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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休戚》凤喙麟角熬成胶
大门休戚
作者:凤喙麟角熬成胶
第 1 章
作者有话要说:六月开坑,六月完坑,请诸位看客与我一同度过2009年美妙的六月吧。 三月,郊外的桃杏开得正好,干瘪的枝头初萌上一些鹅黄粉嫩的春意,相映之间,令一些奔赴京城的赶路人也不免探头多留恋了几眼。
这是一条常人不多走的近路路,避开了春日郊游的人声嘈杂的主干道,只有熟谙京城周遭地形的一些老车夫才识得。
由远及近随马蹄声疾驰而来的,是一辆正跑得撒欢的马车,却不知为何——
"怎么突然停了?"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车里响起。
"公子,"赶车的车夫转过头来,一脸无奈应道,"有个人昏倒在路当中,挡了道。"
"左童,"那个清冷的声音漠然下令,"把人搬到路边去。"
"是!"
车里跳下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孩,三步并两步奔达了几下,就朝那个碍事的挡路人踢了一脚。
谁料这人昏得并不死,被踢了一下,居然哼哼了几声,就忽然把眼睛睁开了。
这可把左童吓了一大跳,往后退了一步。
眼看那个大活人在地上滚了几下,就摇摇欲坠的站了起来,指着左童说:"小孩儿,刚才踢我的人是你?"
左童傲慢抬头说:"谁让你挡了道,躺在路中碍事?!"
那人嘿嘿一笑,露出一排明晃晃的牙齿,随即就把手伸到左童面前,摇了一摇:"小孩儿,20两!"
左童楞了一下:"什么?!"
"打人赔钱,天经地义,你打了我,自然得给钱。"
"原来你刚才是装死,你这个骗子!"左童气极,又朝那人推了一把,却没推动他。
"哟哟,又打一下,"那人伸手勾出食指,狠狠刮了一下左童的鼻子,笑得无比欢乐,"50两!"
那人虽然灰头土脸的,但是笑起来时候却叫人觉得眼前一片明晃,不知是不是给他身后那一片开得正艳的油菜花给映的,左童突然脑海里一片空白,吃痛得捂着鼻子:"不给,不给,就不给!你这个大流氓!"
乍时,车里清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算了,左童,拿给他吧。"
声音陡然吸引了那人的注意力。
转过身来,却看到一只蝴蝶从远处明灿灿的油菜花丛中悠悠得乘风飞过来,蓝黑相间的翅膀拍腾得煞是好看。这只蝴蝶飞啊飞啊,飞到马车的门帘钩上就停住了。
车帘是竹帘,隐隐可以看到帘后的人影,正一身锦衣华袍,一只手腕正懒洋洋地搭着斜倚的头。
左童听毕,没精打采的应了声:"是!"
"且慢……这车看起来还挺宽敞的,"那人朝车子走了几步,端详了几眼,嘻嘻一笑,便躬身道,"这位公子可也是奔赴京城赶考的?"
车帘后的人冷冷道:"是又如何?"
"一听公子的声音,就知道是个知书达理宽容大量的同道中人,"那人抬眸,眼中露出一片喜悦的光芒,"在下,曹子文。"
言毕,走上两步,哗然伸手挑开了车帘,骤然惊起了原本停驻在门上的蝴蝶。"公子!"左童惊喊出了声,跟上前两步欲伸手去阻,却未来得及阻上。
竹帘已然掀开,车中人乍然惊眸,便与曹子文对视了上。
车帘后的公子生了一张素净的脸,细长的眼睛里是一双格外幽深的黑瞳,紫色的锦缎衣外笼着一层淡淡灰色的薄纱,这穿着,一看便知是个有钱的主。
曹子文嘿嘿笑了一声,一步跨上车,就钻到了这位紫衣公子的身边,厚颜无耻的对其慢笑:"我改主意了。"
紫衣公子冷冷瞟了他一眼,依旧懒洋洋的说:"怎么,50两,还不够你个穷书生打劫的?"
"子文打劫是为了筹上京赶考的路费,遇到了公子,子文就不需要再打劫了。"曹子文笑得一脸花痴。
"喂!不许你靠公子那么近……"左童气得跳上车,一把揪住曹子文的衣领,可惜毕竟是个孩子,还未使上力气,就被曹子文用双手给按了个平摊着地。
紫衣公子微微叹了口气,明净的脸上露出淡到几乎浅无的笑容,声音好似从一个遥远的地方悠悠飘来:"也罢。今日黄历有言忌出行,没想到是真的。"
曹子文幸灾乐祸的缩了缩鼻子,朝外面喊到:"车夫,还不快赶马,上路啦上路啦!"
曹子文跟着紫衣公子走了一个下午的路,任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再多么舌灿莲花,这位紫衣公子依旧不言不笑,只是靠着车窗边闭目养神。而那个叫左童的小孩儿,就像条恶狗般一路目不转睛的盯着曹子文,所谓忠心护主,这正是典范,只可惜不论左童多么凶狠狠的眼神,曹子文依旧一路对着这位紫衣公子,笑得很是一个春意灿烂无边,叫左童在一旁恨得牙痒痒。
车行不久,已近日落,便到了一个驿站。
左童拉开帘门,去扶他家公子下车,曹子文跟着屁颠屁颠的滚下车,跟在他们的身后一路向驿站的客栈走去。
曹子文摸着下巴,眯起眼睛看着前面这个紫衣公子的背影。在车上看不出身高,下了车才发现,这位公子的身形纤长,想来衣服下的线条也一定是不错的。曹子文想着想着,歪着头暗自庆幸,今日真是行了大运,一定要要使出浑身本领一路死抱这位贵公子的大腿,直到进了京城。
正出神的当口,曹子文忽然觉得大腿一阵揪痛,低头望去,原来是左童正恶狠狠的掐着他的大腿。
"啊啊啊……"曹子文痛得喊了起来,"你这个恶童干什么!"
左童咬牙切齿的仰头说:"我家公子说你可能没钱住店,客房就顺手多定了一间。"
曹子文忽然喜极:"你家公子不仅模样长得好,没想到心眼也那么好!"
左童恨恨的说:"你这个流氓,要是真感激公子,我劝你,就别再跟着我们了。"
曹子文点了点头,蹲下身,对着左童露出无比担忧的表情说:"虽说,你只是个小孩儿,但等你长大了,有恶仆如此,我真是为公子的家门深深担忧啊……"
左童恶狠狠的白了曹子文一眼,转身跑了。
曹子文悠哉游哉的走进房间,推开窗门——这驿站地处荒外,远眺日落的地方,依稀有个村庄。但凡行路的人,都会尽力赶到村庄落脚,鲜有在这荒郊驿站驻扎的,因而这个驿站显得格外破落。
破落的驿站,破落的夕阳。
曹子文折身,在窗边洗了一把脸,便听到肚子咕咕叫了起来的声音。
"今天真是衰,碰到个大衰人,连这个驿站都破……伙房里连点像样的菜都没有。"左童嘟嘟哝哝的端着一些小菜走进公子的房间,"只有一碟青菜,一碟白切肉,好在,找到一些酒。"
公子面无表情的说:"都是小事,无需挂心。对了,你送一些吃的去给隔壁。"
左童压抑怒火:"不,偏不!!!凭什么给了房费,还要送吃的!"
公子意味深长的看了左童一眼:"难道你希望,他亲自跑到我们房间来讨吃的吗?"
话音刚落,便听到门外有人敲门:"好像有肉香……"
左童立即青筋暴起,只得应公子的意思去开门,只见曹子文笑嘻嘻的负手站在门口,左童不由冷言冷语相向:"您可真是及时啊。"说完,不由多看了曹子文一眼。此刻,曹子文俨然洗过了脸,瞧着干净,一双殷殷笑意的眼格外明亮,整个人也好看了许多。
"子文此生从不错过三样物什,"曹子文眼中含笑,说着摆开大拇指到中指,呈爪子状,"美酒,美食,与美人。"说完美人两字后,曹子文不由意犹未尽的对着公子又是一阵眼神的上下打量。
公子倒是大大方方的推手一让:"请坐。"
其实没什么好菜,公子的筷子是纹丝未动,倒是曹子文吃得个狼吞虎咽,底盘朝天。
"曹公子,好胃口。"公子淡淡一笑。
曹子文擦了擦油嘴,看见紫衣公子淡淡的笑容,居然斯文起来了:"子文一天一夜未进食了,真是让公子见笑了。"
"无碍。"公子伸出纤长的食指勾起面前的一个酒杯,窗外月升,左童过来点了桌子上的灯芯,才让房间又亮了起来,"倒是不知,曹公子为何会落魄如此?"
曹子文叹了一口气,露出了一个无辜的眼神,直勾勾的看着这位面容素净的公子:"还不是因为身上的盘缠用光了呗!说来,我本还有个仆人一路追随的,结果经过惠州时,听说那里有个全德楼,里头的姑娘都特漂亮。就与仆人过去玩玩,哪知道给灌醉了酒,叫那下贱仆人偷了我的钱囊给跑了!"
左童站在旁边又是一个青筋暴起,挑灯芯的手又抖了一下,映得屋子里的灯光也是摇晃了一记。
"哦?"公子微微挑眉,眼中不由露出了一丝薄凉的笑意,"那,全德楼的姑娘可当真是漂亮的?"
曹子文哈哈大笑了起来,拍了一下公子的肩说:"我就说,天下哪个男人不好色,看你一本正经,原来关心的也是这个?"
左童气岔,截了他的话:"我家公子,你这骗子哪有资格说!"
公子朝曹子文懒懒的一望,似笑非笑,语气却是异常平静:"那是自然,我与曹公子一样,美酒,美食,美人,一个都拉不得。"
曹子文兴奋的倾身过来,凑到公子面前,深情道:"我见到公子第一眼,就知道,我与公子是同道中人啊!若不是公子香车相救,子文现在大概已是饿死于路间的孤魂了,没想到还遇到个知己。"
左童在旁边一横眼,嘟哝:"明明是霸王硬上车……"
公子扯着唇角,笑了笑,不言。
曹子文依旧不依不饶,继续极认真的演着深情的戏码:"还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左童冷哼:"凭你也配知道公子的名字吗?"
"在下……"公子犹豫了一下,"姓段。"
"原来是段公子啊!"曹子文举起酒杯,"段公子,这杯酒是敬你。待子文赶到京城,如若及第而中,毕要登门兹谢。"
段公子眼波一转,瞄了曹子文一眼:"有关及第,曹公子当真有信心?"
曹子文笑道:"实不相瞒——不是有信心,是十分有信心。就算中不了今年的状元,榜眼探花,定然是曹子文,非我莫属。"
"哦?"对桌之人,声音突然无意高了一些,随即露出了个饶有兴致又有有些讥诮的神情,"想来,曹公子,必是朝中有人?"
"非也,非也,"曹子文嘿嘿一笑,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靠近一些,"给你看个宝贝。"
段公子看他一脸的神秘劲,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就凑近了一些。
骤时,曹子文闻到他身上有一阵淡淡好闻的香气,心下突然没来由的一驰。这种香气,好似在哪里闻到过,但又一时想不起来,直觉得好似沁入骨髓,勾起一阵阵让人心痒的情愫,眼前恍然浮现一团团紫色的雾逐渐化了开。
曹子文定了定神,从袖口中小心翼翼的取出了一个锦囊。随后从锦囊里小心翼翼翻出一块红布,又将红布摊于灯下。
红布中,居然躺着几颗晶莹剔透的米粒。
"你看这是什么?"
"不过是几颗米粒。"
"它们可不是普通的米,"曹子文得意的笑了笑,随即另一只手从袖口里摸出一块铜钱大的晶体来,置于米粒之上,陡然米粒在透明的晶体中一下子被放大了,而更为令人惊讶的是,这些米粒上原来都刻满了字,经放大后,字体均是清晰可见,"无论是四书五经,还是兵法史记,皆于这几颗小小的米粒之上,内有乾坤。"
"没想到,民间居然有如此神奇的微雕工艺。"段公子不由感叹,眼神中透出一丝凌厉,"果然是巧夺天工。"
曹子文满心愉快,神采奕奕:"只要有这宝贝在,科举考试,我自然必定应对自如。"
段公子顿时眯起眼睛,翘起嘴角:"那么,你就不担心科举考试作弊被人知道?"
"我曹子文何等人,怎么可能被人发现?!"曹子文咳了一咳,"考试为期三日,三日中,考生与考生间被隔离在独立的小间中,即便入考场前要查身,但同时要自备干粮,有谁能发现得了我的这些宝贝大米?!"
"这倒是……"
"何况那些场监不时走动,又怎么会发现得了我掩于卷下的几颗米?"曹子文嘿嘿一笑,"我从不打无准备的仗,若是如此,我的文章都无法高中,那来年亦不用再来投考了。要知道,刻这几颗米,可费了我不少银子。"
段公子眼珠一转,侧头笑了。
这笑容不深,却十分精致,黝黑的眸子映着跳跃的灯苗,映在素净的面孔上,就犹若湖水中映了春花初开的倒影。何况此刻,曹子文凑得又极近,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又是一动:"不知,段公子在笑什么?"
段公子抬头,看着曹子文凑得如此之近,不自然的将身体向后退了一下:"我是笑自己,此刻才明白原来民间的微雕工艺,是如此发迹的。"
"可不是?!"曹子文笑嘻嘻,又把身体向前拱了一拱,朝段公子挨了个近,"哪儿有需求,哪儿就有应求,哪儿就有为财之道,也自然就有了为官之道,这世间,从来就没有无了因的果。"
左童哼哼了两声:"草纸文,你好好说话,挨我家公子那么近,存的什么心思!"
"草纸文?"曹子文陡然站起,一把将左童腾空拎起,"小屁孩儿,你没学过要尊长吗?"
"哼,你又没有爱幼,我干嘛尊长!"左童不依不饶,"草纸文,草纸文……"
"好了,"段公子冷声站起,"明日还要赶路,都早些歇息吧。"
曹子文骤然放下左童,挤了挤眼:"段公子说的是,大家歇好了,就能早点赶路,早点赶路就能早点科考,早点科考就能早点及第,哈哈哈哈……"
左童被摔到地上,屁股着地,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曹子文恋恋不舍的说:"段公子,你这么白的脸,千万别累出黑眼圈,早点睡早点睡……说起来我也头沉得很了……段公子明天见……"
说着,便回音不绝的消失在门廊中。
左童摸了摸屁股站起身,伸手去把门给合上。
段公子凝神正扶着窗栏,看着黑漆漆的窗外。
"殿下,"左童走到段公子身边,"左童已照殿下的吩咐,在刚才曹子文的酒里放了药,包准明天一早十头猪都拉不动他起床,绝对不会让这痞子再缠着我们上路。"
"按上回说的,今年的科考是由谁负责?"
"回殿下,是苏意殊。"
"居然是他,"凭栏之人,面沉若水,轻声吟道:"好,待到回京,即刻让他来见我。"
"是!"
第二日,曹子文醒来的时候已是晌午,他赶紧奔到段公子的房间,早是人去房空,于是他又奔到马厩,只剩了一些被马给嚼烂的草渣。
他捧着那堆草渣,朝天唉叹了一声:"美人啊……你可一定要在京城等着我啊!"
第 2 章
一大早,苏意殊正坐在家里喝着碧螺春。他特意叫人从东山挖来的垂丝海棠正在窗外非常识趣的初蕊并放,今天起床后不知道为什么左眼一直在跳,不由就捧着茶碗多看了几眼垂丝海棠,好压一压正在突突直跳的眼皮,忽而见到窗外一小孩儿从一片绯红的垂死海棠间跑来。
"苏大人,"原来跑来的是左童,跑得气喘吁吁的,"苏大人。"
苏意殊吹了一口茶气:"没想到太子回来的那么早,我本以为他还要在外面玩上一阵。"
左童道:"太子说了,让你即刻去见他。"
苏意殊微微一叹:"也好,只是,得等我喝完这杯茶。"
"苏大人,您可要急死左童了……"左童叹了一口气,"太子正等着您呢!"
此刻,太子正坐于殿前的阶上,专心玩着手心里的一只极小的黑鸟。
"殿下,"苏意殊走到太子面前,"乌鸦乃不吉之鸟,殿下还是不要养了。"
"太傅认错了,"太子起身挥袖一扬,那只黑色的小鸟就随风向着殿檐外的晴空陡然飞走了,"乌鸦并非不吉之鸟,何况这也不是乌鸦,而是鷯哥。"
"鹩哥?"
太子已经起身,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前段日子有南方使臣送来的,据说这种鸟,生性胆怯惊怕,但却极为学唱说话,吐字清晰,需从幼训起。我出宫了数日,对它疏于了调教。"
苏意殊想了想,道:"有张口,总是会坏事的,何况是会说话的鸟。"
太子转视苏意殊,抿嘴,语气中带着一些奚落:"太傅,心思入微,时时谨慎,难怪会被父皇钦点为此次科考的总管事。"
苏意殊自幼才学八斗,被誉为神童,十六岁高中状元,名冠一时,自后便入仕为官,直到二十六岁,深受皇上恩宠,钦点为太傅,教导太子读书,而今一转眼已然过去了八个年头。可纵然过去了八个年头,太子抬头看了看苏意殊,他却依旧是不老,皮肤光嫩,与十年前俨然一个模样,时常叫人怀疑,这人若不是从坟墓里跑出来的活死尸,就是天上掉下来了个半仙。
"殿下今日叫为臣来,恐怕就是为了科考吧。"苏意殊微微一笑,"不知太子殿下有何打算。"
太子点点头:"此次科考的名册,你带了吧?"
"太子有吩咐,自然是带了。"
"你查了看——这名册里是否有一个叫曹子文的?"
苏意殊抬头看着太子,便是一愣:"殿下为何要查这个叫曹子文的人?"
太子伸手从袖口中露出一段极白净的手腕,撑着额头,闭着眼睛,靠在殿椅的扶手上,懒懒道:"我讨厌这个人。"
"若是查出此人,殿下意欲如何处罚?"
太子干笑了一声:"这我倒是没想过,太傅只管查便是了。"
"臣只是好奇,曹子文所犯何事,竟然得罪了太子?"苏意殊又走上前一步问道。
太子睁开眼,黝黑的眸子静静的看着苏意殊:"怎么,太傅好像不太乐意查。"
苏意殊挥了挥袖,一俯首沉然道:"不用查了。"
太子斜瞄了一眼已被宫人摊在地上的长长的名册,浅浅一笑:"这名册上的人,少说也至少有个学生三千,太傅连查都不用查,就知道此人已于名册之中,太傅当真是有过目不忘的慧眼。"
言毕,苏意殊扑通一声跪在太子面前:"实不相瞒,殿下,这叫曹子文的,正是为臣的侄子。"
殿外的太阳越升越高,已逼正午。
"哦?"太子的眉微微一挑,看着苏意殊的额头渗出了一些细密的汗珠,不由,仰起下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来,"太傅起身,近一步说话。"
苏意殊起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总算想明白为什么早上左眼一直在跳,原来又是这惹事的侄子,官还没做成,祸就已经闯下了。
太子亲切道:"太傅只管实话实答便是,这曹子文,是个怎样的人?"
苏意殊不由叹了口气,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我这侄子,其实心眼不坏也聪明,别的也没什么大不好,就是个祸精。他爹在地方上做着一个小官,平时家里宠得很,就养成了这性子。"
太子听着,嘴角又勾起了笑意:"照你这么说,就是半个优点都没?"
苏意殊又擦了擦额头,总算是把汗抹净了,却觉得背后有些凉意:"倒也不是——听说,他帮他爹在地方上居然破了几个案子,不过我看,那也是撞了点小运。"
"破的都是些什么案子?"
"这个为臣就不清楚了。"苏意殊又叹了口气,"为臣这就回去,把他从此次科举的名册里除去,恳请殿下,饶了我这不懂事的侄子一条性命。"
太子平眸看着一脸紧张的苏意殊,不知道为何,心情居然畅快了起来。
"太傅真是严重了,"太子走过来,亲切的搭着苏意殊的手,音调略略压低,"我并没有打算将这曹子文除名,也未打算对他施以任何的刑法,何况现下知道他是太傅的亲侄。太傅授书于我八载,我又怎会在这点小事上难为太傅,让太傅难为亲难为臣呢?"
"殿下……"苏意殊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只是,我虽不想与太傅为难,却也实在是讨厌这个人,"太子想了想,眉头轻挑,"这样吧,我想了个法子,你照着办就是……"
等曹子文一瘸一跪的饥肠辘辘瘫在苏府门口时,苏意殊早已站在门口,手揣着一根鸡毛掸子,双手叉腰,等候已久了。
"舅舅……舅舅救我……"曹子文伸出手,向跟前这个高高在上的舅舅求救,"我快饿死了……"都不知道他是在喊"舅",还是在喊"救"。
"哼?饿,你还有脸知道饿?"苏意殊狠狠的抄起鸡毛掸子就朝曹子文的屁股上去,"我看你还饿不饿……我看你还饿不饿……"
曹子文顿时感觉屁股火辣辣的开了花,整个人像触电似的,捧着屁股就蹦达了起来。
苏意殊对苏府上下用人喊道:"刚才教你们拆的那些家伙是做什么用的,还不都给我上?!"
曹子文一看事态不对,噗通一声,跪倒了苏意殊脚边,就往他大腿上蹭去一把鼻涕狠狠的哭了起来:"舅舅……子文已经两天没吃饭了,一进家门,还要被打,以前舅舅最疼子文了。舅舅如果真的要打子文,等子文吃饱了,再打子文好不好,否则子文真的会被打死的……舅舅……呜呜……舅舅……"
这一声"舅舅"又一声"舅舅"的,喊得荡气回肠,颤得苏意殊不由心软了半分。
那群举着刀柄和扫把的下人看到少爷哭的那么天地失色,也都不由松了手,谁也不敢上前。
"舅舅,"曹子文一边哭噎着一边从怀里揣出个鼻烟壶,"子文知道舅舅最喜欢收集鼻烟壶了,这是子文在老家让师傅特意做的,里面雕画了舅舅最喜欢的春菊图了……舅舅……你看……"
哭着说着,双手颤颤巍巍的将鼻烟壶奉到苏意殊的鼻子底下,"里面还有些很奇异的香味,不信,舅舅闻闻……"
苏意殊唉叹了一口气,松了鸡毛掸子:"亏你还有这份心,却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曹子文眨了眨眼睛,"子文发誓,除了丢了些银两,绝没闯半点祸,连路边的野花都没有采!"
"连路边的野花都没采?!"苏意殊鼻子一哼,"那我问你,你是怎么得罪太子的?!"
"太子?!"曹子文顿时傻了眼,"从哪冒出来的太子……"
苏意殊逼问道:"也罢,那你告诉我,太子怎么知道这次科举考试的名册里有你?"
曹子文更是傻了眼:"子文连太子的半点影子都没见到!"
苏意殊又想了想,扶曹子文站起说:"也罢,太子耳目众多,定是你在路上得罪了其中的谁,传到太子的耳朵里。不知不觉间为自己种下了祸根。子文啊,舅舅劝你,这次的科举,就作罢了吧。"
"不行!"曹子文倒是态度坚决,立即反唇相讥,"我管他是太子,还是天皇老子,人人科举,人人平等,凭什么我就不能参加了!"
"现在是太子,将来就是皇上——"苏意殊声音慈爱了本分,"就算你中举了又能如何,你得罪了皇上,早晚还不是要被砍头?!"
"砍头就砍头,子文不怕。"曹子文把头一横,要逞英雄状,肚子却不合时宜的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又悄悄嘀咕了一句,"再说,谁说每个太子都能当上皇帝的?!"
苏意殊一时语塞。
"舅舅,"曹子文一把亲昵的搀住苏意殊的胳膊,就往苏府里走去,"舅舅,您知道侄儿要回来,定是准备了些好菜,子文早是饿得两眼昏花……"
"是'老眼昏花',不是'两眼昏花'。"
旁边站了好久的钟伯,只是才凑上前说:"少爷,饭菜早准备好了,有你最喜欢的——'虾子裹海参''醉妃鸡''极品鲍鱼煲'……"
曹子文笑意满满的眼睛幸福的眯成了一条线,就朝苏意殊又粘去半分:"我就说了,舅舅最疼子文了……"
苏意殊无奈的捧着鼻烟壶闻了一闻,又看了几眼庭里开得正好的垂丝海棠,这才算舒了点心。
第 3 章
"你侄子可是到京城了?"傍晚时分,太子正在案前削着一把小木刀,对案边低着头的苏意殊问话道。
苏意殊叹了一口气:"昨到的。"
"看来脚力不怎样……"太子眉头冷冷清清的,"想来,太傅必定是在劝爱侄退出科考上没有少下功夫吧。"
苏意殊又叹了一口气:"什么都逃不过殿下的眼睛。"
太子浮之一笑:"是太傅教的好。"
说完,站起身,对苏意殊说:"那么,最后曹子文会参加此次的科考吗?"
"侄儿顽劣,"苏意殊叹道,"执意要参加此次的科举考试。"
太子听完,不由会心一笑,却又是浅极,犹若湖面吹过一丝微风荡起的涟漪:"太傅,您最近总是叹气,这样会老得快的。"
苏意殊鞠躬道:"谢太子关心。"
太子又看了一眼苏意殊,说:"不过,我一直很奇怪,苏意殊,你今年贵庚了?"
"再过一个月,便是三十有四了。"
"三十四,"太子意味深长的念道,随后拂袖捏起案上刚才刻到一半的小刀,端详了起来,"记得当年,我与锦犀,第一次见到你,你才二十六吧。转眼,已经是八个年头了,我们都长大了,你却还是与当初一样,一点都没变。"
听到锦燃这个名字,苏意殊不由一愣:"大皇子他……"
"不许提,"太子沉色道,"他的名字,除了我,谁都不许提。"
苏意殊皱了皱眉,关于那段太子不许提起的往事,现在知道的人,也大多不在世上了。
他看着眼前的太子,不由思绪万千。
还记得那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大皇子锦犀十四岁,二皇子锦燃十二岁,御花园的湖边有些梅花在积雪覆盖的枝头却开得格外艳目。
"大殿下,二殿下,"苏意殊走到他们面前,徐徐跪下,"臣乃苏意殊。"
"你就是苏意殊?"大皇子招了招手,"听说你十六岁高中状元,是我朝及第文人间年纪最轻的?"
"正是。"
"太好了,"大皇子拍了拍二皇子的肩,"皇弟,他就是我跟你说的苏意殊,有他在,下回父皇考我们功课就再不怕了。"
二皇子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冷冷的朝苏意殊看了一眼。
大皇子性格热情,比较讨喜,二皇子性子清冷,不拘言笑,就如同一火与一冰,相隔甚远,却又血脉相连。
很快的,苏意殊便与大皇子熟络了起来,提及一些诗词片句,两人经常有说有笑的,而二皇子总是在一旁撑着个头,眺望着远方,仿佛根本没听见似的。
"二殿下,你在看什么?"有一次,苏意殊走到二皇子的跟前,敲了敲他的桌子。
二皇子转过头,漠然的看了一眼苏意殊,说:"苏意殊,你没有听见铜铃声吗?"
"铜铃声?"
二皇子又转过身去,撑着下巴,眺望着远方:"有铜铃声在响……"
过了一日后,宫中便有了传闻,一个宫女死了。她是被系铜铃的红绳给勒死的,死时,脖子上的红绳被捆满了铜铃,死状十分可怜亦可怖。
关于二皇子,后来苏意殊也听到一些传言,有关二皇子的母亲淑妃死的较早,就把二皇子锦燃给过寄到了皇后的膝下与大皇子一同抚养。锦燃从小便是长得俊俏,深讨皇上与皇后的喜欢,只是,他的性情却也日益古怪了起来。
有的宫女说,曾见到二皇子晚上在御花园的莲花池里洗澡,又有宫女说,听到二皇子半夜总是在自己房间里自言自语。
不知道为何,就有人开始风传二皇子是狐妖,要吞噬人心才能活。直到后来,但凡宫中死了点人,都会被传成一篇绘声绘色的与二皇子有关的妖志。
"可怜这没人疼的孩子……"尽管如此,皇后对二皇子的疼爱却是一日复一日的多了起来,"你与锦犀都是我的孩子。"
而这八年来,苏意殊对二皇子却从始至终,都心存着惮意。而且随着他的权势与他的年纪一起岁日累积,他的惮意更是一日盛过了一日。
"太傅?"太子冷冷的目光扫过苏意殊,"看样子,太傅必定是陷入往事之中了。"
苏意殊赶紧抖擞起精神来:"年纪大了,容易走神,脑袋不太好使。"
太子谩笑:"太傅真是太过自谦了,太傅看起来顶多也才二十六,如何都不像是三十有四。"
苏意殊尴尬的笑了笑。
"这几年来,我一直好奇得很,"太子悄然几步,已经不知何时,走到了苏意殊的面前,用他那双幽黑幽黑的眸子,细细端详起苏意殊的脸来,"太傅,你是如何做到的?"
苏意殊紧张的答道:"殿下?"
太子又看了一眼他,微微释眉,抽回身便转了话题:"科考的时间,定下来了吗?"
"定下了,"苏意殊赶紧回答上,"下周,三月二十三。"
太子飘过一句:"龟趺。"苏意殊却没有来得及听清楚。
科考当日。
一大早,太阳还没有升起来,苏意殊着了官袍,便已准备去上贡院举行开考大典。经过院子的时候,却瞧见曹子文正趴在院子里,屁股着天。
"你在做什么?!"苏意殊恨铁不成钢的恼劲又犯了上来,"还不快给我去贡院门口排队!要嘛,就给我回房睡觉,别考了!"
"嘘……"曹子文却还是一动不动。
这几日,曹子文在京城天天在外拿着苏意殊的银子和一群狐朋狗友整日胡天酒地的,苏意殊看在眼里放在心里,都没吭声,他肚子里盘算的是——"胡天酒地最好,臭小子,千万别给我考上,万一考上了,今后的日子可有得受了。"
想归这样想,考试的当日,还是看不惯他这样一幅吊儿郎当的模样。
"嘘……"曹子文轻声说,"别把我的乌龟赶跑了。"
"什么?!"
"舅舅,你不知道,今日是龟趺吗?"曹子文煞有介事的解释道,"传说,三月二十三,乌龟爬下背,龟神会显灵!我正在跟乌龟商量呢,乌龟问我是要榜眼还是探花,我说我只要状元,结果乌龟大神说我太贪心,一不高兴就缩进壳里去了。"
什么……什么……什么龟神不龟神……这是哪来的龟侄子?……
苏意殊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起,不由有哀叹了一声,现下终于要担心,自己是不是真的会为这个侄子操劳过度,一夜老去。
陡然突然想到了太子说的话"太傅,您最近总是叹气,这样会老得快的。",转而又哀叹了一声。
好戏还在后头呢。
"抓到了抓到了!"曹子文手舞足蹈的捏起一直乌龟,把龟肚子朝着苏意殊,笑得极是灿烂,"舅舅,你就别担心了,侄儿我一定考个状元给你看!"
苏意殊心中一片惨然——而这,才是苏意殊最担心的。
按照科考的规矩,进入贡院科考的考生,必须要检查全身的物品,毛笔与宣纸是绝对不许带入场的。科考历时三日,每日的卷目不同,唯一许带的只有一些干粮,和随身换洗的衣服,而这些必须都要由士兵严格检查过。
是日,太子换了一间素绿色的锻衫,坐在贡院内院的长椅上,一边喝着茶,一边摇着椅子,从微开的院门缝隙中望出去。
果不其然,曹子文出现了。
"叫什么名字?!"员外郎喊道。
"曹子文!"
"哦?"员外郎和站在旁边的钟伯窃窃私语了一下,随后就在名册上画了一个圈,"曹子文,不用搜了,直接进去吧!"
曹子文心里一阵得意——有个当官的舅舅,就是好办事。
太子从门内,看到曹子文通过检验后笑意吟吟的侧脸,不由心下微恼,对旁人喝道:"去把苏意殊给我叫出来!"
第 4 章
第一日。
第一日的考题不算很难,曹子文对着考题,仰笑三声,便志得意满的磨起了墨来。
想起刚才入院前,舅舅在开考大典上义正言辞说的话,不由就笑出了声。
什么……文成武德……什么……文韬武略……什么……左文又武……这什么跟什么……
来应考的,都一个奔头——升官发财。
"升官发财",这四个字实在是真知灼见——不升官,无以发财,假如升不了官,发了再大的财,到头来还是要交官的,所以得升官,要发财就得升官!
想着想着,曹子文的思绪就已经飘到九天云霄外头去了。
等墨磨完了,面前一整张纸还是白的。
瞅了瞅命题——"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这个,曹子文还是知道的,出自《诗经》,不过比起诗经的这句,曹子文记得更牢的是"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而这一句的前头一句便是"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想到了安陵与龙阳,满目春色桃李相趣,美人于其间游走,曹子文眼前顿时浮现出了一幅美人春色图来,哗然心胸开朗,顿时文思如涌,曹子文提笔便书。
曹子文书写的专心,居然没有发现在跟前走来走去,对他瞄来瞄去的士兵。
"怎么样……"苏意殊挥袖把刚才巡逻的兵喊了过来,"看到他掏出来了没有?"
"禀大人,没有异状!"士兵老实回答。
太子坐在一旁冷笑了一声。
苏意殊赶紧转过头去,小心翼翼的对太子说:"殿下,臣一定再多加安排人手。"
"太傅,你可真是养了一个好侄子。"说完,太子拍椅而起,"明日再来。"
第二日
第二日的考题有了一些难度,可奇怪的是,曹子文在晌午便已交卷,而且居然是第一批交卷的。
太子一进贡院刚坐下,听到这消息,就再也坐不住了:"把他卷子给我拿来!"
苏意殊小心翼翼的说:"回殿下,此次科考的卷子皆是事先糊卷的,已经和第一批的几份卷子混在一起,分不出来了。"
太子板着平日便素白的脸;"太傅,难不成,你真想包庇令侄不成?"
"臣不敢。"
"把卷子给我分出来!"太子一声令下。
几个仕官面面相觑,按照朝廷律令,在试官阅卷前若是明目张胆的擅自拆卷,便是死罪,即使是太子,也没有人敢动手。
"殿下,"苏意殊看那几个仕官为难的表情,叹了口气,走上前说,"臣识得侄儿的笔迹,无须拆卷,便可代为分卷。"
太子缓了一口气,随即抬起凌厉的目光,缓缓扫过苏意殊,道:"那最好。"
于是,考场外,舅舅正挥汗如雨的在寻翻考卷,考场内,一身轻松的侄子正对着自己隔间里的生炉做饭。
苏意殊找了些许时间,看到一份熟悉的笔迹,总算放下了些心来,他匆匆看了一眼曹子文的文章,行文流畅,字体工整,凭直觉应该是篇好文章。
"殿下……"苏意殊赶紧将曹子文的卷子双掌呈上。
太子看了一眼,眉轻挑,冷冷说:"文章,倒是好文章,可惜是作弊出来的。"
说完后,太子又看了一眼曹子文的卷子,突然抽身,从旁边一个士兵的腰间哗然拔出了一把剑,剑锋出鞘,弹指的功夫,太子就将曹子文的卷子一劈为二。
卷纸委地,见状,苏意殊松了一口气。如此,曹子文应该算是保住一条命了吧。
却听太子说:"今日先这样,明日再来。"苏意殊的一颗心陡然又悬了起来。
第三日。
太子一大早就到了,苏意殊一夜未合眼,早早迎上。
"殿下,今日臣已安排了五个士兵驻扎在曹子文的隔间前。"
"可有收获?"
苏意殊摇了摇头,不由无奈,那小子看到隔间门口站了五个士兵,居然欣喜的以为是舅舅走了后门,多给自己排点兵特殊照顾,方便他白天递个水,晚上倒夜壶来着,完全是把这些兵当成了下人在用。
太子不由又冷笑了一声,便说:"我倒要去会会他,今日还有什么花招——你们全不许跟来。"
此刻,曹子文正对着第三日的考卷在苦思冥想,忽然见到跟前,有一团紫色的衣角飘过,不由抬头看了一眼,不禁惊喜失声:"段公子!"
太子微微一笑,示意他噤声,之后走近了两步,说:"我的隔间离你不远,买通了这几个士兵,才好让我走到你这里。"
曹子文嘿嘿一笑,拍了拍他的胸前:"你可真行。我就说你和我是同道中人。考场的士兵你都能买通,连我舅舅,都没你本事大!"
太子摸了摸胸前,皱了一下眉,又微微颔首,凑到曹子文的耳边说:"实不相瞒,在下已是江郎才尽。上次见闻你在驿站拿出的宝贝,不知,可否借我一看,做个顺水人情,好让我多点文思着墨?"
哪知道曹子文突然哎哟了一声:"段公子,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你问我借,像我这么义气的人,咋能不给呢!"说着,就往自己的袖口里摸啊摸了起来。
太子心下顿喜,这回可好,真是人赃俱获了,不由对他付之欣慰兼之温柔的一笑。
曹子文在这隔间里憋了三天已是极闷,忽而之间,见到了如此春风拂面的笑容,只觉得眼前一片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粉红闪亮了一大片,正是前几日心里惦记的美人。没想到,手居然一抖,袖口的红布不当心就落到了桌下的米袋之中,骤然惊呼出了声。
远处的士兵好似听到了这里的动静。
太子亲眼看到曹子文的宝贝已跟着一袋米混到一起去了,也就作罢:"有人来了,恕在下先走了。"
曹子文却还不甘心,呜哇呜哇的大叫了起来:"段公子,段公子……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等科考结束,你等我来找你啊,找你啊……"
十日后,科考放榜。
曹子文,高中探花。
太子对着榜单上的名字,眼波流转,来回看了整整一株香的时间,没有出声。
而苏意殊,在太子的跟前,跪了整整一株香的时间,也没敢出声,只听到自己大滴大滴的汗落到地上的声音。
忽然,太子冷笑了一声,笑声在御殿里回荡,震得苏意殊惊心肉跳,随即那冷笑忽然收住,道:"苏太傅!"
"殿,殿下……"
太子拿着榜单走到苏意殊的面前,就把榜单往他面前负手一丢:"恭喜,父皇已经盖印了。"
苏意殊战战兢兢的捧起榜单一看,只见曹子文果然是中了探花:"怎么可能?"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太子垂下眼帘,斜睨脚跟前的苏意殊,说,"苏意殊,十六高中状元,曹子文,二十二高中探花,看来你们家和科考,很是有缘。"
"殿下息怒……"苏意殊义正言辞道,"此事,为臣一定查明,若是侄儿真有作弊,必定严办。"
"查?怎么查?当场都没给揪出来,事后怎么查?"太子眯起眼睛,脸色越发白了几分。
苏意殊微微抬眼偷偷瞄着太子,八年来,太子动过气的,只有那一次,而这,居然是第二次。
忽而听太子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太傅,我就问你一句——第二日的那张试卷,你究竟有没有放水?!"
第 5 章
春风得意马蹄疾。
曹子文沿着贡院的墙,心花怒放的走在回家路上,春日里头一路走来,惹了衣上落花无数。
没料到,才安心的走了没几步,就听见声后有人怒气冲天的喊道:"曹子文!"
曹子文一回头,原来是前阵子经常混在一起喝酒的王丞相家的儿子,顿时心虚了半分,拔腿就跑。
"站住!兔崽子给我站住!"
这一喊,曹子文拔了兔腿跑的就更快了,索性贡院离苏府不算远,眼看就快钻进家门,忽而就撞上了一个人。
"哎哟……"曹子文吃痛的摔到地上,刚想开骂,一抬头,发现刚才撞上的那人居然是,"段公子!"
太子今日穿了一件浅蓝色的织花锦袍,站在苏府的门口,倚门而立,对他凉凉的笑着:"曹公子,早。"
曹子文摔了个屁股平沙落雁式,正微微有些窘,却也全然顾不得形象,心中满满是见到美人的惊喜,不由继续平沙落雁式的呆坐在地上。
"我记得有个人说过,若是他及第高中,必定是要登门兹谢的,"太子颔首笑着,手中执着一把檀木扇,轻轻摇着,"我此番,先行登门恭贺,不算唐突吧?"
"不唐突,不唐突,"曹子文嘿嘿一笑,今日是什么好日子,所有喜事都挤一道去了,"就算段公子不上门,子文也是打算去找段公子的!段公子,快请……钟伯,上茶!"
说着,连推带拉,就把太子朝自己的房间推去。
太子面露难色,但凡迎客都是在大厅,怎么有直接把客人往自己的房间推去的。好在,苏府果然是气派,连这种偏房也有自己待客的厅室。太子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这偏房,虽然是大,但这布置总体还算简朴,看来苏意殊这几年的官做下来,总还不算贪得厉害。
太子转过头,才发现曹子文站在门口,眼角眉梢皆是笑意的看着他,不禁不自然的别过脸去,往茶几边的太师椅上一坐,扇了几下扇子,道:"曹公子,果然是有所言,必有所行,转眼,就成了探花。"
"哪里哪里,"曹子文寒暄了几下,笑嘻嘻坐到离太子挨的近的椅子上,"多亏段兄成全。"
转眼就从段公子成了段兄,太子牙痒痒的想,这曹子文还真会得寸进尺。
"只是,"曹子文笑着看了他一眼,"段兄那日走的好快啊,快得都让子文以为,再也见不到段兄你了!"说着,便露出一副情真意切的表情,好似是恨不得一把扑上来握住太子的手似的。
太子的淡淡释眉道:"那日走得急,还望曹公子见谅。"
"不怪你,不怪你,"曹子文双手一摆,"反正我后来也没有帮上段兄。"
言至此处,太子哗然停扇,单眉轻抬,一双幽深的眼睛望向曹子文:"不知曹公子的那宝贝,后来有没有找到?"
"唉,怎么可能找得到,都混一起去,干脆煮了一锅大菜饭,吃了!"
太子慢悠悠的道:"即便这样,曹公子亦能金榜题名,果然是不简单。"
曹子文嘿嘿一笑:"倒也不尽然。"
"哦?"
"段兄,那几颗大米,其实我根本没用上,"曹子文朝太子招了招手,"段兄,凑近过来看。"
太子心里顿时升起一阵鄙夷的情绪,却也无奈,探过身去。
曹子文朝自己的发髻上摸去,拔开了簪子,哗然间,曹子文的头发便全都放了下来,顿时叫太子看惊了。
"段兄,再凑近一些。"
太子起身,凑到曹子文的跟前,只觉得看不出什么异常。
"再近一些。"
待太子还未身动,曹子文微微一笑,冷不丁一把就抓住了太子的手,抚向自己已然缠放于胸前的散发,眼角中露出一丝狡猾的浮光:"殿下,这世间能微雕的,可不仅是米粒。"
太子黑琼色的瞳孔都缩至了针似的一点,盯着曹子文,冷声:"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曹子文嘿嘿一笑:"那日,舅舅对我说,太子欲为难与我,我仔细回想了这一路上遇到的人,而且还知道我是赴京赶考,唯一可能的人,只有你。"
"之后,你居然可以支开那几个缠了我一天一夜的士兵,现身于考场,连我舅舅都做不到的事,你却能做到,"曹子文眼中依旧含笑,"太子殿下,你太大意了。"
"所以,"太子冷笑了一声,"那日,你将那几颗刻上字的米,抖落入米袋中,也并非是无心之失?"
曹子文抬眉,清澈的目光望向太子幽深的目光,这双黑如曜石般的眼,明明是极近,却又是极远:"可是,奇怪的是,我明明知道你是来试探我的,但每次再见到你,我却从心底觉得是高兴的。"
两人此刻离得极近,太子黑漆漆的眼珠,看不出一丝的波动,平声道:"曹子文,你好大的胆子!"
曹子文嘿嘿一笑,松开手:"殿下,你今日涉险孤身前来,应该还有问题要问我吧?"
太子哗得抽身而出,退让开曹子文半米远,正色道:"你第二日的卷子明明已经被我用剑一劈为二,为什么你还能金榜题名?"
"这个问题嘛,"曹子文浮起嘴角,眼中又流淌出了笑意,"答案很简单,因为每次我提交卷子,都是不止一份。"
太子看着眼前这个人笼在阳光里,五官好似有些朦胧,但是他唇边满满的笑意却格外清晰,咬牙道:"看来你,准备得非常周全。"
曹子文嘻嘻一笑:"那是自然,我知道有人要害我,怎么可能单单只递交一份试卷。所以每一日,我所递交的试卷,必定都是一模一样的两份。"
"曹子文,你真不简单。"
"另外,"曹子文继续说道,"前些日子我在京城胡天酒地,也绝不是没有收获的——不知殿下有无从舅舅那儿听闻,今年的考卷,整体水平都不如往年。"
"确实。"
"我一到京城,便有些公子哥儿听闻了我是太傅的侄子,一个个都过来巴结,"曹子文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我就顺水推舟,放了点假消息出去,结果没想到,有关科考的那些假命题骤然流传了出去,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结果,倒是连我都没想到的。刚才你见到追我的王丞相的儿子,我不过就收了他一百两银子,但是他再从别人那里收了多少,可就是个未知数了。所以,除了落榜,他们也没什么损失。这个,倒还要感谢我舅舅的光面。"
太子凝视曹子文,阴冷着脸道:"你明明知道我今天就是来取证的,曹子文,你如此坦言不讳,就不怕掉脑袋?"
曹子文起身,走到太子面前,单膝跪地:"子文当然怕。但是,子文相信,太子若是能登上明日的皇位,必然懂得知人,善于用人,更是有颗宽容之心。子文更相信,现在的殿下,需要一个能真心实意又有能力辅佐殿下的人。"
太子眼神一凛,扬声冷言:"曹子文,我若是孤意要杀你呢?"
曹子文微微一笑:"那日,子文在遇到殿下前,其实已经躺于路中一个上午了,那个上午经过的马车总共有八驾,殿下的马车是第九辆,而殿下也是唯一肯让子文上车的人。"
"就凭这?"
"就凭这,"曹子文扬起嘴角,"子文深信,殿下绝不会是个暴君,殿下定能成为千秋万载的好皇帝!若是殿下一定要杀子文,子文亦无话可说。"
太子的眼中露出讽意:"好一个无话可说,好一个曹子文。你确实聪明。可你知道,有时候,一个人太过聪明,只会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子文的聪明,不会让旁人知道,只要殿下不杀子文,子文又何来的杀身之祸?"曹子文仰头看着太子,"殿下,一个人即使再聪明,若是为保一己太平,而无法将自己的才智用之于世,又有什么用呢?"
顿时,太子的眼里出现了一丝犹疑,没了言语。
曹子文偷眼看去太子的脸色,只见太子咬着唇角,之后缓缓松开,白皙的面容竟露出了一个仿佛有些醉意的笑容。
曹子文赶紧接着说:"只要殿下愿信任子文,子文绝不辜负殿下。"
"我可以现在不杀你,"太子冷冰冰的说,"但是我不担保,将来不会杀你。"
"能活一时是一时,能走一步是一步。"曹子文又露出了笑容。
"即便我不杀你,"太子厌烦的看了一眼他的笑容,眉头微皱,"我还是无法信你,更谈不上用你。"
"没关系,"曹子文开心的站了起来,拍了拍腿上的灰,蹭到太子的身边,笑眯眯的看着太子,"殿下,我早说了,咱们必定是同道中人。"
走出苏府的时候,太阳正是刺眼的直照而下。
太子伸开手心,掌心中躺着一根头发,那是刚才抓到的曹子文的头发,不用放大也知道,上面必然是刻得满满的圣贤经书。
风吹来时,他冷冷笑了一声,想把它付之于风中给丢了——却忽然,变了主意。而是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紫娟,将它包于其中,又放入了袖中,之后便抽身向着抬来的轿子走去。
第 6 章
曹子文自从被皇上亲笔提为探花后,这消息在京城里飞得比屋檐下的燕子还快,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再加上科考前唱的那出戏,其人气可谓是高过了新科状元爷。
这官还没做呢,得罪的人,就已经一把把了。
状元爷姓秦名留,被授大理寺卿,官拜正二品,曹子文也不差,被授了个工部侍郎,官拜正三品。
曹子文一听自己做了个工部侍郎,就抱着自己家最大的那张乌木太师椅的椅腿哭了起来:"我不要去工部,我不要去工部,工部都是造桥修路的。"
苏意殊坐在那张太师椅上边喝茶边道:"工部也管发银子。"
哪料到曹子文一听到这句话,立即抹了眼泪鼻涕站起来,兴高采烈的就揣着银子往门外的春花楼去了:"银子啊银子,以后可就不是你管我了,而是我管你了……"
气得苏意殊的茶碗就是一个不稳。
要说,硕大的京城,想见点达官贵人,若不是在朝堂上,便定是在这春花楼,抬头不见低头见。
正所谓,高庙与妓院,本就是河东与河西,一个隔岸的关系。
曹子文前段时间因为考试早是憋得一个慌了,有一阵子没来妓院晃荡了,刚进门就被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手绢一摇的招了过来:"曹公子,好久没来,想死我了。"
曹子文双眼弯弯一笑,频频摇扇:"小翠,你真是越来越好看了。"
小翠哧哧一笑,就往曹子文的怀里一钻,却不料曹子文一个闪身,反倒是搂着小翠的腰,眉目含笑,朝里走去。
却完全没注意旁边有人指着曹子文的背影,窃窃嘀咕:"啧啧啧,快看,这就是苏意殊的侄子,刚当上官就来嫖。"
刚说完,门口站着的那个俊爽的公子就拍了一下那多舌之人的肩:"都是来吃花酒,别说的那么难听。"
老鸨一见到曹子文来,乐的眼睛都给笑没了,赶紧喊道:"小兰,小蝶,小蜂,全都给我上啊,快去服侍曹公子。"
曹子文坐在桌前悠哉的摇扇道:"小兰和小蝶也就罢了,嬷嬷你这儿,怎么还有个小蜂?"
老鸨嘿嘿的一弯身,乐道:"曹公子,我还当你是常客的呢,原来不知道啊,现在京城啊,姑娘啊已经不风靡了了,男子,那才叫新鲜呢。"
曹子文咳咳一笑:"甚好,甚好,让那小蜂一起上。"
忽而一个声音恍然道:"又是小蜂,又是小蝶的,曹公子也不怕被自己被蛰痛?"
曹子文顺着那声音看去,居然是秦留。
先前在皇上跟前廷试,便已打过照面,没想到下次见面,居然会是在此处。
老鸨可乐了:"哎哟,今天哪阵风啊,新晋状元与探花在我这春花楼凑一块儿去了。"这话说的是没错,但是乍听之下,不免让人歧义。
两人倒也都没介意。
曹子文嘿嘿一笑,扫了扫秦留和他身后的跟班,便道:"相请不如偶遇,秦公子,不如坐下一起玩玩。"
秦留眼梢扫了一眼曹子文,款款坐下:"我看中的,是你这壶碧螺春。"
曹子文嘻嘻探过头:"秦公子果然识货。"
秦留继续说道:"但凡来这春花楼的,都是饮酒的。而能令曹公子不饮酒反饮茶的,必定是好茶。"
曹子文缓缓点头,眼中一亮:"以秦公子如此聪明的头脑,想来定能在大理寺一展拳脚。"
秦留在手里拍了拍扇柄:"曹公子言过了,在下供文职,不善拳脚。"
曹子文凑近一步,盯着秦留的脸道:"子文钦佩。"
秦留倒也不退不闪,脸上微微挂起了笑容。
曹子文便把自己面前一个雕蓝秀纹的茶杯中推到秦留面前:"秦公子请用茶。"
秦留笑着端起,抿了一口,随后道:"公子之称,只能今日说得,只能此处说得。从明日起,我便要称曹公子为曹大人了。"
曹子文看了看秦留,应着,诚恳的点了点头:"对,对,秦公子说得很是对。"
秦留便瞟了他一眼:"明日皇上在芙蓉园为新晋文士的赐宴,不知曹公子作了什么准备?"
曹子文楞了一愣:"要作什么准备?不就是吃吃饭喝喝酒吗?"
"奇怪了,苏大人难道没提醒你?"秦留呵呵一笑,收起手中的扇,随后声音忽然低沉下去,"皇上每年为新晋文士的赐宴上,可都是会出点事的。"
曹子文又是一愣,随即便觉得后背一阵发凉,正欲探究下去,忽然老鸨带着一群花花绿绿的男男女女已然挤了进来,把曹子文围了个花团锦簇,四脚朝天。
秦留摇了摇扇子,站起身,俯身对着曹子文一脸同情:"多谢曹公子的好茶,秦某别处逍遥去了,明见!"
第二日,芙蓉园,乘肥衣轻,云鬓环绕。
曹子文一脸疲倦的被苏意殊拖在身后,拐进了喜气洋洋的牡丹丛中。在京城,芙蓉园的牡丹总是比别处要早开半个月,所以,每年3月底,皇上都会在芙蓉园宴请各路大臣与新晋文士,顺便,好先一步赏花。
苏意殊边走边嘱咐道:"你给我收敛点,今日的酒宴上少说话就对了。"
曹子文还有点醉醺醺的,看着苏意殊在牡丹丛中的的背影,慢吞吞的吟道:"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苏意殊欲语还休,无奈摇了摇头,朝前走去。
去年的新宴上,有个新进的文士因为念错了祝酒词,当场被皇上拖出去给押了,再没翻身。前年的新宴上,皇上戳穿了一个大臣与后宫嫔妃私通之事,亦是现场人头落地。每一年的新宴总在胆颤心惊中结束,虽是事实,但苏意殊亦不屑去提醒曹子文了,他深谙这侄子,是提醒了也没用的。他原本希望他不要做官,省得拖累自己,闯下祸患来。如今,也只能看曹子文自己的造化了,听上天,由己命,官路本是如此,有些事哪怕再小心也是躲不过的。
皇上还没来,正式的酒宴亦还未始,亭子里,水榭间,四处都是雅集或下棋的文士。
走着走着,曹子文嗅到了牡丹花外的一阵异香,那香味极淡,却又极熟悉,乘苏意殊不注意,便别头自顾自朝着香味的方向走去。
待走进了一个湖边偏僻的水亭,瞧见有人正坐着,一身樱色的长袍外罩着一件白色的纱衣,长衫轻扬,很是好看。
而此刻,其人白净的素颜上黑濯的眸子正专注凝视着手中的一柄长剑,恍然从剑身的倒影里见到身后站着一个满脸花痴的人,不由转过身来。
"殿下?"曹子文一脸笑得极是谄媚,猫腻似的悄然几步,微微前倾,"好久不见?子文可是天天惦记着殿下。"
太子手执着剑,瞟见是曹子文,哼了一声后就再没吭声。曹子文依旧摇着尾巴,站在太子跟前,一肚子天怨人怒的发誓——"只要天天能见到太子,那个春花楼,是绝计不去了不去了。"
太子修长的手指,拿着一块明黄色的娟布,仔细的擦拭着剑身,还将剑侧过来,反复的端详是否擦得干净,整个动作优雅极是,剑锋反射着阳光,在亭子里画出道道光符。
安静的亭子里,只留下两人,与一地的流光。
曹子文随手捎了个贡果,一边流着口水咬,一边坐在旁边欣赏太子擦剑,越看越觉得满心荡漾。
"曹子文,你看够了没有?!"左童端着一壶茶走了过来,瞧见亭子里坐着曹子文,不由愤恨的喊了一句。
"没够,没够。"曹子文袖子一挥。
这是太子把剑擦毕,交到左童手里,抬头看了曹子文一眼,说道:"工部侍郎,是个不小的官。"
曹子文擦了擦口水,站起身说:"子文要多谢皇上提拔。"
太子冷冷一笑:"你好好干,可别让我抓到你的半点不是。"
曹子文嘿嘿一笑:"子文绝不辜负太子的一番用心。"
太子又笑了一声,明明是笑,狭长的眼睛里涌出凉意:"几个月前,我刚斩了上一个工部侍郎,偏偏是你替他的位置,你说巧不巧?"
曹子文一听,歪着头,古怪的笑了笑:"原来殿下有斩工部侍郎的癖好。"
太子看着曹子文一身朱红色的官袍,道:"这官服,你穿得大了一点,抽空去叫人改改小才是。"
太子讲话,也是话中有刺。
曹子文眉一扬,目中还带着些醉意:"殿下真是体贴。现在穿是大了点,等再过几个月到了冬天,人养肥些就正好了。"
太子垂眸,扬声道:"不知道那时候,是曹侍郎自个儿肥了,还是被银子填肥的?"
曹子文突然流露出哀怨的表情,侧身朝太子樱红色的衣袍上蹭去:"子文还没上任,殿下就认定子文是贪官,子文对殿下赤诚一片,实在是屈心不甘。"
"赤诚一片?"太子笑了起来,好似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哪儿有需求,哪儿就有应求,哪儿就有为财之道,也自然就有了为官之道'——我倒想看看,说出这话的曹大人,是怎么个赤诚一片的?"
说完此话,忽然听到公公的声音:"皇上驾到,各位大人上席了!"
第 7 章
曹子文跟着太子走到御宴时,苏意殊早给这侄子把位置留好了,一脸愠色。
于座的秦留瞧见曹子文入座,对他微微一笑,礼尚往来,曹子文也回应了一个热情的笑容,而秦留旁坐的王丞相似乎还在气其子落榜之事,狠狠的瞪着曹子文,曹子文完全没理。
待到皇上驾到,众卿起身,纷纷下跪,连呼万岁。
皇上年近五十,身子骨还是硬朗的很,蔼祥的朝着众人示意平身。
名师奏古乐,古乐绕芙蓉,芙蓉围水席,水席见佳人。曹子文一边吃着,一边还不忘记朝佳人的方向抛几个媚眼过去,太子别过脸去,却惹得苏意殊在他的桌前直敲指关节。
一席人乒乒乓乓的吃到一半,皇上突然开口了:"今日天气尚好,繁花似锦,各位爱卿可有兴致以牡丹来作赋一首?"
众人顿噤声,停了筷箸,谁都知道去年有人亦是在新宴上作词引赋得罪了皇上,没人敢吭声,场面顿时就僵了。
"怎么?"皇上的声音威严了半分,"如此良辰美景,众爱卿反而全都没有了雅兴?"
"父皇,"太子在旁说道,"听闻今年科考人才辈出,最为百里之才的,还当属及第的前几名。"
皇上听闻,便朝秦留和曹子文的方向看去,秦留赶紧埋头吃饭,曹子文倒依旧笑呵呵的抬着头对着太子的方向看,两人便对视上了。
太子看着曹子文痴痴的目光,忽而露出微微一笑,朗朗道:"听闻,曹探花才高八斗,是个能人,而平生最擅长的就是画牡丹。"
语音落,曹子文只觉得面部一僵,苏意殊也是筷子一歪,一块鱼唇落到了桌面。
皇上一听,便朝曹子文说:"曹爱卿,不如就露几手吧。"
曹子文抹了抹油嘴,缓缓站起,一拱手道:"微臣才薄智浅,不敢在诸位卿家面前献丑。"
皇上笑道:"曹爱卿真是太过自谦了,你这探花是朕给的,你这官也是朕给的,朕说你有才,他们谁敢说你不好?"
苏意殊一听这话,说的就是——你若画的好是应该的,画的不好,那等于就是说皇帝打自己耳光,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下,摆在曹子文面前的只有一条道,无路能退了。
太子唇角挂着似有浅无的笑容,仰身靠在椅背上,挑衅的目光落在曹子文身上。
曹子文一看见太子,忽然浑身就像打了鸡血,嘿嘿一笑,躬身道:"陛下,微臣有个不情之请。"
"说!"
"若是陛下觉得微臣画得好,微臣想请太子为众人舞剑一曲,予以助兴,不知陛下觉得如何?"
皇上一愣,随即当下觉得十分有趣,便转头对太子,偷偷说:"锦燃,你觉得?"
太子心底闷哼了一声,随后冷脸,扬声道:"有何难?"
于是,案起,墨研,卷开,笔落,众人屏息。
曹子文撩起袖子,细细用画笔舔了舔舌头,朝太子投去神情暧昧的一瞥,于是众人也神情紧张的向太子的方向看去,太子素净的脸上只有沉然。
随即,曹子文眯起眼睛看了一眼栏外的牡丹丛,便悠悠得画了起来,墨也随之化开了去。
苏意殊站在人群里看着自己的这个侄子,不由心紧成一个团,但不得不承认曹子文这画起画来,没了平时嬉皮笑脸额表情,倒十足显出些探花的架势。
一点落墨,两笔晕染,三笔横倚舒斜,四笔便是交会。
太子斜靠在椅子上,单手撑着下巴,看着曹子文,其实仔细看,曹子文算是长得很端正,眉毛算是剑眉,眼睛不大不小正正好好,甚还有几分好看,不像朝堂上的大多数人长得一副尖嘴猴腮的样子一看就讨人恶。这个人本来的气息是爽爽朗朗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他眼睛弯弯一笑起来,整个爽朗的气场就会陡然消匿了,变得纨绔散漫了起来。
到底哪个才是真的曹子文?太子心起玩味,起身几步走到曹子文的身后,忽然声音嗔笑戏昵:"我当曹侍郎那么认真画得是什么呢,原来只是几条枝线,几团浓墨。"
一语出,顿皆哗然。
曹子文只觉得太子紧着自己耳朵的声音如鸣佩环,好听得很,香味又熏人,心神便是一个荡漾,收笔。
皇上也坐不住了,走下几步,便走到曹子文面前,拎起牡丹画卷看了起来。
这……
这……几乎无法称之为画……画的上方是一团烟雾缭绕的墨迹,下面是几根棍子般的枝条。
皇上陡然觉得面子上极是挂不住,举着画卷,左看右看,这可如何是好。
倒是太子挽了挽席地的樱色袍衫,悠悠的表情中略带喜色,不冷不热的抛下一句:"看来曹侍郎的能耐也不过如此。"
苏意殊一看皇上面若冰霜,便知大事不妙,赶紧三步并两步跪倒皇上面前:"皇上,我这侄儿平日里不懂事,随手画几笔便被人捧上天,真当自己是个画中高手了,还望皇上开恩。"
曹子文眼波一转,呵呵一笑,走到皇上面前,亦是跪下:"皇上,此画还未完。"
皇上心奇;"怎么,难道你还要画下去?"
曹子文恭声道:"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牡丹之美,其实不在其富贵,而在其风流。"
皇上觉着有点意思。
曹子文继续说道:"牡丹之风流绝伦,令百花皆低首俯拜,其美,不在其花瓣之大不在其花蕊之密不在其花容富贵,而是在其态。赏花好比赏美人,赏的不该只是五官,真正的美人,不应近看,而应是远观,才能赏出其中的韵味来。"
皇上嘴角微微挂起,这个曹子文果然长了张会说的嘴。
"花亦是如此,"曹子文愈发高谈阔论了起来,"花期有限时,美人如浮云,花开花谢,缘起缘灭,牡丹会谢,但牡丹之韵却不会谢,微臣这幅牡丹春色图,画得并不是几朵牡丹,而是欲为皇上留下这片春红曼妙的永恒脉姿。"
皇上笑道:"曹爱卿果然是高情远意的才子,只是,单论画技,此画始终还是……"
曹子文继续说道:"所以微臣才说,此画还未完。"
"哦?"
"请皇上将此画一折为二,"曹子文眨了眨眼,"皇上,必能看到不一样的画意。"
众人间,顿又交头纷纷嘀咕。
皇上将信将疑的,按照曹子文所说的,把这幅牡丹春色图一折为二,再展开时,原来图上方的那些花团锦簇的墨迹便映到了画的下方一大半。
"这?"皇上举着这幅画,犹疑的看了看曹子文。
曹子文嘿嘿一笑,指着下方一片印上的墨迹说:"烟波溪流花自怜,此花开尽更无花。"
一语出,周遭顿时安静了。
皇上的眉头微微一释,而后转头朝身后眉头紧锁的太子说:"锦燃,去取剑吧。"
第 8 章
看太子舞剑,其实并不是曹子文一个人的夙愿。
只见太子缓缓走来,嘴角微勾,持剑而立,樱红色的袖口中便露出一大段白玉雪貌的手腕,这姿势一站定,曹子文顿时哈喇子便溢了出来,赶紧吞了几口下肚,再转头看了看,身边几个大臣无不都是喉结移动。
长剑当空,花香浮动,太子拔剑,一个剑尖撩起,便是身姿皎然旋转,只觉得满目剑影掠过。
太子还是少年的身骨,纤不见骨,肤白体嫩,黑琼的眼眸却是极为凌厉,应着银光熠熠的锋芒,英气毕现。
而后,乐师便开始击鼓,鼓声点点,每一剑皆持稳有力,每一步皆是踏得曼妙,虽说用步步生莲来形容言过其实,却也是优雅绝伦至极。衣衫翻飞,袖扬体转,脚一个轻抬,身便是一个轻昂,剑影飞梭,再配上太子仰起一脸的冷傲,曹子文只觉得自己花痴得心肝都抖了。随着鼓声渐快,曹子文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犹如沐浴在一片樱白交接的花雨之中,眼前之人,恍若嫡仙。
忽然,太子身子一转,鼓声陡停,剑尖直指曹子文的鼻尖,硬生生停驻,曹子文才缓过身来,只见太子正用剑指着自己的脸,不由吓了一跳,颤颤的笑道:"殿下好剑法。"
太子平视他,眸子幽静,深不见底。
曹子文又傻笑了一声。
太子冷笑,阴声道:"曹侍郎,这下可满意了?"
曹子文柔声道:"亲眼见殿下舞剑,子文死而无憾。"
众人顿鼓掌了起来,叫好声连迭。
"死而无憾?"太子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低念,"我现在若当真这一剑刺了你,你可会躲?"
"不会。"曹子文眼角带笑,看着太子,"太子剑下死,做鬼也风流。殿下若是真要刺,曹子文也躲不了。"
太子一皱眉,剑又向前挑了半分:"好,那我就让你风流风流……"
曹子文一咬牙,闭上了眼。
时间便是一个长长的定格。
忽然曹子文觉得耳畔有风飞过,他还以为太子真的是动剑了,微微睁开一只眼睛,发现太子依旧是铁着一张玉脸举着一把宝剑对着自己,立即觉得不对劲,大喊了一声:"太子小心!"
便朝太子身上挡了去,另一只手随手抄起身旁的一个案台,几只冷箭嗖嗖补射来,就射在了那竖起的案台上。
"护驾,护驾!!!"那些侍卫这才反应过来,所有人全冲去了皇上那边护驾,竟没有人顾及太子这边,而大臣更是四散逃逸。
曹子文突然觉得背后吃痛,回过头发现,居然有支箭没被案台挡住,直直的射在了自己的胳肢窝下面,不由痛得泪花都出来了,哎哟了一声,重心不稳,脚一软就把太子扑到了身下。
一切发生的太快,谁都没有缓过神来,便又有几支冷箭接连发了过来。
曹子文单膝跪地,一只手努力撑着案几,另一只手俯卧撑地,护着被他挡在身下的太子,冷汗和血都汩汩的冒了出来。
太子见状,有些触动:"曹侍郎?"
曹子文看着欺于身下的太子,心里突然觉得一阵暗爽,念道这个姿势若不是护驾该多好,若是在暖床软塌上……心念到此处,居然顶着剧痛诡异的笑了一下。
这一笑,实在是笑的太过诡异,太子顿觉得一阵反胃,欲翻身起来,却听曹子文声音坚定道:"殿下,难道还不能信的过曹子文吗?"
太子仰头看着曹子文,只觉得他的汗一滴滴的滴到自己的身上来,沉声说:"我从不信任何人。"
曹子文干笑了一声,俯身对太子摇了摇头:"那是因为殿下没有遇上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太子微怒:"胡话!"
曹子文眉头渐渐皱紧,呼吸有些紊乱:"若非如此,那就是因为殿下……"
远处士兵呼声嚣沸,似乎是向着刺客的方向跑远了,惊魂未定的众人四散混乱的脚步声四起。
曹子文只觉得意识离自己越来越远,恍恍惚惚的说:"因为殿下……的血是冷的。"
曹子文从小也是爹娘宠着,娇生惯养大的,吃甜的怕甜着吃咸的怕咸到,别说受伤了,府上家丁处处护着,连跌个跤都不让的,怎吃的了这种痛。
太子不理,不打算再与其纠缠,刚欲起身,却忽而,胸口一沉,原来曹子文已然痛得昏死过去,重重的趴在了他身上,压得太子动弹不得。
"殿下,殿下,请恕属下救驾来迟。"
先跑来掰开案台把太子扶起来的居然是苏意殊。
"太傅,"太子低着头发现自己的衣服上居然染上了曹子文的血迹,皱了皱眉头,"曹侍郎为救我受伤,你带回去,让他好生调养。"
说完,不由食指沾了一沾衣襟上的血迹,相比,曹子文的血果然是热多了。
入夜了。
春花楼,偏厢,暗香浮动,喘息连连。
"天琪,"一个男子用口含着一个葡萄,翻身,用舌头舔送进身旁男子的口中,"好吃吗?"
身下那男子吞了一口汁液,便翻身欺上,再将舌反把那葡萄送入对方口中,两人缠绵着隔着那葡萄吸允了起来,不一会儿消噬而光了那颗葡萄,舌卷舌纠缠越深,银丝从两人的口角边流淌了下来,也分不出是谁的,也不知是不是葡萄的汁液。
上面那个起身揭开衣衫来,一只手押住下面那个人的身体,身体随即慢慢伏下,对着那张脸笑了起来:"秦留,你真是越来越像个妖精了。"
秦留暧昧的一笑,冰凉的手指在对方的腰际划过:"那也要试过才知道。"
对方一个激灵,便一手押住他的手指,俯身咬住秦留的耳垂沉声念道:"你是要我欲火焚身而死吗?"
秦留伸出手,环绕住对方的脖子,脚微微曲起,顶住对方的腿间,嗤嗤笑道:"怎么,那么快就硬了?"
对方闷哼一声,把秦留的手摸向自己的□道:"妖精,火是你挑的,你得负责灭了它。"
秦留又嗤嗤笑了一声,便用手握住了那滚烫的□:"灭就灭,真拿你没办法。"说着,便连揉带挫的按了起来,微微尖长的指甲细细挑了一下,马上就让对方弹了起来。
"秦留,我要你。"对方把头埋在秦留的颈脖间,蹭着道,"你今天就给了我,好不好?"
说着,对方的手指也朝秦留的□摸去,却被秦留给阻了下来:"不是今天。"
"不是今天,那是什么时候?"
秦留微微一笑,不语,反手把对方推倒,欺身一路吻下,毫不犹豫一口含住了那已然半挺的灼热,迅速被温热的口腔包容而下的快感令对方立即哼出了声,将手慢慢伸下去按住了秦留那已经披散于肩头的黑发。
秦留用舌头细细舔着,不时又眯起眼睛朝那个不断渗出晶莹液体的小细缝哈了几口气,惹得那□突突直跳,显得十分可爱。
连吸带卷了好一阵,秦留才喘了一口气,抬起头,笑意盈盈的看着那闭着眼欲仙欲死的人:"天琪,我就是喜欢你这表情。"
说着,便又用软滑的舌头在小腹处徘徊的舔舐着。
"秦留,秦留……"对方不满的喊着名字,脚趾忽的蜷缩,"秦留……"
秦留便伏了上来,又是一阵欲求不满的舌吻,同时秦留手中的动作也未停,连连拨弄了几下,很快对方便忍耐不住了,低吼一声,到了最高点,射了秦留满手的黏液。
看着对方释放过后不稳的喘气,秦留悠悠一笑,伸出舌头舔了舔指尖的黏液,露出魅惑的一笑:"很浓嘛。"
床上之人已然是神色涣散。
随即秦留离床起身,捎了件薄衫,将薄衫披到身上。
走到桌前挑了一下灯台上微弱的火苗,火光映的秦留的脸时阴时晴:"天琪,下次绝不要再失手了。"
第 9 章
东宫太子殿,恍若白昼,殿前的一片紫色的藤萝于暗夜与灯火间若隐若现。
皇后听闻太子白日在芙蓉园受了惊,特意叫人熬了好几碗压惊的乌鸡人参汤摆在太子面前:"锦燃,这是哀家特意嘱咐厨子煮的,压压惊,你一定要喝光。"
太子白皙的面容微微露出一点温馨的笑容:"多谢母后关心。"
皇后看着太子端起一碗汤喝了起来,宽心的点点头,便继续问道:"听你父皇说,今日的新宴上,有位新晋的探花救了你的性命?"
太子喝到一半的碗停了下来。
皇后问:"是有这么回事?"
太子端着碗,点了点头。
皇后叹了口气,摸了摸太子的头,说:"苦命的锦燃啊,还好这次你福大,要是没了你,哀家也就不活了。"
"母后千万别这么说,"太子灿若星眸的眼睛流露出一丝温情,"锦燃绝再不让母后担心。"
皇后看着这孩子,道:"听说那个探花为了救你受了点伤,明日,你带点宫中的贡品,亲自上他府中去慰问一下吧。"
太子一撇眉,笑笑:"不必了,我看曹探花年轻的很,身子无大碍,过几天定能上朝。"
"话可不能这么说,"皇后的语气立即严厉了起来,"锦燃,将来你为人君,要以一颗仁爱的心普渡众生,体恤下属,才能为千秋之典范,怎能如此马虎?"
太子心底苦笑,皇后虽然平时不参政事,但是佛经念多了,这念叨起人耳朵的本事还是十分可怖的。
皇后继续吩咐道:"哀家也听你父皇说了,这探花是个人才,既然是个人才,就要留住,锦燃可是听进去了没有?"
太子暗暗叹了一口气,端起手中的乌鸡汤,点点头:"儿臣去便是了。"
皇后心喜:"再多喝些。"
夜深,灯熄,皇后走了,太子独自坐在殿前的阶上,又玩弄起了鷯哥。这只乌黑通体的鸟已然会说点人话了,只要拨拨它爪上的细线,它便会念道:"殿下……殿下……"
漆漆黑夜里,陪着太子的,只有这只黑色的小鸟。
这原也是太子性格孤僻所致,每到深夜,定会将身边所有的侍女随从赶走,留下独自一个坐在空荡荡的太子殿中。
此刻,鷯哥的爪子把着太子的食指,一边将鸟喙凑在太子的另一只手里,殷殷啄着小米。
究竟……白日里,这些刺客的目标是谁?
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这些刺客各个都是训练有素的,因为当兵差将他们押下的时候,这些刺客各个都服毒自尽了,连个线索都没有。
想到此处,太子心中就起了一阵愤恨,将鸟食摔了一地,连着鷯哥也一抛,筱然飞走,在大殿的上空边飞边盘旋:"殿下……殿下……"
凄凄长殿,忽而一个声音犹如梦魇般响起:"因为殿下……的血是冷的……"
太子恍然回过头去,大殿无人。
他低下头,端详着自己的食指,今日碰过曹子文的血的地方,好似那个温度依旧残留着,提醒他,讽刺他,他是多么一个凉薄无情的冷血之人。
没错,曹子文,你说的一点都没错,太子冷冷的笑了一声。
但若非如此,此日,此时,此地,站在这里的就是一个孤魂了!
第二日,苏意殊胃口不是很好,中午刚吃了一些粥食,便听下人通报说门口有个公子求见。
苏意殊懒懒几步走到门口,一见是太子,万分激动兼紧张的迎了出来:"殿下,居然劳驾殿下亲自前来探病。"
太子穿了一身淡蓝织花锦袍,极为素净的站在门口,扬了扬袖:"太傅多礼了。"一挥手,示意几个跟来的侍卫把贡品端上,然后在门口待命便好,随即跟着苏意殊跨步进府。
"太傅,"太子赫然坐于厅堂的那把太师椅上,淡然道,"今日我闷得慌,来找你说说话。"
苏意殊心念——若是要说话,为何不把我叫进宫中?反而你自个儿跑来了?
"昨日情景混乱,"太子接着说道,"我被曹子文挡着,对当时的状况并不甚清楚,想来问问太傅有何看法?"
苏意殊思忖道:"依当时的情形看来,首先,刺客的幕后指使若不是朝中大臣,便是皇室的人,否则也不会如此清楚这次新宴的时间与地点。"
太子心想这不是废话嘛,表面上应付着,微微点头。
苏意殊又思忖了片刻:"但是,究竟刺客的目标是谁,微臣百思不得其解。"
得了……看来问这苏意殊也是白问,太子不耐烦的用脚尖勾了一下太师椅下的悬栏。
"不过,"苏意殊补充道,"微臣非常怀疑一个人。"
"谁?"
"王丞相。"
"为何?"
"有刺客来袭,人心自保,四散逃命,唯有王丞相是钻到桌子下的。"
太子一听,想像当时的情景,不免觉得有些好笑,面上还是声色不动:"一叶障目,这有何奇怪了?"
"当时只是有人喊道刺客,刺客的影子谁都没见着,亦不知刺客除了用箭还会用别的兵器,难保刺客不是混于侍从之中,所以第一反应多是逃离现场为先,而王丞相却躲在桌子底下,想来的可能便是,他知道刺客的目标并不是他。"
苏意殊的话有些道理,却也有些勉强,不足以全信。
太子端起茶碗上的茶盖,放在手心里转了一圈,道:"苏太傅,我看你是平日与王丞相作对多了,想乘机报复吧。"
苏意殊赶紧说:"不敢,微臣只是说出心中的想法。"
"我倒是想听听令侄的意见,"太子凉凉的抛了一句,"他伤好点了吗?"
苏意殊叹了口气:"请了好几个郎中来看过了,说是,伤未及心脉,无大碍,但是子文他昏睡了已然一天一夜,还未醒来。"
太子长声道:"哦?——那我回去了,皇后让我带了些药来,等他醒来你让他服下便是。"
苏意殊又赶紧说:"殿下,若是子文知道殿下前来探病,必定很高兴。"
太子突然高声道:"谁说我是来看他的?"
苏意殊又说道:"殿下,子文这孩子的脾气,我最清楚了。平日虽然娇气散漫的很,但是关键的时候,为殿下卖命,那是绝无二话的。"
太子一咬牙,切声道:"那是他自己活该,甘愿要为我挡的。"
说完这句话,太子忽然下意识一愣——如果当时曹子文没有为自己挡住那几箭,会是什么结果?——莫非那些刺客的目标真是自己?
苏意殊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早谙太子是个性情凉薄骨子清冷的人,但真的说出这些话,不免还是让人心寒。
太子转头看了一眼苏意殊,知道他心里不舒坦,便悠悠说:"好吧,看看他,又有何妨。"
太子独自推门走进曹子文的房间,与前段日子来的格局没什么变化,只是当时那个神气活现的人,如今奄奄的昏睡在床上。
太子坐在他的床前,细细的端详着这个了不得的曹子文。
其实不得不承认,近看来这曹子文的五官周正,剑眉入鬓,睫毛也还挺长的,鼻悬若胆,长得也算是相当顺眼的,只是此刻他面色绯红,嘴角还挂着一丝口水,就有碍观瞻了些,看起来像是在发烧。
太子伸出手,将手背贴上曹子文的额头,果然体温异常,太子居然愉快的笑了一下。
"殿下……"曹子文突然开口说话了。
太子一愣,收回手,说:"曹侍郎,你醒了?"
曹子文依旧还是喃喃:"殿下……殿下……"
原来是发烧在说胡话。
曹子文还在喃喃:"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殿下……"
太子摇了摇头,起身想,这曹子文做梦也都在想这些事。随后走了几步,到曹子文的书桌案前,书桌上没有别的,只放了一本蓝印封面的书,书皮上无字。
太子略有好奇,便翻开了看。
书里,居然画了一系列的小人图。
第一幅,是一个人躺在路中间的马车前。
第二幅,是两个人在桌前吃饭,一个长的好看些一个长的普通些,好看一些的,有个细细的箭头着标:段公子;普通一些的,则标着:曹公子。
太子觉得有趣,便翻到第三幅。
第三幅,明显是在考场,两个人隔着岸几在说话,但却没画完。
再往后面翻了一页。
居然是一幅画像,画像中的人,眉目清冷,站在一片岱山的面前,撑着一把伞。
而画像旁,提了一句诗——"千古江山如画,百年庙堂无香,十载世间飘零,一趟人面桃花。"
落款处,一点朱红,太子入了眼,心中居然一动。
第 10 章
待到曹子文醒了后,苏意殊并没有跟他提起太子来看过他的这桩事,只是催咐他过几天若是身体无恙了,就赶快去工部报到。
曹子文一脸不情愿的坐在院子里对着几只母鸡丢了好几把米时,一个声音朝曹子文响起:"子文,偷鸡不成蚀把米,可万万使不得啊。"
抬头,居然是秦留,不由眼睛弯弯一笑:"没料到是秦公子。"
秦留依旧扇着他的扇子,优雅一笑。
"哦,不对,应该称呼是秦大人!"曹子文赶紧补充上。
秦留道:"子文客气了,这不是在外面,秦某字望书,子文可唤我为望书。"
曹子文嘿嘿一笑:"望书兄既然来了,不如在家中吃个便饭?"
秦留点头道:"好。"
曹子文顺带说道:"吃完中饭,望书兄能否陪子文出去转转,透透气?"
秦留想了想,点头道:"也好。"
两人在苏府用了中饭,吃完,曹子文叫下人备了轿子,抬着秦留一起出去透气了。
等到秦留下轿,才发现,曹子文带他来透气的地方居然是芙蓉园,不禁脸色一沉:"子文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曹子文笑吟吟道:"要论这京城最美,最适合透气的,就是芙蓉园了。"
"你就不怕触景,旧疾复痛?"
曹子文看了一眼秦留,指点说:"大理寺若是能把这刺客一案给破了,皇上对望书定是更加赏识,所以子文才想来这里再走上一圈,全当是故地重游吧。"
秦留尴尬的笑了笑。
芙蓉园是皇家园林,普通人进不来,除非是皇亲国戚,而曹子文与秦留能进得园中来,自然多是亏了秦留。
曹子文得意万分的看了秦留一眼:"四王爷的儿子,果然是走到哪里都方便。"
秦留无奈:"这才是你骗我出来透气的理由吧。"
园中,花香四溢,浮红春浓。
两人慢慢的在芙蓉园里走着,曹子文走在前头,秦留走在后面,一前一后,拂袖而过。满眼望去,牡丹已是谢了一大半,芍药却开得正是如火如荼。
曹子文忽然说道:"牡丹花虽好,却毕竟是俗了一些,我倒是更喜欢这一片一片的芍药。"
秦留在后面应道:"芍药,又名将离。"
"将离?"曹子文微微一笑,"这名字,好听,可惜不吉。"
"怎么说?"
"将离,将离。"曹子文若有所思,沉吟,"将士远赴沙场,与人久别离,思慕难归,情何以堪,原来竟是这样一种花。"
秦留皱了皱眉,随后面无表情的看着那一片芍药花海,道:"果然不吉。"
曹子文忽然俯身,伸手捏住一朵红艳的芍药的花茎,轻轻一扯,便摘了下来,转身将那朵花递给秦留。
秦留有些困惑:"这是?"
曹子文呵呵一笑:"这是为望书兄采的。"
秦留看着这朵娇艳欲滴的芍药花,柔软的复层之多连花蕊都隐匿在其中看不见了,就像是人心,若是顾及的太多,到头来,自己也忘了那个最初的念头了。
秦留接过那朵芍药,眉头一挑,媚媚的诞笑:"子文,我可是个断袖,就不怕被我相中?"
曹子文嘴角勾起一弯淡淡的笑意,随即居然吟道:
"卿本是佳人,
断袖亦分桃,
春日一场梦,
将离花语冷。"
突然吹过一阵风来,花叶婆娑,满溢的香味中透着丝丝春日的凉意。
秦留眯起眼睛,看着手心中的芍药,微微叹道:"只可惜,人无百年,花无百日。"
再抬起头,曹子文不知何时,已经自顾自向前走远好些路了。
日上三竿,两人都走得出了些汗,坐在遇袭的亭子里摇扇乘凉,便看到了摆在前面是一张千疮百孔的案台。
"子文对太子殿下守卫有功,想来不日,皇上便会升了你的官,"秦留指了指案台道,"只是……那日遇袭前,我见太子用剑指着你,不知你们之间是否有些过节?"
曹子文嘿嘿一笑:"我对殿下忠心耿耿,殿下对我亦是宠信有加,能有什么过节?"
秦留愣了愣,有些迟疑的说:"有些话,我不知道当讲不讲。"
曹子文看了一眼秦留说:"望书请讲。"
"我说这些话,全是为了子文你好,"秦留说道,"太子殿下虽然肤貌极美,但是天性凉薄,林寒洞肃,玄辞冷语,难得人心。子文,以你的才智,当真认为跟着太子殿下是明智之举吗?"
曹子文点头:"确实没好处。"
秦留又说道:"子文可能不知道,朝野之中,亦有不少人对太子殿下颇有微词,纷纷担忧,等哪一天皇帝百年,太子若是成了真的天子,以他如此凉薄的个性,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
"望书的意思是?"
"众臣的意思是——扶正黜邪。"
曹子文奇怪道:"当今皇上一共只有三个皇子,大皇子虽然人心宅厚可惜战死沙场,三皇子出生是个哑巴又早年夭折,除了二皇子还有谁能继承大统?"
秦留继续说道:"得民心者,得天下。"
曹子文拍案而起:"望书,莫非是你爹想要造反?"
秦留扬起扇子,将扇子掩遮住嘴角,笑了起来:"子文啊子文,看来你也不是真的聪明。若是我爹真想造反,秦某即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告诉你。"
曹子文恍然点头:"也对。"
"民间有一个传闻,"秦留忽然把手搭上曹子文的肩头,神秘道:"大皇子锦犀没有死,而是被囚禁了。"
"什么?"曹子文略有惊讶,"我明明记得大皇子死的那一年,天下缟素,害我三天没吃上肉。"
秦留说道:"当年从边疆运回来的大皇子的尸骨模糊,很难分辨那是否是真的大皇子,当下埋于皇陵的那一个,也未必是真的大皇子。"
"所以你的意思是?"
"很简单。若是能找到真的大皇子,便可扶正黜邪,另立明君。"
早前,听闻苏意殊说过,在大皇子还在世时,朝中便分为两党,一党保的是大皇子,另一党保的则是二皇子。
如今看来,虽然大皇子死了,其中一党派始终还是不甘心,便道:"望书,若是找到了大皇子,到时——锦燃会怎么样?"
秦留眼中流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怎么?莫非你真的相中太子了不成?"
曹子文露出陶醉的一笑:"实不相瞒,太子艳如桃李,冷若冰霜,曹子文平生就是喜欢这种类型。"
秦留敛起眼中的笑意,摇了摇扇子:"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太子登基为天子,不可无子嗣继位,必要娶妻的,到时你真的心甘情愿做他的男宠吗?"
"男宠?"曹子文一愣,随即埋怨道,"这么说来,还真是不好听。"
"相反,一旦太子不再是了太子,你若是真喜欢他,反倒能与他执手平生,共享天乐,也未必。"
曹子文一歪头,随着美美的笑了起来:"望书兄真是义气,连这一步都想到了。"
说完,无比神经质的朝秦留眨了眨眼。
秦留转念,想到太子冷若面霜,确实是风华绝貌,不由喟叹:"唉,也难怪你……"
两人相视,大家都是极解风情之人,各自揶揄一笑,心中万千。
随即,曹子文站起身,摇了两下扇子,走到亭子四周仔细看了几眼。
"望书兄,我突然有了个很奇怪的想法。"
"怎么说?"
"其实当日刺客的目标并不是为了刺杀皇上,也不是为了刺杀太子,而是为了制造出混乱的场面。"
秦留微微一惊:"此话怎讲?"
"你看这亭柱与凭栏上的箭痕,杂乱无章,无规律可循,亦无任何方向性,若是有明确的射杀目标,又怎会留下如此无章的箭痕?"
"当日,场面混乱,那几个刺客一时失了水准也未必。"
"呵呵,"曹子文吟吟一笑,"这些箭痕入木极深,不像是失了水准的人放出来的箭。"
秦留暗暗惊奇,面上依旧是如故,问道:"那么,你认为,究竟是谁制造出混乱的场面,为的又是什么?"
"混乱,便是有机可乘,"曹子文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兴许,是为了乘乱从一个人身上拿到某样东西。"
秦留拂面一笑:"有可能。"
曹子文又道:"若真是如此,刺客只是外应而已,要完成整个过程,还需要里合,也就是说,当时于席在场的某个人,才是始作俑者。"
秦留接道:"有道理。"
曹子文扭头,对着秦留,眼中露出微微一笑:"望书兄,这下,大理寺应该好办些了吧。"
第 11 章
曹子文到工部报道后无所事事的第三天,皇上的圣旨便下来了。
——曹侍郎护驾有功,工部侍郎之职保留不变,同时任命文华殿大学士,官拜从二品,专侍太子。
接完圣旨后,曹子文心花怒放,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大肥差——做一份差拿两份俸禄,而且还能天天见到日思夜想的美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曹子文朝地上一叩头,心里直感激的念叨,皇上老头真是对自己真是不薄,打心底里希望他再多活几年。
于是当日晚上,曹子文便带着工部的上官下吏跑去春花楼胡天酒地了一通。
待到第二日,清早,曹子文浑身酒气,跑来噗通一声,直直跪在太子跟前:"殿下,殿下,曹子文想你想得打紧啊……"
香檀袅袅,太子正在喝宫女端过来的甜羹,一口气没喘过来,差点噎着,横眉道:"谁让你来的?!"
曹子文抬起头,笑得很是一个太阳灿烂,马上抬出了一个十分有利的靠山:"回殿下,是皇上!"
太子白皙的脸一沉,色一厉,便转过头去不理曹子文,让他一直跪在那儿。
曹子文早早从他舅舅那里了解到了,让人长跪不起是太子最擅长的伎俩之一,便毫不犹豫的从左右袖子里掏出了两只小小的锦红软枕,乖乖的垫在膝盖下。
太子看在眼里,没有吭声,任他去了,垂眸继续喝着他的那碗甜羹。
只见太子一身月牙白的长袍,全身软软的斜靠在一张长塌上,宫女蹲在太子的面前,宫女手端着一个梅花图案的白瓷碗,太子懒洋洋的右手托腮,左手从捏着一柄勺,手指纤长雪白,细如羊脂,简直与梅花碗的白瓷质地有得一拼。而后,细细的手指舀起一勺甜羹,送到唇角边时,曹子文不由怦然心动,眼珠子随着那勺子直直的看了进去,只见那甜羹的汁液随着樱樱嫩唇微开时,慢慢灌下,皓齿间似乎还能见到那粉色的舌头,殿中薰香环绕,美色于前,曹子文只觉得自己头脑开始发昏,手脚开始出汗。太子颔首微目,听见大殿里回响着吧唧吧唧的声音,再一瞧,原来是曹子文对着自己手里的碗在拼命咽口水,太子便以为是天气热,曹子文跪久了口渴,总算心生出一丝恻隐,微微眯起眼睛问道:"渴了?"
曹子文赶紧点了点头,犹若一只跪在门口的忠犬。
太子见状,杏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便叫人再盛了一碗甜羹过来给曹子文:"喝吧。"
于是,曹子文依旧是跪在地上,捧着太子御赐的一碗甜羹,埋头咕噜咕噜喝了起来,这甜羹带着一丝糯香,分辨不出放在里面的是什么果实,只觉得清甜爽口,一边喝着,也不忘用眼角的余光朝太子那儿打量去,只见太子正在闭目养神,曹子文便放心大胆的用目光在太子身上来回游走——雪白的一段手肘露在月牙白的袍袖之外,白得简直叫人心醉神迷,肌肤白的透明若冰雪,身子绰约若处子。玉雕似的容颜明明散发着一股骨子里散出的寒气,却又透着一种隐隐的魅惑,脸迹的线条十分流畅,这张小脸蛋真是长得极好,不瘦亦不肥,而刚才喝过甜羹的嘴角还泛着一丝光泽,曹子文又一阵口干舌燥,不由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巴,若是此刻欺身上去亲了那诱死人的嘴唇,应该也是如此的清甜,想到此处,曹子文心中一片盎然,眼睛不由自主的往上看去,那双平日里经常身若寒潭似的黑眸,此刻正闭着,睫毛就显得格外长,而且还随着平稳的呼吸一颤一颤的,曹子文看在眼底,心里一阵奇痒难耐。哪料到忽然太子睁开眼来,正好撞见曹子文直勾勾的对视着自己,忽然有些恼了:"你在做什么?"说出这句话后,自己便突然觉得有些尴尬,毕竟这曹子文除了看着自己,也没在做什么,虽然这目光委实算不上什么心术端正的。
曹子文见太子突然睁眼,也是一惊,转而眼珠一转,喊到:"殿下,你的头发上沾了一只虫。"
"什么?"太子愣住了。
那地上跪着的人忽然眉眼轻挑,笑意流转了起来,伸出手指了指:"那儿!"
"哪儿?"
宫女立即围了上来一群在找,顿时太子殿乱成一团。
曹子文见状,赶紧三步并两步的凑近到太子的软塌跟前,伏身佯装为太子抓虫,低下头便见到太子衣领口里露出一段白玉似的颈,兴许是衣服较为宽松的缘故,直直接着看了下去,轻裘罗衫黑发如瀑间,由颈至肩,线条亦是隐约可见,曹子文一瞬间便张口结舌。
"到底在哪?!"太子终于不耐烦了。
曹子文回过神,喃喃道:"回殿下,跑了……"
太子一听,顿时气得站了起来,指着他:"曹子文,你好得很啊,谁让平身的?!"
曹子文赶紧折身回去找到那两个小软枕,跪跪好,随即挺着身子回答说:"臣不敢!臣不敢!"
太子走到他跟前,一拂袖,森然道:"曹子文,你不要以为有我父皇与母后帮你撑腰,我就拿你没办法。这宫里的酷刑九九八十一种,各个销魂在骨子里,外头人却绝计看不出来用刑的任何痕迹,怎么样,可是有兴趣?"
曹子文一听,赶紧扑过去,双手一把抱住太子的腿,哀嚎了起来:"殿下啊,殿下若是要杀微臣,微臣绝对是无二话的。只是,微臣刚为殿下受过伤,郎中说一定要调养,绝对不能再伤筋动骨了,否则就会上半身瘫痪的呀……"
太子皱眉看他抱着自己的腿,突然想起了什么,犹如春风拂面般的笑了起来:"曹大人的意思是,要用刑,就动下半身?"
曹子文眼皮一跳,眼泪就立即审视度势的滚了出来:"殿下,微臣对殿下是苍天在上,日月为鉴,真情可表,忠心一片的啊。"
这台词说得得还真是流利……
"真情可表,忠心一片?"太子狠狠一笑,"那么把你阉了,留在东宫,一直陪本太子玩,好不好?"
曹子文顿时闭嘴不语了,不敢置信的慢慢抬起头,睁大眼睛,神情很是无辜的看着太子,此刻太子也正俯瞰着他,自是一脸飞鸿不惊,笑得更是冰魂素魄:"如何啊,曹大人?"
"呜哇……………………"曹子文忽而嚎哭了起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往太子的腿上抹去,哭得很是一个痛彻心肺,"殿下开恩!!!殿下开恩!!!"
适时,忽然苏意殊走入太子东宫,迎面便见到了如此一个场景。
他的侄子跪在地上哭得很像是一个被负心汉抛弃的女子般死拽着太子的腿不肯放,而太子被他死抱着脚,反倒是一脸笑意盈盈的,兴致盎然。
曹子文一见到苏意殊,宛若见到了救星,赶紧松开了手,扑过去喊道:"舅舅……舅舅……殿下说要阉了我……"
苏意殊叹了一口气,他就猜到,曹子文今日到太子殿中报道第一日,必要出乱,便对太子拱手道:"殿下开恩啊……曹家就他一个儿子……"
太子见苏意殊来了,淡淡一笑,挥了挥袖说:"太傅,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你把他带回去吧。"
那日后,太子欲阉曹子文之事,便在宫中悄然流传了开。
与此同时,四王爷府上有熟客造访。
"将军!"四王爷府上的家丁对这位熟客早是习以为常,"大公子今个儿一大早就出去了,现在这时辰,应该马上就回来了。"
"不打紧,我去他房间等。"说着,来人大步流星,熟门熟路的弯去了秦留的房间。
秦留的房间还是和以往一样雅致,所不同的只是,屋子里多了一支青玉花瓶,瓶中只插了一支红色的花,但这朵花看似已经快谢了。
忽然感觉有人进来时,便转过身,秦留正一脸笑意惺忪的靠在门边看着他,反手合门道:"天琪,让你久等了。"
天琪几步走上前,捧起他的脸,便纵情的吻了下去。
这本就不是浅吻,秦留想去推天琪的手,却反被扣在门上,对方整个人的身体压了上来,微微屈膝插入他的腿间。唇齿相碰,舌□缠,湿热的气息荡漾而开,不一会儿天琪欲发放肆,两人越吻越深,天琪按奈不住的抚上秦留的腰,还想进行到下一步时,秦留忽然用力的将他推开,两人气喘吁吁的大眼瞪小眼,只听秦留说:"先等一等,我有要紧事同你讲。"
天琪有些不满,又压了上来,近着距离看着秦留的脸上:"秦留,我明天就要走了,现在还有什么事比这个更要紧?"
秦留顺势勾住他的脖子,一脸认真:"前几天,我与曹子文去了趟芙蓉园,我觉得他可能已经看出些端倪了。"
天琪一愣:"曹子文?就是当时那个护着太子的探花?"
"他已经猜出,刺客的目标并不是杀了太子,也揣测指使的人正是当日宴会上的人。"
天琪叹了一口气,缓缓松开秦留向后退了一步:"若不是他,我们的计划兴许就成功了。当时,我特意挑了个离太子最近的位置,但没料到他的反应比我还快。"
秦留摇了摇头:"不怪你。"
接着,秦留的视线缓缓落在桌上那朵开败的芍药上,沉默半晌后,道:"不过,我也发现了他的弱点。"
"什么弱点?"
"太子。"秦留若有所思道,"曹子文这个人,虽然看似玩世不恭,实则察察而明,是个厉害的角色。但是,所谓情生智隔,若是他对太子当真是动了心,那么他便有了弱点,我们大可利用这一点,拿到我们想要的东西。"
"我明天就走了,"天琪跨上前一步,贴在秦留的耳边,絮语道,"怎么做都随你,只是留下你,我始终是放心不下。"
秦留心中略略一动,眯起眼睛,眼角似乎能媚出水来,将头埋到天琪的胸口,叹道:"你不是一直想要我吗?"
反倒是天琪伸手,将他紧紧拥入怀中:"我知道,在你没有得到你想得到的东西前,在你没有真的放下之前,在那一天前,我都不算真的得到你,秦留,我愿意等你。"
秦留道:"对不起,天琪。"
说着,秦留便抬起头去吻天琪的唇角,这是个柔软的吻。
天琪闭着眼睛,任那温热的唇瓣轻轻擦过自己的唇角眉梢,犹若柔软的棉絮拭过自己的肌肤,情迷之中,他微微睁开眼睛,便看到瓶子里的那朵红色的花,突然落了下来。
第 12 章
有件事令曹子文觉得很奇怪,虽然天天他吵着要进宫,但是苏意殊都不让他进宫去,可是过了几日,太子突然宣曹子文进宫了。
苏意殊说:"太子素来看你不顺眼,这不成,我得陪你进宫去。"
曹子文说:"好不容易太子想找我独处一回,怎么能让一个万年不老男给好端端破坏了我与太子的良宵美景?"
听得苏意殊一个青筋爆起:"兔崽子,最好让太子今天就把你给宰掉,一了百了!"
苏意殊说完便甩袖,气鼓鼓的嗅着鼻烟壶走了,任曹子文一个人屁颠屁颠的进了宫。
可惜让曹子文失望的是,即使苏意殊不去,他与太子两人独处的憧憬还是破灭了,因为,太子坐在一棵紫藤树下,而对面坐了一个气宇轩昂相貌堂堂的将军,两个人居然在下棋,居然在下棋。
"殿下,"那将军对着棋盘,无奈的笑了笑,"属下输了。"
太子看着棋盘,开口说:"这盘还没下完,天琪,你还没有输。"
"虽然还没有下完,但是,殿下的胜局已定。"天琪谦让的说道,"要论下棋,天琪从来没有赢过殿下。"
曹子文站在一旁被太子当成竹竿晾了好一会儿,突然开口道:"将军此言差矣!"
两个人突然抬起头来,才发现原来忘记了这里还站着个人。
天琪将军微微一笑,指道:"你就是今年的探花曹子文吧?"
曹子文点点头:"将军,这盘棋,明明还有可挽回败势的余地,难道将军就不想力挽狂澜了吗?"
太子懒得理他在那儿瞎掰,冷冷的转过头去。
天琪将军觉得十分有趣,起身让道:"曹大人,若是认为这盘棋还有挽狂澜的余地,就请代我来下完它!"
曹子文顺水推舟,嬉皮笑脸的,一屁股坐下,对着太子十分花痴的笑了起来:"殿下,我们来下棋吧。"
太子哼了一声,便放下了一颗黑子。
棋盘的世界,黑与白,非攻即守,既是守也是攻,转眼曹子文的白子果然被圈去了大半。
曹子文倒是不急不躁,依旧笑嘻嘻的看着太子,说:"殿下的手指真是纤长细白,不管是捏黑子还是白子,都很好看。"
太子抬头,恶狠狠盯着曹子文,忽然起声道:"这盘棋你若是赢不了我,我就按上回说的,把你给阉了。"
旁边的天琪将军听到,噗哧一声便笑了出来,拍了拍曹子文的肩膀说:"探花,殿下面前就别说大话了。"
曹子文不以为意,信然的抬了抬眉:"微臣什么时候说过大话了,无论是科考,还是画画,子文都不曾食言过吧,殿下?"
说的虽然不错,只是太子此刻冷眼看着曹子文的表情,可不是很妙。
"曹子文,这可是你说的,"太子执着一颗棋子,落子时,黑亮亮的眼睛里一片志在必得的星辉,"到时可别后悔!"
"但是,若是微臣真的赢了,殿下可否准了微臣一个请求?"
"不准。"
"殿下,不如先听听微臣的请求再作定夺嘛,"曹子文神情哀怨道,"臣若是赢了,想请殿下带微臣外出野猎一回。"
天琪将军一抿嘴,听起来这个请求也很稀松平常,便在旁边解围道:"殿下就答应他吧。"
太子不吭声,面上未动颜色。
过了一会,说道:"该你了。"
天琪将军俯身在曹子文耳边说:"这就是答应了。"
曹子文满心欢喜的抱起了那一钵白子,对着棋盘又认真的看了一会儿,抓出一颗白子,放了下去。
天琪将军站在紫藤树下,细细端详着这个曹子文。论长相,他算得上是好看的,只是及不上太子风华绝代,也没有秦留那种风流的魅惑。举止间透着十足的痞态,但却不会让人觉得讨厌,反而越看越是顺眼了起来,而且能感觉得到,这个人,表现得越是浅,其实越是深,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实在是难猜。
待天琪回过神来时,太子已经拂袖起身了,把手中剩余的棋子陡然抛了一地上,散落皆是。
天琪将军赶紧向着棋盘望去,不知何时,黑子居然被逼到了绝境,已无路可走。
曹子文居然赢了?
天琪将军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曹子文,只见他正朝太子殿下笑得无比谄媚:"殿下,你输了。"
这无疑是在太子腾腾而起的怒火上又浇了一把热油。
太子阴沉着一张脸,气到了极至反倒笑了起来:"曹子文,你可真是一个人才,无论是作弊,画画,下棋,还是作诗,各个在行。"
曹子文侧头思索了几分,走上前问道:"奇怪,殿下何时见微臣做过诗?"
太子怔住,脸上忽然觉得一热,向后退了一步,别过身眼神忽闪而过。
曹子文不依不饶,走近太子,把脸凑了上去:"微臣不记得有在殿下面前做过诗啊。"
太子提袍,向后又退了一步,沉了沉脸,肃声道:"我说有就是有,曹侍郎,你记性太差了。"
曹子文又向前走了一步,眼尾一挑:"是吗?曹子文记性确实不好,殿下可否念给微臣听听,好帮微臣再想起来?"
太子见他越靠越近,怒嗔道:"大胆!你都不记得,我怎么可能记得!"
"可殿下刚才明明有夸赞微臣诗作得好的……"
"刚才是刚才。"
"那就是有……"
天琪将军在旁边只觉得这两人十分有趣,一个进,一个退,一个攻,一个……?
忽然他想起秦留所说的,这个曹子文,当真是对太子动了心?
情生智隔,看来也未必吧。
"殿下!"天琪将军打断了他们的这一来一往,"属下这次回京也有些时日了,需告辞了。"
太子才回过神来,总算抽身脱开曹子文的纠缠。
走到天琪面前,定了定身子,正色道:"何时动身?"
"今日便动身。"
"将军此行多珍重,待下次见面,再与你一同比试射箭。"
天琪款款一笑:"下棋不敢说,射箭,属下还是有胜算的。"
太子点了点头。
转而天琪对曹子文说:"曹大人果然是个妙人,盼望下次也能有机会与曹大人切磋切磋棋艺。"
曹子文垂手立在那儿,一扬头,悠悠嗤笑:"君子有所争,有所不争,别的好说,下棋,子文是万万不让的。"
天琪哈哈一笑:"好说。"说完,便告辞转身而去。
望着天琪远去的背影,曹子文眼里忽然冒出一个笑泡,语调中却透着酸气:"殿下,你好似很信任天琪将军?"
太子当他又在说胡话了,靠在紫藤树边看着天际,神思有些远离,不去作搭理。
突然收过神来,对曹子文缓缓道:"对了,母后说要见你,你自个儿去吧。"
说完,便拂袖而去。
原来召他进宫的不是太子,而是皇后。
曹子文忽然像泄了气的球,往凳子上一屁股坐下,叹道:"唉!"
第 13 章
皇后,自然是雍容华贵的,而且甚为亲切,一见到曹子文进来,便叫人赐座,这与在太子那里的待遇真是天壤有别,判若云泥。
皇后的手里始终捏着一串佛珠,缓缓转动着,眼神平稳的看着曹子文说道:"今日叫你来,便是想看看救了我皇儿的人,再来,就是和你说说话。"
曹子文笑了笑:"娘娘,当时,换成谁都会这样做的。"
皇后的寝宫里飘着阵阵佛香,与太子殿中的香味不同,这佛香能镇缓人的心情,久闻之,身心便会平静下来。而太子殿中的香味,挠人心脾,闻之便会欲罢不能。
皇后慈爱的一笑:"你这孩子真会说话。不知,锦燃有无告诉你,昨日大理寺上报,这刺客一案已经告破了。"
曹子文一惊。
皇后看他略有诧异的样子:"看来,你并不知情。"
曹子文猛点了点头:"查出真凶了吗?"
"没想到,王丞相会教出这样的儿子!"皇后幽幽叹了一口气,"现在正关在刑部天牢里,已经画押,认了。"
王丞相的儿子?
曹子文沉默,思忖了片刻:"还望娘娘告知原委。"
"王丞相的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名叫王晖,平日里就爱胡闹,不学无术。已经连着参加科考五次了,年年落第,今年也没考上。于是,胆大包天,居然买了一些刺客来芙蓉园捣乱。"
"不知大理寺是从何取得的线索?"
"据说是有次喝醉酒,说漏了嘴,自己给捅的出来。"
曹子文眯起眼睛,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这样啊……王晖,还真是可惜了。"
皇后以为他是惜才,道:"曹侍郎不必为他觉得可惜,他是自食其果。哀家倒是担心,曹侍郎的伤,应该无碍了吧?"
曹子文拍了拍胸口说:"皇后娘娘放心了,子文早没事了。"
皇后点点头,又露出慈爱的目光看着曹子文说:"来,吃点糕点。"
便唤下人端上糕点来,赏给曹子文,让他吃。
曹子文心想,今后若是要与太子长相厮守,皇后这一关必须得过去,便抖起精神来开始奉承道:"娘娘,微臣在见到娘娘前,一直以为娘娘是个年岁颇高的老太太,哪知道,一见到皇后,凤凰来仪,雍荣闲雅,真是惊为天人啊,别说是四十,必然是三十都没有过的!"
这马屁虽然拍得非常明显,皇后却也听得欢喜,一个劲的说:"你这孩子还真是会拍马屁。"
曹子文再接再厉的八卦道:"从前,子文每回见到舅舅苏意殊,一直觉得舅舅容颜不老,是件奇怪的事。如今见到娘娘后,再回头想想,真论驻颜有术,我那舅舅算什么呀。"
"太傅确实驻颜有术,"皇后笑了笑,"对了,你回去替哀家谢谢太傅,上次他差人送来的几颗仙丹,哀家服了,很受用。"
原来,苏意殊这马屁早拍在自己前头了,曹子文拿起盘子里的一块糕点,一边咬,心中暗想,看来这太傅当的也是不容易。
"娘娘每日虔心诵佛,必然是老天保佑,娘娘容颜不老。"
皇后越听越乐了:"你这孩子,嘴这么甜,锦燃天性不喜,把你留在他身边陪他果然是对的。"
曹子文笑呵呵的说:"原来向皇上推荐微臣的,是皇后娘娘!娘娘,你对子文真是好。"
皇后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坐近一些,亲切道:"曹侍郎啊,近一步说话,哀家问你,你觉得太子如何?"
曹子文故作谦虚:"微臣不敢在背后议论太子殿下。"
"无事,有哀家为你撑腰,你还怕什么,老实告诉哀家便是,哀家又不会告诉他。"
"那微臣就直说了,"曹子文吸了一口气,抬了抬眼,"太子殿下聪颖通变,才智过人,是万人之英!只是,秉性尚为单纯,为人不喜,处事还不够圆融。"
"其实,哀家也是这么想的,"皇后点点头:"哀家听闻你在第一时间发现刺客,并用身体保护了皇儿,哀家深受感动,才向皇上保举了曹侍郎,希望你能衷心辅佐太子殿下登上皇位。"
曹子文眼睛弯弯一笑:"娘娘慧眼,真是挑对人了!"
"锦燃九岁丧母,"皇后叹了一口气道,"哀家初见时,他跪在淑妃的棺木前,已三日粒米未沾。哀家见他可怜,想触手去摸摸他,他抬头看着哀家,向后一闪,忽然便昏倒了。自此之后,哀家一直当成是亲骨肉带大。现在,大皇儿也不在了,哀家就只有他一个孩子了,一心希望他好。只是,听闻文武百官中,总是传着一些不好听的话,希望曹侍郎能……"
"皇后娘娘,尽请宽心,"曹子文释眉,一脸真心诚意的表情,"子文对太子殿下忠心一片,定当全心全意的辅佐殿下,绝不辜负皇后娘娘的嘱托。"
皇后点点头:"那哀家就放心了。"
等曹子文走出皇后寝宫时,御花园里郁郁葱葱,几点繁红,心中居然有些怅然。
这宫苑深闱的日子,终究是不好过的,太子殿下究竟是如何在这里长大的?
走了几步,忽然被人叫住:"曹侍郎。"
这声音盈盈好听,曹子文回过头,原是跟在皇后身后的宫女,正捧着一个香木盒走来,交于曹子文说道:"娘娘说,让曹大人把这香木盒带回去给苏太傅,里面放着一些娘娘潜心修读的经书副本,说是赠与太傅。"
曹子文接过香木盒,夹在腋下,觉得好笑——想来皇后与太傅必是在交流驻颜之术的心得了。
见那位宫女转身欲走,曹子文忽然喊到:"这位姐姐,请留步。"
那宫女回问:"还有事?"
曹子文摆出他招牌式的灿烂笑容,道:"我看姐姐,跟着皇后应该很多年了吧。"
"确实,该有十几年了。"
曹子文亲昵的走上前说道:"姐姐,能不能与我,再多说些太子的事?"
宫女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
曹子文西里索罗的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紫罗蓝的玉镯子,交到宫女的手中,勾起嘴角,一笑:"这是给姐姐的一点谢意。"
"其实,太子殿下在九岁之前,过得并不如意。殿下的亲生母亲淑妃生性极为狠毒,攻于心计,曾有一阵深得皇上的宠爱,但是自从产下殿下后没过几年,便失了宠,淑妃怀恨在心,始终觉得是皇后娘娘搞的鬼,便找来了小草人,写上皇后的名字用来扎,这件事情后来被发现就闹大了,皇上知道后便将淑妃与殿下一起打入了冷宫之中。"
曹子文好奇的问道:"冷宫?"
宫女站起身,指了指御花园西南的方向道:"就在那里,如今已是杂草丛生,颓垣废址。"
曹子文点了点头:"然后?"
"淑妃自从被打入冷宫后,心中郁结,便总是拿殿下打来出气。有一次,皇上好不容易来冷宫看一次殿下,却发现殿下的手上背上全是瘀青。"
"都是被打的?"
"皇上知道淑妃折磨皇子后,勃然大怒,但是淑妃毕竟是太子殿下的亲娘,又曾经得宠于皇上,梨花带雨了一阵,恳求皇上不要将殿下带给别的妃子抚养,并答应会好好照顾二皇子。哪知道,皇上走了后,淑妃变本加厉的折磨起了自己的儿子。据说,淑妃精通邪术,还会养蛊,想出了好些可以伤人于无形,从外观却完全看不出任何伤痕的折磨人的手段。"
曹子文想起太子曾说过的话,突然觉得一寒:"难道她会用在自己的儿子身上?"
宫女点了点头:"殿下即使再能忍,毕竟当时也只有个孩子,身子骨又弱,哪里熬的住。有一次被整得死去活来,眼看就快没命了。好在,淑妃身边有一个宫女叫婉柔,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便总是偷了些淑妃藏着的解药,来帮着殿下疗伤,才算是活下了一条命。"
"虎毒尚不食子,这个淑妃,怎能如此歹毒凶狠。"
"殿下虽然逃过了一劫,却也落下了病根,"宫女叹道,"不知,曹大人有没有闻到,太子殿下的身上总是有一种奇异的香味——这种香,其实是解药。"
"解药?"
"那曾是淑妃养的一种蛊,专噬人心,若是发作起来无药而治,便会心痛至死。"宫女越说越有些激动,"我们这些做奴婢的,若是跟了这种主子,那便只有死路一条。若是淑妃不死,真难想象太子能活到现在。"
曹子文皱了皱眉头:"淑妃一死,解药怎么办?"
"这个曹大人不用担心,殿下已有了解药的配制方法,而且有高人为其配药,只是每过一段日子,太子都得亲自出一次宫去取药。"
两人坐在花圃边的太湖石上说了好些话,宫女一看时候不早,起身道:"女婢今天说得太多了,再不回去,皇后就要追问了。"
曹子文起身恭送:"多谢姐姐!"
再向前迟疑的踱了几下时,曹子文抬眸,眺望着西南天际——又走了几步。
忽而,转身,神定思虑,随后向那已废弃的冷宫方向走去。
已是暮日西沉。
第 14 章
天飘着细细小雨时,苏意殊正躺在自己府中的大摇椅上,惬意的翻着皇后那送来的经书,一边听着从屋瓦上流淌下的雨声。
曹子文则眯着眼睛,撑着头靠在窗台上,看着窗外已经谢落的海棠,已然被雨水淋湿。发呆,随后,另一只手心不在焉的在抚摸着膝盖上的大黄猫。
两人沉默了半晌后,下人来通报,说是已到了饭点。
于是,就去饭堂吃饭。
曹子文默默埋头吃饭的时候,管家钟伯将头探到苏意殊耳边说:"少爷好像前天从宫中回来后,一直没什么精神。"
苏意殊听闻后,抬眼,多留心了曹子文几眼,果然见他耷拉着眼皮,对着自己的碗,转着筷子敲碗,十足没胃口的样子。
苏意殊从菜碟里拣起一整条糖醋鲤鱼拣到曹子文的碗里说:"快吃。"
曹子文看着糖醋鲤鱼,撇了撇嘴,就把鱼头掰了下来,丢到桌子底下,喂大黄。
那只大猫的尾巴扫了一下苏意殊的腿,惊的苏意殊一下跳起来,说:"咱家什么时候养猫的?"
曹子文懒懒的一笑:"昨天在王丞相家门口捡的。"
苏意殊奇怪道:"难道你昨天去王丞相家了?"
曹子文的视线落在脚边的大黄猫身上,答道:"路过罢了。不知道,王丞相的儿子这回能不能保住命来。"
苏意殊哼哼道:"有其父,必有其子!"
谁人都知道,王丞相是个京城出了名的贪官儿,皇上平日虽然也有所耳闻,大多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的,只是任凭王丞相对着金银珠宝算盘打得再快,也从未算到,他的儿子会在酒楼喝酒时被秦留派去的人给抓个正着。
曹子文又将一块鱼尾巴丢给大黄猫说:"大黄毛,乖。快吃,快吃!"
这回王丞相的儿子被抓,一日间,就震惊了朝野,都在等明日的早朝,估计到时圣旨一下,便会有个论断了。
苏意殊想到此处,挂起嘴角,道:"我早说了,王丞相,迟早有一日都是要载跟头的,大理寺这回总算是为民除害了。"
曹子文抓了一抓大黄猫的尾巴,又抓了抓自己的后背:"舅舅,你当真是这么想?"
苏意殊说:"佞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除之而后快,我为什么不这么想?"
曹子文一把揪住大黄猫的后脖颈,一把拎到自己的腿上,那只大黄猫呜呜的直抓,还十分不满似的留恋着地上那条未吃完的鱼尾巴。
"我不这么想。"
"哦?"苏意殊放下筷子,看着他这个侄子,"这就是你昨天去王丞相府的原因吗?"
"王丞相是不是奸臣,王晖会不会死,我全然没有一点兴趣,"曹子文抚摸着大黄猫的背,"但是为什么王丞相的儿子会是真凶,我却有那么一点好奇。"
"子文,你的意思是他不是真凶?"
"舅舅,我始终觉得很可疑,如果王晖是真凶的话,你认为王丞相当日会来参加宴席吗?"曹子文笑道,"他的儿子难道会让自己的亲生老爹去一个自己布满了刺客的鸿门宴?"
一语惊醒苏意殊。
"即便如此,"曹子文又说道,"我刚到京城时,也同王晖喝过一两次酒,就凭他那点本事,我不认为他会为了捣乱这个宴会,而去处心积虑埋伏那几个训练有素的刺客,居然能在被捕时自尽而亡。"
"但是,他已经画押认罪了。"
曹子文忽而干笑了一声:"大理寺是什么地方?像王晖这种皮嫩肉薄的人,抽几下鞭子,再拿些刑具摆摆样子——不需屈打,便可成招。"
苏意殊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曹子文,而此刻,曹子文却低下头,再有说下去。
"子文昨日都跟王丞相说了些什么?"
"我说他家的猫能不能借我玩几天。"
"臭小子,你到底去找王丞相做了什么!"
"好吧,侄儿我,不过是……给他出了点主意。"
"曹子文!!!"
"白日多留一条路,晚上不怕鬼打墙,"曹子文抬头对着苏意殊似笑非笑:"舅舅,靠着大树乘凉固然好,却别忘了,无事也插杨柳成成荫。"
说完,抱起那只大黄猫,摇摆着走了。
第二日,以鼓为令,天还蒙蒙亮,御殿们口已有排成黑压压的两排人,宫门开启,百官朝参。
曹子文跟着大部队一起走,随后歪头眯眼去看前方,王丞相的笏板上果然写的密密麻麻的,再看了看,王丞相的帽子今日戴得不正,想来昨晚定是没睡好,曹子文不由露齿,微微一笑。
皇上不是省油的灯,上朝后,百官跪拜完,先提了几句黄河治水的方案,再轻描淡写的过了边关上奏有关蛮族小犯的折子。
随后,皇上突然轻咳一声:"丞相年事已高,听闻前几日又身体抱恙,朕看你脸色不佳,来人,给王丞相赐座。"
话音落,王丞相那双支撑许久已然抖抖嗖嗖的老腿哗得就软了,噗通一声跪倒:"皇上,老臣惶恐,老臣不敢。"
皇上举了举手里的折子,威声道:"王丞相,你惶恐的是朕给你赐的这个座,还是惶恐,朕手里的这本大理寺参你的折子?"
王丞相道:"皇上!犬子是一时糊涂,误闯了芙蓉园!"
皇上冷冷一下:"这么说,你是知情的?"
王丞相一把老泪的说道:"老臣确实知情……"
顿时,御殿中的大臣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王丞相如此轻易的便替自己的儿子认了罪,真是令人费解,而立于百官之中最为惊讶的那个人,当属秦留。
曹子文眉头一扬,侧脸朝秦留抛去一眼,只见他一袭官袍,长身玉立,此刻正凝神,秀眉忽然微紧。
皇上胡子一吹,骤然气鼓鼓的瞪着王丞相。
王丞相眼神向曹子文那儿飘了一眼,随后边瞄着笏板边断断续续的念道:"老臣这个不争气的逆子,早年便得了失心疯,把他关在家里关了好几年,就是怕把他放出来会闯祸。前几日,他喊着说要去芙蓉园看牡丹,臣硬是不让他去,哪料到越是关,心越是野,他居然偷偷跑进芙蓉园去了。"
"照丞相所言,令郎得了失心疯,跑去赏花,居然还买通刺客不成!"
王丞相叹了一口气:"臣也问过犬子,去芙蓉园看牡丹确有此事,买通刺客,老臣那逆子却是万万没有,也万万不敢的!那日,犬子不过是在酒楼高谈芙蓉园的牡丹盛容之姿,怎料到,却忽然被大理寺抓去了刑部天牢,老臣真是冤枉。"
"哦?"皇上从龙椅上走下来,把一纸画押丢到王丞相面前,"王丞相,你可看清楚了——这上面,清清楚楚有令郎王晖的画押,他已经承认了,难道这画押还有假的不成?"
王丞相看了一眼,道:"回皇上,这画押,确实是假的!"
一语即出,震惊朝野。
皇上以为自己没听清楚,回过身,指着王丞相,道:"王丞相,你……你刚才,对朕说什么?"
王丞相赶紧解释道:"但凡认识犬子的人,都知道,犬子由于幼时不幸遭疾,右手大拇指被斩断,只剩四指——而这一纸状书,五指指印皆全,绝非犬子所留。"
皇上骤然将目光放向秦留,反问:"大理寺卿,你来给朕解释一下,这究竟怎么回事?!"
秦留一时语塞,上前一步,鞠躬,随后毕恭毕敬道:"回皇上,据臣所见,王晖五指皆全,此状书上的指印,确为王晖所押。"
皇上抿嘴,迟疑,收回眼,反复踱了几步。
局势顿时变得扑朔迷离,究竟谁是真谁是假,其实也很好定夺。
"来人,把王晖给朕押上来!!!"
半晌,王晖便被押了上来,一身囚服上沾满了血迹,整个人边走边发着抖,看来,这趟在天牢里可是没少吃苦头,一见到王丞相,眼泪鼻涕就像喷泉一样冒了出来:"爹……爹……救我……救我啊!爹……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皇上道:"王晖,把你的手给朕伸出来!"
王晖迷茫的望着他爹,还不明所以。
王丞相赶紧对他示意道:"晖儿……伸手啊,快伸手!"
王晖还未来得及伸手,便已经有士兵一把把他按在地上,将他的袖子一撩,向空中伸出双手来——双手血肉模糊道几乎惨不忍睹,而右手真的是四指!
傻眼。
皇上愣了,众臣哗然了,秦留懵了。
曹子文看着那双半残废的手,随后抿嘴会心一笑——这个王丞相可真够干脆,手起刀落,派人偷偷去狱中斩了自己儿子的右手大拇指不算,还将那双手打到如此血肉模糊,几乎难辨新伤与旧伤,一指换一命,这事干的真是相当之漂亮。
王丞相赶紧在地上又大大磕上个响头:"请皇上定夺!犯事的绝不是小儿,小儿是冤枉的。"
王晖赶紧跟着老爹一起厉声喊到:"皇上,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
朝堂上两人的喊冤声连迭,皇上阴着脸抬手指了指秦留:"秦留——你不是说他认罪了吗?!"
秦留的脸刷得就白了,噗通一声,笔直跪下。
"哼,你可真是能干得很啊!"皇上狠狠瞪了他一眼,气得不轻,厉声道。
秦留咬唇半晌,看见龙颜大怒,终于失望,无力道:"臣……办事不力,抓错了人……臣,知罪。"
"很好,这半年的俸禄,你就不用去领了!"说完,皇上大袖一甩,龙袍,扭头便走了。
——退朝——
第 15 章
春花楼,烟波荡漾,一人正于楼上凭栏对月色喝着酒。
"望书兄,一个人喝闷酒,也不想到来叫贤弟。"
凭栏之人转身来,天气开始热了,此刻曹子文着一件素蓝色的轻衫,恣意的靠在门外头,眼角眉梢皆是懒懒的笑意。
秦留笑,指了指身旁的空位:"子文,来坐。"
曹子文走来几步,对秦留说:"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留凭栏一场梦,自古杜康不知味,难免月色一池碎。"
怔了片刻,秦留缓缓笑了:"好诗。可惜今日在下没什么兴致,否则定与子文畅吟一宿。"
"望书兄心情不佳,莫非在心疼那半年俸禄钱?"
秦留点头称是:"俸禄,自然是心疼的。"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原因吗?"
秦留不答,转身而立,伸出细长的食指尖,指了指春花楼下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街市热闹非凡:"子文,你可知,你我饮酒,为何总会相遇在这春花楼?"
凉风袭袭,凭栏外的帷幕在月色下顷刻荡漾飘起。
"那自然是因为春花楼有的是——美酒,美食,美人。"曹子文对着秦留的背影掸了掸衣角,恍然间,笑了起来。
秦留微微一笑:"当真如此吗?"
曹子文起身,走到秦留的身旁,随着他的视线一并放逐而去。
夜色中,一长排的红色灯笼沿街而亮,绵延不知到何处。街市上,人影绰绰,熙熙攘攘的走着,看不清那隐于红笼之中的人脸,却可辨闻空气中弥漫着时值春日满城的花香,混合着四溢的酒香,街上小摊贩卖的糖糕上飘出芝麻香,还有淡淡的胭脂的香气,徐徐荡漾在这照满京城的月色霜华中。仔细去听,春花楼门口姑娘们为了拉客正在嬉闹着,然后便是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相互争着,拉扯着,忽而有车马滚滚而过,蹄踏轮碾作响,人声,马声,风声,混成了八方呼应的合声。
那一刻,恍然觉得这人间,明明是咫尺,却又好似被笼了一层云水雾缭,居然觉得离远了。
而心,称着,却是静得出奇。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子文,你与我,若非是心中住着寂寞,又怎会对这尘世存着留恋眷顾?"
秦留的话语,混迹在尘音之中,恍若隔世。
"锦绣山河,万马纵横,而你看下面的这些人,碌碌一生,终究是个无为。试问,茫茫间有几人,能令天下风云出我辈?"
曹子文眯起眼,点了点头:"确实。"
"你先前问我心烦的原因,"秦留接着,不紧不慢的说道,"其实,正是因为你。"
"我?"曹子文一愣。
秦留转过身,眸子中透了些许朦胧,直直看着曹子文,眼角尽是勾魂:"曹子文,若是说——我看上你了呢?"
说着,便走上前一步:"我只想身边有个人作陪,能与我同看明月照九州。"
曹子文咯咯咯的笑了起来,不答话。
秦留一双手勾住曹子文的脖子,唇便向着他的耳边靠去,有些哀怨道:"怎么,你不相信吗?"
"相信啊。"曹子文笑眯眯的答道。
"但我怎么觉得,你始终是不相信呢?"秦留的双手沿着他的脖子向下滑直到攀上他的腰,低声喃喃:"早就对你说过了,我是个断袖。"
曹子文搭住秦留的手,停下他道:"那你要我怎么做?"
秦留闭起眼睛来,毅然认真道:"吻我。"
诚然,这确实是一个美貌之人,即使闭着眼,眼角眉梢亦尽现出妖娆妩媚之色来,现下又如此主动迎合上身子,即便不是断袖,恐怕也很难坐怀不乱。
曹子文自然也不是柳下惠,任他勾着自己的腰,兴致盎然的观赏起秦留那一脸抬起的魅惑,长长的睫毛正微颤着,在眼睑下投下一片诱人的阴翳。
可不知为什么,注意力居然被一只从耳边飞过的苍蝇给转移了。
嗡……嗡……嗡……
秦留等了半晌,面前之人居然全无动静,不禁脸色沉下,睁开眼,只见曹子文的眼珠正随着那只乱飞的苍蝇在转,完全是不解风情,不由顿时恼了:"好,你不来就我来!"
说完,又闭上眼,将一双唇迎面贴上。
随即,马上伸出舌头,暖暖舔过温热的还沾着一些酒香的唇瓣。
吻着吻着,秦留忽然觉得这双唇居然在努动,以为是有了反应,不禁心喜想将舌头给伸进去,却越发觉得不对。
秦留睁开眼来,曹子文居然是扯着嘴角,对着他,眼里满是有趣的笑意。
哗——忽然间,门被踢开了。
两人正搂着,同时惊转过头。
竟然是尚书林繁之带着一队人马,来突击搜查青楼的,而跃入众人视线的居然是,当今状元与探花搂在一起寻欢作乐的画面,其中当属曹探花转过头来,笑得尤是喜上眉梢。
尚书大人先是一愣,随后赶紧转身默默将门关上,对冲在前头的那几个人喝道:"你们刚才看到什么了?"
"什么都没看到!"
"很好,搜下一间!"
很快,这件事便暗自传开了,隔了几日,居然传到了宫中。
两个宫女在东宫里的膳房里一边忙乎一边喋喋不休。
"真是没有想到,曹侍郎看起来仪表堂堂,居然会和大理寺的秦大人去上青楼。"
"两个大男人,有需要时结伴去上青楼,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但是,他们并没有招女人啊。"
"那就奇怪了,他们去青楼干嘛?"
"听说,林尚书撞开房门的时候,那两个人,正搂在一起,啧啧啧,在做那个事……"
"这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是林尚书昨日进宫时,他的那个随身侍卫与我一同守门说起的,他亲眼看见的。"
一个宫女说:"听说秦大人好男色,怎么曹侍郎也……"
"切,"另一个宫女说道,"我早就说了,那姓曹的平时看着太子的时候,眼神就不对,原来是……"
"那太子岂不是危险了?!"
突然一个人跳出来:"你们都在说什么呢!!"
居然是左童:"殿下岂是那草纸文可以亵渎的!再四处乱说,当心殿下叫人撕烂你们的嘴!"
吓得那两个宫女赶紧狂奔了出去。
待左童从膳房拿了几个糕点,再回到东宫偏殿时,瞧见太子正坐在案前翻书,左童便小心翼翼的将糕点放在他的桌上。
却听太子道:"父皇那儿狩猎的日子定下来了吗?"
"定下来了,这月十五,就是后日,殿下也要去吗?"
太子抬指间,又静静翻过一页:"你去太傅那跑一趟,跟曹子文说,叫他准备准备。"
左童顿时不乐意了,站在一边不吭声。
太子抬起头,乌黑的眸子有些好奇的看着左童,柔声道:"怎么了?"
左童还是不吭声,半晌终于冒出来说:"殿下,那个草纸文有什么好的,你去野猎偏偏要带的人是他!"
"是我答应他在先。"
"殿下,"左童脸憋得微红,再也忍不住了,脱口道:"他与大理寺卿两人,前几日在青楼里行男欢之事,正好被人逮个正着,早就传开了!怪不得他连着几天都没进宫来,一定是觉得在太子面前丢不起这个脸!"
太子心中一怔,漆黑墨染的眸子升起一股寒意,淡淡说道:"他堂堂工部侍郎,文华殿大学士,有什么好丢不起脸的?"
左童看太子面上虽没什么,言语中却已是不悦,不由懊悔自己多了嘴。
却听太子忽然笑了一声,说道:"也好,他爱与谁好,与谁好去。省得在我跟前,整日晃得扎眼。"
第 16 章
天晴无云,是一个好的狩猎日,大风起时,百旗飞扬,马蹄奔腾,荡气回肠,仪仗巍巍。
皇上御驾狩猎,往往是宫中的大日子,士兵们的盔甲上反射着阳光,微风凛凛的站在风中,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皇上已然一副要御驾亲征的装束,只可惜,年事已高,上马时不免还是有些吃力,便转过头看着一身素色便服骑于马上的太子,凝重道,"锦燃,你为何不换上骑服,万一不当心受伤可怎么好?!"
太子一脸明净,幽幽道:"父皇不必为儿臣担忧,有曹侍郎护在儿臣左右,儿臣定不会有事。"
皇上点了点头,指了指正在马上对着太阳笑呵呵的曹子文,说道:"曹侍郎,你好生派人保护好太子,若是太子有个闪失,朕可要拿你问罪!"
曹子文回过神来,赶紧捣头如蒜:"臣遵旨,遵旨!"
抬起头来时,正好迎上太子一双寒潭似的眼睛,冷冷的扫了过来。明明是太阳高挂,日暖生烟的春天,却叫人看来是被放了冷箭似的。
曹子文谄谄一笑,将马挨近到太子的边上,一派亲近模样:"原来,殿下未忘曾记过微臣……的请求,微臣定当全力保护殿下的周全。"
"哼,"太子不冷不热,"曹大人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吧!"
抽鞭驱马,便是一骑绝尘。
马行,程起,行远,道殊,一行人快马加鞭浩浩荡荡行了约一个多时辰,总算近了一个林子,全队这才放缓了行进的速度。
曹子文太久不骑马,逐渐就拉到了这马队的最后,却发现有一人也故意放缓了行进的速度,赶着马到他的旁边来,原来是秦留。
"看来也有桩事是子文你不擅长的。"秦留笑了起来。
曹子文屁股被颠得正是难受,尴尬的笑道:"在我老家那里,大伙儿骑的都是骡子,太久没骑马,坐着还真是不习惯。"
"骡与马,怎能相提并论?"秦留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曹子文望了望迎风擦过的那些郁郁葱葱的树叶,说:"未料到京外居然还有这样的林子,真是世外桃源啊。"
"这是皇上御用的狩猎场,普通人是进不来的。"
"哦?"曹子文面露欣喜,"那猎物一定很多,而且各个肥嫩,回头抓几只野兔回去孝敬舅舅。"
说完,夹了夹马肚子,晃颠晃颠的赶紧向着队伍最前头的太子一路奔去。
"锦燃,你说,这片林子究竟有多大?"皇上忽然停下马来,伸起马缰指着前方的一片林子。
整个马队也顿时停下。
太子顺着马缰的方向看去,前面那片林子他是熟悉的,少时便被带出来狩猎过多次,但是要问这片林子究竟有多大,他却答不上来。
"锦燃,若是朕再问你,天下,究竟又有多大,你答的上来吗?"皇上皱了皱眉头。
太子想了想,垂眸道:"儿臣才疏学浅,想不出。"
"也罢,"皇上笑了笑:"你带着你的人去吧——太阳落山前,朕在此处等你的答案。"
语落,曹子文正好气喘吁吁的赶到了队伍的前头:"殿下,我来了我来了!"
皇上瞥了一眼曹子文,不由哈哈大笑了起来:"曹侍郎的骑术真是相当了得。"
太子不理这痞子,回皇上说:"父皇,那么儿臣去了。"
"曹侍郎,你带人一路护住太子的安全,天黑之前务必回来。"
"是!"
同太子前行的,除了曹子文,还有几个侍卫随从跟着,便向着森林深处去了。
太子的马行在前,曹子文的马行在后,一前一后,曹子文的眼睛却始终盯着太子窈窕的背影,眼珠子也是上下起伏,一前一看,越瞧心中越是欢喜——今日太子穿的这件衣服实在是美煞透了,杏白色的长衫下是一件素色的织绣锦衣,衬得整个人好像都笼罩着一圈淡淡的朦胧光环——而此刻,虽然周遭有些随从,但是硕大的树林里,荒山野岭,这能一前一后走着挨近的,骑着马的也就他们两个,若是此时……接下去的念头却是叫他越想越猥琐,居然哧哧的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太子听到了他的笑声,也没回头,径直问道。
"微臣哪有在笑,是殿下听错了。"
"听错了?"太子引马转身,堵在曹子文面前,冷声喝道:"曹子文,你当我是聋子打鼓?"
语毕,果然远处传来的依稀的鼓声,必定是皇上的人马狩到了猎物,正在击鼓庆祝。
曹子文嬉皮笑脸的指了指林中的远方:"殿下……还真是打鼓了。"
太子的脸色顿时煞白,忽然抬手,就劈面给了曹子文一巴掌。
只听清脆响亮的一记响声回荡在树林里,惊起了几只停在树梢上的麻雀。
手还停在半空,四目相对,两人顿时都愣住了。
曹子文只觉得自己的脸颊火热,耳边一片轰鸣不绝,没想到太子的这一记耳光抽得还真是狠,但他脑筋向来动的快,此时一转念,这算不算是肌肤相亲了?
再定睛看了看那双停在半空中的手,真是纤巧而不见骨,柔韧而不失力,根根玉指分明,刚才居然就这样摸了自己的脸。
想到此处,心头一热,顿生轻佻,不由脱口而出:"殿下的手……很滑。"
色迷了会心窍,胆大了要包天。
太子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睛,盯着曹子文脸上的五指印,眼中顿时绞起忿意:"你!你……你倒是乐得很?!"
曹子文接着说:"微臣反正是皮粗肉糙惯了的,只是,殿下这千金玉手,肯定是打疼了——要不,微臣来给殿下揉揉?"
说着,乘太子还未反应过来,曹子文已经涎着脸,一把握住太子停在半空的手,小心翼翼放进自己的手里,眼睛直勾勾的对着太子,嘴角居然挂出一个暧昧的笑容来。
苍天在上,这世上怎能有人脸皮厚到如此田地?
太子深吸了一口气,他气,他确实很气,只觉得一股无名之火腾腾的往上冒,想发作,却又发不出来,硬生生的强压堵在胸口,好生难受。
他素来心高气傲,却也绝不是那种被随来一句挑衅话就给挑乱了方寸的人。
可是此次,失手打了他,难道仅是因为刚才那惺惺做势的一句玩笑话?
只见太子的脸色从梨花肤白到面色青白,随后又由面色青白到泛出一丝红晕粉白,肃然紧眉泠声道:"放手!"
曹子文才晓得这次自己是做过了头,赶紧收起笑意,松开太子的手。
岂知,松手的刹那,太子黑如漆珠的瞳孔如针般一收,抬手,便又赏了曹子文一记掌嘴。
清脆的声响,就犹若是松鼠啃松子壳时爆出的声响,顿时,林中那几个待命的侍卫居然在一旁都看傻眼了。
这上演的是哪出与哪出?何故曹侍郎要被太子连番两次掌嘴?
曹子文捂着火辣辣的脸庞,总算是笑不出来了。
太子倒是冷笑了一声:"这回,究竟是觉得滑,还是觉得疼呢?"
曹子文心里顿时觉得有些委屈,口中叫道:"微臣不疼……微臣是为殿下的手感到心疼!"
"是嘛?"太子眼角上挑,露出凉凉的笑意,"你曹子文倒是忠贞不二的很?"
说完,抽回手来,策马转身便走。
依旧是一前一后,曹子文略有忐忑的跟着太子的马,慢慢的行着,心中愁肠百转。
要说平日里,太子待自己虽不是太好,却也勉强还算过的去,为何今日要如此这般连番两次给自己脸色看?
是嫌今日自己穿的不够倜傥给他丢脸了?
又莫非是因为自己连着几日未进宫请奏,让美人感觉自己被冷落了?!!
两人前后静默走了好久,突然有一只野兔从跟前飞奔跃过。
"殿下,有兔子!"
"拿弓来!"
手挽弓,只见太子细细的指尖抽出一支箭来,把于弦上,细白的手指捏着箭羽,骤然弓张。
由于张弓的幅度较大,臂与肩齐,整个轻巧的身姿顿时曼妙的张开,犹若一朵迅速盛开于空中的灵秀的白色睡莲。
那细长的眼睛,那漆黑有神的琼眸,那任风拂过杏白脸畔的黑色发丝,而额头那渗出的密密的细汗,称得那肤若凝脂的面孔,透出一层光亮来。
曹子文屏息合嘴,不是因为怕惊吓到猎物,而是担心馋水从嘴巴里流出来。
太子此刻怎可能知道身旁这人还在动歪脑筋,而是专心凝神于远处那只在奔跑的兔子,蓄势待发,弹指瞬间,嗖得一声划破空气的宁静,一箭就射中在了兔子的身上。
"好眼力!"曹子文一时兴奋的拍起了手。
那肤白若玉的人脸上乌瞳黑睛骤然亮闪了一下,才露出一丝淡淡喜色。
"你们那几个,干站着干嘛,还不快去帮殿下把兔子捡起来!"曹子文命令道那几个侍卫,那几个侍卫赶紧朝着兔子的方向跑去。哪知那只兔子居然还未死,带着箭,居然又灵活的跑了几步挣扎,惹得那群侍卫围扑上手忙脚乱成了一团。
曹子文又向太子靠了过去,谄道:"难怪上次殿下说要与天琪将军比试射箭,没想到殿下的射技与骑术如此精湛。"
太子微侧过身,黑眸抬眼时轻扫过来,戳在曹子文的脸上:"曹大人,是在风月场中打滚惯的,要论骑术,还是曹大人高明。"
曹子文只觉得脸上一阵麻痹,干笑道:"殿下,怎会如此想微臣,微臣可一直,一直是清白忠贞恪守本分的。"
"曹大人,何必谦虚,我父皇不也夸过你骑术精湛了?"
曹子文心想,这太子看似冰清玉洁,神仙般的人,开起这种玩笑来倒也是光明正大,心里顿时放大了胆,露出一个揶揄的笑容:"微臣前几日在春花楼里刚认识几个漂亮姑娘,殿下若是有兴趣,不如改天一同去看看?"
太子厌恶的斜睨了他一眼,心想此人简直是下作到无可救药,早知,当初在客栈时往他酒里下迷药时就该换成砒霜。
突然,远处的树林里有了动静,两人抬起头来,突然见是一个士兵急冲冲的赶来说:"殿下!!!!不好了,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皇上坠马了!!!"
"在哪儿?"
那士兵将矛指了指远处:"就在那儿!"
太子一听,就朝马后背上抄起一鞭,向那方向快马奔赶过去。
曹子文见那士兵指完后,神色诡异的朝那方向站着不动,感觉有些不对劲,开口问道:"你一个人跑过来的?"
那士兵忽然一愣,之后吞吞吐吐道:"是……是啊……"
"辛苦了,"曹子文干笑了一声,对身后的士兵喊道:"来人,把他押起来!"
说完,一抽鞭,赶紧起身去追已然在林中远去的太子的身影。
第 17 章
这片林子想来是有些年头了,老树参天的,曹子文追了不久,便觉得有些迷迷糊糊的,后头那些侍卫也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丢的,或者,压根就是没有追上来,看来这宫里多半养的也尽是些吃白食的饭桶。
曹子文骑马并不好,自然是追不上太子的,也根本不认识路。好在这林子是皇家的,平日里无人,所以地上的马蹄印清晰好识,他只要骑着马跟着太子留下的马蹄印向前一路走。
也不知是走了多久,林子是越走越深,越走越偏远,曹子文一个人越走着心里越发毛。汗总是老往下滴,马缰也觉得滑腻了起来。
"殿下……你在哪……?"
一边走着,一边喊,树林里却只有空荡荡的回声,和几只鸟儿从叶间跳过的摩梭声。
曹子文抬起头来,树叶婆娑间是一轮高挂于空中的太阳,用手去遮,游走的云彩便在脸上投下一片五指掠过的影迹。
待再松下手指来,忽然发现,视线的远处居然有马,正是太子的那匹!
曹子文却不敢操之过急,而是沿着马蹄的足迹小心翼翼的绕了过去,待走近一瞧,才发现马的旁边,居然是一个陷阱,这陷阱虽然不大,却是相当之深。
曹子文探头下去,果不出其然,太子确实落进了这个陷阱里。
再定睛一看,太子面色苍白,已然是摔昏了过去。
居然被一个猎夫的陷阱给困住了?!曹子文不由笑出了声……
只是,这确实是猎夫的陷阱吗?
曹子文抬起头,思量片刻,站起走了几步,身环顾四周,这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发现,这四周布下的陷阱还不止一处,除了陷阱外,还有其余一些险象环生的机关。
原来,这不是一个陷阱,而是一片陷阱,不是一个机关,而是一个布阵。自己先前若不是沿着马蹄印走来,必定也早已经掉入了其中一个陷阱去了。
吓得就是一头冷汗,赶紧伏身朝下喊道:"殿下!!!你等着,我来救你。"
喊了一声,没有反应。
曹子文趴在边上,定了定神,接着却是在咽口水——美人就是美人,摔昏过去,也是个大美人。只见太子侧卧在泥泞的井底,昏过去的侧脸边,鼻尖下正映着几片红色山茶的碎瓣,肌肤白的透明若冰雪,眉头微皱着,容颜沉静若凝。——曹子文看着虽有些心疼,但当下第一想到的却是,与其去救,还不如先饱足眼福。
忽然,下头传来了动静。
曹子文侧身看去,听见太子微弱而又怒嗔的声音道:"姓曹的,你坐那里是等热水烧开吗?!"
看来是醒了,曹子文悠哉悠哉的回答说:"……微臣在给殿下守坑。"
太子气极骂道:"守你个大头坑!"
见他还有力气骂,曹子文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反身倾在坑边,调笑道:"这深山野岭的,微臣若是不给殿下守坑,万一跑来些野兽,也像殿下一样不小心掉进这坑来,殿下到时可怎么办?"
太子却是没心情开玩笑,静默的坐了起来,侧过头,一脸傲慢不屑的表情,靠在墙边,冷冷的哼了一声。
曹子文本是等着太子开口求救,却见他咬着牙,拗着个脸,偏就是不肯吐出一个"救"字,想想也是是没法子——起身,将自己的马上的缰绳卸下来,再将太子的马上的缰绳也一并卸下,再将两股缰绳打了个死结,绑成一根长绳,一头系于树上,另一头抛进洞中。
随后,朝里面说道:"殿下,抓住这绳子,微臣拉你上来。"
太子看了一眼那由洞口垂下的绳子,眉皱着,却是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这回曹子文反倒是有些急了,冲里面喊了一句:"殿下,上不上来?!"
"上不来。"
"殿下,你只管拉着就好,微臣会拉你上来。"
"我说了,上不了!"
曹子文一时语塞,随即,俯下身子抓住了绳子,往洞口下面一路滑了下去,滑到底,便栽落在了坑底。
太子靠在一边,侧着脸抬头,拧眉看着他说:"你不是守坑嘛,自己跑下来作什么?"
曹子文答道:"微臣怎么能留殿下一个人呆在坑里。"
"蠢材!"太子脸色苍白,浑身无力,"我宁愿你在上面。"
曹子文一个激灵,嘴角翘出个喜滋滋的笑容:"是嘛?微臣也觉得……在上面比较适合我。"说完,还不时眨眨眼。
他本就有攀花惑人的能耐,即使人在危时,无拘无束的天性依旧是占了先头,哪怕陷于困境,却还不忘抓住机会调侃调侃,占点便宜再说。
太子先是愣了愣,之后才明白他话中有话,竟是一片轻浮挑逗之意,顿时之间恼上心头,若非自己一时不小心落难,又怎会屈尊给此等小人有机可乘,心想等呆会儿被救出去了,就给他定个罪打个五十大板,转眼又盘算了下,五十大板若是不够,就加到一百大板,打到他哭地求饶,满地找牙,保证半个月再下不了床,想到此处,太子的心底顿时一阵痛快,原本肃然的容颜,居然显出一丝柔和的笑意。曹子文见他本是一个白玉似的人,正侧着脸紧抿着唇,一双玄目本是带着些许忿恨,忽然之间勾起了一道隐约的笑光,曹子文身心顿时受到了鼓励,赶紧三步并两步挪了过去。
这坑本是不大,呆两个人便已觉得挤,太子见他还挨过来,便蜷起脚想躲,哪知脚一蜷,左脚脚踝忽然刺痛发作,不由低下头,凝神间,一双清澈深邃的眸子里露出疼痛来,竟泛出些动人的光泽。
曹子文看着心中更是痒痒的,不安分的手,就攀上了太子的脚。
太子此时正痛着,恍然间,感觉脚踝处的疼痛被一阵温热给覆盖了。
抬头发现,曹子文双手捧着他的左脚,正在仔细而认真的端详着。
"殿下放心,骨头应该没有断,兴许是伤到了脚筋,最好别再行路了。微臣来给殿下揉一揉,会好许多。"
蓦然声息全无,没有回音。
抬起头看到太子正垂着眼帘,咬着唇,不作声响,曹子文就当作是默许了,盈盈笑道:"那臣可就动手为殿下揉了。"
太子一咬牙,怒道:"曹子文,你敢!"
曹子文却是全然不理,而是慢慢退下他的马靴,将手指贴在脚踝处,挪了挪,随后指腹稍微用了一点力。
这一下,便掐到了痛处,太子蹙眉,闷闷的哼了一声。
"殿下若是觉得疼,喊出声也无妨,反正这里也没别人。"
接着又是一下。曹子文虽并没有用很大的力度,却按的极是地方,太子猛的吃了一记痛,硬着身子,咬着唇,却是死死不吭声,而汗水却诚实的由颈间流了下来,沾湿了已有些凌乱的发丝。
曹子文见他明明是一脸吃痛,却是拗的很,死活不肯出声,不由心里一软,松了松手。
太子才缓过气来,低下头,眼中蓦然闪过一丝锐光,狠狠盯着他说:"你是故意的。"
曹子文唇边溢出淡淡的笑意:"哦?微臣怎么故意了?"
太子冷笑一声:"刚才我赏了你两巴掌,现在轮到你来叫我好看。曹子文,你还真是锱铢必较的很?"
曹子文瞧他一副不解气的模样,笑道:"殿下若是这样想,微臣也没有办法。只是这要论好看嘛——微臣打心眼里觉得,殿下一直是最好看的。"
"你……"太子话还未完。
"再忍一会儿就好。"曹子文的手便连带着捏撮的又往下一按。
"你……唔……"突如其来的疼痛,太子一记心惊,不由失口出声喊痛,却赶紧硬生生咬住了牙。
曹子文见他如此,笑意从唇边蔓延而开,一边揉,一边道:"这隔着袜子始终还是拿捏不准,要不微臣帮殿下把袜子给脱了吧?"
说着,也不管太子肯不肯,就动手脱下了袜子,随即对着光溜溜白嫩嫩的脚丫子,讪笑,道:"没想到殿下人长得好看不算,脚也长得好看。"
太子看他直勾勾的看着自己的脚,一脸涎相,心一沉,冷脸道:"不许看!"
"这不看,微臣怎么帮殿下揉脚呢?"曹子文反问道。
太子心中叫苦连迭,暗骂他祖宗十八代,可是现下荒山野岭,四处无人,又能找谁求救?
但再反思想想,毕竟,这个曹子文确实是在像模像样的揉脚,若真说是要说他轻薄无力,却亦实际无越轨之为。
但又是何故,脚被他捧在手心里,心里却觉得怪异的很,这起先好似是心头被扎了一根针般难受,难受着惯了,居然又有些麻麻的痒。
而且,这接着,越揉着越是顺了,脚亦无先前之疼痛,也许他当真是会给人揉脚,懂一些急救的医术。
"微臣小时和祖父种过一阵子田,乡下那地方,种地的人,不免都会磕磕碰碰闪个腰什么的,就跟着祖父学了几手推拿。"曹子文端起太子的脚又看了看说,"这伤得虽然不轻,但微臣一定不会让好看的脚,留下隐患来的。"
太子不吭声,伸着脚任他在那里揉。
曹子文微微拂叹说道:"当然了,像殿下这样的千金之体,怎么可能下田种地呢?种田的人,绝不会有像殿下这么好看的脚。"
太子的眼中露出一些嘲讽:"你的意思是说,我种不了田?"
曹子文笑了起来,接着说道:"其实,那些种田的道理,也不必所谓的治国之道简单。"
"是吗?"
"首先,种子要纯,要筛过,种不好,苗就不正,苗不正,谷粒便空,否则到冬天,农家就要喝西北风了。其次,地要肥,要耕过,春来前,要将上一年残余的谷秆烧一遍,这就是以谷养地。清明多雨,漫山遍野杜鹃花开,处处飘着细雨迷雾,村里人开始去下秧,便是谷雨时节。直到过了立夏,忙到小满,白露秋霜,沿着村边的小路走过,满眼望去全是一片金灿灿的稻田。"
太子瞧他正说得尽兴,眼睛不由微微眯起,施施然回想起认识他以来的种种——这个曹子文,时而装傻时而卖疯,看似在说真话,却又藏掖着一些处处行通的小聪明,看似在说假话,回过头来想却还真说出了几分道理。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总是触类旁通,左右逢源,有时明知道他是信口开河,却依旧能叫那些听客甘之不疑,而这恰是他令人暗暗心惊,也更为可恨可憎可气之处。
听他说完,太子心不在焉的应付道:"你说得虽是不错,但农夫只需管好一片田,一国之君却需治理整个天下,耕田与治国,怎能同日而语。"
曹子文抬起手,嘴角扬起一笑,眼中透出几分波澜不惊的深意:"国运有尽时,田苗无绝期,春风吹又渡,燕归飞故里。殿下,耕田与治国,确实无法以同日来计量,只因民常在,国……却未必。"
这话,说得虽是妙极,却也是大胆至极。
太子冷冷抬眼,看着他,沉声道:"曹子文,看来你还真是不怕死。"
曹子文迎着一笑:"因为,微臣始终相信——只要殿下愿信任微臣,微臣绝不辜负殿下,只要殿下不杀微臣,微臣便绝不会死。——微臣何怕之有?"
太子目光一凛:"看来你是把宝押在我身上了?"
曹子文呵呵一笑:"正是。微臣这条贱命,是要轻若鸿毛,还是重比泰山,全凭殿下的一句话。"
说完,曹子文低下头,小心翼翼放下太子的脚,再缓缓将袜子小心的裹了上去,最后再将马靴套了上去。
等一切完毕后,抬头对着美人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太子满脸狐疑的看着曹子文,居然觉得对这个人,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第 18 章
正是无言之际,忽然听到上头传来了踩碎树叶的脚步声,两人同时抬起头来。
曹子文站起身,朝上面喊道:"喂喂喂……喂喂喂……有人吗?!"
似乎是有人听到了呼喊声,脚步转而朝着这方向转过来,脚步声越走越近,有一个人俯下头来——是秦留。
"殿下,曹大人,你们怎么在这里?!"秦留露出一脸惊讶的样子。
曹子文尴尬的笑了笑说:"我与殿下掉到猎人布的陷阱里了,望书,快救我们上去!"
秦留打算离开,抛下一句:"好,我先前看到有几个士兵在这附近,这就去找他们过来援救!"
"等一等!"曹子文忽然喊道。
秦留便又折回身来,以为又有什么事,只听曹子文嬉皮笑脸说道:"望书,你看你,帽子都歪了。"
秦留干笑了一声:"兴许见这有马,一时情急,跑来时被树枝给刮到了。"
说完,便抽身而去。
"你自救不得,倒是有力气关心旁人。"太子在旁冷冷说道。
曹子文一愣,转头对太子抛去一个春风荡漾的眼神:"莫非……殿下吃醋了?"
太子冷漠道:"你想得倒是美。"
曹子文正是立着,眼睛一弯,随即含情脉脉的俯看太子,含笑不语。
太子被他的目光戳的难受,微微侧过脸去,不去看他,只听四周一片静寂,只有鸟雀声扑翅飞过作响。
两人就这样静默了好一会儿,曹子文开口道:"这个秦留,去了那么久还不回来。"
"此林为皇族世代御猎场,为防止普通百姓进入捕猎,特将其围造成阴阳太极图案,此处甚偏,不熟悉地形便容易迷路。"
曹子文心想难怪那群饭桶会跟丢,起身看了看这个深坑,口窄而底宽,揣摩了一下,要靠自身力气爬上去确实有些难度。
太子忽然开口道:"秦留这个人,你怎么看?"
这倒是太子第一次问自己对别人的意见,曹子文微微一笑,眼珠子转了转,脱口答道:"是个人才。"
"就这些?"
看来太子对秦留的兴趣倒是不小,曹子文挥了挥手,扬声答:"当然不止这些!秦留风流倜傥,才华横溢,又是聪明睿智,长得也不错——当然,比起我这个文华殿大学士兼工部侍郎,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太子挑眉,露出淡淡一笑:"你官从二品,他职正二品,你为探花,他为状元,哪点比你差了?"
只听这清澈平静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柔软,缓缓道出的也是事实,何况这秦留还是个皇亲国戚,曹子文想想,于情于理,从外头人眼里看来,自己确实是不如秦留。
太子抬头,见他正有所思忖,似是被自己说中,眼神幽深处透出光亮来:"你总是口口声声说要我信你,那么,你说,我该如何去信你?"
曹子文一侧身,对视上太子幽幽深深的目光,心中顿时一阵说不出的滋味,难耐间却心思一转,想到,太子这却是在套自己的话,不仅对其驭人之术起了几分敬意,扬起下巴,信然一笑:"只要是殿下吩咐的,微臣必是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若违此言,必遭天打雷劈,五雷轰顶,若是老天爷不灭我,就让殿下把我给五马分尸,千刀凌迟,杀了!"
信誓旦旦完,还不忘垂下头来对他眨了眨眼,灼然一笑。
太子愣住,没想到他竟然出口如此之狠,发下毒誓,不由心中一惊,却是避开他的目光,平声道:"很好,曹子文,你自个儿记得今日说的话。"
言毕。
头顶传来了马蹄声,救援的人果然是到了,一群人惊天动地手忙脚乱的又拧了好几股绳子,总算是把人从坑里救了出来。
曹子文被拖上来后,拍了拍土,松了松筋骨,抬眼看到站在树旁的秦留,施施然走过去说:"望书,还好有你。"
秦留勾唇一笑:"望书还以为打搅了子文与殿下在坑底的独处时光,遭嫉恨了呢。"
"哪有哪有,"曹子文嘿嘿一笑,"若不是望书相救,我与殿下不知要在底下被困多久。"
"这春天一来,熬了整冬的猎夫等急了,居然动起了皇上的御猎场的歪脑筋。"秦留感慨道。
曹子文笑着叹息道:"是啊,望书,你看这些猎夫傻不傻——不但猎物没抓到,还白白浪费了个陷阱,岂不是白忙乎了?"
秦留眼角如丝,露出媚态,却是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这倒也未必,春天才到,一年里头日子还长的很,陷阱这玩意……留着今后也许还能用。"
曹子文深邃一笑:"看来,哪怕皇上不来,这些林子里的动物也还得小心点。"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笑中各藏心思。
此刻,太子被人扶上马,转过头来刚想唤曹子文上路,却看到曹子文与秦留两个人有说有笑的,而曹子文一手倚着树,一手垂握着一根枝柳,眉目流盼间全是笑意盈盈盛情款款,林荫下一袭长衫翩翩,浑然是风流自在的模样。入了眼,太子脸上忽然一热,待自觉后,便是没来由的一沉,召来身边一个公公,俯身吩咐了几句,吩咐完后便牵马走人。
"曹大人!这边说话……"一声打断了曹子文与秦留的攀谈。
曹子文转过身来,原来见是公公走过来,便跟着走去,只见公公一脸神秘的样子轻声说:"曹大人可是答应了殿下,找一日同去春花楼看姑娘,殿下让奴才来问一下曹大人的意思,明晚可好?"
这可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曹子文喜上心头:"殿下当真是这么说的?"
公公答道:"确实是这样说的,殿下还问,春花楼里哪间厢房较为僻静?"
曹子文脱口而出:"当属西厢阁最好。"
公公笑:"那好,奴才这就去回复殿下,明晚戌时西厢阁见。"说完,公公还不忘发出几声阴阳怪气的笑声,却叫曹子文听得心头喜滋滋的,抬头看着太子略显疲倦的背影,心想像他这般沉静却又透着十分倔傲的秉性却也有开窍的时候,突如其来一阵如释重负的轻松,自得意满的笑了起来,三步两步跨上马,赶紧追上。
马声渐近处,已是斜阳。
"锦燃,听说你受伤了,快让朕看看。"看来,皇上早听人来报了太子摔马之事。
太子低声道:"父皇,儿臣无大碍,只是脚扭伤了,休息几日便无事。"
皇上这才放心的点了点头,大喝道:"曹侍郎,你是怎么陪驾的!"
曹子文刚才一直躲在太子的马背后,这回唤了他,才驱马向前委屈道:"微臣自知有罪,护驾不利,令太子殿下受伤——但这全是奸人所为!"
"奸人?"
"臣本与殿下在林子里骑得好好的,殿下箭法无双,还狩到了一只大野兔,却怎知有侍卫跑来通报说是皇上摔马了,太子殿下救驾心切,情急之中就失足落了奸人的圈套。"
"陷害太子,胆大包天了,"皇帝一吹胡子,怒道,"那该死的侍卫人呢?!"
曹子文赶紧邀功道:"臣当时觉得那侍卫鬼鬼祟祟,便叫人将他押了起来,来人,还不快把那该死的侍卫给陛下提上来!"
却无动静,半晌,一具尸体被台了上来。士兵怯懦的跑上来答道:"回陛下,那人,已经死了。"
"什么?!"马上的众人都惊得不轻。
"他怎么死的?"曹子文急着追问,"谁下令干的!"
秦留的声音忽然亮起:"此人名叫李禹,并不在此次狩猎同行队列之中,乃是一名逃兵,且在服役期间作奸犯科,已是犯下累案,在兵营中早被判了死刑,却在行刑前被他给开溜了。大理寺亦早有接到前营通报,若是抓到此人,概杀无论,追捕他也有些时日了,却不料在此处能逮到。"
曹子文愣住了,随即哼的笑了一声:"那倒是巧的很,但秦大人能解释一下,一个逃兵何故要陷害殿下?"
秦留款款一笑:"一个逃兵,逃到林子里,突然撞见太子殿下,自知断了逃路,躲避不及,情急之中,难免鬼话连篇,引太子离开——却怎知会被曹大人抓个正着,反而为自己惹下祸端来?"
曹子文听他扯谎倒是圆得很,心里暗骂连迭。
"皇上,"秦留转身毕恭毕敬道,"臣本是想将他押于陛下再作发落的,哪知途中他自知大祸已筑,眼前死路一条,乘人不注意,手起刀落,自果了,而如今,也只有一条尸首,是将它给好生安葬了,还是再车马分尸,大理寺全凭皇上与太子殿下定夺。"
皇上看了看地上的尸首,心中觉得厌烦,这本是小事一桩,如今人反正也死了,死无对证,不如就此埋了作罢,刚欲开口……
却听太子忽然凛声喝道:"拖下去,抽尸三百鞭!"
皇上转声问道:"皇儿,这又是何必?!"
太子的目光盯着地上的尸体,忽然眼中露出泠然的笑意:"之前,父皇曾问儿臣,林有多大,天下有多大,如今儿臣终于想明白了,这天下有多大。"
皇帝心中略惊,道:"那你说来听听。"
太子面若冰霜,冷傲的脸上却透出几分煞气,字字珠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一切尽归一人,那即是天子。"
这言语中透着几分凌厉的霸气,不仅令在场之人无不胆战心惊,背浸透冷汗。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臣子一方土,天子之欲,即为天下所欲,天子之为,即为天下该为。"
皇上点了点头:"所以?"
"所以,所谓天下,"太子嘴角露出一抹深意,对着皇帝伸出手,负掌于空中,朗声道,"其实,尽在掌中。"
那一掌,宛若筱然遮盖了日月星辰,漫天穹宇,大有擎天架海之势,似是沧海不过是一粟,白云如梭是过隙。
一语出,全场噤声不语。
好一个厉害的只手遮天,好一个天下皆在掌中的当朝太子。
太子冷冷的目光扫过,忽然定格在曹子文身上,曹子文被太子的目光一灼,突然心头一紧喉头便觉得干渴,咽了咽口水,对着太子扯了扯嘴角,干干的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还拍着手道:"殿下……好气势啊……"
场面才暖了起来,众臣也都赶紧跟这马屁精拍起手来。
皇帝看了一眼自己的这个儿子,心里打量了起来,以前总觉得这个二儿子素来跟着淑妃,也不知是惹了哪些妖蛾子,从小文质体弱孤僻阴冷,容貌端秀清丽非凡却是个美人薄命的相,对他虽是疼爱有余,但若非是大儿子锦犀已经不在了,这太子之位又怎是会给他?
而如今看来,他看似孱弱的身体里,确也是藏着几分王者的汹涌霸气,不由感到一阵欣慰。
"不错,"皇上也跟着笑了起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谓天下,尽在掌中。锦燃,你的答案,父皇很满意。"
太子眉间释开,却是冷眸一闪,言辞中透出寒意:"这个侍卫身虽已死,却莫要以为一死,便可逃脱罪责。鞭尸三百,儿臣是要在场所有人都看清楚了,何谓皇天后土,何谓公是公非。"
"好,依锦燃所言,"皇上召来人,"就地鞭尸三百!"
圣意已下,全场人只得呆在原地不动,定睛眼睁睁看整个鞭尸的过程。
几鞭下去,那尸体便已被打得血肉开花,随着一声声抽鞭声落下,曹子文觉得这尸体长得实在不美,而是朝秦留看过去,只见他正抿着唇皱着眉,看着地上的尸体,面部凝重,脸色不好看,好似那一记记鞭子不是打在尸体身上,而是打在他的脸上。
曹子文专注的欣赏之,心中一阵酣畅,不由迎风一笑。
浑然不知,自己对着秦留笑眯眯的模样,却全然落入了一旁太子的眼中。
第 19 章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支持。本来想六月更完的,只是明天我要去国外十日,等回来再更,估计要七月完坑了。
第二日,戌时,曹子文飘飘然的走到春花楼门口,笑得一脸沉醉,摇着一把扇子上面上他新题的字——春风笑——与春花楼这金光闪闪的大匾,倒是十分合应。
"哎呀,曹公子,你又来了呀!"老鸨欢乐跑来,熟稔的搀住曹子文的手臂,挥舞着薰香漫天的手帕,道,"今个儿怎么一个人呀,状元爷呢?"
曹子文眼角一弯,嘴角漾起:"嬷嬷好生偏心,只惦记漂亮的那位爷。"
老鸨赶紧又挥了挥手帕,把曹子文就往楼里推:"曹公子这说的是哪里话,来的都是客,再说曹公子一表人才,不比秦公子差,不比秦公子差。"
曹子文嘿嘿一笑:"嬷嬷就是会说话,西厢阁可是空着?"
老鸨突然面露难色:"这……"
"莫非是有人了?"
"曹公子啊,实不相瞒,今个儿西厢阁还真是不方便。西厢阁来了两位爷,正在那喝酒乐着……"
曹子文悠悠的扇了两下扇子,芸芸中拾阶而上,边走边道:"二百两银子,我包下了。"
"这……还真是难倒嬷嬷我了。"老鸨三步两步追上。
曹子文看了她一眼,说道:"四百两。"
"曹公子,这……这真是不好办。"
"那嬷嬷开个价吧。"
老鸨挥了挥手帕,叹道:"实话跟你说吧,他们给了我一千两,包下这西厢阁三日,只怕要曹公子掏一千两出来……"
曹子文定下脚步,神情中饶有兴趣的望向老鸨:"哦?三日?那倒是有些意思了。"说着,已熟门熟路摸到了西厢阁门口,乘老鸨还未反应过来,伸手砰然推开了房门。
房中果然是坐了两位爷,见门被推开,皆猛然抬头,一位浓眉大眼双目炯炯,另一个相貌清朗却是眼神涣散,虽然同时朝向曹子文抬起头来,却显然,其中那位眼神涣散的公子——是个瞎子。
那个浓眉大眼的男子拍案而起:"你是谁?!"
曹子文笑嘻嘻的朝那两位男子袅袅鞠了一躬:"在下曹子文,叨扰。"
老鸨赶紧跑上来打圆场道:"都是雅客,都是雅客,有话慢慢说。"
那男子走上前,挡住身后的瞎子,对曹子文吼道:"我管你是谁,滚出去!"这人一看便是习武之人,身上肌肉健壮,一句吼得只吓着老鸨屏息不出,默默挪去房间的一角。
曹子文悠悠扇了一下扇子,侧身反问:"春花楼乃是风月场,都是来找乐子,买笑寻欢的。这位兄台如此动气,只怕与这西厢阁的美名,不符吧?在下中途闯入确属冒昧,却只因此间厢房对在下意义重大,不知两位能否卖个顺水人情,迁去别的厢房再叙,费用则由在下全部包了。"
那浓眉大眼的男子未开口,其身后的瞎子公子却传出了嗤嗤的两记笑声:"看来是个斯文人。"
看来这瞎子公子才是正主,曹子文眉角一挑,身子轻巧的晃过那浓眉大眼的男子,笔直坐落在瞎子公子的桌前,凑身上前,音中带着嗔笑:"这位公子,眼睛虽是看不见,心镜却是明的很。"
说完,眼光便往他身上打量去——这个瞎子,剑眉入鬓,脸长得清朗周正,衣著甚是朴素,神色虽是茫然,浑身却透出稳匀的气息,叫人倒是看得舒心。
瞎子公子知道他正用目光上下打量自己,笑了笑,开口道:"曹公子何故执意于此偏厢?"
"这,还真叫在下有些说不出口,"曹子文清了清嗓子,"咳咳,最近,在下相中了一个人,却是苦于难以表明心迹,好不容易有个机会约此一叙,却怕错失良机。"
"如曹公子此般风趣之人,也会有难承之欢?"那瞎子公子倒是爽快的笑了起来,"想来,公子所相中的意中人,必是绝代风华。"
曹子文眼中透出明亮的笑意:"相中,只是,缘于相克。"
瞎子公子愣住,瞬间合扇,笑声中带着几分凛然:"未想到曹公子如此痴情。让,本不是不可,只是我两也在此等人,相谈要紧之事,怕是无法成人之美了。"
曹子文暗啐一声爹啊娘啊咋就倒霉碰到这么一个冥顽不灵破坏自己好事的大瞎子呢,心想你不卖我面子我也不卖面子,便敲起二郎腿,道:"好,那老子就不走了,坐这儿,看你们谈什么要紧事!"
斯文公子顿时化身为泼皮无赖。
浓眉大眼之人,冲上一步:"主子,少跟这种人扯蛋,让我一剑把他杀了。"
站在角落的老鸨赶紧应道:"曹公子,您还是赶紧走吧。"
瞎子公子却抬手阻道:"言欢,不得无理。"转身朝着曹子文的方向问道:"曹公子,当真是不走?"
曹子文摇了摇头。
瞎子公子没听到答应,一皱眉,刚欲开口,突然听到屋外传来一阵频繁快捷的脚步声,踩得地板跟着一起震。
曹子文对老鸨插科打诨道:"嬷嬷,你这楼的血本没下足,地板安得不牢实啊。"
老鸨战兢陪笑:"百年老店嘛。"
刚说完,这阵快疾的踩踏声离西厢阁越来越近。三人闻声同起,却见一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忽然踢开房门,手中还执着一把长刀,怒气冲冲。
曹子文对着他手中的长刀看了一眼,这刀的形状用来砍西瓜砍人头皆是适宜,转身对瞎子公子,探问说:"公子所约之人——就是他?"
瞎子公子忽然笑了一声:"我猜,是来找你的。"
果然听那彪形大汉冲他们三个吼道:"哪个是曹子文?!"
曹子文回过身来,眨了眨眼,微微一笑:"这位好汉,找他什么事?"
彪形大汉怒道:"与我老婆通奸,今天不砍他誓不为人!"
曹子文一愣,这是哪门子与哪门子,等转过头来,只见瞎子公子正掩着嘴在笑,而那浓眉大眼的被称为"言欢"的青年则是一脸不屑的看着他。
曹子文嘻嘻一笑,不答,侧身,走过言欢耳边时挪嘴道:"言兄弟,我知道你武功好,有劳了。"
说完,言欢还未反应过来,曹子文便对那彪形大汉,指着言欢扬手道:"他就是曹子文!"
那彪形大汉果然中计,以为言欢便是曹子文,二话不说,抄起长刀就朝言欢身上砍去,言欢百口莫辩,抽剑便挡,瞬间,长刀碰上长剑,火光四射。老鸨在旁边吓得飙泪道:"今天这都惹了些什么人啊。"
曹子文眼见他们如其所愿打了起来,拉起瞎子公子的手逃走,溜出西厢阁,赶紧小跑出春风楼,沿着一路的月色直跑到春风楼下一条小河桥头边,才撒手定下。
瞎子公子道:"没想到曹公子的意中人,是个惹不起的主。"
曹子文转念一想,能想出这损招的,非太子,还会是谁?!不由一屁股坐在桥栏上,擦了擦汗:"岂止惹不起,简直是夺命销魂。"
瞎子公子笑道:"有人避之不及,有人却是甘之若贻,我虽看不见曹公子的长相,却想不出这天下谁还有理由能拒绝——如曹公子般聪明的风月中人。"
"公子真乃是知己啊知己,"曹子文笑着叹气,"只可惜那个人,却是讨厌我入了骨的。"
"无论是恨还是爱,是喜还是厌,一旦入了骨,那便是一生,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言毕,曹子文忽然愣了一下,见那瞎子公子意欲折身而返,问道:"你去哪儿?"
"言欢应该打完了,我回去找他。"
曹子文起身挡在瞎子公子面前,道:"他若是打完了自然会来找你。何况,你眼睛看不到……"
瞎子公子道:"路,未必是要用眼去走,我虽双眼失明,却比明眼人,更擅长认路。"
这瞎子的每一句话,好像都是看破了红尘似的,语落处,教人有回味不尽的寓意。曹子文就着这月色去看瞎子公子的脸,河水在月光下将波光粼粼的倒影反射在他的脸上,朦胧中,为何他年纪轻轻,却居然显出一些悲伤。
"敢问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瞎子公子低声说:"无名。"
"似是无名,实则有名,"曹子文扬声道,"这世上叫无名的人,往往都是因为不想让人知道他们真正的名字。我已然自报家门,却不知道无名公子的真名,如此看来,曹子文好生吃亏。"
无名公子又好气有好笑:"有言欢帮你挡此一劫,曹公子居然觉得吃亏?"
曹子文殷殷一笑:"一亏归一亏,一谢归一谢。我确实该感谢……"
"谢就不必了!"远处言欢的声音突然响起,"你害我家主子没等到该等的人,这笔账怎么算!"
曹子文回过头来,河堤边,那浓眉大眼的言欢已然提剑追到,不由弯眼一笑:"言壮士果然厉害,三下两下就摆平了那人,在下钦佩钦佩。"
"少废话!"说着,言欢已然抽剑,从空中掠过,一剑刺向曹子文。
曹子文瞬间折身,避开了言欢的剑,脸上仍是挂着笑:"看来刚才那一人,还不够言壮士打得尽兴。"
"没错,有种你就别躲!"
曹子文走到无名公子的身后,瞅着言欢嘻笑:"只有教不会,没有学不会,只有刺不到,没有躲得掉。明明是你刺不到,怎能怪我是在躲?"
"泼皮!"言欢脸上一青一红,顿时眼中冒出忿意,"不要以为藏我主子身后我就拿你没办法。"
无名公子喝声道:"言欢!住手,不要闹了。"
言欢扭头,停下手中的剑。
无名公子转身对着身后的曹子文道:"今日,有幸认识曹公子,实乃一件趣事,只是在下有要事,须在这春风楼等人三日,曹公子既然未约到意中之人,不如就此请回吧。"
曹子文想了想,道:"也好。只是如今看来西厢阁事多,安全为上,最好是别住了。"
无名公子愣了一下,随即点头一笑:"多谢公子提醒。"
而便在同时,京城上空忽然爆出了漫天的烟花绽放声,曹子文放眼望去,那一枚一枚绽放在空中的烟火就如同是盛放的梨花,烟火虽好,却将那苍穹深处的星光衬得黯淡了去。待他别过头去,那无名公子已与言欢背身而去,也是,对于一个瞎子来说,烟火,这漫天夜空的热闹又有什么好看的呢?
清风下,同是烟花绽放于空中的夜际,从秦府亦能望到京城最美的月色,只是总觉得不如春花楼。
秦留一个人坐在庭院里喝着闷酒,直到一道黑影在秦府上空闪过,落在他面前。
一个黑衣人跪在秦留面前,道:"主子,属下办事不利,属下有错,愿意受罚。"
秦留眉毛微挑,却未停下送向唇边的酒杯:"哦,是嘛,你倒说说看,你错在哪儿。"
那黑衣人道:"属下原本派人埋伏于林中,待太子进入机关区,便将他拿下,却不知从哪里射来的冷箭,扰乱了全盘计划,我等害怕我等行踪已然暴露,对主子不利,不敢轻举妄动。"
"哪里冒出来的冷箭?"
黑衣人从怀中掏出一只箭,奉上:"便是这支。"
秦留拿起来,只一眼,突然唇角便冒出了冷笑来,那黑衣人听到冷笑抬头来,却见秦留将箭反转于手中,箭头直直指着自己的下巴,不由心中一抖。秦留拿着那只箭,用它挑起这个黑衣人的下巴,来回笔画着一边声音轻柔道:"你知道我平生最痛恨哪两种人吗?"
"属下不知。"
"一种人,他看似聪明,却是笨到愚忠;还有一种人,他看似听话,却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来反咬你一口。"秦留笑了笑,"这两种人,你说,你更像哪一种?"
还未待他开口,秦留的眼睛一眯,箭头的刃芒便在他的颈口轻轻划过一条细痕,一瞬间,那人便呜呼一命了。
秦留欣赏着躺在地上的那具尸体,看着鲜血从他逐渐冷却的颈口汩汩冒出,不由想到了狩猎时那具被鞭打三百的尸体,顿时沉下脸来。
"锦燃,我本心念着留你一命,如今看来,是我的心太软了。"
第 20 章
太子正在喂食他那只鷯哥时,宫人来报说曹子文进宫见驾,太子眉头一释,扬手道:"传。"
之后,便见到曹子文一瘸一拐的走进东宫大殿,掏出两个小枕头放在地上,再一瘸一拐的跪在两个小枕头上,看来是有长跪的打算。
太子著一身素紫的缎绸衫,独自一人缓缓走上长椅,侧身经过曹子文身旁时,瞅见他那副跪在地上憋屈的模样,微微一笑,转身坐下道:"曹子文,你这是怎么了?"
曹子文早在袖口藏了两块辣椒皮,低下头伏地向太子行了个礼,顺便用辣椒皮快速的抹了抹眼皮,再起身时,两眼边已是一片潮红:"殿下,臣有错。"
"哦?"太子眉尖一挑,眼中泛出含笑的亮光,"你何错之有啊?"
"臣……臣……"曹子文用袖口抹了抹眼睛,又抹了抹嘴,一脸无辜道,"臣,错在贵为朝廷大臣,却是色诱熏心,贪恋美色,孟浪造次,居然去了那春风楼,沉醉温柔乡,臣有错!"
太子哦了一声,眼睫半垂望着曹子文,不知他今日又唱的是哪出戏,搞得什么花样。
随后,将身子向后一靠,眸里似是凝着一团寒焰,说道:"你口口声声只说有错,却半句不提一个'罪'字,可是不想我罪罚你?"
"殿下英明,"曹子文扁了扁嘴,一边使劲挤着眼泪,"臣虽有错,却错不致罪,何况臣还在春风楼里被人打了个魂飞魄散,已算是受过罚了。"
"被人打了?"太子故作惊讶状,"谁那么大胆,居然连堂堂工部侍郎文华殿大学士都敢打?!"
曹子文心里怨怼了一声,面上却依旧满脸委屈,嚷道:"殿下,殿下要为微臣做主啊,微臣被人冤枉啊!"
"是嘛?如何冤枉的,说来听听。"
"微臣昨日去春风楼约了一位相好,想去喝喝小酒,"提到相好两字时,曹子文还不忘加重了下音调,探头打量了下太子的脸色,没想到太子倒是镇定自若,"结果,那西厢阁啊居然被人包了,微臣正与那两人争执时,忽然冲进来一彪形大汉,那大汉用一把这么长的西瓜刀指着微臣的鼻子,硬是说微臣与他女人有私情,栽赃微臣通奸,微臣绝对没有啊,微臣是冤枉的,结果那彪形大汉不分青红皂被就追着微臣打,打得微臣是满街跑啊满街跑,微臣含冤不得昭雪,微臣这个文华殿大学士以后没脸做人啦,殿下为微臣做主啊做主……"
一边嚷着,一边就挪向太子的脚边,顺势抱住太子的腿,乘机将眼泪鼻涕抹上去,喊冤不绝的哽咽起来,缠得太子好生心烦。
太子皱着眉,看着他把眼泪鼻涕往自己的腿上抹,却是似笑非笑道:"那么,你到底通奸了没有?"
"没!有!臣怎么敢瞒着殿下通奸啊……"曹子文一边嚷着,又一把抱紧了太子的腿。好一句"瞒着殿下通奸",这情景宛若是妻子在教训丈夫搞外遇后丈夫跪地求饶的景象,像极。
太子的额头忽然青筋一跳,猛抬腿,踢甩飞他,便换来这厚颜无耻的泼皮哎哟了一声,倒在地上。
"曹大人,何等风流倜傥潇洒不羁,兴许是哪个被你无心插柳的姑娘家,你却自个儿贵人多忘事了。"太子唇角扯出一笑,双眸射映出犀利通透的冷光来,"也难怪,曹大人尚未娶妻,想来不用曹大人去寻觅,自有红颜知己送上门来。"
曹子文翻过身来,倒仰着看见太子顿时璀璨冷艳的笑容,忽而觉得好似是幻化成漫天的蝴蝶来,嗤嗤一笑,爬起来:"殿下,臣有话要说。"
"说!"
"那些姑娘,怎及得上殿下半分好看?"
太子沉默,眉头一揪,用一种奇怪陌生的目光打量着他,好似是静待他的后话,好似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而曹子文则是抬着头,一脸洋洋坦荡的笑意,迎向他端详而来的目光。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僵持,太子强压着再次把他踢飞的念头,走过来,俯视着在他膝前跪得笔挺的曹子文,微愠道:"曹子文,你说什么?"
"微臣见到殿下第一眼时,便觉得殿下长得极是好看。"
"曹子文,你吃豹子胆了嘛?!"
"微臣打第一眼起,便下定决心跟着殿下了,如今只是说出心中所想,不管殿下听得高兴不高兴,微臣发自肺腑,还是会这么说,殿下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
"哼,所以,让你发自肺腑的,就是扯着我的袖子?!"
曹子文低下头来,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手已经拽着太子那身素紫衣衫的一角,无奈抽手之际还不忘拍了两下衣袖,汕然道:"那是微臣见殿下袖子有些皱了,为殿下将衣衫拉拉直。"
太子看了看他,负手转身,思忖半刻,忽然换来无声的一笑。
"好,"太子转过身来,指着他说,"曹子文,姑且信你一回,我差你去做件事。"
"谢殿下!"曹子文眯眼挂着笑跪在地上,"不知殿下差微臣去办什么事?"
"这两年来,惠州附近几个县的交粮情况不甚理想,一年比一年交得少,"太子拢眉拂了拂袖子,泰然走到案前,端起一碗宫女刚刚端上来的八宝茶来,看着曹子文,"我要你去查原因。"
曹子文眼珠一转,道:"惠州附近那几个县都是在四王爷的管辖范围内。"
"没错,所以,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太子说完,便从容的喝起了茶,"你以工部侍郎的身份去视察,切莫打草惊蛇。"
早在多年前,皇上本是有五个兄弟的,而到如今,唯一还活在人间的就只剩这个四王爷。皇族手足相残据好像是缠着这个朝代的一个梦魇,而四王爷能存活得下来,自然是因为他足够韬光养晦,低调处事,从未表现出过大的政治雄心,在众人的眼里,四王爷就是个不爱朝政无事就在家养花种草的弥勒王爷。只是如若皇上一不小心归西,四王爷的存在对于太子的王位始终算是个不小的威胁。先抓点他的把柄出来,万一将来异变好也有个接应。太子这招未雨绸缪,确实算是下得及时,盘算得当,不快不慢的一招稳棋。
曹子文抬眉看着太子,嘴角缓缓展开一丝甜甜的笑容,心里暗暗念叨——锦燃啊锦燃,你心中的那扇门,总算是对我开出那么一条小细缝了,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看看那道门里的你,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太子喝了几口茶,回眸发现,曹子文正挂着一脸痴笑看着他,沉脸道:"还处在这里干什么?"
"惠州离这里约有三日的车程,臣这一走,会有些时日见不到殿下,"曹子文用袖子抹了抹眼睛,眼圈边又泛出一片湿润的潮红,"所以,微臣要将殿下的一颦一笑全刻进脑壳里,即使微臣见不到殿下,也好沿途不断拿出来温习。"
太子看看他,乌黑沉静的双眸里忽然多了几分轻柔,低声道:"那就早点办完,早点回来。"
"微臣很是舍不得殿下。"曹子文跪了几步过来,探询的目光盯着太子不放,"殿下会不会也有那么一点惦记微臣?"
太子望着他,干笑了一声,凛然道:"再多言,把你发配边疆充军!"
曹子文立即噤声。
太子见他总算是识趣了,想了想,便转身从墙上取下一柄短刀匕首,交到曹子文手中:"你拿着这柄匕首,一来防身,二来上面写着我的名字,万不得已,亮于人看,兴许能保命。"
曹子文顿时啼笑开花,一脸受宠若惊的接过匕首,抱在怀中,道:"殿下果然是惦记微臣的。微臣一定速去速回,查明真相,绝不辜负殿下一片寄望。"
说完,猛朝地上磕了个响头,便魂不守舍的抱着那把匕首走出了东宫。
看着他一路从门外游离远去的背影,太子身边的公公探过头来说:"咦,奇怪了,刚才见曹大人是一瘸一拐进来的,现在怎么是飘着出去的?"
太子白皙的脸上露出淡淡一笑:"昨日雇去春风楼的人怎样了?"
公公答道:"听说被打得一身伤躺在家里。"
"多打赏点银子。"
"是,"公公道,"殿下,到授课时了,太傅已经到书房等候许久。"
太子转过身来,面不改色道:"知道了。"
苏意殊已经习惯在书房等了,一边翻着一本《通志》,一边打着哈欠。
"太傅好像没什么精神。"太子走进书房时,正好撞见太傅在打哈欠,这倒是百年难遇的场景,不由微微一笑俯身坐于案前,"我看你侄子今日倒是十分抖擞。"
苏意殊起身行礼,道:"殿下,臣昨日与故友叙旧整晚,今日精神不济,失礼了。"
太子道:"太傅,不必拘谨。今日讲何书?"
苏意殊起眼,看来太子今天的心情不错,便说道:"今日读《五帝本纪》。"
太子一皱眉:"《五帝本纪》不是读过了吗?"
苏意殊点头道:"那殿下可还对其中段落有印象?"
"自然是有的,"太子沉吟道,"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
苏意殊露出欣慰的笑意,评说道:"殿下真是好记性,微臣若记得不错,这本书该是五年前读的了。不知殿下,可还记得其中的意思?"
太子犹疑片暇,缓缓道:"印象颇深的,是说远古黄帝与炎帝的片章,这两人所统领的部落原是水火不容,之后却是相融为一族。"
苏意殊点了点头,说:"传说,黄帝与炎帝原是同根生,后来黄帝族与炎帝族之间发生斗争,但是两人中,最后真正成为君王的却是哪个?"
"黄帝,又名,姬轩辕。"
苏意殊悠悠一笑,道:"没错。可你知道是为何,世人每提起炎黄,总是将炎帝置于黄帝之前?"
太子若有所思,答道:"不知。太傅有何高见?"
"炎帝族和黄帝族虽然发生了冲突,之后炎帝战败,加入了黄帝,才使得黄帝得以壮大,称霸一时。后人认为,黄帝虽是第一任君主,而炎帝虽然战败却能甘心辅佐,其功劳是极大,为了纪念炎帝,其后族总自称为炎黄子孙。"
太子抬眼扫来,冷冷的打量着苏意殊,眉尖一挑道:"太傅今日说话,好似都是有所言指?想什么就直说,不必拐弯抹角的。"
苏意殊心念一转,想这太子还真是聪颖通变,谦恭道:"臣不敢。臣只是在告诉太子。殿下若是想成为像姬轩辕一般的好皇帝,便要有一颗包容之心,甚至是对一些与自己作对的人。"
"呵呵,"太子勾起眼波笑了起来,"炎黄本是同根,我若是黄帝,那么太傅你说,炎帝又能是谁呢?"
苏意殊一惊。
太子从案前起身,落落走到苏意殊面前说:"太傅是否在心中认为,若是锦犀还在人世,会是比我更好的王位人选?"
"殿下何出此言?!"
"你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太子如清风拂面不急不慢的看着苏意殊,冷眸里全是锋刃,"我皇兄战死沙场的消息传至京城,那日你站在城门相迎,对归来的人马独自念叨了一句什么?"
苏意殊低下头来,缓缓跪在太子面前,叹了一口气,无话。
那一天,漫天雪地,一轮晴日高挂于空中,远处一只扎眼的队伍从城外慢慢走来。
冬日冰晶的空气刺痛喉咙,好似有一股子血腥气在喉头蔓延而开。
曾几何时,那个站在这个城墙上方挥毫高喊着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身影,却没有再在这队人马中出现,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团躺在灵车总的血肉模糊的尸体。
"知人事,尽天命,君不再,登堂拜相,又有何用?——太傅大人,当时一边噙着泪,一边念的就是这句,我没记错吧?"太子蹙眉,却是故作笑态。
自古伴君如伴虎,苏意殊沉下心来,苦笑,伏身开口道:"殿下若是如此认为,便请殿下容许臣,辞官还乡。"
"休想!"太子勃然大怒,"你给我看清楚了,谁是这江山社稷的九五至尊,谁才授得起这九锡之礼的真命天子,你莫要再摆出传课授业的姿态,口口声声提什么礼义廉耻三纲五常四维八德乱七八糟的圣贤儒术!"
他冷笑一声,抄起一块墨砚摔碎于地,喝道:"莫说他死了,即便活着,我也要把这天圆地方的乾坤尽踩脚底,即便他变成厉鬼又怎么样?!活着都斗不过我,死了还想来和我争?可笑!苏意殊若再辩白计较,下场便是此砚!"
刹那天地失色,鬼神夜出,千红一哭。
苏意殊望那一地洒落的砚片,再抬头看着这玉琢般的脸上满是狂傲的狠绝,问道:"难道在太子的心中,对大殿下的一点旧情都不念?!"
太子低头看着他,一脸冷漠道:"他为我兄,我为其弟,本该仁爱相待。只可惜,自古手足多无情,何况一命身于皇族,又怎能怪我无情?!我若当真是犯了错,指天怒骂,苍天罚我杀我弃我于野芥,我便是黄沙掩了白骨,也要从十八层地下爬上来,做那颗天煞孤星,又有何妨!"
苏意殊只觉得一股寒肃之气从背脊后嗖嗖冒出,直说不出话来。
却见太子蹲于自己面前,煞气顿时化作一个美艳欲滴的笑容,看得他触目惊心:"我知,太傅昨日在春风楼与故友谈得太晚,受累了,今日早点回去歇息。等明日,再来听你好好讲一讲《五帝本纪》,可好?"
第 21 章
惠州,夜。
遥远望去,灯火正沿着城墙绵延入已被黑暗覆盖的夜际,几个风尘仆仆的旅人下马,发现城门已关。
"大人,不如近郊找个客栈住下,待明日清晨再入城。"有人提议道。
曹子文在马背上抬了抬这僵了几日的身子,对着漫天星际一皱眉,道:"请人通报惠州知府开城门迎接。"
侍卫为难道:"这……"
曹子文招他说:"你带这份工部的书函进去,若是这点面子都不给,知府大人想必是活腻烦了。"
"属下这就去通报。"
不一会儿,惠州的城门果然应声而开。
城门下站着一位男子,向曹子文走来,款款道:"在下惠州知府,赵晋遥。"
曹子文低着头,在马背上露出满意的一笑:"赵大人倒履欢迎,曹某不敢当。"
赵晋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发现自己双脚左右的鞋子穿反了,不由脸上一沉,嘴上却赶紧溜道:"曹大人乃是朝廷要臣,是我这做知府的怠慢了。"
"一命之荣的差事,"曹子文微微一笑,下马道,"又怎比得上当地百姓父母官。"
随后将马缰丢给后面的侍卫去牵,突然把住赵晋遥的手,亲昵的说道:"赵大人啊,实不相瞒,前阵子我正好路过此处,你这惠州虽然是个好地方,却让我遭了劫,银袋尽失,现在我这心口还堵得慌呢。"说完,笑眯眯的端详其了赵晋遥,这赵晋遥看起来三十出头,年纪不算大,也委实不年轻,再看他额宽目窄,确是个精明人的长相。
赵晋遥自然是心领神会,赶紧马屁拍上,故作怒状:"哪个胆大包天的贼,居然敢在惠州的地盘撒野,我一定要把他拖出来,严惩不怠!大人可还记得那贼人的长相?"
"长相是有点记不清了,不过事情的经过,倒是可以对你说说……"
说着说着,曹子文与赵晋遥在路上向城里走去,一群侍卫随从在后面牵马跟着,只见曹子文手舞足蹈的在空中比划,而赵晋遥则是在一旁听的聚精会神,暗夜里,远远望去两人的背影自是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若非是一路跟来的,这些随从侍卫还真不能信,这两人是初次见面。
待曹子文把自己在青楼如何被窃盗的故事说了一通,赵晋遥微微一笑,道:"曹大人放心,明天我就去把全德楼给封了,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赵兄切莫兴师动众,这事是在全德楼里发的,就在全德楼里了结便好,可别扰了那些姑娘。"
赵晋遥马上明白曹子文的意思,心里暗啐道,这厮厚颜无耻的跟自己搞了半天,到头来就是想乘公差的机会到地方上来寻欢作乐上两把。
"那是那是,"赵晋遥脸上堆笑,"一定叫全德楼备了酒菜,给曹大人个满意的答复,曹大人就放心的在惠州多呆段日子,好让我有机会尽尽地主之宜。"
曹子文侧过身盈盈一笑:"那子文就盛情不却了。"
啪的一声轻响,赵晋遥走进卧房,将手中那封工部书函重重丢在案几上。
这一声吵醒了榻上之人,从被子里懒懒喊了一声:"怎么出去那么久?"
赵晋遥把那封信递给床榻上的人,顺手将油灯拿到床边来,说:"你看看!"
床榻上那人披起外衣,坐起身子来,借着灯光拿起书信来看,任悠悠昏晕的光芒,在他俊俏的脸上打下了一片明暗的侧影。
看了一会儿,那人忽然干笑了一声:"这个曹子文,听说是太子跟前的红人。"
"哦,那说来还真是得罪不起?"赵晋遥问道。
那人抬起头来看着赵晋遥,对他笑念:"太子心思阴隼,傲世轻物,想来这曹子文必定是有些过人之处,只是……"
"只是什么?"
"他好端端的放着京城的福不享,跑到这惠州来,明说是工部巡视各府,当真这么简单?"
赵晋遥一屁股坐到那人的身旁,笑这搂住他的腰:"望川,你还想得到什么,尽管说。"
那人微微一笑,道:"这个曹子文,你觉得如何?"
赵晋遥哼了一声:"脸皮厚得跟城墙似的,一见面就拐着弯要我带他去嫖,我让老鸨找了几个像样的姑娘把他关在房里,再加上几方秘药,包准他翻云覆雨个几日下不了床。"
"哦?这么说来,你放着我不管,接信就冲出去接人,就是为了带他去窑子?!"语气中竟是不满。
赵晋遥见他一脸怪嗔,伸手就勾起他下巴,道:"我这不是赶回来了吗?"
"哼,"望川一手拍开他勾着自己下巴的手,道,"谁知你有没在那儿偷腥?"
"那里一堆女人,我有什么好偷的,我要偷自然是回来偷你了。"说着,赵晋遥的手就沿着他的胸口,往衣服里面不安分的滑了下去,却被一把止住。
"那个曹子文要在这里呆多久?"
赵晋遥的另一只手却已经搭上他的腿,嘴哄上他的耳朵,念道:"我不方便直问,便绕着弯子试探,说让他多呆点时日,他果然是乐滋滋的答应了,看来不会短。"
"夜长梦多,"望川去推搡另一只手,一边身子却已然不自觉被缓缓推进床褥里去,"千莫掉以轻心,等搞清楚了他……嗯……若另有所图,就要当即……"
赵晋遥一口咬住他的唇,随即用舌尖堵住了他断断续续要说出的话,长驱直入之际毫不犹豫的纠缠起了口中的另一片温软,欲取欲求的吸允中,湿热的气息荡漾而开。
再松口时,赵晋遥在摇曳的灯光下,看着底下之人传来喘息,目光中春意荡漾,笑道:"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既然夜长梦多,不如就让它变得更长些?"
望川双眸微合,手却伸上来弯住赵晋遥的脖子,嗫嚅道:"色鬼!"
说完,却是闭起双眼,任随即覆盖而来的纠缠,直到夜尽日出。
第二日一清早,赵晋遥还未起床,就听下人来报说曹子文已经在大堂恭候多时了。赵晋遥心中一惊,还未开口说话,床畔之人却睁眼说道:"你去会会他,我在门后为你听着。"
于是赵晋遥差人把曹子文邀到饭厅,去吃早饭。
早饭吃的是甚好,碟子摆了满满一桌,放眼仔细望去,却大多是豆腐——鲍汁豆腐脑,鱼皮小葱拌豆腐,麻辣豆腐,香煎豆腐皮……
"曹大人舟车劳顿,居然起的如此之早。"赵晋遥边打着哈欠边走入,"看来昨天几个姑娘没把曹大人伺候好啊,晚点给你换几个活好的。"
曹子文著了一派款款的朱红官衣,转过头来,眼睛微眯一笑:"不关那些姑娘的事。我这人有个毛病——认床,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就总是睡不踏实。"
赵晋遥道:"曹大人放心,我叫人在你房间安个大床,睡个几晚后,包准踏实。"
曹子文继续笑诌:"赵兄真是有心。"
于是两人坐下吃饭,曹子文看了一眼桌上满满的豆腐说:"素闻惠州出两大特产,其一为豆腐,其二为美人,豆腐养颜,难怪惠州的美人也跟豆腐似水嫩嫩的。"
赵晋遥说道:"惠州山好水好,就出得了人,不像有些地方穷山恶水,自然也就没什么看头。"
"呵呵,那倒是要好好看一看。"曹子文道。
"那是自然,自然,"赵晋遥说道,"工部巡视嘛,下午我陪大人去走走?"
"不必麻烦赵兄了,派个小役替我们带带路便行,"曹子文边吃边问道,"听闻去年发大水,淹了惠州的好几处田,桥也冲垮了好几座,情况可是严重?"
"唉,这可是说到我的难处了,"赵晋遥说道,"工部本说要拨些银子过来,却一直拖到今日。这银子一日没到,桥就一日未修,田淹了可以再种,这桥倒了,要再修,难。"
曹子文擒笑:"赵兄,拨银是迟早的事,只是,这批银子的数目会有多少,那我可就说不准了。"
赵晋遥一个激灵:"曹大人的意思是?"
曹子文伸出手指头,指着台面上的一盘炒蛋说道:"一只鸡生了一窝蛋,现下,我把它们都炒了,谁还分的清楚这窝蛋里原本是五只蛋还是四只蛋?"
赵晋遥恍然大悟,随后露出谄媚的一笑:"原本是五只蛋,你取一只,我取一只,自然是说那只鸡下了三只蛋。"
曹子文笑道:"赵兄是聪明人。一盘菜三只蛋,只怪那只鸡恰巧多生了两只。"
赵晋遥赶紧点头道:"没想到炒蛋还有这种吃法,曹大人真是高明。"
曹子文缓缓一笑,侧头问道:"只是,这惠州本是四王爷的管辖,工部的银子不下,四王爷也不管?"
赵晋遥苦叹道:"唉,都说四王爷年纪大了,容易犯糊涂,早就不管事了,再说,朝廷不给银,总不见得让王爷自己口袋里掏钱。"
曹子文仰头想了想,作思索状:"如此下去可真是不好管,难怪惠州的上贡是一年少过一年。"
赵晋遥倒苦水:"人都说山高皇帝远,却不知,皇帝远了,知府更不好当。我一纸奏折,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朝廷来人,总算是把大人你盼来了。"
曹子文笑了起来:"赵兄又何必担心,没了皇帝靠,四王爷再不管事,至少也是个王爷。"
赵晋遥看了一眼曹子文,感慨道:"怎比的上天子脚下好办事。"
曹子文回味了一下,忽然嘿嘿一笑:"或许吧。"
等曹子文吃完饭走了后,望川从门后撩帘走出。
赵晋遥迎上去说:"你觉得此人如何?"
"使心用倖,极有胆色,必定显贵。"
赵晋遥啧啧不满:"望川啊,你从未如此夸过我。"
望川笑了起来:"我对你不够好吗?"
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纸书信塞到赵晋遥手里说:"这是我父王的书信。"
赵晋遥打开一看,阅毕便拉下苦脸,道:"惠州的粮仓已经空了,秋天还早的很,王爷要我现在交粮,可叫我去哪里筹?"
"一周内若是筹不出粮,你应该清楚后果。"说完,望川俊美的脸上露出嫣然一笑,"不过,怕什么,我自然是会帮你。"
太阳日上了三竿,曹子文和几个差役去集市上闲晃,那几个差役跟着曹子文身后,见他在集市里东摸摸西摸摸东问问西问问,最后溜进一家刀铺,拿起一把匕首,一边抚摸着一边口中念念有词道:"小匕啊小匕,你咋长成这样?我想帮你赎身回去,可惜我家主子爱美,肯定会把你扔去砍柴的。"随后抬头正巧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刀与剑,口成圆型,又低头对匕首叹道:"唉,是我错怪你了,原来是你爹你娘祖传的不好。"说完,把匕首放回原处,折身欲走。刀铺的小二却不满,拿起那把匕首嚷嚷道:"好看有屁用,你睁大眼睛给我看好了!"抽出匕首,朝曹子文头顶的簪子砍去,瞬间,发未散,木簪的顶部却被削去了一块。那几个差役这才反应过来,冲上来将那小二与匕首一起押住,曹子文却是捡起掉在地上的那块木簪的碎片笑了起来:"有趣,当真有趣。"
待曹子文揣着一把匕首走出刀铺后,便转头又去了一家簪子铺去挑木簪,听见身旁一个公子的声音:"掌柜,给我这只乌木簪。"
曹子文抬起头来,却见一个面生好似熟悉,俊朗不凡的公子侧身对自己笑着,美人当前,自然是回之一笑。
正笑着,那公子走了过来,忽然将木簪塞到曹子文的手心里,说:"曹大人,此只乌木簪,木纹清晰,素雅却不失光晕,配你倒是合适。"
曹子文不自禁对着美人多欣赏了两眼,道:"这位公子是?"
这位面若冠玉的公子露出微微一笑:"在下姓秦名欣,字望川。"
曹子文恍然道:"秦欣,坐上琴心,是个好名字,莫非你是……?"
"秦留是我大哥。"秦欣笑了起来。
"没想到能在此处见到四王爷的二公子,"曹子文忙不迭的说道,"幸会幸会。"
"既然幸会,我知道这附近有个茶楼,不如去喝茶一叙?"
"我也刚巧路过一个酒楼,喝茶一叙,怎比的上把酒言欢?"曹子文眼中含笑。
"那好。"
第 22 章
进了酒楼,两人一杯接一杯的喝着,却依旧都是醒着。
秦欣突然问道:"曹大人可知,惠州的知府是谁?"
曹子文答道:"身在惠州,赵知府的声名,想不知道也难。"
秦欣点了点头,又道:"可是曹大人知道,在赵晋遥之前的惠州知府又是谁?"
曹子文说:"这倒是未打听过。"
"也难怪,"秦欣细细的看着手中酒杯的花纹,淡淡一笑,"赵晋阳在惠州为官不过短短一载,你或许不知道他。但是,有个人却一定知道他,当然了,这个人你也认识。"
"谁?"
秦欣笑着看了他一眼:"苏意殊。"
曹子文顿时蹙眉不语。
曾几何时,他常见到苏意殊夜晚坐在院子里对着天空发呆,也曾揣测过,在苏意殊的心底究竟有着如何的故事,但是既然他不说,他便不再会去问,而如今却是一个陌生人,忽然之间对自己道出了这个故事,这却是曹子文意料之外的。
赵晋阳与苏意殊中举入仕为官几乎是同一年,但是由于苏意殊当时年仅十六岁便中了状元,抢去了所有的风头,年纪轻轻早是平步青云,赵晋阳连着好几年不见起色,一直是个小小的拾遗,自然没有人对这个仅比状元大四岁的的榜眼有多深的记忆。赵晋阳因此对苏意殊心存介意,不与亲近,却是苏意殊自诩有才之人必该是远怀近集,主动亲近,时时上门拜访。赵晋阳原是不太搭理,不想接见,便总是推托说生病,让苏意殊吃了好几次闭门羹。直到有一次,苏意殊未从前门走,而是直从后门走进赵府的庭院,却见找赵晋阳在一棵海棠树下独自酌棋,便道:"棋,若是一个人下,又怎能称之为棋呢?"赵晋阳见他不请自来,未多言语,便和他默默下起了棋,没想到那一局棋下到了晚上也没有下完。苏意殊见赵晋阳不愿与他说话,只能忍着空空的肚子一直与他下,直到肚子叫了起来。赵晋阳见状,便起身说:"苏大人请回吧。"苏意殊便说:"好,我明日再来下。"结果没想到,第二天苏意殊去的时候,赵晋阳早把前一个晚上的棋给打乱了,丝毫没有与他再下下去的意思。苏意殊不愧是苏意殊,早料到他有这手,便将前一晚的棋局按照记忆全部在海棠树下再次摆好。赵晋阳无奈,只得坐于棋前,与苏意殊再下下去。如此周而复始,这局棋下了三天才下完,苏意殊记忆过人,自然是胜了赵晋阳。赵晋阳对着棋盘说:"为什么无论什么事,你总是能胜过我?"苏意殊抬头笑答:"功名如烟云,胜负谁赋予,笑看帆西去,知己有几人。区区一盘棋,晋阳又何须挂心胜负有别?"
少年时,垂杨系马,怀质抱真,两人逐渐成了挚友,常常相约饮酒吟诗,或是寻访名山胜水抚手摇琴。当时百官之中,无人不知两人交情甚好。
后来,苏意殊自比鲍叔牙,称赵晋阳之才堪比管仲,推荐给了大皇子,一日之间,赵晋阳官升二级,更是羡煞死了许多人。
直到蛮族侵犯边境,大皇子想领兵打仗,苏意殊极力劝说大皇子勿凭一时冲动,而皇上更是舍不得放手的,却是赵晋阳去对皇上一力担保皇子的安全,随军出征。皇上又看在赵晋阳素来精通兵法诸书,可为皇子出一些领兵打仗的好点子,便答应了。
却未想到,战败,不但大皇子战死沙场,唇亡齿寒,赵晋阳也被砍去了一条右臂。苏意殊得知大皇子去世后的消息后悲痛不已,足足一周跪在皇宫门口守灵,除了水,滴食未沾。而皇上悲愤之下,迁怒于赵晋阳,欲将赵晋阳截舌处死。苏意殊真是有本事,在皇上皇后面前求情,不但把赵晋阳的这条命要了下来,而且从轻发落,只是降了几级官职,派发惠州做个知府。
可惜的是,赵晋阳失去右臂,无法再行书写字,知府的日子也没做长,一年多后,在惠州抑郁而终。
曹子文叹了一口气,道;"这个赵晋阳的墓,可是在惠州?"
秦欣道:"如今的赵知府便是赵晋阳的弟弟,你自然可以去问他,赵晋阳的墓在何处。"
曹子文悠悠的看了一眼秦欣,道:"若是大皇子还未死,便好了。"
秦欣惊道:"你这话,在此处也许是说得,在京城可千万说不得。"
曹子文淡淡一笑,却是笑中带着深意。
秦欣见他笑而不语,开口问道:"不知你此次前来惠州,所谓何事?"
曹子文道:"实不相瞒,我在京城呆得有些腻了,就请了份美差做做,明是工部巡查,不过是想到处走走玩玩。"
秦欣笑了笑:"曹大人可真是懂得享乐之人。"
曹子文起身道:"我该走了,作为回礼,这顿水酒钱,秦二公子切莫与我争。"
"好,望川却之不恭。"秦欣也跟着起身,谦谦一笑,"有幸认识曹大人,是望川的荣幸。"
曹子文看了一眼秦欣,这眉眼耳鼻虽然与秦留有些许相似,却是少了两分媚态,多了两分薄情。
便对他微笑点了点头,抽身走了。
秦欣看着曹子文的身影离开了酒楼,不由抿嘴一笑,赶紧转身进了知府的宅子,进门对赵晋遥说:"我帮你想到筹粮的方法了。"
赵晋遥此刻正躺在书房里吃着李子,愁苦筹粮的问题,一听秦欣的话,立即雀跃的从椅子上翻坐了起来:"什么办法?"
秦欣说道:"且不管曹子文是来做什么的,你可别忘了,他是工部侍郎。"
赵晋遥却是听得云里雾里。
秦欣笑了起来:"晚点他一定会来问你赵晋阳的所葬之处,你正好借机行事。"
"我哥的墓?连我都快不记得地方了。"
秦欣白了他一眼,说道:"工部掌管屯田,现下正有一批从通州运往京城的官粮,你让他附书一份,再叫人拿着这封附书,去把官粮给接手下来,到时谁知道这批官粮去了哪里,自然只会拿他兴师问罪。"
赵晋遥笑了起来:"望川啊,曹子文又不是傻子,他不会写的。"
"呵呵,他会写的,"秦欣伸手打了一下他的头,"凡事自然要多开开窍,谁让你明着做了?"
曹子文离开酒楼后,遣了那几个侍卫,独自出城,一个人沉眉坐在乡间湖畔的石头上,看着远处的千树斜阳,一只手撩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胡乱笔划着,另一只手托腮思索着。
这世上,只要是人便总有两个字是最致命的,一个字是贪,另一个字是色。赵晋遥既然是个贪官,原是想用点银子和他套近乎,就不信他漏不出马脚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事情必定更不好对付。但又或许,秦欣的出现,未必不是一个机会。
正思索着,忽然听到一阵驴叫声,曹子文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在泥地里划出了一个"大"字,不由莞尔露出一笑,在"大"字的底下多加了一点,随后从怀中掏出了两把匕首若有所思的端详了起来。
"这位公子拿的两把都是好刀啊。"有个老大爷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曹子文抬头,原是个骑在驴上的村夫,想来刚才那阵驴叫也是他□的这头驴子发出的。
曹子文笑了笑,侧身抬头对着那老大爷道:"大爷真是好眼力,见一眼,便知都是好刀。"
村夫停在他面前,道:"这两把匕首虽都是好刀,却是极为不同。一把锋藏于匣,另一把却是煞气逼人,有眼力的人是公子才对。"
曹子文看着手中的匕首,嘴角挂出一个怅然的笑意:"人说,好的佩剑就和他的主人一样,没想到,匕首也是一样。"
村夫笑了起来:"那公子还是要尽快将其中一把物归原主才是。"
曹子文抬头露出一个明亮的笑意:"对了,大爷,我想问你,这两年来村里的收成可好?"
那村夫叹了一口气说:"收成再好也都被收光了。"
"哦?"
"秋天收谷时要人交粮也就罢了,惠州官府偏要四季都来收。"
"莫非一年要收四次?"
"四次算是少了,村民自己都吃不饱了,还要上缴口粮,居然一年交的比一年多,天知道交到哪里去了!"
听到此处,曹子文眯起眼,突然低头对着地上的那个字笑了起来。
那大爷看着他在笑,不禁有些不悦:"公子觉得很好笑?"
"不是,"曹子文抬起头来,认真的看着这位村夫,"大爷,你可真是个贵人。"
说完,曹子文从袖子里掏出了一锭银子给这位大爷,留下在原地一脸莫名的大爷和一头不停磨蹄的驴,自己则转身哼着小调便朝着落日的方向负手走去。
一日后,东宫,阴云密布中落下了一只白鸽,最后定在太子的手心之中,似乎是同时之间,雨点一并落入了手心。
太子伸出纤长的手指,从白鸽的腿边卸下了一张字条,将字条缓缓打开后,不由眉心微微释开。
只见字条上写着——
"殿下曾问过臣,全德楼的姑娘是否漂亮,如今臣要说,臣错了!另附:殿下放心,臣已查明惠州官府私囤民粮,确有此事。"
左童突然冒出声说:"殿下,什么东西那么好笑?"
太子别过脸去,将纸条折好放入袖子,清了清嗓子,肃声问道:"刚才我有笑吗?"
左童撇了撇嘴,嘟哝:"殿下怎么连自己在笑都不知道……"
太子清冷的脸上忽然一阵薄红,高了个音调,对左童道:"你还处在这里干嘛,拿笔和纸给我。"
又过了一日,曹子文收到飞落的白鸽,只见白鸽腿上附的字条上用大笔圈了四个字——"死性不改。"
第 23 章
不出秦欣所料,傍晚时分,曹子文果然来找赵晋遥询问赵晋阳的墓地在何处。
赵晋遥面上露出一丝忧伤,道:"时至今日,曹大人何故还要再提起此事。"
曹子文知道他是在装傻,便直说:"子文素来钦佩有才之人,想借机去拜祭一下。"
赵晋遥轻叹道:"曹大人是当今探花,一手好文采,若真有心拜祭,何不先为我的兄长写一篇祭文,能否赏脸?"
曹子文一愣,没想到赵晋遥会提出这种要求来,转过神来,想想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便开口道:"这也不是不行。"
赵晋遥见他答应了,立即心花怒放,赶紧叫人端上了文房四宝来,一边嘱咐下人磨墨,一边走到曹子文身边说:"我府中厅堂今后若能挂上曹大人的字,真是蓬荜生辉,光宗耀祖了。"曹子文看他在一旁满心欢快,不禁咬着笔杆对一张白纸发了一会儿呆,吐苦水道:"赵兄不如让我带回去慢慢写。"言下之意就是回去翻点祭文的本子找点古文的范本拿出来好好临摹,这赵晋遥哪里明白得了曹子文的心思,在旁不停催咐:"曹大人八斗之才,这里,只要留一斗就够了就够了。"
曹子文心中哼了一声,提笔信手写了几句,忽而又写不下去了,便说道:"我但凡写字,多是在书房较有灵感,赵兄既然想要蓬荜生辉光宗耀祖,在下自不敢怠慢,不知赵兄的书房在何处?"赵晋遥见他确有书写之心,便只好叫下人带着曹子文去了自己的书房,哪料到曹子文进了书房,便将门一关,对外头的赵晋遥喊道:"我喜欢清静,赵兄切莫进来打扰。"
说完,便将门反锁,赶紧在书房里着手翻起了卷宗来。
赵晋遥心中无奈,却也没法子,只好在书房外的台阶上坐着等。
曹子文走进书房便觉得一鼻子灰,掸了几册书,灰尘尽落,可见这惠州知府绝不是个爱读书的人,府中下人见他几百年不进书房,估计连书房都懒得打扫。
随手翻了几本,都未找到可借来抄摹的范本,犹疑之际,身子便后一靠,不经意便碰下了墙上原本挂着的一副画,而画后,居然是个暗格。
曹子文生奇,没想到这几乎被尘封的书房居然还藏了个陈年暗格,不由对着暗格中的小木盒轻轻"咦"了一声,转而心中豁然明亮了起来——有暗格的地方,自然就有秘密,若是这秘密与惠州私募民粮相关,取了物证,功德圆满,便可速速回京。——想到此处,曹子文忍俊不禁,老天有眼,得来全不费功夫,太子在上,皇恩浩荡果然天网恢恢。于是伸手去挑暗格中的木盒,木盒上有锁,曹子文赶紧从袖中掏出匕首,正瞥见匕首上的刻字,便低声念叨了几遍上面的名字,随后抽出,将锋刃伸入锁眼,不一会儿,锁眼被触动,应声落入曹子文的手心。
恰时,门外忽然响起赵晋遥的声音:"曹大人,写得如何了?!"
曹子文把锁捏在手心里,抬头,不耐烦道:"赵兄不想蓬荜生辉光宗耀祖了?!"
赵晋遥赶紧憋屈道:"好好好,曹大人,你慢慢写,我不催你。"
此时木盒已开,曹子文放眼望去,只见里面放着一封书信,不由一阵窃喜,便将书信掏了出来。
信纸已然有些泛旧,却不难发现,用得是极好的笺纸,借着窗外逐渐淡去的落日余辉望去,信封上题的却是"赵晋阳 启"。
曹子文觉得这字体好生熟悉,心中忽然大惊,匆匆翻出信纸,读了起来。
"晋阳,京城一别,已是三月有余,小院中的垂丝已开,却少了树下邀饮的酒伴,不免令殊怅然,犹若海棠无香。"
"知府之职虽小,却能避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对晋阳而言,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晋阳好好养伤,皇上若是准了假,必来惠州看你。"
"这三个月来,晋阳临别所说的话,殊反复思忖,一路暗自寻查大殿下的行踪,却是无果。"
"时念起,三人一起的时光,如今,只盼临风听醉蝉。"
"尝闻人世几许飘零水,却终道是,各自珍重。"
笑人间烟云过了是空,沧海瞬间,千古愁,人已不再,尽是飘零无迹,无处可寻。
曹子文眉头露出一丝涩然,唇角缄默,将信置于一柄蜡烛上,烧了。再将画重新置于暗格之上,安成原来的样子。
但凡暗格若不放点不可告人的东西,也多会是藏些珍视稀奇的玩物。
这个赵晋阳倒好,居然只是放一封苏太傅的书信,一纸书信,不轻不重,却让心有所图的曹子文落了个空。
曹子文端着下巴想了想,大皇子未死,这确实是个惊天的事情,但是于他曹子文,又有什么干系?只是,赵晋阳原本该将苏意殊这封信撕毁了,才好守得住这个秘密,以免惹来杀身之祸,偏偏他舍不得,反倒是叫曹子文捞了另一个便宜。
想到此处,曹子文微微一笑,走到案前提笔落墨,许许不多时,便写出了一纸祭文,交于赵晋遥。
赵晋遥得了祭文,心中乐开了花,口中直念:"妙人妙笔啊,其文可慨,其字可叹,曹大人不愧是当今探花爷,出手果然不凡!"
赵晋遥一边念得乐呵呵,一边叫下人端茶送瓜果点心来。
曹子文拿起一块芙蓉糕,啃了一口,便打起了哈欠,懒懒道:"什么好听的奉承话我没听过,什么背地里的连声咒骂我不知道,你若真要谢,应当多谢你那入土了的大哥才是。"
赵晋遥赶紧点头说:"正是,正是,我可是从心里真心实意的谢谢大人您啊,明日叫人带大人去拜祭我大哥的墓。"
曹子文瞥了一眼赵晋遥,心想,为何同为连枝,人品才德上居然如此判若云泥?
正想着,一阵阵的乏力沁上心头,不禁哈欠连连,困意难掩。
赵晋遥见状,赶紧道:"大人连日赶路,也未见歇息,必然是累了,卧房早已是准备好了,大人早点睡吧。"
曹子文想想也是,这几日都在外面跑,难免浑身乏力,累倦不堪,便点了点头,叫下人掌灯引路,回房去睡了。
时值夏令将至,纵然有关蛮族侵扰边疆,已占下一个郡的军闻已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京城夜晚的烟火一阵胜过一阵,繁华处依旧繁华,荒芜处依旧荒芜。
"你听说了没有,皇上说要领兵打仗?"几个下了早朝的大臣在酒桌上讨论着,"皇上年纪大了,这出去打仗一打就是几个月,他那龙体吃的消?"
"皇上自然是不想自己出去打的,只不过是传出来装个样子的……"
"你们的消息都晚了,我今个儿早上听说,太子去向皇上说,他想御驾亲征,却被皇上给硬生生弹了回去。"
"那是自然,上一个太子就是这样在边境送了性命,皇帝怎么会让自己最后一个儿子去冒这个险?"
"管他皇上还是太子,这个仗,我看不大不小,可打也可求合,要生要死,哪轮的到我们来操心了。"
"哈哈,就是,咱还傻坐这干嘛,听说春风楼里来了几个新的姑娘,还不先去快活快活?"
等这几个大臣走了后,隔壁偏厢有人微微叹了口气。
"主子,"说话的是言欢,"你看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吃饭?"
无名公子摇了摇头,空洞的眼神看着前方,不着落处,轻声说道:"天下只有这么大,哪里还不是一样。"
言欢听出他语气中的怅然,便不再说话。
偏厢中的另一个人听闻此处,道:"为什么这两天都不见苏太傅来?"
想了想,便转头对言欢说:"言欢,你可有把书信送到太傅府?"
言欢道:"主子交待的事,我言欢何时做岔过?"
"那就奇怪了。"
"或许他自有不便之处,"无名公子叹了一口气,"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偏厢外有个声音突然笑了起来:"谁说今日必是不同往日?"
偏厢中的三个人忽然惊觉抬起头来,言欢拔剑冲到门口:"你是谁?!"
却见推门进来一个笑意连连的漂亮公子,道:"休要拔剑。"
那漂亮公子抬头对着厢中那人,饶有兴趣额笑道:"天琪,只要是你答应我的事,果然都做得到。"
天琪惊道:"秦留!"
秦留露出一个凉人心脾的笑容,道:"你曾经答应说要为我找到大殿下,怎么,天琪你忘记了?"
天琪一时语塞。
秦留忽然转而对那位无名公子,躬身单膝跪地,道:"秦留参见大殿下。"
锦犀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了,笑起来的时候,瞳仁中却依旧好似敛着光芒,他平静的面容挂出无奈的一笑:"我如今已经是个废人了,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秦留放眼望去这个面前的大皇子,直到确定锦犀已经着实不扣的成了个瞎子,才说道:"无论何时,大殿下都是微臣心中的太子,自然需要行礼。"
锦犀听到此处,叹了口气:"太子是锦燃,不是我。"
秦留厉声道:"大殿下既然没死,那太子之位,怎轮得到锦燃!"
锦犀忽然笑了起来:"谁说我没死,难道你确信,现在你面前的这个锦犀,不是鬼?"
"殿下!!!"秦留道,"锦燃生性怨毒凉薄,实难成为一国明君,朝廷中的许多大臣都说,若是大皇子锦犀未死便好了,如今大皇子既然回来了,为什么要置黎民苍生于不顾呢!"
这世间但凡想要把天下握入自己手中的人,却总是将黎民苍生口口声声挂在口边,锦犀又怎可能不明白秦留的别有用心。
锦犀侧手而立,道:"我再说一遍,太子是锦燃,你即便在这里说上三天三夜,我也不会听进去个半字,你莫再浪费口舌。"
他这一句话甩下来,愣得秦留无话可说,倒是一折头,狠狠盯着站在一旁的天琪将军,天琪未料到秦留会找来,原已是心慌意乱,被秦留这满是怨恨的目光一瞧,更是失了心神,轻轻将头转向另一边,一语不发。
锦犀听秦留没了声响,便欲向外走去。
忽然,秦留冷笑一声,站了起来,道:"我本还想给你个傀儡皇帝坐坐,没想到你是一点做皇帝的念头都没有,难怪被锦燃整得这么惨,看来也怪不得别人。今天,你既然被我找到,我怎可能放任你如此轻松离开?"
锦犀没想到他翻脸比翻书还快,顿时愣呆了。
"实话告诉你,刚才端进这偏厢的酒菜,都已经被我下了药,现在这时辰,药性差不多该发作了。"
"你……"
果然,偏厢中的三个人顿觉得脚底一片虚浮,言欢忽然提起剑向秦留冲来,欲作最后一击,却被秦留轻而易举的捏住了手腕,喝道:"来人!"
瞬间,从门外冲进来了一群士兵,秦留将言欢丢给那些士兵扣住,再顺势将袖中的一块手巾塞入锦犀的口中,道:"大殿下,这是提防你用咬舌自尽这招来威胁我。"
这一瞬间发生的太快,连天琪将军也被士兵给团团围住,押了下来。
秦留指了指锦犀与言欢,对手下人道:"把他们两个带走!"
说完后,走到已被重兵押住的天琪面前,只见他此时浑身无力,勉强支持着立在那里。
秦留冷笑一声,用脚狠狠踢了他的膝盖,骤时,天琪再支撑不住,双膝噗通一声,便跪倒伏地。
秦留走到他面前,伏身道:"天琪,你让我好失望。"
天琪抬起头来,额头冒出虚汗,说:"你又何尝不是利用我?"
秦留一边笑,一边咬牙道:"没错,我是利用你,可那又如何,你不也是骗得我好苦?原来,接二连三的计划失败,全都因为你是太子的人?!"
天琪垂头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秦留从袖中掏出一只铁箭头,丢到天琪面前说:"御林猎场失败,探子回报时,给了我这只箭。天琪大将军专用的三叉箭,我怎会不认得?"
天琪自嘲的笑了起来,道:"没想到,是一只箭出卖了我。"
"是你小看了我的手下人,别说是一只箭,连一只蟑螂,我也不会放过。自那天后,我便派人跟着你,却没想到,用你钓出了大鱼。"
说完后,秦留无声一笑,死死的看着天琪。
天琪看着地上的箭头,忽然觉得胸中一阵疼痛,急气上涌,噗得便向那箭头喷出了一口鲜血。
秦留看到他吐血,嘴角挂起一个玩味的笑容:"忘了告诉你,你中的是五步石散,只要不动心气,绝无大碍,但若是想用功逃脱,五步之内,性命不保。"
天琪抬头,眼神中恍然带着一种奇异的光芒:"秦留,你杀了我吧。"
"你想死?"秦留不再笑,冷冷的看着他,"没那么容易。"
说完后,秦留盯着天琪,从前一直觉得这个人耿实中带着一些拗劲,而此刻他这种诚挚中带着决然的表情,却莫名让他心里莫名得沉闷起来。
"天琪,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锦燃如此死心塌地,"秦留忽然语调变得温柔了起来,"我对你这么好,你却要背叛我,你知道,我看到这只箭的时候,有多失落吗?"
天琪的嘴角还带着血迹,却愈发笑得无谓起来:"我对你,从不存在背叛,从头到尾,我都是奉旨行事,何况先勾引我的人,是你。"
秦留的脸上忽然煞白,气得说不出话来,手脚尽是冰冷。
半晌,他终于缓缓开口道:"我们的计划,锦燃到底知道多少?"
天琪淡淡应道:"殿下全都知道。"
"哦?"秦留心里一沉,随后微微一笑,"哼,看来,除了和他斗下去,我再没有退路。"
说完,秦留走到天琪身旁,抽出了士兵腰际的一把刀,狠狠刺进了他的左胸,随之,再迅速狠狠拔出,便见血从伤口如注般飙了出来。
天琪一皱眉,口中又喷出了一口鲜血,嘴角却笑了起来。
秦留将沾满血的刀丢到底上,恶狠狠的说:"你想死?没那么容易!从今天起,我每日都会在你身上刺一刀,天琪将军,你就慢慢享用吧……"
语落,秦留决然负手走出门外。
第 24 章
第二日清晨,太子著着一身雪白蝉衫坐在东宫里写字,却听闻皇后驾到。
第二日清晨,太子著着一身雪白蝉衫坐在东宫里写字,却听闻皇后驾到。
"母后,您怎么来了?"停住手中的笔。
"锦燃,"皇后缓缓走来,"天气热了,哀家叫人带了一些冰糖燕窝过来,顺道,来与你聊聊天。"
太子"哦"了一声,将笔搁于笔架,雪白的脸上浮出笑意:"母后若是想念儿臣,遣人来唤便是,何劳母后费心。"
"你这孩子!"皇后把住他的手腕,一派亲昵道,"知道你心里念叨的事情多,哪还放的下哀家,就自个儿跑过来看你了,你倒还怪起哀家来了。"
太子浅浅一笑:"未能去看望母后,是儿臣疏慢了。"
皇后看他停笔,便放眼望去,只见雪白的宣纸上正是一个未写完的"琤"字,字体有力且棱角分明,便说道:"这字是太傅教你写的?"
太子摇了摇头:"太傅病了,好几日未来授课,儿臣不过是写写字消磨时间罢了。"
皇后看了太子一眼,说道:"锦燃,你可有去苏府慰问过?"
太子知道皇后素来将苏意殊视为自己人,心下一阵虚然,谨道:"儿臣正打算前去拜访慰问。"
皇后满意的点了点头,笑了起来:"苏意殊虽然是臣子,效忠皇室,理应对你俯首听命,但他同时亦为你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总算你还懂得这个理,心中寄挂着自个儿还有个先生。"
太子心中苦笑,面上却是十分乖嗔:"母后说的是,儿臣也是如此想的。"
皇后环顾了一下四周,又道:"曹侍郎人也不在?"
这倒是让太子奇了,心念,好不容易把曹子文给撵走,留了东宫个清静,却不料何时他也有这能耐叫皇后鸾驾亲临开口关心了起来?便有些心浮,答道:"曹侍郎去惠州办公务。"
"那真是可惜了,"皇后叹了一口气,略有些怅然,"有阵子没见,还想和他再扯上几句,怕不知道要等何时了。"
太子看在眼里,心下鄙夷曹子文居然连皇后也谄媚得了去。
皇后却徐徐说道:"今个儿哀家经过了淑妃原来住的地方。"
太子愣住,心头有如闪过一阵影影绰绰的阴冷,那个冷宫封锁了他所有不愿回想的事,自少时离开后,便再未踏进去过一步。
"你猜见到了什么?"
太子静气,缓声道:"儿臣不知。"
皇后却微微笑了起来,纵然保养得再好,眼角却带着几丝蔼祥的纹路:"今个儿经过那时,本是不打算停留,却从那门外闻到一阵清香,便停了轿去看,这原本荒凄凄的院子,入门居然看到一片白茫茫的霞草,开得正是好。"
太子皱眉,抿唇勾起了那片记忆,记忆中的那个冷宫的院子,只有一口井与一些沾满青苔的泥地,那是他曾经被罚在雪地里跪了一个下午的地方,从不见长什么花出来。
"平日里御花园里那些开得郁郁葱葱的花见多了,倒是头一次觉得,这霞草原也是可以生得好看的。"
太子见皇后满脸稀奇的样子,嘴角不以为意的露出一笑:"山珍海味吃多了,难免也会对清水豆腐动些心思。"
皇后笑了笑:"却是有宫女告诉哀家,常见曹侍郎去那后宫了好几次,未想到,那片霞草,竟全是曹侍郎一个人种出来的。"
听闻此处,太子眉心略是一动。
皇后见他有些惊,又将笑意宽了几分道:"锦燃啊,你若是有空,也回去瞧一瞧,只要站在门口远眺一瞥,那白色的小花犹若浮云拂动,万星闪耀,确实是扎眼的好看。"
太子眼眸平静如镜,声调中却是透着一丝不喜,道:"儿臣记下了。"
皇后见他一副不讨喜的模样,便道:"怎么,心里不高兴?"
"儿臣不敢,儿臣只是……"太子侧身凝眉道,"前几日儿臣上奏领兵打仗,父皇不准,心中有些难过。"
皇后见他凝眉肃然,微微一笑,将手搭上他的肩头,柔声道:"皇儿,他只是舍不得你,若是锦犀还在,你父皇一定会让你去的。"
太子一怔,眼中露出复杂的深意,缓缓回身问道:"若是皇兄仍在人世,母后是否还会像今日一般疼爱儿臣?"
皇后见他黑亮的瞳仁中流出的恍惚,不由心中一阵怜惜,轻轻拉过他的手,轻轻,道:"只有傻孩子才会问出这种问题,你是哀家的儿子,无论锦犀还在不在,哀家都一样疼你。"
太子合眼不语,手指在雪白的袖口中微微蜷起。
是时,曹子文惠州高床暖枕,一觉居然睡到了日斜,眼皮虽是沉得厉害,肚子却叫了起来,不甘心的床上滚了几下,才勉强恹恹爬了起来。
稍微洗漱了一下,披件外套,才发觉太阳西落,竟是傍晚。走到了庭院,靠在柱子边,却听见两个扫地的下人在聊天。
一个道:"昨天晚上拎个水桶将我的手拎得快脱臼了,今日连握个扫把都握不动。"
另一个道:"拎个水桶都能伤,你也太丢脸了!"
一个委屈道:"你可不知道,昨日知府说要洗澡,结果我不停的倒热水过去还不够,结果我凑过去一看,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主子在和秦家公子在一起洗,怪不得我的热水连着提过去都不够!两个大男人挤在一个澡盆里,一腻着就是大半天……"
另一个笑了起来:"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上回秦公子来,进了知府大人的房间,整整两个白天没出来,还是我去门口送的饭菜。"
"呵呵,不过我昨天倒是在门外偷听了好一会儿。"
"偷听到什么了?"
"唉唉,不提了,那可真是听得我面红耳赤啊,"一个说道,"不信,你今晚去听听看。"
"切,我听那作什么。对了,厨子说今晚喝粥。"
"又喝粥?怎么每回秦公子来,都要咱们陪着喝粥?!"
曹子文无声笑了一下,从廊柱后走了过去,那两个下人见曹子文走了出来他都吓了一大跳,点头哈腰,没事人似的。
曹子文也未搭理他们,径直走过大厅,果不其然,见到前一晚自己写的祭文已经被挂到了墙上,待走过檐下的拐角,却忽而见到赵晋遥从一间偏房推门出来,一脸贼眉鼠眼的模样,左瞧右看,确定了左右无人才放心转身把房门锁上离开。曹子文向后躲着看了会儿,直到赵晋遥走远了,才了过去,在偏房的门纸上戳了一个洞,眯眼朝里望去,只见里面供着一块块牌位,没想到刚才赵晋遥进的这个偏房居然是赵家祭祖的祠堂。曹子文端起下巴想了想,眼珠转动间,不由嘴角挂起笑意,笑时,便已动手轻而易举撬开房门的锁,朝门缝溜了进去。
赵晋遥何许人也,一个财色皆图赖着后台撑腰中饱私囊的贪官,无事是连三宝殿都懒得去登的人,又怎可能真的孝顺心念祭奉上祖?再念起他先前偷偷摸摸的样子,若说他心中无鬼,谁信?!
曹子文放眼看去面前一块块祖牌,直到见到赵晋阳的牌子,朱漆的字,确是赵家众牌位中,最崭新的一块。
论世间之至叹,无非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不免拂然,能让苏意殊交心以待的,即使算不上旷古一人,天下风云,必也算得上是位忠臣俊杰,若是赵晋阳仍在人世,这惠州定是能治理得繁华物茂,又怎会落得如今民不聊生,连最基本的温饱都是人心惶惶?
想到此处,曹子文弯身便朝这个牌位默默躬身一揖。这一揖,却是曹子文发自真心肺腑,身子一弯,绝不是作势,低头,却正巧瞟见了灵台的桌布底下一个不易发现的蒲团,其形状有些奇异,绸缎面已是有些泛旧,几处线头有些脱落,放在地上,竟是上下不平,左凸右凹。
显然,赵晋遥绝不是常拜祀祖宗的人,却能将蒲团拜成如此,曹子文心中起了疑惑,便俯身拾起蒲团放手里掂量了掂量,捏来瞧实,却发现了这蒲团的蹊跷。
于是将蒲团翻过来,这蒲团放在地上凹凸不平,原是其中塞了一些东西。蒲团的反面有一条缝,曹子文将手伸入,掏出看,心中大喜,竟全是四王爷叫人写给惠州知府交募私粮的密信,且信上皆有四王爷的印章。
曹子文释眉笑了起来,抬头对着赵晋阳的牌位,轻声开口道:"看来是你也看不下去令弟的所作所为,特意把我叫来将他收拾收拾,冥冥中果是自有定数。"
曹子文将书信塞入自己的袖中,又向那牌位施了个礼,本想抬脚欲离,却总觉得刚才好似还摸到一些东西,又朝蒲团里摸了摸。
指尖碰触到一张折起来极为小心的纸,掏来细细展开,才发现是惠州美男的名册,啧啧称叹了起来。这名册上少说也有五十来个名字,有的名字旁是空白,有的名字旁却有批注——"李渠衣,凡桃俗李,无味","黄泽鼐,不敢掠美,垂涎","柳沉浣,龙阳二势,下次再试"等等。再定睛一看,居然也有秦欣的名字,批注是——"秦欣,坐上琴心,下不了台。"
曹子文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看来这知府,还算是有些采花的情趣,感叹道:"赵兄,还真是艳福不浅。"
想了想,又将这小纸片一并收下。
等走出祖屋,却发现天已开始渐黑,低头心下思量今日撞了大运,既然已赃物并获,便估摸如何乘早溜之大吉,回去向太子讨赏,一边盘算着一边欣然的笑了起来,突然看见一个下人急冲冲跑来说:"曹大人去哪了?知府大人找您好久了。"
曹子文心情正是酣畅,挑了挑眉,开口微笑:"到吃晚饭的时辰了?"
那下人道:"正是,知府大人说吃完饭,答应了带您去拜祭墓地。"
这贪官倒还算是个言出守信之人,曹子文点点头道:"好,知道了。"
夜间的路总是有点不好走,墓地又是在城郊,马车越走越是颠了起来,曹子文撩帘看了看车窗外漆黑黑的夜里滑过一道道浸着月色的枝丫,开口道:"赵兄,认为这世上有三尺神明?"
赵晋遥坐在马车的另一头,道:"信则有之,不信则无。"
曹子文回头来,微微一笑:"物换星移,权贵烟云,人总是在自己的一念之间做错太多事,沦为成王败寇。人活着,有时信些神魔,反倒活得容易一些。"
"那么,曹大人的意思是?"
曹子文十指轻扣,似笑非笑的看着赵晋遥说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只因,神明亦有人心。"
赵晋遥咀嚼着他话里的话,却觉得是语暧不明,尴尬的笑了起来。
黑暗里头,车子不知道晃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两人下车。
赵晋遥指着那个荒冢说:"这便是家兄的墓了。"
曹子文点了点头,立着身子,借着朦胧的月色,看清眼前野草艾艾,只是一个荒冢,上书:"悔过墓。"
曹子文狐疑道:"这当真是令兄的墓?"
赵晋遥答:"家兄断气前,吩咐下人要在他的坟前上书,不必记名只须悔过二字,说是,有人自会明白的。"
曹子文轻声叹了一口气,道:"令兄为官一生清廉,大义大仁,誓死为国,人既已仙去了,若是连他都须如此悔过,岂不是让后来人看了,反而觉得自己比不上?"
言下之意,却是在暗讽这个赵晋遥。随后,从身后掏出一瓶酒来,对着悔过墓,拱手道:"晚辈只带来几杯水酒,聊表敬意,还望晋阳大哥在九泉下,勿以介怀。"
说着,倒了一杯酒,扯着袖口,垂眸,缓缓将酒洒在坟前。
酒香四溢间,身后却突然多了一个声音说:"好酒!"
曹子文回过头来,却见是秦欣,正从一片小树林里缓缓走了出来,心中顿时觉得不妙。
"曹大人果然是个如此重情重义之人,连个不认得的人的墓,也要来敬一下,真是让望川好生钦佩。"
曹子文朝赵晋遥看去,只见他目露鼠光,靠到了秦欣身旁,悻悻然看着曹子文。
一个念头闪过,曹子文冷冷一笑,道:"所以,你是故意告诉我赵晋阳的事情,就是为了骗我前来拜祭?"
秦欣俊美的脸上露出阴恻恻的笑:"死人拜死人,当真是有趣。"
曹子文挑眉:"哦?你要杀我?"
"若是在赵府动手只会惹来是非,最好的办法,便是叫你自愿到这荒郊野外来,一杀百了,尸首都找不到,最为干净。"
倒是赵晋遥有些胆怯,迟疑对秦欣道:"杀了朝廷命官,一旦事发,便是要处斩的,望川,我看,先将他囚禁便是。"
秦欣狠狠瞪了赵晋遥一眼,骂道:"就凭你这个窝囊废,关得住曹子文?!给我闭嘴!"
看来这一切都是秦欣出的主意,曹子文眯眼,有条不紊地说道:"秦二公子,我与你无怨无仇,你总该给我一个杀我的理由吧?"
秦欣看了曹子文一眼,薄唇一扯,道:"好,我也不怕告诉你。从通州前往京城的官粮,已经用你的名义,被我们截下来了。你若是活着,就有给自己开脱的机会,而死人,代罪正合适。"
曹子文忽然放声大笑了起来。
秦欣怒道:"曹子文,你笑什么?!"
曹子文嘴角勾起笑意,道:"不过掉了一些粮,区区小事,秦二公子开口闭口就是杀啊死的,也太小题大作了吧?不过我倒是奇怪,你是用我的什么名是么义去截的粮?"
"惠州米谷踊贵,"秦欣哼了一声道,"你可还记得叫你写的那篇祭文?我不过是仿你的字型写了一封不长不短的书信,改换了一批人去送粮,顺便路过惠州送来罢了。"
曹子文侧脸看着秦欣,道:"光是字像,又怎能算得了数?!"
"是算不得数,"秦欣阴阴一笑,"但是加了你的官印,可就不一样了。"
说完,秦欣看着曹子文脸露惊色,继续得意笑着说:"你难道不奇怪,为何昨晚睡得如此之沉?!"
"你往我房里放了迷香?"
"不止,"秦欣的眼神往曹子文的头顶一瞟,"我给你的这支乌木簪,是浸了秘药的,只要戴上几个时辰,包准昏睡不醒,亏你昨天一整天都戴着,自然就有了我们得手的机会。"
曹子文沉默,蹙眉道:"看来你不仅下手快,连这一步都算计到,我输了,无话可说。"
秦欣呵呵一笑,看了一眼赵晋遥示意,赵晋遥拍了拍手,果然从树林里钻出来几个士兵。
秦欣对一个士兵朝曹子文指了指:"搜身!"
那个士兵听毕,果然上前从曹子文身上搜出了一把匕首。
秦欣拿着那把匕首,笑了起来,走到曹子文面前,用匕首在他手臂上猛然刺下,顿时鲜血汩出:"你既然有心拜赵晋阳,不如就在这里陪他,你可满意?"
曹子文吃痛,却是忍着,垂着头,不住冷笑。
秦欣哼了一声,又在他胸口划了一刀口子,抿嘴看着那哗然流血的伤口,舔了舔嘴:"临死还在笑,你倒是不怕死。"
"死有何惧,只是,我有些为你可惜。"
"哦?你有什么好可惜的?"
曹子文瞪着在一旁噤声不语的赵晋遥,用手捂着另一只手的伤口,咬牙喝道:"赵晋遥,只要我在惠州有个意外,太子一定会让皇上抄了你的九族。"
赵晋遥果然打了个哆嗦。
曹子文又开口说道:"知府大人,你说,是皇上大,还是四王爷大?"
赵晋遥抬头看他,眼中露出迟疑。
曹子文笑了一声:"我知你地处四王爷管辖,被逼实属无奈,你若站在我这边,看在令兄的面子上,我不会与你计较。否则,我若死了,你这个惠州知府面前的,只有死路一条。"
赵晋遥果然有些动摇,对秦欣求情道:"望川,我看,关他几个月,等官粮的风波过去了……"
啪!秦欣一巴掌挥了上来,打在赵晋遥的脸上:"没用的东西!"
赵晋遥吃了瘪,捂着脸,说不出话来。
曹子文看他怕死的模样,转过头对秦欣,笑着说:"赵知府在惠州做下的那些风流事,不知秦二公子可有耳闻?"
秦欣一愣,眉头一皱,道:"你少在那里危言耸听。"
"百密必有一疏啊,"曹子文笑容未尽,却是痛得额头冒汗,吃力的说着,"秦二公子为了赵知府全心全意,却不知,秦二公子可有耳闻李渠衣,黄泽鼐,柳沉浣这些名字?"
赵晋遥朝曹子文频频摇头,秦欣扭过头来,看着赵晋遥,压着怒意喝道:"都是谁?"
赵晋遥不敢看秦欣,任秦欣一步步走过来,逼近,他却一步步越来越后退,倒是离坟堆越来越近。
曹子文笑意加深:"举头三尺有神明,只因,神明亦有人心,所谓人心,便是七情六欲。"
"你别听他乱说!"赵晋遥赶紧解释道,"望川,我没有,我没有……"
秦欣眼中喷怒火,道:"你还敢说你没有?!"
赵晋遥听闻此处,明明心中害怕,嘴皮上却硬了起来:"就算有又如何?你杀了我不成?"
秦欣切齿道:"我说过,你若是除了我有第二个人,我马上杀了你!"
"你杀我?!哼,你不过就是姓秦,否则不过是条男娼的命!"
眼见赵晋遥脸露不满,曹子文忽然开口大叫道:"小心他手里有刀!"
一语出,两人顿时大惊失色,皆低头望去,只见秦欣正拿着曹子文的那把匕首对着赵晋遥,两人同时愣住,睁大了眼睛,与此同时,一把刀却瞬间从背后插中秦欣的心口。
秦欣转过头来,却见是曹子文。
"我早说了,小心他手里有刀——秦二公子,怎么没听进去?"
"我说的那个'他',就是我呀。"曹子文无奈的一笑,拔出刀来,"对不住了,秦二公子,我从不对要我死的人,手下留情。"
秦欣喷出一口血,无比震惊的看着曹子文:"你……你,挑拨离间?"
曹子文踉跄的退后了两步,叹了一口气:"只能怪,人与人若无间隙,又怎是我挑拨得了的?"
说完,抬眸干笑了一声:"忘记告诉你,还有一把匕首,我藏在官靴里。"
在一旁的赵晋遥已经傻眼了,喃喃道:"望川!"
同时,那几个士兵冲了上来,立即把曹子文扣了下来,跪押在地上。
秦欣倒地,血从胸腔处涌出,染了一地,看着扑过来的赵晋遥,喘着气:"赵晋遥……"
赵晋遥惊恐万分,扑在秦欣的身上说:"我在,望川,我在这里。"
秦欣吐了一口血,面部狰狞道:"赵晋遥……你对不起我……我……化作鬼……也不会放过…………你。"
说完便断了气。
"望川!!!!"
事态陡转急下,眼见秦欣突然被曹子文刺死了,赵晋遥看着满手的血,顿时红了眼,拔了刀冲到曹子文面前,正欲刺下:"曹子文,我杀了你!"
"赵大人!"曹子文挺身喝道,"令兄正看着呢!"
一语奏效,刀子停在了空中。
第二十五章
"赵大人!"曹子文挺身喝道,"令兄正看着呢!"
一语奏效,刀子停在了空中。
风声却并没有停,从坟堆上吹过,直发出呜咽声来,不禁让人听了心悸不已。
"赵兄,"曹子文看着那把停在半空的匕首,霍然道,"我说过,人总是在自己的一念之间做错太多事,你莫要一错再错!"
赵晋遥看着曹子文,只见他眼中满是泠然的锐光,而他身后是赵晋阳的凄凄坟头,心里一阵不自觉的发毛,向后退了一步。
"你想想看,"只见曹子文目光坚定,笑意却是从容,"杀了我,皇上若是要你交人,你如何交代?谁都知道,我是在你惠州出事的,依太子殿下的脾气,你必死无疑。何况,四王爷的二公子死在你的地方,王爷还会饶你一条生路?你陷入两难的境地,等那时,找个能救你的人都没有。"
赵晋遥心神恍惚,一把刀,哗然落在了地上,对着自己双手的血,喃喃道:"望川死了,我我……我怎么办……"
"放心,你不会有事,"曹子文皱眉,叹了一口气道,"秦欣如此狠毒,死有余辜,你若是一直如此任他摆布,又何尝能有活路?"
赵晋遥抬起头来,狠狠盯着曹子文:"是你杀了望川的,是你杀的!"
曹子文一愣。
赵晋遥突然像得了失心疯一般笑了起来,仿佛是想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指着他,大笑了起来:"官粮是你抢的,人是你杀的,我只要把你交到大理寺去,一切就都了了,什么官犯,什么命案,全都解决了!"
曹子文冷冷看着赵晋遥犹如疯魔了似的狂笑,他忽然暗骂自己,几乎快忘了,这是一个贪生怕死厚脸无耻贪财爱色的小人了。
于是微微一笑:"是啊,我这条命能救你,不是吗?"
"不错,"赵晋遥笑得极是过瘾,"我杀了你,对我没什么好处,仔细一想,你对我的用处可是不小。"
曹子文转头看着赵晋阳的悔过墓,而从坟后吹来的冷瑟夜风,正透着一些凉薄的笑意,又犹若是一阵叹息。
苏意殊这几日确实身体有些抱恙,傍晚时分,正躺在已经谢了的海棠树下吹风,听着鸟儿叽叽喳喳,不自觉便睡着了。
醒来时,已入了夜。
心里责怪钟伯怎么没把自己给叫醒,便听见一个清冷如水的声音道:"太傅,果然是病了。"
苏意殊起身,只见太子正坐在他对面的石桌前,手背撑头,眼神平波不起,只是看着他。
"不料殿下驾到,微臣……"苏意殊心中不乐,却还是要客套几句。
"锦犀落到秦留手里了。"太子打断他,一口定然道。
苏意殊全身微微一颤,抬头看着锦燃一眼,只见他素静如玉的面孔,不见喜怒,亦无悲欢,只有一种淡漠到浅无远远的寂冷。
他噗通一声跪下,无力道:"殿下。"
太子却看着苏意殊淡淡笑了起来:"看来太傅大人,什么都知道。"
须臾间,只觉得夜色如墨般滴了下来,天地一片尽然,苏意殊脑中空荡荡的,低声道:"太子,请救大殿下。"
太子回眸俯瞰着苏意殊,声音中透出一丝玩味;"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苏意殊抬起头来,却瞧见太子侧过冷艳的脸,幽幽的黑眸,犹若一汪千古深潭。
"殿下必须救大殿下,这不仅是为了大殿下,也是为了太子殿下你自己,"苏意殊叹了一口气,"如若秦留拿大殿下威胁,全天下人知道锦犀未死,殿下,您的这个太子之位可就不保了。"
太子看着苏意殊,面无表情:"那么太傅的意思是,让我先救了锦犀,然后再将他杀了?"
苏意殊突然被哽住,说不出话来。
"太傅,你在我面前装了这三年,难道还不累吗?"太子眼尾一挑,"从头到尾,你都是想让锦犀继承皇位。"
苏意殊闭起眼睛,一脸痛楚道:"微臣……微臣承认,曾经是这么想的,但是如今,微臣已经不这么想了,只要微臣还是殿下的太傅,哪怕只一日,微臣无一日不希望太子殿下登上王位。"
太子看着他,嘴角慢慢晕过一丝莫测的笑意:"难道你不怪,当年,是我把锦犀囚禁了起来?"
苏意殊心间微颤,却是低头不答。
"就算你不怪我,他也一定恨死我了,"太子犹若是自问自答,眼神略带着一丝迷离,仿佛是追忆着一件往事,"这次他落入秦留的手里,正好可以和他联手来对付我,情理之中,我不会怪他。"
苏意殊却恍然开口急道:"微臣担保,大殿下绝不会与秦留联手!"
太子的眼中闪过一丝自嘲的笑意,看着苏意殊说:"你又是从何而来的担保?"
苏意殊怅然道:"前几日,大殿下约微臣在春风楼一叙时,曾对微臣说,希望微臣能帮助大殿下见上太子一面,只是微臣,不敢答应。"
"他要见我?"太子讶然。
"大殿下对微臣说,这三年间,他无时无刻不记挂着你啊。"
太子冷冷笑道:"你是来替他求情的吧?"
苏意殊摇了摇头,道:"等殿下见到大殿下时,自然便会明白。这么多年,微臣一个人,累了,耗不动了,怎会对殿下说谎。"
太子看着他,犹如正望着夜明之前静深的黑暗,半晌开口道:"太傅,你既然病了,就别在那里跪着了。"
苏意殊应声抬头。
太子已经伸出手,搭在他的臂上,将他扶了起来,白皙的脸上却是缄默,半晌,微微扬起下颚,冷冷一笑道:"锦犀既然是我皇兄,要落也是落在我的手里,我怎会白白便宜了那个秦留?"
大理寺,骄阳日射,秦留安坐在议政堂案桌后的椅上,倚着一道沧海云珠的屏风,翻着卷宗。
忽然下人来报:"太子殿下来了。"
秦留将卷宗一合,丢到一旁,微微笑道:"我估算着,他也该来了。"
于是遣了堂上所有的人,便见太子带着几个侍卫,徐徐穿堂走了进来,著着一身明黄色的便服,尽现沉稳华贵。
秦留起身,殷殷笑道:"太子殿下驾到,微臣有失远迎。"
太子抬眉,冷冰冰看了一眼秦留,又扫了一眼四周,道:"大理寺,果然是不一样的地方,四处是威刑肃物,草木知冬。"
"再八面威风,又怎比得上太子的东宫?"秦留言中有意的看了一眼他。
太子斜睨着秦留,见他没有丝毫行礼的意思,心中尽管不悦,却是沉着脸,不说话。
秦留施施然开口道:"殿下,这议政堂太晒了,不如与微臣进内屋去说话,可好?"
两人相视一眼,自然明白是这大理寺好歹是官衙,不是说话的地方。
"殿下的来意,微臣全都明白,"秦留走进内屋,转过身,开门见山道,"殿下,是来向微臣讨人的。"
"不错,你是个聪明人,"太子表情平静,目光却玄然而从容的扫过秦留的笑容,"我要讨的人,你应该也清楚。"
"那是自然,"秦留悠悠的笑着,拿起茶几上的水壶,端起一个杯子,边倒茶边说,"只是,微臣胆子再大,也不敢跟太子谈条件啊。"
太子挑眉:"你和我开条件?"
"微臣不敢跟太子谈条件,除非,那个人不是太子。"秦留倒完茶,将杯子递去,"殿下,请喝茶。"
太子接过茶杯,放到桌上,却是凝眸看着秦留,忽然冷笑了起来:"这就是你的条件?"
"想必殿下也知道,"秦留沉眉,露出阴阴一笑,"若是大皇子这件事还活着,被皇上与皇后知道了,再追究起这三年的事来,对于殿下而言,就不是失了皇位这么简单的了。"
太子平缓的看着秦留,犹若在看一个木头人似的,淡淡道:"可以。"
这倒是让秦留惊讶了,他一脸不敢置信的看着面前这个性情凉薄的锦燃,小心翼翼开口问道:"殿下当真?"
"三日后,世间再无锦燃这个人。"
秦留挑眉道:"微臣不需要殿下死,但殿下必须由微臣亲自关押,就好象三年前你对大皇子所作的一样,如此微臣才可放心,世间真的无了锦燃,无了太子。"
听闻此处,太子忽然露出了一个讽然的笑容:"秦留,你到底图的是什么?想皇位想疯了吗?"
"没错,我是想皇位想疯了!"秦留扯着嘴角,慢慢说道,"凭什么为了保命,我父王就必须在你父亲面前装疯弄傻那么多年,就只为了保命?你又凭什么好命,轻而易举得了天下,你有的,我一样可以有,你要的,我就要比你先得到!"
太子淡漠的眼神扫过他:"单单权贵还不够吗?"
"要爬就要爬到最高的位置上,成不了龙,就只能做一条蛇。"
太子看着他,淡淡的笑了起来,不错,同样的一句话,他也曾对那个人说过。
"锦犀的人我都可以放了,但是,有个人,按照国律办,我绝不会放。"秦留的眼角忽然露出一丝怨毒,"殿下大概还不知道,昨个儿深夜,曹子文已经被送押到了大理寺,准备受审了。"
太子惊住,黑瞳冷绝的一收。
"曹子文,犯下命案,"秦留冷冷道,"臣最宠爱的二弟,死在他的手上,这笔血债,臣不得不讨。"
"他现在在何处?"太子一皱眉,问道。
"大理寺的天牢,"秦留笑了起来,捕捉着锦燃那冷若冰霜的脸上所有细微的表情,"殿下,可是想去探望?"
太子伫立在一旁,抿着唇,不语。
秦留看他不答,眼角露出志得意满的笑来。
"其实你若是要救他,我有办法帮你,而且,我也可以不计较秦欣的死,但是必须要拿你身上的那个东西来换——"秦留说道,"殿下应该知道,我之前那些计划,都是为了得到什么?"
太子垂眸,负手,唇角荡出冷冷的哼笑:"秦留,我所有的棋子,都在你手上,还有什么,是我不能给你的?"
"哦?看来殿下为了曹子文,果真是十分舍得,只可惜,这世间,比'义'更信不得的就是一个'情'字。"秦留眯起眼睛,笑意在言语中飘荡开来,"来人,带殿下去天牢探视刑犯曹子文!"
说完,秦留转过头,意犹未尽的对太子笑道:"殿下尽管享受与曹大人在天牢最后的独处时光,微臣绝不让人打扰。"
第二十六章
大理寺的天牢,其实比刑部的天牢还要阴森,墙壁上挂满了所有拷问犯人用的各类割剜烫鞭的刑具,看得不禁叫人触目惊心。
不是没有来过这个阴暗潮湿的地方,只是,当锦燃看到牢房里躺在地上手腕被铁链缩住的的曹子文时,依旧还是转过脸,下意识避开了目光。
衙役动手开了牢门,便离开。
曹子文背着身躺在地上,听到身后那细微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开口道:"秦留,你不必再与我废话了,我是不会背叛殿下的。"
太子浅浅的笑了起来,浅到剔透无痕,目光却是淡淡的落在曹子文背后的鞭痕上。
曹子文听到身后没有动静,觉得奇怪,便转头来。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个人一身长袍玉立,此刻正负手,眼中却是含着犹如初次见面时的淡淡笑意,望着自己。
一瞬间,曹子文脑袋中轰隆一声,只觉得眼眶泛上酸楚,翻身一把紧紧抱住了太子的腿,什么都不说,就死命放声大哭了起来。
太子眼帘低垂,语气中却透着春风含暖的调子:"曹子文,早知道你这么没用,我就不把你放出京城了。"
曹子文听到此处,越发哭得撕心裂肺了起来。
太子任他把自己的衣服哭得湿了一大片,皱了皱眉,想着三日的限期,亦是心潮不平。
过了一会儿,低下身,对着曹子文柔声道:"你曾经对我说要去上京做官,如今沦落到这田地,可有后悔?"
曹子文哭也哭够了,擦了擦满是泪痕的脸,红着眼睛抬头,道:"微臣不后悔!"
太子看他一副挨了打却不喊疼的模样,心中不禁软了几分,叹了口气,缓缓坐在他的身旁。
"殿下且慢,这囚室脏,一身干净的衣服,可别弄脏了!"曹子文却连迭匆忙要帮他擦地板。
太子却是不以为意,扬眉道:"三日后,兴许我也是个监下囚了,与现在这里,又有什么分别?"
曹子文却是有些惊讶,抬起头看着他,小心问道:"殿下,何出此言?"
太子不答,只是默默坐在他的身旁,两人安静靠着墙脚,从前都不像此刻如此挨得近过。
曹子文抬头凝视着身边这个人的侧脸,这是一个多么好看的人,犹若白瓷的皮肤,明明是在这黑不见光的囚室里,整个人却好似是被笼着朦胧的光晕,挺直的鼻梁,灵秀的眉宇,细长的眼睛里的黑瞳透明若琉璃,仿佛可以将这天下所有的光芒都聚于其中,而此刻似乎感知到身旁曹子文的注视,眼神一亮,眼角渗着笑意,却马上不自觉羞涩的向另一处瞥去。
即使是如此细微另人不察的变化,曹子文心头却是一热,便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握住了离自己最近的那只同样冰冷的手。
明显觉手心里那只手一惊,似是要挣脱,曹子文连忙握紧,不让他溜走,赶紧开口道:"是不是,秦留拿大殿下,要挟你?"
太子愣住,转头,深望着他说:"你知道?"
曹子文一扬眉:"大殿下未死,秦留若是要与太子作对,这就是他绝不能输的砝码。"
太子哑然一笑:"被你猜中。"
曹子文转过头来,晦暗里,脸色却是有些暗得看不清楚,低着声说:"其实,殿下能来看微臣,微臣即使是死,也心满意足了。"
两人此时靠得极近,手又搭在一起,太子只觉一团热腾腾的呼吸向耳边靠了过来,便赫然转过脸去,泠然道:"蠢……材!"
语未闭,转脸之际,却不经意轻轻擦过一个软软的物体,暧昧的气息已然触上了唇角,这个意外的碰触,却让两人顿时都一惊。
曹子文只见太子白皙的脸上忽然染上一丝薄红,心中忽而乱跳了起来,不由又将脸凑了上来。
太子此时却反应过来,猛一把推开他的手。
曹子文刚沾上点便宜,被用力推了一下,"哎哟"一声整个人倒趴了下来,太子闷哼一声,瞪着看他在地上如何装死,却见他一手捂着另一只手,指缝间居然渗出了血来,才发现他原是在捂着手臂上的伤口,不由心中有些懊悔,刚才那一推确实太过用力了,走过去,轻声问道:"怎么,他们对你用刑了?"
曹子文趴在的上,摇了摇头:"不过是抽了几鞭子,算不得什么。"
"那你手臂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曹子文抬起头,撞上太子殷殷关切的眼神,身上再痛心里却是暖的,便笑迎上脸,脱口道:"殿下真是好看。"
太子顿时一愣,冷冰冰的脸上居然不自觉有了几分热意,却是抿唇厉声问道:"你老实答,是怎么伤着的?!"
曹子文眼中略发迎上璀璨的笑意:"微臣曾对殿下发过誓,只要是殿下吩咐的,微臣必是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否则必遭天打雷劈,五雷轰顶。殿下可还记得?"
那一日在林中所发下的誓言与场景顿时恍若浮现,太子心中一凛,再见他一脸无所谓的笑意,不由别过脸去合上眼帘,淡淡叹道:"记得。"
"所以,只要微臣还活着一口气,微臣就要扶佐殿下登上皇位,否则这誓言怎算得了数。"
说完,曹子文接着从怀中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片,交到太子手中道:"殿下让微臣去取的东西,微臣已经拿到了,这几封信不但写有四王爷亲笔交嘱惠州知府募粮的印章,还有四王爷粮仓所在的地址,微臣愁苦怕是死了都见不上殿下一面,无法交于殿下,总算殿下还是信微臣的,未忘了微臣。"
太子看着这几张被他揣得皱巴巴的纸,想着,他为了这些东西,居然要把自己的命给送掉,不禁有些悲慨道:"曹子文,我……"
曹子文低低笑道:"微臣若是真死了,殿下切莫为微臣伤心,只是有几句话,微臣还是不说不放心。"
太子深深的看着他,黑漆漆眼眸的深处似是冷冰初融,点头道:"好,你说。"
"首先,殿下仍有胜算,秦留手中的筹码不过就是大殿下,只要掉了这个筹码,秦留必输无疑,"曹子文款款一笑,"随后,待大殿下到了殿下的手中,殿下便尽可以用四王爷私囤民粮来要挟秦留就范,他若是要反,粮在殿下的手中,他动不了,便只能降。不过秦留聪明通变,只怕要掳得大殿下,不是件容易的事。"
太子听他分析得极是有理,唇角微微上扬,道:"王丞相曾说过,一个曹子文,也许真能抵得上千军。"
曹子文立起身,却是笑中带着一些无奈:"可惜臣被困狱中,力不所及,无法助殿下一臂之力了。"
太子眉睫微动:"你放心,我一定救你出去。"
曹子文却摇了摇头,沉声道:"太子,绝不能救,也不该救。"
"你不想我救?"
"臣巴不得时时刻刻与殿下在一起,怎会拒绝殿下的美意,只是,"曹子文低下头,眼中一片黯然,"只是殿下应尽快救大殿下,我杀了秦欣,秦留绝不可能放了我。何况他知道,若是把我放出去,必对他不利。殿下切莫把时间浪费在微臣身上,微臣一条命,死不足惜。"
"若是说,我偏要救呢?"
曹子文豁然抬头,只见锦燃一双眸子里幽幽深深的看着自己,似是不满,又染着几份幽怨。
"欲为王者,怎能意气用事。殿下,你该走了,否则秦留兴许会起疑。"
太子捏着手里的那些信纸,却是不抬步,只是看着他。
曹子文忽然道:"殿下,临走前,能不能让我抱你一下,也许以后都没有机会了。"
太子看着他,拧眉不语,半晌,闭起眼缓缓默许点头。
于是不再犹豫,曹子文瞬间伸手一把环住他的腰,将太子整个人揽入,用力抱紧了这怀里的人。
这是一个绵长却极为用力的拥抱,好似是穿透了浑身上下的力气,太子只觉得背后的双臂越扣越紧,轻轻叹道:"别忘了,你还有伤。"
曹子文却没有应声,却是越来越用力的抱住他,即使觉得胸口与手臂的伤口烫得要裂了开来,却只是不顾一切的抱紧了他。
"锦燃,你知道吗,我多希望时间停留在你我初识的那一天,那时候你不是太子,我也不要去考取功名,为何,你总是看不清我的真心?"
这是头一次,他不再喊他太子殿下,两人间,不再以君臣之礼,好似没有任何东西再隔得住,却是一种令人无法放手的暖意,好似从暗夜里生根发芽了。
"对了,你种的那些霞草,开花了。"锦燃低声在他耳边道,"母后很喜欢。"
"那么……你喜欢吗?"
黑暗的囚室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才听得见的心跳,锦燃无力的闭上眼,他从小都没有爱,也不知情为何物。童年的记忆中全是如何被淑妃折磨的幕幕种种,而那所谓的母爱却是因为真正的儿子死了才得以分到的那点剩余,最后,连最后的那点兄弟爱,也沦为了皇位的祭品,回想这世间的多年,不是斗的你死便是我亡,能让他心口感觉到一丝温暖的,居然是此刻这阴暗潮冷的囚牢,居然是玩世不恭却有着几分济世之才面前的这个人。
他淡淡的苦笑,无声将双手搭上了曹子文的肩,道:"你何不自己去看看?"
第二十七章
秦府的天监室,已是夜深十分。
秦留手里举着一柄蜡烛,正细细端详,面前这个已经昏过去的人,他的身上好几处结了疤,又有好几处崭新的刀口依旧还淌着血。秦留叫人又拿来一碗盐,手指往里蘸了蘸,便眯起眼睛,用那沾了盐巴的指尖在皮肉绽开的地方,细细划了上去。
果然那人的浑身肌肉立即繃紧,眼睛迷迷离离的张开,映入眼帘的,是秦留一个艳媚的笑容。
天琪双手被缚于高处,整个人被吊在墙上,伤口刺入的盐巴疼得他一阵阵痉挛了起来。
秦留却是漫不在意:"天琪将军连这几天没吃上菜了,口里一定淡得很,我不过是给你加点盐。"
天琪看着他,无力道:"望书,你杀了我吧。"
"杀你?"秦留故作惊讶道,"杀人可是犯法的,我是大理寺卿,怎么能知法犯法呢?不过是和你玩玩,这么快就受不住了?"
说着,手指便从那一道道血腥的伤口沿着僵硬的肌肉往下摸去,直到停留到了他的裤裆,忽然一把用力的按住那已然半硬挺的活物,笑道:"没想到,你还精神得很。"
天琪闷哼了一声,道:"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秦留笑吟吟的用沾满盐的手指往他那半挺的灼热上狠狠一按。
这原本就是经不起刺激的地方,如今又被粗砾一般的盐又热又痛的灼着,天琪便"啊……"的失声喊了出来。
秦留欣赏着他那硬生生忍者痛苦的表情,不由眼中露出几分情欲道:"我从前怎么没想到,折磨你,是件如此有快感的事。"
说完,便将手沾满了盐,哗然握紧了那个地方。
天琪深深的喘起了气,身体越来越硬,一阵阵的巨痛伴随着滚烫,却是翻滚而来的刺激,不由越来越不可控制的呻吟了起来。
秦留看他情难自抑的扭着摇杆,魅魅一笑:"男人的这里,总是最诚实的,看着你这么享受,我也有些忍不住了。"
天琪听到这句话,不由有些害怕,睁开眼睛,见到秦留已经褪卸了裤子,两腿间他不陌生的那个物体,正对着他自己。
他自然明白,秦留想做什么,不顾浑身伤口的疼痛,挣扎的扭了起来,却在同时,巨大的刺痛从身下洞穿而来,迅速的疼痛随着神经散发到四肢。
"啊!"
"天琪,"秦留死死的盯着他,一只手狠命按住了他不停扭动的腰,"你如果不想痛死,就不要动。"
说着,秦留闭起眼睛,攀上他的身体,一寸一寸的向里挤了进去。
天琪果然再没有再乱动。
等到全部进入了他的体内后,秦留缓缓睁开眼睛,近看着这张原本硬朗的面容,眼角已然是一片潮湿。
秦留把手勾住他的下巴,道:"痛吗?"
天琪不吭声,却是点了点头。
秦留不住冷冷的笑了起来:"是不是觉得很羞辱?可你知不知道,如今我只要回想起我们从前的事,便让我觉得恶心。"
天琪睁开眼,一双眼睛绝望的看着他,喘息道:"你真的这么想?"
秦留哼了一声,便试着在天琪的体内动了起来,尽管觉得下身犹若是被烧了似的,被如此狭长的拥挤给温暖包围着,却好似并不能得到满足,越是抽动,越是不满。
天琪咬着牙,由他在体内任性的搅动,直觉得快痛碎了,却是不出一声。
纵然夹杂着快感,却好似有着永远都不了顶一般的空洞,明明是想肆意发泄,却有着无论如何都到不了岸一般的无望。
动了几下,秦留停了下来,攀在他的身上不住喘息起来。
天琪忽然失声笑了起来:"望书,你在说谎。"
秦留愤恨的看着他,从他的体内抽脱了出来,套上裤子便拿起一根摆在桌上的鞭子,朝天琪的身上狠狠抽了一鞭上去。
一声鞭落,天琪闷的吃痛一声,却还是一脸笑意,看着秦留。
秦留看着他的笑意,心中尽管怒火中烧,却停了下来,道:"你笑什么?"
"我以前总以为你有多精明多厉害,其实在自己喜欢的东西面前,不过就跟个小孩子一样。"
秦留一挑眉,脸却是气得发红:"放屁!"
天琪注视着他,笑道:"如果我没猜错,虽然你是为了利用我接近我,却也对我动过真心,对不对?"
"你少自作多情了,"秦留哼了一声,"你听清楚,我从没喜欢过你。"
天琪闭眼,叹了一声:"现在的我,对你已经没有价值了,那么,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秦留狠狠冷笑一声,正欲开口说话。
突然外头大喊了起来:"着火了着火了!!!"
秦留回过头,大喝:"怎么了?"
一个下人冲了进来,道:"少爷,着火了!烧得可大呢!"
秦留动念一想,道:"派人赶紧去盯紧天囚,谁都不准靠近!"
"是!"那下人转身跑出门外,大喊道,"大家都去天囚!!!"
待到那下人跑远了,秦留转身,冒火似的盯着天琪道:"本少爷没空跟你玩,回来再收拾你。"
天琪却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天琪道:"望书,你有没有听过,什么叫,投石问路?"
秦留顿时整个人愣住了。
天囚此时虽是重兵把守,但比起秦留手里的那点兵,显然是另一人手里的兵更多。
等秦留赶到天囚时,只见太子正从重兵簇拥中缓缓走了出来,漫天的大火烧在秦留的身后,却全部反射在对面之人那一双深潭似的寒眸之中。
"锦燃,你出尔反尔!"秦留大声斥责道。
太子的眸中闪着星星火光,却是自若的笑了起来:"兵不厌诈,我答应你的条件,不过是为了延长一些时日。秦大人擒了我的人,又怎能怪我,来讨回本该是我的东西。"
秦留也是恨的两眼冒火,喝道:"你若敢再接近一步,我就放火把锦犀烧死在里面!"
"哦?那倒是遂了我的意,"太子挥了挥袖,眉间点过盈盈一笑,"等你杀了他,没有了锦犀,谁还能威胁我的皇位?"
秦留气极,挥手对身后的士兵命令道:"给我杀!"
顿时,无数士兵从太子的身后冒了出来,将他团团围住,冲上了前去与秦留的人马厮杀了起来。
刀对刀,枪打枪,刀光剑影,火光四射。
太子在那群士兵的身后,远远隔岸观火,眺望着秦留风火中削立的侧影,回想着苏意殊的话——
"太傅认为该如何救锦犀?"
"首先要牵制住秦留,给他吃安心丸。他的人马虽然多,但是我们的人马也不少,只是天琪将军的兵马驻守在边疆,调过来只怕是需要一些时日。"
"三日可是够?"
"三日正好。"
果不其然,秦留的兵马怎抵的过常年驻守在边疆的士兵骁勇善战,不一会儿,便已损兵折将,少掉了一大半。
秦留眼见自己的情形越来越不妙,便叫人冲进天囚,从里头押出了一个人。
双方的人马厮杀的真是眼红,如何也是停不下来。
"锦燃,如果你不让他们停下来,我就杀了你最这敬爱的皇兄!"
锦燃的脸上果然闪过一丝恍然,侧头找人传令,顿时,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秦留把刀架在锦犀的脖子上,笑着对太子说:"锦燃,你看清楚,你的皇兄,他可是在我的手里!"
锦燃放眼望去——秦留所架的,果然是锦犀,锦燃不由浅浅咬住了色唇,失色的脸色在跳跃的火光面前也是缓缓沉了下来。
"皇兄……"
"锦燃,若是你真要这皇位,我也会给了你。"
"锦燃,你所做的那些事,我绝对不会告诉父皇与母后,只要你肯跟我在一起,皇兄什么都依你。"
"锦燃,你好美。"
秦留笑道:"太子殿下,锦犀好歹是你的皇兄,你押了他三年,无非是舍不得杀他,难道你舍得让我杀他?"
锦燃放眼望去,只见锦犀双唇挪动,好似是在叫他的名字,心中不禁有些恻然。
秦留看他面露不忍,大声道:"只要你放我走,我便不杀他。"
半晌过去,纵然刀刃相向,却无人敢出声。
"好笑,"太子持剑冷笑一声,"我是当今太子,区区一个瞎子,我怎会为了他对你手下留情?!"
秦留看了一眼太子,道:"好,那我就杀了他!"
说着,手起刀落,便提剑向锦犀的脖子抹去。
锦燃抬头看了一眼天际,突然扬手,放声道:"且慢!"
秦留停下手中的剑,盘算准了他的心思,笑了起来:"怎么,太子殿下果然是舍不得你的皇兄?"
"太子是我,你要对付的人也是我,留着个瞎子对你有什么用,用我换他吧!"
一语出,把在场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哦?兄友弟恭,真是感人啊。"秦留嘴角荡起一笑,"是个好买卖。"
说着,锦燃将手中的兵器往地上一丢,回头喝道:"谁都不许跟过来!"
"太子……不能过去啊……"
"太子……"
远处的火势却丝毫没有被扑灭的迹象,秦留眯起眼睛,看着他独自一人,从一派血肉模糊的尸首残垣中缓缓走了过来。
而那些秦留的士兵,却也没有一个人敢冲上前去杀,反而是逐次退开,居然给锦燃让出了一条道来。
隐隐约约的,秦留觉得这个人的身后,好似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而是一片天下。所谓王者,或许便该是如此这般。
越发如此想,心中越发不可抑制的失落与怒气并烧了起来,越烧越觉得,心口莫名的慌乱了起来。
逐渐的,锦燃已经走到了秦留的面前,冷犀的目光盯着他,开口道:"我来了,放人吧。"
第二十八章
逐渐的,锦燃已经走到了秦留的面前,冷犀的目光盯着他,开口道:"我来了,放人吧。"
说完这句话,他的视线却是转而定格到了秦留用剑架住的这个人身上。
此刻,锦犀正挺着脖子,听到锦燃的话,他紧闭的双眼缓缓张开,然而瞳孔中却是一片神色茫然,张了张嘴,却又合上了。
锦燃看着他,平声道:"皇兄。"
锦犀方才开口,嗓音沙哑:"锦……燃……"
等走近了,锦燃才看清他失色的双眼,知道他什么都看不见,不由心中有些怅然,转头对秦留说:"你放了他。"
"哼,好胆色,"秦留忽然笑了起来,"但是刚才殿下说什么来着,兵不厌诈?如今,怎么反倒信起我的话来了?"
锦燃一挑冷眉:"哦?看来你是打算食言了?"
"没错,"秦留不依不饶的笑着,"我可不是你,亏本的买卖我从不做。来人,给我把太子扣下!"
秦留身后的那群士兵本还都是一些新兵,几回下来早是累得软趴趴的了,虽然接了主子的命令,但是此刻的锦燃纵然是孤身一人却尽是一朝天子不怒自威,竟没有一个敢冲上前。
"傻了吗?给我上啊!"
却在同时,一支箭从空中射了下来,直中了秦留的右肩,瞬间慌了一干众人。
箭的力道十足,不仅射穿了秦留的右肩,同时让他松了手中的刀,秦留痛时,放眼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檐顶上有个模糊的身影,心里陡然凉到了极点。
锦燃乘机接过他的刀,侧身将刀一把架上秦留的脖子,喝道:"还有谁敢上来!"
这一句话放下,太子持着刀,挟住了秦留,果再没人敢上前。
王已擒,剩下的就是一盘散沙。转眼,太子那边的士兵,乘势冲了上来,占据了所有的地方。
太子挥了两个士兵上来,便将秦留丢给他们,在原地扣了住。
秦留右肩汩汩鲜血冒出,随即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沾满了刀刃,对着空中的方向,惨然道:"天琪将军出其不意,总是喜欢在天上放箭,好本事。"
天琪从房顶跳了下来,默默缓缓走到他的面前,忽然开口道:"望书,我说过,你的迟疑,足以要了你的命。"
秦留被士兵跪押在的上,看着他朝自己走来,突然抬起头,眼中露出几分求救的深情:"那么,你会杀我吗?"
天琪的眼神蓦然晃过讳莫的疼痛,如风般摇曳的记忆涌上心头来。
第一次见面,是在多年前武将的一次比试大会上,密密的观席上远远望去,便见一个著藕色缎衫的少年向自己低颌露出清雅的一笑,莞尔之余风流初现。
只一眼,已是惊鸿。
所谓情爱牵引,如一张看不见的网,风光旖旎处,到底是谁用谁的红颜系紧了织网的心弦。
"望书,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天琪不忍去看他的眼睛,转头道,"但是,我不能背叛我的忠诚。"
"是嘛?"秦留看见他闪躲的目光,妍丽的嘴角勾出笑容。
一边笑着,一颗泪珠却从眼角缓缓滑落:"原来在你的忠诚面前,所谓情义,分文不值。那还得算什么,你居然还敢对我提喜欢二字?!哈哈哈哈……真是可笑。"
天琪低下头来,不去理会他的放肆大笑。
锦燃在一旁皱眉看着他,冷冷抬眼道:"秦留,你现在可以不死,但是,四王爷拥兵自重,私囤民粮,条条都是死罪,怕是你们秦府上上下下的人头加在一起都不够砍。"
"锦燃,"秦留面色泛青,陡然张大眼睛,厉声道,"你不要以为你赢了,你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我全都知道。"
锦燃的脸上闪过一丝阴晴不定:"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秦留冷怖的笑了起来,"你的皇兄早就给我喂毒了,没了我的解药,他绝活不过太阳升起来的时候。"
"解药在哪里?!"锦燃猛然揪起秦留的衣领。
秦留干笑着,直勾勾的看着太子道:"锦绣山河,万马纵横,烟云繁景,至情深爱,不过都是人间虚幻。所谓天下又能如何,到头来,这天下还不是到了外人的手里?你也不怕留于后人贻笑青史万年?!"
锦燃冷冽的眼里犹如冒着腾腾的紫色的寒焰:"解药在哪里?!"
秦留抬起头,突然嘴角勾起了满意的一笑:"咫尺便是天涯,我也要你尝尝失去的滋味。"
锦燃顿时觉得不妙,伸手欲阻,却见秦留身体猛然上前一横,朝刀刃上只是轻轻一割,鲜血刹那喷喉而出,犹若夜空中顿时喷霞的焰火,染红了一池天萍。
已是于事无补。
天琪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睛。
咫尺便是天涯,一瞬便是永隔。
他踉跄走了一步向前,跪到秦留的面前,看着那双曾经春意流盼的眼睛,此刻越来越迷离朦远,顿时心如割绞:"望书……"
血正从喉咙处涌涌流出,秦留看着这个一脸浸泪的人,用尽最后的力气,看着他,缓缓张嘴,想说话,然而,喉已断,却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烟飞湮灭,风吹花去。
天意可有人心。
秦留没有合眼,面朝着天琪,逐渐断了气。
眼泪无声滚落而下,天琪将手缓缓放上秦留的眼睛。
那双眼睛,曾住着他贪恋的红尘,有过他不愿忘记的情爱,他颤抖着手将那双眼合上,也是他用这双手,杀了自己心爱的人。
"为什么,你到最后,还要任性一回。"
随后天琪忽然用力抱起了秦留未冷却的尸体,朝黑漆漆的门外走了出去。
太子缓缓转过身,咬唇不语,像秦留这样的人,从不给自己留后路,得不到的便要毁掉,绝不可能把解药放在自己的身上。
"不用拦。"锦燃开口道。
众人顿时让出了一条道。
到目送天琪消失在夜色里,太子浑身的力气好似是被人抽走了,便觉得向后一晃,赶紧支着不稳身子,哑声道:"来人,把整个宅子翻过来给我搜解药!"
"遵旨。"
折身看着锦犀,深深吸了一口气:"锦犀,我带你去宫里,那里有很多御医,一定来得及。"
锦犀却是说:"锦燃,你不要救我,我已是个死人了。"
太子无力的垂下手,胸中压抑着说不出的滋味,默声不语。
锦犀知道他听不进去,便伸手凭着感觉,一把抓住弟弟的手,大声道:"锦燃,我不想死前,让你再有麻烦!"
锦燃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在父皇与母后的心中,大皇子已死,若是进了宫给他们知道锦犀没死,或者是锦犀白白枉死在宫中,把这些旧账全翻出来,对谁都没有好处。
"锦燃,离天亮还有多久?"
"还早。"
锦犀忽然笑了起来,然而此刻,天际已泛出了一丝青白。
他紧紧握着弟弟的手,这三年里,锦燃果然已经磨练得不一样了,比他强,比他做得更像个太子,笑着笑着,意识却逐渐开始模糊了起来,双脚同时软了下来。
"锦犀!!!"
听到耳旁锦燃的喊声,与从背后抱住他的温度,他心里暗暗想,他本该恨他才是,在被囚的这三年里,他时常想若是这一生从未遇到他,那该有多好,可若是未遇到他,他的这一生又有什么意义?
宫阙朱墙,漫天飞絮。
那该是多久前的事,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一年,皇后牵着锦燃走到锦犀面前,说:"锦犀,锦燃的娘亲淑妃死了,你要好好待他。"
锦犀眨眨眼,他一直听闻自己有这么个弟弟,可惜他长年被关在冷宫里,并无缘亲近,上一次见面也是好多年前父皇的寿宴上了,如今见到,居然是惊为天人。
锦犀走过来,牵住他的手说:"弟弟,你长得真好看。"
锦燃猛然抽回手来,冷冷的侧过脸去,低下的眼中却忽然露出了一丝害怕与阴翳。
或许便是那一刻,或许只要一眼,许多事情便已扎下了根。
锦犀总是频频去亲近这个弟弟,若不是带他去骑马,便是教他去射箭,但是锦燃天性不喜,无论做什么,都是淡淡的"嗯"或者是浅有若无的"哦"一句,便敷衍了过去。而且每次,只要锦犀碰触到锦燃的身体,锦燃都会浑身一缩,远远的躲开。这倒反而是激发了锦犀的玩心,越是不让碰,便越是想去碰,越是想去碰,便越是心里痒了起来,于是总是想着各种法子去讨锦燃喜欢。
随着时间过去,锦燃总算逐渐学习接受起了锦犀的好心,愈来愈将他视为兄长,也亲近了起来,可是,锦犀心中总还是隐隐的觉得对自己这个弟弟的渴求越来越深,也越发不能止乎于礼了。
直到有一天,他在梦中见到了脱光了衣服的锦燃躺在自己的怀里,醒来时,竟发现自己的裤裆里已经是湿漉漉的一片,他才红着脸明白了过来,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那之后,纵然知道这是世上最无耻的事,他却越发无法控制自己疯草般长起的念头,时而想着自己弟弟白日里诱人的模样,在晚上的时候独自在床头□□了起来,每次事毕后,却又在夜深人静时对着满手粘稠的□□,独自啜泣。
于是这样过了相安无事的几年,他做着万人眼中有口皆碑的大皇子,将所有龌龊的念头都往心底狠狠埋下,他本以为自己可以暗自惊心的藏一辈子。
终于有一个深夜,他睡不着,便去锦燃的门口徘徊,却看到他半夜推门出去,心里觉得古怪,悄声跟了出去。
却是发现,锦燃夜间走到湖边的假山下,竟然是与一个宫女幽会。
他不由怒火中烧,第二天就把那个宫女给带来审问。
一问才知道,原来这宫女是淑妃曾经身旁的婢女,名叫婉柔,淑妃死后就被收去了别的后宫妃子的身边,但是却仍然暗自照顾锦燃。
只不过用了些小手段,三下两下,婉柔便全盘托出,锦燃晚上之所以去见婉柔,其实是为了去取一种药,以解自己身上的蛊。锦燃所中的这种蛊,必须定时服药,否则便会心口绞痛不已,不仅于此,还包括了淑妃的死因,以及更深的秘密。
知道了所有的事,锦犀懵了许久,回不过神来。
然而也是同时,他有了个自私的念头,知道得越多,他越是可以把锦燃控制在了自己的手心里,于是他偷偷派人囚禁了婉柔,拿了所有现成的解药,并在暗伺锦燃发病的时候。
果然不久,锦燃便病得出不了房门了,锦犀推开房门走入时,只见锦燃正捂紧心口靠着床栏,不住喘息。
锦燃痛得不可自持,睁着晶莹的眼睛,却见锦犀从袖口中掏出解药,正对着他笑了起来。
"……皇兄……"
"痛吗?"锦犀走了过去。
锦燃点着头,下意识伸手向那熟悉的瓶子伸去。
然而锦犀却在半空一把抓住他的手,不但三下两下扯去了锦燃的衣服,还突然爬到他身上,用力抚上他的绞痛的心口,道:"只要你听我的话,哥哥很快就不让你痛了。"
等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锦燃用力去挣脱,却发现根本是浑身无力。
锦犀却压着吻他,一边吻,一边说:"所有的一切,婉柔都已经告诉我了。"
"锦燃,你所做的那些事,我绝对不会告诉父皇与母后,只要你肯跟我在一起,皇兄什么都依你。"
他俯身轻吻着那痛得直颤的身子,不自觉感叹道:"锦燃,你好美。"
下一刻,他将自己深深埋入那个玉琢一般的身体之中,开始享受起了战栗的极乐。
那一晚,他终于做了他一直日思夜想心心念念想做的事。
那一晚,他终于得到了自己朝思暮想想要得到的人。
那一晚,他情不自已,只知道如何称心快意,乘势使气,却并不懂得到底什么是鱼水之欢,云锦鉴心,更提不上什么揆理度情。
"锦燃,你放心,你的秘密,我绝不会再让第三个人知道。"
过了两日,有个叫婉柔的宫女的尸体被人发现了。
她是被系满铜铃的红绳给勒死的。
第二十九章
秋意正是霜起时,锦犀终于在万人的庆祝声中,当上了太子,丛丛欢庆的人群之中,却有一个人默默离席,这自然不会逃离锦犀的眼睛。
锦犀追了出去,见锦燃靠在金銮殿后的空荡荡的凭栏前,独自眺望着远方。
"锦燃!"
锦燃猛然回过头来,见到是他,嘴角却带着一丝陌生的笑意:"太子殿下不待在里头,跟着我出来做什么?"
"锦燃,我当上太子,你不高兴吗?"锦犀走上前一步。
一阵风吹乱了伏风而起的发丝,锦燃却是冷冷的看着他,眼底一片深深沉沉的死寂。
天高水远,苍穹一色,锦犀只觉得眼前这个如此冷秀自傲的人,此刻的目光,只直教他一阵心底发凉,脊骨透寒。
忽然见锦燃从脖子上取下一块半圆型的碧绿的玉珏,对着锦犀说:"太子殿下,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锦犀愣住,沉脸道:"这是你的娘亲留给你的东西。"
锦燃冰冷的笑着:"看来婉柔确实把什么都告诉了你,那么你知道这个玉珏,是起什么作用吗?"
锦犀却是摇了摇头。
"这十多年来,民间一直有个传闻,先祖在疆外藏了一批富可敌国的财宝,先祖以防外敌入侵后,国若是破了,便可让后人用这批财宝重新东山再起,而,我手中的这个玉珏,便是开启这藏宝大门的珏匙。"锦燃将玉珏捏在自己优雅的指尖中,徐徐笑道,"皇兄,你想要那批宝藏吗?"
"我已经是太子了,还要那些宝藏干嘛。"
锦燃却是冷冷抬眼,道:"但是我想要。"
"锦燃!"锦犀走上前一步,"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如今民安国在,为何还要去想那些宝藏?"
"成不了龙,就只能做一条蛇,太子殿下你什么都有了,而此生陪着我的,却只有这把珏匙。"
"锦燃,若是你真要这皇位,我也会给了你。"
锦燃的眼睛突然一亮,却是悠悠道:"皇兄可是当真?"
"当真!"
锦燃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那好,蛮族现正在侵犯疆北,你明日去向父皇请命,说要领兵出仗。"
锦犀一愣,道:"你要我去打仗?"
"怎么,你不是答应了什么都给我吗?"锦燃走到他的身旁,风声轻轻吹起,而他的眼底却没有一丝涟漪,"不过,皇兄放心,有天琪将军跟着你,你只会诈死。"
锦犀叹了一口气,道:"锦燃,你真的这么恨我?这么不想见到我?"
"我只有你这一个哥哥,我向来敬你,怎会恨你,"锦燃无情的抿了抿唇,硬声道,"但是,如果可以,我希望此生不要再见到你。"
"锦燃,可是我爱你胜过一切啊!"锦犀痛苦的闭起眼睛,走上前,想去碰他,却被锦燃轻轻一闪,躲过了。
"什么是爱?"优雅的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原来,皇兄所谓的爱,只是在床上的吗?"
锦犀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心中一片断雨残云:"锦燃,那一晚是我错了。"
锦燃一语不发,漠然视之,好像在看一出事不关己的戏似。
随即,锦犀突然在锦燃面前跪了下来,声音颤抖道:"我答应你,明日便向父皇上书,去打仗,我战死沙场,我弃尸荒野,我就算是死不了,必定三年内不再出现在锦燃你面前,毫无怨言,但求你不要恨我。"
"三年?"锦燃垂手肃立,静默的笑中全是凉薄,"好,那我们就赌赌看,三年的时间里能发生什么。"
一语落,抽身离去。
然而,谁都没有发现,有个人影却从宫阙的一角悄悄闪过。
同不在庆宴位列的,便是秦家大公子。
往往,秘密总是包裹着另一个秘密,而每当人以为自己无所不晓时,却只不过是走到下一个秘密的入口。
锦犀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手心正被捏住,虽然他什么都看不见,却明白握着自己的手的人是锦燃,同时,僵硬的身体正流过一串串的寒气,便知道时间不多了。
"锦燃,我是个没有用的人,"锦犀缓缓的笑着,开口道,"这三年里,我想了很多的事。我以前求胜心切不懂得打仗,没有听进赵晋遥的策略,不但全军覆没,还害他饮恨而终,无论是他,是你,还是那些死去的人,我已经做下太多的蠢事,无以弥补。从小,我就知道自己能做太子,父皇母后都宠我,谁都听我让我,没有人敢跟我争,更没有人有资格和我争,直到遇到了你,锦燃……我……"
语未完,咳了一声,竟是黑色的血从口中咳了出来。
"锦犀,不要动真气,"锦燃皱眉,用手指为他擦去嘴角的血,说,"解药马上就能找到,你不会有事,等天亮了,我会找天下最好的医师,治好你的眼睛。"
锦犀却是摇头笑了起来:"我等不了,你让我把话说完。"
"锦犀!"锦燃抬起头,看着逐渐东方肚白的天际,忍声道,"不要说了。"
"我死以后,你必须把我的尸体烧了,不要留下任何的痕迹,今天在场的这些士兵,你明日即刻把他们调离,越远越好,绝不能让我曾活于人世的传闻在京城散布而开,以免有奸人得逞。"
锦燃捏紧他的手,说:"锦犀,你会是个仁民爱物的好皇帝,不要说这些了……"
锦犀摇了摇头:"性命,我都可以给你,天下,又有什么不可以?"
"只要你把自个儿的性命收好,天下,我不要了。"锦燃忍声道,"不该是我……"
"不要说气话,"锦犀喟声道,"事到如今,你不要也不行。"
"你……"锦燃垂下眼帘,冰冷的面容上濛上了一层淡淡的悲伤,"为什么你不恨我?"
锦犀觉得四肢越来越沉,胸口越来越重,僵硬的笑了起来:"我若是想爱一个人,无论他想要什么,无论他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恨他。因为,真正的爱,绝不会变成恨,否则它便连曾经都算不上是。"
骤时,锦燃觉得自己的眼里泛起了湿润,却是强忍住了胸中的酸楚道:"你头头是道的,无非是想让我内疚一生吗?"
"你不用感到内疚,"锦犀缓缓笑着说,"我虽然是个不称职的哥哥,但我知道,你心里一直真心视我为你最亲的兄长,即使你把我囚禁了这三年,我也……从没有怪过你。"
"不要说了!"
"错的人是我,是我没有珍惜兄弟情谊。"锦犀轻声道,"锦燃,是我糟蹋了你,你原谅我。"
锦燃低下头来,咬牙强忍着眼眶里湿润的液体,他曾发誓,淑妃死后他一辈子再也不会流泪,而此刻,他颤抖的肩膀却出卖了他的悲伤,眼前的一切犹若是蒙上了秋霜。
锦犀突然抖颤的伸出手来,说:"锦燃,让为兄的,再最后看看你。"
锦燃睁开眼睛,所谓的"看",便是被一双温热的手轻轻抚上了脸,沿着脸颊缓缓滑下,他狠狠咬着唇,生怕眼眶里的眼泪落下。
"看来这三年来,你过得并不轻松,"锦犀艰难的喘息,叹道,"锦燃……你瘦了。"
晨风吹起思念的尘埃,仿若穿过了漫长的时间,安静渐远,点点繁星隐没在初露的朝穹之际。
锦犀一边抚摸着弟弟的脸,一边淡淡的笑着:"相中,只是缘于相克……或许……真是如此。"
锦燃抓住他抚上自己脸的手,一瞬间,突然想起了——
小时候有一次,自己在御花园里走路不小心被一根树枝刮伤,那个时候,锦犀也是这样,用手把药布抚着自己的脸,轻柔说着:"这么好看的脸,怎么能留下疤呢。"
他一直自诩是个不被爱的人,而如今回想,自己又何尝是爱过呢。
"我好困,锦燃,我想睡一会儿。"锦犀的手越来越沉的从他的脸上滑了下来,"你让我睡一会儿。"
锦燃看着他失神的双眼缓缓合上,很想喊住他——锦犀,千万不要睡过去。
可是,他却只是缄默的低下头来,苦笑了一声,轻轻道:"锦犀,天还黑得很,放心睡,我会一直守在你这里。"
锦燃听完这句话,嘴角缓缓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这才放心的合上眼。
长夜漫漫,却终究是要黎曙的,人生路长,也总有走到尽头的那一天。
而此刻,地上传来吧嗒一声作响,好似是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恍惚间,锦燃摸上自己的脸,原来已是湿漉漉的一片。
第三十章
东宫沉寂得犹如一座冰雕似的冷宫,到了晚上,整座宫殿陷入黑暗的宵禁之中,无人敢掌灯。
"殿下,再不吃不喝,您的身子一定吃不消,若是皇上和娘娘怪罪下来,奴才实在是担当不起。"门外,公公端着食物站在门口,小心翼翼说着,但是门内还是没有声响。
公公叹了一口气,只得无奈的摇了摇头,又将食物原封不动的送了回去。
究竟这样过了几天了?
锦燃自己也记不清楚了,只是一个人坐在大殿中的梯阶上,靠着殿柱,望向大殿中那空荡荡而无尽无止的黑暗,月色如霜,孤寒刻骨。
人生长恨水长东,倒头来,奔流入海不复还,青丝三千终是发白如雪。
常言这金銮是地上天宫,却又有多少人明白,它不过是天煞不恩的孤城,尽关了棘地荆天里的楚囚。
犹若是走过烟云繁景,湖畔彼岸,手中唯余孤舟独桨,花好月满只是倒影了一凭零丁。
闭起眼,跃然便是那人临死前的笑容,凝止长静,盈盈如水,好似是正在做一场超越尘世卑贱的梦,又不知何时会再醒来。
"真正的爱,绝不会变成恨……否则它便连曾经都算不上是。"
他惨然的一笑。
"你到最后,终究还是不肯让我好过。"
浮水而过的是天灯,向着冥河缓缓流去,不堪怅然,尽归一片愁云海。
却是忽然有个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殿下,人都死了,如此伤心,又有什么用?"
锦燃闻声抬头,却见曹子文已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站在他的跟前,嘴边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你……"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曹子文款款的走了几步上来,道,"这句话,殿下可有听过?"
锦燃眼中一片清灰,冷冷道:"人间若真是无了白头,又怎还会有阅尽千帆的厌倦与淡然?"
"那些口口声声千帆阅尽的,不过都是俗子,"曹子文徐徐笑道,"天地万物,皆以无为为本,又是哪里来的千帆,从何而来的阅尽?"
仅仅一句,却是风光月霁,怡然自如,仔细回味,却是遮地漫天的渺然空荡。
锦燃不禁心弦轻动,却是抬起头来,看着他说:"你倒是说得轻巧。"
"轻巧也好,秉重也罢,万念皆在一心,"曹子文缓缓将手伸来,轻轻牵住锦燃袖中冰冷的食指,疼惜道,"我……只是见不得你伤心。"
月色连离,如水轻柔,凌波微漾覆盖漫延过记忆里一条条的裂痕。
"我早没心了,"锦燃悲伤的笑了起来,"我凉薄无情……嗜残冷血。上天注定我是个不祥的人,所有爱我的人,从来没一个有好下场。"
"祥是如何,不祥又如何?"曹子文牵紧他的手说,"我从不信这些。"
锦燃看着他,深深幽黑的瞳孔好似是看不见底的井,静寂而无声得让人窒息。
半晌,他终于凝眉开口道:"曹子文,你可知道。锦犀是我害死的,婉柔也是间接被我连累而死——而连我的母亲淑妃,也是死在我的手里。"
曹子文眉头微浮。
"三岁那年,淑妃由于迟迟再无法为父皇产子嗣,便被打入冷宫,淑妃视我为不祥……"
锦燃怅然一笑:"入了冷宫后的六年,每日想着法子虐待我,就是她每天唯一需要做的事。却是她身边有个叫婉柔的宫女,整日护着帮我,在我的心里,婉柔早已是我至亲的姐姐。"
"直到我九岁的那一年,婉柔有次不小心与淑妃发生了口角,争执之间,婉柔失手用鳞粉洒了淑妃的眼睛,婉柔知道大错铸成,依淑妃的性子她必是无以保命,便一时情急欲逃,宫深似海,她又能逃到哪里去,于是我拦住了她。"
"乘淑妃眼睛一时看不见,我递给了她一把利刃。"
"她本是下不了手,却是我一把将她推向了淑妃。"
说到此处,锦燃却是自个儿冷冷的笑了起来:"淑妃虽是对我整日虐待,毕竟对我也有过养育之恩,弑母之子,狠毒至极,怎可谓祥?"
曹子文叹了口气道:"虎毒尚不食子,锦燃,她如此对你,你若当日未杀她,怕也是活不到今日。"
锦燃闭起了眼睛,好似陷入锐痛的回忆,再缓缓睁开时,却是嘴角淡淡释开:"其实很简单,只因为,我并不是她的孩子。"
曹子文怔住了。
"曹子文,此刻你眼前的我,不但不是太子,还是个捡来的野种。"
看着曹子文惊讶的表情,锦燃凄凄笑了开来,眼角中不自觉悲凉了起来。
"二十年前,段御史被控勾结外族,意图谋反,最后被皇上下旨满门抄斩,而我便是段家的遗子。"
姓段?!……记忆翻飞到初识的那晚。
"还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姓段。"
原是如此,从一始,便已是显山露水。
"段家上下三十七口,被尽数关在天牢之中,等待黎明问斩,当晚,正逢淑妃于宫中难产,却是生下了一具死胎,淑妃担心自己因为死胎而失宠,恰巧知闻段家二少奶奶在同晚于天牢中生下了一子,于是,她鱼目混珠,暗自进行了调包,将那孩子从天牢中偷了出来。"
曹子文缓过伸来,开口问道:"锦燃,那被天牢偷出来的孩子,便是你。"
锦燃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随后,他从袖中取出那一块透明皎亮的玉珏,缓缓在手心里展开——"这块玉,是我亲生的娘亲在死前留给我的遗物,从小与我为伴。"
曹子文看着这块半圆型的碧绿色玉珏,缓缓将手覆盖到锦燃的手心上,再将他的手指屈起,捏紧了玉珏,沉声道:"锦燃,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难道就不担心,我会害了你吗?"
锦燃低着头,却是敛着眼帘,仿佛是置若罔闻。
忽然,锦燃抬起脸来,反手一把握紧曹子文的手,黑眸之中尽是一片无力的迷惘:"那么,除了你,我还能告诉谁?"
曹子文心中一颤。
窗外明月的光辉淡淡洒落了一地,却是照不满,这空洞无物的深殿宫宇。
锦燃星眸却是微阖,月色如水般恍恍惚惚的看着曹子文:"到底,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曹子文淡淡叹了一口气,伸手抚住锦燃的肩,低头凝视着他,心底一片片的痛了起来。
有些事,一旦过了那一分那一刻那一道弯,便已是走到了缘尽之时。
指尖却是慢慢挪到锦燃的唇角,眼中流出一丝情暖的悯惜:"所谓情爱,便是落花一场梦,我只怕梦醒之时,你会后悔。"
锦燃抬头看着他,眼神闪过一丝疑惑,启唇间,还想说些什麽,却已被曹子文俯身轻轻吻了住。
也罢了……
锦燃缓缓合起眼,慢慢用双手环住了曹子文的颈,仰着身子,任他轻轻吻着自己微抿而颤抖的唇角。
这是个恣意犹若春风的吻,起初只是柔柔掠过,而后却越来越不甘表面的碰触,便伸出舌尖来轻碰,随着情丝一缕一缕的牵引深入,锦燃的身体越是无法控制的颤抖了起来。
黑暗之中,曹子文溺爱的舔过锦燃的眼角,慢慢靠到他的耳边,低声道:"放心,我绝不会弄痛你。"
语落时,轻轻咬住了他的耳垂,将手伸入了衣襟,抱紧这如玉一般清冷的身子。
随后一路滑落至锦燃的颈间,埋首于其间,便觉到被一阵熟悉诱人的香味环绕住,他贪恋着这玉脂凝滑的皮肤散发出的气息,愈发不可控制的吸允住了这无法释手犹若无骨的身子,只觉得浑身的力气好像都散尽了,情难自已的黏了上去,转眼,肢体交缠,衣衫褪尽处已是一番云雨初开。
曹子文睁开眼来,见锦燃正隐忍着眉间一团化不开的气息,便道:"日染云霞,碧空如洗,这本该是人间最美妙的事,又何必忍苦了自己。"
语落,锦燃释然的吐了一口气,睁眼望着曹子文,眸中已是染了些许□□的迷离,明明是近在咫尺,却若是眺望着远山黛水般的缕缕暖意。曹子文见状,眼中含起了一丝笑,将手更不安分的从他的腰际向下移了去,已然有了积蓄的快意,轻轻掐紧,耳边顿时传来一声盈盈的轻喘,而后,便觉到自己肩头俯下来如丝绢般黑发,凉得挠心不已。情热本该是攻心,曹子文却强忍下胸中砰砰的心跳,环紧住锦燃的身体,用手为他抚弄了起来,极尽欢愉之事。
待到触手润滑之时,曹子文松开环住他腰际的手来,伸出扣住锦燃的下巴,锦燃迎手环住他的脖子,眼中已是有了一片妙不可言的雾气。
心下不由怜爱难奈,伏身轻吻住那柔软的唇瓣,便是欲取欲求用舌尖深深探索了进去,随之,俯于其身,用力楼了紧,同时将他的两脚缓缓分开,欺身了上去。
两人此时已是风情月思至了极时,曹子文更是难按下身的灼热,却又不敢弄痛了他,只是暗自忍着,锦燃见他一脸是汗,忍得极为辛苦,心中不由拂然,叹然:"你自己也不是忍得苦。"
说着,便咬住唇,向着他缓缓缠迎开自己的身子。
曹子文浑身一个激灵,又怎能再对这玉成其美的身子熬得住半分念想,再抑不住体内的燥热,屈膝缓缓埋入了锦燃的腿间,轻轻呼了一口气。
好在他动作极缓,锦燃虽然是吃痛,却也是硬生生的忍着,手指紧紧揪住曹子文的后背,身体随着他的进入后仰而迟迟展开,宛若一朵夜间绽放的莲花,本是冰玉般的脸上泛出潮红,微喘气间,却已是浑身酥软如沙了。
待到全然进入之后,曹子文却只是静静得不急着去动,而是用手肘撑俯与锦燃之上,淡淡的笑意落映在锦燃的脸上,锦燃却是被他望得有些羞怯,转了过头去看别处。
"别转,"曹子文柔声,"看着我。"
说着,便试着极为轻微的动起了身子,虽是一丝丝的痛感从□□蔓延而开,却让一种奇怪的被满足的填充感占据了整个身体的神经。
随着曹子文越来越轻挑的挺入,锦燃不由皱紧了眉头,却是一瞬间,身子中战栗的一点被触及而过,顿时脚趾忽的蜷缩,抓着曹子文后背的手用力一紧。
"是这里?"
曹子文用一种好似是知道了他身体秘密的含意笑了起来,越发肆无忌惮的在这个敏感点上猛然加紧了攻势。
锦燃顿时"啊……"的一声,身体不可控制的轻轻弹起,情不自禁的夹紧了曹子文的身体,腰杆也完全无意识的扭动了起来。
曹子文心下一喜,便乘势奔送而入,锦燃只觉得整个身子好似是颤颠入了云霄一般,似是即息而死,却又甘之若饴,无法分开。
情海沉浮,欲念无边,即是极乐。
曹子文低下头来,一边吻着锦燃眼角的一片冶艳的濡湿,一边情热的律动不息,再抬眼,却见窗外的天色已是越来越亮了起来,好似是到了九重瑶台之上,心中更是慨然万千,不禁用力将怀中之人狠狠抱紧,紧得好似是没有任何缝隙。
回念相识以来的种种,只觉得恍若是一场黄粱梦,又怎想的到,这本是朝思暮想却无论如何攀不起的红颜,谁知苦尽甘来,居然也得了今日之欢?
可是,此生,此景,此心,此刻,天上人间,又能有得几回?
车尘马足,花开花谢,逆水行舟,大概也只能容止于了此。
却道是心中如何都舍不得下这个人,多想连同他的孤寂一并给揉碎了,用此生此夜无尽的疼爱下去,可是却终有迟日山暮时,万马无数,云烟忽过矣。
清晨,东宫初晴。
锦燃睁开眼,却只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昨晚那与自己耳鬓厮磨的人,已然不见,不禁心头暗惊。
于是匆匆推开殿门,只见公公站在殿外,老泪纵横道:"太子殿下终于肯出来了。"
"曹子文呢!"锦燃一皱眉,大喊道,"他去哪了?"
哪料到公公一愣,随后低声,叹了一口气。
"殿下这两日来闭关不出,有所不知,大理寺判罪,曹大人公认不晦"
"被押去立刑,昨晚已经斩了。"
尾声
惠州知府赵晋遥贪污之案被发了出来,已是一个月后的事情。
奇怪的是,苏意殊却在同时上书,说是自愿请辞去惠州做一个小小的知府。
皇上见他去意已决,知是硬拦也是拦不住的,居然也就恩准了,便当是放他出去告了个长假,盘算着等过段时日再下个诏将他调回来。
临走前,苏意殊来找锦燃,两人终究是师徒情分,分别在即,便坐于案前,提壶酒,说上最后几句话。
苏意殊听宫中传闻太子一个月来魂不守舍已是许久,果见他凝望着酒壶,抿唇,一语不发。
便淡淡叹道:"曹家,原也是在京城做官的。"
太子惊抬起头来,冷冷的眸子里恍然是升起一点星灯,望着苏意殊。
苏意殊见状,便接着说了下去:"太子殿下可知,为何曹家最后只是去了地方上做了一个小官?"
太子漠然不语,只是听苏意殊说下去。
"曹家与段家世代交好,甚而定下婚约,定下两家生下来的孩子长大后必要结为连理,怎料到段御史勾结外族,居然遭了满门抄斩。"
"子文的父亲为了避祸,自动请调,去了地方上做一个小官。"
"子文这孩子从小便信娃娃亲这回事,即使段家人所有人都死了,他却是发誓终生不娶,家里人不肯,他便独自跑到了这京城来。"
听闻此处,太子哼的冷笑了一声。
"我早劝他,切勿贪慕功名,回家乡好好安分守己,否则定会是送了性命,却怎知,这兔崽子还成了真。"
却忽而听锦燃咬碎了牙道:"我偏不信这个邪!等天下人全死绝了,他也逍遥安乐得很。"
苏意殊见他一脸执迷不悟,想到近日来死了锦犀与曹子文两人,不禁心下感叹得到头来,太子也是个可怜人,低声道:"殿下若是今后想找个说说话的人,大可来惠州探望微臣,微臣必定代马望北。"
说着起身告辞,却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回身道:"曹子文囚于大理寺时,我虽无法救他,却曾前去监视,他交于我此物,说倘若他死了,一定要交给太子殿下。"
从怀中掏出一块由方巾细心包好的物什,小心递给太子。
锦燃接来,只觉得在手中掂着有几分分量,面露疑惑,便将丝巾细细打开。
只见,丝巾的中央躺着一块半圆的碧绿的玉珏,阳光下剔透晶莹,润泽温软。
苏意殊见了这块玉,恻然叹道:"这是子文从小佩戴的玉珏,从不离身,如今看来,他当时果真是有了赴死的心。"
遇到那人,曾是春花初蕊三月,在马车走在乡郊无人的小道上。
"那日,子文在遇到殿下前,其实已经躺于路中一个上午了,那个上午经过的马车总共有八驾,殿下的马车是第九辆,而殿下也是唯一肯让子文上车的人。"
"所谓情爱,便是落花一场梦。"
落花若是有意,流水又怎会无情。
那日,黄历有言忌出行,若是未走那条路,未停下马车,未有心软,兴许之间便永是路人……然而,到底何谓命中注定,相克相生。
想到此处,锦燃捏紧了那块玉珏。
却是无声的笑了。
大门休戚『番外』
薄暮山河,空谷清音,转眼,已是二载有余。
时值先王驾崩,新皇登基,四海波静九州归心,天下皆是太平。
春意正浓时,漫山遍野的野杜鹃生得好是荼蘼,层林尽染了一抹抹红色的艳霞如雾,蒸得远方天际,也是一片散不去的游丝,袅袅如烟。
然而,如此一片广袤的杜鹃海中,却有几株花,于风中料峭不群。
细看来,是个坟头。
一沽酒,二斤牛肉,拍得手来笑流年。
风万里,轻送,有道是故人长绝。
正是有个人,盘腿坐在坟前,一手提着酒壶,另一只手拖住下巴,望着坟头,信然道:"平生见你雍容闲雅风情月意,没想到,如今你躺在里面,头顶的花居然如此离群索居。"
语落,再无了回音,而身后却传来一阵淅沥的脚步声。
脚步声住,身后是来人淡淡的叹息。
"你本也可以步月登天,却又为何,要独自一人在这坟前喝酒?"
听罢了。
那人缓缓低下头来,淡淡的笑了起来,那笑容犹若风起,从身后绯色盎然的旷野之间,晕染而开。
"今日真是巧,天琪将军。"
目揽远山,草木深深,灼灼其华。
大地回春,无数山色,却是孤坟未名。
天琪将军缓缓走来,垂下手,从身后拿出一个竹篮,放在坟前,道:"今日是清明。本以为除了我,不会有人再来看望书。"
那人听了,淡然一笑:"那么,你可是识得这坟头上的花?"
天琪即止而立,起眼,朝这坟头望去,只见这萋萋坟冢上,那几株在风中摇曳的绛红色的花,烂漫绮旎,正是开盛之时。
似是识得的,却又说不上名来。
"曾有人告诉我,这花,名叫将离,"神色中是一片凝静了的笑意,"天行云去散,地红意流转,将士燕去来,人离影不还——这花中的意思,将军可是明白?"
情深缘浅,这世间的事,什么是天经地义的,什么是爱别离苦,曾经埋于心底的眷恋,到头来不过是一场云清风淡。
天琪悠悠叹了一口气:"此生是我欠了他,不敢奢望他的原谅,只求他九泉之下,找个好人家投了去,莫在这人间流连,做个孤魂野鬼,让我担心。"
两人望向坟头的山花,只觉得这花开得几分妖冶,几分深情,好似对这世间还有着千万种的不舍。
"望书是个聪明人,做了山鬼,也是个聪明的鬼,你不用为他担心。"
这话听来实在有一些好笑,天琪笑了笑,却还是止不住胸中前尘往事的戚然怅意。
看着天琪眼中悲凉的笑意,于是道:"回想那年与望书在春风楼里喝酒的日子,好酒好菜好风光好诗情,聊侃尘世,笑看人生,于他,我又何尝没有欠意。"
说到此处,那人弯起眼,徐徐笑了起来:"到头来,勤着赶着挤破头来拜祭的,居然都是一些想还债的。"
语落时,风起了一阵,坟上的花居然在风中轻轻摇了几下,好似是听见了什么。
天琪看着他,慨然道:"比起望书,你更欠另个人一个交代,不是吗?"
转身,便是一惊。
"曹子文,陛下已经暗地派人找了你两年了,你到底打算躲他躲到何时?"
那人立起了身,含笑的眼眸望向山花烂漫,只觉是映得天地一色,山川满目。
"曹子文已经死了。"
淡淡的语气,沉浮在花香四溢的空气里,却是无情。
"你!!!!"
"将军,"曹子文侧身任天琪无比愤懑的注视着自己,"将军若是不想让曹子文白死,便当作今日未见过我。"
天琪无言以对。
愣了半日,不明所以的望着曹子文,开口道:"我实在是不明白啊,两情相悦本是世上最幸福的事,何况你前程似景,为什么偏偏……"
"你说得没错,"曹子文低下头,浅自笑着,"我若是不死,高官厚禄,计功受爵,又何须担忧下半生的安富尊荣,只可惜,福,祸之所倚,我绝不能再留在锦燃的身边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曹子文抬起头,笑容却是一丝丝化开了去。
"当年,我被囚于大理寺的天牢之中,望书来找过我,欲劝我帮他,见我不肯答应,便对我说了他的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若是愿意服刑而死,他便不再将锦燃做过的那些事告之天下。"
语出,天琪愣了愣,依秦留的脾气,这确实是他做事的手腕与方法。
"难怪,那拖延的三日里,望书都没有什么动作,"天琪低声道,"只是,他既然已经死了,你何必再对他千金一诺……"
曹子文对着那远处漫山的花海,眼神尽是释然:"你所谓的两情相悦,不过是昙花一瞬。此刻锦燃取信于我,又怎知将来不会心生间隙,即便不会心生间隙,又如何确保隔墙不会有耳?像我这样的人,留于官场这是非之地,对锦燃已是不利,迟早都是一死,与其落人口舌,倒不如提前先断了念头。"
天琪叹了一口气:"你这万全之策,已是至绝。"
"百密必有一疏,既是万全,"曹子文蹙眉沉声道,"宁为自焚,亦不敢果于自信。"
"可是你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曹子文微微一笑:"那你就得去问苏太傅与王丞相了。"
天琪哑然,忽然想到什么,道:"可是,你还活着,不是吗?你若真想死,你若真是舍得,你若不抱一丝希望能再见到他……又怎会活下来?"
曹子文回身细细看着他,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恻然,花海明明是翩动得明晃,心中却是一片暗沉的烬冷。
他们俩人,一个是死别,一个是生离,一个是阴阳相隔,一个是后会无期,咀想到此处,不由还是淡淡的叹了一口气。
天琪走上一步说道:"你虽是有理,可你有没有想过陛下的感受,曾有一日他带我去了冷宫,你可知,他坐于阶上对着一片霞草,说的是什么?"
曹子文未吭声,只是凝神的望着他。
"曹子文曾一直怪我不肯信他,终到头来,却原是他没信过我……"
天琪诚意道:"陛下深信你没死,他一直,在等你回去。"
听者不语。
"曹大人!!!"
"将军,"曹子文忽然抬起头,看着天空负手苦笑,"人不负春春自负,天不负人人自负,你就当,是我负了他吧。"
说完,巍然拂袖拱手道:"天色不早,我该走了。"
"曹子文!!"
曹子文不理,已然支身离开。
走了十来步,却忽然好似是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于花丛中对天琪露出了个一清如水般的笑容。
只听风里传来若即若离的声音——"人无百年,花无百日,将军,可不要忘了用酒浇浇那花。"
春光缭绕,花絮肤掠,似是飞雪流年。
待到天琪回到了将军府,却看到府中一片大乱,只见一个丫鬟忙不择路,急冲冲的跑来大喊:"将军,将军,你可回来了,你出去的这半日,夫人已经生了。"
天琪一惊,问道:"是男的,还是女的?"
"是个男孩。"
天琪笑道:"我这就去看看。"
说着,便一扬手向内院走去,却在同时,管家跑了过来,说:"大人,宫中来人,皇上让你立时进宫。"
天琪"哦"了一声,转念想了想,晚点去见探视也无妨。
便俯身交代了那丫鬟几句,心急火燎的赶进了宫去。
宫中一片灯烛辉煌,一个着着皇袍的人正冷面坐在案前,细细把玩着手中的物什,见到天琪走了进来,嘴角于夜色里漫出浅浅的一笑。
"皇上急着召微臣来?"
锦燃平眸望着他,冷声中透着漫不经心的笑意:"这两年来,朕一直在搜集民间的奇玩异物,诸多大臣对此多有不满,联名上奏劝朕,你可知是为何?"
天琪想了想,答道:"臣……不知。"
锦燃于案前起身,缓缓走到天琪面前,乌黑的眸子里透出亮光来:"你当真不知?"
天琪抬起头来,望着这张绝美的面孔,犹若是仙佛之表,浑身却透着傲霜一般的气息,叫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可他怎会不知?
这些年来,锦燃四处派人打听曹子文的下落,朝中更是无人敢再在锦燃面前提曹子文这个名字。
于是心中细细盘想着,若是说出今日见过曹子文这件事,不知道锦燃还会有多大的反应。
可若真是说了,又能如何,如此想着,天琪敛下眼帘,不再吭声。
"朕早说过,任凭天下再大,朕把这整个天给翻过来,"锦燃伸出手,将手掌缓缓摊开,道,"就不信找不到一个大活人。"
"皇上……"
天琪抬眼睨了锦燃一眼,硬生生把心头万绪给压抑了下去,便朝锦燃的手心看去。
只见他手心躺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米,在烛光映影下,却又显得些许神秘。
"皇上找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找一颗米吗?"
锦燃微微一笑,笑意中透着几分温存,便从身后取出一块铜钱大的晶体来,置于米粒之上,说:"你再仔细看看。"
天琪眯起眼,只见透过晶体,那些字陡然放大了不少,却依稀是看不清楚。
"好像是一句诗。"
锦燃点了点头,却在一瞬间将那颗米收了起来。
"皇上为何要微臣看这颗米?"天琪问道。
锦燃看着他,开口道:"天琪,若是此刻告诉你,秦留还在人世,你会如何?"
会如何?
天琪一怔,一时答不上话来。
若是秦留还在,他看到自己娶妻生子,会做何感想?依他的个性,只怕是会拿一把剑杀了自己吧。
锦燃见他陷入了前尘往事之中,便淡淡道:"你可会为了他,舍了自己的妻儿?"
天琪皱了皱眉,摇头道:"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君令如山,皆不可抛不可违不可逆。只是,若再回到当时当日,微臣愿为他一死。"
锦燃却是静默的看着他,不说话,黑漆漆的眼珠里跳跃着烛光的倒影。
天琪知道他在想什么,便开口小心翼翼问道:"若是曹大人还在世……"
锦燃一沉眉。
天琪叹了口气,清清楚楚看到了锦燃眼角眉梢化不开的伤感。
当寻找已经成了一种执念,当思念已经成了一种惯性,若是那个人真的到了面前,是把着他的双手问个清楚,还是就此,真的能从心底里放手。
天琪心头一热,突然想把下午的事情告诉锦燃,开口道:"皇上……"
锦燃却是抬起手来止住了他,清冷的眼波中却是一片冰壶般的怅然,悠悠道:"天琪,你不用再劝我了。"
"我大概是得失心疯了。"
论世间万恨千情梦里魂归何处,一曲殇别却是宫深如笼寂中冷清繁华落尽。
"最后一次,只是最后一次,若是再找不到曹子文,这个人,从此我再不过问。"
天琪离开宫中的时候,已极是深夜。
长街上只有自己这一匹马在走着,马蹄声回荡在青石板路面上,越是走着,越是心神恍惚了起来。
夜凉如水的街面上,依稀看到有人在前方打着白色灯笼走路。
天琪擦了擦眼睛,那白茫茫的背影,觉得好似是依稀相识。
白色的灯笼光芒散发着透骨的寒气,却是有着煞人的诱力,却不知为何,加紧了几步,浑身无法控制的向那背影追了上去。
天琪从马上跳了下来,牵着马追问那人道:"请问这位兄弟。现在是几更?"
那个提着白色灯笼的人却没有停下脚步。
"喂,我跟你说话呢!"
那人突然停了下来,抬头,提起灯笼来,凄凄的光芒照亮了他的眼,他的眉,他的鼻,他的嘴。
天琪顿时惊呆了,整个人向后退了一步,便是不稳,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人,想了两年多来的那个人,曾经负了的,爱过的,又亲手埋了的,那个人,时时拿来温习他在自己心中的样貌,又怎会不识得。
天琪心中悸动,伸出手,想去抚他的脸。
那人却是微微一笑,避开了。随后侧脸望着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熟稔的笑意,一只手从袖中取出一朵花来,竟是坟头的那朵。
天琪正有些疑惑,却突然传来一阵嘎然的开门声。
门里传出下人的声音道:"将军,你可是回来了!!"
一句人声,让天琪整个人顿时惊醒了过来,才发现此刻自己牵着马,已然站在的是自己府宅的门口,而刚才面前的那个提着白色灯笼的人,已在瞬间不见了。
开门下人身后跟出了一个老管家,神神叨叨的说道——
"早跟你说了,清明晚上不要出门,能有多大的急事,要进宫明日再进也一样,你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要了!"
天琪才恍然过来,丢下马缰,推开大门,朝着里头疯似的跑去了内院。
只见自己的夫人正虚弱的抱着一个婴孩,那个婴孩正在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好像是没了魂似一般的啼哭着。
天琪赶紧接手抱过那个婴孩来哄。
奇怪的是,那孩子一入了天琪的怀里,便立马停止了哭声,不但不哭,反而张开嘴傻笑了起来。
"没想到,这孩子是跟做爹的亲。"几个下人不由站一旁感叹道。
天琪看着这个孩子,越看越是喜欢得打紧,便像着了魔似的哄着抱着不再放手。
旁边的老管家感叹道:"我看,这孩子模样不错,长大必然是个风神俊朗的公子哥,只可惜……手心里有一块胎记。"
天琪闻声,将那孩子的手心翻过来看。
果不其然有一块胎记。
这胎记的颜色极浅,若不好好端详必然认不出,但再仔细看来,这胎记,居然是一朵花的形状。
花似的胎记?
天琪在原地怔住了,整个人犹如石化。
有人提醒道——"大人,你给取个名字吧。"
"大人?"
天琪低下头来看着自己怀中的这个对自己甜甜的笑着的孩子,不由也露出渐渐一笑。
常听说,孩子都是前世的债,如今看来,今世,亦是如此。
"将离。"
天琪伏身轻道:"就叫将离吧。"
也是夕阳之时,村子里的人陆陆续续提着锄头归田了,学塾里的孩子却还没有到放学的时候,却已是心散。
窗外的落阳犹如个明澄澄的橘子,照得课堂里的孩子都按奈不住,各个趴在窗台,翘着笔杆子向外看着。
"曹先生,外边有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哥哥!"
有一个孩子忽然喊了起来。
曹子文正对着一本前几日好不容易搞来的棋谱看得津津有味,根本不搭理那那些小孩,不耐烦的道:"谁先把《论语》抄完,就让谁先回家。"
却没想到那些小孩越发变本加厉的,全站了起来趴到窗口看得兴致勃勃,根本不理会曹子文的话。
曹子文觉得有些奇怪,抬起头来。
这群小孩原本都是抢着要放学早回家的,如今这话,怎么反而没效用了。
便敲了敲桌子,道:"谁再不坐下,就再抄三遍。"
一语果然奏效,那些小孩纷纷坐了下来,心不甘情不愿的,毛笔舔字了起来。
曹子文微微一笑,便继续埋头看着棋谱。
如此,便不知过了多久,日斜越发西沉。
这是个安静的村落。只因这里的人,就和这里的山水一样,透着一种骨子里的安详。但却又有所不同的是,这个村落有一门绝学,却是闻名天下,便是微雕技艺。
不仅擅于在鼻烟壶中作画,米上刻字,甚至能在冰粒上琢画,且三日不融。
只是微雕的师傅见曹子文是个外乡人,并不肯轻易教授,于是他便在这村里求了一份职,白日教书,晚上与师傅切磋棋艺,只盼讨了师傅欢心,慢慢将技艺学精学熟。
如此也过了些日子,偶尔便是收到苏意殊的来信,说了一些朝中之事,却不提锦燃。
可是,太子登基,这天下,谁能不知,谁能不晓呢。
"曹先生,我抄完了。"
"我也抄完了。"
转眼,小孩子纷纷站了起来交卷,便都撒了腿的跑了出去玩。
曹子文抬起头,朝门外望去,已接近暮色,确实也是放课之时了,再晚,便要掌灯了。
便低头收起书本,将笔砚放置好,起身锁了门,朝学塾外的小道走去。
走过一条小河,却觉得身后好似是有人跟着,猛然回过身来,却见漫天的月落星稀,乘空万里,空荡荡的桥对面,亦是夜来无人。
不由自己觉得一些好笑,便仰头,笑道:"曹子文啊曹子文,你既已下了决心,难道还真是抱有一丝希望不成?"
风来无声,却好似也在笑他,所谓推手含情还却手,便是如此。
越是想着,越是独自在无人的小径上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慢慢的向家的方向踱去。
直走到了门口,觉得肚子有一点瘪,听到肚子里一阵阵的叫声,惨然的拍了拍腹部,说:"真是不争气,再叫,就用团草塞进去喂你。"
却仿佛是听到一阵低低的笑声,曹子文疑是自己听错了,赶紧回过头。
果然见到是教授自己微雕技艺的师傅站在门口,说:"子文啊,上次给你的那把米可是刻完了?"
曹子文笑盈盈道:"刻完了。"
那上了年纪的师傅,对他点点头说:"那我以后就没什么好教你了,你我师徒缘尽,明日你不用再来寻我了。"
曹子文见他眼神闪烁,还想细问,却见那师傅神色有些闪烁,转身便走了。
不禁心下有些奇怪,想着先填饱了肚子,待到明日再去师傅家问个清楚。
于是推开了门去,只觉得,屋内却好似是被人动过了的样子,但又说不出,是动在了哪里,便走到桌前,点了屋里的灯来看。
油灯里的油已是不足,灯光闪烁不定,昏黄的灯晕却依然是照过了稀松的地面。
曹子文低身看去,却见这屋内门边的地面上,竟是有人在这地上留了一行诗,便仔细端详起了去,只见写的是——
"千古江山如画"
"百年庙堂无香"
"十载世间飘零"
"一趟人面桃花"
恍然抬起头来,却听到身后有一个人清冷的声音响起来:"若真是不希望我找到你,又何必在米上刻这行诗?"
曹子文背对着他,笑意缓缓的在月色中释然了开,开口信然一笑。
"没想到,当今皇上居然是个喜欢偷看别人诗作的人。"
那人轻轻的笑了一声,走入屋内,反手将门关上。
"既然是写给我的,又从何来的偷看?"
下一刻,曹子文只觉得后背被人抱了上来,直觉到锦燃的脸轻轻靠在他的颈边,道——
"子文,桃花已经谢了,不如去看开花了的霞草吧。"
完
This entry was posted on 2009/09/16 at 上午2:50:00. You can follow any responses to this entry through the RSS 2.0. You can leave a respon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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