐着,倒真有点一家四口的感觉。就是气氛尴尬了一点。
刑少驹本来想跟佟西言说的话,因为有父亲在场,全都打回了,只好专心伺候佟早早吃饭。
刑墨雷给佟西言夹了一筷子菜,随口问儿子:"找你佟叔什么事?"
"……没事,吃顿饭。"
"无事献殷勤!"
刑少驹气噎了,心想你以为我是你,不声不响打了人十年的坏主意。
佟西言看父子俩不太对头,问刑少驹:"什么时候回学校?"
"25号。"
"这么早,中秋节不是不能过了?"
"我都多少年没过中秋了。"刑少驹嘀咕。
"路上注意安全,回到学校打个电话给你妈妈保平安。你跟你妈妈说了回学校的事了吧?"
刑少驹看看他,提醒说:"佟叔,我妈在马尔代夫度蜜月呢。"
佟西言一阵尴尬,他确实不合适扮演这种长辈的角色,还是低头老实吃饭吧。
佟早早够不着菜,要爬桌子,刑墨雷问她:"要哪个?"
"那个。"
"哪个?"
"那个!"
刑墨雷指了两三盘,都不是,刑少驹一筷子下去就夹准了,放到佟早早小勺里,看也不看自己老爹那难看的脸色。
父子俩越来越水火不容,碗筷间都像是打架,最后刑少驹终于一不小心撬飞了刑墨雷的筷子。
刑墨雷面色泛青,把剩下那根筷子往桌面上一拍,啪的一声响。三个人条件反射,都缩了一下脖子。
"去捡起来。"做父亲发威。
刑少驹说:"捡起来您也不能用了……"
"捡起来!"
佟西言皱眉看刑墨雷,目光谴责。
刑墨雷一看他这眼神更不得了:"你还向着他?!你看看,像什么样子!没大没小!我教你吃饭的时候撬长辈筷子?!"
刑少驹脸上挂不住了,说:"您是不是就看我不顺眼,我到底是不是您亲生的?怎么您从来也没给我个好脸色看过?"
"你说什么?!"
刑少驹都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这么想造反,他管不住自己了:"从小到大,从来都没有哪次是好好跟我说过话的,犯点小错误,您逮着就打,您跟妈妈三天两头也不回家,就知道给钱给钱,我又不是个储蓄罐儿!学校离家就几百米路,我天天的跟同学外面吃快餐,吃得我都快吐了!中秋节,年三十!什么节日不是我一个人在家过的!我怎么没大没小了,我够可以了!您要是摊上梁悦那样的,早中风躺医院里了,就您那脾气,就您那德性!除了佟叔,谁受得了!"说完,眼圈都红了。
刑墨雷气得要一个崩雷掌拍过去,佟早早突然站了起来:"大爸爸!"
余下三人都看她。
佟早早爬到刑少驹大腿上,抱着他的脖子,义愤填膺:"小哥哭了,你不要打他!"
刑少驹抱紧了怀里的小人,头埋在她肩上,掩饰眼泪。
这饭没法吃了。佟西言放了筷子,无奈看着刑墨雷,说:"您就不能消停会儿?"
刑墨雷孤军一人,连个声援的都没有,况且儿子的控诉实在也是真的可怜,二十几年了,他从来没有把背后的委屈说给他们听过。
佟早早抓着面纸要给刑少驹擦眼泪,刑少驹全擦她衣服上了,抬头说:"本来我今天就是请佟叔吃饭,没算上您,您给我找那小后妈,还不如佟叔呢!"
"什么小后妈?"刑墨雷莫名其妙。
"就是上回麦当劳那个!我好不容易说服自己,要尊重您,可我刚想明白过来佟叔好,您转眼又给我找了个更小的,您对得起佟叔吗?!都一大把年纪了,见一个是一个!为老不尊!我一想起来就替您脸红!"
刑墨雷忍不住了,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就你佟叔一个!"
佟西言一瞬间脸红到脖子。
"不!您根本就不懂爱情!您根本就不爱佟叔!只是利用他填补自己的空虚!"
"你怎么知道我不爱,我爱!"
振振有词,落地有声。小包厢里一下安静的只剩空调咝咝声。
刑墨雷这张老脸热了,咳了一声清喉咙,说:"既然你这么关心我的私生活,我就坦白告诉你,我就你佟叔一个,从前是,以后也是。我没必要向你解释,你佟叔能知道。"
佟西言像是刚睡醒一样,喃喃自语:"我不知道。"
刑墨雷问:"不知道什么?"
"您从没有说过。"
"你一样没有说过。"男人眉间竟有疲惫的沧桑。
哑谜不难猜,佟西言只是有些醍醐灌顶。
从十年前那个吻开始,主动的一直主动,被动的一直被动,两个人都小心翼翼的试探,如同两只蜗牛,触角碰到,都会紧张的缩回壳里,越是珍惜,就越是不敢轻举妄动,哪怕有十年感情垫底。刑墨雷并没有佟西言想的那么自信,事实上在佟西言身上,他一直都犹豫彷徨,活这把年纪,从来没有为了第二个人第二件事这样谨慎过。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太爱。
自己在等,他也在等,自己要答案,他也要答案。
"这一个星期,我想了很多,哪怕你是不情愿的,我也认了,外面的事,我扛得动,你就当是尽做徒弟的孝道,做做样子,哄哄我,你是情愿的,没有陈若下药,你也是情愿的。"
刑少驹明显感觉到怀里的小人打了个寒战,虽然自己也起毛了,可还是收紧了手臂抱稳了她。
"您是死脑子吗?"佟西言红着脸说:"不是情愿,我犯得着……"勾引你那么多回!
刑墨雷目光如炬,看着他笑,说:"你不也是死脑子吗?我就是想不明白,都到这份上了,早上你还要说那样的话,是个什么意思,你就非逼得我去买玫瑰?"
佟西言把头扭一边去掩饰自己的表情,从心而笑,他已经很久没有像此刻这样愉快满足。没事了,什么都不用多说了。
雨过天晴。刑少驹把地上的筷子捡起来,放桌上,努力绷着脸不去看父亲。
"要我给你道歉?"刑墨雷瞪他。
刑少驹才破功,抖了一下,小声说:"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了。"
刑墨雷要拿筷子扔他,他做了个躲避的动作。
佟西言板回脸,说:"两位双簧唱得不错。"
佟早早奶声奶气问:"什么是双簧?是不是双黄蛋?"
佟西言笑骂:"你这个小笨蛋!"
"早早不是笨蛋!爸爸才是笨蛋!"小姑娘得意的调戏他们:"笨蛋谈、恋、爱!"
佟西言最没用,女儿这样一说,他立马又把脸热熟了。
刑墨雷心满意足看着一桌人,说:"咱们一家,都是笨蛋。"
49
足足快一个多礼拜,梁悦的训练终于有了成效。
这天清早,梁宰平自己起床乖乖去上厕所了。梁悦下床跟着去看,梁宰平侧头看他,等他吹口哨,梁悦无奈,只好吹。但他马上发现梁宰平在恶作剧,他故意扭动身体,尿液洒出了马桶。
梁悦生气了,怎么回事啊,人都不能算个健全的人,这么快就会使坏了。于是没多想,上前去从后面抱住他,一把握住了他的阴茎,对准了马桶。
梁宰平尿了一半,被他这动作吓回去了,站着尿不出来了,皱着眉头看他的手。
父子俩就这么以十二分尴尬和亲密过头的姿势僵持着,直到梁悦先告败,从梁宰平出事那时开始,任何事,梁悦都是先退让的一方,有了这回的事故,他还真就害怕日后"子欲养而亲不待"。
他一手握着他的阴茎,一手轻轻按摩他的小腹,试图让他放松,安慰他:"嘘——爸爸,不要紧张……"
事情的发展往往不受人控制,等梁悦发现不对劲,握着的那根玩意儿,已经慢慢充血勃起。
他的脑子嗡嗡响,睡衣单薄,却开始出汗。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前面这个人不但是病人,是父亲,更是个男人,而且在他清醒的时候,他对自己有过强烈的欲望。
看不清他的脸,他曾经强壮高大的背脊,现在肩胛骨的线条已削瘦的明显,他似乎没有很强烈的反应,连呼吸起伏,都不见急促。
也许,只是一次发泄。他是个男人。梁悦手指关节僵硬,动了动,机械的做着生疏的动作,这连他自己都没有试过,因为身体的原因,他一直寡欲。
白浊的精液迸射,数滴溅到他手上,明明温热,却如火星子一般烫手。他惊惧的后退了,不敢再去看梁宰平的表情,转身狂奔了出去。
梁家保姆在厨房洗葡萄,心里想着小少爷这一早上都沉着脸,坐在客厅地毯上,不停的放那些血呼拉扎的手术录像带看,这是怎么了。
洗着洗着没留心,掉了几颗,等她回头捡,发现梁宰平蹲地上已经捡了一颗,正要往嘴里送。
老人家大惊,连忙去夺:"梁先生,这不能吃,脏!"
没想到梁宰平极固执,死死捏在手里,都捏出汁了,还不肯松手,不但不松手,还暴躁的一把把保姆挥到一边去了。
梁悦把影碟塞进仓,回头找人,正好看到这一幕,血气直往头上涌,上去两步一巴掌打掉梁宰平手里的烂葡萄:
"叫你捡垃圾!你是做院长的人!拜托你傻了也该有点尊严行不行?!"
梁宰平的眼里除了茫然,还有一丝受惊后的恐惧和委屈,他抬头看他,表情受伤。
梁悦突然觉得没来由的空虚和孤独,靠着壁柜滑坐地上,抱膝啜泣,越来越大声。
老保姆不知所措看着父子俩,劝不敢劝。最难熬的日子都过来了,那么坚强的孩子,为什么会为了一颗葡萄如此伤心,她想不明白。
午饭以后,梁悦独自回卧室午睡,大约是在两点半钟醒来,到楼下,只见保姆,不见梁宰平。
"阿姨,我爸呢?"睡过以后,果然镇定多了。
保姆坐后门择豆角,说:"你爸不是跟你一起睡午觉么?"
梁悦跑上楼,所有的房间都找了个遍,没见人影。他的心狂跳不止,在保险柜里找到三楼小阁楼的钥匙,哆嗦着跑上去打开这个只属于梁宰平的禁地,随着扑面而来的半凝固的空气,他只看到了无数个自己。
四面墙壁,都是他的单身照片,各种各样的照片,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会有这么多照片。最大的一张,足足占了半堵墙,他穿着学士服,学士帽拿在手里,歪着身体敬童子军礼,笑得无比灿烂。
这里只有梁悦,没有梁宰平。
梁悦的眼泪顺着脸庞流到下巴,最后滴落地板上。
按日子算,秋老虎尚未过去,气温却因为连日的降雨低寒下来。中秋将近,大街小巷各式月饼的广告琳琅满目,连空气中,似乎都浮动着甜腻的味道。
这个时节,是一年中最怡人心脾的。
佟西言去了趟市局开会,结束时刚临下班,手机里有刑墨雷的未接电话,摁回拨了打过去。
刑墨雷脚架桌面上,惬意的吞云吐雾,主任办公室门关着,谁都不敢来打扰他。
"开完了?"
"刚出来呢。"
"唔。晚饭呢?"
"……您这么空?"
"我忙你呢不是。"
佟西言微微笑,一手把着方向盘转弯,眼角瞟见走过去一个人很面善,脑子突然像塞住一样想不起来了。
"想什么呢?"那头抗议被无视。
佟西言靠边下车,找那人,但已不见身影,说:"……我刚看见一个人,好像院长。"
刑墨雷说:"想他想疯了?"醋意满满。
是啊,这怎么可能。佟西言摇头笑自己毛病,回车里继续"谈恋爱":"没事我挂了啊,开车呢。"
"嗯,今天晚上去你家吃饭。"
佟西言啊了一声,完全没准备,一想起母亲那气势,心有戚戚,说:"改天吧。"
"你都改了几天了?我就这么见不得人?"
佟西言问:"您买保险了吗?"
刑墨雷呵呵笑,说:"买了。"
佟西言无可奈何说:"我没买,我爸也没买。"说完了一想,自己还不知道怎么面对父亲。
刑墨雷那头四两拨千斤:"别担心,有我呢。"
于鹏在自家小区附近超市门口停车,想带点菜回去自己做晚饭。妻子在研究所里工作,成天没日没夜,女儿放暑假了,也只能关在家里看电视,要是碰上他也忙的时候,女儿就只能咬饼干了。
超市门口放了一大堆月饼礼盒,有个人站在中间,摸这摸那,似乎犹豫不定。于鹏拎了菜出来结帐,撞到了,正要随口说对不起,一抬头,呆住了。
这个人是梁宰平。
于鹏反应过来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院长?!您好了?!"
梁宰平仿佛没听到,继续抠月饼盒子。
于鹏这震惊可不亚于撞了火箭,他拎着一袋子蔬菜鱼肉,站着仔仔细细打量,生怕自己看错了或者幻觉。早上还打听过,佟西言说没什么进展,还趟着,植物人,怎么可能这植物人现在能在这里站着,而且他记得,这个小区到梁家,要绕半个市呢!
"院长?"他小心翼翼的叫他,看起来梁宰平整个人状况并不太好。目光直愣愣,脸颊凹陷,面色灰暗,手在抖,站立的姿势,也没有从前那样的生气。
"院长?"他凑近了,大了声音叫。梁宰平毫不理会。
超市管理员走过来问他:"您认识这傻子?"
于鹏看了她一眼。
"认识他您带他出去成吗?他在这儿这么抠,哪个客人还敢上来买。"
于鹏拿了两个最贵的盒子,说:"这两个,装起来。"然后轻轻拉梁宰平:"院长,给您买了,咱出去说话好吗?"
沉甸甸的袋子交到梁宰平手里,他倒也配合于鹏的话,自己出去了。
于鹏在柜台付了钱,出门若有所思看着梁宰平,没再叫他,上车离开了。
梁悦要疯了。他找遍了别墅区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找到梁宰平。小区的保全系统一直很好,门卫保安说没看到梁宰平,最后梁悦实在无法再相信,一定要调前面几小时的监控录像看,事实上梁宰平确实出去了。那画面让梁悦绝望。
门卫结结巴巴解释说可能是他瞌睡了没看见。梁悦没空听解释,直接打了公安局长电话,那是梁宰平的"好友"。
对方一听,也吓了一跳,直接问说你爸爸不是植物人了吗怎么植物人还能跑?
梁悦欲哭无泪,说一个礼拜前他就能下床了!
对方立马就保证,说别着急一定给你找出来!只要他在这市区里!
梁悦挂了这个电话,把梁宰平的电话本翻到飞起,再打电话给广电局局长,把情况说了,要人马上就播寻人启事,一刻不停的播,多少钱都不是问题。
他在客厅揪着头发来回来回走,没半分钟,拉了门就要跑。
保姆一把拉住了,忍着哭问要去哪儿。
梁悦说,找人!
保姆说你上哪儿找?!
梁悦愣住了,眼泪一下子跑了出来,跟个三岁小孩一样哭着说就是不知道去哪里找也要找!
老保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你就在家等等消息吧!你可不能再出什么事了!
梁悦挣脱了,跑到车库拿自己那辆昂贵的单车,长腿一跨,飞似的跑了。
50
两个人进门时,佟母还在准备晚饭,佟早早趴在桌上画画,刑墨雷过去看,本来的三个人现在变成两个人了,一大一小手牵手,小的头上戴了花冠,两个人周围都是一道一道的彩条。
"宝贝儿,这是谁啊?"刑墨雷弯腰看。
佟早早头也不抬:"早早新娘子,跟小哥嘣嘣嘣嘣!"婚礼进行曲的第一句。
佟西言正倒水,几步过来看画,绷紧了脸。
佟父从书房出来,看到刑墨雷,点了个头打招呼:"墨雷来啦。"
刑墨雷直起腰,说:"佟叔,我有个事儿要跟您审批。"
佟父老花镜滑至鼻尖,笑着说:"哟,你还有事儿跟我审批呐?"
刑墨雷拉着他进了书房。
佟西言开始紧张了,不停的倒水喝水,走一圈又倒水喝水,走得佟早早都不耐烦了,抬头问:"爸爸,你怎么啦?"
佟西言说:"爸爸,爸爸想嘘嘘。"
佟早早哦了一声,继续描画。
佟西言在卫生间洗了个冷水脸,那俩还没从书房出来,他进厨房查探母亲的心情。
佟母正挥着锅铲炒椒盐虾,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佟西言赔笑撒娇:"妈……"
佟母说:"别叫我。"
佟西言一听着口气,料想她是知道田蓉那事儿的,心里面七上八下,今天不是好日子,还是跟刑墨雷说改日吧。
灰溜溜回了客厅,坐着看电视游神,不停的瞟书房紧闭的门。等佟母摘围裙开饭了,那两人还没出来。
佟母大力敲书房的门:"嗨!还吃不吃饭了?!"
门终于开了,里面浓雾弥漫跟着了火似的。
佟母教训老头子:"你不是跟我说戒烟了吗?这就是你的成果?!"
刑墨雷说:"是我给佟叔的。"
"给你你就拿啦?你个没订定力的老东西!"佟母骂了一声,无视佟父凝重的表情,转身回桌吃饭。
佟西言使劲冲刑墨雷眨眼睛,撞上父亲那不敢置信的眼神,噌的一下脸红了个通透,坐在位置上低头扒饭。
刑墨雷看佟父,佟父盯着佟西言,三个人各怀心事不言语。
佟母给刑墨雷夹了一只虾子:"刑主任,吃啊,别客气。"
刑墨雷说:"您跟佟叔一样叫我墨雷就行,我本来就是小辈。"
佟母说:"那也成,三个字哪有两个字顺口,这么叫也亲,自家人嘛。"
刑墨雷说:"您真能把我当自家人,那我得多有福气。"
这话已经客气过头了,偏偏佟母没听出来,说:"阿姨早当你是自家人了啊,西西不是早交待给你了,这几年他在家的时间都没有跟你在一起久,墨雷啊,阿姨就这一个孩子,你可要多照顾着点儿啊。"
"这您放心。"
"唉……我怎么能放心,上回你见那姑娘,就是田老师,人品相貌样样都好,我看着真是喜欢,可他呢,不声不响去给我回了,那姑娘在我这儿好一通哭啊,敢情还是他嫌弃人家!你说他是不是想气死我?!"
刑墨雷看了一眼埋头吃饭的佟西言,说:"那是他自己有对象了吧。"
"对象?说起他那对象,我气不打一处来!你知道他那对象什么情况,离过婚!还有个孩子!抽烟!人轻浮!"
"我知道。就是我。"刑墨雷看了一眼佟西言,我轻浮吗?
"是啊!所以你说我怎么能同意!"语毕,突然回神,猛地抬头看刑墨雷:"你说什么?!"
刑墨雷微笑,说:"您说的那个人,就是我。"
桌上气氛降至冰点。佟母放了筷子,那面色语气,泰山要崩了似的,说:"好。有种。想不到你还真敢认。"
佟西言错愕,看着母亲,原来她早就知道了?!谁告诉她的?!
"刑墨雷,你岁数不小,也是做爹的人了,你能耐大,我有数。我跟他爸活了大半辈子,都不是你的对手,要不这些年,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我是想啊,西西可真是遇贵人啊,一参加工作就有你带着护着,我跟他爸心里都感激你,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你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难怪我们看不出来,我这把年纪,就没见过自己是男人,心里还惦记别的男人的!"老太太连珠炮似的句句狠话还显不够狠,眼睛瞪得要吃人了。
佟西言可有年头没见母亲这样生气了,怕她气坏身体,想求饶:"妈!您别……"
"别叫我妈!我不是你妈!我生不出你这样的儿子!我说呢,怎么这么没福气,有了孙女,没了儿媳妇,敢情你们俩都知道她就是个短命的!我看着你挺善啊佟西言,还真就没看出来,难怪你对人父母比对我们亲,你愧疚吧你?!"
佟西言从小到大,没有被母亲这样恶意猜测辱骂过,当下就白了一张脸,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阿姨,你别这么想,西西跟了我,他自己本来是不情愿的。很多事情他并不知道内情,你有什么气,都往我这里来,别怪他,他没什么错。"刑墨雷无比淡定,长臂绕到佟西言身后,宽慰似的拍拍他的背。
"有多少内情他还不知道?妻子的事他不知道,女儿的事他知不知道?!你要是现在跟我说,她是你生的,我都不怀疑!"
佟父坐不住了,说:"老太婆,你胡说什么?早早跟西西那么像!怎么回会是墨雷的孩子!"
佟母冷冷扫过去,说:"我只是打个比方,你这么袒护他们?怎么,几根烟就把你收买了?"
佟父张口结舌。
"奶奶不要生气,早早害怕。"小姑娘缩在椅子里咬瓷碗,小声含糊。
佟母用力点她脑袋,说:"还有你!胳膊肘往外拐!一口一声大爸爸,把你自己爹卖了都不知道!还'爸爸是妈妈,大爸爸是爸爸'!原来是这么回事!你个小没良心的!你也别叫我奶奶!"
佟早早瘪了瘪嘴,呜呜哭开了。
佟西言心疼女儿,伸手要去抱,被佟母喝住了:"做什么,不许碰她,这是我们佟家的人,不姓刑!你们俩给我出去!"
佟西言喉咙哽得难受,低声哀求:"妈……"
"出去!"
看来今天只能到此为止了。刑墨雷站了起来,说:"是我不对,我走,您消消火,别怪西西。"说罢拍拍佟早早的头,离席,拎了包去门口。
佟西言追过去,沒几步就被母亲喝住:"你再敢走一步,你就跟他去!别回来了!"
佟西言僵在原地,跟刑墨雷眼神交缠,最后只能看他关门离开。
佟西言听见两个哭声,转身见母亲掩面哭泣,她从来没有这样伤心过。佟西言走过去,心里难受得跟刀片儿刨似的,说不出话,只好直挺挺跪在她面前。
佟母越加伤心,哭得无望。
佟父过来拉儿子,示意他抱女儿回房间去,他来劝。
刑墨雷回了龙泽园,开门就见刑少驹端着一碗面,盯着电视看一则寻人启事。
扭头看是他,刑少驹指着电视急急嚷:"爸!快过来!你看这是不是梁悦他爸?"
刑墨雷看着客厅墙上52寸的大屏幕,寻人启事上已经清楚的说明了,梁宰平,男,43岁,下午一时许离家出走。
"搞什么?!"刑墨雷觉得太荒谬了,一边掏电话一边急步往外走,刑少驹面条还在嘴上吸溜,连忙跟上去:"我也去!"
梁悦沿着从小区前后门出去的几条大街边问边找,手机不停的响,全部都是打来问情况的,很大一部分是医院里的人,包括孙副。
孙副气急败坏:"梁悦!你好好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梁悦吼:"我现在没空跟你解释!"
挂了一个,又是一个,他想把电话甩了,可又怕有父亲的消息,一看是刑墨雷打来的,接起来,果然那头一样的气急败坏:"你行啊!他什么时候醒的?!佟西言天天问你,你一句实话不说!"
梁悦说:"关你什么事!他是我爸爸!"
刑墨雷说:"他不是你一个人的!你真觉得他重要,就不会让他失踪!"
梁悦咬着嘴唇不做声。
刑墨雷稍缓了语气,说:"出走前他身体情况怎么样?"
梁悦闷声说:"不太清醒。"
刑墨雷做了个深呼吸,说:"我们来找,你老实回家去等着。别满街乱跑,要不等你爸爸找到了,我们还得费心找你。"
51
这天晚上,满城都在找梁宰平。寻人启事上,巨额酬金闪闪发亮,弄得满城百姓都在有意无意注意身边的陌生人,比通缉案犯更警惕。
饶是这种阵势,找到梁宰平,也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了。
门口保安打电话进来说,梁宰平在门卫治安岗里。梁悦拖鞋差点跑掉了,一口气跑到治安岗,见到安静坐着的人,扑上去抱了个满怀。
"你跑哪儿去了?!"外人面前,多委屈都忍了眼泪了。
梁宰平依旧是茫然模样,除了有些困倦,衣着打扮一点儿没有变化,干干净净一张灰白的脸。
梁悦上上下下摸了一遍,没有任何损伤,他松了一口气:"谁送来的?!"
保安说:"没看清楚,我一回头,就见他在门口站着呢。"
梁悦走到外面看,空无一人,心里一丝疑惑为何有人如此纯善连那么一大笔酬金都不要,但没工夫多想这些,转身看着父亲,捧着他的脸仔细看,悬了十来个钟头的心终于慢慢的落回到原处。
他牵着梁宰平的手回到家,把寻人启事停了,又打电话给刑墨雷说人找到了,跟其他人也说一声。
刑墨雷执意要看到人,梁悦无奈,只能答应他来。
保姆放好了洗澡水,让父子俩独处。
梁悦穿了条小内裤,把梁宰平脱光了,摁在浴缸里,倒了洗发水给他搓头发。慌乱狂跳的心脏此刻像是临睡一样安稳。
他跟梁宰平长相有点儿像,但头发的质感完全不像,梁宰平出事前一直是平头板寸,发质粗硬扎手,可他的头发一直就是细细软软的贴在面颊边,没什么气势。
"你跑哪里去了?"就这么能切切实实摸到他,心里的委屈才全数倒了出来:"我不是故意要骂你,对不起,我只是……"只是什么?五味陈杂。
泡沫流进了梁宰平的眼睛,他不适的揉,梁悦拉开他的手,小心帮他擦干净了,抱着他的脖子,脸贴在他的头发上,无声哭泣。
刑家父子在客厅等了几分钟,手里一杯柠檬茶还没喝完,就见梁悦父子从楼梯下来,梁悦走前面,梁宰平跟在后面。刚洗过澡,头发都还在滴水。
刑少驹站起来微微鞠了一下躬:"梁叔叔。"
梁宰平看着他,仿佛灵魂出窍一样。
刑墨雷一看便明了,叹了口气,有些疲惫的揉眉心:"他一直这样吗?"
梁悦接过保姆递来的一碗养心粥,一勺一勺喂给梁宰平吃,说:"嗯,醒了以后一直就是这样,我才没有告诉你们。"
"那你打算怎么办?佟西言顶不了你爸的位置,这是民办医院。"
"……过段时间再说。"
"你不能永远逃避,是男人,自己的责任,就要担的起来。"
梁悦勺子一顿,说:"你们就这么盼着我继承他的'遗产'?"
刑墨雷毫不客气:"你要这样想,证明你还没有长大。"
梁悦回避了话题,静了静,问刑少驹:"几时上去?"
"25号。"
"哦对了,上回你要借的书,我都给你打包好了。——阿姨!到书房帮我把柜子下面那捆书拿过来!"
保姆不一会儿便拎了过来:"是这个吗?"
"是,你去睡吧,一会儿客人我自己送。"
保姆站了一会儿,不放心的看看梁宰平,才叹息着去睡了。
送走刑家父子,已经快一点了。梁宰平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梁悦呆呆看了他很久,才去取了毯子来,陪他一起睡沙发。
佟西言这天睡得特别晚,捞了一本书,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看。佟早早在床尾端坐着,她已经哭完了,本来想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坐等午夜然后溜去客厅看韩片,可没等到零点,她就坐着睡着了。
佟西言小心抱她挨着枕头睡,瞟着窗外夜凉如水,心里一片黯淡,举起手机好几次都没能打个电话过去。那老男人不知道怎么打算的,怎么出去以后一个电话都不给过来。
想着想着,头歪一边也睡着了。
佟父佟母推门进来看,一见父女俩东倒西歪的睡着了,便打消了长谈的念头,替他们关了灯。
佟母深深叹了一口气,跟慈禧似的扶着老头子的手臂回房去。
佟父说:"你不是一直担心儿子没人照顾,墨雷这个人毛病虽然是有,可我看得出来他靠得住,这些年你也不是没看见,何必跟他过不去。"
佟母说:"你说得轻巧,我还不是为了咱儿子好。人言可畏啊,传出去,他们怎么做人!小丫头怎么做人!"
佟父也叹气,说:"饭前墨雷都跟我说了,就是想咱们能认可了就成,他都四十几岁的人了,有身份有地位要顾及,做事不会鲁莽的,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对咱儿子,他比咱还疼些呢。"
"哼,那是啊,他能不疼吗,他那精明劲儿,老狐狸似的,西西哪是他的对手,如今这世道,一男一女领了证了都难保要散伙,何况这名不正言不顺的!"
"要我说啊不尽然,你想啊,墨雷那是多精明的人,他要是真想占咱儿子便宜,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可他不,他偏偏要来跟我们讨这个人,这已经说明了他的诚意嘛。"
"诚意你个鬼啊!"佟母瞪老头子,转个身背对他睡,说:"我看你是被他灌了迷魂汤了!"
回家路上刑少驹一直在车里打瞌睡,刑墨雷眼角瞟到了,过红灯的时候刹车都放慢了速度。刑少驹还是敏感的醒来,看到前面红灯,打趣道:"果然好男人都是后期打造出来的,佟叔都把您训练得这么温柔体贴了啊。"
刑墨雷点了根烟,递他一根,坐着没说话。
刑少驹一看父亲这脸色像是不痛快,爬到前面问:"您怎么了?"
刑墨雷说:"没怎么,丈母娘不让进门。"
刑少驹啊了一声,半晌才说:"这个我帮不了您,我也没经验呐……不过老话说礼多人不怪,您多去几次,多送点儿礼,门总是能进的嘛,您怎么也是人师父,佟叔家里是书香门第,不会怎么讹你的。"
刑墨雷叼着烟哼笑,手搭着方向盘开车,说:"你这不是挺有经验?"
刑少驹摸着后脑勺笑,把烟拿到鼻子前面闻了闻,凑到父亲那边引火。
52
这一年的中秋来得特别早,九月上旬刚没几天就月渐渐圆了。
孙副担心得白头发一丛一丛的长,怕得是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的人来,这边连个挡驾的办法都没有。可等啊等啊,一点消息没有,偷偷一打听,上头说,不来了,撤了,内情不详。
孙副诧异了半天,愣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可看佟西言的目光就更复杂了,刑墨雷的能耐确实不小哇。
那一头梁悦虽然无心管理医院,大事总还是惦记着的,老没动静,就打电话给佟西言问情况,结果佟西言也是茫然不知情,一听着这事儿撤销了,前后一想,准是刑墨雷动了手脚。
下班了吃饭时一问刑墨雷,他说:"家属我倒是找了,整一个地皮流氓,跟这病人早就脱离了父子关系,他也就是想趁着事儿图点钱,给他就是了。"
佟西言问:"您给了多少?"
刑墨雷没回答,琢磨着家属他是找了,可上头他还没来得及走动关系,哪儿那么容易就给撤了,不会真是陈若做的好事吧。人有两个礼拜没见着了,宝丽金也一直是关门大吉的,他什么情况。
瞟着佟西言还等他回答,他说:"这回不是我,你啊,遇贵人了。"
"哪个贵人?"
"陈若。"
佟西言才想起来,说:"真是啊,很久没见他了……他的保镖出事那天,倒是跟我说过,帮我这个忙,说是报答我。"他不懂陈若,这个人从来没个正经。
刑墨雷说:"嗯,他估计要从良。"
佟西言好奇的瞪着眼睛,刑墨雷笑了,说:"陈若有个哥哥,十几二十年前做过咱们市长。"
佟西言一想,不对啊:"从我记事开始,本市好像还没有姓陈的市长吧?"
"谁说他姓陈?"
"啊?"
"……以后你会知道。"来龙去脉太复杂,刑墨雷懒得说明,心想着,这妖精,四十来岁人了装嫩装得像三十岁,百无禁忌什么都玩,就会惹是生非,收了他也好,估计这会儿,他也应该在Y市了吧。
"别人的事你少操心,自己记得教训。这个病人你明明来不及经手对不对?那小子跟我说了,他写得病史,开的医嘱,你签得字。是,濒死病人,尊重家属意见停止治疗这是不成文的规定,是人道处理,往年的病人都是这样做的。可现如今这世道,不消说你防不到边,就是我,也常常吓自己一身冷汗。去年你进修的时候,院里就出了个事儿,病人绕着医院散步,某个家属探望病人从北大门开车进来,正好撞上了,病人骨折了,结果不但肇事者陪,医院也陪,梁宰平当时是冲着今年晋级,不想多是非,全数赔了,连带免了的医药费在内八万!家属什么理由,人交给你们医院了,来医院是治病的,结果倒给添了新病了,医院是干什么吃得,送进来,难道连起码的人身安全都不能保证么?"
佟西言安静听着,默不作声。
刑墨雷说了这些话,看他的反应,怕自己说重了,笑着摸他的头,说:"千年难遇的事儿,都让你这倒霉鬼赶上了,你呀。"
佟西言突然又想起明净师父的话,命犯小人,年内难得太平。他往刑墨雷身边靠了靠,心里总有些不安,只希望不要殃及身边的人才好。
饭后刑墨雷提议走走,佟西言自然没意见,两个人还从来没有手拉手逛街的时候,这架势,倒真像是小年轻谈恋爱了。
夜景繁华,各式商号灯火通亮,玻璃门柜折射璀璨的灯光,熠熠生辉。两个人沿着人行道不紧不慢的并排走,偶尔扭头看对方一眼,淡淡一笑,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走过一家最亮的,刑墨雷停下了脚步,抬头看匾额,是老凤祥珠宝店,于是信步入内。佟西言跟上去抓着他的手臂:"您买首饰?"
刑墨雷拍拍他的手背,与店员小姐说:"看看对戒。"
"您走这边。"小姐带着往里面走:"您是要看光戒,还是钻戒?"
刑墨雷看着佟西言:"光戒吧?干净些,好不好?"
佟西言才明白这个老男人想做什么,待久了怕店员小姐看出异样,冒然拒绝又怕他不高兴,掐他的手臂小声提醒他:"要拿刀,戴戒指不方便。"
"你可以戴嘛,你现在是领导喽。"刑墨雷调侃他,料想他是不好意思了,便把店员小姐打发走了说自己看。
"怎么了?"
"您说怎么了?"
"我啊,就是想买个信物,你戴着,一看就知道是老刑家的人。"
"……不如在我脑门上刻个字好了。"
刑墨雷眼睛看着柜子里面玲琅满目的首饰,随口符合:"嗯,不错。"
佟西言气结,踢了他一脚。刑墨雷嗷的一声,说:"行行行,刻我脑门,刻我脑门!"
佟西言懒得跟他计较,问:"您带女戒?"
"啊?"
"谁戴女戒?"
刑墨雷看他的面色,说:"……我吧。"
佟西言狠狠一瞪眼,拉了就跑:"走吧,咱俩谁也戴不下!"
于是在店员小姐诧异的目光中逃走了。
出了珠宝店,沿途糕饼店有月饼促销,双黄蛋白莲蓉,打的广告语是与情人分享,附送一支红玫瑰。
佟西言多看了一眼,好家伙,108块钱一个。刑墨雷问:"吃一个?"
佟西言刚要拒绝,促销的小姐就机灵的开口说:"两位先生买一个尝尝?每一个都是双黄蛋哦,象征兄弟情深友谊万岁!"
刑墨雷笑指广告牌:"你这儿不是写着与情人分享嘛?与兄弟分享,我们是不吃的。"
小姐立马甜笑着改了口风:"原本就是与情人分享的,还送一朵玫瑰花呢!与兄弟朋友也可以吃。"
刑墨雷说:"那行,要一个。"
接了玫瑰,递给佟西言。佟西言不接,促销小姐看着呢,他尴尬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刑墨雷倒没勉强,笑笑又收了回来。
两个人继续走,在街心公园的石凳边并排坐下来,一边分吃月饼,一边谈佟母的事儿。
"老太太这几天消火没有?"
"不提咱们的事儿还马马虎虎,爸爸要是提那么一句,她都要拿锅铲拍人了。小丫头这两天净缠着我放学去接她,说要来投奔你。"佟西言嘴里嚼着糯糯的白莲蓉,口吻却无奈极了。
刑墨雷帮他擦掉嘴边的饼渣,说:"委屈你们了,等过两天,我还去一趟。"
佟西言握着半个月饼,没心情吃了,说:"我还从来没见她生这么大气过,要不您先别去招惹她了。"
"你没学过'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这又不是作战,您要把她气出毛病来?"
"好好好,她是你妈你心疼,我是外人,急死我活该。"
"我可没看出来您着急,要不是陈若那根烟,您……"
"饶了我行不行?"刑墨雷灰头土脸的告饶。
佟西言白了他一眼, 笑了。
这一笑,看得刑墨雷心猿意马,把玫瑰送到人眼前,扯着京腔:"娘子,为夫错了,你大人大量,开开恩罢……"
佟西言目瞪口呆看他,半晌才反应过来,结巴:"您,您还原来那样行不?"
刑墨雷也呆了一下,随即大笑,使劲揉他的头。
晚上十一点,两个人在佟西言家小区门口道别,佟西言下车前被骚扰了多次,而且还是性骚扰,只差没在车里直接被压倒剥光,最后还是凭着顽强的意志力逃脱了魔爪,披袒胸露背的跳下了车。
那天以后佟母郑重警告过他,不许在外面过夜,他现在已经不在肿瘤外科了,行政科室一向是朝九晚五作息规律,想有个"夜班"的借口都不行。
走了没几步,被刑墨雷叫住了:"我跟你一起上去。"
佟西言着急说:"不行不行!"
"怎么不行。"刑墨雷说:"我就上去打个招呼。"
佟西言冷汗哗哗下来,死死拽着楼梯口铁门,就是不上去。
刑墨雷咬他耳朵:"自己上去,还是我抱你?"
佟西言怕他真做什么出格的事,刑主任的性子一向如此,只好松了手,忐忑不安的上楼去。
佟母坐客厅给小孙女打毛衣,不时抬头看钟,听到开门声音,转头过去。
"妈,我回来了……"佟西言畏缩。
身后的刑墨雷倒是大方的很,开口叫:"阿姨,还没睡呢。"
佟母哼都不哼一声,扭头继续打毛衣,不做声响。
佟西言换了鞋子,站在玄关示意刑墨雷可以走了,突然被勾了脖子过去,接着唇上挨了一下啄。
"好好休息。"刑墨雷拍拍他的脸,又对佟母高声说:"那阿姨,我先走了。"
佟西言脑袋跟烟囱似的热得要冒烟了,抿了一下唇,关上门,不敢去看母亲,匆匆回房间去了。
佟母独自在沙发上坐着,咬牙切齿:跟我这儿■■,你还想不想进我佟家门了?!
53
刑少驹给梁悦打电话,问他父亲的近况,梁悦说,挺好的。
刑少驹说:"你爸爸,知道多少?"
梁悦说:"目前看来,自理还是有点难度。"
刑少驹那头叹气。
梁悦说:"我有时想,干脆他就一辈子这样吧,真不愿意他清醒。"
刑少驹问:"为什么?"
梁悦说:"他要是清醒了,想得起来现在这样,他的自尊心会接受不了。"
刑少驹一想梁宰平原来意气风发的样子,跟着也觉得很难过,安慰梁悦说:"不管怎么样,总是清醒的好,否则,你是他唯一的继承人,你不累死?你没梁叔那本事。"
梁悦说:"少驹……"
刑少驹一愣:"嗯?"
"我越来越怀疑,我不是他亲生的。"
刑少驹一下来气,说:"你可别想在这个时候找理由抛弃他!"
"不是。"梁悦说不上来哪里怪异:"即使不是他亲生的,我也不会抛弃他,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我真的一直就怀疑,没什么理由,就是怀疑,明明我们长得那么像可我还是怀疑,我叫他爸爸,每次都觉得叫不出口!亲生的,我一点儿感觉不到血亲的那种亲!他根本没有拿我当儿子看!清醒的时候是那样,现在还是那样!"
"你脑子抽筋了?!梁叔那么疼你!……那你说,他拿你当什么?"
梁悦没说话,使劲砸自己脑袋。
刑少驹没想到梁悦会这样激动,听着那边紊乱不稳的喘气声,思忖片刻,说:"那好吧,现在不正是机会,你可以去做做DNA,没人会知道。"
梁悦挂了电话,回头看沙发上安静看电视的梁宰平,走过去跪在地毯上,抱着他的脖子往下拉,一直到两个人的脸可以碰到。
"爸爸?"他仰头叫他。
梁宰平傻傻对他笑。梁悦的眼泪夺眶而出,哽咽着抱着他,亲吻他的嘴唇。在很久前的某个深夜,他也这样吻过自己,并非他故意装睡,而是梦中惊醒。
梁宰平一点没有抵抗,似乎是很喜欢并且习惯这种接触。
刑墨雷被夜急诊加班电话吵醒,手术室里打来的,病人快要挂了。佟西言离开科室后,求救电话都打他这里来了。
他起床擦了把脸,衬衫来不及扣好,随意一披就开车跑了。宝丽金停业了,他最近一直在龙泽园自己家里过夜,那位置离医院不近。
赶到医院,一肚子火气,自然先是一顿好骂,骂得一室沉默无人敢搭腔。
洗手上台,一看病人情况,火气又上来了:"你们他妈当我神仙?!这个时候才打电话?!"
一助嗫嗫:"不是,一开始他只是背后中了两刀,看起来并不严重,没料到这两刀扎这么准,一刀在肾脏,一刀在胰头……"
刑墨雷手上动作紧凑,却依然不消火:"捅成这样,不如给个痛快!那帮孙子怎么维持治安的,还建他个鬼的平安城市!"
"是看守所里的犯人内讧……"
"……操!"
边上几个人自然是一点儿声音都不敢出,刑墨雷的动作快,专心跟都未必跟得上他的步骤,当然都不敢开小差。
病人很快转危为安。处理了一个要紧步骤,把剩下的活丢给一助,刑主任脱衣服下了。
沿着走廊出去,几个手术间都亮着灯,看起来又是一个不眠夜。刑墨雷正要踢门出去,突然某个手术间门开了,一个穿囚服的家伙一身血迹跑了出来,随即巡回护士麻醉医生手术医生都出来抓,病人叫的很渗人。
刑墨雷只看了一眼,惊呼:"陈若?!"
他伤的并不严重,是单指身体。但是精神很差,甚至有些恍惚,刚才叫他那一声,过了好几秒钟,他才认出来是自己。
刑墨雷坐在一旁,轻轻摸他的头,麻醉用了一些安神的药,他已经平静下来了。
伤处在手腕,幸好没有肌腱断裂,检查其它位置时,他们发现他背上有很多伤口,像是鞭伤,有些愈合,有些化脓,伤口一直延伸到大腿,臀部还有新的烫伤,明显用得是烟头。陈若的皮肤本来就白皙光滑,那些伤口很有视觉冲击力。
刑墨雷气得浑身发抖,踢门出去,家属等待区域坐了几个看守,其中一个,像是小领导。刑墨雷一把就给他拽起来了:"谁给的你们权利虐待别人?!"
旁边有两个人认得他,再说他还穿着手术衣,连忙拉开了:"刑主任,有话好说!有您熟人?"
刑墨雷撒了手,说:"宝丽金的老板,犯了什么法了?!"
小领导抚平自己的衣领,没好气说:"我哪知道他犯什么法,上头说关就关!"
上头?刑墨雷心里咯噔一下,问:"关多久了?"
"两个礼拜多。"
那就是宝丽金出事以后,刑墨雷感觉不太妙,转念又怒了:"那你们也不能虐待犯人啊!"
"哎呦刑主任,您别抬举我们了,上头说了别动他,我们哪儿敢碰他一下,是他自己不安份,总跟别的犯人打架,您看这,他怎么拿到刀子的我们都不知道,差点没给他捅死人。"
刑墨雷理不出个头绪来,愤愤回手术间。该消毒缝合的口子都给他收拾好了,陈若躺在手术台上,没什么动静。
刑墨雷轻轻叫他:"陈若?"
药效已经过了,陈若扭头看他,抬起手抱着他,手臂颤抖。
刑墨雷示意其他人出去,拍他的背,问:"跟哥说,怎么回事?"
陈若喉咙咕哝了一声,没说话,只是紧紧掐着他的脖子。
刑墨雷心沉的更低,抱着他不再多问。
送他回病房,安排了一间贵宾间。刑墨雷故意把伤往严重了写,说是要住院,危险期没过,这才把人留下了。
陪了一夜,第二天清早醒了,看陈若睡得一脑门汗,眼底泛青,像是受了不少折磨,刑墨雷这火气又上来了,打电话给科室,说在骨科,有事打他电话,然后还在边上守着。
到八九点钟小护士来打针,把陈若惊醒了。
他几乎是一下从床上弹跳起来,吓得小护士差点一屁股坐地上。刑墨雷连忙上去抓他的手:"陈若,是我。"
陈若看清楚人,才放松下来,让小护士打了针。
"怎么回事?"刑墨雷坐在床沿给他擦汗。
陈若笑了一下,说:"没事,进去吃了几天白食。"
"怎么进去的?"
"扰乱治安,涉嫌故意伤人。"
"……怎么会这样?"
陈若说:"本来就该这样,我该的。"
监狱哪是人待的地方,刑墨雷想到他背上狼藉的伤口,恨恨骂:"这帮狗娘养的!"
陈若有些得意:"老子也不是吃素的,想占老子便宜,老子他妈做了他!"
刑墨雷骂:"你不是吃素的,你他妈一点儿学不乖!你那保镖明明打了电话给他了,怎么事情还会这样?这老王八敢不仁,你他妈不会撬了他?!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你演玉堂春呢?!"
陈若说:"不关老王八的事。"
刑墨雷皱眉。
陈若说:"我的人跟我说,他出国访问去了,这事儿,应该是他老婆的意思。"
"……操!"
"逮着机会老子他妈操死她!"陈若又来劲,刚抬起上半身就啊哟一身疼的跌了回去。
刑墨雷说:"你给我安份点儿!"
安静了一会儿,陈若说:"有烟吗?"
刑墨雷抽了一根放嘴里,点着了再塞给他。
陈若吃吃笑:"还是你疼我。"
刑墨雷突然想到:"那么佟西言的事,不是你?"
"什么事?"陈若开始茫然,但马上想到了,说:"我在里面享福呢,哪有那功夫,事情解决了?"
刑墨雷点了支烟给自己,踱到窗边看远景,这事儿,够玄乎的。
54
下午的中层干部会议,刑墨雷缺席了。佟西言进门一扫没发现人影,马上打他电话,但手机关了,打到科室,说刑主任今天根本没来上过班。
这是去哪儿了。佟西言心里有些疙瘩,他发现他或许了解这个男人的性子,但其实并不了解这个男人的生活圈子。
刑墨雷当时在去Y市的飞机上。这事儿,佟西言很晚了才知道,还是在床上办完事以后随意聊天是知道的。
中秋那天有雨,而且还是大雨。
宝丽金灯火辉煌,停业半个多月后重新开张。大堂做了简单的调整装修,添置了几个水晶吊灯,又俗又气派。三十个小姐分成两排站在门口迎宾,旗袍包裹妙曼身躯,一个个貌美如花巧笑倩兮,气质绝佳。
陈若瘦了许些,脸色红润。脸上挂着招牌式吊儿郎当的笑,穿了件对襟传统样式的中式衬衫,小立领,衬得脖子白皙纤细,一点看不出来是四十岁的人。他靠在总台看着来往客人,瞧瞧吧,这么多人无家可归,幸亏赶在中秋开业,要不谁收容他们。
有熟悉的上来邀他上去凑麻将脚。陈若大笑,把裹着绷带的左手亮出来,说:"陈某不举啦,办不了事儿喽,您呐自己玩好吧。"说话那样儿,流氓习气十足。
正哄总台两位小妹妹开心呢,眼角瞟到门口进来的三个人,他的笑容渐渐隐了,慢慢站了起来走了过去。
迎宾小姐热情的招呼客人,陈若打断了她,痞笑着说:"美美,这三位可是贵宾啊,远道而来,可不要怠慢。"
三人中间,左边的先沉不住气了:"陈先生……"
中间年长的一位,鬓角依稀有些斑白,他一抬手,身边的人马上闭了嘴,他的眼睛却一直盯着陈若。
那三十个小姐都是见过场面的,一见老板跟人"含情脉脉"对视那样子,就知道来人不是一般的客人,于是都停了调笑声,看着老板的脸色。
足足快一分钟,陈若才侧了身,一弯腰:"楼上请。"
要往包厢领,身后的人却习惯性命令:"去你办公室。"
陈若的手指在电梯按键上略一停顿,按了最高一格。
门口站着的美美,突然一皱眉,说:"你们觉没觉得,中间那个人,很眼熟?"
"跟老板有点像。"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好像在电视上见过他……"
宝丽金的顶楼是空中花园,下一层是陈若的日常起居地,装潢近白色底的大套房,卧室,办公室,会客厅一应俱全。
跟来的两个随行被勒令守在门外,房间里就两人。陈若拿了两个郁金杯,倒了酒,递给站在落地窗前看景的男人。
"哪阵风把你吹来的?"
他抿了一口酒,看男人沧桑的背影。
男人转过头来看他,眼神复杂,说:"把衣服脱了。"
"不要这么着急吧?"陈若弯起眼睛笑,他有对桃花眼,笑起来很是招人。
男人眼神扫他,不怒而威。
陈若无奈的放下酒,解开一个个精致的小盘扣,把衬衫扔在沙发上。
"转过身去。"
陈若一转身,只听到男人倒抽冷气的声音。背后的伤都已经结疤,但想必依旧狰狞。
男人走上来一寸寸摸,沿着脊柱往下,一直到裤头,另一手敏捷的绕到前面去解扣子,陈若只来得及一声喂,就被剥了裤子,摁在沙发上。
大腿上一样是深浅不一的疤痕,蜿蜒到臀部,被白色的布料遮盖,男人扯掉了这最后一块文明的遮掩,静默片刻,低头亲吻。
陈若一下子毛了,咽了口唾沫,说:"我这房里可有监视器,你注意身份。"
身后的人罔若未闻,湿滑的舌头从腰背的疤痕开始往下,一直到股沟深处,陈若一个激灵,手指抠进沙发里。
"疼不疼?"男人在问。
废话,把你打成这样你疼不疼。陈若翻了个白眼,手在沙发夹层里摸索,可没等他找到那支见了鬼了润滑剂,后面就插进来了,他在激痛中黑了视线,差点没一口气噎过去。
"……操,老当益壮啊。"缓过劲儿,开口就是不知死活的调侃。
"哪里,攒了小半年了,都是留着给你的。所以特意来陪你过这个中秋。"
陈若本来没想喷笑,可被后面一记猛顶给顶喷了,直肠肛口火辣辣的疼,他却吃吃笑,说:"这么想着我,所以让嫂子关照我?"
男人暂停了动作,俯下身压他,胸膛紧贴背脊,一下一下舔他的脖子,问:"为什么不直接打我电话?"
"忘记号码了。"
"……是不是要烙你身上,你才会记得?"
陈若动了动身体,换个稍微舒服一点的位置,不耐烦了:"你能不能快点?"
男人低哑的笑,语气里有恶作剧的成份:"小半年的量,一次做回来,你觉得要多久?"
陈若仍然笑,说:"我不骗你,我这房里真的有监视器。"
梁家保姆被小主子打发回乡下过中秋去了,临行做了一桌好菜弥补。
梁悦跟梁宰平蹲在客厅外面走廊上玩,把小盆栽挨个儿的对准沿着琉璃瓦流下来的水柱,溅得身上都是泥水。
梁悦侧头看微笑的梁宰平,突然指着灰蒙蒙的天说:"看,月亮多圆!"
梁宰平抬头看天,点点头。
梁悦莫名开心了,拖着他进门,在厨房洗干净了手,坐在饭桌边,先切了一个月饼一人一半,然后聊天。
说是聊天,其实还是自言自语,但比早些时候要好得多,毕竟梁宰平现在会看着他,并且会偶尔笑一笑。
把半块儿月饼搁小盘子里递给梁宰平,梁悦一拍脑袋,跑到书房,拎了一瓶酒出来,坏笑说:"开你一瓶酒,别心疼哦。"
拿了两个杯子,倒了两杯,一杯塞梁宰平手里:"拿着,干杯!"
一碰一仰头,一口闷了。梁宰平看看他,学他的样,也喝了。
梁悦拿起半块儿月饼塞梁宰平嘴里,自己叼了半块儿,再接着倒酒,说:"来,别噎着。"
半个钟头的时间,一瓶酒去了一大半。让梁悦惊讶的是,自己酒量居然还不错,喝了那么多,就是觉得有点热,脑袋还十分清醒着。
"这酒假的吧?"他疑惑的举起瓶子看,又放下:"不管它了,看电视!"
于是拉着梁宰平一起滚跌在沙发地毯上,梁宰平像只温顺的大狗,只看着梁悦。梁悦弹了个响指,说:"给你看个好东西!"
又跑进书房,再跑出来时,手上是一张碟,他贼贼笑,献宝一样,说:"少驹给我的,从他爸那里搜来的,是A片哦!"
把碟片塞进影碟机里,窝在梁宰平怀里很兴奋的睁圆了眼睛等待。
画面渐渐清晰,不管怎么看,都像是两个男人,梁悦的脑袋有些昏沉了,梁宰平的酒,起初喝并不觉得味道尖锐,但后劲是很大的,他从来不让梁悦喝,最多就是允许他用指头点一下吮吮味道,像今天这样大量灌,怎么可能不醉。
他撅着屁股爬近了,左右扭头看屏幕,两个男人,真的是两个男人,纠缠在一起,动作激烈,呻吟声从家庭影院音响里弥漫出来,声声鼓动他的耳膜。
梁悦最后清楚的想法是:怎么不是A片……
之后他就晕了,倒在柔软的地毯上,模模糊糊看到梁宰平的脸凑了过来,完全没了意识。
55
中秋对于刑墨雷来说,不是好日子,因为他孤家寡人。往年一直是在宝丽金过的,可今年,他琢磨着自己怎么也算是有伴儿的人了,没道理再去那种声色场所醉生梦死,于是还没下班就去佟西言办公室坐着看报纸喝茶,等人下班。
佟西言原来每逢节日总会记挂着自己的师父,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该有的礼数样样不少,棕子是四方富态的红豆粽,月饼也是礼盒精装的大月饼,这些佟西言根本不用操心,那都是佟母准备好的,没地方送,直接就送他主任办公室,师徒俩有时就关起门来就是分点心吃,刑墨雷再倒他半杯八宝茶,有聊没聊的说些医院里的长短事,用来消耗一个难得空闲的下午。
这会儿两个人没了芥蒂,更是亲密,佟西言知道中秋这个日子难办,他分身无术,虽然心疼这老头子,可总不能丢了父母女儿不管。忙进忙出的在各办公室之间走动,偶尔瞟上沙发里四平八稳的男人,心里感叹,人道四十不惑,他倒真是个明白人,不知道等自己到了他这把年纪,是不是能这样随性坦然。佟西言觉得自己活这些年,总是在为难,为各种各样的事情为难发愁,他永远不会像他那样自由。
四点一刻,刑墨雷收了报纸,说:"下班吧。"
佟西言从一堆纸张里抬起头:"没到点儿呢。"
"早点走,去接女儿。"
佟西言问:"您今儿怎么想起来去接她?"
刑墨雷说:"不是你说的,她要来投奔我。"
佟西言想了想,说:"好吧。"草草收拾了桌子,跟着出门了。
佟早早在放学前一分钟,还不知道她将面临生命里第一次痛苦的选择。
一分钟后,当她跑到离门口十几米的位置,她觉得她陷入了宿命的安排,这是不可抗力的,一定会发生的,这是对她为人处世的一次严峻的考验,直接关系到她近期的福利问题以及长久以来精心塑造的小大人形象问题。
她的奶奶在左边,她的两个爸爸在右边,他们在等她过去,但并不是同一个方向。
小姑娘非常痛苦,以至于脸上肌肉僵硬,眼珠儿像个钟摆不停的来回来回扫,真是天人交战!她该往哪边走?!
佟西言顺着女儿的痛苦的视线看到了不远处的母亲,吓了一跳,刑墨雷立刻抓紧了他要逃离的手,只看着小女儿,没有去看老太太。
佟母也装作没看见他们,只盯着孙女,心想怎么也是我拉扯大的,是我们佟家的人,我就不信了她还能忘恩负义了跟你走。
宝贝儿,胜败在此一举,你可别让你大爸爸我白疼你啊,刑墨雷争取用眼神指挥小女儿,无奈佟早早同学实在是太年轻了,完全领会不了,不但领会不了,而且根本承受不了命运这样的刁难,于是在僵持了几分钟后,小姑娘头仰六十度悲愤望天,开始嗷嗷大哭。
佟西言最先跑了过去,其他两位也不落后,都想抱她。
正在操场上送其他小朋友的女老师一听见这震天的哭声,连忙跑过去把她搂在怀里安慰:"怎么啦早早,不哭不哭啊。"冲三个大人把眼一瞪:"你们谁是家长?!"
佟母连忙说:"宋老师,是我啊,我是她奶奶。"
佟西言赶紧说:"我是她爸爸。"
女老师说:"你们怎么回事儿啊?有你们这么做家长的吗?大过节的干嘛把孩子弄哭啊!"
刑墨雷蹲下来拉小女儿冰凉的手,说:"老师,她这是高兴。"
佟早早泪眼看刑墨雷,眼神甭提多哀怨了,我这是高兴的吗?!
"高兴?"
"嗯,全家一块儿来接她吃团圆饭,她当然高兴。"
女老师温柔的问学生:"早早,你是高兴的吗?
佟早早抽了一下嘴角,点了点头,抽噎:"我、我高兴、奶奶爸爸、大爸爸,不吵架,一起来接早早。"
刑墨雷摸摸她的脸笑,真乖,一点就透。
女老师语重心长:"身教重于言传,做家长的要给孩子展示美好的一面,家庭不合对孩子来说是最大的伤害,她这个年龄正是个性塑造的关键时期,你们要注意啊。"
佟西言那个惭愧啊,只好代表另外别扭的两个家长做保证,点头说:"您说的是,我们一定会注意的。"
回家路上佟母原不肯坐刑墨雷的车,可佟早早眼睛哭得跟核桃似的,可怜兮兮的抓她的衣摆:"奶奶来……"
佟母这一口气生生咽了下去,沉着脸上了车,到家这一路上都没有一句话。佟西言自然是不敢招惹,刑墨雷则是专心开车若无其事。
上楼梯时老太太因为太过生气,以至于没踩着阶梯,差点滚下来,后面的佟西言冷不防的没拉住,要被带倒,得亏走最后的刑墨雷跟泰山似的不动,抓着扶手,把那母子俩稳稳接在怀里。
佟早早拖着几个大大的礼品盒回头着急拉老太太:"奶奶!"
老太太站稳了,轻哼一声,拉着孙女走到前面去了。
佟西言无奈的看了刑墨雷一眼,跟上去。
佟老爷子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眼见着门口依次进来的四个人,数老太婆面色最差最难看,赶紧给拉到边上做思想工作:"今儿个可是中秋,你就让他们把饭吃完了,可千万别赶人啊。"
这话把老太太给憋屈的,哦,合着没事儿就我一人儿无理取闹是吧:"成,我要忍不住了,我直接就掀桌子。"
佟老爷子大惊失色,只能眼睁睁看老太婆坐过去。
佟早早咬着碗沿看一桌大人在那儿沉默是金,跟爷爷的视线撞到,佟老爷子想她活络气氛于是使劲冲她眨眼睛,佟早早一惊,哐当一下把碗打翻了。
佟西言赶紧起身去厨房拿个新碗。佟母瞪孙女:"说过你多少回了,不要咬碗,瞧你那一口好牙!"
佟早早咧嘴一笑,乳牙黑黄,参差不齐。
佟西言重新给她换了碗,盛了饭,刑墨雷顺手给她夹了一筷子鱼肉,佟早早同学正要一口闷下,被老太太挑开了,说:"小心刺!"
佟老爷子看儿子的表情瞬间黯淡,怨念的瞪了一眼老太婆,你这是折腾谁?你来去就是在折腾咱自己儿子!
佟母回瞪老爷子,你快消停吧你这叛徒,我这是痛一时海阔天空,好过他以后痛一辈子!可心里却多少软了些,没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孩子,西西一向乖巧孝顺听话,性格内向,受了委屈从来都是自己咽了不说出来。明明是为难刑墨雷,但他一定会比他更难受。
佟母觉得自己怎么做都不好,刑墨雷不愧是老江湖了,餐桌上这风云暗动,他硬是装傻充愣。这场保卫战难打,老太太索性赌气,闷头吃饭。
一时间就只听见咀嚼声跟筷子小心碰触盘子的声音。
佟老爷子见好好的一顿团圆饭,却吃得这样糟糕,于是绞尽脑汁的想说点什么打破僵局,可无奈他老人家本来就是实诚少言的人,佟西言就是遗传自他。本来父子俩在家里的地位加起来,还抵不上佟老太太一瞪眼,何况这会儿老太太正在爆炸边缘,老爷子就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正愁呢,门铃响了,佟早早滑下椅子迫不及待去开门,抬头甜甜叫来人:"李爷爷!"
一家人扭头看,就见进来一个乐呵呵的老头,拎着一盒水果一盒月饼,大腹便便,脑门油光闪闪。佟父赶紧站了起来:"老李,你怎么来了!"
"我是特意给西言拿点儿水果月饼过来的!"李老头把东西往地上放。
佟西言站了起来,没明白怎么回事:"您这是……?"
"啊呀,你那个师父啊,哦,就是刑医师,我找了好几次都没见着人,我着急啊,干脆,就直接给你得了。"这位老爷子倒是个爽快人:"别别,你别站着啊,你吃饭,吃饭。"
佟西言瞟了一眼低头吃饭的刑墨雷,不解看看父亲。
李老头一看人没明白,接了佟母递过来的茶水,说:"就是我那孙子,刑医师的救命大恩啊!"
"咳,他这不是在这儿嘛。"佟老爷子大手一拍那个沉默吃饭的背影。
刑墨雷举着筷子扭头,跟李老头这么一对上视线,老人家一下激动地撒了茶水,眼见着要跪,亏得佟母还在旁站着,一把就给拽住了。
"您这是做什么!"佟西言赶紧过去扶了,眼神示意刑墨雷离席过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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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这是做什么!"佟西言赶紧过去扶了,眼神示意刑墨雷离席过来说话。
刑墨雷挪开椅子过去,问:"小孙子还好吗?"
李老头湿着眼眶说:"好,好,哦,我去抱来您看看!"
"不用,您就别忙了,好就成。"刑墨雷把地上的东西拿起来交人手上:"心意我领了,东西您都拿回去吧。"
老头立刻推拒:"不!刑医师!您怎么都得拿着!您不是救了我孙子一条命啊,连我这老头子,我老伴儿,我儿子儿媳妇,老李家这一家人都是您给救了啊!我找您真不是一两回了,您每次都忙得不见人影,我们全家人惦记着这事儿,不好好谢谢您,不安心啊我们!"
"老李,你先坐,慢点儿说。"佟父安扶老友,压着他往沙发上坐。
佟母回位置上,装作给孙女夹菜,偷偷关注这边的情况。
刑墨雷有一丝不耐,嘴里还嚼着一块儿鱿鱼。接到佟西言警告的眼神,才耐着性子,说:"您真别这么客气,不过是举手之劳。"
"不不不,可千万不能这么说。算命的早说过了,我孙子今年有大劫,得有贵人,才能转危为安,您可不就是这贵人,您是咱们老李家的贵人啊!您就那么把人一翻,一压,就把人弄回来了!这医术,那真是高超!"
师徒俩听到贵人这个词,怪异的对了一眼,佟西言给人重新倒了杯水:"您喝水。"
李老头看着佟西言,那感谢的话换个说法又上来了:"还有,您徒弟也带得好,咱这小区,谁有个头疼脑热的,都爱打西言电话,开个方儿,一针下去,没有一个不好的,不但医术好,人那是更没得说了,全小区都知道西言善啊,那是真善!您这真是名师出高徒!医德医术一样不落下!"
刑墨雷琢磨着这老头原来是不是讲评书的,口齿这么利落,斜觑佟西言,告之,已经够了,他迫切想进食。
佟西言打岔问:"您吃饭了没?要不就在这儿吃?"
客人总算能从"朝圣"的狂热中转移一点注意力:"哦,我吃了来的。"
佟父在桌边叫:"客气什么,再喝点儿嘛,来来来,坐下再说,这桌上没人喝酒,正好,你陪陪我!"
佟西言又是搬凳子又是拿餐具,客人不好再推辞,入席而坐。刑墨雷终于可以继续吃饭,把应酬客人的光荣任务交给了佟家人,仿佛事不关己。
李老头一坐下刚要继续高调赞扬恩人,可突然觉得这桌上有点儿硝烟味儿,正纳闷,一看佟母的表情,直直就问:"素君,你不舒服啊?"
佟母没好气说:"舒服,太舒服!"
佟父暗暗踹她。
佟早早突然小声说:"奶奶不想大爸爸来吃饭……"
李老头是听过小丫头叫刑墨雷"大爸爸"的,看这情形,立马搁筷子了:" 刑医师,上我们家吃!"
站起来就拉人,刑墨雷不防备,唔唔唔,嘴里还叼着半块儿回锅肉。
佟父大惊,连忙拉人:"老李!"
李老头撇开他的手:"你这儿有不欢迎刑医师的人,我家没有,我家里等着盼着人去吃顿饭。"
佟西言一看这阵势,傻了。刑墨雷也一样没反应过来,嚼着肉,让两位老人拉来拉去。
"行啦!"佟母突然一声爆喝。
所有人没了声音。
"老李,你什么意思啊?你上我们家来,就是抢人来的?我怎么讨厌人了,我讨厌人,我把儿子交给人家?我把人领家来,我还好酒好菜招待?你甭跟我这儿捣乱,他是你救命恩人,他是我孙女干爸爸!我数三声,你要么放手,要么出去!一,二——"
三字没等她出口,佟父跟客人同时惊跳撒手了。显然佟母的威力,并不单单显示在家里。
然后呢?几个人一起看着她。
佟母咳了一声,面无表情说:"吃饭!"自己先坐下,夹菜吃饭,不理人了。
乱则乱,这一顿饭,幸亏有这么个搅局的,总算是顺利吃完了。
送客时,无论刑墨雷怎么推辞,人怎么也不肯把水果月饼拎回去,没办法,只好自己留下洗洗吃。
佟西言把父母赶到客厅去吃水果,自己领着刑墨雷收拾桌子洗碗,这是一个"媳妇"应该有的表现嘛。
刑墨雷面色痛苦,佟西言小声问:"怎么了?"
刑墨雷伸出食指跟中指一比划,佟西言哦了一声,说:"我妈刚有点儿松口,您忍忍不行?"
好吧我忍。刑墨雷无可奈何,乖乖跟到厨房,佟西言剪了一段芹菜给他:"先凑合着吧。"
刑墨雷看看他,认命把芹菜叼嘴上了。
佟早早蹦进来叫:"爸爸,奶奶让您出来一下!"
佟西言跟着女儿出去,被母亲一路拖到卧室。自刑墨雷坦白那天开始,他就不敢跟母亲单独的相处,所以看母亲把门上了锁,他有些局促不安。
佟母坐床沿,说:"椅子搬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佟西言依言,促膝而坐。
佟母深深一记叹气,摸着他的头,问:"是不是恨妈无理取闹?"
"没有!"
"我知道,你爸跟我说过好几次了,可我就是没法看见你跟他站一块儿。"
"可我们原来一直这样啊……"
"那不一样,原来你跟他不是这种关系!"
"我们一直就是这种关系。"佟西言下意识的脱口而出,立刻敲了一下自己的头,不敢看母亲的脸。
佟母颤抖问:"多久了?"
佟西言结巴:"十、十年吧……"
"我剁了他!"佟母狠狠敲床板。
佟西言完全泄气:"您要剁就剁我吧,他没有强迫我,是我不争气。"
佟母心疼的一个指头顶他的脑袋:"你噢!"又是一记深深的叹气。
"其实,妈也不是说他这人不好,真要不好,也不会让你接近他了。要怎么说呢,这个人经历过太多事,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放得开,可你呢,打小就单纯,以为全天下都是好人,虽说现在社会风气开放了,可两个男人,别人会用什么眼光看你,你想过吗?"
佟西言说:"我哪儿都不去,跟谁都不说。"十年都过来了,以后还这么过。
佟母叹息:"你就是真要找……找男人,也该找个个性差不多的,两个人遇事有商有量,夫妻啊,跟别的关系都不一样,首先得是平等,你看我跟你爸,我们就是平等的。"
佟西言心里嘀咕,可看不出来您对我爸平等。
佟母拍了一下他的头:"你想什么呢,你是我生的,别在我面前存小心眼。是,外人看起来,我是霸道,你爸爸好欺负,可我打心里是尊敬你爸爸的,你看家里的大事,哪件不是你爸爸说了算的?你跟他,不合适,你们做了这些年师徒,只能是师徒这种关系最合适。"
佟西言说:"我已经跟您说实话了,我们其实早不是师徒了,只是还有些矛盾没处理好,所以就一直没跟您说。"
"什么矛盾要处理十年?"佟母的问题一针见血。
佟西言愣在那里,还真就被问住了,是啊,十年的光阴,到底两个人有什么天大地大的矛盾?这十年在纠结什么?似乎根本没有什么实质性的问题出现,难道,真的是两个人不默契,不合适?
佟母一下一下摩挲他的手臂,说:"你信任他,什么都听他的,那是你们还没有遇到他处理不了的事,总有一天会遇到的,那时候,你们的苦心处理了十年的关系就会崩塌,你们必须很辛苦的从头开始相处,换一种关系,再来十年,也许是二十年,这些你想过没有?"
佟西言怔忡,眉头无意识的皱了起来,茫然看着白色墙面,隔了一分多钟,才开口说:"妈,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相信他。我宁愿再有十年二十年。"
"你……"佟母哽咽,话断在嘴里。
佟西言又何尝不鼻酸,他问自己,你真的这么信任他?
没有答案。
可他已经完全陷下去了,后退无路,以后的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刑墨雷独自洗了碗,不见佟西言来,便回客厅,陪着一老一小看中秋晚会。
祖孙俩直愣愣看他,他低头看自己的衣服,没出错啊。看到佟早早指指自己的嘴巴提醒他,他才想起来自己还叼着芹菜茎子,连忙拿掉扔垃圾桶里。
佟父示意他过去坐,说:"西西在里屋跟他妈说话呢。"
刑墨雷点了个头,说:"难为他了。"
佟父叹气,说:"墨雷,我可就这一个孩子。"
"我有数,您放心吧。"
佟西言从里面出来,看看他们,对刑墨雷说:"妈让你进去。"
刑墨雷站起来抓他的手:"没事吧?"
"没事。"佟西言挣脱他的手,坐下来陪父亲看电视。
刑墨雷进门,转身把门带好,冲佟母叫:"阿姨。"
佟母抬起眼皮看他,说:"坐吧。"
"哎。"
佟母说:"你跟我这儿说实话,你是认真对他吗?"
"是。"
"一直认真?"
"是。"
"这辈子都认真?"
"……这辈子都认真。"
"好。"佟母的眼眶还湿着,却发狠说:"我跟他爸爸就依你们这一桩。可有一条你要记住了,以后你要是有一点儿负了他,我就是躺下了,也会找你说个究竟的!"
刑墨雷定定看她,说:"墨雷,谢谢您的成全。"
两个人从佟家出来时,佟母坐在客厅有些恍惚的看电视屏幕,并没有看他们一眼,佟父送到门口,看着两个人并排站着,却又无话,只好说:"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佟西言还是有些担心母亲:"爸,妈她……"
"我知道,去吧。"佟父叹气着挥手,看着他们下了楼梯,才关门回转身来,把妻子的双手包在手心里揉搓。
"好啦,别多想了,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们去吧。"
佟母靠在老伴儿怀里呜呜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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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还在下。
佟西言垂着眼睑咬手指关节,还不确定,是不是不该出来,在家陪陪老太太会更好。
车里的两个人一开始都没有说话,雨天路滑,视野也相对模糊,刑墨雷一根烟抽完了,边开车,边注意街两边的商铺,在一家药店门口停了车,伞也不打就跑了出去。
佟西言回神,想叫,来不及了,赶紧找了雨伞追出去。
刑墨雷正在柜台付钱,回头看他:"你出来做什么?"
"雨大。伞。"
刑墨雷笑了笑,对眼神怪异的收银小姐说了声谢谢,拎着塑胶袋的手接过伞,搂着人往雨里冲。
回到车上,佟西言问:"您买药?哪儿不舒服?"
刑墨雷把袋子递给他。佟西言打开来一看,脸红了,难怪收银小姐那种眼神。
"龙泽园没有这东西。"
"您跟师母呢?"佟西言故意问。
刑墨雷喷笑,说:"像吗?多少年前的事了,再说,除你以外,我也没那习惯。"
佟西言把东西放一边,没说话。
"你不是现在想起来吃醋吧?"刑墨雷又摸出一根烟来点上了。
"……我吃的过来么。"
"这个时候跟我算账,不公平吧。"
佟西言没说话,看着窗外模糊一边,雨雾中依稀可见商家的招牌霓虹。
刑墨雷瞟了他一眼,也没说话。
车子开了近半个小时才进入龙泽园,绕过庞大的人工湖,驶进刑家大院儿。佟西言撑了伞下车,抬头看雨中的别墅,他最后一次来,是跟科室同事一起受邀到刑家打麻将,摆了两桌。那次关华不在,是他下厨做的饭和点心,距离现在,有好几年了。
刑墨雷停车出来,开了门,换了鞋子拿拖鞋,问:"饿不饿?"
"不饿。"
"再陪我吃个月饼?"
"嗯。"
刑墨雷手指倒夹两个玻璃杯,手心一个大月饼,另一手一瓶酒,放茶几上,然后掏出钥匙串来,边挑边摘:"钥匙给你,方便些,我未必每天都能准时下班。"
佟西言接了过来串自己钥匙圈上,看刑墨雷开了酒,倒了两杯,无奈说:"您知道我不喝。"
刑墨雷笑眼里有一丝促狭:"我知道,不过,你还是喝一点的好,一会儿不用太难受。"
佟西言一开始没听明白这话,看他那赤裸裸的眼神,才领悟过来,脸有点热。
"要不要先洗澡?"刑墨雷说:"衣服在我卧室柜子里,挑合适的穿。"
佟西言下了狠心,把酒一口闷了,上楼去了。
刑墨雷完全放松下来,大字型瘫在沙发里,仰头看天花板,微微叹息。他还从来没有为了谁这样豁出去不要体面了,其实佟母的反应比他想的要好得多,他原以为为这场持久战大概会打到过年,甚至准备好了今晚这顿饭,老太太直接拿饮料泼他,可没有,佟家二老,到底还是通情达理的人。
总算是光明正大,这个人,现在归自己了,想到这些,他呵呵笑,福气不小啊刑墨雷,终于还是他来陪你终老。想啊想啊,动了歪念,站起来快步上楼去。
佟西言全身都是白色泡沫,刚发现刑家的洗脸水槽花纹很特别,靛蓝色的瓷盆,槽底描了白荷,明明是清雅的花,在水底却异常妖冶。他有些惊艳,手刚探入水中要摸,听到了叩门声。
"谁?!"
门外人闷笑:"你说还有谁?"
佟西言松了一口气:"您等一下,我马上好。"
"睡衣没有新的,我给你找了一件刑少驹的,先凑合。"门又敲了两下。
佟西言刚把门拉开一条缝儿,呼啦一下就被推了个大开,刑墨雷衬衫扣子一颗没扣,支在门框上邪邪看他,手上一片未拆开的保险套轻轻敲着嘴唇。
佟西言倒退一步,头发上洗发水流进了眼睛,他反射性的伸手揉,冷不防被一把抱了起来。
"等、等一下!眼睛疼!"他挣扎着地,伸出去盲目摸的手被握住了,然后又松开,温水自上而下冲洗头上那些泡沫,还有某人算得上温柔的揉搓。
等冲下来的水没有什么味道的时候,佟西言刚想开口说好了,水却适时停了,熟悉的吐息扑到脸上,嘴被封住。
会发生的事其实心里已经清楚,也做好了准备,但真正这样亲密火热,却仍然要一下子紧张起来。刑墨雷是对的,喝点酒或许真有好处,起码脑子不会想很多事情。
"在想什么?"
"……没什么。"
刑墨雷停下动作看他,笑着说:"怎么我老实交待了,待遇反倒差起来了?"
"嗯?"佟西言不明白,光裸的背贴着冰凉的瓷砖,抬头看男人。
"原来你还经常勾引我,现在我倒贴了,你都不愿意摸我一下。"
佟西言无奈,抱着男人,摩挲他宽厚的背,刑墨雷主动抓着他的手往充血的阴茎上放,亲昵的蹭他的脸颊耳廓,亲吻他的耳垂。
佟西言敏感的侧了侧脑袋躲避,手心包拢那根嚣张的东西,娴熟的上下滑动套弄,他的感觉在同步,燥热,有股想发泄的欲念在腾升,迅速占领了大脑,靠在这个老男人怀里,嘴唇里他的乳头那么近,近到可以毫不费力的咬到它。
这个动作就像导火索,他不过是嘴唇覆上去,牙齿磨了一下乳头,立刻眼前景象飞旋,被大力压在了墙上。
刑墨雷喘着气压着他,大手急切的往股沟探,借着皮肤上没冲净的沐浴乳滑溜的在会阴来回抚摸几下,一根手指就直直探入。
佟西言五指扣着墙壁,调整呼吸以防这个男人会突然进来。这个姿势没有在床上舒服,再不放松,两个人吃苦头。
很快,手指的侵犯暂时告一段落,刑墨雷靠得更紧,双手慢慢抚过他的手臂与他五指相交,恶劣的吐息:"帮我……"
下身那根粗壮的东西在股沟顶弄,故意一次次擦过入口。佟西言试图配合,但看起来并不容易,他颤抖着停下来,脸贴着墙面降温,无声呻吟:"您别……"
"叫我。"
"老师……"
"不对。再叫。"
"刑主任……"
"不对佟医生,再想想看。"
混混沌沌的脑子根本就无法思考,佟西言觉得自己要被折腾疯了,恨恨叫:"刑墨雷!"
身后的人低低笑,缓缓插入,舔他的脖子,说:"姓去掉,还好听些。"
"……毛病,又不是,没有人叫,叫过嗯——"
"我就爱听你叫。"几次浅浅抽送,待他适应后,缓缓退至肛口,然后突然大力插入。剧烈的摩擦使得两个人同时出声,一个是因为过瘾,另一个则是因为难耐。
佟西言扭头去亲吻他,嘴唇哆嗦的厉害,一碰到对方,就像有意识一样拼命的吮吸纠缠,这已经是他最直接的催促邀请了。
刑墨雷岂有不知之理,他自己都有些控制不住了,唇齿回应安抚恋人,双手下滑握住他的腰,狠狠插入的同时扣着他往自己身上带,每一记深入,都让他想要更多。
身体碰撞的声音伴随着低低的呻吟喘息声响在安静的浴室里,是最好的赞扬和鼓励。
中秋佳节,难得良宵,就是做上一夜,也不算过分吧。刑墨雷默默想完这一层,一口咬住身下人的脖子,把剩下的,全交给本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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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被微弱的光芒吵醒,这些年的老习惯,他总是睡不熟。
陈若裸着上身,毛毯围在腰间,坐在床尾看录象带,是盘GV。男人坐起来,在床头柜上摸到眼镜,架到鼻梁上仔细看大屏幕,两位"演员"很熟悉,兄弟俩自编自导自演。
男人坐过去,与陈若一起看。
陈若轻轻吐着眼圈,点点屏幕,没有扭头看他,说:"角度差了点,你说呢?"
男人没有回答,下了床,开了壁灯看时间,开始换衣服。
"这么快就走?吃了早饭再走嘛,难得来一趟。"陈若冷冷笑。
男人只说他要说的:"有人砸场子,说明你太张扬了,凡事不要做得太绝,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保得住你一时,未必保得住你一世。"
陈若说:"没办法,老罗家的血统啊,赶尽杀绝不一直是你的风格?"
男人一把扣住他的下颚,说:"我要是真的赶尽杀绝,你就不会坐在这里,说这些倒我兴致的话!"
注视几秒,甩开了陈若的脸,跺到窗边,撩起窗帘看外面,雨已经停了,整个城市像是被冲洗了干净,霓虹都分外耀眼。
他转回身来,关了影碟机。高高站着,俯视陈若,说:"不用一遍一遍跟我示 威,这些东西是你的筹码,我每时每刻都记着。"
陈若斜斜咬着一点烟屁股头,扭头看别处。
"有机会,我会让她亲自跟你道个歉,这笔账你可以留着慢慢清算。只是你觉得,这样有意义吗?你吃得这些苦头,一样也是已经吃了。做人,不能光聪明在面儿上。"
男人拍拍他的脸,弯腰吻了一记他的额头,关门离开。
陈若捏碎了手里燃着的烟头尚不知觉。
梁悦是被冻醒的。他躺在客厅地毯上,头痛的要命,胃里翻江倒海。
他坐起来,差点踢到身边沉睡的梁宰平。想了很久才想起来,哦,那酒不是假的,他喝醉了。
他上楼找感冒药吃了,拖了空调被下来给梁宰平盖好。然后退仓取出那张碟,自己笑了笑,放回书架某个书盒里。
时间才六点。
早点吃什么呢,他站在厨房摸下巴,拉开冰箱拿了昨夜吃剩的晚饭,放点水煮稀饭。
天还阴着,厨房窗口望出去,正好对着院子里几棵残败的虞美人,鹅黄色的花瓣被雨打得憔悴,好生可怜。
他就这么呆呆站着,看了好久。
时间慢慢的走到九月底了,医院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每一个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等待着上头的晋级检查。佟西言的工作量依旧很大,这种繁忙跟科室里忙病人的感觉大不一样,他总是忍不住要皱起眉头来严厉的说话,尤其是重复过很多次的注意事项,一定要板起脸来警告,才能有些成效,这让他很无奈,他本想和同事们相处的平淡融洽点。
刑墨雷对此倒没有什么意见,他认为佟西言或许也有必要改改性子,只要他每周跟自己在一起的时间能有四天,其它事情,他不太关心,因为肿瘤外科的工作也一样不轻松,况且他还得掐出时间来打打麻将。
行政部门不断的开会,各式各样的会,孙副总觉得什么事都没有准备好,他在各种会议上重复再重复,请各位同仁多辛苦,一定要把级晋上去。
王副也已经尽力跑他的人脉。
但是大家都觉得差一点,差了一个头儿,总得有个人,在检查团下来的时候,带领着所有人精神抖擞的去应对,去经受各式苛刻的刁难以及汇报如司法考试一样的工作报告。
这个人,只能是梁悦。
这天晚饭后,梁氏父子在小区里散步,踩着合欢树凋零的粉红色的花,他们走得很慢,因为梁宰平总是弯腰去捡那些落花,手里拽了一大把。
绕着小区走了一圈,回到家里,老保姆说,医院里来过电话了,是佟医生,一会儿还会再打来。
梁悦回拨了过去问什么事。佟西言把众人的意思说了。梁悦说:"不行,我没有时间,而且,我是最不熟悉的这些的。"
佟西言无奈的说:"孙副让我告诉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梁悦乐了,说:"怎么着,你们还想逼宫啊?"
佟西言说:"对。"然后电话就挂了。
梁悦有些莫名其妙,只当是佟西言忙晕了,怨念太大,可没过多久,他正在教梁宰平看书,老保姆就进来报告说,治安岗打电话来,说医院里有人来看院长。
梁悦说让他进来吧。
结果开了门,才发现不是"他",是"他们",一大群人几十个,站在梁家大院门口,把保姆吓了一跳。
梁悦从书房窗户往外看,暗暗叫了一声,操,真来逼宫啊。
挡是挡不住了,只好让进来,顺便瞪了佟西言一眼,可对方视而不见。
幸亏是书房有足够大,几十个人站着,倒还不算很挤。保姆一趟一趟的给客人倒茶,等给所有人上了茶,家里的一次性杯子用光了,她也跑累了。
梁宰平自醒了以后,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高密度的站在一起,连穿着都惊人的整齐相似,一个个的跟他鞠躬,叫院长。
梁悦帮他拉端正领子,眼神扫着这些人,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于是只好说:"都找位置坐啊。"
没人做声。一个个都盯着他。梁悦背后有点冷,靠近梁宰平,走投无路问:"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佟西言带头发言:"我刚才已经在电话里说过了。"
梁悦说:"我我我我没听清楚。"
孙副是恨铁不成钢,上前一步,痛心疾首:"梁悦!你要眼睁睁看你父亲辛苦打下来的江山统统毁了不成?!"
梁悦缩进梁宰平怀里,他那茫然无知的父亲条件反射一样搂住了他的腰。
他陪笑,说:"那不是有你们呢嘛……"
"我们什么都能做,就是做不了院长这个位置。"佟西言看他,心里道歉,对不起了梁悦。
"那你们想我怎么样?!"小太子有点恼了。
孙副说:"明天就去找律师,办财产转移,一系列的手续都要尽快办好。"
"……二十三岁的院长?别开玩笑了。"
"谁跟你开玩笑?!"孙副简直是在斗地主:"梁悦,你看看你父亲,他这十几年,为了医院呕心沥血,连个伴儿都没功夫找,辛苦半辈子才有现在的规模,你够走运了,他出事这些时间,医院里没有一个人走开,一个个都忠心耿耿的守着自己的位置,你呢,你倒好了,干脆一撒手不管事,你是拿我们开涮呢吧?!今天你一定得给个话,你以为我带着他们是来做什么的?我是带他们来辞职的!"
嚯!不得了!赤裸裸的逼宫啊这是!
梁悦被喝得两只手不停掐梁宰平手臂,冷汗都要流下来,惊恐看着孙副,困难的咽了一口口水。
人群中有些人也一样被孙副的嗓门惊到了,王副拉孙副袖子:"老孙!你别吓着他……"
孙副呼呼喘大气,哆哆嗦嗦掏衣服口袋里的硝酸甘油,佟西言赶紧给搬了条转椅让他坐下。
梁悦看着这一群医院的中流砥柱,万念俱灰。他看着梁宰平,他也在看他,但目光里什么都没有。等孙副吃了药,稍微平静了一点了,他才沮丧的说:"好吧,给我三天时间,我会给你们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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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下午,护士长正在耐心给一个病人解释当日账单上的不明之处,这个点儿是一天中最空闲的,别的科室的护士长可能都去休息了,可她不行,肿瘤科太忙,她放不了心。
刑墨雷刚从手术室回来,茶都来不及喝一口,就被某床病人家属在主任办公室堵着他了,各种各样的问题翻来覆去问得细致,都想从他嘴里得一句踏实话,可惜刑主任不是菩萨,直言道:"他想做点什么,吃点什么,都随他吧,最多也就是两三个月的事。"
家属中有女眷先呜咽哭出声来,刑墨雷立即冷静道:"不要哭。你一哭,他更不好受。多笑给他看。"
护士长扭头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坐下来翻几个新病人的入院记录,这时候从走廊过来三个男人,穿着像是公安人员,表情严肃,派头十足。
有公安局的住院吗?她把病人在脑子里搜索一遍,没有啊。几个人已经走到台前了,问:"请问,刑墨雷医生是在这里上班吗?"
护士长站起来,不明就里,点了点头,问:"你们……?"
"哦,我们是公安局经侦队的,找他有点事。"
刑墨雷刚送家属出来,见了这一幕,走近说:"我是刑墨雷,有事吗?"
三个人交换了眼神,中间年长的一位像是头儿,说:"刑医生,我们接到群众举报,有证据证明你长期收受红包回扣,数额巨大,请你配合调查,跟我们走一趟。"
刑墨雷面无表情看他们一会儿,说:"稍等。我补两条医嘱。"
坐下来写完了,把医嘱本连同脱了的白大褂一道扔给傻愣的护士长,跟人走了。
护士长慌了,紧紧抓着白大褂劝自己冷静再冷静,低头看医嘱本上留得几句话,连忙换衣服,在主任办公室拿了东西就匆匆离开了科室。
佟西言得到消息,已经是快下班的时候了,护士长才想起来打电话给他:"下午来了几个公安局的人,把你师父带走了,说是有人举报他收红包回扣!"
佟西言正跟孙副说事呢,一下就从座位上电了起来,握紧电话问:"他说什么没有?!"
"人都在跟前站着,他还能说什么,他只留了字让我去转了一笔账,我看了,是你的户头,一共是六十万,我都转到他的户头上了。"
"什么?!你怎么能?!"佟西言跌在椅子里彻底乱了主意,这个帐号是九年前刑墨雷为他开的,他只知道这些年刑墨雷一直不间断的往里面打钱,但没想到有这么多,六十万!他这十年的工资加起来也就六十万了!这么说来,他本人经手的,一定还要多,这个时候再添上这一笔,不是雪上加霜?!
孙副一等他挂电话就问:"出事了?"
佟西言呆呆看他,说:"有人举报刑主任收红包回扣,公安局来人把他带走了。"
孙副一激动,脸红成酱色:"啊?!"
啊了一声以后,一时间也没了下文了。
每个行业都有潜规则,既然做,都该有栽倒的准备,可问题是这也来得太突然太莫名了,刑墨雷从家贫如洗到现在的香车别墅,不是一天两天,他的嚣张自负也早已成性格,要说得罪人,那真是数都数不过来了,可他义气的时候,不止一次在院办拍梁宰平的桌子替人说话,也是人人都看得到的,何况做这行,都有个同行义气,谁会单单因为这样就冒大不讳举报他?!
孙副突然站了起来,说:"你打电话通知梁悦,我去找王玉书,人脉他比我广,一定要先把人弄出来!这件事情越快解决越好,你师父要是栽了,还不知道要牵出多少人来!"
梁悦一早就跟保姆说了他有事出门,让她顾着梁宰平。
他一直到中午时分才回来,进门时保姆正在厨房教梁宰平不要碰危险的东西,梁悦上去就给了梁宰平一巴掌,响声大的保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小悦!你干什么?!"
梁悦盯着梁宰平,从泪眼里看过去的视线跟要吃肉啃骨似的,他全身都在抖,问他:"你有没有心?你有没有想过我?!你怎么做得出来?!"临近崩溃,他无法控制自己,更多的控诉讲不出来,捧着两边太阳穴哭着尖叫了一声。
梁宰平平静的不象话,那一巴掌仿佛把他从混沌中打醒了一样,他垂了眼睑没什么反应。
保姆上来拉他:"小悦,别这样吓唬爸爸……"
梁悦一把甩开她:"我吓唬他?你以为他傻?!他早就清醒!他一直都清醒!他知道他是梁宰平!"
保姆将信将疑。
梁悦把手上捏烂了的纸张举起来,眼泪鼻涕全流到嘴上了:"这是八月份家里的电话清单,一排全是打出到省厅还有其它地方的,我没打,不是他打的,难道是你?!"
保姆不敢置信的看着梁宰平,她太惊讶了,以至于有点悲喜交加。
梁宰平上前一步想拉儿子的手,梁悦比他更快退开了,他从来没有这样愤怒伤心过,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克制住,没有在半路就流出眼泪来。他的怀疑是从梁宰平的那次出走开始,寻人启事上的高额酬金是人都不会不动心,可他却自己回来了,这太不合常理——如果他真的"智障"。
"中秋那天晚上,我是给你下套,可你以为你什么都不做,我就不起疑了?你聪明过头了!梁宰平,一个白痴可以有正常人的生理欲望,可不该有比正常人还好的自制力!所以你清醒!而且和从前一样!无比清醒!"
梁宰平终于开口了,他说的很慢很慢,一字一顿,甚至有些模糊:"你,听,我,解,释,我只是,想,遂,你的,意,思……"
"你不用再装,打那么多电话出去,会连一句话都说不顺流?!遂我的意?你知道我意欲何为?!"梁悦满腔都是恨,退到门口,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我再也不会叫你爸爸!"
他跑了出去,梁宰平想追,突然头疼欲裂,踉跄一步扶住了门框,保姆惊叫着上去扶他:"梁先生!"
可他还是晕厥了。
佟西言的电话打来时,张明远刚离开梁家。是保姆打电话叫他过来的,她哭着告诉他,梁宰平好像清醒着,又晕倒了。
张明远根本不信,这怎么可能,那只有奇迹。他到了梁家,梁宰平躺在沙发里已经悠悠转醒,果然反应一如从前那样迟钝不灵。
保姆叫他:"梁先生?梁先生?"
梁宰平只是茫然的扭头找什么,大概是在找梁悦。
张明远对保姆说:"您有事可以尽管打我电话,只是别再吓我,我坦白跟您说,院长不可能清醒。"
保姆擦眼泪看着梁宰平,所有疑惑全部都吞到了肚子里。她相信这个时候的梁宰平不是装的,但刚刚面对梁悦质问的梁宰平,确实是清醒的。
佟西言的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打过来了,他急着找梁悦,保姆说,梁悦出去了。
佟西言啊了一声,问:"他去哪儿了?手机带了没有?"
保姆说:"你打个试试,要是打得通,就让他快回家,梁先生有点事。"
佟西言问:"院长怎么了?"
保姆说:"没、没怎么。"
佟西言这个时候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怀疑保姆的支吾,直接挂了电话就打梁悦手机,可响了半天,还是保姆接了,说佟医生您别打了,他没带手机出去。
佟西言乱得心都要多出一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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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副开口就骂:"这小兔崽子,关键时候跑得倒没影了!还说等三天,明儿个就到期了,他倒是聪明了,干脆的,让你找不找人!"
王副说别急别急,我先问问。
于是联系公安局的老友打听刑墨雷,对方在局里也是有独立办公室的人,可全然不知情,还反问,是不是省里面的人带走的。
王副一惊,说:"怎么,省里来人了吗?"
对方说:"按说这会儿也该走了,是来查民办企业的几宗经济案的。"
王副挂了电话,背后全是冷汗,回过头来看孙佟二人,说:"人说了,市局里没见着,搞不好可能是省里的人。"
孙副痛心疾首:"这一个要是栽了,外科几个主任都跑不了,捎带着药房设备科,别说晋级,医院都开不了门了!"
王副仍然是担心刑墨雷,说:"不消说查,就是看得见的数目,判个无期,轻而易举。"
佟西言不说话,脑子里想着还有什么法子,起码要先见着人。
他突然想到梁宰平的御用律师荀晓东,赶紧的翻电话本联系,响了很久荀律师才接电话,一问,人刚刚去度国庆了,不在市里。
佟西言用最简单的话说明了情况,那头说,马上就回来。
目前为止能做的,也就只能是这样了。
梁宰平到了傍晚才慢慢有些清醒过来,能够清楚的感觉到,是头上哪个位置在疼。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痛至晕厥了,清醒的间隙也越来越长,只是不能顺畅的说话,所以在打那些电话前,每一句话,他都在儿子不注意时,默默练习了好多遍。
他一直觉得自己受上天厚爱,尤其是在车祸以后一个多月第一次清醒时,他还什么都不能做,但他听得到梁悦用温柔的声音在对他说,你是我遥远的、秘密的、不可侵犯的玫瑰。
那一瞬间他清楚的感觉到他的眼泪落在他的脸上。
这种温柔已然难得,他发觉梁悦对迷蒙的自己,格外耐性亲密,就像从前那样。
他把他藏在家里,他也一样哪里都不去,在电话里跟所有人隐瞒实情,像是不想他再接触那些事情,甚至卖了一些别处的零碎股份,只为减少工作。
或许他只是想跟自己过些简单的日子,不用太过奢侈,只要能在一起。
所以,他才没有告诉他,儿子,宝贝儿,其实爸爸都知道。他怕他一说出来,就要失去美好的一切,结束这样恬淡愉悦的生活。
可他还是知道了。那一耳光,他一点儿没有留情,脸上还有些疼。
保姆走过来,弯腰看他:"先生,好吃饭了。"
梁宰平抬头看她,她大概还是怀疑他是否真的清醒,因为在说话的同时,她甚至打了哄小孩进食的手势。
梁宰平含糊的说:"先,找找小悦。"
老人家一下子眼泪就涌出来了,阿弥陀佛,这根主心骨,总算是没有塌,她点点头说:"哎!"
其实一开始梁悦哪里有没有去。他只是在街上游荡,漫无目的的走来走去,夜幕降临以后,他给刑少驹打了电话,告诉他,DNA报告出来了,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的父亲。
刑少驹没有立即追问他结果。事实上他听老同学说话的语气就已经觉得事情那么简单。他也担心了。如果梁悦不是梁宰平的亲生子,那么梁宰平对他的态度,就远远超出了养父子该有的亲密。他记得梁悦念中学的时候,梁宰平还动不动就抱他,他几乎百依百顺从不对他大声说话,有一次他在梁家借宿,甚至看到他在亲吻梁悦的嘴唇,血亲父子,这样的亲密就已经是怪异,倘若不是血亲——直觉告诉他梁悦不会是知道这件事的第一个人,那么梁宰平……
刑少驹突然明白为什么梁悦这几年会这么叛逆,他不止一次说过,梁宰平没有拿他当儿子看,他一定是早就觉得不对劲,这种感觉一定让他毛骨悚然,起码他一个外人,现在就毛骨悚然了。
可是,他想到了梁宰平的现状,那么一个自信成功的男人,一场车祸却使他连基本生活都不能自理了,毕竟是可怜人。
"太晚了,你别多想,先回家吧。梁叔看不到你,该着急了。"
梁悦说:"我不能回去。"
刑少驹问:"为什么?"
梁悦沉默了,他蹲在电话亭里,抱着话筒,看着渐亮的霓虹,只想离开。
"少驹,我已经,无处可去了……"
刑少驹扭头看挂钟,说:"好吧,你现在去火车站,八点半有一班来我这里的火车,明早六点到,我来接你,反正我也一个人。"
梁悦说:"好。"
佟西言赶到宝丽金,总台小姐说陈总这两天突然有些伤感,一直叨念做人做厌了,看什么都觉得旧,正一个人在刷他那房间呢。
佟西言到了最高层,果然看到陈若戴着旧报纸折的三角帽,站在架子上刷墙壁,一边咬着烟哼小曲儿。
他扶着架子叫他:"陈老板。"
陈若低头一乐:"哟,怎么就你一个,你姘头呢?"
佟西言说:"你下来说话。"
陈若爬了下来,问:"怎么了小脸儿绷得跟铜锣似的?"
佟西言哪有心情开玩笑,着急说:"刑老师让公安局的人带走了,说是有人举报他收受红包回扣。"
陈若一愣,吐掉烟屁股,说:"举报?谁举报?!"
佟西言的皱紧的眉头一直就没散开过,说:"这会儿也没空查这个,人都带走好几个钟头了,可一点儿消息问不到,王副说——,我担心……他要吃大亏。"
陈若一想,摘了帽子往里屋走,说:"行,我知道了。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
佟西言跟在后面不肯走。
陈若回头拍拍他的脸,微笑说:"我跟他睡觉那会儿,还没你呢,老情人我不会不救的,你就宽宽心,先回家吧。"
回家路上佟西言又接到了荀晓东的电话。荀律师在那头郑重嘱咐:"佟西言,他们很快就会来找你,你记着,问你什么,都要说不知道的,你说错一句,就越难脱干系,刑主任还更危险!我明天中午到,一定等我到了再说。"
佟西言问:"您觉得这事儿,有多难办?"
荀晓东说:"目前为止我还不能确定任何事,不过现在政府对医疗行风盯得很紧,如果那些证据真实可靠,那你们就要准备打一场恶仗。"
佟西言问:"他们会对他逼供吗?"
荀晓东说:"当然。不过不会是你想的老虎凳辣椒水,看刑主任骨头挺硬,短时间的精神折磨,他应该能撑得住。"
佟西言呼吸颤抖,不得不靠边停下车来,趴在方向盘上难受的握紧了拳头。
荀晓东说:"你记住我的话,什么都不知道。我会尽力,人,一个都不让丢,这是我现在唯一能为梁院长做的了。"
佟西言挂了电话,调整了好一会儿,才敢重新开车,到家楼下,坐在车上心里一片惨淡,想起来再问梁悦的消息,打过去,保姆说,还没回来呢。
佟母坐在客厅老位置打毛衣,见他进来,只瞟了一眼。佟早早叫了声爸爸,没见答应,扭头看,佟西言坐在餐桌边,灵魂出窍一般。
她走过去腻在他腿边撒娇:"爸爸,大爸爸怎么没有来?"
佟西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女儿,摸摸她的头发,说:"乖乖,去看电视。"
佟父看着不对劲,问:"吵架了?"
佟西言摇头,不想面对父母的追问,进里屋洗了澡,躺在床上发呆。
过了一会儿,佟母进来了,坐在床边问:"跟妈说,怎么了?"
佟西言叫了一声妈,喉咙就哽住了,爬去过抱着母亲的腰。
佟母轻声责怪:"这是怎么弄得,你是要远嫁是怎么着啊?"
佟西言说:"我要是远嫁,你来看我吗?"
佟母说:"你爹妈都六十几岁的人了,你好意思狠心丢下我们?大不了就是搬去跟墨雷住么,常回来看看就行。"
佟西言抱紧了母亲,说不出一句话来。
梁宰平问挂了电话的保姆:"谁?"
保姆说:"是医院的佟医生,找小悦好几次了,像是有急事。"
梁宰平没说话。
保姆说:"还找吗?要不要我通电视台派出所?"
梁宰平摇摇头。算了吧,找到了他,现在他也未必会回来。自己的小孩他了解,梁悦不是绝情的人,自己毕竟是重伤未愈,他会后悔这一耳光。
他伸手问保姆要电话,给佟西言打了过去。
佟西言刚送母亲出去,手机就响了,一看电话是梁家的,以为梁悦回来了,迫不及待就接了起来:"梁悦?!"
梁宰平说:"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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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西言一时没能听出来这沙哑的男中音是哪个人,陌生又有点熟悉,他刚想问你是谁?对方就先报了名字:"我是,梁宰平。"
梁字他还不能顺利的卷起舌头吐出清晰发音,但这已足够让佟西言失声叫:"院长?!"
天呐是幻听吗?还是梁悦又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这个男人清醒了?!在这个时候?!
梁宰平把他的惊讶平静的纳下了,问得很慢:"找他,什么事?"
佟西言差点没哭出来,小心说:"我能来找您吗?就现在。"他要真实看到这个男人才会安心,他工作十年了,还没见过医院里有他解决不了的事。他是恩慈的院长,是千把号人的龙头老大。
梁宰平没法皱眉头,他的大脑还没有恢复到可以自如的控制脸上的所有表情,可他有些小小的不悦,自他清醒后,医院里,似乎就一直没有太平过。当然他不知道,在他清醒以前,也不见得就太平到哪里去。
"明天,去医院说。"梁宰平挂了电话,坐在沙发里头昏沉,有呕吐的欲望。
保姆见他神色不对,紧张的倒了杯水过来,被推开了。
梁宰平说:"小悦回来,叫醒我。"
有说不出的疲惫辛苦,只能摇摇晃晃站起来,扶着楼梯扶手上楼去了。
佟西言一晚上没睡着,脑子里那个乱啊,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刑墨雷在受罪,到了后半夜,净想起电视剧里头折腾犯人的那些血淋淋的刑法,稍一迷糊就猛然惊醒,想到这个人以往的温柔爱护,只恨自己不能共患难。到最后,干脆的不睡了,偷偷起床开了车去梁家小区门口等着。
梁宰平起晚了,醒来时已经八点,头痛缓解,只是有些晕,总觉得走路走不太直,费了好大力气一步一步的迈,稍微好一些才走出卧室。
保姆在起居室搓莲子心,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去,一边看气色一边说:"早点您吃什么?我熬了粥,煮了泡饭,榨菜跟雪菜都炒了,腐乳也有,咸豆腐也有,做了您最喜欢的奶黄包,豆浆也磨了,油条您要是想吃,我现在就去炸,面都是和好的,您要面包的话,我这就去煎鸡蛋……"
梁宰平安静听保姆全部唠叨完,问:"他没回来?"
保姆有些难过,点了点头。
梁宰平扶着扶手一格一格慢慢下台阶,说:"泡饭,腐乳。"
等他坐下,保姆才递上筷子,说:"佟医生刚才来过电话,说他在外面等您,接您去医院。"
梁宰平点了个头。
佟西言在七点四十分接了孙副的电话,问怎么这么时候还不去医院,佟西言说,院长醒了,他在他家门口等着接人。
没一会儿孙副跟王副的两辆车同时到了,两个人把他从车上拖下来质问他是不是说梦话呢,佟西言说:"是院长自己给我打电话的,他很清醒。"尽管这真的让人难以接受。
于是三个人一起在门口走来走去焦急的等,佟西言把食指关节都咬出清晰的牙印了,才看到保姆送梁宰平出来。
他看起来气色还过得去,表情依旧淡漠,眼睑耷拉着,眼神意义不明,这场灾难几乎让他灭顶,他瘦了很多,颧骨高了出来,下颌的线条也比从前更冷硬,头上那道恐怖的刀疤被头发遮盖了,仔细还是看得出来痕迹,原来的衬衫穿在身上,腰上的皮带尽管没有扎紧,一眼过去整个人还是削走了一大圈,但站着的样子,却比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多了一股子力量,腰也挺直了,能够隐约的感觉到从前的那种锐气。
孙副先一步喷泪,简直要啊啊哭出声来,紧紧抓着梁宰平的手,委屈的跟个小孩一样。
梁宰平淡淡笑,拍孙副的手背,看着王副,说:"多亏了你们。小兔崽子,没把人,给我,得罪光了,辛苦两位,还撑着这个家。"
王副转身擦眼泪,佟西言站在旁边跟着难受。
梁宰平最后坐了佟西言的车,弄得佟西言不敢把车速开过四十码,红灯一个撞一个,两位副院长跟在后面保驾似的。
"该换了。"梁宰平突然说。
佟西言连忙应:"您说什么?"
梁宰平摸摸座位,说:"这车。"
真是什么伤心说什么,佟西言没忍住,当即就哭丧着脸说:"这车,西言怕是要留着做个念想了。"
梁宰平缓缓眨眼睛,不解的看他。
"刑主任昨天下午让公安局的人带走了,有人举报他收受红包回扣,我们到处打听都见不着人,王副的熟人说,可能是省里的人带走了。"
梁宰平垂了眼睑,过了几分钟,说:"那,他,确实,是,收了嘛。"
佟西言不敢再搭话,根本不晓得这个男人在想什么。
在车库停车,佟西言赶紧的跑到另一边扶人,梁宰平说:"不用。"
他慢慢的走到外面,环视了一圈自己的王国,做了个深呼吸,拉着孙副的手沿着花坛边的回廊走,他其实怕自己走不直。
一路遇到几个同事,见了他,都惊得没了反应,有神经粗的匆匆鞠躬叫声院长就过去了,跑了好几步才僵住,转身惊奇的看他。
梁宰平觉得好笑,便一直淡淡笑着回到了自己办公室,见三个人还傻站着,便说:"通知,开会,所有,科主任,护士长,九点半。"
孙王二人出去忙了。
佟西言说:"桌上和柜子里的文件,梁悦都给您重新整理过了,有些可能让他碎了,您找不着就叫我,我就在隔壁。"
梁宰平点点头,打开抽屉,所有的文本都被整齐的码好了放着,最上面一本文件夹,打开来看,是一刀的会议记录以及各科室的晋级前工作整改计划。
佟西言说:"梁悦分别给每个科室都开了动员会议,这些都是记录,还有这一个多月的成效,在我办公室里,我去拿给您。"
匆匆跑了出去,没一会儿又跑了回来,把东西递上去,安静站在一边等吩咐。
梁宰平说:"你,很担心,你师父?"
佟西言顿了一下,点点头,努力让自己不难受。
梁宰平只是说了一句:"咎由自取。"
佟西言哀求说:"院长,求您了,帮帮他……"
梁宰平只是嗯了一声。
刑少驹去接梁悦时,正是大清早,看到他直愣愣站在出口的地方,吓了一跳。梁悦面色泛青,两侧脸颊跟眼窝深陷,露在衣服外面的手脚细得不成样,大眼睛茫然的看着路人,跟幽魂似的。下车的行人都离他远远的,怕是个病人。
一个月不见,他又瘦了。刑少驹赶紧叫他:"梁悦!"
梁悦看到他,才深深的呼了一口气。
"怎么手这么冰?!"刑少驹摸他的脸,连忙把自己的薄外套脱了给他。
梁悦身心俱疲,根本不想说话,跟着他往外走。
刑少驹就近找了家早点店,要了碗鸡蛋酒,推给他:"快喝了,喝了再说话。"
梁悦像个乖宝宝,听话的端着碗喝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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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少驹看着有些心疼,这个同窗一直是幸运的骄子,看他呼风唤雨嚣张习惯了,从没见他这样失魂落魄过。
他颠来倒去的安慰:"没事儿,梁悦,你听我说,真没事儿,梁叔这些年不是一直都跟亲儿子一样疼你,这事儿不说出来,他还一直疼你,我肯定!"
梁悦看看他,两边嘴角还沾了些碎鸡蛋,说:"谁跟你说我不是他亲儿子?"
刑少驹啊了一声,放松下来,说:"那你弄这么落魄干嘛?吓我一跳。"
梁悦欲言又止,低头咬葱卷。
刑少驹拍他的肩膀:"行了行了,吃完了这顿,赶紧回去吧啊,梁叔一个人怪让人放心不下的。"
梁悦说:"我不回去。他骗了所有人,其实他很清醒。"
刑少驹一口馒头塞在喉咙里,费好大劲才咽下去,说:"不是吧?!"
梁悦挑了一下眉,一副我发飙我有理由的表情。
刑少驹仔细回忆最后一次见到梁宰平时的情形,说:"梁叔真是,装得那么像。"
梁悦说:"他大概是觉得耍我很有趣吧。"
两人吃了早点,刑少驹拦了辆出租车,带他去自己的住处。学校宿舍条件差,他自己在附近租了一室一厅,单身男人的住处总是混乱不堪。
梁悦扫了一圈,直接走进卧室,找到了床,确定床上没有异物,才大字型把自己甩了进去。
刑少驹靠在门边看他,说:"你先睡一觉,什么时候醒了,一起出去买点东西,正好我这两天没课。"
梁悦问:"我住这儿,你女朋友呢?"
刑少驹说:"我们两地分居。"
梁悦说:"这么可惜,本来我还可以看看弟媳妇。"
刑少驹神秘一笑,说:"你不是早见过了。"
说完,顺手带上了门。
梁悦没空想他的话,蒙着头沉沉睡了。
陈若为了老情人跋山涉水到了目的地,在秘书处被拦住,要求登记姓名来处,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小白牙,说:"你去报告一声,我是陈若。"
秘书说:"请您先登记。"
陈若一甩头发,说:"我觉得我还是不登记的好。"
秘书眼底有明显的不耐,合拢了登记本,不想再理会他。
陈若叹了口气,掏手机拨号码,那头立马就接了,陈若故意的面对秘书大声说话:"……哟,这么快就接电话了啊……我在你办公室门口……骗你干嘛我真在你办公室门口,秘书不让我进来嘛……"
门嘎啦一声打开,沉稳的脚步声从走廊传过来,男人端了一张严肃的脸,手里还拿着手机。
陈若合上手机盖子,冲着受惊的小秘书抛了个媚眼。
男人瞪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就走,陈若跟了上去。
这种人的办公室一般都是大而宽敞,装潢布局整体格调都是全国统一的沉闷。陈若是第一次来,丝毫不意外,自己大方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
男人站在宽大的办公桌前,两臂打开撑着桌面,盯着坐在自己位置上翘着长腿的陈若,问:"为什么来?"
陈若说:"想你呗。"
"真的?"
"一半。"
男人嘲讽的笑了笑,绕过桌子去捏他的下巴,说:"还有一半呢?"
"找嫂子叙旧。"
"欠操呢吧你。"
陈若眯起眼睛笑:"你操得动?攒够了力气没?"
男人一把抓起他摁在办公桌上,剥他的裤子:"操不操得动,你试试不就知道!"
陈若大笑着叫:"救命啊,强奸啦!"
男人是典型的实干家,根本不加理会,强硬的插入很快让陈若没了那逍遥的笑声,只有恨恨的低咒:"操!"
男人咬着他的脖子,不带一丝感情:"过瘾吗骚货?"
陈若痛的打哆嗦,咬紧了牙关不出声。男人越发狠了动作,问:"为什么来?"
陈若骂:"我为你个老王八!"
男人低低笑,说:"不知死活。"
肿瘤外科今天的气氛很好。交班的时候护士长说,主任出差去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吧,几个小年轻都挺高兴。
护士长失魂落魄看着他们,默默无语。
她坐在护士站,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有些摸不着头绪。她实在是很担心刑墨雷。
正发呆,突然被捶台子的声音惊醒,抬头见一个强壮的中年男人,表情阴狠,吼:"刑墨雷呢?!让他给我滚出来!"
护士长站起来冷静的问:"有什么事吗?"
男人从背后拖出一个人,护士长惊讶的叫:"柳医生?"是柳青,梨花带泪的柳青。
男人大手一挥,差点打到护士长:"我不跟你说,你把刑墨雷给我叫出来!"
柳青拉他的衣袖:"爸……"
"你给我闭嘴!"
护士长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说:"刑主任出差了。"
"出差?!他倒是真会挑时间出差啊!龟孙子!我看他是不敢出来吧!刑墨雷!你给老子滚出来!敢做不敢认!你当姓柳的没人呢吧!"
看热闹的家属病人聚在走廊越来越多,护士长一把上去拉住男人,厉声警告:"刑主任真的不在!请你放尊重些,否则我要叫保安了!"
"叫我放尊重?我女儿现在怀孕了!玩了就跑,他这叫尊重吗?!让他出去打听打听我柳文浩的名字,识相点给老子滚出来!"
护士长刷白了脸,天呐,她从一开始就怕这一招了。
于鹏走了出来,站在护士长身后,没说话,可男人毕竟是男人,只站着,也撑了气势。
"他真的不在。"护士长盯着柳青,说:"你们改天再来吧。"
男人看着也捞不着什么便宜了,甩开护士长娇小的身躯,说:"好!他不在,我找你们医院领导说话!"说完,拉了柳青就走,柳青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哭哭啼啼。
护士长也想哭,心想这是怎么了,这怎么就没一天太平日子可以过啊。
一个小护士过来叫她:"护士长,院办打电话来,说紧急会议,在小会议室,让您赶紧去。"
这个时候开紧急会议,不会出更大的事吧,她惶惶然,风声鹤唳。
小会议室里坐了满满几十个人,见到门口进来那个人,都惊得瞪大了眼睛,反应快的立马站了起来叫:"院长!"
张明远是最受惊吓的,他差点没打翻凳子。
梁宰平点了个头,说:"都,坐吧。"
孙副坐他左边,王副坐右边,佟西言坐他旁边,打开了文件夹。
"我,说话,不方便,写了稿子,西言帮我念吧。"梁宰平对佟西言点了个头。
佟西言照着稿子平板念了出来:"各位同仁,我不在这些天,辛苦大家了……"
刚念完这几句,会议室的门突然被大力砸开了,柳青同他的父亲闯了进来。
护士长在人群中冷眼看柳青。
柳文浩看了一圈会场,傲慢的说:"正好,都在,哪个是院长啊?"
孙副站了起来,问:"你有什么事?"
柳文浩把女儿拉了出来,说:"你们医院肿瘤科的刑墨雷主任把我女儿的肚子搞大了就不要人了,我来找你讨个说法。"
有人窃窃私语,梁宰平扫了一眼,立刻静了。
孙副上下打量柳青,皱着眉头说:"我们现在在开会,麻烦你,到外面等一会儿好吧?"
柳文浩横眉倒竖:"你叫我等?!"
柳青已经看到了坐在中间的梁宰平,她惊讶的硬生生忍住了哭,拉父亲的衣服:"爸!别说了!"
"给我闭嘴!不要脸的东西!"柳文浩扬手就是一耳光,柳青啊的一声,撞在门上。
63
坐着的几个主任都站了起来,护士长偷偷打保安电话,梁宰平扶着额头,拇指揉太阳穴,看了呆的有些可怜的佟西言一眼,站起来往外走。
王副跟了出去。
梁宰平扶着栏杆看下面天井,问:"市局里,没有找到人?"
王副说:"熟人去问了,都没有消息,估计可能是带回省里了。"
梁宰平说:"不会。"
王副根本不问他为何如此笃定,只是马上说:"你能帮他一把是最好。"
梁宰平轻轻吐息。谁都等着他帮忙,他的忙,谁能帮一帮。
梁悦,你在哪儿?
陈若清理完下身的红白污秽,趴在沙发苟延残喘,眼珠子盯着男人来去走动,批文件查资料,专心的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做,房间里根本没他这个人。
他愤怒了:"喂,太过份了吧?"
男人头也不抬,口吻懒散像是已经吃饱:"问了你不止一次了,为什么来?"
"我不是来求你的。"
"嗯。"
"刑墨雷让人捅进去了。"
"嗯。"
"你去,把他弄出来。"
"恐怕鞭长莫及。"
"……我不是来求你的!"
男人合拢了手上的文件,说:"你只有一个筹码。"
"一个筹码照样押死你!"
男人静静看他,说:"我欠他个人情,等你见了人,告诉他,我还他了。"
陈若嗤笑:"你们什么时候有交情?"
男人没回答。
陈若慢慢睡着了。
他大概是敢在这办公室里大刺刺午睡的第一人吧,男人离开之前,把外套放他身上,并且反锁上了门。
荀晓东一下飞机就直接打的到了恩慈,见着梁宰平,自然是吓得不轻,一口好几个梁字,才憋出来先生这个称呼。
梁宰平说:"吓,你,一跳吧?"
荀晓东愣了愣,随即露出折服的笑容,说:"行,我服了。"
梁宰平微笑,说:"坐,我,正要,问问墨雷,的事。"
荀晓东说:"我也是为这个回来的,最好是马上能见到人,一会儿我就去查。"
梁宰平抬手阻止他的话,打了个内线,不一会儿佟西言敲门进来了:"您找我?"
梁宰平示意他看荀晓东。
"荀律师。"佟西言点了个头。
荀晓东说:"梁院长正担心你呢,你跟我说说清楚,你和刑主任的财物往来情况。"
佟西言点了个头,说:"其它的我算不清了,记得清的有结婚时他送的一辆宝莱,一张宝丽金的包房贵宾卡,是人情卡,折合一年现金大概是十万左右,还有护士长已经转掉的一笔钱,是六十万。"
"六十万?!"梁宰平缓慢重复了一遍数字,自然是意外。
佟西言硬着头皮颔首。
"你动过这笔钱吗?"荀晓东问。
佟西言立即否认:"从来没有,如果不是护士长告诉我,我都不知道,卡里有那么多钱。"
"从没有取过?"
"没取过。"
荀晓东对梁宰平说:"可以保他没事。"
梁宰平似乎是想事情,顿了十几秒钟,才说:"小佟,我们,打个商量。"
护士长听佟西言念完了梁宰平的稿子,无非就是一些场面话,梁宰平的意思很简单,就是告诉一声,我回来了,而且我脑子清醒。
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一直就相信梁宰平能回来。
比起这个,她更关心柳青。
会议结束了,她在回科室的路上给柳青打电话,约她出来吃顿晚饭。柳青拒绝了。
护士长说:"你一定要出来,我们谈谈刑主任。"
大概六点左右,两个人才碰头,护士长给倒了杯热水,仔细看柳青的面色精神,直接开问:"多久了?"
柳青说:"……五十一天。"
护士长算了算日子,那应该是在佟西言离开科室去行政帮忙的时间,她沉吟了片刻,说:"柳医生,你能确定,是刑主任的吗?你不要生气,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过来人。坦白跟你讲,我跟刑主任的时候,你还在念高中呢。"
柳青的眼泪落进面前的碗里,没有说话,无声哭泣。
护士长看着,动了恻隐心,说:"不要哭,哭解决不了事情。你自己是什么想法?"
柳青哽咽着说:"我没想过他会突然说他只是陪我玩玩的。"
护士长点头:"是的,他是个人渣。那你自己有什么打算?"
柳青抬头看她,不作声。
护士长赶紧的劝:"柳医生,你还年轻,不值得为了这样一个人渣毁了前程,你说呢?"
"……我只是想把孩子生下来。"
"什么?!"护士长差点要拍桌子,但马上使自己冷静下来,说:"你不能把孩子生下来,你们不是合法夫妻,孩子以后怎么安排啊?你一个人带?这不现实啊。况且刑主任他已经有人了。你这样做,不但害了你自己,也会害了孩子。柳医生啊,你听我一句话,这孩子,不能要。"
柳青似乎是较真了,问:"为什么不能是合法夫妻,他现在是自由身。"
护士长有些脱力,说:"他不会娶你的。他心里有别人。"
柳青咬着嘴唇,说:"我无所谓他不爱我,我只是想给我的孩子安一个家。"
"你父亲呢?他同意你这么做吗?"那才是麻烦所在。
柳青迟疑了一下,说:"不关他的事。"
护士长突然伤心了,吸了吸鼻子,说:"柳医生,我约你来,不是想打击你,更不想伤害你,真是为了你好,刑主任这次出差,时间会非常长,弄不好你孩子会打酱油了,他都回不来,你找谁说话?你还年轻,真的不值得。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荀晓东刚要离开,经侦队的人就上门来了,两个年轻男人出现在院长办公室门口,表情是一样的肃穆。
"请问哪位是佟西言医生?"
佟西言站起来:"我是。"
"我们是公安局经侦队的,你涉嫌参与刑墨雷受贿一案,请跟我们走一趟。"
佟西言突然松了一口气,回头看梁宰平的意思,梁宰平点了个头。
等人走了,荀晓东要跟去,梁宰平才开口:"晓东,争取,让他们,见一面再说。"
荀晓东点点头,离开了。
此后的四五天,医院里不断的有人被提走,又回来,涉及的人员包括药剂科设备科以及临床几个科主任,甚至还有王副。
这本来应该是扰乱人心的事,可医院里,一切都祥和宁静,各部门工作有序,连病人投诉都少了很多。
梁宰平频繁的下病房在各科室走动,几乎一刻不闲,什么都过问,态度温和精神抖擞,甚至为门诊病人倒茶。
白天不动声色稳着大局,宁可夜里拖着病弱的身体挂盐水,一回到家,全身松懈,瘫在沙发灰着脸色很长时间都不动一下,把保姆心疼的天天在家熬莲子燕窝虫草人参,恨不能让他当饭吃。
保姆劝他:"您歇一天吧,您这是成心不让自己好过啊。"
梁宰平拨弄碗里的莲子羹,他只是苦笑,低头弄莲子,怜子清如许,他是心病难偿,梁悦一天不肯回来,他就多痛一天。倒不如忙起来,忙得自己无暇想他。
荀晓东到底是常在相关单位走动的人,没多久,就有了刑墨雷的消息,暂时扣押在附近一个看守所里。他通知梁宰平,问他有什么嘱咐,梁宰平说刑墨雷自己有分寸不需要多说什么,就是让佟西言见见他。
就这样,佟西言终于见到了一个星期没有消息的刑墨雷,虽然隔着一张桌子,附近还有穿制服的看守。
刑墨雷的脸色非常差,人瘦不说,胡渣乱糟糟,眼底一片青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还是那天穿的那套衣服,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不堪,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两个人一照面,真有相顾无言两眼泪汪汪的感觉。佟西言死死咬着嘴唇,指甲都要陷进手心里了。
刑墨雷紧张的小声问:"你怎么会来?你不该来!"
佟西言哽了一下,知道他是担心拖累自己,忙说:"我没事。你那张卡我一直没动,荀律师说,没有证据证明我主观方面是故意性质的,所以不会有大事,可能要罚款。"
刑墨雷松了一口气,突然笑了,说:"幸好,不用做亡命鸳鸯。"
佟西言没说话,只是瞪他,眼眶湿了,赶紧抬头看天花板,这老家伙一点儿不着调,根本不知道外面多少人揪着心。
见他这样,刑墨雷也沉默了,他知道他不好受,实在不能再没心没肺的开那些玩笑。
时间紧张,佟西言勉强收起了自己的情绪,低声说:"院长醒了,上班好几天了。"
刑墨雷惊讶的抬了一下眉。
佟西言说:"你再撑几天,院长,还有荀律师,都在想办法。"
刑墨雷说:"放心,死不了。"
佟西言不忍看他头上的新生华发,低头,眼泪落在地面,只沾湿了睫毛。
64
相比起这头的人仰马翻,梁悦在刑少驹那里,则是平静无事闲得发慌了。他根本没有想到他走以后,发生了这么多事,刑少驹也一样不知道,他那不像话的父亲正经历牢狱之灾,可能会更糟糕。
兄弟俩搬了椅子坐在阳台一打啤酒一碟花生米,观星赏月畅谈人生,秋风飒爽,两个人都觉得惬意,梁悦的心境平和多了。
"所以,早点回去吧,梁叔现在都不知道多着急了,别把整个市翻过来找你哦。"刑少驹脚架在阳台上,一颗一颗抛接花生米。
梁悦手臂压在脑后,先没说话,突然又问:"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刑少驹说:"你就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梁悦想不到,他的世界只有梁宰平,这个男人的霸道像空气,他不表现出来,可你根本摆脱不了。
刑少驹说:"爱是自私的,无情的,拌着砂糖的毒药,让人飞蛾扑火,心死为止。"
梁悦笑着扭头看他:"你朗诵啊?"
刑少驹说:"你就说我爸跟佟叔吧,折腾这么多年了,两个人在一起真正快乐的时候有多少?也就是现在,才能在一块儿处处,还不能是光天化日之下,得藏着。"
梁悦说:"你举个积极点的例子行不行?"
刑少驹说:"我身边没有积极的例子,我爷爷奶奶早没了,爸爸妈妈离婚了,没亲没戚,我爸就一个结拜兄弟,哦,你也认识,就是宝丽金的老板,他还惨些。"
梁悦想着陈若那嬉皮笑脸的样子,还真想不出来这个人在感情上也受过打击,问:"他怎么了?"
刑少驹说:"我那时还小,从我爸那儿听来的,陈若当时开了一家夜总会,跟店里的领班谈上了,听说感情特别好,后来有个客人一定要带领班出台,他不肯,动了手,混乱中那女的被刀扎中了心脏,就死在他面前的。那回闹得挺大的,店都关了。"
梁悦说:"难怪他一直单身,看不出来还是个痴情种。"
刑少驹笑了笑,说:"他不是痴情种,他是没办法。那个要带他马子出台的,是他亲哥的人,故意的,你知道他哥哥是谁?当时是我们市长呢。"
梁悦想起来了,梁宰平好像提起过,于是说:"哦,这我知道一点。"
"你知道什么?他们兄弟梁子结大了。陈若明明知道那是他哥的人,可他后来专门关了店一心为报仇,亲自开车把那个行凶的撞死了,来回碾了好几下,听说那卷录像带特残忍血腥,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没了,车也没了,市长的秘书亲自证明事发当时陈若跟他在一起,据说陈若是去举报河道污染的,谁信呢,可死无对证啊,明眼人一眼就知道是市长在后面撑腰了,谁会深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梁悦像听故事,说:"这么说来他们兄弟感情不好?"
"嗯。陈若是私生子。"
"那他还这么嚣张?"
"这个,我猜,他一定掐着哥的软肋呢吧。"
"你爸没跟你说啊?"
刑少驹切了一声,说:"我爸从来不跟我说这些,我是无意中听到他讲电话,再加上看报纸看新闻,那样,脚指头都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梁悦说:"你杜撰连续剧呢?"
刑少驹说:"可能吧,我猜的。"
梁悦拿花生米丢他,笑骂:"我是跟你谈爱情,不是听你讲故事!"
刑少驹躲开了,说:"纸上谈兵,有什么意思,你谈一个不就知道了。"
梁悦突然没了声音,静静看着满天星,说:"少驹,你说我是不是有病?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哪个女孩子,我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刑少驹不信,说:"怎么可能,那你告诉我,你第一次那个的时候,想着谁?"
梁悦斜眼看他,说:"你呢?"
"钟丽缇。好了,轮到你了。"
梁悦沉默。
刑少驹抗议:"喂,太不够意思了吧!"
梁悦又是沉默,直到刑少驹都快被晚风吹得睡着了,才听他问:"你真想知道?"
刑少驹迷蒙嗯了一声。
梁悦低着声音说:"第一次,是梁宰平帮我弄出来的。"而且是用嘴。
刑少驹惊得清醒,打了个寒战,想了想,小心翼翼说:"梁悦,你们……"
"你想哪里去了。我那年十五岁,还跟他睡一张床,我一直挺虚,有天后半夜被憋醒了,难受得打滚,把他吵醒了。他问我哪儿难受,我说下面难受,他就……第二天他还专门给我上了一堂扎扎实实的卫生生理课,坦白讲,他是个称职的父亲。"
刑少驹压下心里毛毛的感觉,说:"真觉得他是个称职的父亲,你现在就不会在我这儿了。"
梁悦灌了一大口啤酒,没说话。
刑少驹说:"梁悦,你不能一直在这里躲着,你看,问题你都知道。拒绝其实并不难,梁叔那么疼你,不管是哪种性质的疼,我想他不会愿意看你痛苦。你先跟他说清楚,然后再搬出来单住,省得尴尬。你觉得怎么样?"
梁悦还是没说话。
刑少驹补了一句:"大哥啊,我觉得我也算是见识过的了,我爸的事,我都能接受,可你跟你爸的事,我接受不了了,你们是爷俩,再不划清界限,那可就是乱伦啊,你能承受得了吗你……"
梁悦把易拉罐捏的哔哔作响,头埋在膝盖里,一直没再开口。
荀晓东打听到了经受刑墨雷这个案子的所有人,他列了名单给梁宰平,包括法官检察官等等。
梁宰平一个一个的推敲了名单上的人,可以松动的,都让荀晓东暗地去做了,没有用医院的资金,自己掏了腰包。他跟荀晓东开玩笑,说这些帐你都要帮我记着,等过了这茬,都是要刑墨雷还得。
最后剩下的法官,是市中级人民法院副院长,这个人梁宰平没有接触过,据说刚正不阿。他让荀晓东查查他这两年经手的案子,然后坐在办公室里推敲了很久,终于有了突破口。这个副院长两年前断过一个案子,是市政府要征用市郊一片土地,价格倒压得不低,可当时正是房价大涨的时候,地主不肯卖,市里硬是给买了下来了,官司打到二审,经手的法官就是这个副院长,他出奇的固执正义,推翻了一审结果,市政府败诉。这事儿弄得市里几个领导很不高兴。
梁宰平敲着桌子,边看窗外的风景边笑。这见了鬼的世道,他想,好人哪是那么容易做的。
65
肿瘤科本来就已经少了一个佟西言,现在刑墨雷的事也已经昭告天下,这个主任短时间之内不会回来,病区里只剩于鹏勉强撑着局面,原本预约的病人都纷纷转院,门诊一时三刻也不敢收重病人上来了。
梁宰平特意让轮转的那几个暂停在肿瘤科帮忙,又把原本坐急诊的一名主治调了上去,可谁也没想到,于鹏在这个时候,提出要辞职。
辞呈放在梁宰平的桌上,于鹏的态度不亢不卑,说:"很抱歉。"
梁宰平说:"为什么?"
于鹏说:"对方医院,待遇什么的,都更好一些。我不是在跟您讨什么,实在是很抱歉,我已经答应对方了。"
"是,哪家医院?"
"华谊医院。"
梁宰平说:"可你在这里的合同——"
"我没有签。七月已经到期了,新的我没有签。本来想在七月份就跟向您辞职,可是您出了事,所以我就没再添乱。"
看来是去意已决了。
梁宰平说:"你在恩慈,也有十几年了,当年是,低职高聘进来的,孙副允了,你,副主任的待遇,可没有给你,副主任的位置,这一点,我是,有责任,要向你道歉的,是医院,先失了信用。"
"医院失了信用,可这些年,你还能,坚持,自己的原则,不声不响的,为医院做实事,这很难得,你要辞职,我其实,是舍不得的,我是真舍不得。在刑主任手里,做事做人难,你不说我也知道,也是委屈你了。"
一大段话说得梁宰平舌头都要打结了,也算得上是真心诚意,可于鹏只回了一句:"哪里。"
梁宰平喝了一口水,稳了呼吸,斟酌了一会儿,说:"我为我的过失,向你道歉,你是不是,也要为你的过失,跟我,道个歉呢?"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八月份,去杭州之前,我本来,想找你谈谈,可我的脑子,那时,总是犯糊涂,大概是见了你,可就是,没反应过来,要跟你说什么。"梁宰平顿了一下,问:"我这样说话,你听得清楚吗?"
"还可以。"
"我当时,知道,是你挑唆家属这样去做时,我真是,后悔啊,因为疏忽,而失去了一个好员工。"
梁宰平突然猛捶了一下桌子,怒道:"可这都是,你的私人恩怨,你不该拿医院的前途做赔!"
"那么,您能赔我十几年的前途吗?" 于鹏坦然看他,根本不像是被揭穿了阴谋。
梁宰平撑着桌面站起来,冷冷道:"于是你,用后面二十几年的前途,来赌我的医院?!"
于鹏无动于衷。
梁宰平说:"你要辞职,是你的自由,华谊,不会聘你,市里其它医院,你也不用再去试。"
于鹏白着脸说:"有没有人劝过您,做事不要这么绝,要给人留余地?"
梁宰平疲惫的揉太阳穴。这是他醒后第一次说这么多的话,他咬到了舌头,而且头痛,他说:"你为什么,不问问自己,是不是给刑墨雷,留了余地。"
佟西言被突然调回科室去,暂代主任一职。他并没有十分惊讶惶恐,因为梁宰平跟他"打过商量",他尽力保全刑墨雷,代价是佟西言必须坐肿瘤外科主任的位置,而且必须要坐牢稳了。
佟西言觉得自己确实是有必要在这个时候为刑墨雷做点什么,他没有太大的能力救他,可他能替他带好兵,看好家。
护士长最近变得多愁善感,佟西言回归那天早会,她躲在更衣室哭了一场。很快,她就发现了佟西言的改变,他能够严厉的对那些小年轻说话,在出现问题时,他不像从前那样包庇他们纵容他们了。他看起来硬气了很多,话更少,脸绷得更紧,除了凌厉的眼神,其它的,跟刑墨雷居然像了起来,甚至是平时说话的方式都有了改变。
十年的形影不离,影响岂是一点两点大。
护士长看着他死撑的背影,又伤心又欣慰。
关华打电话给佟西言,问刑墨雷的究竟,佟西言如实相告,他依然叫她师母,并且为田蓉的事道歉。
关华说:"不必,我知道是这样,跟她说了,是她自己执迷不悟。"
佟西言说:"谢谢您。"
关华有些感叹:"好歹做了二十几年的夫妻,出了这么大的事,居然没有人跟我说。"
佟西言说:"怕您连累。"
关华那头伤感的说:"讲什么连累,我跟他的婚姻,他即使有一万个不是,到底先背叛的人,是我。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从来不解释,从来不管别人的眼光,跟个孩子一样任性。可生存在这个世上,怎么可能不管不顾那些,落得现在这样,叫人说什么好。"
佟西言鼻子酸了,连忙关上主任办公室的门,走到窗边去安慰:"您也别太伤心了。"
关华问:"少驹知道吗?"
佟西言说:"刑老师不让告诉他。"
关华说:"嗯。"停顿了一下,又说:"药商那边,我看看能解决多少,算是最后一次帮他。"
佟西言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谢谢您!"
关华突然说:"你什么身份替他谢我?"
佟西言被喝得一愣,电话却已经挂掉了。
十月初,荀晓东在一审开庭前最后一次与梁宰平见面,两个人有了分歧。
荀晓东说:"最坏的结果,判二十年以上甚至无期,没收全部所得,而且还有巨额罚款,吊销医师执照,任何医疗单位不得聘用。"
梁宰平不悦说:"那等于要他的老命。"
荀晓东有些遗憾:"刑期我尽量压,可医师执照,您恐怕要有心理准备。"
梁宰平一砸文件夹说:"我要什么心理准备,又不是,吊销,我的执照!最多,把正高职称革了,执照,不能消。"
荀晓东坐在沙发里皱眉头,无奈说:"这么跟您说吧,执照,是多半不保了,您做的那些,最好的结果就是不用坐牢。"
梁宰平长叹,说:"晓东啊,我是,宁可他坐十年牢啊!"
荀晓东慎重的点头说:"我明白。"
梁宰平说:"非得我亲自,去讨人情,我倒是无所谓,只是,我出面,没有你方便,也没有,你熟悉程序操作。"
荀晓东还是那句话:"我明白。"
开庭那天佟西言没有去,他有两个大手术,需要十几个小时时间,他特意跟巡回护士说了,拒绝参观,谁也不用跟他提刑墨雷三个字,他要分心。
梁宰平一样也没有去,他甚至没有去医院,因为梁悦回来了。梁宰平正吃早点,门自己开了,梁悦自如的把钥匙扔在钥匙盒里,踢掉鞋子换拖鞋。
66
在保姆跟梁宰平的注视下,他没事人一样走过去坐在餐桌边,伸手捞过父亲的玉米粥喝。保姆连忙再去厨房盛了一碗。
梁宰平仔细看了看人,没有瘦,精神也不错。那就可以了,他不想冒冒然问他这一个多礼拜去了哪里。
父子俩安静坐着吃早点。
电话铃响,保姆去接,问梁宰平:"荀律师说您的手机没人接,他问要不要来接您去法院。"
梁宰平说:"不用,我不去。"
保姆转告了他的话,把电话挂了。
梁悦问:"怎么了?"
梁宰平说的稀疏平常:"你刑伯伯,今天上庭。"
"为什么?"
"因为受贿。"
梁悦举着勺子半天,说:"少驹不知道。"
"你这一个多星期,都在他那里吗?"从这态度上,梁宰平已经可以判断得出来了。
梁悦没有回答,再问:"严重吗?"
"可能会被判无期徒刑。"
梁悦一下子接受不了,无期是什么概念,就是说刑墨雷要在牢里待一辈子,刑少驹等于没了老爸了。
"少驹应该知道!"梁悦没有回答他的话,直接站起来要去打电话。
梁宰平在后面出声阻止:"自然,会有人,在适当的时候告诉他,你现在,要跟他说什么?让他来,看他的父亲最不想,让他看到的一幕?"
梁悦刹住了脚步,立在客厅中央,有些烦躁。
梁宰平说:"过来,把早点吃完了。"
梁悦重新拿起勺子时,梁宰平才又轻声说:"你该学着,给大人,留点尊严。"
梁悦似乎没听到,喝干净粥,吃掉白煮蛋的蛋白,把蛋黄放盘子中央,推给父亲,说:"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我准备搬出去住。"
梁宰平没什么表情的看着他,隔了几秒钟,问:"家里容不下你?"
梁悦一样没什么表情:"我想,你知道是什么原因。"
气氛立刻变得很糟糕。梁宰平放了勺子,擦脸的毛巾抓在手里紧了又松,拉开椅子站了起来,慢慢走向楼梯口,萧条的背影像个老人,毫无生气。
保姆看着心疼,想去扶他一下,可一想到这人的性子必定推开她,只能不满的看了看桌边上难伺候的小少爷。
一审判决很快下来了,荀晓东在法庭上都能风淡云清的表情,到了梁宰平办公室,却仍是刷出了一脸的冷汗。
梁宰平倒没有他想的那样暴跳,体力和精神都不像前两天那样好,坐在椅子里,似乎是没力气开口。
荀晓东说完了,坐如针毡,很长时间都没见梁宰平动一下,怀疑他没听清楚胡子或者在走神,他只好又大了点声音重复了一遍:"判决结果是两年有期徒刑,吊销医师执照。"
这已经是很不得了的了,能查到了帐目就有两百多万之多,这个数是要判无期的。
梁宰平瞟了他一眼,说:"嚷什么,我听得到。"
荀晓东说:"您怎么说?"
梁宰平说:"我砸进去的,是几个两百万?这样的判决,你叫我说什么。"
荀晓东说:"很抱歉我是真的尽了力……"
梁宰平一摆手说:"准备上诉吧。"
荀晓东点了个头,临走忍不住好奇问:"您跟刑主任,是过命兄弟?"
梁宰平的动机,实在是叫人琢磨不透。什么交情会这样竭尽全力,就算手下重臣,就算是惜才,可他所了解的梁宰平不是个会做亏本生意的人,刑墨雷这次就算是不坐牢,欠的这笔钱,做到退休都已经还不清了,二审还要耗多少,还是未知数。
梁宰平没回答,拍了一下椅子扶手站起来:"你再去,安排佟西言见见,先稳稳他的心,其它的事,我亲自去。还是,不能偷这个懒啊。"
荀晓东觉得这个男人这一年老了,从前无论什么时候见了他,都是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乐观开朗,处变不惊,这个年纪的男人,风度本来就比长相更显魅力。那时哪个见了他们父子俩不感叹不羡慕,可现在,谁都轻易看得出来,梁宰平各方面状态都欠佳,真正是年近半百的人了。毕竟受了那么大的创伤,能恢复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什么?!"陈若差点没跳起来,扑过去要抓男人的领子。
男人立刻出声提醒:"时速一百,想死就试试。"
扭头看前面飞驰而过的风景,陈若才不甘心的收回手,忿忿说:"你有种!"
男人说:"才判了两年,你还不满意?总不能无罪释放他。"
陈若双臂抱拳,说:"无罪怎么了,又没有直接被告!判他无罪,谁有意见?"
男人冷笑,说:"叫你读书你要逃学,你当法律是个摆设?"
陈若哼了一声,说:"书呢,我是没你念的多,所以我没本事做一名合格的衣冠禽兽,不过光脚不怕穿鞋,既然你说法律不是摆着看的,我倒挺愿意陪你一起看看堂堂国家高级干部……"
"到了。"男人没等他说完,自顾自开门下车。
陈若念了声操,从另一边出去,扶着车门抬头看面前的房子,不算很大,是非常大,果然郊区的地皮比较便宜吗?
陈若叫住了开门的男人:"喂,要干嘛?"
男人说:"你不是一直想要人给你道歉?"
陈若说:"那也没必要见你家长吧?"
男人扭头看他,说:"你就从来没有去打听过?爸爸仍然留在你那里。"
陈若说:"别套近乎,你爸是你爸,我爸早投胎不知道多少回了。"
男人嗤笑:"现在还纠结这个,你要幼稚到什么时候。"
小保姆机灵的接了男人的包,好奇的看着客人一眼,本分的立在一边垂了头。
"太太呢?"
"在楼上。"
"请她下来。"
"不用了。"楼梯上慢慢走下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气质相貌不俗,只是面上的表情,冷得像个石膏像。
陈若咧嘴一笑:"好久不见啊嫂子。"
女人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突然冷哼了一声,问男人:"你带这杂种回来做什么?"
陈若抢在男人面前开口,笑嘻嘻说:"嫂子,你说话还是这么可爱,害得我每次见到你,都好想替大哥做他不愿意对你做的那个事。"
他在"那个"两字上面放重了音,暧昧的向女人抛了个媚眼。
男人对呆立在一边的小保姆说:"去倒杯水。"
小保姆紧张的鞠了个躬,逃开了。
男人谁也不去看,脱了外套扔在沙发里,挽袖子拿起门边浇花的铝壶,说:"几年没见了,不要一见面就你来我去的,让人看笑话。"
女人说:"你既然带他回来,就不怕谁看笑话。"
男人关门前,抬头看了她几秒钟,说:"不是你想他,他怎么肯来。"
"哦,这么说,是专程来看我的喽?"女人的气势明显弱了。
陈若笑了一声,说:"不是的嫂子,我是想问问你看,我的纹身好不好看。"
他脱了T恤,潇洒的甩甩头发,前面后面,像个模特一样大方的展示自己的身材。那些在看守所得的疤都还清晰。
女人问:"你什么意思?!"
陈若正了脸色,问:"我问你,好看吗?"
女人咬着牙没说话。
陈若说:"其实我也有一直想去纹身,你知道我们这些混混,身上要是有个疤,特别是刀疤什么的,那多带劲,人一看你就知道你是见过世面的,是吧嫂子。我早就想去纹了,可你老公不同意,那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同意?"
女人的脸铁青,陈若看着她,渐渐笑开了,说:"嫂子,虽然我知道你一直是,可是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直接就摆出一副被抛弃的怨妇状行不行?很丢脸啊。"
话刚落音,脸上就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陈若一愣,立刻反手回敬了一个,一瞬间突然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么做,看向那可悲的女人,他拉开门冲了出去。
男人正悠闲的浇花,听到声音,扭头看,却冷不防被一拳砸进了花丛里。
陈若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他觉得自己受了很大的侮辱。
男人躺在蔷薇丛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问他:"解气了吗?"
陈若抬腿补了一脚,说:"还行。"
67
佟西言坐在主任办公室对着计算机的屏保图案失神发愣。荀晓东刚走,他很惋惜的通知了判决结果,并且说,梁院长的意思,安排时间再见见人。
护士长站在门口看他,她听到了对话。
佟西言很茫然,早上在手术室,他遇到一个不确定性质的管路,习惯性的向对面的一助伸了血管钳出去说:"您看……?"
一助惶恐的眼神让他瞬间惊醒,哦,不是他,从现在开始自己是一个人了。
这么快,好像灾难,突然就改变了,离开了,他几乎都没有时间来彻底的接受。他害怕再去看他,因为知道他不会愿意在最落魄的时候让他看到,从来如此,在他面前他一直强大到足以应付一切,几乎什么都难不倒,像堵遮风挡雨的墙。
那个和尚说,年内难得太平,如果是因为两个人的融冰而传染给他恶运,那他宁愿进去的是自己。有时候他真的想陪他一起进去,靠得近一些,就像上第一台手术,他挨着他的头,嘴巴凑到他的耳边,握着他的手,教他怎么准确分离模糊一片的器官组织,那是只属于他的温柔。
心里憋得想哭,他赶紧跑到水槽边用冷水擦脸,顾不上发泄的动作会弄湿胸前大片白大褂。
两年的时间不算长,十年都过来了,这点时间真不算什么,可医师执照,对于一个行医二十几年的正高级别的外科医生来说,那几乎是命根子,是全部的财富与精神支柱。佟西言不能想象刑墨雷在庭上听到这一判决,他是什么心情。
"你去看看吧,安慰安慰他。"护士长轻轻劝。这段时间她也受够了,其他科室的护士长都旁敲侧击的向她提到刑墨雷,整个外科最嚣张的主任,因为她跟他的那段过时的绯闻,有时女人真的尖刻得可怕。
佟西言摇摇头,说:"他不会见我的。"他了解他。
"那要么,我去见?"
佟西言抹着下巴的水,黯然说:"也好,记着别跟他提柳青的事。"
"……知道的。"
护士长在路上一直警告自己别哭别哭千万别哭,可见了人,几乎是立刻就泪如泉涌了,只差没扑到怀里去嚎啕。
刑墨雷皱着眉头哭笑不得看她,说:"我判死刑了你哭成这样。"
护士长眼泪鼻水都混一块儿,骂道:"你怎么这么没心没肺啊,你知道大伙儿多担心你吗你还开这种玩笑!"
刑墨雷举手说:"得得得,我错了。"
护士长不住抽噎,袖子擦了个透湿,说:"外面的事,你都不用操心,你只管好好照顾自己,别让西言担心,你在里面受罪,他在外面还不是一样的煎熬,于鹏辞职了,科室里只有他撑着,没完没了的上手术加班做事,还要操心你,你都不知道他成什么样子了。"
刑墨雷黯了表情,说:"……苦了他了。"
"他本来要来,怕你不见他,让我替他来的,荀律师在准备二审上诉的事,大家都还在努力,执照的事,你别太消极。"
"想哪儿去了,我像是会消极的人么,反正后继有人,我权当是早退了,有得休息还不好。"
护士长瞪着他,说:"别跟我犟,我还不知道你啊。"
刑墨雷有点别扭的笑,在里面待了快一个月了,连笑,都觉得脸上肌肉僵硬了。
"你有什么话带给西言的,跟我直说吧。"
刑墨雷叹了口气,说:"没什么话,你帮我看着点儿,提醒他别太累,事情多放手给下面的人,自己看着就行,不要样样都亲自去做,别叫家属钻他的空子,也别让其他科室的占他便宜,他现在是肿瘤外科的科主任,不需要跟其他科的主任叫老师,有空多陪他说说话,下班了记得拉他去吃饭,还有他抽屉里那两条烟,是我顺手放的,不是叫他抽的,不许他抽,告诉他打病历的时候别老是咬手指头,外科医生那手脏成什么样子了还跟小孩子似的随便就放嘴里……"
护士长咬着嘴唇闷声哭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他猛然惊觉自己说多了,立刻刹住,双手绞着,低了头,掩饰自己的痛苦。
"你、你自己去看着呀……你自己去看着他呀……"护士长只管哭了,说来说去就剩这一句话。
刑墨雷终于受不了了,站起来说:"别哭了,回去吧。"之后就在护士长完全模糊的泪眼里跟着狱警决然离开了。
佟母对着挂历数日子,儿子都快两个礼拜没回家了,刑墨雷出事以后,她跟老头子都担心得不得了,可又不敢去问儿子,怕他更难受,就盼着他回家来,做点好吃的给他,安心让他休息好。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人回来,打电话去问,说忙呢,加班呢,回不来了。
佟母琢磨着这么下去,一个没出来,一个倒要先垮了,于是炖了一锅人参,给儿子送了过去。
到那儿一问,说佟主任上手术去了,一时回不来。
佟母在手术室外面等啊等啊,等了一个多钟头了,实在是坐的要睡着了,才忍不住过去跟守门的小护士说,劳驾你,佟西言的手术几时结束,我是他妈。
小护士连忙说,您坐这儿再等等,我打电话问问里面。
佟母怕打扰儿子工作,连忙说,不用了不用了,我没事,你把这锅汤给他,让他……有空回家看看。
小护士点点头说您放心吧。
佟母怅然若失,叹着气走了。
回家跟佟父说,没见着人,忙着呢。
佟父也叹气。
佟母说,这是造的什么孽,我真要去问问菩萨,怎么这么不顺哦。
佟父一向不信这些,这时候也抗不住了,说,去吧,去问问,我陪你去。
68
梁悦回麻醉科上了一个礼拜多星期的班以后,发现科主任仍然没有给他正式排班,他的名字在排班表的最后一格,全日班。
他对他说明自己的状态好得完全可以参加夜班排班。
主任说,不是因为这个,是你爸爸的意思。
梁悦觉得自己受够了让人摆布的生活,他不明白他已经直接的表明了自己想要摆脱的迫切心情,可梁宰平却依然固执。
或许,他想,他应该把话说得更直接更明白。
晚饭后,保姆收拾了桌子,梁宰平刚要起身,就被儿子叫住了。
"等一下。"梁悦说:"我们谈谈。"
梁宰平俯视他。
梁悦被这眼神盯得难受,避开了视线,问:"为什么你不让我参加麻醉科的正式排班?"
梁宰平做了几个深呼吸,沉声说:"你不是,想走?我,查了,你母校,本升硕的留学项目,手续,我已经在办,不用很久,你就可以走。"
梁悦呆在位置上,他没想到会有这种安排。
"选了英国,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喜欢的话,可以着手雅思考试了,不喜欢,我们再换,不要紧。"
"可是!"梁悦有点慌了:"我并没有说要出国啊!"
"出国,不是走的更远吗?!"梁宰平扶着桌角反驳他,他的表情出奇的冷静。他本可以在这个自己最爱的人面前自由吐息,可现在,也不得不戴上面具说话生活了。他厌恶他,要离开,二十三的养育之恩,是自己亲手毁了个干净。很多人来人世走这一遭,拼命争取一辈子,末了,不过是用那些功名利禄为自己造一座华丽的坟墓,然后孤独的死去。
死过一次,才突然明白为什么要来做人。
如果一生中能遇到一个人,知道你的心,静静的陪着你欢笑悲伤,在你冷的时候拥抱你,受伤的时候依偎着你,春夏秋冬不离不弃,那真是人生莫大的福份。
可惜他不配有。他从没有得到任何一点的回应,习惯了在背后张着臂膀护着他,怕他摔倒,怕他受伤,可现在,他已经长到足够大了,离巢的心情是那样的迫不及待,任何事都无法阻止。
要走的,那就都走吧。他已经什么都不想强求了,
"学期,大概是,两年,到时候,你愿意回来,就回来,不愿意,这里也没有人,强迫你回来。你一直是自由的。"父亲淡淡的叙述掩盖了所有的一切,说完便慢慢走到门边去换鞋子,像往常那样做饭后散步。
梁悦呆坐在桌边,眼泪顺着脸庞滑倒下颌,无声低落在桌面上,好半天都没有一点动静。
保姆捂着嘴的哭泣声从厨房传出来,老人家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伤悲。
十月二十九号。
恩慈终于等来了那折磨人的三乙晋级检查。
梁宰平带领着全体中高层干部迎接并陪同检查了医院行风建设、医疗安全管理、依法执业、门诊管理等等十几个方面,并且认真听取了不足之处的意见反馈。下午是书面汇报以及专家组的重要指示讲话,会议从一点半进行到六点半,之后是梁宰平的专场,这场答辩持续到八点半,孙副与另外几位高层干部陪同,手心里捏出了汗。梁宰平从医院实际出发,回答了各种各样问题的刁难,并且说了今后的发展计划,大气磅礴严谨踏实,几乎无懈可击。
算是,完美了吧。
晚宴在"豪门"举行,梁宰平谈笑风生,陪着喝了不少酒,精神好得不像是重患初愈的病人,一直到后半夜,专家组全部安排妥当入榻了,两位副院长才跟着他一同回去。
孙副累归累,心情还不错,坐在副驾驶座回头欣喜问梁宰平:"这回,能过吧?"
梁宰平闭着眼睛,身体随着车身轻晃,没动静。
孙副又叫了一声:"宰平?"
王副本来闭目养神,听着不对劲,坐正了推旁边的人:"宰平?宰平?!"
梁宰平的头砰的一声撞在车门上,整个人早已没了意识。
两位副院长大惊失色,异口同声命令司机:"回恩慈!快!"
69
张明远刚要睡,被孙副一个电话打得从床上跳了起来,他手忙脚乱套衣服,慌得不行,路上差点撞电线杆子。
急诊室里这次很安静,只有两位副院长以及夜班值班的几个医生护士,梁宰平躺在病床上,呼吸缓慢粗重,人有些肿。
张明远一看CT片子,心就跌了谷底,说:"血肿复发。"
"你说怎么才好?!"孙副焦头烂额。
张明远仔细看了又看片子,说:"还是原来的病灶出血,可能是受了很大刺激,要么两个小时后复查一次CT,如果血肿不再增大,考虑药物治疗,如果持续增大的话,只有再次开颅了。"
再次开颅意味着什么,后话不说,所有人也都明白。两位副院长一合计,还是让司机去把梁悦接过来再说。
没半小时的时间人就接到了,梁悦急促跑进急诊室,外套凌乱敞开着,嘴唇毫无血色。一见到病床上的梁宰平,路上的不安和恐惧上升到了最高点,他扑到床沿,不敢推,颤抖着叫:"爸?爸爸?"
孙副摘了眼睛背过身擦眼泪。
梁悦已经经不起这样的考验了,脑子里那根弦绷断了,他无法再回到那段无望的日子,他满面泪水吼叫:"你们是怎么回事?!早上不是还好好的吗?!"
孙副低头说:"对不起。"这么紧张的一天,谁都没有去注意梁宰平的细微变化,他表现的那么好,说话都比前几天要流利了,尤其是做报告的时候,简直与常人没有什么两样。这就是从前那个完美强悍的梁院长。
梁悦瘫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哭得那么伤心,几乎要呼天抢地,像个撒泼的孩子。他抓着梁宰平露在被子外面的手,仰着头只管哭,谁知道他的悔意,恨不能时光倒流。
同样的灾难再来一次,梁宰平此刻已是危在旦夕。
三点钟复查CT时,放射科主任亲自到急诊来接人,想必是夜班医生叫过来的,没说什么话,与四个保安一起稳稳把人抬到CT室,小心的把人安置妥,轻轻跟梁悦说:"进去里面吧。"辐射伤害身体。
梁悦没听,一直握着父亲的手。
孙副隔着玻璃看这个孩子,同样的痛苦要一而再的去承受,这是许多大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可现在问题就在眼前,已经发生,梁宰平的倒下和他的清醒一样突然,而且这一次,比上次更为严重,奇迹发生的可能,也更渺茫。
这样的捉弄,莫非真是老天爷开玩笑。
张明远指着屏幕说:"基本上血肿没有扩大,可是手术指标已经到了。"
孙副说:"这个,让梁悦决定吧。"
开或不开,都难掌握生死。
梁悦稍微平静了一点,眼睛肿得厉害,在观片灯前对比前后两张片子,拒绝了手术。
张明远说:"你现在不能带你爸爸回家,太危险,必须在ICU住着。"
梁悦点了个头。
张明远踌躇,说:"其它的,我不用多说了吧,小悦,往开处想吧啊,怎么说,院长也多陪了我们好几个月了,他是舍不得你,可人这个东西,命运都是注定的。你要坚强一点。"
梁悦费力的眨着肿胀的眼皮安静听着。等安排好一切,已经快五点了,他打发他们回去,伏在父亲脚边打了个盹儿,醒了以后,握着父亲冰凉的脚丫揉搓。
那天老保姆在等父亲出门了以后,从厨房里跑出来骂他不孝。她从来也没有这样骂过他,她是最宠他的,小的时候跟邻居家的小孩打架,他把人家头打破了,保姆反倒往他脸上抹红药水,在父亲面前睁着眼睛说瞎话,可劲包庇他。
可她那天哭得老眼昏花了,指着他骂,小悦,你不孝哇!
说的没有错,他是不孝,二十几年了,只知道拿,不知道给。他虽然生长在单亲家庭,可他从来不觉得没有母亲是件多么痛苦遗憾的事,他甚至没有想过别人都有母亲为什么我没有这种问题,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嗯吱一声都有人鞍前马后问哪里不舒服,即使早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梁宰平也只会在争论时微笑着附和他说:"嗯,你说的很对。"
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宠,习惯了被他捧在手心里,没有人教会他付出。
养育之恩重如山,不是他不想报,而是他要的,他给不了。也许现在这样,就是老天最好的安排,他可以用以后的日子,偿还他所有的恩情。
孙副再过来看人时,梁悦的精神稍好了一些,又陪着去给梁宰平做了个CT,血肿没有增大,张明远谨慎的做脑室引流,密切观察着生命体征变化。
孙副还没有开口,梁悦就先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叫荀晓东过来一趟吧。"
他们以为他逃避责任,他那时只是相信,梁宰平一定会醒过来,没必要这么早就移交大权。他是他唯一的孩子,说到那一大摊子的责任,自己又怎么会没有心理准备的。
他刚学会算双位数加减法的时候,有一天梁宰平带他去住院部顶楼吹风,他把他抱在臂弯里,告诉他,这是你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的。这种思想的灌输,自他懂事以后就一直没有间断过。
只是他不想,也承受不起他的一切而已。
荀晓东这段时间,也忙得够呛,他在全力准备刑墨雷巨额受贿案的二审资料,法院方面一直压着案子,始终没有确定开庭时间,一个律师的职业敏感告诉他背后有问题。
钱自然是向流水一样出去,他可以确定这些钱不光是一家民办医院的盈利所得,梁宰平比外人想得要富有,而且他的亲自出面,到底还是有点作用的,起码,现在案子终于确定在十一月下旬开庭重申。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剩下的时间就是耐心的等待。
他只是没料到,梁宰平会再次昏迷,这个消息来的突然而惊人听闻,梁宰平似乎是专门为了医院晋级和刑墨雷的脱身而清醒似的,从一苏醒就马不停蹄,直到晋级结束为止。
可惜是这一次倒下,他再难醒。这个男人挥斥方遒前半生,所有的财富,现在都将移交给他唯一的孩子,二十三岁的梁悦。换句话说,梁悦将是恩慈的新院长,最年轻的院长,也是他的新主顾。
刑墨雷的二审开庭时,到场的人格外整齐。风尘仆仆赶回来的陈若紧挨着毫无表情的佟西言,再旁边是护士长,然后是佟家二老以及隔壁楼的李老头。
梁悦与孙副坐在后面最角落,低声交谈着,见他出来,遥遥点了一记头。
四顾不见梁宰平,刑墨雷心里咯噔了一下,梁宰平的苏醒本来就不可思议,现在看梁悦这姿态,怕是医院已经改朝换代了。
佟西言紧紧盯着人,像是怎么都看不仔细看不够,陈若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这次肯定没事啦,你放轻松。"
可佟西言怎么轻松的下来,他看到他时,居然还笑了笑,他鼻子泛酸,连忙把头扭到一边,却意外看到了柳青,她穿了件韩式的黑色衬衫,高腰,因此看不清楚她的肚子,算算时间,已经快四个月了吧。
那又怎么样呢,佟西言相信那不是刑墨雷的孩子,倘若两个人连这一点信任都没有,又怎么走下半生。那一定不是他的孩子。
70
荀晓东的强势与尖锐,在法庭上,才真正显山露水毫无保留。
梁悦被惊得悄声问孙副:"他跟我爸爸说话也这样吗?"太强硬了,简直掰不到,以后跟他说话岂不是很费劲。
孙副摇头,说:"他是律师,不是强迫症病人。"
梁悦点了点头。
辩论结束,基本胜券在握,被告人做最后陈述时,明显是背稿子,之后是合议庭评议,等待最后的判决。
梁悦打了个哈欠,看向侧前方的佟西言,他的表情已经缓了很多。这场二审,从核对证据这一关开始,就已经明显看得出来是一场表演,一审的两百万,重新取证核对以后,真正主观受贿的,只有二十万了,这怎么可能。
梁宰平的钱不是白花的,荀晓东把那些帐目名单都已经交给他时,告诉他,这些都留着,必要时你用得着。
他是被梁宰平捧在手心里养着,可这并不表示他就不知道社会现状,他是在恩慈玩大看大的,再没有比医院更好的窗口了。
没收所有受贿所得,并且还有高额罚款。
佟西言在听到宣判的那一刻,悬了几十天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这样一场莫名其妙的审判,结束时,满场居然有掌声,他瘫在座位上,掩面压惊,指缝湿了。
陈若嚣张的拍着手,说:"看吧,我说没事吧!"他都卖身了,再摆不平,他真的会一封匿名信告御状去的!
他一个潇洒的跳跃,翻过栏杆,去被告席调戏老情人了。
梁悦从后面走上来,拍拍佟西言的肩膀。
佟西言抬头看,说:"谢谢。"
梁悦说:"不关我的事,跟你们老院长说去吧。"
柳青也朝这边走了过来,轻声打招呼:"院长,佟主任。"
护士长有些戒备的看着她,这小姑娘,个把月的时间,怎么变得这样沉稳了,她还记得她哭时的软弱模样呢。
梁悦根本就不知道柳青的事,从上往下看了她的姿态,开玩笑说:"几个月了?"
柳青说:"四个月。"
"啊?怎么没吃过你的喜糖啊?"
"是刑主任的孩子。"
梁悦一愣,这才感觉到孙副一直在后面拉他的袖子。
陈若跟刑墨雷以及来不及走人的佟家二老显然也都听到这段对话,一堆人瞬间没了胜诉以后的欢喜交谈声,佟西言与刑墨雷的眼神交缠着,一个在求证,一个很茫然。
佟母首先爆发,一把拉过儿子:"走!"
"妈?!"
刑墨雷赶紧过来拉人:"阿姨!"
佟母一把将他推开了,气愤的质问:"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就是这样对我儿子好?!"
佟西言说:"妈,我相信他!"
佟母说:"你相信他什么?!"
佟西言看看柳青,再看看刑墨雷,着急等着解释。
柳青走上前了,站在刑墨雷面前,抬头看他,说:"我没想到会这样巧,那天晚上在龙泽园,您还记得吗?"
刑墨雷深深皱眉,这段时间的折腾使他的精神状态和记忆除了一点小问题,他记不清楚了,但他确定他没跟她上过床,怎么会有孩子。
他想了好久,终于想起来了,对,四个月前那天晚上在龙泽园,佟西言不肯来,他叫了她。但是他并没有跟她做,他记得清清楚楚,只是两个人贴得很近,最后他磨擦着她的大腿射精。
"您记得了吗?"柳青表情淡定。
刑墨雷说:"不可能。"
"即使是体外的,也有怀孕的机率,这不是我能控制的。"
这太荒谬了!他根本没有进去过,甚至没有脱她的内裤,刑墨雷哭笑不得,说:"不可能,怎么可能。"
柳青突然脸色一变,眼泪滚了下来,说:"我也不想这样……"
佟母佟父都没有听明白,老太太瞪着刑墨雷。
佟西言挣脱母亲的手,跟父亲说:"爸,你先带妈回家,晚一点我再跟你们说。"
佟母说:"什么解释不能现在就说?"
佟西言不耐烦的大声:"妈!我能处理自己的事!"
他很少这样大声,除了护士长以外,连刑墨雷也吓了一跳。
梁悦先一步上前拉佟母,和颜悦色拖着走:"阿姨,我正好顺路,送你们回去吧。"回头使了个眼色给孙副。
孙副走到前面叫司机去了。护士长也跟了出去。
陈若似笑非笑看着刑墨雷,心想好哇,跟我还不老实,还说没跟人上过床,现在出事儿了吧,看你怎么办。
吹了个口哨,他提醒说:"三位,咱就在法院解决吗?"
刑墨雷摸了摸佟西言的脸,说:"先回去,一会儿我给你电话。"
佟西言二话没说转身就走。
刑墨雷回头冷漠看着柳青,说:"找地方谈谈吧。"
护士长跟佟西言的车走,看得出来,佟西言还是压力大,他欠开朗,一有事可以闷闷不乐很久。
"别想了,那不会是他的孩子。"她安慰他。
佟西言说:"我真怕是。"
"不会的。"
"真要是……"
护士长看他面色越来越难看,忙说:"是又怎么了,那也是个错误,他玩得起,就要赔得起,给人好好贴一笔补偿金吧!"
佟西言在红灯前刹车,说:"那孩子呢?"
护士长说:"孩子当然不能要。"
"钱真的摆得平一切吗?"佟西言迷茫看她。
护士长确定的话哽在喉咙里了,倘若那真是刑墨雷的孩子,倘若柳青不肯用钱来摆平,倘若那孩子生下来,那可就是三个人一辈子的代价啊。
佟西言像是做了决定,说:"钱摆不平,那他就娶她吧,这是他应该做的!"
这样,他们也就走到尽头了。
他实在是太累了,看他留恋花丛游戏人间,反反复复,他不想再有十年了。
71
刑墨雷问陈若拿烟,陈若说:"我又不抽烟。"
刑墨雷本来就看着他那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不顺眼,干脆大手过去一把卡住了他的小细脖子,淡淡说:"没心情跟你开玩笑。"
陈若使了吃奶的力气挣脱,喊了一声操,忿忿说:"老子为你屁股开花,你他妈过河拆桥想掐死我?!"
说完了,后知后觉才想起来后座还有个柳青,自己先黑了脸,随便找了个茶餐厅停了车,打发说:"下去下去!"
刑墨雷开了门,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探了半个身体进来,一眨不眨盯着陈若。
陈若警惕问:"干嘛?"
"烟。"
"……操!"陈若从兜里摸出未拆封的烟跟打火机,拍到人手上,气呼呼扭头看另一边。
刑墨雷笑了笑,说:"好兄弟,谢了。"
车门关上了,陈若透过车窗一直看着这老东西满是风霜的背影消失在茶餐厅门内,终于轻松的呼了一口气,靠在椅背轻轻笑出了声音。
刑墨雷刚灭了一支,又点上了,透过烟雾看对面的柳青,等她解释这荒谬的现状。
说实在的,他挺喜欢这丫头,她像只猫一样温顺可人,相处的那几个月,她让他有种年轻的感觉。可他真没想碰她,一则是怕她还是个姑娘,二则,离婚以后,他总觉得自己已经是佟西言的人了,不该出轨。
那天晚上在龙泽园,是让兔崽子激得头脑不清了。佟西言在电话里回绝了以后,他喝了一点酒,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难受,正赶上这时候柳青来电话"谈心",他听她在那头柔声细气的说有点想他,他就突然撞了邪了,说,那你来吧,龙泽园28号。
之后是把酒谈心,再然后,就是酒后乱性。其实他没有醉,只是想发泄,所以只是吻了她,摩擦她的大腿射精。连这都能有孩子,神话剧吗?
柳青双手握着玻璃杯,花茶温热,香气怡人,她低着头不声不响的嗅。
刑墨雷先开了口:"青青,我虽然不是妇产科出身,可你大概不知道,二十年前,我也坐过妇产科门诊,你能不能,找个我能接受的说法,让我相信那是我的孩子。"
柳青说:"是您的。"
刑墨雷说:"这不可能。"
柳青说:"为什么不可能,我只是顺了个手。"
刑墨雷抽了快三十年的烟了,这回差点给烟呛死,咳嗽一半天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柳青说:"我知道,您太孤单,我只是想能一直照顾您。"
"我不孤单!"刑墨雷把桌子砸的猛一记摇晃。
柳青突然笑了,说:"您总是这样,大吼大叫,其实您真的很孤单。"
刑墨雷说:"好,那好吧,我是孤单,可我有人啊,我不劳你操心啊!"
"但是佟主任毕竟是男人,他不能给您一个家。"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您说过,喜欢跟我在一起。"
刑墨雷觉得自己被绕进了一个圈里,他想了半天才终于又想清楚了,问:"我喜欢你,那不代表我就要跟你组织家庭,更不代表你能怀我的孩子,这不是一回事,你怎么会这么糊涂呢?!"
"但是,我什么都不求的,我只是想能照顾您!"
"我不需要!"刑墨雷忍无可忍的大吼了一声。
柳青惊了一下,悲伤的望着他。
刑墨雷意识到这样谈是谈不出结果来的,他换了方向,说:"青青,你听我说,你想照顾我我很感激,咱们这样啊,你调到肿瘤科来,每天都能看着我,这样是不是好些?"
柳青点头,微微笑。
刑墨雷也陪着笑,哄到:"你看啊,你还年轻,因为这样的原因生个拖油瓶出来,那多不划算,得不偿失啊是吧?"
柳青天真的眨眨眼睛,说:"怎么会呢,这是你的孩子。"
刑墨雷没了语言了,眼睁睁看着她充满母性的抚摸自己的肚子,他开始意识到,他的报应来了。
佟西言上第三台急诊时,已经快后半夜了,他不得不让护士搬条椅子来,因为他不能像从前那样晕台摔倒,肿瘤外科已经没有人了,他现在,是当家栋梁。
一助很担心他,频频抬头看他,手上的动作慢了一拍。
佟西言夹对了两把血管钳,接过护士递来的剪刀,断离,拉过丝线结扎,十指打结像是弹琴一样优美迅速,察觉到对面的失态,他慢条斯理的问:"你在想什么?梦游?"
一助慌忙拿起血管钳帮忙,却发现他已经换了长组织剪代替血管钳分离组织,剪刀比血管钳损伤大,但分离的快而且准,这样做,需要无数次操作的锻炼,这是刑墨雷的惯用手法,佟西言已经学得了八九成。
一助不知道该怎么配合了,他最怕的就是做刑墨雷的一助,每次都被骂得想当场撞墙谢罪。
佟西言坐着坐着,不知不觉还是站了起来,放下剪刀换血管钳夹住一处小动脉出血,这才抬头看年轻的一助,问:"很累啊?"
护士偷空给他擦了擦额头的汗。
一助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惭愧低下了头。
手术继续。
刑墨雷打了佟西言十几个电话都没有人接,又不敢往他家里打,便打到科室问,一听是去手术室了,才想起来,佟西言一开始就没有带手机进手术室的习惯,是怕他找不到他,才会一直带着,一定是这段时间不联系,所以他又把手机放更衣室里了。
他永远比他正经,这样的性格,不知道是怎么忍受自己这十年的。刑墨雷想到这些,刚要笑,可马上又烦了,他又想到了柳青。
在男更衣室洗了个澡,换了手术服,他进了层流室,找到了房间,踢门。
小护士看到他,先是一愣,连忙叫:"刑主任!"
房间里其他人,包括佟西言在内,都抬头看了过来。
佟西言庆幸自己已经累到无法再胡思乱想了,这样看着这个男人,他居然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只是觉得疲累如排山倒海一样涌了上来,突然坐住了,什么也干不了了。
小护士瞧着他不太对劲,要过去扶他, 刑墨雷快了一步,他走过去站在他身后,扶着他的肩膀看台上的"半成品",说:"继续。"
佟西言闭了眼睛摇头。
刑墨雷轻笑,说:"都是做主任的人了,还撒娇呢。"
可说归说,还是把他拎抱了起来,摘了他的口罩推给小护士,说:"带他去休息。"
洗手换自己上台,手里一握几十天没碰的钳子,看着敞开着的血肉模糊的肚子,他才终于找回一点刑主任的感觉来,在口罩底下自嘲一笑,杂念抛光,埋头开战。
可怜的一助,好不容易缓过来的精神,又高度紧张了。
72
公历的十一月底,节气已过小雪,后半夜的休息室里冰冷异常,刑墨雷下了手术到那里找小徒弟,进门冻得直皱眉,顺手把门口的柜式空调打开了。
佟西言裹着毛毯在沙发床里缩成一团,睡得手脚冰凉,总觉得有异响,可是已经累得提不起劲去理睬,一直到背后一具温暖的身体靠了过来,熟悉的味道窜进鼻孔,他才反应过来是谁。
刑墨雷知道吵醒他了,见他不动不作声,便吻了吻他的后脑勺,手臂搭在他腰上一同睡下了。
两个人就这么装了一刻多钟,还是佟西言先忍不住了,问:"柳青的事解决了吗?"
好一会儿才听到刑墨雷回答:"还没有。"
"小孩是您的?"
"……大概是的。"
"您打算怎么办?"
"……睡吧。"
佟西言哪里睡得着,闭着眼睛清醒到天亮。
第二天到科室,刑墨雷还坐他的主任办公室,佟西言要把自己的东西搬回大办公室去,其实也就是几本书,却被刑墨雷按住了:"就放这儿吧。"
佟西言说:"不方便。"
刑墨雷说:"什么不方便?我不方便还是你不方便?"
佟西言耷拉着眼皮不去看他,正僵着,门口又进来一个人,大大咧咧叫:"哟,刑主任,正好你在!"
刑墨雷在火头上呢,瞧着眼生,没好气问:"你是谁?"
男人不客气的找了沙发坐下,说:"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柳文浩,柳青是我女儿。"
佟西言眼皮一跳,看了一眼皱眉的刑墨雷,抽了自己的书想离开,却被他拉住了一把摁在转椅里。
"有何贵干?"刑墨雷斜坐在办公桌上问。
柳文浩傲慢的说:"青青已经跟你谈过了吧?怎么样啊,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婚事啊?"
刑墨雷问:"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柳文浩转眼变脸,说:"我听说你刑大主任风流倜傥玩了不少良家妇女啊,怎么,也想白玩我的女儿?我柳文浩是什么人,你不去打听打听?"
"你少跟我来这套。"刑墨雷嗤之以鼻,说:"你听好了,我跟你女儿是通奸不是强奸,你女儿是智商正常的成年人,拿这个敲竹杠,你刚出来混?既然已经听说过我是什么样的人了,你倒不如省省事,让你女儿自己解决。"
佟西言真觉得烦了,他对这两个人的对话没有丝毫兴趣,而且再听下去,他怕他真的接受不了刑墨雷的另一面。听传言跟亲眼目睹是大有差别的,起码前者他还可以自欺欺人。
他突兀的站了起来,避开刑墨雷拉他的大手,几步上去开了门跑掉了。
刑墨雷看他甩上了门,才反思自己是不是又做错了,他只是想他能在边上看着,以后解释起来他可以省一个步骤。
柳文浩却依然咄咄逼人,说:"行,那我就不跟你废话了,直说吧,你要么拿钱摆平,否则天天有人到这儿闹,你上下班就不要一个人走路了,老婆孩子上学上班的,最好雇俩保镖。"
刑墨雷漫不经心问:"那你准备敲我多少钱呢?"
"不多,五十万就行。"
刑墨雷哦了一声,说:"你跟你女儿商量过没有?她可惦记着让我娶她呢。"
柳文浩满不在乎的说:"脑子不清了。"
刑墨雷心想你倒是想的明白,谁摊上这么个爹,也是倒霉到家了。这么一想自然又记起昨儿个柳青在茶餐厅那副样子,他下意识的皱眉,看着柳文浩暗暗思忖。
"怎么样啊刑大主任?"对方不耐烦了。
刑墨雷说:"我先给你十万,你要保证管得了你女儿,事情解决后再给你四十万。"
柳文浩说:"痛快人。"
刑墨雷补了一句:"记住,还有孩子。"
佟西言心里憋得慌,到处找梁悦,在ICU找到了。
梁悦坐着给父亲大人按摩手臂的肌肉,见他这副样子,奇怪问:"怎么了这是?"
佟西言说:"那个名额,你能不能给我?"
梁悦没明白:"哪个名额?"
"送医下乡的名额。"
梁悦手没停,看着他微笑,说:"那要一年呢,你上有高堂下有稚子,我不能这么没人性。"
佟西言一屁股坐下来,不住的揉太阳穴。
梁悦问:"到底怎么了?说啊,我解决不了,我爸不还在这儿呢嘛。"
佟西言看看睡容安祥的梁宰平,再看看梁悦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稍稍平静了些,说:"刑主任既然没事了,我也不用再代科主任了……"
梁悦越发笑的邪恶:"是不是因为柳青的事请看他不顺眼了?这个就不是我说你,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这个人,媳妇熬成婆了,你怎么就受不了了?"
佟西言不是能应付此类玩笑的人,当下闭了嘴巴,学着他的手法按摩梁宰平另一侧手臂。
梁悦说:"你的副主任职位是爸爸亲口任命的,跟刑墨雷没什么关系,肿瘤外科走了于鹏,你们现在是青黄不接,说什么我都是不会让你走的。你要是真看刑墨雷碍眼,回家收拾他呗,三十几岁的人了,这点儿本事没有,还上我这儿哭,你寒不寒碜。"
佟西言脸色微窘,说:"我没哭!"
梁悦说:"……那孩子是不是他的种都还不知道呢,你慌什么,该哭的人是他。"
佟西言说:"你觉没觉得我脾气大了?他们都说我脾气大了,我自己也这么觉得,原来挺能忍的事儿,现在动不动就要上火。"
梁悦说:"这事儿不一样,以前你听广播转播也就算了,现在是现场直播,他等于是当面儿给你戴绿帽子,是个男人都受不了啊。"
蹩脚的比喻。佟西言笑的很难看。
佟西言走后,梁悦打电话给孙副,说:"你去查查柳青的孕期检查是在妇儿医院做的还是在本院做的,要是在本院做的,让他们近期给我留份羊水标本。"
孙副说:"你要做什么?"
梁悦懒懒问:"我爸爸做事,你也常问原因吗?"
孙副沉默了片刻,说:"我知道了。"
连续几天师徒俩都没说话,佟西言是摆了冷战的架势了,见人就躲,实在躲不过,对话也控制在三个字以内,他听他跟自己说话那个温柔体贴的口气就更受不了了,心烦意乱之后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怎么想怎么难受。
这天下班在护士站,他走得太急一头撞刑墨雷怀里了,一句话没说推开人赶紧的转身就走,剩刑墨雷站在原地,伸手要拦他,到底没能拦下去。
餐桌上佟母看着儿子闷头只管扒饭的样子,忍不了了,一砸筷子问:"你是要急死人啊,说说清楚刑墨雷跟那女的到底怎么回事?"
佟西言对上父母关切的眼神,动动嘴唇,说:"我不知道。"
佟母一听:"啊?!你还不知道,连你都不知道谁知道?"
佟父拉老太婆:"啊呀你别嚷嚷个没完,这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儿!"
佟母转移怒火攻击老头子:"都怪你!说什么靠得住靠得住!就这么个东西还靠个屁!"
佟西言放了筷子站起来:"我饱了。"走到门口换鞋子。
"哪儿去啊?!"佟母追问。
佟西言说:"我出去走走。"
佟早早滋溜一下滑下椅子:"我也去!"
73
佟早早牵着爸爸的小拇指跟着不紧不慢走,本来她不准备打扰爸爸的沉思的,可她实在忍不住了:"爸爸,我们为什么要一直绕圈啊?"
佟西言啊了一声,才发现已经牵着女儿在小区公园里绕了好几圈了,连忙把女儿抱起来说:"对不起啊早早,爸爸走神了,你想去哪儿?"
佟早早歪着头想了想,问:"爸爸,大爸爸为什么这么久不来看早早?"
佟西言勉强笑了一下,说:"你想他了?"
佟早早点点头,说:"他还没有给我买模型呢。"
佟西言说:"爸爸给你买。"
看时间商场应该还没有关门,赶紧的开车赶去,父女俩直接杀到儿童专柜,佟西言正撅着屁股在那儿挑着呢,听到女儿很欢乐的叫:"大爸爸!"接着小手就挣脱了他的手心。
他猛一回头,眼神与刑墨雷撞了个正着,也同时看到了挽着他手臂的柳青,两个人如同夫妻饭后散步一样亲密得体。
想失礼装没看见,来不及了,佟早早同学已经屁颠屁颠跑过去抱人家大腿了。
柳青先打招呼:"佟主任。"
佟西言笑了一下,想去拉女儿,刑墨雷已经先他一步把她抱了起来,嘬了一下她的小脸问:"宝贝儿,买什么呢?"
佟早早一个指头戳他的胸口控诉:"你忘记给我买模型了!"
刑墨雷恍然若悟:"啊,对不起对不起!大爸爸老啦,记性不好啦,大爸爸现在就给你买!"
边说着边抱孩子走到里面去了,剩柳青跟佟西言两个人面对面站着。
佟西言脸皮薄,尴尬极了,不想说什么就要跟进去,倒是柳青叫住了他:"佟主任您等一下。"
她今天穿了一件韩式的高腰线衫,脸上化了一点淡妆,还未显出孕态来,看上去年轻漂亮,刑墨雷的眼光确实不差。
她说:"您心里是不是特别怨恨我?其实那天晚上,刑主任是喝醉了,他一直叫着你的名字,起先我没听明白,后来我才知道'西西'是您的小名。他大概是把我当成您了。"
佟西言默不作声,扫了一眼不远处的一大一小,心里狠狠骂老王八蛋。
"我很嫉妒您,医院里同事都说,刑主任跟别人都是玩玩的,就是跟您是认真的,见了你连说话都不敢大声。我也不愿意插到你们中间来,可是您能理解吗?刑主任他说他喜欢我,我知道他说的是真话,我现在很需要他……"剩下的话哽在眼泪里了。
佟西言看着动了恻隐心,医院里这段时间的流言蜚语漫天盖地的,她年纪轻轻就毁了名声了,还摊上那么个东西,谁道不可怜。感情这东西,本来就是谁付出的多,谁就输得惨。
他险些要给她递手帕,后知后觉的刑墨雷这时出来了,问:"怎么不进去?"
柳青连忙扭头擦眼泪。
佟早早走过来牵爸爸的衣角,好奇的看着柳青。
佟西言把手帕交给女儿,示意她给柳青。
佟早早走了过去,举起手把手帕递上去:"阿姨给你。"
柳青说了声谢谢,接了过去擦了眼泪,牵起她的小手跟师徒俩说:"不好意思,进去吧。"
刑墨雷贴着佟西言说悄悄话:"别生闷气,过了这一阵我再从头到尾跟你详细解释,到时候你要打要骂,我保证无条件接受。"
佟西言冷漠的说:"您不用跟我解释,您自己心里坦荡就可以。"不想听这老家伙再说什么,加快了脚步一个人走到前面去了。
刑墨雷在后面苦笑,他不能接受不能原谅,可这事儿总得解决。回头再跟他道歉赔罪吧。
佟西言走最前面,柳青一直牵着佟早早的小手慢慢走中间,问她一些问题,起初早早都老实回答了,后来发现这个阿姨专门就是问她大爸爸的事,她警觉的闭了嘴,干嘛,她不要大后妈。
刑墨雷夹着两个模型礼盒走在最后面,隔着几米远看小徒弟的背影,算起来真的有很长时间没有坐在一起好好说话了,他都有点搞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其它几个科室的老狐狸们都偷偷跟他说,你这徒弟不得了,要夺你的权啦,说话做事不要太有气势哦。
确实有些地方不一样了,从前很难见他大声说话或者不耐烦的样子,现在在科室里,那些个小的都对他惟命是从的,自己在狱中的两个月时间能让他变得这样强硬,这是好事,总比被人欺负了还软软不作声要好的多。只是能不能对他再多一次宽容,就这最后一次,他也已经累了,只想两个人安安稳稳的过点日子,再不想折腾了。
柳青问了几声不见早早答应,便低头说:"早早,阿姨问你话呢。"
佟早早说:"这个我不知道的。"
柳青觉得好笑,说:"那阿姨换个问题,你大爸爸是喜欢你多一点,还是喜欢你小哥多一点啊?"
这个问题要紧吗。佟早早琢磨了一下,问道:"你为什么总是问大爸爸的事?"
柳青说:"因为阿姨要跟他结婚啊。"
佟早早同学立马就走不了了,一个急刹车,着急说:"不行,你不能跟他结婚!"
柳青问:"为什么呀?"
佟早早说:"他不喜欢你,他喜欢我,喜欢我爸爸!"说完了,一甩小手气呼呼往刑墨雷方向跑。
她的动作太突然,前面两个少年溜着滑轮鞋直直飚过来,刹不住车了,佟西言吓得来不及叫出来就狂奔过去抱她。
两个少年情急之下生硬的转了方向,一个砸进了旁边的专柜,一个眼看要撞到了后面的柳青。
柳青下意识的后退,忘记了身后是往下半层去的八九阶楼梯,脚下一踩空便在惊叫声中掉了下去。
佟西言刚抱起女儿就看到这一幕,没等他有反应,刑墨雷早已扔了东西跑下去抱人:"青青?!"
佟西言把女儿的脸压在怀里,掏手机打120急救电话。
柳青痛苦的呻吟声刺激着佟西言的耳膜,他看她在他怀里缩成一团,痛哭流涕,不住的叫:"孩子,我的孩子……"厚厚的呢群下摆早已被血染红。
刑墨雷冲他吼:"别愣着!叫救护车!"
佟西言木木说:"叫过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柳青的目光好像不单单是快要失去孩子的绝望,这目光让他不寒而栗。
刑墨雷并没有多加理会他们父女,很快就抱着柳青上车去往医院了。
佟西言犹豫着要不要跟去,但是女儿已经受了惊吓,窝在他怀里惶恐的叫:"爸爸……"
他拍拍她的背,抱得更紧了些,还是决定先回家。
回家安置了女儿,他前思后想睡不踏实,不好在这个时候打刑墨雷电话,索性又爬起来去医院看情况。
急诊没人,一问,说已经收住入院了,就住肿瘤外科的高级病房。
佟西言谨慎问小护士:"她的孩子呢?"
小护士说:"孩子?哦,妇产科主任来刮过宫了,孩子流掉了。"
佟西言心跳猛烈,血气直往脸上涌,到了科室一看,都是快深夜了,还热热闹闹的,柳文浩在那里放肆的叫,几个保安吃力的维持秩序,也有其他房间的病人家属出来抗议,走廊吵得像菜场。
梁悦坐在护士站喝水,睡眼惺忪,见他来了,打着哈欠招呼说:"来,坐会儿。"
佟西言说:"怎么把你也叫来了?"
梁悦无奈说:"你以为我愿意,老孙头陪着我值班,我不过来他又要上我爸床前哭,一天哭三次,烦死了。"
"……柳青怎么样了?"
"一点软组织挫伤。"
孙副拿了个档案袋过来,递给梁悦:"是不是这个?"
梁悦点了个头,站起来说:"行了。"
"是什么?"佟西言敏感的多问了一句。
梁悦说:"这老家伙,活这么大年纪了这点经络没有,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玩过来的,是不是他那一代的人都比较老实?这是DNA鉴定报告,柳青肚子里那个,根本就不是他的种。"
佟西言惊讶之余一把拉住了他:"等等!"
梁悦跟孙副一同看他。
佟西言说:"我去把他叫过来。"别给油锅里滴水。
刑墨雷在听到这一真相后,眉毛都没有抬一下:"现在说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
佟西言有种暴力冲动。
"怎么会没有意义。"孙副说:"你看看柳文浩。"
刑墨雷叹了口气,说:"小姑娘认真读书到大学毕业,找份好工作,刚要开始走自己的人生路,哪里知道她那个好爸爸,只把她当成摇钱树。她在医院里那会儿我连个人面儿都没怎么记住,有天晚上我跟陈若去场子里玩儿,正撞上她跟人拉拉扯扯,我看着眼熟,顺手就拦下来问了几句,才知道是她父亲拿她抵高利贷呢。跟她说散伙那会儿,她一直求着我收她做干女儿,我没答应,这回出事,我是怀疑那不是我的孩子,可后来一想,没那必要去查了,是我的我不要,不是我的,只当是赔她的精神损失费,柳文浩没了这笔钱,还不定把她卖给谁。"
三个人听完,梁悦先说话了:"那没什么事儿,我先去睡了。"
孙副说:"啊呀闹成这样怎么收场!"
刑墨雷说:"东西给我,我去跟柳文浩说。"要转身走,冲着佟西言又叮嘱了一句:"等我。"
74
师徒俩这还是几个月以来头一遭坐在主任办公室里喝茶聊天,时间已经午夜,外面的杂事也已经处理完毕,两个人靠着桌子坐,这一刻的安静,好像整个世界就剩他们俩了。
刑墨雷默默烧烟,佟西言手里握着他的大茶杯,八宝茶冒着热气。
刑墨雷说:"心里不痛快就说出来,别总是闷着,把自己闷坏了。"
佟西言说:"没什么不痛快的。"
刑墨雷说:"没什么不痛快,干嘛摆这种脸色我看?"
佟西言说:"什么脸色?我不想笑更不想哭,难道连平静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刑墨雷说:"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我认识你十年了你一点儿变化没有,是个男人,就什么都说出来,别跟大姑娘似的闷在心里,你这性格别不别扭,你干脆的扇我两下,那不痛快了吗?"
佟西言说:"你想听我说什么?我坦白跟你讲我真的不生气,我连生气的劲儿就没有了,十年了,我没变,你也没变,我想以后也不会再变了。"
"那又怎么了,如果你一开始就受不了我这样你这十年难道一直就是熬着的吗?"
佟西言说:"是。"
刑墨雷给噎得一时间说不上话了,烦躁不过,把剩下那点烟屁股摁灭在刺猬一样的烟灰缸里,紧接着又抽了一根塞嘴里。
佟西言问:"那你呢,你拿我当什么?"
刑墨雷说:"我是错了,我道歉,保证这是最后一次行不行?"
佟西言问:"你把我当什么?知己?你有一大堆知己,爱人?你真的知道怎么爱人吗?你几时做事是把我放在同一高度来考虑的?你只把我当成是你的东西,一件东西。"
"放屁!"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佟西言冷静的像是个律师。
刑墨雷说:"我是真搞不明白了,一个柳青,你就这么在意?"
佟西言说:"其实我根本不愿意跟你在一起,我喜欢的是梁悦,我喜欢梁悦。"
刑墨雷跟盯鬼一样盯了他几秒钟,说:"不可能。"
"你不相信我喜欢梁悦,可我相信你是真喜欢柳青,就像你喜欢护士长,你喜欢她们是吗?"
刑墨雷说:"这跟你想的不是同一种喜欢。"
佟西言觉得滑稽,说:"那你说说看,是什么喜欢?你敢说那不是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的喜欢吗?我相信你是真的喜欢我,可我不是唯一,我一直以为在你心里我应该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你会收敛,会改变。"
"除柳青以外,这一年我没碰过别人,就是你。"
"你真的那么喜欢我?你爱我?那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把给我的爱又分出一份来给柳青的?"
刑墨雷招架不住,沉默了。
佟西言无奈的笑,说:"其实这十年我一直都在自欺欺人,你需要的,不过是一个排解寂寞的对象,一个随叫随到乖巧听话的下属,一个备胎。可是我是真的爱你,这就是你我的区别,我已经,受够了。"
刑墨雷说:"你别说这种让我坐不住的话。"
佟西言沉默了一会儿,说:"医院有个送医下乡的名额,我已经跟梁悦说了我去。"
"不行!"刑墨雷大了声音,他没辙了,他现在才知道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徒弟其实口才了得,他几乎没找到什么空隙推翻他的话,最后他下意识的摆出了师父的姿态来,说:"不行!你不能去!"
佟西言只是看着他,没说话。
刑墨雷有一种站在悬崖上的感觉,他好像非得把话在今天说清楚了,否则他会失去他,他一团混乱,比上最大最难的手术还要紧张,甚至开口时都有些结巴:"可能我是、是不会爱人,但是我对你是真的,那会儿你刚来,你叫我一声'刑老师',我就管不住自己了,这种感觉我从来没有体验过,那样下去要出大事,所以我给你介绍人家,看你结婚,我以为这样就没事了,可完全没有用,我没有一天不在嫉妒压抑,直到你妻子去世,我才如释重负。我这半生从来没有对其他人这样过,你好像站在我的心尖上,你开心,我也开心,你不开心,我比你还火大,可能是我引诱了你,你才会一次次不怕死的来点火,你知不知道你每一次闹我,我都想把你压在墙上,狠狠强暴你,可我做不出来,你真是我的克星。"
"我希望每一天都能有新鲜的人事转移我的注意力,我跟不同的女人吃饭,甚至上床,我以为这种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不过幸好,陈若给了我一个借口,他成全了我。那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一下子觉得自己年轻了十岁,什么压力都没有了,尤其是,你父母能同意,想想真是别无所求了。"
"也是那时我跟柳青说明白了,我很抱歉拿她当试验品。我真的做错了,她太年轻太当真。有时她看我的目光跟你有点像,这或许我一直下不了狠心的原因,我说喜欢她,只是觉得她可爱单纯,并没有别的意思,也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做,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她让我彻底把她抹了个干净。"
"在里面这两个月,我想了很多,我想这是老天爷给我教训,它在跟我说,做人不能这么张扬,你觉得你在得到,其实你一直在失去。人与人能相逢就是缘份,倒不如平平淡淡去过,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过我想的最多的还是你我,想到自己这些年的荒唐,想到你总是万般隐忍的模样,想到你自以为聪明的勾引,我觉得这些年,特别是这十年,自己是白活了。你应该有脾气,应该更大声的骂我,在我头昏的时候给我一巴掌,你早就应该这样做。"
佟西言又哭又笑,说:"我们真的不合适,兜兜圈圈十年,你为我想,我为你想,可为什么没能想到一块儿去?"
刑墨雷把他搂紧怀里,紧紧抱着,说:"对不起。"
两个人抱头哭了一会儿,渐渐又静下来,佟西言又说:"也许我们应该分开得久一些,想想更明白。"
刑墨雷心里一片惨淡,说:"如果真的要分开,该走的人,是我,不是你。"
梁悦说:"行啊,那就刑墨雷吧。"
佟西言说:"你不是说肿瘤外科不能再缺人了?"
梁悦说:"缺你不行,他就无所谓了。"
于是当即确定了送医下乡的人员就是主任医师刑墨雷同志。
梁悦让成向东去看了看柳青,回来时成向东说,她有很不好的记忆自己下意识的做了修正,估计没错的话她应该遭遇过强暴,或许孩子就是这么来的。就在刑墨雷抛弃她的时候,她遇到了这种事,自己就逃避了,刻意遗忘,连自己都欺骗了。
梁悦说:"这世道,幸亏我是个爷们儿。"
成向东说:"院长你离爷们儿还差一点。"
梁悦说:"差哪儿?"
成向东指着孙副小声说:"真正的爷们儿是不需要奶妈的。"
梁悦瞪眼睛,说:"这位不是奶妈,这位是太傅大人。"
成向东哈哈大笑。
梁悦去了趟病房,跟柳青谈,医院里人多口杂环境不好,不利她养病,已经联系了外市的一家医院,转院过去,康复了,就直接在那里上班,那个医院规模没有恩慈大,但是收益是不错的,院长跟梁宰平关系很好,人也很不错。梁悦特意补了一句,是个女院长。
柳青起初没有说什么,后来问,她能不能再见一次刑墨雷。
梁悦说,这个人已经不在医院上班了,我想见都还见不着呢。
这些事情处理完了,转眼的,马上就到元旦了。
医院里每个人都喜气洋洋,年底了,院长隔三岔五的发补贴,顺利晋级的补贴,暖气补贴煤气补贴,忙季补贴元旦补贴,最少的也都发了五位数了。
孙副说:"还忘了,生日补贴。"
梁悦先是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生日要到了。每一年他的生日,梁宰平都是当节日过的,医院里每个员工都有一笔补贴,目的是小太子生日这天每个人都能笑给他看。
梁悦抓着梁宰平的鼻梁说:"叫你显摆,就你有儿子。今年生日补贴我不发了,给你发,你要开心一点长命百岁啊。"
护士长在清点今年收到的锦旗数目,按每一面两百块卖给院办,又能有个两三千,够全科室人出去撮一顿了。
她记了账,欢欢喜喜去主任办公室跟佟主任汇报,敲了好几下门才把站在窗口发愣的佟西言敲回神来。
佟西言望着灰蒙蒙的天说:"好像快下雪了。"
护士长走过去并排站着看,说:"嗯,又一年春节了。刑主任回来过年吗?"
佟西言说:"我们没联系。"
护士长自知不该多问,夹着一大捆锦旗换钱去了。
75
佟早早同学跟着父亲第五次去看外婆时,终于见到了人了,她心里一慌,下意识的往父亲背后躲。
佟西言把她拎了起来,放在身旁椅子里,命令道:"叫外婆。"
佟早早硬着头皮叫:"外、外婆……"紧张的小手死死抓椅子把手。
老太太欣慰的笑了,眼里有泪花。
佟西言说:"您别难过了。"
老太太反倒泪直流,说:"是妈对不住你……"
"哪里的话。"佟西言笑了笑,说:"早早奶奶想您能一起过个年,让我来接您。"
老太太说:"我不去啦,你谢谢你妈妈吧,我在这里认识了几个朋友,等过了年,你要是方便,就帮我们找个养老院。"
佟西言说:"您放心。"
顿了一下,佟西言还是问了:"妈,原谅我,您是不是知道爸他想不开的原因?"
老太太犹豫了一下,点了个头,说:"那天早上,两个小护士来给他刷床,聊天聊起了你的一些事……他又想起女儿来了,哭了一通,可我是真没想到他会……"
"聊我的什么事?"
"……你跟刑主任的事。"
佟西言顿时木然,愣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说些乱七八糟的客套话,抱着女儿告辞了。
他跟医务科打了招呼请两天假,中层干部以及科主任离开市区之外必须要这么做,以防突然有大量急诊病人进来,院办调动人员不会扑空。
下了长途车后又辗转好些路,最后随着一辆面包车摇晃了近一个小时,才到目的地,本来不晕车的他,下了车都觉得有点反胃了。
这大概是全省最偏僻的乡了吧,一眼望过去全是瓦房,冬天看来尤其荒凉,他沿着机耕路往最近的一户人家走,询问门口坐着的老人,卫生站在哪里。
先用市里的方言问,察觉不妥,改用普通话,手舞足蹈半天,终于老人指了一个方向。
佟西言微笑着说谢谢,可脸上的皮肤已经干燥的没法有表情了,他朝着老人指的方向走,地势高的像是在爬了个坡,终于看到了红十字。
再走近看,四五间平房,设施实在是他见过的最简陋的医疗机构了,开着门的一间办公室里,两个乌黑油腻的药柜,两张桌子,凌乱放着听诊器钢笔书本,还有一叠市里早就淘汰不用的门诊处方,墙上贴了卫生宣传画报,靠近桌子的墙边打了两个钉子,挂着几张处方,那上面的字体再熟悉不过。
佟西言觉得身体热了起来,刚伸手想摸,突然背后有个女声警惕的叫:"你要干什么?!"
虽然是这边的方言,但语气还是听得出不客气,佟西言连忙收回手转身,门口站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小姑娘,也就二十来岁年纪,眼神灵动。
佟西言问:"刑墨雷医生在吗?"
小姑娘上下打量他:"你是谁啊?"
佟西言说:"我是他以前的同事。"
小姑娘这才缓了面色,说:"刑叔在前面塘子里呢,我带你去。"
下了坡,走了没几分钟,建筑物消失,田野广阔,不远处的大池塘里伏着几个穿着邋遢的人,似乎还热火朝天的聊着什么话题,男人女人调笑的声音传了过来,一个男人直起腰爽朗大笑。佟西言静静看着这个背影,笑声是那么的自在,他已经很久未曾听到。
依稀听到有人在说:"刑医师你上去吧!水冷,别把你冻着了!"
男人豪气十足:"别看不起我唉,我祖上三代也都是农民咧,想当年我也是上山打过柴下地插过秧的咧!"
乱讲,你父母明明是知青,佟西言视线渐渐朦胧起来。
身边的小姑娘脆生生叫:"刑叔!你有同事来看你啦!"
刑墨雷一回头,看清那个朝思暮想的人,笑容慢慢消失,一手刷子一手珠蚌立在原地没了动作。
上岸洗干净泥腿,刑墨雷还没胆量拉人的手,淡淡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佟西言眼眶红的可疑,轻咳了一声,说:"我来看看你。"
刑墨雷找不到话茬,只好手一摊:"上去坐坐吧。"
宿舍就在卫生站里,开了门,一股子味道扑鼻而来,房间里只一桌一床,靠窗的桌上是厚厚的书,床窄窄不过一公尺二左右,佟西言上去摸了摸,褥子很薄,他低着头没说话。
刑墨雷从办公室拎了热水壶过来,边倒水边说:"你来怎么也不说一声,路上折腾够呛吧?"
佟西言看着他递过来的水杯没动。
"是我的杯子,不脏。"刑墨雷抓过他冰凉的手按在杯子外面,自己的大手包着他。
佟西言直直看他,才一个多月不见,那些皱纹却陌生的像是几年不见了,他什么话都说不上来了,喉咙哽得难受。他挣开了一只手去摸他的头发,慢慢划到鬓角,捧着他的脸。
刑墨雷突然大幅度转身甩上门,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压到了床上,眼神狂乱,猛低头凶狠的咬上了他的嘴唇,一手熟练的伸进了毛衣。
佟西言哭出了声,拳头泄愤似的捶他的背。
刑墨雷心揪得疼,不住叫:"不哭不哭,没事儿啊。"
佟西言扯他的衣服:"臭死了!"
刑墨雷很快脱了弄脏的毛衣,把人重新搂在怀里:"好了。"
佟西言埋头就在他赤裸的胸口狠狠咬了一记,很快就被困住手脚剥了个精光,刑墨雷耐着性子用手指匆匆做扩张,说了句:"手抓牢。"便一挺腰长驱直入。
佟西言抓着他的背疼得叫出声,声音却被吞进了刑墨雷嘴里。几次缓慢抽送,他才松口,偏头牙尖磨他的耳垂叹息:"……想疯了我了。"
佟西言愤愤:"你活该!"
刑墨雷一记狠顶,满意的听到他的喘息,咧嘴一笑,说:"你不心疼,那你干嘛来的?"
佟西言没回答,闭上眼,手臂拉下他脖子,送上了自己的嘴唇。
76
刑少驹放假回到家,有种人事已非的感觉,父亲下乡了,梁宰平再次昏迷了,梁悦现在是梁院长了,他觉得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还真是变幻无常。
梁悦说,这你就觉得无常啦,你老爹差点在里面过下半辈子你差点多一兄弟姐妹你都不知道吧?
刑少驹瞠目结舌,靠靠靠靠了半天,说,真是个疯狂的世界。
这一点小梁院长表示无条件认同。
廿八晚上医院外科系统年夜饭,以往都是梁宰平做东,内外科分开请,今年就轮到梁悦了,说白了还是两位副院长操心,数人头定席位算酒水,早早就预约好了。
佟西言下班了赶紧的去车站接刑墨雷,老家伙甩上车门就来一个饿虎扑羊,被佟西言一脚踹开了,说你严肃点儿,这是去吃年夜饭。
刑墨雷小媳妇一样坐副驾驶座不敢动弹了。
席上很是热闹,梁悦跟刑家四口坐一起,佟早早像树袋熊一样吊在刑少驹身上,刑少驹对梁悦说,来来来我跟你介绍,这是我女朋友,
梁悦说,你这不是乱伦嘛。
话说出口,自己先愣住了,刑少驹连忙叉开话题说我最多就是恋童嘛乱伦算不上吧。说完一想,恋童梁宰平也一样的跑不了,这叫什么事儿。
刑墨雷二话没说一个后脑勺扇了过去,刑少驹的脸差点没扑进饭碗里,瞪着父亲敢怒不敢言,佟西言解围说你们俩有完没完了吃饭吧。
从饭店出来,外面下起了小雪,梁悦跟陈若定了个超大的豪华KTV包厢,让王副替他招待员工,自己就不去了。
王副有点担心他是不是身体不适。
梁悦说没有,我爸一个人,我早点回去陪他。
王副看着他的背影无言叹息。
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
梁悦趴在梁宰平床沿望着窗外的景象渐渐染上白色,慢慢合眼睡着了。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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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以后
梁院长在办公室教训心内科主任祁放,原因是他不计真相包庇科室内一名与病人起纠纷的小护士,因而导致病人伙同家属亲戚十来个人直接杀到院长办公室问他讨公道,扬言要告到市局去。若不是孙副在场,事情还真不知道怎么收场,因为梁院长太年轻,他还没学会低声下气。
梁院长坐这个院长的位置原来就是逼上梁山的,所以耐性脾气自然也就比上一任梁院长——也就是他的父亲——要差的多,平时就很少见他和颜悦色笑一笑,一旦什么事儿犯到他手上,几乎立刻就要敲桌子甩病历,不批你个悔不当初是决不罢休的。
三年前他刚上任的时候,一天打了上班铃后,他去肿瘤外科看望一个刚做了新开展手术的病人,在医生办公室见新来的轮转医生还在啃包子,当下火冒三丈,二话没说捞起桌上金属制的卡贴本就削了过去,若不是那小子机灵躲得快,脑袋都要被削下来一半了。
肿瘤科的佟主任闻声来求情,梁院长冷冷的指着吓得冻住的小轮转跟他说,我今天给你面子,只扣你全科一个月奖金,别再让我看到。
佟主任叹气说,要扣你直接扣我的,是我的人,我的责任。
谁都知道佟主任跟梁院长的交情好得像是哥俩,这才把一个月奖金给保住了。
小轮转好半天才压惊缓过神来,一连几天见了资格老的师兄师姐师叔师伯都跟祥林嫂似的哭诉院长的暴行,可没想到人人都反过来跟他说,是你错了,梁院长不是那样的人,你知道他以前什么样儿吗,在你还没来得时候啊……
在倒退三年前,老梁院长还没有病逝的时候,小梁院长还是小梁医生,那时候他万事不愁,也是个嘻嘻哈哈专门捣蛋的主儿。现如今自己做了当家,自然是不一样的。
况且老梁院长四十四岁早逝后,小梁院长在这世上就已经举目无亲了。这种经历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抹不去的伤痛,也许是因为这样,他才会突然转了脾性吧。
总之也是个可怜的人。
孙副听见了争执声,从隔壁间过来做中间人。
祁放倔强站着,说:"我不能这样做,否则其他科室的同事要骂我的。"
梁院长脸色惨白,手臂撑着桌面站着,说:"好,你回去,跟你那些其他科室的同事说,明早七点半到心内科集合,都看我去给你赔这个礼!我去替你当孙子!"
孙副连忙插进来说:"怎么说到这份上了,祁放!"
祁放低了头,没有当即反驳,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现在是骑虎难下。虽然自己的人是没有什么错,可毕竟现在当医生的没资格讲究什么尊严。
梁院长哆哆嗦嗦拿桌上的茶杯喝。他不像他父亲那样体健,常常是发起火来自己先气得摇摇欲坠,骇得下面的人跟着不敢喘大气。
孙副对祁放使眼色说:"多大点儿事儿,你堂堂一个主任也跟着下面的人瞎闹,你是该去道歉,全科室的人都要去,买个最贵的水果篮儿,再买束最贵的花儿,到病人床前去给人鞠三个躬说声对不起,一天不行就天天去,越隆重越好,最好是隆重到病人都觉得自己过份了,这才是功夫。钱你不操心,院长这儿给你报销。"
祁放无奈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孙副看着人离开,回头看坐在位置上气促的院长,叹气说:"何必为了这点小事生这么大气,你多少也顾着自己的身体。"
梁院长不耐烦的挥手示意他走开。
这听不进劝的脾气,倒真是梁家的家传。孙副只能摇头。他是老梁院长的心腹,两朝元老,是看着现任院长长大的,打小活泼调皮的一个人,谁能想到年纪轻轻就被生活打磨成一个不折不扣的暴君。说到头还是要怪那个做爹的平时太宠,走的时候却又是一点不留情。人走了三年,留在自己孩子身上的后遗症,恐怕是要持续一辈子了。
佟西言下班之前给梁院长打电话,问有没有空一起吃饭,梁院长说停车场等吧。结果上车第一句话就是问:"肿瘤科这么空?怎么你天天都能准时下班?"
佟西言微笑说:"难道您不应该夸我们办事效率高吗?"
梁院长挑了一下眉不予评价,手肘撑在车窗边,迎着晚风看一路街景。
佟西言边开车边扭头看他的侧面。老院长去世三年了,他几乎一点儿没有胖回来过,倒是脾气越来越让人吃不消了。
他叫他:"院长?"
一个头也不回就说:"跟你说了叫我梁悦。"
佟西言说:"我怕叫习惯了会当众叫出来,那多没样子。"
"迂腐!"
佟西言丝毫不介意这不客气的评价,他心里疼他,像疼自己的家人。梁宰平的去世对他而言是灭顶的打击,这几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全院上下都看在眼里,谁都不会去苛责他的严厉暴躁。
一路上梁悦打了个电话,佟西言接了个电话。梁悦的电话是打给家里保姆的,说是不回去吃饭了,不用等了。佟西言的电话自然是刑墨雷的,他有些不好意思,敷衍了几句就要挂,那头不乐意了,说你不是背着我偷人呢吧?
佟西言说,是啊。
刑墨雷严肃的不能再严肃了,说你别拿这事儿跟我开玩笑。
佟西言说你偷了大半辈子,我偷一个怎么了?
说完当即挂了电话。
梁悦似有似无的笑,说:"不错嘛,驭夫有术啊。"
佟西言说:"劳驾你讲话考虑身份,院长先生!"
这称谓成功让梁悦隐了笑容。佟西言后悔不已。
梁家保姆在六点半给已过世的梁先生上了一柱香,仔仔细细擦了香炉周围的灰尘,冲着遗照合掌默念:先生您在天之灵要保佑小悦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啊。
才念这一句,就听见客厅大门响,小主子回来了。
她说:"回来啦,来,给你爸爸上个香。"
梁悦没作声,走到厨房去倒了一杯水,见保姆还看着他,便说:"你天天给他上香他消受得过来吗?"
保姆默不作声,把香炉摆正了,又合了合掌,才问:"累了吧?我去放洗澡水。"
梁悦阻止:"我自己来。你忙你的。"
保姆像是叹息般自言自语:"我一个人,还能忙点儿啥……"念着念着还是上楼去了。
梁悦喝完水,走近了看父亲的遗照,黑白照片上的梁宰平不过三十几岁,脸上修饰的不见一丝皱纹,连笑容都那么安祥纯净,没有痛苦,好像随时都会开口叫他,宝宝,宝宝。
他应了一声:"爸爸。"
客厅因此更显安静,几乎只听得到他的呼吸声。
人死万事空。三年的时间,足够他学会接受一切。
睡觉以前保姆敲门来看小主人,热牛奶放在床头柜上,坐在床沿隔着被子捏他的小腿肚,她像祖母一样沉默而和蔼。
两个人有聊没聊的唠些家常,每天的习惯。
"阿姨,这周末我要出趟差,体检的事我都安排好了,你直接去院办找小宋,不要偷懒。"
"不是两三个月以前才检查过吗?"
"你这个年纪还是警惕一点好。你的血压本来就已经临界了,按说是要一个礼拜量一次的。干脆下礼拜我带个血压计回来,你自己在家量吧。"
"年纪大了,不用这么费事,横竖都是要走的。"
梁悦放下文件夹看她,在他的记忆力,她似乎是在这两年突然老去的,毕竟是年逾古稀了,以前她总是很精神很硬朗,她那双粗糙的大手可以毫不费力的把他拎着到处甩。
"横竖都是要走,我还不是横竖都是要走。"他有些生气。
保姆做了个吐唾沫的姿势:"呸,童言无忌。不要瞎说话呀小悦,阿姨还等着给你抱小孩呢。"
梁悦垂着眼睑发愣,突然抬了一下腿:"好了你去睡吧,别管我了。"
保姆替他拉平整被子,看他把牛奶喝完了,才收了空杯子带门离开。
梁悦刷了牙擦了个脸,关了床头灯,双手叠在腹部,安静的等待入睡。房间里看不到一丝光线,外面没有响声。他固执的维持着姿势不变,两米宽的大床在左侧空处一大片位置来,只有这样做,他才觉得不是一个人。
有时他会做梦,梦里总是梦见自己在那人臂弯里醒来,发现所有的一切也不过是一场梦,那人依旧笑眼盈盈吻他的额头,随意的问一句:"睡得好吗?"
如果真的可以有一个梦,能够这样一直下去,重复着很多年前自己生活——那时并不觉得太过幸福的生活,他愿意不醒来。
可在梦的最后,那人总是毫无预警的消失了,他拼命警告自己盯他盯牢一点,但他总是在一转身一眨眼间就消失了,伸出去的手捞了个空,恐惧和失落会瞬间包围全身,就像冰冷海水疯狂的涌进有巨大破洞的船舱,他会在溺毙的威胁中醒来,继而发现自己透不过气,不得不端坐起来大口呼吸。
如此这般,越来越难睡安稳,床头柜的抽屉里安眠药已是常备了。像往日那样,关灯两个小时后他依然很清醒,于是侧身拉开抽屉,剥了两颗白色药丸闷进嘴里。
佟西言送梁悦回了家,自己去往龙泽园。刑墨雷正坐饭桌边扒饭,见了他,眉毛倒竖:"上哪儿去了?!"
佟西言换鞋子回答:"我还能上哪儿,跟人吃饭去了呗。"
"跟谁啊?!"
"……梁悦。"
刑墨雷的脸色才缓了些,站起来收碗筷,说:"别老跟他凑一块儿,就是你们这些人给惯的,没见他的脾气越来越难伺候。"
佟西言正要说他冷血,佟早早从楼上蹦跳着下来了,穿得跟小公主似的,刑少驹一手外套一手拖鞋,跟在后面叫:"鞋子鞋子!"
佟早早嗷唔一声吼,跟只树袋熊一样扑到她大爸爸身上挂着,小脚丫子赤裸,往刑墨雷衣服上擦。
刑墨雷啊一声,痛苦的嚷嚷:"哎哟我的老腰……"
佟早早赶紧滋溜一下落地,扶着刑墨雷紧张问:"大爸爸哪里疼?"
刑墨雷说:"大爸爸老啦,骨头脆啦,背不动你喽。"
"那我给您捶捶。"小丫头给人扶到沙发上坐着,卖力的上捏下捶。
刑少驹看父亲偷笑的样子,翻了个大白眼,走到厨房去跟佟西言说话:"佟叔,我带早早去听音乐会。"
佟西言挽着袖子头也不回说:"她坐得住啊?"
刑少驹说:"她不但坐得住,她还睡得着。"
佟西言转身看他,笑着摇头。
等他收拾完厨房,两个孩子已经出门去了,刑墨雷坐沙发上看电视,他过去挤在旁边,学他的样子,把腿搁在茶几上。
刑墨雷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大腿上,眼睛盯着电视。
佟西言有些恍惚,好像老夫老妻似的,他觉得好笑。
"笑什么?"
"没什么。"
刑墨雷侧身吻他耳后,说:"是不是很得意摊上个大帅哥?"
佟西言笑着说:"帅又怎么样,老得都快咬不动了。"
刑墨雷似笑非笑瞪着他,一把把他压倒了:"咬一口试试!"
佟西言突然指着电视像发现外星人一样:"啊!"
刑墨雷说:"还玩这种小孩子把戏啊。"
佟西言睁大了眼睛看着节目,结结巴巴:"院、院长!"
刑墨雷唰的扭头看,这是一档经济节目,大概是在讲近期股市的不景气,镜头对着证券大厅的交易牌,未见人影。
"你什么眼神呢?"
佟西言说:"刚才镜头对着大厅,有个人样子看上去真的跟老院长好像。"
刑墨雷放开他,又看了一会儿节目,但是一直到节目结束了,镜头始终都没有再调回去。
最后佟西言自己承认是看花了:"怎么可能呢,他都去世这么久了……"
他亲眼看着他抢救无效去世,亲自在殡仪馆参加他的遗体告别仪式,看着他被推进火化室变成一捧灰,这是一两百个人有目共睹的,逝者如斯,梁宰平断不可能死而复生。
佟西言想自己大概真是被梁悦的情绪感染太深了。
梁家的司机在外面等了足够久,再不出发要误了机了,他急得不断看手表,又不敢鸣笛催促。
梁悦跟保姆一同坐在客厅沙发上,直盯着昨晚的节目重播,佟西言说,看到一个人好像梁宰平。
镜头终于扫过了人头耸动的证券大厅,停留了不过一秒多钟时间,梁悦在那一刻下意识的按暂停键,没作用,才想起来这是电视,不是录像。
保姆呆了半晌,说:"也不那么像,梁先生的颧骨没有那么高,而且也没有驼背,头发也不那样白,这人看上去老很多。"
梁悦没说什么,关了电视,捞起外套公文包出门,边走边给助理宋文渊打电话,说去电视台查查昨晚播的那档经济节目是什么时候录的,找到那个摄像师,看还有没有当时没有编辑过的录像,全部都留下来,一个镜头不能少。
哪怕只是像,他也要每天都看得到。
梁家的保姆在梁悦出差后,并没有依言去医院体检。她每天很早就拎着盒饭出门了,去电视节目上面说的证券交易所,她仔细的找,很想见到那个跟梁宰平很像的人。
在第四天的下午她终于见到了那个在位置上抬头看交易牌的男人,她看了很长时间,坐过去打招呼:"请问您贵姓?"
男人侧头看看她。
她赶紧解释:"您跟我一个亲人很像,他离家三年了,他姓梁。"
男人说:"我姓蒋。"
"您也近视吗?"
男人把眼镜往鼻尖处拉,微微低头,目光从空档处望着她,说:"我老花。"
保姆哦了一声,点了个头,坐在他身边不动,跟着茫然的看屏幕上那些红红绿绿的数字。
男人好奇的看着她,问:"是你兄弟?"
保姆连忙摇头:"不是,其实是我主人家,我是他家保姆。"
"他没付你工资?"
"不不,他很大方,把我当自家人……他跟您长得很像,也差不多高,但比您年轻几岁。他还有个儿子,今年27岁,他很想他爸爸。"
"是吗,我儿子今年也27岁了。"
"他跟您住?"
"哦,不,我离婚了,他跟他妈妈住。"
"……您一直住在市里吗?"
"我是上个月刚搬来的。"
"哦,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园林养护。"
"您一个人住吗?"
男人突然警惕看着她,闭上嘴不再搭话。
保姆又坐了一会儿,才站起来说:"我们住在御景园,西大门直走进去东边第二幢就是,您要是有空,欢迎您来看看,这是家里的电话。"
男人奇怪的盯着老太太看了又看,才接过纸条。
保姆上了公交车才敢哭出来。
刑墨雷是第二个找到男人的人,他一见到那人便冲过去揪起了他的领子,气急败坏的吼:"你倒是真能跑啊!三年了!你没把老孙吓死!"
男人死死掰他的手,惊吓之余莫名其妙:"你认错人了!"
"甭跟我装!梁宰平,你他妈有种试试看烧成灰了我认不认得出你!"
"谁是梁宰平?我姓蒋,我叫蒋良!你认错人了!"
旁边的人渐渐围拢来看热闹。刑墨雷盯着男人茫然的眼神好几秒钟才把他甩开了,冲旁人吼:"都他妈吃饱撑了没见过活人啊?!"
蒋良看起来身体并不太好,被甩的踉跄好几步才抓着椅背稳住了,扶了一下眼镜框,跟刑墨雷对视,说:"你真的认错人了。昨天已经有人来找过我,我不姓梁,你看看仔细一点。"
刑墨雷压根不信这一套,拖了人就走:"跟我走,当着你儿子的面说!你去看看你把他折腾成什么样儿了!"
蒋良一直挣扎着,在证券交易所门口挣脱了,他很生气:"我为什么要跟你走!我已经告诉你我不姓梁!这世上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请你冷静一点!"
"我冷静你个鬼!少他妈在我面前装腔作势!"刑墨雷发起火来跟只暴龙没两样。
看得出来这个叫做蒋良的男人很斯文,这个年纪了依然保持着良好的教养,像个老教师。他扶了一把眼镜,说:"我再说一遍,我真的不姓梁。如果你再坚持,我就要报警了。你不想把这么荒谬的事闹到警察局去吧?"
刑墨雷狠狠皱眉,等反应过来,人早就拂袖走远了。
梁悦一下飞机就联系宋文渊,问那电视节目的事。小宋说问过了,就是上礼拜才拍的,在桃源路的永安证券,没有多余的镜头留下来了。
挂了电话梁悦就直接让司机开到桃源路,他比前两位都要顺利,几乎是一进交易厅的大门就看到了蒋良。活生生的那么真切,他觉得眼前一阵黑,连忙扶着墙壁,等着眩晕慢慢过去后,才走近了说:"你好。"
所幸,他还能镇定的讲话。
蒋良侧头看这个陌生的年轻人,下意识说:"我不姓梁。"说完一愣,咳,都是昨天那人给闹的。
梁悦问:"你为什么这么说?"
蒋良说:"你先告诉我,你是不是也是为这个来的?"
梁悦说:"是,你长得很像我爸爸,他叫梁宰平。"
蒋良不耐烦的说:"他去哪儿了你们直接找他,不要缠着我!我说了我不姓梁!"
"他死了。"梁悦控制不住悲哀:"三年前就去世了。"
蒋良这才安静下来,看着这个年轻人悲伤的脸庞,他有些后悔之前自己的态度,连忙坐进去一个位置,说:"你坐下说。"这孩子看起来像是随时会晕倒。
两个人坐了一会儿,蒋良突然说:"前天和昨天你家人来找过我了,你们是怎么知道我的?"
"……我没有家人。"
"有一个女的,说是你家的保姆,还有一个男的高高壮壮脾气很差,很固执。"
梁悦突然打断,问:"你叫什么名字?"
"……蒋良。我真的跟你父亲长得很像?"
梁悦从口袋里掏出钱包,翻开了递过去,夹层里很醒目的一张父子亲情照,那时他十五岁,梁宰平正年轻。
蒋良对着照片摸自己的脸,说:"唔,真的是有点像。"
合拢了钱包递还给梁悦,他说:"我跟你爸爸是有点像,可你跟我儿子一点都不像。"
梁悦定定看着他:"……是吗?"
"嗯,我儿子像我,他很高,你却不像你父亲。"
"……别人都说我们像。"
"怎么会呢,光看脸型就不像了,我像国字脸,你有点像瓜子脸,而且你的眉毛也长得好看,鼻头也很小,你和你爸爸根本不像,是不是像你妈妈?"
"……我没有妈妈。我是爸爸带大的。"
蒋良有些吃惊,梁悦说话的时候,几乎是一眼不眨的盯着他的脸,他大概真的是很难过失去父亲。
"我能叫你爸爸吗?"梁悦说:"我只是很想叫一声,想有人能答应。"
蒋良动了恻隐心,他点了点头。
梁悦说:"爸爸,我不生你的气,你也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你回来,回家。我每天晚上都做梦梦到你,爸爸,我很想你,你不要走,原谅我……"
每一个字他都是哭出来的,他抓着他的衣袖,最后被眼泪哽得说不出话,任凭蒋良像梁宰平那样轻轻拍他的背,把他搂在怀里。
梁悦问蒋良在哪里工作,得知他是做园林养护工作后,便说自己单位里正好是要一个园艺师,问能不能屈驾。
蒋良说不行。他这次过来这个城市,就是因为市政厅的城区规划中有个项目是在市中心偏东做一个省内最大的露天广场,他跟他的同事是应总工程师刘忠良先生的邀请从省会过来帮忙的,不能再接手做其它事。
梁悦说,市政厅我会去说,只要你愿意。
蒋良看了他半天,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梁悦说:"我从医。"
蒋良微忖,问:"那你爸爸呢?"
梁悦看着他的眼睛,说:"他是医院院长。"
大概真的是因为他跟自己的孩子年龄相仿,蒋良总觉得在他的眼神下自己似乎很难说出不字,可是要他辞职了去一家医院做园艺师,他还是觉得不合适。所以尽管是难拒绝,可他还是委婉的说:"我知道你要我去你那里是想每天能看到我,因为我跟你爸爸长得像。但是这不能长久啊,等这个项目做完了,我要回去的,我的家不在这里。小梁啊,你已经这么大了,自己要学会坚强,人老了,都会走的。别太难过了。"
梁悦说:"那你能留多久?"
蒋良说:"大概两个月左右。"
梁悦说:"真的不考虑来吗,两个月也行的。"
蒋良很遗憾的摇了摇头。
梁悦不再多说,起身道别,走时问:"能再抱抱我吗?"
蒋良只当他是个孩子,给了他一个父亲般的拥抱,梁悦拥紧了他,几乎要把他的胸腔挤碎。
"爸爸,我爱你。"他说。
蒋良并没有回答他,只是拍了拍他瘦弱的背。
司机从观后镜看着整个人都有点哆嗦的院长,这样子好像受了很大刺激,他敢打赌他现在一定手脚冰凉。他做梁家的司机也有些年头了,原来一直在医院给梁宰平开车,好端端的一个人,自己也是做医生的,居然就只能白白躺了几个月等着死,留下这个娇生惯养的孩子一下子承受一切,折腾的跟吸毒似的削瘦,面色青白,眼底还常常有黑眼圈,真造孽。
车总不能老在这儿停着,他小声问:"院长?回医院吗?"
梁悦茫然看着前面,说:"不,去规划局,找刘忠良。"
刘忠良是规划局的局长,他对梁悦的来访十分惊讶,两个人只在市政府官员私人聚会上见过几面,点头之交而已。
秘书倒了水进来后,他放下手上的图纸,特意坐到会客的沙发上,端详对面这个小年轻,据说是本市最年轻的医院院长,因为父亲早逝被迫上位的,却也做得有声有色,加以时日,必定也是个人物。
他笑着问:"不知何事劳梁院长亲自登门?"
梁悦点了个头:"不敢,冒昧叨扰了。刘总您的时间宝贵,我就开门见山吧,您为城东正在建造的福祉广场请的几位园艺师,有个叫蒋良的,您是否有印象?"
刘忠良端着茶杯说:"有。怎么梁院长也认识?"
梁悦说:"您见过我父亲吗?"
"呃,我来此上任时令尊已经仙逝。"
"我这么跟您说吧,我见过蒋良了,他应该是我父亲。"
刘忠良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拳头抵着嘴巴咳嗽,好一会儿才断续说:"……咳,不、不可能!咳咳……"
梁悦静静等他咳完了说理由。
"梁院长,你肯定搞错了,我跟蒋良是小学同学,他有妻子有孩子,也不是本地人,绝对不是令尊,再说,令尊都已经去世三年了!"
梁悦说:"你不了解我父亲的为人,如果他想消失,他可以有很多办法。"
刘忠良哭笑不得:"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梁悦自嘲的笑了笑,说:"大概是因为我太不争气吧。"
刘忠良站起来踱步,说:"除了长相,你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证明蒋良是你父亲?"
"如果他愿意,我想跟他做个DNA鉴定,这是最直接最可靠的。"
刘忠良沉吟了片刻,说:"好吧,我试试看说服他。"
梁悦告辞,司机赶紧把那包厚重的"礼物"放在办公桌上。托人办事,自然是要客气的。刘忠良扫了一眼,并没有表示什么,却因此送到了大门口。
梁悦说:"为了这样荒唐的理由来麻烦您,真是过意不去,希望您能看在我为人子一片心,帮帮我。"
刘忠良点头说:"我尽力而为。"
等目送梁悦的车离开,他才转回来,想了想,摇头笑,这孩子怕是想他爸爸想疯了,权当是卖个人情吧,毕竟是在市里有着强大人际关系网的人,难免日后会接触。
孙副见着梁悦出差回来以后整个人就魂不守舍的,忍了又忍,正要上去问究竟。刑墨雷先找上来了,如此这般一说,孙副差点跳脚:"什么?!你怎么不把人带回来!"
刑墨雷拿掉嘴上的烟,皱眉低吼:"我怎么带,他说他不是!"
"他头上的疤呢?!"
"我疯了我上去就揪他头发?!再说,他要真是,那脆玻璃脑袋能随便碰吗?!"
孙副横竖一想说:"不行!我得去找他!"
刑墨雷拽着他:"回来!你就这么去啊?!他要还不认那怎么办呢?!你跟他说,求求你让我看看你的头?!"
孙副也没了主意了,说:"都是你!我说不行不行!那是多大的事儿!能瞒天过海吗?!"
刑墨雷抽着烟,说:"行了吧啊,能嚷嚷你当时怎么不跟他直接说啊,敢说个不字,他当场咽气给你看信不信?"
孙副说:"那你说怎么办吧?!"
刑墨雷说:"他要不是,那什么事儿都没有,他要是,依他的性子,也没我们什么事儿,他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出来溜达,自己早想好怎么应付他那宝贝儿子了,你先歇了,看看他玩什么把戏!"
梁悦总算接到了蒋良的电话,那人很恼火,问:"你根本不相信我的话,你跟他们一样认为我是你爸爸!"
梁悦压抑着难受说:"爸爸,你别这样。"
"我不是你爸爸!"
"那你就跟我去做DNA。"
"你们这些人,跟个死人较什么劲,他活着的时候你们好好对他的那就成了!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能活在幻想里啊!"
"跟我去做DNA。"
蒋良沉默了,大概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了,半响才听到他咬牙说:"好!我跟你去!让你们都死了这条心!别再缠着我了!"
梁悦被那头甩电话的声音震得身体一晃,握着电话把脸埋在手臂上,无声哭泣。
两人定了时间一道去DNA鉴定中心,梁悦说我来接你,蒋良警惕的说不用,梁悦说,爸爸,如果我想知道你现在住在哪里,只需要一个电话。
蒋良突然冷冰冰的说:"有你这样的孩子,难怪你父亲走得早。"
这话太过伤人,梁悦正握着电话下楼,腿发软踩了空,幸亏只有几格台阶,他摔在地上,第一念头却是掐了电话。如果被爸爸听到,这样大的动静,他一定会很担心的。
小的时候梁宰平牵着他在小区散步,他跑在前面不小心摔倒了,邻居看在眼里,对梁宰平说,别去扶啊梁院长,你不能扶他一辈子。可梁宰平还是紧张跑过去把他抱在怀里,察看无恙后对邻居无奈笑说,不行啊,我摔不起。
可就是这样的梁宰平,却舍得那么早就撒手离开,走的洒脱无情,根本不管他一个人在后面摔得头破血流。
孙副赶到急诊看人,梁悦已经打了石膏坐在小手术室休息了,额头和一侧脸颊都有些擦伤,看起来更加落魄,哪里还有一院之长的气势风度。
孙副要推门进去,被骨科主任拉住了,说院长说他想静静。
孙副说:"怎么弄的?"
骨科主任说:"护工阿姨发现他摔倒在楼梯口,都不知道躺了多久了,身上冰凉的。老孙,他这样子不对啊,我看着怎么跟老院长刚去世那会儿一样了啊,掉了魂似的?"
孙副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按下了猜测,问:"伤得严重吗?"
"右手腕骨裂,要休息一两个礼拜。我估计也就是三四格台阶踩空了。"
孙副没说话,透过玻璃看坐在窗边眼神茫然的梁悦,可怜兮兮的样子好像只猫崽仔。孙副走到暗处给刑墨雷打电话,低声说:"梁悦可能见过你说的那个人了。"
刑墨雷正在手术台上,小护士拿着他的手机让他听,他说:"怎么会这么巧?"
孙副说:"是不是你不小心透露了风声?"
刑墨雷看了一眼对面主刀的佟西言,说:"我在手术室,说话不方便。结束了打给你。"
挂了电话他问佟西言:"那天的电视节目,你告诉梁悦了?"
佟西言被打断了思路,茫然抬头:"啊?"
不用答案了。刑墨雷没多说话,低头继续做事。
梁悦这副样子回了家,保姆自然是吓坏了,前后看,小心摸那支打了石膏的手臂的样子,好像石膏也知道疼一样。
"怎么这么不小心啊?!"老太太那眼泪说下来就下来了。
梁悦头疼的厉害,揉着一侧太阳穴说:"一点小伤而已。"
保姆突然呜呜哭出声来,梁悦一手倒水喝,觉得不对劲,又走过来问:"你怎么了?"
保姆哆嗦着嘴唇死死憋着呜咽,说:"没事,没事。"连忙转身去厨房准备开饭。
梁悦在后面问:"你是不是去找过蒋良?"
保姆回头慌张说:"没有!"
梁悦疲惫的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看向梁宰平的遗照,香炉里半截香袅袅起烟。
保姆慌张解释:"小悦,他不是你爸爸。"
"他是。"梁悦几乎是斩钉截铁。
保姆垂泪:"阿姨也希望他是,可他不是,你别再欺骗自己……"
梁悦瞪着眼睛,带伤的脸表情有些恐怖,他说:"他是。一个礼拜以后,我会给你看证据。"
蒋良本想见到那孩子,一定不要再给什么好脸色看了,他觉得这孩子比前头找他那两个大人都要难对付,丧父之痛对他的打击想必非常之大,他几乎有些走火入魔。
梁悦已经等了一刻多钟,见了他,这回倒没有大喜大悲,只是引了去抽血留标本,一道出来时,才在门口挽留他,说是想请他喝杯茶,聊聊天。
蒋良说:"对不起,我没有时间。"
梁悦微笑:"难道你不想跟我说说你的家庭你的生活以打消我的疑虑吗?"
蒋良犹豫了一下,想想也好,这孩子的情绪似乎比上次稳定多了,手上打了石膏,脸上还有些褐色的伤痂,虽然狼狈,动作说话却显得很有修养。看得出来他家境良好,应该是被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公子哥,只是不知道他们父子间到底有什么不能释然的,他要这样纠缠一个只是外貌相像的陌生人。
梁悦吩咐司机去文澜阁,下车抬头看了一眼三楼高挂的漆木招牌,边往内走边对蒋良说:"我爸还在的时候,有时会和医院里的几个科主任来这里打麻将,小的时候我经常在旁边捣乱,我爸就会点一盘卤凤爪给我,说啃完了就回家。我就一个人傻乎乎的坐在太师椅里翘着腿啃啊啃啊,呵呵。"
蒋良不知道该怎么接口,事实上他没注意听梁悦说话,一旁经过的女服务员端了碟子差点滑到,他伸手扶了一下。
"你说什么?"他问梁悦。
梁悦回头看了一眼,抿了抿唇,微笑说:"没什么。"
两个人上了一壶铁观音,包厢里开头安静的只剩呼噜噜作响的水壶声,梁悦突然的情绪低落,没有主动开口。
蒋良不动声色看他,他穿了件简简单单的宽领羊毛衫,里面白衬衫微敞着,如果不是这么瘦,应该算得上是个清秀的男人,只是实在看不出来有二十七岁。
他把精致的紫砂杯推过去给他,说:"你不是要问我的事吗?"
梁悦抬头哦了一声,说:"你跟我爸要是有缘能见上一面,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况。"
蒋良说:"我没有你爸爸年轻。"
"嗯?"
"你家里保姆说的。你爸爸应该比我年轻。"
"他今年四十七,如果他还在。"
"……那就是我看起来比他老相。"蒋良摸摸自己的鼻子。
梁悦笑着说:"我爸虽然工作忙,可他很会保养,以前他还经常带我去做温泉SPA,那里的按摩师都说他看起来很年轻。"
"你爸爸倒是很洋气。"蒋良也笑。
梁悦说:"那当然了,我十八岁生日那天,他本来在澳洲考察制药厂,千里迢迢飞回来送了我一大捆红玫瑰呢,你不知道他当时多拉风,穿了件黑大衣,跟黑马王子似的,把医院的小护士迷得七荤八素的。"
蒋良大笑。
梁悦只是勾了勾嘴角,低头喝茶。
梁悦只是勾了勾嘴角,低头喝茶。等蒋良笑声淡了,他才问:"你呢?说说你。"
蒋良说:"我啊,你想知道什么呢?"
"你的儿子跟你像吗?"
"像啊,怎么不像。是我生的嘛。"蒋良抿了口茶,微微笑。
梁悦说:"我真想见见。"
蒋良挤挤眼睛,从兜里掏出钱包摇了摇说:"你有我也有。"
梁悦接过来打开来看,险些捏碎茶杯。那是张全家福,虽然至少是十几年前的,但还是看得出来照片里的一家三口,父亲跟儿子虽不是同一模子,但血亲才有的相像,任谁都看得出来。
他闭上眼睛靠在椅子里有些费力的透气,镇定了些,再看照片,在他看来那像是什么电视剧或者电影的剧照,梁宰平参与其中,只是那男孩是谁,这世上最像梁宰平的,难道不应该是他吗?!
蒋良发现了他的异样,连忙伸手夺钱包:"啊呀你别把它捏破了!"
梁悦把茶杯放了,左手握住了颤抖的右手,坐着听蒋良自顾自说:"是不是很像?比你跟你爸爸像得多吧?他刚出生那会儿,没有一个人说他像他妈,都说是我一个人生的,把他妈给气的啊,呵……不过啊,越大越不像了,脾气也是一点都不像我了,毕竟也是我做错了事,我不求他们母子能原谅。"
梁悦听他说他的孩子,那种疼惜语气令他有耐不住要掀桌子的冲动,一股子闷气在胸口来回盘旋,几乎要憋过去了,幸好他最后的那句话转移了一些注意力。
梁悦问:"我也是听说你离婚了。"
蒋良顿了一下,说:"梁院长,你爸在的时候你也这样吗?我是说,你一直这么霸道不尊重人吗?"
梁悦愕然:"我霸道,不尊重人?"
"你私下调查我,找人压我跟你来做DNA,这些都是不尊重我的行为,以前有人这么说过你吗?还是做领导的都这样?"
梁悦脸上抽搐了一下,说:"只有人这样说你……我是说,说我爸。"
蒋良说:"可从你的话里听,我觉得你爸爸应该还是个开明的人。"
梁悦说:"他是开明。"
蒋良瞧着梁悦的表情像是大有文章,他实在是搞不懂他跟他父亲之间到底有什么是连死亡都不能够抹煞的,他问:"他在的时候,对你是不是很严厉?经常打骂你?"
梁悦觉得眼眶热热的,连忙做了个深呼吸,说:"他没动过我一根头发,他舍不得。"
蒋良实话实说:"我看你这性格就不像是挨过打的,你爸爸的教育很失败,他把你宠坏了,所以你才不懂的尊重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梁悦突然飞起一掌就把茶盘打翻了,滚烫的茶水溅到了两个人身上,他没有动,蒋良却惊得跳起来,打翻了红木椅。
"你干什么?!"蒋良怒问。
梁悦抬头看他,抖得像疟疾病人,他低声咆哮:"因为他自己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尊重!他没有教我,他是个王八蛋,恶棍!除了教我拿着,什么也没教!可现在他不给了,他撒手不管了!你叫我怎么办?!你叫我怎么办?!"
蒋良震惊立在原地,不知道作何反应,梁悦虽然没有哭,但他的悲哀像辐射一样穿透了他,蒋良难以想象这孩子到底在他父亲那里遇到了什么,这不像是寻常子女对父亲的抱怨,这也不是抱怨,这是恨。
过了很长时间,梁悦才叫服务生来收拾了残局,他显得非常疲惫,暴怒过后的虚脱使他瘫坐在椅子里不能动。
"对不起。"他低低道歉。
蒋良重新坐了下来,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老实说他第一眼看到梁悦就有种亲切的感觉,丧父的悲痛更是让他对他十分同情。只是没料到他会是这样偏执的人,而且现在看来脾气乖张很难相处。尽管是这样,可他仍然是觉得这孩子可怜,大概是知道他这样做的根本原因还是不能接受父亲去世,三年了他都不能接受,怎么不可怜。
他其实也惊讶居然世上会有个人跟自己这样相像,或许他遇到梁悦,真是冥冥之中注定了的。他心里对梁宰平说,那么好吧,我试试看能不能开导你的孩子吧,谁叫我们长得好像一个人。
"你爸爸,是怎么走的?"他问梁悦。
梁悦说:"车祸。"
蒋良叹了口气,说:"那他自己也是不想离开你的。"
梁悦说:"不是。手术以后他清醒过很长时间,第二次血肿复发,也是昏迷了四个月才走的。"
蒋良说:"那他还是舍不得你。"
梁悦说:"舍不得,就不会走。"
"生死自有天命。"
梁悦冷笑说:"他那种人,阎王爷怎么敢随便收。"
真是孩子气。蒋良静默了一会儿,说:"我想去给你父亲扫个墓,不知道放不方便。"
梁悦垂着眼睑,说:"等阿姨挑个日子,我来接你去。"
梁悦跟保姆说蒋良想去给梁宰平扫墓,保姆久久没说话,翻了老黄历挑了个日子随他安排去了。
那天阴有雨,梁悦的车在规划局新建的员工宿舍楼下接了蒋良,一路上都没有说什么话,经过超市时蒋良说想买些水果鲜花,梁悦说不用,都有。
三个人沿着公墓甬道慢慢往上走,司机给梁悦撑着伞。差不多快到时梁悦让司机回去,自己接过伞和白菊,领着蒋良继续往前走。
到了墓前,蒋良一看遗照,才觉得其实自己跟梁宰平也不完全像,那种笑容是他一辈子都不会有的。
梁悦放了鲜花,伞放一边,淋着雨,点了很久都没有把香点着,蒋良把伞往他头上移,梁悦说了声谢谢。
点了香,默默鞠躬,梁悦轻声说:"爸,我带了个朋友来看你,你看看他是不是很面善?"
蒋良浅浅鞠了一躬,拍了拍梁悦的肩膀。
梁悦不管他,继续跟梁宰平说话:"爸,好长时间没来看你了,想不想我?医院最近大事没有,小事我忙得一塌糊涂啊,你都不知道……"
蒋良一边听着他说话,一边观察墓的整体设计构造。他在花岗岩墓碑后发现了几排小字,是段墓志铭。
"为了你为我剔骨割肉,为了你为我咽苦吐甘,为了你为我张开羽翼遮风挡雨,为了你为我孤独寂寞终身不娶,为了你为我强颜欢笑忍耐痛苦,为了你为我说不出口我爱你,为了你为我来不及得到回报就全盘放弃,我再不会爱任何人如同爱你。"
明显是梁悦自己写的,字里行间都看得出对梁宰平浓浓的爱和缅怀。一开始蒋良也被感动了,他看了好几遍,慢慢觉得这段字里面还有另一层意思,尤其是后面三句话,可他怎么都没想出来。
宋文渊做院长助理两年半了,他是个性格随和的人,并且话少极会识人脸色,所以在梁悦看来他的办事能力虽然不及孙副等人,但私底下交待一点事却也能办得合心合意,再加上年纪相仿,留着也就留着了,他身边总要有个人。
中层干部近几年正在逐渐的新旧交替,孙副年纪也大了,业务院长的位置他早想腾出来,可一直找不到接班的人,梁悦心里惦记着佟西言,佟西言却不敢上位,推给师父刑墨雷。
孙副觉得刑墨雷倒也坐得,虽然是脾气差了些,效率还是有保障的。
梁悦哼了一声,说,嗯,让他做,有了医疗纠纷,他在后面充大佬,我在前头给他当居委大妈。
孙副突然失落的说,原来这么多年我在医院里就是一居委会大妈。
佟西言撑着栏杆笑喷了。于是此事暂按下不提。
梁悦送蒋良回去后,把宋文渊招到院长办公室,对他说:"你去查查,当年医院里的中层干部,包括各科室护士长,除了值班出差的,还有谁没有出席我父亲的葬礼。"
宋文渊不是会问为什么的人,只是疑惑的看了看梁悦,马上说:"好。"
梁悦补了一句:"别让其他人知道。"
宋文渊点了点头走了。梁悦坐了一会儿,打了个电话给ICU主任,让他来见他。
梁宰平走的那天晚上,他出差不在国内,据说当时正在病床前的一共就是三个人,孙副,刑墨雷,还有ICU主任。
前头两个人他不信任,因为他们与梁宰平的关系太密切。剩下的ICU主任,就看他站哪边了。
梁悦给他倒了杯水,看他惶恐的接,他高深莫测的说:"请你来也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你还记不记得我爸走那天晚上的事。"
ICU主任沉痛地说:"我怎么会忘呢。"
梁悦说:"是你最后宣告抢救无效的,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异样?你指什么?"
"他还活着吗?"
ICU主任洒了杯里的水,脸憋得酱色,说:"小悦,从你父亲心跳停止到宣布抢救无效,整整四个小时里我没有放弃一丝希望!我也希望他能活过来,我们尽了一切能力!最后要不是你在电话里说放弃,我们谁都不会停止抢救!"
梁悦安抚道:"你别激动,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你能确定死的那个是我爸吗?"
ICU主任糊涂了,想了一会儿问:"不是你爸爸,那是谁?"
梁悦说:"一点儿没有跟平时不一样的地方?"
"……没有。"
"不是模型?"
ICU主任站了起来,怒道:"你这孩子!你怎么拿你父亲开这种玩笑!真是岂有此理!"
梁悦冷笑了一声,说:"你可以走了,回去多吃点保心丸。"
那之后梁悦独自去了一趟市殡仪馆,找到了殡仪组里当时负责梁宰平的几个工作人员,花了点钱问当时的详情,其中有些问题听起来荒谬之极,负责化妆的被提问:"摸着像是真人吗?"
他呆了半天,说:"摸着像具尸体。"
梁悦说哦。又问负责火化的:"是你亲手把他推进去的吗?"
得到回答说:"当然,是我亲手推的。"那么隆重的葬礼,他至今记得。
于是梁悦回来了,一下午的时间他都坐在办公室想着梁宰平是怎么做到金蝉脱壳的,临下班的时候他接到了基因鉴定中心的电话,说鉴定结果出来了,相似度仅为百分之零点零三,也就是说,蒋良根本不是梁宰平。
梁悦很久才找回语言:"你们验仔细了吗?!"
那头说:"我们不但验了,还与四年前你父亲留下的资料做了对比,你可以亲自来看。蒋良确实不是你父亲,梁先生,你要接受现实。"
梁悦浑浑噩噩挂了电话,有种恶心的感觉一直泛上胸口,他走到外面洗手台擦了把冷水,抬头看镜中的自己,觉得很陌生,他开始呕吐,整个胃都在痉挛,他死死扣着水槽边缘,等着吐到没有什么可以吐,那种恶心的感觉还是在,他觉得自己有点发烧,摇摇晃晃走了两步,抱着柱子拼命喘气。
佟西言来院办交评职称的照片,从走廊转弯处过来,远看着天井旁边的屋柱边扶着个人,渐渐下滑,好像是梁悦。
他惊了一下,大步跑过去扶:"院长?院长?!"
孙副跟其他办公室里的人闻声跑了出来,见着场面都吓了一跳,孙副蹲下去急急唤人,但梁悦没有任何反应。
佟西言抱起人就往急诊室跑。
消化内科的主任摇头说:"还是老毛病,神经性胃炎。老孙,你是怎么看人的啊?自己孩子你也弄成这样吗?"
孙副沉默,听着数落,脸色阴晴不定。
佟西言问:"他为什么事这么难受?一个礼拜前还是好好的。"
孙副没好气:"问我?我怎么知道,他什么都不跟我说!"
梁悦呻吟了一声,似乎醒了,但马上就开始出现呕吐症状,呕吐物是鲜红色的。
消化内科主任着急吩咐小护士:"快去拿欧贝!"
一针下去,梁悦很快就平静了,也重新陷入了昏迷,他的心跳很慢,血压也很低。
几个人等着孙副做主意,孙副对消化内科主任说:"先收到你那里,我让他家阿姨来照顾他。"
刑墨雷从手术室出来时已经晚上八点多了,他看了看手机,居然没有佟西言的电话,于是很不高兴的打了过去。
佟西言被手机铃吓了一跳,走到病房外面去听。
刑墨雷问在哪儿呢怎么不管他死活了。
佟西言说,我在消化内科,梁悦老毛病发作了,又呕血。
刑墨雷怔住。佟西言说,真不知道他心里又藏了什么事,老这样可怎么办,他还这么年轻。
刑墨雷挂了电话,上楼去看人。梁家的老保姆正小心翼翼给梁悦擦脸,房间只有心电监护仪的定时量血压声。他站在佟西言身边看着梁悦惨白的小脸,头一次心里觉得不是滋味。
回家的路上佟西言百思不得其解,终于忍不住问身边的老师:"你说梁悦是为了什么?"
刑墨雷默默抽烟没回答。
佟西言说:"你上次问我是不是告诉他那天看电视节目的事,我确实跟他说了,他是不是去找那个人了?我没有看错是不是?"
刑墨雷烦躁的弹烟灰,说:"我不知道。"
"你怎么能不知道?"
"我就非得知道?"
佟西言一愣,想了想,慎重开口:"我觉得你知道。院长走的时候,就只有你跟两副在床边,后事也是你们一手操办的,梁悦都没有你们靠得近。"
"你总不能说人死复生吧佟西言?"刑墨雷笑得勉强。
佟西言瞟了他一眼,那语气表情都已经认真了,他说:"这,我要看过人才知道。"
梁悦转醒时已是第二天早上,保姆拉了一层窗帘,房间里光线暗淡,他模糊看床边坐着的人,像是梁宰平。一如从前,每次他生病,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一定会是梁宰平。
可他现在异常清醒的知道那些只是过去,他问他:"你怎么来了?"
蒋良说:"我打你电话,你家里阿姨告诉我你病了,我过来看看。"
梁悦淡漠的说:"你不是我爸爸。"
蒋良问:"只有你爸爸才能对你好吗?"
梁悦轻轻笑,说:"我只有他。"顿了一下,又哽咽道:"现在也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蒋良安静了一会儿,摸着他的头发说:"如果你需要,我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你有什么话要对你爸爸说,有什么要对你爸爸做,都一并把它了解了,以后自己好好生活。"
梁悦说:"不用。"他不需要外人来干涉他跟梁宰平的事。
蒋良说:"别这么掘,你家里阿姨很担心你。"
梁悦闭着眼睛,好半天才说:"你不是他,我说不出来,也做不到。"
蒋良只能沉默了。
宋文渊花了些时间才弄清楚梁悦要他办的事,当时没有去参加梁宰平葬礼的中层干部,除了有正当理由的,就只有一个人——心内科主任祁放。
可梁悦听到这个,只是轻描淡写的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宋文渊小心翼翼问:"院长,还要不要找找别的?"
梁悦半躺病床上摇摇头,精神疲软,话都懒的说一句。保姆在旁边帮他垫高一个枕头,老太太这几天都很安静,蒋良的事让她也受了一次不小的刺激。
宋文渊坐在一旁陪着,说:"那天蒋良来看您,先前头都把大伙儿吓了一跳呢,不过后来再看看,其实跟老院长也不那么像。"
梁悦淡淡笑,说:"你又没见过我爸。"
宋文渊不好意思的摸后脑勺,说:"我见过您桌上的照片啊,再说大伙儿都说不像,中午整个餐厅的人都在讨论,都说不像,老院长又有风度又有气质,而且还比他高。"
梁悦说:"嗯,是不像。"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会看错。其实蒋良的那张全家福里已经很明显看得出来他跟梁宰平的不同之处,梁宰平的额头高一些,而且很年轻的时候眼角就有笑纹,大概是因为他的眉毛粗而且耷拉着,眼睛周围的皮肤压力太大。
梁悦觉得自己或许有必要找成向东聊聊天,等到出院以后。
可他还没有时间先找成向东,那天下班了以后,他突然让司机开车的时候从福祉广场绕着过了。远远看着广场上工人中间的蒋良,他依旧出神,看了好久,准备让司机回家的时候,他看见他脱了工作服交给旁边,上了路边一辆凌志。本来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可司机却突然说:"哎,怎么祁主任也认识他?"
梁悦坐正了问:"谁?"
司机说:"那是祁放的车。"
过了两三天,梁悦给蒋良打了电话,说让来家里吃顿饭,保姆阿姨盛情邀请的,这段时间很抱歉给他添了麻烦。
蒋良似乎是犹豫,但还是答应了。
他来的时候估计是把警卫吓了一跳,打电话进来时,像是看了悬疑片,说有个很像老梁院长的人。
梁悦说是的让他进来吧,然后到院子外面迎客人。
蒋良拎了一个水果礼包,正找门牌号,看到梁悦站着,便快了几步过去,说:"你身体不好不用接我,阿姨告诉过我地址。"
梁悦说:"我这是老毛病,不要紧。"
两个人进了屋,梁悦拿拖鞋给客人,看了一眼蒋良的鞋子,问:"你穿几码?"
"四十一。"
"我爸也穿四十一,而且他也只穿手工制的。本来你们真应该见一见。"
蒋良说:"可惜没有缘分。"
保姆擦着手出来问:"开饭吗?"
梁悦说:"不慌,我带蒋先生四处看看。"说罢转身去书房。
蒋良顺手把水果交给保姆,说:"我还是先给梁先生上炷香吧。"
梁悦不反对,带蒋良洗了手,顺便让客人擦把脸。
蒋良拿开毛巾才发现梁悦拿着他的眼镜,见他看他,他笑着说:"度数跟我爸一样,阿姨还说你带老花镜,我看着也不像,明明是一圈一圈的啤酒瓶底。"
蒋良没说什么,接了保姆点的香,恭敬鞠躬,给梁宰平的遗像上了一炷香。
梁悦带他到客厅坐,说:"我爸还在的时候,我们多数时间都在这里过,中间几格都是我的书,他的要么在下面,要么在顶格,他从来不挑。"
"你爸爸很疼你。"
"嗯,不过我一直很想有个自己的小书房,他没同意,说家里房间不够了,其实二楼的客房多的是。"
"那为什么?"
"人老了就容易觉得孤单,看书的时候想有人陪,是他自己说的。"梁悦关窗户的动作停了一下,说:"可我那时候总以为他是无病呻吟借口干涉我的自由。"
蒋良说:"他确实还年轻。"
梁悦面无表情,说:"他总说自己老,好像没几年就要走一样,结果活活把自己咒死了。"
蒋良仔细看了看书柜,笑着说:"你这儿的小摆设怎么都是成双成对的。"
梁悦说:"他呀什么都要是一双的,怪癖。"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副眼镜,说:"这是他以前看书的时候常戴的,我想送给你,你戴上试试。应该会很合适。"
蒋良说:"你爸爸的东西,你该留着做个纪念。"
"多了去了,楼上还有一副呢,这副是钛架的,德国蔡司的镜片,锁在抽屉里浪费了。"
蒋良推拒不了便只好接了过来。
"戴上试试看?"梁悦很期待的看着他。
蒋良摘了自己的眼镜,换戴梁宰平的。梁悦端起梁宰平的照片做对比,笑着说:"你好像十年后的他。"
蒋良重新换上自己的眼镜说:"你爸爸本来就比我年轻。"
两人一同上了二楼,楼梯走尽就是起居室,中间一张大圆盘的纯羊毛地毯,靠墙两张米色布艺长沙发,一个小书柜,正对着庞大的组合音响,窗边一把藤摇椅,地上散乱放着一些书籍唱片。蒋良弯腰把拦着路的几张捡了起来翻着看,一张《在你身边》,一张《忘记你我做不到》,还有一张《雪狼湖》。
梁悦说:"他是Jacky Cheung的粉丝,03年他还带我去香港听过演唱会,我也是学友饭。"
"什么饭?"
"就是粉丝,就是歌迷。"
蒋良突然笑了,梁悦问笑什么,蒋良说:"像他这个年纪常听的,不像你的风格。"
梁悦说:"怎么不像我的风格了,他三分之二的歌我都能唱。啊,我给你唱一个吧。"
说话间利索挑了一张唱片塞进仓里,还搞怪的甩了一下额前的头发耍帅。蒋良双臂交在胸前,靠在书柜边看他。
梁悦握着麦克风,一本正经的说:"欢迎大家来听我的现场演唱会,简称献演(现眼)。"
蒋良噗的一下笑喷。
梁悦唱了一首演唱会版本的《爱是永恒》,还是粤语的,唱的很顺溜,唱到后面的副歌部分,应该是演唱会的高潮了,片刻静音后全场和声雷动,配上那组昂贵的印象,效果很震撼。
蒋良一动不动,看着梁悦的身体绷着一张弓,唱最后一句:爱是永恒,当所爱是你。
他摘了眼镜揉鼻梁,以作掩饰自己的动容。
梁悦倒是自如的关了音响,起居室瞬间安静,他笑着问:"没吓着你吧。"
蒋良说:"唱的很好听。"
"我爸唱的比我好,他唱这个的时候眼睛还会乱放电,我都被他电傻过好几次。"梁悦说着,打了个冷战。
蒋良又被逗笑了。跟着他又打开一扇门,是卧室。先跃入视野的是张大床,黄色的缎面被,显得老气而富贵,摆设装饰都很简单复古,颜色偏暖。
"这是你的卧室?"
"我们的卧室。"梁悦顿了顿,说:"我跟我爸原来睡一张床。"
蒋良说:"这么大的人了还跟你爸爸睡?"
梁悦扫了他一眼,说:"你也觉得奇怪吗?"
蒋良莫名其妙被噎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接着话,梁悦却自顾自的接着往下说了:"有时我们吵架他也睡客房,我认床。他这个人最狡猾一点就是绝对不会跟我正面的起冲突,为了维持他光辉的慈父形象。"
"从来没有跟你动过手?"
"……有。在他出事以前,他揍了我一顿。"
"为什么?"
"因为我跟人开房,在酒吧跳钢管舞。"
蒋良张口结舌,半天才充满了谴责的说:"养你这么个孩子,你爸爸确实挺操心的。"
梁悦罔若未闻,突然说:"那天你说的话,我后来有考虑过了,你说得没有错,因为爸爸走的太突然,所以有很多事情我没能了结,自己总也走不出迷雾。我接受你的建议,剩下这一个多月的时间,我会把你当成他,做我想做的,说我想说的。结束时我会尽力补偿你这一个月的损失,麻烦你了。"
蒋良皱起眉头,突然想拒绝,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若不拒绝,接下来的一个多月会发生的事,会超出他的接受范围。越是了解他们父子的生活,越是觉得不对劲,梁悦有时说起梁宰平的口吻,完全不像是在说父亲,倒像是在说跟自己跟亲密的同辈,朋友,或者是情人。
也许单亲家庭的孩子是这样吧,他的儿子对他的妻子不是也照顾得比自己女朋友还要细致周到么。但是他还是要说清楚一点:"我并不是为了什么补偿,你我有缘,懂吗?"
梁悦微笑说:"我明白,谢谢你。"
保姆上完了菜,自己转身去厨房吃。
蒋良小声问:"你家里阿姨不跟你一桌吃饭吗?"梁家只有两个人了啊。
梁悦说:"我老爸封建等级思想严重,下人不能上桌的。"
蒋良啊了一声,一脸的惊讶跟不认同。
梁悦笑着说:"除了长相,你跟我爸真的差好多,我在跟你开玩笑你听不出来吗?你都说了我爸洋气,又怎么会这么古板?是阿姨自己不愿意跟我一桌吃饭,连餐具都是分开的,说她年纪大了不干净,我没法说服她。"
蒋良举起筷子又停了,说:"梁悦,你福份不小,要珍惜啊。"
梁悦说:"你怎么从来不问问我妈上哪儿了?你不好奇吗?还有我爷爷奶奶叔叔伯伯都上哪儿了,你不好奇吗我一个人跟保姆住?"
"这是你的家事,我不便多问。"
梁悦笑了笑,说:"吃饭吧。"
蒋良又有什么要说,被梁悦堵住了,说:"你怎么净跟我说话不吃饭啊?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我让阿姨重做。"
蒋良说:"不不不,挺好的,吃饭吧。"
蒋良的胃口比梁悦好,梁悦一直跟鸟似的,吃饭数着米粒儿,他的胃承受不了太大压力。
吃完饭时盘子都见了底,梁悦很满意。他特意吩咐保姆做一桌子梁宰平碰都不碰的菜,尤其是炒青椒,梁宰平只要闻到青椒的味道就可以不动筷子。
"阿姨会爱上你的。"他冲蒋良笑。
蒋良酒足饭饱,精神明显放松下来,听到这话他挑了个眉。
梁悦的心跳漏了一拍。
之后蒋良没有久留,执意告辞,似乎多留一秒就会让梁悦占了便宜去一样。梁悦也不勉强,披了外套送到小区外面,送客走了百余米,蒋良劝他止步。梁悦说那你回去路上小心,有事我打你电话。
蒋良点了点头,拦了辆出租车,一直到弯了第二个路口才敢让司机停车,冲到路边把胃里那点东西吐了个干净。
刑家的两个小孩上奶奶家去了。龙泽园就两个大人在,难得一起做了爱心餐,气氛和睦的吃完了,刑墨雷刷碗,佟西言突然从后面抱住他的腰,像撒娇一样。
刑墨雷激动的手滑差点打了碗。佟西言很少有这样温软的时候,从前在他面前像团棉花,在一起以后才发现,那是实心的棉花,横起来比他厉害,说话不轻不重,愣是把科室里那群人管的服服帖帖的。
"墨雷。"
"嗯?"刑墨雷觉得腿哆嗦。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有吧。"
"天气这两天热了,要不,你别跟我挤一张床了,孩子们看见了也不好。"
"真没什么事儿……"
佟西言松了手,一把把他拉过来,面对面看着他,问:"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
刑墨雷脱了手套说:"有些事情你不知道还好些。"
"你不说可以,一辈子别让我知道就成。"
佟西言走到门边换鞋。刑墨雷跟出来问:"去哪儿?!"
佟西言头也不抬:"跟你有关吗?"门砰的一甩就出去了。
梁悦连夜给孙副打了个电话,说有趟差急着要出,明天不去医院了,有事打电话。
孙副说你出得什么差?院里没事儿啊。
梁悦说,我出差一定得跟你解释是干嘛去吗?
这话说的。孙副刚要训几句,转念一想他刚出院没几天,就别惹他发火了,爱出去玩儿就出去玩儿吧。
挂了电话梁悦又联系宋文渊,说准备了明天陪他去一趟规划局,然后再去一趟H市。
宋文渊二话没说,就干干脆脆一个好字。
梁悦想,以后有机会,让他做医务科主任或许不错,这个态度,再难缠的家属都不怕。
在书房处理了一点杂事,他有些累了,这一天真是斗智斗勇,想起来都好笑。
洗了澡准备睡觉,保姆来敲门,说佟医生来了。
梁悦纳闷他怎么这个点儿来,擦着头发说:"让他上来吧。"
佟西言推开卧室的门,梁悦正坐床边软椅里擦头发,对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对面:"怎么了这么晚来?"
佟西言说:"在家待不住,找你说说话。"
梁悦说:"行啊,今天就睡我这儿吧。"
佟西言说:"也好。"
梁悦找衣服给他洗澡,让保姆泡了两杯茶进来,跟保姆说关大门,佟西言今晚留宿。
保姆丝毫不意外,梁宰平去世后一段时间,佟西言偶尔回来留宿,有时两个人秉烛谈一晚上。
佟西言换了睡衣出来,顶着一头湿发盘腿坐着喝茶。
梁悦说:"怎么了?吵架了?"
佟西言说:"我告诉你电视节目的事以后,你是不是去找那人了?"
梁悦说:"我又看了一遍重播才去找的。"
"找到了吗?"
"嗯。"
"怎么样?"
"做了DNA,不是。"
佟西言慢悠悠喝了口茶,没有说话。
梁悦说:"可我怀疑,DNA他做了手脚。"
佟西言洒了茶水,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直觉。你不要告诉我让我接受现实什么的,我实话跟你说,我一直就觉得他在,这三年来,他一直在看着我。"
佟西言略迟疑,说:"我们说说现实的,如果真是老院长,那么葬礼是怎么回事?"
"蜡像,他人的尸体,像混过去也不是没有办法的。"
"可你当时没发现异常。"
梁悦笑着做了个鬼脸:"我那时能有几分清醒?把整场葬礼撑下来就不错了。"
佟西言说:"那时真是……"他记不得那几天到底是什么天气了,一回想起来,总觉得昏天黑地的一片。
梁悦低头,不愿意去想那种肝胆俱裂的痛。
静默了一会儿,佟西言问:"如果真是,你会不会恨他?"
梁悦惨淡一笑,说:"我不知道。"
佟西言小心问:"如果他不是……"看他现在笃定的样子,真怕他太当真,会崩溃。
梁悦却比他想的要淡定的多:"不是就不是吧。反正,日子还是一样过。"
洗过澡以后整个人清爽了许多,佟西言觉得放松,他爱跟梁悦在一起待着的原因就是因为他能使他安静,人与人之间的感觉真奇妙。
梁悦学他一样盘腿坐,把杯子放腿上,说:"西言,来假设一下当年的情形,他想脱身,必须要什么基础条件。呐,首先,他必须康复,起码他要能走动,恩慈的保全系统不是虚设的。"
佟西言说:"老院长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做到,即便他当时能下地,也非常虚弱,做不了那么多事,他一定有帮手。"
梁悦咧嘴一笑:"我也这么想。那你说谁能瞒过全院职工做到这件事?这个人在医院里必定有声望,而且能经常接近我爸。"
"ICU的朱主任吧……"
梁悦摇头:"我找他谈过,依他的性格,我觉得他做不出来。"
"那你怀疑?"
梁悦突然啊的一声歪倒,说:"我怀疑全院都知道就我不知道啊!"
佟西言说:"我保证我也不知道。"
梁悦笑着说:"我怀疑孙副跟王副知道,重点怀疑王副,老孙头太正直,他要是知道了,估计当时就要炸。毕竟不是小事,市里多数政要都会参加葬礼,省里都有人来。"
佟西言完全同意:"孙副肯定不知道。"
"那天晚上一共就四个人,两副,老朱,还有你男人,你觉得哪个更像是能出坏水儿的。"
佟西言瞪他:"你就直说了行不行?"
梁悦笑得更开心了,简直是前俯后仰。佟西言恨不能拿茶水泼他,可惜杯子空了。
"好啦好啦。"梁悦收起笑说:"他没承认以前,我不会难为任何人,可他一旦承认了,凡是跟这事搭界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佟西言凉凉提醒:"老院长很有可能自己才是主谋。"
梁悦哼了一声,说:"那是我跟他的家务事,另算。"
有个问题佟西言一开始就想问可总觉得不妥,他怕伤害梁悦,但此刻气氛这样平和,他实在很想给这个太过自我的小孩一记当头棒喝:"你有没有想过,你爸爸为什么这么做?"
梁悦的手指无意识的擦着茶杯边缘出神。这有什么可为什么的,那男人百依百顺,一定是想着,既然这么不愿意待着一个屋里,这么不愿意他在身边,干脆的永远离开了。
那男人自卑的很,明明伤心了却还是撑的跟没事一样,更要不得是他还小心眼死要面子,一口气能憋很久很久。
闲谈结束,佟西言睡客房。梁悦漱了口,躺在被窝里给蒋良打电话,通了以后他软软叫了一声:"爸爸。"
那头先没有声音,隔了一会儿蒋良应了一声:"嗯。"
"把你吵醒了吗?"
"没有,我还没睡。"
"……能不能像从前那样叫叫我?"
"嗯?"
"爸爸,我想你。"
"……"
"梁宰平,你这老混蛋,我很想你!"
梁悦突然觉得很难受,不等蒋良有回应他就挂了电话。
宋文渊先陪着梁悦去了一趟规划局,很快梁悦便从局长办公室回来,并吩咐司机直奔H市。
他们去了H市的一个派出所,找一个叫蒋杰的民警。宋文渊的满腹狐疑在见到这个警察以后便消散了,蒋杰像蒋良,换句话说,像梁宰平。
他对他们的来访很是不解,看起来是个脾气并不太好的人,冲着几个报案的小年轻大声说话,并很不耐烦的问梁悦:"有什么事儿啊你?"
梁悦努力压下为那张跟梁宰平相像的脸而腾起的嫉妒,说:"我为你父亲而来,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蒋杰松领口,口气很冲:"你谁啊?!"
办公室人很多,声音很杂,对讲机里不断的传出声音,旁边还有另外两位民警。梁悦压着不耐烦说:"占你一点时间,我只说几句话。"
"没见我忙?!"
梁悦火气上来了,喝道:"你忙到没有时间跟可能是你亲兄弟的人说几句话?!"
这话成功让室内安静。蒋杰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突然骂了一句脏话,两步上前拎了梁悦的领子就走。宋文渊赶紧上去,眼见两人进了一个屋,刚要跟进去,砰的被门板挡了一鼻子灰。
蒋杰一松手,梁悦倒退了好几步才站稳,可立马就被恶狠狠警告:"我告诉你,蒋良不是我父亲!他有几个孩子也跟我没关系!"
梁悦说:"你是他生的你赖不掉,看你们的长相。"
蒋杰说:"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叫梁悦,A市恩慈医院院长,我父亲名叫梁宰平,三年前他车祸去世了,他跟你父亲,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那又怎么样?!"
"我想问,这三年来,你有没有发现你父亲有哪里跟以前不同?"
蒋杰说:"三年前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
梁悦上前一步:"你说什么?!"
"他躲赌债躲了他妈快十年了!去年才挣回点儿钱还债!再说,我妈已经跟他离婚了,我早跟他解除父子关系了,他跟我没关系!爱像谁像谁!"
"你说的是真的?"梁悦追问。
蒋杰嘲笑说:"怎么,你要认他做爹?"
梁悦说:"这你管不着,你只要记得你说过的话,他跟你没关系了!"
他在蒋杰莫名其妙的目光中拉开门走了出去,宋文渊紧张的迎上去来,却被他勾着脖子来了一个热情的拥抱:"走!回家!"
宋文渊已经很久没有见梁悦开心成这样了,连走路的脚步都轻了许多,下楼梯时简直是连蹦带跳的雀跃,他在后面提醒:"您小心点!"
梁悦笑骂:"滚!我残废了啊走两步路也要你提醒?"
宋文渊摸后脑勺笑。他越来越搞不懂这个主子爷的心思了。
梁悦说:"你回去,找个人跟祁放几天,他要是跟蒋良有接触,你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的事情,没有人见过三年前的蒋良,这个人物已经失踪十年了,连他最亲的亲人都没有他的消息,那么,谁来证明这个人不是梁宰平?!
蒋良最近已经被太多的陌生人弄得晕头转向了,若不是刘忠良一再好言相劝,说明了那家医院的情况,也大致告之了梁宰平这个人物的生平,若不是念在梁悦与自己的孩子年纪相近却为人子执念入魔,他早想中断工作回家去了。
所以在孙副找到他的时候,他就明白告诉他,我不管你们谁什么事,都跟我没关系,请你立刻消失。
孙副完全吓傻了,不可思议,怎么能有这么像的人。前段时间他去医院看梁悦时,他在暗处看过他,那时倒还不觉得特别像,可这样近看,他戴着梁宰平原来那副眼镜,真是越看越是像啊。
"你,你有兄弟吗?"他边问边掏口袋找他的救命药丸。
蒋良说:"我没有兄弟,我跟你们梁院长,就是梁宰平,我们没有一点血缘关系,我跟你们现在的院长基因相似度只有百分之零点零三,这位老同志,你就死了心了吧啊,回去吧。"
孙副一把揪住他的手臂,说:"我不是为这个来的!从你出现到现在,梁悦就没有再管过医院一件正经事,他的心思全跑你身上了,蒋先生,既然你不是我们老院长,就请你消失,请你离他远一点!"
蒋良说:"你是谁?"
孙副退缩了一下,说:"我是医院的副院长。"
蒋良说:"你这个副院长是怎么当的?你不是挺尊敬梁宰平?怎么给他把孩子带成这样?一眼看着像是吸毒过量一样啊,整个人都走火入魔了,见了我就叫爹,非得说我是他爹,你这个做副院长的,难道就光盯着医院生意好坏,不关心领导的状态是人是鬼啊?"
孙副说:"我也是被逼上梁山的呀!"
蒋良说:"哦,合着是谁逼你把人孩子弄成这样的?"
孙副看着这张脸,一个脑热就脱口而出:"你以为我愿意啊?!谁同意他的啊?谁愿意啊!不依他他要自杀!"
蒋良皱着眉追问:"谁自杀?!"
孙副当头一瓢凉水,背后冒寒意,立刻否认说:"没,没谁。"
蒋良说:"我真是受够了!他到底做了什么事了,人都已经死了,你们就放过他吧啊,也放过我吧啊!"
孙副只能望着他拿着图纸远去的背影干瞪眼。
那天夜里蒋良在广场的工地上与同事赶工到很晚,回到宿舍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他冲了个澡就睡下了,然后做了个噩梦。
他梦见自己是梁宰平,在御景园梁家的客厅里跟梁悦吵架,梁悦漂亮的像只燃烧的凤凰,最后他们纠缠在一起,以爱人的姿态纠缠着。
他几乎是吓得一跃而起,接着就发现不过是场梦,可那太可怕了。虽然他一直怀疑梁家父子的关系不同寻常,可如果真的是如梦里所示,那未免太恐怖。
看时间才两点,他起床到阳台上吹冷风,电话拿在手里,有种冲动想给梁悦打过去。
这时候手机倒是突然响了,来电显示是梁悦,蒋良赶紧接了起来,听见那头压抑着的哭声。
梁悦说:"爸爸,我做了个噩梦。"
蒋良惊了一下,问:"梦见什么了?"
梁悦说:"很小的时候我不让你去看我的儿童节表演,你偷偷躲在观众席的椅子下面,还以为我不知道。"
"你梦见了?"
"我梦见你躲在椅子后面,然后礼堂塌了……呜……"
蒋良心揪得疼啊跟绳子勒一样,安慰说:"梦都是假的,爸爸不是没事么。"
"那你来,我要你现在就来……"
蒋良说:"爸爸马上来。"
挂了电话,回到房里捞了外套边穿边直奔下楼,拦了辆的士直往御景园去。
等车开了十几分钟,他才渐渐冷静下来,一拍脑袋想刚才是怎么了,被那孩子一哭就哭晕了头了,这是要去做什么,都已经半夜两点了!
"师傅!"他叫住司机。
司机回头扫了他一眼,熬夜的疲惫使他的面无表情,眼神麻木。
蒋良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往回开这三个字。
车子弯进御景园的范围内,蒋良就开始后悔了,尤其是远远看见梁悦穿着睡衣站在小区大门口,他突然很想让司机绕道开到前面去,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梁悦冰凉的身体扑进了他怀里,干瘦的手臂紧紧搂着他的背脊,几乎要抠进肉里。
那一刻之前一路的后悔揣测全部消失了,蒋良反拥住了怀里的人,他突然觉得很安心,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安心过。梁悦在咬他的肩膀,他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衣服,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夜色里蒋良忘记了自己,他觉得自己就是梁宰平。
他们躺在床上没有说话,梁悦闭着眼睛,手还揪着蒋良的衣服。
蒋良轻轻拍着他的背,盯着那张脸目不转睛,梁悦真的长得很好看,可也憔悴得让人心疼。他低头一下一下吻他的额头,抚开他额头散乱的几根发丝。
梁悦睁开眼睛看他,目光像是秋天高阔的天空,那种纯净很容易使人迷失自我陶醉其中。
蒋良几乎是顺应本能凑近了他的脸,试探着碰触他柔软冰凉的嘴唇,小心翼翼的用舌尖勾勒唇形,如同含弄一块千年冰蝉那样轻舔吮吸,并且轻易就穿破了这层屏障进入到他温热滑腻的口腔里。他恍惚闻到了玫瑰的芳香。
梁悦心不在焉,这不是他和梁宰平的第一个深吻。在他十五六岁的时候,他很不明白为什么保姆那样喜欢看琼瑶剧,特别是当男女主角含泪热吻的时候,保姆阿姨会跟着哭,可他一阵阵起鸡皮疙瘩。有一回在书房跟梁宰平说了这事,梁宰平说,其实接吻是件很美妙的事,你想学吗?梁悦想当时自己应该是点头了吧,那一次被梁宰平差点吻趴在书桌上,做爹的实在是不够厚道,末了居然还大笑着帮他揉胸口顺气,于是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跟他很勤奋的练习接吻。后来等他想明白了,两个人的关系自然就僵了,别说是接吻,就是最平常的肢体接触,他都格外提防了,并且也学会了视而不见那人眼里的伤。
再后来他终于也尝到了无可奈何等待着失去的滋味。那时他真后悔啊,没有什么比得过失去他,只要他能醒过来,他什么都愿意做,可他只得到了绝望。
是不是在自己说要离开时,梁宰平也这样绝望?梁悦不知道。
他往蒋良怀里缩了缩,一边用舌头转移他的注意力,一边抱住他的头,手指不着痕迹的插入头发,一寸寸摸索过去,在额颞顶他摸到了一条浅浅的弧形的疤。
他轻笑了一声,扭头躲开蒋良的吻,一个翻身把他压在身下,暴力的拉扯他的衣服,弄得自己额头都出了汗。
那可怜的老男人完全激动了,在他根本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的时候,他一样为他激动得不能自制,一样手指颤抖着解他的睡衣扣子,并且用力揉捏他的臀部,很明显的情欲暗示。
梁悦终于把他脱得干干净净,他想确定的都已经得到答案,梁宰平的左侧乳头边有颗红痣,那颗痣的位置与蒋良身上的一模一样。
"爸爸。"他又哭又笑,贴着那男人的滚烫的胸口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任由男人咬他的耳朵,喘着粗气,毫不温柔的用手指入侵他。
在梁宰平昏迷的几个月里,谁都不知道梁悦曾经猥亵过自己的父亲,他赤裸着跨坐在他腹部,亲吻他的身体,为他口交,希望他能醒来,可丝毫不起作用,那时他就隐约有种预感,他们要分离了,梁宰平不会再为他醒过来,为他遮风挡雨,为他永远做一个微笑的超人爸爸,因为他已经做到了底线,如果这就是梁宰平希望得到的,那他全部给他了,可他仍然不愿意醒过来。
走投无路。
所以梁悦后来一直也记不清楚到底葬礼的整个程序是怎么样的,他浑浑噩噩,像是在做梦。事实上那之后的一个礼拜他确实是在昏迷中做梦,所以有些事情他一直搞不清楚是真是假,比如他梦见梁宰平坐在他的床边亲吻他的额头,跟他说,再也不会有人约束你,你自由了。
蒋良不明白梁悦为什么要哭,他不断吻掉他的眼泪,但眼泪越来越泛滥,他叫他爸爸,爸爸。那声音听在耳朵里,蒋良根本控制不住,想占有一个人的冲动和渴望让他觉得自己根本不是自己,但他已经不在乎自己是谁了,他只想体验得到他的狂喜,好像他已经为此等待了一生。
梁悦双腿分开跪在他的腰腹两侧,生疏却热情的用双臀摩擦他的下体,目光闪烁,只敢盯着他的喉结。他像个勇敢的小骑士,明明紧张会发生什么,却还是咬着牙做下去。这个样子的他蒋良喜欢的透不过气来,心都疼。
他把他揽在怀里,抚摸他光裸细滑的背,扶着自己缓缓插入他的身体,这陌生的感觉让梁悦下意识身体往前躲避入侵,可腰部被牢牢固定住了,动弹不能,只能咬牙安静清醒的体验。
皮肤和粘膜的摩擦接触那样特别,最昂贵柔软的锦帛也比不上这一刻的极致触感,蒋良必须谨慎的控制自己的呼吸才能保证不立刻射出来,况且那温暖的内壁还在本能的压迫推挤他,抗拒他的探访。
梁悦全身颤抖,一时间无法呼吸,抓着男人肩膀的手指无意识的收紧了,眼前一阵黑,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蒋良抬起他的下颌亲吻他,渡了两口气给他,一下一下使了些力道揉他的背,在他耳边沙哑开口:"要深呼吸,宝宝,爸爸在呢。"
梁悦慢慢停止了颤抖,安静下来,趴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爸爸。"他叫了一声。
"嗯?"他忍得更辛苦。
"你在吗?"
"在。"
"你爱我吗?"
"爱。"
梁悦坐了起来,身体的重量往下压,让他们的接触更紧密,蒋良喘了一口气,立刻握住了他的腰不让再动一下。
梁悦的眼睛里全是眼泪,他笑得很轻松,他说:"爸爸,我也爱你。"
蒋良仅剩不多的理智在这一声我爱你中消失殆尽,他粗鲁的把他压在身下,收纳在怀里,他头昏脑胀,乱无章法节奏的侵犯他的身体,听他哭着求他,爸爸,轻一点呀,爸爸,好疼。时间拖了很久很久,梁悦觉得自己像个破布娃娃,身体被任意的摆弄,双腿被强迫大张着,不断承受着父亲的暴行,一直他到再也叫不出任何声音,全身痉挛,掏空了身体也陷入了晕厥。
蒋良撑起身体俯视他,像个最忠诚的信徒一样亲吻梁悦的脚趾以及全身,到最后他发现自己也一样泪流满面。
清早保姆下楼做早点,客厅里飘着红茶的香味,她在厨房意外见到穿着睡衣顶着一头湿漉漉的薄发的梁悦,正端了个奶锅点燃气炉。时间不过五点四十,天都没有亮。
"早啊阿姨。"他回头对她笑了笑。
保姆连忙过去接手:"我来吧,快去添件衣服,穿成这样不冷啊?"
"不冷。对了,早餐做个我爸喜欢的点心,嗯,汤包吧,蟹黄的,有材料吗?"
保姆说:"新鲜的家里哪有,你要吃的话,叫人送两个大闸蟹过来。"
梁悦点点头:"嗯,你去打电话,我自己来。"
保姆纳闷一早的他怎么心情这样好,难得还会知道要吃什么,这三年来他大概根本就没注意过自己的饮食。她转身去翻电话本,跟着也觉得心情好了许多。
蒋良在头疼中醒过来,他皱着眉头坐起来,一手习惯性的去摸床头柜,房里太暗,他摸了半天没摸到眼镜,突然发觉自己在陌生的房间里。
只需要几秒钟时间他就完全想起来昨晚的事情了,热情的战栗的哭泣的梁悦,一瞬间他有点控制不住全身热涌的血液,但马上就拍了一下脑门,后悔了。探向床的左侧,没有温度,看来梁悦已经起床很久。
你是怎么回事?!他质问自己,你给人扫墓,给人上香,末了上他唯一的儿子?!
头更疼了,按压两侧太阳穴完全不起作用,翻身下床熟练的找到浴室的方向,拉门开灯。
梁悦端了刚煮的奶茶上来,开门不见人,听见浴室里的动静,他开了壁灯,把托盘放在茶几上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坐在沙发里慢慢喝。
蒋良出来就见他悠哉游哉抱着厚厚的白瓷杯满意的舔着唇,两侧嘴角还有奶末,看起来就是个小孩子。他的罪恶感一下子重了好几倍,立在浴室门口,烦躁的低头叹气。
梁悦乖巧的笑着打招呼:"早,爸爸,喝茶。"
蒋良没有动作。
梁悦说:"你最喜欢的祁红,我煮的,不试试吗?"
蒋良说:"我不爱喝红茶。"
梁悦慢慢隐了笑,说:"你爱喝。"
蒋良说:"我不是你爸爸。"
"你是。"
"我不是。"
"那昨天晚上呢?叫你爸爸你为什么肯答应?"梁悦不像是质问,他的表情像是嘲笑。
蒋良回答不上来,怎么回答,鬼上身?
梁悦又笑了,吹吹茶,轻描淡写的问:"二十七的雏儿,味道怎么样?"
蒋良头疼得压不住,明明是自己禽兽了一回,却有一种被逼到尽头的挫败和愤怒,他说:"能不能不这么说话?你知道昨晚是怎么回事!"
梁悦冷静极了:"我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你又知不知道呢?"
房内幸亏有红茶香柔和气氛,这样尖锐的对话,都没有掀翻茶几。
梁悦把对面的空杯子倒满,说:"试试看,或许你不那么讨厌红茶。"
蒋良坐了下来,说了一句对不起。
梁悦问:"你头上的疤怎么来的?"
"……以前好赌,跟高利贷打架弄的。"
"不像是普通的伤疤,倒像是手术划的,你摸过吗。"
"是手术刀疤,当时我撞到了头,开过颅。"
梁悦突然仰头笑了,笑得眼角湿润,说:"天衣无缝啊老爸,我大概一辈子也赶不上你。那么,有人能证明吗?开颅的时候有人在旁边吗?"
"我的家人。"
"蒋杰说你们十几年没有见过面了,去年你才去看过他们一次。你还有其他家人?"面对蒋良的怒意,梁悦只是抬了抬肩膀:"我的不尊重人都是跟你学的。"
"可我们已经做过DNA,你连这都不信?"蒋良真正觉得掉进了一张网。
梁悦说:"我是不信,至少有一次你做了手脚,不是这一次,就是上一次。"
蒋良没听懂。
梁悦说:"不是我偏执,再像也不可能复制身上的印迹吧?好好好,你只要能找出一个人来证明那空白的几年你确实是在外地躲债,那我就相信你。有吗?"
"……没有。"
"祁放呢?为什么包庇他?你们明明认识。"
蒋良说:"我跟祁放是故交,很多年没见了,两年前我才遇到他的。"
梁悦沉默的喝茶,脑子里转的飞快,想着突破口在哪里。老东西的局设得很完美,真不错,脑子摔成那样了还这么难对付,医院一定得还给他。
蒋良突然问:"难受吗?"
"什么?"梁悦回神。
"身体。"
梁悦哦了一声,说:"疼。"
蒋良紧张的说:"我看看。"
梁悦差点喷茶,戏谑道:"看哪里?前面后面上面下面?"
蒋良瞪着他。
梁悦别有深意笑:"我觉得我还是不要靠你太近为好,你说呢?"
保姆的汤包刚出炉,正要上楼叫人,就见楼梯上下来一老一少,那情形一如从前。她一个激动,血压升高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梁悦赶紧过去扶她:"蒋先生昨晚在这里留宿的,我忘告诉你了。"
保姆傻傻的看着他身后的人,半天才啊了一声,起身蹒跚去厨房端早点。
保姆的汤包刚出炉,正要上楼叫人,就见楼梯上下来一老一少,那情形一如从前。她一个激动,血压升高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梁悦赶紧过去扶她:"蒋先生昨晚在这里留宿的,我忘告诉你了。"
保姆傻傻的看着他身后的人,半天才啊了一声,起身蹒跚去厨房端早点。
蒋良洗了手要给梁宰平上香,梁悦一把夺了过来,把相框正面压在案上,说:"不许点!不吉利。"
两人坐在饭桌边等早点,梁悦无聊的蘸姜醋吮筷头,突然问:"你以前嫖过娼吗?男娼。"
蒋良气愤的说:"没有!"
梁悦说:"没道理,你是熟练工啊,这也有天份?太打击人了吧。"
蒋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话,用力揉鼻根,不跟这小孩计较,毕竟是占了人便宜了。
梁悦半个身体趴到桌上,伸手过去拍掉他的手:"跟你说了不要这样揉,鼻梁要塌的!"
保姆端了小巧的蒸屉出来,视而不见两个人过于亲密的动作,转身又回厨房去了。
梁悦迫不及待用手拎包子褶,烫的哇一声,手指还没塞进嘴里就被握住了,整个人被拖到卫生间门口凉水冲手。
梁悦笑嘻嘻凑过去吹他的耳朵,说:"爸爸,我是故意的。"
蒋良像是没有听到,眉头一直皱着,仔细的在流水中看他的手指有无红肿。梁悦渐渐收了笑,呆呆看着两个人的手绞在一起。
"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蒋良轻声劝。
不知道为什么梁悦突然想哭,他冷冷问:"你在乎?那时候我都快死了,你不是一样走的头也不回!"
"我再说一遍,这一个月里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爸爸,但请你理智一些,我并不是。"
"我会证明你是。我不会跟除了我父亲以外的男人做爱。"梁悦挣脱他的手走开。
蒋良受了惊吓,愣在那里。昨晚上他一直叫他爸爸,原来是角色代入,梁氏父子真的乱伦!这就是他走火入魔的原因,不单是因为失去父亲,而且还同时失去爱人。
这时他真正后悔答应了梁悦做他一个月的"父亲",他心底有恐惧,因为昨晚发生的一切不在他控制范围内,梁悦身上有股特质,如果再来一次,他一样什么都不能保证。
"我们谈谈。"他一坐下便着急开口。
梁悦冲蒸屉抬抬下巴:"阿姨特意为你做的,尝尝看手艺有没有退步。"
"梁悦,梁院长,就这样吧,再继续对你我都无益。"
"什么?"
"……我是说,人死不能复生,让你把我当成他只能是饮鸠止渴,所以我们还是不要再继续了。我会尽快结束工作回去,你……你坚强些,接受现实。"
梁悦眯了眯眼睛,说:"你这是单方面毁约。"
"这样做于你于我都好些。"
"你怎么知道这样对我就是好!"梁悦猛砸了一下桌子,脸色难看到极点。这两三年他的脾气就像个活火山一样爆炸起来毫无定数。
蒋良被震了几秒钟,反应过来后继续说:"错错错,都是错,难道你要一直这么错下去,你不跟你爸爸以外的男人……好,可我不是你爸爸,为什么不想想你这样做是对他的亵渎,是背叛?"
梁悦夹了个汤包过去说:"吃汤包要趁热,凉了吃会拉肚子。"
"梁悦!"
"你是不是怕跟我接近?有没有想过原因?以前碰过男人吗?没有吧?我这张吸毒过量一样的脸好看到让你分不清男女吗?那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你不想想明白?"
一连串冷静的问题成功的堵上了蒋良的嘴,梁悦冷笑,说:"我告诉你答案,因为你是梁宰平,想上自己的儿子想了半辈子!跟我做,这是你的本能!"
"不是!"蒋良脑袋嗡嗡响,头痛欲裂。
梁悦站了起来,手臂撑着桌边上身下压俯视男人:"我会给你看证据!"
蒋良打翻了椅子,踉跄几步,摔倒在了地板上。
张明远赶到梁家时,梁悦正失魂落魄跪在沙发边抓着蒋良的手说话,保姆着急的帮他换拖鞋,拉他过去看人。
"怎么样?"他掏了小手电看蒋良两侧瞳孔。
梁悦说:"瞳孔我看了,等大的。血压有点偏高,心律稳的,也没有恶心呕吐,看口唇面色都正常,呼吸也平稳。"
张明远稍稍松了一口气,心里也为蒋良的长相暗暗惊讶,说:"什么症状?"
"昏迷前似乎是头疼了。"
"……一过性的颅内压升高吧,用点甘露醇。要不要去医院做个CT?"
梁悦瞪他:"要去医院把你叫来干什么?!"
张明远不敢说话了,这小主子比老的还难伺候,基本看不到他有好脸色。
"行了你回去吧!"梁悦不耐烦的挥手:"有事我打120。"
张明远来了不到五分钟,也只好留了抢救药品跟插管箱乖乖遵命走人。
保姆绞了把热毛巾给蒋良擦脸,看着梁悦给挂了盐水,一道陪着坐在地毯上。
梁悦说:"你去忙吧,我看着他。"
保姆说:"我忙什么,我还不是忙你们父子俩。"
"你相信他是我爸了?!"
"一开始我就相信,我伺候他二十几年了,怎么会认错。"
"那为什么……"
"你爸爸做事自有他的道理,留在家里既然讨人嫌,倒不如死了给你个清净。"保姆暗暗替梁宰平喊冤呢。
梁悦不满说:"那你刚才装那么惊讶!"
"我不是惊讶,昨晚上闹了一宿,我看见你们俩激动不行么?"
梁悦哭笑不得:"行行行,您前卫,那都听的下去!"
保姆拍了一下他的手,说:"我怎么听不下去了,看你爸原来那样,我都替他憋得慌!"
"你不觉得我们……乱伦?"
"乱什么伦,你本来就不是他亲生的。"
梁悦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了,拼命吸气保持神志清醒,听保姆自顾自说下去:"我答应你爸爸不告诉你这件事,我就一直守着这个秘密谁也没说,他'死'了我都没告诉你,他说怕你知道了心里有疙瘩,性格啊人格什么的都会有缺陷。他多疼你啊,你上中学了还赖床,他从来不催你,给你穿衣服给你洗脸刷牙,喂你吃早点抱你上车,你上第一堂课还闭着眼睛呢!我跟他说,你别这么宠着他,要不以后怎么办啊?他说他宠你一辈子。我问他,你不结婚啊,他说儿子都有了还结什么婚。我早知道他不是开玩笑,他心里是只有你,你小孩子不知道,那些年他身边多少女人,他全不要了,至多也就是偶尔出去喝个花酒……"
"他还说他没去嫖娼!"梁悦气愤的打断保姆的话,瞪着昏睡的梁宰平。
保姆正二八经替人申辩:"那怎么了,你那时才多大,你要他犯罪啊?"
"……难怪这次的DNA不一样,我就说他上次动了手脚,这老东西。"
保姆作势打了一下他的嘴,梁悦连忙躲过了,问:"那现在你怎么就愿意跟我说实话了?"
保姆说:"你觉没觉得你爸不像是装的?他根本没想起来他是谁。"
梁悦瞟了一眼梁宰平,没说话。
"我看他老成这样,我心疼啊,你爸都快半百的人了,不是忙这就是忙那,什么福都没享过,我实在是不想看你们这么下去。小悦啊,你就孝顺点儿吧啊,他于你有养育之恩啊。"
梁悦奇怪了:"阿姨,你怎么尽向着他不向着我啊?!"
"你还想要什么?你没把他气死啊,他当时病成那样你一个耳光就过去了,把你宠成那样!你人小不知道,我是早看出来了,你这小醋桶子就见不得他身边有人,丁点儿大的时候就说要嫁给他……"
"我没说过!"
"是不能怪你,你才多大的人,哪儿想得明白这档子事儿。也是你爸自作孽,不肯告诉你他不是你亲爹,宁可自己'死'的不见踪影都不肯说出来。"
梁悦呆呆坐着没说话。
保姆一直叹气,又陪着坐了一会儿,说:"你想想三年前那会儿你有多后悔?能再来一次,是老天爷垂怜你们爷儿俩呢,别总任性,你也该长大了。"
蒋良苏醒时已经是下午了。梁悦坐在地毯上靠着沙发看书,察觉到他在动,回头看他,放了书趴过去温柔的问:"头还疼吗?"
蒋良疲惫的看着天花板,问:"我睡了多久?"
"几个钟头。肚子饿不饿?我让阿姨弄东西给你吃。"
蒋良拉住他的手不让他离开,说了一句:"对不起。"
梁悦不敢确定他到底什么精神状态,是梁宰平还是蒋良,他只是看着他。
蒋良说:"昨天晚上,我没能控制自己,伤害了你,也伤害了你爸爸。"
"哦,那事情啊,不要紧我不生气,我爸也不生气,不但不生气,没准他还要感谢你呢,做了他没胆做的事。"
蒋良皱起眉头看着他。
梁悦反应过来了,啊了一声,有些尴尬的笑,说:"我是说,只要我不生气,他就不生气……"
蒋良安静了一会儿,说:"以后你也别那么做,我年纪大了,做事容易犯糊涂。"
梁悦弯起嘴角,故意凑得很近,说:"爸爸,我全身都疼,身上都是你的气味,你说怎么办啊?"
蒋良低吼:"梁悦!"
"好啦知道了。"梁悦收敛表情站了起来,说:"你再躺一会儿,好一点儿就坐起来,我去拿点粥给你,阿姨做了你最喜欢的海鲜粥,她今天把看家本事都拿出来了。"
一下午两个人都安静坐在客厅里看书看杂志,总算没有争吵,梁悦出奇的乖,这一幕好像梁宰平还在的时候他们之间的相处。
晚饭后梁悦送客,蒋良说你不舒服就别送了,没必要每次都送。梁悦哎哟哎哟伸懒腰,说还真是全身酸疼,那就不送了吧。
保姆瞪了他一眼,客气的送给蒋良一包点心,让带回去跟同事们宵夜。
蒋良一谢再谢,却不敢正面看保姆,昨晚上以及早上在客厅的争执她必定全听见了,大户人家的保姆就是本份,只字不提好像没听到一样。
梁悦一上班就直接杀到肿瘤科找佟西言,好不容易等他差完房,一把抓着他的手臂说:"甭管你用什么方法,你得把话给我套出来!"
"套什么?"佟西言还没反应过来。
梁悦说:"你男人啊!"
"你轻点声!有病人呢!"佟西言连忙关门。
梁悦吐了一下舌头,正色说:"我跟你说,我现在百分百确定,蒋良是梁宰平,可我就是搞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在我们眼皮底下调得包,你男人肯定知道,指不定还是主谋,你听好了啊,这是政治任务,你得把话给我原原本本套出来,不然我扣你全科室奖金,扣一年!"
佟西言面色森冷,说:"你放心吧,如果他真的做了,我会让他全部吐出来的。"
刑墨雷已经不在住院部上班了,他只管坐门诊,按时上下班,有大手术了去给宝贝徒弟搭个手。虽然其实个别大手术还是他在主刀,那毕竟是佟西言还年轻,四十岁都不到。
下了班他给佟西言打电话,佟西言在那头温柔的说,你回家来吧,我下午休息,在家呢,饭都好了,就等你了。
那话听在刑墨雷耳朵里,甜得骨头都要酥了。他万没想到自家屋里还有鸿门宴呢。
一进门,就见宝贝徒弟腼腆笑着站在玄关接他的公文包,白衬衫牛仔裤,越是单纯的颜色越是勾引人的欲望,衬衫开了三个扣子,俯身给他拿拖鞋时,甚至能看到暗色的乳头。
刑墨雷迅速扫了一遍客厅以及楼上走廊。
佟西言说:"都不在,去我妈那儿了。"
刑墨雷一把就把他抱了起来,闻到他身上淡雅的沐浴乳味道,笑着挑眉问:"发奖状啊今天?"
佟西言羞涩的笑,捧着他的脸主动吻他,唇舌纠缠,热情的像是小太阳。刑墨雷岂止是受宠若惊,先不说这几天的冷战,就是心情再好,小徒弟也不会放得开,色欲攻心的老男人根本没去想背后的原因,把怀里的人放桌上,压上去深吻,一手熟练的解开裤头伸进去剥内裤,可只摸到一片滑溜的皮肤以及柔软的体毛,手背触到了那根半硬的性器,手腕一个反转握住了,肆虐似的用力套弄。
佟西言吃痛,低低呻吟了一声,弯腰臀部往后退,欲迎还拒,手臂盘在师父脖子后面,手指灵巧的钻进他的宽领薄毛衣里抓他的背。
刑墨雷喘着粗气咬他的脖子,俯视他,眼里的暗涌遮不住:"受不了就叫出来。"
佟西言的脑袋热熏熏,还没明白过来这话,身体立刻被折弯了,双腿分开了架高,做师父的一点没有事先的预警就把自己那根粗大的玩意儿猛捅了进去。
"痛!"佟西言痛的一个激灵,眼泪都要出来,忍不住打了一下他的头。
刑墨雷得意笑了,爱怜的亲吻他哆嗦的嘴唇,说:"自找的,内裤都不穿,就这么想挨操?"
佟西言心里骂了一句,我操你祖宗。手臂遮在脸上,他咬牙忍着痛收缩括约肌,成功的让刑墨雷嘶的一声倒抽冷气,拍了一下他光裸的臀,忍无可忍的挺腰抽插。
"……嗯——不,不要了,求你,老师——啊不要……"
嘴上说不要,身体却自主的迎合着,股间湿润,肉体摩擦和碰撞的声音听起来色情淫乱,和着甜腻压抑的呻吟,此刻刑墨雷眼里的小徒弟活色生香,恨不能一口吞了。
佟西言心里念念不忘一会儿怎么收拾这老家伙,可到情欲高潮处自己也控制不了了,抓着师父的手臂胡乱求饶,一会儿是不要,一会儿又是再深一点,衬衫早已敞开了推到肩上,头发磨得凌乱,刑墨雷一瞬不眨的盯着他绯红的脸,表情越是失控崩溃,越是让他有成就感。他托着他的臀部帖近自己,扣住他的腰,凶猛的顶弄,每一记都比上一记更深更重,像要把那热得要融化的内部刺穿捣烂。
佟西言很快射精,整个人陷入失神中,连叫都叫不出声,后庭却因为前面的高潮而猛烈的收缩痉挛,逼得刑墨雷也同时高潮,把自己深深埋入他的体内,低吼着射了出来。
余韵震荡,佟西言颤颤巍巍把老男人抱在怀里,脸埋入他的脖颈,哽咽了一记。
刑墨雷耳朵尖,直起身问:"弄疼了?"
佟西言捂着眼睛说:"没……不是为这个……"
刑墨雷抽了一旁的面纸包裹自己,慢慢退出来,草草擦了几下便拉上了裤子,把宝贝徒弟搂在怀里问:"怎么了?"
佟西言说:"没事。吃饭吧。"推开他扶着桌子走了两步,白浊的精液混着一丝血色沿着大腿滑下来,沾湿了衬衫下摆。
刑墨雷的脑袋嗡的一下,发泄过一次的欲望重新腾起,他大步上前把人打横抱在怀里往浴室去。
佟西言吓一跳,连忙挽住他的脖子:"要干嘛?!"
刑墨雷低头吻他,恶意笑着说:"要干嘛啊,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佟西言想我要干嘛你一会儿也会知道了,还就不信收拾不了你这根老淫棍。
任凭刑墨雷怎么弄,佟西言是死都不肯合作了,他在浴缸里奋力抵抗,踹了他裆部一脚。
刑墨雷吃痛:"真踹啊你!"
佟西言瞪着他,要不呢,你以为是增添情趣呢。
刑墨雷没脸没皮的笑着凑过去,佟西言冷冷开口说:"离我远点。"
"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
佟西言说:"没心情跟你做了,我赶时间洗澡,有约会。"
"约谁?"
"管的着吗。"
"嗯?!"什么态度啊。刑墨雷要用暴力了。
佟西言往后退了退,警惕盯着他,说:"敢,有种试试,我明天就搬出去!"
刑墨雷求饶了:"哎呦喂祖宗,又怎么了呀,我哪儿错了你说,我改还不行吗!快给我吧啊。"
"你改不了的!"
"我一定改!除了戒烟。"
"好,那我问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我?"
"老院长明明活着!"
刑墨雷一愣:"谁告诉你的?"
佟西言朝他脸上猛泼了一把水,气愤的跨出浴缸,说:"饭你自己吧啊,我在房间里,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什么时候来叫我!"
刑墨雷在客厅大概足足坐了个把钟头,烦躁的上楼推卧室门。
佟西言穿了简单的家居服坐在灯下翻几本厚薄不一的专业书,见他进来,只是瞟了一眼。
刑墨雷无奈说:"怄气也不能不吃饭吧?"
佟西言不作声,继续翻书,手里的笔走走停停。
"好,那都别吃了,我陪你。"
"随你便。"佟西言淡漠的说。递了一本最厚的肿瘤学给他。
所谓一物降一物,必定就是这样了。十几年的相处,这个看似迟钝的小徒弟,早已把他每根筋骨都摸松了。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你这么确定,梁宰平还活着。"那么谈吧,说出来,总好过他每天为这个秘密多抽好几根烟。
佟西言合拢书说:"不是我,是梁悦说,他确定蒋良是老院长,我相信他,他不会认错自己唯一的亲人。"
刑墨雷哼了一声,说:"就这点儿定力,还跟我们要死要活。"
佟西言顿了一下,突然说:"其实你们做的也并不是毫无破绽,有些事情我一直都想问你,但想着人已经不在了,也就没往细处推敲。那天晚上在ICU,你们宣布抢救无效以后,我也是第一时间从龙泽园过去,可等我到时人已经送去殡仪馆了,做什么要这么急?而且我听说当时随车去的就你跟孙副两个人,王副先去安排之后大伙儿才陆续过去的,那一两个小时内,只有你们三个人跟老院长在一起。"
"再说老院长走得太突然了,那之前的一个星期,全院大会诊的时候,相关科室的几个主任还说他有好转,张明远亲口说的,不排除有再次苏醒的可能。明明是转好,怎么会走得这么突然。"
"你我手上都有过抢救无效的病人,我虽然不能像法医一样准确的判断人的死亡时间,但怎么都还能比较得出刚去世跟去世几天的区别,
"还有就是,遗体告别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躺着的人跟老院长不像。我当时还想着是化妆师的问题,可你想想,只有把遗体美化的,怎么可能往老了去化?"
刑墨雷似笑非笑看他,说:"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是个推理行家。"
佟西言说:"你少跟我打哈哈,说吧,怎么回事。"
刑墨雷拉过他的手揉捏,说:"就这么回事。他确实醒着,我跟孙副去看他的时候他吓了我们一跳,之后就说他要走,要离开。你是没见他那表情,跟看破红尘了要出家一样。老孙头怎么可能答应,可他非逼着他答应,说是要不答应,就趁咱不注意的时候给自己推点氯化钾。"
"什么?!"佟西言坐正了:"孙院长也知道?!"
刑墨雷说:"你当我三头六臂,没有他,我一个人怎么演这场戏?"
佟西言呆呆的看着他说:"……院里没有能相信的人了。"
刑墨雷笑喷了,说:"他也是被逼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对梁宰平那份忠心。不能怪他。"
"那你呢?你干嘛让老院长胡闹?"
刑墨雷说:"我?我欠了他一屁股债,不还给他,难道要拿你抵债?"
佟西言默不作声,良久才感叹:"……那时候,他应该很伤心吧,梁悦那么任性,伤他那么重。"
"去,人呐,都是犯贱,你看他还不是自己忍不住又跑出来了。"
佟西言给了他一个大白眼说:"我真服了你们,瞒得了三年,把人藏哪儿了?"
刑墨雷说:"我们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佟西言不解。
刑墨雷说:"葬礼以后我们就找不到他人了。"
"你们怎么这么粗心啊?!"
"不是我们粗心,是一开始他就安排好了,我跟孙副只是受了利用。"
佟西言接受不能,脸上的表情怪异。
刑墨雷说:"我真要佩服他,蒋良?哼,才三年,你看他演得多真,跟洗了脑似的。"
佟西言说:"……我觉得他不像是在演戏。"
"哦?"
"前段时间梁悦住院,他过来探望,我跟他说过几句话,倘若真是老院长,梁悦出事了,他走路说话的姿态都不可能那么轻松。你还记不记得梁悦念小学的时候,有一回我们在开会,他打电话来说膝盖磕破皮了,老院长丢了我们一大帮子人就往学校跑,不知道还以为出命案了呢。蒋良就是个陌生人,演戏,演不到这个境界,老院长又不是学表演的。"
"你又说相信梁悦的感觉。"刑墨雷指出他的前后矛盾。
佟西言慎重开口:"所以我的意思是,老院长会不会失忆了?"
"失忆?"刑墨雷咀嚼这个词半天,突然表情一变抽走他手上的书,一把把人扔到床上:"你先管管我失不失意吧!"
第二天孙副去院长办公室签几张合同,进门见佟西言也在,随意点了个头没在意。
梁悦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文件夹,却没动手,双手交握在腹部,靠在转椅里微微笑着看这个以正直出名的元老太傅。
孙副瞧着他这样子跟梁宰平不怀好意时的表情那是如出一辙,他警惕的分辨办公室里的气场,瞟了瞟边上淡定喝茶的佟西言,没好气的点点文件说:"你瞧着我做什么?签吧!"
梁悦咧嘴一笑,那两排小白牙锃锃发亮,看在孙副眼里,越发恐怖。
他说:"孙伯伯,你太让我惊讶了。"
孙副一下子心就提到了喉咙,梁悦的脾气自梁宰平走了以后就一直暴躁乖僻喜怒无常,而且他从来不在医院里叫他伯伯,这个称呼只在他还上学的时候,在梁宰平面前为了维持教养而叫过。他心里慌张,但面上却不动声色,看这小孩到底要说什么。见过蒋良以后他就时时刻刻担心着要出事,哪怕那人不是,可他这么像,梁悦是不会罢休的。
就这么绷着,梁悦先打破沉寂,边摇头笑边看文件,说:"行了吧你啊,我都知道了。"
孙副说:"你知道什么?"
梁悦说:"你说呢?"
儿子比老子还会玩这一套。孙副一瞬间啥念头都跑出来了,有种冲动要抱腿忏悔说你原谅我吧我是一时糊涂,或者痛哭说你爸爸当年真的是就剩一口气了你不孝哇,或者就是说我既然这么做了这三年来我就没后悔过!
但到底是元老了,是梁宰平一手带出来的人,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自己在心里已经做了各种铺垫了,但他依然端着老臣的姿态问:"说什么?"
梁悦用耐人寻味的目光一直盯着他,最后一挑眉说:"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永远不知道了?我是真想不到,你这把年纪这个身份,居然也做得出这种事!"
"……什么?"冷静冷静,千万不能让这祖宗看出来!
"就是院歌儿啊!"梁悦一抛水笔,笑咪咪把手臂枕在脑后,说:"真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他们不跟我说,我还以为是请哪个作曲家写的呢,屈才了屈才了,曲子歌词儿写得这么好,我说,你是不是原来练过啊?"
孙副一颗冷汗顺着太阳穴下来了。
梁悦说:"怎么出汗了?冷啊?"
孙副揉着胸口说:"没事,没事,我这半路出家的,让你看笑话了。那行没事儿我还去趟银行呢。"捞了签好的文件兔子似的没了影儿了。
梁悦仰头大笑,调皮的转了一圈椅子,把腿架在桌上。
佟西言说:"你好好跟他说白了不行?孙副心脏不好,你别给他真折腾出事儿来。"
梁悦轻哼了一声,说:"放心吧,这帮老家伙比你想得坚强的多。"
佟西言不苟同的看了他一眼,起身说:"我回病房了。"
梁悦叫住了他:"哎你等等,我听说你男人要收个新徒弟,有没有这事儿?"
佟西言刷的抬头看他:"……你听谁说的?"
"哦,市府里头梁宰平一个熟人,昨天特意来了一趟我这儿,轮转的一个叫王子君你见过没?说是他儿子,让我给他定你们科,这人跟你男人是麻友,私下都说好了让他收他做个关门弟子。哪个王子君?有空我见见人。"
佟西言很快在脑海里找到了那个清秀腼腆的新人,原来是在科室里待着,这几天刑墨雷说他门诊忙,拉去帮忙了。
"……你想见,叫他来一趟就是了。"佟西言的口气听不出情绪,转身时白大褂下摆旋出一个小圆弧:"我回去了。"
梁悦心情大好,恶劣的笑着想,别怪我啊刑主任,你欠我爸的钱,可我不欠你的钱。
佟西言直接就去了刑墨雷的外科专家门诊,下午空,按他的习惯应该是休诊去宝丽金还是哪里打一下午麻将到误了晚饭,可今天还就真稀奇了,他在。不但在,而且正耐性十足的跟个小晚辈有说有笑研究一张CT片儿,跟看结婚照似的头挨着头。
佟西言敲了敲门:"刑老师?"
片子放下来了,两个人一起注视他。刑墨雷立刻站了起来:"有事?"
佟西言看了两个人半天说:"没大事儿,明天的手术病人,复查的血常规出来了,白细胞还是高,我正好到楼下配点药,就顺路过来问问您的意见。"
"佟老师,您要配什么药,我去吧!"那个叫王子君的小晚辈机灵的插了进来。
佟西言笑着说:"你别叫我老师啊,乱辈份了,你叫我一声师哥就足够。"
说完了,看了一眼刑墨雷,转身就走。
刑墨雷追了出去,在楼梯拐弯处捞住了他的手臂,无赖的笑着:"怎么了?"
佟西言无辜的看着他:"什么怎么了?都跟您说了啊。"
刑墨雷俯身凑他耳边说:"再这么说话,我可要在这儿亲了啊。"
佟西言反射性的推了他一把,差点没把他推的滚下楼梯。
佟西言说:"您不是最喜欢我这么叫您吗?老师?"一转身,憋着火走了。
刑墨雷看着他的背影,觉得很委屈,昨晚上他都把事情跟他老老实实讲清楚了,就看了几个钟头好脸色啊,怎么他又哪儿做错了?他使劲想也没想明白。
梁悦在睡觉以前捏着电话好一阵犹豫要不要给蒋良打过去,那天他走了以后,两个人就一直没有在联系。
他心里怨恨他,有没有搞错啊,敢情是玩一夜情呐。
前思后想心就烦了,本来就不是个有耐性的人,这么纠结,觉得自己太不象个男人了。于是一丢电话,干咽了两片儿安眠药,拉灯睡觉。
才睡下没几分钟,电话突然嚎叫。他吓了一跳,接电话时很冲的喂了一声。
宋文渊似乎被吓了一跳,瑟缩说:"院长,是我。"
梁悦骂:"打电话不看时间啊?"
宋文渊说:"我这不是跟您汇报情况吗。"
"有屁快放!"
"蒋良跟祁主任一块儿吃宵夜呢,刚坐下的,您要不要来看看?"
梁悦一个鲤鱼打挺:"在哪儿?!"
"……城隍庙百乐门。"
梁悦心想操,还真敢往人多的地方现!于是睡衣也不换了,随便抄了件风衣腰带一勒,下楼到车库开了梁宰平的大奔就出去了,完全忘记了自己刚下肚的那两片儿安定。
蒋良大概是在十点左右才发现祁放的十几通来电,那之前他一直跟同事们在工地忙碌,非常吵闹,根本听不见那点铃声,后来他惦记着梁家那少爷要会不会找他,拿手机出来一看,才知道祁放已经打了他一个多小时电话了。他做这一行二十几年了,自认为还算兢兢业业,如果不是自己年轻时荒唐了那十几年,现在早就不是一名普通园艺师了。
年轻时他好赌,父母留下的丰厚家产,尽数丢在赌桌上了,最后弄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全是咎由自取。唯一庆幸的是在那期间他遇到了刚上大学的祁放,祁放做了一份在场子里打扫的兼职,人很机灵,常常跟在他屁股后面捡他玩剩的,就这么有过一段际遇,后来自己去外地逃债了就断了。
之后再见到人,就是两年前了,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没想到他已经留学归来,是名堂堂正正的内科主任了,不但一眼就认出了他,竟然还愿意借他钱还那笔不小的赌资,虽然很久以前就知道这个人不错,但真正受了恩惠,还是感叹自己的幸运。
只是他没有想到,祁放对他来此地工作的事,反应会这样大。他几乎是声色俱厉的命令他中断工作回去,而且是毫无理由的。
他问他,是不是因为梁悦?我已经见过了。
祁放一下子就跟泄气了的皮球一样了,他说,那好吧,看你自己怎么处理吧,你跟他爸爸那么像,他不会善罢甘休的,他是个偏执狂。
他又问他,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起过,有人跟我长得那么像。
祁放淡淡说,我并觉得不像。
他隐约觉得祁放对他的感情特殊,可又不好说出来,再说人家对他是有恩的。所以自己也是很想早点离开,但一见到梁悦,所有的计划都没了,只想着别让这个小孩儿伤心。
那次祁放跟他说,既然已经见了,那就是逃不掉的劫数,你自己好好处理,没事不要联系我了,那小孩疑心重,让他知道我们是故交,我麻烦会很大。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没料到祁放会主动找他。
捡个僻静地方回电话过去,问什么事。
祁放在那头冷笑:"我以为你跟梁悦在一起呢,这么长时间不看一眼电话。"
蒋良说:"我在工地忙呢。"
祁放说:"出来吃宵夜吧,我们聊聊。"
蒋良怎么会拒绝,于是回宿舍换了身轻便的衣服,下楼时祁放的车早就等在楼下了。
两个人在百乐门里找了个清静的酒馆儿,坐下来慢慢聊。
祁放看起来心事很重,一连闷了好几杯,才问他:"最近经常跟他在一起?"
蒋良啊了一声,给他倒了酒,没说话。事实上他很愧疚隐瞒了祁放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就是他跟梁悦有了性接触,直觉告诉他一旦祁放知道这件事,后果会很可怕。
"感觉怎么样?"祁放迷蒙看他。
蒋良只有在他面前才敢说出实话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他,比看到小杰还要亲,有种感觉好像我们有血缘关系。"
"那是因为你跟小杰十几年不见了,况且他们母子都恨你。"
"可我从来没有见过梁悦。"
"梁悦本来就善于蛊惑人心,一个会跳钢管舞勾引自己的父亲的人,他对你亲,你自然就觉得亲。"
这话听在蒋良耳朵里,他下意识就要反驳,可又找不到什么话。因为现在看来一切正如祁放所说,他遇到梁悦以后发生的事情都不在他控制范围内,他一见到他,就变得不是自己了。
"不管他了吧,反正,再有半个月就回去了。"他自言自语,仰头把一小盅蕃薯烧喝干了。
祁放笑了笑,问:"这段时间头还疼吗?"
蒋良摸了一下脑袋,也跟着笑:"还好,很久不疼了。"他总不能说有一次疼晕在梁家餐厅里。
对话停顿了一会儿,蒋良才突然冒出一句:"那个……欠你的钱,我还在赞,有一部分已经打进你的户头了。"
"那个啊,不要紧。我不急着用。你不去场子里混了,对我就是最好的回报。"
"呵,奇怪啊,现在我对那些一点兴趣都没有,去炒个股,还累得要死,真不明白为什么以前会犯那么大的错。"
"……你这话什么意思?"
"……"
"你是,什么意思?!"祁放凶狠的盯着他。
蒋良说:"你想多了,我只是随便说说。"
祁放依旧盯着他,直到窗外有个庞大的黑色的物体飞驰而过,轰的一声撞到了前头的店面里,外头一下子躁动起来。
祁放被转移了注意力,侧身看窗外,那是辆的奔驰车,车牌号有些眼熟。
没等他多想,蒋良却已白着脸忽的一下站起来,丢了一句:"叫救护车!"然后人就冲出去了。
梁悦很少开车,有一回他给梁宰平当司机,结果梁宰平眼镜都被迎面来的风吹掉了,那之后他就被剥夺了开车的权利。幸好他自己也不爱开,有司机在,一路上他还能做点别的工作。
所以他并不特别熟练刹车跟油门,一时踩错了,可以理解,况且他真没想把车撞进人家店面里。他只是有些困,尽管心里火的要命,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点走神,差点撞到人,幸好及时拉方向盘,只要没伤到人,毁点东西他赔得起。
他想下车,可被困在安全气囊跟座位之间使不上劲,头又晕,还一直打哈欠。
有人猛拍车窗,他眯着眼看,是一脸惊慌焦急的蒋良。
那样惊慌焦急的表情映入眼里,使梁悦突然有了试探的心思,这个看起来丢失自我丢失记忆的男人还能为自己付出多少关心,换个说法,他能在多大程度上接近梁宰平。
他在车门打开时闭上了眼睛,身体歪一边,倒在那个熟悉的怀抱里。
蒋良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一瞬间他觉得全身冰凉心脏都要跳不动了,他跪在地上,把梁悦半抱在怀里,轻轻拍他的脸,压着惊慌呼唤:"悦悦?悦悦?!"
得不到回应,他着急摸索他的四肢身体,摸他的脑门头发寻找伤处。
祁放在他背后说:"别紧张,你这款车子的安全系统一直很受好评,只是撞破个灯而已,他不会有事,或许只是受了惊讶晕厥而已。"
蒋良已经仔细检查了梁悦全身上下,连一处擦伤都没有,腹部柔软平坦,应该也没有脏器损伤,他松了一口气,把梁悦抱在怀里,找了一处通风好一点的位置,等着救护车来,他不断的亲吻他的额头和脸颊,似乎是为了自己安心。
祁放站在车旁边,与那受损的店主商量着赔偿事宜,不时回头看他们。
处理完了,他走过来叫蒋良:"院长。"
蒋良不解抬头看他。
"好了不要耍我了。"祁放站在他面前,很平静。
蒋良又急又恼:"你在说什么?!"
"连自己的车牌号都记得,你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是谁。梁悦对你的洗脑很成功。"
"……什么车牌号?什么洗脑?你在说什么?这是车祸啊!你不看看,比我跑得快救人的有的是!"
"可他们没你紧张。"
"那是因为我看到里面的人是梁悦!我跟你说过,我看着这孩子亲!"
祁放没有说话,抿着唇看他们,听着救护车的声音靠近了,转身离开之前他说:"明天我来接你,我们去趟易医生那边,你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我不想你再回到从前。"
梁悦睡着以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抓住的最后一个重点就是"易医生"这三个字,而且他终于记起来了为嘛自己会撞车,在接到宋文渊的电话之前,他吃了两颗安定。
梁宰平走以后,安定是唯一能陪他入睡的东西,一颗早就不够量了,两颗确实管用,他不想睡也得睡了。
急诊值班的谢纬阳如临大敌!
一个是院长,一个是神似老院长,他慌得两只手同时去拉脖子上横挂的听诊器,脖子被勒得生疼。
护士比他冷静,早已把人放床上,边装监护仪边大声叫:"快来人!院长出车祸了!"
于是乎啦一下其他办公室值班的都奔了过来,围了梁悦一圈,并且都偷偷的看蒋良。基本上医院里的人都已经知道了有个人跟去世的老院长很像,但真正见到了,也都只能把惊讶暗暗咽下了。
监护仪提示梁悦没有什么异常,但他就是不醒。谢纬阳大了胆子一个手指头去做疼痛反应,梁悦皱眉头嗯了一声,差点一挥手打到他。
"呃……他是不是,吃了镇静催眠的药?"谢纬阳问蒋良。
蒋良说:"我不知道,我是在车祸现场找到他的。"
药房的小药师插了一句:"院长有吃安定片的习惯……"
谢纬阳擦了擦脑门的汗,问蒋良:"应该没什么事,要不,去做个全身CT扫描看看?"血压心率氧饱和样样正常。似乎也没有这个必要。
蒋良瞪他:"问我做什么?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谢纬阳紧张点头说:"是!"转身吩咐护士:"快去叫总值班过来。"
孙副接了电话有一瞬间没法移动双脚,老天爷啊,梁家受诅咒了吗?!
所以等他跑到留观室看到了一切正常的梁悦,他就差点一下子虚脱了。
很想上去把小祖宗抽醒,吓唬人不带这样的!他忘记他父亲出事时全院的动荡了吗?!
可蒋良坐在一边擦脸压惊呢,再生气,他也不敢上去抽梁悦啊。
这一晚上,所有人都虚惊了一场。
梁悦一觉醒来天大亮了,睁开眼睛,床边密密麻麻围了一圈人,他有点反应不过来,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怎么回事。
他问一边儿的孙副:"蒋良呢?"
孙副说:"刚走。"
梁悦扫了所有人一圈,撑起院长的架子严厉责问:"都不上班呢在这儿杵着?!"
有个大胆的回了一句:"我们昨天夜班……"
"那还愣在这儿干嘛?!回家歇着去!"梁悦不耐烦的挥手,翻身下床,才发现自己还不伦不类的穿着睡衣。
为了避免他尴尬,一群人都当没看见,一个一个有秩序的离开了留观室。
孙副忍不住骂:"你看看你,多大的人了,就不能让人省心啊?!做事怎么不为医院多想想?!你要有个意外,叫我们怎么跟你爸爸交待!"
梁悦不咸不淡看了他一眼,说:"你们当时怎么没想着,总有一天没法跟我交待?"
孙副警铃大震。
梁悦走到医生办公室,随便捞了件白大褂穿上,瞟了他一眼就擦身过去了。
成向东又一次接待了院长大人,他感到荣幸,要知道,梁宰平可从来不找他。
梁悦皱眉问:"够了没有?你是个医生,不是卖笑的!"
成向东依然微笑,说:"微笑有治愈作用啊院长大人。"
梁悦说:"我用不着你治愈。我问你,你的同行里面,有没有会给人做催眠或者洗脑的?"
成向东一愣:"催眠倒简单,可洗脑又是什么意思?"
梁悦说:"就是告诉一个人,他不是他,是另一个人。"
成向东定定看着他,问:"……您看了什么电影了?"
梁悦一锤桌子怒道:"跟你说正经的呢!"
成向东又笑了:"我的老师没有教我法术啊院长,您这是为难我。"
"好,那我再问你,你认不认识一个姓易的?大概也是个心理医生。"
"易均?您认识?"成向东收了笑:"……他是我学长,不过他当年没有拿到学位证就被学校开除了。"
"为什么?"
"他对自己心仪的对象催眠并非礼,对校长催眠让他老人家只穿条内裤在操场上跳了一个小时兔子舞。他很有天份。"
"那就是他了!"梁悦激动的差点把椅子绊倒。
成向东不解:"您什么意思?"
"一定是他对他洗了脑——"
"没有洗脑这种东西。"成向东理性的打断了他:"没有。"
梁悦不与他争辩:"你能联系到他吗?!"
成向东的目光在镜片后面闪烁了一下,说:"我听说他后来自费出国了,如果您需要的话,我试试看。"
梁悦走后,成向东立刻打了电话给易均:"你回来了?"
那头懒散:"我回来三年了,你才知道。"
成向东扶着眼镜说:"明天我来找你。"
"明天我有病人,你应该早几天预约,况且,你不怕我了?"
成向东说:"我为什么要怕你,你要见见我的孩子吗?是个女孩,跟我很像。"
那头沉默很久,问:"明天几点来?"
"一早就来。"成向东掐了电话。
他对梁悦说的话,有很大程度上的保留,易均在学校催眠并非礼的那个女孩,就是他孩子的母亲,他的妻子。所以他们不但是校友,还是情敌。
第二天祁放到易均那里的时候,易均显得很不耐烦,他着急把蒋良叫了进去,没半个小时就让人出来了。
"他没问题,很清醒。"他对祁放点了个头。
祁放仍然怀疑:"你确定?"
易均说:"你不相信,找个精神科的给他看吧啊,别来找我。"
祁放正要走,转身就见成向东进门来了,他有一瞬间的惊慌。
成向东不动声色看了一眼祁放:"祁主任,这么巧。"又看了看蒋良,恭敬的叫了一声:"院长。"
蒋良皱眉头:"我不是。"
易均越过这两个人,拉了成向东就往办公室去,砰的一声关了门。
成向东进门第一句话就是质问:"你是什么时候给这个人做的治疗?!"
易均给他泡茶呢,问:"谁?"
"蒋良,或者说,梁宰平。"
"两年前。"
"他的脑子受过伤,任何催眠暗示对他伤害都很大!"
"是他自己的意思。你要看签字书吗?是他自己的意思。"
成向东显然意外。
易均说:"两年前他来找我,签了字,跟我说想忘记以前的事,做一个另外的人。他给了足够多的钱,我为什么不做。"
"梁宰平这个身份三年前就死了!"
易均坐着喝茶,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急躁:"哦,看来他想死的决心很彻底啊。你知道做这种治疗,是很需要他本人配合的。"
"……那么祁放呢?祁放为什么跟他在一起?"
"新的身份,他们是好朋友啊,是认识了十几年的好朋友。就像我们这样。"
成向东捧着茶思量,问:"指令是什么?"
易均笑着说:"凭什么你认为,连这个我都会告诉你?"
成向东盯着他的眼睛,一语不发。
"别这么看着我。"易均笑着摆手,扭头躲开他的眼神:"别费劲了,你做不到的。"
成向东站起来果断的告辞:"我什么都不想做,明后天我会带梁宰平的儿子来看你,如果你不想见,可以躲开。这个人未必好对付。"
他的手放在门把上了,突然听到易均说:"没有必要替我擦屁股,我知道你不爱她。"
成向东轻蔑的回头看他:"你知道什么是爱?我爱她。"
这只是只自私的动物而已。
他没看到关门后易均的表情,除了不甘恼怒,甚至还有痛苦嫉妒。
成向东果然带梁悦去找易均了,他很守规矩的在外面等候,梁悦进去时,他对他耳语:"不要看他的眼睛。"
梁悦说:"废话,我又不是没看过电影。"
成向东笑着点了点头。
易均穿了件白大褂,梁悦上下打量他:"你有执照吗?穿这一身?"
易均说:"你是来砸我的场子的吗?"
梁悦笑了笑,说:"怎么敢呢,我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全押你这里了。"
易均说:"那么,有什么可以为你服务的?"
梁悦说:"我是来为你服务的。嗯,是关于门外那个笑起来很可爱的人哦。"
易均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一轮多的年轻人,不动声色:"你想说什么?"
梁悦看着他笑,正面对着,但是焦距不在他脸上:"你想知道什么,我就说什么。"
易均顿了一下,说:"其实你不用这么费力,只要给的钱能超过你父亲,我就会把什么都告诉你。"
"可我的零花钱不够。"梁悦说:"那么,你确实给我父亲做了催眠?"
易均点了个头。
梁悦满意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你知道吗,我原来怀疑是成向东做的。"
"即使他做得到,他也不会做。"
"祁放呢?他带我父亲来做的?是他要求你这样做的?"
"恰恰相反,蒋良这个人物确实是祁放提供的,但催眠暗示,是你父亲自己要做的。"
梁悦愣住,垂了眼睑没说话。
"祁放跟蒋良是故交,交情非常好,而且蒋良只比你父亲早"死"那么几天,你父亲认为,这是他脱身的好机会。要我说这个主意真的不错,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像的两个人,简直像是双胞胎,祁放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到你父亲的医院工作,起初他以为你父亲是蒋良,后来真正的蒋良临死前来找他,他才相信不是,那之后他很痛苦,我想这种痛苦大概跟你第一次见到蒋良却发现他不是你父亲一样,他来找过我好几次。这事儿不知道怎么被你父亲知道了——大概是祁放做的明显了——当然你父亲很一直很聪明,于是他就欺骗了你们所有的人。他来找我时,自己已经学了一年的园艺了,他做了充足的准备才到我这里来做治疗的。坦白讲我不了解你父亲,不过我了解蒋良跟祁放,我为你父亲讲述了这个故事,并且使他相信他就是蒋良,他本人也乐于相信,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合作的客户。"
易均说完了,看看没反应的梁悦,说:"如果你告诉我的事不值这个价,我会让你走不出这房间。"
梁悦看起来很悲伤,但依旧镇定的说:"成向东的孩子不是他的,而且他根本没有结过婚。"
易均点点头:"哦……很公平,你可以走了。"
梁悦出去时,没有跟成向东打招呼就直接上车了。
成向东恼火的推门进去质问:"你跟他说了什么?!"
易均冷淡的说:"与你无关。"
成向东咬牙切齿:"人家父子够可怜了,都是因为你!"
易均看着他:"别人的事,你何必去操心。梁宰平未必就真不记得自己是谁。"
"你不是……?"
"我是做了,可我不是测谎仪。他是我见过的最没有催眠暗示性的人,他的意志很坚定,可我做的很轻松,如果不是我进步了,那就是他在演戏。"
成向东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易均说:"有空,我想请你的家人吃顿饭,年轻的时候谁都会犯错,我希望有机会弥补,我也想见见你的孩子。"
成向东冷淡的说:"不必了!"
当即甩门离开。
蒋良再见到梁悦时,他很乖巧的叫他:"蒋叔。"
他非常意外梁悦的清醒不纠缠,所以在老同学的劝说下,他开始考虑是不是留下来,在这个城市定居。刘忠良说,你回去有什么意思呢?那边名声又差,又找不到活儿,蒋杰他们母子也不认你,不如就留下来吧,你看梁悦多诚心诚意,你要是愿意,他指不定拿你当亲爹孝顺。
那之后的梁悦真的很乖,一点不闹腾,请他去梁家吃饭也是客客气气的,一句没叫他爸爸,终于有天他跟他说:"蒋叔叔,我想明白了,你不是我爸爸,你是我爸爸安排给我的,所以,我会好好表现给他看,请你留下来,医院里真的少个园艺师。"
蒋良完全没办法拒绝,他摸着他的头说:"好,那我做做看。"
他上班的第一天,一大清早举着大剪刀在修剪绿化带,医院里骑车上班的抬头看到他,都跟见了鬼似的,还没睡清醒的居然迷迷糊糊叫他:"院长!早!"
梁悦在办公室窗口俯视,笑开了。
孙副在后面教训他:"一早的站着傻笑什么,做点正事!"
梁悦出奇配合:"好。"
孙副盯着他,防他又玩花样,梁悦却笑着说:"辛苦你了,孙伯伯。"
孙副摇摇晃晃走到门外,觉得跟做梦似的。
刑墨雷开车经过时,也看到蒋良了。远远看了很久,他真正松了一口气。偏头看副驾驶座的小徒弟,也一样探着头看呢。
"这回,他该心满意足了吧。"他意有所指。
佟西言收回目光说:"早上的手术还是您过来做吧,我不行。"
"这种小手术你做过那么多次了……"
"我最近,状态不好啊。"佟西言一句就给顶了回去。
刑墨雷无奈的凑过去求饶:"别跟我闹了行不行?甭管是什么,我都错了,我道歉。"
佟西言开门下车,俯视他,说:"您不是喜欢做师父的感觉吗?我陪您玩啊。"
刑墨雷看着他的背影,灰溜溜摸鼻子想,难道恨他做了十年师父?不会吧,等等,让他想想……是关华又找他了?还是护士长背后跟他嘀咕了?还是他遇到柳青了?……不会是陈若这口没遮拦的出卖他吧!操!到底是谁?!
——可怜的老男人,总算开始检讨他前半生造的孽了。
梁悦请祁放吃饭,家宴。
祁放拒绝了一次,但找不到理由一直拒绝,硬着头皮去了,蒋良正在厨房给保姆帮忙,背影看过去,祁放有错觉那是梁宰平。
梁悦问他:"是不是见他年轻了?我让他尝试我爸以前生活的方式,他还能接受。"
祁放的嘴角拉着一平线,一语不发。
梁悦倒茶给他,说:"从前是我错了,都错了,你不喜欢我很正常,很感谢你为医院,为我爸爸所作的一切,你不用多说,我都知道。"
祁放说:"我并没有做什么。"
梁悦微笑,那笑容看在祁放眼里跟梁宰平极像,他说:"还是要谢谢你。"
蒋良擦着手出来,见两人坐着谈话,问:"我可以听吗?"
梁悦说:"我们谈病人的事,你恐怕听不懂。"
蒋良故作不以为然:"我谈园艺的事,你们也一样不懂,不要搞职业歧视哦年轻人。"
梁悦笑着说:"嗯,你说的很对。"
蒋良也笑了,转身回厨房去接着帮忙。
梁悦重新回过头来看祁放,说:"你失去过,我也失去过,你得到了,我也得到了。我还是要感谢你。"
祁放终于没有再说什么,看着梁悦眼里的真诚,自嘲的笑了。
蒋良觉得这样的日子真是别无所求了,虽然梁悦不让了,但他还是常常把梁宰平的照片竖起来敬香。
有天保姆听到他在对着照片说话:"不好意思啊,借你的光,我一定会像你那样疼你的儿子的,不过你能不能告诉他,别让他在家里跳那些舞?还有,他这么大了,可以自己睡觉了啊。"
保姆镇定的出去打断他:"先生,这是今天的菜谱,您过目。"
显然那些祈祷都没有什么用,睡觉以前梁悦依然来钻他的被窝,穿着可爱的卡通睡衣,却总是忘记扣领口的两三颗扣子。并且总是窝在他怀里很快就睡着了。
睡得好精神就好。梁悦最近长了些肉,看起来又乖又可爱,医院里的人也都在说他的性格变好了,再不像以前那样随便砸人了。
这样下去,他会变得像他父亲那样的受人爱戴吧。
蒋良这样想,也就没有再推开他,安置了舒服的体位,拉灯睡觉了。
梁悦也一样觉得别无所求。尤其是当他发现,书房案头那些乱七八糟的文件被不着痕迹的修改了错误的地方时,他就更满足了。
他相信只要他着急的叫一声爸爸,那个男人会立刻出现在他身边用叫了二十几年的小名叫他,宝宝,爸爸在。
只是他不愿意承认而已,那又怎么样呢,他一直在,一直没有离开。
他一直没有离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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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以后番外
入夜后的深秋,天气凉爽,星空浩渺。整个城市华灯初上车水马龙,正是繁华热闹时。
梁悦跟一帮子同学坐在豪门二楼靠窗的小包厢里为校花庆生,白天他意外收到请帖,原来没想来,可他那个老实巴交的同桌暗恋人家到夜不能寐,求他求一半天只差抱大腿,他只好给梁宰平打电话说晚饭不回家吃了。
十六岁的梁悦仍然削瘦,V领的长袖T恤,一条简单的九分裤,暴露在空气中的手指修长纤细骨节分明,皮肤白皙五官明朗,薄发散乱在额前,淡漠的表情只在看到新奇的事物时才会露出不同的神采来,尽管如此,从他盘子里糟蹋了一大半的食物残渣里还是不难看出这小孩养尊处优的娇贵。
桌上气氛热烈,一旁的同桌已经喝得大舌头了,往他身上倒,梁悦无奈扶了他一下,却因此被盯住,非得喝,礼节也好,总是要敬寿星一杯,况且人家女孩儿已经把一杯红酒举得老高了。
梁悦酒量一般,梁宰平管得紧,除了偶尔陪他睡前聊天喝点红酒,其它的根本不让碰。他想用啤酒抵过,一桌热血小年轻不让,非得等量红酒。
梁悦大方仰头,一口气闷了,手背一擦嘴角溢出的梅红,笑着把杯子倒扣,一滴不剩。
躲过了一劫,慢慢感觉到脸有些热,心跳声音越来越大,一搭脉一百二,他借口上洗手间,起身去外面走廊透气,决定等酒劲儿过了再进去。
趴在栏杆上看大厅里来去的人,目光随意扫,却扫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他愣了一下,转身下楼。
梁宰平跟豪门的副总正低声说话,那副总似乎讲到什么有趣的话题,自己先笑了,见梁宰平面无表情,笑到一半讪讪收回。
梁悦躲在柱子后面,距离太远听不清楚到底在说什么,只模糊听到梁宰平在说:"……干净吗……"
副总一哈腰:"您放心……第一次……干干净净……1518……"
在说什么呢?梁悦头有点大,晃了晃,再继续偷窥,见两人往电梯去了,他走过去抬头看电梯停在15层,顺手摁了旁边空着的另一架,手指点了两次才点中15层的圆键,靠在墙壁上看对面反照的自己,脸颊红得像是上了粉,眼睛像是哭过一样湿。
那到底是什么酒啊这么猛,他想着,随着电梯门开走了出去。茫然看着长长的走廊,一间一间找过去,在1518房门口停下来,趴上去先听动静,没声儿。他琢磨着是敲门,还是躲在暗处看。
正犹豫着,走廊那头又过来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少年,身高长相乍一眼看过去跟自己还真几分像,梁悦直愣愣看着那人走到跟前,几秒钟四目相对,少年侧身摁门铃。
梁悦下意识避开猫眼,等门开了,才伸长脖子看门槛内侧的男人。
梁宰平的惊讶可想而知:"你怎么在这儿?!"语气里的竟然有些心虚。
梁悦理直气壮,就是有点结巴:"我、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梁宰平闻到一股酒精的味道,伸手扣住他的手腕拖到怀里:"谁给你喝的酒?!"
梁悦扭头看着门口呆立的少年,问父亲:"他是谁?"
梁宰平对那人说了一句:"去找曹经理。"然后关上门,一手托着儿子的臀部,把人抱到床沿坐好,问:"谁告诉你我在这里?"
"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热不热?擦个脸好不好?"
梁悦点点头,看着父亲消失在浴室门口,他无聊的四下看,好奇的拿起床头柜放着的一小板彩虹糖,剥了一颗闻味道。
梁宰平拿了毛巾出来,看到这一幕,紧张叫:"不能吃啊宝宝!"
梁悦反倒把糖扔进嘴里咕噜咽了下去。宠坏了的孩子,就爱跟家长对着干。
梁宰平握着他的下颌关节强迫他张嘴,手指放进去摸舌根,梁悦被弄得一个反胃,眼泪差点出来,他踢了父亲一脚:"不要!"翻身滚上床。
梁宰平一把捞起他抱到浴室,摁在水槽边继续抠他那张小嘴,梁悦毫不客气的咬住了他的手指。
"快吐出来宝贝,那不能吃!"梁宰平急得要上火。
"是什么?"梁悦模糊问,舌头舔了舔父亲在他口腔里的手指。
梁宰平倏地抽回手指,回答不上来:"是……"是什么,是催情药。
"爸爸,热。"笨小孩死命拉自己的领口,V字领一直拉到露出肩膀。
梁宰平放他坐在大理石台板上,搂着他的腰打墙上的内线电话,一接通就吼:"让曹敏听电话!"
很快就换人来听,曹经理在那头纳闷问:"梁董?"
"那东西有解药吗?!"梁宰平避不开儿子贴向他脖子的脸,触感细滑但滚烫。
曹经理愣了一下,说:"您自己吃啦?别喝酒就行,不用解药。"
"要是喝了酒呢?!"
那头声音明显小声了,说:"那就没辙了,要不要我再给您把人叫上来?"
梁宰平啪的一声甩了电话,心烦意乱看着怀里已经成功脱掉上衣的儿子,手臂搂着他的脖子攀上来,嘴里抱怨:"怎么这么热,爸爸,开空调。"
"……好。爸爸去开。"梁宰平绞了把冷水毛巾搭在他头上,梁悦舒服的叹息,抓着毛巾擦脖子,一手费力解着皮带。
梁宰平帮了他一把,扔了裤子捧他的脸问:"热,还有呢?哪儿不舒服?"
"……热!"这根本不像是酒精的作用,他瞪着眼睛问父亲:"那是什么糖?"
梁宰平头痛扶额,说:"宝贝儿,那不是糖,是药。"
"什么药?!"
"……"
"春药?!"小孩子不可思议的看着家长:"刚刚……你在召妓?!"
梁宰平试图解释:"爸爸是成年人。"
梁悦使劲儿擦自己的脖子,气愤的大声谴责:"成年人就要召妓了吗?!"
可现在这不是关键,梁宰平无意在这个明显是自己理亏的问题上跟他纠缠,自己的小孩什么身体素质他太了解,只怕是他熬不过去这一关。
浴缸里放上温水,他想让他稍微好受一点,但梁悦像树袋熊一样,手臂搂着脖子,双腿缠着腰,就不肯进去。
"宝宝!"做爹的已经焦头烂额:"乖一点儿!"
梁悦忿忿:"你是混蛋!"
"好好好,随你怎么说。"梁宰平把他拽下来放浴缸里,转身再去给曹敏打电话。
梁悦伏在水里只露出脑袋注视着父亲。听他在讲电话:"去找个雏儿,要干净!……女的女的……十分钟到不了别来见我了!"
"我不要!"梁悦突然在后面叫了一声。
梁宰平扭头看他。
"我不要召妓!"小孩儿正气十足,鄙视父亲。
电话那头曹敏听见了这声音,结结巴巴:"梁、梁董?"
梁宰平再次甩了电话,心绪复杂,坐在浴缸边沿摸儿子的头:"……听话,爸爸在边儿上不走开。"
梁悦说:"我不要,你叫了我也不要,你自己用吧!呜……"压不住的燥热不适,他把头也没进水里。
梁宰平吓了一跳,把他捞起来抹他脸上的水:"哪儿难受?"
"都是你!"梁悦咬他的手:"出去出去!"
这个时候梁宰平怎么还敢让他离开视线。僵着不是办法,他跪下来把手探入水里抚摸梁悦的身体,绕到下腹部握住他勃起的阴茎,十六岁的身体年轻敏感,梁悦像只小对虾一样要弹开,但后背被父亲的大手挡住了。
"……不怕,没事。"梁宰平自己都有点脑热,连忙拥紧他,吻他的湿发,右手轻柔的套弄,兜住阴囊在手里揉压。
梁悦的身体绷得僵硬,抓着父亲的衬衫一动不敢动,手法温柔,下身传来的奇异快感刺激着他的神经,可他更心惊于自己陌生的欲望。
梁宰平想诱着他射出来,可又怕动作太大弄疼他,干脆的,把人从水里拎起来重新放洗脸池上坐好,为他口交。
梁悦啊的一声,抱住父亲的头惊慌叫:"爸爸!"
梁宰平抬头吻他的嘴巴,舔舐每一颗牙齿,最后缠住颤抖的舌头吸吮,等到他为此失神,才又重新低头用口腔包覆他稚嫩的欲望。
梁悦细细抽气,双腿架在父亲肩上,过于强力的快感使他想哭,他把身体后仰,看着父亲,那男人一直闭着眼睛眉头深锁。
他下意识伸手抚摸他的眉头,梁宰平惊讶抬头看他。
——那眼神里是什么?梁悦还没看明白便因为剧烈的快感尖叫了出声,随即眼前一片黑,往后倒的身体落在一个高温的怀抱里。
梁宰平做了几个深呼吸才敢把人抱到床上,飞快盖好被子,冲回浴室迎头浇凉水,一边烦躁的扯衬衫扣子,脱了个干净。
嘴里满是宝贝的味道,他做不到转移注意力,忍不住握着自己的阴茎自慰。
射出来以后他感觉好些了,漱了口,围了条浴巾出去,就见梁悦坐在床上。
"爸爸,还是难受……"有气无力的求助,湿润的眼角,都像是撒娇。
梁宰平被钉在原地,心直线往下沉,要怎么办,这一劫莫非真逃不过去了……
门铃像火警铃一样响起,梁宰平惊回神,大步过去开门。
立在门外的女孩看起来也不过十六七岁,开门就见只围了条浴巾的梁宰平,她吓得后退了一步。
"……曹敏让你来的?"梁宰平先明白过来。
对方点了个头。
"做过吗?"
对方挺起胸佯装老道:"学过。"
梁宰平让开了一点示意她进去,坐在离床最远的单人沙发上,冲着床上的儿子抬了抬下巴,疲惫的揉眉心说:"去吧,伺候好了有赏。"
"敢?!"梁悦从床上跳了起来,裹着被单靠墙站在枕头上,警惕的看着那靠近的女孩:"走开!"
梁宰平拉了拉浴巾掩饰自己勃起的阴茎,淡淡斥责:"好了听话,一会儿就好。"
梁悦撑的很勉强,他的视线都不怎么清晰了,但无比反感有陌生异性靠近他。他不习惯跟除了梁宰平以外的任何人亲密接触。他又急又难受,靠着墙大口呼吸喘气,很想哭。
曹敏的人已经很敬业的开始脱衣服,很快脱得光裸,她坐上了床。虽然这个场面怪异,但她来时受过嘱咐,只要照做,收入一定丰厚。
梁悦吓得往床角蹭,全身皮肤发红:"我不要!走开走开!"
"再动掉下来了!"梁宰平警告他,心里憋着一股火。
梁悦眼泪下来了,望着纹丝不动的父亲,他清楚这个男人的强势。他恶心那女孩吻他的脚髁,可是已经退到最边沿了,站都站不稳,终于哭出了声:"呜……不要……"
这哭声让梁宰平心里那根弦绷到了最大限度,他真想走开,可他怕那孩子受不了药性出意外。
就这么坐着,无异于自杀。
梁悦突然哭喊了一句:"爸爸你来……"
梁宰平盯着他,呼吸急促,拳头握紧了,硬生生开口:"爸爸帮不了你。"
"可以的!就刚才那样……呜……"
傻小孩,那怎么可能再来一次,他以为他没有感觉没有心吗,他不明白为什么那少年跟他这么想像吗?
那女孩已经吻到梁悦打颤的膝盖。他顺应着身体的自然反应嗯了一声,眼泪鼻涕一塌糊涂,完全绝望于父亲的无动于衷:"爸爸来……"
——梁宰平终于没办法做一回圣人。
打发人走,他把空调打开了,室温调到21度,偏冷,然后过去把梁悦抱起来。
梁悦都快哭得神志不清了,一碰到父亲微凉的皮肤,便循着舒服的感觉贴得紧紧的,搂住了父亲的脖子,一口狠狠报复似的咬住了他的肩膀。
梁宰平眉头都没动一下,拍拍他的背靠向床头,把他放怀里,捧着他的脸用拇指擦眼泪。
梁悦怨恨的看着他,身体却不由自主的磨蹭。
梁宰平调整了体位使两个人更贴近,沙哑说:"什么都不要想,爸爸只想你能开心,懂吗?"
梁悦似懂非懂,没有耐性去细想,窝在父亲怀里,双手往下握住自己的阴茎滑动。
"让你别吃那药,不听话……"梁宰平叹息着嗔怪,大手包住他的小手,帮他一起动,一边亲吻他的发迹耳朵,跟着手上的节奏舌头进出耳洞舔弄吹气。
梁悦颤抖叫他:"爸爸……"
"嗯?"
"……"
"不怕,爸爸在呢。"从小到大最管用的一句哄他安心的话此刻听起来分外色情。
拇指抹掉顶端分泌的透明黏液,分开那小口摩擦边沿,粗糙的触感让怀里的人难耐摆动身体,家长却像故意逗弄一样不紧不慢,始终不让尽情发泄。
宠坏了的小孩向来顽劣,逼得急了,突然就近咬住了父亲的乳头。
梁宰平被激得闷哼了一声,手里动作一紧,梁悦终于射了出来,白浊的液体落在父亲麦色的腹部,刺激着视觉。
筋疲力尽,他舒服的呻吟了一声,抱着父亲的脖子昏昏欲睡。
梁宰平轻笑,问:"好了没有宝贝?"
梁悦哼了一声,似乎是勉强满意。
梁宰平一手抱着他一手悄悄从床头柜抽屉里拿润滑液,挤了一些在他尾骶处。
冰凉的感觉让梁悦小小绷紧了臀部,又慢慢放松下来。梁宰平用两根手指引着那些润滑剂从股沟处滑倒阴囊,再握住半软的阴茎套弄,等到它重新勃起,手指才往后去,在肛口轻轻摁压打转,指尖小心翼翼的探入几次,又倒了些润滑液,便由着一根指头缓缓进入,极满的抽插。
触感太美妙,他微微叹息,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做完一切,让两个人都觉得好。
梁悦毫无防备,完全放松在父亲怀里,勃起的阴茎让他又热了起来,不满的皱鼻子,马上就得到了安慰。
如同享受一场礼节繁琐的盛宴,从开胃餐到正菜,梁宰平耐性十足一步一步来。
"还热吗?"他问他的宝贝。
梁悦咂咂嘴,嘟囔:"刚才心脏要跳出来了……"
梁宰平低低笑着吻他的头发:"现在呢?"
"……好累,再一次就好了吧?"不知道是在打商量还是在暗暗警告。
"你说了算,宝贝儿。"
梁宰平翻了个身,把他困在身下,一手温柔的抚摸他额头上的散发,另一手仍在他的臀瓣间不轨,手指增至两根。
"彩虹糖味道好吗?"
"嗯……"
"……小东西,让你不听话。"
"谁会知道是那个啊……"
小小孩大概真是迷糊了,已经觉得有什么在撩拨他,可没真正想那是什么,只是觉得更不满足,他抬高了腰,两条腿熟练的盘住了父亲的腰。他没提防他的父亲大人是个优秀的外科医生,转移服务对象的痛苦,是他的拿手。
"宝宝。"
"……"
"你怎么会知道爸爸在这里?"
"……我在楼下吃饭啊。"
"跟谁?"
"告诉过你是同学生日啊……嗯……"
梁宰平重新覆上他的唇,舌头勾引他一起纠缠,两根手指的抽插已经毫不困难,那处松软黏滑,再加一根手指,撑开了一些做扩张,肠壁的火热丝滑一直在挑战他的自制力。
那是什么?梁悦扭动腰想要甩开那种奇异的感觉,有什么硬硬的东西贴着他的大腿。
梁宰平忍得足够久了,他小心调整两个人的体位,抽出了手指。梁悦无法自制的呻吟了一声,臀部甚至循着手指撤离的方向去,一直到被什么抵住。
梁宰平用力吻了一下他的嘴,沙哑哄:"眼睛睁开,看着爸爸。"
梁悦迷蒙睁开眼睛,映入眼里的父亲陌生而迷人,他恍恍惚惚。
梁宰平亲吻他的胸口,含住小巧的乳头吸吮,再吻住他微张的小嘴,身体下沉,慢慢进入他。
身体被撑开的感觉那样清晰,梁悦觉得新奇,有些难受,但父亲的表情更痛苦,他抬头咬他的下巴,呢喃安慰:"爸爸……"
不怕死的小东西,还在火上浇油。梁宰平觉得这场情事要把他所有的自制力全部瓦解了,他仍然不敢有大动作,进入三分之一,重新退至入口,再慢慢插入。
梁悦突然褒奖道:"爸爸,你好温柔啊。"
梁宰平弯起嘴角说:"宝宝喜不喜欢?"
小小孩一直很诚实:"喜欢。"
梁宰平啄闻他的脸:"……那最好。"
如果一定要发生,他只希望他能感到快乐。
他攀着他的背,连绵的喘息声别有一番小性感,柔嫩的肠壁包裹吸附着他,像是有意识般任性的撒娇。梁宰平爱这种愉悦的感觉,饕餮固然过瘾,但他更愿意享受的过程尽可能漫长。
他进入的更深了些,耳边的呻吟声悦耳动听。
"……怎样更舒服?告诉爸爸。"梁宰平耳语诱哄,不断咬他的耳垂。
梁悦早已言语不稳:"要……"
"要什么?宝宝,说清楚,要什么?"
"……要在上面……唔!"
梁宰平搂着他的腰翻身,扶着他坐在自己腰腹,阴茎因此突然插得更深,梁悦哆嗦着啊了一声,双手抵着他的胸口,抬起臀部逃避那种深渊一样的快感。
"爸爸……"
"嗯?"
"我自己来。"小小孩居然在这个时候发挥独立自强的精神了。其实是他突然有些害怕,父亲的情欲像一场热带风暴,他开始怀疑起初的微风掠动那只是假象。
梁宰平闻言失笑,握着他的腰重重挺了一记腰,满意听到他的抽气,才放开了,手臂枕在脑后说:"好,宝宝自己来。"
梁悦做了记深呼吸,控制着身体慢慢起落,他在调正两个人的契合,找刚刚那处位置,梁宰平在律动中轻柔擦到过,让他感觉舒服,但换体位时的突然深入那一记摩擦则太重了,他又受不了,所以还是自给自足吧。
梁宰平有些好玩的研究儿子的表情,抬起膝盖给他当椅背,陪他慢慢磨。
梁悦找了好长时间,一直到他实在没力气动了,他挫败的趴进父亲怀里:"啊……找不到……"
梁宰平重新拿回主权,抚摸他削瘦的背,手指在他的尾骨搔刮,摇晃腰部顶弄,问:"哪里?这里吗?"
"……再深一点。"
梁宰平突然一记狠顶,梁悦尖叫:"不要了!"
"到底要不要?"家长坏心的停下来,亲他的鼻尖戏谑问他。
梁悦涨得满脸通红。
梁宰平捏他的脸轻声问:"顶到了?"
梁悦嗯了一声,更小声求:"爸爸,轻点儿……"
梁宰平黯哑了声音:"宝贝儿,那,可就由不得你了。"
玩够了,该进入正题了。
越来越重的抽插,粗大的阴茎整根没入那具稚嫩的身体,尽数抽出,再用力插入,每一下都让梁悦哭泣尖叫:"不要了!""呜!""爸爸,不要!"
肠壁的收缩吞吐销魂之极,梁宰平根本不能也不想停下来,让自己深深埋入那温暖柔韧的深处,他流连忘返。
无数次刺激前列腺后,梁悦高潮射精,臀部因此不受控制的紧缩,他一瞬间没了声音,半昏迷一般躺在父亲胸口浑身发抖,身体却仍然被控制着,双臀被用力掰开,插入的动作更加蛮横,连昏迷的权利都不给他。
再也叫不出声音了,半眯的眼睛泪水模糊,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下身火辣直到麻木,全身痉挛抽搐,意识早已跟身体分离。
没了他的甜腻的呻吟,房间里肉体碰撞的声音与抽插时黏液带起的摩擦声格外清晰。
梁宰平完全不能控制自己,几近疯狂的律动,很快也到达欲望巅峰,他觉得心脏都要为此停跳了,生命像是重来了一次,又开始鲜活。
老保姆不断的扭头看客厅的大落地钟,时间已近午夜,大人小孩一个都还没回来。大人她到不担心,可那小的,被宠得无法无天了,是个到处惹是生非的主儿,不安分吧,身体还单薄,他还从来没有这么晚不回家的记录呢。
她关了电视,来回走动,还是决定打梁宰平的电话报告一声。正拎起电话筒,听见院子里有汽车引擎声音,连忙跑出去看。
梁宰平抱着儿子,梁悦只裹了条被单,外面盖了父亲的外套。
"出什么事了?"老保姆紧张的凑上去看小少爷。
梁宰平转个身躲开她,说:"睡了,嘘。"
老保姆满心疑惑盯着父子俩消失在楼梯口,想来想去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看梁宰平的神情,应该是撞到喜事了吧。
人回来了就好,一家团圆比什么都强。她安心的关了门,拉了客厅的灯。
梁家大宅一片宁静。深秋之夜,月朗星稀。
——完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09/09/24 at 下午12:23: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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