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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柳折眉 part1
【内容简介】
二十四岁的君无痕被青鸟所吸引而跌落时空轮回,进入另一时空的西云大陆,在病死的同名四岁孩童君无痕身上复活。君家为西云大陆强国北洛之望族,家主君雾臣位居宰辅权倾一朝。君无痕为庶出,又极晚开口如同哑儿,素来不得人注意;而亲生母亲对君雾臣极尽情痴,儿子不得欢心而失望不顾,以至君无痕病重不治而死。
占了同名孩子身体的君无痕对一切保持沉默。因为保留了记忆,成熟的心理年龄很快意识到了君家的功高震主覆灭在即的命运。半年后母亲安氏在新年宴会上无意打碎琉璃盏,母子二人为君家大夫人赶出。安氏在离山庄数里处的农家停下,安顿了儿子便于夜半悄悄回转。君无痕早已看透她心意,也暗暗起身回还,却不料看到的却是山庄大火的景象。
面对一片火海的君无痕接受了君家已被灭门的现实。直到第二天天明大雨才渐渐阻缓火势。此时出现了一位青年,在弄明白对方并非灭门之人后君无痕便跟随青年而去……
【正文】
梦中寻青鸟
是一场梦,真实到让人信以为真的梦。
梦中,那个被带走了全部幸福与欢笑,化身为青鸟终日悲泣的孩子。
泪水从晶亮的眸子滑落,在白玉一般的面孔上划出的痕迹,竟是那样的动魄惊心。
又一次从同一个梦中醒来,君无痕脸上,满是无奈的笑容。
为什么幸福无忧如自己,会十年如一日地天天做这样一个梦呢?或者,是用梦来警醒自己,珍惜眼前一切到手的幸福?
侧眼看了一下床头的闹钟,不早不晚指向六点半。
翻身起床,不意外窗外仍是幽黑一片。冬天原就是如此,还记得以前每天这个时候出门时天色还暗得仿佛深夜,要差不多到学校时才真正亮起来。每天都怀着颤栗一般的心情惊恐着路灯熄灭的那一刻,那种无尽的黑安之后黎明的亮色简直便是上帝的拯救……只是连自己都否认的是,其实自己是在充分享受着那被黑暗包围的一刻呢。
很快地笑了一下:自己好回想前事的老毛病又发作起来了。君无痕又笑了一笑,随性的目光扫过不大的居室,最后落在书桌上一张烫金的请柬上。
神思微微有些恍惚:是她的婚礼呢!虽然初恋的心情已经一去不回,但那一段纯粹到不含任何杂质的感情却是一生的唯一了。似乎听人说过这是少年最常见不过的心态,莫名地迷恋着一个人,愿意付出一切只换得对方一个笑颜,而热情匆匆过去后却发现原来一切也不过如此,曾经惊绝的美丽便如晨雾消散再无痕迹……而如今,为当时天真的努力感到不值时,却也深深为那曾经的单纯而感动。
很多年没有联系,是自己刻意的吧?而她却寄来了请柬。
看得出是她的亲笔,措辞文雅大方得体,正是她一向的风范。然而,请柬结尾处却添着一行小字,"不期待重逢,但愿意再见。妾不敢妄居君友,但无痕君可愿再见故人?"
不期待重逢,但愿意再见,是他在同学录上的留言。清风流水,他本不是个执着的人,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热切地约定着明天。但这一句,却造成一时的轰动,让君无痕这个名字在那一年的校友录上留下异常深刻的一笔。她记得此句,应该……是因为如此吧?
写到这个分上,看来是不能不去呢。
君无痕笑了一下,打量着不大的衣柜,抽出一身套装换上。
参加婚礼,总不好喧宾夺主吧?
一束玫瑰,一句祝福。
看着一脸错愕的新郎,君无痕绽开了笑容。从容伸出手去,"你可娶了我们的校花呢,要好好珍惜啊。"
随后转身,向多年不见的老同学们一一招呼。
看着那沉静淡然一如往昔的身影,她笑,泪竟是不能自抑。
"新娘应该笑着才是最美的。"君无痕微微笑着,"我们都记得你的笑声呢——自信到肆无忌惮的大笑,我们最骄傲的公主。"
没有人会说他虚伪,因为,所有的人都曾经见证了那一段最真诚的爱恋。而这一天,所有人都看到了君无痕那云淡风清的笑容——那意味着一切都成往事如烟的笑容。
"我……无论如何,请你幸福。"
君无痕微笑了,眉眼弯弯,水一样的温柔。"我会幸福的——我的梦中,有那只青鸟。"
在欢乐的宴会独自离开。远远地看了欢闹的人群一眼,君无痕微微地笑了。是啊,就像学生时代每一次聚会,最先离开的那个人,一定是自己。
而把所有的欢乐、喧嚣、少年轻狂和意气飞扬,全部留在身后。
没有喝酒,一个人走在水杉大道上。
只有自己才知道那一刻的心酸吧?君无痕微微地皱起眉。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被时间磨平,就像有的伤害终究会留下疤痕。如果无知无觉,他倒会真的怀疑起那一段被自己珍藏的记忆呢。
抬起头,只见水杉的枝干映在冬日明净的蓝天上,仿佛精致的画卷。
记得学校里也有两片茂密的水杉林呢!相识的那一天,水杉林繁茂而浓郁的绿色,却又带着三分透明,仿佛世界上最美的橄榄石……
绿色?
君无痕呆了一呆,定了定神再向那株高大的水杉看去。但随即僵直了身子,不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是一只青鸟。
是与梦中一模一样的鸟儿!
青鸟扑了扑翅膀,竟径直飞到了他面前。上下盘桓了一阵,突然向前飞去。
着了魔一般,君无痕跟了上去。先是快走,再是小跑,最后是飞奔。
似乎可以听见耳边风呼啸的声音,似乎可以看见两侧飞逝的景物,渐渐地气喘、渐渐地不能呼吸,但一个遥远而熟悉的声音在心里告诉着自己:不能停下来,要追上去!
君无痕苦笑了一下——从来都知道自己可以一边跑步一边神游,但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可以胡思乱想真是诡异到了极点。也许自己会成为文明时代第一个因为追一只鸟而累死的家伙吧!只是没有夸父的伟大,也不会有马拉松来纪念自己……
这是……回光返照吧?
冬日寂静的街道,没有人注意、没有人知道,一个衣冠齐整的青年突然发疯一般冲进公园灌木林,再也没有出来。
西云望残荷
我怎么了?我在哪里?是谁在说话……
昏沉沉的脑子里飞旋着无数问题,却似浮光掠影一个都抓不住。
记得……是有一只青鸟的。
君无痕猛然睁开眼睛,却只觉一阵天昏地暗。轻轻合上眼睛,定了定神,感到那阵眩晕渐渐过去,这才小心地再一次睁开双眼。
头顶上青瓦木梁,侧过头是脱落了漆皮的床头柜,白色的窗纱在风中轻轻飘荡,半开着的格子窗上雕刻着最简单的花样——如果不是窗外鲜绿的植物,君无痕或许会以为自己回到了阔别多年的老宅——这里,不是自己所知道的冬天。
随着门帘的挑起,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端着一只粗瓷碗走了进来。
奇怪!什么时候自己八百度的深度近视居然看得清离自己足足四五米处瓷器的质地?
君无痕惊得差点跳起来。但也只是差点而已,下一个发现给了他更大的"惊喜",让他"惊喜"到只能颓然倒在床上发呆——任一个二十四岁的人在试图撑起自己的时候骤然发现自己的身体缩小到四岁孩童的大小,应该都会反应如此吧?
"五少爷醒了?"少女欢喜地冲到他床前,"谢天谢地,大神保佑,您可总算是熬过来了……"说到这里,少女的眼圈竟是红了。
少爷?君无痕微微眯起眼。确实有人这么喊过自己,但那只是老人们相互开的玩笑罢了。何况自己无论怎么算也是"大少爷",在那个一旦涉及传统正道就异常严肃的家里,应该还没有人敢把排行弄错吧?"你……"刚想开口说话,却发现嗓子眼已是火烧火燎。"水……"
少女见状顿时呆了,但随即回过神来,连忙靠坐到床边将他扶起,一手端住瓷碗凑到他嘴边,"慢慢喝,五少爷……"
几口水下肚,顿时平复了咽管的叫嚣,君无痕混乱的思绪也渐渐平静下来。凝视着少女关切的眼,不由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谢谢你。"
"无痕少爷会说话了?"少女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刚刚真的是少爷在说话?而且无痕少爷在和翠烟说谢谢?"
君无痕愣了一愣。无数个问题在唇边转了又转,最终却是轻声问道,"翠烟……是姐姐的名字?"
少女此刻已经是泪流满面,伸手将他搂在怀中:"我的好少爷,你会说话了!你真的会说话了!夫人知道了一定开心极了!"
君无痕安静地靠在少女的怀里。他知道,在这个时候少女的心思已经完全被"他会说话"这个事实占据了。虽然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已经完全不在自己所熟知的那个世界——嘲讽似的扯了扯嘴角,随后垂下了眉眼:他既没有轻生,也没有腻烦自己的生活,刚刚真正地告别一段记忆,居然就落入了一个未知的世界,这也算无奇不有了吧?
还有那只奇怪的青鸟。
但,一切还长着呢。而且依现在看来,要顺利地生活下去应该并不至于太麻烦。
毕竟他只是一个小孩儿,不是么?
巴掌一般大的院子,竟然还有个小小的水池。亭亭的荷花开得正好,映衬着满眼的翠绿十分娇艳。不过,院子里的植物虽然生长得繁茂,却看得出实在没有人好好的照顾,
君无痕……
看着翠烟在狭小的院子里奔来跑去,回想几天来自己所了解到的一切,他不由轻轻叹息。
那个病死而被自己占用了身子的孩子,竟然也叫作君无痕!
君无痕是这家的五少爷,但正如他的名字"无痕"一样,在这个君家,他是一个幽灵一般的存在。
赫赫君家。
已经听翠烟无数次骄傲地说起这个显赫的家族,说起君无痕显赫的父亲,说起这个西云大陆上传奇一般的北洛君家的故事。
这里是西云大陆,战国一般的纷争现状。北洛可以称得上实力不弱的强国,而在国姓风氏之下,最显赫的姓氏,便是洛都君氏。自风氏称王之日起,君家便深受皇室倚重,累代家主均是朝廷重臣,到了这一代的家主君雾臣更是官居宰辅权倾一朝。
而君雾臣,正是这个身体的生身父亲。
但君雾臣几乎完全不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儿子的存在。
其实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君无痕微微地扯起嘴角。男人总是事业为重,他是一国宰相日理万机,自然将家中一切抛开。母亲安氏是君雾臣第四房小妾,本是被君老夫人买回来的丫头,在君雾臣正妻待产时被老夫人塞给了他。这样的身份本已经让人看轻,加上他年小体弱样貌平平,年已五岁有余尚未开口,连生身母亲都难得在他身上多花费一分心思,更不用提旁人。
不过,至少君雾臣没有完全地亏待他们母子。虽然只是一个妾,安氏还是有两个丫头使唤,平日也不需要做什么活计。碧纹只跟着安氏,而翠烟则跟着自己。翠烟天真活泼,待主子的忠心却是无可挑剔,对自己更是照顾有加。君无痕不得不承认,这段日子是翠烟的存在让自己消解了许多彷徨和寂寞。
那个女人……或许应该称呼她为"母亲",君无痕摇了摇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冷淡的母亲,连被认为是哑巴的儿子终于开口说话神情都没有一丝的触动。可笑的是,她走后翠烟和碧纹都拼命地安慰自己,生怕他伤心难过。
而会为他难过的,应该只有那个世界自己真正的父母亲吧?
摇了摇头,君无痕微微地笑了。不是说好了不去多想的吗?无论到哪里都要好好地活下去,这样才对得起他们的一番心血吧!
无论如何,在这里,他就是君家的幽灵少爷,君无痕。
西云望残荷(二)
日子就这样安静地流过。
看着荷花凋谢,听着残荷秋雨,感受着冬日初雪。
君无痕诧异自己竟然能够这样安分地过了近半年时光。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工作、没有娱乐,更没有书本的日子,竟然也能就这样平淡度过。
不过翠烟却是异常地满意。"少爷可以和翠烟说话了呢,不是么?两个人可以说话的话,院子也就不会闷了。"她收拾起手里的针线活计,"快过年了呢,翠烟给少爷绣个福袋吧?"
君无痕微笑了:"好。"
"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见到老爷……往年过年老爷都会在宫里待到天黑,回来不过两个时辰就又要进宫伺候新年的祭天……可是平日老爷什么时候回来就更没准了,就算回来了也是给老夫人请安问讯,还要陪着大夫人她们,连个面都见不到。夫人每年都指望着这一天呢。"翠烟发呆似的看着墙角上碧蓝的天空,"少爷病大好了,也会说话了,也许这一次大神真的会保佑夫人少爷。这样少爷就不用再住这样的破屋旧院了;过了年少爷也六岁了,府里其他的少爷主子五岁就都开始读书了……"
君无痕心中一阵发酸。虽然自己没什么意见,但翠烟却是真真实实在为自己着想。这个如同大姐姐一样照顾着自己的人甚至远比母亲安氏更让自己亲近依恋,但自己真的是太小了,纵然有着二十五岁的头脑,却只有一个五岁孩子的身子。这样的自己,怎样才能够去保护这真正关心爱护着自己的人呢?
"翠烟姐姐……总有一天,我会带你离开的。"他轻声说道。
翠烟微微地笑了,伸手揉了揉他的额角,"傻少爷,这里是我的家,我不会离开的。只要君家还在这里,我就不会离开。"
君无痕低下了头,声音几不可闻:"可是……君家又能够维持多久呢?"
半年,君无痕第一次真正被人领着走出居住的小院。
前面是母亲安夫人,后面跟着碧纹和翠烟,还有两个上了年纪的仆妇走在左右。
花墙月亭,水榭楼台。一路上虽然并不是千门次第,但也算院落深深了。
只是,君无痕望了望愈行愈远的主屋,突然意识到这并不是像翠烟讲的"带少爷去给老夫人、老爷拜年讨赏儿"。停下了脚步,一双漆黑的眸子凝视着身后随之停下的翠烟,却见清秀甜美的少女突然哇的一声,随即泪流满面。
无言地看着母亲伸手向碧纹手中拿过不大的包袱,两个仆妇却抢先一步夺过,在包袱里细细地翻找。
那一张尚显年轻和美丽的脸顿时变得惨白,失去血色的嘴唇哆嗦着,却没有吐出一个字。
翠烟哭着将君无痕搂在怀里,颤抖的手将一个布料粗糙却绣得极其精致的福袋挂到他身上。"可怜翠烟竟不能再陪着少爷了……"
"告诉我姐姐,究竟是怎么了?"
君无痕的声音虽小,却像是一记雷骤然打在众人心上。
从"哑巴少爷居然开口说话了"这个事实回过神来的仆妇变了脸色:"谁让你娘这该死的奴婢不知天高地厚呢?竟然打碎了大夫人最心爱的琉璃盏——那可是年头上要给老爷上酒的!不过一个过了气的丫头,居然还想要老爷多看一眼么?哼哼,老爷是什么样的人,是该死的奴婢可以攀的么?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
看到安氏摇晃不稳的身影,第一次,君无痕动了怒。刚一动,翠烟却死死地搂住了他。"少爷,不要!"几乎是听不见的声音,"这婆子是大夫人的陪嫁,没人惹得起的!要走了也不能让她再伤了您啊!"
深吸一口气,君无痕轻轻挣脱翠烟的怀抱。走到安氏面前,慢慢地捡起被翻散了的衣服鞋袜,翠烟忙帮着将东西重新包起。君无痕静静地打量着握住两件首饰的仆妇,目光冷冽更胜严冬冰雪,"把它们还给我娘。"
两个仆妇身子一颤,竟是不由自主都现出惶恐之色来。
一片沉寂。
"算了,没用的。"安氏终于开口了。不等回答,已经提步走向了青砖小路尽头的偏门。
心中轻叹口气,君无痕提着包袱,也跟了上去。
不能回头,因为不想看到翠烟强做的笑容。
翠烟姐姐,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带你离开这里的,等着我!
西云望残荷(三)
安氏在山庄外大约五里的地方停下了。
比君无痕预计的要远得多。虽然早已看出她的失魂落魄,但他可从没想到失去希望的安氏竟真的如行尸走肉一般。对于一个柔弱女子,这样的路程应该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吧?
只是,对自己这样的小娃儿有些残忍呢!
想到这里不禁失声轻笑了起来,引得安氏有些吃惊地看向他。
"娘,我走不动了。"君无痕微微笑着,天真地眯起眼,"而且天好黑,无痕肚子饿了。"
安氏脸色变了数变,终于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前面就有人家了,痕儿。再坚持一会儿就好。"
两人最终在一户农家门口停了下来。
虽然母子二人在大年夜赶路是挺奇怪的,但农舍的主人却是相当热忱地接纳了他们,主人夫妻甚至取出为新年准备的被褥。女主人烧水让两人洗了手脚便安排了饭食,虽然是农家饭菜,但平心而论这算得上君无痕半年来吃得最好的一次。
君无痕一直在注意着安氏的脸色,那不正常的惨白让他心中异常不安。不像是之前的恍惚,竟是一种下定了必死决心的坚定——必死,君无痕为自己的用词微微心惊。然而抬眼看去,却对上了安氏有些异样的目光。
"……是啊,没了爹……这孩子可怜,受了不少委屈。"
饭后女主人拉着安氏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家常,让君无痕吃惊的是安氏正如任何一个独力抚养儿子的母亲,言谈话语中自然流露出的那份在生活中挣扎的坚强和辛酸。两个女人相互安慰感叹,更加深了君无痕心中异样感觉。不自觉地移向安氏,轻轻地叫了一声,"娘。"
"痕儿累了吧?娘带你去睡觉。"
躺在比君家小院更温暖的床上,君无痕闭起了眼。安氏将他搂在怀里,轻轻地哼着不知名的歌儿。门外农舍主人夫妇的声音也渐渐低落下去,最终,至于无声。
君无痕没有睡着。
他知道,安氏也没有。
"痕儿,痕儿。"安氏轻轻地唤道。
他没有吱声。
"痕儿,不要怪娘。娘离不开君家,娘不能带着你走。你知道,娘的心都在你爹爹身上。现在你会说话,会讨人喜欢,就算没了娘也一定可以活下去的。可是娘没有你爹爹就不能活……"
君无痕感到一双温柔的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抚过。
"痕儿,你知道吗?你不像你爹爹,一点都不像。你也不像娘,一点都不像。你不像君家的任何人,但你确实是娘和爹爹的儿子,是不是很奇怪?娘很生气,所以娘不想见到你……可是你知道吗,你的眼神、你的声音和他是一模一样的。娘不想听到你用那个声音这样叫我,娘最想听到的,是你爹爹叫我'佩儿'……"
一双手拉过棉被,将他仔细地包裹好。
"痕儿,你自己要好好的。娘走了,娘回去找你爹爹了……"
门被推开,又被轻轻关上。
半刻后,门又发出轻轻的一声响,随后,一切归于寂静。
天已经亮了么?
君无痕遥遥地看着前方微微发红的天空,心中不禁有些疑惑。
走来的时候并不觉得远,但此刻眼前幽黑一片,真想不通弱女幼子一个下午的时间居然可以走出这么远的路来。但更让人想不通的是,明明只比安佩儿迟了半刻钟的工夫,怎么好像无论如何都赶不上她一样?
那个抛下幼子的女子,虽然不能算一个好母亲,但痴情得让自己心生尊敬。或许这一路,她是真正的归心似箭吧?只为了看那个从来不会注意她的男人一眼。
君无痕微微地笑了,抬起头看看前方,突然,笑容凝固在他的嘴唇上。
离开的时候,自己曾经特意留意了方向。他记得,一路上,他们是背对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远离山庄。现在他面对的,决不可能是黎明的曙光!
火。
君无痕仿佛骤然被人掐住了喉管,窒息一般的感觉弥散在全身。制不住身子的颤抖扑倒在路旁积雪上,刺骨的冰冷却让发痛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
可能只是年节时常见的一时大意的失火,可能只是突然兴起篝火晚会的篝火,可能只是……但是习惯了作最坏打算的他怎么可能不为自己的猜想惊恐万分?!
站在离山庄最近的山头上,君无痕面无表情地看着偌大的君家基业最后的辉煌。
没有人影晃动,没有人声嘈杂,有的只是大火中屋宇倒塌的图景,梁木崩裂的声音。
不是意外。
君无痕第一次痛恨起自己清明的眼睛。即使在夜幕包笼中,即使在火光摇晃处,自己依然能够看见那一群黑衣黑马的骑士。其中一个拽着一个狼狈不堪的女子,雪光闪过,君无痕几乎可以清楚地看到女子的鲜血染红了那个男人的眼。
是他的生身母亲,安佩儿。
男人将她的尸体抛进了火海。
君无痕静静地站着,凝视着眼前的一切。
黑衣骑士们离开了。
火却没有停。
这样的火,如果不下雨下雪,应该会烧上许多天吧?
君无痕默默地看着,他紧握的手中,是翠烟给他挂上的福袋。
粗糙的大红色棉布,上面绣着两条淡金色的鲤鱼。每一个鳞片都绣得极其细腻精致,生动活泼的形态简直就像是随时可以跳起来窜入水中。
是自己告诉她,鱼,意味着年年有余,而鲤鱼,总有一天会变成天上飞舞的神龙。
而现在,一切,都已灰飞烟灭。
翠烟,翠烟……
西云望残荷(四)
是马蹄声。
君无痕抬起头。
不是那些黑衣骑士,他听得很清楚,那应该只是一匹马的蹄声。
灰色的马,灰袍的骑士,看起来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看到一片火海,骑手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但让君无痕惊讶的是,自己在一瞬间便已判定,年轻男子的脸上流露出悲愤无奈乃至绝望的表情,却绝不会是因为被毁灭的君家。
应该是为了他自己吧?
远远看着男子比哭更悲伤的表情,君无痕突然有一种想走近他的冲动。
"谁!"
还没反应过来,一柄长剑已经点在了自己的咽喉。男子诧异的表情顿时入眼,君无痕不由轻轻地笑了起来。
男子收起了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眼前反应异常的孩童。
君无痕停下了笑声,也凝视着男子如水一般沉静的面容。
"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在这里?"男子目光转向了兀自燃烧着的君家山庄。以武者的目力,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倒塌的房屋下残碎的尸体。也许,绝大部分都是被活活烧死的,有那些黑卫守在外面,没有人可能逃得出来——但君家的那些主子,"他"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必然是先杀后毁,绝不容半点生路。
沉默。
良久,年轻男子轻轻叹一口气,"走吧,孩子。这些不该是你看的。"
"我是君无痕。"转向火海,君无痕静静地说道。"昨天中午以前,我就住在这个山庄西北角的院子里。"
姓君?而且是住在君家山庄的人!年轻男子错愕地瞪视着他:"怎么可能!"
"我娘是君雾臣第四房妾室,昨天被大夫人赶了出来。"取下脖颈上镌刻着名号的金锁片递给兀自发呆的年轻男子,"我娘带着我一直走到五里外一户农家才停下来。"
真的是君雾臣的儿子!无痕、无痕……难道是那个外界几乎无人知晓的哑巴五公子?他居然敢直呼父亲的名字!"那你娘呢?"
"应该是……死了吧。她是在我睡着的时候离开的,因为她不能离开君家而活着。"
又是一阵沉默。
"你在想什么?报仇吗?"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君无痕微微笑了一笑,"不,应该说我知道。但我不会想着报仇的。"
男子看着他,目光里带着惊疑。
"登高必跌重,有哪一朝天子可以容忍功高震主的臣子呢?偏生君家族人大都不懂得这个道理,只是一味地培植亲信,总是自取其祸罢了……"君无痕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顿时停住了口,一双漆黑的眼睛牢牢盯视着眼前露出绝对惊诧之色的年轻男子。
男子凝视着他,半晌才道:"你真的不怨?"
君无痕笑了一笑,却再也无法掩饰笑容中的苦涩,"只是……杀这么多人,真的必要么?碧纹、翠烟不过是家里的丫头,她们何其无辜?总是君家连累了她们,这罪孽是永远也赎不清的了。"
青年有些无法相信,眼前这样平静看着被毁灭家园家族的,真的是一个刚刚六岁的孩子!心中一痛,"跟我走吧,孩子。"
凝视着他的眼睛,半晌,君无痕轻声说道,"好。"
山中无日月
(柳衍)
我果然是迟了。
他做事,从来都是雷厉风行,令出必践的。
君家的权势,早已超出了天家可以容忍的程度。只是君雾臣,那个从来都圆转自若进退有礼的男子,确实是难得的社稷之臣。无论旁人议论如何,他总是知道那个身居宰辅二十余年的男子,为北洛今天的强盛做出了多大的贡献。
君雾臣不是没有私心,但他总是很恰当地将自己的私心与朝廷的公事分得很清,清到就连一向苛刻的他都挑不出任何有违北洛律法的事情。而君家的事情,只有有君雾臣出手,也总是轻巧地避开那些精心设计已久的陷阱。
所有的人都很清楚,只要有君雾臣在,要拿下君家,便是难于上青天。
而君雾臣比任何都更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也比任何人都更小心翼翼。
但他终于是忍不住了。
即使是陷害栽赃,他也要拔去君家这枚在背芒刺。
而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对付敌手时的剪绝无情。尤其那件事后,我已经再没有力量去影响他的决定,去化解他的戾气。
他,已经不再信任任何人。
包括我。
他,已经听不下任何劝解的言语。
尤其是我。
十年的舍命追随倾心辅佐,情分,已经在他染满鲜血的手中断绝。
眼前的修罗地狱,是大神和历代师祖对我最后一次的警告么?
极轻微的响声。
"谁?"心念电转,手中青泓已然出鞘。
竟是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
看到点在脖子上的剑锋,那孩子竟然笑了起来。
是在笑我的草木皆兵?那一双黑得不见底的眼睛,却透露出异常的无奈和悲哀——而我却看见,那无奈悲哀的背后,竟然是……死寂一般的平静。
我有些恐惧了。
我问他是什么人,叫他离开。但让我惊愕无比的是,他竟然是君无痕,那个因为天生哑巴而至今未曾记入君家族谱的庶出男孩!镌着名字的金锁片证明了他的身份,但是与传闻不同的是,他非但不哑,而且有着远远超出年龄的成熟。
功高震主。轻轻巧巧的四个字道尽了君家灭门命运的根源。
望着那双似乎可以看透一切的黑亮眼眸,我在一刹那间作出了决定。
我说,跟我走吧,孩子。
(柳衍)
我果然是迟了。
他做事,从来都是雷厉风行,令出必践的。
君家的权势,早已超出了天家可以容忍的程度。只是君雾臣,那个从来都圆转自若进退有礼的男子,确实是难得的社稷之臣。无论旁人议论如何,他总是知道那个身居宰辅二十余年的男子,为北洛今天的强盛做出了多大的贡献。
君雾臣不是没有私心,但他总是很恰当地将自己的私心与朝廷的公事分得很清,清到就连一向苛刻的他都挑不出任何有违北洛律法的事情。而君家的事情,只有有君雾臣出手,也总是轻巧地避开那些精心设计已久的陷阱。
所有的人都很清楚,只要有君雾臣在,要拿下君家,便是难于上青天。
而君雾臣比任何都更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也比任何人都更小心翼翼。
但他终于是忍不住了。
即使是陷害栽赃,他也要拔去君家这枚在背芒刺。
而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对付敌手时的剪绝无情。尤其那件事后,我已经再没有力量去影响他的决定,去化解他的戾气。
他,已经不再信任任何人。
包括我。
他,已经听不下任何劝解的言语。
尤其是我。
十年的舍命追随倾心辅佐,情分,已经在他染满鲜血的手中断绝。
眼前的修罗地狱,是大神和历代师祖对我最后一次的警告么?
极轻微的响声。
"谁?"心念电转,手中青泓已然出鞘。
竟是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
看到点在脖子上的剑锋,那孩子竟然笑了起来。
是在笑我的草木皆兵?那一双黑得不见底的眼睛,却透露出异常的无奈和悲哀——而我却看见,那无奈悲哀的背后,竟然是……死寂一般的平静。
我有些恐惧了。
我问他是什么人,叫他离开。但让我惊愕无比的是,他竟然是君无痕,那个因为天生哑巴而至今未曾记入君家族谱的庶出男孩!镌着名字的金锁片证明了他的身份,但是与传闻不同的是,他非但不哑,而且有着远远超出年龄的成熟。
功高震主。轻轻巧巧的四个字道尽了君家灭门命运的根源。
望着那双似乎可以看透一切的黑亮眼眸,我在一刹那间作出了决定。
我说,跟我走吧,孩子。
这样,我有了第一个弟子。
我给他改了名字,叫柳青梵。
从见到他第一眼起就知道,青梵是个相当与众不同的孩子。任何一个如他年纪又从未出过家门的孩子在面对市集时必然新奇无比雀跃忘形,他却是微微笑着跟随我匆匆走过。我能抓住的,只有他眼底一抹快得几乎看不清的遗憾。
然而我就是知道,他的性子,绝不是我最初所见的淡漠。
他常常握着一只原料粗糙做工却极其精细的福袋入梦,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他的侍女翠烟为他所绣——而翠烟,是他在君家唯一有情之人。
我想,对这样的孩子,任谁都会心生怜惜。
虽然君家已被灭门,但青梵并不真正安全。依那人的性格,他绝对不会放过任何可能威胁到自己的一切。君家的哑巴公子虽然少有人知,但既然我会知道关于他的传闻,他没有理由会不知道。何况,现在青梵是和我在一起。如果出了什么事情,那将会是一场真正的灾难。
"青梵,你是喜欢在外游历,还是愿意在山谷清修?"
在客栈打尖时,我这样问。
孩子的眼睛微微地眯起来:"山谷一定很美丽吧,而且无人打扰?"
我点了点头。
"如果是那样,青梵想在山谷里住一辈子。"
于是我带着他回到了我的山谷。
十四岁的我学完了道门所有的技法,拜别了师傅离开昊阳山云游四方。却在一年后无意间踏入了这座山谷,从此便在住下修行,一住便是十年;直到那个人的闯入,才打破了我十年平静的生活。那是真正的少年意气,甚至不假思索便与他携手同行——道门执掌的尊荣在眼中直如粪土,轻骑纵横的挥洒让我几乎忘记了自己的修道之身……直到那一天,那件事,才意识到又是一个十年轮回,而一切,都回到了最初未曾相识的原点。
看着谷中破旧却依然苦苦支撑的竹屋,我的眼不由一阵酸涩。
深吸一口气,我回来了!
山中无日月(二)
青梵必须承认,这是相当新奇的经历。
答应柳衍选择山谷的原因很简单,他还太小,小得远不足以游历江湖。短短数日相处,他已经看出柳衍怀着心事,这样的人是不适合在外游荡的。一个安宁美丽无人打搅的山谷,无论对他还是对自己,都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柳衍是有武功的,而且看起来还很不错的样子。青梵很高兴:至少,他不会嫌没事可做了。但出乎青梵意料的是,道门掌教的柳衍,才学竟是卓绝,天上地下几乎无所不知。相对于自己那浅尝辄止的二十年学历和三脚猫似的百事通,真是不知要高出多少倍了。
所幸的是,现在的自己,有着足以说服任何人的六岁小儿外形。
君家灭门的火海,在青梵脑中已经渐渐淡去。他不是冷情的人,却也绝不称不上热情。以前对朋友对师长,感情都是用极长的时间一点一滴培养出来的;虽然相识满天下,但真正能够算得上心意相托的好友的,也不过三五人而已。对这个身子里的君家血脉,青梵本是不放在心上。除了翠烟,即使是生母安佩儿的死亡也不能让他轻易动容。只是柳衍根本不知道这些,每日里只是想着百般呵护纵容他的"孩童天性",好让他从丧家之痛的阴影中早早走出。而柳衍所想到的最直接的方法,便是教他各种学识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同时,也转移柳衍自己的注意力。
两个人,两种心思,却是一种努力。
日子,自然过得比任何时候都轻松适意。
当然,如果不算青梵带给柳衍无数的惊讶外,他们的日子,是快乐而平静的。
"梵儿,这些书你都看得懂么?"运完一个小周天内功走出里屋,惊讶地发现青梵握着一卷地理志偎在墙角看得津津有味,柳衍忍不住发问到。
青梵头也没抬地"恩"了一声,目光死死地盯在书上,而翻页的速度让柳衍又吃了一惊。
微微笑了一笑,起身将里屋的烛台拿出来,然后轻松地将青梵从墙角抱到椅子上坐好,发现小徒儿甚至根本没有停止他的阅读,柳衍不禁失笑。
这个孩子一旦开始读书,就是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啊。
谷里虽只有这三间竹屋,但屋后的崖壁上却有好几处石穴,干燥开阔,便如天生的书库。柳衍暗笑自己从前常以好书无人阅读为憾,如今有这个贪多不厌的小徒儿,自己最头痛的大概就是如何引导他看书的顺序了。
有的时候柳衍实在弄不明白青梵的心思。在练武的时候明明非常清楚扎实基础重要性的青梵在读书的时候就完全抛弃了这份毅力。不能不承认那个孩子是非常聪明的,甚至对太多的东西透露着极大的天赋。只是,柳衍同样非常清楚,青梵虽是对什么东西都一知半解,却很少称得上真正深入了解。所幸他对大凡所教之物都是兴趣浓厚,入门也是极快。只不过他究竟能够学到哪个程度,却是柳衍完全无法预知的了。
武功、诗书、经史、天文、地理、音乐……包括奇门术数,青梵无不学得兴致勃勃。虽然柳衍一再告诫他"贪多不烂",但每次都会被那孩子一句"师傅会的我都想学"给打回原点。柳衍知道自己心软的弱点已经被青梵牢牢地抓在手里,几句孩子气的撒娇就足以让自己满足他的一切学习渴求。但是,青梵唯一拒绝学的,却是占卜。
"梵儿为什么不愿学占卜?很多人都希望预知自己的命运好趋福避祸的不是么?"
"学占卜,就是知道自己的命运么?如果命运是可以占卜出来的,那就是天命,是不可改变的,那么还有什么福祸是可以趋避的呢?如果真的可以因为预知而改变天命的话,那么世间的平衡不就被轻易打破了么?"青梵当时笑得很天真,"再说人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自己的命运呢?生命的意义难道不是在于经历其间无数的惊奇?虽然结果可能是悲可能是喜,但至少在那一刻是真实感受着它的。我想与其因为认定了人力不可改变的命运而无奈,不如坦然地去迎接未知的明天。这样人才能更多地相信并依靠自己的双手,不是吗?"
柳衍怔住了。在学会推算命盘的那一年,他便已经推算过自己的命运。曾经为之惊、为之惧,也曾经想不顾一切去抗拒,但当命运来临时自己却又是那样无力。如果自己没有算出这一切,生命是不是真的会有所改变呢?或许轨迹依然,但心情却一定是大不相同吧?
"师父,师父和青梵的相遇,是预定好了的命运吗?"
"不,不是。"那是纯然的一时心动。突然有些吃惊,这么久了,精通术数的自己竟然没有任何推算一局的念头。
青梵笑了,笑得竟是有些得意:"那青梵可以是师父命运里的变数喽?那么,师父后悔留下梵儿吗?"
看着那张眉眼弯弯的笑脸,柳衍顿时明白了他的心意,伸手将孩子搂进怀里:"梵儿是上天给师父最大的珍宝。留下梵儿,是师父一生所做最正确的决定。"
山中无日月(三)
小镇。
迷雾森林包围的山谷,却有直通小镇的秘道。
这是离山谷三十里的小镇。虽然森林边缘也有农家和猎户的小村,但许多东西却是必须到镇里的集市才买得到的。
看到青梵在集市中雀跃的身影,柳衍不由露出了笑容。在谷里憋了一年再见到这外面的世界,即使平淡如自己都不免不自禁地欢欣,何况这个不过七岁的小小孩子?
见青梵一脸渴望地看着精致的糖人,柳衍微笑一下,小心地从手里数出两个铜子放到做糖人的老头身前的盒子里。"拿你喜欢的吧,梵儿。"
青梵呆了一呆,随即露出孩童甜美的笑容:"真的可以吗?"
"是梵儿挣得的钱,自然是给梵儿买喜欢的东西。"柳衍温和地笑了,一边轻抚他的额发。谷中生活本是艰苦,难得这孩子从不抱怨;非但不抱怨,青梵竟是过得异常满足。作为师父,本应由他来照料两人的生活起居,没想到青梵却抢过了掌勺的"大权"。除了涧里的游鱼林中的飞禽,对谷中的一切怀着强烈好奇的青梵几乎尝试了每一种可以入口的植物,平日更采集了各种菌类晾干储存。这次顺手带了出来,原只想着可以换一些零钱,却没料到竟是市场上难得的山珍,倒让师徒二人免了手头拮据的麻烦,不但买了足够半年分量的米盐,还添置了布料和碗盏。纵是如此,仍然有不少剩余。此刻见青梵在市集上一家家细细看过,满眼的慕羡却总是带着不舍地离开,柳衍不禁生出几分愧意。
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青梵小心地挑了一个老虎形状的糖人牢牢握在手里。"师父,可以了。"
又在市集上逛了许久,看着孩子手中紧握的糖人,柳衍突然觉得有些奇怪。"梵儿,怎么不吃呢?舍不得吗?我们的钱足够梵儿吃到饱呢。"
"这是我得到的第一个糖人……"青梵的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以前,没有人给我买过。"即使渴望到了极处,也必须学会克制自己——特殊的身份地位让童年早早地结束,从站到那个位置的那一天起就意味着自己再不是孩子……突然觉得身子一轻,已然被柳衍搂到了怀里。"委屈你了,梵儿。"
对上柳衍温柔的黑眸,突然明白他的心思,青梵不由轻叹了一口气。"师父。"
猛然回神,柳衍微微一笑,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梵儿,一起去给你买些纸笔吧,每天都在沙地上练字太辛苦了。"
用力点了点头,青梵也紧紧握住了柳衍的手。
迷雾森林可算是山谷天险。森林边缘处与寻常树林无异,林边山村还住着不少农家和猎户。但一到深处便是层雾叠瘴,常人绝不能辨别方向。两者以栎树林为界,村里人都知道见了栎树便要立即回转,所以两师徒才能无人打搅地住在谷中。
站在村口,青梵问道,"村里人认识师父?"
"恩,都是山里长大的人家,虽然十年过去,见到了竟都还认得我。"握住了青梵的手,柳衍微笑道,"以后梵儿到山村走动,只要说是住在栎树林里的柳大夫的徒弟就好。"
青梵看着他:"师父?"
看着他不赞同的颜色,柳衍轻轻地摇了摇头。"梵儿,隐居,不表示我们要与所有人隔绝。再说村里人老实,对人真心,比起外面是简单地多了。"
"可是,他们也会闯到谷中吧?"
"迷雾森林是他们从小的禁忌,村里人不会擅自闯入的。"柳衍笑了一笑,"何况谷口还有我布下的迷阵,他们进不来。"
青梵点了点头,刚要答话,却被一阵喧嚣和急急奔来的壮汉打断了:"是柳大夫!柳大夫救命!"
柳衍一怔,随即道:"大牛?出什么事情了?"看了一眼混乱的人群,他急忙赶上前去。青梵人小体灵,挤到人群前面,一看却是大吃一惊。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黑瘦猎户满身是血地躺在用树枝简单扎成的担架上,已经昏迷不醒。鲜血淋漓的大腿上看得出是野兽利爪的抓痕,大腿肌肉被生生地抓去了一块,露出里面白森森的骨头。
一边快速地为那猎户处理伤口,柳衍皱着眉头,"是虎。"这句本是疑问,他用的却是极其肯定的语气。
叫大牛的高壮猎户喘着粗气道:"已经是第五个被那畜生伤着的了。"顿了一顿,"是这样,半个月前李老大的儿子上山打柴,摸到了一只小虎便偷偷抱回了村子养在家里。那母虎倒也知事,叼了獐子之类的想是来赎。不晓得那小虎性子拗,被抱回来后竟是不吃不喝,生生地饿死在村里。李老大没法,只好将死虎放在村口。那母虎在村外号了一夜走了,谁晓得之后村里的牛养猪狗一头接一头地被咬死,最后连黑子院里玩耍的儿子也被拖出去吃了肚肠……村里人商议着要打它,可几天下来连黑子死了三个年轻人,今天一起上山的铁柱竟也叫那畜生给——"
点了点头,对上周围紧张而哀戚的目光,柳衍突然吃了一惊,"大牛,那虎是林子里的?"
大牛顿时"啊"了一声,而周围村人皆是倒抽冷气。
柳衍眉头骤然拧紧,突然一手抄起青梵,身子如箭一般径射出屋。
山中无日月(四)
"师父,你真要杀那母虎?"被柳衍提着在密林里穿行,青梵轻声问道。
"无论如何都要把村人从林子里带出来,而且一定要在日落前。这烟雾一入夜就成瘴气,他们是决计挨不过去的。"
"可这事是村里人的错啊。小虎本来就不是可以由人来养的,护子的母虎性子最是残忍。师父不是说他们都是在这林子里长大的吗?为什么不能从一开始就想到这样的后果?"
"梵儿,这就是人心最大的弱点。宁愿去赌那万分之一的侥幸,也不愿意面对自己失误造成的恶果。而为了弥补一个错误,往往会以再犯千百个错误作为代价。"柳衍的声音里有一丝莫名的苦涩,"可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啊,我不能就这样放着他们不管。"
"师父告诉青梵众生平等。"青梵的声音异常平静。"师父只是心肠太软,所以没办法不管罢了。"
柳衍苦笑一下:"好了梵儿,我想我们已经看到虎穴了。"
说着,他带着青梵稳稳停下。
"母虎不在。"匆匆检查一遍,柳衍略舒一口气,但脸色随即沉重起来。"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希望一切还赶得及。"
"师父,有声音。"青梵突然停下脚步,向石穴深处的枯叶堆走去。
"梵儿小心——"
柳衍一句话没说完,青梵已经俯身抱起一物,"好像是只小猫,师父……"
看看倒在尘埃的黄黑条纹的庞然大物,再看看怀里灰灰白白的"小猫",青梵无奈地苦笑起来。
是因为生为"白子",所以不被母亲承认以至于差点被饿死吗?
这只幼虎应该是那只已经饿死的幼虎的兄弟。一胎生下两只小虎,母虎的负担相对要重得多,而其中一只竟是变异了的"白子",母虎拒绝承认喂养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想起曾经在生物课上学到有关生物白化的知识,青梵不禁微微撇唇。
白虎,虽然罕见,但自己也不是没有见过。这只幼虎虽然因为饥饿身体虚弱,但自己可不认为它会有其他什么问题。
几乎是下意识地,青梵将柳衍给自己的羊奶端到了幼虎嘴边——而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在周围村人心里引起多大的震动。
柳衍微微地笑了一下,随即敛起了笑容。
刹那的震惊过去后,一种几乎可以用"悲哀"来形容的、带着深深怜悯的表情浮上了柳衍一向沉静如水的面容。心念电转,头脑中一时思绪飞过无数,却又是在一瞬间作出了决定。他轻轻走到青梵身边,不露声色地将青梵和他怀中的幼虎护在自己身侧,这才柔声道:"梵儿,我们要回家了。"
青梵抬起头来,漆黑的眸子与他目光相接:"好的,师父。"
柳衍微微笑着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兀自震惊的村人。"虎患已除,希望大家不要再这样轻率地进入林子了。"一边向支撑左臂的大牛点了点头,"照顾好受伤的人,草药的用法我已经教给了李大娘,三副下去就能好得差不多了。至于那头死虎……"他沉吟片刻才道,"到镇上去卖了,换两个钱给黑子娘度日吧。"
他不用担心自己的话会有任何不被严格履行的可能。身为唯一一个时常到村里走动的大夫,他的话本来就有十分的分量;何况他是"住在林子里的人",又以一人之力击毙了十来个猎户都不能制服的母虎,现在自己在村人们的眼里,一定是相当可怕了吧?
轻叹一口气,不去看那些惶恐而敬畏的延伸,柳衍揽住青梵,身形一起,身影已经消失在村人的视线外。
"笨蛋,没见过这么笨的猫!居然连嘴巴都不擦干净就往人家身上蹭……"
武——武——
"笨猫!那是竹子不是树,又不是猴子……"
武——武——
"混蛋!居然敢淋我一身水!有种你别跑……"
武——武——
抬起眼看向窗外,不意外地发现闹乏了的一人一虎和往日一样窝在溪边青皮石上晒太阳,柳衍不禁轻轻地扬起嘴角。
让梵儿收养白虎这个决定是对的。
从见到的第一眼起知道梵儿绝不是普通的孩子。那种近乎无情无心的冷峻淡漠分明是历经风雨看破世事的沧桑,不堪艰苦却一意支撑的骄傲坚忍更时时令自己动容;即使在谷中他表现得乖巧温顺而不失活泼,但自己却知道那只是这个深沉如海的孩子一张让人安心的面具。柳衍知道自己在期待那张属于他年龄的天真笑颜,而那被母兽抛弃了的白虎,正是那把解放他压抑已久的孩童天性的钥匙。
不过……柳衍走出屋子,微笑着接过一人一虎"热情"的"招呼",顺手将青梵发间两片竹叶拂去,"梵儿,不给白虎起个名字么?"每天听着他"笨蛋"、"笨蛋"地叫,虽然好笑,但究竟不符合自己一向的审美习惯。
青梵歪过头:"起名字?我最怕的就是给人起名字了……"一双亮晶晶的大眼骨碌碌地转了两圈,然后一人一虎大眼小眼对了个正着,"笨蛋!瞪着我干什么!在帮你想名字哪!也不知道给个建议……每天吃饱就玩玩累就睡睡醒又吃,你看看都成什么样儿了……"
见青梵一双手不客气地在老虎头上"肆虐过境",配合着那不时两声"武——武——",显然又玩得不亦乐乎忘乎所以,柳衍笑着轻咳了两声,索性负起手看他们能够玩到几时。
"白虎、白虎……你这哪里还有虎样儿啊?哪只虎是像你这样被伺候得舒舒服服膘肥体壮的?又瘦又精干的虎才是万兽之王哪!看看你,整个一只肉球……"青梵突然顿住了,"肉球?我决定了!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就叫肉球,小名小球!"
见青梵兴高采烈的模样,柳衍忍俊不禁,大笑了起来。
肉球肉球,万兽之王的神兽白虎被起了这么个名字,如果它能够说话的话,也许会大哭一场吧?只是,对于这只自幼被弃的幼虎而言,梵儿已经成为它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了吧?如果真如星相占卜里所说名字可以冲淡命运的悲伤,快乐的"肉球"又何尝不是天地间最美的名字呢?
看着又玩成一团的一人一虎,柳衍深深地笑了。
这样的生活,足够快乐,足够幸福。
起坐有竹波
"笨球,你究竟还是不是老虎——"
怒斥的话语因为其中犹自带着童音气势减弱了几分,林间的禽鸟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的喧嚣而自顾自睡着午觉。远处群山连绵,松海传来涛声阵阵,而处于谷底盆地清涧上游的竹屋边,一个灰衣男孩正与一只身长逾丈的巨大白虎对峙。
一身淡黑色条纹的白虎死死瞪视着面前已剑相对的男孩。男孩大约七八岁的模样,貌不惊人,一双眸子却是璨若黑耀深如大海,更透露出一种与年龄远不相符的沉稳成熟。灰色的衣袍用的是最普通的土布,却做得相当精致,完美地贴合着男孩尚未成熟却十分结实的身子。腰间束带当风,手中竹剑斜指,虽然年纪不大,男孩的气势已然逼人。
突然白虎一个纵跃,径直扑向男孩;眼见两只巨大而锋利的前爪将碰到男孩肩膀,却见男孩身子一沉,脚下轻点,竟是于间不容发之际滑到白虎侧面。白虎不待回身,钢鞭一般的长尾已向男孩卷去;男孩足尖一点,身子陡然拔高,在空中轻轻巧巧一个转折,竹剑已然指向回身向对的白虎咽喉。那白虎身形虽极巨大,动作却是异常轻灵,见机也快,就地一滚已避开剑锋,随即立定了身子,再次与男孩成对峙之势。
啪啪啪,一阵掌声传来。男孩竹剑下垂,与白虎一起迎向鼓掌缓步而来的青衣男子。
青衣男子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的模样,神态儒雅温文,一张俊逸面容隐隐有出尘之气,虽然粗衣常服,但一身清隽高华的气度仿若仙宫之人。此刻他看向男孩的目光是温柔而带笑的,满意之中更有三分骄傲。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扶上男孩肩头,他微笑道:"梵儿,这一招凤舞九天做得相当不错。"
男孩笑了一笑,随即低垂下眉眼,似乎带着几分羞涩。而那头白虎此刻也凑近二人,巨大的身子在两人身上轻轻磨蹭。
这青衣男子名叫柳衍,乃是西云大陆道门之尊,号青阳子,才华卓绝可谓学究天人。西云大陆列国纷争,他本想以一己所学匡扶君主道济天下,却因存心过于仁厚不堪见主君残忍之面而主动离去隐居山谷。男孩是他两年前所收的徒儿青梵。青梵本名君无痕,因为追逐梦中青鸟而落入这一时空成为北洛被灭门之望族君氏唯一遗孤。青梵随柳衍隐居,遍读群书,广学群技,师徒二人过得十分相得。而被称为"小球"的巨大白虎本因生为"白子"而遭母兽遗弃,被青梵抱养长大,一年之间一人一虎已成密友,几乎是形影不离。山谷被群山和迷雾森林包围人迹不至,二人一虎的生活过得安静而悠然。
当着柳衍的面又完整地演了一回剑法,青梵这才收好竹剑。刚要起步,他突然转身叫道。"师父。"
"什么事,梵儿?"柳衍温柔地看着心爱的小徒。这孩子天赋奇才又勤奋坚韧,年纪虽小胸中却极有经纬。不凡的身世造就了他沉稳深邃的性格,外人面前淡漠无波的表情能够轻易遮掩一切心事。但对自己而言,梵儿却更应该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每一次孩童天性流露都会令他欣喜不已。此刻见他带着渴盼的目光,柳衍不由更加放松了口吻。
"师父,我想和小球上山一趟。"
柳衍凝视着他。
"快入冬了,徒儿想再收些果品蘑菇并猎些野物回来。" 隐居山林冬天总是最难挨的季节,事先的准备乃是生存之本。所以从秋季起大量的猎物要开始腌制或风干起来,而吃不完的干菌也会用于出卖以换回盐米之类的必需品。
柳衍微微一笑:"我们储藏的食物足以吃到明年春天了。"他记得这个徒儿总以填满藏物石穴为己任。
青梵摇了摇头:"绝对不够,因为肉球太会吃了。"
看着低吼以示抗议的白虎,柳衍不禁失笑。"也对,那就去吧。要多玩几日也可以,但路上一定要千万小心。"两年来他早将山谷各处玩遍,近几处的山头也已经相当熟悉,加上武功已有小成,又有白虎在一边保护,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太大的问题。何况梵儿从来就十分有主张,无论想做什么事先都会做好计划准备,在这一点上,自己是完全地信任他的。想了一想,"什么时候去?"
"今天晚上。"
柳衍点了点头:"记得带上铁蝉哨,真的有什么事情,不要逞强。"
起坐有竹波(二)
幽深的山涧边生着一堆火,巨大的白虎舒适地卧在火堆边,凝视着正忙着翻动叉架的男孩。
好笑地瞥了白虎一眼,青梵随手将一条烤鱼丢到它面前。"真是的,你是虎哪!怎么就喜欢跟我抢熟食吃?"在烤鱼身上抹上一层野蜂蜜,再翻转两次,"还是我的手艺太好,好得不只师父会贪嘴,连你也挡不住?"
自入谷后发现青梵绝佳的手艺,柳衍便让出了掌勺之职。相对于柳衍的随和口味,青梵在这一点上远为苛刻,时时找各种机会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山谷中各式食材不可谓不丰,青梵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而涧中为过冬积聚大量脂肪而养得又肥又嫩的白鱼,正是此一时节最美之物。
嗅一嗅,然后满意地咬下一大口。人说熟能生巧,但在烹调一道上青梵却拥有着纯粹的天赋,没有各种称手的炊具调料依然能够做出令人食指大动的食物。来到山谷后他便学着照顾自己,加上两年来的锻炼,他已经习惯了山中的生活。
采集和捕猎是青梵每日的功课。青梵翻遍了山谷可吃的每一种野菜和菌类,也以极快的速度熟悉山林中各种可以入药的植物。柳衍所教的武技灵活地用在了追踪捕猎之中,而结合了多种机关技术制作出来的各式精巧陷阱几乎总是满获。不过,陷阱的数量和分布都被严格地控制着——出身道门的柳衍虽不禁杀生,但青梵也不喜欢浪费。
青梵知道,山谷中生活的一切都是对自己的锻炼。技艺只有融会于实践才可能真正发挥它的效用,只是强逼着自己用最快的方式独立虽是自己的选择,却并非柳衍的所愿。两年的朝夕相处,柳衍清楚地知道他绝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那个如朗月一般的男子是爱护但更尊重着自己的,这比任何的事情都更能令青梵感到喜悦。
不过,不喜欢和人交往太深的心理却是根深蒂固地埋在头脑里了。青梵轻叹了一口气。虽然知道这有些可笑,山中只有两个人的绝对事实已经先一步决定了两个人的生活。何况,那场大火后,柳衍已经成为自己在这个世界里唯一的依靠了。
轻轻拍了拍乖巧地卧在一边的白虎,青梵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其实,这样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
虽然不会永远持续下去,但至少在这一刻,应该好好享受这上天赋予的、完全不同的生命。
一口袋各类蘑菇、一口袋各色野菜、一口袋各种山果,十来只野兔雉鸡、两只獐子、一只野猪、五条小臂粗的蟒蛇,以及一小口袋师父急需的珍贵药材——青梵满意地清点着自己十二天以来的收获。
检查了所有的机关,并一个不落地撤去,冬天自己上山的机会不多,那些误落陷阱的动物死得就不值了;找河边平滑的大石,将蘑菇和野菜铺开晾晒,一来方便保存,二来也减轻重量减少体积。打到的野物用坚韧的藤条穿好,得等回到竹屋才能一一处理——快入冬了,虽然猎物的数量不算少,但已经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捕猎的困难。而意外满意的要算药材收获了:无意间发现山壁罅缝,钻出后却发现别有洞天,大片看着淡金色小花的蔓草竟给人"壮观"之感,而其中杂长的不少味草药正是师父的笔记中记录所需。不过,最让青梵兴奋的是他发现那开着淡金小花的蔓草味美绝伦,满满地采了两大包才满意而归,回程沿途上更做下记号好再次取用。
从这个位置已经能够看见谷底的竹屋了,青梵突然有一种想要大声呼喊的冲动:师父会听见吗?如果听见了会来迎接自己吗?看一眼悠闲地摇晃着尾巴的白虎,他笑了。
可是,白虎突然收敛起悠闲的姿态,紧张的感觉顿时笼罩青梵全身。迅速靠近白虎,一边伸手握住腰间师父定要自己带上的护身短剑,青梵静下心来,缓缓调整了呼吸。
看清黑影的一刹那,青梵感觉全身的血都凝固了。
是一头异常高大的黑熊。
熊是冬眠的动物,入冬前都将自己吃得圆圆滚滚,这样才好一觉挨过漫长的严冬。但这一头却并不丰臃,甚至显得有些消瘦。青梵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双小而精亮的眼睛里透露出的贪婪凶光,在它一步步接近自己晾开的猎物时益发强烈。
熊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动物之一,同时也是最残忍的动物之一。而一头急于为冬眠储存能量的熊可以称得上是最凶残最危险的野兽。
尤其这一只异常地巨大。
手,把剑握得更紧。
起坐有竹波(三)
梵儿就要回来了吧?
亲手为他铺好厚实的棕垫,再换上新晒的棉被,柳衍对自己微笑了。
虽然知道以梵儿的内功已经不再畏惧谷内冬日的寒冷,但还是忍不住要为他准备好温暖的一切。就像明知道以他的聪明伶俐不会遇到危险,但还是会为出门在外的孩子感到担心一样——这样的矛盾,大约就是为人父母的心情吧?
聪明好学、沉稳冷静、刚毅坚韧、礼貌温文……任何父母如果能有像梵儿这样的孩子,一定是受到了上天最大的宠爱。可讽刺的是,他的生身父母竟从没有将一点点的目光分到他的身上。
而像自己这样的无用之人,却得到了他的亲近和喜爱。
那孩子是个冷情的人,他显然不喜欢和人亲近,严守心防的谨慎甚至更胜于那些权谋场中的高人。但是,像所有的孩子一样,他总会不自觉地追求关怀和温暖。一点小小的关怀便足以让他感动许久,而这份感激的心情却不会因为时间而褪色。他是那样细心地留意着周围每一点小小的变化,更何况是身边朝夕相处的人。
他是上天给予自己的最好的礼物,最珍贵的孩子。
随手翻开书桌上的书,自己手抄的字行里有他奇巧而精辟的夹注。柳衍微笑了:真是天才的孩子呢!等他回来,一定要将《璇玑谱》好好地讲给他。也许,那百年无解的战局会在这个孩子手里轻松解开呢……
突然一阵心悸。
柳衍怔住了。
什么声音!
像是——熊!
哨声!
铁蝉哨!
梵儿!
青色的身影箭一般射出了窗户。
将灰色的小小身子揽进怀里,柳衍这才发现自己几乎一直屏住了呼吸。
第一次痛恨自己这两年武功的荒废——从来没有像那样没有把握,只怕出手稍慢而让最爱的孩子受到一点点的伤害。看到那张一向沉稳成熟的脸,竟流露出那样的惊恐和无措,在那一刻真的痛恨自己对他的过分信任和放纵——无论怎样的天赋奇才,他终究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啊!
"没事了、没事了……师父就在这里,梵儿跟师父回家了……"
感觉怀中的孩子渐渐平静下来,柳衍低头凝视着青梵沾染血迹的脸。长长地舒一口气:还好,梵儿没有受伤,只是吓坏了。
半晌,青梵才轻轻开口道:"师父……"
紧紧将他搂进怀里:"梵儿!"
"熊……死了?"
"是的,它已经被师父杀死了。"
"还是师父最厉害呢……"
"梵儿!"
"真的好害怕,梵儿的剑太短太小了,杀不了它……"
"下次师父一定给梵儿最好的剑。"
"啊!小球呢?它还好吗?"
听到孩子急切的声音,看了累瘫在一边的白虎,柳衍微微地笑了:"它没事,只是累坏了。"
"多亏了小球呢……要没有它,真的见不到师父了……"
"回去一定好好奖励它。梵儿现在有力气吗?"但不等他回答,柳衍已经将青梵一把抱起,"好了,我们回家了。"
"不——"
柳衍心疼地看着又一次从梦中惊醒的青梵,忍不住伸手将他揽到了怀中。
三天了,梵儿竟是没睡过一个好觉。
平日只看到了他的沉稳早熟,甚至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独立坚强,骄傲得让人心痛,遇到那样的惊吓竟还是不肯让自己陪他过夜。每天晚上将惊醒的青梵搂入怀里,柳衍都满是感叹。
是自己这个师父的失职吧。
"师父……"朦胧半醒的青梵本能地靠近身边的温暖。"梵儿好没用,居然还会感到害怕。"
"不,梵儿是最勇敢的,能够独力面对一头大熊。"
"白天可以忘掉,可是一到了晚上就好像控制不住这了……明明都是过去了的事情了,为什么还会这么害怕呢?师父就不怕的……"
听得出孩子因为控制不了恐惧而产生的烦躁,但更惊讶于令青梵烦恼的不是恐惧而是无法控制恐惧这一心情。无声地笑了一下,这孩子大约还没有发现自己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撒娇意味吧?轻轻将他在怀里抱得更舒服一些,柳衍柔声道:"不,梵儿,师父很害怕呢。师父害怕失去梵儿,我无法想象要是晚到一步失去你的情景——我还从来没有那样害怕过呢。"
青梵更深地偎进他怀里,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好暖和……不过师父,我觉得那头熊比你还害怕……"
柳衍微怔一下,随即闷笑得胸口隆隆起伏。"傻瓜……"为了保护自己小兽,任何母兽都可以展露出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那是最强大的保护欲望,绝不容许任何人侵犯自己所守护东西的力量。动物的感觉天生比人敏感,那个时候即使残暴如黑熊也无法忽视自己的惊恐和悲伤。保护小兽的母兽啊……柳衍轻笑起来,伸手拉过床上的熊皮将孩子妥帖地包裹严密,然后轻手轻脚躺进青梵的被窝,不顾孩子惊愕的瞪视,搂过那小小的身子安详地闭上眼。
"睡吧。"
愿你,从现在起,一夜好梦。
林可几重碧
看一眼窗外明亮的天色,再看一眼屋中的床铺,柳衍不由微微地好笑。
是该说梵儿傻还是笨?
见他似乎打定主意装睡到底,柳衍再也忍不住,好笑地将被窝一把掀开,不意外地看到青梵难得的羞赧表情。或者是因为初醒未醒,或许是因为被捂得太久,满面红晕的梵儿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一些,竟是分外地可爱。
哐啷一声,一张竹椅被带翻在地,柳衍有些无奈地看着青梵红着脸直窜出屋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这孩子啊……
呵呵轻笑着整理好屋子,柳衍这才向屋前山涧走去。
后仰、挺腰、运劲、出手,整个动作一气呵成,长枝头上已然穿过两尾鲜活的白鱼,在初冬明净的阳光下显得异常闪亮。好!这一招"鸿飞天外"又被他练成了,柳衍不由微笑一下,但随即想起道门武功被如此滥用,只怕历代祖师会被两个不肖的徒子徒孙气活了……
有了梵儿后,自己竟也是轻松活泼起来。
"武——武——"白虎巨大的身子轻轻蹭着他,柳衍微笑着抚了抚它的头。"小球。"若非白虎,也没有了今天的和平和美丽。
"师父!"青梵转身,脸上兀自带着闪亮的水珠。
柳衍点了点头,在涧边青石上轻轻坐下。看着他熟练地生火烤鱼,又拿出随身携带的酱料抹在鱼身上调味,柳衍不由微笑了。安抚一会儿有些激动的白虎,回头看到青梵手中用来压制鱼腥味的野菜时,柳衍猛然呆住了。
"梵儿,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奇怪于柳衍不同寻常的激动声调,青梵愣了一下,这才扬起手:"师父是说这种野草?是这一次在山壁罅缝后找到的,长得满山遍野,明明秋末了花还开得极盛。不过,味道倒是很鲜呢。"见他的表情越来越古怪,青梵不由有些担心,"师父,这个……有毒吗?"
柳衍顿时哈哈大笑,一把搂住了兀自一头雾水的青梵。"梵儿,你说……你说你把它当成野菜?"
青梵点了点头。
柳衍微笑了一下,"波旬金盏,虽不至于起死回生,但只有一息尚存便是有回天之力的救命良药。但是真正的波旬金盏生长在何处却一直是个谜,极其稀少难得,就是为师也只在你师祖的药案中见过关于它的描述。"说到这里他不禁摇头轻笑,"没想到真的见到的时候,西云大陆万金难求的波旬金盏竟被你当成野菜一般大吃大嚼。"
看着青梵难得呆愣的表情,柳衍又是一阵好笑。"不过根据医书上记载,这波旬金盏虽是难得的珍贵草药,却必须经过加工炮制才能发挥功效。像你这般吃法,大约也真的只有饱腹充饥这一项作用了。"轻轻笑着拿过他手上的烤鱼,细心地挑去鱼刺再递到他手里。"不过梵儿也太大胆,幸好这波旬金盏生食无毒,要不然可就真的糟了。以后记得了么?"
青梵这才回过神来,懊恼地揉着自己的头发,"是的,师父。"
"好了,吃了就是吃了,这样天生的奇物,大约也只有梵儿才能有缘碰到。"柳衍笑着抓住他犹自折磨着头发的手。"梵儿也说它的味道很鲜美,不是吗?"
"师父,其实为了这个,我采了两大包呢……"
青梵从来没有这样后悔过自己的贪嘴。
波旬金盏,西云大陆最珍贵的草药,被自己当成野菜大吃大嚼不说,还因为一时贪吃而采回了两大包。结果整整一个冬天自己被师父当成试药的药人,不但每天早晚都要灌进一大碗黑乎乎苦哈哈的药汁,每隔三天还要泡在混合了各种草药的药水里三个时辰。内力深厚又服食了波旬金盏的柳衍自然可以百毒不侵,但内力仅是小成的自己要达到同样效果就是真正的"苦不堪言"了。
"这是最后一济汤药了吧,师父?"
早晨一睁开眼就看到熟悉的药碗,青梵不自觉地往熊皮被窝里缩去。突然怀念起以前那些小小的胶囊丸药,和水一吞就结束,哪里需要受如此苦楚;要知道他虽不畏吃药,但那汤剂真的不是普通的苦……
柳衍好笑地将他从被窝里抓出来——这个冬天他充分领教了青梵一直潜藏的赖床和逃避功夫,早已练得驾轻就熟。"好了好了,最后一剂,喝了就再不抓你灌药。"
青梵猛闭双眼一口灌下后便抬脚下床,柳衍一把抓住了他,"等会儿才能喝水喝茶——"
青梵顿时皱起了一张脸:"师父……"
柳衍微笑一下,从怀里摸出一只晶莹小瓶,瓶里蜜黄色的液体此刻在青梵看来尤胜琼浆玉液。"是野蜂蜜!"青梵欢呼一声,跳起来一把抢过倒在嘴里,一边含糊不清地道,"果然还是师父对我最好……"
柳衍微带无奈似的笑了,提醒道:"梵儿,该去练功了。"
"恩!"
见他一蹦三跳出了屋,柳衍含笑着开始整理床铺。床上是一张完整的熊皮,正是那头黑熊将师徒的距离拉近了许多,梵儿在自己面前再也不会掩饰孩童天性——从这个角度来说,倒成了一桩好事。冬天大雪封山,两人便主要在屋里看书讲学修习内功,两个月来倍觉亲近。而自己也更多地发现青梵这孩子绝异于常人的思考,而他在兵书战策上表现出来的天分更让自己惊讶万分。
实在难以相信一个九岁不到的孩子可以在两个月内将《璇玑谱》最后两章三十六局残局棋谱尽数破去。那"珍珑"棋局暗藏兵家玄奥,传说参透者可成绝代名将,两百年来为难了无数沙场老将。后来棋谱渐渐流传,无数纹秤高人为之心摇而希图一试。可是文人学士或许可以醉心黑白之间,但到底难有沙场纵横吞吐日月的心胸,是以自问世以来竟未曾听说有人可以破解。谁知本在研读前篇战策的青梵无意间翻到棋谱,一看之下竟是兴致勃勃地找出自己久未触碰的棋盘——柳衍知道,两百年前的西云军神风亦文,终于有他的传人了。
只是破解这些棋局究竟意味着什么,青梵自己还不知道。
听到屋外一人一虎欢闹的声音,柳衍微笑了。
这样也好,一个才满八岁的孩子,不应该背上如此沉重的负担。
即使是天命之人,也是一样!
天是无限高
"燕思草,味甘微苦,微温,气味颇厚,阳中微阴,气虚血虚俱能补,是非常难得的药材。"看着柳衍手中青褐色的植物,青梵迅速地背出医书上相关的记录。
柳衍满意地点了点头。医术是青梵学得最辛苦的一项,但极其用心,很得柳衍喜欢。不过柳衍不知道的是,青梵实际是在不断地将西云大陆的草药与自己所知相联系对比——这燕思草就与人参药性极为相似,为了不将两者混淆,青梵要花的时间自然比常人要多得多了。
师徒两人此刻身在谷后群山中绝壁之上。自入冬前青梵遇熊之后,柳衍实在无法放心地让青梵一人入山采药。青梵虽然乖顺懂事,但在这一点上态度却很是强硬。柳衍拗不过爱徒,索性一同入山,沿途顺便为他讲解各种草木药性用途。青梵本是聪明伶俐一点便透,此时得他实物指点进步更是迅速。
看着如削的绝壁,青梵微微有些心惊。这样的地方小球自然上不来,难怪师父不肯放自己独自来此。感觉到徒儿不自觉的紧张,柳衍伸手将他的手握住。
青梵笑了一笑,但心神随即被空中几声长鸣吸引。"师父?"
"是岩鹰。"柳衍握住他的手,"听见他们的声音了吗?是一对夫妇在告别自己的孩子呢。"
青梵不由大感兴趣:"师父听得懂?"
柳衍微笑了一下,抬头向岩壁看一眼,"抓稳了!"话音未落,已带着青梵直直向上拔身而起,顺手抽出腰间软索,一点一带,几个纵跃后两人稳稳落到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哪,看,梵儿。"
耳边传来异常清晰的啾啾鸣声,青梵全身都兴奋起来,定睛向声音来源处看去。只见右前方三丈处有一巨大的鹰巢,巢里有一只白色小鹰。小鹰的眼睛尚未睁开,毛绒绒的甚是可爱。
"岩鹰是西云大陆最大最强健的鸟儿,也是唯一一种人类无法驯服的鸟。它的亲属如金翅鹰、苍鹰、金雕等都可能沦为人类的奴隶,但岩鹰却是天空的霸主。我曾经见人捉来岩鹰的雏鸟试图驯养,雏鸟不吃不喝便硬塞食水,但七天后还是抑郁而死。那是些最骄傲的鸟儿啊……"
他声音中的感伤被青梵刻意忽视了。
"师父,那对大鹰去觅食了吗?"
"是啊——梵儿快看,有一只小鸟正在孵化呢。"
鹰巢里,一只小鸟正艰难地顶开蛋壳。虽然兴奋无地,青梵还是屏息凝神,牢牢盯着这可遇而不可求的一幕。曾经看过化蛹为蝶的全过程,良久等待后双翅展开那一刻的美丽让青梵深深震撼。雏鸟孵化的过程还是第一次见,青梵只看得目不转睛。
雏鸟终于完全破壳而出,红色的身子乳毛稀稀落落,湿巴巴地沾在身上,相对于一边它毛绒绒的兄长是难看地多了。"真是辛苦的过程。"青梵轻声说道,"它一定会长得像它的爸爸妈妈一样漂亮!"
"能不能长大还很难说呢。"
柳衍声音中急切的忧伤让青梵呆了一呆,他忍不住回头看去,"师父……"
"那只小鹰……"
青梵猛然领悟,惊得瞪视柳衍:"师父!"
柳衍点了点头,神情已变得异常严肃。初时的兴奋早已消失不见,他有些后悔自己一时的冲动——无论如何,他不想让梵儿看到如此残忍的一幕。
"物尽天择,适者生存。"
惊讶地听到青梵平静的声音,柳衍低下头凝视他虽然不忍却保持沉静的黑色眼睛。"梵儿?"
"岩鹰一胎应该是产两枚卵吧。本来就是为了保证至少有一只存活下来延续种族,每一只都有出壳后就将非食物的一切推下巢的天性。两只都活下来的话,食物难以满足,那样父母的责任就太过巨大了。"虽然声音平静,但青梵还是心酸不已。"师父,我们走吧。"
柳衍搂住他,却不动,也不说话。
巢中白色的幼鹰正努力地将刚孵化的雏鸟推向巢的边缘。雏鸟的叫声十分微弱,在山风呼啸却显得异常清晰。而幼鹰却毫不犹豫地进行着它的工作——对于这样的猛禽而言,这本是残忍生存竞争之路上的第一步。雏鸟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危险情势,但无奈体力远为不及。身子一点点被推到巢边,幼鹰只要再加一把力,它便会掉落深不见底的绝谷。
青梵不忍地闭上了眼睛。
"嘎"的一声,青梵知道幼鹰的目的已然达成。
"梵儿,睁开眼吧。"耳边传来柳衍温和而语带安抚的声音,青梵慢慢地睁开眼睛,却被自己所见骇了一大跳——
柳衍掌中,正托着那只雏鹰。
竹屋前,青梵正捧着那只雏鹰发呆。
收养小球并不太麻烦,虽然小球是稀罕的白虎,但把它当成一只体型比较巨大的猫青梵就完全没有了顾虑。教会白虎捕猎等生存技巧远比自己想象的简单,青梵对自己还是有十足信心的。
因为天生的雏鸟反应,青梵认命地接受了幼鹰将自己视为父母的事实。
托这只鹰的福,柳衍倒是放开了对他的禁制。青梵相当高兴地每隔两天就带着白虎上到绝壁去偷看岩鹰夫妇如何照顾幼鹰,柳衍无奈之下只得将一身绝世轻功挑拣了不费太多内力的部分教给他防身应急。"事急从权,也只能这样了。"柳衍严厉的语气中隐藏着几不可查的宠溺,"但这一阵过去后一定要把内功练扎实。"
从来不知道幼鹰竟长得如此之快,原本一只手就可以将它托起,现在得用双手才捧得住它。一身白色绒毛已经渐渐褪去,浑身长满了漂亮的苍褐色羽毛。只是,青梵怀疑地看着长得圆圆滚滚的幼鹰——这家伙到底是鹰还是鸡?
这正是最令青梵头痛的问题。
因为他不会飞。
幼小动物天性善于模仿,所以父母对他们的影响极为巨大。所谓言传身教,其实就是一种基于模仿的条件反射。虽然知道飞行是鸟类的天性,但是,在这样从来没有任何示范的情况下……
如果直接将它从崖壁边扔下去,这肥肥笨笨的家伙会不会真的一头摔死?
或者他应该去做一副翅膀?
柳衍从屋里出来喊青梵开饭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青梵和苍羽"深情对视"的模样。
苍羽是柳衍为那只岩鹰起的名字。那几天见青梵对起名之事不胜烦扰,又有"肉球"这样的名字作为前车之鉴,柳衍索性自己为它命名。不过梵儿似乎更喜欢叫它的小名阿苍,而苍羽似乎也更喜欢这个名字。
"怎么了,梵儿?"
"师父,我可以教小球如何捕猎,可我实在没办法教阿苍怎么飞啊!"
看着孩子那张垮下的脸,柳衍不由微微好笑:"梵儿,它是岩鹰,到时候总会飞的。"
"可是那绝壁上的小鹰三天前就已经开始会飞了!"
原来如此!柳衍恍然,露出一个温和宽慰的笑容道:"苍羽可要比那只晚出壳好几天呢,而且它的飞羽也没完全长好。"
"会不会是我们太宠它了?它不会飞是因为根本不需要的缘故?"
这孩子……又在钻牛角尖了。柳衍微笑一下,其实无论对白虎小球还是对岩鹰苍羽,梵儿都是极其喜爱乃至珍视的。但最让自己惊讶的是他虽然极爱这些生灵,却从来没有过分溺爱,更注重不隐没它们的本性——教白虎捕猎、教岩鹰飞行这样的事情,也许只有梵儿才会想到吧?
"梵儿,你可以试着先将苍羽放到不高的树枝上——"
见青梵一脸恍然兴奋地又蹦又跳的模样,柳衍不由失笑。看来接下来的几天,苍羽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招呼了在一边懒懒享受夕阳的白虎,二人一虎一鹰一齐向竹屋走去。
晚饭后,青梵在灯下安静地读书,白虎静静地卧在他脚边,岩鹰在桌椅间跳上跳下——这样安宁平静而幸福的日子,好像永远不会改变一样。
但,生为虎,总会呼啸山林,生为鹰,总会搏击长空。
只希望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心爱的孩子已经做好完全的准备。
只影蹑空去
噶——
一声鹰鸣划破山林的寂静。
武——
随之一声虎啸使山林震竦。
竹帘掀起,风铃响动处跃出一名灰衣少年。平凡的面容因一双异常明亮的黑色眼睛而顿生光彩,矫健的身姿在不经意间透露出不凡的内家功底。
"梵儿,等会儿!"一个青衣男子紧随着少年跃出屋外,一个提步已经赶到少年身边,"等一等,梵儿,为师和你一起去!"
"师父,除了用迷迭草外还有什么方法使人不受林子里迷雾影响?"口中说话,少年身形掠动,速度竟不稍减。
柳衍苦笑一下:不过片刻,梵儿已经说出了自己心中唯一的疑问。是啊,迷雾森林的迷雾有着极强的迷幻效力,对外人而言可谓是难以逾越的天险,因为唯一可以抵御迷雾的迷迭草只生长在森林深出群山环抱的山谷之中。此刻竟然有人能够穿过迷雾森林进入自己所布的迷阵,也难怪梵儿起疑了。但,如果真是那样,便将是自己四年来始终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听声音应该是第二阵了,以这样的速度来看,来人的实力不会太弱。梵儿,要小心。"
青梵很快地回答道:"前三阵都没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梵儿应付得来的。"虽然有迷雾森林这一天险,但为了以防万一,柳衍还是在谷口布下六座大阵,其效用变化青梵都是亲身体会过的。除了因为年纪关系内家修为尚嫌不够之外,以他的聪明才智和现在的功力应付前五阵都是绰绰有余。但青梵却不知这六阵融会了天文地理,五行奇门,更设置了无数精巧机关,常人连前两阵都绝难闯过。他自幼随柳衍居住谷中,虽然极尽聪明,但对外人武功能力的了解却实在是太少了。
柳衍微微一笑,也不点破。"如果不懂奇门之术,寻常武人能到第二关就相当不错了。"
青梵皱了一下眉头,脚下步伐不停,一边撮唇做啸。啸声未歇,一只巨鹰已然飞掠至二人头顶,而前方白影一闪,巨大的白虎从林间飞跃而出,随即与两人并肩而行。
看着爱徒沉静眼眸里掩饰不住的兴奋,柳衍不禁轻叹一口气。
平静,终是要打破的。
是命运。
(视角转换:孟安)
见到那个朗月般男子的第一眼,我便知道,他将是我命中的魔星。
风华绝代。
除了这四个字,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那无法言喻的天生丰采。
但,从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起,我心里便满是对他的恐惧和憎恨。
因为我知道,他身边的那个人,我发誓要效忠的主子、要追随的君王,将因为他的存在产生不可掩饰的巨大弱点。
庆幸的是,君主那样温柔而深情的目光,被深深地掩埋在冷酷无情的面孔和杀伐决绝的手段之下。虽然他们真实地眷恋着彼此,但我知道那一切的安宁之下,隐藏着多么不安的巨大漩涡。
帝王无情,在最后决断来临的时候,我这样对认定的君主说。
我知道他会离开,但我没有想到的是,他竟会走得那样悄然而决绝。
再见之日,便是情灭之时。天家无情,从此只有北洛的至尊和道门的主掌。
看着他留下的书信和迷迭草,君王大哭并大笑。
而那,是相识追随十五年的君王在我面前唯一一次失去王者的自持。他离开后的一千五百个日夜,我再未见过君王有任何的动情。
直到两个月前。
祈国,那个虽然不大却异常重要的小国,那个拼死支撑而勉力自保于洛、炎、陵三大国间的弹丸之地,竟同时向三国提交了国书:若得天命者,必应天臣服。
天命者,是西云大陆不灭的神话,也是整个大陆所侍奉的至尊西蒙伊斯大神的预言。祈国的摩阳山是西斯神殿的所在,而神殿的大祭司竟在此刻发出了两百年来的第一道声音——
天命者,秉青羽之志翩然降临,浴火而来,乘白虎,引玄鹰,挟青阳之光,劈开笼罩大陆的迷雾,立于万世之帝前。
望着君王指书大笑而泣涕泗流的张扬狂放,我惊恐莫名。我知道,那狂狷笑容之后的,是无法掩藏的绝望。
再见之日,便是情灭之时。
迷雾森林,是他的居所;青阳子,是他的道号。
绝望,是因为太过清楚地明白,预言中所指向的一切么?
那束迷迭草,可以让一个人安全地穿过森林进入那不为外人知的山谷。而唯一识得道路的君王,竟拒绝前往。
事情到了如此,你,竟还留恋着那份应该化在风里的情吗?
纵然,能够看到的,只是一个风华绝代的背影。
而我,不能拒绝我的君王。
(碎语:眉毛果然一大俗人……这样的情节设定,大家表打我……脚底抹油ING)
只影蹑空去(二)
迷雾森林,就像它隐居其间的主人一样,有一种令人不知不觉中迷失而沉溺的力量。因为不识路径,我不敢轻易地将所有的迷迭草一次用尽。那轻轻淡淡,似有还无的雾气可以让人怀疑周围所见的一切,却又着了魔一样跟着莫名的感觉随心乱走——甚至有人便是这样被活活累死。如果没有迷迭草,我无法想象那些无知闯入者将面临的悲惨命运。
森林渐疏,天空呈现,隐约的,我可以看见山谷的入口。
他,原不是可以任人亲近的。
果然,巨大而精巧的阵势令我深陷苦海。
曾经在战场上看到他挥洒用兵的神通,也见识过他谈笑中指点江山的壮阔,但还是没有想到,他的天才卓绝竟然已经到达如此程度。
仅仅两阵,已经是心力交瘁。
面对随之打开的第三阵,我突然有了一种绝望的解脱。
这样……也好。
但,虎啸和鹰鸣同时刺激到耳膜,一个灰色的身影窜入我的视线。
传说中的神兽白虎、不可驯服的岩鹰,此刻,都安静地帖服于灰衣少年的身侧。
我震惊。
随后,一道熟悉已极的青色身影,缓缓地出现在我面前。
十五年,绝世的容颜没有任何改变。
只是,眉宇间少了少年时的意气风发,神态中多了成年人的平稳纯熟。
"掌教师叔!"
刚想拜倒,却只觉一道柔和圆润的力道将身子轻轻托起。随后传来记忆中那个温和淳厚的声音,"孟安,你早已离开昊阳山,不必再用如此称呼。"
温文平和的声音,说出的,却是异常冷酷的话语。我呆愣地看着他,却见他轻轻叹气。"你变了,孟安。以前的你不会怀疑自己的眼睛。"
我被震住了。
只能随着那绝代的身影向谷中走去。
"这么说来,竟是大祭司宣布了神谕么?"他的声音有着一丝淡淡的疲倦和无奈。他从不掩饰自己的心事,无双的容颜总是袒露出一切情绪。
我点了点头:"各国的君主都知道了这个消息。我想,西云大陆上少有不会联想到掌教的。"
他只是微笑了一下,目光随即转向了窗外。
"孟安,梵儿是天命者。"他微微带着笑,但笑容在我眼中却显露出一丝极淡的嘲讽,"没有人算得准天命者的命运,因为他们本身便是命运的使者。西云大陆上都知道,惟有真正的天命者才能与西蒙伊斯大神心意相通,所以他们的意志也就是西斯神的意志。所有人的前进,都只能遵循着他们的脚步。但是,"他转过头来微微一笑,"你以为风胥然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么可能屈居人下任人指示?"
我一惊:君王的脾气我们彼此心知,但是,敢这样说出来的人却只有柳衍柳青阳一个!"虽然没有人可以代替天命者做出决定,但大神允许我们向天命者呈现自己的意志。"
他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我有些紧张了。
但屋外一声虎啸随即引去了我所有的注意力。
是那个灰衣的少年。
勉强可以算得上清秀干净的面孔,与寻常十来岁少年一般的身形,平心而论,少年是任谁看起来都会以为非常平凡的那一种。如果没有见到那卓绝的身手和沉稳的举止,如果可以忽略那双黑眸骤然闪出的威严与犀利……即使识人无数自以为阅历目力卓绝的自己,都会被那圆润纯熟的伪装而欺瞒了眼睛。
"梵儿,过来。"他的声音竟是异常的温柔。"梵儿,这是孟安。北洛大将军孟铭天的孙子,他也曾经在昊阳观学艺,现在是北洛禁军左督将军。"然后他转向我,"这是我的独子,柳青梵。"
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我无法想象那远在京都的君王听到这样的介绍会有如何的反应。我凝视着他,他的唇边有一抹几不可见的得色,但更多的却是从无奈中诞生的异常的坚定——我知道,这不是玩笑。
"梵儿?"
那个叫青梵的少年顿时回过神来,嘴角迅速扬起一个优雅的弧度。"只是对孟大人的身份感到惊讶罢了,父亲。"说着同样优雅地一躬身,"孟大人,青梵这里有礼了。"动作流畅标准,并保留着自然而然的贵族式的典雅与矜持,自然得仿佛已是一种本能和习惯。
如果不是柳衍,又有谁能够教导出具有如此气度的少年!
见我们相互见礼,他只是微微笑着。
"梵儿,孟大人是受北洛皇帝风胥然之命,来请为父出谷的。梵儿以为如何?"
我怔住:没想到他竟会这样直截了当地奔向主题,而且,是用这样平静自然的语气征询着孩子的意见。
少年微微笑了,"但凭父亲做主。"
他轻笑,"你的命运由你决定,我的孩子。"
少年沉默片刻,随后微笑了,"父亲,若是梵儿厌倦了山外的风景,您是否会陪梵儿回家?"
我看见,那一刻,他绝美的笑容。"是的梵儿,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碎语:眉毛突然觉得,自己果然不良。看看最初的设定,确实忘记设计几个出色的女孩子了!!!或者应该说,她们出场晚得让眉毛咋舌。
好男人就该有好女人来配,但反过来,好女人也该有好男人来配。在一帮小鬼长成真正的男人之前,梵梵啊,你就多当一阵子幼儿园老师吧(阿弥陀佛,阿门……)
另外,柳衍的皇帝情人,是眉毛一个很刻意的设定,用意是写权力场中男人的选择。
不过大家放心,眉毛舍不得梵梵滴!请诸位看文的大人放心,眉毛的重点,还是会落在"帝师"二字上面滴。
世上已千年
步上漫长的白玉阶梯,听着耳边不时响起的"万岁"声,青梵不由微微发笑。
无论到那个时代,只要有帝王的存在,就没有不希望自己"万岁"。
人,不是神,高高在上的神明也只是人类自己的创造,用以安抚孤独无助的心灵。而帝王,永远是是所有人中最孤独最寂寞的一族。孤寂百年已是人生不幸,为何帝王总是渴求那不切实际的万岁?权力的滋味真的如此甘美,甘美到可以让人放弃人间其他一切的欢乐?
意识到自己思绪的飞远,青梵不由暗骂自己。
他岂会不知,自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自己便已经成为这个擎云宫瞩目的焦点。
风胥然目光阴沉地看着这个年纪不过十岁的少年。
似极平凡,但又极其不凡——这是孟安在秘报上对他的评价。以平凡无奇的容貌站在风华绝代的柳衍身侧而不显半点逊色,这样的少年,本身便蕴藏着极其不凡的气度风采。
那双全不同于孩子的眼睛,幽远得仿佛不可见底的大海,深邃得仿佛苍茫无尽的星空,偶尔一道光华闪过,便是流星骤然划破天际,令见者无不为之神驰目眩——这样的一双眼睛,不应该属于一个孩子,更不应该属于那样一个人的孩子——它太深沉,太悠远,太不可捉摸;那瞬间闪过的似喜非喜亦敬亦讽,足以让任何一个上位者为之心惊。
从那双眼睛便可以看出来,柳青梵绝不是个孩子。
但,聪明卓绝的柳衍,却将他完全地视为普通的十岁孩童。从容地应答,耐心地介绍,细致地关怀,入微的保护……他是在用行动告诉所有的人:青梵,是柳衍、西云大陆的第一大教掌教最心爱之人。
风胥然不禁苦笑。
再见之日,情缘尽灭,惟有君臣之谊,上下之分。
衍,你已再不信人。所以,现在的你,张开了自己的双翼,保护自己最重要之人。
玉波亭上,一盘素点,两杯淡酒。
风胥然一身淡紫长袍,只在袖口用银色丝线绣着精致的龙纹,显得异常风雅高华。
一切,恍若昨日重现。
柳衍一脸平和地在皇帝对面坐下,微微低垂的眉眼挡住所有惊诧与好奇的目光——这个擎云宫里,应该有很多人还记得自己,所以会显出那样的惊奇,那样的惶惑。只是,连自己也无法想象昔日须臾不离有如光影的两个人,四年的离别,重逢,竟会是如此平静。
微微抬起眼,轻声道,"梵儿,自己去花园玩玩吧。"
耳边传来少年清朗的声音:"是的,师父。"
随后是风胥然四年未闻却异常熟悉的沉稳声音:"和苏,你跟去伺候着。梵儿,在宫里不要有什么顾忌,有什么需要只管说。"
风胥然不意外地从三双眼睛里看到同样的震动:和苏自小伺候自己一直跟到现在,作为皇帝心腹的内廷总管,地位远非一般奴才下人可比。而自己和柳衍之间的所有事情,也许也只有和苏一人说得清楚。用那样温和宽纵的语气对待这个"柳衍独子",还让和苏亲自跟去伺候,会让三人那样的惊讶也是十分正常的吧。不过,柳青梵眼中一闪而过的是什么?风胥然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被人看穿的寒栗。
看着少年消失的背影,风胥然轻轻吐出一口气,随即转向兀自带着温和微笑的柳衍。"现在,是时候了。"
"那么,请皇上将要求柳衍前来的真实原因告诉柳衍。"
风胥然微微一笑,但随即敛去。"但在那之前,我想知道柳青梵的真实身份。"
"他是我的儿子。"
果然是……意料中冰冷啊。"你教养不出那样的孩子的,衍。我们都知道。"风胥然的笑容中有一丝淡淡的得色,"他是……君家的孩子?"
柳衍身子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抬起头,直视着淡淡含笑的北洛君王。"他继承了我的姓氏,他是柳青梵,我唯一的儿子和徒弟。"顿了一顿,他突然微笑了,"我想皇上应该知道他的另一重身份吧?或者,这就是您找我来的目的?"
无声地叹了口气。"是天命者。"
"我宁愿砸掉'断天君'的招牌,也希望这一回是我把命盘看错了。"
风胥然一惊:"你……没有做什么吧!"
柳衍却是微笑了:"我能做什么呢?"目光转向一片绚烂的红萝锦花墙,"我只想梵儿能有一个幸福的童年,我只想梵儿可以像任何普通人那样平静地度过一生。我没有能力改变天地的运转,但我还是希望命运的脚步可以更慢一些。只是,"他回过眼,凝视风胥然片刻,平静地说道,"皇上也只是命运之神的棋子罢了。"
御花园里。
虽然柳衍教导过无数草药方面的知识,但终究不可能将天下植物识尽。青梵兴致勃勃地察看着花园里各种奇花异草,不时的发问让博杂伶俐如和苏者都感到有些应接不暇。
这个倍受皇帝垂青的少年,果然不愧是柳衍柳先生的公子。看着青梵对无意间相遇的德贵人无可挑剔的礼仪应对,和苏不由暗暗点头。这位德贵人出身世家,在后宫之中性气最是傲慢自恃,但青梵几句温和言语竟引得她笑容满面,甚至取下腕上珠串相赠,在一旁伺候的宫人侍女眼里简直是一件奇迹——
"和总管。"
"青梵公子叫我和苏就好。"
"那边的园子可以进去吗?我看里面的花似乎开得很好。不过出来的时间已经不短,应该回去的样子。让皇帝陛下和师父等我就不好了。"
看了一眼只有几枝花枝探出格子墙的冷清园子,和苏恭敬地回答道:"既然皇上已经说了任公子游玩,公子不必担心。而且里面不大,应该不会花费太多时间的。"难得有孩子能够拥有这样的自制,不过对于那位骄傲的君王而言,应该是他玩得越久越好吧?
青梵微微一笑:"和苏,走了这么久,你累了么?"
"不,奴才不累。公子可是想休息了?"
"和苏,我想一个人在那园子里走走。"他随即补充道,"恩……我只是不习惯一直有人跟着。"
和苏了然地点点头:"那和苏就在这园门口等候公子。"
青梵微笑着点一下头,随即向园门走去。
没有人会曾想到,二十年后,这座原本清冷的花园,会成为擎云宫里最神圣的禁地。也没有人会曾想到,那位开创了西云大陆最辉煌盛世的天嘉帝,政务之余所有的时间都在这里温想心中一段最深的记忆。
碎语:"帝师"二字,从现在起真正要落实喽!!!
世上已千年(二)
终于又是一个人了!青梵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深深地伸一个懒腰,这才向四周看去。
园子不大,但很精致。
也曾走过许多地方,看过无数名传天下的杰出建筑。最爱的是苏州的园林,温柔水乡的细腻是童年最亲切的记忆;最震撼的是梵帝冈的圣彼得大教堂,那充满了动感与活力的绝世壁画让心灵在那一刻得到最高的升华;最惊奇的是吉隆坡的双子大楼,纯现代的设计满是飞跃中时代无尽的张力;但最感慨的却是古老的紫禁城,落日残照中一片褪色的宫墙殿宇,见证了几百年朝代更迭人世兴衰,透露出历史深远的庄重与苍茫。
相对于往日记忆中那烙印心间的深重气度,金碧辉煌的擎云宫,在青梵眼里,也只不过是一座漂亮的、轻巧的华丽宫殿而已。
当然,御花园还是非常漂亮的,虽然堆砌而刻意。
而眼前这个园子,依方才走来的道路看是在御花园最角落的部分,在群芳热闹的御花园中显得异常冷清。但,不是因为清冷中花朵的娇艳,而是那人迹罕至的气息吸引了青梵的全部注意。
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上苍苔深深,两边是苍绿的松柏枫杨,风过林梢发出林涛阵阵,显得格外静谧幽森。感受着如山谷中的气息,青梵不由面露笑容。行不多时已到小路尽头,眼前豁然开朗,青梵却顿时被眼前所见震住了。
碧竹、红杏,粉桃,还有云一般的梨花林。一弯清溪,溪水晶莹中透露出自然天成。一阵风过,落英缤纷,漫天如雪,竟是恍若仙境。
怀疑地踏入柔软的如茵碧草,伸手接住飞舞的花瓣,芬芳的气味令自己仿佛回到了二十岁生日的日本京都之行,只是如今却再也回不去了……苦笑一声,青梵在清溪边靠着一株粉桃坐下,轻轻闭上了眼睛。
但——是什么声音!
青梵猛地坐直了身子。是的,这几天都和柳衍、和孟安在一起,为了不显得过分突出竟是放松了一切警觉。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常,青梵不由对自己皱起了眉头。
"谁在那里?"
没有回答。
呼吸声虽然轻微并被小心地控制着,但在青梵耳里却是异常清晰。放轻了脚步沿着溪水慢慢走去,转过一个自然的弯道,青梵停住了脚步。
雪一般的梨花树下,坐着一个雪一般的小小孩子。
常听人用"梨花带雨"形容美人垂泪,但眼前这个无声哭泣的小小孩子却让这个词骤然浮上青梵心头。
"你是谁?怎么在这里?"不再刻意控制的脚步声惊动了他,孩子顿时停止了抽泣,一双黑得发亮的大眼对上了青梵。
犹带哭泣后嘶哑的声音却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傲气,虽然年纪幼小却带着自然而然的气势,再加上一身明显的白色龙纹绣袍,这个孩子的身份大约并不简单吧?青梵不禁微笑了。"你又是谁?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哭?"
"我才没哭!"孩子激烈的声音倒吓了青梵一大跳。"我就爱一个人在这里!"
"不是吧?你明明在哭的。"青梵好笑似的指着自己的脸颊,"喏,这里,还有眼泪挂着呢!"
孩子身子一震,随即奋力地用袖子在自己脸上擦过,动作粗暴地让青梵都有些心痛。"我没哭!我说没有就没有!"
"好吧,没有就没有。"青梵凝视着他,"你没哭,只是掉了几点眼泪而已。"
见孩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青梵轻轻摇了摇头,随即走近他。
"你想干什么!"孩子下意识地摆出戒备的姿势,试图起身时却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抽气声。
色厉内荏啊……青梵好笑地想,顺手一把将他捞在怀里,握住孩子纤细的足踝。"哪,扭到脚还这样乱动可不行啊。看看,都肿得像小山了。"叹着气,一手将他牢牢地固定在怀里,青梵微笑着道,"想快点好的话可要忍住了——"
"啊——"孩子一声惨叫,但随即咬住了唇。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却硬是没有任它落下。沉默片刻,似乎是觉得疼痛减轻了许多,一双黑眸对上青梵,却是半天没有说话。
看着那双灿若星星的眸子,青梵叹了口气,随后轻轻笑了起来,"感觉好多了?要不要站起来试试看能不能走?"
见他似乎有些不情不愿地点头,青梵更是添了几分好笑,"好了好了,既然怕痛那就算了。先休息一会儿再说吧。"将他稳稳地抱在怀里,青梵选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坐在梨花树下,"喂,我说你怎么只有一个人呢?居然扭到脚还没人照顾,这可是怎么回事?"
感到怀里的孩子身子微微发抖,青梵疑惑地低下头去,却见他咬着嘴唇,"没人跟我……父王母后不喜欢……没有人喜欢冥儿。"
青梵怔住了,下意识地将那小小的身子搂得更紧。"不,不会的。"
"哥哥说冥儿又笨又难看,是母后不要的小孩;肖嬷嬷说冥儿不能和他们玩,要乖乖地听话,这样母后就会喜欢……可是母后从来都没有抱过冥儿,是因为冥儿是长得难看的小孩吗?"
看着那张秀美如雪却凄然带泪的小脸,青梵心里一阵发酸。"不,冥儿很漂亮,冥儿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孩子。"看了看周围,抱着他站起身,伸手折下一大枝开得绚烂的桃花。"美丽的花儿要给美丽的孩子,所以,这个给你。"
花朵耀亮了苍白而带泪的面孔,那一刻骤然绽放的甜美笑容,梨花带雨。
碎语:还记得文章最开头青梵的梦吗……
世上已千年(三)
玉波亭。
"你知道,我是不可能做你儿子的师傅的。"柳衍一向温文的嗓音突然显得异常尖锐,"从很早以前我就告诉过你我的答案,不能,不能,绝对不可能!"
风胥然凝视着因为激动而染上了一层红晕的白衣青年。半晌,才轻轻地开口道,"为什么?"
柳衍转过了眼,长袖掩住了握得紧紧的拳,"你比我更清楚。"
"可你必须留下,这是命运,这是神的指示——"
"如果梵儿留下的话——那才是命运!"
"身为天命者,你的梵儿一定会留下的,衍!"风胥然也提高了声音,"你也知道大祭司的话,五年前的秋天你也在神殿——你是因为那个才决意离开的,难道不是吗?不要告诉我你真的无法接受身为帝王必须的残忍,因为你不是别人——你是昊阳观的主人,是整个大陆道门的至尊,你比任何人都更能了解这一切!"
颓然放开手,"是的,我了解。但我还是无法接受。"抬起眼凝视着那一身紫袍的卓然帝王,"我不以为自己坚忍到可以每天面对你与别的女人生的孩子。"
风胥然闻言顿时变色,半晌方惨然一笑。"我懂了……"
"何况我早已推算过自己的命盘,我这一生,只会有一个倾心教导的孩子,那就是梵儿。"说到他的名字,柳衍不由露出一抹温柔的微笑,"皇上,太傅的人选,还是另择高明吧。是天下万世的君主,仔细一些更好。皇子们毕竟还年幼,一个好的师傅对北洛未来的重要性,皇上自然比我更清楚……皇上对我的信任让我很感激,只是我……已经算不上一个好师傅了。"
无言,无声。
风胥然张了张口,刚要说话,却见柳衍目光投向了亭外。
青梵正向这边走来。
看到和苏一脸尴尬无奈而又有几分慌乱无措的表情,风胥然不由惊讶得挑起了眉。那个即使是面对最难缠的后妃和最较劲的臣子也总是从容自若的和苏,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风胥然不由细细地看向那一身青衣的少年。
"梵儿?"怔了一下,柳衍猛然站了起来,语气中竟是有些惶恐。
猛然看到少年怀抱里露出的服饰,风胥然也怔住了。
"师父,皇上。"青梵微微欠身以示行礼,随即转向了柳衍,"师父,你看。"
看清了白色衣袍上的银色龙纹,柳衍无言地叹息一声,随后展开温和的笑容,"梵儿,这是怎么了?"
青梵微笑了一下,轻声说道:"他在花园里扭到了脚,梵儿看他没人照顾,就把他带过来了。"低头看了怀里的孩子一眼,笑容增加了几分温柔,声音也放得更轻,"在怀里哭了一会儿居然就睡着了,真是好可爱的孩子呢。"
"确实很可爱。"那样甜美的睡容,只怕没有人见到会不心生喜爱吧?柳衍微笑了:梵儿毕竟也是个孩子,山谷常年无伴,只有自己和白虎岩鹰相陪,那种隐去了的孤独是会在这样繁华的世界清晰地显现出来的吧?心中突然一动,"梵儿很喜欢他?"
青梵点了点头:"是的,梵儿喜欢他。师父,梵儿可以收养他吗?就像收养小球和阿苍一样?"
柳衍顿时一呆,慢慢转过头,却见风胥然看着他怀中的孩子一脸异样的表情。
"为什么,为什么梵儿想要收养他?"柳衍的声音有着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沙哑。"梵儿想要一个弟弟么?"
"不,梵儿想要一个徒弟。"
话音一落,柳衍和风胥然面面相觑,一时皆是不知所措。两人一齐注视着青梵,等待着他的下文。
"师父教给梵儿的东西真的好多,梵儿想,如果有一个徒弟,就可以把很多东西教给他,这样以前学过的东西就可以温习到不会忘记了。"青梵笑得天真,"而且冥儿好可爱,梵儿想他也一定很聪明。师父,梵儿可以收养冥儿吗?"
"梵儿想做太傅吗?"风胥然突然笑了起来,"那就做吧。柳青梵,朕便封你为太子太傅,为朕教导出一位最出色的皇帝吧。"
柳衍顿时明白过来,刚想说话,青梵已经开口了。"可是梵儿不想教一群王子,那样会很累的。"青梵的笑容益发明亮,"皇上,我只教冥儿可以吗?"
风胥然点了点头:"梵儿喜欢就好。"
"那太好了,皇上。"将怀中的孩子交给身后的和苏,青梵向风胥然深施一礼,"谢谢皇上,柳青梵一定会将冥儿照顾得很好的。"
风胥然哈哈大笑,伸手从和苏手里抱过兀自熟睡的孩子。深深地看了孩子一眼,郑重地将他交回到青梵手里,"朕许你。柳青梵,朕的太子太傅,你可以只教九皇子风司冥,也可以教任何你喜欢的皇子。青梵,你会答应朕,做一个像你师父一样最好的师父吗?"
青梵用力地点了点头。
深深地看了青梵一眼,柳衍轻叹一口气。"梵儿。"
"师父?"
沉默了片刻,柳衍慢慢露出笑容,"既然梵儿喜欢,那就这样吧。"
"可是梵儿知道的真是太少了,这样应该不好吧?"青梵嘴角扬起一抹奇异的笑容,"梵儿想跟师父再学几年然后再做太傅。我想冥儿一定会喜欢山谷的。"
柳衍微笑了一下,"只要梵儿想当然可以。只是梵儿忘了吗?冥儿是皇子,皇子是应该住在王宫里的。"
青梵点头,"那过几年等梵儿学得差不多的时候再来教冥儿好了。"说着低头看向怀中缓缓醒来却兀自睡眼惺忪的孩子温柔地笑了,随后在他光洁如脂的额头上轻轻一吻,"记住啊,我是你的师父了。我叫柳青梵,知道了吗?我会好好地保护你,没有人可以再伤害你,所以,一定要乖乖地等我回来,知道吗……"
世上已千年(四)
"皇上,就这样让柳先生走了吗?"
"不然还能怎样?"风胥然苦笑一下,"何况,能够留下一个柳青梵,也算是把他留下了吧?"
孟安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开口,"柳青梵确实聪明伶俐,但是封为太子太傅,皇上这……"
风胥然微微一笑,"你以为朕做这样的决定只是一时冲动吗?"
孟安有些局促地看了看风胥然,"皇上到现在还没有立太子,却封柳青梵为太子太傅,而他似乎只愿意教九皇子……"
"这也是无奈的事情了。"风胥然沉默了片刻,"司冥那个孩子,也是朕亏待了他。当年的事情原是朕对不起他母子两个,却一直忽视着他甚至无由地迁怒他。而皇后,司廷是个出色的孩子,从来就最受先帝和母后喜欢,皇后便是偏心也是自然。唉,这些年也不知这孩子是怎么过来的,想来他的那些哥哥们对他也是……苦了他了。"
孟安也沉默了。风司冥虽是皇后亲生之子,但他的出生却不是任何人的希望。四年前柳衍的离开让风胥然暴躁无地,所有的人不敢稍掠其锋。而皇后,当时的王妃,却在风胥然面前厉声叱喝,斥责他不顾大局不足以成大事,当下人将王妃从风胥然屋中抬出时,她已是遍体鳞伤。那一天后,风胥然成为了所有人心中最完美的帝王,而王妃也成为所有人眼中最高贵的皇后。只有那个在一夜暴虐下出生的孩子,成为了所有人无法接受的存在。风胥然自结识柳衍后便极少宠幸妃子,除了皇七子和皇八子为和亲公主所生外,十年内竟未有其他儿女出生。此刻见到风司冥,心情复杂自然可知。而皇后为风胥然诞下皇长子司文、皇三子司廷,亲自抚养教育,均极得先皇宠爱,对于几乎可说是被强暴而生下的九皇子,却是无法抑制那种愤怒和无奈。因为皇帝和皇后的态度,整个擎云宫对这位小皇子都是冷漠异常;但所有的人也都知道,在整件事里,他也是最无辜的存在。
孟安轻叹了口气:"皇上,九皇子毕竟也是您与皇后的亲生骨肉,何况九皇子未满四岁,一切都还来得及。"
风胥然微微一笑:"你是想说,本朝皇子太傅确实不少,但以后负责教导司冥的柳青梵,却是唯一的太子太傅。这样的安排,势必会引起许多人的猜想吧?"他顿了一顿,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可是孟安,你以为那孩子会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吗?"
"九皇子他……"
"不,不是司冥,是柳青梵。"风胥然微笑了,"如果不是因为清楚这一切,他又如何会主动为柳衍揽下这一切?"
孟安顿时吃了一惊:"皇上?"
"一路上的那些侍卫宫女,花费了和苏不少心思呢。本来只是想借着青梵去劝说衍的,没想到那孩子竟会自己一个人担下来,居然一点回转的余地都不留人……这样的心思也真是极其难得的了。"不过,就算心思远超年龄的深沉绵密,但面对幼小生物不由自主心怀怜爱,却到底是个天真孩子的心情呢。风胥然淡淡一笑,"这样也好,因为那孩子,他终是留下来了。"
帝王语声中那淡淡的忧伤与深深的自嘲,让孟安的心猛然一沉。
"孟安,传我旨意,从明日起所有年满五岁的王子到藏书殿读书。命周怀清为太傅,教导诸皇子为君治国之道。"
年满五岁啊……也就是说,除了九皇子,皇帝所有的儿子都要开始正式接触皇家教育了。
我的皇帝,您到底只愿给他两年的时间,不是吗?
呵呵,到这里《帝师》在内容上可以暂且告一段落了。
注意到眉毛的回目了吗?
梦中寻青鸟,西云望残荷。
山中无日月,起坐有竹波。
林可几重碧,天是无限高。
只影蹑空去,世上已千年。
本来想填一首律诗,结果发现眉毛的文学功底实在不够,只好改成五言古诗体,省得白白被人笑话了去。因此在这一段回目下面的故事,是贴合着五言古诗用词表情的特点写的,比较平和温雅(眉毛是不是在自夸?),情感比较自持(眉毛感情一向奔放外露),重视线索伏笔的铺设(其实也就那么几个)……
下面一段故事,眉毛已经拟好了回目,按散曲的格式填。散曲比较自由,适合直接而淋漓地表达情感。这一段梵梵会有绝对分量的演出,柳衍嘛,就要暂时退居其后了。然后,眉毛喜欢的可爱的小孩子冥冥,也会和梵梵一同出场,两眼大心*0*
很多人说眉毛属于母性泛滥的那种女人,所以,眉毛喜欢调教小孩子,看他们一点一点长大,带着眉毛的影子,却又和眉毛截然不同——真的是非常有成就感的说!!!而且"帝师"这个题目,一在"师",一在"帝",有万世之明师而后有万世之英主,而"师"与"帝"的关系也是全文最复杂的部分了……
那个……眉毛在打广告,呵呵~~~~被PAI飞(@_@)
下部分回目(预告):
星淡黯,月沉落,
世有浮沉曲折,花有俯仰开阖,几家心事几家度。
且自逍遥随我性,杨柳晓风,浅歌何当天地阔。
文纵溢才武纵勇,漫卷风流,起舞宴嘉客。
星淡黯
北洛•承安 擎云宫
"九殿下。"站在小花园门口,和苏轻声叫道。
幽暗的林间小道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黑色的皇子袍服上绣着同色的龙纹,暮色中,一张精致如画的面孔仿佛初春的薄雪,发出晶莹而苍白的光芒。
和苏微微欠身施礼,"九殿下,皇上请您到崇安殿去。"
风司冥凝视着他:"是的,我知道。"沉默片刻,他才轻轻说道,"皇上……父王的身体有没有好一点?"
和苏脚步微顿,转过身看着这个不过六岁的小皇子,"是的,柳衍柳先生带来了药,皇上已经痊愈了。"看到那明显松了一口气的孩子,他不由微微露出笑容,但随即敛起,"殿下,皇上宣昭您是为了您进入太学的事情,和苏斗胆地问一句,您,准备好了么?"
风司冥的身子明显地震了一震,一双灿烂如星的黑色眼睛瞪视着一脸平静的和苏。
"请允许我提前把这个消息告诉您,您的太傅已经到了擎云宫。"
"我的……太傅?"风司冥满眼的不敢置信。
和苏点了点头:"是的,您的太傅,殿下。"
风司冥低下了头,没有说话。太傅?他的太傅?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在擎云宫中的地位,从小只有母亲的奶妈肖嬷嬷跟着自己,便是皇子必有的贴身侍从自己都没有,更不用说太傅了。皇子五岁入学,跟随那些最得皇帝信任的大臣学习治国之道。他曾经热切地渴盼着五岁生日的到来,但整整一天既没有祝贺的人群更没有传旨的宫人——从那个时候他便真正知道,自己已经不是父王母后心中的孩子了。
可是,和苏,父王的心腹要人、内廷总管,此刻却告诉自己,自己的太傅正在崇安殿。
和苏素来沉默,他说的话,总是有着深刻的意义。
风司冥跟在他身后,静静地走向擎云宫最深处,帝王所在的崇安大殿。
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走进这象征着北洛最高权力的殿宇。
"……梵儿,你愿意在宫里住下,朕很是高兴。"风胥然声音里满是难得的轻松和欢喜,"这几天先让和苏带你在宫里各处好好走走看看,朕记得上一次你只看了御花园的。"
青梵微笑一下,却没有做声。
"朕知道,要你这样的小孩子成天关在宫里是勉强了一点。不过朕的皇子们年纪和你差不多的倒也有几个,梵儿和他们好好相处,可以么?宫里的孩子不知高低轻重,若他们不懂事惹到了你,梵儿可看朕的面子放过他们么?"
风司冥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风胥然,北洛有史以来最威严冷漠的帝王,会对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低声下气,言辞中竟透露出一意的讨好。而那一身淡青长袍的少年却只是淡淡地微笑着,偶尔和身后软椅上含笑倚坐的白衣青年相视微笑,竟似全不把身前的一国之君放在心上。
"皇上。"和苏上前一步,躬身行礼。"九皇子殿下已经到了。"
风胥然陡然坐直身子,顿时恢复了堂堂一国之君的泱泱风范和凌然之气。
"儿臣叩见皇上。"风司冥向王座跪下身去,额角一直抵到冰冷的青石砖上。
一片令人心惊的沉默。
良久,才听风胥然轻声说道:"司冥,抬起头来。"
这是风司冥六年多来第一次真正看清那个生下自己的男子的面容——他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这就是统治着西云大陆上三大强国之一的北洛的君主啊!所有的宫人都说在皇子之中独三皇子司廷与皇帝长得最为相像,但此刻一见,风司冥却深深地感到了两人的绝然不同——宝石的光芒再灿烂也无法与天空的闪电争辉,而那撕开一切黑暗照亮世间万物的巨大力量更是全世界的宝石加在一起也无法拥有的强大。
风司冥低垂下眉眼,在这样男子的眼睛,应该没有任何人可以与之直视吧。
"皇上,让九殿下起身吧。小孩子久跪着对身子不好。"
风司冥有些惊讶地抬起眼,只见那个容貌俊美的白衣男子含笑起身向自己走来。男子仿佛清风一般的温暖笑容让他一阵熟悉,但是……眼角的余光瞥到了那青衣少年浅浅淡淡的笑容,风司冥的身子竟忍不住颤抖起来——
正慌乱间,身子已经被白衣男子扶了起来。只见他眉头微拧,"天气还冷,怎么就穿这么一点?要是着了凉可怎么办?"
难得的温暖顿时涌满心头,但随即被风司冥强力地压制下去:擎云宫早就教会了自己,任何的温暖都是暂时的,没有什么值得自己为之感动和留恋。
风胥然走下御座,一边向青梵摆了摆手。"梵儿,过来。"走到风司冥面前,风胥然微微俯下身握住了他的小手,"司冥,来见过你的师傅。"
星淡黯(二)
(风司冥)
从记事起我就知道,我是父母所不希望的小孩。
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我是肖嬷嬷的孩子。肖嬷嬷是母亲的保姆,也是一直照顾着我的人。每次我对她说我是她的孩子时,她总是一脸悲伤而怜悯的庄严笑容:不,九殿下,您是皇上和皇后陛下的孩子。
是的,我是九皇子,是北洛的皇帝与皇后最小的儿子,人们应该称我为殿下。可是,我却几乎从来看不见我尊贵的父母,我住的宫殿,是擎云宫最偏僻角落里的最不起眼的杂草丛生的小院。我没有皇子应有的四男四女的侍卫宫女,也没有随身服侍的奶妈和小太监。肖嬷嬷本不是我的保姆,她是母亲的奶妈,早就不需要再做下人的活计,只是有一次在厨房发现饿极的我后她便自愿来照顾我,一直到现在。
因为肖嬷嬷的关系,后宫里做事的那些宫女太监看见我时也会行个半礼,但每一次都是行完礼就飞速地离开。我曾经许多次听到他们私下议论我的事情,开始的时候我会回去问肖嬷嬷父王和母后什么时候会像看望其他皇兄那样来看我,但后来我知道她永远也无法给我答案。
我有八位皇兄,我很少见到他们。虽然肖嬷嬷告诉我尽量不要离开小院,我也知道宫人们对我的态度,所以很少走出小院,但还是会有碰上他们的时候。他们会认出我——虽然不受父王母后喜欢,但我毕竟还是一位皇子,任何宫里的人都能看出那朴素衣袍上的龙纹。他们说我又笨又难看,他们说母亲憎恨我,他们说我不是母亲所希望的孩子。四皇兄养着很大的獒犬,他们喜欢看我被追得喘不过气的样子,那样的时候,宫里最受喜爱的三皇兄就会冷冷地看着我,他眼里的冷意可以把夏天被成最寒冷的严冬。
我是一直害怕着我的哥哥们的。
我还记得三年前的春天,一向安静的宫里举办了盛大的庆典。听肖嬷嬷说父王特别高兴,传令所有的皇子都要出席。我知道终于可以见到父王母后,激动得几乎睡不着。肖嬷嬷给我换上了最好的一身皇子袍,一直送我到举办宴会的寿仙大殿外。正当我一个人要走进大殿,大皇兄、四皇兄、六皇兄却拦在了我的面前。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是怎么从那些骇人的獒犬口下逃脱的,我只知道,当我清醒过来时,自己已经坐在了御花园中最喜欢的那个小园里一株梨花树下。
肖嬷嬷说男孩子不可以轻易地哭,更不可以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眼泪,但这个小园一向没有别人会来,我终于忍不住了。
正哭的时候,我听到有人问,谁在那里。
我吓得呆了。
梨花树后转出来一个穿着灰衣的男孩,看起来和六皇兄差不多大的样子。
没有穿宫衣,他应该是那些参加庆典宴会的大臣们带进宫来的孩子。我知道皇兄们都有这样的一些侍从,是父王从大臣的子孙中精心挑选出来陪伴皇子的。也许,他就是其中的一个;也许,他就是听从皇兄们的命令来抓我的……
我喝令他离开——肖嬷嬷说作为皇子无论如何不可以低了气势——他却笑着走近。他说我哭了,连眼泪都没有擦干;他走得太近,我刚想跑,却突然发现脚不知什么时候被扭到了。
我第一次觉得那样害怕,甚至比面对四皇兄的獒犬还要害怕。
他却将我抱在怀里,安慰我,还帮我治好了扭伤的脚。他问我,为什么没人跟着我,照顾我。
我在他怀里哭了。我从来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和母亲都不喜欢我。肖嬷嬷说父王管理着一个国家,但母亲呢?为什么母亲从不抱我甚至从不见我?皇兄们说我笨,说我难看,难道母亲是为了这个才不喜欢我的吗?
可他却说,我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孩子。
他还折了一大枝粉红色的桃花给我。
我终于累得睡着了,在那个春天桃花满天的美丽的梦里,有一个温柔微笑的大哥哥在我耳边轻声说等着他,到那一天他会来保护我。
直到小园里最后一朵粉红色的桃花凋谢,我才相信,那天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听肖嬷嬷说,父王命令皇兄们到藏书殿读书。等我也满五岁的时候,就可以和他们一起跟着太傅学习各种有用的知识,以后做一个出色的皇子了。
我不想做一个出色的皇子,我只想有能力可以照顾自己,照顾渐渐上了年纪的肖嬷嬷。
而且,读了书我就可以变得聪明一些……如果可以像三皇兄那样聪明的话,母亲会不会多看我一眼?
看我急切地想要读书,肖嬷嬷找来了一些简单的书教我识字。肖嬷嬷是宫女中少数识字的人,如果遇到她也不认得的字,我就先牢牢记住它们的写法。肖嬷嬷又抄来宫里各座宫殿的名字,一边教我它们的念法一边告诉我宫殿主人的脾气性格。
就这样,我的五岁生日到了。
整整一天,我就趴在窗台上看着院子的门口。希望肖嬷嬷口里那个穿着大红宫衣的大太监会带着父王的诏书出现,告诉我,从今天起我可以到藏书殿念书了。
从天没亮到暮色完全降临。
没有人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但当我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肖嬷嬷满是泪水的脸。
我已经昏迷了三天。
从醒来的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对肖嬷嬷说过念书的事。我知道这又是一个梦,所以,我将练习了无数遍的写着自己名字的条幅埋在了梨花林边那棵美丽的桃花树下。
星淡黯(三)
又是一年梨花满枝。
我已经六岁了。
我是北洛皇帝和皇后亲生的九皇子,但,从出生到现在,我从未真正见过我的父母。我是不被希望的孩子;甚至连我的名字,也表示了这一点。
司冥。
冥。
我知道我出生的那一年我的父王登上了北洛的王位,宫人们总是私下议论着那被鲜血染红了的一年。也许对于北洛的君主我的父王,我的出生意味着不祥和死亡。
我的皇子袍服,是从未在皇家正式礼服中使用的黑色。黑色的底子上绣着同样黑色的龙纹,如果不注意的话,根本不会发现那皇家至尊的标记。
也许,这,正是属于我的颜色。不被注意,不被发现,独自一人,在松柏林间幽暗的小路上,我可以拥有那份令人安心的归属感。
我希望没有人可以发现我,但是,我却听到有人用平静无波的语气轻轻呼唤。"九殿下。"
是和苏,内廷总管,父王的心腹,整个擎云后宫除了父王母后权力最大的人。
他说,父王宣我到崇安殿去。
他说,我的太傅到了擎云宫。
我—的—太—傅,明白他不是在说笑,我呆住了。
懵懵懂懂到了崇安殿——擎云宫里最庄严的宫殿,一国之君每日接见朝臣处理政务的地方——我还是第一次进入这座被后宫中人视为权力顶峰的大殿。
大殿里竟回响着爽朗的笑声——那是我的父王,一身金龙皇袍的北洛君主风胥然的笑声。
平日太监宫女的议论里,我的父王,是有史以来最威严也最冷漠的君主;可是现在,我却看到他笑得一脸轻松自若。他对面的雕花软椅上倚坐着一个容貌异常俊美的白衣青年,一个青衣的少年便站在青年身边。我的父王望着他们,脸上满是笑容。
梵儿愿意住在宫里朕真是高兴……
梵儿要和朕的皇子们好好相处啊……
如果他们不懂事得罪了你,梵儿看在朕的面上可不要太生气……
即使是最得父王母后宠爱的三皇兄,也不一定见过父王如此亲昵欢喜的表情吧?
和苏冷静的声音打破了那几乎有些诡异的和谐。
我在父王面前深深地跪拜下去。
司冥,抬起头来。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父王用他醇厚沉静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
我抬起了头。那一刻,我知道了什么是王者的威严,什么是帝王的气度。被宫人传说最像父王的三皇兄空有着一张相似的面容,我终于懂得,那份从身体内部散发出来的卓绝是无论什么人都无法学会的。
心中突然有些慌张,我垂下眼。
一片寂静,我甚至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皇上,让九殿下起来吧。小孩子久跪对身子不好。
我惊讶地看着那个美貌的白衣男子向我走来。那一抹温暖的笑容异常地熟悉,但是……突然感受到了另一个浅浅淡淡的笑容,我的身子竟忍不住颤抖起来——
正慌乱间,身子已经被他扶了起来。
天气还冷,怎么就穿这么一点?要是着了凉可怎么办?
责问的声音里满是真诚,我心里一暖,已经有多少时间没有人这样温柔地责问过自己了?啊,和苏说过太傅就在崇安殿里,难道……但随即按下了过于激动的心情:在这擎云宫里,我最不该有的,就是莫名的奢望啊!
梵儿,过来。
父王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竟俯下身握住了我的手。心中不由自主地一阵激动,随即被他带着转向那个稳步而来的青衣少年。
目光相接,我呆呆地瞪着那双温柔含笑的黑色眼睛。
司冥,来见过你的师傅。
碎语:很短的一章,微笑……
眉毛老公在啃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每天有事没事念叨,所以眉毛的文章……默~~~~
月沉落
(风司冥)
柳衍,是西云大陆第一大派道门的掌教青阳子,亦是北洛君主风胥然多年好友,更曾伴他仗剑江湖踏遍整个大陆。风胥然登基之前他的飘然而去令这位重情厚谊的君主感怀异常,称帝后曾多次寻访,终于在三年前得到他的消息,请进擎云宫一叙旧日之情。与好友重逢君王欢喜异常,而对好友爱子青梵也极是喜爱,甚至亲口封当时年仅十岁的他为太子太傅。风胥然本欲留他父子在朝,却被柳衍以独子年幼性喜隐居生活为由婉言谢绝。此次听说风胥然旧疾复发的消息,柳衍父子从隐居之所赶来救治,终于被君王的一片真诚打动接受了他的提议。但柳衍不愿入朝,只做一小小御医,君王无奈只得应允,划出清心苑给他父子,更赏下大量财物珍宝。柳衍全数收下,却在宫外开办济世药堂,为贫寒百姓免费治病用药。一时朝野内外皆知柳衍父子之名,颂扬之声无数。
风胥然,北洛的君主,正是我的父亲。
我是北洛的九皇子,风司冥。
柳衍,是父王的好友;而柳青梵,是柳衍唯一的儿子,我的太傅。
我无法想象,三年前那个笑容温柔、告诉我等他的大哥哥,会成为我的太傅。
梵儿年纪还小,哪里就能教导皇子呢?他容貌绝美的父亲含笑着对父王说道。只是挂给虚名好在宫里玩耍罢了,还请皇上对藏书殿的太傅和皇子们说明这一点吧。
父王只是笑了笑,要我们一起到藏书殿说话。
我的手,一路上都被他轻轻握住——虽然轻,却无法挣脱。当他回过头时,眼睛里流露出的平和的微笑,让我放弃了一切挣扎。
正在藏书殿里授课的,是朝里著名的大儒,太傅周怀清。
这是朕钦点的太子太傅,柳青梵。父王带着淡淡的微笑向众人说道。柳太傅就住在九皇子的秋肃殿,平时没有什么特别困难的问题不要随意去打搅,懂了么?
听到父王的话,我只觉得喉头一窒。
三皇兄向我和他投来的眼神,仿佛寒冽的刀锋。
只是当时年纪小不知轻重,在皇上面前夸口说要做天下最好的师傅,惹得皇上一时欢喜就封了个太傅……
十三岁了,虽然跟父亲学了些东西,但毕竟是山野人家的玩意,哪里是藏书殿里讲的经国济世的大学呢?青梵倒是要请诸位皇子殿下多多教导了……
父亲是逍遥化外之人,教青梵的也多是道门修身养性之道,若皇子们有兴趣,青梵自然不敢藏私,一定全心指导……
说是太子太傅,在青梵身上或许还是玩笑的成分占得更多一些。皇上想留住的是父亲,大约是看准了父亲的心思才这么安排的吧?其实父亲还是很愿意协助皇上的。至于青梵,大概可以算是九皇子的伴读吧,跟着像周太傅这样的大家学习经济之道,也是父亲所乐意看到的呢……
他倚在厚重的书桌边缘,带着微笑向围拢在身边的皇兄们以及太傅们说话。
明明是毫不出奇的平凡面容,此刻却异常牵动人心。唇边一抹清清浅浅的微笑,却似隐藏着说不出的淡淡嘲讽。偶尔向我投来了然的一眼,几乎是直直看透我每一个心思。我一惊,连忙转开了盯着他的视线。
在藏书殿的第一天,我几乎不记得自己听到了什么。
"殿下,一起回去吧。"他很快地结束了和周太傅的对话,径直走到我身边。
回秋肃殿的路上,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始终带着那种清清浅浅的笑容,遇到宫人行礼时便会多了令人如沐春风的怡人温度。我听得到身后那些宫女们的窃窃私语,宫里消息一向传得迅速,只一天的工夫,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了他的太子太傅身份和受父王青睐的程度——甚至连带着对我这个一向不喜欢的九皇子都温和起来了……
回到熟悉的小院,我呆在了门前。
和苏带着男女各十二个宫人站在不大的院子里。
"九殿下,柳公子。"和苏庄重地微微欠了欠身,"这是皇上派来伺候两位主子的。另外皇上赐下的衣物用品已经安置在秋肃殿里,若主子觉得不满意,只叫下人们调换。如果主子还有什么需要,请派人告诉和苏。"
他微微一笑:"我是一个人惯了的,让殿下看着要留下几个人吧,和苏。"说着转向我。
我怔住了,从小就只有肖嬷嬷一个人照顾我,秋肃殿虽然号称宫殿,其实只是皇宫角落上的一个冷清院子,平日也只有两个负责这一片宫殿的小太监会来定时地打扫。我从来没有过属于自己的太监侍女,此刻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肖嬷嬷……"
"肖嬷嬷上了年纪,皇上说也是时候放她出宫与家里人安享天年了。"和苏冷静的声音在一瞬间打破我全部的生活,"今天午膳的时候她已经拜别了皇后娘娘被家人接出宫去了。所以皇上命我请九殿下挑选几个合意的下人,以后也好伺候两位主子的生活起居。"
我呆呆地看着宁馨阁那黑洞洞的门,全心希望着那个总是张开双臂迎接我的温暖怀抱会像平时一样为我打开。我还没告诉她我终于可以进藏书殿念书了,我还没告诉她我有自己的太傅了,我还没告诉她我真的看清父王的眼睛了……
"就留下这四个孩子吧。对了和苏,请将我的箱子从清心苑搬到这里。"
恍惚中,我听到他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月沉落(二)
记事以来第一个没有肖嬷嬷陪伴的夜晚。
也是秋肃殿第一个奢侈地点满了蜡烛和油灯的夜晚。
只是,那么多的明亮,那么多的火苗,却无法给我一点点温暖。
大殿里没有别人,用过晚膳后他命人撤去杯盘送上茶点,又让人点明了烛火,然后便命令所有人离开,不听呼唤不许接近大殿十步之内。
现在他坐在我的对面,青色的衣衫在烛火映照下显得有些深沉,那习惯似的笑容已经从他唇边消失,此刻,一双比父亲更幽深更沉静的黑色眸子正凝视着我。
但,奇怪地,我并不想躲避他此刻的目光。
"我想,在崇安殿里你已经听清你父王的话了。"他沉沉地开口道,"虽然在你的皇兄以及太傅们面前都只说是挂名的太傅实质的伴读,但我希望你记住,在我告诉你的时候,我是你的师傅。"
我牢牢地盯着他,突然意识到现在他对我说的话的意义。
"从现在开始,我是你的师傅,风司冥殿下。"
我站起身来,退开三步向他跪下,行第一次真正的拜师礼。
当我站起来的时候,他微笑了。"在这样的时候,我叫你司冥。司冥,你以前没有进过太学,但今天在藏书殿里的那些书本你都认得,或者说,曾经学过。"他顿了一顿,指着不知什么时候放在桌上的一本薄薄的册子,"随便翻到哪一页,开始念吧。"
那是一卷蓝色封皮的手抄书,字迹清秀飘洒,笔顺纤细却透露出一分刚硬之气,却不像是一般的毛笔写成。我翻开第一页,"北溟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他闭着眼,听我一路念下去,有不认识的字他会及时提醒我。大约念了小半个时辰,他才让我停下。"好了,我想我需要的大概都已经知道了。现在,司冥,"抽过我手中抄卷,他凝视着我,"北溟有鱼,其名为鲲,下面是什么?"
我呆了一呆,随即说道,"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我知道三皇兄最得父王母后宠爱的就是因为他过目不忘的本领,难道他也想看我是否像皇兄一样聪明么?心里一乱,只觉得越来越不知所云,但我还是断断续续地背下去,越到后面越觉颠三倒四,竟是全然不通。偷偷抬眼,却见他嘴角含笑地看着我,我终于再没有勇气继续下去了。
似乎是我的不知所措让他想起了什么,他轻笑出声,"司冥,告诉我,这停云殿里现在有多少盏油灯,多少枝蜡烛?"
我怔住了,半晌才开口道:"四五十枝吧。"
他轻轻摇了摇头,"一共六十七点灯光,二十一盏油灯,四十六枝蜡烛。"说着举手轻挥,满室的光亮被一点一点熄灭。在我默念到六十六时,只剩下桌上一只烛台兀自发出晕黄色的光芒。
看着他把烛火一盏盏扑灭,光明一点点退却,黑暗一步步扩大,本来亮如白昼的大殿变得一片幽暗。我忽觉胸口一阵阵郁闷,这偌大宫殿,像是让人连呼吸的自由也没有了。也不顾夜深风寒,我突然大步走到殿门前,双手猛地把门打开。
殿外庭院荒芜如昔,那四个宫人被他摒退,此刻都在院外守侯。春天依旧寒冷的夜风从外面呼啸而入,更吹得殿中烛火摇摇欲灭。
光明原来如此脆弱,根本禁不起丝毫风吹雨打、人世折磨。而曾经梦想的一切,也总是被现实轻易地打破;六年不长的生命,却像是一只毫无力量保住一点微弱光明的灯,只要一阵微风就可能被熄灭一切希望。自知道肖嬷嬷离开时便滋生的孤独和恐惧开始像疯狂生长的藤蔓植物在心里蔓生,步下台阶抬头看天,漫漫夜空、寂寂星月,皆是寒意。
回过头时,只见整个大殿孤零零一根蜡烛,烛光摇曳中映出他沉静如水的面容。
我怔住了,凝望着偌大宫殿中唯一的光明。
满殿的阴冷,暗沉沉一片,反映着他的眼睛也漆黑不见底,无边无际,但在其中,却一直有一点燃烧的烛焰,执着的跃动着。
那无数个漫长的夜晚,肖嬷嬷在一点灯光下教导我写字的情景,突然浮上我的脑海。
他的手掌微微提起,似乎就要熄灭那最后一点光明。
我冲进了大殿。
他幽黑的眼睛凝视着我,沉默中,他取过一边的纱罩将那枝蜡烛笼起。
我突然明白了。
即使是最后一点烛光,即使微弱得几乎随时就要消失,在没有真正熄灭之前,我也应该伸出自己的双手尽一切力量去保护属于自己的光明。
他走过去关上了殿门,又取出火折将满殿的灯一盏盏重新点亮。
"司冥,你,懂了吗?"
碎语:冥冥只是一个六岁的小不点儿,是不是太聪明了?
嗯……宫里的小孩都早熟,何况这样一个……眉毛用力说服自己~~~~
月沉落(三)
我向来睡得不沉,但和他相处的第一个晚上,我睡得格外香甜。
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他也已经让小太监摆好了早膳。早膳种类很多,虽然每一样的数量都不是很多,但我还是剩下了不少。看着犹是半满的盘子,我心中一阵犹豫。
像是知道我的心思,他淡淡地道:"那些没有动过的饭食点心,下人们自然会负责吃完的。我本是照着各人的饭量要的分量,一饭一食皆是民生血汗,没有道理浪费。九殿下若是已经吃好,我们这就该往藏书殿去了。"
"太傅,今天周太傅会讲什么?"走在青石板的小路上,我很惊讶他竟知道这条通往藏书殿的捷径。
他微微笑了:"我又不是周太傅,怎么可能知道他要讲什么。"顿了一下,"殿下我已经同您说过了,平时不用称我为太傅,叫我名字就可以。"
我摇了摇头:"太傅是父王亲点的,司冥不敢坏了规矩。"
"那……没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我的名字。"他微笑着抚了抚我的头,"肖嬷嬷确实把九殿下教得很好。"
我呆了一呆,随即低下了头。
"学会如何在人际关系错综复杂的后宫生存下去需要花费很大的心思,却是生为王族注定经历的命运。九殿下天性聪明,如此行事自然十分正确。不过,"他轻声笑了起来,"从你的父王陛下亲点我作为你的太傅的那一天起,我们就已经成为绑在一起的靶子了。这个时候,你还能够和我分清界线么?"
我停下了脚步,抬起头凝视着他的眼睛。
他笑了一笑,随即蹲下身子与我视线齐平。"我想告诉你,司冥,不是对每一个人都需要直视他们眼睛的。在抬头之前,要记得先敛去目光里的一些可能引起他人不喜的东西,比如骄傲,对于宫里的很多人来说,你的骄傲是一种无声的挑衅。当然,如果你原本就想要引起不满,也可以充分利用这一点,但是在那样做之前要先想好所有可能的退路——因为你不是别的皇子,知道了吗?"
心里一时百味俱全,我点了点头,"是的,太傅。"
"很好。"他又微笑了一下,"你现在的眼睛藏不了任何东西,所以最好的方法是什么也别藏,尤其在你三皇兄面前。"
"太傅,三皇兄他……"
"你有一双比鹰还锐利的眼睛呢,我的小皇子。"他笑着站直了身子,"没有人会真的不忌惮你,因为你那聪明的父王从来没有向任何人作出确实的承诺。好了,今天早晨的课就到此为止了,司冥。记得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要称呼我的名字啊。"
日子过得极快又极慢。
三天,他到我身边已经三天了。
我依然不知道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做我的太傅只教我一个人。有的时候我会怀疑,那个梦里一脸温柔笑容的大哥哥,究竟是不是他。
我只知道,天气在渐渐变暖,皇兄们的目光却是越来越冷了。
父王到藏书殿来看过好几次,每次都非常亲切地问他各种与课堂全然无关的问题,比如他在宫里是否习惯,要不要另拨一处给他做专门居所之类。六皇兄十分莽撞向父王提议要他搬到自己的寝宫,他还没有回答就被父王异常干脆地打断。他只是微微笑着,说,皇上和青梵说好了的,我本来就是和九殿下一起的。
听到这样的话父王微微眯起了眼睛,大皇兄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四皇兄却笑得十分温柔,说道,那九皇弟的秋肃殿可真称得上是蓬荜生辉了。
青梵出身草野山谷,如今已是身在天堂。俗语说由奢入俭难,父亲也一向告诫青梵不可贪图安逸沉溺享受之中。不过皇上,六殿下也是一片好意,陛下责之过苛了。
他笑得一贯地清淡,父王竟也是笑了。既然梵儿这么说,那事情就这样算了;若梵儿哪天想要自己的宅院,朕再另行赏赐就是了。
回到秋肃殿的时候,他的脸色有些隐约的阴沉。
他取出一卷手抄的卷轴给我,让我念出声来。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我凝视着烛光摇曳中他已然沉静如恒的面孔,那双幽深得全不见底的黑色眸子在灯下闪烁着幽幽的光芒。他像是在做出了一项艰难的决定,此刻脸上流露出的,全是坚定不可动摇的决心。
"太傅……"他长时间地没有说话,我终于忍不住轻轻喊他。
"司冥,这几天,你要小心。"
在宫里,我从来都很小心。
我是不受父王母后喜欢的皇子,但是,即使没有任何出头的可能,我身上流淌的纯正皇族的血脉,还是会引起他人的不安。
当我意识到身后是大片湖水的时候,我的身子已经在半空中。
落入水中的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大皇兄和六皇兄得意的面庞——那个无巧不巧踩着青苔令手中托盘直飞向我的小太监,那颗不知如何滑到脚下的小石子,以及被周太傅和三皇兄拉去山间赏心亭谈天说地的青梵……一切,都是经过了那样精巧的计算啊。
他曾经说过,司冥,这几天你要小心。
他也曾经说过,九殿下,花园很大,不要走远。
看到我这个样子……他一定很失望吧?
溺水而死……一定是世界上最痛苦的死法了……
当我又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一个温暖的怀抱包围着我。
不用睁开眼,我因为知道那一定是他。
他的父亲,御医柳衍温柔的声音:"好了,梵儿,你把一切都做得很好,就是为师我也不知道对于溺水之人还有那样的急救方法呢。"
"我没想到他竟一点也不会水,我不该放任他就这样离开自己的视线的……"
"梵儿,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没想到。这样的天气,他又是这样的身子,我真的无法想象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到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不能就任一切这样平息下去,师父,请允许梵儿用自己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情。"他将我搂得更紧一些,"我曾经说过要保护他,我绝不让那成为一句空话。"
柳衍很久都没有说话。
"梵儿,你是我的孩子,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情,我不会反对。"他顿了一顿,"你一向是个冷静的孩子,我相信你;但是,我还是希望梵儿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你的反应把大家都吓坏了。"
"您总是心太软,师父,那些人确实应该得到惩罚。不过,我保证不会做得太过分就是了。"
虽然被包裹在他温暖的怀里,我还是感受得到他言辞中的冰冷——也许因为身世的关系,对于那些温柔言语中的词锋我总是异常敏感,只是这一次,我选择忽略。
黑暗,第一次给了我安心的感觉。
而那片黑暗中,我感到两片温暖的东西贴上我的额头,耳边传来他低低的声音,"相信我,装睡的小家伙;我会保护你,以后再没有人敢这样对你,我的冥儿。"
从那一刻我知道,我的生命之路上,再不是一个人独行了。
世有浮沉曲折
(和苏)
我是和苏,自幼被卖进宫的小太监。
我服侍的第一个主子是景文皇帝的五皇子,风胥然,我想,他也会是我最后一个主子。
五皇子殿下虽是庶出,却是最得皇帝看重的儿子。其他皇子都无法相及的慷慨豪爽,令无数文士俊才都自叹不如的潇洒风流,任何时候都温雅和煦仿佛清风拂面的真诚笑容,以及一身护国将军亲传的高超武艺,使他成为整个皇城最受欢迎的青年。
在所有的宫人眼里,我是异常幸运的。
直到他二十五岁生日的那一天。
皇帝亲自主持了庆典,拜祭过祖先后是皇子生日庆典的传统组成部分——狩猎。身为所有皇子里最擅长此道的人,五殿下自然一马当先。
可是——
突然出现的刺客,惊恐无地的人群,纷乱如麻的猎场……当所有的一切平静下来的时候,侍卫们向皇帝通报了五皇子被追杀之际失足掉落山崖的可怕消息。
迷雾森林。
山崖下是整个西云大陆无人胆敢闯入的迷雾森林。即使是深爱儿子的皇帝,也只能放弃。
然而,两个月后,五皇子竟携着道门掌教青阳子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没有人想到,拥有足以颠覆一个国家政权,影响这个西云大陆命脉力量的道门至尊,会是这样一个年轻而优雅的绝美男子。我从未见过那样美丽的人,他的美是一种圣洁不可侵犯的存在,令所有见到的人自惭形秽深深折服,却不会给人高高在上的压迫感。
殿下说,是采药路过的青阳子将他从迷雾森林深深的谷底救了出来。为了报答全无所求的朋友的救命之恩,他希望在自己的王府招待最尊贵的客人。皇帝陛下显然也很高兴能够这样轻易地得到势力强大的道门的支持,吩咐我们小心伺候,绝不允许怠慢了贵客。
没有人想到,这个卓绝的男子,会在王府一住十年。更没有人想到,骄傲高贵的五皇子,会将全部发自内心的笑容给了这个全身都散发着神圣光芒的绝美男子。
作为殿下的心腹侍从,我小心地协助殿下将一切可能引起他不快的丑恶和血腥掩藏起来。我知道殿下的无奈和担忧,柳衍是以朋友的身份留在风胥然身边的,而不是以道门掌教的身份——尽管殿下对这样的事实总是露出带着欣慰的苦涩笑容。可是我们都忘记了他不是天真的世家公子。他是柳衍,他更是西云大陆第一大派道门的掌教青阳子!能够统领体系如此庞大、门徒又异常复杂的道门,他又岂是可以被轻易瞒过的?
只是,他没有点破,甚至,对殿下的每一个计划暗中给予弥补和救助。
直到八年前君家一案。
殿下无法容忍朝廷被势力倾天的君家把持,几年经营终于抓住了铲除君家的机会。对于朝堂纷争激斗早已无动于衷,但面对君家百口淋漓的鲜血连我也不禁悚然。他终于再也无法容忍,在那个大雪漫天的新年之夜飘然离去。
再见之日,情缘尽灭,惟有君臣之谊,上下之分。
一张薄薄的纸片,撕裂了他的世界。
在接下来有如地狱的三个月里,殿下完成了从继位太子到肃清朝堂各派势力的全部工作。
柳衍离开后的第七个月,先帝驾崩,太子风胥然即位称帝,成为北洛第十三代国君。
皇帝登基后,我被封为内廷总管,统掌内廷事务。
其实,我所做的和以前没什么不同,依然是每天跟随在皇上的身旁,看他处理各地公文,批阅如山的奏折。
两个月后,后宫所有的宫人都在议论,从前那个总是微笑怡人的五殿下成为皇帝后,眼里便再没有春风一般的温柔。所有的人都在惋惜,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自从那个幽雅圣洁的男子离开后,皇帝的脸上便挂上了一张用冷峻与淡漠制成的面具。
四年,面具从未被摘下。
直到三年前祈国的摩阳山西斯神殿的的大祭司发出了西蒙伊斯神的圣谕,那张精致完美的面具才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青阳。
为了那两个字,高贵的帝王选择了无情的重逢。
那个绝美的男子果然如约降临到擎云宫,只是,他的手,携着一个年约十岁的沉静少年。这是我唯一的孩子,柳青梵。他向所有人微笑着介绍。
那一夜,皇帝没有成眠。
将所有的奏折推到一边,他细细地读着大将军孟安呈上来的密报中关于柳青梵的部分。
和苏,原来那个孩子,竟是预言中的天命者呢!看了一遍又一遍后,他突然轻笑起来。只是预言里那个万世之君,却是不知道指的什么人呢。
我吃惊地看着我的帝王。
柳青梵,似乎是个非常不凡的孩子啊……而且,他会为了儿子留下来的,不是么?
我无法回答。
也许朕不是预言里开创万世基业的帝王,但那一定要是朕的孩子——天命者的选择不会有错,如果大神真的垂青于北洛,那么,就让朕用帝王的一切特权来做这一场豪赌吧。
和苏,你一直都跟着朕,为朕做好一切。这一次,你会继续为朕实现心愿吗?
我退开两步,跪下。请陛下吩咐。
世有浮沉曲折(二)
我一直不很明白当时皇上为什么会选中九皇子,但也不能说完全不明白。
想教育出一位绝对优秀的帝王,必须是从很小的时候就精心培养。皇上有九位皇子,最大的大殿下也不过十六岁,而最小的九皇子年方三岁,年龄却都不是什么问题。除了九皇子,其他的皇子都由皇后亲自教养,无论资质天赋还是后天教育,这些天家的孩子都可以说是出类拔萃。不过,若真要将江山交予,却是不能不慎重考虑。
人说七岁看大,这群皇子虽然出色,却也是各有所短。大殿下司文是皇后嫡出,身份高贵,但性情急噪不知收敛,常惹皇上不悦。二皇子司宁和五皇子司琪是良贵妃所出,二殿下虽然聪慧,性情却颇是懦弱优柔,五殿下则偏爱骑射之术少碰书本。四皇子司行的生母秀贵人性情温和,四皇子却为人尖刻。六皇子司伽的生母乃是颖国公主,常与胞弟七皇子司磊仗着母亲势力在宫中嚣张横行。八皇子司退生母离国公主璃贵妃娇纵跋扈,八皇子年纪虽幼,却也隐约有了其母的影子,颇不得皇帝欢心。
皇上最宠爱的一直是皇后所出的三皇子司廷,只是三殿下虽然聪明伶俐,言行举止处处模仿皇上,但终究缺少一份尊严自傲,卓立于众人之上的气度。或许是我的错觉,我总以为三皇子心机过于深沉,不似人君的泱泱大度,施人恩惠总不免三分刻意,而不是上位者所应展现的堂皇磊落。皇上虽极爱三皇子,却始终不愿明示他的身份,或许就是因为于此了。
而九皇子风司冥,却是所有皇子中最为特殊的存在。
他从生下来的那一天起,就没有得到过父母一丝半毫的关爱。虽然有善心的肖嬷嬷的照顾,还是很难想象一个被亲生母后所厌弃的孩子在人情如纸的擎云宫是怎样生存下来的。但我知道,为了维持基本的生活已经完全抛弃了身为皇子所应拥有一切的他,却保持了那份皇族应有的尊严。
然而,他,只是一个才满三岁的孩子。
我也知道,皇帝选择了这个自己从未给予任何父亲关怀的皇子,绝不仅仅是出于歉疚。
将空间留给皇上和柳衍,我奉命陪着柳青梵在御花园里游玩。
不知情的宫人说着他们听来的故事,传递着各种亦真亦假的信息。
柳青梵快乐地辨别着花园里各种花草的药性,但是,我看见,那个十岁的孩子幽深如海的眸子里,不时闪过一道锐利光芒。
路上遇到了正带着一群女官游园赏春的德贵人。这位德贵人出身世家,在后宫之中性气最是傲慢自恃,但此刻柳青梵几句温和言语竟引得她笑容满面,甚至取下腕上珠串相赠——我不能不说,这确实是一项奇迹。
大约也只有那个如清风朗月的绝世男子,才能教养出这样机敏而聪慧的少年吧?
我们在偌大的御花园里走了许久,一直走到那个相比于满园繁华而显得异常清冷的小园。
他让我在园门口休息,自己到里面走动玩耍。
当他走出园门,看到他凝视手中小小孩子时流露出那样温柔爱怜的表情,我知道,皇上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只是让皇上没有想到的是,本来希望柳衍担任的太子太傅的职位,因为柳青梵的一句话而落到了这个年仅十岁的孩子身上。
我想,皇上确实如他所言的,在进行一场豪赌。
皇上又等了柳衍父子三年。
其实他从没有什么痼疾,唯一的心病,也因为柳衍的到来和承诺留下而霍然痊愈。
安排好柳衍的一切,皇上正式宣旨,柳青梵成为了真正的太子太傅。
我按皇上的要求带了男女侍从各十二个到秋肃殿,没有想到的是,柳青梵竟将决定权完全交到了九殿下手中。但殿下毕竟是一个六岁的孩子,最后还是按柳青梵的意思留下了两个负责伺候衣食侍女和两个做粗使活计的太监,没有根据皇子的标准挑选做屋里细活的侍女——至于个人的衣饰起居,我想习惯了自己动手的人就不喜欢再让人服侍了,他这样对我说道。
这样,除了照顾皇上的起居,每天我都要到清心苑和秋肃殿一次,询问柳衍父子有什么什么特别的要求。
"和苏,真是麻烦你了,不过,我没有什么需要的了。"柳衍一如从前地温柔微笑着,"请转告他,柳衍现在很好,有梵儿在,请他不要再如此担心了。"
"和总管,不要再这样每天几趟地跑了。"柳青梵的笑容却不像他的父亲那样温暖,沉静有礼的声音总是不自觉地透露出一种威严,"如果需要你的帮忙,青梵会在第一时间叫你的。"
按皇上的吩咐,我将尽一切可能满足柳青梵提出所有要求。
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个需要我的帮忙,会来得那样迅速;我也没有想到,这个忙,会帮得那样彻底而不容拒绝。
一切发生在九皇子落水后的第二天早晨。
世有浮沉曲折(三)
"和苏,将所有皇子的侍从以及昨日在御花园里的下人以及当值的侍卫集中到九皇子落水的地方。我现在去藏书殿为九殿下向太傅请假,在那之后,我就到御花园。"
从秋肃殿出来,一身胜雪白衣的柳青梵冷冷地对我说道。
我行了礼退了出来。昨天太傅们兴致颇高地带领众皇子到御花园赏春,不料九殿下却失足落水。周围除了两位皇子及其贴身侍从,更有不少太监侍卫,竟是没有一个下水营救。当柳青梵赶到湖边将九皇子救起,九殿下竟是已经没有了呼吸。柳青梵将自身之气渡入他口中,这才救回九殿下一命。得知事情经过,柳青梵勃然震怒,以太傅身份厉声痛斥大皇子和六皇子以及一众侍从,直到柳衍闻讯赶到才将几乎失控的他带回秋肃殿。皇上听人传报之后也急忙赶到秋肃殿探视,更命令我留在秋肃殿随时伺候。柳青梵像是受了极大震动,不休不眠,竟是亲自照顾九殿下一夜。见识到这一向温文微笑待人的少年惊人的力量,又见皇上如此重视,宫人们再不敢怠慢,也均是在殿外守侯了整整一夜。看着那双精光闪烁的黑色眸子,我知道此事绝不可能如此善罢,只是我无法想象他会用怎样的方式解决。
将所有涉及到的宫人集合起来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身为内廷总管,我可以任意调动宫人的职班。至于皇子们的侍从,只要没有伴读身份,要召唤他们我也有足够的权力。
当那道白色的身影出现在湖畔小径上时,我已经把他吩咐的事情都办到了。
他向我点了一下头,随即在我命人搬来的太师椅上稳稳坐下。
足足一刻钟的工夫,他没有说任何的话。一双幽黑的眼眸放射出冰寒刺骨的冷冷的光,在一众宫人身上缓缓地来回。
我可以清楚地看到,离我最近处跪着的那个小太监,已经紧张得满脸是汗。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无法想象,一个十三岁的少年竟会有如此令人恐惧的压迫力和绝对不容任何挑战的威严。
"昨天,九皇子落水的时候,就在附近的,是哪几个?"
终于,他打破了沉默。众人皆是暗暗松了一口气,但听到他的问题,心又是顿时提起。
七个穿着太监服饰的宫人跪到了他面前。
冰冷的目光在兀自倨傲的大皇子的两个侍从身上扫过,他转头看向眼前跪着的七个人。
"你们……都会水么?"
有两个会水。
"九殿下落水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喊了救命,是谁?"
人群里一个穿蓝衣的小太监怯怯地站了出来。他点了点头,示意小太监上前站到我身边。"那以后你就到秋肃殿做事吧。还有谁看见殿下落水后喊了救人?或者,有谁听到喊救人的声音后赶过来的?"
有两个三等侍卫服饰的青年男子走了出来。他看着其中一个男子:"昨天我看见你被人拦在园门口,那是谁?他与你说了什么?"
年轻侍卫一时面露难色,沉默片刻才开口道:"王大人说我职小位卑,而且花园里贵人们身份高贵,有的是侍卫从人,便是出了事也轮不到我出头,还是各守岗位的好。"
柳青梵点了点头,"从今天起,你们两个是九皇子的贴身侍卫。"说罢挥手让他们站在一侧。
"现在,我问最后一遍,昨天,还有谁在九殿下落水后努力营救的?"
一片寂静。
如果放在了平时,这绝对是奴才下人们表现忠心的最好机会,但是此刻,没有人胆敢挑战眼前这白衣少年的权威。
半晌,柳青梵的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他转向那会水且近在湖畔的太监:"我听说,做奴才的本分是忠心护主。还从来没有听说,主子落水,奴才可以站在一边看热闹的。且不说你们会水还近在咫尺,就凭你们眼见主子落水连一声都不出,这哪里还是为人奴才的?和苏!"
我越听越是心惊,此刻陡然听他叫我的名字,连忙应道,"在!"
"按宫里的规矩,这样没用的奴才,是怎么处理的?"他的嘴角兀自带着一抹冷笑,声音却多了几分漫不经心。"不会只是逐出去吧?"
"回柳公子,内廷宫人,有不忠心护主者,罪当杖毙。"
他的嘴角微微一扯,"那还等什么,和苏?"
强抑心中震惊,我吩咐道宫中的执刑官,"拖出去,按律,杖毙。"
"不,"他笑了一笑,"不必那么麻烦,在这里行刑就是了。"
我一惊:"可是——"他瞥了我一眼,其中满是不可错认的警告。我只觉浑身寒透,用目光示意一边惊恐的执刑官依言行事。
宫里的执刑官不敢放松,那两个身子颇为壮实的太监的背皮片刻间已被打得血肉模糊。
他冷冷地看了一会,随后转向另外五人。"你们虽不会水,但难道连喊一声都不会了么?看着主子在水里挣扎,真是有趣的很哪!"说着冷笑一声,"既然如此,我也不强求你们什么。想活命的,现在就给我下水去。"
看着一边已经完全没有了气息的两个太监,那五人的脸色皆是惨白,一齐起身,跌跌撞撞地向湖里走去。有一个走得慢些,他冷哼一声,衣袖一拂,那最后一人身子顿时凭空飞起,重重地跌进湖里。
看着湖中五人不停地挣扎,他站起身来,负着手,冷冷地打量着跪了一地的众人,"现在,你们中间会水的,去将他们几个捞上来。"
话音刚落,已经有好几个侍卫冲出去就救人。当那五人气息恹恹地被拖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轻哼一声,"什么叫灭顶之灾,你们,可给我好好记住了。现在给我滚一边去!"说着转向众人,"你们也看见了,侍卫宫人中会水的竟只在少数。宫里水泊不少,保不齐哪天又有哪位主子落水。"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目光扫过众人,"现在不会水的站到我左手边,会水的到我右手边,立刻!"
也许了见了血的缘故,就连大皇子一向嚣张的侍从,此刻也乖乖地跟着众人站到了他的左手边。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我听说凡会水者必有淹水呛水的经历,而且那是学会游泳的最快方法——现在,我要你们用这最快的办法学会游泳!记住,是每一个人都学会;只要还有一个不会,就别想离开这晨星湖一步!"
溺水,或许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
而溺水之人的求生欲,却可是称得上是世界上最强烈的欲望。
所以,柳青梵的这个决定,无论对于会水还是不会水的人,都是极其可怕的惩罚。
我终于意识到了这个少年的冷血无情。相比于这种生不如死却又绝不愿死的酷刑,杖毙反而是要仁慈得多了。
湖中一片沸腾挣扎,而在岸上看着的人,更是几乎没有一个的身子不在摇摇晃晃。就连在武场见惯了鲜血受惯了打击的两个侍卫都不由战栗,而那个被吩咐到秋肃殿做事的小太监,早已是站立不稳地倚靠在身后树干上了。
"够了。"他终于吐出了这两个字。看着全身无力趴倒在湖边的众人,我不由心中戚然。
他冷冷的目光再次在众人身上扫过。"在宫里伺候的人,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以后都好好地认清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守着规矩,起去!"
在这一刻,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我终于确定——我,看到了帝王不可侵犯的绝对威严。
"是这样啊……"风胥然背着手立在窗前,一道黑色的人影静静地侍立其后。"现在那孩子在做什么呢?"
"柳公子已经回到秋肃殿,亲自为九殿下煮粥熬药。"
风胥然微微颔首。"真是……非常厉害。为所有人制造一个机会,时间、地点、在场的人物、可能的后果都经过精确严密的计算,难得他竟能将一切都利用得这样充分,这一手杀鸡儆猴、敲山震虎可做得漂亮至极。影,把秋肃殿的影卫都撤去吧——对那孩子应该已经不需要了。"
"是的,陛下。"
"柳衍大概无法想象他那样小心呵护的孩子根本不需要那些所谓的保护吧?够快,够狠,更够心机算计,真不愧是君雾臣的儿子!"风胥然冷笑一声,"三年不鸣,一鸣惊人,这青云第一声果然是不同凡响呢。"
"陛下,柳先生那里可还需要……"
风胥然微笑了:"就让他们在那里吧。影卫常年辛苦,在柳衍那里却是轻松得多了。"
"是,陛下。"
风胥然轻轻挥了挥手,影子随即消失在大殿暗处。
凝视着殿外一片花明柳媚,风胥然长长舒了一口气。
衍,你真的太小看青梵了。那块小小的石头,需要怎样的功力技巧,怎样的计算配合,才能够达到那样的效果?没有人看清那颗石头是怎么来的,但整个擎云宫里能有这份功力如此完美地控制一切的人,除了你们师徒二人,还会有什么人呢?在暗潮汹涌的皇宫之中想要立足,必先立威;而立威则需要一个恰好的理由和事端。如果说擎云宫早是埋下火种,导火索却是柳青梵亲手点燃。将袖手旁观的两名太监杖毙,将其他侍从宫人严惩无贷,却又将呼救的小太监和应声而来的侍卫越级的提用,雷厉风行,恩威并济,已让九皇子风司冥在擎云宫彻底立住了脚跟。
柳青梵,你还会让我看到什么呢……
花有俯仰开阖
擎云宫 御花园
"是……柳太傅吗?"
透过枝叶扶疏,看到凤凰木下正仰视着自己的三皇子风司廷,青梵在心里轻叹一口气,这才露出一个习惯性的清浅笑容,"是三殿下啊。"
"可以上来吗?"
青梵刚要开口,一身华丽袍服的风司廷已经手脚并用地爬上树来。拉住青梵伸过来的手一个用力,风司廷轻轻巧巧地翻身而上,满面笑容地坐在了他身边。
"真是个好地方。"环视四周,风司廷收回视线,"若不是柳太傅,司廷还真的无法想象擎云宫竟有这般景致。"
"三殿下还是叫我青梵吧。"青梵淡淡一笑,眺望着远方淡烟雾霭宛若图画的湖面和重叠连绵的殿宇,"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长安?那是什么?"
对上风司廷饶有兴味的眼,青梵从自己的思绪中猛然惊醒过来:"没什么。三殿下今天不是还有策论要学吗?是周太傅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么?"
"如果是的话,柳太傅会代替他来教导司廷么?"
"应该不会。"
"唔?"
青梵微笑了一下,顺手将不时挂住风司廷头发的树枝折去。"一个没有任何处理国事和政策经验的人,皇上是不可能让他为皇子们讲解策论了。北洛的政治决策可不是能够拿来让孩子练兵的游戏,青梵不以为皇上可能大胆到无知的地步。"
"柳太傅的话,对父王可是相当的无理。"风司廷微微笑着,却是一脸轻松的表情。"'治大国如烹小鲜','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太傅的话总是让司廷深受其益呢……九皇弟又在做新的游戏?"
两人一起向不远处的风司冥看去。
五人绑腿跑。
风司冥和四个年岁相当的小太监一组,水涵则和殿外做事的侍卫宫女一族。虽然同组的队员相比起对手来说瘦小许多,但风司冥却显得相当沉着,"一、二、一、二"的口号稳稳发出,步伐异常地整齐迅速,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原来这才是孩子练兵的游戏……"
心中微微一凛,青梵转过目光直视着一脸从容自若淡然微笑的风司廷:早就知道,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能够得到风胥然超乎众人的宠爱是有其原因的。"也可以这么说吧。"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青梵的声音里透露出一丝微微的得意,"小狮子都是在游戏中学会并掌握格斗和捕猎技巧的。何况孩子天性就是喜欢游戏的,能让他玩得开心就好。"
风司廷怔了一怔,随后扯出了一个微笑。"柳太傅对九皇弟真是无可挑剔,难怪九皇弟这样喜欢太傅——以前九皇弟很少露出笑容的。"
青梵凝视着他:"而相对的,三殿下却是笑得太多了。"不待他答话,他紧接着道,"青梵突然想到一样非常有趣的游戏,希望三殿下可以赏光陪青梵一起玩。"说着握住风司廷的手从树上一纵而下,带着完全身不由己的他向风司冥他们的方向奔去。
"这是什么?"看着青梵手里用皮革制成的球状物,风司廷不由好奇。
见他将球颠来倒去地看,青梵微笑起来,"是足球。"
将足球交回青梵手里,风司廷微微含笑:"这就是太傅说的有趣的游戏么?"
"至少在青梵的印象中确实是少有的游戏。玩的时候分成两方,每方守卫一个球门。胜负规则很简单,除了手以外运用身体的任何部分将球送进对方的球门,在规定时间内哪方进球多就算赢。"微微笑了笑,青梵随手将球抛在地下,双手捞起长袍下摆将它系在腰间,脚尖轻轻点住球,"在双方人数一致、年龄接近的情况下,足球是最可以培养和体现公平竞技精神的游戏。"
风司廷微笑了一下:"这么说,九皇弟岂不是不可以和我们一起踢球?"说着意有所指地瞥了静静站在一旁的风司冥一眼。
青梵也看了他一眼,脚下微微使劲,皮球轻弹而起,随即用足面接住。"青梵会做一个小一点的球让九殿下练习——我相信即使是在一旁观看,九殿下也一定可以学到许多东西。"
虽然是多年不动,但曾经苦练的技艺却是铭刻在记忆深处,何况这个身子练就一身的绝世武功,无论是力度的控制还是技巧的使用都无可挑剔——皮球在足尖、膝头轻盈地跳跃,运球、盘带,每一个动作都是纯熟至极,御花园湖畔柔软如茵的草坪恰成天然的足球场,迎风飞奔的快感让青梵只觉回到了曾经飞扬的赛场,少年热血意气风发的感觉在刹那间重新回到身上——即使开始只是单纯地想让那个人多看一眼,但到最后,心却是真正爱上了飞翔……
这一刻,一切皆可抛之身后;这一刻,一切皆可弃于凡尘;这一刻,云可为之停驻,风将为之叹息——
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人,为之震撼。
碎语1:二十人绑腿跑,日本小学校流行的游戏竞技。训练整体协调性和团队意识。少与人往来玩耍的冥冥需要这种和同龄人玩到一起的游戏。但最重要的是在游戏中培养下意识的领导自觉和统领能力。眉毛微笑ING……
碎语2:老公在看体育节目,念叨着世界杯世界杯;老爹跑过来凑热闹,意甲西甲英超中超……眉毛一个头两个大>_<||||||
家里有一个超级球迷,是噩梦;家里有两个超级球迷,是噩梦的循环=无限的噩梦……
另外,眉毛曾经担任校足球队助理教练的说!!!(话外音:助理?我一直以为你是杂役的……眉毛:默~~~)
花有俯仰开阖(二)
"殿下。"
正凝神注视着球场的风司廷猛然回过身子。
"大殿下在流凝居等您许久了。"
"让他等。"
冷淡的声音让萧然微微一怔。作为风司廷的贴身侍卫,他从风司廷十岁起便一直陪伴他身边。从来都以为这位倍受父母宠爱的三皇子春风和煦,而风司廷与他一母同出的大皇子风司文也是一向亲厚,竟是从没想到风司廷竟会对自己的长兄如此失礼。
"萧然,你不想下场比赛么?"
突然而来的问题顿时打断了他的思绪,萧然连忙道,"萧然职责所在,不敢轻离。"
风司廷微微一笑:"不要瞒我。前天你不是还和尚爰殿的侍卫一起踢球赌赛的?现在有柳青梵在场上,我扶风殿的面子都快丢尽了——"
"是的,殿下。"
自三个月前柳青梵拿出那奇怪的足球,整个擎云宫便如刮起了一阵足球的旋风。不仅皇子们对它兴致勃勃异常欢喜,皇帝风胥然的推波助澜更是让这项游戏成为擎云宫里最为常见的活动。换班轮休的侍卫常常自发地组成队伍进行比赛,但更多的比赛则是在皇子们之间举行,便如此刻三皇子与九皇子两人的赌赛一般。
按公平公正的规则,身为这项游戏发明者和规定制订者的柳青梵本是不该出现在球场上,只是见九皇子的秋肃殿宫人本就较其他宫殿为少,而且年纪身手也明显差了一截,青梵自然忍不住技痒。然而一上场,双方情势顿时逆转,风司廷却是有些后悔任青梵出场了。
见萧然身影出现在场上,风司廷微微一笑,却听身后一声骄傲的哼气。回过头去,果然是风司冥站在不远处。心中虽有些吃惊,脸上笑容却是温和依旧,"九弟来了?三哥早说过这边看得最是清楚,原想着就要叫九弟坐到这边来呢。"
风司冥轻轻哼了一声,"皇兄,不要以为让萧然上场就可以压制住太傅,青梵是不败的……"
"这个自然。不过,九弟不该直呼柳太傅名字的。虽然九弟和柳太傅远比旁人亲厚,但必要的礼数却还是不可废;不然,若是让父王听到可就不好了。"风司廷微笑了一下,亲手倒一杯茶放在他面前。"这是安平进贡的云露茶,九弟尝尝滋味如何。"
风司冥点了点头,握着茶杯的手却是不动,目光牢牢地盯住场上飞奔自然的白色身影。风司廷微笑了一下,稳稳地端起自己的茶杯轻咂了一口,这才道:"九弟可是担心赌赛的利物?"
"青梵不会输的!有青梵在就一定不会输的。"
风司廷凝视了他一会儿,微微摇了摇头,随即转头看向场上,停了一会儿却是突然轻笑起来。
见他突然发笑,看向场上,风司冥脸色微微发白。
"为什么你要退场?!"
"一个人的球队不会是赢家,我的殿下,无论这一个人强到了什么程度。"青梵轻松地落到两人面前,伸手拿过风司廷早已准备好的茶杯喝了一口,脸上满是满足而赞叹的笑容。"云烟雾露果然名不虚传!"
"若是太傅喜欢,司廷便派人送去几斤如何?"
青梵忍不住哈哈大笑:"三殿下说笑了!那云烟雾露一年不过产得一斤有余,殿下厚赐青梵可是承受不起的!"说着转向风司冥,"三殿下的侍卫本就出色,何况这些日子训练得那般刻苦,若青梵还能轻松取胜,那才是奇怪之极呢!既然知道结果,青梵也就偷得一时之懒——如果让两位殿下看得不过瘾,那青梵重新下场就是了。"说到最后一句,脸上笑容依旧,但轻松之意却是完全敛起。
风司廷心中一凛,连忙笑道:"哪里的话,明明是太傅引导着他们在踢球呢。那些传球那些配合,若不是太傅平日时常教导,凭他们的脑子又哪里想得到了?"
青梵微微一笑,泠泠如水的目光直视着风司冥。
突然感觉到微微的不忍,风司廷忍不住又开口道:"今日玩得尽兴,只是一想到明日周太傅那里还有好些策论要议,司廷就头疼得狠呢。"
"青梵也正要带九殿下回秋肃殿读书。那么殿下,青梵就此告辞了。"青梵轻笑道,携着风司冥的手暗暗使劲,感觉到孩子顿时的安静心里微觉满意。行得几步,突然回过头来向风司廷微微一笑,"纵有所爱亦不为玩物丧志,三殿下果然是三殿下。"
"殿下很生气?"
秋肃殿北角的归鸿阁,是青梵平日的居所,也可以称得上是擎云宫里最为朴素的屋子。一床一几一书桌外便是四壁满满的书架,甚至连一张椅子都没有。
风司冥便站在屋子正中,气臌臌地瞪着一脸平静的青梵。
"殿下确实生气了。"
风司冥别过脸去:"我不想输,我真的不想输……尤其,"一双黑亮的眼睛突然迸射出锐利夺目的光芒,"我不想输给他,尤其不想!"
青梵依旧一脸平静。
"青梵——"
"司冥殿下。"
风司冥陡然一凛。一年前青梵来到自己身边第一个晚上就曾经说明过,当他喊自己司冥的时候他的身份就是高高在上的太傅。但是,自己还从没有听到过他这样深沉无底的声音,更没听过他在这个名字下加上"殿下"这两个字!
"司冥殿下,请您冷静地考虑一下今天的言行。"青梵的声音透露出冰寒入骨的冷冽。"您在无谓地争胜,并在坚持着这种非常不明智的行为。"
"我不喜欢他。"虽然声音很轻,却透露出倔强执拗的坚定。咬着嘴唇,风司冥定定地看着青梵,重复说道,"我不喜欢他,我惟独不想输给他。"
凝视着眼前满是委屈却又异常坚定的孩子,青梵终于轻叹一口气。"我知道。"
"可你却和他那样好!"
陡然意识到他尖锐不满的语气下极力掩藏的恐慌,心中一震,青梵仔细搜索着孩子带着指控的眼睛:"殿下想说什么?"
风司冥猛然转过了身子,却没有开口。
"司冥殿下!"
青梵威严的语气令他全身一震,慢慢地转过身,却对上了一双异常幽深的黑眸。
"无论您在想什么,请记住,现在的您,只有七岁。出现在错误时间的言行就是错误的,而在这个擎云宫里,任何微小的错误都可能联系着死亡。"
风司冥怔住了。
"擎云宫很大,宫里太监宫女侍从数量逾万;但这个皇宫的宫墙外面,还有北洛;北洛之外,更有整个西云大陆。我不希望您在走出第一道宫墙之前就因为无谓的争胜受到伤害。三殿下是您的亲兄弟,当他向您伸出手时,现在的您只能选择伸手握住。我相信无论青梵还是殿下心里,都非常清楚这一点。"青梵的声音平静如常,"我想您应该懂得,只有一个人的球队是不可能取胜的。在同一个群体里,即使是自己并不十分熟悉和了解的人,身为上位者也有责任充分利用并发挥其才能。三殿下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我相信殿下也不会输给他的。"
风司冥艰难地挤出自己的声音:"是的,太傅。"
"三殿下学识过人,在皇子中是相当难得的理事之才。殿下必须向他多多学习才是。"
"是的,太傅。"
无声地凝视了他一会儿,青梵这才点了点头,"好了,这件事情便到此为止。现在,请殿下将昨日所讲《论语•宪政》篇背诵出来。"
几家心事几家度
清心苑。
看着心爱的孩子轻一下重一下完全心不在焉地捣着药,柳衍不由微微皱起眉头。
让青梵呆这狭窄的皇宫中充任太子太傅,真的太为难这天性自由的孩子了。
何况,他选择的,是那样敏感而骄傲的九皇子。
八岁的孩子,现在还无法理解青梵的一番苦心。他不知道梵儿为他花费整整一年的时间抄录出满架的书卷,他不知道那次落水后梵儿将自己的血混入他的药汁,他不知道梵儿摒弃了一贯的清淡惩训立威只为给他一片生活空间,他不知道梵儿为想出那些游戏而熬过了多少无眠的夜晚,他更不知道这两年来梵儿为他暗中阻挡了多少可能的伤害。
那样聪明乖顺的孩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知道三皇子在宫中的身份地位,却仍是那样介意着梵儿对风司廷的和悦——是因为青梵是第一个对他好的人,所以才这样依赖而乃至霸道的独占么?
"梵儿。"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开口呼唤。
猛然从神游中惊醒,青梵用力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才转向柳衍。
很久都没有看见梵儿这样的眼神了,两人隐居山谷每每抓住他丢下书本溜去烤鱼,那时的表情简直和现在一模一样,真是……异常地令人怀念呢。忍不住勾起嘴角,柳衍温和微笑着将磨药的石臼从他手里拿过。
看着被捣得稀烂的草叶,青梵脸上不由露出一丝懊恼似的羞赧红晕。
柳衍微微笑了一下,"梵儿好像很烦恼呢。九皇子在功课上遇到什么困难了么?"
青梵摇了摇头。无论是在文辞还是在武学上,风司冥都可以称得上天赋奇才,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加上天生不输于人的傲骨,让他就像海绵一样近乎贪婪地吸收着各种知识。虽然自己着意地隐藏起他的光彩,但三皇子风司廷还是很敏锐地发现了他逼人的才华,以至风胥然对他的兴趣也是日益增大。青梵轻叹了一口气:古人将少年得志立为人生一大悲事绝非随心之举啊!这擎云宫里的情势,那孩子原是清楚得很,可为什么这半年多来竟是异常的锋芒毕露呢?
让他和其他皇子一同在藏书殿上课,原意是希望他泯于众人;他确实聪明,十岁的年龄差距却还是决定了追及必须的时间。这也是让三皇子风司廷明白,至少在这五年内,九皇子风司冥绝不会是一个威胁。可是谁能想到,那个从来都是善解人意的孩子竟会把自己所教的种种"大逆"之道在皇子们每月例行的朝会上大胆说出,完全抢了风司廷的风头而引得风胥然怀疑的目光不住向自己身上射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风司廷对他的戒心从未放下,虽然在自己面前总是兄友弟恭的一团和气,但谁又知道那个心机远较常人深沉的十八岁的年轻皇子真正的心思?帝王心术,对那个小了他十岁的孩子来说,实在还是太早了吧?
可以庆幸的是,自己教他练武,却是一套改造过了的"太极"。绵里藏针后发制人的要诀让他足以自保,但又不可能真正出手伤人。演武场上他的"柔弱"让好武的大皇子风司文、四皇子风司行、七皇子风司恪对他放下了心,手下也不至于过于狠毒。虽然如此,风司廷的目光还是不时停留在他身上,那样的深沉让自己实在无法安下心来。
可是,几个月每日看着风司冥表情沉沉地拼命练武,青梵却是真的疑惑了。
"师父,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是金子就必定要发光,我不该隐藏他才华的是吗?我真的不是一个好师傅,是不是?"
"为师觉得,梵儿是在自寻烦恼。"话在唇边转了几转,终于出了口,柳衍突然一阵轻松。伸手扶住了他的肩头,他温言道,"梵儿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师傅。"
青梵张了张嘴,最后却低下了头,"可是现在司冥都不太和我说话了。"
闻言,柳衍微微一怔,突然意识到眼前孩子沉重的心事,他缓缓地伸出手将青梵揽进怀里。"他会懂的,梵儿。现在的他只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真的吗?那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听到那样轻淡不定的声音,柳衍顿时心痛起来:是自己的逃避造成了今日梵儿的痛苦。因为不想面对,所以任凭十三岁的青梵接过了如此棘手的责任;因为不愿伤心,所以冷眼旁观唯一的孩子经历那些自己深恶痛绝的权力争斗。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梵儿是神选定的天命者,所以他一定可以胜任一切……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竟变得如此懦弱,而将所有的重担推到了他十五岁尚嫌稚嫩的肩头?
是因为梵儿不同常人的沉稳成熟,让自己忘记了他只是一个孩子么?自己竟是忘记了,擎云宫的世界,实在远比迷雾森林中的黑熊来得可怕。
眸中精光一闪,柳衍顿时下定了决心。
"梵儿,两年没回山谷了。我们回去看看小球苍羽如何?"
几家心事几家度(二)
秋肃殿。
"哐"——
看着白玉般的瓷杯在青石阶上跌得粉碎,风司冥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气。"水涵!"忍不住心中烦躁,他大声喊道。
一个深蓝宫衣面目清秀的小太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
"太傅真的没有说任何话就走了吗?"
"是的,殿下。"水涵的声音异常清冷。"公子回来拿了一身替换衣服就和柳太医一起走了。水涵以为公子已经告诉过殿下,所以就帮公子收拾了包袱。"
风司冥死死地盯着水涵。
"公子吩咐将那只福袋也收起来带走。"
水涵话音未落,风司冥脸色已变得惨白,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你说什么?他带走了那只福袋?"不等水涵回答,他已经径直奔到归鸿阁里。拉开枕头,只见床上荡然无物,风司冥突觉脑中一片空白——
他竟真的走了!
青梵真的离开他了!
泪水顿时盈满眼眶,却在水涵进来的一刹那用尽全力收起。
"父王……知道他们走了么?"
"回殿下的话,水涵这一日都在秋肃殿里,外面的事情,奴才不知道。"
凝视着水涵毫不避让的眼睛,风司冥狼狈地扭过头。他看得懂那里面严厉的责备,更明白其中同样的伤心失落。那只福袋之于青梵的意义,身为自己贴身侍从的水涵又怎么会不了解?如果留下了福袋,也许他还会回来,可现在,他竟连最重要的福袋也一同带走,难道……他是真的再不打算回来了么?
突然知道,初夏的夜风,竟也可以这样刺骨的冰冷。
"水涵。"他轻轻叫道。
"殿下有什么吩咐?"
凝视着那双幽深的眼睛,突然觉得那恭敬的声音异常刺耳。"水涵,如果你想骂我,就开口吧。"
"水涵不会做让公子生气的事情。"水涵的声音十分平静。"夜深了,殿下应该上床休息了。"
风司冥苦笑了一下。水涵是两年前被青梵调到秋肃殿的。虽然名义上是自己的贴身太监,但秋肃殿里真正让他听从号令的却是青梵。青梵为人温和,又教他读书识字,为他照顾宫外家人的生活,水涵如何不感激在心?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努力地学会青梵教给他的一切。纵然不懂他言谈话语中的深意,也会安静地将他的每一句话牢牢地记在心中,只因为青梵曾经告诉过他,不懂的地方就先记着,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青梵,无疑是喜欢着像水涵这样的学生的。
聪明、安静、恭顺,更重要的是,绝不任性。
自己却是任性到了极点。
明知道应该韬光养晦收敛锋芒,明知道应该克己自制笑对一切,但是,只要看到风司廷有意无意间扫向青梵的目光,看到青梵对他的言语行止露出赞许的笑容,所有的冷静便顿时不翼而飞。
明明知道青梵的希望……
那些写满警世之句的书卷,那些暗潮汹涌的人物传奇,那些深邃幽玄的处世之道……纵然只有八岁,如果再不了解青梵的希望,自己定是天下最傻的傻子。
"水涵。"
风司冥看着眼前沉静如水的少年。
"我再不会任性了。"
我会达成你的希望,我会以帝王的标准约束自己,我会成为你眼中最完美的学生。
青梵,我只要你回来……
几家心事几家度(三)
玉波亭。
"你做得真好事!"风胥然的口气是极淡的,但了解君王如和苏者,自然听得出其中即将爆发的怒火。"果然好本事,竟气走自己的太傅!"
风胥然冷冷地打量着跪在自己眼前的孩子。两年的时间,竟已经培养出一种不臣服于任何人的王者的傲气,虽然是跪在地上,自己却可以清楚地了解他只是为自己所犯的错误而跪。如果说学识可以通过精心的指导和努力的灌输而获得,那份敢于承担一切的骄傲和胆气却是惟有长日相处的潜移默化方可达到的效果,而且,如果自己没有看错的话,在这短短的两天里,这个孩子似乎又成长了……
不过两年的时间便做到这样,柳青梵,朕果然是没有看错你!
只是用这样的手段逼迫他的成长,作为师傅的你,竟也狠得下心么?
"太傅只是出宫办事去了。"跪在地上,平静地吐出每一个字,风司冥的身子动也不动。"虽然儿臣确实不遵太傅教导之事,但以太傅的才学眼识,凡所做一切皆自有分寸。儿臣斗胆请父王静待太傅和柳先生回宫。"
心中微微震动,脸上却是没有半点显露。"这么说,你也是承认自己不遵太傅教导了?"
"儿臣知罪,甘愿受罚。"
"既如此,和苏,带九皇子去戒恶堂。"
和苏身子微微一震,有些迟疑地看向风胥然。擎云宫里谁都知道戒恶堂是宫里最残酷的刑堂,其恐怖程度胜过天牢百倍,便是钢筋铁骨的汉子进去,出来的时候也只剩一口气而已。这戒恶堂一向是用来审讯那些犯有大逆之过的皇族和叛臣的,此刻皇帝竟叫不过八岁的九皇子去戒恶堂,和苏实在无法不心生犹豫。
"你聋了么,和苏!"风胥然突然吼了起来,"如果九皇子没有在水牢里呆满十二个时辰,你就再不要来见朕!"
看着孩子的身影在红萝锦花墙后消失,风胥然顿时颓然坐倒在亭中石凳上。
掩住自己的眼睛,原先跳动似的酸麻已经变成一阵阵的刺痛。
柳青梵、柳青梵,你竟是连朕都不放过呢!
是啊,"凡所作一切皆自有分寸"。
什么伤心、什么难过、什么迷茫,一切只不过是他的一场游戏!他是比任何人都更早的洞察了命运的所在,所以可以将千辛万苦方才到手的东西轻易地丢弃!朕也好,柳衍也好,司冥也好,水涵也好,所有的人,都不过是他一手操纵着的玩偶而已……
不是冷血到极点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地做出那些绝情之事?
最可怕的,永远不会是拥有一切的人;当一个人无可失去的时候,他可以凭着自己的心意变成掌控一切的魔神。
帝王无情,君雾臣,你真是与朕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一枚小小的蓝玉从袖口轻轻滑落,跌在坚硬如铁的青石上,却没有半点损伤。
那个飘逸如天边白云的温宛男子的笑容在相隔了十五年后又一次浮上心头,风胥然用力地捂住自己的眼睛。
正是那个笑容。
三分深,三分浅,三分不可捉摸,却带着四分傲;那个笑容,极温和,极清淡,极美丽,也极魅惑,但其中冷冷的嘲讽,却像世界上最锋利的匕首,轻易地刺穿眼底人心每一处隐秘,却从不沾染一丝可能的血腥。
知道么,殿下,您不会成为我的主子,因为您不够无情……
你那父王虽然懦弱,却还算是一个不懂情的好人……
殿下是害怕心爱之人看到您手上的鲜血吧……
没教会殿下无情真是我一生的遗憾呢……
帝师,似乎是君家嫡系的宿命呢……
君家的血脉,一直便是如此……
胥然,我会在这里看着你……
碎语:看到这里,大家有没有一点疑惑呢?
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风胥然的脑子里在转什么啊……之类的的问题,是不是啊?
眉毛的又一个伏笔,而且线索牵扯得相当深、相当远,呵呵。
不过感觉很不清楚的样子,眉毛会专写一个关于风胥然的番外的,那也是《帝师》故事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实根本原因是觉得风胥然形象不够丰满的样子,眉毛怨念ING……
且自逍遥随我性
北洛•随都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青梵突然想起这句话,忍不住嘴角轻扬,目光从棋盘转到低眉垂目静坐一旁的柳衍身上。
自两天前离开国都承安,两人一路上竟如游山玩水一般轻装缓辔徐徐而行。青梵虽已是十五岁,但先是居于君家大宅,再是随柳衍隐居山谷,之后又长在皇宫,竟是从没见过这西云大陆上的城市风光。随都是整个大陆有名的繁华都邑,见他在市集上流连不去,柳衍实在不忍打断他难得的轻松,索性便在客栈租了房间住下。
让柳衍惊讶的是,青梵走得虽急,却带了一只可折叠的钢精棋盘——那本是风胥然的爱物,风胥然性好围棋,棋力亦颇为不凡,特地铸此棋盘好随时对局,以前自己与他共游山河之时便常常见着,却不想被青梵连下三局赢了过来。此刻见青梵拈着一枚棋子轻击棋盘,意态之间流露出说不出的从容淡定,柳衍不由微微失神。
没有风,所以任由窗开着。客栈原是临着街,只这一带房间靠着宜江——西云大陆上最大河流沧澜江的分支。宜江可以说是沧澜江最温和的支流,静静的流水让人丝毫无法将它与沧澜江的波涛壮阔联系在一起。
烛光轻晃两下。
青梵眉头微挑,脸上笑容却是不变。
只听"叮叮"两声,几块茶杯的碎片在空中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柳衍手中的茶杯已经裂成五块,流星赶月一般疾射向青梵掷出的碎片。相撞的两块顿成粉末,悄无声息地落入宜江之中。
青梵微微地笑了。"师父,梵儿可以让他们进来么?"
柳衍抬起了头,绝代风华的面容上流露出一丝感慨与欣喜交织的复杂神情。
"你……终于是发现了。"
他轻声道,随即向窗外提高了声音,"你们——进来吧!"
影阁。
昊阳山中、道门影阁。
除了道门历代掌教,无人知晓的存在。
无论多么光辉堂皇的组织,无论多么清正端严的门派,无论多么正直刚强的群体,只要在这个社会中生存,就必然会有与其光明相对的黑暗一面。百年声威赫赫的道门,西云大陆第一大门派,自然不会也不能例外。何况,自三十年前掌教逸阳子决心大开修真之门之日起,道门便已成为西云大陆上门徒组成最为复杂、内外关系牵涉最广的门派。
昊阳山后,幽冥谷中,影阁,正是为了维护门派安全、剪除各种障碍和危机原由,自道门开创之日起便一直暗中存在的最大秘密。
影阁中培养着众多的"影子"。他们不是杀手,一旦出手却比那些职业的杀手更为狠辣;他们不是傀儡,服从命令却比任何训练有素的军人更为坚决。出身道门,"不滥杀无辜"自然是影阁行事的第一准则,但"拦路者死"却是阁中影子在真实战斗中最大信条。他们身在暗处,随心而行,不受西云大陆上任何一条国法门规的限制,唯一遵从的对象是道门实际权力的执掌者。所以,收服影阁也是成为道门掌教的最大考验;而收服的第一步,便是在没有任何提点的前提下,发现影阁的存在。
二十五年前,十六岁的柳衍闯入了幽冥谷,却直到十年后才真正收服影阁——虽然那时影阁对他毫无用处。眼见十五岁的青梵竟能发现"影子"们的暗中跟随,甚至安排周全施以袭击,柳衍不由暗叹后生可畏:此刻安静地跪在自己和青梵面前的三个白衣人,应该便是目前阁里身手最佳的"影子"吧。即便如此,若非自己出手及时,他们定会伤在梵儿手下。那一手"袖里乾坤"的暗器手法,梵儿在自己所教基础上做了不少改进,虽然不脱道门武功根底,却是幻妙奇绝变化无方,纵使身手超群反应迅速如"影子",陡然遇上也是难以应付。
而且,梵儿将力度控制得相当好,那些碎片虽然去势凌厉,但及人身前力道已渐衰微,可以伤人示警,却不至于夺人性命——这孩子素来知道自己心思,出手之际已留三分余地,却不知这样的做法竟让他一下子得到了影阁的认同。柳衍微微叹一口气,随即微笑起来:梵儿……真的是天生的上位者呢。影阁,这处世的利器,本来就是想交给他的,却没想他竟是自己拿到了它。
且自逍遥随我性(二)
"属下、影阁、月影•纯,参见掌教。"居中跪着的白衣男子看起来大约三十五、六的年纪,收敛了一身的阴翳,语气极是恭敬。
"影阁阁主,见过本座唯一的儿子,青梵。"
微微侧过身子,他向青梵深深一礼。"影阁月影见过青梵少主。"一边从腰间取下一面黄金打造的精致令牌,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上。
"那是什么?"
"承影令。只有影阁的令牌才可以号令影阁上下,没有令牌,即使是阁主本人也无权调动影阁一人一物。"说着将黄金令牌举过头顶,"以承影令之名,影阁上下愿尊少主为影阁之主。"
青梵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转向柳衍。
"梵儿,接下吧。"柳衍沉吟片刻,抬头凝视着月影,"影阁已认定少主的这件事情,本座希望你在最短时间通知所有影阁成员。另外,传令所有影子,三天内撤回幽冥谷,非特殊之事不奉命不得出谷。"
"属下明白。"月影恭恭敬敬地又行一礼,这才站起身来抬头直面柳衍。"启禀掌教,少主武艺卓绝,自是足以自保。但少主身份尊贵,轻易不能劳动,月影以为还是需要两个人在少主身边做些粗使活计的。"
柳衍微微一笑,转向青梵。"梵儿,你看如何?"
同是微微一笑,青梵从容说道,"既是阁主好意,青梵不敢不领。"话音微顿,看了看仍然跪在他身后的两个白衣少年,用眼神询问月影,唇边已然浮起一丝了然的笑意。
月影微现喜色,"这是影阁为少主安排的贴身影卫。"
"贴身侍卫?"青梵微微一怔,随即露出温和的笑容。"你们且抬起头来。"
两张全然不同的面孔,却令人产生两人一模一样的错觉,那种如出一辙的清冷气度令青梵脑海里顿时浮出四个字——冰雪绝色。
又是微微一笑,"名字。"轻轻吐出两个字,他向两人走近一步。
"启禀少主,除了阁主称月影之外,影子是没有名字。"看出青梵目光里的疑问,月影连忙说道,"每一代影阁阁主的名字也都是侍奉的掌教所赐予的。月影不才,继承了阁主之位,又蒙掌教赐名为纯,故以此称名。"
"这样啊……"青梵点了点头,凝视着眼前两个虽然跪着却高昂着头的少年。"写影,残影。"
跪在地上的少年不明所以地看向青梵,不明白那几个字的意思。
"你们的名字。"青梵微笑了一下,将那块方才接过的黄金令牌放到左手边少年的手里,一边粲然一笑,"月写影,这是你的新名字,也是你第一个任务。"
"少主!"不仅仅是那白衣少年,连一边的月影都被青梵的举动吓到了。
"一年时间,我要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影阁阁主。"青梵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声音却冷冷清清没有一丝温度,两句话说罢,长袖一拂,已然退回到柳衍身边。"青梵还要谢谢阁主的一番盛情,作为回报,"他顿了一顿,嘴角微微上扯成一个优雅的弧度,"现在阁主可以运气检查一下你的小阳天。"
闻言月影心中顿时大震。小阳天是他所练武功的枢纽所在,随着内功的精进,阴寒气息也不断在此处郁结,渐渐成为全身唯一的练门。他素来小心,却没想到被青梵一口叫破。然而一运气下却陡然发现郁结之象全无,想来必是在什么时候被青梵破解了去。惊骇一去,他顿时伏跪在地。"感谢少主的大德,为月影去此顽疾。月影此身已全付掌教与少主之手,但有所命万死不辞。"
看着三人消失在窗外的身影,青梵微笑了一下。月影的伤不是一时形成,柳衍怎么可能不知不治,不过是想让自己藉此立威罢了。想到这里,忍不住向柳衍投去感激的一眼,却发现他眼中满是温柔笑意。
"杨柳岸,残影依稀;当时明月,空照燕分离。倚楼望江南,千里路遥,翩跹几番天地。"突见屋上白影晃动,青梵顿时停住,一双犹若星辰的幽黑眸子静静地盯住来人。
"属下拜见少主。"
纵使是在倾斜光滑的屋顶上,柳残影的身形也看不出一丝紧张,优雅完美的礼仪让青梵不由地微微一笑,轻轻扬了扬手中精致的长口细颈瓷瓶,"不必多礼。"见他身子不动,一双明亮的眸子却牢牢盯住自己,青梵微微一怔,随即轻笑起来,"残影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不用拘礼,尽管说就是了。"
少年明亮的眸子显得异常幽深:"既然这样,请恕残影大胆。残影想问,为什么少主选择写影作为下一任影阁阁主而不选择残影呢?"
"是这个啊……"青梵微笑一下,将瓶口凑到嘴边轻咂一口,回味再三方才咽下,这才将目光转回到少年身上。"残影的武功,应该要比写影高上那么一点点吧?"
见他眼中惊愕一闪,随即一切情绪又被隐藏到那片幽深的黑暗之中,青梵不由满意地微笑了。"但方才我出手之时,写影很好地躲过了那片瓷片,而你的衣角,"目光移到他长袍的下摆,"却被瓷片划破了。"
见柳残影张口似乎想要说话,青梵摇了摇头:"当然,这正说明你的武功确实极高,而你对这一点也非常有自信。虽然是在之后才判断出我无意伤人,但单就这一应对而言,只避开真正有威胁的伤害而对其他不做理会,却是我相当欣赏的做法。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些边角之事根本不必在乎,何况衣服破了,再换一件也是方便之极的事情。只是这样的行为,与其说是自信,叫它为狂傲或者更为恰当一些。"
柳残影呆了半晌,这才道,"少主……"一时却突然不知该如何继续。柳青梵的话平平静静,却在他心中陡然掀起巨大波澜。出身影阁的影子,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被人看穿了个性,如果他不是主人而是敌手的话……
"而写影却和你不同。他不会让自己受一点可能的伤害,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情况下,他选择的首先是最大程度的自保,然后才是寻找反击的机会。在短短一眨眼的时间里就考虑到了月影、你以及他自己的方位,让武功相对最低的自己处于三人中防守最佳的位置,但与此同时又已经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这样的心机计算、这样的思维处事,我想,你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吧?"
柳残影没有说话。
青梵微微笑了一下,又抿了一口:"所谓影阁之主,担当一阁之重,于进攻之外更要善守善忍克己自制,必要时须得能够选择对自己最残忍的方式——这才是影子一名的真正含义。你的性子过于自我,虽能顾全大局,终不是阁主的最好人选。"狡黠地一笑,"当你明明可以选择美酒的时候,为什么要屈就淡而无味的清茶呢?"
柳残影抬起了头,一双眼睛精光闪亮:"但少主此刻喝的,却又是什么呢?"
青梵顿时大笑,随手将瓷壶掷向残影。"果然好鼻子——这竹青茶是随城特产,既到此又怎能错过?"说着站起身来,略一抖长袍,随即露出温文的笑容,"残影。"
"属下在。"
"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吧。"
且自逍遥随我性(三)
让柳衍和青梵没有想到的是,出发才三天就收到水涵的紧急密报,让两人不能不改变所有的计划。
"师父,我……这就回京。"在房间转到第三个圈子,青梵猛然停下脚步,目光直直地凝视着柳衍。"请允许我。"
柳衍轻叹一口气,缓缓点下了头。"什么时候动身?"
"我想……尽快吧。"
"就算你现在赶回去,也改变不了什么了。"时间已经过去一天,那个骄傲的孩子一定吃尽了苦头吧。"梵儿。"
"是的,师父。"
轻轻握住他的手——这是一双非常漂亮而能干的手,无论做什么都完美无瑕——柳衍微微地笑着,声音却显得有些缥缈,"告诉我,我的孩子,如果你最重要的人将会给你带来灾难,你会怎么做?"
青梵身子猛地一震,心中一时百味交杂:那样熟悉的问话,就像是梦里从未断绝的记忆。曾经生活的世界,曾经感动的一切,突然就这样鲜明炽热地在头脑中复活……"保护他,伸出双手,尽我所能地保护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说出同样的选择,也许,一切只是太完美的巧合,也许,一切只是因为希望抓住一时的梦幻。
柳衍却是呆住了。"梵儿,我是说如果——"
"如果真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可以为之付出生命,决不犹豫。"青梵微笑了,在柳衍面前轻轻跪下,"师父,您是我的亲人、老师、朋友,如果需要,梵儿也可以为您付出一切——虽然我知道师父不需要梵儿的保护。但司冥,我承诺了要保护他,却因为一时的失落而随手放弃了自己的诺言,这是我的错——师父,梵儿知错了。真的谢谢您,这么多天来如此纵容。"
笑容里交织着欣慰、喜悦和苦涩,柳衍轻抚着他的头发,"梵儿,你……我更喜欢你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我喜欢你骄傲、喜欢你生气、喜欢你任性,因为那样我会觉得梵儿是需要我的。"拉起他的身子,"好吧,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们……可以上路了。"
擎云宫。
秋肃殿。
看到那袭青衫飘洒的身影,水涵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三天,整整三天他没敢合一次眼。谁会想到倔强的九皇子竟然会自己向皇帝讨了水牢之刑,以八岁小儿的身体在宫中最黑暗最可怕的地方挨了整整两天?若不是三皇子得到消息后急急向皇上求情,只怕就是拆了太医院也救不回他的一条小命。皇上指派了太医日夜守护在殿外,连三殿下都另调了十二个宫女太监过来伺候。可是,身上的热度虽然散去,但九殿下却迟迟不能醒来——太医们都说心病原要心药医,他是自己不愿醒来,旁人便是用尽了心思也不能迫得他睁眼。两天下来,一向温文和煦的三殿下也发起急来,整个秋肃殿便如被浸在冰水里一般,所有的人都异常热切地盼望那唯一可以管束这任性的小皇子的人赶快回来。
"公子。"见青梵径直走进殿来,水涵急忙起身行礼。"殿下他——"
"不必说了,我知道。"略略扫了殿内一眼,青梵轻叹了口气,"这几天你们受累了,都赶快歇息去吧。水涵,尤其是你,不要再让我分心多照顾一人。"
水涵躬身行礼,"水涵知道了。"
青梵轻轻颔首微笑,"对了水涵,"顿了一顿,这才轻声道,"谢谢你。"
水涵身子一震,随即深深低下头,慢慢地退出殿去。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青梵微笑了一下,随即收回目光看着怀中双目紧闭的孩子,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即使是昏迷不醒的时候,他的手,竟也是这样紧地抓住自己。
司冥,我的傻徒儿,你可知道能在擎云宫水牢里熬过两天两夜的人,从两百年前这座王宫建成之日到现在,也不过寥寥十数人而已。而你,还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
我希望你快些长大,我希望你了解我的心意,但,不是通过这样的方式。
或者,你是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让我们都记住这件事——用你的痛楚,我的歉疚,换取这一段对于我们同样难以磨灭的记忆。
冥儿,以后再不要这样做了。我答应过你,我会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即使伤害来自于你自己。
手指轻轻描摩过那张虽然稚嫩却不掩绝色的面孔,青梵微微俯下身子。
醒来吧,我的冥儿。
脑子里混沌一片,无数的画面在眼前飞过,耳边传来不断的纷纷议论,似乎有一大群人正围绕着自己在说着什么,隐约中似乎有一个熟悉又极其陌生的声音在愤怒地吼叫着……这样的紧张恐惧,这样的忧心焦虑,真的,真的是那高高在上的君王吗?高烧真的把脑子烧坏了吧?否则,怎么可能在那一贯严厉无情的声音里听出类似慈爱的关切?
但是,为什么等待了那么久,唯一渴望的声音,却一次也没有出现?
太傅他……是真的对自己彻底失望了吧?他已经离开,甚至连最珍视的福袋都随身带走——他说过,那是他的姐姐翠烟小姐留给他的唯一的纪念物,里面绣满了她满心的爱护和最真诚的祝福。他一定忘记了,在那棵繁花胜雪的梨花树下,他曾经笑着许诺也为自己做一只福袋。苦笑一下,却发现虚弱得连扯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风司冥不禁在心里深深叹一口气。
八岁,第一次对这个年龄感到如此的无力。八岁,永远也胜不过十八岁的年龄阅历:每次看到他与三皇兄言笑晏晏,每次看到他对其他皇兄展开笑脸,每次看到他与宫人侍卫温和谈吐指点从容,心里就是一阵阵隐隐的痛。
柳青梵的心里,终究是喜欢强者的——纵然他对自己是真的温柔,但,又有谁喜欢照顾小孩子一辈子呢?何况,自己又是如此的愚蠢和任性……
黑暗,黑暗,黑暗正向自己招手……如果真的放任自己这样沉下去,是不是就不必再经受这样的痛苦?
放弃吧……
可是,真的想见他,哪怕一眼也好……想听他用温柔的语气说,冥儿,我原谅你……
在放任自己沉沦边缘的那一刻,一个清凉而温暖的怀抱轻轻围住了自己。
梦,真的好美;但愿……永远不要从这样的梦境醒来。
是谁的手指滑过自己的面孔?是谁的气息轻柔地喷在自己脸上?是谁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地在耳边回响?又是谁的怀抱那样舒适那样安详地包容了自己无力的身体?
醒来吧……
熟悉至极的声音,却又是那样的让人不敢相信。
可是——醒来吧,我的冥儿。
世界上只有他会这样称呼,世界上只有他会用叹息似的口吻说,我的冥儿……
用尽全部力气,风司冥睁开了眼睛。
模糊的青色身影渐渐变得清晰,他看见,柳青梵的脸上,展露出安详而放心的笑容,而那双如同永恒黑夜的深邃眸子里,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温柔而专注的眼神。
碎语:
——保护他,伸出双手,尽我所能地保护他。
眉毛看的第一本漫画,CLAMP的《圣传》,这一句,把眉毛感动得稀里哗啦……
无论是否会给自己带来灾祸,最重要的人,必倾心倾力守护。那种被人捧在手心里保护的感觉……多时未曾回首往事的眉毛对着屏幕掩面大哭,奔逃中~~~~
杨柳晓风
停云殿流凝居。
这是与秋肃殿完全不同的殿宇和风格:处处精雕细琢,连最细微处的装饰都精致得令人无法挑剔;形制堂皇大方,处处流露出金玉富贵之气,但繁复中却不见浮华——这是整个擎云宫中仅次于帝王正殿的寝宫,甚至连皇后所居的凤仪殿都无法与之媲美。
停云殿是宫中最受胤轩帝宠爱的三皇子风司廷的居所。
西云大陆男子十八岁成年,男子通常选择在十八岁的生辰成婚,表示真正进入成人的阶段。王族的成年式则更受重视,尤其皇子的生辰更是国家的盛典。三皇子风司廷乃是徐皇后亲子,自幼便极得风胥然宠爱,虽然风胥然一直没有立太子,但朝野皆知三皇子地位。风胥然甚至在他十四岁时便为他建造了王府,可见宠爱之深。今年风司廷将满十八岁,众人皆在猜测一贯冷峻淡漠的君王是否会有议立太子之举。
但一贯温文和煦,应对从容有礼的风司廷,在这个时候却屡屡做出令君王颇为不喜的行动来:先是奏议弹劾都御史左凤书失职之过,再是反对风胥然派遣右将军欧阳川平定边境重镇安邑之举。
身在北洛朝廷十六年、做了六年御史的左凤书可以算得上是两朝难得的重臣——能够在御史这样督察满朝官员的位置上坐稳如此长时间的两朝以来只有他一个。一向与人为善,轻易不议论朝臣政务,硬是将"万言万当,不如一缄"的信条奉行始终。此次澜沧江春汛,其支流苠江两岸农田被淹没而导致夏粮严重歉收,本来胤轩帝风胥然已经减免了部分税项,偏偏负责此地税粮的官员惯例式的抽成使得上缴税粮严重不足,上瞒下欺,如此自然激起百姓极大不满,几乎酿成风氏王朝数十年未有的民变。震怒的胤轩帝严厉惩处了当地官员,朝臣本以为事情如此风波已然过去,却不料一向温和的风司廷竟一本奏上,矛头直指御史台。
引起朝廷一片混乱的左凤书弹劾事件尚未宣告段落,三皇子风司廷又上本谏止风胥然派兵平定安邑兵乱的决定。安邑与东炎接壤,是北洛东南方重镇;北洛一向鼓励商贸,安邑也是大陆著名的商城。北洛治世一向遵循军政分离的原则,安邑虽在边境却也是双方平安互不干扰。不想守城将军胡颌发现混迹商旅的间谍而封城的行为招来郡守赵盖的强烈不满,并由此愈闹愈大,最后胡颌率军控制了郡守府,赵盖也被囚禁。这样的兵乱自然引起朝政一片惊惶,风胥然立即下旨命令右将军欧阳川领兵十万前往安邑。但三皇子风司廷却显然不赞同胤轩帝这样的决定,连续数本谏止出兵。而欧阳川大军九日内到得安邑,不但将胡颌赵盖一并扣押,重兵压阵下更大开杀戒,将部分涉及的军政双方官员以及全部涉嫌为东炎间谍的疑犯斩杀军前。消息传回,风司廷又是连上数本参劾。再加上前日为了九皇子风司冥的事情,胤轩帝一怒之下,竟下令他在流凝居静处思过。
流凝居是停云殿后殿一处半独立的小园。小园中是满植荷花的小镜湖,精致典雅的三层阁楼立于水面中央,九曲长桥连通两岸。这是风司廷最喜爱的所在,平日除了他一母同胞的皇长子风司文偶然得到允许入内,其他人几乎根本不许踏入流凝居。
风司廷独自坐在湖边,一根没有装上钓饵的鱼竿随意地搁在一旁的大青石上。
"殿下,九皇子正在殿外。"
身子微微一动,却没有回头,随即传来风司庭淡淡的声音:"萧然,不是说不许任何人探视求情的么?"
萧然微微踟躇了一下,"九殿下……没有带从人。"
"啊,这样……"风司廷沉默片刻,微微举了举手。
不到半刻,萧然已经领着风司冥进到了流凝居。
放开鱼竿,风司廷矍然而起,长袖轻拂带起身边一片落英花雨;足尖轻点,旋身之际已是一脸怡然笑容。从容地对上风司冥那双沉稳平静的幽黑眸子,风司廷心中不由微微一动,"九皇弟。"
见他只是默默行礼,风司廷随即向萧然瞥了一眼,萧然了然,躬身退下。偌大的流凝居顿时只剩下两人凝视着彼此,却是谁也没有说话。
终是风司冥打破了平静。
"三皇兄——"
"九皇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吧?"风司廷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正好有新进上来的茶叶,过来一起试一杯吧。"
风司冥凝视了他片刻,微笑道,"司冥遵命。"
云烟雾露。
这是西云大陆最负盛名的茶叶,只产在北洛纹山,因极稀少,千金未必能得其一两,历来是皇家指定的贡品。纹山一年进贡不过一斤有余,三皇子风司廷却独得十二两,由此可见风胥然圣眷爱宠之隆。而擎云宫中能够得他以之相待的,更是寥寥数人,真正的屈指可数。见风司廷取出云烟雾露,风司冥不由微微吃惊。
风司廷却似是毫不在意,净杯、洗茶、滤茶、注水、斟茶、献杯一气呵成,将茶杯图案翻转向外轻轻放到风司冥面前。"九皇弟请用。"
秋日温暖的午后,风水静美的园林,一切,皆是云淡风清。
没有人愿意打破这样的宁静。
但——
"三皇兄,谢谢您。"
"只是一杯茶而已。"
"不,司冥想谢的是皇兄求情救命之恩。如果不是皇兄拼死救我,司冥只怕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风司冥幽黑深邃犹如夜空的眸子里闪出极度认真严肃的光彩。"虽然司冥不知道皇兄为什么会这么做,但救命之恩司冥不能不谢。"
从茶杯上抬起眼来,风司廷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道恰到好处的弧线,"九皇弟的意思……难道是认为皇兄我不该出言相救?"
风司冥的目光径直对上他一时沉如大海的眸。
沉默半晌,风司廷终于转开了目光,微微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地道,"柳太傅没有告诉过你,不要总是直视别人的眼睛么?"放下手中茶杯,他站起身来踱到湖边。望着平静如镜的湖面,沉默片刻,风司廷突然轻笑了起来。"是他叫你来谢我的?"
风司冥只觉呼吸一窒。回眸一笑百媚生,他突然有些明白青梵曾经讲过的那些华丽诗句的真实含义。低下了头,"太傅说是三皇兄救了我。"
微微一笑,转过头凝视着平静的湖面,"我只是不希望你这么轻易地死去罢了。"
风司冥怔了一怔,没有说话。
"你本不是个傻瓜,自然知道……我从来都是恨着你的。"风司廷淡淡地道,"若让你就这么轻易死去,岂不成了世上最大的笑话?何况,救你,对现在的我也是有利无害。"
沉默片刻,风司冥突然扬起笑脸,"但所有人都在说皇兄是因为我才忤逆了父王的。"
轻蔑似的扬起嘴角:"为了你?笑话!你忘了你面前站着的是谁了么?你忘了你自己又是谁了么?在这个擎云宫里,有谁会为丝毫不得势的皇子赌上自己的一切?又有谁会放得下最得皇帝宠爱的皇子的荣耀?"
"皇兄不是那样的人。"
凝视着满脸肃然的风司冥,风司廷突然觉得无法直视那双异常黑亮的眼睛。
"司冥不想知道皇兄为什么救我。司冥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告诉皇兄一句话:不管皇兄是不是恨我,无论如何,司冥都会记住是皇兄救了我一命。"
杨柳晓风(二)
望着那姿容绝丽的孩子翩然离去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内,风司廷突然大笑出声。
恨,如何不恨?
是他的出生让温柔的母后永远失去了真心的笑容,是他的出生让亲和的父王从此戴上了冷酷的面具,是他的出生让这个寄予了自己无限渴望的"家"失去了最后的表面的和睦……恨,让他如何不恨?
但,他又何其无辜。
纯洁与无辜。
在这个擎云宫里,最稀少也最令人想要破坏的东西。
同样是身为君王与皇后的儿子,因为不受宠爱,便轻易逃脱了被嫉恨被暗算的命运。什么时候都显出皇族血脉的骄傲与尊严,无论受到什么样的打击和可怕的对待,都自然而然地维持着那一份与生俱来的高贵——
或许,自己竟是在嫉妒着这个从来都不受人重视的九皇弟的吧。
可是,他却有了一个只属于他的太子太傅。
柳青梵。
那个人的儿子。
虽然没有那个人的绝世美貌,但骨子里却透露出更甚于他的骄傲;平和随意的言行举止,谦和平易的为人处事,却是累代玉堂金马方能塑造出的大度雍容;而倾绝天下的才华偶然透露,便是石破天惊。如果没有见过他眼中真切的温柔,就是自己,也会被他一脸从容平和的笑容所骗吧?
而那样温暖真挚的眼神,他只给过那个孩子——在他甜美宁静的睡梦中,在他所不知的远处,或许连柳青梵自己也不知道凝视着风司冥的目光是那样爱怜横溢吧?
有一个真正为他打算着将来的强大的保护者,风司冥,是何其的幸运。
只是,因为还是个孩子,虽然聪明伶俐,却那样不知珍惜。
甚至逼走了唯一真正爱护着他的人。
可柳青梵却似完全不在意,因为他需要,便回到他的身边……甚至,还为他做好之后的一切打算。比如,向自己拜谢救命之恩。
风司廷的大笑变成了苦笑。
这一次,是他先向自己伸出了手呢……
"圣旨到,三皇子风司廷接旨。"
风司廷不由一跳。
是和苏。
"……三皇子虽有不当之举失仪之过,然系出诚意爱民之心,重责之下恐伤拳拳真心……往国史馆参任《博览》编撰一职,望谨身慎行悔心思过,不负皇帝陛下栽培之意。钦此。"
风司廷再拜起身,从和苏手中接过圣旨。
目光,却越过和苏身后,落到那一身青衣飘摇的颀长身影之上。
"多谢柳太傅求情之恩。"
青梵微微一笑。"是皇帝陛下正好有意罢了。"
"但《博览》却又是何物?"风司廷将注满云烟雾露的茶杯放到他面前。"是太傅建议的么?"
端起茶杯轻咂一口,青梵露出十分满意的表情。"殿下果然聪明。偌大的西云,竟不见一部完整的国史、通典,实在令青梵很是惊讶呢。"
"但为何是此时提出如此建议?"
"常言道'盛世治典',此时虽然天下未定,但为后人留下一部值得一看的通典却也恰是时机了。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失去如此时机,却会是多少后来人的遗憾。"青梵微微一笑,"北洛立国日久,虽有国史馆等记录史事,却一直没有好好地修订编撰成书。借这个机会让那些闲到发霉的史官们活动活动筋骨,却也是一件好事呢。"
知道末一句玩笑成分居多,风司廷也不在意。"不过《博览》这个题目,却不像是北洛一国之记。"
"既然名为《博览》,自然须得记录整个西云大陆风物人情,不过是以北洛为主要了。"青梵放下茶杯,凝视着他,"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历朝历代建立国史馆目的便在于此,使帝王不出庙堂殿宇而尽知天下。殿下天纵英才,局限于这宫墙之内依然洞悉世事,但为何此刻却要做如此自缚之举?青梵不才,却想让殿下为青梵解惑了。"
风司廷微微一惊,随即浮起了笑容,"太傅的意思,司廷却听不明白。"
"擎云宫的天空,实在是很小。"
风司廷微笑了:"但,一个人能够看到的总不过是整个天空的一部分罢了,一个人能踩实的也只有双脚的一点点土地。擎云宫的天空或许很小,但它毕竟是司廷所知的整个天空的中心。"
青梵静静地凝视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风司廷也没有出声,只是将两人空了的茶杯斟满。
青梵突然微笑了一下,随后敛起了笑容。从宽大的袍袖里抽出几本薄薄的黄皮折子,用两根修长的手指颤巍巍地拈着,"这些都是这几日议的事情。三殿下对郢城的布置确卓有功绩,那日朝堂之上皇上责备殿下,不全是怕您风头太甚,其中的确有不妥之处我也是看明白的。"
"太傅,太傅这话让司廷惭愧,对于郢城,这两天是司廷急躁了。"司廷低着头说。
青梵一笑,"行了,不是说你这个。郢城那里固然有很多隐患,但是不能说整个蒲县之内就再无好人了。杀一批很解气,可是然后呢?重新选派清廉的过去,面对百里繁华,不动心的人毕竟是少数。原来那些人也都是十年寒窗苦出来的,聆听圣人教诲这么多年,每个人在入世之初未必不是清廉自守,不过尘世间的诱惑过于繁多而且都难以抗拒。人不是圣人,很容易出岔子,而一旦出格,就会越陷越深了。还有,老百姓的一句话,喂饱的狼比饿狼好,原话虽然粗糙,可也是这个原因。"
风司廷要反驳,但想了想又不知道要说什么,青梵看了看他继续说,"这次选的人有一部分是很有清望,还有几人家就在郢城周边几处,也算是累代世族。俗话都说兔子不食窝边草,他们在那里总要有几分的顾及,希望他们代天子牧狩一方,心存几分仁爱之心,是百姓之福,也是北洛之福了。"
风司廷抬起头凝视着语声平和的柳青梵,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见他侃侃而谈,意态从容,直是沉静稳实洞悉万物的高贵沉着之态,哪里有半分寻常十五岁少年飞扬随心的任性?
"还有欧阳川在安邑的举动。虽说对投降者的宽待是正理,但凡事也不可一言概之。安邑重镇,又与东炎累有纷争,此次重兵镇压其乱,在更大的程度上亦是向东炎示威,故而非严刑重典不足以成其事。何况兵者国之大事,虽仍在国境之内,但大军既动,其耗费必然无数。殿下可曾想过,如果只是为了简单的边邑之乱朝廷何需出此重兵?自然另有所图而不能宣之于公。以三殿下的聪明才智,自然明白青梵所指的是什么。"
风司廷顿时恍然:"是——盐道!"北洛北面靠海,制盐之道乃是国家大计。安邑在北洛之西,而欧阳川选择的路线却是先由国都向北经衢川道沿海路而行再折往安邑。而这一条亦将是回程的路线。风司廷本对此颇有疑议,却未曾深入想过其中道理。此刻被青梵提醒,顿时明白其中关联。"如此说来,欧阳将军回师之日,便是衢川道上贼寇绝迹之时?"
青梵微微颔首,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至于左凤书,俗语说一样米养百样虫,虽然作为御史的他为人油滑了一些,但于整个朝廷而言,这样臣子的存在却是不可缺少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青梵微笑了,"天下之事原无一蹴而就之理,这样大的国家,无论想做什么,都需要一个相当长的时间过程。殿下可知道为什么弹劾左凤书会引起如此巨大的反应么?不是众人自危,实在是殿下一反常态的激进让大家一时无法接受而已。"
风司廷细细咀嚼着青梵的言语,联想起前番自己的态度行动,越想越是心惊。
"殿下本是最得皇上看重的皇子,如此急于脱身,自然不是众臣子所能理解的了。身在这擎云宫中,谁又不是身不由己?殿下却把这份责任看得太重了。做出如此行为,如皇上者虽然可以理解,但若说完全不寒心,却也是不能;而以他的身份,又不能在人前多说什么。眼下大比在即,国史馆、藏书殿、太学院、鸿图殿都将是众人瞩目的所在,而编修《博览》正需要相当的人才。"说到这里,青梵微微一笑,停了下来凝视着风司廷。"青梵的话,我想殿下已经听得明白?"
风司廷站起身来,向着青梵深深一躬:"太傅教诲,司廷感激涕淋,此后必定时刻铭刻在心。"
长袖一拂,风司廷的身子已然被青梵扶起。
"这本是青梵的本分,殿下不必多礼。另外,关于殿下选妃的事宜,实在不容得再拖了……"
话到这里,青色的身影已经远远地出了流凝居。
碎语:敏而好学,诲人不倦……我家的小梵梵还真辛苦。
只是,诸位有没有发现最后一个小尾巴呢?呵呵……
杨柳晓风(三)
擎云宫
凤仪殿,北洛国母的寝宫。
"你总算是想通了,廷儿。"
"是柳太傅的指点。"
"柳青梵那孩子确是知情识趣,伶俐讨喜得很。难怪你父王待他与旁人不同。"北洛皇后徐氏韵芳微微笑着,示意风司廷坐到她身边。"应对得体,言语大方,又很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确实是难得的好师傅。本宫听说你同他走得很近,心里也着实欢喜呢。"
果然是她的动作啊!想到萧然向自己传回来的清心苑里发生的一切,风司廷眸光一凛,脸上却仍是微笑答道,"谢母后关心。跟柳太傅一起,儿臣确是学到许多东西。"
徐韵芳点了点头,"那么廷儿心中可有适合的王妃人选?"
"全凭父王母后作主。"风司廷站起身来,跪在徐韵芳面前。
"前日你的姑母乐(le)音长公主到我这里,提到宁国公家的琼华郡主,说是廷儿的良配呢……"说到这里,徐韵芳住了口,微笑着看着儿子。
风司廷心念电转,随即道:"宁国公一门累世名将,跃马沙场征战四方,为国为民立下无数功劳,是北洛股肱之臣。能得琼华郡主为妻,是廷儿连想也没想过的巨大荣耀。"
听他语气诚恳真情切切,徐韵芳脸上不由露出深深的笑容,颔首说道,"廷儿说得极是。"
"宁国公为人坚忍,素性刚正,朝堂之上口碑极佳。国公夫人是皇祖义女,性情品德为先帝所称道。琼华郡主是国公夫妇掌珠,宗室之子无人不知其美名,父王亦曾赞许有加。儿臣虽然斗胆,却是不敢妄想得此佳偶。望母后明察。"
"廷儿能想到这里,母后很是高兴。琼华郡主身份贵重,到底是将门虎女。我儿素来文弱不争,却不能耽误了他人。"顿了一顿,"本宫也是这么对长公主殿下说,她听了倒没一点怨气,喝了两杯茶便走了。"
风司廷微微一笑。乐音公主是先帝景文公最喜爱的女儿,就是风胥然面前也相当能够说得上话。她第一位驸马乃是颖国质子,同曾是颖国公主的淑贵妃向来亲密,后宫之中很令徐氏一族忌惮。而宁国公郗铮却是个淡泊名利的纯粹的将才,虽然承袭着北洛最高的一等爵位,但从来不介入任何的朝廷纷争。乐音公主此举,想必让外公徐密深为紧张吧?偏偏她说出的话做出的事总不留破绽,搬出皇帝对琼华郡主的赞誉轻易地让众人住口。想到这里,风司廷不由微笑,"姑母便是这样的性子,从来都不让人有半点不悦的。"
徐韵芳深吸一口气,"廷儿可还记得,那年归省,牡丹园里的玉版丫头?"
"是三舅父家的二小姐吧?"
"是你表妹。"徐韵芳盈盈笑道,"记得当初廷儿和玉版丫头玩得不知轻重,竟妄想将偌大一个牡丹园里旁色花朵尽数铲除……"
风司廷微笑了,"儿臣给母后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廷儿。"徐韵芳挥一挥手,"用花做名字的小丫头,总是希望世界上只有自己这么一朵的。母后小时不也是这么淘气?现在却做了北洛的国母,一样教养着众位皇子。"
微微一笑,风司廷没有答话。
徐韵芳笑着,一边微微颔首,"想想日子也真快,我的廷儿便要行成年礼了……你自己的婚事自己决定,母后自然为你作主。这么半天我也倦了,你也该到你父王面前伺候着。以后也别总惦记着母后老往凤仪宫来,你现在朝廷做事,为国为父分忧就是孝顺了我。"
风司廷连忙起身后退三步,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这才离开凤仪宫往清心苑去。
清心苑
"告诉你,我决不做任何人的棋子!"
凝视着眼前衣白胜雪的年轻女子,青梵嘴角微微扬起。
徐凝雪,皇后徐韵芳族兄徐湟之女;乳名玉版,这个用牡丹名品作为爱称的女孩子确实有着花王的骄傲。虽然动作言语带着三分失礼的粗鲁,但奇怪的却没有任何让人不舒服的感觉,反而显出不失年龄的天真与率性——这样的女孩子原是自己无法拒绝的类型啊……只是她的要求却大大地出乎自己的意料呢。
"小姐此言何意?"
"我不喜欢三皇子风司廷。"
"那与青梵何干?"
徐凝雪蹙起了眉头,"难道不是你告诉三皇子说要选我做王妃的吗?"
话音一落,青梵差点喷出满口的茶来。"小姐是从何处得知,这是青梵的意思?"
"三殿下本是要推迟选妃的,可自从你到访流凝居后,他就改变了主意——宫里宫外早就传说,只要是柳青梵太傅的意思,皇子们没有不立刻遵从照办的,所以我当然是来找你。"徐凝雪瞪大了一双漂亮的棕色眼睛,"我不管你是什么太子太傅,也不管你到底打算帮哪位皇子登基,总之,无论如何,请你放弃把我作为联姻对象的考虑!"
稳稳握着茶杯,"可以问为什么吗?"
"我不爱男人。"
"小姐爱着女人?"不去管端茶送水的小侍从骤变的脸色,青梵显得相当平静。
徐凝雪却是脸色一沉,"我想成为祈年殿的祭司。"
"原来小姐只爱着西蒙伊斯神。"
"成为祭司是我我从小的梦想:只有成为女祭司才可以拥有和男子一样关开议论朝政的权力,只有成为女祭司自己的话语议论会被重视和认真对待,只有成为女祭司我才可以比男子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青梵不禁莞尔,"小姐非常坦率。"
"强者不屑说谎。"
"小姐以为自己是强者?"见她骄傲地抬起了下巴,青梵忍不住轻笑起来,"那为什么小姐现在要站到青梵的面前呢?"
"纵是强者,也有需要人帮助的时候。何况,充分利用每一个可利用的人是强者的能力和手段。"
青梵顿时敛去了全部笑容。
被那样沉静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徐凝雪秀美端丽的脸上渐渐流露出些微的忐忑神情,但一瞬间就被那异常的骄傲和坚定掩蔽得全然无痕。
她在赌,赌这个甚至比自己还小了一两岁的少年的心。
"徐凝雪小姐,我答应你。"
她赢了!
呆呆接过他递来的手帕,这才陡然发现自己的手心里满是汗水。
"梵儿为什么会答应她呢?"
转身,不意外地发现站在苑门口的风胥然,青梵微微一躬。"皇帝陛下。"
风胥然的温和表情全不似几日来在朝堂上时的阴霾,"让朕猜一猜,梵儿是喜欢凝雪这丫头的,对吗?"
"这是青梵第一次见到徐湟大人家的小姐。"
"一见钟情的说法,也不是没有啊。"风胥然表现出来的心情好得简直有些过分,微笑着踱到青梵所在的石桌藤椅边坐下,"梵儿今年也有十五了吧?"
微微低垂下眉眼,"徐小姐身上,确实有青梵喜欢的一些东西。她很漂亮、聪明,性情远非人们所知道的表面上的活泼与温顺;受过良好的教育,心思也相当精巧,虽然少见世事,却懂得谈判中的坦率和真诚,表现得完全合乎自己的身份。她很年轻,想法也很天真,却是一块真正的璞玉。"最重要的,是她的骄傲,为了坚持自己意愿而敢于面对一切的骄傲,即使心中惊惶也绝对不失却仪容风度的镇定——如果能够历练一番,如果能够给她足够的时间……忍不住对自己微微摇头:这么久了,甚至以为连她的形象都已模糊,没想到竟还是无法拒绝和她仅仅有着几分相似的女子……
"所以答应她,好将她从几年后的风口浪尖上推开?"风胥然脸上微笑不变,但语气却渐渐冷了下来。
"有青梵的私心。"不希望她卷入诸王夺嫡的漩涡,将聪明智慧完全用于宫掖之间的钩心斗角。或许……只是习惯使然吧?其实自己一直是欣赏着这样骄傲地把握自己命运的人的,所以忍不住答应帮她一把,忍不住要插手这样的事情。抬起眼来微微一笑,"宁国公忠心耿直,琼华郡主又是出名的温柔娴淑,确是三殿下之良配。"
风胥然似笑非笑,"梵儿不会不知道,现在的皇子妃,会是将来的国母吧?"
"青梵只知道,皇子妃,是皇子的正妻;而北洛的国母,只能是皇帝的皇后。"
"果然,梵儿心里很清楚呢……司廷那孩子太过聪明,眼看着老父一人辛苦却不肯为朕分忧。真想不到那样一个出色的孩子竟一直存着这么一份心思,朕倒是要谢谢梵儿点醒了朕呢。"
"青梵以为,三殿下其实相当清楚您的意思。"
"呵呵,生在了天家,皇子的命运啊,本来就和这池塘中的浮萍一样……皇子的婚事从来就没几桩真正彼此调和的,偏偏太多人不懂这个道理,一个个拼命似的往迷雾里面跑。"风胥然凝视着青梵,"而朕希望留下的,却又总是太过清醒的人……"
胤轩十年春,三皇子司廷娶宁国公之女郗氏琼华为正妃。
胤轩十年秋,礼部侍郎、徐氏皇后族兄徐湟次女徐凝雪拜入西蒙伊斯神殿。
胤轩十一年冬,风胥然下令从祈国西蒙伊斯神殿迎回徐凝雪,徐氏女入主祈年殿,成为北洛风氏王朝第一位女祭司。
——《博览•通志•北洛史卷》
浅歌何当天地阔
北洛国都•承安
六合居。
承安最负盛名的酒楼。
菜肴精致,环境幽雅,连楼中点菜服侍的小二都极是训练有素——"闻香止步,知味垂涎",前朝太师君离尘亲手题写的匾额更使它在整个西云大陆无人不知。
君离尘,赫赫君家第二代家主,以天人之姿之智倾绝天下,运筹帷幄,六合居中一场豪赌,逼退东炎西陵试图夹击的百万雄师,一纸契约承诺三国百姓五十年和平——传闻中三国君主皆对君离尘倾慕有加,但骄傲的君家家主却迎娶了背负着污名的神女为妻,书写下大陆的又一段传奇……
想着许久前柳衍告诉自己的故事,再看看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青梵不禁微微眯起眼来。
北洛国都承安繁华鼎盛,即使已是夜晚,但街上行人依旧很多,甚是热闹,到处都明灯高挂,彩花高悬,前到天边,后至地极,和现代城市的华灯夜景相比,又另有一种美丽。
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灯火辉煌的夜晚了。
即使算上十数天前那次意外似的出宫,但那时自己的心思,却是完全不在这美丽的夜景之上吧。
记得曾经最爱一身随意漫无目标地走在人群之中,宽松自在的衣物下是一颗难得放松的心。抛弃一切烦恼忧思,以一种完全的平静的新奇、不带任何阴影地接受身边一切的人与物——那一刻,仿佛完全地溶入,却又是远远地飘离的感觉,常令自己有一种"灵魂出壳"与"生活在别处"的错觉,却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会真的坐在另一个时空的酒楼上,向下打量来来往往的人群。
只是……
"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和我们一起呢?"
孩子小声的嘟囔传进耳朵,打断了一时的思绪,青梵忍不住微微一笑。这是这孩子第一次真正出得擎云宫吧?面对集市上种种"新奇"玩意流连不舍,却又怎么都拉不下脸来向自己要求什么;天生的高贵矜持让他无法赞同坐在街角摊边的行为,却在试过那些根本看不出原料为何的小吃后久久不肯放手;路过贡院时那种毫不掩饰的好奇,看到武场比试抑制不住的跃跃欲试,以及被自己强行拉开后极度的遗憾表情……想来今天的一切,对于自幼生长在擎云宫里的风司冥而言,都是极其新奇有趣的经历吧?
他唯一的不满,大约就来自于坐在自己对面这个笑容浅淡的三皇子——风司廷了。
为了回报他对风司冥的相救,主动讨来一道编修《博览》的圣旨解开对他的禁止,却没想到这一举动竟成为风司廷刻意交好的堂皇理由。虽然擎云宫里讨好自己的人比比皆是,但如风司廷做得如此周全而彻底的却让青梵轻易无法拒绝:在这个擎云宫里司冥的确需要这样一位强有力的皇子的庇护,至少在他十五岁获得自保能力以前绝对不适合与风司廷对立。司冥虽然和这个兄长颇有芥蒂,但其中的利害又如何不知?却是着实为难了这个孩子了。
——风司廷同自己的亲近在朝廷上已经引起不少注意,想来那些人事练达无比的朝臣们应该看得懂眼前的局势吧。
所以,并不意外会在踏出皇城百米的距离"恰巧"遇到出宫视察王府布置进度的风司廷,也不意外风司廷会"恰好"想起两天后皇帝风胥然将亲自往王府视察,更不意外风司廷会提出与自己一起的花朝节之行。不过,司冥显然很不欢迎这位兄长的同行,虽然宫外新奇的事物不时吸引他的目光并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但那种明显的敌意还是不时通过那双幽深黑亮的眸子透露出来。而方才似有意似无心的嘟囔,也是故意说给风司廷听的吧?
毕竟还是孩童天性呢。青梵忍不住微微好笑,顺手夹一块招牌的荷叶鸡到风司冥碗里。"既然出来了就不要再拘什么礼,想吃的话就尽量吃。"
绝美的小脸顿时红了一红,低了头吃鸡不再言语。
风司廷却是悠然地咂着茶水,只是目光中不时闪过的锐利有些不符合他温雅公子的形象。"楼下……似乎在吵着什么。"
快速地瞥过,青梵依旧笑容淡淡。"不过是秋试的考生在议论罢了……很有兴趣么?"
收回目光,风司廷微微一笑,"听听他们的意见也好。身居九重,见到的只有那么小小一片天空。此时突然间出来,像这样坐在这些考生中间听他们的朝议,实在是难得的经验。有些新鲜的议论真是闻所未闻呢。何况,这也是民心的一种,不是么,老师?"
听到"老师"两个字被刻意地加重,青梵只是一笑带过,"是啊,都是士子们的心思。"
"今天的士子,便是明日的朝中栋梁。"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所谓的科举考试拔擢人才,原是这样的道理。"
"何况这一次更是特殊,皇帝已经发出明诏,应时的太学生也必须一同参考,不再循着以往不试而用的惯例。眼下的情景看来,这一举确是很得众多考生之心。"
青梵懒懒地笑着将酒杯凑到唇边,"哪怕止此一回,也都是很合算的举措呢。"
风司廷身子一僵,但随即恢复一贯的温文笑容,"或许……正是如此。"
风司冥早已听出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瞥见他的目光,青梵微微一笑,"已经吃饱了么?既然这样,"转头迎上风司廷幽深的目光,含笑道,"所谓舌战的场面,大约正是下面的景象吧?怎样,有兴趣去看看热闹么?"
风司廷微笑起身,"老师既然有意,我……自然奉陪。"
西云大陆三大强国,从政治统治体制的各方面来说都是相当一致的。
比如,三国都是君主集权的体制,但神官在国家政治体制中都有着特殊的地位,并且三国君主信奉大陆唯一主神西蒙伊司并自称为其后裔。比如,三国都采取了上下朝廷内外宫的制度,上朝廷面对贵族协调统治,下朝廷统合百姓发布政令,内宫委托内廷总管,外宫事务委任宰相,而君主则居中统策四方。比如,三国都注重发展军事,政策制度中以军制为首要关注,并对相关的税制、农事、商用供给有专门的制度说明。比如,三国都主要通过科举制度选拔人才,三年一次的大比不问考生的出身籍贯,完全以考试的情况论及高低。
不过,相似之外,更有具体方面的不同。
以科举考试为例,不同于东炎和西陵单纯的文武比试分类,北洛在三年一度的大比之年,采用的是武功、兵法、策论三分的考试方式——从君雾臣拜相后的首次改革到现在,这已经是第十二次大比了。
武功是三种考试中最纯粹简单的一项。真正意义上的以武功决胜负,强者为尊的规则发挥到极致,除却私人恩怨的打斗被禁止,在比试中考生无须对对手的死伤负责,亦不允许死伤者的报复寻仇。对于众多空有武艺而无其他谋生技能的武人而言,武试是最简单轻松的生活之道。
相比于纯武功的武试,兵法的考试要严肃严格得多。除了最初两轮马术、射石和防身技能的技勇术试外,武经和兵法论的考试占了考试的绝大分量。假想的战事战地条件,要求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军阵、战法、军政的制定;最后的实战考试则由担任护国将军等要职的将领亲自主持,其严格远非常人能够想象与经受。但这样的考试却着实地提拔出大批军事人才,在北洛对外的军争起到了极其巨大的作用。
策论属于文试,偏重国家政务政策的判断处理。策论的文题并无定式,随时而变,有的时候君王甚至会将棘手的朝政直接作为廷试的试题来考较考生。因为关系着最根本的管理体系,与百姓生活的每一细节息息相关,故而所涉及内容之巨、范围之广、问题之博杂都是难以想象的。这是参加人数最多的一项,却也是三分考试中最难通过的一项。但策论的优胜者无不一步登天直接进入国家权力中心,却又令无数心怀梦想的士子不断努力冲击。
当然,考试的过程,也正是考生展示自我才华的过程。在正式比试中不幸落败,却因为某些特殊才能而被当朝重臣看中的,历年来也不在少数。如现任的户部尚书李寂,就是因为无意间对聿江——沧澜江最不稳定的支流——治理的独到见解而为微服的君雾臣所欣赏并举荐的。
由于比试竞争极其激烈,许多考生都会在考前三到四个月就赶到国都承安,在客栈住下专心准备考试,而这也是参考的士子们相互交流的重要时机。一时间承安名士清流往来如织,可谓冠盖如云。
而与几代名相密不可分的六合居,自然是士子聚集的最佳场所。
三年一度的大比,原是一国盛事,重中之重,选在这个时候带风司冥出宫,柳青梵自然是有其深意的。偕同即将成婚、得到世所承认的独立行事权力的风司廷一起也早在自己的计划之中,但今天的出行,却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意外收获了。
想到这里,青梵微微一笑:"那么,盛宴时间到了——"
浅歌何当天地阔(二)
无论对于风司廷还是风司冥,此刻眼前都是前所未见之景。
围绕同一议题,士子们各成系派相互辩论,其激烈程度殊不弱于三军对垒。但与藏书殿里庄严有度的策论授课完全不同的是,皇子们深知自己在藏书殿的一举一动都被至高的帝王洞察分明,除非十全把握否则绝不肯有半点闪失,策论中对风度、仪态的重视甚至远甚于对策论本身议题的用心。而此刻的士子们却是书生意气风华正茂的时候,相聚一堂侃侃而谈,风采气度自然流露,分明显现出各人的与众不同之处。
楼下已经坐满了人,甚至还有许多人站着听旁人议论。风司廷惊讶地看着青梵在人群中三挤两挤便找到一处空座,见他回头向自己招手,连忙也分开人群挤到他身边。
位置不算最好,但在这样人满为患的六合居里已经相当不错。青梵向桌对面的绛衣青年道了句扰,便拉风司廷紧挨着自己在长凳上坐下,一边将风司冥稳稳地揽在自己怀里。那青年看着风司冥害羞似的别扭表情竟是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将目光转到一边风司廷身上。虽然不喜欢青年打量自己的目光,风司廷还是很快将注意力放到了大堂中央一身蓝衣的青年身上。
很容易便意识到,这实际上是普通寒门士子与京城太学生的论战。
太学不是普通的官学,它是由君主亲自指定"教师"和"学生"的真正的皇家学校。太学的师傅都是宫里教导众位皇子的太傅,而在太学读书的则多是京城中王族以及重臣的子孙以及极少数特别优秀的贫民子弟。太学生是皇家特意培养的朝臣,拥有无须参加三年一度的大比直接获得要职的特权。这一次皇帝风胥然取消了太学生的这一特权,着实引起了士子的一片轰动。但太学生与普通士子的冲突,却也是越来越激烈而明显。正如现在围绕在蓝衣青年身边进行轮番轰炸的,便正是一群气势汹汹的太学生了。
听得片刻,风司廷已然抓住众人议论的中心:自己对左凤书的弹劾在京城士子中似乎引起了相当大的轰动。两都御史的督察责任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更把现行吏治中的众多关节的问题异常分明地推到众人眼前,而使得自大陆建立统一王国便在各国皆存在的那种但求无过的"无为官场"的为官方式受到有史以来最大的置疑和挑战。现在居中的蓝衣青年显然也是对"无为"的为官之道深为不满,而因为他本身出身的关系受到了一众太学生的强力围攻。
"律法写得明白,两都御史,奉律典督察百官,在朝臣之外直接面对于天子。朝臣违法而未能察,知人乱纪而未曾报,君王所行有误而不加辨,此为御史之失职。在此之外非御史之所能所辖。故此君上不以左凤书大人为失职,这正是君上明智之处。蓝兄方才说左凤书大人失职,在下却是不敢苟同了。"
说话人一身淡黄衣衫——这是太学生最常的打扮——年龄也不过二十有余的模样,没有太学生才有的那种混合了高傲与自负的娇气,却也不见普通读书人的书卷清气,一副斯文从容的沉静神情在众人之中显得异常卓然不同。本来他坐在几个气势汹汹的太学同学身后毫不起眼,但此刻站出却让人产生莫名的一见惊心的感觉来。
风司廷微微顿了一顿,随即将目光转向了青梵。只见他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揽住怀中风司冥小小的身子,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显是听得兴致勃勃。咳了一生,风司廷用指尖轻触青梵,"梵,你知道他……是谁?"
青梵还没来得及答话,一边绛色衣衫的青年已经笑了起来。"这位兄弟难道是第一次出门么?竟然连京都最有名的太学生都不知道?"
风司廷笑了一下,"太学生中不是以苏辰民苏大人的公子苏远最为出色么?"
青梵微微一笑,"是林间非,太傅顾柯城的弟子,在太学三年。"
听风司廷提到苏远,绛衣青年已不由多看了他两眼。而此刻听青梵说出林间非的名字,顿时流露出十分惊愕的表情来。
向那绛衣青年微笑一下,青梵道,"只是那蓝衣的公子却是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想来是参加大比策论的士子吧。"
绛衣青年笑了起来:"这位兄弟好眼力,黄衣的确是林间非,而那蓝衣的却是这次策论最有可能夺魁的人物,叫做蓝子枚,是从宁城到京城来应试的,一个月来几乎每天都将一众太学生驳得无言以对。"
青梵微微一笑:"在下青梵。这是家兄、幼弟。没有请教兄台大名,倒是青梵的失误了。"
青年轻笑了起来。拱一拱手,含笑道:"宗熙,宗容宗,熙和熙。"
宗容、熙和都是北洛风氏帝王年号,听他以此说明自己名字,风司廷顿时一震,凝视着那绛衣青年。见他含笑从容神情自若,却又不像是刻意为之,心下暗忖,随即也是微微一笑,"青宁。"
风司廷却不知道,此刻宗熙心中也是惊讶异常。他是北洛"米棉之仓"的陈郡郡守宗鸣之子,自幼便有"神童"之名,九岁做成《随都赋》深为读书人推崇,更得太傅林淳保荐进入太学读书,后却被宰辅君雾臣以小过逐出。君雾臣天纵奇才善取善携,以宗熙之才,自然不至误解其中深意,回还随都潜心读书,直到此时方来京城应试。以他当年盛名,报出名号不见半分异样神色,只得对方同样报出名来,却是宗熙首次遇到。其实宗熙在京之时风司廷年纪尚幼,内中又关系了君雾臣,对此自然是少有所知了。
不得不承认,他的目光从一开始便被这兄弟三人所吸引。一身淡紫长袍的风司廷容貌俊雅,举手抬足不经意间流露出极其的雍容高华;风司冥虽年纪尚幼,却是颜色秀美容貌绝丽,一身素白娇贵中更显清雅之气。但真正令他吃惊的却是青梵:在这样一对出色的兄弟对比下丝毫不显逊色,反而衬托出更加的温文睿智,平和笑容看似单纯,细一想却只觉深不可测。宗熙知道这样的兄弟绝非常人,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什么样的人家能够教养出这般人物来。
浅歌何当天地阔(三)
忽视身边宗熙满是探询的眼神,青梵搂了搂风司冥凝神看向大堂中央。
"……法纪律令之根本,在于统御群臣,会领百姓,使国家强盛,一致抵御外敌,傲立于西云大陆之上。御史督掌律令之尊,维护典律根本正是其职责所在。百姓有苦而视之不见,是使国家不稳根基动摇的大忌所在,若不能着心体察,正是御史之失。左凤书任职默默,无所作为,民生有苦而不思,世情不平而无作,故而君上以失察之过而处治其罪——也正是说明了这一点。"
蓝子枚顿了一顿,随即又说道,"为官之人,乃君上所选为百姓计者,上承君王,下通群生,推行政令,管理天下;掌一方之要,成一地之重,自成其威。而百姓无权威可倚,若相争,必使百姓失其利而君上不察。倘若御史不能行督察之职,不听民情不近明心,则成纵溺之势。而官员倚权势行强政,使民心背离,致君主于险地而三缄其口,岂非失职之大者?"
林间非微微一笑,随即敛起了笑容,沉声说道:"正如蓝兄所说,御史有督察之职,所察者为朝臣百官,也只在朝臣百官。百官若有违法乱纪之事,自然由御史参劾,清君主之侧应,还民心以公道。律法,国之大者,是为国之公心所在,御史秉法典,自亦当以公心处之。蓝兄之心虽出于一片赤诚爱民之心,却是过于偏重百姓;而作为御史公正执法乃是至关重要之关节,若依蓝兄方才所言,却是令间非不能苟同了。"
"御史自然当秉公正之心,但百姓无依,却是不争的事实。"蓝子枚紧接着他的话说道。"林兄也已承认律法为国之公心,而所谓公心,便是百姓之利。为天下百姓计,是御史之责,参奏政事,协理君王,更是御史之必行。无为默默,任朝臣百官所为而不出一言,实是身为御史对君上最大的不忠。"
林间非踏上一步,目光中透露出异常的严肃,"百官各有所司,各有所长,断无一人而知天下百事之理。故而六部分权理事,各尽其责各司其事,方成一国之事。若事关国体大方,则由六部呈奏,百官共商,各抒己见,而权断出于君上。此各司其职方为朝廷稳定之正理,而越权行事,则是国事混乱之根源。御史督察之职,原不能在百官行事之前,对各部奏议,御史有参议之责而无指夺之权。权归于上,是西云历代固国之本,主君意志又岂是御史可以轻易左右?"
话音落处,一片寂静。
意识到两人的议论已经到了一个不当涉及的边缘,林间非和蓝子枚一时皆是无言。
很快一众太学生们便反应过来,顿时群起而攻之——只不过这一此攻击的对象不再只是蓝子枚而已。
见此情景,宗熙不由叹了一口气,"这林间非的胆子也是太大了——蓝子枚不过是议论官员之职,他竟说起了帝王之术。不过,谁让他是太学生呢?大概一向骄傲惯了吧?"但说话的时候,目光却分明凝在风司廷和青梵身上。
"看来太学生也不是完全的众志一心啊。"青梵微微一哂,随即站起身来。
也随着他们三人站起身,宗熙用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的扇子掩住了口:现在,就让他看看这形容不凡的兄弟二人会如何解决眼前的一团麻烦吧。
"我真不敢相信,你竟会那样拽着人就跑!"
半刻钟后,站在城西月影桥上的宗熙无可奈何地瞪着一脸无辜的青梵,一边努力平复着急促的呼吸。
不过,自己总算是几人中最不算狼狈的一个。看看蓝子枚的衣冠不整发丝散乱,看看林间非的面红耳赤喘息不定,再看看风司廷失去了从容的咬牙切齿的神情,除了肇事者青梵之外,大约只有一直被他好好抱在怀里的风司冥保持了仪容仪态吧。从六合居到城西月影桥足足三里有余,这样一路狂奔而来,真真是一生前所未有的经历。
"对着那样一群头脑发热的太学生,这样的走法是最方便的吧?"青梵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全不顾宗熙闻言立变的可怕表情。
"青梵公子的做法虽然不合常理,但的确是最为简洁有效的。"林间非已经恢复了一贯的从容沉稳,一边微笑着向宗熙拱了拱手,"这位是宗熙宗公子吧?'闲鸦目远,看百家画栋雕檐;惊鸿声断,歌一曲落日长天',一篇《随都赋》间非心仪已久,却不想能在京城见到宗公子的真容。"
"宗熙文章不过是玩乐之作,林公子一番见解却是句句惊心呢。" 宗熙嘴角微微扯动,"难怪方才连蓝公子也差点抵挡不住呢。"
蓝子枚顿时笑了起来:"林公子才华出众,在下也极是佩服的。"
风司冥拉了拉青梵的袖口,"哥哥,这位蓝子枚公子好厉害,对那样的挑拨离间一点都不动心呢!"他压低了声音,但此刻夜深人静,又是在城西无人之处,众人都是听得清清楚楚,蓝子枚忍俊不禁,顿时笑出声来。
"既然相见便是有缘,一起喝一杯吧。"
林间非微微一笑,提出了众人都无法拒绝的主意。
浅歌何当天地阔(四)
夜色已深,路上行人几乎绝迹,但城西一家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店却传出阵阵欢言,驱走冬日深夜厚重的凉意。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青宁兄果然与众不同!"宗熙大笑着饮下小店的劣酒,举动中竟颇有一种豪气。"照青宁兄所说,朝廷竟是真的要开始大的动作了么?"
风司廷颔首道:"当是如此。昔日君离尘为三国定下五十年和平之约,是为修养生聚。如今北洛虽是盛世之貌,但毛病弊端也渐渐显出;东炎西陵虽然安稳,但五年前大神殿一谕之后,也是暗中厉兵秣马。只不过三大国历来相互牵制,若真有所动,也应当是在万全准备之下的行事吧?既然这样,修明内政自然是当务之急了。"
蓝子枚和宗熙眼中同时闪过钦佩的光芒。"确实如青宁兄所说。攘外必先安内,若不能修明内政,即使有甲兵百万也只能逞一时之雄。但是,"拈起一粒下酒的蜜枣,蓝子枚斟酌着字句慢慢地说道,"盛世之弊不比其他,胤轩帝虽然精明强干深得民心,但继位至今究竟不过十年,朝中君雾臣一代臣子尚健,若朝廷果然有意革出旧弊,就必须有足够的借口,或者说,一个可以让所有人接受的诱因。"他顿了一顿,"而这个诱因,当是至今尚悬而未决的太子之位。"
风司廷顿时一怔,素来温文的目光顿时射出凌厉的光,但随即只觉脚上一痛,转向青梵时目光里已经满是了然与感激的神色。
蓝子枚又喝了一杯酒——显然像这样能够畅所欲言的机会对他而言不是很多,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喝了酒的关系——略显消瘦的面孔上微微地泛着红晕,"对于君上来说,改革的本身便是考察皇子能力的最好时机,并可从方便地中进行不着意的挑选和保护。遴选太子,事关一家一族长久,自然使得众多朝臣不断揣度君上心意,这个时候无论做什么都会小心谨慎,事事以君上意志为先。在这个时候进行大型的从上而下的改革,相对压力也要小得多。只不过看现在的朝廷,对于旧臣的态度还相当温软,可是如果只是一场温和的改革,对于北洛的未来用处似乎并不会十分重大吧?"
"若真说起改革的时机,胤轩帝也不能算十分没有条件。"宗熙含笑说道。"何况当今君上也不是什么拘泥的人,需要的时候自然会作出最好的决断。我所在意的倒是改革的手段顺序,由上而下的方向自然不会有什么大的不同,但切入点的选择却是相当的重要呢。不知青宁兄是怎么看这件事情的呢?"
"令太学生一同参考,应该算是走出了第一步吧。"风司廷微微笑着说道。
宗熙眉头一挑,"何以见得?"
"宗熙兄难道不知古人有云'治大国如烹小鲜'?"蓝子枚抢过话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眉眼间流露出异常的畅意。"如此必然经年累世的重大举措,开始之际既不能动作太大以至于伤筋动骨,有不能力度过小使得毫无触动。朝中元老旧臣派系林立是实,但这究竟不是面上的事情。太学院看似远离切实政务,实地里暗潮汹涌却是整个朝廷的缩影——啊,这个林兄应该最清楚了,不是么?"
林间非微微一哂,笑了笑却没有回答。自六人坐到小店铺起,他便一直没说过什么话,一双沉静如夜的眼睛静静地打量着身边之人。宗熙一句"何以见得"本就是故意发问,身负神童才子之名的宗熙只是对风司廷的见机之深感到惊讶而故作的挑衅罢了。性子爽直单纯的蓝子枚却是没有注意到两位同伴的意气之争,倒是把问题的矛头莫名地转移到自己身上了。
"小弟倒觉得,其实事情不像几位兄长说的那么复杂呢。"
同样一直没开口的青梵突然插话让风司廷吃了一惊,目光顿时向他转去。挑拣了两三样甜点放到碗里递给搂在怀里的风司冥,青梵这才抬起头微笑着继续说道,"风氏建国之初太学就是为了贫寒子弟而设立的官塾,君家第一代家主君非凡曾经有过'使天下俊才入我门'的壮语。后来君离尘将自家子弟送入太学的行为被其后朝臣效仿,才渐渐形成了皇子贵族进入太学而寒门子弟反而不能进入的情况——其实君离尘旨在激励贫寒士子,只是可惜他的本意了。现在君上恢复太学最初之用,大概也便是为此吧?"
"既然是恢复旧用,那为什么只是让太学生一起参加大比,却没有下旨让士子进入太学呢?"蓝子枚瞪着笑得天真的青梵,似乎颇为不满地问道。
漫不经心地拢了拢风司冥散落的额发,青梵含笑着答道,"蓝兄也说了啊,太学院是朝廷的缩影嘛。取消不参试的特权已经很让人生气了,毕竟相对于之前有些学问平平却靠着特权取得清闲高位的太学生来说,像林兄这样才华出众的并不在绝对少数啊。"
林间非凝视他片刻,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其实,太学生最大的特权不在不试而官这一条,而是可以在同级别的官职中选择最适合自己的位置。如果真的希望有所建树的话,能够做自己最想做也最擅长做的事情是最好不过了——尤其对于我这样出身优伶的人来说,这是费尽心思进入太学的唯一目的。"
见到蓝子枚、宗熙以及风司廷脸上不敢置信的表情,林间非又是微微一笑,"我的父亲是先帝宠爱的琴师,因为这个机缘而进入太学院的我为此感谢着给予我一席之地的北洛律法。只是现在……"微微耸一耸肩,"不过既然多少年来一直都在做入仕为官的准备,即使是同场大比也不会真的带来太大的困扰吧?"
口中说着,林间非的目光却一直凝在青梵身上。见他嘴角含笑,神情平和,一时竟也抓不到什么头绪,又笑了一笑说道,"不过,今日见了几位,间非倒真觉得之前过于托大了。且不说宗熙兄、青宁兄和蓝兄,单是青梵公子,年纪虽轻,见识却也是非凡呢。"
青梵顿时笑了起来,"赞得太过了。青梵年纪小,什么都是听父亲兄长的教导,随口胡说的罢了。"笑容一敛,他正色道,"而且,青梵不会参加大比。"
这句话出口,顿时一片寂静。
虽然知道人各有志乃是世间常理,但在这样风云变幻的时代但凡学人士子莫不希望通过科考登堂入室,成就一番人生。宗熙、蓝子枚、林间非虽各自不同,识人看事的本事眼光却皆非平庸之流。青梵话虽不多,却已极得三人看重,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来,自然是十分震惊了。
风司廷却是笑了起来。"青梵,以父亲的性子,是不会任你逍遥的。"
青梵低下了头,却正好与风司冥幽亮的眸子相对,看着孩子眼里异常认真的目光,不由露出极其温和的笑容,抬起眼看着风司廷,"如果哥哥在大比中一跃而出的话,梵儿的逍遥不就有机会了么?"
风司廷只觉呼吸一窒,随即强自定下神扯出一个完美的笑容,"六天之后,自见分晓。"
六天后,是这次大比策论考试的笔试首场。
碎语:呜呜呜呜,总算把太子名位之争的真实意义交代出来了!!!撒花撒花~~~~
用现代汉语(怎么?是专业名词?就是我们平时说的大白话啦)怎么写怎么不爽,索性全部改成古文对白(也就是古代人所谓的白话,默……)这些对话毁灭了眉毛多少脑细胞,彻底挂掉了……
不过,这里的所有对话,都只为做下文的伏笔,大家读到后来,所有不明白的内容百分之九十都可以和这里照应的说。
那个,再多一句嘴:中国科举制度,向来不许倡优之人参试的。眉毛在这里设定林间非的出身,是为了说明太学的特殊状况,大人们可以姑且忽略……
文纵溢才武纵勇
北洛的科考,文试和武试是同时进行的。
不过,相对于皇宫禁城东华门外文试考场的庄严肃寂,位于北定门外奚山校场就要热闹得多了。奚山是皇城北面的屏障,在这里设置皇家禁卫与京城禁军专属的校场,自然是出于保障京城安全的原因,同时奚山林密兽丰,也是京畿最大的皇家围场。将武试的考场放在这里,当然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了。
大校场中央北洛烈风旗高高飘扬,烈风旗下是护国大将军孟铭天的帅旗以及万骑将军轩辕皓的将旗。对于任何一位参加武试的考生来说,烈风旗便是十日武试的最高目标。武试不同于文试,每一场的淘汰都异常直观。通过以烈风旗为中心呈放射状分布的"北洛十阵"是参加武功考试的考生唯一的项目。所谓的"北洛十阵",其实每一阵都包括五大阵十五小阵,内中设有刀阵、剑阵、箭阵、巨木阵、梅花桩阵、水阵、火阵、木人阵、铁人阵等各种阵势,数十年来几乎没有几人能够真正从阵中闯出到达烈风旗下,此一部分历来由皇家禁卫长亲自负责,根据考生破阵情况判定其武艺高低和比试名次。
兵法的考试相对要复杂得多。考生在通过骑术、箭术以及基本防身术的技勇考试后,进入校场上设置的行辕帐篷拿到武经和兵法论的试题,才算是真正开始了兵法考试。考生必须将答卷直接交给中军大帐外三位参赞,只有得到其中两位以上的认可,才被允许进入中央校场到达烈风旗下。而到达烈风旗下的考生将由北洛军职最高的三位将军共同考核,并由此决定兵法考试的比试名次。兵法的考试有着严格的时间规定,从考生拿到试题的一刻开始计时,每一部分都被严格无误地记录下来,作为考试成绩的重要评核标准。所以,北洛的兵法考试被称为整个西云大陆最严苛的考试,但考试的成绩也被整个大陆所承认,三大国为中心的各国才士纷纷参试,使得这部分考试总是受到最大的关注。
和所有的会试一样,每次的大比都是朝臣亲贵笼络人才的最佳时机。负责监督考场评判才能审定成绩的文武朝臣都将成为门生满天下的座师,而这便是朝廷之上最为牢固的关系网。而相对于主持文试的文臣,主持武试的武将得益却是更大。军队的派系远比朝堂复杂,而因为军人天职上下之间的绝对服从更加保证了这一关系的牢固——这正是君王对于武试主持者的认命异常慎重的原因。不过胤轩帝风胥然却一直没有这个烦恼:护国大将军的忠诚与严谨是不容许有任何些许的置疑的。
远远看着校场中央的烈风旗和孟字帅旗,青梵不由轻叹了一口气。
想起方才孟铭天和轩辕皓的"热情接待",心中就颇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谁会想到风胥然竟有意无意将自己破解《璇玑谱》的消息泄露给他们,完全不顾及他自己的惨败?那个高傲无比的北洛君主,自己是越来越猜不透他的心思了。
虽然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风胥然的一切作为都是从一个至高君主的身份出发,兼顾了所有的关系利害,青梵却也清楚地意识到风胥然的态度绝不仅仅只是君主对一个极出色的臣子、一件极应手的工具的重视和喜爱。有的时候,可以分明地感觉到那高高在上的君王内心真诚的温柔,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甚至闪烁出一种如同看到自己优秀的孩子一般的骄傲。
而且根本不是因为柳衍的关系。
风胥然,是清楚地知道着自己君氏遗孤的身份的。
赫赫君家。
百余年前开国之初,统治着北洛的风氏王族便与君家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君家第一代家主君非凡辅佐风氏登上大宝,建立了北洛风氏王朝的基业,并从此开始了君氏第一望族的倾朝之史。君离尘、君怀璧、君清遥、君思隐,一直到君雾臣,六代家主无一不是一人之下万众之上。而历代家主本身更是极其优秀的人物,谱写出北洛风氏王朝几乎全部的传奇……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君家才终于逃不过功高震主风流云散的命运。
可是,传说真正令君家遭此毁灭劫难的,却是君离尘唯一的正妻巫氏留下的星见的血脉。继承了星见血统的君家家主,背负着成为帝王之师的必然命运。但,现在北洛的君主,胤轩帝风胥然,当初却不是君雾臣选择并追随的主人。
君氏的灭族,成为擎云宫十年来最讳莫如深的话题。而外界也绝没有人知道,君氏,留下了最后的一丝血脉。
风胥然却是清楚地知道着这一点的。
但是,他却异常温厚地对待自己,甚至可以用宠爱有加来形容。太子太傅这个沉重的头衔的确是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自己,但随后给予的各种确实的权力却使得这个头衔绝不至沦为虚职。有意地将朝政的各种问题带到清心苑,征求柳衍意见是宾,考察自己看法是主,不过两年时间便让自己彻底掌握了北洛的全面境况,并对朝局有了深刻了解。
随着了解的深入,青梵更惊讶于风胥然刻意强调君家绝对地位的事实。《博览》的编纂本是大胆的试探,却发现除灭族一节被一笔带过外,对君氏历代的功绩都做了非常详尽的著述和强调。尤其对君雾臣的为人行事、处理政事的手段方略,更是细注详备。
也正因为此,青梵才真正意识到,这个身体的父亲,是何其卓绝。
谋虑深远,处事周密,手段灵活,进退得宜,"雄才大略"这个词似乎是专门为他而存在的,天生的政治家不足以形容他的超凡卓绝——君雾臣是一个天生的王者!
但这样的一个人却选择了一条明知结局的死路。
青梵无法了解,却对这样的一位"生身"父亲产生异常的亲近的渴望——所以才会在神游之际被风胥然抓住机会诱哄上钩,只能到奚山校场一行——
在这个奇异的世界呆了足足十年的自己,坚持着以为永远也不会真正溶入这片天空,却没想到竟还是逃不过所谓血缘的联系。
或者,是因为曾经受到太过强烈的家庭责任和家族意识的熏陶影响,而在这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开始又一种延续。
人,不可能没有过去。
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忘怀曾经二十四年的时光,忘记珍视自己如眼珠、给予全部爱护更给予绝对尊重的父母,忘记阅尽沧桑将人生体会尽数灌输给自己的曾祖母,忘记那些对自己倾囊相授殷殷期待的师长和真诚关心着自己的朋友……一直认为自己是为承担家族的重担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为了父亲的平静和母亲的骄傲而负担起超乎年龄的重任。但没有童年并不意味着童心的失却,执着地追求着心灵自由的结果就是理想与现实的人格分离——是因为这样,才有了威严缜密的君氏族长和单纯天真的普通学生双重身份的结合与互换吧。
互换的时候并非没有痛苦,但绝对的理智牢牢掌控着情感的缰绳。即使是第一次抛开一切的单纯思恋,也可以被理性的自己决然地斩断。沉静善思与果敢决断的完美结合,温柔多情的宽容胸怀其实没有任何依赖偏执的东西,或许祖父正是看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冷绝,才将年仅七岁的自己推到了那个父亲曾经极力远离的位置。
"守护你的家族,为之献出全部忠诚。
统领你的家族,为之献出全部智慧。
维系你的家族,为之献出全部温情。
延续你的家族,直到即使失去你,她也可以继续顺利地前进。"
二十四年,自己便是在这样的誓言下生活着的。年轻而完美的君氏族长,在人们家族观念日益淡薄的时代用最强有力的手段维系着以血缘为纽带的古老世家,在悄然无知的世界轻易左右着众多人的命运。而表面上,却是社会众人之间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优秀学生、优秀职员。
才学、风度、能力,权谋的运用,处事的手腕,事到临头的思考……为了生存为了誓言而努力学会的一切,早已成为身体里不可分割的部分。而到达这时空彼端的另一个世界,竟落入同样的漩涡,却是无论君无痕还是柳青梵都无法预测到的命运了。
但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对素未谋面的生身之父君雾臣产生这样奇异而深刻的亲近之感吧?在不知不觉之中称呼他为父亲,正是身体本能的认同啊。
记传天下是宾,寻找父亲的君雾臣的故事才是主——猛然发现自己心意的青梵,对着自己苦笑了。
风胥然很清楚自己对君家的感情,所以毫不客气地加以利用。
不过,能够亲眼看到并亲身经历君家历代家主中唯一一位纯粹的武将君清遥设计出的"北洛十阵",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唯一的麻烦是风司冥。
接下风胥然暗中考察的"密令",青梵本想像上次在六合居那样混迹于考生之间,却没想到出宫之际被风司冥死死缠住非得要一起到大校场来。让他在校场边安稳地坐着,又嘱咐了好一会儿才放心向烈风旗下中央大帐而去,却没想到被孟安拖了这么许久。想到这里,青梵不由嘴角微扬:冥儿那孩子一定等得急了吧?却是得赶快过去才好。
心念既起,青梵展开混合了柳衍所教内功和自行领悟技巧的轻功"浮光掠影",飞速向校场边赶去。
文纵溢才武纵勇(二)
墨扬凝视着场中快速移动的两个身影,面色异常郑重。
初时的轻松玩笑的心态已经完全被震惊取代,向来微笑从容的面孔换上了严肃的神情。眼前这个孩子所用的武功身法前所未见,虽然在激烈的比斗中显得狼狈不堪,但以自己的眼光看来,却已经是异常的可怕。
徐希宁"剑影子"的称号绝非虚致,此刻虽是未尽全力,但"疾风快剑"的威力却仍是分明地显现出来。演武场中央只见一片白光闪烁,映着正午的日光更显得声势惊人。
在徐希宁猛烈的攻击下,那身形小小的孩子越发地左绌右支。可是,尽管如此,那孩子却已经生生地接下他两百余招。以他这样的年纪气力,这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奇迹。
旁人如何感想自己是不知道,但墨扬却很清楚那孩子是靠着一路极奇异的武功在支撑。若论速度,徐希宁几乎已经到了剑技速度的极致,便是江湖成名已久的名士大家也未必跟得上,更不用说这样一个年纪气力远远不及的孩子。墨扬看得分明,那孩子始终是被动地化解着那急速的剑招,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但徐希宁却总是在招式方才递出一半之际便被迫换招。如果那孩子还有余力的话,可以轻松地在逼得他退守的时候藉势跟进攻击,则徐希宁必将无力防守——只不过眼下这孩子似乎还没意识到这一点,只是一味地固守而已。
习武者历来讲求力量与速度,而两者相比速度显然更为重要。当速度达到极大之时,也就意味着相应的力量,所以武学无不讲究先发制人之道。但是这种后发而先至的武功,却是从根本上颠覆了人们的认识。想象着与此时场中孩子纯熟十倍的剑法相对的情景,墨扬的额头不由微微渗出冷汗。
"如果在武试中遇到那孩子的同门,只怕我们这些所谓的江湖英豪少年侠士都要大大的丢脸了。"
一个细微而清晰的轻飘声音传入耳朵,没有回头,墨扬便知道身后来的是谁了。"是韩临渊韩少侠啊?怎么,这样的武斗竟能将嗜睡如命的韩少侠吸引过来?"
"是啊,临渊也在奇怪,为什么一向锄强扶弱急公好义的墨云堡少堡主,竟会一反常态地站在圈外看热闹呢。"
相比于黑色劲装的墨扬,宽袍缓带一身文士打扮的韩临渊看起来与整个大校场颇为格格不入。但知道江湖上知道"闪光"的人,绝对不会因为他这一身温文模样而掉以轻心。
墨扬回过头微微一笑,"看样子,那孩子应该还可以支撑一会儿吧。"
韩临渊微微颔首,目光凝在场中兀自缠斗着的两人身上。
"内力招式不错,经验却是太差。"
"但经此一阵,却是显然提升了太多了。"韩临渊讽刺似的扯了扯嘴角,"徐希宁未免也太小气,只怕到时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墨扬怔了一怔,随即皱起了眉。"少年得志,自然骄傲些。只是现在出手……"
韩临渊讽刺地大笑出声,"既然这样,少堡主,临渊也不便夺人之美。"
墨扬皱着眉头,凝视着场中央。徐希宁久攻不下,显然已经起了烦躁之心。对手是个小小孩童暂且不论,光是围观的人群中众人高手的注视便令他极其不耐。武试的规定是上午武功下午兵法,中午一个半时辰让众人在校场边休息与准备。徐希宁原是在这第一天的上午便参加武功考试的,被阵法困住的挫败感尚未平息,看到这个校场边悠闲坐着的孩子更觉心烦,竟是在人三言两语怂恿之下便去挑衅;却不想那孩子异常难缠,与自己交斗了三百余招仍在支撑,甚至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扭转着局势。他本是少年成名春风得意,从来没有遭受过如此打击,心思一浮,剑上竟是突然显出一股强烈的戾气来。手腕一抖,长剑挟带着凌厉剑气,径直向他刺去。那孩子不想他竟突然使出如此杀手,一呆之下,对方长剑已经直点自己胸膛。
场边观看的人不乏好手,但等察觉到徐希宁异常之时却已经是相救不及。墨扬足尖一点飞身上前,却觉身边一阵风掠过,白衣拂动,显是韩临渊使出了疾速身法"流星闪电"。
但,韩临渊快,却有人比他更快。
锐利的破空声后是长剑碎裂的声音,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个水色身影已经到了演武场中央。
一柄寒若秋水的长剑,险险地点在徐希宁的咽喉。
文纵溢才武纵勇(三)
一手揽住风司冥,青梵冷冷地打量着眼前被"青泓"点住的青年。
动如龙翔,霍若雷霆,一切如电光火石,乘势而来却又能凝而不发不动如岳,这分功力、眼力以及冷绝尘寰的气度,令一众骄傲自许的武人无不为之震撼。
韩临渊凝视着突然现身的青梵,脸上依旧含笑,心中却如巨鼓隆隆。
而墨扬则是面色凝重,缓缓地走到青梵面前。
高峻不可侵犯的表情,绝对的冷漠中透露出异常的尊贵;一种最为强烈的保护欲望,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凝视着表情平淡的青梵,墨扬不由微微苦笑。
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与那没有丝毫温度的目光相接,人们竟是无不打个寒战。
"冥儿,伤到没有?"收回目光,青梵仔细审视着风司冥。
"没有。"风司冥怯怯地低下头,"青梵哥哥我……"
"现在什么都不要说。"抬起眼,剑尖依旧点在徐希宁喉头,语声淡淡地道,"告诉在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徐希宁一语不发,目光中却流露出极其恐惧的神色。
"这位少侠,请先把剑移开好么?"虽然不愿出头,但看着满场的沉默,墨扬还是开口了。
青梵瞥了他一眼,持着剑的手纹丝不动,"阁下是什么人?"
"墨云堡墨扬。"
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原来是江湖上有着仁侠美名的墨少堡主,真是失敬了。"
墨扬只觉呼吸一窒,原本就有些勉强的笑容顿时僵硬在脸上。
青梵脸上的笑容渐渐加深,"看来真是应了'关心则乱'的那句老话了。青梵早该想到像这样的武试考试,如墨少堡主这般武功既强人品又好的少年高手定是不会错过。有墨少堡主在,哪里会眼看着一个柔弱的小孩子被只知道拿着剑的愚蠢武夫伤了半点皮肉呢?你说是不是啊,墨少堡主?"
刻意地加重"墨少堡主"这几个字的发音,最后又加上这么一句"你说是不是",这极尽讽刺挖苦之能的句子,被青梵用玄门内功一字一句吐出,在场之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墨扬顿时面色惨白,狠狠地咬了咬牙,迎上青梵冷冽的眼,"少侠教训得是。方才之事自由墨扬领罪,还请少侠饶过徐希宁无心之过。"
"徐希宁?"青梵看了已是满脸恐惧哀求之色的青年一眼,嘴角扯了一扯,突然大笑出声。"你便是徐希宁?三仙门徐峰徐掌门之子的徐希宁?哼,竟就是这样的人物!"长剑一抖,已然收回剑鞘,目光牢牢地盯住墨扬,"你领罪?难道你仁侠之名竟是这样市恩来的?没的辱没了你墨云堡少主的身份!"
"市恩"一词出口,墨扬尚未说话,人群却是骚动起来。江湖之人义气为先,急人所难拯人以危,市恩之举可谓大忌中的大忌。之前青梵的发难虽然尖刻,终归占了一个理字,但此时此刻,却实在是说得过分了。
"喂,小孩子家的不要得理不饶人了!"人群中站起一个声若洪钟的男子。说是"站起",实在是因为男子过于高大,初时便真是一直坐在演武场边。黝黑发亮的皮肤,深刻坚毅的五官,虬结散乱的深棕色头发发出隐隐的暗红色光泽,豹皮连缀的牛皮护甲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手中一杆玄色长矛缨红如血。男子几步迈到青梵面前,足尖一挑,尘土中突然飞起一物,男子伸手接住,竟赫然是一把缀着黑耀石的银制短刀。
静静地凝视着这个身材足有常人两倍的高大男子,青梵没有说话。
手指灵活地玩弄着短刀,"一个丁点儿大的小娃娃,拿着这么一把惹眼的刀子,不是成心招惹那些不长眼的么?把个弟弟就这么丢在一群比狼还狠的武人堆里,你倒说说你这哥子是怎么当的?"说着,将短刀随手抛向青梵。
稳稳地接住短刀,青梵微笑了一下,随即用右手按住左肩,连续三次,然后双手在胸前交叉,上身微微前倾两次。"青梵•其科多•叶岚。"
那高大男子呆了一呆,随即回以同样的动作,"多马•纳其恪•哲陈。"
"柴缇草原第一勇士,乾闼部族的骄傲多马•缇朵萨啊,感谢你及时的提醒,使我不至于犯下重大的错误。天空的鹰不需要草原猎豹的感激,但请容许青梵为你做一件事表示报答。"
"骄傲的北洛的少年,以风为名的勇敢者啊,很高兴从你的口中听到我的名字。风吹落月光草的花粉不是为了甜蜜的报答,你的尊重和有礼比雪山上最美丽的雪莲更珍贵。"说着,多马微微一笑,走到青梵和风司冥的面前俯下身子,"我看到了全部的事情,你的弟弟虽然有着过人的骄傲和勇气,却还是一只没有断奶的花豹,在真正的勇士面前就好像一只没有任何杀伤力的小猫。"
对青梵和他一系列奇怪的动作和对话吸引了注意力的风司冥这才陡然回过神来,顿时瞪圆了眼睛。"我才不是猫——"
多马大手一起,已经将他拎到自己怀里,随手揉乱他的头发,一边大笑道,"小娃娃还没有吸取教训吗?不要在比你强的人面前反驳他们的话,除非你有绝对的战胜他们的把握——你似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放我下来!"风司冥拼命挣扎,却完全没有什么效果,"放开我,你这只只长个头的熊!我一定会打倒你,一定会比你强的!一定!"
放任着多马和风司冥的玩闹,青梵转而面对墨扬。
"我——"
"很抱歉。"青梵抢先说道,"因为冥儿是最重要的弟弟,刚才不顾一切地只想找人泄愤……说了那样过分的话,真的非常对不起。"
墨扬笑了一笑:"其实是墨扬的错,没有能够阻止发生的一切。少侠能够原谅我们,就是少侠的宽宏大量了。"迈上一步,"墨云堡墨扬,参加这次大比武试武功、兵法的部分。这是我的朋友韩临渊,也是参加武功、兵法。"
韩临渊冷笑一声,拨开了墨扬的手,"韩临渊。不过不是这位少侠的朋友,是对头。青梵公子请多指教了。"说到最后一句,却是笑容款款文雅无比。
看着两人的目光眼神,不由也微微笑了,"在下青梵。"
不打不相识。
青梵真正相信了这种说法,虽然这句话对于眼前的状况并不算十分贴切。
身为徐希宁的远房表哥,墨扬的保护态度其实不难理解。将心比心,青梵自然不会对这个骄傲惯了的年轻人有太大的不满——虽然,他已经在徐希宁心里留下了绝对深刻的恐怖印象。
韩临渊则是相当的直接:你的武功很奇怪,我想和你切磋一下,然后就是没有任何先兆的剑拳掌飞刀暗器全套招呼,让一边尚未散去的人群看得心摇神曳大呼过瘾——当然这全是在韩临渊的目标不是他们自己的前提下。青梵很无奈地发现自己遇上了一个练武之人中极少见的武痴,除了硬着头皮接招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
太极的精髓其实只在"圆转随心,后发制人"八个字而已。淡定自若、绵里藏针本是青梵历来奉行的为人处事的原则,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够保持的沉着稳定的心态是之前二十年严格的家族教育养成的结果,而之后十年的物换星移更是磨去了曾经在内心深处隐藏着的自我厌弃的情绪,也令他真正触及了随心自然的境界。至于后发制人,或许是因为柳衍教导得太好,或者是因为这个身体的武学天赋过高,迷雾森林山谷五年的勤练不辍甚至远胜于旁人一辈子的苦修,高妙的武功使得他总是能够轻松地料敌先机攻其破绽,完全占据对手上风。不过也正因为此,青梵才可以从容地展示出太极奥义的妙用;只是,能够领悟多少,却是全看个人资质了。
果然,一场历时不到一刻钟的"激战"下来,韩临渊惊喜交加地告诉青梵,他竟突破了数年来一直未曾有过任何动静的瓶颈!
他体会到了青梵刻意为之的"卸"字要诀。
而站在一边凝神观看的墨扬,也露出了若有所悟的表情。
当下,墨扬、韩临渊决定再闯一次"北洛十阵"。其实是韩临渊突破了瓶颈决意再试一次,而习惯了与他处处针锋相对的墨扬也无法置身事外的结果而已。
青梵只能无奈地苦笑:虽然阵法是抽签进入,并且每个人有三次闯阵的机会,但在一次武试中真的连闯两次的人,却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看看一边和风司冥玩得高兴的多马,他选择了不出声打断那过于兴奋的两个"对头"。
他还不至于傻到因为提醒他们"十阵"新添了机关而暴露了身份。
文纵溢才武纵勇(四)
抱着风司冥飞速地掠过承安都的屋顶,青梵的表情非常宁静。
但熟悉他性情的风司冥却知道,这是他怒气集结的标志。
青梵是个冷静的人,在任何时候都能够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心态。风司冥记忆中,青梵从来没有失态过,虽然内廷总管的和苏告诉过他,两年前他被几位皇兄设计落水昏迷后青梵曾经大发雷霆,手段之雷厉狠决让擎云宫人至今心有余悸。
而今天,他清楚地感受到那一向温柔的手掐进自己肩头时候的力度,更清楚地感受到从那只手上传来的微微的清晰的颤抖。
"最重要的弟弟",青梵是那样说起自己的。
柳衍柳太医也曾经说过,请不要低估自己在青梵心中的分量。
从青梵回到身边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决定了一切都要听青梵的话,遵从他的愿望,成为最完美无缺的皇子,不让他再有任何的失望和不快。
可是,他今天非但没有克制好自己,还让青梵如此担心……
抬头偷偷看着青梵沉静的面孔,风司冥不由将身子缩得更紧。
即使带着人也一样轻松地跃过擎云宫高高的宫墙,几个起落之后,秋肃殿已在眼前。
踏入秋肃殿的那一刻,风司冥的贴身太监、虽然只有十二岁却已经做到秋肃殿总管的水涵已经捧着宫衣迎了上来。
秋肃殿里点的是青梵自己调制的水安息香,熟悉的味道让风司冥渐渐平静下来。看着大殿中高悬着的明亮的宫灯,风司冥微微地有些发呆。
青梵出现以前,夜晚的秋肃殿从来都只有一支瘦得可怜的蜡烛。
"司冥。"
猛然回过神来,风司冥迅速站到青梵面前。
这是他们的约定,当他叫他"司冥"的时候,他便是太子太傅,便是绝对的师尊。
"司冥,"放下手中茶杯,青梵的面孔上流露出严肃的神情,"圣人言,从政者应尊五美、摒四恶。我且问你,何谓五美、何谓四恶?"
"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谓之'五美'。"风司冥朗声答道,"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出纳之吝,谓之有司,此即为'四恶'。"
听到他毫不迟疑的回答,青梵唇边钩起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两年来,将诸子百家的思想一点点教给风司冥,除却这些本身便是最好的"帝王学问"之外,其实颇有借此追怀的心思。少时的生活决定了他必须娴熟百家之术,博采众长广识强记;虽然不能说样样皆精,但各家基本的典籍却是如烙印一般记在心里,百家齐举贪多不餍的性情也每每让教授们惊叹他的博杂。只是各家之间的矛盾,却是全靠他个人的悟性和变通加以协调。对风司冥,儒法两家是素来讲论的重点,为人以儒家之宽厚仁爱,为政以法家之雷厉严谨,两者兼济便是中国千年统治之根本。风司冥年纪尚幼,多半听得似懂非懂,却能够尽数牢牢记住,让青梵欣喜不已。
"法家所言的'五蠹'之为何?"
"蠹者,害虫也。"黑亮明净的眸子一转,风司冥不疾不徐的回答:"五蠹一词,出自韩非子,指的是儒生、说客、游侠、近侍之臣、工商之民这五种人。"
"司冥可知为什么韩非以为此五种人为国之蠹虫?"
这个问题已经有了相当的难度。《韩非子》言语简洁,意蕴深刻,相对于《论语》、《孟子》在帝君为政一道上要繁难许多。而且之前青梵也只是先拣了《外储说》的几则故事讲给他听,并没有真正开始全书的讲解。问这个问题,其实只是想借此来看风司冥自行读书能够读到哪种程度而已。
"太傅曾经说过韩非所生在的战国,是个逐智谋、争力气的乱世,所以他提倡耕战之策,奖励耕织、注重军功。而以上这五种人,都无益于耕战,故被他视为国家社会的害虫。"
青梵身子微微一震,黑色的眸子对上孩子清亮的眼眸。风司冥的回答相当的简洁,却是一针见血。虽然生在皇家的孩子远较常人早熟,更知道风司冥的聪明,但这样的年纪有这样的见识,实在令青梵惊讶。心念电转,随即沉声问道,"那么,若以韩非之言来看,天下所以乱,出于何因?"
"简言之、就是'所养者非所用、所用者非所养',此乃天下所以乱的原因。"
"司冥可知道为师为何要问这个?"
风司冥微微一怔,"因为西云大陆的情形,与太傅所描述的春秋战国颇有相似?"
青梵轻轻摇了摇头,"不,不仅仅是这个原因。"嘴角扬起一抹灿烂的笑,"知道么,司冥,这是今次策论最后压轴之题。"
风司冥顿时呆住了。
"'所养者非所用,所用者非所养',司冥殿下,请记住,这是天下所以乱的朝堂之源,是为政者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改变并克服的问题。但,有些东西,却是在朝堂之外,君主无法控制却可以给予影响的。"青梵微笑了一下,"那便是所谓的江湖。"
回过神来的风司冥凝视着微笑从容的青梵,"比如……通过武试这样的形式?"
"还有,通过像您今天那样的形式。"
风司冥顿时红了脸,"太傅……"
青梵微微地笑了起来,一边温柔地抚上他的头,"虽然是非常冲动的行为,却获得了很好的结果不是吗?徐希宁并不是什么坏人,而墨扬则是相当温和的大哥哥。韩临渊那种脾气看似难以相处,其实最容易得到他的认同。江湖规矩其实十分简单,强者并不仅仅是武功本事上的高强,人们更看重的是心性上的坚韧与刚强。而殿下今天的举动,正好展现出了您绝不输给他们任何人的坚强。"
风司冥的脸红得发烧,一双眼睛熠熠有神。"真的么?你……不怪我?"
青梵微微点头,"是的,不怪殿下。殿下今天做得非常好,比青梵想象得更出色。"
"可是我的太极剑……"想起多马的评语,风司冥激动雀跃的心渐渐回落到谷底,"真正临敌的时候其实一点作用都没有。如果不是因为徐希宁根本不想杀我,我根本支持不了那么久的。"
青梵的脸色严肃起来。"殿下,还记得青梵在教您剑法前说了什么吗?"
风司冥微微一怔,随即抬眼凝视着他。
"剑是凶器,剑术是杀人术。即使是为了修身养性的太极剑,也有其至锋至利的一面。但,这不是您需要专精的剑。"说到这里,青梵顿住了,目光炯炯地凝视着渐渐露出晓悟之色而顿时显得成熟了许多的风司冥。
您要专精的,是天子之剑。
天子之剑,平天下,安万民,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以身当剑,血溅五步,是为天子所不取——
青梵说过的话,一字一句,都像用最锋利的刀深深地刻在自己心里。
风司冥笑了。
有的时候,一天中学到的东西,足以让人受用一辈子。
统一了西云大陆、开创了前所未有盛世的天嘉帝,永远地记住了这个特别的日子。
碎语:中国两千年专制统治政治精要——外儒内法。
虽然汉武帝16岁定下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治国方针,但专制统治的内在精神,实在是不可能也不能与法家权谋统御真正背离。
眉毛最早学的《庄子》,然后《论语》《孟子》《老子》《韩非》一齐上阵,每日被头顶秃秃的老爷子念叨"不懂的现在先背在心里,早晚有一天会懂"。眉毛老公也经历了这样惨无人道的填鸭式教学,而有着开口闭口"××篇云"的后遗症……
而老公居然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以后也要这样教导小孩才好……
所以,我亲爱的梵梵、卡哇伊的冥冥,眉毛的练习和迁怒对象……认命吧~~~
>_<|||||||
漫卷风流
策论属于文试。
但如果说文试便是策论,那就大错特错了。策论确实是文试最重要的部分,但不是全部。
北洛三年大比的文试策论考试其实分成两个部分进行,考生需要完成两部分试题。第一卷有四道大题,限定时间为三天;第二卷只有一个问题,限定完成时间为两天。在两部分试题中间空出一天让考生们修养调整,所以文试考试一共需要六天。真正的策论其实是第二卷,但因为这一部分的成绩比重之大直接决定着考试成绩,所以人们通常只说比试策论,而对第一卷部分则是忽略得相当彻底。
所以,当考生们陡然发现今次的第一卷试题将会作为评定成绩的直观标准,而自己关于律法地理文艺职官四方面的具体细节内容却几乎全无所知的时候,其慌乱程度也是可想而知了。
现在是第四天,本该是考生放松和调整的时候。但此刻颐情园中仍然保持着悠然自得的几乎不见,放眼望去尽是愁苦颜色。
东华门外颐情园作为文试的考场,已经有多年的历史了。宗容帝风翰轲将自己潜邸时的花园作为试场的举动,引得无数士子心甘情愿追随效忠。这也是身为帝师的宰辅大人君离尘最后的进言。将亲手教成的孩子送上至尊之位,经历了三代风氏帝王的君离尘终于放心而去,风翰轲哀恸之余,随即下诏凡风氏子孙为帝,必以颐情园为试场考较天下。
依照北洛律法,凡参加文试的考生当在考试开始的前一天下午进入颐情园。由专门官员审定身份后发放号牌,到指定的地点、桌位对号入座参考。考场设在园中四十四座的偏殿房宇,每间都用木屏风隔出一个个隔间,每个隔间内置着一桌一床,并有被褥和便桶。考生须自带干粮,水却由朝廷供给。先交卷者固然可以在园中活动,但在考试的六天中却是不得离开颐情园一步。
颐情园占地极广,又经历代整修,虽然容纳了三千考生,却不至于拥挤;事实上,有心之人更可以轻易地避开他人打扰。当然,大部分考生都会充分利用两场考试中那一天的休息时间,为最为重要的策论考试做好准备,也难得有人真的会去打扰他人。
但此刻,颐情园中却完全不同往常的宁静肃穆,而颇有"哀鸿遍野"的意味。
"青梵啊青梵,做读书人的眼中钉可不是轻松的事情啊。"远远看着几个咬牙切齿的考生,风司廷不由喃喃说道。
"三殿……青宁怎么会在这里?"
陡然冒出的声音吓了风司廷一大跳,看到方才念着的人一张同样错愕的面孔,却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青梵微微皱起眉头。
风司廷顿时敛起笑容,"太学生与普通士子一同参考,皇子……不正是太学生中最特殊的那一部分么?"
青梵的眉头依旧拧起,"藏书殿里的一同参考,与颐情园的一同参考有什么不同么?竟然跑到这里,白龙鱼服……殿下真是太胡来了。"
风司廷微微笑了,随意似的将一块小石子踢进平静如镜的大湖,"我只是想真正体会一下普通士子们参加科考的感觉。何况,父王也常说身为皇子,是一定要体察世情的。作为一个即将成年的皇子,为父分忧,为君解愁,正是司廷职责所在。"
青梵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下。目光一转,看着远处三三两两的考生道,"既然如此,殿下何不真正与民同甘共苦,与士子同乐呢?"
风司廷眼中精光一闪,随即苦笑道,"青梵,你是真的生气不放过我了?读书人最是耿直单纯不过,到时候金殿面圣知道我们的行事,还不知道会有如何反应。你竟还要我去……"
"林间非、蓝子枚、宗熙,皆国士也,殿下真的甘心放过?"
轻笑一声,水色的身影一晃,眼前顿时恢复初时的沉静冬日,仿佛是从没出现过这么一个人一般。风司廷呆了一下,转过了身子,却愕然地发现林间非和宗熙正向这边走来。
原来如此……风司廷不由苦笑,用最快的速度调整好表情,向两人迎上前去。
关于考场的设定,有一些需要在这里说明。
曾经仔细看过南京夫子庙的贡院,也看过明清科举的相关材料。通常的情况是这样:自龙门至明远楼东西两侧是东西文场,各有南向成排、形如长巷的号房数十排。每间号房约高六尺,深四尺,宽三尺。东西两面砖墙离地一尺多至两尺多之间,砌成上下两层砖缝,上有木板数块,可以移动。在考试期间,考生经搜身后,携带笔墨、卧具、蜡烛、餐食半夜进入号房后,号房门便被锁上,之后他们的吃饭、睡觉、写文章都离不开这几块木板。白天,考生将木板分开,一上一下,上层是桌,下层是凳,晚上,将上层木板移至下层,并在一起,又成了卧榻。而且春闱设定在二月,天气非常寒冷。考生在号房内的生活是十分艰难的,环境差,啃的是冷食,大小便也只能在号房里,在这种状况下、考生们很容易生病。熬得过寒天,却不一定熬得过病痛的侵袭,即使一切都熬过来了,也难说考试成绩不会因此而低落。
想想古代士子的可怜,再想想现在普通大学硬件设施的完备,在这里眉毛为他们的坚忍表示崇高的敬意。考虑到这些,眉毛的考场设计也就不会那么不人道(感觉上像是自夸……至于其中不合理的部分自动忽略>_<||||||……)
潜邸,是对皇帝在登基之前居住的皇子府邸的称呼。这一点主要参考清朝。成年的皇子开衙建府,本身便象征着其担当责任的能力。皇帝登基后搬进皇宫,之前的居所被称为潜邸,被视为禁宫的一部分,通常作为皇帝私人祈福之用。如北京的雍和宫就是雍正皇帝的潜邸,他登基后被改建成为皇帝私属的喇嘛庙。眉毛这里设定让考生在皇帝潜邸参加正式的考试,主要是考虑到这一做法对于士子人心笼络的巨大作用,顺便凸现出君家家主的君离尘的眼界见识……
漫卷风流(二)
离开颐情园,青梵直接向奚山校场而去。
其实这才是他出宫的目的所在。
得到墨扬、韩临渊以及一个名叫司徒雅臣的人三次闯阵的消息,青梵大大地震动了一下。虽然武试将武功和兵法分别安排在上下午,而且只要求考试在六天内完成自己的考试,但普通武功兵法两项皆参试的考生通常都更偏重于兵法的部分。何况闯阵虽然没有时限,但一一破阵闯关花费的时间却着实惊人,被困在阵中整整一天的例子也不在少数。三天里连续三次闯阵,如果不是因为太过惊奇,那就是对身为影卫的柳残影的不信。而青梵,是绝对相信着柳残影的。
"残影,以你的武功,十阵须得多少时间才能闯过?"沉吟良久,他轻声问道。
始终控制着落后半个马身的柳残影在马背上微微躬身,"大半个时辰。但少主对木人阵的改进后,残影须得两个时辰才能勉强闯出。"
青梵微微颔首,"确实如此。木人阵被改动后,至今还没有考生能够闯入最后的铁人阵。但以墨扬和韩临渊的武功见地,能够在三个半时辰便闯出木人阵,却也是极其难得的了。不过,那司徒雅臣却又是什么人?竟能够发现木人阵里我故意留下的通道,这样的才华……不可小视啊。"
"回禀少主,司徒雅臣乃是西陵上方王族的皇子,司徒是他的母亲秀贵人的母家姓氏。他第一次出宫任务,就是在北洛大比中赢得武试三元。"
青梵呆了一呆,"那……他才十八岁?"
柳残影微微一愕,"少主?"随即明白青梵的心思,顿时微笑起来,"残影从未见过比少主更出色之人。司徒雅臣虽然聪明,但终究没有破阵便是明证。"
青梵摇了摇头,"不,不是这个。"西陵可以说是整个大陆最不好战的国家,西陵的上方王族,与西陵温文儒雅的民风相应,总是给人以异常温厚宽容的感觉。西陵文教昌盛,北洛大比文试考试中每每有西陵学子获得佳绩的情况,但这位西陵皇子的成年任务竟是夺取武试三元,却是让青梵大为震动了。心念一转,青梵看向柳残影,"听说纯正的上方王族血统都有一头灿烂的金发,和一双朗若晴空的天水蓝的眼睛。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什么之前一直没有听说这个消息呢?"
"因为……这位皇子很特别。"
惊讶地瞪着柳残影,青梵第一次发现这个从来都干脆利落的影卫竟也有欲言又止的情况。"怎么?"
柳残影深吸了一口气,"司徒雅臣黑发黑眸,虽然容貌端正,却没有上方王族的倾世之美。故而在西陵皇宫中生为异类,除安皇妃所生皇子上方无忌外,王族兄弟之中无人与之交好。北洛大比本不拘国籍年岁,他以司徒之名参加武试,外貌又不十分突出,所以直到他闯出木人阵属下才注意到他。请少主处罚残影失察之罪。"
摆了摆手,青梵微微笑了起来。
"我想,司徒雅臣应该还要参加兵法的考试吧?也许,会一会这位不同凡响的西陵皇子,会是很值得的事情。"
快到校场边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两人一齐下了马,柳残影向青梵深深一躬,随即牵着两匹骏马消失在密林里。
青梵满意地微微一笑,随即快步向校场走去。
既然是连续三天闯阵,今天应该是用来修整以备之后的兵法考试吧?如果就这样不停歇地直接进入兵法考试的部分,也只能算是一勇之夫罢了。
果然,在大校场边的演武场上,青梵看到了墨扬和韩临渊的身影。
但首先发出欢迎的,却是柴缇草原的多马。
或许是草原人天性率朗,对已经接纳的人给予完全的信任和肯定,青梵并不适时的出现根本没有对多马造成任何影响。拉着青梵在火堆边坐下,顺手将一大块獐子肉塞到他手里,多马黝黑的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多马•缇朵萨的手艺,快尝尝看!"
武试与文试在形式规定上最大的差异,就在于参加文试的考生在整个考试过程中不得离开考场,而在武试考试期间,奚山围场是对考生开放的。因为考场距离京城有足足半天的路程,大部分习惯了餐风宿露的武人都会租用官方提供的帐篷在校场附近寻一处合适的地方住下。除了特意放养的鹿群不允许捕杀外,围场范围内所有的飞禽走兽皆可猎杀以作食物。虽然参考的考生大都带足了干粮,但草原出身的多马却是不改本性,将猎到的獐子烤得香气四溢。
想起昔日在山谷中的生活,青梵不由轻笑出声,接过獐肉后取出随身所带的匕首,在多马脚边的盐袋里擦了擦,这才在肉上切下一小块来慢慢品尝。多马笑了,解下腰间皮囊递给他,青梵也不多看,拿起来便喝。
多马静静地看他一连串的动作,突然大笑起来,"看青梵兄弟身形骨架,怎么都是温温弱弱的读书人。但看这喝酒吃肉的架势,难道青梵竟是在草原长大的么?"
又喝一口酒,青梵微笑道,"难得有这么好的酒肉,不这么吃岂不是糟蹋了?"
"说得好!"多马哈哈一笑,解过酒囊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指着一边的墨扬道,"哪里像这个家伙,白白地在草原长到这么大,竟还不及兄弟半点豪气。"
被指了名的墨扬微微一笑,"是真名士自风流,墨扬确是远远不及两位的英雄自然了。"说着坐到青梵旁边,"前几日闯阵多亏了青梵公子那一战的提点,今天又见到公子,墨扬真是欢喜得紧。"
"墨少堡主闯过了木人阵,没有及时恭喜一声真是青梵的不是了。"将酒囊递给墨扬,青梵向韩临渊颔首微笑,一边说道,"只能借花献佛,借多马的好酒为两位庆贺了。"
韩临渊抢先接过酒囊喝了一口,却顿时被辣得流出了眼泪:"天,这是什么酒!"
多马顿时哈哈大笑,"是草原人家自己酿的青麦酒!"高兴地看了看青梵,"韩公子可不该小看这酒,酒香味是不重,但上口可是烈得很呢。"
"是临渊不该小看了青梵公子。"韩临渊也笑了,将酒囊递给墨扬。"青梵公子是来参加明日的兵法考试的么?"
直率的问题让欢笑自然的空气变得一下子沉静起来。
那样一身超凡卓绝的武功,不可能无法破阵;如果破阵,那么自己不可能不知道。虽然因为专心闯阵而对身边之事再不放在心上,但这样一个绝对不容忽视的少年的存在与否,无论韩临渊还是墨扬自己都不可能不关注的。而在这样的时间,他又忽然出现,无论怎么想,结论都只有那唯一的一个吧?
多马却是朗声大笑:"我说哪!几天都没看到青梵小子,还以为你怯场不玩了呢。明天的兵法考试,也许我们会组队也说不定呢。青梵小子,如果那样的话可要请你多多关照多马了。"
青梵微微一笑。兵法考试最后的部分确实是实战模拟,但前提条件可是通过武经和兵法的文书考试,轩辕皓将北洛军中最严苛的那个骁骑将军耿容天安置在中军大帐可不是摆着好看的——那个表面爱玩爱闹的轩辕骨子里大概比任何人都冷静严酷吧……想到这里却是露出温文沉静的笑容,"如果是一起开始的话,也许会在最后成为对手也说不定呢。"
"那就看谁在战场上更胜一筹喽!"多马爽朗地笑着,用力地拍拍他的肩头。"而且,我倒是很想面对面地会一会那个司徒雅臣。"
听到司徒雅臣这个名字并不奇怪,毕竟武试开始四天,能够闯到十阵中木人阵的一共也只有那么二十来个,而破阵而出的只有墨扬、韩临渊和司徒雅臣三人而已。而且司徒雅臣是两次入阵后看出阵法本身破绽而在第三次的时候轻松破阵而出,这样的人物早已成为大校场议论的焦点。多马没能够闯过木人阵,心有不甘也是自然的吧。不过,对墨扬和韩临渊的缄口不提,青梵倒是觉得有些奇怪。
果然,墨扬和韩临渊的脸上,都流露出同样带着沉思和忧心的表情——虽然韩临渊一直坚持着两人是对手的身份,但一旦涉及到共同的敌手,他们的同盟却是比任何时候都更坚定。看来司徒雅臣真的给众人带来很大的困扰呢!青梵忍不住微微钩起嘴角。
司徒雅臣,你真的引起我很大的兴趣呢……
漫卷风流(三)
和武功考试进入"十阵"的方式一样,兵法的考场(军帐)也是通过抽签决定的。
当然,兵法正式考试之前的技勇考试,对于墨扬、韩临渊、多马这样的好手构不成任何阻碍和时间上的拖延。
不同于武功考试有三次闯阵的机会,但将真实战场变幻不定的特性完全发挥到每一项内容中的兵法考试,却也在真正意义上做到了完全的公平和公正。毕竟,将任意一点山川地理敌阵军备条件稍做改变,战场的形式和应对的方法就会完全不同。而因为个人性情人生际遇的关系,即使面对同样的军情,不同的考生也会做出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决策。而具体决策的优劣,则是由北洛军中三位性情行事作风完全不同的重要将领共同评定,从而保证考试的公正。
技勇考试青梵自然很轻松地通过了。像他这样出现在兵法考试的"新面孔"实在很多,多到无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兵法考试的难度众所周知,开始的三天竟只有寥寥数人参加,但到了第五天,大部分真正有实力之人都决定于这一天投入考试,倒是给了青梵最方便的藏身理由。
看到墨扬、韩临渊、多马都进入了帐篷,青梵微微一笑,径自走向了负责抽签分号的将官。虽然知道在这样紧张的考试中一般人不会注意到陌生人的行动,但他还是刻意落在人群之后。那将官与他交换一个会意的眼神,随即同身后的副官换了位置。
片刻之后,青梵已经到了校场中央烈风旗下,孟铭天和轩辕皓便站在他面前。
"公子前日吩咐的东西,都已经备好了。"
四张棋盘,以及两个巨大的军用沙盘就放在大旗之下。
青梵满意地点了点头。"现在时间还早,听说轩辕将军国手无双,可肯赐教一番?"
轩辕皓顿时加深了脸上没有消失过的笑容,"轩辕求之不得。"
围棋是青梵发现的两个世界最相近的事物,也是给予青梵最多宁静和安慰的东西。曾经因为一部漫画而重新拾起的游戏,竟让自己在完全陌生的世界里找到一个心灵的支点,却是当时的青梵完全没有想到的了。一向将围棋当成修身养性之用,与其说他喜欢胜利的快感,还不如说是在充分地享受那种对局的快乐。虽然知道围棋与用兵之道一脉相通,但一开始青梵还真是无法将这种对自己来说纯粹的游戏和严酷的军争完全等同起来。何况柳衍原不喜欢给他加上太大的负担,纵使他破解了《璇玑谱》也没有多说什么。谁知道风胥然雅善围棋,更难得有青梵这样棋力卓绝的对手,常常在下朝后拉着他在清心苑对弈。不过青梵对兵法也是十分用心,将两者结合是自然之极,这样的"将才"风胥然当然不会轻易放过,才花费了不少心思令他到校场来"代天巡查"。
围棋是西云大陆最普及的活动,几乎人人都略通一二,而军事中更将其作为模拟军争的重要训练手段。两百年前 "军神"风亦文传下兵法要册《璇玑谱》,最后两章全无文字,只是三十六局残局,传说解开全部残局之人将有不败之能。两百年来人们刻苦钻研这些棋局,虽然领悟极多,却终究没有人能够解开第六局之后的棋局。轩辕皓是北洛军中难得的将才,也是围棋好手,第六局的残局便是被他解开,但之后的第七局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突破。此刻闻得柳青梵竟能够将三十六局残局尽数破去,较量之心早是大盛,听青梵邀战,自然是求之不得了。
此刻大旗之下皆是北洛军中军职最高的将领,平日便常以围棋切磋训练,可以说无一不是此道中人。见军中棋力最强的轩辕皓与一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对弈,且此刻大多考生都尚在中军外帐篷中参加武经和兵法论的笔试,众人都大感兴趣,一齐聚拢过来。
青梵的身份,只有孟铭天父子和轩辕皓等寥寥几人得知,他又是一身寻常文士的青衫,校场中将领都将他当成了普通的考生。虽然奇怪他到达中央大旗下的速度,但见轩辕皓亲自对局,初时的惊讶已经被异常精彩的对局所替代。
渐渐的,除了负责守卫的士兵,校场中央所有的军官将领都被棋局吸引到大旗之下。
所以,第一位通过耿容天等三位将军的审核从中军大帐走出的考生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司徒雅臣从来没有想过,居然有人可以抢在自己前面通过那般严格的审核。
这一次的北洛武试,自己作了最充分的准备,虽然还是没有能够通过那以严苛艰难出名的"北洛十阵",但能够通过木人阵的考生一共也只有三个。墨云堡的少堡主墨扬、有"闪光"之称的韩临渊在整个西云大陆都是盛名赫赫的少侠,他们所代表的墨云堡和霁雪山庄在三大国都有很大的势力。从得知他们也在考生之列,自己便很清楚他们将是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选择和他们一起在今天参加兵法的考试,实在是有一个公平竞争的心思。北洛的武试考试确实相当严格,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随即曾经和兄长探讨过无数军争之事,在面对那些复杂的军情之时,要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完成军阵布防还是一件非常的事情。不过,相信相比于墨扬韩临渊这样的武人剑客,出身王族的自己总是有更大的优势吧。但此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古语却是顿时浮上心头。
纵然没有见过那位有着"茵莎之子"称号的万骑将军的真容,司徒雅臣也能从那身银色战甲认出轩辕皓来。茵莎是西云大陆共神西蒙伊斯手下的战争女神,一身银月色的铠甲衬托出女战神飒爽风姿。轩辕皓自上战场起便是一身银甲,其俊雅的容貌和骁勇的性格使得人们将"茵莎之子"这个骄傲的称号奉送给他。司徒雅臣很清楚他便是北洛军中孟铭天之下最高的将领,也早做好了由他最终评定成绩的准备。三国军队都极重围棋,司徒雅臣自然深知但凡名将莫不极擅围棋,此刻见轩辕皓与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陷入激战,却是大为惊讶了。
"轩辕将军。"少年突然停下了,转过头来,一双幽黑如夜的眸子直直地落入司徒雅臣眼里。"已经结束了。"
轩辕皓呆了一呆,随即笑了起来,"是啊,已经结束了。"说着伸手在棋盘上一抹,竟将方才的棋局完全打乱。然后他转向微微发怔的司徒雅臣,"你准备好最后的考试了么?"
看看四张棋盘,又看了看偌大的沙盘,司徒雅臣定了定神,这才问道。"是围棋?"
轩辕皓微微一笑,"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沙盘演示。"
"请允许我选择围棋。"说着交上方才耿容天交给他的锦囊。
从锦囊里抽出帛书,看着耿容天对他的评语,轩辕皓微笑着点了点头,"司徒雅臣,看来你得到了非常高的评价。你需要时间来调整心情么?还是现在就开始对局?"
司徒雅臣凝视着他,"现在就开始。"见轩辕皓就要在棋盘前坐下,他急急说道,"但,请允许我和这位公子对局。"
轩辕皓怔了一怔,随即微笑起来,"看来你看到了方才的棋局啊。虽然很意外你的请求,但这个要求并不违反考试的规定。不过,我不希望看到一场意气的争夺,司徒雅臣,你可以承诺做到这一点吗?"
果然是北洛最出色的万骑将军啊!司徒雅臣心中暗暗赞叹,同时也有一丝微微的羞愧。提出向这个少年对战的要求确实有争胜的成分在里面,毕竟无法相信他竟会领先自己这么多——方才的棋局分明是从最开始下到中盘尽处,如果没有一个时辰是完全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这个一身文士长衫的少年究竟是什么人,竟能够让"茵莎之子"都推盘认输?凝视着那青衫飘飘的身影,司徒雅臣顿时好气心大盛。
"是的将军,我发誓。"
"那么,"轩辕皓转向那表情沉静的少年,"可以么?"
少年微微一笑,"要求在这样紧张的比试中还要保持一颗平常心,轩辕将军还真是强人所难呢。不过,我接受司徒公子的挑战。"微微欠一欠身,脸上露出温文的微笑,"在下青梵,请司徒公子赐教。"
青梵。司徒雅臣在心中默念一遍,也回以一笑,随即在棋盘前坐下。
"请听好规则。"孟铭天站到了两人身边,"用猜子的方式决定行棋的先后,白子有六目半的让子优势;比赛的时间是一个时辰,时间到后每一步以一支须弥香为时刻,香尽则必落一子。听明白了么?如果已经准备好了,那么,棋局便正式开始。"
听到"规则"的时候,司徒雅臣怔了一怔。西云大陆上围棋是最普通的活动,几乎无人不知其规则。但等孟铭天说完,他却顿时明白了这些规则对于比试的重要性:毕竟武试时间有限,而且白子拥有六目半让子对双方都更为公平——看来人们对北洛皇帝风胥然为皇家第一高手的传闻是非常正确的呢,竟能够提出这样的规则来。不过,司徒雅臣不知道的是,这些规则,完全是青梵带到这个世界而"迫使"风胥然接受的。
猜子的结果,司徒雅臣执黑先行。
"好了,时间到。"
孟铭天发出了口令。
无声的战争,由此开始。
碎语:围棋、围棋,眉毛最喜欢的围棋~~~
老爹喜欢棋,眉毛五岁学中国象棋,九岁已经少有敌手(体育报上的残局,眉毛到现在都可以一刻钟内搞定的哟!);七岁学围棋,九岁却放弃(理由:眉毛太懒,不乐意背棋谱和定式)。后来陪妹妹看了一部动画片《棋魂》,疯狂爱上里面执念的美人(我最爱的佐为!!)后,眉毛下定决心重新开始学围棋。以至于现在老爹每次看到眉毛打谱都要摇头叹气:女儿果然是帮别人养的,防得住外贼防不了内鬼啊……(眉毛:那个,老爹,偶真的很爱藤原佐为的,而且不要总是鬼啊鬼的称呼人家好不好……)
起舞宴嘉客
殿生。
北洛的科考取士与西云大陆其他国家差异最大的一点,就是完全的因才取士。
所谓完全的因才取士,是指每一届的科考都不是在试前决定取士的人数,而是根据考生参考的情况和取得成绩的具体结果来决定究竟录取多少士子。这就使得考试经常出现录取率巨大浮动的情况。但对于考生来说,究竟能否录取,唯一的决定因素却还是考试中的发挥和自己绝对的实力水平。
录取这种说法,其实是相对而言的。因为是因才取士的关系,所以第一轮筛选录取后,一般大约会有四十到八十名考生获得面见君王的机会,在擎云宫鸿图大殿的御阶前与北洛君臣同欢。这种通过千人大比获得上殿资格的考生,称为殿生。
只有殿生才可能进入真正意义上的朝廷,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
但殿生并不完全都会进入朝廷的枢机,毕竟北洛的大比是面对着全大陆的考生的。那些他国的名士和贵族参加北洛的大比获得名誉的目的才是第一,而北洛也不会真的强留下这些心不在此的考生为北洛效力。而北洛令人所称道的是,即使不留在北洛朝廷,大比的成绩也得到完全的承认。
殿生是通过千人大比,学识能力都得到肯定的考生,但殿生本身是没有排名的。擎云宫其实是殿生最后一轮的试场,这场考试的主考正是北洛皇帝本人,而最终的排名也将由此决定,最后结果由北洛皇帝在擎云宫的诏日台亲自向民众宣布,并为整个大陆所承认。当然,人们都知道这个排名是经过了非常严格的审核和异常仔细的推敲后才最终宣布出来的,所以对这样排名的公平性和可靠性不会有任何的置疑。
殿生的名单确定在文武考试中是不同的。武试考试无论是武功还是兵法,都能够在考试结束的第一时间得知是否被取为殿生。通过"十阵"到达离校场中央大旗的考生和经过孟铭天和轩辕皓两位北洛最高将领兵法考察的考生,在离开校场的时候都必须将计时的铜牌交还,若在交还铜牌的同时得到刻有"擎云"二字的金牌,则表示已经被取为殿生,必须直接到承安城中攀云阁中等待进宫的旨意。而参加文试的考生则相对麻烦一些,"擎云"金牌将会在大比考试后的六天内送到考生进入试场前登记的暂居的客栈居所,接到金牌的殿生必须在第一时间赶到攀云阁中。从考试结束开始的六天中,居住在攀云阁中的殿生白天可以自由出行,但夜晚必须居留阁中。到了第七天,擎云宫将派出当朝宰辅亲自引殿生入朝,进行最后决定排名的考试。
而现在,他,司徒雅臣,正以殿生的身份,跟在当朝首辅太宰黄无溪的身后,进入这难得一开东正门的北洛风氏的圣殿——擎云宫。
不露声色地打量着这座被称为西云第一的北洛皇宫,司徒雅臣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根本找不到任何奢华浮丽的雕饰,也不见那些皇家宫廷都极为常见的金玉之器。本色的黑檀桓木,光滑如镜的青砖,褪去了鲜艳的水一样的朱红窗格,都昭示了岁月沉淀下的沉稳与肃穆。唯一象征着帝王身份的鲜明色彩,是殿宇上方赤金眩银的匾额,在明亮的朝阳照射下发出异常炫目的光彩。
想起轻纱漫舞的西陵皇宫,司徒雅臣不由微微苦笑:或许,这正是北洛最后兴起却成为并西陵东炎而立的强国的原因吧?
"这里是泰安殿,三大殿之首,举行上下朝廷廷议的地方。"黄无溪停下脚步悠悠说道,"经过这座大殿,便是真正进入了擎云宫的朝堂重地。而现在我们要去的鸿图殿是历代君王接见殿生之所,位于三大殿最后,距离藏书殿、国史馆、天象台都非常之近。一会儿之后众位的策论和兵法的评议,也将在那里举行。"
司徒雅臣微微生出荒谬之感:北洛的擎云宫大约是整个西云大陆最为人所熟知的皇宫,但同样也是最神秘的皇宫。能够打开大门大大方方任人进出,除了北洛大约没有那个国家的君主会有如此气度。但既是让人进入又令人详细说明宫殿布局,虽然大方,却总让人感觉异常的不真实——或者,这也是北洛风氏的狂傲在西云大陆出名的原因?
轻轻摇了摇头,似乎这样便可以摇落满脑子怪异的念头一般,司徒雅臣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眼前高大的建筑上来。三大殿的外形结构都是完全一致的,只有规模上的差别,因为作用与重要性的差异,鸿图殿在三大殿中是最小的一座。尽管如此,这座气宇恢宏的大殿还是令包括司徒雅臣在内的所有殿生发出不自禁的惊叹。而进入殿内后那异常良好的采光以及可以自由移开的天顶更使司徒雅臣深深震撼。阳光通过移开后的天顶流泻入殿,在大殿中央映照出天顶花篷镂空的风氏图腾的身影——狮身鹰翼的圣兽斯托瓦姆,西蒙伊斯大神座下司掌典律和天罚的神的化身。
对于这样匠心独运的设计,即使是同样出身王族的司徒雅臣也不得不叹服。
黄无溪微微地笑了一笑,"是当初建筑擎云宫的宗容帝特意的吩咐,这样的皇室的图腾,在擎云宫里到处都是。虽然在入宫之前已经多次告诫过,但我还是要再强调一次,这里是北洛的擎云宫,一举一动都要讲究礼仪和分寸。你们是经过层层严格的考试才来到这里的殿生,希望你们可以通过这最后的考验。"
(北洛擎云宫三大殿:泰安殿、崇安殿、文安殿。泰安殿每逢年节行祭拜之仪式,每月一次举行上下朝议;崇安殿为每日的朝会举行之所,奏议各种朝政事务,即所谓的上朝。文安殿通常称鸿图殿,主要举行与文事政治相关的朝会活动,亦是朝廷文会学社的中心舞台。西云大陆尚武,北洛将文试策论的最高殿堂设置于皇城三大殿中,故为大陆学子所重。)
起舞宴嘉客(二)
"皇帝陛下——驾到!"
黄无溪话音刚落,殿外已经传来首领太监的高声传报。
四十四名文试殿生,三十一名武试殿生,齐齐地列队两排躬身行礼——只有在最终名次排定后才能够真正分出君臣之份,这样的礼仪安排,既顾及了部分特殊考生的愿望初衷,更显示出北洛皇家的泱泱大度。
司徒雅臣站在右首第一的位置,凝视着缓步入殿的一身淡金皇袍的皇帝。
说风胥然是西云大陆最著名的皇帝并不夸大其词。北洛虽然一直是西云名国,却并非始终的强国;以小国居于众大国之间的北洛,其崛起与风氏、君氏两大家族的联合关系密不可分。近两百年风氏历代君主的励精图治,君家历代家主的全力施为,使得北洛实力渐渐可与大陆历来强国的东炎西陵分庭抗礼。但,尽管如此,北洛的疆土始终无法与东炎西陵的辽阔相提并论。直到风胥然继位后积极扩张,将北方之地尽收其下,连一年有泰半时间被冰川封冻的海港也全不放过。人们正惊疑间,他又修整京都到北境海港的道路,直到官道完成人们才明白他的用心:许多商物从此可以从海上运抵他国,不但大大缩短了陆上颠簸时间,更免去了国家间重重关卡须交的赋税。北洛本是西云大陆商业最为发达的国家之一,如此一来其地位更是稳固不可动摇,而料察先机的风胥然自然成为人们广为赞叹的对象。
看看风胥然到底是哪般人物,本是司徒雅臣此行的心愿之一。但眼前这般温雅宜人的俊朗男子,却远非司徒雅臣所料了。
虽然是合乎场合礼法的尊贵的帝王装束,高贵中却透露出亲切温厚的和蔼,那一抹平和从容的微笑更是让人不自觉地放松了心情。出身王族的司徒雅臣自然明白那是刻意而为的平易,但偏偏被风胥然表现得异常自然,仿佛便是这位素来以威严冷漠出名的皇帝一贯的待人处事的仪态风采。只是,当那双幽深如夜的眸子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扫过的时候,异常的熟悉令司徒雅臣陡然一凛,本来兀自躲闪以全礼仪的目光顿时凝在了风胥然的身上。
将文武考试的殿生聚集到一起议论朝政,似乎是北洛大比最后一试的传统。在攀云阁的时候,司徒雅臣便已经同宗熙、林间非、蓝子枚等人整晚畅言,而墨扬、韩临渊、言邑等兵法论成绩优异者的加入更使得气氛异常活跃——谁都知道这是最后决定大比名次的关键时刻,无不是茆足了劲头在君王目前将自己所长发挥得淋漓尽致。
而风胥然只是微微笑着,似乎是任凭殿生们抒发己见,但司徒雅臣分明地意识到正是他在众人无意间稳稳掌控着整个朝议的走向。
果然是北洛的帝王!
午膳时间的稍适休息后,朝议继续进行。这一部分有北洛上朝廷的官员一同参与,竟是直接将具体的国事带入朝议之中。司徒雅臣不由暗暗佩服:虽然在这样的时刻殿生绝不至藏私,但能够将这些问题交给完全没有经验的殿生士子,却是大陆各国君主难以企及的胸襟气度;朝臣们似乎也早已习惯这样没有丝毫顾忌的朝议,就事论事处处认真,完全将殿生放在了与自己同等的高度——而这,恰恰是北洛大比最吸引士子的地方!
"众卿。"
望着顿时寂然的大殿,风胥然微微一笑。"今日的朝议便到这里。现在,是时间宣布本次大比文武试的殿生名次了。"
风胥然慢慢地从宝座上站起——完全的帝王气魄顿时毫不保留地散发出来,便是最桀骜不逊的韩临渊都不由微微颤抖——司徒雅臣知道,这才是一代令主真正的风范与无上的威仪。
左手微抬,那个永远站在帝王身边的侍官首领上前一步,展开了金色的帛书。
"北洛风氏胤轩九年,大比核准殿生名次如下。"和苏的声音沉着稳定,在鸿图殿里显得异常清朗平稳,"文试第一,林间非;文试第二,宗熙;文试第三,蓝子枚……武试第一,司徒雅臣;武试第二,墨扬;武试第三,多马•纳其恪•哲陈……"
寂静。
寂静。
寂静。
完全不合常理的寂静,让在场的朝臣无不惊恐:北洛大比的名次是经过异常严格的考试和审核,并由北洛皇帝亲自排定出来,得到整个大陆承认的啊。这样的反应,可以说是近四十年来从未有过的事情。
风胥然表情却是异常平静。"旨意已经宣完,谢恩吧。"
"陛下,学生有言要说。"
司徒雅臣惊讶地看着跪在玉阶之前的蓝衫青年。在风胥然如此巨大的压迫力下能够跃众而出,需要多大的勇气?虽然……
风胥然平静地看着他,"站起身来说话,蓝子枚。"
蓝子枚却是稳稳地又磕了一次头,依旧跪在原地,但对上风胥然的目光却是满满的坚定。"陛下,学生有话要说。"
"是殿生无须行的大礼,既是如此慎重,那便大胆说吧——朕赦你无罪。"
"学生以为,陛下的排名……有误。"
此言一出,鸿图殿顿时一片死寂。
起舞宴嘉客(三)
风胥然微微一笑——笑容中却是饱含着来自至高君王的威严。"哦?"
"林间非公子和宗熙公子的才华能力自不必说,学生原是佩服非常。但是,陛下将学生置于三甲之列,却是有失察之嫌。"蓝子枚语声朗朗,全不顾旁人的惊呼。"上京都之前,子枚自视极高,以为天下英才不过尔尔;但来承安之后,考生交流论战,方知世上人才其实济济。子枚不敢妄自菲薄,但对三甲之列实在心有惭愧,不能领旨,望陛下明察。"说着,又深深磕下头去。
风胥然淡淡一笑,"听你所言,对林间非和宗熙的列在三甲无甚异议,只是对你自己的排名感到惭愧?既然你说你不敢妄自菲薄,又对同年殿生十分了解。那么以你之见,在你之上位当三甲的,却又当是何人呢?"
蓝子枚重重磕了一个头:"陛下,此人此刻不在殿生之列。"
鸿图殿已是一片私语,司徒雅臣凝视着嘴角微扬的风胥然,心中异常疑惑,对蓝子枚的惊人之言却是没有什么特别感觉了。
风胥然顿时敛去最后一抹微笑:"蓝子枚,说出他的名字来。"
抬起头,直视着威严的帝王,蓝子枚静静地说道:"青宁。"见风胥然表情不动,继续说道,"虽只有数面之交,但子枚已知青宁公子绝胜于己。青宁公子言行温雅,风华自成,更有胆识见地、经纬世情匡扶天下之才,实是人中龙凤。他与学生一同参考,会试之后也曾将文章与在场多位殿生交流赏析而得到交口称赞,学生实在想不通他何以落榜。"
"林间非,"沉吟片刻,风胥然突然转向下午朝议开始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林间非,"你可知蓝子枚口中所言的青宁此人?"
"回禀陛下,学生知道。"林间非躬身答道,"蓝子枚所言不差,青宁公子确实才华出众,志趣高远。读过青宁公子的策论文章后,学生亦以为其必入文试三甲,只是……"只是那样言行举止透露出的风采气度,以及让自己隐隐得知他身份的那份独属于天家的骄傲,让自己缄口不言。
风胥然微微地笑了起来,"看来果真如此呢……蓝子枚,你且先站起来。策论谈及国务政局,牵涉最广关系最杂,最能够体现一个人的心胸眼界和能力。所以,策论是我北洛大比文试的基本,也是取士的关键。"目光在一众殿生脸上扫过,笑容渐渐加深,"得到三甲如此评价的策论文章,可是朕手上这一篇?"也不见他展开卷册,"'天下之所以乱者,在养用不当:在位者不能谋其政,谋政者不得尽其能,官者尸位素餐,吏者投机钻营,是使有才者去而备能者不来也'?"
林间非、蓝子枚等人的脸上顿时显出异常惊愕的表情:这正是那一身淡雅的白袍公子青宁所做的策论文章,却不想皇帝竟能够随口记诵,显是欣赏非常。但,既然如此,为何青宁又不在三甲之中?
风胥然微笑了。"这一次的策论题目,破题破得好、能够切中关键的,三千考生中不过寥寥十数人而已。朕应该承认,今年的比试,题目确实出得较往年为难——但也正因为如此,才令朕获得了如蓝卿这般真正诚心的士子。"左手一起,"司廷,你出列吧。"
一身雍容华贵的皇子正装朝服,风司廷稳稳上前向风胥然跪倒行礼,然后起身面对众人。
不意外地听到蓝子枚的惊呼。"你是——"
风司廷微微地笑了。"风司廷,皇帝陛下驾前第三皇子。当日以化名告知,还请诸位原谅。"说着向文试殿生微微欠身,顿时引来众人一片忙不迭的还礼。
"蓝子枚,朕的回答你可满意?"
"臣谢主龙恩!"此时称臣,便是意味着身入北洛朝堂,再不回头。
风胥然颔首微笑,随后转向居左的武试殿生。"司徒雅臣。"
司徒雅臣心中一凛,随即对上那双幽深的眼睛。
"你父上方朔离,可还安好?"安安祥祥、温温厚厚的一句话,就像是普通的主客之间的寒暄问答,却仿佛巨石投入平静湖心——上方朔离,正是大陆有史以来的强国西陵现任国主的名讳!
心中大惊,司徒雅臣却是异常纯熟地行礼答话。"承蒙国主动问,父王与西陵一向安好。能够参加北洛的大比,雅臣心中深感荣幸。大陆人才济济,承安英雄会聚,如此盛世胜景,是陛下之德,更是雅臣之福。"早知风胥然会识破他的身份,但却是从来都没有想到他会在这样的情景之下说破事实。司徒雅臣只觉那温厚笑容显得益发可怕,口中却是对答如仪。
"六皇子能够前来参加我北洛大比,朕亦深感欣喜。"风胥然含笑说道,"只是朕见六皇子一直注目于朕,是对比试的排名有所疑议?"
司徒雅臣深吸一口气:"国主,武试兵法一场,有青衣少年与雅臣对局,棋力高强无比,雅臣无法与敌。而之前那少年也曾在校场演武场以绝妙剑法战胜此处的墨扬、韩临渊、多马等人。雅臣以为,只有那名叫青梵的少年方当得起武试第一的称号。"顿了一顿,目光微微后瞥,"想来殿生之中也无人可以反对。"
青梵?林间非顿时一怔,目光转动,正好与风司廷相接。见他眉头微蹙神情肃然,一时却不猜不出他心中如何感想。随即感到袖子被人轻轻牵住,回头一瞥,却是一天都表现得异常活跃的宗熙。
"又是这孩子啊……"风胥然的神情有些说不出的意味,"和苏,宣青梵入殿吧。"
"是的,陛下。"和苏上前一步,朗声道,"皇上有旨,宣太子太傅柳青梵——上殿!"
擎云宫,鸿图殿,一袭青衣的少年,夕阳金光中,定格成所有人眼中永远的风景。
(第一部完)
在这里打上完结字样的话,应该有很多人想要砸死眉毛吧?
但这个就是第一部的故事了,留了好多尾巴的说。
到这里,青梵十五岁,风司冥八岁。
他们的路很长。
但下一部开始的时候,会有一个很大的时间跳越。
夺嫡,萧墙之乱,庙堂之高无法避免。万世之帝君如何长成,他走过的是怎样的道路,大家要到下面的故事中去看了。
眉毛留下了很多尾巴,比如:风司冥的成长、风司廷的地位、柳衍的生活、殿生们的仕途、西陵东炎北洛的三国鼎立……当然,最大的是青梵,青梵会在西云大陆的历史上留下多少分量的一笔,以及,青梵的生身父亲君雾臣究竟为了什么而逆天,君家到底承载着什么样的命运。
眉毛承诺会有女性角色出现,这里只浮光掠影地点到两三个。少女中除了徐凝雪出场了一次,郗琼华根本连影子都没有出现。
但是她们在以后的故事,尤其是夺嫡这一部分的内容中,会产生很大的作用。
还有风司冥的母亲,北洛的皇后徐韵芳。
以及青梵和风司冥生命中几位非常重要的女性,在长大的他们的生活道路中一一登场。
这一卷还有一个番外^_^
最后,恭祝大家新春愉快。
番外:晓梦如烟
"我想知道柳青梵的真实身份。"
"他是我的儿子。"
"你教养不出那样的孩子的,衍。我们都知道。"
轻轻地叫他的名字,不意外地看到他绷直了的身子。我笑了,聪明绝顶的柳衍,从来都骄傲到不屑伪装的柳衍,在我面前却总是作出这样可笑的举动。
他记得的,只有在绝不接受任何拒绝的时候,我才会这样叫他的名字……
"他是……君家的孩子?"
君家——被我毁灭,却也缠绕了我一生的诅咒……
命运。
我不喜欢这个词。
很小的时候,母妃就指着御花园中鲜衣华服的孩子们对我说,是他们的命,不要比。
漂亮华丽的衣服,新奇精巧的玩具,精美可口的点心,远远望着那些欢笑热闹游戏着的孩子,我说,母妃,我不服。
不都是父王的孩子么?
母妃摇摇头。
你还小,你不懂。
人各有命,不见得都是你看到的那些。
突然,那些衣着华贵的孩子彼此扭打起来,不远处那些端庄秀美的女子也一片混乱。
然后,或者应该说是很久以后,一个明黄色长袍的男子出现了。
告诉朕这是怎么回事。
所有的人都跪倒在地,深深地埋着头。
男子的目光在众人头顶扫了一圈,突然停在了我的脸上。
当我说完御花园里发生的一切,世界竟是这样安静,安静得有些诡异。
黄袍男子,我的父王,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看着跪倒的众人。
难得五皇子年纪这么小就这般聪明伶俐。
一个温温润润的声音。
父王阴沉的脸突然明亮起来。那么,就让他进藏书殿吧。
只有君太傅选择的皇子,才是北洛未来的君王。
这是擎云宫里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
赫赫君家,北洛风氏王朝开国以来最倚重的家族。
每一代君家家主,都是王朝的宰相、太子太傅。他们选择并倾心教导的皇子,必然登上崇安殿那个至尊的位置。
君雾臣,第六代君家家主,二十一岁便成为王朝宰相的高贵男子,擎云宫内外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他是太子太傅,然而藏书殿里六年,见到他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
所以,当父王宣布二哥即位太子的时候,我再也忍耐不住。
传谟阁。
历代宰相处理朝政的所在。
他站在窗口,一身滚着精致紫边的白衣,云一样优雅而飘逸。
然而目光转过,却是那样的冷漠和犀利。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五皇子,你果然是被所有人宠坏了呢……
我比二哥出色。
他扬眉,然后摇头。
我会证明给你看。
人各有命。不要比,不要争。
母妃总是忧心忡忡地说。
我笑。
母妃,如果是他们没有那个本事守好手中的东西呢?
所以,擎云宫里最得景文帝欣赏的,不是拥有太子名位的二皇子风怡然,而是出身平平的五皇子胥然。
聪明大度,爽朗真忱,友爱兄弟,孝顺尊长,待下人是一贯的温和体贴,对师长是素来的谦和恭谨;政务上敏锐精细见识高远,处事宽容平和却带着绝对的公正与威严——朝臣们欢喜地见到这样一位出色的皇子,而北洛的百姓更是流传着他与民同乐、无犯秋毫的美谈。
雾臣,不愧是你教导出的皇子啊!
有胥然在,太子以后的担子就轻多了。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我现在才明白当初你为什么要让他进藏书殿。
我错愕地看着北洛的君主、我的父王大笑着离开。
那个云一般的男子,站在传谟阁的高台上,向我微微地笑着。
笑意,却远没有到达眼底。
人各有命。
母妃的话狠狠地砸在我的心头。
我是最得人心的皇子。
我是最得人心的朝臣。
我可以得到所有宫人的喜爱,得到所有朝臣的敬重,得到所有百姓的心,但,我得不到他的认同。
那个决定着王朝归属的男子,他看向我的目光,总是那样清冷而犀利。
一生唯一的挫败。
狩猎、惊变、追杀、坠崖……
风靳然,你没有想到,我非但没有死,还得到了上天最大的恩赐吧?
柳衍,西云大陆第一大派道门的掌教,昊阳观的主人。
如虎添翼。
没有痛下杀手,只是不想让这样一个清雅飘逸的人卷进我们的争斗。
你为什么还要将自己逼上绝路呢?
兄友弟恭的戏码,我已经演了整整二十年,我并不介意继续下去。
可惜,是你愚蠢地把念头转到衍的身上。
真是可怜,你以为风怡然会对你这样一个蠢材施以援手么?纵然你是存心讨好,但君雾臣又怎么会容许你这般动摇国家根本的行为?
长剑斜垂,血色幽碧。
五殿下。
云一般的男子立在摇动的火光之中,绣着紫色滚边的白色袍服衣角轻轻翻动。
一向清冷犀利的目光,竟带着淡淡的怜悯。
人……果然是逃不过命运的。
我斜睨着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随我到传谟阁。
幽冷的声音,不容拒绝的威严。
一纸轻帛,弑兄的罪孽消弭于无形。
以后……做事情前要考虑周全些。
他顿了一顿,锐利的目光逼得我微微转过脸去。
看着我!
他突然提高了声音。
我错愕地瞪视着他。
记住,以后,你的对手……是我。
我突然大笑。
难道以前不是?
他微微笑了。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如果殿下已经下定决心的话,那么从现在起,我会不惜一切阻止你的野心。
为什么?!
命运……
君雾臣。
君家的每一代家主,都是一个传奇。
君家是风氏王朝的守护者,从开国君主武德帝风靖宇赐给君家的"爱尔索隆"的公爵称号,就可以看出风氏对君家的无比信任和倚重。
爱尔索隆,古语里"神之守卫者"的意思。
他们和风氏的王族共同支撑着王朝,他们是这个王朝、这个国家的缔造者、建筑者、完善者,北洛的每一个角落,都可以看到君家家主建造、修整和完善的痕迹。
二十一岁便成为一国宰相的君雾臣,传说是君家有史以来最卓绝的人物。
他的新赋法,鼓励耕织之外更广开商贸之门,大大提高了国库的收益,让北洛第一次在经济上足以和传统大国的东炎西陵相抗衡。
他的大胆的科举考试制度的改革,招揽了无数英才,不拘一格的取士录用,令北洛成为天下士人之所向。
这样的人,我的对手……
不惜一切阻止。
他的眼睛闪闪发亮——那双幽深的眼里第一次有我的身影,竟是向我宣布这样的决心。
命运,如果真的是命运注定我无法成为北洛的君主,我会用我自己的手——打破你的命运!
与守护者为敌,不醒的噩梦。——爱尔索隆•君雾臣
每一次我以为成功的时候,那个云一般的男子微微眯起的眼就会出现在眼前。
殿下,你又慢了一步……
殿下,这就是意气用事的后果……
殿下,轻信与信错了对象是不同的……
殿下,这种时候你应该表现得更狠决一些……
每一次结束,我都会被叫到传谟阁去。
他总是微微眯起眼睛,淡淡的笑容里带着一丝得意,仿佛戏耍老鼠的猫。
难道,这才是他的真面目么?
水至清则无鱼,不要做伤人更伤己的事情……
雷霆雨露均是天恩,这只是一个好听的说法而已……
上位者不需要同情弱者,但适当的温情会让你得到更多……
没有牺牲一切作为代价的觉悟,就不要试图攀登崇安殿上至尊的位置……
传谟阁中,二人相对,那个幽冷森然、犀利严苛的男子,既非朝堂上剪绝凌厉的铁血宰相,也非藏书殿里儒雅渊博的温敦太傅,更不是父王面前那个言语行止肆无忌惮的君家家主——
云,变幻莫测,飘洒无形。
我永远也无法明了那个男子的真实心意。他似乎只是用这样的方式来告诉我,无论我做到什么样的程度,他都可以轻松地一切把握在手心。必须承认,因为他,我确实地学会了从每一点安排中得利,学会了如何利用身边每个人每件事,学会了顾全大局不波及旁人,学会了从最糟糕的局势中发现重整旗鼓的可能……
而他,只是站在传谟阁的高台上,目光清冷,微微地笑着。
笑意,从没有到达眼底。
我没有杀他。
他微笑。当然,你没那么笨。
那么,是谁?
我。
他笑容清浅,完全看不出任何的玩笑意味。
目光浅薄之辈,不足为谋。
我悚然。十年培养的心腹,便如一颗全无自主的棋子,随时可以抛弃——手段固然值得敬佩,但最重要的是,天下有几人能够如此狠心绝决?
帝王无情。
他站起身来。殿下,就要结束了……有些事,希望您不要后悔。
"您",他第一次对我使用敬语。
只是当时的我没有意识到这些。
我从不后悔。
他微微眯起了眼,然后,露出一个淡淡的、满意的笑容。
异常的刺眼。
紫色滚边的白色长袍上隐隐的蓝色光芒流动,一条绣满精致云纹的玉色腰带垂下长长的流苏——他的装束一向如此,简单中流露出自然而然的华贵与雍容。
蓝色的佩玉缀着长长的玉色穗子,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抚弄着,他是微笑着的。
我怔住了。
那不是我预想中的情景。
眉眼舒展着,他看起来是如此轻松自然。
像是放下了一切责任,即将飘然而去的轻松自然。
君……太傅。
鬼使神差,我竟叫出了这个从来不被他承认的称呼。
是的,这个时候,我不想称他首辅,不想称他大人。他是太子太傅,也是所有皇子的老师——虽然在藏书殿的时候,他从没有同我说过一句话。
帝师,似乎是君家嫡系的宿命呢……
他微微地笑起来。殿下是在责怪我,没有尽到为人师长的责任么?
冷冷地瞪视着他,我等待他的下文。
胥然,你是一个好学生。可惜,还学得不够。
他站起身来,唇边是无法抑制般的笑容。
我不觉微微颤抖起来:他,冷血冷心,算无遗策,做最好的选择。难道……
看着陡然出现在周围的影卫,我的心,顿时落入绝望的深渊。
为了诱我出手,君氏一族嫡系三百余口性命,竟被他毫不犹豫地推上祭坛。
天下,竟有无情如斯!
我岂能如他?
我岂能及他!
作出了选择就不要后悔,我曾经告诉过你——帝王无情。
挥了挥手,影卫倏然消失无形。
然后,一口鲜血喷出,浸红了他不染纤尘的白色袍服。
命运,果然是无法阻止啊……
他微笑,舒展着的眉眼,看起来是如此的温柔。
你的前途满是淋漓的鲜血……呵呵,一个人的力量就想要逆转天地之数,我还是太托大了。我……已经尽一切力量阻止,现在,是你赢了。
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将一切轻易地推到我面前?我要掌握自己的命运,我想要的东西,我自己去得取!
那一次你也问我为什么……
他轻轻地笑起来。殿下,我想逆天啊。你要北洛至尊的权位,你会用一切手段取获得你想要的东西,你会毁灭前进道路上的所有人和事——你的父亲虽然资质平庸,到底还算是个不懂情的好人,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面前。呵呵,弑父杀兄的可怕场面啊,现在好了,我,不会看到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阻止?为什么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告诉我你的真心?!
我狂乱着摇动他的身子。
他微微抬起身子,眼里是滔天的波澜。
我不甘心啊,殿下……为什么明明拥有君主的才华却必须屈身臣下?为什么明明掌握着天下却不能得到正名?为什么我们的命运要和风氏联系在一起?为什么赫赫君家注定要为风氏王朝献祭?是啊,殿下,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无法回答,你不明白这一切……
他平静下来。
君家走到这个地步,已经是至尊的君王无法容忍的存在。风氏所倚重的君家,在于他们从来没有问鼎天下的野心。但是,念安早逝,雾臣后继无人,赫赫君家的前途,只能是分崩离析。
念安,他的长子,他最珍爱的眼珠……
但我更无法容忍,君家倾尽一切守护的北洛,在雾臣离开后陷入倾覆的危机。
所以,才会用最残忍的手段教导君主;所以,才会用最绝决的方式毁去君家;所以,才会违逆天命、以"爱尔索隆"之名呼唤一个变数的到来——而让你一向素洁的白袍沾染上无法拭去的血污。
可惜的是,这场赌注,我输了。我无法阻止您承应天命,我甚至无法推迟命运决定时刻的到来。
他微微地笑了,云淡风轻。
殿下,十年,您用十年向我证明,您比任何一位皇子都更为出色。是的,您注定是北洛的君主,您将拥有一个繁荣强大的北洛——您已经获得了一切必要的条件,北洛已经在您的手中。但请答应我,殿下,不要做弑父杀兄的罪人,不要迁怒你的妻子儿女,不要责难无辜的臣民。
我……答应你。
拿走我的玉佩,影卫将为你所用。殿下啊,记住君雾臣最后的话:帝王无情,但有心。
赢得了王朝,却失去了一切的悲哀。
衍走了,君家灭了。
留下的,是冷漠威严的胤轩帝。
还有一枚异常坚硬的蓝玉。
从梦中惊醒,风胥然苦笑着抚弄着片刻不离身边的蓝玉玉佩。
殿下,没有教会您无情,这是我一生的遗憾呢……
那个云一般的男子的声音又一次回响在耳边。
胥然,我会在这里看着你……
番外《晓梦如烟》完
《帝师》的一些背景信息概述
这是眉毛第一次在网上连载文章,最初的动机其实相当简单,只是一贯的自娱而已。但是将文章贴上来,看到积分的上翻,众位大人的评价和鼓励,眉毛非常感动。
老公说,当读者不再只是自己,文章才会有约束;而约束是文章能够成为精华的基础保障。
从开始贴文到今天,已经二十五天,眉毛非常的开心。
下面是《帝师》的一些背景信息,一直忘记放上来。
有关北洛篇的:
1。西云大陆地理:
三大国:东炎、西陵、北洛
北洛国都:承安(皇城擎云宫) 名城:随都、陈郡
西陵东都:临瞿 中都:淇陟(音止)(皇城大郑宫)
祈国:虽然不大却异常重要的小国,拼死支撑而勉力自保于北洛、东炎、西陵三大国间的弹丸之地。
两大河:
醴江:支流弥河
沧澜江:支流聿江、宜江、苠江
2。关于信仰:
西蒙伊斯:主神,最高信仰
塔尔:死神
茵莎:西蒙伊斯手下战争女神,银色铠甲。
斯托瓦姆:狮身鹰翼的圣兽,西蒙伊斯大神座下司掌典律和天罚的神。风氏图腾。
3。关于北洛
北洛风氏年号谱系:武德(靖宇)、靖远、宗容(翰轲)、雷宸、若熹、熙和、润愍、景文、胤轩(胥然)、天嘉(司冥)
北洛君氏:
六代家主:君非凡、君离尘、君怀璧、君清遥、君思隐、君雾臣
君清遥:君家历代家主中唯一一位纯粹的武将
北洛王族:
大殿下司文:皇后嫡出,身份高贵,但性情急噪不知收敛,常惹皇上不悦。
二皇子司宁和五皇子司琪是良贵妃所出,二殿下虽然聪慧,性情却颇是懦弱优柔,五殿下则偏爱骑射之术少碰书本。
四皇子司行的生母秀贵人性情温和,四皇子却为人尖刻。
六皇子司伽的生母乃是颖国公主,常与胞弟七皇子司磊仗着母亲势力在宫中嚣张横行。
八皇子司退生母离国公主璃贵妃娇纵跋扈,八皇子年纪虽幼,却也隐约有了其母的影子,颇不得皇帝欢心。
4。政策制度:
西云大陆三大强国,从政治统治体制的各方面来说都是相当一致的。
三国都是君主集权的体制,但神官在国家政治体制中都有着特殊的地位,并且三国君主信奉大陆唯一主神西蒙伊司并自称为其后裔。
三国都采取了上下朝廷内外宫的制度,上朝廷面对贵族协调统治,下朝廷统合百姓发布政令,内宫委托内廷总管,外宫事务委任宰相,而君主则居中统策四方。
三国都注重发展军事,政策制度中以军制为首要关注,并对相关的税制、农事、商用供给有专门的制度说明。
三国都主要通过科举制度选拔人才,三年一次的大比不问考生的出身籍贯,完全以考试的情况论及高低。
5。故事梗概(回目):
第一部:
梦中寻青鸟,西云望残荷。
山中无日月,起坐有竹波。
林可几重碧,天是无限高。
只影蹑空去,世上几变迁。
星淡黯,月沉落,
世有浮沉曲折,花有俯仰开阖,几家心事几家度。
且自逍遥随我性,杨柳晓风,浅歌何当天地阔。
文纵溢才武纵勇,漫卷风流,起舞宴嘉客。
最后,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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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帝师》第二部,故事发生在西陵。
萧墙之祸,乃各朝所多见,而在风起云涌的变革之中展露头角的,是时代呼唤的英雄。
这里有一群人,一群在不知不觉中被扭曲、被改变、被重塑的人,看看他们的故事。
《帝师·远别离》
飘泊自由的风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翱翔天际的鹰不甘被囚禁于金色的鸟笼。
血色里的宫墙,残影中的斜柳,
一次绝决而惨烈的告别。
故事发生在信奉神衹的国度,
坚信自己是女神的后裔,
其实内心脆弱无依;
没有人知道妖魔选择了怎样的祭品,
没有人知道这一次是怎样的结局,
是毁灭,是重生,还是无尽的沉寂……
【正文】
楔子 题解
远别离。
古有皇英之二女,
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
海水直下万里深,
谁人不言此离苦。
日惨惨兮云冥冥,
猩猩啼烟兮鬼啸雨,
我纵言之将何补。
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
雷凭凭兮欲吼怒。
尧舜当之亦禅禹,
君失臣兮龙为鱼,
权归臣兮鼠变虎。
或言尧幽囚、舜野死。
九疑联绵皆相似,
重瞳孤坟竟何是。
帝子泣兮绿云间,
随风波兮去无还。
恸哭兮远望,
见苍梧之深山。
苍梧山崩湘水绝,
竹上之泪乃可灭。
——李白•远别离
李白的《远别离》。
古诗,古风。
用的是娥皇女英哭大舜泪洒斑竹的故事,但诗歌的重点却落在"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两句上。"或言"一句,是尧被舜幽禁而终,舜巡视时为禹刺杀的说法,儒家所不信。但作为原始社会氏族公社向早期奴隶社会转让的时期,禅让制的危机确实已经显露,大禹之后大启改禅让为"家天下"的事实便是明证。李白能够采用这样的说法,虽然用了道听途说的"或言"一词,但已经与儒家经典有所背离,这和他纵横家的学派出身很有关系。他的老师赵蕤所著《长短经》,和《战国策》、《左传》、《人物志》都是谈及纵横之道的重要的经典性著作。
以世人传颂的凄美爱情故事为外衣,却有着深层的忧国忧民的心情,犀利地点出朝廷之乱的根本为君权的旁落,这首《远别离》的真实思想意图便在于此。不能不说是十分大胆。
历史上所有的朝堂政乱,其根本都在于君主绝对权力的丧失。东汉时期的宦官外戚交替专权,五代十国南北朝的帝权更迭,以及唐代著名的"安史之乱",都是君主权力被削弱、被他人掌握的结果。相对的,北宋党争异常激烈,但真正皇权仍然为赵氏把握,因此党争的结果是从根本上稳固了君主的权威和统治。而察看外国,从英国伊丽莎白女皇的统治到法国路易十四的政策,从俄国彼得大帝的改革到德国威廉二世的军政,仔细体会这些成功地推动了历史进程的著名的君王,几乎无不是在强有力的君权控制下施展了卓绝的政治眼界和政治手腕。对绝对君权的掌控与争夺,成为政治风云的核心,之所以取"远别离"为《帝师》第二卷的总标题,用意也在于此。
中国是一个有着漫长专制统治的国家,对于任何试图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人而言,历史即是智慧,即使财富。我们喜欢看风云变幻的历史、喜欢波澜壮阔的大场面大背景,写文章的人也喜欢写开国史、写改革史,那是因为这样的时空下,必然存在着无数摇曳多姿、精彩纷呈的故事和人物;但在观看或描写的过程中却不应该忘记,是血与火书写着我们的历史——对那个已经逝去的冷兵器时代深切怀想,更对我们的先祖致以最深切的崇敬和追忆。
远别离。
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飞絮漫天
林间非,是北洛当今皇上胤轩帝最倚重的臣子。
也是风氏王朝第一个寒门出身的宰相。
在人们的记忆中,从建立之日起,风氏王朝朝廷首辅的位置,就是留给君家的。即使因为那场无情的大火夺去了君家上下三百余口的性命导致赫赫君家的湮灭,其后登基的胤轩帝新设了下朝廷左右丞相的职司,上朝廷首辅的位置却仍是空置多年。
赫赫君家在一夕消亡,但北洛朝廷政务之中却处处可见君氏历代家主留下的痕迹。尤其是君家最后一代家主君雾臣,执掌北洛大权三十余年,影响之深远更是非同一般。京城的老人们经常回想起那个云一般飘逸的优雅男子漫步承安街头的情景,并叹息那位权倾朝野的宰相严律灭亲的狠决。他急病卒逝于擎云宫后,人们早已习惯了当朝首辅一职的闲置;或许,是所有的人都以为,再没有像君家家主那样的人物足以占据这样的高位。
所以,从代行上朝廷宰相职权之日起,林间非的日子就过得异常辛苦。
即使是胤轩九年的文试状元,因为出身寒门的关系,林间非必须从六部最低位的从七品给事中做起。
面对那些一踏入朝廷便直任从五品官职的望族子弟的挑衅,林间非并不生气,他只是老老实实地将上司安排的工作认真做好而已。但与他同年登科,出任户部从五品司长的宗熙却大为不满,每每向交好的三皇子风司廷说起如此新任官员的不公。
说起来,朝廷之中三皇子风司廷与他们的渊源确是极深,一同参加大比会试,还曾经一起煮酒痛饮畅言抒怀,但聪明如宗熙和林间非者,自然不会因此便将三皇子视为靠山有恃无恐。
但林间非却也非常地清楚,当年城西饭铺午夜交心的畅谈,却是数年之后必然发生的事实。果然,进入官场不过半年,胤轩帝风胥然便决意推行改革,刷新吏治任用新人,一时朝廷上下为之气象一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不过三年,对一切早有所备的林间非从从容容地从工部从七品给事中升到正七品督给事中,再升到督察院正五品司事御史,再升到从三品御史督察——虽然林间非的为官为人众人都看在眼里,也知道处于革新除旧的非常时期风胥然的大胆用人,但对这样的速度,朝臣还是大为惊愕,但同时也生出了"这年轻人一辈子也就只能走到这里"的念头。可是,当左右宰相黄无溪、郑磊轮流告假,林间非开始以督御史的身份代理宰相一职时,人们终于开始意识到皇帝的心思。
然后,便是胤轩十三年皇城那场密云惊雷、腥风血雨的谋乱和平叛。
……
胤轩十四年,黄无溪、郑磊同时上表,以"年纪老迈恐耽国事"为由请辞。胤轩帝风胥然任命林间非为上朝廷宰相,宗熙为户部侍郎,乔非为工部尚书,蓝子枚为刑部主事;令禁卫军副监察史墨扬兼任五都巡检史,任命多马为青龙军飞羽少将军、言邑为朱雀军中军参赞……一番彻底的换血下来,皇城之中前朝的望族势力被彻底铲除,而军中除护国大将军一职为孟安接任外,旧有势力也已经所余无几了。此时主掌北洛朝政军务的,几乎都是不满四十岁的年轻一代。
林间非自然是个中翘楚。
入仕六年,年方而立,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首辅,指挥调度从容有方威仪自成;面对东炎使节狂妄无礼的挑衅,冷静有度的应对更让天下士人为之倾心,甚至有人因此将他与当年城头谈笑退万敌的君怀璧相提并论。
对于这些围绕在身边的文臣士子,林间非始终是相当宽容的。作为一朝宰辅,传谟阁中每日日理万机案牍劳形,他也实在没有心力去应付长日守候在门外的那些"莫名其妙"的崇拜者。
事实上,林间非在宫中的时间,远比在宰相府的时间多。
林间非拜相后,风胥然便把之前左丞相的府邸转给了他。仅带着一名老仆周伯的林间非对着偌大的园林发了小半个时辰的呆,直到上门祝贺的三皇子和九皇子来到面前才回过神来;结果,第二天两位皇子便各自打发了两对男女仆从到他府上——而这件事情,林间非直到三天后从擎云宫出来才从随从的口中得知。
林间非为人沉稳,赏罚分明,处事手段却是相当圆润。度过了几乎不存在的磨合期后,政务熟练顺畅的处理让朝臣莫不感叹其年少有为,而一贯亲和温厚的待人接物也得到众人的交口称赞。不过身居九重之侧,林间非却是不方便同人有什么密切往来。除了同年好友并同朝为官的宗熙、蓝子枚常往宰相府走动之外,林间非难得会见什么宾客。因而对于京城中人来说,能够得到宰相府的请柬,实在是比千万黄金更有价值的事情。
但此刻,宰相府后院小池塘边,假山石亭里,难得正正经经地摆着四碟精致小食,一只细颈大肚的酒壶和两只细瓷酒杯,显然是招待客人所用。
一位灰袍便服的花甲老人坐在林间非对面,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而这位日理万机的年轻宰相,却正对着满目的杨柳飞絮发呆。
飞絮漫天(二)
"林相。"
陡然回过神来,林间非迅速掩去脸上的愧色。"李大人,您真的打算离开么?"
李寂微微地笑着,似乎完全没有发现他的走神。"是啊,皇上也已经准许了,大约明天后天就会发下明旨了吧。"
望着眼前微笑怡然的老人,林间非不由微微出神。户部尚书李寂可以说是到胤轩一朝为官时间最长、官员声望最高,同时仕途也最为平稳的两代朝臣,在有关户部一块的问题上,甚至远比前任宰相黄无溪和郑磊更得风胥然看重。李寂是在景文帝十一年入朝为的官,不是殿生出身,却是当时首辅君雾臣亲点的工部主事。后来君雾臣将他调至户部,从此开始了他主掌天下财帛钱物的命运。四十年的官场沉浮,这位刚正清廉的老臣得到了两代君主的信任,更留下"审慎知微李尚书"的美名。风胥然的改革,他坚定地站在了革新一派,为朝廷大局的稳定立下汗马功劳;经营运算,让百姓在最快的时间感受到改革的实惠——然而,朝局稳定初入正轨之际,这位老臣却向胤轩帝上本请辞!
"李大人此去,是要回锦州故里么?"
"家里的人都已经去了,我又没有儿女,回去也是一个人的日子,有什么意思呢?"李寂摇了摇头,"朝中同我一般年龄的故交各有他们的去处,本来约定着一起读书闲居的却是不在了——想想这些年的风雨变幻,心里倒像是明白了许多。早几年我托人在昊阳山脚置了一处宅子,现在是要去那里享受以后的清静了。"说到这里微微一笑,"无论如何,有贤相之名的林相为老夫饯行,都是非常高兴的事情呢。"
话说得平平淡淡,虽然不少伤感,却不显迟暮的哀叹,闻言林间非心中深起敬意。待得听到最后一句,却是不由微微笑了起来。"老大人这样说,不怕间非被宠坏了么?"
李寂微微一笑,目光转向了池塘边的最大一株的柳树。"林相知道这里原是谁的住所么?"
"是黄无溪黄大人的宅子。"
"在那之前呢?"
见林间非怔住,李寂静静地笑了,"看来林相确是不知。这碧玉苑,本是王朝首辅君雾臣大人的别苑。"
这一次,林间非是真正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当年,李寂便在静亭的这个位置上,向首辅大人详细陈述治理聿江的方法。"握着精致的白瓷杯,李寂唇边浮起一丝微笑。"没有通过三年大比的会试成为殿生,而是因为首辅大人的看重才进入了朝堂。但能够从一开始就接触具体的政务,尤其是自己的喜欢并擅长的东西,却又是多少殿生都求之不能的事情。当时工部没有尚书,两位侍郎大人也都各有他事,在聿江的问题上我便是最高的主持者。或者真的是少年无知的勇气,五年后向先帝呈报聿江大治的时候,我才知道首辅大人在其中为我压下了多少不满大声音……然后,我第二次来到了这里。"
林间非静静地为李寂斟满了酒。李寂微笑一下,目光转向了漫天的飞絮,"记得那也是像今天一样的满天柳絮飞舞,大人就坐在这里,手中握着一个小小的卷轴。我至今还记得他用那样安静的语气对我说,来户部帮我做事吧。"
"老大人到户部……"林间非惊讶于自己所听到的一切,"是因为君相大人的缘故?"
"作为一朝的首辅,大人比任何朝臣都更为辛苦。从对外方略到内廷发给宫人的一针一线,事无巨细务必躬亲,传谟阁里他永远是最后离开的一个。人们称他为云一样的男子,但只有真正跟在他身边的人才知道他竟是怎样一个人……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让他无论做什么都没有钱帛方面的后顾之忧而已。"李寂微笑了,"从这个角度来说,有宗熙宗大人这样的下官,林相实在是相当的幸运呢。"
林间非面孔微红,"朝臣之际彼此原应该相互扶持,共同辅佐君上成就王朝大业。宗大人与间非同年入仕,才华远胜间非,在下不过是运气特佳罢了。"
李寂顿时轻笑起来,微微摇头,随后将杯中酒一口喝干,"林相不该这么说的。首辅大人曾经说过,上位者之所以居上位,是因为拥有别人无法媲美的能力和才干。若令宗熙宗大人或是蓝子枚蓝大人代居林相之职,林相真的以为他们会比您更适合这个位置么?"见林间非脸色陡变,李寂微笑了,"林相不必多心,我是要离开的人了,不过是说说几十年闷在心里的话而已。官场四十年,李寂自以为看人不会差到哪里。如今既然要将所有的事情交到林相的手里,有些话却也是不得不说了。"
林间非心中一凛:"大人想告诉间非什么?"
又呡了一口杯中清酒,李寂敛去笑容,低垂下眉眼,"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林相在其中的作为虽然瞒过君上一时,却瞒不过他一世吧。"
"哐当"一声,林间非手中酒杯落地,在青石上跌得粉碎。
飞絮漫天(三)
玉螭宫之变,皇帝风胥然的禁忌,百官讳莫如深。
纵是史案凿凿,人们也习惯性将这一切当作一场擎云宫的噩梦。
胤轩十三年,是比胤轩元年更深重可怕的血腥的一年:洪水、兵乱、宫变……满满的肃杀之气,便是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消散。
正是那一年,改变了几乎所有人的命运。
也包括林间非自己。
"是于国家社稷有大功的决定,却往往需要莫大的牺牲。上位者无私情,所以不可以有意气之争,为大局着想而做最好打算——这是帝王天家从小受到的教养,却不是今上的性格。"李寂依旧低垂着眉眼,"林相虽然有着担当一切的觉悟和勇气,对陛下的了解,终究是有些不够的。官场风波险恶,林相却是须得小心呢。"
"老大人……老大人都知道了?"本以为瞒过了所有人,却没想到还有那样的眼睛盯着看着,林间非一时只觉心头满是寒意,连一向温和示人的目光都变得清冷起来。
李寂表情平静,"李寂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进入传谟阁参与机要政务后首辅大人在摘星楼上对我说的话。他指着承天台对我说,李寂你看,这后面便是北洛京城最高的地方、权力的颠峰,只有一国的王者才能站到那里俯瞰北洛的国土;然而,身为首辅的我,却可以站在君王身后同样地看到这一切——北洛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染着君氏族人的鲜血,即使只是为了自己,我也绝不允许北洛受到半点伤害!这是君雾臣大人对李寂所说过的最长的话。绝不允许自己所守护的受到任何侵害,是因为守护者的坚定信念;而如果自己成为阻碍,那么即使牺牲自己也要完成守护的心愿——作为真正上位者存在于北洛朝堂的大人,为了大局,他会选择最好的,也是对自己最残忍的方法,最后甚至不惜将整个君家推上祭坛代替北洛的牺牲。李寂是为了代首辅大人继续守护他倾尽了一切的土地而留在北洛朝堂的。那一年得知柳真人计划的时候便已经想过,为了首辅大人所深爱着的、不惜一切去保护的北洛,李寂会尽一切所能协助并保证这个计划完成;何况本是风烛残年之人,最多也不过是拼上一条没有大用的性命而已——这是李寂对首辅大人的承诺,无论如何也一定要遵守。到了事情结束的时候,李寂也可以毫无愧疚地到西蒙伊斯大神前向大人说,您的心愿,我已经尽力完成了。"
李寂说话速度不快,声调也是异常平稳,但一路听下来林间非却只觉胸口紧揪,双手满是汗水。
当年的决定,虽是时局所逼情势所迫,但之所以义无反顾,却实是秉承着学人士子为国为民的一片赤忱。
李寂没有明说的言语之间却是点出了最大的漏洞:凭一时的冲动便立下誓言,信仰既非至坚,公心亦非至诚;在沉浮莫测的官场,这样的灵光真性无须几年便消磨殆尽。
自己与蓝子枚最大的不同,就是缺少真正的书生意气——在太学承受了太多冷嘲热讽仍然力争上游,比起单纯热忱而又坚刚正直的蓝子枚和恃才傲物清者自清的宗熙,自己早已是看透了朝堂宦海的黑暗,更拥有利用这样的黑暗来达到改变自身环境目的的头脑和手腕。
柳衍曾经点出了自己深藏的公心,并使得自己甘愿为之所用。而此刻李寂却是担忧于这过分深藏的一点光明的泯灭。
自己究竟能够坚持多久?
从来没有真正认真地去想过,或者说从来不愿认真地去想过,一代宗师的柳衍,为什么能够作出那样绝决的选择?
"林相?"
蓦然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抬头看到李寂一脸担忧的模样,林间非连忙定了定心神。"老大人一番教导,实在是当头棒喝,间非在此拜谢老大人点破迷津之大恩。"说着服袍一掀,径自向李寂跪了下去。
李寂大吃一惊,却是搀扶不及,只得受了大礼。
"老大人,间非还有一事相告。"
风雨满楼
君无痕。
似乎希望他被所有人遗忘,所以作父亲的才给予了这样的名字。
而他,似乎也确确实实地被所有人遗忘了。
君无痕,君家第六代家主君雾臣的五公子,一个不被任何人所记忆的庶出孩子,一个被君氏大夫人在除夕夜赶出君家的侍妾的儿子。
没有人知道,在那场大火中灰飞烟灭的赫赫君家,竟还留下了唯一的一条血脉。
对林间非而言,得知青梵真正身份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再没有了退路。
是什么样的信念,让那个云一般飘逸的男子选择了必死的道路?又是什么样的心情,让那个惊才绝艳的道门至尊作出了如此绝决的决定?
没有时间去探询君雾臣的考量,却被柳衍强大的意志完全控制了心情——西云大陆道门掌教至尊,本就不是什么寻常人物。但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自己却完全忘记了这一点。
林间非揉着额头,为终于向人揭开长久以来一直深埋在心里的秘密而苦笑。
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令朝野上下无不震惊。
推行新政革除旧弊,是从胤轩十年便开始进行之事。但在开始阶段,改革的步子是推行得异常缓慢而稳定的,最初人们几乎根本察觉不到这位以果敢凌厉出名的皇帝的真正意图。等到人们开始觉察,新政新法已经使得朝堂之上元老旧部势力被极大的削弱。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以皇后母家徐氏为首的元老旧臣不甘于多年权力的剥离,开始对改革加以阻挠。几位立功心切的年轻臣子被驱逐出京城、数项正在进行的改革政策被搁置,虽然因为孟铭天的关系军队没有什么异动,但心思机敏的人们已经能够嗅出皇城空气中弥散着的浓烈的火药气息。
然而,胤轩帝强硬的态度却并不因此改变,更换上林间非、宗熙、蓝子枚等一众青年朝臣扎实稳步地继续着朝政,甚至进一步削减国丈太常寺大司监徐密的权力,将朝廷刑律之权归于刑部、督察院和提刑司监。胤轩帝的作为终于引起旧臣的恐慌,在离国公主螭贵妃的笼络谋划下,推举八皇子风司退继位太子的行动在明暗两方开始进行。
胤轩帝膝下九子,若以母亲身份的高贵而论,八皇子风司退无疑和皇后所出的皇子具有同等不可忽视的地位。西云大陆除并立的三大国还有着众多小国,小国之中离国可以算是实力最为强大的一个;尤其离国边境众多优良海港,对有志海上霸权的北洛意义更是相当重大。螭贵妃虽然骄傲,究竟出身皇家,也是个极有头脑的女子。原本最有可能登上太子宝座的三皇子风司廷选择了宁国公郗铮之女琼华郡主为正妃,向朝廷上下无声地表示着退出嫡位争夺的心思而渐渐被胤轩帝疏远,而风司退则适时地表现出一个渐渐成熟的皇子应有的礼仪行止风范博得风胥然的欢喜——虽然身为国丈,更是风司廷的亲外公,但对于徐密这样久在高位的老臣而言,必须倚重元老旧臣势力才有可能登上至高宝座的八皇子才是未来君主的最好人选吧?
于是,雨夜密谋、江湖奔走、朝野联络、深宫剧变……一切,都按照徐密周到缜密的计划书进行着。
直到宫变的最后一刻,安然无恙的风胥然带着同样完好无损的风司廷、和苏出现在玉螭宫前。
新任的太常寺卿陆可法将涉及宫变谋逆的一百七十四名朝臣全部缉拿归案。
如果事情只到这里,胤轩帝无疑是完胜。
但胤轩帝异常宠爱的太医柳衍,太子太傅柳青梵的父亲,竟是宫变幕后策划人的事实,却使胤轩帝受到了有生以来最为巨大的打击。
众口一词的供认,无可辩驳的铁证,一切都指向了清心苑中那个终日飘渺的优雅身影。
啊,是我做的。
唇边一抹捉摸不定的微笑,清浅中透着三分温柔、三分怜悯、三分了然,却是十分的骄傲,绝尘脱俗的面孔,玉树琼林的身姿,衬得满苑的烟柳都浸烂在那道温柔却深藏着鄙夷的淡淡目光里。
为什么!
胤轩帝失去风度地怒吼失声。
柳衍没有回答,但站在一侧的林间非却几次忍不住要阻止帝王暴怒下的残忍。
你可是答应了我呢!
无力而低垂的眼倏然瞪大,锐利的光芒令林间非紧紧握住了拳头。并不锋利的指甲刺进掌心的肉里,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强制着的沉默会带来这样的伤害。
风雨满楼(二)
作为督御史,他进入了天牢最深处的囚室。
"名单和帐册……都找到了么?"
"都找到了。太常寺的判决,也都已经下来了。除了徐密、尹满、高师恪等十名主犯被判绞刑,其他从人族众大都被判了流放发配之刑。"不敢去看那风华绝代的男子此刻悲惨的情景,林间非低垂着眉眼轻声回答。
柳衍却是轻笑了起来:"只是对我,他还没拿定主意吧?"
苦笑一下,"柳先生又是何苦?"
"间非明知其中道理,又为什么要问呢?何况宠爱深重乃是身为帝君之大忌,而对身边之人毫无保留的信任更会置国君于巨大的危险之中。朝中众臣皆知他待我如何,即使说出真相,众人也不过以为他是在全力回护于我吧?"柳衍淡淡一笑,"事到如此,本在你我意料之中,间非是明理之人,自然不会因为可惜柳衍一人而毁了北洛万世基业吧?"
林间非顿时抬起头,"不!先生之心间非如何不知?只是先生自毁一生清名于前,承受肉体之苦于后,间非……间非……"
"若是真知我心,还是趁着眼下他心情不稳的时候让他早下决断吧。梵儿不日便归,他的性子……"柳衍脸上第一次现出忧色,"已经是第三日了,若梵儿回来,皇城必危。间非你我的时间都不多了!"
"青梵他……他定知道先生真意。" 无法想象好友回京后的情景,林间非一时心神慌乱,只能一遍又一边地强调着,"青梵定不至误会先生……"
"梵儿自然不会误会,他原比任何人更清楚宰相权谋帝王心术。只是,正是因为他知道,情势才会变得更加危急。"看着林间非惨白的脸色,柳衍正色道,"那孩子生性冷静自持,更善于计算,若心无旁骛专注权谋之道,只怕天下事无不尽在掌握;即便是在这擎云宫中,也能够凡事顺其理而行,绝不会让感情影响了大局。但……梵儿根底里还是重情之人,我只怕他一贯的压抑,却在此刻爆发出来……"
柳衍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林间非却是已经完全听懂了他的意思。
四年交好,青梵与他的友谊远较旁人深厚。或许是因为同样洞察了对方的心机,即使不交一语也可以默契自然,让心情同样孤单的两个人成为至交。青梵聪明卓绝,见识高远,每发议论常令林间非拍案叫绝击节叹服;而林间非博闻广记,触类旁通,点睛之语神来之笔也每使青梵感触良深。文词政论天文地理百姓民生,两人常常就着一壶清茶通宵畅谈。林间非初入官场道途艰难,也是青梵常作旁敲提点精神——林间非深知,若非有青梵一路相伴,只怕自己根本是无法坚持到此刻了。
而青梵的脾气性格,林间非也是深有了解:常常惊讶于他的少年老成,每每折服于他的深谋远虑,更为他不怒自威亲而难犯的独特气质所深深吸引——这是上位者的气质,令人无法不臣服的尊贵与威仪,直到那日清心苑里一席密语得知他真正的身份,才知道那正是君氏血脉无法断绝的身为最上位者的气度与威严。
纵然是欢歌畅饮,也流露出冷静自持、完全不像弱冠少年的沉稳成熟。黑得不见底的幽深眸子里,闪烁出的是对世间万事的洞察和对浮生百态的熟悉,还有,那一抹几乎看不见的怜悯与叹息,以及……即使是道门掌教的柳衍,也无法企及的豁达和洒脱。
但,万事原非轻风,过耳岂不萦怀?
他珍视着身边每一个人,对那些心存善意的人们回报以同样的温情。林间非知道,即使只是秋肃殿里的一个小太监,青梵都是真心关怀着的,更不用说他悉心教导终日相伴的九皇子风司冥了;经常一同出游、一同畅谈国事的三皇子风司廷,也总得他温和真诚的笑容。
但他心底牵念最深的,无疑是清心苑里那绝代风华的身影。
只有柳衍可以叫他作"梵儿",只有柳衍可以切实地感知他的每一点心念,只有柳衍可以轻易地明白他的每一个眼神,只有柳衍总是带着宽和纵容的微笑将他揽入怀中——属于他们父子的天地,原不是旁人所能够理解,能够进入的世界。
师父、父亲。
青梵可以为柳衍做一切。
但这一次,柳衍却将他打发得远远。
林间非知道,这只是一个深爱着孩子的父亲,为了心中唯一的牵念做最好的打算。也只有柳衍的才智计算,才能够让聪明卓绝的青梵困烦于边境不得及时赶回。
毫不迟疑地选择最好的,但也是对自己最残忍的方式。
回想起李寂的话,林间非此刻才真正明白了上位者的含义。君雾臣的决定,同样是柳衍的选择——伤害的,是身为君王的风胥然,更是身为选择者的自己。
但柳衍终究是低估了青梵。
风雨满楼(三)
血色钧天。
抱着白衣斑斑血迹的柳衍,从天牢的烈火中稳步走出,火舌舔着他脚下的道路却没有在那身青衣上留下任何痕迹;面对着等候多时的御林军弓箭手,一向带着温文微笑的沉静面庞突然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所以的人都被那个云淡风轻的笑容震得后退两步。
"梵儿,不要!"
只听到柳衍撕裂般的呼嚎,色碧如血的"青泓"已经刺入了他的肩胛——柳衍的身后,是胤轩帝。
青梵没有任何表情地凝视着连站都站不住的柳衍。
"梵儿……"我们走。没有说出口,但那几乎带着哀求的眼神里,分明写着这样的话。
风胥然突然喝道:"不论死活,将此二人拿下者,官升三品,赏金五千!"
林间非几乎站立不稳:他看到了皇帝眼中闪过的挣扎,更看到了他无法抑止的心痛;他看到三皇子风司廷的犹豫,看到墨扬和多马的两难,看到和苏与孟安的惊惶——帝王的爱情原是世间最难以挣脱的禁锢,因为,那是以无上的权力和威严制造出的最细密的天网,最坚固的牢笼。
一片寂静中,只有青泓古剑缓缓地从肉体拔出的声音。
嘴角勾起一个优雅的弧度,青梵突然仰天长啸。
只觉似被一股巨大力量猛然催动,林间非口中一甜,一口鲜血顿时染红了杏色官袍。墨扬脸上陡然变色,"皇上——"一句未完,风胥然已经连退两步。周围部分内功不佳的御林军士一时拿不住弓箭,竟是一片弓箭掉落的声音。而本已虚弱不堪的柳衍,更因为失血过多气力衰竭,已经被那道异常霸道的啸声震得晕厥过去。
啸声似海潮澎湃,一浪又一浪地向远方传去。
远远地,似有啸声回应。
"那是什么!"人们惊恐而敬畏地看着一个巨大的白色身影飞速地奔到眼前;而一声幽长的清啸后,一片巨大的乌云般的影子在人们头上盘旋。
岩鹰,绝不被驯服的最骄傲的天空霸主,乌云一般轻轻降落在青衣少年伸出的臂上。而体形比寻常猛虎大了三倍有余的奇异的白虎,正紧紧地偎依在少年身旁,异常骄傲而警戒地扫视着眼前的众人。
是天命者的预言……是神祉。
手臂一振,岩鹰顿时冲天而起,在众人的头顶上留下乌云一般的影子。青梵异常温柔地将柳衍放到白虎背上,随即转身面对一脸惨白的胤轩帝。
"良延八州的叛乱已经平定,离国设下的信息网络也已经被全部摧毁,所有细作都押解在各地通往京城的官道上,估计四天后就可以到达。"青梵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另外,徐密、尹满在颖国的财产,已经全部查抄收回,具体的数目已经分别送到户部和督察院。"凝视着胤轩帝满脸不信的表情,青梵轻轻叹了口气。"知道么,真的很想杀了你呢……"
话音未落,一只本应虚弱无力的手牢牢地握住了青梵执剑的手。
一抹无奈似的苦笑浮上嘴角,叹息一声,青梵将那个目光异常坚定的男子搂入怀中;身形一晃,已经坐到了白虎背上。
风胥然踉踉跄跄地上前两步,伸出的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却被青梵那冰冷刺骨的目光止住了脚步。
"梵儿……"是柳衍微弱的声音。
"走吧,御风!"
白虎长啸声与空中鹰啸相和,而远去的啸声中清晰异常地传来青梵的声音:"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那永远高高在上的帝王跪倒在地,修长的手指深深地陷进了京城坚硬如铁的冻土里。
我本离尘
那个时候,从来都注重着仪表风范的林间非,几乎是一路狂奔地冲进了督察院的。
青梵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不知,自己还会不知么?连自己都能在柳衍说出目的的第一时间猜出他大致的计划,知柳衍如青梵者,怎么可能会不明白其中真相?
"当局者迷",是说别人,还是说给你自己?
——间非,这件事只有我能做,你一定知道其中的原因吧。
——人总是有私心的。因为他们的私心,所以只能用我的私心去取信。虽然我确实有私心在其中吧。"他之于我的折辱,必十倍还报",这不是一句空话。没有一个真正的男子会喜欢这样的处境,我忍耐得已经太久太久了……
——道门、道门,是啊,我不是什么御医,我是道门的掌教,拥有除三国君主以外最大的权力!拥有这样权力而产生私心的我,将会把多少无辜的性命带入塔尔(死神)的黑暗之门?将才智用于权谋诡计,梵儿一定会嘲笑我的自相矛盾吧?
——间非,你听好!这是我道门影阁的暗号,跟随暗号去寻找,就可以得到所有的线索。我相信你的智力足以把它们串连起来。记住,从今天起,外表上不能有任何异常的表现,却必须从实质上和我疏远距离……
柳衍啊柳衍,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自己求去的私心,但哪一桩哪一件不是为了胤轩帝的江山?如果真的决然而去,为什么要对他处处保护乃至不惜暴露自身示警?如果真的决然而去,为什么不给自己留下从容退避的活路而令自己陷入泥泽?你算定了高傲的君主会被一己私爱遮蔽了眼睛,却低估了青梵对你的了解至深。
求去——头顶只有一片狭小天空的擎云宫,原本禁锢不住天空的鹰。本以为一切都会结束在离去的从容,但你难道不知,斩断束缚你与他锁链的同时,是给更多的人加上了无法解脱的枷锁?
与那些查抄帐册一同送到督察院的,还有一封长信。
"间非兄诚鉴:
弟本禁忌之子、幻影之身,苟全性命于山野,不求闻达于世人。君氏一脉原应断绝,奈何造化弄人,竟因飘渺无稽天命之说而保存。弟得柳真人活命之恩、传艺之义、亲护之谊,父子之情无可回报,是以应其所谓天命入世;教养皇子,考较百官,求识贤能,注目民生,为胤轩一朝倾力而为,只求襄助北洛风氏成就千秋帝业,亦不愧君氏血脉,是人子之所为也。
弟性疏慵,每任意妄为,虽识人清明遇事无咎,亦深知官场非是弟可以倚托终生之所。数年来,见兄与蓝子枚、宗熙英流之辈承继朝堂,政事得兴百姓得幸,常以为功成之日在即,便可从容身退,还我自由天空。岂知变生肘掣,六年梦幻,一夕破绝,使弟不得不以蛮强手段,血腥之行以求全身得脱。或伤兄厚爱之情,然弟心之所愿者,惟家父之平安。
柳衍本天下至清至慧之人,奈何情之为物,不知所至一往而深,岂得轻易断绝?以世外之心再入红尘,虽明见万里,于真情挚爱疏能不动?此番作为,如此手段只为成就胤轩帝一人,弟亦深知其心矣。然修心之人,情关尚不能勘破,又何言生死?垂怜众生,抚爱万物,更是一纸空谈。况,弟虽言为天命所制,其实一切因之而起,柳衍又如何不知?故而手段决裂残忍至此,决然求去之心,昭如日月。
弟去心早决,却未料及有今日仓促。惟念司冥殿下秉性灵慧坚忍,美质良才爱之切切。此番不告而别,或有怨念之语激愤之行。望兄念弟之情,护其周全。
弟于朝中六年,皇子百官得与畅言者,惟兄一人耳。一朝别离,或成千里路遥。念秉烛抵足相谈之日,弟心亦是反覆难平。兄怀经国济世之才,娴官场应对之道,公心正义之外,更能应变随心。兼有蓝子枚纯良、宗熙潇洒、墨扬忠正、韩临渊诚义、多马英豪,兄之所率者,尽世之奇才无双国士。若能秉为民为世之心,丹青史册必有兄芳名流传,不负兄一生孜孜所愿也。功成之日,弟虽在山野,亦当为兄额手相庆。
兄性谨小知微,又兼雄才,料万事无咎。然弟仍有一言相嘱:兄于朝中诸事无不尽得掌握,惟国储嫡位之争万不可插手,切之切之。
临书草草,望千万珍重。
弟青梵投笔再拜"
他知道,全都知道!所以他才会旁观镇定,所以他才会如此密切地配合你我行动,所以他才会在离开国都之时对我殷殷嘱托,所以他才会在你自残身心我无力救援之际暴怒至此!
林间非仰天长笑,泪,不能自抑。
我本离尘(二)
合上紫檀镂雕而成的精致木匣,林间非轻轻闭上眼睛。
李寂早已离去。那个坚刚而忠诚的老人,在得知那个青衣飘飘的少年真正身份的那一刻,竟忍不住老泪纵横:那本就是一脉相承的尊贵和骄傲,我早该想到,首辅大人的脸上,正是那样的笑容啊!
纵然是作为柳青梵被关怀着、被宠爱着长大,血脉的深处还是君氏无法磨灭的烙印。
同样的心性,同样的骄傲,同样的才华,同样的卓绝。
还有……同样的眼神和微笑。
就一身了一身者,方能与万物付万物;还天下于天下者,方能出世间于世间。那是将天下万物推入棋盘,将万里江山运于股掌,却又顺手抛开、万事不萦于怀的眼神;然而,正是在这样带着对碌碌苍生温柔的轻蔑的眼神里,自己看到了最深处的宽容和怜悯。
明知道他将所有的人都当成了棋子,身在局中的自己还是不得不低首臣服。仅凭着一纸托付,自己就必须担当起一朝的重任——
每次回想起那场被国史馆的史官记做"玉螭宫之变"的宫变后满朝上下的反应,林间非都不由的冷汗涔涔。事务的繁多自不殆言,因为青梵意外的插手牵扯之人竟是多了十倍——想到放任其发展可能带来的后果景象,林间非便只觉异常惊心。离国、颖国两家皇室牵涉其中,如何善后更令林间非费尽心思。整整三个月,擎云宫都被笼罩在一片异常压抑凝重的气氛中:风胥然的冷绝、风司廷的沉默、众朝臣的忐忑惊惶……但所有的这些,都不及秋肃殿那位少年皇子冰寒入骨的一眼来得可怕。
"本宫不需要其他的太傅。"
第一次走进秋肃殿,那个随着年纪渐长而益发美得不似凡人的小皇子,就这样目光冷冷地站在自己面前,语声冷冷地吐出上面的话。
骄傲、倔强,拼尽一切强忍着心中的痛,将自己的悲伤抱紧,拒绝来自任何人的同情……林间非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青梵会将这个孩子托付给自己。
"九殿下,下官并非为此而来。太政院接到了您的请求,并为此举行了朝议。根据北洛律法,宗室之子年满十四,皆须从军三年为国效力。但九殿下年仅十二,身体亦不似其他皇子强健,朝臣们一致认为,殿下此刻便要进入军队,似乎过于勉强了。"
"本宫已经决定了。"风司冥冷冷地说道,"父王也已经同意了本宫的请求。"
"下官并不以为皇上同意了殿下的请求。而且,柳太傅也不会希望看到殿下做此不智之举。"平静的声音不急不缓地说道,林间非十分清楚自己的话会在少年心中引起怎样的波澜。"柳太傅虽曾教导殿下武艺,却是以强身护体为主,而非战场厮杀。以殿下现在的身体武艺从军,不但于三军不能有所助益,反而会成为不得不保护的对象拖累将士。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殿下虽然聪明伶俐熟知兵法,到底只是纸上谈兵。所以,下官以为殿下不能从军。"
风司冥凝视着他,林间非几乎有一种要被目光杀死的感觉。
"但下官已经上书陛下,允许殿下到御林军飞羽将军麾下充任督司校尉;若殿下能够坚持三个月并有所功绩,陛下将特准殿下随军学习行走。"
让这个没有后援助力的孩子远离宫廷争夺,大约是此刻的自己唯一能够为他做的事情了。青梵殷殷叮咛绝不可以陷入皇子权位的漩涡,让他在军队中建立属于自己的人马势力,拥有足以保护自己的能力,是符合青梵心意的吧?何况,御林军中有多马在,那个耿直磊落豪爽中透出精细的草原汉子,也会保证这个对于青梵重要非常的孩子安全无虞。
九殿下,林间非只能为你做到这里了——只求你不负青梵深信厚望,远离这冰冷的擎云宫继续生活下去。
我本离尘(三)
看着那道纤细美丽的身影消失在军营,林间非心中其实毫无把握。
然而谁能够想到,短短两年,那个绝美的孩子便让"冥王"之名威震四方,风司冥手下的冥王军更成为所向披靡的无敌铁骑呢?
东炎蠢蠢欲动,西陵虎视眈眈,"玉螭宫之变"为两大国提供了等待良久的出兵时机,挟兵百万东西夹击,竟颇有一举侵吞北洛之势。但毕竟孟安、轩辕皓等名将犹在,而新入军中的墨扬、韩临渊、多马、言邑更是表现出色。仗打得并不轻松,但终究还是御敌于国门之外——然而墨扬等人却常想起当年获得武试第一的西陵皇子司徒雅臣,庆幸他没有出现在战场上——正是这个时候,初入军中的风司冥开始展露出惊人的军事才华和源自皇族的威严沉稳和凌厉狠决。
以不足一千疲敝之师,困东炎万人于绝谷,断水焚山,红莲火海竟无一人逃脱——当轩辕皓率北洛大军赶到,如血残阳下修罗地狱的惨状令久经沙场的老将都心惊不已,而一身黑色战袍的风司冥却只是面对绝谷负手微笑。
一役之后,"冥王"之名传遍西云大陆。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冥王军聚集起了北洛军中最优秀的军人:军衔官职并非最高,但绝对都是富有实力不容取代的存在;尤其是飞羽将军多马的加入,更使得"冥王军"成为北洛军中毫无疑问的最强铁骑。
冥王军声威远扬,但"冥王"的神秘却与日俱增。
黑色的战甲、银色的面具,只露出夜一般深沉的无情眼眸,闪烁出冰冷的光芒。即使是冥王军内部的高级将领,也大多没有见过那付精致面具下的真实面容。
只有孟安、轩辕皓、多马、林间非等少数几个人知道,这是年纪愈长姿容愈美的风司冥,实在无法容忍因为绝世容貌导致的人们越来越盛的错觉,而不得不采取的手段。但到得后来,即使是在他们面前,风司冥也拒绝取下面具;几次回到京城述职受封,甚至连皇帝风胥然也默许了他在国君圣驾前这样的无礼举动。
本来以为是被皇帝放弃了的皇子,此刻却得到人们最多的注意,轻轻松松地在本已激烈非常的太子权位争夺中投下一颗巨石,林间非不得不承认帝王心术的可怕。
李寂曾说自己并不真正了解风胥然,但眼下的情景却让林间非又一次见识到了作为帝王的风胥然的绝对威严和权谋。
明天便是大军还师的重要日子,也是半年来风司冥的第一次回京。"比照太子还朝的一切礼仪",风胥然简简单单看似随意的一个吩咐,林间非眼里看到的,却是擎云宫的又一场腥风血雨。
不能继续失神下去了,传谟阁中,还有着无数大军回师的细节问题需要自己去解决处理。
回眸,无意间扫到案上玉瓶中的一枝弱柳青青,林间非不由微微苦笑。
间非,你可知道有一位持着羊脂玉瓶、尽观天下悲苦声音的慈悲女神?她手中净瓶插着清净柳枝,瓶里每一滴水都可以化做解救天下的甘霖……
那个浅笑着将柳枝插进玉瓶的青年,此刻却又在哪里?
胤轩十三年七月,玉螭宫之变。国丈徐密等私拥皇八子司退逼宫谋逆。帝震怒。圈风司退,废螭贵妃。诛首犯徐密等一十七人,流、徒从犯官员及族属七百九十七人,凡上朝廷从事官员自黜三等。
胤轩十三年七月,太子太傅柳青梵告退还乡。
胤轩十三年七月,帝禁清心苑。
胤轩十三年八月,皇九子风司冥自请从军。帝允之。
胤轩十四年元月,上朝廷首辅,宰相黄无溪、郑磊上表请辞。帝允之。
胤轩十四年二月,帝任命林间非为上朝廷宰相。
三月,任宗熙为户部侍郎,乔非为工部尚书,任多马为青龙军飞羽少将军、
五月,任禁卫军副监察史墨扬兼任五都巡检史,任蓝子枚为刑部主事。
六月,任言邑为朱雀军中军参赞。
胤轩十四年二月,东炎、西陵合兵二十五万,由丰门、豫关入侵,连弥等四郡十七城失守。护国大将军孟铭天上表请辞。帝允之。令其子孟安接任父职,率军二十万应敌。
胤轩十四年八月,亚德蓝草原会战。胜。收服隗郡、弁州。
胤轩十四年十一月,野狼谷之役。大胜。八月失地全部收服。九皇子风司冥军中尊号"冥王",建"冥王军"。
胤轩十五年四月,萨科敕会战。胜。东炎、西陵兵退。大军回师。
胤轩十五年十月,东炎再度入侵丰门。帝命轩辕皓为大将,率军十五万应敌。
十二月,孩儿岭之役。冥王军大胜。
胤轩十六年一月,风司冥率军攻克贝南城,解"池阗之围"。四月,合兵再度击退东炎大军。
胤轩十六年九月,风司冥奉诏回京。帝令比照太子还朝礼仪,百官城外六里相迎。
——《博览•通志•北洛史卷》
《远别离》第一部分到此结束。
正文之外,眉毛的话
眉毛的话
一个长长的回忆。
胤轩九年到胤轩十六年,确切的时间跨度是六年零两个月。
远别离,是青梵、柳衍父子与擎云宫的别离。相信大家也都看得出来,柳衍是用自身作为赌注,充当死间诱使北洛的反对势力谋乱而达到清除改革障碍的目的。他借用的力量是林间非,因此这一段用林间非的视角和情感作为主线。
问题在于柳衍选择"死间"的根源。为风胥然铲除施政的障碍自然是他的根本出发点,却不是一个单纯的理由。"没有一个男子喜欢这样的处境",也是柳衍的深层心态。所以他希图借助这样的方式彻底地逃脱——"是我的私心",私心地追求自身的自由,同时也是解开自身之于青梵的束缚。
太子太傅的位置,最真实且最直接的作用是平衡皇子之间的势力,让太子权位之争处在一个暧昧而微妙的状态——太子太傅必须负担的不仅是教育皇子的职责,更重要的是必须为国家和君主选择合适帝位继承人。国君意向不明,太子名位始终不定,即使是拥有极大后援势力的皇子也不得不借重于太子太傅的力量,因而这一职位成为牵制各方势力的重要筹码。身为满朝瞩目的太子太傅,首要职责是居中协调各方关系而非皇子的教导,青梵将拥有道门掌教地位的柳衍拉开,正是出于对此的了解。当初让青梵担任太子太傅,可以说是风胥然的一时兴起,几乎没有经过太多考量——让一个彻底的"外来者"进入暗潮涌动的北洛朝堂恰恰可以很好的稳定各方势力,他年龄和才华是否足以担当此任其实并不在君主必须考虑的范围。至于后来,则是因为青梵本身的血统和才能,风胥然才默认了他的真实权力。而柳衍又因为青梵留在擎云宫,符合风胥然的愿望,于是三人之间形成另一层次上的平衡。
因此从根本上来说,青梵为柳衍而留在擎云宫,但复杂的朝堂政务和宫廷斗争绝非青梵所喜。柳衍用不可回头的方式斩断自己和风胥然之间的联系,正是用这样的手段达到彻底的"求去"的目的。
《相见欢》中,柳衍一直是一个温柔美丽的形象(对于他的美丽形象没有作很多的描述,主要是青梵并不在意)。作为青梵的师父这样是足够的,但作为道门掌教,温柔单纯的人绝对不可能胜任。不愿意见到血腥和杀戮,不涉足权谋和争斗,不表示他不可以面对淋漓的鲜血,更不意味着他便不会掀起腥风血雨。从根本上说,无论风胥然还是柳衍,都是自私到极点的人。"帝王无情"这句话同时适用于他们两个,只是柳衍比风胥然更善于隐忍。他不会教导青梵那些负面的东西,但他却绝对清楚并充分利用着其中的种种。
青梵是君雾臣的儿子,是柳衍的弟子,也是另一个时空曾经主掌过一个大姓家族的君无痕。本质上三人绝对的相象。处处将柳衍和君雾臣相提并论用意正是如此。但因为身份、地位、阅历、性格的不同,三人的选择具有绝对的差别。君雾臣的坚定冷绝是柳衍无法达到的高度,但从感情上来说,柳衍的付和挣扎出显然比君雾臣多得多。君雾臣所爱的是北洛,而柳衍的感情则远为复杂,但"做最好的、对自己最残忍选择"的结果是一样的(为必须承受一切的风胥然默哀……)而作为君无痕的青梵同样深刻地认识到上位者的身份职责,所以他的选择也是一样,不过在最后的爆发突出了他真实心理的悲哀与无奈——他的怒火针对的不仅仅是风胥然,更是针对柳衍和自己的(刺伤柳衍的举动,与收手不及没有任何关系)。
命运,君雾臣所预见的命运已经一一呈现:"你的前路满是淋漓的鲜血",是对所有上位者的谶语。
远别离,在这样的情况下,青梵和柳衍远远地离开擎云宫。
留下了风司冥。
青梵曾经说过,"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和他的父亲君雾臣一样,他也选择了最快最直接也是最痛苦的方式。君雾臣是用对战的形式一步步将帝王之术教导给风胥然,而青梵则是在将各种知识灌输结束后的骤然远离,逼迫最心爱的孩子快速地成长和成熟。从他留给林间非的信里,可以充分地看出对于风司冥的教育他早已有非常周密的预计和安排,只不过带有突发意味的玉螭宫之变促成了他最后的选择。
离别、痛苦、磨难、胜利,青梵留给风司冥的礼物,必须付出生命才能收获的礼物。
"远别离"的真意,也正是在此。
但远离北洛擎云宫,不表示真正远离了尘嚣。《远别离》是以爱情故事为外衣的政治箴言,因此身上流动着君氏血脉的君无痕永远也无法真正远离庙堂斗争和宫廷纷乱。三大国的故事,也才刚刚开始。因此"远别离"对于身在西陵的君无痕,和之前发生在北洛的一切,是从地理方位这一层面的别离。
如果大家已经发现我那种刻意似的"影像对应"的描写刻画习惯,便很容易想到,相对于玉螭宫之变的,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另外,舟火大人问"君雾臣"这个名字的事情。眉毛在这里解释一下。
非凡、离尘、怀璧、清遥、思隐、雾臣,是六代君家家主的名字。每代家族主掌二十年左右的时间,和北洛风氏开国到现在的历史大体相符。其中君离尘、君清遥、君雾臣权倾北洛朝堂的时间都在三十年以上。
在番外《晓梦如烟》里面说过,每代的君家家主都是一代传奇。这些名字当然有着特殊的意义。辅佐君主开国立业自然"非凡",开创北洛第一个太平盛世的君氏首辅飘洒脱俗天人"离尘",三代人臣之极的富贵荣华必须谨记其罪"怀璧",刚毅"清"正故而功在战场之"遥",看破世情宦场却因责任不得归去时时"思隐"——以上,是君家五代家主姓名的真义,也指明了君家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路。
功高震主,是君家必然的结局。北洛是风氏帝王的北洛,也是君家的北洛。倚靠着君氏襄助得到了最高帝权的风氏君王,继续借助其才华维持自己的统治,失去了君氏的支持,王朝就无法正常运作和发展。但只要是帝王就必须拥有自己的权威,不能有超越帝王绝对权力的臣下存在。而事实是一旦身为臣子的君氏家主产生半点动摇,平衡便会立即打破。这样的情况,恰恰是君主所无法容忍的。
因此,君雾臣,正是"君误臣"的谐音。
风氏需要君家,但风氏无法容忍超越自身的君家;风氏助长了君家势力的扩大,但风氏也在制约并逐步毁灭君家。番外里面君雾臣说过,"君家走到这个地步,已经是至尊的君王无法容忍的存在。风氏所倚重的君家,在于他们从来没有问鼎天下的野心。但是,念安早逝,雾臣后继无人,赫赫君家的前途,只能是分崩离析。"君念安是君雾臣长子的名字,也是君雾臣教导的继任者。"没有野心"才可以保存君家,"认识本分"才能延续血脉——可惜他的早逝打破了君雾臣的预想。在执掌朝政时,为了北洛的利益他可以只保留君氏的嫡系(所谓的"大义灭亲"其实大多只是一种权力交换而已),但到最后他发现整个君家都必须为风氏献祭,才会深深地怨恨和不服。"为什么明明拥有君主的才华却必须屈身臣下?为什么明明掌握着天下却不能得到正名?为什么我们的命运要和风氏联系在一起?为什么赫赫君家注定要为风氏王朝献祭?"但对于君雾臣而言,心里最重要的永远都是"君家守护着的北洛",所以他最后的选择是毁去阻挡北洛前进脚步的君家。但像君雾臣这样的人物,也绝对不会就这样认命:"用最残忍的手段培养帝王,用最绝决的手段毁去君家",是对既定命运的愤怒;而"违逆天命,以爱尔索隆之名呼唤一个变数的到来",是君雾臣为自己内心渴望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一件他认为已经失败了却并没有真正见到最后结果的事情。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是一个内心矛盾的悲情人物。站在高位上激流思退,却发现根本不得有半点退后,只能一步步走向毁灭。风氏的君主为君家带来辉煌,也带来灭亡;与风氏王朝命运纠缠,是一次彻彻底底的"误"。既然如此,便让它辉煌地毁灭,这也可以说是君雾臣的一种心理。
对君雾臣的描述,最多的句子是"云一般的人物"。云,飘渺无形,变幻不定;为雨、为雪、为霞、为雾——为雾,心中有泪而不能垂;有雾,风过则化雨,日出则散尽。他为最小的、也是最后一个儿子起名"无痕",正是他对君家未来命运的预见。他是一个特别的人物,也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帝师":对风胥然、对君氏族人、对自己的儿子,乃至对自己,都完全地政治质量化了。可以说他活得很累,但绝对不可以说他活得不快乐——毕竟,人各有命。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真正的政治不会让人幸福。
又:年假就要过去,老公已经在准备开学的备课,眉毛也要开始准备开学教务和学生学年论文的事情了。《远别离》第一部分结束,眉毛要停文半个月了。一定不会弃坑。请诸位大人千万不要忘记眉毛。
素衣莫叹风尘
西陵。
临瞿。
醉梦阁。
取意"醉生梦死"的西陵醉梦阁,是与北洛六合居、东炎邀月楼、昊阳山浮云轩齐名的西云四大名楼之一。
六合居的美食与士子文采、邀月楼的华居与皇家气度,浮云轩的武学和江湖意气,醉梦阁令人们记忆的,是无双的歌舞和绝色的男女。
玉喉能歌,红袖善舞,软语解颐,温香宜趣,令人见而销魂,只愿长向酒间花丛……真正的销金窟、夺魂处,便是所谓的天人境、神仙府也不过如此而已。
四大名楼之一的醉梦阁,正是大陆最负盛名的青楼。
人们传说,醉梦阁聚集了天上地下最美丽的男女,只要有足够的金钱,便是得到九天仙子也非难事;但没有万贯家私,却是没人敢上醉梦阁一行——耽于美色而倾家荡产的人,在醉梦阁早是司空见惯。而倚仗着西陵成王的强大势力的醉梦阁老板凤九生,更是从不将任何人看在眼里的高傲男人。
所以,由凤九生亲自引路的客人,顿时引起一片私语。
金发、青眸,端正俊美的面容,一身华贵的长袍绣满各色的蝴蝶,却不显半分庸俗和脂粉气息。在雅间坐下,青年扯出一个完美的笑容,"凤老板,这位是新任的玉台大夫卢琛卢大人。今日是第一次来,一定要给我好好招待。"不等身后中年男子开口便继续说道,"我还有事,一会儿便不奉陪了。"
凤九生会意地微笑颔首,"大人放心,九生自不敢怠慢了贵客。"
青年微微一笑,随即起身离去。目送他背影消失,凤九生这才转向卢琛,嘴角微扬,"听说卢大人喜欢漂亮的男孩子,不知是也不是?"
卢琛一怔,严肃端正的面具随即打得粉碎。"凤老板果然好消息。"
"卢大人说哪里的话呢?九生就是再笨,也知道此刻阁里的红倌儿本是大人送进来的。既然是二公子带大人来……"凤九生抿唇一笑,顿时满室生春,"也该是让大人尝尝味道的时候啦!"
费力地推开身上昏迷的赤裸男人,只一个动作便耗尽了全身的气力。趴在紫檀木床头喘息片刻,落到实地的脚步还是浮软异常,猛然一个踉跄差点撞上坚硬的紫檀木桌角,只能强侧了身子跌倒在满地衣衫丝帛的碎片之中。
他已经没有了什么力气,绝不能再受伤昏迷:出逃的机会只有这一个,而他,绝不会放弃!
抽出早已准备好的黑色底衣,尽管质地异常柔软,动作也极其小心,穿着的时候还是牵动了满身的伤。用力咬住下唇阻止几乎抑止不住的呻吟,他悄无声息地推开了向北的雕花格子窗。
醉梦阁是依水而建的,引入醴江支流弥河之水,构造出这属于温润南方的水榭亭台的园林美景。而自己所在的折眉阁位于全阁东北角,院墙之外正是滔滔弥河。
不足一丈的距离,从前的自己哪里会放在眼里?但此刻的身体,就连一步的挪动,几乎都要使出全身的气力。
细碎而洁白的牙齿蹂躏着薄薄的唇,鲜血映着惨白的脸色,竟有一种异常娇媚妖艳的感觉。
但那双幽蓝的眸子,却闪烁出异常坚定的光芒。
——他要离开、什么都无法阻止!
西陵东都临瞿十里繁华、夜夜笙歌,寻欢作乐的人们没有听到,春寒料峭的夜风中,重物落水的声音。
冰寒刺骨的河水惊醒了他的神志,求生的本能迫使他开始划动手脚。
——这是弥河,穿临瞿而过,折向西南进入北洛,最后汇入沧澜江的支流宜江。北洛商业发达,各国商人往来其间,纵是此刻的局部战争状态,也没有禁止商队的通行,甚至充分利用了这些商队向各国购买战争的各种消耗品,尤其是大量的粮食。而这,正是大陆其他国家无法拥有的眼界和胆识。
为头脑中自动演绎的这一段苦笑三声:看来无论经历什么都无法改变自己的皇子本性啊!在那个皇帝之下最尊贵的位子上坐得太久,连思维都被训练得完全符合国君的模式,即使是在如眼下这般根本无法自保的情境下,都会自觉自动地考虑国家政务得失……
或许,正是以为自己在那个位子上坐得太久,久到忘记了天家只有胜利者而没有必然和绝对,才导致了今天如此悲惨的结局——
武功尽失、身中媚毒、甚至沦为青楼小倌男子玩物;外界不知自己生死,朝中局势一片混乱,边境上的屡战屡败折损无数……但最可怕的,却是自己已经三个月没有回宫,月见散的效力,就要完全失去了!
身为西陵太子,自然是上方王族的纯血儿。一头金黄色的柔发,一双天水蓝的清眸,一抹桂花甜香的红唇,一段弱若流水的身材——融和了男子的刚强和女性的秀美,世人眼里的上方未神,是完美如神衹的所在。
但又有什么人知道,真正的上方未神,既没有金发,也没有蓝眸?
月见散可以改变人的容色,但每一剂的药效却只有十天。而自己,却已经整整半个月没有服用了。镜中的眸子,已经由水蓝转向幽深,不需要三天,就会显出本来的颜色;而月前兀自灿如阳光的金发,也正自变浅变淡。
真实容貌显露的那一天,便是玉碎宫倾、人死国灭之日——那是多年来缠绕自己的禁言警告……或许,这副容貌,本来就是夺命的诅咒。
失去了最后一丝求生意志,上方未神顿时陷入了沉沉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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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沉沉的昏睡中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四肢百骸没有一处不是在针刺般剧烈疼痛。而正是这种刺骨的难耐痛楚提醒着他,自己还活着。
活着,但情况应该十分恶劣,只是还活着而已……
他不知道该庆幸自己活着的幸运,还是叹息活着的不幸。
柔软而温暖的感觉,自己应该是躺在什么地方的床上——如果是醉梦阁,那他一定会在聚齐起力气的第一时间了结自己的性命。
不过,这里似乎没有醉梦阁那股甜香而糜烂的气息。而是一种清淡得几乎不可察觉却又无处不在的青草野花的清香,给人自然而安逸的感觉。
让人忍不住想就这样愉快地睡下去……
心中陡然一凛,不容许自己在任何时候沉溺的他猛然坐起,而完全忘记了浑身痛麻非常——结果,自然地,抬起不过半尺的身子狠狠地摔在了床上。
"喂,即使醒了也用不着发出这么大响声提醒我嘛!"一个清脆婉转的声音随即在耳边响起,"真是佩服你哪,居然可以一睡这么久,我还以为你根本就是睡死了呢!"
少女独有的轻快活泼而带着三分娇气的声音让他呆了一呆,"是你救了我,姑娘?"
"废话!当然是有人救了你,不然你还以为这里是轮回殿不成?塔尔那家伙又老又丑,你是那只眼睛看见姑娘和他有半点相象啊!"
居然将大陆人人敬畏的死神称为"那家伙",而且评价为"又老又丑",看来救了自己的人当真是非常的不同呢……少女轻快的声音有着极佳的传染力,便是自己都忍不住勾起了嘴角。"这里这么黑,很抱歉没法看清姑娘的长相呢。"
"没关系……啊——"少女突然尖叫一声,"你再说一遍!"
"这里这么黑……"自己经历也算极丰,但如此般漆黑得完全不见半点光亮的地方,却还是第一次碰到呢。"夜里也不点蜡烛吗?"
"你说什么哪,天这么亮点什么蜡烛啊——"少女突然噎住,"你以为……现在是晚上?什么——"只听她一声极尖极响的大叫,随即传来桌椅碰撞东西落地的声音,然后是一个人夺门而出的巨大响声。
困惑地眨眨眼,随即明白地垂下睫羽。原来会这么黑是因为……他看不见了。
静静地躺在床上,头脑中似乎完全塞满,又似乎空无一物。
稳稳的脚步声传入耳中。几乎是反射性地,他坐直了身子,却再一次跌倒在床上。
"你最好不要乱动。"耳中传来平稳而温和的声音,"现在的你需要充分的休息。"
"可是他眼睛看不见了呀——"
少女满是焦急的清脆声音传来,他不由露出一丝感动的微笑。
"我同你说过几遍了,丫头?要解开他中的'锁心蛊',除了以毒攻毒别无他法。真是的,千蛛丝、嫠蛇胆、悲酥秋风各自毒性环环相扣不说,居然还有见鬼的春药'十丈软红',再加上月见草残留的毒性……这'黄泉'用下去虽能解去他身上蛊毒媚毒,但那般强大的毒性在体内冲撞,任他是个铁人也得去了半条命,何况这家伙之前还被人废了武功?眼睛本是人体最柔软的器官,禁受不住也是自然。"
男子的声音稳定依旧,虽然语气平和,却有一种令人冷静的威严意味。他知道,与其说是讲给少女,倒不如说是告诉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听他将自己所中毒药一一道出,心中却是惊骇非常:这些毒药皆是极其稀有,月见草更是秘藏禁药,他不但可以一一辨认,甚至说已经解去自己身上绝无解药的蛊毒和媚毒……若非习惯了克制情绪,只怕自己早是大叫了出来。
"那他的眼睛还能好吗?"
"得"的一声轻响,想是男子敲在少女头上,"笨丫头,你到底要我说几遍?他身上其他毒素既除,要拔除'黄泉'的毒性轻而易举,就是任何一个白痴都做得到——"
"哇哇哇哇……坏痕,居然说人家连白痴都不如……"
"云,将这聒噪的丫头给我丢出去!"
"好!"
"不要啊,痕——哇,你居然真用丢的啊!坏云……"
眉毛的话:
敬礼,微笑,西陵篇的主角总算出来了……不过这里还只是一个暂定的内容,之后可能要大修。
一周八千字,感觉果然很困难的样子……被王安石四六文压死的眉毛可怜兮兮地恳求老公才得到这么一点点的上网时间,痛哭ING……
寂静武陵村
随着少女声音的远去,屋子顿时恢复了宁静。
沉默片刻,"谢谢公子救了我。"
"不是我救的你,是云和丫头在河滩上捡了你回来,才顺手拿你做药人试验的。"温柔的声音带着淡淡笑意,"你身上的毒很是麻烦,身体又相当虚弱,不能用药石针砭输导,偏偏我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解毒方法来。'黄泉'的药性连我都不十分确定,但那样的情况也只能侥幸一试了。'黄泉'发作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可怕,几次都以为你会撑不过去。"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随即轻轻地笑了起来,"真的很高兴你能够挺过来。"
"无论如何,还是活着比较好。"
原来,无论如何自己都是不会放弃的。无论之前一个月的遭遇多么屈辱不堪,无论武功能否恢复、眼睛是否永远失明,活着,生活便有希望——想到这里,心中竟是突然一阵轻松。
"活着真好。"他又说了一遍。
"是啊,活着真好。"那男子轻轻地叹息似的重复了一遍。
屋内,又一次陷入沉默。
"我……叫重华。"打破微微有些令人不安的沉默,他说道。上方未神,字曦颐,又字重华,只是多年没有人叫过,连自己对这个名字都感到异常的陌生。
"无痕,这里的人都叫我无痕,或是痕。"似乎是觉察到他异样的心绪,无痕轻笑起来,"你是西陵人吧?不过,紫色的眸子真的很少见呢。"
上方未神顿时呆住了。
陡然想起月见散的药性已被解除,他的真实容貌,已经彻底地展露在这个名叫无痕的男子眼前了。
紫色的眼眸。
缠绕一生的噩梦。
纯正的上方王族血统,竟生出这样一双被妖魔诅咒的紫色眼睛——西陵的上方王族是西蒙伊斯大神座下司掌生命、收获和艺术的女神爱提丝的后裔,爱提丝被紫眸的妖魔昆司埃特迷惑,奉献出健康的鲜血培养妖魔的魔玉玉髓。得到强大生命力量的妖魔吞噬了爱提丝的灵魂,发动了与西蒙伊斯神的大战。虽然妖魔最后被神击败,爱提丝也得到重生,但从那以后,女神的神力便有所衰减,无法保证每年的丰收。紫眸是西陵王族的禁忌,而银月色的长发也是妖魔昆司埃特幻化成人类后的标志——上方未神的母亲为了保住一族的性命,不惜以美貌同巫医交易,用月见散改变他的容貌。虽然做了二十余年的太子,母子两人其实如惊弓之鸟,终日处于惶恐不安之中。也许,对于上方未神来说,被视为妖魔的恐惧,远比死亡为甚吧。
但无痕却似完全不知其中利害,只是微笑着说道,"像紫晶一样澄澈纯净的颜色,真的很漂亮呢!"语声里竟流露出一丝怀念似的感叹。
上方未神沉默了。
"这样美丽的眼睛,不适合泪水。"感到一只温暖的手抚上自己的面孔,修长的手指稳定从容地拭去抑止不住掉落的眼泪,随后,整个身体被揽进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我不介意借给你我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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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方未神是被窗外的说话声吵醒的。
"云照影,我警告你,不要以为你比我大了半年就可以命令我!"本来应该是充满威胁狠决的话语,却被少女语声中天生的娇柔清甜破坏殆尽。"痕的原话是'留下一个人好好照顾他',他可没说是我们中的哪一个!"
"但痕同样吩咐我们今天日落之前将所有新采的药草分类晾干收好,你以为凭你把蛇皮当蝉蜕、将菃草当甘草的本事做得来这项工作?"
听声音,是上次那个叫做阿云、将少女"丢出屋子"的少年。
"我哪里有把菃草当甘草!"
"而且,我明明还记得有个家伙偷溜进少爷的药房,把巴豆精当成醒酒粉,害纯叔虚脱了整整三天!何况连痕也说,做护理看护的工作,历来是女孩子的专长。"少年笑吟吟地补充一句,"还是,花弄影你根本不是个女人,倒是和我们一样的'臭小子'?"
"云——照——影——"
听到外面一阵乒呤乓啷杂物乱飞的声音,上方未神不由露出一抹微笑。
几乎每一天都是在这样生机勃勃的对话中醒来。无痕说过他体内残毒须得半月才能除尽,那时方可将"黄泉"之毒解开恢复光明,但此刻眼前的一片黑暗,却并不令他心生烦躁。或许是因为目力的缺失,耳力和身体的感觉都比过去灵敏了十倍。即使看不见任何东西,他也在被允许下床第三天熟悉了方圆五里的一切。
这是距离西陵东都临瞿百余里,大青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大青山是大陆中心断云雪山的一条山脉,山脚下是被奉为大陆始神西蒙伊斯诞生地的"圣湖"。事实上,西云大陆是中高周低的地形,中央雪山高耸断云,并衍生出数条山脉,大陆上最长也最重要的两大河流沧澜江和醴江也都是发源于此。圣湖源出的清溪与弥河交汇,所以那日被冲到河滩上的自己才会被到县城看灯的两人"捡"回村庄。
村庄不过二十来户人家,百口人都不满。村口长着一棵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其叶如扇,并有敛肺平喘、活血化瘀止痛的之效,所结的白果也能敛肺定喘,竟是难得的良药;兼之众人皆不知此树年纪几何,索性便提了个"仙树村"的名字。虽然后来村中唯一的大夫无痕说此树名叫"银杏",却是再没有人想去改过这个名字了。
仙树村很小,村民之间也极其熟悉,多了任何一人都会引起极大的兴趣。下床出门的第一天,上方未神深刻地体会到了无痕告诉自己的"亲如一家"。所有的村民都知道他是被无意捡回,并由无痕医治的病人,因而对他表现出异常的亲热。和无痕一样,村民无不对他的紫色眼眸赞美不已,刺激得被昵称为"丫头"的花弄影直嚷着也想要一双紫色眸子。
身为村庄里唯一一位大夫,无痕的地位显然是相当高的,这从村民对他说话的语气中便可以听得出来。无痕有村中位置最好的屋子,有最好的床铺、最好的被褥……而这些,都是上方未神正在享用的东西。
无痕性子温厚,说话总是平稳从容不急不缓。他在家的时间不多,因为需要采集草药,为村民添置必需的米盐布匹一类生活用品。仙树村虽然在青山脚下圣湖之侧,但山间土地不宜耕作,村民多靠打猎捕鱼为生,女子闲暇时则将从镇上买来的彩线绸布做成香囊荷包一类好补贴家用。如此生活自然艰苦,这样的情况下,无痕的药草无疑成为全村最稳定的收入来源。
跟无痕住在一起的,是四个年纪相仿的少年。问过村里年纪最长的教书先生李存默,才知道被村人昵称为"阿月"的月写影、"阿残"的柳残影、"阿云"的云照影,以及"丫头"的花弄影,竟都是无痕陆续收留的孤儿。花弄影开玩笑似的告诉他,这里是仙树村的"孤儿之家",收留所有无家可归的孤儿。虽然明知是玩笑,不过当花弄影随口提及"无家可归"四个字的时候,上方未神还是一阵心痛。
跟李存默闲谈时上方未神才知道无痕的实际年纪其实比阿月、阿残还小了一两岁。但五人之中无疑是无痕最为老成稳重,何况连四人的名字都是他所起,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一家之长"。无痕精通医术,于文辞歌赋也颇为喜好,如花弄影的名字便是从他一首短歌《天仙子》中"云破月来花弄影"中取的。不过因她生来喜欢红色,无痕常"红儿"、"红丫头"地叫她,听得久了,多数村民倒忘记了这个文趣雅致的名字。
对于上方未神来说,仙树村中的日子,无疑是一生之中前所未有的平静时光。纵然目不视物,心境却是恬淡平和。负责照顾他的花弄影虽然时有莽撞,每每生出令人啼笑皆非的错误,但同村人平静从容知足常乐的生活一样,令他感受到了真正的快乐。
但,这样的生活,究竟又能持续多久呢?
眉毛的话:主要是调整章节,这两章的内容应该不会做太大的改动了。
更新不会早于下周一,真的很抱歉。眉毛手头的论文任务被老公掐得好紧,每天一小时的上网时间都不能保证了,真是莫大的折磨!只好打着查资料的名头偷偷过来折腾一小下……
离恨幽愁怎消却
上方未神没有想到,平静,竟是因为无痕而打破。
在将所有新采药草晾到屋前后,无痕生出了难得的闲适心情,泡了一壶野菊花茶,和他一起坐在屋前享受午后温暖的阳光。
无痕无疑是一个很好的谈话对象,他善于聆听,亦善于描述。上方未神惊讶于他的渊博,更欣喜于他的敏锐犀利——从十四岁正式参与处理朝政起,上方未神便再未与人如此针锋相对地激励辩论过。骄傲如上方未神亦不得不承认,无痕是一个难得的对手:不仅仅因为他的见闻广博思维敏捷心思缜密,更重要的是他懂得并极其善于等待时机,并擅长抓住失误便绝不放过的凌厉无伦的反击。
上方未神清楚地意识到,这个总是语声温和的青年男子,绝不会是普通人物。无痕性情温和内敛,言谈话语中流露出自然而然的高贵优雅,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恬淡无争——事实上,正是因为目不视物,自己才更加容易感受到那股被很好地抑止住的力量。
虽然,他的平静自然的说话,在任何人听来都是温和而从容的吧。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北洛武德皇帝风靖宇一代天骄,更难得文治疏不弱于武功,这首《大风歌》便是他在统一北洛之日的庆功会上做的呢。"
"无痕倒不知道重华喜欢这个呢。风靖宇得君非凡襄助而成帝业,西云历代帝王之中也算是有所作为的了。"无痕温温地笑着,"创业虽艰,却是不及守成万一,能够说出安得猛士守四方这样的话,也不枉为一代开国明君的心怀与思量——重华很钦佩风靖宇么?"
"身为男儿,又有哪个不崇拜北洛武德皇帝的?"听得出他言语中的惊讶和淡淡的轻视,上方未神不觉有些气恼。西陵是大陆文质最盛的国家,国中男子也多温文秀雅,不似东炎北洛的彪悍骁勇,多被人们视为柔弱的代名词。而生就一副宛若女子般温婉娇柔的佚丽形容,本是上方未神最大的不甘之处,是以自幼勤练武艺强健身体——与其说是皇太子的责任使然,还不如说是出于他一时的傲气和不平。机缘巧合之下,上方未神习得一身的高明武功,江湖之中也少有敌手。虽然深居九重难得一试高低,但师出同门的皇弟上方雅臣却令他对自己的身手十分自信。可是,一身高强武功又有什么用呢?变生肘腋之日,深陷合围之际,以寡敌众之时,眼看着跟随多年忠心耿耿的侍从为保护自己而死,即使拼尽了全力还是被人擒住——武功被废,更被灌下媚药毒蛊,送到醉梦阁任人羞辱折磨……指甲深深地掐入了大腿的肌肉,青色长衫上渐渐显出深色痕迹,上方未神却丝毫不知。
一旁的无痕却也似陷入了自己的思维,沉默了片刻方才慢慢地轻笑起来。"也是呢。'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德业以成大统,功名以慰平生,原是男儿心性。但谁有能够明白……那端顶颠峰处,却是风疾且劲,而孤寒难当呢?"
说到最后一句,竟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上方未神却觉心中大震,直觉地转向他所在的方向,却猛然意识到自己视力未复,不禁顿时苦笑。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无痕突然长身而起,高声吟哦,一字一句远远地送出去,应着木叶秋声,被他念诵之声吸引了全部心神的上方未神不禁生起天地回旋之感。
渐渐低回的声音在空气间消逝,只有远方群山万木萧萧,堂前镜湖水波粼粼,映衬着这余晖未尽、月华初露下的一片寂静。
"少爷纵然有万般理由,老爷终是您的父亲啊。"
在上方未神看不见的暮色中,一个沉稳的声音静静传来。
心中一惊,随即想起自己早是武功全失,缓缓放松握紧的拳头,上方未神突然发现身边一向从容沉静的无痕竟发出异常紧绷的气息,不由微微一呆。
声音没有任何波澜,"身为贴身护卫,你应该守在他身边才是。"
上方未神心中一震:那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冰冷、残酷、带着不允挑战的威严……
"时世艰辛,老爷一人而担千钧之重,独身应对外事家务,忧心繁难,半年时光竟是清减八分。老奴每日在侧,见老爷尽日浅眠不得安枕,一人独处之际心中口中却是惦念少爷安好——人都说道'亲不可断',更何况是父子之谊?老奴斗胆寻得少爷,千万恳请少爷回还。"
沉默片刻,无痕才慢慢说道,"纯,你既跟随父亲二十年有余,我父子之事又最事清楚不过,你以为……我能回去么?"
"老爷……也是出于无奈。"
"无奈?!"无痕似被这个词刺激得猛然爆发出来,"他无奈?是啊,他一句'无奈'便使得我为他活了十年,一句'无奈'便逼得我接受了所有的自行其事,一句'无奈'便让我连一声责难都说不出来!现在,又想用一句'无奈'换得我乖乖回去继续为他担起本就该属于他的一切责任吗?告诉你,纯,我不原谅,我绝不原谅!"
"少爷——"
"不用说了!你……回去吧。"无痕衣袖一拂,径自转向了屋内。
高亢的琴声划破夜空的寂静,激烈跳越的曲调反应出弹奏者异常狂躁的心情:风狂雨骤,万物萧瑟,惊涛骇浪中透露出沉沉悒郁。琴声越来越急越来越高,最后猛然"铮——"地一声,琴弦骤然断裂,而天地顿时陷入死寂。
站在门口的上方未神,虽然看不见无痕此刻的表情,一双紫色的眸子却定定地凝在他的身上。
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近他,双手试探地伸出,抚上断弦而寂然无声的琴,抚上软弱无力而下垂的手。
这双手,一向是沉稳而有力的,宽大的手掌、修长的手指,无声中传达着包含深处的温暖。这双手,因为长年择药析草的劳作而生着浅浅茧子,无论做什么都轻巧而不失力度,回春的妙手带着天然的魔力,总是给人以最大的支持和最深的信赖。
但是此刻,这双手却显得虚弱而无力,软弱的十指温顺地被自己的双手包笼着。
手上有微微的湿意,上方未神一惊,随即明白方才激烈的抚琴和断弦竟是割伤了他的手指。微微咬住下唇,毫不迟疑地,将那流血的手指纳入了自己的口中。
被指上突然的温暖触感惊醒,无痕错愕地看向吮吸着自己手指的上方未神。那张清隽秀美的面庞上是满满的庄严,紫色的眸子里透露出一份深深的虔诚——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时,无声。
"重华、你……"
"要别人珍惜身子,你却伤着自己。"任他抽走了自己的手指,上方未神轻轻说道。"为什么?"
"重华,你不懂。"耳边传来无痕淡淡的声音,"我只是无法原谅他而已。"
"他……是你的父亲吧……"感觉那双手将自己推入椅中,上方未神习惯性地低垂下眉眼。无痕虽然平淡沉稳,那个能够带给他如此震动的人,对他的意义一定非同小可吧。虽然没有完全听明白,但是从那短短几句话也可以知道,那个突然出现的男子带来的他的父亲的消息,让无痕心乱了。
"是啊。"无痕的声音很轻,有些飘渺,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的父亲,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够令我为他做一切事的人。我知道他的寂寞和牵挂,也知道他一个人支撑得很辛苦,可是,我真的无法原谅……"
压抑的声音里有着深深的伤痛和无奈,上方未神不由开口道:"痕……"
"我无法原谅,他伤害自己的行为……那不是最好的方法,更不是唯一的方法。他明知道我会有多么伤心多么难过,他明知道我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他经受半点痛苦,可是,在所有的方法中,他依然选择了这么做。或许对于他而言,那确实是告别过去的最好方式,但那绝不是我的希望。他知道我一定会阻止他,所以将我远远地调开,让我根本来不及应付……我可以保护他不受任何令他所苦的一切带来的伤害,但他施于自己的伤痛却根本无能为力。"
上方未神摸索着握住无痕的手,只觉他一阵阵的颤抖,显然回忆往事让他深深痛苦。
"所有的人都把他当成圣人,只有我知道他其实多么自私——因为他伤了、伤得那么重,所以我不会苛求,不会责罚;因为我了解他的每一个想法,所以我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站在一边看他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他的每一个举动都打着为我着想的招牌,其实根本都只是在想着他自己……可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他是我的父亲,是我发誓要保护的人……"
"痕……是因为没有保护好父亲而自责着的,痕是在生自己的气,所以不愿回家面对。"手颤抖地抚上他的面庞,"痕无法原谅的是自己……"
"是啊,重华说得对,我无法原谅只能旁观的自己。"握住那只试图安抚自己的手,无痕微微地苦笑着,"结果就这样离家出走,没有胆量回家,折磨他也折磨自己;明知道自己的心思,却又怎么都不肯承认……无痕是不是很笨?"
"是很笨。"
良久,无痕苦笑着打破沉默,"今天吓到重华了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的……"
原来他是逃家的公子,与深爱的父亲怄气的孩子。即使是短短的几句话,也可以知道他家门的严格规矩,那是唯有世家大族才会有的礼仪规范啊!其实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只要想想他的言谈举止,无痕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你……要回去了么?"低垂着眉眼,手已经不自觉地握紧。
一件温暖的外袍披上了自己肩头,耳边传来他温文而令人心安的声音,"我,不会丢下我的病人的。"
几度黄泉几回生
"明天,拔除了你体内的'黄泉'之毒,就可以重见光明了。"
自从那日无痕表示了对父亲的体谅,整个仙树村都沉浸在相当的轻松和快乐中。虽然无痕只是许诺新年回家,但那忠心耿耿的老家人纯叔显然已经是欢喜无比。而无痕似乎也因为了却一桩心事,一向温厚平和的语声中总多了那么一份喜气。听到他说话,自然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上方未神加深了脸上的笑容,"无痕……谢谢。"
"等重华公子眼睛好了,就让红儿和阿云送你回去。在这儿耽搁这么久,你家里人一定也急坏了。"一边替他整理茶点的花弄影快活地说道。
上方未神脸色陡变,整个屋子顿时陷入一片沉默。
那样的衣服,那样的伤,那样的毒……纵然是少不更事的少年,也知道那绝对不是正派人家对待人的方式。阿云和阿残也说过,重华公子一定是从什么地方逃出来的。想到这里,花弄影忍不住将身子缩成一团,好躲避无痕异常严厉的目光。
"弄影,你且先出去。"无痕的声音很平静,却透露出不容反抗的威严。花弄影应了一声"是",连忙溜出门去。
"重华,你听我说。"沉默片刻,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搭上肩头,无痕沉静的声音稳稳地传入耳中。"拔毒施针可能会有些痛苦,但一定要忍耐过去好么?那个时候我需要你全身心的配合,不能有任何多余的心思,否则会给我们两个人都带来危险。"
微微有些变色,"很……危险么?"
"嗯。你中的毒过于霸道,身上受的伤太重,又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用'黄泉'固然可以消解蛊毒,但你的武功……到底是无法恢复的了。因为失去武功的关系,自制力会大大地降低,偏偏解'黄泉'之毒不可使用麻药这种精神麻痹类药物,你的痛感会比之前强烈十倍。"无痕握住了他的手,"答应我,重华,无论你从前来自哪里、以后要去往何处,都要珍惜你自己……不能放弃。"
上方未神的身子微微发抖。无痕说得很平静,声音沉稳,但言语中的担心却透露出相当的凶险。突然想起之前他和花弄影的谈笑,上方未神顿时恍然,低下了头轻声答道,"我知道,我答应你。"
珍惜自己……他,是在担心着什么吗?那样的屈辱自己都能支撑过来,无痕又担心什么呢?唯一的犹豫,是留恋着这里淳朴的村人,留恋着这仙树村安宁平和的生活,还有……他紧握自己双手的温暖……
什么时候起,心,已经不一样了……
无痕似是知他心思,轻叹一声,随即紧紧握住他的手。
月明如昼,湖光潋滟间,一道人影悄立风中。
"阁主。"
"你来了,紫魅。"
"是,阁主。"
"最近临瞿似乎很不安稳。淇陟大郑宫里发生了一些事情?"
"阁主明鉴。"
"传本座命令下去,奈何天两个月内不再接任何西陵境内的生意。之前接下的,在三天内全部了结掉。"
"是。"
"传令的事情让橙衣去做,这几日你便在少主身边罢。"顿了一顿,"让橙衣告诉黄绮,大郑宫的消息直接送到承安林公子手里便好,非常时期允他有非常权限。"
"是的阁主,紫魅这就去吩咐。"
"对了,现在跟在那一位身边的,是谁?"
"是绿罗和靛绣。"平稳沉静的语气突然出现明显的紧张和小心翼翼,"按照阁主的意思,霓裳七部总有两部跟随在那一位身边。此刻靛绣也在承安,想来大小事情都可以妥善处理,请阁主放心。"
"既是靛绣在,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只是那一位非常的聪明,你们行事须得小心才好。上次赤锦那样的事情,本座希望不要再发生。"
"紫魅明白。"顿了一顿,"紫魅听说,明日少主要为重华公子拔除'黄泉'之毒?"
"是。"
"重华公子体内'黄泉'毒尽之后,是否立刻离开?"
"这个却是不知。少主未曾提起,想是自有安排。"
"那么紫魅斗胆建议阁主,拔毒之后,即刻将重华公子送还他原应属于的所在。"
"唔?为什么?"
"以紫魅所见,重华公子已对少主动心……"
"放肆!"低吼一声,随即稳定心神,"紫魅可是忘了奈何天诸部'下不可议上'的规矩?"
"紫魅不敢,但此句紫魅却是不得不说。重华公子本非常人,遭遇非常之事不改金玉之质,正与那一位十分相似。少主性情温厚一时垂怜,但于重华公子而言得人如此相待却是首番,以他个性行事,将来如何对待少主一想便知。那一位留给少主的影响至今未淡,紫魅不想见少主再受苦楚。"
"紫魅,你逾矩了。"
"紫魅知罪,但请阁主为少主计,全霓裳七部对少主的一番心意。"
"你的心情本座自然知晓,但紫魅,这一次却是你多虑了。少主常言,王者有情于天下,惟不能专注于个人。重华公子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应该怎么做。"
一片沉默。
"西陵正多事之秋,少主本无意亲自插手。不想事与愿违,红尘自扰人,看来是免不了一场麻烦了。紫魅,你这便动身往淇陟和云右使汇合安排相关事务,排云楼那边就全部交给花殿主处理,务必将江湖人尽可能排除在大郑宫之外。"
"是,阁主。"
"这是'东风一梦',你带在身边以防万一。只是此药性极霸道,非到不得已的时刻不许轻用,知道了么?"
"是,紫魅明白。只是这'东风一梦'是少主赐给四天殿主的防身至宝,阁主给了紫魅……"说到这里,声音竟有些微微的颤抖。
"跟在少主身边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倒是你常在外面走动,给了你总比放在我身边浪费的好。"微微一笑,随即声音变得异常严肃,"宫掖之间从来极其危险,事事务必小心谨慎,切不可贪名好利争胜逞强。为了少主要保护好自己,记住了么?"
"紫魅谨遵阁主教诲。"
"那么,去罢。"
话音被林风吹散,宁静的湖面,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放松全身,记得,从此刻开始须得心无挂念,无思无知,纵是天翻地覆也不能有一点旁骛。过程会很痛苦,但一定要忍住。"
无痕的声音很平静,但语气却是难以言喻的严肃。
"我知道。"上方未神的声音同样很平静,平静下是完全的信赖。
没了视力,其他感觉就异常地敏锐,何况失去了武功护身的自己一直处在警惕戒备的状态中。虽然这半个月来放松了许多,但捕捉周围些微变化的能力却是更加强化。或许正如无痕所说的,"黄泉"之毒有令人感觉敏锐的功能,那细长的金针刺开皮肤扎进穴道的痛感比寻常强烈了何止十倍。双手死死握住躺椅扶手,身子已经变得异常僵硬。
"重华知道什么是'黄泉'么?"
痛苦的深渊中传来无痕一贯沉静温文的声音,让飘散的心绪陡然收回。"不知道呢……"
"重华知道么,现在我们所初的这个世界并不是唯一的天地。'宇宙',本就意味着无限的时间和无限的空间。在另一个平行的世界里,人们有着与这个世界的人们不同却又相同的信仰。他们相信,当人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灵魂前往的不是我们所说的塔尔统治的常世之国,而是一个叫做'黄泉'的地方。那里将对人生前的一切都作出审判,没有人可以逃脱幽冥之主的眼睛。黄泉有着各种的惩罚,生前造谣中伤他人的被拔舌,忤逆不孝的被飞刀穿心却再不能死,犯下背叛谋逆之罪的会被丢进沸腾的油锅……传说,黄泉地府一十八层,共有一百零八重刑罚磨难。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黄泉是一个可怕的地方,因为心灵纯净无垢的人,实在是少得不能再少。"无痕的声音沉静却又有几分飘渺,"但也有另一种人,宁愿经历一百零八重酷刑,获得一个实现心中最强烈愿望的机会。"
上方未神微微一怔,"只是……一个机会么?"
"是啊,只是一个可能,一个最微渺的希望。"手下施针,无痕的声音平静如水,"历经一百零八重酷刑苦难依旧不肯放弃,是因为心中还有一个强烈的心愿想要实现。为了这个愿望,即使身子焦烂腐朽,即使灵魂灰飞烟灭,即使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再无一丝痕迹,也绝不放弃绝不后悔。红尘三千繁而不乱,灵光一点衰而不灭,人间浊世可销魂蚀骨,历经苦难则生同再造——这就是'黄泉'之毒的由来。"
心口陡然一阵剧痛,上方未神不禁紧紧咬住了唇,额头上顿时渗出层层汗珠。
"历经黄泉,则脱胎换骨再世为人。黄泉之境,奈何桥下忘川三千,但一念之灵让人留住记忆看透世事。经历的那些苦难都会变成最深刻的智慧,指点再世之人远避迷途。"说到这里,无痕轻轻笑了,"然而,这个世上能有几人参悟生死?但见到重华,却让我第一次有了使用'黄泉'的心思。"
上方未神一怔,嘴角轻轻上扬,扯出一个几不可见的微笑。
"而且,一个笑容如此美丽的人,眉宇间不该染上如此多的忧郁。"
无痕的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却听得清清楚楚。
上方未神一时心如潮起。
屋内一片寂静,只听得窗外寒风飒飒,万木同声。
但那愈疾愈劲的风声中,竟隐隐传来金铁交碰之声。
远远的,更有一骑飞驰而来。
"少爷。"
是柳残影的声音。
"呆在这里。"无痕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少爷!"
是月写影的声音。
"呆在这里。"一模一样的回答,连声调音量都未曾有半点变化。
屋外,兵刃交加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更有一人已经发出微微不支的喘息之声,显是渐落下风。曾经也是一代高手的上方未神凝神听得片刻,已然分辩出那下风之人的身法家数,心中顿时大惊——
"重华!"
无痕陡然提高声音,顿时惊醒了上方未神。连忙收敛心神,只觉剧烈的疼痛翻江倒海铺天排地涌来,身子像是被彻底地压扁、被彻底地拉伸,每一个骨节都被彻底地打碎一样的痛苦……
死死握住躺椅扶手的双手已经感受不到竹篾刺进手掌的痛,神志却比任何时候都更为清明:他知道此刻有人和那个忠心异常的老家人纯叔在屋外做着殊死搏斗,却渐渐为纯叔所制;他知道外面发出兵刃之声的远不止一人,那些人被牢牢地避在屋子十丈之外;他知道有人纵马飞驰来到屋前,却被屋前的混战局势惊得止住了马匹脚步;他知道柳残影和月写影正稳稳地守在屋门前,不许任何人靠近打搅;他更清楚地知道,无痕正倾尽全力为他拔除体内的奇毒"黄泉",比往常略急的平稳的呼吸显出绝对的专注和投入……
一枚枚金针从体内拔出,节节碎裂的巨大痛苦仿佛潮水慢慢退去,而那双修长灵巧的手带着一团暖暖的气息在自己的周身拂过,竟是说不出的温柔舒适。
"'黄泉'之毒……已经拔尽了。"
无痕的声音很轻,透露出全力施为后的微微脱力。上方未神心中一震,随即伸出手去,想握住那双温暖的手。
"别急着睁眼,先戴上这个。"话音未落,已经感到一顶纱帽罩在了头上。无痕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选了这个时辰,本就是为了不让日光烛光之类的过于强烈而伤了眼睛。好了,现在可以了,慢慢地将眼睛睁开来罢。"
很暗。
很弱的光,对夜晚却已经足够。
缓缓抬起眼皮——第一次感觉到那竟是如此沉重,久违了的光线进入低垂的眼,上方未神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一双修长的手抚上面孔,托住自己的下巴缓缓上抬。力气不大,却是不容抗拒的坚决,上方未神怔怔地任由他抬起下巴,直到对上那双幽深如夜的黑色眼眸。纤长的手指挑起纱帽帘幕,将泪珠一颗颗轻轻拭去,"别哭,对眼睛不好。"声音,是一如往日的温厚沉静。
"你是……无痕。"
略显削瘦的颀长身材,毫不抢眼的平凡五官,一双带着微微褐色的黑眸透露出温柔的光芒,目光流转之间却让人觉得整个面容都生动起来——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的起那样温柔淳厚的声音吧。
"是的,初次见面,请多指教。"眸子里带着淡淡的喜悦的笑意,一身月色长袍的无痕正是最常见的书生公子的打扮,只有手上的金针和药材透露出他药师国手的身份。
顺着他的手看去,陡然发现原来握住躺椅扶手的手心已经是血肉模糊,无痕正小心翼翼地将竹篾竹丝从肉里一点点剔去,动作轻巧的手指仿佛蝴蝶翻飞。去除掉肉刺和竹篾细丝,掌心中撒上药粉的地方冒出一个个小小的黄色水泡随即平复下去,竟是再无痛楚之感。抬起头,对上上方未神凝视着自己的眼,无痕微微笑了,"能够忍耐黄泉之苦,重华果然非同寻常呢。"
用纱布小心而迅速地包好他的双手,无痕站直了身子,"写影,叫他们住手罢。"一边向他微微一笑,"今天竟是难得的热闹,重华,随我一起去迎接客人吧。"
上方未神呆了一呆,低下了头,却是毫无迟疑地站了起来。
无论是什么,历经黄泉,便是再世为人了。
打个广告:下面的舞台正式转向西陵宫廷,熟人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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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乱
上方雅臣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径直飞到仙树村。
他不能慌,不能乱了分寸,他必须比任何时候都更镇定冷静,因为,他分明地体会到,这一次,是西陵上方王族有史以来遇到的最大的危机。
一个半月前太子巡查南方防务归途遇袭,此刻音讯全无生死未知;半个月前出席皇家冬令祭的朝廷老臣接连病倒,连代替皇帝主持冬令祭的安王爷都因病重无法主持国事朝议;然后是四皇子、六王爷、九王爷先后遭遇暗杀,大郑宫里也是夜夜惊魂;惊恐忧思骤然成疾的皇帝暂停了朝政,将所有的朝务推给了左右丞相……但最让上方雅臣惊惧的是,连一向远离朝堂纷争、被称为"富贵闲人"、自己唯一崇敬的五皇子上方无忌都被人下了毒……
王族和朝中重臣倒下了大半,大量的政务被搁置,被暂代监国一职的大皇子上方日宣从军中急急招回的上方雅臣敏锐地意识到淇陟大郑宫上方的风云变幻。但他只是一个贵人所生无权无势的庶出皇子,对这些权力纷争向来是能避则避,唯一交好的五皇子也是清绝无争独善世外的人物,只觉我自无心俗世,竟是从没有认真想过沾染了天家血脉便再不得清静的道理。然而看着上方无忌在自己面前倒下,一向飞扬潇洒的骠骑将军顿时心中大乱,这才知道有些事情是躲也躲不开的了。
当年是温厚纯善的五皇兄为自己撑起了大郑宫一片无雨的天空,现在,是该用自己的双手保护最重要之人的时候了。
但——
合府的医师无奈地摇头,表示从未见过此等毒药;而自己带回的军医慕天则冷静异常地说道,千蛛丝和嫠蛇胆混合,无药可解。
"雅臣,去临瞿以南百里圣湖,找一个叫仙树村的小村子……"拼命维持着神志的上方无忌气息微弱却异常坚定地对一脸焦急的自己说,"去找无痕,拿这个给他……说无忌有事相求……"
那是一枚围棋棋子,温柔如玉触手生温的黑耀石,用一股素色的丝线穿过中心。无忌说,那是一个信物,一个知己至交的承诺——现在,它就这样安静而平稳地躺在自己怀里。
能够让平和澹然的无忌信任,甚至性命相托的人,上方雅臣知道,自己可以完全地信任他。
路上绝非一帆风顺。
一拨又一拨的阻截,却不是真正的一流好手,心中的焦急越发深刻:这些人只是在拖延时刻,也许,此刻的仙树村已经是一片废墟……
唯一可以庆幸的是,虽然仙树村其名不彰,但进入临瞿地界之后,却是妇孺老少皆知的著名村子。
"又是找无痕公子医病的么?"指路的老头笑得开怀,"放心罢,只要无痕公子答应出手,什么奇奇怪怪的病都包管治好……"
或许,真的有……回春妙手。
希望……自己能够赶得及。
殷颉。
西陵国中,四大江湖门派之一的苍燕门的第一高手。七年前他与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雪山派"拂云手"陶叔望约战,却在战胜之后不知所踪。战败的雪山派自然元气大伤,但折损头号大将的苍燕门也失去了吞并其他江湖势力的能力,却维持了江湖表面的数年平静。
殷颉的成名绝技乃是"铁燕剑掌",是一套将剑法化入的掌法,也是苍燕门武技的不传之密。苍燕门门主曾剑雄两年前洗手收山后,少主曾继菻功力尚弱,无法领会此套剑掌精义,江湖中人多感叹铁燕剑掌雄风不再。上方雅臣自幼随太子上方未神习武,十四岁出宫后便在江湖军旅历练多年,对这些武林掌故的知晓却是远较其他皇室王子为多了。虽然未曾见过铁燕剑掌真正施展,但此刻看到竹屋之前空地上激斗的两人身形,稍稍凝神,便认出那高大的黑衣男子的身份。
但真正令上方雅臣惊心的,不是销声匿迹多年的殷颉的突然现身,而是殷颉黑衣袍角上一枚小小的枫叶标记。
七叶一枝,暗红的枫叶,三皇子凛磻的徽号标记。
那枫叶极其纤小,颜色又作暗红,夜色之中本来也不易发现,但和殷颉交手的白衣人长剑剑尖疾颤幻出一片耀眼光芒,殷颉一个闪避不及,已经刺破他袍角,剑光之下暗红色枫叶顿时清晰可见。
见袍角被划破,殷颉陡然一声长啸,右手长剑一抛,竟是空身欺上。
上方雅臣久历江湖,自视武功高强远胜寻常武人,此刻见眼前激斗,却不禁产生望洋兴叹之感。
殷颉多年未曾现身,铁燕剑掌化掌为剑,融掌之沉厚剑之轻灵为一体,兼其内力深厚,掌风剑气卷起竹叶团团。白衣人用的,却是西云大陆最常见的、习武之人入门必修的道门"平阳剑法"。只见他身形飘洒蹁跹若蝶,一柄长剑银光闪闪,形成似疏实密的一道剑网,竟是一点一点将殷颉包笼到剑光之中。
虽然一路上心如火燎,但面对眼前的激斗,上方雅臣却渐渐冷静下来。
眼前的局势是相当清楚的……有人很清楚无痕公子的医术,并抢先自己一步意图阻止。竹屋周围横七竖八倒了许多与一路而来阻碍自己之人作同样装扮的黑衣人,大约都是为此。而殷颉突然现身,衣饰上又有三皇子凛磻的徽号标记,显然与淇陟的大变脱不开关系。只是不知这白衣人是什么身份来历,但也只可能有两种身份:要么是和自己一样需要找无痕公子解毒救命,要么原本便是无痕公子相识之人。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友非敌,何况眼下情势自己武艺低微,除了耐心旁观再无更好选择。
缠斗片刻,殷颉气息渐粗,发掌渐重,而那白衣人却是灵动如初好整以暇,双方高下已是十分明显。然而,正当白衣人一剑斜行径取殷颉腋下要害之际,竹屋之门却是突然打开。白衣人微微一怔,一瞬之间,殷颉已然突破剑光笼罩,双掌直袭开门出屋之人。
一切便如电光火石,上方雅臣未及惊呼,两柄长剑已然从屋门两旁探出,白衣人也是疾转长剑指向殷颉背心。不想殷颉竟舍却自身不顾,大敞周身要害,似乎立意拼死也要将出屋之人毙于掌下。
只听一声轻"咦",火光下月色长袍的青年身子微侧,已带着身边另一个青袍纱帽的男子向旁滑出两步。
只这么一缓,三柄长剑已将殷颉钉在地上。那凌厉的掌风,只刮落那顶纱帽。
那步法……难道是武林中早已失传的"幻影迷踪步"!上方雅臣吃惊地看向那个男子,却在目光对上另一双紫色眼眸时如遭雷击。
"太子殿下——"
碎语:
什么?!没看到熟人?
上方雅臣不是么?
《帝师·相见欢》北洛篇最后那场大比有他好大的戏分呢!!!!不记得的请回去重温!!
而且前面也交待了上方雅臣一点身份上的特殊之处,以及他在西陵王族中的地位和兄弟关系情感问题(怎么说着感觉怪怪的?),眉毛不打算在这里重复了。
上方雅臣,西陵篇引路人的身份,当然,淇陟大郑宫里也会有他的精彩演出。
另外,从现在开始故事要向情境-结果-解密的方向进行,所以文章内容有看不懂搞不清的地方是正常的——眉毛为这个名为大郑宫的舞台上发生的故事绞尽脑汁中,不要催文,保证一周八千字的更新。(本周已经更新了一万字,超额完成任务,呵呵……)
至于人物,会有相当多的新面孔登场。西陵的六位王子将一个一个地登场,还有我家无痕宝宝(汗……)过去的爱情故事(瀑汗……)的对手戏女角也将出场亮相。
努力写努力写,眉毛已经开始惦记我家冥宝宝了……(不过冥冥的出场还在遥遥无期中,相对无言,泪千行。 冥冥:你就不能让我提起出场?! 眉毛:不干!我还清醒,不想伤筋动骨地修改整体框架!)
ps今天老公说要浪漫一下,一起出去看电影(拿到电影票一看:《哈利·波特与火焰杯》,眉毛大呆中……)
行路难
竹屋之中,三人各踞一椅,相顾默然。
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上方雅臣心潮起伏,难以平复。
失踪一月有余生死不知的太子上方未神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却武功尽失身中剧毒,为了解毒不但熬得发白如雪,连眸色都因奇异的毒素变成罪恶的紫色无法复原。西陵皇家守教虔诚,笃信神明,最重血统之纯正;身在高位二十年的太子是西陵臣民百姓心目的完美神衹,突然变成了最不可容忍的恶魔的银色头发紫色眼眸,对骄傲的他来说一定是生不如死的痛苦吧。
遇袭、死战、重伤、获救,在上方未神的口中是如此这般轻描淡写。但上方雅臣知道,这位大劫余生的西陵太子将多少事故隐藏在表面的平静之下。冷静地询问淇陟现状,自己失踪后一众朝臣的反应,迅速地总结出眼前的局势——纵然武功容貌不在,他依旧是西陵的皇太子,依旧是那个令自己愿意追随的西陵未来的主人。
而救起了上方未神的,正是五皇子上方无忌口中的至交,仙树村的无痕公子。
有高明精湛的医术,更有着自己未曾想到的武功卓绝的家人侍从。从怀中掏出无忌交给的那枚棋子的时刻,自己清楚地看到,白衣人和那两个黑色长袍的少年十分明显地收敛了敌意和戒备之气。
这一次,西蒙伊斯神是眷顾着西陵的。
上方未神的眼睛,却是一直停留在无痕身上。
听到雅臣那声"太子殿下"的时候,自己的心似乎一下子空了;不敢去看无痕的眼睛,他第一次如此希望自己没有复明。然而,那双握着自己的手却没有丝毫的震动或颤抖,只是微微紧了一紧,随即便听他语声平稳地吩咐三人收拾干净屋子和周围的竹林树丛。然后,进屋、奉茶、待客,西陵的六皇子坐在他对面,却似乎只是在招呼一个普通的到访求医的客人。
平静的表情只在看到那枚素色丝线悬吊的棋子时有了微微的震动。
而后便是神态沉静地听雅臣讲述自己失踪以来淇陟发生的大小事件,沉如夜色的幽黑眸子里不起半点波澜。
沉寂、沉寂。
雅臣在等待他的回答,自己在等待他的回答。
"天亮,一起去淇陟。"良久,他轻轻地、却是异常肯定地说道。
上方雅臣顿时喜色流露。
自己心中久久悬吊着的一块大石也顿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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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皇兄。"
猛然回头,见上方雅臣面色凝重向自己走来,上方未神不由心中一凛。"怎么?"
"无痕公子……"目光瞥向正将衣物药品搬上马车的无痕,上方雅臣却没有说下去。
没有料想到会遇到失踪的上方未神,为了赶时间上方雅臣只骑了一匹马匆匆而来。上方未神剧毒初解,又是功力尽失,身子经不得纵马疾驰,上方雅臣只能往最近的小镇上雇了一辆大车来。此刻见无痕正吩咐月写影柳残影事情,便往上方未神这边过来——自昨日重见,还是他们第一次单独说话。
虽然完整的话上方雅臣未曾吐出,上方未神如何不懂他的意思?"现在,只能依靠他。"
"五哥的朋友,我自然相信。"察觉到自己语气中略略焦急的申辩意味,上方雅臣微微侧过了脸。"他的侍从……很强。"
向无痕三人看了一眼,上方未神收回目光淡淡地道,"他们愈强,前路就愈安全。"
"不,不是说这个。二皇兄知道么……昨天那个被称为纯叔的男子的武功打法,是有意逼迫殷颉将保留的实力全部施展开来的那种。而且他们三人手上用的是武林中最基本的'平阳剑法',但脚下却是早已失传'幻影迷踪步'。"上方雅臣轻声说道,"就算是医术高明的医师,怎么会有武功这样高强的家人和侍从?"
"与其费时间去想这个,还不如仔细想想殷颉的来历。那枚枫叶……的确不是假的。"
"三皇兄他……"发现无痕已经转身向自己招手,上方雅臣顿时住了口。"皇兄,上车吧。"
上方未神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一身月白长袍的身影上。
换了一身袍服,仍是月白的底色,角落上缀了两朵小小的白色梨花,不仔细看完全分不出来。无痕说过那是花弄影的杰作,"红丫头最喜欢在衣服上绣同色的花纹",一边说着一边露出温和的微笑——那样的温柔宠溺,与自己失明时听他笑骂村中孩子的语气一无二致。
雅臣想问,无痕公子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温和、稳重、沉静,却也有着生为人的强烈的情感;温柔、宽容、平和,对病人关怀入微的细致与体贴;敏捷、渊博、睿智,丝毫不输于自己的才智见地——这些都是印象中清晰却无法触及的虚影。
面对欺到面前的掌风退避从容,毫不迟疑地命令纯叔将满地被点倒的袭击者解决干净,吩咐写影残影冲洗干净染上血污的屋子才重新待客——这些都是目光所及却恍若梦境的事实。
看不见的时候,拼命地猜想无痕公子的形象全无结果;而当他真正站在眼前时,他的存在便似说明了一切。
是什么样的家庭、什么样的环境,教养出无痕公子这样的人?
却不是现在需要知道的一切。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或者应该说,他相信自己的直觉:直觉告诉他,无痕,不会伤害自己。
何况,他是上方无忌的朋友。
上方无忌,西陵王族的异数。
母亲明妃安氏是后宫中地位仅次于皇后的皇贵妃,又有掌握刑部的母舅当朝坐镇,上方无忌算得上太子之外最接近至尊大位的皇子,偏偏对权位毫不关心,对朝廷的事务能避则避,总是一副疏懒无争的出尘姿态。不善政务的上方无忌在文学才艺上有极高造诣,每日耽于诗书琴曲,更嗜好纹秤之道,常常整日整日沉浸在黑白天地不愿稍离。
对于那些从来便生长在大郑宫的人来说,上方无忌只是在用这种最直接的方式表明,他放弃身为一个皇子获得最高权位的权力。虽然对于他汲汲钻营的母舅安广廉,他的放弃不啻于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然而西陵皇帝上方朔离却似乎从来都没有放弃过这个总是表现得无欲无求的皇子,即使明知他不谐政务还是一次次地委以重任,并派给具有相当实力的官员协同处理——这样的纵容和信任都是其他皇子难以想象的。皇帝甚至因为他的要求,将六皇子上方雅臣的生母秀尚宫封为贵人,真正承认了她后宫妃子而非侍从女官的身份。
朝野内外都很清楚,上方无忌是大郑宫里地位最为特殊的皇子:纵然自己放弃帝位,皇帝也未曾放弃,明贵妃圣眷隆厚,母家势力又相当深远,而掌握着十万军权的六皇子更是对他死心塌地。在暗潮波动的嫡位之争里,朝中众臣无不努力与五皇子交好,那些不愿依附任何一方势力的臣子,更是十分谨慎而热切地与上方无忌保持良好的关系。而在朝堂之外,五皇子上方无忌更是西陵国中出名的潇洒风流的公子,文人雅士乐于结交的对象。
淇陟的逍遥公子,登高而诗临渊则赋,闻琴知意立笔成文,嗜茶如命爱棋成痴……任旁人说笑叹惋,他只自行其是,远避大郑宫的十丈软红。
但上方未神却清楚地知道,这个行事随性潇洒无拘,可与任何人谈笑风生推杯换盏的五皇弟,并不是人们可以轻易接近的。
棋如人生,旁观者的上方无忌,素来清醒而犀利。不争,是天生性格如此,更是他承认自己实力的结果——若自己行事有所差池,要取而代之在他也绝非难事。
君子可寄百里之命,托六尺之孤。
得上方无忌性命相托的,世上能有几人?
只是,连上方无忌都被牵扯进来,甚至不得不向人求援,淇陟的局势,真的危险了啊……
目光转过,落在身前月色长袍的背影之上,上方未神轻轻叹一口气。自了解眼下局势起,心中便是千头万绪纷至沓来,皇帝的病势、众朝臣的告假、宗族皇亲遭遇的刺杀毒害……还有,自己回朝后必须面对的情势:笃信爱提丝神的西陵王族如何接受银发紫眸的自己,自己如何掌握眼下一团乱麻的局势,追查暗杀和毒害众人的幕后凶手,以及,狙击谋害并侮辱自己的主使之人。身为西陵太子,早是经历了无数艰难,但眼下这样危机困难重重的局势他却是第一次遇到,而心中的恐惧惊惶也是从未有过的深刻。
但,看着那沉静的月色身影,心头的不安就莫名地减少了许多。
西蒙伊斯神……终究是眷顾着自己的。
昨天晋江不知怎么死活上不来,正好,算这个星期的份额!
心安须是暂时事
西陵中都•淇陟 五皇子府
"千蛛丝和嫠蛇胆,不是无药可解,只是解药难得而已。"
相比于花弄影和云照影他们带回上方未神时他的糟糕境遇,上方无忌所中的毒要好解得多了。略诊脉象,无痕屏退左右,单独在上方无忌房里进行了半个时辰的驱毒后,上方无忌已然恢复了清醒。
只披着一件外袍的上方无忌倚着绣枕,向坐在床头的无痕低声说笑。剧毒初解的他面色有些病态的苍白,但一双青蓝色的眸子却是光华闪亮,眉梢眼角都是满满的欢喜。见到最敬爱的五皇兄这样容光焕发的神情,跟着上方未神踏进屋来的上方雅臣也是异常的喜悦。
"太子殿下,恕无忌不能起身行礼。"上方无忌恭敬地向上方未神说道。
"自家兄弟不必多礼。"上方未神微微颔首,一边看了无痕一眼,随即在屋中一张绣椅上坐下。上方雅臣却是没有坐下,垂手立在一边,一双眼睛盯着上方无忌,但眼中的目光热切却像是便要扑过去一般。
上方无忌不由向他微笑颔首,"雅臣,辛苦了。"
"不辛苦……是无痕公子的医术好……"
天真的弟弟啊……上方无忌忍不住低头微笑一下,抬起头来,目光已是一片清明。"太子,皇上龙体抱恙,朝中又众多朝臣告假,政务多有混乱。兼近日北洛战事日渐吃紧,大皇兄代为监国,已颇有左支右绌之势。"
抬头看一眼那个笑容温文的月白长袍的青年,上方未神随即转开目光。"我已命人疾诏金裟殿溪酃,再有半个时辰便到。"
西陵大郑宫金裟殿、东炎绯焰宫晟星殿、北洛擎云宫祈年殿,都是皇家供奉西蒙伊斯大神的神宫圣殿。但西陵的金裟殿祭司向来由出身宗室,地位高贵的神官担任,传承着与国名同音的祭司溪酃之名。所有的皇子都是溪酃名义上的学生,每年要在金裟殿修行七天。而对于上方未神来说,祭司溪酃有着更加重大的意义,尤其是在此刻。
"太子不必担心,溪酃大人必有安排对策。"上方无忌语声沉稳,但握住被角的手却有些微微的颤抖。相比于东炎和北洛的豪迈不羁,西陵王族对西蒙伊斯大神和爱提丝女神的信奉和崇拜是三大国中最深厚的。神衹一般完美的太子突然变成被诅咒的恶魔的形象,即使事前无痕已经告知了自己其中原因,一时心中还是有些难以接受。转向坐在身边的无痕,"无痕,真的没有办法了?"
"恢复先前的金色?这个样子不是很好么?"无痕凝视着上方未神幽光流动的紫色眼眸,意味深长地微笑了,"我是没有见过太子殿下以前的样子,但,眼下这个样子却是我所知道的真实的西陵太子。"
"无痕公子,你不是西陵人……"自然不知道这个外貌对尤其是皇子的我们有多么重要。话音消失在上方无忌警告的目光下,上方雅臣微微有些委屈地皱起了眉。
"太子。"见上方未神难得的神游表情,上方无忌不由开口唤道。
被他一语惊回心神,上方未神扯出一个笑容:"无痕公子已经尽力,能够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再不会多求什么了。"定了定神,"对本宫还朝之事是否暂行保密,五皇弟、六皇弟以为如何?"
上方无忌沉吟片刻,"若如往日,殿下此刻还朝实是西陵之幸,但……臣弟以为,眼下局势动荡不明,人心混乱,皇上又抱恙休朝,贸然现身只怕于殿下不利。"
"五皇弟这样说,看来大皇兄目前还支撑得住。"上方未神微笑了一下,但随后低下了头,"朝中虽然混乱,宗室受到接连的伤害,尤其是皇上的皇子几乎没有一个能够幸免。但这些对朝政的整体大局并没有太大的影响,所有的布政施道还在稳定的进行之中。最大的麻烦,应该是来自于北方的战场上吧……"
一直默不作声的无痕突然站了起来,"无忌,我累了。"
被突然打断,众人都是吃了一惊,但随即明白了他的心意。上方无忌微笑起来:"确是我疏忽了。"说着高声向屋外喊自己府中总管,"丛融,云石轩收拾好了吗?"
应声而入的丛融向众人行过礼,这才对上方无忌躬身道,"按殿下以前的吩咐,无痕公子一到就将云石轩收拾起来;现在已经安排好,可以请公子洗漱安歇了。"
"那么我先休息去了。无忌你体内毒性才解,须得好生调养,太过劳累对康复没有任何好处。"说着又转向上方未神,"太子殿下,您的眼睛刚刚复明,最近两天切忌用眼过度。"步出屋门,突然回头向微微一笑,"淇陟冬季历来多雨少风,而近日多风,两位殿下身子不适,这两天……还是少出门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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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石轩。
"无痕,又在看医书了吗?"
"是,六皇子。"放下手中的书卷,无痕微笑着迎向上方雅臣。"外面这么大的雨,六皇子此刻前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叫我雅臣。"大剌剌地在正中雕花椅上坐下,上方雅臣接过无痕递来的茶杯一饮而尽。"太子刚刚来了,五哥正在书房和他讨论,就把我给轰出来了。听五哥说无痕你下得一手好棋,这不,正好来找你下两盘呢。"
无痕淡淡一笑,"我只和无忌手谈过两局。"伸手取过棋盘棋子,"殿下棋力如何?让殿下三子可以么?"
上方雅臣顿时瞪大了眼,一只手指颤抖着点向无痕的鼻子,"你、你、你……你知不知道,就是五哥也不敢给我让子!"
"那么,来者为客,殿下先行吧。"将黑子推到上方雅臣面前,无痕嘴角边露出淡淡的微笑。
"叫我雅臣!"上方雅臣气鼓鼓地拍下第一粒棋子,"看我杀得你片甲不留!"
这样嚣张的气势,这样骄傲的宣告,配合上这样天真的语气神态……真的很难想象这就是那个在胤轩九年获得北洛大比武试第一的西陵皇子呢。相比于那时的上方雅臣,他的棋力却是大进,此刻见他斜睨着自己的挑衅眼神,无痕不由嘴角微扬,随即在棋盘右上角落下一子。
上方雅臣不同于西陵王族的黑色眸子顿时微微眯了起来。
是个机会!
拈着黑子的手便要落下,猛地抬眼,正对上一双温和含笑的眸子,上方雅臣不由陡然一凛。
那个时候……
青色长袍的少年,闪烁着异常凌厉光芒的幽深眼眸突然隐去一切慑人的锐利,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看似轻描淡写的落子,内中却暗藏玄机,当自己察觉到少年的真实意图,棋盘上已经是风云变幻,大势尽落他人掌握。
那一局,真正让自己了解了什么叫做神乎其技。
而眼前这个总是笑容温和的无痕公子,一贯温润沉静的眸子此刻竟是深不见底,在纠结缠斗的棋盘上使出那样的一招——不十分的强硬,也不是很糟糕的应手,对于局势的控制相对于之前的步步进逼总显得略略弱势了一些,自己却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用意……是他的棋力只到这里?还是有什么深远的伏笔?
但,感觉,棋盘上的感觉是一样的。
忍不住抬头凝视无痕微微含笑的面庞,却惊讶地发现那沉静的眉眼间竟有一种隐隐的熟悉。
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
心头陡然一震,手中棋子竟不知落到何处是好。
"殿下?"
强自定一定心神,上方雅臣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目光却始终停留在无痕身上。
抬头看了上方雅臣一眼,无痕嘴角扯出一个优雅的弧度,眉眼微垂,随即在棋盘黑子集中之处打入一粒白子。
"啊——"
上方雅臣忍不住惊叫起来,额头上顿时冷汗涔涔。
看似孤军深入,却因为自己对之前一手的应对牵制住了所有可能的变化;占据了绝佳的位置,深入敌阵的那枚白子无法提掉,而自己的大龙……已经完全被白子扼住了咽喉。
"我认输了……"
将棋子一枚枚收起,见上方雅臣还是一脸饱受打击的模样,无痕不由微微一笑。"有的时候,并不是每一步棋都有特别的用意的。虽然不应该这么说,其实我本来的用意就是混淆视线乱中取利,因为始终胶着的局势,似乎只有这个办法才能够打开了。"
上方雅臣陡然站起,冲出了屋子。
看着他的背影,提起精致的瓷壶倒了一杯,"残影,西陵的六皇子……一点都没变呢。"
突然现身的玄衣青年微笑着为他将茶杯斟满,一边恭恭敬敬地递到无痕手里,"少主不也是和以前一样,喜欢在酒壶里装竹青茶么?"
碎语:
似乎有很大的硬伤,是吗?本来不想多说,但现在看来还是需要解释的。
为什么上方雅臣认不出眼前的无痕便是当年的青梵?
原因其实很简单:
(一)时间已经过去整整八年,青梵从十五岁的少年长成二十三岁的青年。人的生长发育过程自然带来容貌、音色上的改变。
(二)一个人的气质气度,与其生长生活环境密切相关。离开了北洛宫廷的青梵,此刻扮演的不再是当年的太子太傅而是一位行走天下的医者——身份的差异决定了气质的不同,青梵不可能愚蠢到忽视这一点。
(三)上方雅臣面临的局势,以及他对于兄长病痛原因和朝中处境的认识,还有敌友从来未定的太子上方未神的外形变化可能带来的身份问题……种种因素交织,而身处如此复杂情势的皇子最先考虑的是何人可以带来最大、最直接、最安全的利益——即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衡择其重的原则。事从紧处,是唯一的要求,在心系上方无忌安危的时刻上方雅臣的目的非常明确。
(四)到底有谁说过上方雅臣真的没有认出眼前之人的真实身份?
从现在开始的每一章,差不多都是专写给一个人,这一章的下半部送给司徒雅臣,眉毛喜欢的小孩。
漫漫夜长(上)
西陵淇陟 五皇子府
四十个时辰,可以发生很多事情。
四十个时辰,可以处理很多事情。
四十个时辰,足以让自己将淇陟渐渐脱轨的局势重新掌握到自己手中。
听着上方无忌平静无波的声音向自己报告连日调查的结果,上方未神绝色的面孔终于流露出三天以来第一抹喜色。
和事前料想的完全一样,朝中几员对自己始终忠心耿耿的文官老臣看到自己的第一反应都是大呼"妖孽",但在得知自己这两个月的遭遇后无不痛哭流涕大喊"为殿下效忠万死不辞"。而掌握着京畿防务重任的上将军司徒雷却只是淡淡地用一句"下官只是一切听从皇帝陛下的安排"来回应自己的试探。
仅此一句,上方未神便已然明白他的立场。
西陵上方王族是否继续承认自己的太子地位,是一切的关键。
毕竟在那个位置上稳坐二十年,没有一点心机手段是绝对做不到的。皇子当然不可以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但学会掌握和善加运用对于朝政绝大部分实际事务的主事权,对于国储而言也是必要的修炼。身为未来的西陵国君,支持上方未神的朝臣和民众本来就占了朝野最大的比重;即使因为中毒而变成了恶魔的外貌,那些实际利益的牵绊也会让人仔细考虑自己的去留。掌握着两万禁军的司徒雷非常清楚大郑宫风云变幻的飘摇不定,选择最安全的效忠对象正是他的高明之处。
虽然对他的旁观态度感到些许的失望,但至少这表明在自己正式回到朝堂之前不需要防备来自于皇城禁军和驻扎在淇陟西北栖沙校场军队的危险。同时他的态度也说明禁军尚未被幕后策乱之人所游说收买。而三日来传回的邸报,也都明确地反应了这一点。
这令上方未神大大地舒一口气:只要禁军不动,淇陟的局面再混乱也可以重新控制。
但真正令上方未神担忧的,却是皇帝上方朔离的病情。
惊恐忧思,致使龙体违和;而淇陟天气变幻无常,也使得龙体久病不愈。这是太医院给出的答复,但宫内传出的上方朔离的症状,却让上方未神大为疑惑。微热,气虚多汗,常神思不属;心悸,时有晕眩发生;食水厚味,乐舞重色;频繁临幸宫妃——半年来上方朔离作为国君的偏嗜益发严重,便是在此刻的养病中间也每隔三五日便到后宫走动,而为了迎合国君的后宫妃嫔自然笙歌相迎,竟是全然不顾静心调养的医嘱。
那个英明矍铄的西陵君主,临到老来竟会真的作出这般傻事么?上方雅臣不敢说出的疑问,上方未神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是的,纵然有着染病作为借口,但就这样放任国都的混乱,实在不是自己所熟悉的君王的作风。太子失踪却依然照常举行冬令祭,安王和一众老臣的染病告假便顺势停朝,命令皇长子监国却不令其他皇子辅政,除了京师禁军还在无形之间加强了对皇城禁宫的控制戒备……难道,他竟是故意造成这样一个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海域?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却又符合了上方朔离一贯的行事。
虽说太子乃一国之根本,但在眼下的西云大陆却没有这样的道理。强者为尊,能够在风雨中存活下来的才是西陵承认的主人。这样的一个环境天地,身处其间的自己究竟应该如何应对?
命令上方无忌暗中放出太子回京的消息,目的是打乱幕后人的阵脚;最重要的是敌暗我明,在一团乱麻的局势里率先发动掌握主导权,是和上方无忌、大祭司溪酃彻夜讨论确定下来的结论。
仔细思考推敲了九王爷、四皇子、六王爷先后遇刺中毒的情况,在联想起自己绝对不愿回首的经历,推断得到的结果却让自己心惊。
如果真如此,那么……上方凛磻,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雨停了。"
白色长衫的男子温柔地笑着,上方未神清晰地看到,明亮的月光下,那修长的手指上竟停着一只玉色的大蝴蝶。
凝视蝴蝶彩翼的眼神,月光流水一样的温柔。
"雨停了,风却还在响。"手指上蝴蝶彩翼微微震动着,无痕的嘴角边是一抹清淡浅泊的笑,"辽阔大洋上滔天的风暴,山谷密林里一只蝴蝶拍动翅膀——我听说过这样的因果关系。我们把它叫做……'蝴蝶效应'。"
手指轻轻一弹,蝴蝶顿时蹁跹而去。
望着那双沉静的眼眸,上方未神突然有一种低下头的冲动。但随即克制住了自己,迎上了无痕平静的目光。
"无忌说,你可以在所有人面前证明我的身份。"
长长的袖低垂着,双手妥帖地敛在身边,此刻的无痕看起来和任何时候一样温和,但上方未神却能够感觉到周围陡然变化的空气。缓缓地,幽黑的眸子里露出淡淡的笑,"他一定没有告诉你,两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彼此之间的联系,我都可以证明。"
"溪酃大祭司传来的消息,因为有意将我中毒之事透露出去,朝中已经有人说我是传说中的'恶魔之子',是注定将西陵引向亡国之人。而那些坚信着上方未神的虔诚的信徒,则以为这只是一个恶魔的诅咒。金裟殿众位祭司在请求西蒙伊斯神的判决之后,认为必须经过确认王族血脉的仪式才能够定下结论——如果我血管里流动的依然是爱提丝女神的血脉,那么,金裟殿将重新赋予我神的信任和恩宠。"
无痕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如果毒药没有被诅咒的话,失去的发色会很快回来。这是祭司们的想法,也是王族和朝臣的心理。"上方未神目光灼灼,"我希望无痕能够帮我——两个月的时间,足以处理好一切。"
无痕微微笑了。"我没有见过金发蓝眸的殿下,我只见过银发紫眸的重华。"
听到"重华"这个名字,上方未神顿时呼吸一窒。凝视着无痕夜一般的沉静黑眸,他终于低下了头。"仙树村里的恩情无法报答……甚至连此刻最后的自保,都必须在恢复'殿下'这个名位的前提下。"
"我似乎早就说过,我所见到的殿下,是最真实的殿下。"
长发猛然一甩,上方未神震惊地瞪视着他。
"请保持殿下在无痕眼中的真实吧……否则,将是您无法负担得起的代价。"
压迫力。
雷礼斯非常清楚地感受到眼前无言对立的两个人产生的巨大的压迫力。
是那种无需语言,只要站在那里就自然形成的天地;平静无波的眼眸,沉静稳实的身形,纵然不出一语,单是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就足以凝窘一切空气,让所有的人忍不住惊悚臣服。
上方未神毕竟是西陵的太子啊!银发紫眸,锦衣宽袍,虽然是被称为"恶魔之子"的诅咒,绝代的风华仍然动摇世人。而比金发蓝眸的柔美更多了一分清冷的他,在重重危机前散发出来的王者的气势,根本不是常人可以忽略的。但那位从来都是笑得清浅温文的无痕公子竟也发出与之不相上下的气魄,实在是令雷礼斯深深惊愕。
五皇子喜爱结交江湖朋友,身为他侍卫队长的自己本来就是因为见多识广而被他留在身边的。纵然身手还达不到绝顶高手的境界,但普通人却是绝对不会在自己眼里。无痕公子虽然步履轻盈行动沉稳,看不出身怀武功的样子;但身边的两个少年却是武艺高强,便是自己也无完全把握取胜。当时只以为是大家公子的排场气势,或者是为了避免"怀璧其罪"的诸多麻烦,却没想到这位看似温文和煦的年轻公子竟会拥有这样深厚的气魄。
无痕公子,公子无痕。
第一次,对自己向来引以为傲的眼力产生怀疑。
五皇子性命相托,百里疾驰只为回报一个承诺;回春妙手,解开连医术精妙的慕天都无法化解的剧毒,笑容浅淡从容之间好像一切只如反掌;功成之际悄然退开,平静地在云石轩里读书抚琴,仿佛外界的一切风云变幻都与之无关的超凡出尘……
本以为无痕公子当真跳出红尘之外,却陡然发觉那双幽黑眼眸中闪亮的火焰。
不能不开口打断他们了。躬身道,"太子殿下、无痕公子,五殿下请两位过去欣竹轩。"
率先敛回目光,无痕向他微微颔首。"那么麻烦侍卫长领路了。"
踏着小径上厚厚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多日阴雨使得空气中含有厚重的水份。只是在林间穿行了一小段路,三人的肩头衣服已经有些微微的湿意。
欣竹轩,是西陵五皇子上方无忌除了云石轩外最爱的休憩之所。
看到屋前庭园里排开的一溜各色的望月兰,还有满桌的精致酒菜,再看看满脸期待表情的上方雅臣,上方未神不由微微苦笑。
花朝节,年有四,春梨雪,夏绯樱,秋金萼,冬素兰……今天是冬花朝吧?西云大陆人都说花朝节对月祈愿,其誓必应。难得一片混乱中上方无忌竟还记得这样的节日。只是,花朝节的祈愿,真的能应验么?
四人在桌边坐下,亲自将四人的酒杯斟满,上方无忌微笑道:"无痕你说殿下和我忌烈酒,我备下的都是极淡的花酿清酒——今日花朝,我们也当放松一下不是么?"
小巧的荷叶杯里盛着芬芳馥郁的酒,端起酒杯的无痕只是凝神看着眼前的杯子,却不喝。
"怎么了,痕……"
话音未落,长剑凌冽的寒气已经逼到上方无忌咽喉。
漫漫夜长(下)
变生肘腋。
上方雅臣反应奇速,一只酒杯将剑尖套了个正准。酒杯被剑气击碎的瞬间他已拉上方无忌退后三尺有余,一柄青锋剑随手抖开,径取对方门面要害。
雷礼斯则挺剑架开另一柄指向上方未神的大刀。
一派和乐融融的欣竹轩,霎那间刀光剑影。
上方无忌命人精心收集来的异种望月兰枝折花落,精雅的冰玉盆被往来呼啸的剑气刀风劈得粉碎,惊惶失措的丫鬟小奴抱着头蜷缩在墙脚,强咬着牙关却是不敢有半点声音。
黑色夜行衣的刺客,黑布蒙住的脸只能看到精光闪亮的冰冷眼睛。几声呼啸之后,上方无忌府中的侍卫顿时被突然出现的大群黑衣人压制得全无闲暇旁骛——纯粹直接的杀人手段让五皇子府内鲜少实战经验的侍卫彻底懂得了什么叫"杀手",什么叫"见血封喉"。
混乱的欣竹轩,却有一个人沉静如常。
修长的手指拈着精巧的荷叶杯,白衣的青年用情人一般温柔的目光凝视着它,杯中浅浅的清酒竟是不起半点波澜。
高大的黑衣人首领眼里顿时射出冷谲的光。
轻拢满捻抹复挑,青年一只修长白皙的左手仿佛鼓瑟抚琴,全然的漫不经心之间,手指所指之处或是同伴要害,或是同伴前后侧应进攻方向。握住酒杯的手沉稳如岳,却是最好的抛掷暗器的手势——无论什么人要偷袭他身后的上方无忌,都会将根本没有防护的身子主动放到他的攻击范围之内。
长剑轻震,竟是一阵龙吟。
兀自和王府侍卫颤抖的黑衣人差不多同时身子一震,顿时急急向来时的那堵粉墙倒退。而那高大的黑衣人则是揉身而上,眨眼便欺到无痕身前。
一声淡淡的叹息。
无痕站起身子,夜一般的眸子沉静地看着被月写影柳残影合力制住的黑衣人。
"都已经闻出迷迭香了,为什么还要上来送死?"
冷谲的眼睛透露出一丝狂狷的笑意,"蚩云崖没有不战而退的手下!只是想不到,世界上居然还有人请得动'奈何天'做保镖!"
无痕微微笑了一笑:"有托国之富,有倾城之容,有泼天之势——'奈何天'从不做亏本生意。"顿了一顿,嘴角保持着最为优雅的弧度从容说道,"我喜欢讲意气有担当的人,既然今天挑衅我的只有你,你的那些同伴就不必留下来了。吩咐他们回去吧……'奈何天'会给每个人留足半刻钟时间的。"
黑衣人身子微微颤抖,嘴唇不住地哆嗦,狠狠咬了咬牙,"蚩之令,退!"
黑衣刺客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消失了。
无痕微微颔首:"想来你的主顾也做得小心谨慎不叫人见面,问你也是白费我工夫。不如这样,告诉我他们的价钱,也许我会考虑换个合伙人也说不定?"
"你放过我?"
见到如此惊愕的表情,无痕顿时大笑起来,"天哪!当然放过你……不放过你,谁为我传话呢?"笑声一收,眉眼间已满是冰冷寒冽的杀气,"告诉那些不知好歹的家伙们,最近淇陟的天气糟糕,躲在家里避雨驱寒最好——若真有哪个不小心被雷劈了风撕了的,可不要怪我没事先提醒……"
奈何天。
上方未神深深地吸一口气。
自古到今,只要有政权,就必然有一处和朝堂庙堂相对的地方,它被人们称为——"江湖"。
江湖,通常与武林联系紧密。武者尚勇,和西云大陆尚武的风气相应而生,在这个列国割据的时代,拥有独立财力的武人和门派统领着自成体系的江湖,从来都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虽然武人大多只能通过军队缓步上升,看似对国家朝政的影响并不明显,但对治理着一方百姓的君主而言,地方上不时出现一些桀骜不驯的势力集团,绝对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情——只是西云大陆自有主君建国以来,就从未曾有过一国朝廷将江湖抓在手中的先例。不过,巨大的江湖势力对于朝廷有利有弊,问题在于君主如何运用和掌控。乱世之中,各国君主同样需要这样的势力存在:平衡着下层百姓心态,必要的时候也可以通过挑起武人之间的争斗找到彼此间用兵的理由。
西云大陆最大的江湖势力,也是大陆的第一大门派,是道门。道门弟子数量远逾十数万,在各国都广有门徒,其势力触角可以说已经延伸到大陆的每一个角落。只是本观座落在大陆中央断云雪山的分支山脉昊阳山中的道门,一向奉行着和它的地理位置一样的对大陆列国纷争不予干涉的原则。即使是北洛胤轩帝风胥然至交的现任掌教柳衍,当年对风胥然的夺位之举也只是以个人身份涉及其中,完全恪守了道门的规矩。道门讲求悟道知事,天理之道和武技之道的和谐,昊阳观的武艺更是天下闻名。作为西云大陆第一大门派,道门对整个江湖武林的约束力量不可小视。但也正因为其不涉入列国内政的原则,对于倚靠着列国势力的门派武人无从禁忌,一直是作为武林公义的裁断者的超然身份而存在于江湖之中的。
道门之下,有雪山剑、铁雁刀、鹤行拳等众多武林门派,有蝴蝶帮、苍燕门、水阁洞天这样的江湖帮派,也有像北洛墨云堡、东炎赤翎宫这样其实已经属于割据一方的"土皇帝"的武人势力。
西陵、东炎、北洛三国朝廷势力强大,对江湖或者还有很强的制约能力,但对于良、雍、绥这样本身便十分弱小的国家,无法控制的江湖势力掌握着实质上的命脉也是上方未神所清楚知悉的事实。
而在大陆活跃着的江湖和武林之中,总是有这样一类人的存在。
刺客,或者应该说是杀手。
列国分踞,游侠纵横的时代,朝堂宫廷之间的倾轧争斗自不待细说,而纷纷扰扰的江湖,又何尝有过一日真正的安宁?于是给了赏金杀手一个最好的生存空间。
没有黑白两道的分界,杀手只是赏金杀人而已。
西云大陆上,江湖中无人不知"蚩云崖"和"奈何天"的名号。
蚩云崖是历时百年的江湖杀手组织,其历史不比大陆任何一个所谓的名门大派短暂几分。"绝心岭上蚩云崖,神仙到此亦无家",提及蚩云崖,江湖武林中人或是噤若寒蝉闭口不言,或是高声讨伐亟欲除之而后快——少有的手段狠辣办事绝决,加上流传各地明码标价的杀手榜,更令人对这一组织深为敬畏。
相对于蚩云崖的大张旗鼓,悄无声息的奈何天却是在短短五年内名动江湖。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也没有人见过它的首领,人们只知道相对于蚩云崖可能存在的任务失败,奈何天从来没有失手的时候。尤其奈何天的行事和承诺都非常的奇异:一旦接下任务,会提前三天通知行动的对象,并在通知的时间准时击杀——"塔尔神的使者",在江湖人口中,奈何天的通知函便是死神的请柬。因为通知函上会明确地写明任务动用的杀手,江湖才知奈何天有四天七部,皆为世所罕见的绝顶高手。"四天"分别为花、云、柳、月;"七部"则取自霓裳七彩,为赤锦、橙衣、黄绮、绿罗、蓝衫、靛绣、紫魅。这些身手绝佳的杀手刺客同时归于奈何天下,又屡屡抢夺蚩云崖的"生意",自然让两家成为实质上的对手。
身为一国皇子,更是太子之尊,上方未神一直以为江湖之于庙堂,纵不能为朝廷所掌控,也必须被朝堂所排除。若任凭武林势力渗透到朝政各处,对国主的统治显然非常不利;而对于各国常见的倚仗江湖势力夺取权位后的掣肘现象,更是异常惊醒和警惕。此时大郑宫内外局势晦暗不明,江湖武林势力正被大肆引入朝堂,本就令他十分惊心;但此刻平心考量,却已生出另一番心情。
奈何天,天之昊昊,之子于归,其当奈何。
云石轩外,银发在月华照耀下发出朦胧的光晕,将纤细修长的身影缓缓笼罩。
短短尺许距离,却似鸿沟万丈。
知道只要这一步跨出,将再不能回头。
"若是无痕公子愿意出手就好了。"明明地试探上方无忌,却得到一个对方无奈的笑容。"非是无忌不肯稍尽心力,只是无痕不主动插手的话,就是西蒙伊斯大神也说不动他。"
上方未神绝美的面孔露出深深的苦笑。
他何尝不了解无忌的心思?虽然明知道是自欺之举,但维持着这样一个笑容款款相对无拘,可为知交可为益友的距离,对于自幼身处大郑宫的他和自己,实在是太过重要、太过难得。一旦平衡被打破,纵能一时获利,失去的,却可能是一生之中唯一一个可以站在平等高度相知相处的人。
无痕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其中的关键。身为奈何天主人的他,怎么可能放下自己的身份?远远地旁观,以朋友身份从旁指点,在危急之时少少地施以援手,却严守着那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如果不是蚩云崖的高手枚森直接向他出手挑衅,他一定不会主动涉身到淇陟的一片混乱中来吧。
欣竹轩的花朝夜宴被突如其来的刺客破坏殆尽,但最重要的,却是打破了数日来那种流动在无痕周身的朦胧暧昧的气氛。轩眉一扬,完全的清冷气息散发出来,便是统御着江湖最神秘杀手组织奈何天的主人。
他说,"请殿下保持在无痕眼中的真实吧,否则是难以想象的代价"。
是严正的警告。
上方无忌与他煮酒而论天下,抚琴而交心声,得他引以为友而相赠信物——他们是彼此欣赏彼此了解的人,保持着毫无利益往来的纯净无争的情谊。得他相救的自己却从来没有真正接近过他的心。纵然如此,心中,也从来没有放弃。
但此刻,却让自己如何选择?
一阵风过,才知道这个冬季,如此的寒冷。
"无痕公子。"
凝视着茶杯的目光终于抬起,夜一般的幽深黑眸静静地看着眼前绝美的男子。无痕缓缓叹一口气,右手微微一扬,侍立他身后的月写影和柳残影顿时退出屋外。
"请用茶吧,太子殿下。"沉静的面庞上浮起温文的笑容,但笑意却未达到眼底。
上方未神心中一紧,微微扯动嘴角。"西陵上方未神……请无痕公子助我。"
只手翻覆,已是风云换
西陵二都,东都临瞿,中都淇陟。
国家的中心,帝王居所的大郑宫座落在淇陟北部地势高拔之处,背靠铭山,四道金水河重重围绕,显示出至高王权的威严气魄。
白玉阶、琉璃瓦,朱墙金殿,漫长的御道两侧是佩刀肃立的宫卫,除了快速行进在御道上的三人被风声淹没的脚步,整个大郑宫几乎处处沉寂无声。
沉寂,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玉涵殿里,所有的眼睛都凝视着这大郑宫中最高权力所在的位置。高高的御座上,微显出病色的西陵君主目光沉沉,没有表情的面孔看不出任何情绪心思。
京都混乱人心不定的时刻,太子的回归本当是最好的稳定时世的机会。但谁也没有想到一向被国人视为神子的太子上方未神竟变成了被诅咒的银发紫眸。上方未神没有回宫内的太子殿,而是在五皇子上方无忌府中养病的举动更是引来朝臣的一片错愕与惊惶。五天来西陵的朝臣几乎无人得以安枕,但等到病了月余的成治帝发出朝会的命令,一时的安心之后却又是更大的紧张无措。
银发紫眸,妖魔的形容,却比之前不可触及的清灵纯净显得更为高贵凛然——纵然是"被诅咒的王子",众人还是被这绝代的形貌镇住了。
但,沉静自持的神情,有条不紊的答话,以及目光中不时闪出的威严,展现在众人眼前的,依然是那个完美的西陵太子。
上方朔离目光深沉,却没有在上方未神身上做任何停留。"无忌,听说你府上两次遭遇刺客,之前还中了剧毒,现在可好?"
"是,父王。"
"那剧毒太医无人能解?"
"是,父王。"
"雅臣请到你的好友为你解毒?"
"是。"上方无忌沉声答道,"正是无痕公子解去儿臣所中剧毒,也是无痕公子救回重伤又中毒的太子。"
"无痕……那位有'回春手'称号的无痕公子么?朕倒是一直很想见他呢。"见殿中众人纷纷露出的惊讶的表情,上方朔离嘴角向上扯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宣无痕公子上殿。"
宣诏传出,殿门口却是全无动静,朝臣渐渐有些不安似的骚动。
今天的朝会无痕应该早在正殿门外等候的,这么长的时间,即使向来沉静如上方无忌和上方未神,都不禁有些心慌。当那白色的身影步入玉涵殿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
"无痕参见西陵皇帝陛下。"
没有更多的礼数,无痕只是微微地欠了欠身便立直了身子,一向温和含笑的眸子径直对上了上方朔离青蓝色的眼眸。
"你救了朕的无忌皇儿——可想要什么赏赐?"
"五皇子殿下是无痕的好友,救助好友乃是无痕分内之事。"
这样骄傲到几乎无礼的语气姿态——上方无忌微愕地瞪视无痕,却见他笑容依然地凝视着高高在上的君主。
上方朔离只是微微一笑,"整个太医院都无人能解的剧毒能够人到病除,如此手段果然不愧'回春手'的美名!"
"陛下谬奖了。"
"无痕公子似乎对朕有所不满?"上方朔离微笑着,笑容中透露出巨大的压力,朝臣们不由呼吸为之一窒。
无痕却似完全没有感觉到一般,嘴角微扯,"太子殿下为一国储君,西陵根本之延续,多日来陛下不闻不问也便罢了。当此朝堂之上,众臣皆在的场景,只问五皇子殿下之事——陛下的偏心,似乎也太明显了吧?"
一句话,石破天惊。
"溪酃,当此情景,身为大祭司的你应该把全部的事情说出来了。"
成治帝终于打破玉涵殿里诡异的宁静。
殿堂正中,溪酃神情肃然而恭敬。"昆司埃特灵魂复活,再次诱惑美丽而强大的女神。纯净力量孕育出的花朵最先枯萎,从新叶到根系缠绕着喷射毒液的毒蛇。直到青鸟降临的那一刻,太阳烈火焚尽幻化的妖魔和悲伤的灵魂,无边的夜吞噬留下的一切。"顿了一顿,"昨天,祁阳山大神殿的使者带来西蒙伊斯的神谕,向爱提丝的后裔发出警告。"
这哪里是神谕?简直是亡国的预言啊!众臣相顾失色。
上方未神身子微晃,但随即又站得稳稳。
成治帝表情半点不动。
"阿克森提纳。"
上朝廷首辅,西陵的宰相乔伊•阿克森提纳稳稳踏上一步。
"启禀陛下,神谕说得非常清楚。昆司埃特对王族发出的诅咒将最先反应在王族最高贵的继承者上。太子殿下遭受到这样的苦难,是我王的不幸,是殿下的不幸,更是西陵百姓的不幸。"忠诚的老臣顽强地迎上成治帝凌厉的目光,"请陛下亲自为太子殿下祈祷,祈求太子殿下所遭的可怕诅咒得到尽快的解除。"
没有回答老臣的话,上方朔离反而将目光转向白衣的青年。"现在,你想说什么?"
"陛下应该知道,巫、医相忌,无痕乃是医者,天命、诅咒之类全然不信!"
"大胆——"成治帝尚未说话,一侧的三皇子上方凛磻已经忍不住开口厉声呵斥。
瞥了他一眼,白衣青年只是继续冷冷地笑道,"无痕在西陵行医六年,所见百姓多为小疾小病所困,不思医药反而求神问巫延误时日,使小病拖成重症药石妄治的比比皆是。西陵重视神道本无他碍,但如此任性妄为排斥他用,难怪连大神也要发出警告呢。"目光一凝,直直逼视着坐在最高处的上方朔离,"太子殿下只是中了剧毒又被人废了武功,为了保住殿下性命不得已而用猛药,这才使得殿下发质眸色都有所改变,加上之前延误了医治的最佳时日方才无法恢复旧观——这与诅咒何干?若非殿下被废去武功经脉大损,又何至于如此形容?陛下不信,尽可以让人尝试!"
"好个医者不信天命!"上方朔离霍然站起,"既有如此自信,无痕,朕便命你在这朝堂上证明太子形容之变化无关诅咒!"
"皇上——"
"陛下——"
"父王——"
在一片慌乱中,无痕只微微冷笑,随即抬高了声音,"当日救起太子,殿下所中毒药为千蛛丝、嫠蛇胆、悲酥秋风三种,而悲酥秋风里更被掺入少量的月见草粉末——只要陛下允许无痕在某位同样眸色发色的王族身上演示,立即便可以向陛下证明太子殿下的清白。"
此句一出,玉涵殿顿时一片死寂——无痕报出的三种都是众皆知名的剧毒之药,一种便可以轻易要人性命,何况是三种同时使用?更不用说他还提到了上方王族的禁药月见草。上方朔离目光灼灼,似乎要在那一条白色身影上烧出一个窟窿来一般。"月见草乃是我西陵明令的禁药,你竟从何处获得?"
"药草无辜,只要能够救急活命的都将被无痕所用。"毫不客气地反瞪回去,无痕嘴角流露出淡淡的讥讽,"月见草的粉末是无痕从太子殿下身上引导出的毒血提炼而得,虽然只有一点,但效果也是非常明显的了。现在且请陛下指定人选,无痕好向陛下证明所谓诅咒之类纯属无稽之谈。"
上方朔离阴沉的目光在众人头顶扫过。
"陛下请当心,试药之人必须为王族血统方可。"
无痕淡淡地送过一句,顿时安抚了殿中大半人的心思。见到这点,上方朔离的目光益发阴谲。沉默片刻,"无痕。"
"是的,陛下。"
"你心中早已定下试药之人,可是?"
无痕露出进入这玉涵殿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微微一躬。"陛下英明。"
"说出来罢。"
幽深的目光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无痕微微笑了起来。
"溪酃大祭司。"
"不可以。"
这一次提出反对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子上方未神。
无痕微笑地转向上方未神,却见他跪倒在成治帝面前。"皇上,不可以。金裟殿是我国同西蒙伊斯神、爱提丝女神联系的纽带,形同西陵国体,不可有半丝轻慢。金裟殿大祭司身为神与我西陵王族与臣民的联系者和传达人,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无痕公子如此提议,是对我西陵国本不尊,对我风俗不敬。请陛下千万三思,不可妄下决断。"
"若大祭司果然有大神庇佑,又何惧我这小小药毒?"无痕淡淡一笑,"殿下多虑了。"
"此非是多虑,而是——"
上方朔离咳嗽一声,顿时打断两人对话。"溪酃,你意下如何?"
"陛下——"
溪酃向上方朔离微微一躬身,随即转向无痕,"请公子即刻用药罢。"
无痕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却又一次被人打断。
是一位衣着华丽的皇子。"父王,所谓试药,一人不足以见其效,必得多方同因同果方见其用。溪酃大祭司一人试验,儿臣以为尚有所不妥。儿臣自请也成为无痕公子试药的对象,请父王允许。"
"漠歌,你是皇子。"上方朔离微微皱起了眉头。这个排行第四的儿子一向精明乃至油滑,此刻的诚心正气的表情实在很不寻常。
"这正是儿臣自请的原因。儿臣只希望为父王分忧,为太子解愁。只是儿臣素来不才,此次国家危难,儿臣也想略尽一份心意而已。"上方漠歌的表情异常诚挚,目光一转,见上方未神似要说话,"太子殿下请勿担忧。无痕公子既有'回春手'的称号,自然就有'回春手'的手段。"
上方未神微微皱眉,没有接话,只将目光凝在无痕身上。
四皇子上方漠歌神情安宁,仿佛自己方才提出的真的只是一个极普通的小小请求。
负责监国的大皇子上方日宣神态紧张,垂在身体两侧的拳头几次握紧又松开。
五皇子上方无忌面容沉静,目光在成治帝、无痕、上方漠歌身上缓缓来回。
六皇子上方雅臣眉头紧锁,显然完全没有预料到朝会会演变成这样的情况。
而三皇子上方凛磻则是目光深沉,冰蓝色的眸子里仿佛凝结着淇陟全部的寒冷。
成治帝在沉默。此刻这位叱诧风云三十余年的西陵国主目光之中的沉重一望便知,接触到这样目光的朝臣几乎无一能够承受。上方朔离轻轻叹一口气,终于将目光停在了玉涵殿中唯一一位素袍王服的男子身上。
素袍王服,是西陵王族特殊的服色。王族尚白与红二色,王族的服色都是白底绣上红色的各种花纹。皇袍用正红;封号安王,身为族长之尊的二王爷上方蕖枫用深梅红纹。平王五王爷上方茆葛和淳王九王爷上方萏芒都是偏橙色的云霞纹。只有封号丞王的六王爷上方莜棠,素色的袍服上从来没有任何红色的花纹,也是西陵朝堂最为特殊的人物之一。
"丞王?"
上方莜棠优雅地躬身行礼,"令溪酃大祭司试验剧毒,确是不妥。但当此情景,臣以为却是最好的办法。我西陵王族乃爱提丝子孙,历来得诸神庇佑,大祭司更是皇室血脉无比尊贵——无痕公子提议虽然放肆大胆,但殿上众人大祭司确是最好的人选。四皇子殿下主动提出和大祭司一起成为试验对象,也是出于对我主陛下和国家社稷的一片诚心。无痕公子一代神医盛名远扬,若非绝对把握,定不会在我主陛下面前口出狂言。请陛下允许试验的进行。便在此玉涵殿,便当此满殿朝臣,证实太子殿下的血统身份和无痕公子的国手声名。"
沉吟片刻,抬起头来的上方朔离目光凛凛,"无痕,朕便给你六个时辰。"
碎语:打完这一章,眉毛都要疯了!!!!!
一个标准懒鬼式的整理,看文的大人们需要注意的地方(已经注意到的大人则正好验证一下我们的思路)。
西陵上方王族全景式描写,涉及到的人物一个不落,真正的一网打尽。借机,自然是一次关于西陵上方王族血统的朝会:上方朔离、上方未神、上方无忌、溪酃大祭司、上方漠歌、上方莜棠——都是上方王族最重要的角色。
上方朔离,西陵的君主,属于老归老却一点也不糟的那种类型,无痕的表现很不同寻常,但上方朔离对待他异常的宽容态度更是奇怪。溪酃大祭司,他的身份在这样一次朝会上已经表现无遗,不过,无痕把"矛头"指向他的原因,显然并非仅仅王族出身那么简单。宰相阿克森提纳,显然是个诚实的老好人,这样的人被放置在上朝廷首辅的位置上的用意,慢慢体会。四皇子上方漠歌,第一次冒头。在这种"枪打出头鸟"的局面下居然还能够出头,再参考上方朔离对于他为人个性的评价,这位皇子的真实性情,很快便将全面展示。而三皇子上方凛磻,到目前为止唯一点明了的反派角色,可惜戏分少少只有一句台词——不过没关系,后文会送给你一个大大的章节。顺便再带一笔(或者应该说是浓墨重彩的大书特书?)丞王上方莜棠——素袍王服,这个男人自然会是人们目光的焦点。
还有一个亡国诅咒似的预言,和上方未神对于自己真实容貌的恐惧,西陵篇一个重要的内容和线索,也是一个预告。
中卷到这里结束,淇陟大戏算是初步布完局,下面开始进入解密进行时——不仅仅是西陵宫廷故事的揭密,也将会对我们主角个性为人进行一次大大的揭密(好像在打广告……)
更新速度,再次受到不可抗力的阻扰——对于进度缓慢的论文老公大发雷霆,瞪着山一样高的研究资料发了足足一个半小时的呆后,眉毛感觉自己也快和老外婆一样染上悒郁症了……
阳关依稀故人来
五皇子府 云石轩
"公子。"
淡淡瞥了身后素衣长裙的少女一眼,无痕露出了温和的微笑。"四殿下是怎么说的?"
"殿下说从今天起公子便是奴婢的主子。"少女一张圆圆面孔干净清秀,眼睛不大却颇有几分神采,在夜晚看来竟是十分的闪亮。"殿下说公子是西陵王族的恩人,更是殿下的恩人,能够被送来伺候公子,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无痕微微一笑抬步进屋,一边轻轻挥手示意写影残影留在屋外。方在屋内坐定,少女已经手脚灵快地剪了烛花剔亮灯心,随即斟了热茶递过来,"公子请用。"
将茶杯接在手里,无痕只是含笑看着少女。那少女虽是活泼爽朗之人,在四皇子府伺候时见惯达官贵人也做惯了下人之事,但几时被人这般专注地凝视过?不消半刻工夫已是红晕上脸,本来不十分出色的面容竟显出一丝淡淡的妩媚来。
"果然还是小女孩儿呢,凝。"
听无痕不带笑意的淡淡语气,少女猛然抬起了头。"公子说什么,葛姬没听明白。"
"葛姬啊……居然连姓氏都知道了,还真是不能小看了那些人呢。"无痕慢慢地将目光转到手中的茶杯上。"葛姬,葛姬……一般的容貌一般的身形,一般激烈火热不顾一切的性情,到底是昔日的旧友,还是今朝的新朋?"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声音却是如雷霆惊心。
少女突然笑了起来,脸上的惊惶迷惑竟是瞬间一扫而光。大大方方在客座坐下,顺手斟了一杯茶呡了一口,"果然还是瞒不过无痕公子的眼睛呢……真不愧为运转天下的青衣太傅。"
无痕本是低垂了眉眼,闻言轩眉微扬,语声却是一贯的沉静平淡。"这种时候你不在摩阳山西蒙伊斯大神殿呆着,跑到这风口浪尖上来做什么?"
"正因为是这种时候,我才不能在西斯大神殿呆着啊。"脸蛋圆圆的少女吟吟笑道,"不是公子您自己说要一个预言的么?"
"那也不当由你来——祈年殿的徐祭司、凝雪小姐。"
"那谁又该来呢?"徐凝雪微微一笑,原本平凡的面孔上顿时发出异常耀眼的光芒,"除了我,谁来保证公子的计划万无一失呢?大神殿里具有传谕祭司身份的,除了我还有谁是公子可以完全信任的呢?虽然制造一个传谕祭司对公子来说轻而易举,但是公子一向倾向于最低风险的选择不是么?同时拥有祭司的袍服和神杖,还有无法伪造的朱雀印记,金裟殿早已证明了我的身份,对于公子来说这是最好的结果不是么?"
少女一连串的反问令他微微叹一口气,手指不自觉地按上太阳穴:这样足够聪明而知人心意的女孩子从来都是自己的克星,尤其眼前这个更是如此。"真不明白当年为什么我会答应把你送到大神殿……"
"当然是因为凝雪和公子一样都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的道理啊。"徐凝雪显得十分快乐,但随即收敛起笑容。"公子,让大神殿传出西陵王族遭受诅咒的神谕的举动,凝雪已经为公子做到。经过昨日公子的一番演示,朝廷重臣大多勉强接受了太子上方未神中毒失去原本发色眸色的事实,但金裟殿的禳福仪式依然进行表明来自朝廷和宗室双方的置疑并未消除,不过对于上方未神来说目前的情况已经比两天前那种'妾身未明'的状况好了许多。"
"这正是我要达到的效果——你做得很好。"
听他温和微笑徐凝雪不由扬起嘴角,随即轻轻咬了咬下唇,"不过,凝雪本来以为公子是要消弱西陵王族势力……"
无痕微笑颔首,"所以一不留神把西斯大神的神谕泄露给了一些原本没有资格知道这么多的人知道?难怪昨天朝会上感觉有些人的惊讶恐惧真挚得让人胃疼呢。"
徐凝雪呆了一呆,"公子的意思是——"
"所谓人言可畏,不是说民众舆论的力量有多么强大,而是原本的真实在传达过程中扭曲变形的程度可以达到何种惊人的地步。曾经用'传令兵'这个游戏来教导我风氏的两位王子,当时凝雪也在场不是吗?"微微笑着,黑色的眸子仿佛最幽深的古潭,"感受到凝结在淇陟上空的风暴的气息,真希望这样一阵冷风能够带来难得的雨水。"
少女低头沉默片刻,再次抬起眼睛里已满是坚定的神采,"凝雪明白了!公子还有什么吩咐吗?"
"尽快赶回大神殿,不要在淇陟多做停留。"
"但是关于这个叫葛姬的女子——"
"我自有安排。"
徐凝雪张了张口,接收到无痕沉静黑眸里透露出来的浅浅寒意,已经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凝雪明白。"
"凝雪,要记住,你,从来没有制造过任何违背西斯大神旨意的语言,更不用说谎言和欺骗。"无痕静静地凝视着她,"身为侍奉大神的女祭司的你所传达的神谕,正是西陵王族目前最真实的写照。"
少女一怔,随即沉声答道,"是!"
"作为大神殿的祭司,凝雪应该知道什么是祭司的职责吧?"凝视着少女流露出沉稳坚毅的表情,无痕微笑了。"祭司的职责,是守护国家和她的子民,而不是对一个王族一个姓氏的效忠,这是西陵的金裟殿长期以来忽视的地方。已经无法从飘渺无据的西蒙伊斯大神那里得到庇护,就要想着保证民众对国家和王朝的信仰和感激;因此上位者需要做的,就是守护将权力交给他的子民、保卫他们生活的平静和满足。祭司是被人们崇拜和敬畏着的、联系凡人和神明、传达大神旨意的人,因此就更需要拥有理解神权之于王权的守卫和监督职责,绝对不能沦为某个王族宣告其权力神授的私人工具。凝雪,为了获得与男子一样参政议事权力,怀着这样的心情而走入神殿的你,要比任何人都更懂得这个道理——今日西陵金裟殿的景象,我希望你能够记在心里。"
"我会做到的,公子!"
"去吧……我倦了。"
少女低下头行礼,当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耀眼的神采已经全然不见。"公子,葛姬告退。"
一直低垂着眉眼的无痕静静地坐着,良久,才抬起眼看向少女离去的门口。
"葛……姬……"
喃喃念出这个名字,一身白衣的温文青年突然畏冷似的打了个寒战,注视门口的幽黑眸子渐渐放出凛凛寒意。
"写影,你进来。"
碎语:所谓"传令兵"游戏,就是前几年非常流行的"COPY不走样",无论传的是话语还是动作,最后的效果总是让人爆笑。传令兵必须保持所传达命令的绝对明白正确,但对于流言而言正确性是首先被排除的对象。但流言必然有其流传的事实基础,找出基础是辨别流言者的职责,而制造流言者要做的则是对真实的模糊。
飞盏话瑶台
西陵中都淇陟最著名的扶风楼最大最豪华的雅间,平素极少对外使用,此刻却是被人连雅间带外阁一起被包了下来。
扶风楼里的店伴活计都只将菜肴酒水送到外阁的配送小间,然后由包下雅间的客人自己带来的侍从仆役送进雅间。而看到一向少在人前露面的扶风楼二掌柜都端立在雅间外伺候着,更让几个新来的小活计顿时好奇雅间里究竟是何方神圣来。
"人都道'杨柳舞低千帆月,一曲红绡魅倾天',但见了眠月姑娘今天这一身的素净,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粉黛无颜花亦愧,此生难向月下眠'。"
揽过一舞方罢红绡倩影的女子,一身锦袍华服的男子笑容中透出两分隐隐的魅惑,一双冰蓝色的眸子闪烁出挑衅似的笑意,含糊而锐利的目光牢牢地凝结在桌子一边素衣女子倚着的笑容温文的青年身上。
无痕只是微微一笑:"难得两句歪诗,却是劳动四少大驾记在心上了。"
"'等闲无知风月,只把群芳看遍;风流事、少年愁、名利休,不如归去,好道携得歌满袖'——醉梦阁魁首自赎其身,发誓此生远离烟花之地;眠月姑娘清白守节,只为酬谢公子赠名之义。早先听得痕公子的名声,便倾慕着公子的才子风流,只是一直无缘得见。哪里想到当年一曲清歌赢得醉梦阁魁首青睐的痕公子,便是'小医圣'、'回春手',不事权贵不屈名利的无痕公子?"上方漠歌笑容浅浅,却是凑近身来,"却意外能够见着眠月姑娘,真是托了无痕的福气呢。"
接过身边美丽女子斟满的酒杯缓缓饮尽,无痕一直温和含笑的眉眼益发地舒展开来。"'漠漠罗衫冷,忍见旧时月',四少却也算是知风识月之人呢。"
上方漠歌顿时哈哈大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笑了!"放下杯子,冰蓝色的眸子光华闪亮,"只是无论如何都羡慕着公子——'何处春藏,小楼深巷',昨日云石轩外无意窥见那朵夜游的牡丹,踌躇再三,漠歌终是自叹福薄了。"
手中酒杯没有半点震动,无痕只淡淡挑了挑眉,"'施于中谷,维叶萋萋',我倒向来以为素净繁盛才是覃之为贵。"
上方漠歌微微一笑,向依在身边的红绡道,"听听、听听,这才是痕公子的真心呢。"
红装俏丽的女子掩唇轻笑:"任谁都知道世间无人留得住痕公子,爷倒好,只管拿我们取笑,全不顾眠月姐姐面子。"
"红丫头莫要攀我,两天不见便被宠得无法无天,此刻有四少纵你,回去看打!"
两个同样美丽的少女莺啼燕婉笑语嫣然,一时席上一派旖旎。
上方漠歌大笑,一双冰蓝色眸子却是一刻不离凝视着无痕;却见他眉眼含笑神情自若,幽黑的眼眸里全然不见任何波澜,不由眉头微微一紧,随手放下了杯子。
"眠月,"突然开口,无痕脸上仍是淡淡笑着,"听说你前日得了一坛雪梨花酒,可能取些来么?"
"痕都开口了,眠月哪里会藏私?只是这里离千帆坊颇有些路程,不知四少可等得?"
垂下眉眼,无痕一个沉静温文的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浅浅笑意,"四少自然等得。"
"果然不愧是奈何天的手下,到哪里都是这般出色呢。"
看着一红一白二女离去的背影,上方漠歌呵呵笑道,但语声里却殊无笑意;锦袍华服的身子虽然仍是极尽舒适地倚靠在紫檀木雕花椅上,但冰蓝色的眸子里却是将方才的风流懒散尽数敛起。
无痕微微一笑,挑了一只荷花冻叶杯慢慢斟满。"果然不愧是暗流的四殿下,到哪里都首先注意夜游的牡丹。"
"葛覃维佳,公子对小王的礼物可满意?"
"殿下厚意无痕自知,只是奈何天自有奈何天的规矩,亲口允了人的事情如何推脱得了?"
"原是天外飞仙潇洒自然,繁华阅尽风过无痕,公子何苦沾染着红尘俗世?"
"心清静,何处不是净土?情烦乱,哪里无有红尘?何况奈何天本是立于红尘中,借着这俗世求一份生机,殿下的看重无痕十分感谢,只是殿下真以为无痕可能免俗么?"浅浅咂着杯中清酒,幽深的黑眸透露出一丝笑意,"殿下高才,难道不知'我本离尘去,哪知月宫寒;红尘空泛泛,清影自怜怜'?"
"月宫虽寒,自有其清静雅致之趣。"冰蓝色的眸子逼视着一身水色长袍的青年,却露出一个十分温文的笑脸。"不过红尘孤峰的寂寞无奈,纵然公子心如明镜,但旁人却总是不知内中深浅。"
"果然有不知深浅之人,作不知深浅之事,再考量此中深浅却也并不算迟啊。"
微微眯起了眼,无痕笑得云淡风轻,看在上方漠歌眼里却是异常的阴冷。"公子如此一说,倒叫漠歌惭愧了。只不知云石主人听得公子此言却又当如何?"
"所谓知交一场,不过是此生、此时、此地、此景的交融成趣,一旦时过境迁则情致尽失意趣殊异。便如这天下一绝的雪梨花酿,因是当此似寒非寒之日,盛此似浅非浅之杯,对此似友非友之人,方显出其所谓绝品的难得——佳酿红颜,皆不过时光一点上的小小刻影,奈何天、天奈何,是以无痕向来只求留守得住此刻而已。"无痕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拈着小荷叶杯,眉眼之间尽是浅浅的笑意,"四少可曾听得无痕《问月歌》?指月问青天,飞镜几时现?天水自清浅,河汉殊能辨?蟾宫望谁归?桂殿为谁建?怯怯常顾影,世事何缺圆?"
上方漠歌不由蹙眉:"如此,公子只手搅动天下局势,竟是出于无聊?"
无痕顿时哈哈大笑,"知我者四殿下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杯顺手丢开,"当浮一大白。"
说罢,起身一躬,竟是大步而去。
"痕公子不愧是痕公子。"
扶风楼的雅阁正间,锦衣华服的青年男子一手按住额头,嘴角边浮起一丝微微的苦笑。
上方未神……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招惹到一个怎样的麻烦!
"魁首。"
一条深蓝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男子面前。
"这次见识到了吧,暗?"上方漠歌嘴角微扬,"风流潇洒的痕公子和温厚沉静的回春手,真难得他扮一个是一个呢。天晓得他究竟还有多少身份——这么多年来本座还是第一次遇到对手呢。"
"奈何天的主事本自不凡。"
上方漠歌微微颔首,手指屈起在上好的檀木几上轻轻扣着,"便是点破徐凝雪的身份都不露半点动摇,言语之间滴水不漏,逮到机会就狠狠刺回来。这哪里是一个简简单单杀手的本事,倒像是和本座平起平坐对抗了多年呢。"
被称为"暗"的男子如大理石一般的脸上显出一丝隐隐的犹豫,"魁首,徐凝雪身份一事……"
"傻瓜,那本来就不算是什么筹码!"上方漠歌瞪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表情让暗心中顿时一紧,"便是闹穿了又如何?她是货真价实的大神殿祭司,而进入大神殿的第一条准则就是抛弃国家分别。不要告诉我你不清楚大神殿祭司有多大的权力,只要用巫、医之争的名头,无论他们商讨了什么天大的事情旁人都不能置疑,更别说是插手了!"
"可是她是易容成葛姬的模样……"
"这就更好解释了:侍奉西蒙伊斯大神的女祭司,怎么可以在男人面前轻易露出自己的真实面孔?"上方漠歌轻轻摇了摇头,"他本来便是算准我抓不到任何把柄才这般大方承认的。"
沉默片刻,上方漠歌抬起头,"你又在想什么?一脸紧张的表情。"
"暗只是在思考,无痕公子已经知道魁首身份这件事,对之后的行事是否会有影响。"
上方漠歌微笑一下:"暗你还没有明白吗?点破我的身份,只是警告我不要随意拦了他的路而已。我想,只怕远在那日朝堂上血脉验证之前,他便已经发现这一局其中奥妙,一直静观其变而已。否则,任他是回春妙手也好,奈何天主事也罢,怎么可能在一国朝堂之上那般放肆恣意,甚至胆敢以溪酃大祭司为试验?暗流的身份行事不容外人发现,他点了出来,也不过是对我们的一点回礼罢了——毕竟是我们先踩了人家的地盘。"顿了一顿,脸上露出微微带着挫败的意味深长的笑容,"只是,似乎到底还是他棋高一着呢……"
"魁首……"
"暗流倾力调查,也不过查到五年前奈何天突然崛起于江湖的几桩生意而已。'塔尔的使者',四殿七色的身份竟无不成谜。若非那日无意将痕公子的行踪合上,只怕直到今日我们也料不到这么一个文采风流的富贵公子竟是奈何天的主事!"上方漠歌神色肃然,"'歌尽繁华风月事,诗成罗绮丽人家'的痕公子,偏偏是真正的风流雅士,凭着文采踏遍两都青楼翠苑,歌儿舞伎往来无拘,却是持身端严从未曾听说过半点污糟苟且之事,也不曾见什么专宠深爱之人之举。暗流心机费尽,才得着这么一点因缘线索……却不知道这着险棋究竟有用也无呢。"
"成治三十三年九月初九,痕公子于临瞿憩芳阁买下侍茶小婢小含,改其姓为葛,名含烟,携游于东都一月有余。后二年,收葛含烟为义妹,嫁与隈圻玉氏长子玉汝成为正妻,陪嫁极丰,世人为之感叹。"暗的声音不带任何波澜,"葛含烟容貌仅中上之资,独得痕公子垂爱。而尽查青楼中与痕公子亲厚之人,形容举止皆必有与葛含烟相似之处。另,葛姓为痕公子所重,亦是馆阁中人所皆知之事;有舞女自改其名而荐枕席者,痕公子虽怒,亦怜其痴心,只责令改还原姓。"
"谁让你念这个了?"
"魁首问葛姬是否可能牵动无痕公子,暗只是就事回报而已。"
上方漠歌笑得有些僵硬:"暗流收集情报的能力果然非同一般,但怎么偏偏是你这么个木头坐到了首座?既然有这般好耳目,他的身世来历……"
"属下一定尽力探察!"
笑容陡然一敛,冰蓝色的眸子顿时射出凌厉的光芒,"愚蠢!"见他惶恐地跪下,上方漠歌定了定神,这才慢慢说道,"他的意思非常明确了——他在命令我们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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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毛的话:呵呵,看到这里有点不懂了吧?
这一段看不懂的原因是上方漠歌和无痕的每一句对话都在打机锋,是标准的意在言外的潜台词。
夜游的牡丹:大家还记得《帝师•北洛篇》里那个惊鸿一瞥的女孩子吗?恳求青梵帮忙成为女祭司的徐凝雪,乳名玉版。玉版是著名的白色牡丹花品种,所以被上方漠歌称为"夜游的牡丹"。上面她和无痕的那一段对话大家要留个心眼啊,这和西陵篇后文整体走向和故事发展有重大关系。
无痕的《问月歌》:这里所有的诗词都是眉毛的杜撰,不求诗格音律,主要是意思上的好懂。这里是用月来指代奈何天这个组织。无痕问月里蟾宫桂殿为谁而建,来源如何,其实的意思是告诉上方漠歌奈何天的根本性质意图你根本无法得知。
葛覃:诗经的《葛覃》章,朱熹的《诗集传》认为是公卿女子的礼仪教养书,是妇人女子之德。而历代皇室后妃归宁,多奏《葛覃》之曲。这里引、化用《葛覃》章的句子,事实上表示了无痕的一种潜在心理。而无痕对于葛姬、葛姓的特殊态度,也是为后文他的个人情感的描写展开打一个伏笔和基础。
另外,这里引进了无痕两个身份的概念:医者的无痕公子和才子的痕公子。以及上方漠歌的身份:暗流魁首。暗流是什么样的组织,上方漠歌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这个后文会慢慢解释。
此处无痕和上方漠歌已经了解彼此身份,其关系用无痕的话说是"似友非友",但上方漠歌的意图这里应该已经表现得非常明显,他不希望拥有江湖人身份的无痕来插手西陵王室的事情。
还有大家要注意的就是时-间-概-念。作为带有架空历史意味的人物传奇,在这里时间的概念有很重要的地位。"奈何天"的建立时间、痕公子和无痕公子分别名动一方的时间,还有,之前在仙树村月影纯和无痕的对话中透露出来的时间……呵呵,这些时间加起来,就是君无痕(柳青梵)的整体谋划时间。
眉毛在努力码字中,争取快一点搞定西陵篇,好让我家最喜欢的冥冥快快登场。
想知道更多内情的大人,一定要坚持继续看下去、看下去哟!
台上看得花无限
出得扶风楼,屏退了月写影的跟随,无痕缓步走在淇陟最热闹繁华的四平街上——独自一人逛街,一向是他最喜欢的消遣,在那二十四年培养出来的特殊的兴趣和爱好。
同是王都,淇陟和承安,感觉却非常的不同。北洛原本风气开放,在自己和林间非几年刻意的引导下,农商并重已经成为国策。一国首都的承安作为最重要的商业中心更是商贾云集,来自八方的行走商贩形成了承安市易包容广大而不失精明的气度,朝廷对于各国商者平等宽容的政策更促成了商业往来的繁荣,呈现出城市商业一面的勃勃生机。尽管如此,相对于西陵王都的繁华富丽,承安却还是显得稍稍逊色。不是说两者财富上的差异,而是作为都城不过一百余年的承安,不可能拥有淇陟那种千年古都文化积淀的雍容深厚的气度。因为上方王族笃信神道,王都之内放眼望去神殿式的建筑比比皆是,富丽繁饰的风格配合着西陵皇家独有的轻薄飘洒的气息,展露出一种极尽繁丽却无冗絮之感的优美。中心街道两旁的建筑也都承继了这种风格,艳丽而不失雅致,端方而不失轻盈,恰恰符合了西陵重文尚采的温雅民风。
一国之首、王权所在的城市的风貌的截然不同,反应的其实是两个国家的差异,只是——无痕忍不住暗暗叹气,那深宫之中、权力顶点处的惊风密雨,任何国家任何时代,都不会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听到特殊的车马脖铃声响,轻缓从容的脚步微顿,转身之际顺势将方才买来的绣线荷包丢给街上玩耍的小童,那声"上车"的轻喝尚未飘散,月色长袍的身影已然在宽敞的马车内稳稳落座,习惯性似的微微皱了皱眉,"好招摇的马车。"语声之中却没有什么确实的不悦。
"半朝銮驾,便是如此。"上方未神幽然的声音传来,清清冷冷,听不出任何情绪。
无痕微笑了一下,将身子在软座上靠得更加舒适一些。
"这,还要多谢公子为上方未神正名呢。"
没有答话,微微低头,只是不想让眼中的笑意落进马车中另一人的眼睛。
果然——
"无痕公子好文采好医术,却更难得是好大的福分呢!"平静稳定的声音,掩不住极力克制的痕迹,"才华眼界无双、心高气傲的眠月姑娘,旁人千金难见其面难闻其声,竟为公子步出千帆坊——不过半日,淇陟城中怕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羡了。"
听他平静中满是挖苦的语气,无痕不由轻笑出声,"无痕不知殿下对眠月亦是倾慕至此,真是罪过呢……"
上方未神微皱眉头,绝美的脸上再不掩饰,"我以为,协约达成的那一刻起,我们便是在合作。"
"我们确实在合作,殿下。"唇边一抹浅浅笑意,一边伸手将车窗内层的厚实毡帘放下,四角塞紧,"殿下何以怀疑?"
清秀的眉头皱起,"四皇子……"
"合作,并不意味着彼此行动计划的完全袒露,如果殿下想说的是这个的话。"收敛起脸上随意的神情,唇边却仍然带着笑意,"既然都知道没有无利益的合作,就不要管各人的心思,最终目的一致,那就行了。"
"互不了解,没有彼此的配合——这样也可以么?"
"是奈何天来配合着殿下,所以,请殿下放心。"无痕淡淡答道,"何况,若真的不了解,殿下如何会同我合作?"
上方未神那双绚丽的紫色眸子凝视他片刻,突然转了开去,"今天朝会,议的是北方战场的事情。"
无痕"唔"了一声,等他继续下去。
"茵莎将军轩辕皓在蝴蝶谷口布兵,闾川、缌城成犄角之势相互呼应,又有冥王的流动骑兵时时出击骚扰我军,我西陵大军进退不得,目前处境十分尴尬。大将军柯岷连续三日八百里加急,显然也无甚良方,很是为难。"
无痕点了点头,并不答话。
上方未神似乎也并不想要他的回答,只是径自说道,"四年前北洛变乱,西陵东炎两国合兵进取,虽然一时夺城获地,但之后却并无多少实利,而边关自此再无宁日。偏偏此次出征,情况和已往完全不同:虽仍有东炎配合,但军事上却是第一次作为主力,纵然出动了二十万军队,其实并不占上风。何况轩辕皓一代名将,冥王又是威名显赫,从一开始就不是有利的情势对比。但是朝堂内部主张出兵的仍然占了多数。"顿了一顿,收敛起过于明显的不悦,上方未神的语气平静了两分继续说道,"东炎的扩张、北洛的改革,都已经明显地威胁到西陵作为大陆第一大国的地位。百年前大陆大战之后,西陵一直都是平和安定的雍容上国,内政外交都处于有史以来最好的状态,可是这种优势在近十年来已经消弭殆尽——胤轩帝登基以来的种种改革带给北洛的变化,东炎吞并附属小国的快速扩张,都意味着大陆平衡的即将打破,而这是绝对无法容忍的事情。相比起来,北洛建国日短,军事上虽有奇才良将,到底不如东炎兵力强盛民风彪悍,不如使两国相争彼此消耗,四年前协同出兵的意图便在于此。"
"殿下的考虑极是。"见他在这里停住看着自己,无痕微微一笑,"按北洛历,胤轩十三年的玉螭宫之变,确实是借此削弱北洛实力的最佳时机;两国的合力出兵,也确实给北洛造成变小的打击。而作为军事主力的东炎正面受到北洛的全力还击,损失也不算小。从结果来看,西陵在亚德蓝草原会战和野狼谷之役后确实是最大的赢家。"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先不提哪一方为主力的事情,单看目前西陵国内的局势,出兵就显得有些勉强——西陵已经连续两年因为水旱不调而减产欠收了!南巡时候亲自到乡村农家才知道平民生活的艰难,住在都城的官员是无法明白米面价格的涨落的!"上方未神的语声突然尖锐起来,"因为多年积攒的关系淇陟临瞿这样的大城感受不到物价的变动,但是在南部的相当多的城镇已经显出紧张——如果再有一年天灾的话,地区性的恐慌也不是什么特别遥远的事情了。"
无痕低垂着的眉眼突然抬起,"殿下思虑并担心着的事情,今天之后,想来成治帝陛下和朝中众位大人也都有所触动了吧。"
"但两军已然交锋,此刻便是想撤军都无法做到。"
"那么殿下打算怎么做呢?"嘴角上带出一抹冷淡的笑,幽黑的眸子里流转着清冷的光芒。"纵然意识到此战的种种不利和危机,但出于个人利益的心思,朝中那些主战派应该不会让殿下轻易达成心愿吧?"
"是啊,赢了自然是他们的胜利,如果输了,我这'大郑宫的妖孽'的罪名只怕就落实了吧?"上方未神冷冷地一笑,"不过,想要惩处我,前提是首先要稳得住局势,然后才是斗得倒我。"
无痕轻轻笑了,"稳住局势,殿下见识果然极妙。但殿下可知道,此刻正有人在搅乱这一池好不容易才略略放清的池水?"
"什么?"
"听说殿下平日少与兄弟亲近,冷淡到不近人情,却总是一国储君应有的威严风范。"微笑的黑色眸子闪出别样的光彩,"四殿下曾经议论说到月宫冷淡清静却别有雅致,无痕深以为是;那般皎洁柔和原是其他所不能比拟的风姿,清宁温婉的气质更能得世人仰视,这才不愧是天空之主呢。"
话头急转,上方未神不由皱起了眉头,凝视着无痕的紫色眸子透露出询问之意,却见他面上一派温和自然的笑容。呆了半晌,上方未神身子猛然一跳,向车外高声喊道,"昌宁,立即掉头,往大皇子府!"
马车中无痕微微垂下了眼,心中忍不住暗赞一声:这个西陵太子,确实值得合作啊!
却道茫茫如烟
"京师禁卫防护图,除了皇上之外,十五天以来都有谁看过?"
踏入上方日宣皇子府大门的第一时间,还未在他兼用来处理政事的书房里的雕花长榻上坐稳,上方未神便抛出了自己的来意。
京师禁卫防护,是比单纯的内城禁卫统领和京城禁军提督肩负的责任更高一级的皇都守卫任务。这是唯一一个可以同时掌控和直接调动王都淇陟皇城守军和大郑宫内廷禁卫军的职务,在特殊时刻可以自行更换和任命禁卫统领和禁军提督,是握有京畿地区最高军事实权的人,因此西陵的历代帝王都会任命最亲近信任的王族成员担任这个至关重要的职位。每一任禁卫防护长官在接受这个任命的时候便自动放弃了王室的一切特权包括王位的继承权,相应的,他们将获得帝王绝对的信任——在西蒙伊斯大神和爱提丝女神的神像前发下绝不抛弃和叛离的誓言,是西陵国主给予他们的承诺。
这一任的禁卫防护长官,正是成治帝上方朔离的皇长子,上方日宣殿下。
上方日宣,是上方朔离的长子,成治帝登基前就已经学习协助他处理政事。母亲成妃靳氏,四皇子上方漠歌和他一母同胞,但这一对年纪相差足足十六岁的兄弟相互之间却并没有表现出特殊的情谊。成妃的出身不算高贵,身后也没有什么强有力的支持者,是以上方日宣虽然身为长子且功勋卓越却一直不被视为具有王位继承可能的皇子;而三十三岁时被成治帝任命为京师禁卫防护长官,在获得众人无限钦羡的同时也意味着他与帝位从此永远无缘。作为朝中唯一一位握有军事上确实的独立权力的皇子,再加上年长资深娴熟朝务,其位高权重不言自明。纵然是前皇后所出、得到所有人承认的皇位继承人的太子上方未神,面对他的时候也不能有分毫失礼。
皇子掌管的政务都是独立的,只向成治帝汇报,对成治帝负责;如果没有特殊理由,即使是拥有监国理事权力的太子也不能轻易地擅自过问。何况上方日宣所负责的这一块关系到京都淇陟的军权,他又是从政资深且握有实权的年长皇子,却是第一次被上方未神用这样的态度语气质问。不由微微一怔,但随即沉声应道,"十五天中,除父王和九王叔以外,并无他人见过。"
"京城禁军里,近日似乎时常有不十分安稳的情况发生。"上方未神语气森然,"略加追查,竟然是没有经过枢密内阁首肯的防卫调动,仅凭禁城内务司的调令就擅自变换外城的防务安排,难道是我离开的这些天内务司有了什么新的特殊权限不成?"
上方未神话语中毫不掩饰的怒气让上方日宣不禁一窒,"回禀太子殿下,不是禁城内务司的权限变化。近日调动禁军进入京城相应地改变一直以来的外城防务布置,因为是直接使用禁卫防护长官权力的关系,即使是以内务司发出的调令也具有同样的军队调动能力。但没有事先知会殿下,确实是上方日宣的疏忽,请太子恕罪。"
不料听了解释的上方未神脸色反而更是阴沉,"司徒雷掌管的两万禁军非非常时刻绝不能动,身为禁卫防护长官的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个要求才对!"
"启禀殿下,外城防务布置的调令是在殿下回朝前一天的夜里发出,在储君失踪、王族宗室遭受未知攻击的危机的情况下,上方日宣认为这已经符合了非常时刻的定义。"
"但是最后一次调令的发出是在两天前,你又作何解释?"
上方日宣明显地身子一震,一双满是不敢置信的湛蓝眼睛对上上方未神透露出幽暗阴沉心绪的紫眸,"这绝对不可能!"
从扎紧的箭袖袖口抽出一张薄薄的纸片,上方未神小心地将它在上方日宣面前展开,"从接替禁城南军第一巡检大队队长马特的费殷思手里拿来的调令,上面内务司的印鉴是真的——已经确认过了。"
"大殿下一定非常震惊吧。"等候在马车里的无痕微笑着伸手过去,好让上方未神握住保持身体平衡。
"那是当然的……门禁森严的大皇子府居然出了内鬼,便是我这外人都无法不心寒胆战,他就更不用说了。"上方未神完全没有一丝疑虑得到解释的喜悦,而是满面的忧烦之色。"调动不可轻动的皇城禁军,虽然到目前为止所有的防务布置都没有显示出任何特殊意图的安排,但有人能够轻易改变京城布防这个事实本身就足够让人担心害怕的了。"
无痕微微一笑,"确实如此。"
上方未神蹙眉,"而且,正是因为没有产生什么确实的危害威胁,才让人忽视了这种连续的不正常的调动。但,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都必须立即阻止这种调动才行。如果造成军队的混乱,那么淇陟就是毫无守卫力量的空城了。"
"或者他希望的……并非真实的混乱呢。"
上方未神顿时投去凌厉的一眼,"什么意思?"
微笑,挑眉, "殿下难道不明白,像淇陟这样固若金汤的城市防卫,在防卫任务完全确定的情况下是无懈可击的?" 漫不经心似的拂了拂月色长袍上不存在的灰尘,"这种防卫体系唯一的破绽,能够击破它的唯一的机会——"
"换、防!"上方未神咬着牙吐出两个字。
"这样的话,四皇子、六王爷还有九王爷的先后遇刺遭袭,也就可以说得通了。"无痕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究竟什么样的危机才可能让调兵换防顺理成章呢?一个麻烦自然是不足够的,必须形成一种王城危机的局势——这样专门针对宗室中人的行动,造成的精神冲击如果还不足以启动禁卫防护的特殊权限,那就只能说明西陵王族的最后行动能力都已经完全丧失了。"
"但是做下如此多铺垫准备只为达成京师换防这一个目的,似乎也太过费力了。"
无痕却只微笑一下,并不答话。
上方未神猛然一凛,紫眸透露出略略明了的惊恐,"难道……是针对整个王室,不,是针对——父王?!"
轻轻一笑,无痕挥了挥手,"不,无痕并不这么以为。"平和的声音顿时稳定了上方未神的情绪,他微笑着继续道,"殿下应该已经发现一件事,一件非常重要、非常特别、非常不可思议的事。"
"什么?"
"殿下不觉得,如果只是为了达到京师换防一个目的的话,这一个月以来发生的所有的事情……太过完美么?"
"太过完美……"
"是啊,太子失踪、皇帝抱恙、上方族长安王的染病、朝中一干元老重臣的告假、针对宗室成员的投毒和刺杀,还有……北方战场两难的局势,从事件和时间的高度集中角度上来说,制定下如此周密计划的人,真是太厉害了。"微微低垂下眉眼掩去可能的心绪,沉稳的话语中带了一丝奇异的近乎轻松的笑意,"设迷容易解迷难,设迷人只要专注于一点,而解迷人却得从成千上万点里挑出他扔下的那粒种子。但那千万点的本身,却未必尽是设迷人的手段,或者应该说,绝无可能尽是设迷人所为。"
"你的意思是,在这一团乱麻的局势中,企图浑水摸鱼者不在少数?"定下心神,上方未神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思考,"无论是事先的连通还是事发的巧合,至少有两方的势力参与了淇陟的大变?"
无痕眼中闪出淡淡的笑意。
"是啊,想通了这一点,今天晚上我们都可以睡个好觉了。"
话音未落,马车已经到了五皇子府门前。
碎语:眉毛说过西陵上方王族一人一个特写,所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绝对没空枪!!!
花为谁人开谢
正文之前,请众位先看这边========》》》
因为习惯,所以暂时不打算从云石轩里搬出去。
对于这个明知不是理由的理由,上方未神和上方无忌都采取了接受的态度——只是一方无奈一方欣喜,其中心情却是截然不同的。
才踏入云石轩,就已经有仆从准备好沐浴用的热水;简单地梳洗过后换上宽松的袍服,无痕非常愉快地看到花厅里放置好的点心茶水,以及垂手侍立在桌边的青衣婢女。
"一起用吧。"随意地在桌边一张凳子上坐下,无痕十分自然地说道。
"婢子不敢……"
淡淡一笑,一向温文的面容益发柔和,"我说过在我面前不要以奴婢自称。虽然在几位皇子殿下面前不可失了礼数,但既然四殿下让你跟着我,就按照我的习惯来。"拈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细细咀嚼,无痕脸上突然露出带着惊讶的满意神情,"清甜和软,滑嫩细腻,是葛姬自己做的云罗饼吗?"
葛姬顿时露出微微激动的表情,"公子喜欢吗?"
"是非常的喜欢呢。"微笑着拿起第二块,温和的黑眸凝视着眼前的青衣少女,"葛姬在四殿下那里是专门负责这个的么?四殿下真是好口福呢。"
"不,不是的,公子。葛姬是照管府上衣物布料,查看针头线脑的丫头,平日倒很少在殿下面前伺候。"葛姬手脚伶俐地给无痕续上茶水,一边从容答话,"这道云罗饼是听这边云石轩门下伺候的小玉说公子爱吃的,擅自做了出来,只望公子不怪葛姬才好。"
无痕顿时微笑起来,"这么好吃的东西赞赏都来不及,怎么会责怪呢?只是葛姬过来也两天了,丛融竟没有给你安排事情么?"
"丛总管说葛姬是四殿下送给公子的丫头,不是这府上的下人,只听公子一人使唤。今天不知公子和两位侍从大哥一早出去,没有伺候,请公子责罚。"说着竟是当即跪在无痕面前。
"没有事先吩咐一声是我的疏忽,不干你的事。起来罢。"挥了挥手示意她起身,"只是这个事情的问题,却有些头痛呢。"凝视着一脸专注神情的少女,无痕的声音像是有些叹息,"能够掌管四殿下合府上下的衣物,葛姬应该是非常能干的大丫头吧?如果不是要了你过来,只怕再两年也是仆妇总管、像丛融一样的身份地位,比做一个浪人公子的婢女不知贵重了多少。虽然说在外面行走的人看起来自由,但单论家什生计的话无论如何都是在皇子府的好;但被派出来的丫头下人回去做事的却是从来没有,纵是在这边伺候的再好也没有用——这么想的话是很正常的心思,葛姬也是这个样子的吧?"
少女圆圆的脸上顿时露出惊惶的表情,"葛姬不敢!"
轻轻摇了摇头,"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没有什么敢不敢错不错的道理。不喜欢还要勉强的事情,不是我的习惯。本来就是四殿下一个人做主、不得不接受的好意,如果葛姬更愿意回去的话,我自然会代你说明——不要担心会有责怪,人不是可以随意转送的死物,分离家人朋友是违反西斯大神道义的事情,无论是我还是殿下都不会做的。"
"不,公子。"葛姬退后一步跪下,"婢子是从小被买进四皇子府的丫头,除了卖我的哥哥嫂子家里再没别人。从小待在府里学规矩做事伺候主子,一直都是婢子的本分。公子对殿下、对西陵都有大恩,能够代殿下回报公子,哪怕是一点半点都是婢子的荣幸!婢子只想伺候好公子,绝对没有其他的想法——如果公子不相信奴婢,只求公子赏赐一个恩典,才不违背了对西斯大神的诺言。"
听她竟发下求死的誓言来表明心意,无痕忍不住按住额角,"好啦,好啦,不是要赶你走的意思啊……"顿了一顿,"既是自愿跟我,那我就没什么不欢喜的道理。现在先委屈葛姬随意做些婢女的事情,等新年回去见过了家里便将名下的成衣铺子交你打理——起来罢,女孩子不要动不动就跪着,不是四皇子府里。"
温和宽厚的言语引发出少女抑制不住的泪水,用力磕一个头,葛姬这才站起。
见她眼角兀自带着泪痕,无痕轻轻笑了,"好了,不是有意要弄哭你的——今天便这样罢,晚饭等我传再送进来,去吧。"
为什么世界上会存在柳青梵这样的男子,这是月写影埋在内心最深处的疑问。
温和的眼波,清浅的笑容,执着娇嫩花枝的白衣青年流露出一种超凡脱俗的飘逸气质,夕阳金色余晖拂照下,仿佛披着太阳羽翼误入凡尘的神子。
明明不是什么风华绝代的容貌,在美丽成为普通的宫廷甚至只能称得上清楚干净,尤其他的身边总是充满着各种类型的美貌男女,但就是这个外貌平凡的沉静男子,无论身在何处都是最吸引人们目光的那个人。
宽和大度优雅从容,文思敏捷才华横溢,他可以令最骄傲的花魁收起一切肆意张狂,可以让最孤僻的学者放下一切刁钻为难,可以使最自负的武人跪倒在他脚下甘心为之驱策——但他并不真的是一道来自神之天堂的光。
温和阳光的笑容,却可以瞬间凝结在清冷无情的目光里;随和宽容的性情,却不妨碍宦海商场的权谋计算斗角勾心;一个浅浅淡淡的眼神,便能够轻易地擒获人心颠倒众生——
一世一代惟此一人的卓绝。
昊阳山后,幽冥谷中,影阁认主的规则非常简单,只要能够发现影阁的存在并在心理上获得影阁派出的三位测试者的臣服,便拥有了这天下江湖武林无于争锋的利器。九年前,没有人想得到那个笑容温文的青衣少年会成为百年来最年轻的影阁主人,而更没有人想得到自己会成为百年来最年轻的影阁阁主——初见时将无法想象的重担和不可估量的信任一起交付,便决定了这一生再无动摇的忠诚与追随;为了这个人,自己愿意付出一切。
身为影卫,意味着对主人的彻底忠诚和无条件的守卫。了解主人心中所思所想的一切,完成主人心中的一切愿望,是比单纯的达成主人指令重要百倍的东西。
但,没有人能够真正完全了解另一个人的心思,唯一能做到,只是尽力地接近而已。
而从来都是最温和体贴的主人的柳青梵,却是世界上最无法接近的人。
他是道门掌教至尊柳衍的儿子柳青梵,他也是北洛前朝首辅君雾臣的儿子君无痕。
历代帝师的血统,教导着君王天下之道,居于朝廷庙堂权力的至高之处必须随时保持无懈可击的言行进退和不容侵犯的自尊自持;维系扑朔迷离纷繁杂乱的朝局中势力的平衡,更重要的是在履行朝臣义务的同时保有完整的自身。而身为柳青梵的他则必须承担起守护道门的职责,在影阁基础上建立起神秘的奈何天达到对江湖力量的实质掌控;为了阻断任何可能的麻烦,巧妙地将影阁中人从奈何天中分离,整整五年全以一个人的心力调和驾驭着各有心机的属下。六年帝师的宫廷生活让原本擅长权谋的他手段益发纯熟圆润,而体内北洛君家的血脉更使得那种天生上位者的冷漠疏离发挥到极致……
无关亲近和信任,只是对任何试图接近者的防备成为身体的本能。
保持你在我眼中的真实,这是对身边所有人的告诫和警示。
他眼中的真实,这样要求的其实并不算高,何况他从来都会给予同样的真实。但对于永远只能在低处仰望着他的人而言,真实的柳青梵、真实的君无痕,这已经是一个太过奢侈的渴求。
他的真实,只能一点点地拼凑;他的世界,只能一点点地融入。
就像这样,远远凝视思索中的他的身影,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月为何事圆缺
"来了很久了,写影。"
淡淡的语气,不是责怪,也不是疑问,沉静的语声只是陈述一个事实的平稳。
"少主。"悄无声息地站到他身后——这是侍从的习惯,却是影卫最不应当处于的位置。但是在这里,一切都只能从权。
"大郑宫的情形怎样?"
"外表看起来相当平静。上方朔离服用了少主开出的龙胆益肝汤,体虚气弱的症状得到很好的缓解,虽然在太医的建议下将每天廷报奏议的时间控制在半个时辰以内,但显然已经是开始恢复对朝政的处理了。今天上午在小吉庆殿召集上方未神、上方日宣、上方凛磻以及上下朝廷首脑共同举行关于北方战事的问题,在对皇子和朝臣的话语中似乎有停战退兵的意向。"
月写影在这里停住,无痕微微垂下眼眸,"总算知道要停战了么……接着说。"
"金裟殿仍然在进行禳福仪式,但这一次溪酃大祭司没有作为主持。"
"那是自然,溪酃显然是最清楚上方未神秘密的人之一,他不会蠢到在这种无用功的事情上花大气力。"淡淡含笑,修长的手指执着花枝凑近鼻尖,"问题在于,这件事情究竟有多少人确实地知道内中实情——黄绮的回复是什么?"
"没有人,这是黄绮的结论,她认为甚至连上方朔离也并不知道其中真相。"
无痕不由微微一怔,"她是这么确定的么?"
"是的。"
可以理解他对于黄绮这个信息的惊讶,即使是习惯了权谋计算的自己也对这个消息的准确性抱有着巨大的怀疑。上方未神银发紫眸的外貌与中毒受伤全然无关,是天生而成的绝代姿容——但这样的容貌却是西陵上方王族最大的禁忌。一直依靠月见草维持着表面上金发蓝眸神衹形象的上方未神,如果月见草的流出不是上方朔离有意施于的保护,那么始终站在他身后的守护者的实力……上方未神具有一种天生的完美皇子和君主的天资和气度,上方朔离对他的满意和倚重程度在西陵朝堂早是人所共知。在这样的时代,需要的是最有君主资质的皇子而不是单单具有完美外表的人;一直认为上方朔离是因为他的实际才华而隐瞒了某些隐秘,但是从现在的情势看来,事情的真相显然并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圆满。
如果上方朔离并不知道上方未神真实容貌的秘密,那么这位西陵太子的局势……将极其的危险。
"看来是被我们自己局限了啊。再聪明睿智的人都难免会犯'灯下黑'的失误,无论是那位号称一代人王英主的西陵皇帝还是像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这样的话,对于上方朔离要更留神一些才是。"沉默片刻,无痕轻轻地笑了起来。"之前传回的消息说上方朔离是笃信神道的皇帝,我原还存了三分怀疑。宗教和信仰,其实都不过是人心寻找支柱而产生的一些虚幻的东西,对于帝王而言则应该成为统治人心的最好工具……不过现在我的想法似乎应该有所改变才对。"
听他慢语轻笑,月写影已经懂得了他的心思。"属下明白。"
"写影,计划需要作一点小小的调整和修改:从今天开始,让我们的大祭司真正的忙碌起来吧。"
"是!"月写影躬身答道。
"然后,让大殿下和四殿下也跟着一起活动活动吧:控制淇陟城防的禁卫防护,和控制京城低下势力的暗流,这是一个非常适合演出的舞台呢。如果有人真那么喜欢浑水摸鱼的话,就索性送给他一份大大的人情好了。"摘下一朵纯白如雪的花朵用两指轻轻搓揉着,无痕一向沉静温和的声调多了两分漫不经心式的随意,"想起来好像还是凝雪那小丫头说的,我最喜欢的行事方式向来都是最省力的那一种。被拖进这团混乱不意味着我也得随声应和起舞,毕竟不插手江湖朝堂事、作壁上观是我道门准则,不是么?"
道门准则……如果影阁奉行的是置身事外的中立准则,此刻就根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在处理正事的时候一向是冷静严肃不容半点玩笑,但作出重要决断后习惯性的加上调侃似的话语,却是身为承影令主的他对待影卫的自己与柳残影的特殊方式。"属下明白了。但……"
"怎么?"
"对待四皇子上方漠歌的暗流,是不是也要对那个女子……"
话没有说完就噎在了喉咙,发现无痕正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对着自己,月写影不由有些面孔发烧。"你可以直呼她的名字,葛姬。"
"属下……呃,葛……姬是四皇子送来的人。虽然并不一定是暗流的人,但是绝对不能够就此小看了她。"月写影悄悄咽一口口水,既然已经开了口,说话却是彻底地畅顺起来,"最快地了解并亲手制作少主喜爱的食物,博取园中仆役完全的信任与好感,还有方才与少主应对中表现出来的进退尺度,虽然都是一个被主人转赠的女婢可能有而且应该有的举动,但属下不能不怀疑她的身份。尤其今天她在书房超过正常时间的逗留,以及对少主那些随身用具的仔细研看,都已经超出了应有的分寸。"
修长的手指继续搓揉着花球,"很好……继续。"
"听少主以前的话,还有之前很多次的事情,属下实在很想说,这个时候少主是不可以有任何弱点的。虽然少主拥有足够的实力对那些无礼的举动给予回击,就像对待上方漠歌一样,但是在淇陟眼下的局势中少主实在不能有所分心才是。"低垂的眼此刻不愿对上那双总能看透人心的幽黑眼眸,但声音却表达出内心的坚定,"上方漠歌用您治好了上方未神并确证了他身份血统这个牵强的理由将这样一个女子送到少主身边,自然有告知他已了解少主身份兴趣并示警威吓的用意,但属下以为这并不是他唯一的目的——用无法拒绝的方式将葛姬送到这五皇子府里,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就已经埋下一颗不安定的种子。"
无痕轻叹一口气,"写影,有的时候我简直不喜欢你的聪明。"转过身子凝视着眼前堆砌得十分精致的假山池塘,"你说得很对,因为她的容貌、因为她的姓氏,我确实无法拒绝。我知道,收下这样一个女子,对于你和残影都会是极大的负累……可是,写影,这一次我很想任性:她真的,太像了。"
"少主……"
"这件事,需要我自己亲手解决:从现在开始,你和残影都不需要对她进行监视了。"
"可是——"
"这是我的命令,写影。"本来微带倦意的声音突然充满了机械般冰冷的意味,月写影诧异地抬起头,却望进了一双没有任何波澜的幽深黑眸。"我需要你们做一些更重要更迫切的事情。写影,将目光重新回到我们最主要的演员身上来——残影留下消息说今天上方雅臣照着上方无忌的意思去了三皇子府,我很想知道这一局里上方凛磻究竟转的是怎么样的心思。而且——"
话音未落,月写影只觉眼前一点淡粉红闪过,一只西陵特有的晚上才现身活动的玉色大蝴蝶已然掉落在两人脚边三尺的地方。
"很出色的引路人,不是吗?"
曲径难得通幽处
三皇子府
殷红如血,七叶一枝——这是西陵三皇子上方凛磻的徽号。
三皇子府几乎所有的器物上都缀满了这样的标记,似乎是在向所有人昭示着它们的归属——从现代心理学的角度,给自己的所属物加上标记的这种做法,正是高度自我意识的表现。
袍角上一枚小小的枫叶暗红色光芒流转,无痕身上穿的,正是殷颉的那件黑色夜行衣。
穿着这样的衣服,只要不过分接近自早晨六皇子拜访后被三皇子严密禁制起来的小书房,在三皇子府里便可以畅通无阻。守卫四方的暗卫见到那枚枫叶标记无不躬身行礼恭敬退下,显然拥有这种服色的人在三皇子府中地位相当的尊崇。
熟门熟路地绕行到王府后院一处小小的院落,双足轻踮,整个人已经拔地而起,悄无声息的窜到院中一棵巨大的血枫上。
目光落到小屋窗口上栖息着的玉色蝴蝶上,不由淡淡微笑起来。
"皇伯的意思是,凛磻做得不对?!"
"当然不对!就算你是真正出于对无忌的关心,暗示雅臣擅自调动城防护卫就是天大的不妥。淇陟仅有的两位可以调动军防的皇子,但你是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雅臣和无忌之间的感情——关心则乱,雅臣还可以说是年幼无知,而你做出这样的事情,除了肆意妄为我都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原本温文平和仿佛清风流水的嗓音,此刻却满是压抑着的惊愕和愤怒。"不要忘了,你是皇子,天家的骨血,上方王族的嫡系!最近宗室的动荡还嫌不够吗?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大郑宫,盯着各府各殿的宫人皇子!平白地在这个时候轻举妄动,简直是愚蠢之极!"
"但是,父王、安王伯病重,四皇弟、九王叔、五皇弟都遇刺被遭毒,还有皇伯您自己遭到的刺杀——这些都是堪堪发生在眼前的事情!如果不加强京师的守卫力度,凛磻只担心宗室不保!我是没有半点军权的皇子,但我很清楚这样的情况不借助军队的力量根本达不到平稳时局的目的。何况,皇伯自己也说关心则乱,如果不让六皇弟采取这样的防卫措施,只怕他会作出更加不可收拾的事情来!"上方凛磻的声音却是极其强硬。
上方莜棠冷笑一声,"说得真好!借着雅臣碰到无忌的事情就变得冲动的个性,在换防的守卫中安插自己的亲信势力,只是为了防止所谓的'不可收拾的局面'发生,真是计虑周全!你以为上方日宣这么多年禁卫防护是做假的?上方未神这么多年太子是放着好看的?一天时间,或者说不过半天时间,所以的城防布置回复如前不说,大皇子府更下来谕令从今而后所有关防布置的调动改换都必须同时通过太子府和大皇子府的双重核准。你那些'忠实的奴才',现在只怕都在禁卫军的大校场接受重新的'训练'呢。"
"皇伯的话里似乎很高兴看到凛磻栽的这个跟头啊?"上方凛磻的声音顿时多了两分阴戾,"您口中那些'奴才',不多是您告诉我的可用之材吗?"
"他们已经认了你做主子,自然不再是我的奴才。而且,"上方莜棠语声一沉,"不要以为无论做了什么我都会偏袒你!虽然都是多铎氏的血脉,但假如你敢做出半点真正伤害西陵国体的事情,我会第一个取你的人头!"
"皇伯不要激动。伤害西陵国体?凛磻还不至于那么卑鄙!就算皇伯心里认定了是我,损伤自己未来财产的这种事情,我还没那么疯狂——"
"住口!"只听屋内传来"啪"的一声,随即是上方凛磻的闷哼,显然上方莜棠一怒之下打了他一掌。"你给我记清楚,西陵的太子、国家未来的主人是上方未神!"
"我、记、得、非、常、清、楚!"一字一顿,上方凛磻的声音里满是怨毒。"你们所有人都是这样!上方未神、上方未神……什么金发蓝眸的神衹,根本就是灭亡西陵的妖魔!打啊,你打啊!"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大喊着,"为什么不落下来?你们都认定了是我,是我下的毒,是我行的刺——是的,就是我!有本事找出证据定我的罪杀我的头啊!"
"凛磻!"
"不要叫我!"
听到这里,无痕摇了摇头,轻轻叹一口气,随即弹出一粒粉色的"花球"。
被花球撞上的树枝猛然打在厚密的窗上,虽然只发出极轻极轻的一声,但屋里屋外的人无不顿时惊觉。一阵烟似的,院中一丛灌木后窜出一个穿着夜行衣的身影,顿时惊动了皇子府的护卫体系:不远处的院墙上夜间巡视的护卫和潜伏在皇子府四处的暗卫一起向这边奔赶过来。而院中小屋门也被从内踢开,"哐当"一声砸在两边墙上震颤不已。
从屋里一前一后出来两个人,匆匆赶到的暗卫已经是惊恐不已地跪倒在院中。
上方凛磻原本英俊的面孔左颊高高肿起,显然方才一掌挨得不轻。府中被人夜闯私探的事实更让他脸色铁青,一双蓝色的眼睛里冒出熊熊怒火。
"人呢!"
伏在地上的暗卫长显然对自己的失职惊骇非常,竟是一句话都答不出来。
"那还趴在这里做什么——滚!"
暗卫长慌忙起身,但上方莜棠开口喝住,"追不上就不要强追,莫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上方凛磻哼了一声,拂袖进屋,竟把门砸得山响。
上方莜棠清俊的眉头紧蹙着,挥手示意其他护卫和暗卫都退下,这才慢慢转回屋里。
"这样一闹,那些小老鼠小虫子也都该回哪儿回哪儿去了。"
是上方凛磻的声音,却带上了一分轻松愉快的味道。
上方莜棠却仍是语声低郁,"但我打你那一掌,却是真心恨你不知深浅不成大器。"
"怎么……"
"上方未神能够在太子的位置上平平安安坐稳这么多年,头脑见识原本都是百年难见的奇才。他既然注意到防务的变动,就不可能不当心淇陟内外的军队。本来希望北方战场的纠缠能够牵引住他的心思,但现在看来,只怕他首先要着手解决的就是太子监国的职权统一,而不是其他政务和军事上的问题。"
"如果放在以前他要这么做自然没什么阻力,但是现在,"上方凛磻的声音里显出奇怪的得意,"凭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还有多少愚蠢的百姓军士会跟着他到处跑?"
"是上方未神就一定能够解决这个问题。我担心的是你——"
"凛磻的事,不用皇伯担心!"
"听我说完!"陡然的怒气随即被严格地压制,"对于上方未神,你唯一的优势就是时间。目前朝中混乱人心不定,谁能够抢先稳定下局势掌握住人心谁就能够获得皇帝的欢心。安插人手亲信的多少并不重要,关键的是必须能够通过他们传达出'你绝对是最好的继承人选择'这个意思。从今天开始军队的事情你就不要多管,趁无忌还在养病、雅臣无暇他顾的时候最打限度地填补上他们留下的空缺——如果能够把无忌身后那一帮文人士子争取过来的话就最好,但千万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已经是凌厉非常。
"皇伯曾经说过,想要获得大位的人,必须对军队具有绝对的控制。但为什么现在皇伯要凛磻完全放弃这一块?"
"因为你的父亲身体还足够支撑相当的时间!军队是乱中取胜的法宝,但如果可以,不流血地继承总是最好的选择,之后既不会因为屠杀异己而蒙上恶名,也不会因为分封有功而掣肘受制;国家不会因此动荡,而别国也不敢借机发起攻击。军队效忠的是西陵的皇帝,所以只要是由皇帝指定的皇子都将获得他们的认可和忠诚——司徒雷的聪明就在于这一点,在皇子中从来都不偏不倚,恰恰是利用了皇帝的权威最大限度的自我保护。"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凛磻你要记住,做大事的人必须学会适时地放手。放手不表示从此对它不闻不问,而是暂时地放下,腾出空间保用足够的力量去应对当前最紧要的事情。一时一刻的放手,最后的目的却还是要将它完完全全抓在手里。什么时候能够真正明白这一点,离达成你的目标也就真的不远了。"
"是,凛磻……明白了。"
上方莜棠叹一口气,"希望这一次你是真的明白。根据蚩云崖传来的消息,暂时还要放弃一些其他的事情。'奈何天'行事诡异,一向最是难缠,能够不正面对上那是最好。反正西陵境内的江湖势力已经掌握了十之八九,对你来说现在已经很够用了。但以后……"
"以后要将他们——"上方凛磻停住了口,大约是做了什么动作示意。
"知道就好。"
沉默良久。
"皇伯,今天那头小耗子能够溜到这里,难道……"
"轻率的怀疑比轻率的相信更可怕,你应该明白这一点。"
"那——"
"大概只是一时碰巧吧。"
"那样最好。可是以后这个院子——"
"没关系。如果你做得足够好,以后我也不需要到你这里来了。"
"表舅……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你到底是我们多铎氏的血脉啊……妙音只有你这么个孩子,不要让你母亲失望。"
皇伯——表舅,似乎忘记了这位素服皇袍的六王爷上方莜棠,正是郁太妃的儿子。郁太妃把自己的亲侄女送进宫,多铎妙音和上方莜棠原是嫡亲的表兄妹。支持自己的侄子和外甥,真正的天经地义呢——想到这里,无痕不由勾起了嘴角。
轻跃起身,身下的树枝竟似纹丝不动。精致的夜行衣和迅捷无伦的轻功让他的身形顿时融会于淇陟深沉凝重的夜空中。
难得心情好得想帮人一把,不想那位六王爷竟然就要收手,真是非常的让人不满呢……
想要上方未神一方完全把握住局面的掌控权,看来还得加一副猛药才行……
顺便要记得告诉残影,以后三皇子府的秘道可以少监视一条了……
相逢不识影斜斜
今天晚上我们都可以睡个好觉了——自己好像是这么对上方未神说的。
远远看到云石轩自己卧房中桌边坐着的人,无痕心中暗暗叹一口气,脸上却浮起了一贯的沉静而温文的淡淡笑容。
轻轻从窗口跃入,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从床头暗柜中取出一只小小的锦囊抛过去。
"这是什么?"
"伤药。时间不超过半个时辰的话,明天早上就看不出痕迹。"
上方雅臣呆了一呆,却听无痕继续道,"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不是一般的剑伤,而是被剑气波及到的吧?明天有诸皇子参加的朝会,带着伤总是说不过去,白白让旁人担心。"
"难道你就是……"
脱下夜行衣丢进暗柜,无痕微笑着转身。"很凑巧地和殿下同路了。不过无痕以为当时殿下的处境太过危险,所以特意出声示警。"
上方雅臣的面色陡然一沉,但几乎一眨眼的工夫所有的不悦都沉到了平静的面容下——无痕凝视他的沉静黑眸渐渐多了两分满意的神采,微笑着拿过药瓶代他继续上药的工作。"一位皇子,一位王爷在小书房秘密商量重要的事情,周围满是游走不定的侍卫和守护,其中还有相当多的江湖高手——这样的情况不是很有趣也很吸引人吗?为什么六殿下会跑到偏僻的后院去呢?当然是因为那里别有洞天了。不过殿下真的以为这就是为了保守秘密的全部布局吗?三皇子希望殿下听到的,殿下可是听得非常清楚啊。"
"你说什么?!"
手下微微施力,已然将上方雅臣牢牢按住,"殿下少安毋躁,牵动了伤口一个晚上愈合不好可就麻烦了。殿下既知道三皇子身份行事,难道还会不知道六王爷是什么样的人物?这般的冒失,可不像是殿下做的事情。"
"六皇伯?不可能!他虽是三皇兄的舅父,但六皇伯从来都是朝中最刚正自持的首领大臣——他教训三皇兄的话明明白白,没有半点不合身份事理还有他性情的地方。"
"无痕没说六王爷什么不是。六王爷说三皇子糊涂妄为,殿下又何尝不是如此?说起来关心则乱是人之常情常理,但为了五皇子的中毒遇刺,殿下半月以来的所作所为,无痕却也是一一看在眼里。"棉纱薄薄包扎了两圈,随手系上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唇边浮出一抹浅浅的笑容,"王族之中能够在军队里拥有足够威望、一句话一个眼色就可以调动千军万马的,朝廷之中事务娴熟做事灵细,得百姓喜欢朝臣悦服——做到这个分上,怎么会轻易地越权擅动,在这样的时候败坏自己声名?"
上方雅臣沉默着。
二十六岁的年轻皇子,一身暗色居家长袍全无文饰,跳动的烛光下因为受伤失血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色反射出微微的光芒。黑色的眼眸里两点烛火闪动,便好似似上等的黑耀石一般。虽然面容神色带着些烦恼忧郁的黯淡,清俊的眉眼间却还依稀残留着八年前那分少年飞扬的豪爽率性,竟是难掩一身天皇贵胄的天生气度。
毕竟是出身天家的皇子,纵是习惯了远离宫禁,到底是上方王族的一脉血缘。
"无痕……可以这么叫你么?"
"殿下只管随意。"
"从记事起,我便知道,这一辈子,上方雅臣有五位皇兄,却只有一个哥哥。"抬起的黑眸里已是精光闪烁,"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这个唯一的哥哥,这是从小便立下的心愿,二十年来从来没有变过。"
微微一笑,收拾起桌上的药瓶药粉,无痕只是静静凝视着他。
"我从来没想过……他是尘世之外的人,他天生就是站在云端上冷眼世界的人。没有人,没有事,可以让他沾惹一丝半点的泥污。"
无痕抿唇微笑,"即使有,殿下也会尽一切努力阻止,是么?"
上方雅臣黑色的眸子对上他沉静含笑的眼,"是的,但还不够——我需要你的力量,无痕,请你帮助我。"
"为什么?为什么殿下有这样的自信无痕会帮助您?"
"就算仅凭今天晚上的事情,我也可以相信你。何况,你已经承诺了太子成为他的助力,就不会让五哥因为一时的糊涂身陷险境。"上方雅臣的声音很平静,一双波澜不惊的黑色眼眸仿佛秋天明净无风的大湖。"无痕公子,不,痕公子,或者无论是其他的什么称呼,我想得到来自您的帮助,您可以给予我这样的承诺吗?"
无痕笑了,从内心深处升起的笑意洋溢在眉梢嘴角,让那张沉静温文的脸顿时焕发出异常的光彩。
上方雅臣,西陵的六皇子,果然一点都没有变。
在你不知道一个怎么说的时候,说真话——这是很小的时候就明白的道理。但如果希望用最真诚最直接的方式打动人,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必须能够在第一时间判断这种方式可以起到作用的对象——判断周围人的心思性情,面对自己时心态的敌友好恶,在最快的时间理清彼此之间的利益关系,这是一种因为不断训练而培养出来的能力。
但这一点对于上方雅臣来说,却可以称得上是一种本能。八年前的擎云宫中,把盏欢饮,畅谈达旦,抛却彼此身份的束缚,凭借的正是"不会成为敌人"的这种几乎是毫无道理的信任。
也是这份信任,让当年无论面对何人都戒心沉重的自己轻易撤下了心防。
从遥远的记忆中扯回思绪,无痕微笑着。"我答应你,上方雅臣。"
得到了肯定答复的上方雅臣反而显出一丝不敢相信似的惊讶。"啊……"
"我答应你,六皇子殿下。"
被着重点出了身份,上方雅臣面容神情顿时一紧。
六皇子——是的,他是西陵上方王族的六皇子,就决定了他的一生再不可能远离记忆中阴沉森郁的宫廷。在这个地方,无论怀着怎样单纯的渴望,到最后自己的心愿和信仰都只能由自己守护。
从来都喜欢用仰望的目光凝视着那个人——大郑宫唯一的温暖,独一无二的哥哥,真正的亲人;没有权势名利的侵染,单纯地爱护着自己,教导着自己的兄长。他的文采风流清雅飘逸,挥手一切凡俗的轻松潇洒,都是自己心中最珍贵的宝物。当知道那样超凡脱俗的哥哥最终还是无法脱尽大郑宫的泥污,当知道那样温柔纯善的哥哥最终还是选择了一条充满危险的道路,当知道那样清净自持的哥哥最终还是沾染上了自己最不愿见到的血色,那一刻,痛彻心肺。
皇子,他们是皇子——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什么是天家血脉。但,即便如此,在了解他心意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从此站在他身后,做一个最单纯最天真的弟弟,用自己无知的快乐,引导出他真心的笑容。
然而,打破他对时局发展的预定,只因为不希望看到大郑宫暗色的织锦染上他的鲜血。
他从来都不是出尘的人,他从来都没有真的放弃,所有的"不争",都只是为了最后的"争"而已。
十三年的苦心经营深远谋划,藉着最出色的诗文歌赋的才华聚集起单纯重义的文士,凭着最真诚的无谓无求的声名笼络住朝野内外的人心,还有对自己最认真周到的教育指导……绝对不是假意的温善亲近,同样无法排除真心的计算利用。
无痕公子,公子无痕;但那个时候能够得他折节下交的,只有名动一时的痕公子。一段繁花簇锦的文采风流,一身妙手着春的绝世医术,若非是这样的人物,又怎能住进他府中最尊贵的居所、从不许人涉足的"云石轩"?
他一直都是……真正的皇子:雍容、高贵、沉稳、冷静、才华横溢,还有刻印在血脉里的权谋和骄傲。
只要有心,这个世界上,原没什么事会想不明白。
"殿下。"
依旧是沉静的声音,却给人一种关怀的感觉。上方雅臣抬起头凝视着眼前这个总是一身月白长衣的青年男子。"现在,我该怎么做?"
无痕微微笑了,突然拿起另一只小小木匣里一团纱布似的东西,握住了他的手臂一点一点缠绕上去。
"可是——"
听他用传音入密的绝顶内功讲完他的计划,上方雅臣差一点直接跳起身来,却被他一把按住。
"不要问为什么殿下,照着去做。记住,各人目的不同,但目标一致,这就够了。"
幽黑深邃的眸子,闪烁出一片自己从未见过的、最绚烂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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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
从无痕见到四皇子漠歌,一直到这里,是一天内发生的故事。
扶风楼无痕和四皇子上方漠歌的交锋。(时间:中午)
马车上无痕和太子上方未神关于时局军事的交流。(时间:下午四点左右)
大皇子府关于京城军务调动异常的分析。(时间:紧接其上)
五皇子府无痕和月写影的对话。(时间:傍晚)
三皇子府上方凛磻和上方莜棠的对话。(时间:夜晚十点左右)
五皇子府无痕和上方雅臣的交谈。(时间:第二天凌晨)
浮光掠影空一片
大郑宫,北书房。
阴谲的目光从阶前伏跪着的素色罪服的上方雅臣身上收回,上方朔离稳步走进北书房。
"父王,六皇弟虽然有过,办事急躁失却分寸,但也是出于忧烦君父兄长的一片赤忱之心。"紧跟在他身后的上方凛磻在御书案前跪下,"所幸太子殿下英明,大皇兄果断,并未使淇陟安危有所动摇。儿臣不才,只求父王饶恕六皇弟这一次。"
"日宣,你是禁卫防护,六皇子上方雅臣私调军防,你怎么说?"
上方日宣低垂了头:"是儿臣失职在先。"
"无忌呢?"
"六皇弟虽然胆大妄为,但究其原因实为儿臣之故。儿臣不敢求父王宽容,只望和六弟一同领罪……"中毒后身子一直虚弱的上方无忌被给予君前无须行礼的特权,此刻半坐在绣墩上的他脸色相当苍白,说话的语声也显出十分的倦怠。
上方朔离微微皱了皱眉,目光在上方漠歌身上顿了一顿却随即掠过,直接盯住了今日进宫朝会一直都没有出过声的上方未神。
没有闪避,紫色的眸子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主掌一切生死责罚的西陵君主。
平静、稳定,即使面对最严厉的逼视,那双被妖魔诅咒的眼,也一直都是最平静无波的紫色,仿佛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能够在里面引起一丝波澜。
被这样一双眼毫无感情地凝视着,上方朔离心里突然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恐惧。
昆司埃特——传说中最强大的妖魔,让人恐惧的不是他手段的残忍狠辣,也不是他性情的狡诈多变,而是那种天地之间无所禁制无所挂碍、随心所欲全无顾忌的冷漠。没有什么可以搅动他的情感心绪,即使是与西斯大神争锋,对任性到极点的妖魔而言,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的游戏。
最强大的妖魔,是没有心的。
没有心,就不可能有情;没有请,就没有牵绊,没有弱点。
而此刻眼前的上方未神,一双紫色的眼眸,沉静无波。
完全不像是那个孩子——那个即使时刻谨记太子身份、将一国储君的一切职责做到完美,却依然从内心深处渴望着并给予着温柔善意的孩子!
"太子。"
"臣在。"
"传朕旨意,将六皇子上方雅臣——押入水牢。"
"是。"
躬身,行礼,后退,转身出殿——所有的一切,无可挑剔。
凝视着赤衣银发的背影,上方朔离的目光益发阴沉起来。
"你们……都退下吧。"
一道温文的嗓音打破北书房的沉寂。
"皇帝陛下,这个时候,不容许任何的动摇。"
素袍王服。
是上方莜棠。
上方朔离没有问他是什么时候进入北书房的——素袍王服代表着大郑宫中仅次于皇帝的权力,何况清明持重的丞王爷本来就是朝臣百姓最为敬重的王族之人,在京都淇陟、在整个西陵甚至比金裟殿大祭司的溪酃更得民心,在大郑宫,自然更是如此。
"朕……并没有动摇。"
"但陛下心里已经萌生悔意。"
"无忌他……毕竟是我最喜欢的孩子。"低低的声音像是说给自己,却逃不过上方莜棠的耳朵。
"在披香殿里读书的时候,先皇便已经教导过我们:为帝为王者,必先以江山百姓为重。通过权谋手腕赢得事势时局对自己的倾斜,但同时失却了身为王者最重要也是最根本的品质;虽然为他的才华感到可惜,但是——"
"不必说了!"上方朔离突然爆发出炽烈的怒火,"即使这样,朕也不想放弃——凛磻没有机会,凛磻绝对不会有机会!"
上方莜棠的脸色平和依然,"臣从来就不以为三皇子殿下是陛下可能的继位人选。"
"噫——"
"因为他根本通不过皇帝陛下的考验。"上方莜棠突然微微一笑。他本是个相当俊美的男子,虽然与上方朔离同年,但单看面容外貌上却要比国事忧烦的上方朔离年轻上许多。王族天生的优雅高贵的风采,顿时因为他的笑容显得更加迷人。"不,不该这么说。"轻轻叹一口气,上方莜棠嘴角微微扬起一个优美的弧度,"一个根本不看不出考验的人,哪里还有通过的可能?"
青蓝色的眸子里精光闪动,脸上却是完全不动声色。"考验?"
"连续数年农事产量的不足、赋税减少而不断消减的国库、地方吏治败坏引起的民怨、朝廷暗中越发激烈的派系争斗,还有……皇子们的命运……本来许多都是可以再等两年的事情,但没有料到,北方战事的不利,把所有的矛盾都推上表面了。"上方莜棠神情平和,"既然如此,索性便放手将这个局面当作对皇子能力的考察试验,谁能够作出最好的回应谁就将获得最高的权力和荣耀——如果连这样明显的心意都看不出来,那还不如直接宣布放弃。"
上方朔离已经站起身来,"上方莜棠,你想说什么?"
"没有什么,只是想提醒陛下一件事。"上方莜棠的表情异常平静,"王权、族权与神权三者分立是我上方一族的传统:统御帝国的皇帝、坐镇宗室的族长、主持神殿的祭司,将由上方一脉中最出色的三人承担,共同执掌决定西陵的命运和走向。上方王族的皇子从一降生便决定了一生的命运,这是千百年来都没有改变过的事实。"
听他语声端严,上方朔离却是低低地笑了起来,"不,不是的——莜棠,朕的六皇兄,难道你忘记了我们的父王,皇祖最年幼、血脉也最卑贱的儿子,是怎样登上那个位置的?"
"但同样的,皇帝陛下也不会忘记,为什么先皇从来不着血色以外的皇袍。"
"你放肆!"上方朔离顿时抬高了嗓门,但随即便压低了声音,"让最优秀也最适合的皇子成为西陵的主人,是身为君王的职责。太子很优秀,非常优秀,但一副妖魔外貌的太子无法获得大神的垂青,这是你我都知道的事实!而且,正像你方才所说的,对于眼前这个局势拥有事实上的确实权力的他没有采取最快捷狠决的手段,我必须承认,我很失望!"
"失望?"上方莜棠嘴角挤出一个讽刺似的笑容,"难道一定让'奈何天'杀了你你才高兴?弑父杀兄这种事情发生到自己身上果然那么有趣么?"
"朕似乎没有这么说,六、皇、兄。"
冷冷笑一声,"皇帝陛下,请容臣再多说一句,上方无忌已经失去了继续这场角逐的资格,请您一定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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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还没有正式开工动笔,上一次的疯狂更新是因为参加研讨会被彻底搅昏生物钟的结果。
下面的更新不会那样快,默……
不过西陵篇就要结束了,眉毛打算开一个新篇的帝师合卷,这样看文的大人可以方便一点。不过更新还是在这边更新,只是把每一卷放到一起。
斜阳宫阙
水牢。
很大,光线也很充足,四面和底部都是光滑平整的青石砖壁,收拾得非常干净整齐。
水牢里的水,是连通宫中唯一一眼冰泉的活水。每日两次涨落。水深从只及常人足踝到恰恰地将整个人淹没,时间大约是三个时辰的样子,到达最高线一刻钟后,水位便开始自然回落。
对于具有相当武功的上方雅臣在水底闭气一刻钟自然不是难事,但冰泉凌冽的寒气却不是那样容易忍受的事情。水牢之所以是大郑宫最令人闻之色变的惩罚,当先一条原因,便是几乎从来没有人那个在那样冰寒的水中耐得过十二个时辰。
而且,冰泉中生长着一种极其纤小却极其凶残的鱼类,天性对生物的鲜血异常敏感。就算单独一条的攻击性可以忽略,但如果受伤流血而引来一大群的话,被禁锢在水中的肢体唯一的下场,就是被它们一点一点啃得只剩下骨头。
所以,上方朔离的命令是,如果六皇子能够经受足足一天的惩罚,表示就连大神也有意宽恕他私调军防的罪过。
当十二个时辰过去,上方无忌冲到水牢前的那一刻,心里,几乎已经没有任何希望。
"我没事,哥哥……"
上方无忌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五殿下,请放开六殿下。臣等还要将殿下带到典狱司去,不能在这里久待。"语声客气却异常强硬的,是负责刑部的劭谌洛凯。洛凯出身于西陵最古老的劭谌家族,历来执掌西陵刑狱重任;二十年的刑部尚书,即使面对成治帝最心爱的皇子,也是一贯的淡漠冷硬。
给上方无忌一个虚弱却灿烂的笑容,上方雅臣在刑部侍从的搀扶下跟随劭谌洛凯离开。
相信他不会漏看,自己那个小小的、只有他看得懂的手势。
你无法用眼睛看到任何真相——你必须用心去观察这个世界。
似乎是很久以前,有一个喜欢穿青衫的少年这样对自己说。
上方雅臣凝视着眼前一身白色长袍的青年,心上突然涌起一种十分不真实的感觉。
那一天,五皇子府云石轩建筑得精巧雅致的小阁楼里,这个总是带着一点习惯性微笑的温文青年,用最平静的神情语气告诉了自己他想到的最好的解决麻烦的方法。
负荆请罪。
做错了就应该受到惩罚,能够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才是真正成熟的男人。分析事情发展的原因,或者说是寻找借口,都是懦弱无能的表现。
他微笑着,烛光下看不清他眼中的神采,却可以感受到真实的心意——
无论有多么正当的理由,无论有多么坚定的心愿,无论作出这样决定的过程有多少挣扎和无奈,私调军防的滔天大罪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虽然爱护关心兄长的急迫心意众人都可以理解,但是这绝对不是可以就此轻慢国法军纪的理由。
"如果希望五殿下无恙的话,您最好照着无痕的话去做。"
即使当时无法完全明了他要求自己这么做的意图,水牢里漫长的一天一夜,也已经足够他理出所有的前因后果。
责罚,水牢和刑部大狱是对自己擅自调兵的行动必须给予的严厉惩戒,只有这样才能用最快的速度暂时平息淇陟的这一场混乱——纵然自己在其中只起到一个推波助澜的作用,但现在需要的,是给慌乱无措的朝臣一个最合理的交待。
而更重要的是,大郑宫暗潮汹涌的嫡位之争,会因为自己的被囚而波澜稍定。
谁都知道上方雅臣是五皇子最心爱的弟弟,也是五皇子最强大的力量。那个总是超然世外仿佛离尘仙人的五皇子,多年来始终得到成治帝无比明显的偏爱还能保全无虞,在西陵军中威望极高并掌握着实权的六皇子其实起到了最大的作用。这一次自己被囚禁,上方无忌便失去了最忠实坚定的支持、一切机会中最重要的基础助力:无兵无权,没有哪个人会愚蠢到在这样的情势下还要争夺那个从来都是建立在鲜血和尸骨上的宝座。身为最出色上位者和权谋家的上方无忌,在这样的时刻自然会作出最好的选择——退出角逐重新作回超然无争的旁观者;唯一的不同,便是这一次他必须有所选择。
上方凛磻,或上方未神。
第一次私自调动淇陟军防的确实是因为担心上方无忌再次受到伤害,但,第二次调动,却是因为上方凛磻。一席不长不短的谈话,便可以尽知这位三殿下的心思,或者应该说,其实上方凛磻从未掩饰过自己意图争夺玉涵殿上那个最高位置的心情——他需要的,正是一场混乱。只有混乱才可能让他获得站到众人之前的机会,只有混乱才可能让他取得比所有皇子更骄傲出色的成就,只有混乱才可能让他在君主和朝臣心中建立起一个更高更重要的地位,也只有混乱,才可能让他在对手力量最虚弱的时候战胜那个总是完美无缺的上方未神。利用是双向的,上方凛磻利用了自己,但自己也同样利用了上方凛磻;而利益也是双向的,上方凛磻得到了他想要的淇陟混乱,自己也得以惊起上方未神的注意从而打破上方无忌完美的布局。虽然在外人眼里看来自己被囚禁的结果于这两位皇子并无太大关系,但上方凛磻刻意引导自己犯错的事实足够让他在成治帝面前稍事收敛,而绝对不会对事实上退出争夺的上方无忌再多加记恨。
太子上方未神,却是整件事最大的赢家:及时发现布防不正常的变化并采取最直接的措施予以纠正,但更重要的是在一贯骄傲的上方日宣面前树立了自己的权威。京师地区唯有的两位可以调动军队的王族成员有一人被囚禁失去一切权力,对于任何手握一定军事实权的人而言都是不小的威慑,朝中必然有所反应。圣怒之下满朝无人敢再行轻举妄动,威胁巨大的竞争对手又是一人退出一人受制,正是重新树立太子威望的最好时机——以上方未神的才华能力,留给他的时间已经是绰绰有余。而如果确实是上方未神获得了最终胜利,便意味着自己和上方无忌的安全无虞:他不是上方凛磻,只要有人可以成为封住利刃的刀鞘,就不会轻易将手中利器毁去。而上方无忌的安全,原本便是自己情愿忍受一切艰苦的唯一理由。
那一天云石轩里,仅仅一霎那间,无痕,便已经想到全部的结果。
像是拥有西斯大神的神镜,他轻易便窥探到了,上方无忌的、上方凛磻的、上方未神的,还有自己的命运。
他甚至看到了西陵大郑宫里最严重的惩罚——水牢,所以临走前,他喂自己服下了可以在最短时间内突破生理机能极限的药物——"东风一梦"。所以,现在的自己虽然体弱气虚,头脑却可以比任何时候都更为清明。
这样的头脑眼识,哪里可能甘愿屈居他人之下?
像是感受到他心绪的骤然波动一般,幽黑的眸子淡淡转过。
"我早就说过了。各人目的不同,但目标一致,这就是合作的全部基础。而且你已经答应了——相信我!"
蝴蝶不知春去,蹁跹
五皇子府云石轩
从进入五皇子府以来,她就从来没有真正睡过一个好觉。
不,不是这样,应该说,她从来就不知道,踏踏实实安安心心睡一觉,究竟是什么滋味。
身为下人,最重要的就是随时待命,听候主人的吩咐并做到主人要求的一切。即使是在最宁静的深夜,也必须保持最大的警醒——毕竟很多的事情,都是在深夜发生的。
而明朗的白天,主子们各有事务外出,府中一切都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反而成为最轻松的时候。
所以,当听到屋外有人轻扣门扉的声音,葛姬是大大地吓了一跳的。
"公子——柳侍卫!"
无痕一脸沉静地将双目紧闭的柳残影抱进屋,一边沉声说道,"葛姬,要借你的地方用一用。"
"是,公子请吩咐!" 口中应答,手上已经迅速地将绣绷针线之类从床上移开。
"先到我房里拿书架上绘着八珍的什锦盒子过来,准备热水,有烈酒的话一并带过来,再拿两床新的厚实棉被毛毯——记住,保持安静。"
说话间无痕已经把柳残影小心地放到了床上。将他随手抛下的外袍撩在屋角的火盆里,只一眼,葛姬已经看到那半解开的衣衫下是模糊的、干结的血痕。心中一凛,连忙跑出门去——却还不忘将窗子房门尽数带起。
先折到正屋书房拿过盒子,再吩咐专门伺候在云石轩院落外门上的小厮送洗澡水过来——此刻也顾不得冬日频繁的沐浴可能引起府中其他下人的不满,随即匆匆赶回自己的屋子。
或许是因为关上了门窗的关系,灯光下那一向温文微笑的公子表情严肃得有些阴沉。望一眼他的神色,葛姬只把盒子递给他便退了出去。然后送进去酒和棉被——公子背对着她俯向床前,床帐里似乎吊着特制的灯笼,发出极亮的光芒。床头柜子上什锦盒子打开着,露出里面一整套金针,还有一些小巧却形状奇怪的金银器械。她不敢多看,安安静静地退出房去守在门口。
远远地见小厮抬了热水送过来,她直起身,轻轻敲了敲门上花格子,"公子,热水准备好了。"
门被悄无声息地拉开——突然意识到房间里竟是一如往日的明亮:床帐里的灯熄了,紧闭的窗子此刻也已经打开。无痕的面色带着些微微疲倦的苍白,但唇边却依稀浮着一抹浅淡到极点的笑容。"进来吧,葛姬。"
热水很快被送进来。
"葛姬,将他扶过来。"
见无痕极其熟练地在浴桶里加入各种不知名的药粉,再看一眼床上帐幕下的身影,忍不住开口道,"公子……"
"没关系,不忌讳的。"无痕看也没看他一眼,"对了,不许尖叫——"
"啊——"
上方雅臣。
葛姬机械地为这位六皇子擦洗着身子,心念电转,思绪却仍是乱成一团。
一个小小女婢的房间里,现在不但有一位六皇子在浴桶中泡着,屋中桌子边上,还坐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国储君。
"刑部大牢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在宫里水牢撑了一天一夜的他不可能毫发无伤地从里面出来。"无痕微微笑着,手上不知何时捧住一只茶杯,"太子殿下希望保全的人,无痕自然应该为殿下达成心愿。"
上方未神却有些抑制不住的怒气:"但,你专擅得也太过头了吧?!"话一出口,随即惊觉到那个正在为上方雅臣洗浴的女婢,目光不自觉地转过一圈后牢牢定在无痕身上,压低了声音道,"这种事情……"
"葛姬是无痕的人,太子殿下尽管说没有关系……就算现在还不是,也可以很快将'不是'变成'是'。"后一句虽然说得很轻,却是丝毫没有不想让人听见的意思。
果然,听到这一句,屋里四人中有三个同时僵硬了身子。
看着三人明显流露出惊恐的表情,无痕不由轻笑起来,"不要担心,摄魂之术这类阴损的事情,我还没心思做。"随即笑容一敛正色说道,"水牢在大郑宫之中,一国之君的直接掌控之下,旁人绝无机会做得任何手段,所以可以很放心地让殿下接受皇帝陛下的惩罚。但刑部大狱龙蛇混杂往来无数,纵然能够通过相应官员有所关照,但绝对无法做到滴水不漏的保护。此刻六殿下身份作用过于特殊关键,不能有任何损害,这云石轩五皇子早在府中下过禁令,下人无非常事宜绝不敢轻易打扰,让殿下在无痕这里静养是最好的做法。"
"但那大狱中……"
"嘘——"无痕淡淡地瞥了上方雅臣一眼,"太子殿下在景阳门外遇刺,自然震惊朝野。受伤虽不致命,但因为之前受伤中毒身子尚未完全恢复,此次再度受伤自然虚弱无比,再不能处理朝廷政务。原先送往太子府先行处理的廷报全部转送内务司和致密内阁,暂时停用太子印玺;皇上特命回春手无痕公子专门负责太子病体调养,太医院协调治疗不得有误。"
致密内阁首座弥亚德李恩,三皇子上方凛磻的授业太傅——上方未神握着杯子的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语声却是异常的平静。"五皇子上方无忌在金裟殿思过,六皇子上方雅臣被囚大狱,太子遇刺受伤不起——上方凛磻真是天大的好运气啊!"
"是啊,人来人往的舞台终于只留下他一个人。"上方雅臣微微冷笑着,"总算明白了无痕要冒天大风险把我换出来的原因:有我在大军就绝对不要想走出淇陟半步!"
无痕淡淡轻笑,低垂下了眉眼看着手中茶杯,"错了,殿下,有您在大军才可能走出淇陟——在这西陵朝堂,除了殿下还有谁可能担当起这镇国将军一职?发兵或收兵,是这两天朝堂争论的焦点。皇帝已经看到了战争的不利,但同样也看清了退兵的艰难:事关皇家的体面,民心的所向,怎么可以一战不胜便轻易收兵?尤其东炎鸿逵帝素来野心勃勃不受约束,正愁没有一个合情合理解除盟约的借口。这样的处境下,殿下的地位、肩上的责任可就非同一般了。"
"可出兵的话便是许胜不许败的毫无退路,父王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所以他才会对你下水牢这样的严惩,希望以此达到拖延时机,使主战派朝臣自动放弃。但我的遇刺,却使局势发生了巨大变动。本来主战派的声音一直被我压制,现在的机会他们绝不会放过。将廷报转送到内务司和致密内阁,其实就是在为出兵做军情政务上的准备。"上方未神声音清冽,却似冰水滑过屋中每个人心头。"是战是退,其实他从未下过决定。或者应该说,君王,本来就是根据时局的变动和走势不断修正着他的约定的人。"
无痕微笑一下,抬起眼凝视着那双幽光闪烁的紫眸,"正如殿下所说,君王的决定是根据时局而变化修正着的,所以才会显得不可捉摸。但只要为人,就必然心有所向意有所执。"
"无痕的意思是……"
轻轻颔首微笑,"与其逆水行舟,不如顺水推船。让事实来证明……太子殿下的正确。"
回首几次伤流年
云石轩,是五皇子府一处独立的院落。
有精致的楼阁厢房、有素雅的花厅正堂,有秀丽明净的池塘假山,也有生机勃勃的鱼鸟花木。
傍晚夕阳的余晖中,花丛间一双玉色的大蝴蝶翩然起舞。
"很漂亮很迷人的生物吧?而且用来传递信息一向都很可靠呢。"
温雅平和的嗓音惊起花丛间静立的少女,慌忙扭转过来的身子,脸上却是掩不住的惊惶。
一身月白长衫的无痕脸上带着一贯的温文微笑,幽黑的眼眸里流转着夕阳金红色的光彩,负手长立的挺拔身姿仿佛从神界降临的神子。
"海昙蝶,西陵涤香谷特有的、只在夜间行动的大蝴蝶,生性喜欢追逐同类。海昙蝶翅上鳞粉和人的鲜血融合后会发出特定幽香,这种香气对于雌蝶是最好的诱饵,而雄蝶又会跟随雌蝶千里追逐——暗流就是用这种方式来确定一些特别的人物每日行踪的吧。因为中毒的关系上方未神的血液似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但先是失去了他的踪迹,而且再次使用鳞粉海昙蝶还是无法辨认出他的气息,这件事情让上方漠歌头痛了很久不是吗?"
无痕淡淡笑着伸出手,那双原本在池塘水面上方飞舞的蝴蝶突然调转了方向飞到他伸出的手掌中停住。"海昙蝶翅膀上的花纹很特别,它们会因为沾染到一种叫做霓释草的草汁改变花纹颜色,却又会在一天之内变回原样。这种传递信息的方式真是既安全又可靠:就算确实是很漂亮的生灵,但谁会总盯着一只蝴蝶的翅膀看看上面有没有画着什么特殊的情报呢?"
葛姬静静地站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却瞪得越来越大。
"从住进云石轩的第一天,就发现这里居然种植着很珍稀的霓释草。虽然对于医者而言它们是难得的宝物,可是以园艺家的眼光这实在是一种难看到极点的杂草。然后无巧不巧地,就被这些美丽的夜行者吸引了。蚩云崖前来行刺的消息,上方无忌应该是早就得到了吧?布置好漂亮的花朝节酒宴,顺便布置好奈何天登场的舞台,受惊的太子殿下一定会忘记西陵律法皇子不得结交江湖武林中人的规矩,将奈何天牢牢抓在自己手里——真是很好的心思。"
顿了一顿,"然后送给奈何天主事一位聪明伶俐的女婢,这位女婢的外貌脾气都和他的心上人一模一样。上方漠歌是想说,痕公子,你的弱点可是被我们掌握着呢。你是答应上方未神,但只是答应帮他,可没说帮到什么份上不是吗?所以,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啊。是啊,身在局外没有上方未神那种的先入为主,以痕公子的头脑怎么会看不出上方无忌的心思呢?有文人士子的崇拜,有六皇子在军队的威望,再加上应该只对皇帝效忠的暗流,手中的资本可不是一般二般的雄厚,却绝对不会像三皇子上方凛磻那样咄咄逼人引起上方未神的注意——这简直称得上整盘棋中最妙的地方:一个是西陵皇室低下力量暗流的首领,一个是自动放弃了继承权力的逍遥皇子,两人都是外人眼里早就挥手告别了最高权力宝座的人——四皇子和五皇子,难怪会成为如此要好的朋友呢。啊,对了,今天的消息得赶紧送出去了——我们不能让四殿下等急了不是吗?"
愉快地结束了演讲,双手一震,两只蝴蝶顿时翩飞而去。
无痕的笑容依然温和,夕阳的光辉均匀地洒在他的脸上,仿佛擦了一层金粉,陡然令她想起了金裟殿中西蒙伊斯大神像的宝相庄严。身子微震,但随即轻笑起来。"痕公子果然是痕公子。葛姬终于明白魁首这句话的意思了。"凝视着那道被霞光染成金色的身影,"但是葛姬不明白:在最初的那一刻公子眼中确实出现了明显的动摇,但为什么却可以轻松地控制心绪反过来利用葛姬呢?以暗流对公子的了解,相信这五天以来葛姬对于应该扮演的女子并没有什么错误。"
轻轻笑了一笑:"葛姬啊,到现在你还以为自己的这场戏演得很好吗?"凝视着西天绚烂的晚霞,嘴角边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温文笑意,"你无法让我动摇,是因为,她根本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女子啊……"
"什么……"
"你把一切都扮演得太过美好:聪明、能干、温柔、体贴,无论对谁都可以绽放出一张讨喜的笑脸。这确实是她的为人处事,但你、上方漠歌、上方无忌从来都不曾从我这里了解到她的内心。她不美却自信非凡,她骨子里是狂风的肆意和烈日的嚣张;她的柔顺是一张温柔的假面,她的骄傲可以把一切男子踩在脚下;她总以为感情可以尝试却不能当真,她喜欢用自己的强势吸引并征服那些被她的光芒耀花了眼的人。为了达到目的,她可以扮演出自己最不屑的娇柔怯弱,但她不知道在最了解她的人看来,眼睛最深处闪烁着心机计算的她有多么直率坦白——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桀骜真是世上绝无仅有的惊心动魄的美丽。"
"世界上真会有这样的女子?公子不是在虚言?"
"如果不是看透了她,我也不会就这样爱上她,记住她。她曾经说过,我是最了解她的人:没有人比我知道她的温柔体贴只是一个表相,她的身上从来没有一根真正伏软的骨头!她可以为奴为婢,但她看人的眼睛永远是锐利得像刀像火!"
看着葛姬不敢相信的目光,无痕微微笑了,但笑容中却带着一丝淡淡的讽刺。"所以,我从来都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女子会不带任何目的地接近他人。所以,与她相处的时候,绝不会因为怀着超出界限的感情就毫无戒备容许自己轻易受到伤害。所以,早已习惯了和她相对时彼此感情的利用与被利用——这是无法改变的记忆。葛姬,你以为把你当作她替身的我,会放弃这样一种……特殊的乐趣?"
"公子。"
沉默。
"公子!"
还是沉默。
"公子——"
"普通的,仅仅称得上清秀的普通外貌;但是一个真正优秀的女子能够吸引人的,绝不仅仅是一个表相而已。她是优秀的,非常的出色,无论是在学业还是在与人往来上:一个浑身都发着光的女孩子,这就是她留给我的最初印象。"
月写影猛然抓住他的手臂。
"用尽手段向上爬的不顾一切的勇气,最难得的是决定了的道路就一直走到底的坚定不移——"
"公子,夜里风凉,请回屋休息吧!"月写影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哀求意味。吩咐自己处理好葛姬的事情后无痕就一直站在假山前面,整个人沉寂得仿佛一座雕塑。
无痕却突然笑了,语声里陡然充满了回忆的温暖甜蜜,"虽然有的时候会表现出非常幼稚的自负和目空一切,但是在那样竞争激烈的环境中学会了让自己最好状态地生活下来的女子,却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或者应该说是最好的一个。她是天生比任何人都更能在第一时间权衡出利益分配的那种人,更重要的是她懂得根据这一利益权衡作出对自己最好的选择——这样的女子,又拥有了那样一个可以给予全力支持的丈夫,在属于她的政途上一定会走得更稳更远吧?"
"公子……"
"她很聪明,很美丽,非常耀眼的才华和个性,还有天生的让人追随的魅力……她知道自己的优势,她有资本骄傲。从来不看弱者,因为强者永远只承认强者!"
"是的公子,写影明白……"
"不,写影,你不明白,你不会明白——没有遇到那样的人,你就不可能明白那种感觉。"微微笑着,"她从来都不看我,因为我只是她跟着她的众人里最平凡最普通的一个。我永远都不可能忘记,当年那个为了让她把目光转到我身上,甚至愿意展露全部本性的自己……"
月写影突然安静下来:那双幽黑的眸子已经不再是空洞和混乱,感受到比往日更沉静的目光凝视在自己的身上,他不由微微失神。
"写影,我爱她,我真的爱她。她代表了我年轻时代全部的梦想,我以为我看到了那个值得自己不惜付出一切去换取的自由飞扬的灵魂。但,"嘴角轻扬勾起一个温文儒雅的微笑,"我是君无痕。"
君无痕。
一阵夜风吹过,正好掩饰了他身子一阵几不可察的颤抖。
"身为君无痕,从一出生便被要求着学会看透人世间的情感,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血脉流传的家族。于是,我和自己打了一个赌。我不求人无所求地爱我,但至少我希望那个让我愿意付出一切的人能够看到真实的我。可惜的是,我输了。"
"公子!"
"我输了,虽然难过,但是可以理解。感情,从来无法占有和强求。我渴求的和她希望的,相差了太远太远。她只是不爱我,没有恶意,没有欺骗,真实地告诉我,如果从最初的开始我便是君无痕——但,没有如果。"
"公子。"突然抓住他的手,"对于写影来说,对于残影来说,对于影阁所有的人来说,公子就是公子。"
凝视着月写影俊美的脸,笑容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温暖,"残影曾经问我,为什么总带着那只福袋?因为那是一份无关身份的单纯的善意和喜爱。我想我是要自己记住,这个世界上真心待我的人——翠烟、师父,还有……始终都跟在我身边的你们。"
"写影想求公子一件事。"那些使他痛苦的人,必须给予惩罚;从暂时昏迷的葛姬开始……
无痕微笑了,"写影,谢谢你。但这一次,是我自己愿意承受这一切:不经历这一次,就无法和早已过去的往昔真正告别。或许,这也算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束吧。只不过……西陵的大郑宫,已经开始让我有些厌烦。"
真的是……残影曾经说到过的,少主前世的记忆吗?
或者仅仅是因为,连日来目睹那些所谓真情里充满了的利用与算计,让真正温柔的他伤怀?
月写影轻叹一口气,静静地跟在他身后走进了屋子。
有话要说================》》》
无语亦似千言
痕。
无痕。
痕公子。
公子无痕。
从来就不曾了解过那个人,正如他所说的,"目的不同,但目标一致,这就够了。"
他或许,真的是最好的合作者。
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对手的身份心情,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合作的真意,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的能力作用,可以看破一切心机算计并从容以对的沉稳镇定,可以独自将所有的事情计虑周到安排妥帖的能力,必要时可以毫不客气地将合作者推上棋盘充分利用的锐利果断,所有的一切都决定了,他,才是引导着棋盘上风云变幻的人。
西陵上方未神,请无痕公子助我。
一句话,将自己的命运交到一个并不深知之人的手上,却没有半点疑虑和后悔——这在自己,从来不曾有过。
他确实帮助了自己。一张不知从何得来的、薄薄的调令点出了京城军防调动的真实情况,一石四鸟同时震慑住所有蠢动的皇弟,更将上方日宣的敬畏和臣服握在了手里。瞬间扭转的局势,让自己可以乐观地以为,只要尽快把使令国事疲惫的北方战事解决,一切的事情便将重新走上正轨。
但,这只是让自己感谢他出手相助,而非那种愿意交付一切信任和感激。
我眼中银发紫眸的重华,才是真正的殿下。
是的,是他让自己第一次以真实的容貌站在所有人面前,是他在笃信神道的西陵君主面前肆无忌惮地说出"诅咒天命全是无稽之谈",是他向所有人宣称,"用你们自己的眼睛,来确认西陵的太子——上方未神"。
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必须坐上玉涵殿那个最高的位置。
不是为了权势,只是单纯地为了……活着。
因为,妖魔的、禁忌的容貌。
母妃用生命向神殿大祭司交换自己存活的机会,嫡亲的姨母用美貌和权势换取巫医手中可以改变外貌的月见草,至亲至爱的亲人为了保全夜纣族人的生命宁愿牺牲自己的全部;而身为皇子的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了她们的心愿努力地在大郑宫生存下去,走到大郑宫权力的顶峰——因为,只有将最高权力握在手中的那一刻,夜纣族人、母亲、姨母、帮助他们的巫医和大祭司,才可能获得真正的平安。
但,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在笃信着爱提丝的国度,可以再无掩饰地袒露自己的真容。
"不是那个伪装出来的神衹,而是独一无二的上方未神。"在离开仙树村的那一天晚上,他对恢复了视力的自己说,"不要再掩饰你自己,不是你的过错就绝对无须背负,你可以、你能够、你必须坚定地相信自己,面对一切。"
无痕,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对于上方未神是怎样的存在。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看着明镜里银发紫眸的身影,自己心中是怎样的感情。
回到淇陟,习惯了每天上朝前对着镜子凝视片刻,似乎只有从那里才能获得一些勉强的真实。
所以,当突然发现镜中的自己嘴角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第一反应是自己看错了。
一个犹豫,耳边传来一声闷响,只觉头嗡的一下,失去意识前,依稀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幽幽响起,"认识你自己,果然做得很好呢……"
鼻中闻着的是甜软、柔腻、靡丽,脂粉的香气。
身下所触尽是柔软轻滑,应该是最上等的丝绸。
远远的传来人声,有些嘈杂,却仍然听得出女子轻俏献媚似的娇笑,男子满足自得的轻哼。
脑中顿时"轰"的一声,明明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最可怕的噩梦。
推门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
脑中一片空白,轻盈的脚步一声声仿佛巨石坠落。
"重华公子若是已经醒了,就请起来更衣罢!"
轻快灵动的声音,带着一点恶作剧式的笑意,却是自己熟悉的声音。
眼前景物一点点清晰起来,一身鲜艳红衣的妖娆魅惑,分明倾天阁的头牌舞姬"红绡",但眼中那种混合了纯真甜蜜的狡黠,竟是村庄小屋的丫头红儿!
"弄影见过重华公子!"优雅地欠身行礼,抬起头来却是掩不住的轻快笑意,"重华公子被吓了一跳吧?请放心,我这怡红居旁人是进不来的。"
努力平复着心中滔天波澜,接过她递来的淡紫长袍披在身上。"红儿,是无痕送我到这里的?"
"是。少爷只叫红儿收拾了怡红居小心伺候,没想到竟是重华公子要来呢。"花弄影甜甜笑着,一边递上一杯温茶,"少爷让红儿转告公子不要着急,在这里安心等他回来。"
"他拿去了我的衣服?"只留下贴身底衣,显然是把所有的太子朝服都拿走了。眉头微微蹙起,"我以为……"
"大郑宫可不是什么玩的地方,多少双眼睛看着,露不得半点破绽。"接过话头的是缓步走进屋子的无痕,向花弄影微微颔首,随即坐到桌边,"想来想去还是用原来的衣服最好——不用担心,残影会把它好好的还给殿下的,当然,前提是不出什么意外的话。"
似乎出意外才不是意外。上方未神看了他一眼,"是柳残影扮的我?"
"确切地说现在是。"无痕微微笑着,"北书房里的人,是我。"
"怎么回事?"
"擅调军防,上方雅臣当着满朝文武御阶前请罪,成治帝陛下下旨囚禁水牢一日以待神意——以殿下的性情必然出口求情,却违背了、或者应该说是浪费了六殿下的心意。"无痕微微笑着,但笑意却完全没有到达眼底。"当此非常之时,不可有任何疏漏。殿下做了二十年的太子,自然知道这种时候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
一步跨下床,上方未神已经稳稳地站在他面前。"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事情还没有出,不过——"幽黑的眸子闪过一道精光,目光转向了窗口。
一直立在窗边在花弄影突然伸手接住一只褐色猎隼,迅速解下猎隼脚上一条紫色布条。"少爷,太子殿下……景阳门出事了!"
景阳门,下朝回府的太子上方未神一行遇刺,太子重伤。
朝野震惊。
"反应迅速、发令及时,残影做得很好。"听着花弄影的报告,无痕淡淡说道。目光轻转,"殿下,残影会暂时代替你在太子府里养伤,如果再有行刺投毒的话应该可以及时传回消息。"
上方未神没有说话,低着头凝神思考所得的信息。
"你早就知道今天有人行刺?"
"就像知道今天上方雅臣会自请惩罚囚禁水牢一样确切。"
"熬得过吗?"
"有'东风一梦'的效力,身体上没有问题。而且'东风一梦'里面含的赤狸血有抑制冰泉里银针鱼的效果,只要六皇子不轻举妄动就不会引来攻击。"
"雅臣自请责罚,是直接消弱上方无忌的势力,但上方凛磻之前和他的会面长谈,却更会受到皇上怀疑。加上他在调防时安插进来的人都被大皇兄尽数拔除,想来对于这样扭转的局势一定相当不满吧?所以干脆除了我,推给蚩云崖或者奈何天这些近日在淇陟活动得过于频繁的江湖人,顺便把平日就时常和花街酒馆来往密切的四皇弟也一同拖下水——这是他早就想好了的、不到迫不得已不会实行的计划吧?"
无痕微微一笑,"三皇子啊……殿下的想法非常正确。"
"但,牵扯到上方漠歌却是出乎我的意外。对于朝臣而言他是皇子中最不成器的一个,可是父王却能够一直容忍他。虽然上方凛磻从来没有不对无威胁之人出手的习惯,可是这次……难道……无痕,告诉我他究竟是怎样的身份?"猛然抓住无痕的手,上方未神急切地道,"告诉我,我必须知道!"
轻轻挣脱上方未神的手,无痕幽黑的眼睛凝视着他,"不,殿下,我不能。四殿下的身份,必须由您自己找到,否则他永远不会真正为您所用。"
上方未神呆了一呆,慢慢地退回座位。沉默片刻,突然道,"无痕,这是你的私心吗?"
没有回答,一双幽黑的眸子只是静静凝视着他。
"无忌的事情……我很难过。虽然之前不是没想过,但是事情真的推到自己眼前,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目光落在桌上斜插着一枝望月兰的精致花瓶上,上方未神慢慢地说道,"除了大皇兄,从我到雅臣年纪相差都不大。生下来就是太子,唯一的皇兄年长了我十五岁……太子和其他皇子接受的教育原本不同,还有那些礼仪规矩的约束,纵然是一父所出,却从来都没有兄弟家人的那种亲近。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无忌和雅臣,一个清逸脱俗,一个率直潇洒,虽然身为皇子却懂得远避朝廷纷争——他们是真正彼此关心彼此扶持的兄弟,他们是大郑宫的特例。我是真心喜欢着……这样的两个弟弟。"
伸手将茶杯斟满,无痕轻叹一口气,随即将茶杯递到他手里。
上方未神身子微震,随即挺直了身子。"无情最是帝王家,无忌、雅臣……真的不该忘记这一点呢。"追怀式的神采已经完全消退,紫色的眸子流露出沉静从容的光芒。"不过,怡红居虽然是很好的藏身之所,又有消息灵便之利,但毕竟人来人往难免有所不周。无痕可有更好的选择?"
看到上方雅臣的那一刻,说不愤怒就真的是说谎了。
明知行刺的计划却并不告知,没有预警地敲昏自己易容入宫,又让影卫乔装了自己——虽然从事情的结果来说确是最好的选择,但对合作者的自己却是一种难以接受的独断。
但,只是对于自己的话,上方未神认为保持冷静还是容易的事情。
仅仅是从大郑宫水牢到刑部大狱短短一里有余的距离,一路上都有重兵守卫,押行的更是以严肃刚正的刑部尚书劭谌洛凯,却仍然可以轻轻松松换人——无痕公子的手段,实在已经到达令人寒栗的地步。
愤怒,是因为他挑战了自己权威的极限。
"你专擅得过头了!"
用愤怒掩饰心中的恐惧,却在一瞬间恢复冷静。
每一着每一步都计划周密,所有的一切都如协约中所说为自己的前进铺平道路。极端的做法却是最大限度地避免使自己受伤,确实地知晓自己的心意并将愿望达成。天牢大狱之中的手段自己不是不了解,但有上方无忌处处关照上方雅臣并不会在身体上受到什么伤害,在这个时候把他带出却是让上方雅臣从此对自己立下了跟随之心——他的要求太过简单,而此刻能够为他做到的却只有自己。
臣服,君王需要的不尽是无条件的忠诚,更多的时候,是利益一致前提下的对强者的臣服与追随。
在变乱的时代,唯有真正的强者才可能获得最终的胜利。但强者绝不仅仅是心计、手段、为人处事上的卓绝,更需要具备的是,使同样高强甚至更为出色之人为己所用的能力。在西云大陆流传着"得天命者得天下"的预言。但对于上位者而言"天命者"或许过于遥远,只有拥有足以权谋天下的贤者能臣,才是在这个强者为尊的世界立足的根本。
这一局,在所有人眼里都是自己的胜利,但心里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无痕公子的胜利。
他早已说得明白,"目的不同,但目标一致",他,仅仅是一个暂时的合作者。
是的,暂时的、合作者。
上方雅臣可以轻松地接受他的合作,但自己,却已然不能——如果仅仅是奈何天的主事,如何能够这样轻易地转动西陵时局?
不去细想不去深思不去追问不去探察——但多年的本能,早已作出了应有的回应。
作为合作者的无痕公子,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对自己的真实意图过多的掩饰:"完全地确立太子无可动摇的地位,然后,成为西陵的君王"。是啊,自己从来就不曾错认,那双幽黑眼眸里闪烁的光芒。
大郑宫的嫡位之争,原本就牵扯到朝廷民生军争利益无数。朝臣支持的皇子从来都是各方利益综合后考虑的对象,江湖武人涉足其中自然出于同样的目的。神秘莫测的"奈何天"插手淇陟时局,哪里是一个"蚩云崖"就可以引得动的?利用奈何天的势力将活跃在淇陟的武林中人一点点驱逐,从容周旋于众位皇子之间,指点江山运筹自若——但,就连你自己都未曾注意过,对于北方战场的过分关注吧?
无痕,你要的,果然是我难以承受的代价!
"太子殿下。"
陡然惊醒,急于掩饰自己的心绪,却发现他根本没抬起头来,倒是一边的上方雅臣颇有意味地凝视着自己。
"太子殿下,三日之内,大郑宫……必有大变。"
谁能度,重重深殿
"殿下,北定门已在控制。"
"东晟门已在控制。"
"西便门已在控制。"
"南顺门已在控制。"
"殿下,皇都九门,除景阳门,均在我手——请殿下进宫吧!"
看着一脸庄严的心腹老将,上方凛磻心中微微迟虑,脸上却露出淡淡的笑容,"好,那便,进宫吧。"
十年谋划,一朝发难,为的,不过是今天的胜败。
上方日宣的景阳门,拿不下来原是正理。何况前日上方未神在景阳门遇刺,负责禁城安危的上方日宣受到了朝中极大的议论,亲自驻守在皇宫禁苑城门之上的他,不会让自己轻易有所机会的。
放弃一个景阳门,换得的是其他八门极小代价的夺取,这样的事情原本非常有利。
车驾缓缓驶进广德门——这是大郑宫真正的正门,历代西陵国主惟有国家大事才会开启的禁城第一门,上方凛磻的心陡然跳动了一下。
自己……终于是走到这里了吗?
无数次想象过这一天,现在的一切,是真的吗?
被囚金裟殿的上方无忌、被囚刑部大狱的上方雅臣、受伤修养在太子府的上方未神,最麻烦的对手,已经去掉了两个。四皇子府被心腹牢牢看守着,上方漠歌满不在乎的言行都被一一呈报,毫不担心他会有所动作。而只要自己从那个将被人们称为"先皇"的人那里获得王令,上方日宣自然会低头。
这是……百年难遇的机会,这是天时。
西斯大神啊,原来您也是这样垂怜着您卑贱的奴仆。
低垂下眼,上方凛磻挤出一个充满讽刺的笑容。
什么大神?!什么垂怜?!什么奴仆?!眼下的一切,都是靠一双手一点点取得:艰辛、忍耐、痛苦、挣扎……神从来没有公平,否则,为什么要赋予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妖魔神迹一般的外貌?为什么要让所有人把所有的一切都奉献到一个什么都没有做的皇子脚下?
左腕上刺着的枫叶,从来没有这样红得刺眼。
七叶一枝,血色的枫叶,这是西陵三皇子上方凛磻的标记。七岁那一年四个年龄相仿的小皇子被带进金裟殿,"请选择您的徽号——它将决定您的命运",一身华丽祭服的大祭司溪酃对他们说道。被殿外一株绚烂枫树吸引而将一枚枫叶交到大祭司手里的时候,就决定了他将拥有的血色的前途……
"为什么要这样待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把我赶出大郑宫?"十一岁的自己揪住母妃的衣襟追问,得到的却是她满面悲伤的泪水。
"因为你只是皇子,因为你选择了血枫标记,因为你注定了鲜血淋漓的命运……"
陡然想起往事,"是所有的皇子都必须选择标记,决定自己的道路吗?"
"傻瓜啊……西陵的太子是大神的宠儿,他以大郑宫、以淇陟、以西陵为标记!"
仅仅因为……所谓神的外貌!
仅仅因为……所谓神的标记!
既然是被神规定的命运,那么,我会按照他的心意让大郑宫开满血色的鲜花!
玉涵殿。
"逆子!"
"父王请暂息雷霆。"冷冷地睨视着那似乎永远高高在上的帝王,心里闪过一阵报复的快意。"禁城已在儿臣掌握,现在一切局势太平。"
上方朔离强抑怒火,一双灰蓝色的眸子目光凛凛地瞪视着眼前这个已经换上了皇帝常服的儿子,"你,掌握不了日宣。"
"所以儿臣到这里来,希望父王将可以掌握禁卫防护长官的权力一并交给我。"嘴角勾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虽然人都说天家无情,但凛磻还是十分相信父王一定不希望看到血染金裟殿的场景。"
握着印信的手陡然一紧,"你把无忌怎么了?!"
"父王请放心,无忌是儿臣的亲弟弟,儿臣不会拿他怎么样的。"脸上笑得温文,上方凛磻心里却是又一阵刺痛。如果说上方未神是神的儿子,那么上方无忌就完完全全是上方朔离的儿子!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皇帝对这个排行第五的皇子如此亲厚怜爱,天家绝迹的舐犊之情竟是溢于言表。相比于上方未神肩负着的太子重担,上方无忌才是真正什么都不闻不问万事无为的皇子!自己劳心劳力打理工部,但每一次有所事务都必须以皇兄身份协理五皇弟工作,而最大的功劳总是归结于什么都没有做的上方无忌!但更令人无法忍耐的是,仗着皇帝对儿子的明显偏爱,明妃安氏处处压制着母妃,若非有郁太妃和丞王时时宽慰,只怕生性柔弱的母妃便要支撑不住……
凝视着那双隐隐燃烧着怒火的湖蓝色眼睛,上方朔离的表情却是渐渐恢复平静。
"挑动雅臣私调京城军防,借机在日宣手下安插亲信;散布关于神谕的消息,引发京城民心混乱。一边利用无忌身后那群头脑容易发热的年轻人在朝中力主与北洛对战,一边指使户部朗卿克扣延按北方粮草衣物,甚至让江湖人打劫军粮——你的本事,可真不小啊!"
"任凭神谕在平民百姓中完全失真的流传而不加以理会纠正,任凭朝中主战主和两派朝臣争论不休而不加影响干涉,任凭非常局势下京城中武林人士走动频繁而不加禁止控制;对与江湖中人往来愈发密切的上方漠歌不闻不问,对于私调城防犯下不赦之罪的上方雅臣只是水牢示警,上方无忌知情不报甚至全无责罚只是让他在金裟殿请罪思过——父王的心思,可也真是古怪啊。"
上方朔离冷笑一声,"朕的心思,几时轮到你揣摩了?"
"父王这话相当不公呢。皇帝陛下的心思,凛磻从记事起到现在足足揣摩了三十个年头。"
"粮草遭劫,冬衣不到,再加上强敌临阵,军队人心混乱,主帅急于求战——只不过为了之后彻底压制现在那帮急急拱立你的主战的文武朝臣,拿我西陵二十万将士的性命做代价,你的手笔果然不是一般二般的大呢!"
上方凛磻微微一笑,"到了这个时候父王还何苦说这些废话?与北洛的战事本来就是个只输不赢的局面,上方未神一次次阻拦发兵的时候早就说过这个话。记得当时父王还生了好大的气不是吗?但现在看起来却是他说得完全正确。战事结束,主战派自然灰头土脸,但只要不是上方未神继续主持朝政,主和派也捞不到什么好处不是吗?所谓帝王心术所在,就是平衡朝臣之间争夺,而将权力集中于上皇——这可正是父王多年来用行动教导我们的为君之道。"
"我原本还以为,你不会真正了解太子的能力眼识所在。"
"大神哪!父王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上方凛磻猛然大笑起来,"他是我最大的对手,怎么可能对他的心思行事无知!"
"所以才挑起他和无忌的争斗而坐守渔翁之利?"
脸色倏地一沉,"他果然不是什么傻瓜,倒是我把事情想得简单了——"
"如此说来,作出一副急切的样子在日宣那里轻举妄动,也是你的计算了。"
"本来以为他会就此忽视于我而极力对付上方无忌,想不到……"居然处处计算,甚至顺手将上方雅臣也一并拉拢了过去。
"确实是难以光明正大取胜的对手,是这么想的吗?"上方朔离突然微微一笑,手在皇帝书案上那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印信上轻轻抚动,"太子的遇刺,也是你动的手罢!"
"是!"景阳门的行动虽然比自己的计划在时间上提前了一个时辰,但效果目的却是同样的。
冷哼一声,上方朔离锐利的目光直直逼视过来,"我是说,太子从南方巡视回来的途中,是你动的手罢!"
影摇摇瞬息变迁
一个明亮的灯花闪过。
风从殿外倒卷进来,整个玉涵殿灯影摇曳变幻不定,透露出森森之气,引得偌大殿堂中相对而立的两个人心中也是一阵悚然。
"是不是我动的手,现在已经没什么要紧了吧?"
半晌,上方凛磻才缓缓开口打破那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上方朔离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当然非常重要。"转过头向皇座屏风后面道,"九皇弟,你出来吧。"
上方凛磻猛然退后两步。
九王爷上方萏芒。
在满朝文武以及宗室王族的记忆里,淳王上方萏芒的印象都是相当浅薄的一个人物。相对于其他几位王爷,上方萏芒年纪极轻,手中从来不曾握有过什么实权。只是因为他和成治帝上方朔离是真正的一母同胞,才在成治帝登基二十年的庆典上受封了王爵。以身体单薄为名,平日一向深居简出,只参加一些大型的朝会和皇室的活动,有时成治帝会在太医院的会诊上本下允许他到东都临瞿修养将息。这样一位几乎被人们忘记的逍遥无争的王爷,却在两个月前府上突遭刺客,加上淇陟的动荡,真正引发了宗室的恐慌。
上方凛磻清楚地知道,这次行刺,正是自己派去的蚩云崖的杀手。王府侍卫的力保之下,上方萏芒还是遭受重伤,加上身子素来单薄虚弱,两个月来一直卧床不起,就连上方未神回朝引发轩然大波的朝会也全部缺席。直到今天早上,暗卫收到的消息还是九王爷病重卧床,此刻猛然在大郑宫玉涵殿见到步履稳健形容沉静的他,上方凛磻的心一下子抽紧了。
"夜行衣上有三皇子上方凛磻的徽号,因此第一个想到的幕后主使就是三皇子;但如果真是三皇子的人,必然不会轻易露出这样的标记,更不会穿着这样的衣服到处做事,显然是有人意图嫁祸。但聪明的人却会这样做,故意令从人穿上绣有自己徽号的衣服以摆脱嫌疑。何况殷颉武功高强少有敌手,留下线索的可能极小;即使意外遇到高手,他也早就被人下了无臭无味的'千日醉',激斗之时会催发药力,一旦脱力便死于无形。"
"九皇叔的意思是,凛磻果然是这样一个聪明人?"
冰冷的语气,不驯的眼神,上方萏芒却只是淡淡一笑,"不,皇侄心高气傲,更是真正的聪明人,所以这一次的行动,不是凛磻你的手笔。"
"难得九皇叔夸奖,可惜,置上方未神于死地,确实是凛磻一直以来的心意。"
上方萏芒轻轻摇头,"未神这孩子处理朝务虽总是冷漠自持,但待兄弟这一块上却一向是极好的。只要不生害人之心,总是全心全意地周全,哪怕真有了害人之意,也总是尽力相助排遣。生在天家而有这样的皇兄太子,已经是身为皇子最大的幸运了。凛磻怎么就不明白他的心意呢?"
"皇叔这般说话却是什么意思?"瞥一眼一旁冷眼肃立的上方朔离,口中冷冷地吐出一句。
"你到底还是在叫我'皇叔',和你的父王一样,我不愿见到血染大郑宫的结局。"
听到身后夹杂着兵刃铠甲撞击声音的脚步,上方凛磻没有回头。
"臣上方未神,见过皇帝陛下、淳王殿下。"上方未神沉静的声音稳稳传来。
"臣上方漠歌参见皇上、王爷。"
目光在身着银丝软甲的上方漠歌身上扫过,然后在完全没有任何受伤迹象的上方未神身上停顿片刻,上方凛磻湖蓝色的眼睛逼视着自九王爷上方萏芒出来后就一直默不作声的成治帝。
"西陵王权继承,须同时获得三者承认:在位皇帝授予印信,禁卫防护长官发誓效忠,还有……皇朝'暗流'的臣服。"上方朔离淡淡说道,"'暗流',是最高权力的帝王控制江湖武林的利器。他们负责在各个武林门派江湖帮会中的渗透,搜集和传递帝王所需要的消息,并在恰当的时机将帝王的心意传达给需要的人。每一代'暗流'魁首都有他所效忠的君主,他们的选择可以直接决定王位的传承。他们可以在上一代君王指定的继承人继位之后向新君效忠,也可以在最先的开始就决定他们侍奉的主人——唯一的条件,是这位皇子能够发现它的存在并获得它的臣服。"
上方凛磻的身子微微一颤,但苍白的脸上随即浮出了一丝笑容。"原来九皇叔竟是暗流魁首,难怪这么多年都躲在暗处无法见人。"目光落在上方漠歌身上,嘴角轻挑,"四皇弟是下一任的魁首吧?果然是心思敏捷!见上方无忌失势就立刻倒在了太子脚下,这般见风使舵随机应变的工夫,是在花街歌馆花了大力气练出来的么?"
听他这般刻薄狠毒的言辞,上方萏芒只淡淡一笑,上方漠歌却已是怒形于色。"上方凛磻你——"
"我?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我说得有错么?"上方凛磻浅浅笑着,湖蓝色的眸子对上上方未神的眼睛,"太子殿下,你果然技高一筹。但是,这一局还没有结束不是吗?"
上方未神凝视着他。
"我想,你不会像别人那样,傻到以为我会真的只身一人地前来逼宫吧?"
赤蛤烟。
"原来你早就知道……"
浑身无力瘫倒在地的上方漠歌艰难地说道。
冷冷看了他一眼,"我痛恨草絮花粉的事情淇陟尽人皆知,偏偏这两日总有些讨厌的虫子往我窗台上撞——如果还不知道,你以为我真是傻子么?"
血液里混合了海昙蝶鳞粉的人,绝对不能碰到赤蛤烟。赤蛤是海昙蝶的天敌,取赤蛤的蟾酥制成的赤蛤烟只要一点点就可以让人筋骨酸软全身无力。平日上方朔离、上方萏芒、上方漠歌都服食一定的赤蛤粉以为锻炼,但这一次上方凛磻使用的赤蛤烟不但无臭无味,效力更是强得惊人。不过片刻工夫,殿中能够站着的只剩下两人,而上方未神也只是苦苦支撑不让自己倒下而已。
"抱歉了父王,要暂时借你的命用一用。"
见上方未神终于双膝一软滚到在地,上方凛磻嘴角不由勾起一个安心似的微笑。"溪酃大祭司虽然是一个识时务的人,但为了让事情更加简单顺畅,还是您亲自去和他说比较保险。"口中说着,脚步移到上方朔离身前,居高临下看着那个总是俯视着世间众人的君王,不由又是一个满意的笑容。"我不想用刀指着您,相信您一定懂得体贴儿子的心意。"
"上方凛磻——"
"四皇弟,你果然不及太子殿下多矣!隐忍不发才是成大事者的所为,啧啧,就凭你这样冲动的性格,暗流在你手上也是一定要毁了的了。不如,"湖蓝色眸子一转,"等事情安定下来后我亲手为你废除了这个无聊无用的组织?"
"你不要太得意……"
"我为什么不能得意——"
话音戛然而止。
一把银光闪烁的锋利匕首已经架在了他的脖颈,匕首上散发的寒气几乎就要把喉管冻僵。
眼珠转动,对上一双平静无波的紫色眼眸,上方凛磻的眼中顿时反射出无法掩饰的惊愕和恐惧。
"很抱歉你确实不能得意——赤蛤烟对我没有任何效果。"无痕的"黄泉"彻底改造了自己的体质,几乎可以抵挡各种毒素——上方未神语声沉静地说道,"而且废去我的功力不表示我真的就此武功全无,基本的自保技能在我脑子里还是记得相当牢固的。"
"你……"
"我希望由三皇弟自己开口喝退今天擅离职守的禁城军士,并传令将放出去的江湖武人全部收回。"
"上方未神你——"
"今天玉涵殿里没有其他人,解决家务事不需要外人插手。我不称'本宫',也不命令你。只希望你仅存的一点理智良知能够让你免除死罪!"
"匕首架在脖子上的'不命令'?上方未神,你真是虚伪到极点!"挤出一个轻蔑的笑容,上方凛磻冷冷笑道,"明明比任何人都更想着眼前那个最高的位置,偏还要摆出一副宽容温敦的兄长嘴脸!告诉我,上方未神,将自己的兄弟一个一个踩在脚下的滋味是不是非常甜美?不过你一定不知道,相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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