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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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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风弄 (5本全)

太子(出书版)第一部 by 风弄




文案:
内惩院,王族人人谈之色变的责刑之地。
而在六个月前曾尊太子的咏棋,如今却沦落至此。
最是无情帝王家,门败者下场凄惨,这他都懂得。
可他不懂,为什么昔日相安无事的兄弟,如今却这么狠心折辱他。
要他开口求饶、要他屈服于他的膝下,甚至……要他婉转求欢。
咏善啊咏善,如今继位为太子的你,究竟要的是什么?
十六年来,咏棋的目光总是不看着他。
与弟弟咏临同为双胞,但咏棋总是对咏临欢展笑颜,对自己,却是刻意的疏远。
他不懂,明明都是相同的容貌,明明都同为他的兄弟,但他却不曾这么新腻的对自己……
就算折辱他也一样。
咏棋啊咏棋,你为什么不懂,我要的很简单啊……


第一章
天很阴。
京城郊外,枯草黄芦,都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时值隆冬,密密麻麻下得不大的雨丝被北风吹得打斜,刺在人的肉上,好像冰阵一样的冻人。皇宫深处的内惩院,和郊外一样冰冷。
这里是皇宫真正最冰冷,最吓人的地方。
民间流传的冷宫,还只是住被废的妃子,多少也算是宫殿,一应饮食,日常用物,也会供给。
内惩院,却是专门关押皇室宗亲里犯了大罪的人的地方,根本就是牢房,而且是各色刑具俱备的牢房。
王族内外,谈之色变。
就在这个北风阵阵的日子,一辆被厚帘子挡得密密实实的四轮马车,在一队精兵的护送下,从皇宫小西门无声无息地进去,停在了内惩院的门口。
到了目的地,一路上负责看守和护卫的队长翻身下马,走到了马车前面,停下脚步。
也许是因为坐在里面的人的身分——这辆垂着厚厚帘子,简简单单,瞧不出什么的马车,此刻却给人一种巨大的压迫。
一股沉甸甸的悲伤像空气一样弥漫在四周,令队长简直无法开口说出一个字。
很久之后,他才用压低的,沉重的声调开口,"殿下,地方到了。"
帘子被人掀了开来。
一个颀长削瘦的人影,从车里弯着腰出来,仿佛在黑暗中待得太久了,连此刻不太亮的阳光都受不了,瞇起眼睛,缓缓站直了身子。
"到了?"他自言自语地吐了两个字,抬头看了看眼前高高悬挂的"内惩院"牌子,门里面深深的看不见的阴森让他有点心惊,年轻俊美的脸上掠过一丝畏惧,但很快,又带着天生的尊贵矜持,从容下来,问了一句,"这就是内惩院了?"清淡如水的声音,和他给人的安静从容的印象,如出一辙。
"是。"
队长低声回答着,不忍去看这位风华正茂,却已经被动荡不安的朝局拖入地狱的废太子。
炎帝的长子,今年只有十六的咏棋,就在去年被册立为太子后,不足六月而废。
这是一位非常俊美的少年。
明眸皓齿,眉清目秀。
顾盼生辉,潇洒飘逸。
乌黑的瞳仁不管什么时候都亮亮的,晶莹如星,目光柔和,总带着善意。
记得一年前在册立太子的大殿上,曾经远远的看过他,那时候远没有现在这样憔悴,瘦了一圈后,顿时就纤细得可怜了。
"殿下,请移步吧。内惩院的人已经在等了。"
"谁审我?"
"小的不知道。"
"我……想见一见父皇。"
"我要面君,你帮我代奏吧。"轻轻的,不像是命令,也不像是请求。
"……殿下,凡是交给内惩院的事,从来不许代奏的。不过,殿下可以要内惩院代奏皇上。"
接下来的沉默,仿佛石头一样压在人的心上。
良久,咏棋清秀的眉蹙了一下,苦笑着,喃喃道:"看来,我只能盼自己能死得痛快点了。"他叹息着,提起脚步,迈进了内惩院的台阶。
一群并不慈眉善目的人手里提着枷锁铁链,站在门坎内,正等着咏棋。
见咏棋到了面前,领头的一个官儿冷着脸,干巴巴道:"小的是内惩院院官张诚。殿下,恕小的无礼,您进了这个门坎,小的就不向您行礼了。"指着门坎边上那条明晃晃的黄线,"不是小的胆子大没规矩,这道门坎的黄线是太祖烈皇帝御笔亲划的,太祖皇帝圣命,这是专门惩戒皇族罪人的地方,只要是被关进来的,不管什么身分,就是金枝玉叶、龙子凤孙,来了这里就是犯人。殿下明白了吗?"
"有什么不明白的?"咏棋咬着下唇,骄傲地仰起头,冷冷道:"既然进来了,随你们糟蹋吧。"
"不敢随便糟蹋殿下,小的只是奉旨问案。"张诚五代都是内惩院的人,从小看着不少倒了楣的龙子凤孙们落难,但废太子来还是第一次,看着咏棋虽然形容憔悴,毕竟还散发着几分太子威严,口头上也不敢太无礼,用手一让,道:"按规矩,请殿下用枷锁。"
身后两名院吏,一个捧着木枷、一个捧着锁链,跨了出来。
咏棋一生金尊玉贵,就算最近一年事故迭起、际遇不堪,身边最少也有两三名太监宫女伺候着,从来没有见过什么枷锁。
他看着面前冷冰冰的刑具,心里往下一沉,咬紧了雪白的贝齿,把手缓缓伸了出去。
喀,喀。
两声清脆的金属响声,纤细而白 皙的两只手腕上,卡上了沉重的铁扣。
一种让人几乎晕死的屈辱感,冲上咏棋的眼眶,差点滴坠下来。
张诚这才满意地笑了笑,转身,伸手往里面一让,"殿下,请吧。"
炎帝的规矩,对待皇族内的人和对待外面的大臣们不同。
外面的大臣们犯案,为示公平,通常是三司会审。
皇族内的罪行,常常涉及皇族隐私,为避免家丑外扬,反而经常只用一个主审。
也许这一次事关重大,要审的又是前太子,炎帝打破常例,任命了两人审理此案,张诚当然是其中之一。
而另一个,却是咏棋怎么猜也猜不到的。
当他戴着木枷铁链,以无比沉重绝望的心情,走过长长的点着黄豆大灯火的漆黑通道,迈进审讯厅时,一张猛然跳进眼帘的脸,让他当场僵硬了。
剑眉、星目,比一般人还要突出的直挺的鼻梁,骄傲而俊美,华贵沉稳之中英气逼人。
这唇、眼、口、鼻,都如此熟悉。
熟悉到可以把压在心底的百种滋味,全部翻出来,在脑海里沸腾,情不自禁地失声叫了出来,"咏临?"
坐在那的人却全没有咏棋的激动,扬唇笑了笑,"错了,不是咏临,是我。"
听了声音,咏棋脸上骤现的惊讶兴奋,都倏然消失了。
"哦,咏善,是你。"
他怎么了?竟把他们两兄弟给搞混了。
虽然是双胞胎,但身为长子的咏棋从不会把这两个由淑妃所生,只比自己少两个时辰的弟弟给弄混。
咏临,他是个多好的弟弟啊。
聪明、好学、善良,有点儿顽皮,他——和咏善不同。
对,咏临他,没有这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不像自己的双胞胎哥哥咏善,身上总有一种让咏棋不自在的气息,眼睛偶尔闪过一道犀利的光芒,仿佛要把人从前到后刺穿一样。
"难得,你还记挂着咏临。"咏善穿着四团龙褂,脚上蹬着一双紫色锦鞋,潇洒飘逸的姿态恰如临风玉树,表情平静。
坐在高台后面,他的目光甚至可以说是无害的,从容安然地打量着咏棋。但不知为什么,咏棋却打心底里对他的打量有点畏惧。
咏棋稍稍别过脸,"咏临……他现在如何?"
"咏临嘛……呵,我今天,可不是来聊天的。"说了三个字,咏善可恨地吊住了不再往下说,居高临下地似乎把咏棋打量得满意了,转头去看张诚:"父皇派我来监审,张诚,该问什么,你就问什么吧。"
无情的语气让咏棋一怔。
兄弟们一起在宫里出生,一块读书、一块玩耍,他虽然暗地里对咏临特别溺爱了几分,但对于咏善也从来没有冷落的地方。
到了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就算不是一个母亲出来的,毕竟也该有一点情义在,怎么说话这样冷漠,连一句场面上的好话也不肯说?
自己哪里得罪了咏善? 咏棋百思不得其解。
审讯厅的炉火在咏善等背后熊熊烧着,热着他们的脊梁,驱走寒意,站在另一边的阶下囚,从身体到心灵都感觉到一股惊心动魄的寒意。
张诚打开卷宗,咳嗽一声,开始问案。
"庆宗二十年三月,你是否曾擅自联络宫外大臣,意图结党?"
"没有。"
"怎会没有?三月的时候,你和陈敬等大臣会面,长谈了半个时辰,可有此事?而且还私收大臣的礼物?"
"有。"咏棋俊美的脸很苍白,凝视着前方,仿佛在出神,说话却有条不紊,徐徐道:"我是庆宗二十年被父皇册封为太子的,大臣们备礼恭贺一下,也是按照礼仪来的,并没有失礼的地方。"
"你是否教唆太监吴小三,到内事廷取各位皇子的生辰八字?"
"没有。"咏棋简单地回答,瞥了咏善一眼。
咏善一直都很沉默。
坐在远处,背影的火光让他看起来像一座雕像似的。咏棋可以察觉他的目光直盯着自己,犀利、深沉、带着让人看不懂的探索和观察,还有一些别的,令人心悸的东西……
"还敢狡辩?"张诚哼了一声,提高了声调,"太监吴小三正是在你身边伺候的人,事后已经招认,是受太子指使。你如何解释?"
"当时我是太子,伺候我的人多着呢。"虽然竭力不想惹事,但皇子的傲气还是忍不住流露了一些出来。咏棋平缓地扫了张诚一眼,"你说他招供是我指使的,但重刑之下,何供不可求?我又为什么要取兄弟们的生辰八字?"
"取生辰八字,自然是魔魇皇子们,要用邪术了。"
"我没有这么干。"咏棋冷冷应道,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张诚,"这件案子当时已经查过,证明是诬陷,连父皇也是知道的。你为什么又要翻出来问?"
说到这里,眼角往咏善处一扫,心里微微一动。
他记起来了。
当日这个案子,后来在母亲丽妃和舅舅宋楠的有心指示下,矛头转向了咏善、咏临和他们的母亲淑妃。
那一次,咏善、咏临和淑妃虽然逃过了大劫,最后澄清了冤枉。
但从小照顾咏善长大的穆嬷嬷却被刑讯致死了。
"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张诚道:"皇上给我的圣旨,是彻查和你有关的一切案子,这件案子……"
一直默坐着的咏善,忽然轻咳了一声:"从前的案子,暂且放下,先问别的。"
张诚愣了一下,不过见了咏善开口,当然不会驳回,恭敬地应道:"是。"
放下手里的卷宗,又重新开了一卷,清清嗓门问:"那我问你。庆宗二十年十二月,你已经被废黜,皇上施恩,封你为南林王,让你在南林好生修养读书,为什么你还要联络京城里的大臣们,私下来往,意图不轨?"
庆宗二十年十二月,其实也就是一个月前的事。
咏棋六月被废黜,七月去了南林,因为不想惹祸,连王府大门都不出一步,就这样小心,没想到还是遭了毒手,被诬告到皇帝面前,立即押送回京受审。
听着张诚咄咄逼人的问话,他沉吟了一会,反问道:"我联络了什么大臣?"
"蔡薪、雷淘武、宋楠,难道你没有写信给他们?"
"我写了。"咏棋点头承认,"蔡薪、雷淘武,是父皇给我指定的太子太傅;宋楠,是我的亲舅舅。我不能写信给他们?"
"写信可以,但是写意图不轨、结党营私的信,那就是大罪。"
普通的问候信件,寥寥几字,竟然平白扣上这么大一个罪名,咏棋再平和的性子也生了怒气。
"谁说我意图不轨,结党营私?那些信你们都亲眼看到了?"
"没有!"张诚阴险地盯着他,狞笑着道:"所以才要审你,问清楚那些信里都写了些什么?里面是怎么图谋的?还有哪些帮凶?你去了南林,丽妃私下也给你送过几次信,里面又写了什么?你联络大臣是自己的主意,还是丽妃的主意?"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咏棋心里猛地冷了下去。
这哪里是审案,分明就是要借着机会整死他们一族,不但宋家,连同情宋家的大臣们也不肯放过。
母亲丽妃自从自己的太子位被废黜后已经被关进冷宫。虽然确实是曾经塞银子,私下求往日相熟的宫女太监们传递过信件,但不过是母子连心,实在想念了,问候一下身体而已。
现在才知道,那些信可以传到自己手上,根本不是侥幸,而是故意放纵的,就为了今日的诬陷。
人心歹毒,都已经落魄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还偏偏要赶尽杀绝呢?
"快点说吧。殿下,小的耐心不好,你也知道,审案子,狡辩是要吃苦头的。"
不行,绝对不能松口。
任他们诽谤,但没有他的供词,就难以再度兴起大狱。
咏棋想定了,抬起了头,淡淡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信都是我写的,上面都是问候平安的家常话,给太傅和舅舅写信,我没有做错什么。"
"呵呵,瞧殿下的意思是要和我耗时间了?"张诚审犯人的经验丰富,咏棋又是没有进过牢房的娇贵皇子,一看咏棋的神态改变,就已经猜到三分了。
他接这差事之前,早就打探好朝廷现在的局面,坐在他身后的二皇子咏善,最多再过几天就会被正式册封为太子。
天下大局已定,正是为将来的皇帝立功的时候。
淑妃娘娘昨天特意召他过去,还不是因为不放心丽妃宋氏一门死灰复燃吗?
说到底,就是要快一点把原太子和丽妃他们都给除掉,拔了眼中钉。
要弄死咏棋,最快的方法就是用刑。木棍、铁杖,哪一样都好,下手时用点阴力,包管这尊贵得一折就断的皇子立即没命。
所以咏棋的态度反而如了张诚的意。他瞅着咏棋纤柔的身子,难听地笑起来,"殿下,您请看。"
侧开身子,对着墙上指指,"这上面的东西,都是历代皇帝亲赐的,专用在犯了法,不怕死的王公贵族、龙子凤孙身上。御赐的刑具拿在我们手里,等于是替皇上教训家里人,就算折腾死了,也是不加罪的。前年武亲王密谋兴兵,就是死在这个地方的。这么多好东西……殿下,您要先选哪一样?"
咏棋往墙上一看,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挂在墙上,阴森诡异、乌黑乌黑的,笼罩着厚厚的血腥,也不知道染过了多少人的血。
他毕竟只有十六岁,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身体上的凌辱,全凭一股与生俱来的骄傲支撑着。
愤怒、悲伤、害怕,都在他两洼清泉似的闪亮眸子里翻腾。
笼罩而来的恐惧不断加重,咏棋情不自禁地,将复杂的目光扫向了坐在一边,俨然高高在上的咏善。
只比他小了两个时辰的弟弟遇上他的目光,也怔了一下。
但很快,咏善冷漠的把视线转向了他处。
咏棋的心,仿佛被攻城捶狠狠捶了一下。
要是……是咏临被派来监审的话,那或许……
"殿下,考虑好了没有?"
"你不就是要动刑吗?"悲愤交加地回头,咏棋轻蔑地看了张诚一眼,"动手吧。"
张诚正等着这一句,好在将来写卷宗的时候加上一句"咏棋蛮横狡辩,逞强熬刑",听了咏棋的话,格格笑道:"好,太子爷,你有骨气。"
手抬起,不用回头,已经准确的指到身后墙上血迹斑斑的铁杖。
那东西,只要使的人练得够功夫,打下去可以不破皮流血,暗地里却伤筋动骨、震碎脏腑,打个二、三十下,当时看着没什么大碍,过两天就一命呜呼,毫无把柄可抓,牢里草营人命最管用的。
还没开口,身后不轻不重地传了一声:"慢。"
张诚一愣,连忙换了一副表情,转身过去看着咏善。
"殿下?"
"张诚,我有点话。"咏善站起来,适意地动了动手腕,"咱们找个地方谈。"不等张诚反应,转身踱出厅门。
张诚摸不着这位目前圣眷正隆的皇子唱的是哪出,只好摸摸鼻子跟了出去。
咏善在拐角处的无人处,负着手等他。
"昨天,你去见过母亲了?"
"是。"
"和你说了什么吧?"
"是,淑妃娘娘她……"
"她说什么我猜得到。"咏善冷冷地截住了。
北风穿堂而过,吹在人身上好像割刀子似的,张诚身上穿着两件皮裘,一样冷得直哆嗦。
这个古怪皇子怎么偏偏选了个这样的地方私聊?他心下埋怨,但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作声,只是眼睁睁看着咏善,盼他快点说完。
恰恰相反,咏善对凛冽的北风一点也不惧。迎着风,好像让他更精神了,挺直身子,脸上浮出一丝让人看不出深浅的微笑,好一会儿才转过头问张诚,"你说,没有儿子,妃子能不能当上太后?"
张诚一愣。这个问题,真是有点没头没脑了。见咏善发亮的瞳仁瞅着他,才知道在等他回答,连忙答道:"这个……恐怕是不能的。"
"聪明。"咏善满意地扫了他一眼,回过头,目光穿过高高的墙头,射向幽远昏黄的天际,仿佛随口感慨,又仿佛意有所指,"儿子,就是娘的根本。没有我,淑妃娘娘就当不上太后。这一点,你明白吗?"
"小的明白。"
"谁的话比较有分量,你明白吗?"
"小的明白。"不知为何,站在这狂风肆虐的地方,张诚的脊背上却已经渗出了一层细汗。
眼前这个冷漠沉静的少年虽然只有十六岁,但他凝视远方的挺直背影,语调平缓却异常清晰的片言只语,直让大人也生出一股颤栗来。
"张诚,有句话你给我听好了。"
一种无形的恐惧,随着咏善低沉的声音,朝张诚笼罩过来。他情不自禁的躬低了身体,竖起耳朵听着。
咏善双手负在身后,一字一顿。
"要是,咏棋在内惩院里出了一丝差错,我,会要你的命的。"
接下来的审讯,就不过变成冠冕堂皇地走过场了。
张诚所问之下,咏棋能揽的,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但凡有牵扯到别人的,咏棋就变成锯了嘴的葫芦,一字不答。
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墙上让人簌簌发抖的刑具都在,张诚面目狰狞,口出恫吓,百般不耐烦,却硬是没有再往后面墙壁一指,再提起用刑的事。
其实咏善和张诚出去密商的时候,他在厅里,带着枷锁的身子一直在暗中发抖。
怕,真的,谁不怕呢?
那些往日只是被身边的人不经意地稍提起一两句、就被中途打住的惨事,现在就在眼前,就正降临到自己头上。
困滩的游龙遭虾戏,眼前这些粗鄙的男人虎视眈眈、心狠手辣,往昔百般尊荣,到了这里,只怕招来的折磨更毒辣。
"殿下,说了半天,你就是不肯认了?"张诚重重合上卷宗,瞇起眼睛瞅着他。
"你问的话,我一一据实回答,没有什么不肯认的。"咏棋没有再抿唇,这个动作太显出他的紧张了。
和张诚对答了一个时辰,口干舌燥,枷锁压得他肩膀生疼。咏棋盯着另一头的熊熊火光,目光似凝非凝,有点出神。
似乎渐渐适应这里的阴暗和火光,不再觉得原先那样心惊胆颤了。
就算怕又有什么用呢?
"你的这些话,我可是都要呈给皇上的。"
"尽管呈。"
咏棋的眉过于秀气,就算冷笑着,也一点不显刻薄。那双眸子就算有着怒气,也是温和的。
这一点,他无论如何比不上咏善。
咏善就算微笑着欣赏一样东西,眸子里一闪而过的光,也会让人生出怯意。
审问的过程中,他虽然一直沉默不语,但安静的视线却让咏棋如芒刺在背。
他在看什么?
不仅是脸、不仅是手、不仅是脚或者身子、衣裳、神态,咏善的目光好像一张用冰剑编成的网,抛过来能把咏棋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剖成几千几万份。
下意识,咏棋别过脸,再次躲开咏善的视线。
耳边,仿佛听见了咏善的一声冷笑。
"殿下,今天的已经大致审完了。这些是记录好的卷宗,请殿下过目指点。"张诚收拾了卷宗,小心翼翼地呈到咏善面前。
"拿开吧。"咏善瞅也没有往上瞅一下,脸上还是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是过来看人的,卷宗和我有什么关系?"边说边站起来,整整身上一丝不苟的衣裳。
见他往厅门走,张诚领着两个院吏跟过去,"殿下今日辛苦了,天冷,不如给殿下备一顶小暖轿……"
"谁说我要走了?"咏善头也没回,"审讯的地方见识过了,牢房呢?领我去看看。"
张诚昨日见了淑妃,想着咏棋迟早要死,预备的不过是个破烂小屋。但刚才看咏善的意思,咏棋却是不能虐待的。
他是聪明人,一路陪着咏善走去牢房,早就有了主意,也不住预备好的小牢房走,直接领着咏善去了内惩院里最大最好的单人牢房,笑着道:"就是这里。殿下看着,觉得怎样?"
"嗯,地方还够大。"咏善道:"只是有点冷。"
"不会冷。这里连火炉都预备好了,只是犯人还没到所以没点。哦!小的这会就点上……"
咏善不置可否,围着牢房踱了一圈方步,才道:"我说几点,你记下来。第一,不许用火炉,挖一条地龙出来,在下面生火取暖。"
"是。"张诚应了一声,不过有点疑问地抬头,"其实……用火炉也未尝……"
"火炉不行。那是明火,里头还有烧红的炭。"咏善脸上不露一点表情,"你手底下这么多人,给你三天,难道还开不出一条通热气的小地道?要是那样,你也太不会办事了。"
"殿下说哪去了?这……这不用三天,一天半就够了。"听见咏善的语气不对,张诚赶紧转了口风,顺着他的意思道:"您放心,万万不会让咏棋殿下冷着。别看小的面上对咏棋殿下恶狠狠的,那是遵旨审案,没办法的事。其实谁想难为他呢?连我们下面的都这么想,殿下这样心肠仁慈的就更不用说了。到底是同个父亲的兄弟,怎么也不会看着咏棋殿下遭罪?皇上也疼您这片仁心呢。小的明白了。"
"你没明白。"咏善冷冷地给了他一句,阴暗的牢房内,深邃的瞳仁偶尔闪过一道锐利的精光,像闪电猛地在天上撕开一道口子,但转眼就隐去了,轻抿着薄唇,慢条斯理,字正腔圆地道:"我这个哥哥,外柔内刚,遇了事很容易转不过弯的。你要……好好看着。"
这句话语气极淡,最后四个字,轻到了极点,不竖耳朵仔细听,简直就听不见。
反而无端多了一种凝重危险。
张诚愕了片刻,猛一个激灵,明白过来。
这位城府深沉的皇子,竟是在担心咏棋寻死!
偷偷地,他挑起眼睛打量了面前的俊朗少年一眼。
这个在皇宫中排行老二的咏善殿下,虽然没怎么打过交道,但听宫里伺候过的人传出来,都说是出了名的冷面冷心、刻薄无情、性情难测。
今日相处了不到三个时辰,果然不好伺候。
就拿对咏棋这个哥哥的态度来说吧,若说对咏棋心存善念,在整个审问过程中,他可一句好话也没为咏棋说过,不但如此,连个笑脸都没给咏棋;可是,若说对咏棋不好,他不但怕咏棋在内惩院被人害了,甚至还怕咏棋自尽。
到底怎么回事?
张诚脑子里一个劲的转着,一边不忘躬身低头,敛眉道:"殿下,小的这下是……真的明白了。不但火炉,其他地方都会小心收拾,一根针也不会留下。"
咏善这才微微一笑,又吩咐道:"第二,你在墙上,叫人多弄几个环子。"
"环子?"
"要两三个人拉不动的那种。嗯?发什么呆?"咏善见张诚不解的神色,淡淡扫了他一眼,"亏你动不动就用大刑恫吓犯人,犯人不听话,扭打挣扎,你平常是怎么限制他们的?竟然还给我装。"
张诚这才明白了,哦了一声,轻笑着解释道:"殿下一开始说火炉,小的以为接下去会说铺被等东西呢,一下子脑子转不过弯,就没往刑具上想。呵,殿下放心,环子我们这里多的是,立即就可以钉上五、六个,保管牢靠,人只要一被绑在上面,就算金刚也挣不松,要是松动了一点,您尽管把小的脑袋拧了去。不只环子,连环子用的各式粗细铁链,小的也立即给你预备齐全了。"
"不用铁链。找一点别的软东西,束缚手脚的,要好用又不容易断。"
"嗯?"
"怎么,没有?"咏善瞥他一眼,脸上似笑非笑。
"不、不,殿下开口,怎么会没有呢?"张诚回答着,心却不禁有点寒了。怪不得不许用刑,又要防着寻死,原来是要……
丽妃和淑妃两个打进宫就斗个不停,今日一个栽了下马,被人欺辱,也是正常事。
但亲生兄弟,连旁人的手都不肯借,硬要自己亲自下手,这份歹毒心肠,就真让人心惊了。
而且环子和绑手脚的软缚带,都是耐性人慢条斯理用的,可见是准备着慢慢羞辱蹂躏。
不过十六岁,才是个半大的孩子,两人还是一个宫里出生长大的,就恨成了这样?毒成了这样?
连张诚这样狠透了心的,也忍不住打个寒颤,一时间,面前这位玉树临风的皇子顿时可怕得如地狱里来的魔王,让人连多看一眼也觉得心悸。
难怪那个素来以仁著称的敦厚太子会争不过他,落得这样凄惨的下场。
张诚低下头,吞咽了一下喉头,挤出笑容,语气倍加小心地谄谀道:"小的有一套软缚,是朋友从远地里捎带回来的,作工极精致不说,更难得的是质地柔韧,不知道是什么做的,连刀子也割不开,用那个绑人,又软又实用。殿下不嫌弃,让小人孝敬上来,如何?"
"你是个中老手,既然说好,一定是好的。"咏善冷峻的脸上逸出一丝浅淡若无的笑意,"赏你五百两银子,明天去我宫里找管钱的取。"
"不不!这是小的一点孝敬,怎么敢要赏银?不不不!"
"赏你就收下。"咏善一笑即敛,不轻不重道:"我不喜欢别人逆我的意,赏、罚、升、降、生、死,都要顺着我的意思,这是我的秉性。懂吗?"
"懂,小的谢赏。"
咏善满意地扫了他一眼,又放眼看了房内一圈,似乎终于满意了,朝房门走去。一边踱步,一边头也不回,对身后的张诚道:"刚刚只说了两点,本来还有第三的,不过看你这样聪明,我就不说了。"
"是,"张诚在咏善身后亦步亦趋,答道:"这大牢房旁边还有一间小牢房,住着一个犯人,小的即刻就下令要他换到别的地方去,免得殿下亲审咏棋,有人在旁边哭叫打扰,日后也防他胡说八道。内惩院的人管着皇族里面的犯人,都知道规矩,没有一个是大嘴巴,不用殿下吩咐,这里的事,一个字也不会泄出去的。还有……各种需要的器具,思,还有上好的伤药,小的都会给殿下预备好。"声音越说越低。
"什么各种需要的器具?什么伤药?"咏善听到后面,转过身来瞅瞅张诚,忍不住扬起唇角,"你以为我要亲自刑讯咏棋?笑话。"
摇摇头,又转过了身。
这次他没有再说什么,由张诚陪着出了内惩院大门,径自坐上暖轿走了。
第二章
张诚恭送了咏善,匆匆忙忙就去着手办事。
咏棋还押在审讯厅,这落难的凤凰倒还真不好处置,轻不得、重不得、杀不得又款待不得。
本来想着咏善是要亲自报仇的,不料到了最后,他又说"亲自刑讯咏棋"是笑话。
这个小家伙心思真是不好猜,教人想奉承也奉承不上。
一头吩咐下去,立即在牢房下面挖一条可以通热气的地龙和一个烧柴火的上坑,一头又命人去把自己屋里那套珍藏的软缚绳子取过来,再亲自领着两三个院吏去准备关押咏棋的大牢房里,把所有碍眼的、会被用来自尽的、有可能用来自残身体的东西,通通搬走换掉。
不但如此,铺被也重新弄了一套上好加厚的新东西。
那咏善皇子百般怕咏棋冷着了,牢房里面又臭又薄的铺被,想来不会合他的意。
弄了半天,总算大致弄好了。
张诚这才腰酸腿软地回到审讯厅,命人把咏棋押去牢房里关好,自己往椅子上仰天一躺,一边抹着汗,心道,可别让我猜中,咏善殿下今晚八成还要过来,只要有这咏棋在内惩院一天,老子我清静的日子就算没了。
哎哟,我的妈呀,奉承了那个阴森森的咏善殿下,淑妃娘娘那边,可怎么办呢?
不出所料,咏善果然当日夜里就来了。
冒着细细的小雪,乘着一顶小暖轿,一下轿子,见了出来迎接的张诚,开口就问:"都安排好了?"
"是,一切都按殿下的吩咐,都安排好了。"张诚应着,跟在他后面, "时间急,难保有不周到的地方,殿下哪里不满意,还请提点一下。"
咏善不在意地嗯了一声,走到白天去的牢房边上一看,愣了一下,随即淡淡笑了,"你倒很伶俐。"扫了张诚一眼。
为了方便院吏们查看牢房内况,牢房本来一律都用了木排木门。可现在,原先可以一目了然看进去的木排木门上都挂了一层厚厚的毡子,从头垂到地上。顿时,随时可窥的牢房变成了一个隐蔽私密的空间。
"原本还怕殿下怪罪,说多此一举呢。"张诚有点得意,但又不敢露出居功的表情,"小的也没别的心嗯,只是咏棋皇子身虚体弱又一路颠簸,地龙要明天才弄好,所以挂些东西,挡挡风。要是殿下觉得不好,明天等地龙弄好了就摘下来。"
"这样就好,不必摘。"咏善命人开了锁,不用旁人伺候,亲自把门推开了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道:"你要孝敬的宝贝呢,怎么没见到?"
"殿下进去就见到了。"张诚笑吟吟道:"小的斗胆,帮他给换了软的……"
说到一半,抬眼一看,顿时吓了一跳。
咏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盯着张诚,竟像老鹰盯着耗子似的,"谁要你换的?"
"小的……"
"我要你布置地方,你碰咏棋干什么?"
"这……"张诚的冷汗一下就淌下来了,在咏善的视线下,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这小孩子哪来那么大的震慑力?"木枷铁链都是极重的东西,压在咏棋殿下肩上,摇摇欲坠,所以……"
"多压一下又不会死。给你一次机会,好好记住,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许碰咏棋。他是我哥,是前太子,"咏善冷冷说着,到最后语调一沉,"你们这些东西哪有资格碰他一根指头?"
张诚不敢答话,闭嘴垂头。
隔了一会,咏善似乎平静下来,徐徐问:"你绑他哪里了?不是一整套的软缚绳子吗?都绑了?"
"不不,就只是手,稍微绑了,不敢太紧。其他的都放在里面的桌子上。"
看见张诚这样一个老手也吓得好像惊弓之鸟,咏善见好就收,不再说什么,点点头,推开牢房的门,走了进去。
一进门,就不由暗叹了一口气。
咏棋……
这个人啊……
这略带点秀气的身子,这总是似乎带了雾气,蒙朦胧胧难以看透的眉目,终于,又映在自己眼里了。
咏善在门前止住了脚步。一股热气冲上心头,隐忍得太久,热气也变成了痛楚,他不得不回身,把牢房的大门拉上,仔细锁好,借着这一点点时间收敛好眼睛里泄漏的秘密,才意气风发,高高在上地转过去,打量着此刻坐在床头,那抹纤柔瘦削的身影。
其实也没什么。
除了最近这几个月他被父皇赶去了南林当南林王,其实从小到大,十六年来,有哪一天,他不在自己的眼里呢?
可自己……哼,没有一天被他看在眼里的。
就连今天监审,他一脚跨进审讯厅,张口一叫,居然就是"咏临"。
混蛋!
"是你?"咏棋坐在新铺了床垫的床缘,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被烛光照耀的侧脸带了点红光,另一边则显得苍白。但神态依然安详沉静,见咏善缓缓走过来,他开口,平静地道:"咏善,我要见一见父皇。"
"见父皇干嘛?"咏善在他身边坐下,目光一扫,已经扫到他被缚在身后的双乒。
红色的软绳,倒十分配他雪白透明的肌肤。
"父皇被奸臣蒙蔽了,他们陷害我,还要陷害母亲和舅舅,还有我的太傅们。我要……面见父皇,澄清事实。"咏善的目光还是让咏棋很不自在。他下意识地躲避着,一边说,一边不露痕迹地别开脸,装作在凝视挂了毡子的墙。
因此,他没注意到咏善脸上的表情。
"父皇不会见你的。"咏善勾起唇角,似乎在笑咏棋的天真,漫不经心地道:"父皇何等睿智,谁能蒙蔽圣聪?他是担心宋家势力重燃,要再藉这个机会重重打击,让宋氏无法翻身。这个道理其实你心里也明白,只是你不愿意相信罢了。"
咏棋怔了一下。他看着别处,缓缓摇头,还是平静的语气,"不管怎样,我要亲见父皇,我是他的亲生儿子,总不能一个面也不见就送我去死地。"
"你不会死,但也不会见到父皇。这里不挺好的,安安静静,衣食无忧,没有争斗,也不会有人欺负你。"
咏棋忽然觉得身后有异,转头一看,蹙眉道:"咏善,你在干什么?"
咏善抓了他一把头发,正放在鼻尖。
见咏棋转头看他,轻轻一笑,随口家常般地闲聊道:"你的头发好香,是玫瑰花露的味吗?一路上从南林押回来,亏你还有心思保养头发。"
"头发就是头发,哪里有什么香味。"咏棋这才发现,咏善坐得离自己太近了。他从前只是觉得这个弟弟的目光令人有点难受,今天双手被缚在身后,不知为何,却猛地觉得心里冒起一股寒气,悄悄往一边挪动,头皮传来疼痛的感觉,叹了一声:"放开吧,真的没什么香味,你弄错了。"
"没有?可我真闻到了,我再闻一下。"咏善低头,把掌中的头发凑到鼻尖上去仔细嗅。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莫名其妙让人觉得尴尬非常。咏棋双手都被绑了,没有办法,忍着头皮剧疼,猛地向后一退,头一甩,硬把头发从咏善的指缝里抽了出来。
咏善猛一抬头,咏棋已经从床边站了起来,从容道:"代奏见父皇的事,你要是为难,我也不勉强。天色不早,你的宫殿离这里又远,早点回去吧,路上不要着凉了。"
他有点心惊。
张诚把窗户也用毡子遮住了,月光撒不进来。只有一盏蜡烛在远处的桌上点着,昏黄色的烛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摇晃,仿佛在不安地跳着舞。
这样的光跳动着照在静默的咏善脸上,一瞬间,在咏棋眼里造成了惊人的假相。
咏善的脸在狰狞地抽搐!
和咏临几乎一模一样的脸露出让人感到恐怖的表情,就好像他随时会扑上来,发狂似的把眼前所有的一切,狠狠地、彻底地、不留余地地,撕个粉碎,咬个粉碎。
要是在他面前的是个人,一定会被咬断了喉管,吸干了血,然后嚼尽皮肉,再吞下骨头。
可怕……
咏棋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定了定神。
哦,他看错了,那是晃动的烛光。从抬头开始,咏善脸上的肌肉一丝也没有动过,他保持着一向高深莫测的表情,还是似笑非笑的,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不喜欢接近他吧。
咏临和他恰好相反,那个傻弟弟,是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想法的。
"这么急着赶我走?"良久,咏善才开口说话,"我以为你还会问问我咏临的情况呢。毕竟你离开京城几个月了,咏临,又是你最疼爱的弟弟。"
"咏临……他怎样了?还好吧?"
"你站着,我坐着,要仰头和你说话,多累啊。"咏善盯着他,笑道:"你坐过来这里,我告诉你。"
咏棋没想到他会提这个,打量了咏善一眼,沉吟片刻,摇头道:"不必了。"
"哦?你不想知道咏临的近况?他可是一直都惦记着你。"
"他的近况,总不会比我差。"咏棋轻轻地说:"要是见到他,替我问候他一声。要他别来看我,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咏善又沉默了。
他坐在床边,抬头,看着那张优美的唇办微微张合。
这人说话的模样还是那样恬静,淡淡的,没有陷入绝地的惊惶失措。
他明明是害怕的。
白天在审讯厅,张诚指着满墙的刑具威吓时,咏善锐利的眼神没有放过他身上的轻颤。
黑宝石似的瞳仁深处藏着胆怯,却还是玉树临风般挺立着,就像一尊正准备受难的玉雕。瞧着那隐隐流露骄傲和倔强的脸,咏善恨不得扑下高台,压住他,就这样,用十指,把他揉碎了。
对!把他揉碎了!
白天强行压抑住了,但现在,不是时机正好吗?
咏善狠狠地咬了一下牙。
四下无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这个……这个从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只宠着咏临的人……
"坐过来。"良久,一直没有任何表示的咏善低声道。
"我不累。"
"都是兄弟,亲近一下,这有什么?"不知什么时候,咏善的脸在烛光映照下多了一分令人心悸的邪气,冷冷地笑了一下,"要是逼我对你动了手,那可就大家都没意思。"
听见这般不怀好意的语调,咏棋猛地怔住了,惊诧地去瞅咏善,撞上咏善的目光,更是心里一缩。
这、这是什么眼神?
咏棋沉下脸,"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清楚。"咏善轻描淡写地道:"你看看这四周是什么地方,是牢房,天昏地暗,不见天日的地方。咏棋,你攥在我的手心里了,明白吗?"边说着,边拍拍绣着滚边金色的长袍下襬,缓缓站起来。
咏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开一步。
"退啊,"咏善脸上露出淡淡的讥笑,扬扬下巴,"退到墙边,再沿着墙退到墙角,退吧。"
他一步一步,朝咏棋压过去。
咏棋身不由己地退了一步,再退一步。
惊惶从乌黑的眸子深处浮现,俊秀的脸勉强保持着不动声色,竭力和咏善对视着,一边退,一边警告:"咏善,这里虽然是内惩院,到底还是皇宫里面,有规矩的地方,你不要胡来。"
"那你叫啊,我也没有堵住你的嘴巴。"咏善并不在意,淡淡道:"大声点,我还没怎么听过你大声叫唤呢,哥哥。"
他好整以暇地靠近,真的把咏棋逼到了墙角,却不忙着动手,浅笑着享受着咏棋的惧意。
倔强而无助的脸无比诱人,苍白的脸色使原本就晶莹的肌肤几乎透明了。
咏善随意地伸手,咏棋已经被他压在死角里,双手都被绑在身后,怎么也挣不出软软的束缚。眼睁睁看着咏善的魔爪过来,拼命扭身躲避,到底还是躲不过去。
下巴猛地被人拧住了,两根冰凉的指头触在肌肤上,冰得咏棋一颤。
"看,躲不过吧?"咏善盯着他,低声取笑了一句。
咏棋狠狠别过脸,甩开他两指的箝制。
咏善并没动气,角落里的咏棋别致得让人心动,激烈起伏的胸膛,受辱的表情和狼狈不安的眼神,无一不可爱到了极点。
十六年来,他总是故意那样子若即若离,不冷不热。
现在,却被自己困在了死角,连自己随意的一伸手,都躲不过去。
"龙生九子,果然各有不同。"咏善扫视着被他逼到墙角的猎物,唇角勾起微笑的弧度,"今日的情景,要是落在咏临头上,他二话不说就会用头撞上去,不能把对方撞死,也算出一口恶气;要是落在我头上,我至少把伸到面前的手指咬下一两根来;可是你……"他停了一下,笑容更深了,充满了邪气,"你就这么倔强地站着。"
眼中光芒骤亮。
咏棋若有所觉,猛地身子一缩,企图从咏善左边手臂和墙壁的空隙处逃出去,却正好落入咏善的算计,五指一抓,铁箍似的抓住了咏棋的手臂。
"放开!"咏棋涨红着脸低斥。
奋力挣扎着,响应他的只是一阵手臂的剧痛,咏善轻而易举的把他从墙角拖出来。
经过桌子的时候,顺手将张诚放在上面的红色软缚绳子抽出三条,扯着跌跌撞撞的咏棋回到床边,一手把他掀倒在床上。
"咏善,你……你要干什么?"
发现咏善正将绳子从自己被缚的手腕里穿过去,打了一个结,并且打算把绳子的另一头绕过头顶上的铜环时,咏棋越发不安地挣扎起来,"放开!放开我!你疯了吗?"
重文轻武的习惯终于在此刻暴露出致命的后果,咏善只用一只手就轻易制止了他的挣扎。
把咏棋束缚在后的双手吊在铜环上后,又用两条绳子一左一右,各自绑住了纤巧的脚踝,两条绳子的另一端,也穿过了同一面墙壁上两个左右相距极远的铜环。
不一会儿,这种简单的捆绑就显示出它的威力来。
"不……"
咏善把手里的三条绳子慢慢收紧,像牵线木偶一样控制着咏棋。
抵不过弟弟施加在绳索上的力气,咏棋不断挣扎的双腿终于被渐渐拉开一条细缝。咏善停了下来,将绳子固定,把咏棋长衣的下襬从下往上撩起,随便搭在腰带
洁白闪烁着丝绸光亮的贴身长亵裤,呈现在他锐利的视线下。
被绳子束缚着左右向上拉开的脚踝,逼迫着咏棋无法将大腿并拢。摇曳的烛光下,这一丝原本不算什么的小小缝隙,却浸入了激烈的淫靡的感觉。即使隔着一层衣料,带着观赏意味似的淫亵注视,仍然让咏棋羞愧难当。
"咏善,你……你……你放开我!"
咏善的回答,是不动声色地,又将被固定的绳索收得更紧一些。
被拉分得更开的双腿呈现在眼下。
雪白的绸质布料覆盖下,可以看出覆盖其下的肌肉正不断紧张地绷紧,尤其是大腿内侧,强烈的收缩近似痉挛。
"还要我放开吗?"一边问,咏善一边拉动另一根绳子。
束在身后的双腕不断被向上提起。
由于双腿被制约的关系,下身能支撑身体的面积并不多。当咏善一点一点的拉紧绳子,支撑力也渐渐地转移到被虐待的双腕上。
这是刑法里"凤凰晒翅"的另一种变化,虽然算不上什么酷刑,但已足够让从来都养尊处优的咏棋冒出一身冷汗。
优美的轮廓,笼罩上一层痛苦。
看着他咬牙苦苦忍着,咏善终于松了松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微笑着问:"真的要我放开?"
"放开!"咏棋羞愤地瞪着他。
痛楚的双腕不断颤抖,仿佛要被坠在上面的力量生生拉断了。
"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你不知道?"咏善不知道该好笑,还是该惊讶或者应该感到愤怒。
落到自己掌心,都被绑成这样了,竟然还在自欺欺人,还敢装作什么都猜不到。
心里熊熊的怒火被素来养成的深沉掩盖住了,只有眼睛才隐约透露出一点疯狂,慢条斯理地拧住猎物的下巴,肆无忌惮地用指尖流连忘返。
额头、发际、锁骨……
"我要嗅你的头发,我要亲你的脖子……"
咏棋颤栗着想避开,徒然的挣扎带来的唯一后果就是让他的双腕剧痛。
咏善几乎是宠溺地对待他无助的反抗,笑着把他尽量转开的脸扳回来,指腹扫过失去血色的唇,狠狠地来回摩挲,直到那里淫靡地红肿起来。
"我要抱你的腰……"
指尖钻进衣内,轻轻搔动敏感的腰侧,咏棋惊恐地打了个冷颤,"不……不要,咏善……"
"你是不要,还是只不要咏善?"咏善唇角扬着,眼里没有一丝笑意,瞳仁仿佛是冰做的,"换了是咏临,就不知道多高兴了。别在我面前装,在你宫殿的浴池里,你不是常和咏临这样玩吗?"
指尖下一直颤栗的身体,有一瞬间僵硬了。
咏善继续嘲弄着,"你们俩不是玩得很高兴吗?你摸他的,他抚你的,卿卿我我,好不快活。"
"你……你……"
"你只和咏临玩这个,对吗?我和咏临一起出生,同一个娘,同样的身高长相,怎么就比他差了?怎么就不入你的眼?"最后的几个字,声音蓦然沉了下去。
腰侧传来的猛烈刺痛,让咏棋悲哀地惨叫一声,不顾双腕的后果扭动起来。
咏善把手缓缓从布料里抽出来。
指尖上残留着微热的血,那是刺破咏棋的肌肤时留下的,色彩殷然,美丽得让人心惊。
"咏棋,我不想伤你。"他仔细地用舌尖把指甲上的血舔干净,甜丝丝的味道诡异般芳香,"你手疼吗?我帮你松一下。"
他果然把牵制着双腕的绳子松了一点。咏棋心惊于他的靠近,停止了扭动,乌黑的眼睛警惕地审视着他。
仿佛为了回应他似的,故意在他的注视下,咏善探向洁白的亵裤。
和刚才钻进腰侧一样的灵活,指尖轻松地越过防守并不严密的裤头,钻到里面。
伏在两腿间的器官,被冰凉的触感惊吓到了。
"不,不要这样!"
"碰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不会弄疼你。"
察觉衣料下的手进一步的侵犯,咏棋开始激烈地挣扎,"不要!咏善,你住手!住手!"
反抗的后果,就是整条亵裤都被猛地扯了下来。
冰冷的空气一拥而上,肆无忌惮地在裸露的双腿中流窜,咏棋不敢置信地僵硬了,片刻后,猛然闭上眼睛。
继承自母亲丽妃的浓密的睫毛剧烈颤抖,被羞辱的感觉残忍地冲击着神经。
"想哭就不要忍着。"咏善邪恶的声音,低沉地飘过来。
漂亮的器官躺在掌中,我见犹怜般无辜。
咏善喜爱地捏了一下,笑谑:"颜色真新鲜,听说你在南林娶了王妃,同床了几次?还是一直夫妻异梦,心里只想着咏临的小手?"
咏棋咬着牙,沉默。
屈辱的侧脸上残存着曾为太子的骄傲和尊严,他闭着眼睛,把漂亮的眸子藏在眼脸下面,不肯面对弟弟的羞辱。
咏善被他的表情逗笑了。
迫不得已待在掌心里的器官,因为主人极度的羞愤而随着身体一起微颤。咏善饶有兴致地把玩揉捏起来。
"啊……住手……"
近乎残忍的搓捏,让对这种事并没有多少经验的咏棋感到恐惧。同样是用手触碰身下的敏感器官,但咏善给予的和咏临那种兄弟式的亲昵狎玩天差地别。
被控制在这个可怕的弟弟手中的认知,让咏棋的心紧缩成一团,"咏善,放手……求你放手……"
"这么容易就求饶了?"咏善冷淡地响应着,没有停止折磨。
相反,指尖的力度更大了,被迫渐渐挺立起来的器官露出美丽的形状,受惊似的在他指下不断抖动。
"不……放手!"咏棋断断续续地哀求起来。
咏善指尖残忍的魔力远远超出他可以承受的范围,小腹下控制不住的快感让他格外羞耻。
多次猛烈的身体扭动,带动三条红绳在半空中不断晃动,使满屋淫靡的空气都被煽动得飞舞起来。
烛光冷静而热情地跳动,照耀着两条白 皙大腿,内侧的肌肤妖艳地,一阵接一阵地无助收缩、绷紧。
"不……不……求求你,咏善……"
毕竟只是十六岁的少年,对于控制自己的欲望并没有多少经验。咏棋发现自己竟然在这种被束缚的情况下也能察觉到快感,几乎绝望得哭泣起来。
皇宫内的争斗都是暗中进行的,隔着冠冕堂皇的绸缎和宫殿,用无形的弓箭利刀加害。
他从没有想过落败的结果,会是这样赤裸裸的羞辱玩弄——被一个和咏临有着相同容貌,相同血缘的少年。
一个只小他两个时辰的弟弟。
"啊!啊……嗯……别这样……别这样……"痛苦的呻吟声从优美的,褪去血色的唇里逸出来。
泪珠不断从颤抖的睫毛上滑下,咏棋无法忍受的将脖子深深后仰。三条绳索的简单捆绑,让他没有多大余地的挣扎,沦为取乐咏善的一种方式。
咏善一直在好整以暇地玩弄着他的哥哥。
仿佛并没有怎么注意咏棋的挣扎和求饶,他牢牢的把那个可爱、已经被蛊惑成紫红色的器官控制在手里,锲而不舍地折磨着。
熟练的揉搓捏掐之后,用指甲沿着上面的褶皱轻轻插入,强迫它们缓缓展开,指尖每一个轻微的动作都会导致咏棋剧烈的反应,绝望的喘息和求饶回荡在耳边,听来宛如仙乐。
"不要,咏善……不要……"
咏善非常喜爱咏棋的啜泣。
操控咏棋的感觉像巫药一样让人发狂。
器官弓起漂亮的弧度,顶端渐渐滴淌出淫靡的泪珠,咏善用掌心接住了一滴,贪婪地企图折磨出更多,湿润他的掌心。
一旦咏棋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就变本加厉地折磨手里的火热的器官,握住顶端,用练过武的手掌从下往上用力挤压,仿佛发誓要从里面挤出什么东西来。
"不要!不要!啊……"咏棋立即嘶哑地哭叫起来。
奇怪而强烈的快感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身体,几乎痉挛的大腿中间玉根不断颤抖着,散发出淫靡的娇媚。
咏善不肯放弃地继续着,变成深色的眼睛盯着在漩涡中挣扎扭动的咏棋。
奇异的快感在他的血管里潺潺流动,与往常和美貌宫女们的交媾截然不同。那是一种身心上都感觉无比的愉快,强烈的愉悦感甚至使他不惜忍住胯下一阵一阵不断涌上的欲望痛楚,只为了将享受的过程再延长一点。
天下最奇妙,最盼望的事情就在眼前。
他一直不断重复的梦境终于成真。
咏棋,那位从小就被兄弟们爱戴的哥哥,大臣们赞他仁慈厚道,后宫的妇人们因为他是长子将会继承帝位,对他当面谄谀而暗中嫉恨。
如今,可再也不能对他视若无睹了。
曾经像在云端的那个人,如今就被困在他的手里。
这乌黑细软的头发、这弹指可破的肌肤,曾经都是下能碰的,明里暗里想了多少次,咬牙切齿的恨了多少次,他知道,表面上咏棋待兄弟们一视同仁,实际上,这个人只肯让咏临碰。
在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树下、亭里、书房、御花园、飘着冉冉雾气的浴池,咏善见过几次,两个人亲昵的靠在一起。
咏临肆无忌惮地抓着眼前这个人的头发嗅,用牙齿去衔他挂在胸前那个玲珑小巧的长命小锁,还可以探手进他的腰……
他那时候微微笑着,宠溺地半闭上眼睛,阳光暖洋洋地照在他年轻俊美的脸上,像享受,又像在纵容。
这个表情,深深刻在一双窥看的眼睛里。
咏善忘不了。
他冷漠地注视着,同样的一张脸,此刻已经完全扭曲了。痛楚和快感都给了咏棋加倍的煎熬,汗水和泪水在烛光照射下折射出妖兽般蛊惑人心的光芒。
"……呼……停……停下来……"白 皙的喉头上下抖动,颤栗地吐出几个有气无力的字。
还停?咏善饶有趣味地扬唇。
手中的器官激烈地脉动着,显然就快到达喷发的顶端。咏棋的口不对心让他觉得非常有趣。
恶意的加快了挤压的节奏,不出所料,白 皙的大腿又开始激烈地挣扎起来,"不……不要!"沙哑的哭叫声回响着。
被束缚着——实际上是被半吊在床上的身体猛然摇晃起来。
不管再怎么不愿意,咏棋还是悲惨地在咏善手中吐出了白色的浊液。
"看,这么多,你还说不要。"沾着淫荡的证据的手伸到咏棋眼下,咏善低声笑着。
咏棋失神的眼睛半天才凝聚起焦点,看见自己的体液,蓦地一抖,仿佛被什么扎中了心窝。
哭得红肿的眼睛怒瞪着咏善的笑脸,恨不得杀了他。
"眼睛都哭红了呢。"对于他充满恨意的眼光,咏善只觉得有趣。
这个哥哥若即若离的外衣已经被剥下了呀。
仿佛为了验证自己的胜利,他缓缓贴近咏棋。居高临下的气势,和邪魅的笑容,把这位刚刚受过折磨的前太子给吓着了。
浑身的寒毛立即竖了起来,曾经明亮的眼眸里满是惊恐。
真是的,为什么会喜欢这样一个人呢?对于这一点,连咏善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说是仁厚善良,实际上,就是无能、懦弱、可怜……
花不上什么手段,就能逼出他的眼泪,让他开口求饶,把他的膽子吓破。
他注定是皇宫争斗中的牺牲品,就算登上帝位,也不过是个漂亮的傀儡罢了。
这是咏善最瞧不起的个性。
可他就是忍不住。
忍不住在远处偷瞧,忍不住三番两次地着意讨好,讨好不成,又忍不住咬牙切齿地恨。
为了这个无能的家伙,他连自己的孪生弟弟咏临都一度恨上了。
"父皇……父皇不会饶你……"宛如刚刚遭过暴风袭击,脸上还带着惊疑不定犹强自支撑的表情,咏棋无助地用最后一件武器来抵御咏善不怀好意的逼近。
咏善啧啧摇头,强硬地贴过去,舌头勾住小巧的耳垂,调侃道:"父皇不饶我?父皇为什么不饶我?为了一个废太子?对了,你幽居在南林,大概还不知道。"当着咏棋的眼,缓缓地,把掌中自浊的体液擦在裸露的,被冷风吹得苍白的大腿内侧,一字一顿,"三天后,父皇就会颁旨,册封我为太子。"
怀里的身体猛地一挣,咏善用手硬是按住了。
大概碰到了不久前腰侧被咏善用指甲划得极深的伤口,俊美的脸扭曲起来,难堪地别到一边。
"当什么太子啊?"热气放肆地吹进耳里,几乎烧痛耳道:"当太子妃吧。"
外面的小雪,无声无息地下着。
第三章
连夜的小雪,到了第二日,成了团团而下的大雪。
咏善早上起来,用宫女们送上的热水暖洋洋地洗脸,耳里听着外面北风凶狠地吹打门窗的声音,心里生出快意。
在宫里这么多年,从没有今天这般高兴。
去见母亲时,恰好遇见谨妃领着五弟咏升从屋里出来。谨妃一见他的面就站住了脚,露出老大的笑脸,"二殿下,这么大的雪,难得你一早就过来看你娘,这份孝心,我们咏升就没有。要他起来陪我过来看看你娘和你娘聊聊天,他还满心不愿意呢。今天遇到喜事了?"
浓眉大眼的咏升站在一边,朝咏善不自在地打了一声招呼。
稍应付了两句,送走谨妃母子,咏善往里面走,暗自收敛眉眼中的喜悦。
太高兴了……
在这皇宫里,凡是得意忘形的人都没好下场。
到了室内,已经恢复了平素那种漠然的表情,只是第一眼看见母亲淑妃的时候微笑了一会儿。
淑妃穿着一件大红色长衣,穗子低垂至地,风采流逸。她正在看桌子上摆的一个紫漆方盘,上面放着一半锦缎,另一半整齐地排着十几件玉佩玩物,随手抽了一件在手上把玩,扫了坐在一边的咏善一眼,"在门外碰见谨妃了?"
"是的。"
"还有咏升?"
"是的。"
"说是来恭贺的,还送了礼物。"淑妃捏着手里的玉佩,冷冷笑道:"黄鼠狼给鸡拜年,其实没安好心。恭贺什么?她自己的儿子当上了太子,那才是该恭贺的呢。"
咏善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不说谨妃的事,没意思。我今天倒是想去看看丽妃。"淑妃等了一会,不见他有别的话,又转了笑脸,摆开闲聊的架势,回忆着感慨道:"说起来也算是缘分。我们一道入宫,一道受了皇上的宠幸,想当年为了谁先生下大皇子,不知道斗了多少回,后来竟然又同一个时候怀上了。她嘛,哼,"淡淡地冷笑一声,脸上带了一丝鄙夷,"为了能早点把孩子生下来,捞个头胎,到处派人找方子配药,花了这么多手段,总算生早了两个时辰,让咏棋当了你们兄弟俩的哥哥。人人都说咏棋重文不爱武,是个书生皇子,其实我看,是在他娘肚子里面就受了折腾。不足日子硬生下来,怎么会不多病多灾?可第一个生了皇子,当了老大,又怎样呢?还不是落了个没下场。"
淑妃一边说着,一边细瞅咏善的脸色。
咏善在一旁恭听着,神色始终不轻不重,没有多大的变化。
她只好停了下来,沉吟片刻,"内惩院,你昨天去过了?"
"是。"
"见了咏棋?"
"嗯。"
"恐怕……也见了张诚吧?"
咏善微微一笑,"没错。"
淑妃抬起眼,向咏善看去,正碰上咏善黑亮如星的眼睛朝自己看来。电光石火间两道视线相触,竟激出一点小小的火星。
淑妃立即将眼避过了,不免心下感叹。
虽说骨肉至亲,再没有比母子更亲密的,但这个儿子似乎是在胎里就把柔情体贴都让给了孪生弟弟,不管对上谁一概冷冷淡淡。
明明生他养他,看着他长大,可人坐在面前,就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冰。
不说别人,就连她这个母亲,有时候见到咏善,看着他那高深莫测的脸,也会觉得心里惴惴,琢磨不出什么。
默默坐了半天,咏善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尴尬难受,硬是悠闲自在地,一句话也没说。
他这人就有这么一种讨厌的本事,能把人逼得不得不开口。
淑妃心里想着千般事,终于还是缓缓启唇,叹了一声:"咏棋是个好孩子,我何尝不知道?就是你父皇,他也是明白的。"
咏善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淑妃只好向下道:"可你父皇为什么把他赶去了南林还不放心?还要把他押回来?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丽妃,因为他们宋家。百年大族,连枝带叶、盘根错节,现在看起来受了打压,收敛了,但将来有一个机会东山再起,那就是祸乱。咏善,你父皇这样做不是为了别人,他是为了你啊。"
咏善坐在一旁静静听着,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母亲房内最近添加的几样贵重摆设,听了淑妃的话,才把目光收回来,又是微微一笑,"父皇说的是交内惩院审问,没说要咏棋的命。"
淑妃猛地站起来,凤眉倒竖了一半,沉下脸道:"你这是在喝斥我吗?"
"母亲,"咏善站起来,恭敬地扶了淑妃,请她坐下,徐徐道:"您做的事,没有一件不是为儿子打算的,儿子心里明白;宋家不可不防,儿子也明白。其实何止宋家,就算是谨妃那边,也是不可以掉以轻心的,您思虑得周到。"
淑妃被他这样一扶,又听着温言说话,毕竟是自己亲生儿子,心里的火气顿时熄了下去,换了咏临,她大概还要摆一下母亲的款,数落两句。可面前的不是贴心直率的咏临,咏善冷峻无情,连她当母亲的都有点暗惧,见好就收,点点头道:"你既然知道,也不枉费娘的一番心血……"
"但咏棋,不能碰。"
淑妃眼皮一跳,去看咏善。
英气的脸上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表情,眸子却很正,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他的性情,淑妃是知道的,从前还小,可以硬着来;但现在,再过两天他就会被册立为太子了。
这孩子……
淑妃斟酌着道:"咏棋,倒也没什么,但……"
"丽妃,还有宋家,都别碰。"咏善淡淡道:"这些事交给儿子,母亲放心,绝不会出事的。"
对着淑妃,他的眼神并不锐利,甚至连薄薄的,形状姣好的唇上,还带着残留的笑意。
但纵使如此,屋子里还是有点森冷。
仿佛这个人的要求没有得到满足时,他所在的地方就无论怎样都掩不住肃杀之气。
淑妃心里暗呼无奈。
这个儿子,不只别人,就连她也应付不了。
也许就是这样,才被皇上千挑万选地挑中了,来担这万里江山的重任。
"好,宋家的事我可以放开手,"思忖良久,淑妃舒了一口气,"但你要帮娘做一件事。"
"什么事?"
淑妃苦笑,"娘想见见咏临,你在你父皇面前下点功夫,让他从封地回来。宫里的事,今天是一个样子,明天又是一个样子,到处都是看不见的暗箭。他和你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有他在皇宫里帮帮你,不是比外人强吗?"
咏善装作心不在焉地,把目光转向窗外未停的大雪。
又是……咏临啊……
他知道。
同样是亲生的儿子,就连自己亲娘心里,也是看重咏临多点。
也对,谁不喜欢咏临呢?
整天都是笑脸,见谁都乐呵呵的,就算遇上一个生人,聊上三两句,打闹一会儿,立即就熟了。
连宫女太监们暗地里都说,三殿下最平易近人,不像二殿下,看见就让人害怕。
大家见到咏临的笑脸都是高高兴兴的:一旦他朝谁露个笑脸,或凝视片刻,对方的脸当场就要绿掉,仿佛受了了不得的惊吓。
"怎样?"淑妃在身后问。
咏善转回头,目光在母亲的脸上打了个转,若有若无的笑意,从唇边逸了出来,"就照母亲的意思办,三个月之内,我想办法让三弟从封地回来。"
"三个月太久了,一个月吧。"淑妃道:"这不是什么大事,趁你父皇高兴的时候说上一句,不就成了?"
咏善沉吟一会,"一个月,也是可以的。丽妃……"
"丽妃那边你放心。"淑妃斩钉截铁地答了,踌躇片刻,终究还是露出关切的神色,轻声道:"儿子啊,你已经大了,用不着我们这些老人叮嘱。宫里有些事情向来是匪夷所思,乱了套的,但咏棋这孩子……毕竟是你哥哥。"
咏善沉默了好久,也拿起一块玉佩来,在手上反复把玩。
淑妃见他眉目间神色清冷,不禁有点后侮。
咏棋的事向来是咏善的忌讳。
咏善隐埋得太深了,外人不知道,她这当娘的,毕竟还是猜得到一两分。
如果犯这个的是咏临,抓到面前打一顿骂一顿,管住就算了。
偏偏犯的是咏善。
这个儿子,凡事看不上眼,难得看上了,那就处心积虑一定要到手——真正的不死不休。
既然管不着,何必开口去管呢?
"咏棋,和别人不同。"隔了很久,咏善才冷冷道:"这事我心里有数。"
说罢,站起来告辞,径自离去了。
淑妃走到窗前,撩起垂下半边的厚帘子远眺。儿子远去的背影,在大雪中依然挺拔硬直。
做娘的瞅着他跨过门坎,怀着满腔的忧虑,长长地低叹了一声。
冒着雪去了内惩院,没功夫拍拍肩膀上贴住的雪花,一下暖轿就往咏棋的牢房走。
咏善边走边不经意地问:"人还好吧?"
"这……"
咏棋听语气不对,猛然站住脚,回头盯着张诚,"怎么?"
张诚犹豫了一下,"有点发热。"
黑得发亮的眉微微拧了起来,"发热?怎么会发热?"
"听说……听说是受了……惊吓……"
咏棋被吓得不轻。
被咏善这么一修理,咏善走后不到一个时辰就发起热来。咏善走进牢房,一扫眼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的咏棋。
满脸病态的潮红,秀气的眉微蹙着,喷出来的鼻息也是烫烫的。
咏善在床边坐下,仔细打量了一会,紧拧着眉责问:"怎么不早点禀报?"话出口,觉得自己语气太关切了,心里一凛,放缓了声音,徐徐问:"找人来看过了吗?"
"殿下,已经请了太医来看了,写了药方,熬了药喂下。现在病情已经稳住了,所以……"
"找了哪个太医?"
"赵太医。"
咏善没回头,盯着咏棋的脸审视,随口道:"换一个。咏棋从小生病就是太医院里的张太医看的,咏棋的脉案他熟。要他来。"
"是。"
"以后要是再这样忽然发病,要派人去禀告我一声。"
"是、是。"
晶莹的肌肤因为高烧,透出不寻常的红晕,宛如涂上了一层娇媚的色彩。咏善动了动指尖,想起身边还有人,转头问:"没别的事就都出去吧。"
张诚低头,"是。"眼睛瞟到床上沉睡的咏棋。
到底还是不肯放过啊。
皇宫里的兄弟阅墙,用到这种手段……
虽然施虐的时候没有外人在场,但是负责收拾善后的还是张诚和他的手下,咏棋身上的青紫,还有在咏善离开后,咏棋所表现出来的不能接受的空洞眼神,很容易就让人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遵从命令退出去,让房里留下咏棋和咏善。
木门关起时传来的声音沉闷吓人,带动着咏棋紧闭的眼脸微微跳动。
眼尖的咏善立即就发现了,眼里刚刚出现的一丝怜惜立即被阴鹅所代替。
谁都要在我眼前耍花样啊……
居高临下的,指尖轻轻压在闭合的眼脸上,稍微用力,感觉到薄薄的肌肤下眼球剧烈的跳动。
一股难以解释的冲动充盈着咏善的内心,得到的快感和无法全部拥有的沮丧,同时挤进血浆里,几乎让咏善无法保持一向隐藏得很好的情绪。
"继续装睡吧。"冷冽的声音,从十六岁的嗓门里挤出来,一样让人觉得心悸。
指尖的压力消失后,眼脸又忽然被一股陌生的湿热覆盖了。
咏善的舌尖霸道地舔吸着敏感的眼脸,不断施加力道,压迫下面脆弱的眼球。
不同于刚才指尖的强硬,舌头的压迫更是淫靡。灵活的舌尖甚至扫过浓密的睫毛,企图撬开病人的眼睛。
这样的攻击,直到咏棋忍不住挣扎时才停止。
终于睁开的眸子里泛着血丝,写满惊恐和愤怒。
"你还来干什么?羞辱得我不够吗?"生病的嗓子没有从前的清越,沙哑之中反而带上了让人憎恨的性感。
咏善邪恶地看着他,"怎么会够?"身体贴近了一点。
咏棋用又惊又怕的表情瞪着他。
"昨天只是前奏,今天和你做更有趣的事情。"
"走开……"
弟弟的眼神比昨夜的更可怕,仿佛老鹰正专注地审视,思考怎么把猎物撕成粉碎。咏棋下意识地翻身躲避,却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大力给掀翻了。
"咏善,你住手!"
暖融融的鹅绒被子完全落到地上,虽然张诚连夜赶工的地龙已经完成,但只着一件单衣露在冬天的冷空气中,咏棋的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缩在床角里,好像被抓出了躲藏地 穴的小兽一般惊惶不安。
咏善注意到他裸露出来的脚,一把抓住了比女人还小巧的脚踝,上面残留着昨夜被捆绑过的红痕。
稍微用力,就把竭力躲避的哥哥从床角里拽了出来,落在自己的怀里。
"不要!放开我!"
双臂间不断挣扎而且颤栗的身躯,让咏善露出了孩子得到心爱玩具似的笑容。
从前只可以远远地贪婪地看一眼的彩虹,如今,却可以搂在自己怀里任意施为了。
轻而易举地把精致的白色腰带缓缓解开,同样颜色纯白的绸缎所制的单衣失去束缚的腰带,自觉地在中间打开,露出里面撩人心火的肉色。
从脖子到锁骨,一直受着各种细心的保养,闪烁着琥珀似光泽的肌肤,无助地裸露出来。
咏善箝制着哥哥的手腕,犹不甘心地把单衣拉得更开一点。
"真漂亮。"他调笑着。
两颗在单衣遮蔽下的红色樱桃被迫完全袒露,在仿佛由冰浇铸的指尖的触碰下,心惊胆颤地挺立起来。
"住手,咏善……"乳 尖遭到袭击,让咏棋再度难堪得恨不得死去。
昨夜的羞辱已经是极限,在同父异母的弟弟手里泄出来就像一场难以置信的噩梦。
他真不明白咏善为什么这样憎恨自己,要用上这种万劫不复的手段。
"就不能说点别的吗?来来回回就是那么两句,放手、不要、救命……"咏善不满意地咬住哥哥的耳垂。
就如淑妃所说,虽然是老大,但不足月而生的咏棋确实比其他兄弟虚弱,手脚腰肢出奇的纤细,就连耳垂也格外小巧。
因为高烧而热得厉害的身体,因为空气中不时掠过的冷风而簌簌发抖。
"放开……"
察觉到咏棋不死心的反抗,咏善收紧牙关,狠狠地在柔软的耳垂上咬了下去。
"啊!"耳垂上传来撕扯噬咬的剧痛,对痛觉敏感的咏棋眼里立即涌上一层水雾,"不要!不要咬了!"
哥哥的哀求里带了啜泣,让咏善的下身猛然一涨。松开几乎咬出血来的耳垂,舌头在深深凹进去的牙印上轻舔片刻。
"嘘……"危险的热气钻进咏棋的耳道里,"怕疼,就听话点。"掺入了笑意的声音,非常低沉。
仿佛感觉到危机似的,咏棋停止了挣扎,惊恐地感觉着咏善在身后的动作。
手腕被似乎熟悉的感觉触碰着,当他意识到那是昨天捆绑他的红色软绳时,再度骇然地挣扎起来,"不!咏善,我已经什么都不和你争了……你用不着这样……"
"你真的不和我争?"冷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你就快是太子了,又何必为难我?我碍不了你什么……不……不要绑我……"
虽然一直在哀求,但咏善的动作一直没有停下。
强硬地把挣扎不休的咏棋双腕捆起来,并且把他脸朝下按在厚厚的床褥上。
头脸深深埋入枕内的咏棋,几乎喘不过气来。当他好不容易把脸侧过来呼吸到一口新鲜空气后,又恐惧地发现咏善把自己的双腿拉开了。
"咏善,你要干什么?"
新穿的亵裤被嗤嗤撕开,大腿根处传来疼痛的感觉。
咏善把他的双腿拉到了最大的极限,并且把自己的膝盖压在了大张的两腿之间。
无法合拢双腿的恐惧让咏棋的心紧缩起来。
"知道我要对你干什么吗?"身后的咏善淡淡地问。
"你杀了我吧!"
细微的笑声从身后传过来,"看来你还是知道的嘛。"
除去亵裤后,雪白的双丘失去了任何掩饰。
大概是受到高烧的影响,这个可爱的地方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宛如沐浴后的粉红,在冷风中轻微地颤栗,仿佛知道将要遭受从前未曾经历过的折磨。
咏善好整以暇地抚摸着这个翘挺而且正在淫荡地勾引着他的部位,缓缓地用双手从中间分开。
"不……"咏棋像被钓出水的鱼一样猛然动弹起来。
咏善在他背上用力地按下去,制止他的反抗。
淫靡的洞 穴呈现新鲜的色泽,在陌生人的注视下不安地收缩。
咏善缓慢地审视围绕入口处精巧的褶皱,考虑再三后,才选择了其中一道,用指甲轻轻抚过,并且试图让它展平。
"求求你,咏善……"
被缚住双手的身躯一直不断颤抖,咏棋再度尝试合拢双腿。
正在享受乐趣的咏善不满地压制了咏棋,没有言语上的喝斥,但为了表示惩罚,不再像刚才那样温柔,而是直接将一根手指插入了羞涩的菊洞中。
"啊!"被刺入的痛楚闪电一样击中咏棋。
他想象虾子一样蜷缩起来,躲避下身的痛苦,可是咏善的箝制让他根本无从躲避,连蜷缩也做不到。惊呼之后,刺入敏感处的指尖又不打招呼地抽了出去,造成再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疼吗?"阴恻恻的问话开始了。
难堪而且羞愧地颤抖着,抿唇不答的咏棋很快就遭到了惩罚。
指尖快速地再度插入,深入的程度比刚才更深。
"不要!"
"问你话,你就答。"咏善无情的审问着,"疼吗?"
进入到第二指节时,咏棋剧烈地颤抖,哭着被迫回答:"疼,好疼……"
咏善暂时停止了继续深入。
"咏临碰过你这里没有?"
颤抖的身体僵硬了片刻,咏棋无声地啜泣着,摇了摇头。
咏善冰冷的目光,像冰针一样扎在他裸露的诱人的脊背上。
"你骗我。"
停止的手指,再度开始深入,甚至恶意地用指甲挠搔内部幼嫩的黏膜。
挣扎无力下,咏棋被折磨得痛哭起来,"不要!不要……我没骗你……"
"说实话。"
"没有……"咏棋可怜的哭叫,"真的没有,真的!"
苍白的胸膛紧贴着床褥,仿佛奄奄一息般地剧烈起伏。
咏善似乎相信了。
嵌在体内,被柔软的肉洞吸吮包裹的指尖,缓缓抽了出来。
身后的声音变得温柔了,"别哭了,动不动就哭,我最讨厌。"
"放过我吧……"咏棋低声哀求着。
咏善的膝盖离开了原处,纤细的大腿终于可以合拢,两腿内侧柔软的肌肉贴在一起,不安地绷紧。
"还是你放过我吧。"身后的咏善温柔的声音里带了一丝黯然,"我就那么令你讨厌?"
讨厌?。
咏棋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他从来没有讨厌过咏善。
害怕,不,应该是畏惧才对,那才是他对咏善真正的感觉。
每当咏善靠近,浑身的寒毛都会竖起来。就算身边有很多保护的人,但却感觉像一个人徒手对着恐怖的恶魔一样,无助而惊惶。
他为什么会是咏临的哥哥?咏棋怎么也想不明白。
"咏善,解开我吧。"
天真的以为今天的折磨已经告一段落,但下一刻,在澄清的眸子前出现的,却是一支尾指粗细的水晶细棒。
晶莹剔透的水晶,不知为何,此刻却淫靡得让咏棋吃了一惊。
"张开嘴。"
"什么?"咏棋惊惶地看着弟弟的脸。
扬起的唇角明显透着邪恶,同样是乌黑的瞳仁,咏善那一双却是最坚硬的冰做的,犀利而无情。
"张开嘴,好好舔一下。"
咏棋明白过来似的,羞愤得颤抖起来。俊美的脸上显出震惊而且愤怒的表情,直直瞪着咏善,咬死了下唇。
这个表情让咏善觉得赏心悦目。
"不用这个也没什么。"可耻地用水日朋细棒挑起滑落在腮边的眼泪,咏善轻描淡写地威胁,"那我更舒服,直接进去,疼的是你。"一边说着,一边翻过咏棋的身子,让他被缚在身后的双手,触碰到自己胯下高挺的欲望。
咆哮着侵略的灼热坚硬和超过自己想象的粗大,让咏棋的脸顿时转成毫无血色的苍白,怒视咏善的眸子也装满了惊恐。
"怎么样?"没有给他多少考虑的时间,咏善再次开始无情地逼问。
咏棋把自己竭尽全力地贴在褥子上,恨不得自己可以从这里陷进去,直接摔到十八层地狱。咬着下唇,轻轻地闭起眼睛,"你杀了我吧。"
"你放心,我会的。"喜欢上品尝哥哥的味道,咏善把舌尖探到覆上的眼脸上,熟练地,隔着薄薄的眼脸,欺负下面受到惊吓的眼球,"慢慢的,一点一点,一寸一寸,一丝一丝地,杀。"
"不……啊……你……到底要怎样?"遭受着残忍的戏弄,咏棋迫不得已地睁开了眼睛。
咏善狡猾地提出了自己的条件,"亲我。听话,今天就放过你。"
咏棋怀疑的看着他,眸里写满浓浓的不信任。
但很快,双腿又被不留情地拉开的恐惧让他屈服了。
"不要!我亲……"
咏善把他翻过来,面朝上方,脸上有着得胜者的骄傲,"亲吧。"
鼻子接近到几乎触碰到的地步。
咏棋几乎被太贴近的目光刺穿了,有一瞬间,满脑子里只有那双凌厉得让人害怕的眼睛,他情不自禁地想别过脸,但是残存的理智提醒他这会导致咏善无情的惩罚。
闭上温柔的眼睛,咏棋无可奈何地抬起头,在弟弟的唇上印了一下。
柔软的触感,没有想象中的冰冷。
原来他还不是完全由冰塑成的。
"不行,再来。"耳际传来斩钉截铁的命令。
咏棋不解地睁开眼睛。跳进眼帘的,是咏善阴冷的表情。
"再来。"
"我……已经亲了。"咏棋妥协似的回答。
"不算数。"
"可……"
"不要和我顶嘴,咏棋。"咏善可怕地冷笑着,拧着他的下巴,"我的脾气,可比咏临差多了。"
咏棋畏缩了一下。
在逼迫的视线下,被束缚住的前太子再次闭上眼睛,亲吻了他的二弟。
咏棋永远也不明白,他给咏善的第一个心惊胆颤的吻,代表了什么。
他也不清楚,咏善在被他失去血色的唇,颤栗着轻轻一碰时,有什么感觉。
只有咏善心里明白。
当咏棋明显地心不甘情不愿,勉勉强强地凑上来,往他唇上战战兢兢地一亲时,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忍住了眼眶里涌上的热气,没让这些热气凝成一滴泪珠,滴在咏棋痛苦的脸上。
就连这种不实在的吻,也让他感到心满意足,发了疯似的喜悦。
他反反复覆地命令咏棋再来一次,再来一次,直到咏棋受不了地缩起来,任凭怎么威胁也不肯就范。
其实……可以再逼的。
算了吧。
第四章
当天从内惩院回来,下午就收到了张诚送来的消息。
咏棋病得更重了。
情理之中的事,怎么会病得不重呢?他那样的折腾那个高烧中的身子,让他纤细的哥哥哭泣、哀求,被吓得魂不附体,被羞辱得恨不得去死。
他心不在焉地看了明天册立大典上要穿的衣物,处理了手头上的几件急务,晚上陪母亲吃饭,淑妃随口道:"怎么了?晚上的脸色差了,可没有早上好。"
"咏棋病了。"开口说了这句,咏善猛地瞇起眼睛,懊恼得恨不得给自己一鞭子。
淑妃看在眼里,淡淡地接了一声,"那孩子,身子骨本来就不好。"没有再问,默默为儿子夹了一片冬笋,放在他碗里,"咏临的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口?"
"时机到了,我自然就开口。"
外面的大雪还未停。
金碧辉煌的楼阁里四处都挂着防风的五彩毛毡,四角坠着金线流苏。脚下有地龙,暖烘烘的热得人心头发闷。
沉默的时候,对着满桌佳肴也闷得没了胃口。
思忖着,淑妃一边慢慢放下筷子,"明天就是册立大典了。"幽幽叹了一口气。
咏善嚼完了嘴里的冬笋,抹了手,轻轻笑了一笑,"母亲叹什么气?明天之后,您就是太子的母亲,后宫里头您是第一人了。至于咏临……我会求父皇让他从封地回来的。"
"明天之后,我们母子就是最大的靶子了。"淑妃遣走左右,温婉的声音沉下,像在叹气,又像自言自语,"咏棋立为太子,不过是一年前的事,百官朝拜,送礼的人都排到宫门外了,那时丽妃何等风光。不过一转眼的工夫,人就到了冷宫,吃不饱穿不暖,受尽奴才们的白眼,连个低等嫔妃都不如。"
咏善也是从那一年的血雨腥风里过来的。眼看着丽妃一脉意气风发,不可一世,蓦地呼啦啦又垮了台,皇宫半空中冷箭横飞,不知道多少人在里面失了身家性命。
母亲说的都是真心话。
他半天没有作声,最后说了一句,"母亲放心,就算为了您和咏临,我也不会让他们吃了我。"
淡淡一句,里面却仿佛藏了无穷的决心和毅力,话一出口,顿时压得满屋子安安静静,连呼吸声都停了。
淑妃静静地盯着他,忽地心肠软得像快融化了一样,眼泪簌簌而下,"咏善,我的好孩子。"
她隔着饭桌伸过手,爱怜地抚摸着咏善稚嫩却表情老成的脸,"眼前这个担子只有你能挑。挑稳了,自然是人上人,万一要是失足摔了跤,我们母子三个都尸骨无存。好儿子,你可要记住了。"
咏善默默地点了点头。
淑妃又柔声道:"明天之后,你就是太子了,这个天下,除了你父皇,就轮到你了。咏善,母亲要你……好好听母亲说一句话,好吗?"
她对于两个孪生儿子,向来相差甚大。
对着咏临,或宠或责,气起来命人绑了狠打一顿,高兴时母子俩挨在一处谈笑闲聊,分外亲昵。
对着咏善,不知是因为咏善的个性,还是母亲都偏爱小儿子,淑妃总是有点疏远,不但说知心话的时候少,从小连责骂都几乎没有过。
咏善太子位册立在即,虽说他比其他兄弟深沉,但毕竟只有十六岁,知道前途艰难,也正在忐忑不安中。此刻见母亲掏出心来说话,不禁感动,只是脸上没有带出颜色,低声道:"母亲请讲。"
"小时候你看见侍卫们用的刀镖,喜欢上了,硬要用手拿,百般劝都不听,拿到手上,割得小手鲜血淋漓,疼极了也不肯放手。咏棋他比刀镖更锋利,更容易伤到你。"淑妃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幽幽盘旋,低沉不散,"儿子啊,就算你明天可以避得了外边的暗箭,可是你……挡得住身边的咏棋在你脚筋上轻轻一割吗?"
听到一半,咏善脸色已经沉下来了,轻轻紧了紧牙关,低声问:"咏棋的事,母亲不是答应过我,让我自己处置吗?"
淑妃暗暗叹气,压低了声音,"我没说要插手,我只是担心。"
"母亲担心什么?"
淑妃扫他一眼,,慢陵地闭上了眼睛。
沉默,又蓦然占据了空间。
冷风拼命擂着抵挡的厚毡,怒吼着要冲进金碧辉煌的温暖之处。
只要扯开一道小口,剎那间就能将所有的安逸暖意屠杀殆尽。
良久,咏善静静站了起来。
"夜深了,儿子告辞。母亲也请好好休息吧。"他说:"至于咏棋这把刀,就算割手,我也绝不会扔的……想法子磨平点就好。"
淑妃怀疑地看着他,"你舍得?"
咏善扯动着唇角苦笑。
不舍得,也要舍得了。
接下来的日子,皇宫内外一如往日的风云变幻。
新太子册立,京城一片欢歌载舞,鼓乐连夜不曾停息。盛世太平的喧闹下,刺骨寒流在脚下暗涌。
荣升为太子之母的淑妃,并没有被皇上封为皇后。
虚位已久的中宫,依然没有迎来它的主人。
对此,大臣们不敢再随便发表意见。
谁都不会忘记,就在去年这个月份,同样的白雪茫茫中,大皇子咏棋也被册立为太子,同年六月,臣子上书恳请皇上册封丽妃为后,由此引致皇上龙颜大怒,咏棋太子因此被废。
咏棋现在落在内惩院,不见天日。
到了今年六月,谁又知道新太子咏善还会不会继续待在富丽堂皇的太子殿呢?
谨妃的哥哥方佐名在家里喝酒时,笑着对身边心腹说:"只看皇上没有册封淑妃为后,就知道皇上对新太子的信任还不足。咏善这个太子位,并不稳啊。"
酒后失言竟然传到皇上耳里,三天后,圣旨到了方家,方佐名立即下了死牢。
众臣心惊瞻颤之际,却又发现,谨妃和她所生的儿子咏升丝毫无损,没有受到牵连。
"皇上心里,到底怎么想啊?"
新太子咏善,稳,还是不稳?这一点,没有人能答得上来。
人心最不安的时候,已经被封为江中王的三皇子咏临却得到皇上的允许,从封地回到了皇宫。
"母亲!"
跳下马车,一身风尘的咏临径自往淑妃宫里赶,跨进门坎,远远就火热地喊起来,"母亲,我回来啦!"
"咏临!是咏临!"淑妃正在盛装打扮,忽然听见咏临的叫声,猛然站起来,赤着脚走到窗边,"真的是咏临!"满脸惊喜。
还没来得及出去,一道身影已经扑了进来,张开双臂将淑妃搂个结实,哈哈笑道:"我回来啦!老天,江中那个鬼地方快闷死我了。"
"一点规矩都没有,快放开。"淑妃笑着低声斥责儿子,从他怀里挣出来,无奈地摇头,"都封王了,还是疯疯癫癫的。太傅们教的礼仪都到哪里去了?身边的人也不规劝一下。好好坐下和母亲说说话。来人,把准备好的点心都端上来……知道你要回来,我要人时刻预备着呢。在江中过得还好吧?我瞧着好像瘦了。"
咏临听话地坐下,但屁股好像长了钉子似的,一点也坐不住,手上东摸摸西摸摸,一边兴奋地笑道:"我不饿。江中除了闷,也没什么不好,我到底是个王嘛。不过就是很想母亲,也想哥哥们。"
"没有我在身边,下头人也不敢管着你,一定到处胡闹了?"
"没有!"咏临想了想,和咏善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上露出淘气的笑容,呵呵道:"就是哥哥册封太子的那天,我命人把可以搜罗的炮仗烟火都拿了来,劈里啪啦放了一个晚上,天空都映红了。对了,我送给母亲的信,母亲都收到了?"
"收到了。"
"那咏棋哥哥,母亲有没有叮嘱他们关照?"
"有。"
咏棋放心地舒了口气,露出个大笑脸,"我就知道。有母亲关照,哥哥又当着太子,咏棋哥哥吃不了亏。他现在在丽妃宫吗?我去看看他……"
刚要站起来,却被淑妃一把拉住了。
她沉默的表情让咏临一怔。
"母亲?"
"咏棋不在丽妃宫。"
"不在丽妃宫?"咏临问:"那在哪里?"
"内惩院。"
"内惩院?"咏临狐疑起来,"不就是和京城的几个亲戚通了几封信吗?父皇下旨召他回来问话都已经一月有多了,怎么还没有问清楚?内惩院那是关押皇族重犯的地方,阴森森的,瞧一眼都不舒服,万一委屈了咏棋哥哥,那可怎么办?"
"有你哥哥在呢,他们不敢委屈咏棋。"淑妃爱怜地抚摸着儿子的黑发,轻声道:"你路上累了好几天了,吃点东西,洗个热水澡,让宫女们给你揉揉身子。晚上陪母亲吃饭,好吗?"
"好,不但晚饭,晚上我也不回自己宫殿了,就陪着母亲看星聊天。对了,我还带了礼物,母亲最喜欢吃的江中酱菜,我弄了两大坛子,都叫他们送过来了。"咏临毫不迟疑地答应,又道:"等我先去一趟内惩院,见见咏棋哥哥就回来。"说着站起来。
淑妃又一把拉住,"母亲还不如你一个咏棋哥哥?坐下,内惩院是要有圣旨才能进去的地方。你别一回来就要惹祸。"
咏临一路上早思念着回来看咏棋,一听淑妃的话,顿时愁眉苦脸起来,"母亲,我……"
"不许说了!"淑妃喝了一声,瞪着咏临,转头吩咐宫女们,"把门都关起来,咏临今晚不许出去。"
转头看着儿子,脸上的怒容又缓缓转了慈笑,"也不是一个娘生的,晚见一天,有什么要紧?好了,明天就让你去见你的咏棋哥哥。"
咏临被淑妃强留在宫里的同一刻,内惩院里暗香四逸。
"呜……饶了我吧……"
压抑难止的哭叫呻吟,被封闭在布置得典雅尊贵的专人牢房内。
异物在柔软的甬道内不断深入和抽出,伴随着微弱的喘息的,是断断续续的求饶和抽泣。
今天第三次地被弟弟强行侵犯后,咏棋身子残存的力气已经消耗殆尽。
在没有力量反抗的情况下,咏善却依然坚持把他的双腕绑起来。红色的软绳因为浸透了咏棋的汗水而发出光泽,在雪白肌肤的衬托下显得异常淫靡。
抽出嵌在哥哥体内的凶器,咏善摆布着哥哥的身体,让他翻过身,强迫他用颤栗的膝盖跪在床上,并且用力拉起纤细不堪的腰。
咏棋发出低声的呜咽,被迫挺起自己的臀部。
两边白 皙的半丘形和中间菊花般差丽的入口畏惧地打着冷颤,令人心跳的风光一览无遗。
经过再三的蹂躏,入口可怜兮兮地绽放着,粉红的嫩肉向外翻开了一点,从这里直到大腿内侧,都有白色体液的痕迹。
"还没有吃饱吧?"冰冷的指尖伸向男人的禁忌之地,那朵盛开的淫靡之花。
敏感地感觉到又要遭受攻击,咏棋一僵之后,潜意识地向前拼命躲避。
咏善有趣地看着,直到哥哥成功缩到了墙角,才好整以暇地把他拽了出来,调笑着,"不错,还有力气躲。"
凶器再度插入苍白的身体,把已经受伤的敏感黏膜扩张到极限。
"不要……咏善,我再……再也不敢了……"咏棋哭着哀求起来。
就算明白哀求无用,但被折磨的痛苦还是让咏棋忍不住不断做出哀求的姿态。
他已经不大想弄明白咏善为什么这样折磨他了。
一个月来,身为新太子,理应有更多新奇玩具的咏善,却在他身上花费了大量时间寻找乐趣。
仿佛是一个有条不紊的诡计,一开始胁迫着让他主动亲吻,接着,很快就上升到要求他为弟弟手淫,但即使再怎么妥协,咏善最后还是强横地进入了他的身体。
自从有了第一次后,咏善对这件事情的兴趣之大,足以让咏棋痛不欲生。
更可怕的是,每次被正式侵犯之前,咏棋都会遭受弟弟慢条斯理的狎戏。束缚着双腕,被新太子尊贵的指尖深入体内,捕捉到敏感的一点,反复揉压。
往往要让咏棋哭叫着泄了好几次,直到出来的体液稀淡得不成样子,才肯放过他。
咏善用一种让双方都精疲力尽的方式,每晚每晚,疯狂地侵犯着哥哥。
他只在把自己也累到极点的时候,才放弃残忍的攻击,默默躺在咏棋身边,用仅剩的力气抱紧哥哥被蹂躏得不断颤抖的身子。
"咏棋,我们都生在荆棘丛里,"他会贴着咏棋的耳朵,声音低微地喃喃,"长在荆棘丛里……"
这个时候,他温柔的抚摸,会让咏棋产生一种奇异到极点的感觉。
日复一日,咏棋觉得自己快疯了。
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内惩院里,他似乎失去了分辨是非的能力,甚至为了夜里遭受了长时间的折磨后那一点点可笑的温暖的幻觉,而开始憧憬起什么来。
可每当他憧憬起什么时,他就会想起咏临。
对,咏临。
他从小就特别疼爱的弟弟。
那个大大剌剌,讨人喜欢的,像夏天的阳光一样的咏临。
今夜和往常一样痛苦难熬。
唯一的不同,是咏善毫不留情地发泄后,静静的躺在他身边,摸索着解开哥哥手腕上的红绳,轻轻握住了柔软无力的手。
"咏棋,"他胸口起伏着,看着不远处跳动的烛火,平静地说:"咏临回来了。"
握住的手猛然动了动,仿佛要挣出来。
咏善用力握住了。
"你要见他吗?"他问,轻轻拥抱被他用各种方式占有了无数次的甜美身体。
这身体在他怀里,僵硬得好像一块铁。
咏棋没有作声,他沉默得也好像一块铁。
咏善等了很久,似乎明白得不到回答,低声说了一句,"好,我让你见他。"
没有叹气。
语调平静如常。
他在说这句话时,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自己用指甲,轻轻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强烈的痛楚使热泪在他的眼里打滚。
他忍住了,强睁着眼睛,看着咏棋优美的背影。
赤裸的背部,白 皙之上青青紫紫,都是他一手制造的伤痕,那景象淫邪而恐怖。
牢房里静悄悄的,一丝声音都没有。
极致的寂静。
咏善收紧双臂,抱紧了咏棋。
他把自己的脸,无声无息地,贴在了哥哥的背上。
咏临晚上陪了母亲吃饭,饭后聊了大半个时辰,已经不大坐得住了,三番两次想提起咏棋的话头。淑妃知道他的心事,停了闲聊,命宫女们将各种点心蜜饯都撤下,对咏临道:"你路上辛苦了,早点休息。你哥哥大概被你父皇布置了功课,不知要弄到多晚,明天再见面吧。"
咏临虽然大剌刺,但也看出母亲脸上隐有愠色,恐怕是不喜欢自己对咏棋哥哥比对同胞哥哥咏善更亲近。
其实在他心里,咏棋也好,咏善也好,都是极好的兄弟。
咏棋为人温和,从小对他多有照顾,个性人品都是一流的,自然喜欢。咏善却是他的孪生哥哥,天性里就透着亲热。
当即只好答应了,乖乖躺下睡觉。
在软被窝里翻来覆去,碍着母亲就守在帐子外面,也不大敢爬起来偷溜,又捣腾了大半个时辰,旅途上积聚的睡意袭了上来,到底还是沉沉睡去了。
过了四更,梆子响起来,咏善才坐着暖轿徐徐过来。
淑妃宫里正房烛火大多熄灭了,只留下一根放在角落里,照得垂帘家具等影影绰绰。
"母亲还没睡?"咏善脚步无声地走进来,看了一眼垂下的帘帐。
淑妃坐在一张新贡进宫的黄花梨乌木滚凳上,背后靠着狐狸皮褥子,似乎正在出神,听见咏善说话,略惊了一下,才回过头看着儿子,轻轻道:"来了?吃过了?"
"吃过了。现在已经四更了呀。"
"知道是四更,刚刚才听见梆子响。我问的是夜宵,这么晚,天又冷,吃点东西再去睡。"淑妃说着,命人吩咐弄一碗热的莲子汤来,因为咏临已经睡着了,说话都是压着声音的。
宫女们低声应了,蹑手蹑脚地出去,很快又蹑手蹑脚地端了热汤进来。
咏善道:"放在桌上,我等一下吃。"走到帐边,用手指勾起帐子一角,往里面看。
咏临睡得正熟,睡相却不是很好,半边脸踏在床单上,双手把大枕头抱了,淑妃刚刚帮他盖好的被子又踢开了一个角,露出赤裸裸的一个脚掌。
另一个自己,就躺在眼皮底下。
咏善无奈地摇头:心里也觉得有点好笑,转头吩咐宫女,"多弄个枕头过来。"低着头,摸摸咏临的脚掌。幸亏房子里有地龙,又生着火炉,咏临的脚掌倒是暖烘烘的。
宫女忙找了枕头出来,咏善接了,亲自托起咏临沉甸甸的头,把枕头塞进去,又帮他把被子拉上。全部弄好了,直起腰回身,正好看见淑妃凝视自己的目光。
"咏临还是老样子。"
"怎么看怎么担心,还是没长大的样子。"淑妃轻轻叹了一声。
咏善挑了地方坐下,"母亲怎么了?他去了封地,您天天盼着,今天回来了,您又叹气。"
"叫我当母亲的怎么不叹气呢?今天一回来,还没有坐下喝杯水,就嚷着要去看咏棋哥哥。"
咏善顿时沉默下来。
淑妃的心猛地揪紧了,静静地瞅着咏善。
沉吟一会后,咏善缓缓垂下眼,把手边桌子上放的莲子汤端了起来,舀起一勺,放唇边漫不经心地吹着,一边淡淡地道:"母亲如果觉得咏临还是留在封地比较好,那也好办。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我去请父皇再下一道旨意。"
"我没这么说。"淑妃只觉得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了,闷闷的,叹息道:"那个咏棋,待在内惩院一个多月了,你把他当活宝贝似的,听说最近新派了几个人过去专门伺候,连张诚他们都见不到。这是什么意思?"
"没意思。"咏善啜了一口莲子汤,不知道是不是味道不合适,剑眉微微拧了一下,很快就舒展开了,答道:"内惩院里面的人个个笨手笨脚,咏棋又正在生病,我叫了几个聪明点的去看着,免得出事。"
"那咏临说明天想去见见咏棋……"
"母亲。"咏善的声音沉下。
淑妃停住了话,低低叹了一声,劝慰似的道:"咏善,他是你孪生弟弟,不是外人。不管你对咏棋……他和咏棋从小就亲密,虽然不是一个母亲生的,但比同胞兄弟还好一些。你也知道你弟弟的脾气,要是硬不让见,他疑心起来,说不定……"
"没说歪让他见,但明天不行。"咏善冷漠地说着,"以后吧,总会让他见一面的。"长身站了起来。
他话说得硬了,淑妃脸上掠过一阵不快,但今天咏临刚刚回来,又正睡得香甜,这时候不宜和咏善打擂台,便不再说话。咏善向她辞别,她只是稍微点了点头,遗憾地瞥了这个儿子一眼。
外面雪还在下,没完没了,在黑夜中,连雪花仿佛也变了颜色,乌鸦鸦的,教人看了就讨厌。
咏善无声走出大门,外面冷得不断搓手的侍卫太监们赶紧从台阶上站起来,他们向来知道咏善的规炬,一句也不敢多问,见咏善进了暖轿没有吩咐什么,知道是要回他自己的地方休息了,默默抬起轿子,踩着卡滋卡滋的厚雪走。
到了太子殿,咏善下轿,还没有歇一口气,管着太子殿的内务太监常得富就小跑着迎了上来,弯着腰低声禀报,"殿下,咏升殿下来了。"
咏善也不觉一愣,"他来干什么?说了什么事吗?"
"没说什么事。不过小的猜一定有要紧事,天没黑就来了,一直等到现在。小的说派人去禀报太子殿下一声,他又说不用。小的私自傲了主张,帮咏升殿下备了晚饭,刚刚还传了一些热点心当夜宵……"
咏善没听他在身后啰嗦,自行走了进屋。
咏升就坐在厅里,正在火炉旁盯着里面发亮的炭火,不知在想着什么发呆。一听见声音,回头看见是咏善,赶紧站了起来,躬身道:"太子回来了?"
咏善思了一声,遗散了里面的下人。
"常得富说你等了我一个晚上,有什么事这么急?"
咏升在他们几兄弟中算不上伶俐,平时说话举止都不大乖巧,论华贵斯文比不上咏棋,论开朗大方比不上咏临。此刻他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站在炉火边沉默了好一会,才皱着眉道:"是母亲叫我来的。"
"谨妃?"咏善毫不注异,随意挑了一张靠着火炉的椅子坐下,招呼咏升道:"别站着,坐过来说吧。"
咏升这才坐下。
"什么事,说吧。"
咏升盯着明晃晃的火光,没开口。
咏善脸上瞧不出什么表情,眸光却比火光还明亮,闪闪的,慢条斯理地打量了咏升一阵,"别的都可以商量,但你舅舅的事,那是父皇下的旨,酒后失言,原来不是什么大事,可涉及太子和太子之母,又随意猜度皇上的心思,这个罪名就重了。回去和谨妃娘娘说,这个忙我帮不了。"
他心思机敏,一猜就中。
咏升确实是为了舅舅方佐名的事情来的。
因为向来这些事都是母亲谨妃作主,他还是头一次被母亲差遣来单独求咏善,身为皇子,又年轻傲气,本来不好意思开口,现在听见咏善自己提起,却一出口就堵住他的话,顿时觉得丢了脸,心里暗恨。
好一会,咏升才闷闷道:"这是母亲的意思,我也是遵母命才过来的。反正已经等了一夜,我也算尽力而为,太子要看着我们死,那也没办法。"
"我没要谁死。国有国法,太子处置事情,也要秉公而行。"
"谁不知道你秉公?"
咏善听他言词无礼,心内不喜,不过他心胸深沉,脸上只是淡淡一笑,没说什么。
咏升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咏善,目光游移,不知在想什么,一会,脸上露出冷笑,忽然说:"有一样东西,母亲要我交给太子。"左右看看,确定下人们一个都不在身边,才从怀里掏出来,递给咏善。
咏善扫了神态古怪的咏升一眼,把他手上的东西接了过来。
外面用帛布层层包了,打开来,展开一看,咏善脸色顿时黑了。
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最讲究冷静从容,这个时候俊脸往下一沉,简直像覆了一层寒霜,眼里冷森森的,两颗乌黑的瞳仁仿佛是冰雪雕出来似的,冷得可怕。
咏升看着他这个模样,压低了声音问:"这件事,太子也要秉公行事?"
咏善一言不发,五指缓缓收拢,几乎把手里的帛布揉碎,慢慢地站了起来。
咏升被他气势所慑,情不自禁退了一步,脸上已经不笑了,盯着咏善道:"我可不是打算要挟太子。东西已经交给你,你要烧要毁,全由你作主。舅舅的事,你管不管,也全由你作主。"边说着,边往后退去。
说完话,脚后跟已经踩在门边上。
咏升心里略安,他刚才一直有咏善会扑上来撕碎自己的错觉。趁着到了门处,向里面躬身施了一礼,口中道:"天晚,太子殿下,弟弟我先告辞了。"
不等咏善说话,当即走出大门,上了自己的暖轿。
一摸额头,冷浸浸的,全是冷汗。
第五章
纷纷扬扬的大雪终于在日出的时候停了。
一早起来,淑妃还在铜镜前梳妆打扮,就忍不住对儿子咏临动了火气,"你到底什么意思?自己亲哥哥还没有见面,就要去见别的女人生的。咏棋咏棋,咏棋就比母亲还重要?"把手上的琉璃梳子猛地往地上一摔。
一动怒,身边围绕的几个宫女都霎时跪下了。
咏临睡了个好觉,爬起来梳洗一番,正兴冲冲打算去探望咏棋,不料只说了一句,淑妃就动了怒,自己也摸不着头脑,一脸不明白地看着母亲,"母亲这是怎么了?昨天不是准了儿子,说今天可以去看的吗?"
"不准。"宫女捡起梳子,跪着呈上。淑妃接了,从铜镜里瞅着儿子挺拔的身影,神色冰冷,"内惩院什么地方?又脏又乱,臭烘烘的,你一个皇子,好好的淑妃宫不待,偏偏要往那里钻。"
"可是咏棋哥哥他……"
"咏棋是犯人,你父皇下旨说了要查办的,你掺和什么?"淑妃喝斥了一句,见咏临硬挺挺地站着,一脸不甘,唯恐他脾气上来,立即就会去闯祸,只好收敛了怒色,叹了一声,招手道:"你过来。"
咏临只好靠前些。
"咏临,你要懂道理。母亲不让你去,是有理由的。"淑妃放了梳子,抓住儿子的手,抬头打量着他, "从情理上说,你至少要见过你咏善哥哥,才好去别的地方。就算他不是太子,也还是你孪生哥哥呢,亲疏有别,他和咏棋怎么能比?"
咏临解释道:"不是不见咏善哥哥,是我见不到他。昨天他有事不在,他来了,我又睡了。现在就算我待在这里,反正也见不到他,不如先去见见咏棋哥哥。"
"你还顶嘴!"淑妃气恼地往他身上打了一下,又道:"好,不说情理,就说国法。皇族中人,内惩院不奉圣旨不许擅入,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你冒冒失失进去,想获罪吗?傻东西,你咏善哥哥当了太子,想找他麻烦的人多着呢,你不帮他的忙,还想给他添乱?"
咏临无可奈何,只好坐下,宫女们送上的瓜果点心,一眼都不瞧,满心狐疑。
淑妃怕他生事,哪里也不去,留在淑妃宫里陪他,母子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天南地北地闲扯。
说了好一会,咏临又说渴。
淑妃赶紧吩咐下面准备咏临爱喝的桂花茶。
咏临道:"不要桂花茶,弄点豆腐汤过来。"
"那快,做豆腐汤上来。"
汤做上来,咏临哗啦哗啦喝了一大半。淑妃在旁边看见了直笑,"你这个胃不知道怎么长的,能装这么多东西。吃相也不改改,学学咏善,当皇子要斯文点,举止有度。"
咏临嘿嘿傻笑,不一会,捂着肚子叫起来,"哎哟!肚子疼!"就要去大解。
淑妃哪会不知道他的花样,命几个太监把解手的地方团团围了起来,命道:"看好了,别让咏临殿下溜了。"
想起儿子顽皮淘气,去了封地半年,竟然一点也没改,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正独自在房中微笑思忖,忽然外面有人进来禀报。
那是平时帮淑妃打听前面的事情的太监宗永。
淑妃召他过来问:"前面有些什么消息?"
宗永挪前一点,轻声轻气地道:"禀娘娘,谨妃娘娘的哥哥方佐名的事情发落下来了。"
"怎么发落的?"
"罚了两万两白银,还有京城边上的三百亩私地也被罚没了。"
"人呢?"
"放回去了。"
"放回去了?不是下了死牢吗?"淑妃惊讶地咦了一声,蹙起秀眉,思忖着问:"这事是谁处置的?"
"禀娘娘,是太子。"
淑妃更加惊讶,脸上没露出来,口上淡淡道:"没道理,你再去打听清楚。"
遣走了宗永,又传了一个心腹宫女过来,命她去一趟太子殿,低声提醒,"不用进去,只打听一下昨天太子都见了些什么人,说了些什么。"
刚把人遣走,外面廊上忽然一阵喧哗。淑妃暗知不妙,走到门上喝问:"怎么了?大呼小叫的,不成体统!"
"娘娘!"几个被派去看着咏临的太监大呼小叫地跑过来,扑通扑通全跪下了,一个个鼻青脸肿,哭着磕头道:"不知道为什么,咏临殿下忽然动起手了!"
"人呢?"
"殿下练武的人,小的们哪里打得过啊……"
淑妃走前一步,把当头跪着的狠狠踹了一脚,竖起两道眉,"我问你人呢?"
"跑了……小的们拦不住,侍卫们也不敢真拦,怕伤着殿下……"
不等他说完,淑妃眼睛就冒火了,怒道:"这还了得?在母亲的宫殿里面都敢动手了。来人,给我立即去内惩院,把咏临给我抓回来。他要是敢动手,叫侍卫们尽管抓,不怕伤着他!"
侍卫们轰然应是,匆匆赶去内惩院了。
咏棋站在牢房的墙角里,俊美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苍白的指关节竭力弯曲着,反复要在墙里抓出一个逃生的洞来。
咏善仅用犀利冰冷的目光,就已将他逼到了绝路。
"什么时候写的?"咏善朝桌上的东西扬扬下巴,平静的语气之下,有着极可怕的寒意。
从咏升那里得到的东西摊开放在桌上。
底下衬着咏善特意命人取来的坠金线墨绿色绒桌布,雪白的丝帛上面写满墨字,刺眼夺目。
"哪里得的帛和墨?"
"谁给你传递的?"
"是院吏?还是别的什么人?"
"一共写了多少封?都是写给谁的?"
恨不得把自己挤进墙角的人一直没有作声,沉默终于激怒了咏善。
"说啊!"拽住哥哥瘦弱的上臂,把他硬拉出来,站不稳的身子在自己胸前撞了一下,又被狠狠地压在墙上。咏善的气息吐在苍白的脸上,"在内惩院牢房里私通书信,你无罪也成了有罪!你活腻了?"
咏棋转过脸。
咏善毫不留情地把他的脸扳了回来,逼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什么时候传的?"
咏棋垂下的眼脸,此刻在他眼里成了一种可恨的讥讽。
有那么一瞬,他仿佛隐隐约约瞧见了咏棋一直藏起来的那么一点韧性。咏善揉搓着他的脸,把他粗鲁地推倒在床上。
"说吧。"咏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忽然,他的语气温和下来,像是暴怒后想到了另一种更容易成功的方法,叹着气,甚至有几分劝告的意思,"你不说,我可要用刑了。"
倒在床上的身体畏缩了一下,但咏善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用洁白的牙把下唇咬得更紧了。
"你不说,我迟早也能查出来。在这里能帮你传送东西的,不外乎那么几个人。"咏善低声说。
他转过身,走到后面的桌子边上。
咏棋听见身后木头抽屉拉开的声音,随即几声轻微的脆响,好像金属敲击一样。他偏过头。
咏善已经点起了手臂粗的大蜡烛,正把一枚长把手的金如意放在蜡烛上反复炙烤。似乎察觉到咏棋的窥视,他稍微把眼睛往咏棋处一转,唇角挑起一丝诡异的笑意。
咏棋霍地把脸别了回去,不再看向咏善的方向。
"呵。"身后传来咏善轻微的嗤笑。
金如意,在晃动的火光中渐渐发热。咏善手持着另一头,即使上面包了几层纱布隔着,也可以察觉由火光处逐渐传来的热度。
烙刑,向来都是刑讯老手们喜欢选择的招数。
他侧过头,把视线停在咏棋身上。
消瘦的身体蜷缩在床上,谁都可以一眼看穿那个绷紧的背影的紧张。
"哼。"咏善刻意发出鼻音,不出所料,那个始终没有看过来的人立即浑身震了一下,犹如一只小心翼翼地用耳朵探听着动静的小鼠。
他看了看金如意正在火上烤的那一头,已经开始发亮了。咏棋的皮肤又细又薄,要是被这个烫伤了,不知要多久才能复原。
大概一辈子都会留疤。
傻哥哥……
知道咏棋不会回头来发现他的表情,咏善冰冷的眼睛慢慢盈满了暖意,比他手持的金如意还暖,甚至还带了点笑意。
他是多少有点可恶的,看,把他这个纤细胆小的哥哥吓成了什么样子。但不教训也不行,这么森严的地方,以为已经把咏棋深深握在掌心里了,他竟然还可以在他眼皮底下传递书信。
"咏棋,你到底说不说?"咏善拿着已经发红的刑具,走到床边。
他把几乎是毫不反抗的咏棋翻过身来,逼他看了自己手里的东西一眼。果然,咏棋脸上出现又是恐惧又是愤怒的表情。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表情有多诱人。
"说不说?"
被烤得发红的金如意又贴近了一点,几乎隔着也能感受到它的热度。咏善发亮的眼睛盯着他的犯人。
咏棋没动弹,听天由命似的闭上眼睛,咬着下唇。这种无可奈何似的慷慨赴义,就连咏善也有点哭笑不得,手里的金如意是绝不能按下去的,这个人,今天怎么就凭空多出一点坚毅来了?竟敢和他对着干。
咏善知道自己的声音冷得像冰,调侃道:"别以为我只有这招,内惩院大刑多的是。听过人刑没有?"
不理会咏棋有没有反应,他阴森地笑起来,"听说凡是被关到这儿来的后宫美人,没有一个没尝过这道人刑的。这可和侍奉我们父皇不同,男人们轮着上,花样层出下穷呢。不过,内惩院的人恐怕还没有尝过正牌的皇子吧。"
一边说着,手上拽着的身子一直在微微颤抖。
咏棋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睛,抬起头,精致的五官暴露在咏善的视线下。
"说吧。"咏善等着他屈服。
咏棋没吃过苦头,他是丽妃养在暖室里唯恐受一丝风寒的兰花。他的眼睛浮现出强烈的挣扎,害怕惊恐,又有一点舍不得放弃的骄傲。
咏善竭力露出没有感情的眼神,冷冷盯着他,仿佛真的只要一个不满意,就能把咏棋整治得生不如死。他等待着,察觉掌握下的咏棋轻微地挣了一下,这是咏棋常常采用的徒劳无功式挣扎。
咏善的嘴角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
但下一刻,咏棋更猛烈地挣了一下。这个纤弱的哥哥从来没有这样大的力气,竟差点从惯于狩猎的咏善手里挣出去,咏善吃了一惊,赶紧收紧力度,咏棋却在这个时候把自己漂亮的脸对准了烧红的如意,猛撞过去。
咏善连忙缩手,已经来不及了,耳朵里听见嗤的一声,仿佛晴天霹雳一般让人肝瞻俱寒。一股若有若无的烧焦的气味传人鼻尖。
"咏棋!"咏善骇到了极点,失声惊叫。
匡当一声,金如意落在地上。他抓住了咏棋,不死劲地去扳咏棋的脸,"让我看看!抬头!"
咏棋疼得浑身都在乱颤,却没有平日的胆怯温驯,也许生平头一次的剧痛惹出了他的狂性,拼命挥舞着双手躲避咏善。咏善一时无法近身,急得冒汗,趁准时间猛然推了咏棋一把,让他跌坐在床上,赶紧压上去。
咏棋尖叫起来。
"嘘嘘,别吵,乖。"咏善瞻颤心惊地哄着,硬着心肠去扳咏棋的脸。
脸上没有伤,咏棋撞上来的时候,咏善缩了一下,歪了方向,却把脖子烫得侧边血肉模糊。咏善不看也就算了,骤然一看,脸色都变了,疯了似的用手去抚,连声问:"疼不疼,我……我不是有意……"
"走开!放开我!"咏棋见他伸手,尖叫得更厉害,仿佛也觉得脖子上火热的疼,一边死命推开咏善,一边又忍不住伸手去挠脖子。
"别挠!住手,咏棋。"这个时候要箝制住更不容易,咏善额头都是冷汗,转头看四周,想找根绳子把他绑起来。
偏偏在这时,一个极熟悉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充满了惊愕和怒火,"哥!你在干什么!"
牢门被狠狠踹开,咏临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直扑过来拦着咏善,"你干什么?你把咏棋哥哥怎么了?哥你放手,你给我放手!"
"滚开!"咏善暗中咬牙,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凑热闹。
"不行,你给我放手。"咏临直着脖子扯着咏善的手,两兄弟都是从小喜欢练武的,一时缠在一起,你按着我的手,我压着你的腿,暗中较劲,谁也占不到便宜。咏临一回头,咏棋脖子上怵目惊心的烫伤跳进他的视线中,顿时一震,"咏棋哥哥!你……"
咏棋听见咏临的声音,一个劲往咏临这边靠。咏善眼睛都喷火了,趁着咏临没留意,一把推开他,"给我滚出去。"又要将咏棋扯过来,威胁地瞪着咏棋,"再和我作对,今晚看我怎么对付你。"
咏棋脖子上的伤火辣辣地生疼,知道传递书信的事恐怕还不能善罢干休,到了今晚,真不知道要怎么受罪。听咏善恶狠狠一说,挣扎得更猛,眼看自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被咏善抓着,一急起来,什么都不顾地低下头,对着咏善的手腕就是狠狠一咬。
牙齿嵌入肉里,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溢了满口。
咏善疼得倒抽一口凉气,脑门发昏,一巴掌甩在咏棋脸上,打得咏棋横摔出去,才猛然醒觉过来,咏棋那个身子最近早被折腾废了,怎么禁得起这样打,赶紧又去弯腰要把咏棋扶起来。
"咏棋……"
"不!你别过来!"
咏棋倒在地上,觉得块块骨头都差点碎掉,抬头一见咏善又过来,吓得赶紧挪动身体要躲,可是他的动作哪里有咏善快,还没有动弹一点,咏善的手已经到了跟前。
"咏棋哥哥!"
咏临三番两次扑上来,都被咏善推开了。眼看咏棋脖子上血肉模糊又挨了一耳光,巴掌着肉声在牢房里回响得令人毛骨悚然,唯恐咏善又伤了咏棋,爆着青筋吼道:"哥,你再打他,可别怪我动手!"
锵!把腰间的剑拔了出来,抵着咏善。
清脆的金属声犹如一盆寒冬腊月的冰水,把三个烧得发狂的人淋了个彻头彻底,偌大的牢房,蓦然死寂下来。
只剩粗重不一的喘息,此起彼伏。
咏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持剑的手平伸着,指着咏善。
咏善一瞬间冷静下来,阴鸷着扫一眼胸前的剑尖,冷笑着问:"你用剑指着我?"
咏棋从地上挨着床边坐起来,抬头看着咏临。
"咏临,把剑放下。"他扯扯咏临的衣角。仰头的动作扯动了脖子上的伤口,咏棋的眉间浮现一丝痛楚。他轻轻喘息着,"咏临,听哥哥的话,把剑放下。他是太子,你这是死罪。"
咏临拿着剑,两颗眼睛星星一样燃着火,一个字都不吭。
他倔强的时候,一向都是这个表情。
咏善的眼睛也燃着火,但他的火是冷的,一点温度也没有。他盯着咏临,丝毫不把随时可以刺进心脏的剑尖看在眼里,冷笑着,伸手,狠狠在咏临脸上搧了一耳光。
啪!
咏临猝不及防,被打得脸歪到一边。咏善看也不看他一眼,推开胸前的剑,低头就去抓床脚边还在喘息的咏棋。
咏棋害怕地往后退。
"哥,住手!你……"咏临眼睛也在冒火,又嚷了一声扑上去,抓住咏棋的右手,还没有开始拉,咏善的拳头已经轰到眼前。这一拳完全没有留情,打得他眼前一阵发黑,满嘴都是血腥味。
"放手!放开我!"咏棋的声音夹杂在喘息中,纠缠中有东西狠狠刷过他的伤口,让他忍不住惨叫了一声。
咏临摇晃两步,总算稳住了,这一拳打出了他的野性,发狠似的也一拳打回去,却被咏善挡了,并且脚下使个绊子,把咏临狠狠摔在地上。咏棋的惨叫好像就爆发在耳边,让咏临浑身一哆嗦,他发毛似的从地上爬起来。
咏棋已经被咏善抓在手里,不只咏棋,即使在咏临看来,咏善脸上的那一丝冷笑也是残忍而可怕的。
"咏棋哥哥!"咏临冲过去,用头往咏善身上撞去。
咏善见他来势太猛,生怕把咏棋也弄伤了,只好放开咏棋。他心里极恼火这个讨厌的弟弟过来惹事,闪过身,顺势往咏临背上推一把,想要他摔得重一点。手一推过去,大黄花梨木桌子尖尖的桌角闪过眼角。他心内一惊,咏临要是头撞上面了,哪里还有性命。赶紧伸出两臂,勉强把几乎栽过去的咏临拉住。
咏临却不知道哥哥心里想了什么,一被拉住,稳住脚步,当即一不做二不休,两手把咏善肩膀抱紧了,用力往侧一倒。
这是他最拿手的摔跤,咏善为了拉他,自己本来就站不大稳,被他一扯,顿时也倒了下地,浑身生疼。
咏临担心咏善摆脱纠缠还要去欺负咏棋,大声嚷道:"咏棋哥哥你快走!去找我母亲,要她帮你主持公道!"一边用力制住咏善。
咏善大怒,顿时又是一耳光插过去,这次咏临有了防备,偏头闪了过去。两兄弟脖暴青筋,目光喷火,竟谁也不让谁,在地上缠打起来,一屋子家具被扫得乒乒乓乓,烛台椅子都砸在地上。
"咏临,你快点住手!不要打了!"
咏棋急得不知该怎么办。咏善打赢,他是万万不愿意的;但万一咏临把咏善打伤了,那可是死罪。
这两个一母同胞的兄弟,咏临也就罢了,向来如此鲁莽,但咏善今天竟然也疯了似的,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沉静收敛。
咏棋三番两次上去要把他们分开,却被他们两个不约而同地推开了。
两个孪生兄弟好像仇人见面,恨不得把对方撂在地上,不过一会,又缠斗在一起,两人双双摔在地上,滚了两滚,又一翻身,同时跳了起来,衣裳都撕破了。
"咏临,你……"咏棋还没有说完,咏临想是被打毛了,狂叫一声,又红着眼扑了上去。
咏善也不避开,直接就迎了上去。
两人又打成一团,从小学的招式都各自施展出来,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咏棋不懂武功,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生怕他们其中一个受伤,最后吃亏的都是咏临。正急着,忽然听见一声闷哼,像是有人受伤了。
咏棋心脏霍地一跳,太急了,竟没有听清楚是谁发出刚才的叫声。他冲上去看,两个打得乱七八糟的皇子都住了手。
咏临正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爬起来。
咏善靠牢房的墙角坐着,大腿上一把匕首刺进去了大半,淅淅沥沥淌着血。
血!
咏棋觉得心脏的血都冷了。咏临刺伤了太子!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这不是闹着玩的,刺伤太子的罪名,和刺杀皇帝的罪名是等同的,这是无论身分何等尊贵也无法赦免的重罪。
"哥!哥!你怎么……"咏临站起来,才看清楚哥哥为什么忽然住手。他比咏棋还愕然,大惊失色,赶紧弯腰去扶咏善,"哥……我不是有意的……"这匕首,一定是刚才打架时从靴子上掉下来的。
不会是刚才发起狠来,随手从地上摸个什么东西就打……
咏善的眼神十分可怕。
咏临焦急地凑上去,还没有靠近,咏善已经自己扶着墙站起来,坐到了椅子
"哥哥,你要快点止血……"
到底是一个娘生的,咏临看见咏善的大腿血流如注,心也怦怦直跳,挨上去要帮咏善看伤口,"我去拿点药……"
还没说完,咏善冷不防地一脚踹在他腰间。这一脚带怒而发,用的是没有伤的左腿,踢得咏临当场倒下,蜷成虾米一样,半天爬不起来。
"咏临!"咏棋本来还担心咏善的伤口,见了这个,顿时把那一丝可怜都抛到九霄云外了,跑到咏临身边,把咏临小心翼翼地扶起来,"你……你……"愤怒地瞪了咏善一眼。
咏善木着脸,此刻眼睛看着牢门,仿佛什么也没注意,连腿伤也没去关注。
咏临被踢得嘴唇发青,慢慢站起来,"我没事。唉哟!"忽又叫了一声,抓着咏棋的肩膀查看他脖子上的伤,"不好,这是烫伤,要快点拿药来。你……你怎么也不叫疼。"
"咏临。"咏善像已把事情想过了一遍,开口了。
两个站着的,都悚然一惊,把视线转到他身上,不知道他又想怎样。
咏善道:"出去弄点水,把这里的血擦干净,给我拿一套干净衣裳来。"
咏临刚回宫还没两天,好像一头栽进了黑胡同,在内惩院和亲哥哥狠打一场,接着收拾善后,迷迷糊糊过了一个白天。
淑妃宫的侍卫们赶去内惩院,把他押回母亲那边,进门的时候,才看见内惩院的头子张诚已经被淑妃召过来了。
此刻跪在阶下,哆嗦得不成样子,拼命磕头,"小的该死,小的没长眼睛,竟然一个不留神,把咏临殿下当成了咏善殿下,就糊里胡涂让他进牢房里去了。娘娘您也知道,咏善殿下有令,牢房里面除了他,连小的都不许进去一步。总之是小的该死,没有拦住咏临殿下,小的瞎了狗眼……"
"好了。"淑妃沉着脸,"里面也没出什么事,不就是咏棋脖子上面弄了点伤嘛。只不过叫你过来问问,用下着这么哭哭啼啼的。记住,以后把咏善咏临分清楚点,你这双眼睛再瞎一次,我就叫人把它给挖出来。"
"是是,小的再也不会错认了!"
淑妃一扫眼就看见咏临被抓回来了,却没有作声,打发了侍女们从里面取出两锭金子赏给张诚,吩咐道:"日后办事小心,太子不会亏待你的。今天里面的事,都有些什么人知道?"
"禀娘娘,内惩院的人都不许靠近那间牢房,都不知道。就算知道,小的手下们口风向来都紧,不会乱说话的。"
淑妃笑了一声,"也不怕他们乱说话,本来就没有什么好说的。太子审个犯人,别说弄点伤,弄死了也不算什么。"
"是是。"
"回去吧。"
打发了张诚,淑妃转身进了内房。咏临今天犯了大错,多少有些不安,低着头跟在淑妃后面,见淑妃坐下,一言不发,脸色和往常大不相同,心里知道母亲这次生气得厉害了。
他小心地凑上去,低声叫了一声,"母亲……"
淑妃没有理会,隔了一会,咏临又尴尬地叫了一声。这次淑妃像是听见了,眼睛缓缓抬起来,往咏临脸上看了看,叹了一口气,豆大的眼泪忽然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母亲!"咏临慌了神,双膝跪下,结结巴巴道:"儿子不孝,儿子该死,母亲千万……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要打要骂,都是儿子的错……"
淑妃也不理他,拿手帕死死摀住嘴,狠哭了一会,才收了声气。瞅咏临一眼,冷笑道:"我怎么敢生气,你越发有出息了,天不怕地不怕,在我的宫殿里闹事打人还不够,还要到内惩院去。"
"母亲,我不是去闹事的,我只是想见见咏棋哥哥。您不知道,他在里面被欺辱得……"
"我才不管咏棋怎样!"淑妃喝斥一声,顿了一顿,盯着咏临的眼睛,压低声音问:"你对你亲哥哥拔剑了?"
咏临一愕,低头不吭声。
"有没有这事?"淑妃抓住咏临的手,用力收紧了。细长的五指,骤一看去,像要掳夺猎物的尖爪。
咏临不敢直视淑妃,把眼睛垂下,点了点头。
淑妃仿佛吃了一惊,蓦然松开了他的手,沉默下来。
"母亲,我不是有意的。儿子再也不敢了,您原谅儿子吧。"
淑妃像是第一次看见他一样,深深地打量着他,"不是有意的?"她轻轻重复了咏临的话,脸上浮出一丝不安,"这事有人知道吗?当时都有些什么人在场?"
"只有我、咏善哥哥,还有咏棋哥哥。没有外人知道,咏善哥哥的伤口是我包扎的,血,我也抹干净了。咏善哥哥说,今天的事,谁也不许说。"
咏临试探着靠过去,今天母亲生气得厉害了,连他都有点害怕。幸好,淑妃没有像咏善一样冷冷地推开他,她伸出似乎正在颤抖的双手,像小时候一样把他的肩膀轻轻搂着。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淑妃抱着自己的小儿子,叹着气。
大雪停了,天却越来越冷。
她早预备着儿子登上太子位,难过的坎会越来越多,想不到,第一道坎,就应在这个小孽障身上。
刺杀太子,这是什么罪名啊……
"今天的事,太阳还没有下山,我就已经知道了。"淑妃缓缓地吐着气,"我这边知道了,保不定谨妃那边,也会有消息。"安静的内室,回荡的低低的声音有点阴森。
"谨妃?"咏临吃惊,"内惩院里面,怎么会有他们的人?"
"能有我们的人,怎么就不能有他们的人?说不定,还有丽妃那边的人呢。"淑妃冷笑,双手却极温柔地抚摸着怀里的儿子。
很奇怪,这一对孪生儿子,一个仿佛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长大,大到永远无法搂着抱着。
另一个,却又仿佛永远长不大。
只要她这样搂着,就会觉得这个小儿子,永远都需要亲娘这样呵护着,不受外面那些龌龊的人们的伤害。
"咏临,要是这事传出去,你知道会怎样吗?"
"知道。"咏临沉声道:"我会死。伤害太子,是绝不会赦免的死罪。但是母亲,"他在淑妃怀里抬起头,眼睛里装满了期待,"咏善哥哥说了,他不会让这件事传出去的。就当从没有过这事。"
"能够不传出去,当然最好。可要是保不住密呢?"
咏临怔了怔。
淑妃轻笑起来,慈爱地看着他,"别怕,孩子。"
这一刻,她感觉像是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咏临偷偷钻进父皇的书房,打破了父皇最心爱的砚台,他仓皇跑回来告诉母亲时,也是这种希望事情永远保密的天真单纯。
淑妃的声音,在四方垂下的丝绸中轻轻缠绕,像一缕若隐若现的烟。
"要是传出去,会有人死。但死的那个,不会是你。"
腿伤,让咏善一夜无眠。
疼的不知道是心,还是腿上的伤口,翻来覆去,一浪一浪,犹如连绵不绝的潮水,来了去,去了又来。
闭上眼,就可以看见咏棋血肉模糊的颈项,和他哀伤惊惧的表情。
咏棋扑过去,抱着摔在地上的咏临,爱怜地看着他,然后转过头,恨意满怀地盯着自己。
爱怜和仇恨,竟可以在目光一挪动中,瞬间变换得那么快。
咏善很为此感叹。
他苦笑着,低低呻吟一声。
"殿下,疼可好些了?"常得富半跪着靠近床边,小心翼翼地问:"要不……再去弄点镇痛的药?"
"不必了,天亮了吗?"
常得富轻声轻气地回答,"太阳出来小半个脸了,桔红桔红的。太子身子不适,今天多睡一会吧。"
咏善随便"嗯"了一声。
确实有点倦,大概是昨天流了血,四肢都觉得提不起劲。他看着帐顶,思量着今天的打算。
政务方面倒没有太大干系,奉旨辅助他的文武众官们会把奏折都写成节略呈上来,琐事一概由他们给处理了,至于要自己亲自办理的大事,有两个时辰左右就够了。
另外,留一点时间见见太傅。
至于内惩院……
腿上忽然一阵剧痛,咏善脸颊猛地抽搐一下,无声拽住身边的被子。
咏棋不知道怎样了,派去的人也不知道有没有尽心伺候,烫伤是最疼的,偏偏咏棋又是极怕疼的人。这样一个晚上,不知道会疼醒多少次。
咏善很想去看看这个让人放心不下的哥哥,可是身子却一点也没有听从脑子的使唤动弹。
怎么看?咏善一阵懊丧。
咏棋恨得他咬牙切齿,在他的眼里,自己就和地狱里的恶鬼没什么区别。
咏临呢?那死小子,从小到大就不知道汲取教训,宫里有他在,教人又气又恨,昨天踹他的时候怎么不更用力一点?
咏善迷迷糊糊地想着,腿上的伤口还在一阵一阵发疼,疼得脑门子发胀。他有点自失的笑起来,说咏棋娇嫩怕疼,其实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他闭上眼睛,想再安心睡一会,可是脑子里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地涌过来。正默默盘算着,忽然常得富又静悄悄地跪到了床前,低声禀报,"殿下,咏临殿下来了。"
咏善蓦然睁开了眼。沉默片刻,吩咐道:"要他走,我这不许他跨进一步。"
"殿下……"
"没听见吗?"
"殿下……咏临殿下跪在太子殿前的空地上呢,说自己犯了错,要是殿下不见他,他就不起来。那里风大,我怕跪久了,咏临殿下会生病呢。"
常得富说完,帐内又是一阵沉默。半天,才听见冷哼从里面传出来,"他皮厚肉粗,怕是想生病也病不起来。"
常得富听咏善音调冷冽,不敢随便开口,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是。"只管屏息敛眉等着咏善的吩咐。
果然,过了一会,咏善又开口了,"太子殿是什么地方?他说跪就跪?他不肯走,你找两个侍卫,给我把他绑起来,送去淑妃宫。"
常得富又是一声"是",等了一会,又轻声问:"殿下腿伤疼痛,要是药汤没用,不如找个人推拿一下足底 穴道?听说也是可以怯疼的。"
咏善不置可否,"嗯"了一下。
常得富领命去了,不一会回来禀报,"咏临殿下已经被带回去淑妃宫了。"他跟随咏善的日子不短,知道咏善不苟言笑,讨厌下人多嘴多舌,聪明地没有再张嘴,静静退出门外。
又有人影无声无息地走到床侧隔着帘子跪下,伸入一双晶莹美丽的手,捏住咏善的足底,为他细心按摩,劲道阴柔适中,居然真的让咏善觉得疼痛似有缓解。
咏善惬意地呻吟一声:心里微跳,忽觉不妥,猛然坐起,把床上的垂帘一掀,低声惊道:"母亲?"
跪在床侧为咏善拿捏的人正是淑妃,一身华美宫装,漆黑油亮的浓发挽了一个贵妃髻,显然经过一番精心打扮而来。一边伸手为咏善轻轻按摩着脚底,一边抬头浅笑道:"怎么?疼得好点了没有?"
"母亲快请起来。"咏善拉住淑妃的手,锁起眉道:"快起来。母亲怎么跪在儿子床下?"
淑妃却丝毫不动,嘴角一扯,苦涩的笑容涟漪般在脸上泛开,"你已经贵为太子,咏临的命拽在你的手中。母亲不跪你,又去跪谁?"
"咏临的事情我心里有数,绝不会传出去。母亲快起来,别这么跪着,儿子受不起。"咏善挪脚下床,去扶淑妃。他腿上伤势严重,这一挪动,伤口撕裂般一阵揪心地疼,顿时冷汗直流,勉强忍着疼对淑妃道:"咏临是我唯一的弟弟,我怎么会不顾他的性命?"
淑妃听了这句,才站了起来,坐在床边。见咏善额头上都是冷汗,也吓了一跳,亲自用衣袖帮他拭了拭,关切道:"疼得这么厉害?母亲宫里面有药,要他们拿过来……"
咏善摇头,"不用了,疼一疼就会过去。人来人往的拿药,事情反而容易闹大。"
淑妃昨夜教训了咏临一顿,后来发现咏临腰间那块瘀青,又觉心疼,也不禁暗怪咏善下脚太狠。
现在见了咏善这样,又对咏临恨得牙痒痒,"这个咏临,真是该死。就这么一个哥哥,也动刀动枪的,要是真把你伤得重了,他一辈子都要悔侮肠子。"
咏善半晌没作声,后来才面无表情地道:"我昨天也把他踢得狠了。母亲记得找人给他敷点药,下雪的时候别再满皇宫地乱跑。伤上加风寒,那可不好玩。"
"母亲知道。"
话说到这里,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咏善背倚床头靠着,腿伤的疼竟是没有停过,他也不作声,默默忍着。
淑妃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他的手,为他擦额上渗出的细密的冷汗。
房中似乎越来越闷,教人喘气都喘不过来。
咏善垂下眼帘,将黑曜石般的眼睛藏起了一半,低声道:"母亲回宫吧。咏临的事,您不用担心。"
"能不担心吗?"淑妃叹了一口气,"虽然事情发生的时候内惩院里只有你们三个人,但难保有人看出蛛丝马迹。这么大的皇宫,到处都是眼睛,你以为真的可以瞒得过?我也希望可以瞒过去,但是不管怎么说,必须未雨绸缪,想一想事情败露时候的退路。"
"退路?"咏善忽然冷笑,看向淑妃,一双眼眸骤然间寒若利剑,"原来母亲已经为儿子想好退路了,不,是为咏临。"
"是为你们两兄弟。"淑妃直逼他的目光,冷冷回了一句。剎那间,神态间才显出和咏善如出一辙的倔傲无情,活生生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母子骨肉,一字一顿道:"伤害太子,无论如何只有处死一途。你腿上的伤来得不明不白,只要谨妃那边得知消息,请个太医过来,稍作检验就可以看出是兵刀所伤,到时候,你要对你父皇怎么交代?当时内惩院中只有三个人,到底是谁刺伤了你?咏临,还是咏棋?"
"咏临。"
"不,是咏棋。"淑妃抓住咏善的手,紧紧的,一丝也不肯松劲,死命盯着他的眼睛,仿佛是哀求,又仿佛是警告,"咏棋才是最适合的人选。他被押回受审,恨你将他的太子位取而代之,所以含恨伤你。而你呢,你对他还有兄弟之情,不忍心置他于死地,所以隐而不报。将来要是事情隐瞒不住,被人发现你的伤,就用这个说法。咏善,这样的太子,才是你父皇心目中的好太子。用咏棋抵罪,不但可以救你亲弟弟命,还会让你有最好的说辞,只是……"
"只是动手的是咏临。"
淑妃脸色陡然一变,"你说什么?"
咏善腿上疼不可当,目光此刻却异常淡远,也不望向淑妃,只是轻轻把嘴角往上一扯,"要是事情败露了,我就和父皇说,动手的,是咏临。母亲,这不是实情吗?"
"你……"淑妃原本紧紧握着他的手,此刻却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蓦然扔开他的手,站起来连退两步,惊疑不定地审视着他,压抑着急剧的呼吸,宛如心碎般低声道:"你……你这是要母亲死……"
咏善毕竟只有十几岁,终不忍听她如此凄切的声音,把眼睛垂下,很久才缓缓道:"妳要咏棋死,也就是要我死。母亲,妳真这么不喜欢我吗?"情不自禁,竟长长叹了一声。
淑妃本来恨极,听他这一声长叹,仿佛一生一世的郁结惆怅都尽积在其中,只觉得像人在无边无际的海中,辛酸无奈,都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定睛一看,眼前的人眉目鼻梁都和咏临一模一样,除了表情从没有咏临顽皮可爱之外,又有什么地方不及咏临?
不由心肠骤软,走前两步,缓缓在床头坐下,居然一伸手,把咏善的肩膀轻轻搂住,柔声道:"傻孩子,母亲怎么会不喜欢你?我只担心你忘了这里是皇宫,所谓情爱,在别的地方或许珍贵,在皇宫里,却一钱不值。就算你为了咏棋牺牲所有,牺牲你的太子位,牺牲咏临,牺牲母亲,甚至牺牲你自己,到头来,也只剩一地心碎。"
咏临从小被淑妃这样亲昵拥抱的次数数之不尽,但对于咏善来说,却少之又少。
他被淑妃轻轻拥着,心窝里一阵暖意直往四肢百骸里游走,不由自主地反握了淑妃的手,轻轻一捏,"母亲放心吧。动手的不是咏棋,也不是咏临,是我自己。"
淑妃听这话没头没脑,微觉诧异,刚想仔细问,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至内,传了过来。
常得富小跑进来,脸上带了一丝不安,"殿下,淑妃娘娘,咏升殿下带着陈太医来了。"
"太医?"淑妃蓦然站起,失声低呼。
常得富还未说话,咏升和陈太医已经到了门前,大模大样直接跨进咏善的太子寝房。
两人显然是匆匆赶来,外面天色刚亮,风还很大,咏升却走得满额都是热汗,一进门,随手解了身上的貂皮大裘,递给门外伺候的太监,故作亲热道:"刚起来就听说太子殿下受伤了,把母亲和弟弟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太子殿下的身体是国之根本,要是有什么意外,那可怎么好?我想这事不能马虎,今天一早去禀明父皇,父皇立即命陈太医过来为太子疗伤。太子殿下也真是的,怎么受了伤也不传太医,把我们担心死了。"
一边说,一边走,已经走到咏善床前,见了一身宫装的淑妃,潇洒地行了一个礼,"娘娘也在?"又露出奇怪的神色,"娘娘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不会是连娘娘也受伤了吧?"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淑妃看着老态龙钟的陈太医拎着太医专用的小药箱,心里一阵乱跳。
这老东西在太医院任职三十七年,向来以为人刚正著称,真正是个油盐不浸,水火不侵的货色。今天如果来的是旁人,或许可以稍做功夫,打点着要他不要乱说话,怎么偏偏来的是这个老古板?
她心里七上八下,脸上却一丝不显,稳重安详地缓缓在床边坐下,对咏升冷冷道:"你心里如果真有太子殿下,也不会未得允许就乱闯太子殿了。"
咏升似乎早就得到谨妃教导,只管笑嘻嘻应对,"淑妃娘娘错怪我了。我是奉父皇的旨意过来的,怎么是乱闯?"
咏善自从咏升进门,就一直静静打量着他,眸光深远难测。见淑妃还要说话,咏善插话道:"又不是什么大事,父皇日理万机,何必惊动他老人家?"转头对向他磕头请安的陈太医温言道:"起来吧。你年纪大了,以后见了本太子不必磕头。"微微笑了笑。
他平常严肃深沉,冷硬无情是出了名的。这一笑,却如平湖秋波般和暖,显得格外温文宽仁。
陈太医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又向前行了一礼,不卑不亢道:"皇上命下官来为太子殿下诊伤,请问太子殿下伤口在何处,为何所伤?"
咏升在一旁道:"伤口应该是在大腿,听说是被刺伤的吧?"
"胡说,"咏善训了咏升一句,语气却并不严厉,脸上还带着一点浅浅的笑容,"要是有刺客,早就禀报父皇,禁闭城门大肆搜捕了。伤口确实在腿上,不过原因嘛……"
他看着陈太医,唇角那一抹懒洋洋的笑容极冷,开口道:"说出来实在有些丢面子,我去内惩院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不巧雪里有些断了的枯竹朝上支着,一截插进了腿侧。意外之伤,常得富又是懂得药理的,就没有惊动太医院。"
咏升显然得到确凿消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听了咏善一番说辞,故意皱眉道:"竹子?怎么我听说是刺伤的呢?不管怎么说,伤口一看便知,太子殿下身体要紧,请陈太医看看伤口吧。"
淑妃看着陈太医颤巍巍向前,犹如被猫爪子挠心一样,坐立不安。暗地里拿眼睛瞥咏升,恨不得把这个蠢货连同他母亲一同乱箭射死。
咏善没怎么作声,歪靠在床上。
常得富在一旁伺候,也是一脸肃穆,见咏善脸上发白,料想他躺得不舒服,连忙拿了个小软枕过来垫在他腰下,又蹑到床头另一边,轻手轻脚为咏善揉肩。
一边殷勤伺候,一边斜眼去看陈太医。
陈太医半跪在床侧,请示过咏善,将他下衣撩起,解下小裤,大腿上果然包扎了密密一层白纱布。
陈太医一看,便恭谨道:"殿下见谅,下官要解开纱布,看过伤口,才可以开方医治。"
淑妃心里凛然,忍不住道:"太医今天是怎么了?伤口好不容易包裹好,正应该精心调养,贸然打开,不是让太子受疼吗?医者父母心,太医只为了看一个无足轻重的伤口,为了给自己交差,就忍心置太子的痛楚于不顾?"
"娘娘说对了,下官是为了交差。"陈太医半跪着,纹丝不动,昏黄的老眼向上一瞥,一闪而过的眸光竟有几分犀利,仍是那副不卑不亢的声调,"下官奉旨而来,皇上的差事,天下谁敢敷衍?"
淑妃被他一顶大帽子压下来,顿时喉咙一噎。
咏升看在眼里,得意不已,差点噗哧一声笑出来。
陈太医又转头去看咏善,"殿下,下官要解开纱布了。会有点疼,请殿下稍做忍耐。"
咏善略略皱眉,随即释然,"要解就解吧,长痛不如短痛。"看了淑妃一眼。
陈太医应了一声,果然小心翼翼动起手来。
淑妃心跳加快,紧张地捏紧自己的衣袖。
咏善虽然表面冷漠,但对弟弟咏临其实一向照顾有加,每到要命关头,都是护着咏临的。
但他又舍不得牺牲咏棋。
这孩子,难道竟有别的傻想头?
想到这里,淑妃更加不安,再也坐不住,站起来移到陈太医身后,关切地看着。
纱布一层一层解开,开始几层还是洁白无瑕,到了后面的,都渗着鲜血,可见伤得颇重。
淑妃看得心惊瞻颤:心里又骂咏临,这死小子,把哥哥伤成这样。
最后一层纱布终于揭开。
伤口露了出来。
淑妃惊呼一声。
咏善腿上的伤口极不匀整,皮肉外翻,血肉模糊一片,露在外面的肉呈现一点白色,显得异常可怕。
陈太医也被吓了一跳,悚然道:"殿下伤得不轻,怎么可以不通知太医院?内惩院这根竹子惹祸不少。"
"竹子?"咏升心生不祥之兆,从椅上一跳而起,凑过来看,狐疑地问:"陈太医,太子殿下真是被竹子弄伤的?"
"咏升殿下看伤口便知。这伤口里面还有存留的竹层,难怪会疼痛难忍。"陈太医打开随身的小药箱,取出工具,为咏善挑走伤口里的竹层。
咏升下死劲盯着那可怕的伤口,企图从上面找出一点刀刀刺伤的痕迹来。但刀口小,竹子大,一个小小的伤口上覆盖了一个更大的伤口,哪里还能看出什么。
常得富本来正为咏善揉肩,这时候小跑到床边,扑通跪了下来,磕头认罪,"小的该死,昨夜烛光摇晃,小的眼睛又不好使,昨天为殿下包扎时,竟还留了竹层在里面。小的该死!"
"起来吧。"咏善一边咬牙忍疼,哼了一声,"这时候谁有功夫怪你?帮我擦擦额头的汗。"
常得富松了一口气,赶紧跑起来为他仔细擦汗。
陈太医为咏善挑刺,淑妃在后面看得浑身冷汗,毕竟是亲生儿子,看着他腿上血肉模糊,淑妃肠子都要揉在一起了。膝盖发软,向后趔趄一步,转身就往外跑,倚着门柱,一手捂着嘴,"哇"地吐了一地。
胃里连酸水都吐尽了,才好不容易止住。自然有宫女太监们捧热水毛巾过来伺候。
淑妃吐个干净,才脚下发虚地回去看望咏善。
幸亏陈太医年纪老是老,一双手却很利落,已经挑好刺,敷了药,正在用白纱包扎。
不过片刻,就已包扎完毕,站起来向咏善和淑妃行礼,禀道:"太子的伤是竹刺伤。现在伤口已经包裹好,方子下宫开了,再叫太医院煎好送过来。下官还要向皇上复命,先告辞了。"
咏升得意而来,扫兴而归,知道大事不妙,哪里还敢逗留,连忙请辞,跟着陈太医一起溜了。
常得富恭恭敬敬地送他们出太子宫。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咏善、淑妃。
咏善被折腾得脸色苍白,见淑妃似乎失魂落魄,却笑了起来,"母亲瞻色不比从前了。记得从前萧妃意图毒害父皇,父皇大怒,判萧妃凌迟处死,还责令后宫众妃皇子一起观刑。那次血溅遍地,吓昏了不少妃子,只有母亲和丽妃由始至终站得稳稳当当。怎么今天只是看了一点点血,就吐成这样?"
淑妃深深看他一眼,叹道:"等你日后有了自己的儿子,自然知道别人的血和自己儿子的血有什么不同了。那是怎样一种滋味,你将来终会明白。"
咏善怔了一怔,半晌,也叹了一声。
"不必等到那个时候。这种滋味,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不知是否伤后虚弱,他的声音低到了极点,几乎微不可闻,"母亲,我把咏棋烫伤了……用烧红的金如意……"
淑妃一颤。
她伸出双手,仿佛想搂住咏善。
咏善却猛然别过脸,伏在床上,用撕破似的嗓子,像受伤后疼痛难忍的野兽一样痛哭起来。
皇宫内福祸只在旦夕,咏升匆匆忙忙在御前密告,结果太医证实确实只是竹伤,让咏升在父皇面前丢了一个大脸,连带着谨妃也心惊胆颤,生怕被咏善反咬一口,在咏升头上安一个"妄言"的罪名。
不枓,不但在太子殿养伤的咏善毫无动静,连皇上也没怎么生气,过了几天,居然还下了一道圣旨,说"太子养伤期间,琐碎国务也需照料",命令"皇子咏升稍作辅助理事,以为锤炼"。
咏升又惊又喜,这次可是因祸得福,虽然没有害了咏善等人,却有好运从天而降,居然藉此机会捞到了参与国家政事的机会。
于是太子养伤,五皇子开始管些小小外事。
谣传新太子遇刺的事,就此告一段落。
咏善这次流血不少,伤在腿上,后来伤口又被竹子插了进去。虽然从小练习武艺,筋强骨壮,这么折腾下来,第二天伤口就开始发炎。
他生性好强,又担心消息传到父皇耳里,如果再次追究起来,不知道还会惹出什么大祸,所以不许常得富向上禀告,只按时把太医院送来的汤药一口喝干,还逞强坐在床上熬夜看前面送过来的琐事奏报。
这样耽搁几天,伤口没全好,又添了发热症状,口干舌燥,喝多少水都不管用,再隔两三日,竟然连坐起来都勉强了。
常得富这个时候才知道真的糟了,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一开始就报上去,当然没有什么大事。
现在太子病成这样,忽然上报,必定惊动皇上。
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想来想去,最后匆匆去见淑妃。淑妃听了,惊得连轿子都来不及叫人准备,披着一袭斗篷就冒着雪匆匆赶到太子殿,往床边一瞅,咏善满脸热得通红,轮廓却直瘦下去不少。
淑妃又伤心又气愤,当场就指着常得富骂,"混账东西!太子千金之躯,何等尊贵,你们就这样糟蹋?病了几天了,居然连本宫都敢不告诉?他说不报就不报吗?要是咏善有个三长两短,不需皇上下旨,本宫就先剐了你!"
咏善病中昏昏欲睡,听见淑妃骂人,勉强睁开眼睛,"母亲,儿子只是头有点发热,过两天就好了。"
淑妃看见咏善醒了,赶紧伏下腰,柔声道:"咏善,你身上不舒服,不要开口说话劳神,母亲把上个月你父皇赏的千年老山蓼带了来,已经吩咐他们下去熬了。"伸手轻触咏善的额头,热如烙铁,惊得她把手往后一缩。
咏善恍惚一笑,还没开口,床前又闪出一个人影,居然是咏临,一脸愧疚道:"哥,我……我……我错了……"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床前,抱住他一只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哥哥不要生气,好生养病。等哥哥病好了,要打要杀都随哥哥。"鼻子一酸,豆大的眼泪簌簌掉了下来。
咏善没想到他还有胆子过来,蓦然一怔,想一想他在内惩院无法无天,和自己当面对着干,拔刀子扎人的时候下手半点也不留情,顿时怒火不打一处来,正要把他的手狠狠甩开,目光所到之处,却看见淑妃一脸殷切地盯着他,眼中满是哀求之意。他愕了一瞬,心中就微微叹了一声,再看咏临,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哭得孩子似的,眼泪大颗大颗的向下滚,确实悔恨到了极点,心里又是一软。
他冷冷瞅着咏临,隔了片刻,才有气无力地道……这么冷的天,还跪在地上。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自己,母亲白疼你了。起来吧。"
咏临一刀伤了咏善,连着几个晚上都睡不着,现在见到一向身强体壮的哥哥为了自己病成这样,更是难过,一哭就停不下来。咏善开了口,他也没听清楚,只管继续抱着咏善的手哭,淑妃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斥道:"还哭什么?哥哥已经不生你的气了。他正生病呢,你别在这里吵他。"
咏临一想也对,赶紧举起袖子往哭得湿漉漉的脸上一抹,乖乖闭了嘴。
不一会蔘汤熬好送了上来,淑妃嫌宫女们笨手笨脚,亲自坐在床前端碗去喂,咏临正想找机会补过,赶紧跑去把咏善小心翼翼地扶起来,让孪生哥哥靠在自己肩膀上。
不知道是不是淑妃带来的老山蔘确实比宫里常用的人参要好,咏善一口一口喝了蔘汤,自觉添了不少精神。看看眼前身后,正是宫中和自己骨血相连,最最亲密的两个人。别人也就算了,这两个,却是这辈子注定同荣共辱的。
他性子冷硬阴鹅,现在病得昏昏沉沉,胸膛里却多了一分柔情,温和地看了淑妃一眼,低声道:"母亲不要担心,我从小练剑习武,身子没那么弱。倒是咏临那天捱了我一脚,挺不轻的,怕会伤了内腑,要记得找人看看。"
"已经看过了,我皮厚肉粗,前两天连瘀痕都散尽了。"咏临在后面小心地撑着咏善,一边道:"那一脚是我活该,母亲说哥哥原该踢得更重一点才好。"
淑妃瞪他一眼,数落道:"你还有脸说?要不是你哥哥护着你,你现在还能坐在这笑?"
三人说了一会话,都觉心中抑郁散去不少,越发亲密。
淑妃怕咏善坐着说话吃力,和咏临又把他扶着睡下,继续聊了一会,说到咏升现在正开始管事,每天装模作样到前面去见大臣们。
咏善笑道:"这样正好。不做事的可以藏拙,做事的必定露拙。他资历浅,又不懂事,去管那些琐碎事,不出几天一定会出岔子。"
咏临因为咏善的腿伤后来还刺了竹子耿耿于怀,哼了一声,"要不是他去父皇面前告密,哥哥的伤口也不会重成这样了。"
淑妃却显然另有心事,和咏善商议道:"太子养伤,别的皇子辅政也是常例。不过为什么是咏升?好端端放着一个咏临在这里,既是太子的孪生兄弟,又是老三,排行不是比咏升还大一点?怎么就不下旨要咏临去辅政呢?"
"咏临这个脾气,还是不要去管政事比较好。"咏善沉吟道:"以后等我伤好了,亲自带他一带,等他学些本领再说。不然惹出事情,更难收拾。"
淑妃露出宽慰之色,"有你护着他,我就放心了。"
"母亲放心。我也只有这么一个同母兄弟,难道我就不疼他?他要是还缺什么,想要什么,尽管直接报来给我就好。"
咏临和他一同长大,对这个孪生哥哥脾气其实极为了解,气起来的时候下手毫不留情,一旦气消了,对他这个弟弟还是很疼的。
听咏善这么一说,咏临知道哥哥真的不气了,大为高兴,在咏善背后直对淑妃得意洋洋地做鬼脸。
淑妃也笑起来,"现在想巴结他,送礼给他的人多着呢,还有什么到不了手的?他也想不到什么要来求你。"
"才不是。"咏临赶紧插嘴道:"这就正巧有一件事想求哥哥。"
"怎么?"
"我想求哥哥开恩,饶了咏棋哥哥。"
话一落地,咏善脸色骤然变了。
连淑妃也没想到咏临会这么混账,胡乱开口,顿时黑了脸。
殿内一阵沉默,空气沉甸甸地,向人心上直压下来。
"咏临……"咏善隔了一会,才轻声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也知道,哥哥是奉旨查问,但是咏棋哥哥从小和我亲密,他的为人我最清楚。什么私通大臣,意图谋反,这些事咏棋哥哥绝不可能做的。再这样关押审问,不但问不出结果,反而误伤好人。内惩院出了名的滥用酷刑,他脾气温和,胆子小,又受了伤。昨天我偷偷去看他,他瘦了不少,隔着窗子和我说,他恐怕出不去了,只求我替他去看一眼丽妃……"
淑妃在一边早就瞧着咏善脸色越来越沉,这下忍不住喝道:"咏临,你给我闭嘴!叮嘱了你多少次不许管内惩院的事。你好大的胆子,还敢瞒着我!张诚那个混帐,越来越不会办事了!"
"母亲,我……"
"你给我下去,不许再来烦你哥哥!"
咏善浑身又热又冷,眼前一阵眼花。他强撑着不露疲态,咬了咬牙,对淑妃淡淡道:"母亲,让他说吧。咏临,咏棋都对你说了些什么?你都告诉我。"
咏临应了一声,老老实实道:"咏棋哥哥说他命运不济,本来就不是长寿的人,只是挂念丽妃娘娘,下能尽孝道,内心愧疚。我和他说,他的事父皇和咏善哥哥你迟早会查清楚,为了那些流言诽谤,总不能真的把一个皇子给冤杀了。我还和他说,咏善哥哥只是奉旨办事,等他明白了真相,必定不会为难他。他听了我的话,说……说……"
"他说什么?"咏善半睁着眼睛,低声问。
咏临也知道这句话不大稳妥,吞吞吐吐了半天,央求道:"哥哥,他和你不常在一块,对你为人不清楚,只是无心之言,我说了,你可不要对他生气。"
淑妃知道要糟,站在一边直对咏临使眼色。
咏善此刻已经是点了火的油罐,随时都会炸开,她也不敢随便作声——万一咏善连她一并恨上,那么就连劝和他们兄弟的人都没了。
咏善叹一口气,"你说吧。"
"咏棋哥哥听到你的名字,就打了个哆嗦,还说,他实在是怕了你。"
咏善眼睛骤瞪,眸中满是滔天暴浪。
只睁了一睁,又缓缓闭上眼,脸上本来是发热的红晕,现在竟倏然全褪了下去,被苍白替代,像谁在上面覆了一层半透明的白浆纸。
一时无人说话。
殿内沉闷得令人窒息。
咏临小心地看着咏善的脸色,"哥哥,你生气了?"
"我不气。"咏善气得浑身打颤,死咬着牙,扯着嘴唇强笑,"我是太子,他是囚犯。他怕我,本来就应该的。哈哈,怕得好,正要他怕呢。"说到后面,喉间一阵透不过气来的哽噎,又好像是哭音。
咏善吃了一惊,暗暗压抑,长长几个呼吸后,才觉得好了点,睁开眼睛,看着咏临,问道:"他只挂念丽妃娘娘,你替他去看了丽妃吗?"
"嗯。"咏临应了一声,偷偷瞅咏善一眼,居然似乎有点心虚瞻怯。
咏善病得手脚发软,精明却一丝不减,见咏临这个神色,心中动了疑心,略一思索,吃了一惊,看向咏临的目光顿时变得凌厉,"你带了什么给丽妃?"
淑妃站在一旁,脸色也变了。
"也没什么……"
"到底是什么?"
咏临知道瞒不过,硬着头皮模模糊糊道:"也就是一封问安的书信而已……"
咏善大怒之下,竟有了几分力气,猛坐起上身,挥手一个耳光朝咏临搧过去。
啪!
耳光声响彻太子殿。
咏临也不敢避,直愣愣被他打得耳朵嗡嗡作响。
咏善瞪目怒眉,搧了他一下,还不解恨,举起手要搧第二下,却浑身泛酸,找不到一丝力气,缓缓向后倒去。
淑妃惊呼一声,赶紧把他扶住了,颤声道:"咏善,你不要动怒,养病要紧。常得富!常得富!快拿药来!"抽出一只纤纤玉手,往咏临身上狠打了两下,骂道:"混账东西,你是要活活气死母亲吗?你……你送的什么好信?"
咏临捂着肿起半边的脸,急忙解释道:"真的没写什么,我都看过了,只是问候丽妃娘娘平安,请她不必担心,还有就是安慰丽妃娘娘,说他的舅舅和太傅那边,其实并没有和他通什么要不得的信,信里面的内容都只是聊聊诗词而已……"
淑妃气得几乎晕死过去,看着她不争气的小儿子骂道:"胡涂!你也不问问他为了什么案子被押回京城的?那些信……这传出去,根本就是内外沟通,串供的死证!这事要是被揭穿,你这呆子背定了传递私信,勾结其中的罪名!"说到气处,又狠狠打了咏临几下。
咏临脸上被淑妃戴着的宝石戒指划了三四道血痕,却没有去擦,他看母亲如此生气,也知道犯了大错,隐隐着慌起来,发愣道:"信是咏棋哥哥亲手给我的,又是我亲自交给丽妃娘娘的,应该不会被人知道吧?"
咏善这时候已经过了气头,身上冷热交加,难受得直想晕倒,勉强开口道:
"母亲,他不仅这些事,现在也没功夫和他说。这事,我看要早做准备。"
淑妃点头应了。
咏善喘了片刻,又问咏临,"你送信的时候,被谁看见了吗?"
咏临努力回想了一下,摇头道:"冷宫人少,一路走过去,都没见人影。就是丽妃住的小殿门口站着两个侍卫,他们开门让我进去的。"
淑妃黑着脸道:"日后事情扯出来,那两个侍卫就是要你命的人证。"
咏临低下头,不敢再作声。
咏善沉吟了一会,开口道:"母亲和咏临都先回去,这事我还要想想。别太担心,信就算被什么人截到了,也未必会立刻把事情兜出去,总有回转的余地。咏临回去之后,哪也不许去。"
淑妃忙道:"你放心,回去我就把他锁起来。"
命人送走淑妃咏临,咏善躺在床上,愣愣看着上方床顶刻着的龙睛凤尾,把常得富叫了来,吩咐道:"你去内惩院,就说是我的话,要他们把咏棋殿下立即送到这来。"
第六章
太子病得再东倒西歪,仍是太子。
咏善一开口,内惩院的人连问都不敢问一句,立即把重要犯人咏棋小心万分地送到了太子殿。
咏善病中闭着眼睛歇息,听见耳边常得富小声禀报,"太子,咏棋殿下来了。"
他像早就等急了,猛然睁开眼,缓缓偏过头,目光由近而远,首先落入眸中的,就是一双穿着青缎鞋的脚。
一点一点往上看,被衣料遮蔽住的小腿、狭臀、窄腰,清一色的淡,宫里常用的普通布料子,顶不名贵的,在这具身子上覆盖着,却偏偏有一股极动人的柔软感。 再往上一点,就是他心中总也忘不了的一张脸,此刻低垂着,乌黑的浏海盖住了睫毛,看不清楚是什么表情。
"咏棋。"
注视下,咏棋仿佛蓦然震了震。
明明站在那里并没有动弹,咏善却仿佛看见了清秀的脸孔下颤动着一丝惊惶。
他强笑着扯了扯嘴角,柔声道:"你别怕,过来一点,我不把你怎样。"
忽然从内惩院的牢房被抓来华贵的太子殿,咏棋像落进陷阱的兔子一样,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躲藏,听了咏善的话,像木头似的站着。
常得富小跑过去,朝着一直伫立在原地的咏棋端着笑脸道:"咏棋殿下,太子请您过去呢。您挪挪脚吧。"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咏棋反而向后微微挪了一步。
"你再向后挪着试试?"
隔着大半间寝室,咏善的冷哼声轻微如针,硬生生截住咏棋的脚步。
炉里焰火受不了突如其来的骤冷般,一阵明灭。
"还不过来?"
知道横竖躲不过的咏棋,这才不甘不愿地一步步走了过去。
到了床前离咏善一臂之遥之处站定了脚,如钉了钉子一样,再不肯挪动半步。
咏善无奈笑道:"又不是女人,这么扭扭捏捏的。"
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玉似的脸还是白得似纸,天冷的关系,内惩院的人出门前特意给他加了一袭半新的皮裘,高高竖起的领子,把脖子完全挡了。
"脖子上的伤,好点了吗?"
咏棋点点头。
咏善看着他那样子,又觉一股无名火往上冒,竖眉道:"你哑了吗?连个字都个会说?"
咏棋被他的骤怒吓了一跳,想往后缩,却又不敢,张着苍白的唇嗫嚅了一声,"好了。"
不知道是否因为颈侧受了烫伤,又加了风寒,原本悦耳的声音显得几分嘶哑。
咏善本来要生气,忽然听见他的声音,倒怔了一怔,不由心软下来。换了一副刊蔼的表情,温和地道:"你坐过来,让我看看。"
咏棋犹豫了片刻,偷眼看看咏善,等了一会,渐渐浓眉又要倒竖,知道不遂他的愿是不成的。咬咬牙,过去坐在床边,自己把系在肩上的皮袭解了。
咏善本来半挨在床头,这时候坐直了要去看。
常得富忙道:"殿下小心点,别累着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在后面帮忙扶着。
咏善也不理他,乌亮的眼睛瞅着咏棋脖子侧边的伤口。
所幸用的不是专门的刑具,并没有真烫得皮开肉绽。用了皇家的秘药已有多日,伤口已经愈合大半,颜色比周围的肌肤要红上许多,边缘还有烫伤愈合后的小小突起,像谁在上面画了一条肉色的线,隐约是个花办形。
"还疼吗?"
咏棋不肯去碰他的视线,垂头轻声道:"现在不疼了。"
未好时,当然是极疼的。
咏善看得心揉成一团,脸上却不肯带出,未了把视线别到他处,咬着牙冷笑道:"疼一下也好,让你日后晓得别和我逞强作对。"一边说着,一边暗中用眼角余光看咏棋的反应。
他这话里威胁之意极重,从前相处,每次发狠的时候就用这种腔调,咏棋一听,生生打了个冷颤,满是畏惧。
咏善见他这样,却生出两分怜爱,伸出手触摸那未曾受伤的另一侧颈项。
咏棋微微一动。
咏善沉下脸,"你还要再烫几次才够?这里虽是太子殿,处罚人的刑具还是有的。"
咏棋打了个哆嗦,像自知必死的猎物,只能乖乖坐在原处,任咏善指尖在自己颈上画圈摩挲。浓密的睫毛低垂着,遮挡了黑眸的动静,咏善的指尖轻轻滑动,或偶尔惩罚性地用指甲戳一下,睫毛便微微颤动一下,似有泪珠要从上面滚落下来。
只是弄了许久,却也不见他哭。
咏善玩了一会,心情大好,又问咏棋,"你怕我吗?"
咏棋点点头,觉得在颈上游走的指尖动作猛然一顿,心知不妙,又赶紧摇摇头。
"不用慌成这样,"咏善似笑非笑,"宁要人怕,莫要人笑。你怕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这些日的功夫,你总算识趣了点。"
指尖又开始移动,这次换了方向,向上滑到咏棋唇边,用力硬挤了进去。
咏棋被他蛮横的力道弄得生疼,蹙起了眉。
"含住。舌头呢?不许躲着,用舌头舔。"咏善跋扈地命令。
咏棋不敢咬他,又不愿舔,只是含着他的指头幅度甚微的晃晃脑袋,抬眼看他一下,眸子温润得直如小鹿一样,似有哀求之意。
咏善病中体虚,闹了这么一会,疲倦中不觉又心软下来,忽然之间觉得这般欺负真是索然无味,讪讪的把指尖抽了出来,依旧挨回了床头。
把后背靠在常得富安置好的软枕上面,静了静心,才低声道:"好,今天就不为难你。不过你也要有点良心,对我好点。我渴了,你端碗热茶过来。"
常得富聪明机灵,到这时早瞧出是怎么回事,赶紧过去备了一碗热茶,端过来放在咏棋面前。
咏棋静静坐着,发呆似的看着那碗茶。
常得富道:"咏棋殿下,您快点接啊,太子正等着喝呢。"
咏善眼睛只停在咏棋身上,见他还是不动,也自觉无趣,苦笑道:"算了,他哪里伺候过人?常得富,你端过来喂我一口吧。"
常得富应了一声。
一双白玉似的手却从旁边伸了过来,取了那碗热茶。
咏善瞳仁蓦然一闪,不免有些惊喜。
咏棋端着那茶,却还在犹豫,幽幽的眸子抬起来,又看了咏善一眼。
咏善忍不住笑道:"你到底要不要给我喝?"
咏棋清澈的眸子盯着他,想了想,终于还是把茶碗重新递还给了常得富,垂下头不作声。
咏善表情古怪,像被人不轻不重,打了一记耳光,也不全是愤怒,也不全是伤心,仔细体味起来,倒有一丝怅然若失。
他阴鹅地盯着咏棋,到后来目光渐渐柔和,竟宽宏大量起来,叹了口气道:"我也不要你端茶递水,今晚陪我吃饭就好。"缓缓向后靠。
常得富知道他倦了,过来扶他躺好。
咏善睁眼看看坐在床头的咏棋,对常得富吩咐道:"小心看住了,别让他出这里的门。我俩身高差不多,找我两套新做的衣裳出来,选淡色的,不要太花俏,给咏棋殿下预备着更换。"
他每说一句,常得富就恭敬地应一声,后来还请示了一句,"晚上咏棋殿下陪您一道用膳,是就要宫里大厨房的例行菜式,还是我们小厨房里另行准备?只不知道咏棋殿下的口味。"
咏善斜眼去看咏棋。
咏棋原先本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发现咏善又拿眼睛瞅自己,身子不自禁微微一缩,倒像怕又会被残害一般。
咏善心里气闷,哼了一声,"你管他爱吃什么,反正清淡的菜多预备两样就是了。看看去哪弄点好笋子和豆腐,派人去外面买两块京城容香记的珍珠菊花糕,记得,要他们现做,别要那些放了两个时辰的。大冬天的,荤菜也不可以少,但是做得清淡点,菠菜里面拌点鸡丝……"
他随口就报了几样菜,皆是咏棋往日爱在自己宫殿里命人做的。
一边说着,一边下死劲盯着咏棋,只觉得自己蠢得如猪似狗,一颗心不够人糟蹋的,又爱又恨,竟又开始咬牙切齿。
吩咐完了常得富,猛然伸手过去,拉住咏棋的手腕狠狠一扯。
咏棋猝不及防,被他拉得上身倒在床上,慌忙挣扎着要站起来。
咏善咬牙,恶狠狠威胁道:"你给我老老实实坐在床边,要是睁眼看不到你,看我怎么折腾你!"
见咏棋露出惧色,真不敢逃走,才闭上眼睛,心满意足地养神去了。
这一睡,竟睡得比受伤以来任何一觉都更香甜。
咏善美美地睡了一场,浑身惬意舒服,缓缓把眼睛打开一丝缝,咏棋低垂着头沉思的脸跳进眼里,心里越发欢喜,一瞅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吃了一惊,唉哟一声,猛然从床上坐起来。
咏棋不知道他醒了,吓了一跳,反射性地站起来瞪着他看,不知道这个喜怒无常的弟弟又发什么疯。
常得富也被咏善这一声唉哟唬了一下,赶紧小跑过来,越发小心地问:"殿下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吩咐?"
咏善摇头,撑着床沿慢慢下来,对常得富笑道:"居然睡到这个时候,都什么时辰了,晚饭都准备好了吗?"
常得富难得见咏善心情这么好,心里暗奇,也谄笑着答道:"回殿下,刚过亥时,饭菜早准备好了,在炉上热着,现在就叫他们端上来?"
"快端上来,都亥时了,想饿死人吗?"咏善笑骂了他一句,转身去打量咏棋,"过来第一天就让你挨饿了。你怎么不叫醒我?也不怕饿坏自己,我看看,肚子饿瘪了没有。"一边轻笑,一边玩笑似的伸手抚咏棋的肚腰。
咏棋没料到他这下动作,还没想起闪躲,已被咏善摸个正着。他极怕痒,尤其是下腰侧边,被咏善一挠,忍不住笑了一下,又猛然想起面前的是谁,顿时又尽敛了笑容,反而显得局促不安。
咏善却大为高兴,"真有趣,隔着衣服也怕成这样,我还以为只有你不穿……"说到一半,已经知道不该提这个,蓦然煞住。
抬头去看咏棋。
果然,咏棋脸色已经白得像纸一般,虽然脚步没有后退,两人间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冰墙。
见咏善目光投来,咏棋把脸一别,不肯与咏善对视。
开始还算不错的气氛,彻底降到最冷。
咏善暗叹自作孽,不可活。自己怎么蠢如猪狗,这时候头昏脑钝,提起了内惩院那些事?知道不可挽回,也不费神去勉强解释,自己收了笑脸,仍然摆回向来冷淡严峻的表情,转头去寻常得富,"常得富,你这个总管干什么的,备一个饭要这么久?"
常得富伺候他的日子久了,一听他的语气就知道出了事,暗暗叫苦,又埋怨咏棋,不知道这落难的旧太子又干了什么,惹毛了炙手可热的新太子殿下,这下大家都倒霉。只好赶紧过来陪着笑脸答道:"已经准备好了,都摆上了。摆在靠侧厅雕花窗户旁,这样殿下可以一边用膳一边观赏小院的梅花。"
咏善沉着脸道:"谁有那个闲工夫赏梅花?风花雪月,不思上进,我是这样的人吗?"说完才想起咏棋最喜欢赏雪赏梅,自己心情不好骂常得富泄愤,却把咏棋扫了进去。常得富也冤枉,把晚饭摆那里,还是自己特意吩咐的,本来就是为了逗咏棋高兴。
常得富哪里敢说冤枉,依旧陪着笑道:"这样……把饭菜都移到里面来?"
"不用了。"咏善低头想了一会,反而笑了一声,"再这么移来移去,什么时候才能吃得上?只怕连你也在肚子里暗骂我反复无常了。"
常得富连说不敢。
咏善摆手道:"少废话了,吃饭吧。"
当即上来几个内侍,小心把咏善搀了过去。咏棋还站在原处,常得富见他似乎不想动,悄悄走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作揖陪笑道:"咏棋殿下,您好歹可怜可怜我们这些下面的,别再惹太子生气了。他要是恼了,不知道多少人要倒大楣,您就当做做善事吧。"边求边拽,竞真的把咏棋拽到了桌边,和咏善对着坐下。
饭菜热气腾腾,喷香诱人。咏善扫了一眼,全是按照自己嘱咐,尽是咏棋平常爱吃的,暗夸常得富会办事,瞪了面无表情坐在对面的咏棋一眼,阴沉沉问:"你怎么不吃?难道还想耍脾气?"
咏棋见他那表情,知道发怒在即,只好拿起筷子,随便夹了一片冬菇,塞在嘴里胡乱嚼着,连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就硬吞下喉咙。
咏善何等聪明,猜也猜得出来是怎么回事,冷眼瞅他片刻,心里暗叹,和自己吃饭,也难怪他食不知味,恐怕只有自己这个碍眼的不在,他才会有胃口。
不由一阵灰心。灰心之余,却仍担心咏棋在内惩院弄虚了身子,要是饮食还不调养回来,以后会落下病根。
咏善边想边吃,其实也是食不知味,吃了两口菜就放了筷子,蹙眉道:"都不合胃口,不吃了。"让侍从把他扶起来,伸指对着也放下筷子的咏棋警告道:"我不吃,可没允你不吃。这些都是你爱吃的,你给我把它们都吃光了。常得富。"
"在。"
"给我盯着他。"
"是。"
"不吃饱不许他停筷。"
"是。"常得富应了一声,为难地小声问:"殿下,小的怎么知道他吃饱了没有呢?"
"蠢材!你不会自己掂量吗?"咏善轻骂一句,拿漆黑的眼珠盯着咏棋。
咏棋被他盯得没法子,只好重新拿起筷子。咏善这才满意,让人把自己搀回内室,道:"整天躺床上,越躺越懒洋洋的。把我扶到椅子上坐一会吧。"刚刚坐下,肚子忽然咕噜了一下,不但咏善自己听见,连扶他的两个侍从都听见了,三人都愣了一下。
两个侍从不敢笑,忍得非常辛苦。
咏善自己倒笑了起来,吩咐道:"去,弄一碗米饭,一碗米粉排骨,还有随便一碗什么热汤过来,我就在这里吃。"
两个侍从赶紧应是,飞快出了门,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咏善就在里面等着,一边想咏棋也该在那边吃得痛快些了。吃的还没有上来,内侍过来禀报,"咏升殿下求见。"
"哦?"
看来今晚这顿饭真不容易到口,又来了一个坏人胃口的。
咏善盯着屋顶出了一会神,对内侍道:"你告诉他,我伤口疼,现在刚刚好点,还没有吃饭呢。问他有什么事,如果不要紧,就明天再来。"
内侍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回来禀报,"咏升殿下说是急事,求太子殿下给他一点时间,就是一边吃饭一边听他说两句也行。"
咏善不层道:"他能有什么急事,不就是咏棋的事吗?要修理咏棋,他还不够格!"磨着雪白整齐的牙冷笑了一会,道:"让他进来吧,我倒看他怎么向我讨人。"
内侍出去领了咏升进来。
咏升近来春风得意,在父皇面前出了不少风头,现在又被父皇赏了一些权柄,连内惩院也归他管了,见了谁都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模样。
到了咏善面前,潇洒地行了个礼,呵呵笑道:"看见太子殿下身体好多了,弟弟我心里真高兴。本来太子有伤在身,是不应该随便打扰的,但是有一件事,下请示太子,弟弟我又不敢随便作主。"
"来,坐下再说。"咏善要他坐下,温和地看着他,"父皇交给你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向来就有主见,事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必事事来请示我。怎么?有事要我给你出主意?"
"正是。"咏升在椅子上躬了一下身子,坐直了,"父皇指派我管内惩院的事,内惩院从前是太子管的。"
"嗯。"
"我查了一下犯人名册,好像少了一个。"
"哦?"咏善嘴角抿着不明显的笑,"内惩院居然少了人,那岂不是天大的事吗?你怎么不立即回禀父皇?至少应该把内惩院的头头拿下来,严加审问。张诚你问了没有?"
"问了,"咏升似乎早打定了主意,仍然呵呵笑着,"如果真的逃了人,弟弟早直接禀报父皇了,我只是说好像少了一个,没说真的少了一个啊。张诚一说,我就明白了,是太子把人给放了。"
"明白了。"咏善往桌子上轻轻一拍,装作恍然道:"你说的是咏棋。"说罢敛了笑,沉声道:"咏棋是我下令放的,他的案子我已经亲审了,是被冤枉的,所以从内惩院放出来。怎样?你怀疑我审得不清楚?"
"不不。"咏升道:"太子亲自审的案子,绝对是清楚的。"
咏善见他这次说话清楚,言辞不卑不亢,倒像胸有成竹的样子,暗中疑惑。咏升这副神色,一定留有后着。
会是什么呢?
寻思片刻,隐约已经猜到,顿时心内一震。
事情不妙!
只听咏升侃侃道:"太子管内惩院的时候把咏棋的案子给审了,结了,那是谁也不敢驳回的事。但另外有一件关于咏棋的隐情,恐怕太子被隐瞒了。咏棋被关押在内惩院的时候,又秘密对外传送了书信。太子管过内惩院,犯人送信的规矩,不会不知道吧?"
咏善眼皮猛地一抽,知道被自己猜个正着,不动声色地道:"内惩院的规矩我清楚得很。"
"是。"咏升慢吞吞地拖了一声,又道:"内惩院的犯人,不管有罪无罪,都不许向外传递书信,这是为了避免沟通联络,串对供词。而如果传递书信的对象还是宫内待罪的嫔妃,那后果就更严重了。先王定下的规矩,串通勾结,视同谋逆大罪。"
"这恐怕要看情况吧。"咏善微笑着截住他的话,"待罪嫔妃,也要看是什么关系。如果是母子至情,也许是思亲心切,一时做了傻事罢了,也用不着扯上谋逆大罪。"
"哦?太子怎么知道咏棋的书信是给丽妃的?总不会这件事,是太子点头的吧?"
咏善怎不知道这是陷阱,只要一点头,罪名上了自己这个太子身,说不定他明天就是第二个咏棋,冷冷道:"别把这事栽我头上。我看你比我还清楚内情,上次咏棋传递书信,不也是你知会我的?依我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和上次一样处理就行了,我受你这个人情,日后自然还你。"
咏升看他不入套,也不着急,他敢过来这里和咏善摊牌,早就和母亲谨妃,以及几名心腹谋士来来回回商量了多次,处处都想得周全,一计不成,当即把第二计使了出来,装作释然地笑道:"这次的事,和上次的事怎么同呢?从前是想传,但毕竟没有真的传到,只是个欲传之罪。这一次,那书信却是真真切切到了丽妃的手,沟通串供的事就成真了,唉,弟弟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处置。再说,这还不只牵连一个咏棋……"语气一转,压低了嗓门,"在内惩院中,能把书信传递出来,还要能交到丽妃手中,那可不是寻常人可以做到的。太子知道负责传递的是谁吗?"
咏善倒吸一口凉气,知道死 穴已经到了对方手中,只能从容道:"我也很想知道谁有这样的本事。五弟能耐这么大,一定已经查清楚了。"
咏升搓着手道,似乎万般为难,"查是查出来了,不过说出来,恐怕太子哥哥伤心。"
咏善盯着他半晌,忽然肩膀剧抖,仰天大笑,笑了半天,才停下来打量咏升,阴鸷冷淡地问:"书信你拿到手了?"
咏升被他突如其来的大笑弄得愕然,一愣之后点头,"对。"眼神又转回原先对峙的清醒尖锐。
"人证,"咏善漫不经心道:"恐怕你也找到了吧?"
"不错。"
"好。"咏善赞了一声,"你是过来和我谈条件的。"
他既然捅破了纸,咏升也不必再装模作样。竖了一个大拇指,肃然道:"太子好气魄,话说得明明白白。这事牵扯到咏棋,又牵扯到咏临,据弟弟我的看法,太子只怕是不能不插手了。太子难道不怕?"
"我怕什么?"咏善反问:"你拿了物证人证,不去见父皇,反而来见我,显然有求于我。既然你要求我,那么这件事,你不会不帮我瞒住。我好歹也是太子,这点脑子还是有的。"
"是。"咏升却笑了起来,"确实有一件事,想求太子。"
"说吧。"
"还是我舅舅的事……"
咏善道:"你舅舅的事,不是已经改了判吗?父皇没要他的命,只是罚了一些银子。方家不会连这些小钱都没有吧?要是没有,我写一张字据,你要你舅舅带着去我的库房里领。"
"唉,我这个舅舅真是惹事的麻烦精,别说太子,我也快不耐烦了,有什么办法?母亲只有他一个哥哥。"咏升叹了一声,凑到咏善跟前道:"太子最近养伤没有到前面去旁听政事,还不知道我舅舅的事,御史恭无悔在父皇面前告了我舅舅一状,说舅舅暗中招募死士,又四处打听父皇和各位皇子的生辰八字,意图不轨。太子你听听,这个罪名是可以开玩笑的吗?随时都是抄家灭族的下场,吓得我母亲当即病了。"
咏善身为太子,耳目总有一些,虽然没有亲自去旁听朝会,这种大新闻当然不会不知道,不在意地道:"父皇不是没听进去吗?当即说恭无悔诬陷国戚,把他下了天牢。父皇是英明君主,你担心什么?"
"怎么不担心?父皇的脾气太子是最清楚的,恭无悔将来如果放出来,八成官复原职。他必定怀恨在心,一次诬告不成,还会再诬告,一而再,再而三,众口铄金,父皇将来会不会信呢?这事……还是要求太子哥哥帮忙。"
咏善听到一半,已经明白了咏升所求:心内凛然,沉下脸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斩草要除根啊……"到了这个时候,再难听的话也要说出口了。咏升吞了一口唾沫,竖掌成刀,往下轻轻一切,狠道:"让恭无悔出不了天牢。"
话音一落,咏善目光扫来,炯炯烁然,利如刀剑,几乎迫得他喘不了气。但事情已到了关键时刻,绝不能服软,咏升一反常态,硬了脖子,咬牙道:"我今天来,是打了宁可玉碎的主意。与其迟早被那些卑鄙小官害死,不如痛快一点,让太子哥哥裁夺。太子哥哥要是帮我这一回,母亲和方家感恩戴德,从此死心场地,唯太子哥哥马首是瞻。咏棋咏临那件事,就算死我也会帮太子哥哥瞒下来的。"
言下之意,自然是咏善不点头,这件事他就捅出来。
咏善听了他咬牙切齿的话,却噗嗤笑了起来,眼中锐光一下子全不见了,前所未有的温和,拍拍他的肩膀道:"什么宁可玉碎?五弟净说傻话。我们都是皇子,个个金尊玉贵,那些小官连我们一片指甲都比不上,死一个两个有什么要紧?我一定帮你。"
这个弯也转得太急了,咏升倒一时接受不了,呆了一呆,才半信半疑道:"太子说的是真的?"
"一言九鼎,才是储君之风。我还骗你吗?"咏善笑道:"杀一个恭无悔,能得一个五弟归心,说到底,我不吃亏。"
咏升这才知道他答允了,露出喜色,趁机打蛇随棍上,"太子什么时候动手?"
咏善沉吟后,才幽幽道:"你放心,他出不了天牢。就为了我那两个傻兄弟,我也不会让他活着出来。"
言罢,轻叹了一声。
第七章
送走咏升,咏善在内室一个人待了半晌,忽然唤人过来,"给我立即把咏临叫过来。淑妃如果问起,就说我有急事,要找咏临过来商量。"
又召来另一人,吩咐道:"咏棋吃过饭,把他安置在侧室,别让他过来。要常得富亲自打点,别派笨手笨脚的人过去伺候。"
等了半天,咏临跟着内侍匆匆来了,因为走得太急,大冷天,额头都沁了薄薄一层汗。
咏临进来就问:"哥哥有什么事,叫得这么急?不是伤口又恶化了吧?"边问边大步蹬到咏善跟前,去瞧他的伤口。
咏善一声不吭,挥手把左右的人都叫走,看着众人散尽,内室门紧紧关上,从椅中倏地站起来,朝着咏临脸上就是一掌挥过去。
咏临正关切地看他的伤口,一点也没防备,这一掌怒气极盛,耳光声响彻偌大房间,打得咏临趔趄连退几步,几乎倒在地上。
他被这毫无预兆的耳光给打懵了,直着眼睛愣了半天,捂着立即泛起五条红痕的脸。隔了好一会才似乎明白过来,猛然跳起,气愤吼叫,"你疯了吗?"
咏善站在原处,与他毫不相让地直视,冷言道:"我没疯,你才疯了。"
咏临挨了没头没脑一掌,听了这话,气得发抖,"你……你你……"要不是看在咏善腿伤未痊愈,依他的冲动脾气,管他是亲哥哥还是太子,早冲上去饱以老拳了。死死捏着拳头按捺自己,愤懑地问:"好端端的,你为什么打人?"
"为什么?因为你这个蠢材擅自从内惩院往外传递信件,还真的帮人家送到手了!"咏善的咆哮声震得屋顶簌簌作响。
咏临见提的是这件事,倒真是自己的错,不禁愕住,垂下头,缓缓松了捏紧的笔头,闷了一会,又忍不住嘀咕了一声,"这事你不是已经打过我了吗?"
房中只有他们两人,咏善怎么会听不见他的嘀咕,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道:"这样的错事,打你一耳光就算了吗?"
"我也知道我有错!"咏临霍然抬头,不服气地瞪着哥哥,"你知道了,生气了,要打就一次打够好了,随便你怎么打。现在打了一下,赶我走,想起来又生气,又叫人把我传过来打一顿。这样下去,你岂不是生气了就随时把我传过来拳打脚踢?我是随时等你传唤来打的狗吗?"
"对!我就是这样?你不服气?"咏善唇边扯着尖利的笑,"我是太子,是储君,你只是皇子,就是臣。君臣有分,我生气了,随时可以传你,随时可以打你,你不服气也得忍!"
咏临气极,叫道:"你要打我,怎么不当着母亲的面打?在母亲面前,你怎么就住手了?"他蓦然停下,似乎明白过来,不敢相信地盯着咏善,"我明白了"你在母亲面前装好人,要当个好哥哥。其实……其实你心里憎恶我……"
咏善也气得发昏,毫不犹豫地点头,恶狠狠道:"对!算你聪明,总算知道我讨厌你。天底下我最恨的人就是你,没出息!惹事精!苍天无眼,这样的软蛋怎么就和我一个娘!"
"好呀!原来你一直都讨厌我。"咏临倒吸一口气,悻悻道:"你看不起我这个弟弟。这么多兄弟里,其实你最瞧不起我。你虽是我亲哥哥,却还不如咏棋哥哥对我好!"话越说到后面,音调越高。
咏善听到"咏棋"两字,宛如火上浇油,脖子青筋都突了出来,和咏临对吼,"谁稀罕当你亲哥哥?你和咏棋倒是一对好兄弟,一样没出息,自己该死还不够,还要陁人下水!一对累赘!"
"你嫌我累赘?好!好!当着我的面,你今天总算说出来了。"
"不错,我早就想说了。"
"你没把我当你亲弟弟看。你打我,只是为了泄愤!拿我撒气!"
"对!我就是拿你泄愤,拿你撒气!我现在气撒完了,高兴了,你可以滚了!"
咏临又气又委屈,眼眶早红了,也不知道是要拼命还是要哭,捏死了拳头瞪着咏善,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咏善见他不动,把手往门一指,喝道:"你给我滚!"
咏临再也受不了,大吼一声,受伤野兽似的冲了出去。
外面的侍从早听见里面可怕的咆哮,见咏临这样冲出来,唯恐里面出了事,赶紧涌进去伺候,刚到门口,便听见咏善冷到极点的声音,"谁敢擅自跨进门,自己去把脚砍了。"
吓得众人纷纷急忙剎住,左右对望,都知道此刻谁进去谁完蛋,大气也不敢出,把门小心翼翼地关好,轻轻退下。
咏善直直瞪着关上的门,硬硬的身子蓦地一软,一个支撑不住,整个跌在地上,恰好撞到包扎好的伤口,疼得他眼冒金星,几乎昏厥过去。
他呼呼连喘几口冰冷的气,熬过那阵昏厌的感觉,缓缓平复下来,才勉强把背斜靠在椅脚上,无神地睁着眼睛。
脑子乱糟糟的,里面闪过的都是些什么,连他自己也不大看得清楚。
他们,他们都恨他……
母亲如是,咏棋如是,都不喜欢他,都喜欢咏临。
为什么?
他和咏临长得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他比咏临做得更好,更多。
他就这样在地上坐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到了宫里梆子声传来,清冷响脆,才将他惊醒,暗中惊讶。
难道已经过了子时?
自己竟呆坐了如此之久?
动了动,手脚都几乎麻了,酸软痹疼,地上又冷,身子一阵一阵打颤。咏善知道伤后受冻,是对身体极不好的,宫里虽然暖和,毕竟地上也冷。暗骂道,本来就是个没人心疼的,如今连自己都糟蹋起自己来了。
若就这样冻死了,只怕世人个个拍掌称快。
咏临咏棋正好重在一起,快快活活。淑妃多少会哭几声,不过她还有一个最疼爱的儿子在,多半也是一年半载就如常了。
他向来心志坚毅,今天一时动了情肠,竟难以自禁,越想越是自苦,不知道吃这么多苦头到底为了谁?
如果是为了自己,当这个太子,自己又没有怎么快活,反而添了无数烦心之事。
咏善慢慢把自己挪到床边,觉得腿上疼痛难忍,低头去看,白色的纱布已经现了血色,恐怕是刚才摔下去时把伤口压开了,又开始渗血。
他冷冷凝视着自己的血色,隔了许久,才想起要重新包扎,唤道:"来人啊。"
外面的侍从们谁都不敢走远,都竖起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一听到声音传来,门立即被推开了。
常得富走了进来,知道太子心里不爽快,动作比平日更谨慎,到了咏善面前,老老实实垂手低头,"在。太子有什么吩咐?"
咏善年轻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只是随意指了一下腿,"把伤口重新包扎一下。不小心进开了。"
"是,小的现在就去唤太医。"
"唤什么太医?半夜三更的。"咏善微有点不耐烦地道:"你来弄就好了。"
常得富不敢多言,只好真的弄来干净纱布,开始帮咏善包扎。
咏善斜靠在床上,任常得富帮他更换纱布,闭着眼睛养神,心不在焉地问:"咏棋睡了吗?"
"还没……"
咏善睁开眼睛,"这么晚了,他怎么还不睡?不习惯?"
"这个……"
"这个那个什么?吞吞吐吐的,有话爽快说。"
"咏棋殿下睡不着,是因为……因为咏临殿下……"常得富胆怯地瞟了咏善一眼,"咏临殿下出了这里的门,就坐在前庭的雪地里哭起来了,咏棋殿下住的房间窗户刚好对着前庭。他要出去劝,小的不敢让他出去,所以命人拦了。咏临殿下又……又哭得很伤心……"
"他伤心个屁!"咏善烦躁地喝一声。
常得富顿时不敢作声。
咏善瞪着眼睛看着前方,仿佛咏临就在面前。过了一会,才回过神色,幽幽问:"他在雪地里坐了多久?"
"从这里出去之后,就……坐着了……"
这么久?咏善心里一跳。
"还在哭?"
"已经停了。"常得富叹了一声,"就是在发呆。"
"你们都死了吗?怎么不叫他起来?"
常得富听出斥意,连忙小声辩解,"我们个个都劝了,他不听。小的还大着胆子把他拉了起来,可一拉起来,他又扑通一下坐了下去。这个……这个毕竟是咏临殿下,我们也不敢对他无礼……"
"够了,别嘀嘀咕咕了。"
咏善沉默了半天,目光移到常得富身上。正巧常得富也正偷偷看太子的脸色,四目一碰,常得富赶紧低下头,吓得心脏狂跳。
忐忑不安中,咏善的叹息传人耳中。
"你去,叫咏临给我进来。"
"呃……"
"快去!"
"是。"
不一会,咏临就被带了进来。
咏善伤口已经包扎好,坐在床上看着他。
外面很冷,咏临又在雪地里待久了,就算身上穿着最好的貂裘也没用,冷到极点后,骤然进了较暖的内室,猛然打起冷颤,倒像一只失魂落魄的发抖鹌鹑。
他向来健康结实,咏善和他一起长大,很少见他抖成这样,知道真的冻到了,心里也有点懊悔,锁起浓弄眉喝斥常得富道:"你手断了吗?还不快点给他弄碗热汤来。"常得富赶紧应是,一溜烟跑去端汤。
"你过来。"咏善对着咏临黑着脸道。
咏临虽然挨了打,哭过一场后算是发泄过了,还算听话,真的乖乖走了过去。但咏善右手略动了动,他立即反射性地警惕起来,黑眼珠盯着咏善的手,仿佛觉得咏善又会来一个耳光。
咏善不觉好笑,放轻了声音,"我不打你。"掀开自己身上被子一角,"进来吧,冻死了你,母亲还不杀了我?"
咏临正冻得受不了,早就眼热咏善的热被窝,赶紧踢了鞋子,怕冷的猫一样钻了进去,和咏善肩并肩靠在一起。他手脚冷得跟冰似的,碰到咏善热呼呼的身子,倒把咏善冷得一哆嗦。
"你胆子倒不小,靠得这么近,不怕我又打你。"
咏临困惑地反问:"你不是说不打我的吗?"
这话把咏善给说笑了,虽然气这个弟弟惹麻烦,却又不得不心疼。
两兄弟并肩靠在床头,同盖一床被子,一时都觉得暖和。
"如果我还打你呢?"
"有什么办法?"咏临撇嘴,"谁叫你是我哥,又是太子,被打死也是我的命。"
咏善微讶,转头去观察咏临神色,真的不像在负气说反话,忍不住问:"我拿你撒气,你真的一点也不怨?"
咏临咬了咬下唇,小老虎似的睁着黑眼珠想了半天,良久才低声道:"这事我有错,咏棋哥哥也有错。他不该写信,我不该送信。你把气撒我身上,总好过撒咏棋哥哥身上吧。"
咏善心颤了一下。
咏临每次提起咏棋,他总不免火冒三丈,这次却异常平和。就连咏善心里也知道,其实最该受罚的是咏棋,他只是下不了手,把这个弟弟拿来发泄罢了。
咏善默然半晌,"你既然不怨恨,为什么又坐在雪地里哭?"
咏临没作声。
咏善不耐道:"男子汉大丈夫,又是皇子,有什么事要嚎啕大哭?也不怕人笑话。还坐在雪地里,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身分。"
咏临还是中晌不作声,低着头,不知道是忏悔还是不好意思,到后来,却猛地咯的一下笑起来,露出和咏善一样雪白整齐的牙齿,脸上带着顽童似的表情,"哥,我就知道你说的都是假话,我就知道你心疼我。呵呵。你心疼我,是不是?"像恶作剧成功的孩子一样,完全乐不可支。
咏善被他弄得无可奈何,骂又不是,笑又不是。
常得富端了热汤过来,咏临便一手端着汤喝,一边和咏善闲聊。
正在此时,急促的脚步声忽然传了过来,隐约伴着侍从恭敬的声音,请容小的先进去禀报……"
还未说完,门已经被人推开,一阵香风被门外的冷风吹到床前,两兄弟眼帘一晃,已经瞧清楚进来的是淑妃,后面跟着想拦又不敢拦的侍从们。
~待续~





太子(出书版)第二部 by 风弄




文案:

咏临回来了,他亲爱的双胞弟弟。
而咏棋原本已转移至自己身上的目光,是否又将移开?
不!他不允许!
好不容易,他才让那人只看着自己,只想着自己。
咏善绝不许有人来瓜分这一切,就算那个人,是他的双胞弟弟……
咏棋从来没想过,原来咏善是这么看待自己的。
希望独占他的目光,他的关心,甚至是……索求着他的爱。"咏棋,我对你好一点……好吗?"
这么狂烈的爱,令他无力招架,但……也无力逃开了……

第八章
"母亲?"咏临咦了一声,从床上坐起来,"母亲怎么来了?"
咏善哪会不明白,也坐了起来,在床上做了个请安的手势,皮笑肉不笑道:"子时夜深天冷,母亲这么过来,不是探望我的吧?"偏头对咏临道:"谁叫你不快点回去,现在把母亲也惊动了。"
一番话把淑妃说得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她其实是得了消息,说咏善唤咏临过去斥责,不但动了手,还罚他跪在雪地里,本来想着罚一会儿就好,不料到了子时还不见咏临回来。
这样跪在雪地,岂不活活冻死?
咏善的冷性她是知道的,唯恐咏善真的不念兄弟之情,越想越心焦难耐,亲自赶了过来。
万万没想到,闯进内室,竟是兄弟和睦,同盖一被,正谈心呢,反显得自己狐疑多虑,非常尴尬,心里安定宽慰之余,强笑道:"我才不管咏临呢,交给你管教最好。今夜好像又开始翻风,有伤之身最忌天气反复,横竖我也睡不着,就过来瞧瞧。好些了吗?"一边说着,一边在床边坐下,温柔地端详着自己这一对个性南辕北辙的孪生儿子。
咏善知道她言不由衷,也不揭破,笑道:"多谢母亲牵挂了,其实伤口好多了,现在一点也不疼。只是一个人闷,所以找咏临过来聊聊天。母亲要带他回去吗?"
淑妃坐下,早看清楚咏临脸上的五道指痕,心里多少也猜到一点,知道咏善说的不尽是实话。不过现在两兄弟有说有笑,总是好事,她是聪明人,知道这太子儿子可不是好招惹的,不再深究,摇头笑道:"叫他回去干什么?让他陪陪你,正好,你这哥哥也顺便教导教导他。看见你伤口无碍,我就放心了,这就回去。"又对咏临道:"好好听哥哥的话,他打你骂你,都是为你不争气,都是为了你好。"
叮嘱几句,果然留下咏临,安心地走了。
咏临又挨打又受冻,搞了二仅,现在暖和舒服,困意上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咏善睨他一下,"想睡了?"
"嗯。"咏临迷迷糊糊点头。
"果然没心没肺。"咏善低骂一句,"天下还有谁比你更有福气?什么都不用操心,只管专心惹是生非,还有人为你担心得睡不着。母亲如是,他也如是。"冷哼一声,把常得富叫了过来,"你去和咏棋说,咏临已经在这边睡下了,一根头发也没伤,要他别担心,好好睡自己的觉吧。"
说这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脸绷得紧紧的,又冷又紧,恐怕就像一块生锈的铁。心里也又冷又硬,不知从哪泛起的酸味无缝可钻,锲而不舍地弥漫在胸口。
他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冷冰冰的角色。
他垂下眼,静静地端详,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俊脸带着稚气,已经满满写着睡意两字了。
那么容易入睡……
咏善嫉妒地用指尖戳了弟弟的脸颊一下,咏临却毫不觉痛,反而咂巴了一下嘴,无意识地额头往哥哥胳膊上赠,闭着眼睛,扬起唇角甜甜勾了个笑。
仿佛谁,在梦中逗他玩了。
咏善在心中叹了一声,真是有福之人。
这个福字狠刺了他的心窝一下,他把眼别到远处,思绪越发清醒起来,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脑子里却像燃着一根森森的白烛,文火似的,慢慢灼得他难受。
终于,他腾出一只手,撩开垂下的丝帐,用不惊醒咏临的低声道:"来人。"
"殿下?"守夜的内侍训练有素,走路比猫还悄然无声,仿佛一个影子似的躡了过来,伏在床边。
"去,把咏棋给我带来。"
咏棋不一会儿就被带来了。
他睡下没多久,只是得了常得富的传话后,刚刚阖了一下眼。大冷天,忽然被内侍从被窝里"请"出来,不禁又冷又懵懂。
等到了这最华丽的寝房,被那双熟悉的深不见底的森冷黑眸盯着瞧时,咏棋才猛然打了个哆嗦,察觉到危险。
"嘘。"咏善似笑非笑,用手指抵在唇上,发出轻微的声音。这个孩子般的动作,破他做来,却透出一股慑人的魄力来,让咏棋的脚像被钉住般,不敢妄动。
咏善打量着他,心情渐渐好起来。
只穿着白色的单衣的咏棋显得身形分外修长,丝绸贴着他的肌肤,若隐若现地勾勒出他胸膛和腰肢的曲线。
如果咏善在片刻前还怨恨地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当这个要命的太子,现在他可再次心安理得的确定了。
"来。"他在床上直起身,朝咏棋伸出一只手。看见咏棋往后退了一步,咏善居心叵测地笑了笑,将垂帘撩开一个角,露出咏临熟睡的脸。
个性大剌剌的三皇子永远不会有失眠的痛苦。他正窝在咏善肩旁,睡得很香。
咏棋眸子里猛地一跳,不安地瞪着咏善。
"来,别把他弄醒了。"咏善轻轻地,温柔地对他说。
不,不仅是说而已。
这是警告相威胁。
其实,咏棋根本不用理会这样的警告和威胁。论血缘,咏善和咏临更为接近,同父异母和一母同胞,谁应该更爱护咏临一些?
咏棋习惯性地垂下眼帘。
咏善笃定地等着,他会听话的。
果然,一会儿后,咏棋极小心地挪动脚步,连呼吸都压抑住似的,没有声息地,被迫地,靠了过来。
果然!就为了咏临……
瞧着咏棋慷慨赴义般的表情,难以形容的嫉恨在咏善心里腾地燃烧起来,烧得他差点在床上翻滚,烧得连他自己也差点压抑不住。
剎那间,他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亲手把身边熟睡的咏临掐死。
也许把咏棋也一同掐死。
但那样无法控制的狂怒电光石火间就过去了,一瞬间,咏善用自己冷硬的心肠把这股怒气狠狠地压了下去,咽在喉咙里。
有什么好恨?
咏棋?咏棋从来不是他的。
咏善瞪着已经站在床边的咏棋。他最喜欢的人近在咫尺,薄薄的单衣挡不住咏棋的体温,他可以在冰冷的空气中感觉到一缕一缕属于咏棋的温度,害他既想把面前这个人撕碎,吞掉,狠狠的折磨,又想跪下来,向面前这个人忏悔他所做的一切——如果,一切都可以挽回。
"别把他吵醒了。"咏善又重复了一次。连他也很惊讶自己的声音如此从容不迫,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个无情的恶棍。他用恶狠狠的,称得上歹毒的阴騺眼神盯着咏棋,同时,伸向咏棋的手,却无以复加的温柔,"他睡得真香,对吗?"
咏棋是深信他的狠辣无情的,怕他连自己的亲弟弟咏临都下毒手,不得不乖乖顺从他的意思,在床边坐下。
但很明显,坐下还不是这位太子弟弟的目的。咏善温柔但是强硬的手把他身不由己地拽到了床上,为了不惊醒天真如白纸的弟弟,咏棋心惊胆跳地顺应着咏善的霸道,终于在属于太子的尊贵无比的大床上侧躺下来。
咏棋、目光炯炯地打量他的咏善,和呼呼大睡的咏临,占了同一床大被。
世上恐怕没有比这更让人尴尬畏惧的兄弟同眼。
咏善睡在中间,背对着一无所知的咏临,把咏棋用双臂禁锢在怀里。他发觉咏棋在发抖,也许是刚才穿着单衣站久了,但很高兴,自己能够用体温温暖他。并且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咏棋最喜欢的咏临,就在他们身边熟睡。
有趣。
"冷吗?"鼻子和鼻子隔了不到一个指甲的距离,他把热气喷在咏棋脸上。
看见咏棋听天由命地闭上眼睛后,他得寸进尺地伸出舌头,在咏棋挺直完美的鼻梁上由上往下滑。
"你,和他,"咏善用舌头舔着充满弹性的肌肤,从鼻尖,又滑到唇上,压低着声音,"究竟怎样了?"
怎样了?咏棋疑惑地睁开眼睛,他不清楚咏善的意思。
"他抱过你吗?"咏善咬着他的唇间,似乎漫不经心的。
咏棋却微震了一下。他清楚记得眼前的新太子曾经用这个问题拷问过他,拷问的方式,残忍而淫靡,让他羞愧痛苦不能自拔。他也很清楚,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一条能引发大难的导火线。
在咏善双臂间试探着挣扎了一下,发觉咏善的肌肉果然绷紧了,那漫不经心的语调确实只是虚有其表,他只能尝试着放松一点,垂下漂亮浓密的睫毛,低声回答,"没有。"
咏善终于饶过他被咬得发红的唇:"真的没有?"
咏棋摇摇头,蓦然发现自己的示意似乎会让他误会,又连忙点了点头。
点头之后,更加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来。
接着,咏善呵呵的笑声钻进耳膜。
笑了一会儿,咏善把手臂往外张了张,把紧张得脸色发白的哥哥抱紧了一圈,附在他耳边,"说你喜欢我。"
诡异的要求,让咏棋惊诧地抬起眼帘偷瞥咏善一下,随即放下。
咏善不喜欢他的沉默。
"快说,你喜欢我。"咏善用令人毛骨悚然的撒娇语气下令,并且开始把手臂收紧,咏棋不敢用手抵着他,渐渐地被强拢到胸膛贴着胸膛。
两具起伏的胸膛厮磨着,薄薄的单衣隔在中间,单薄到宛如根本不存在。
咏善把沉默的人儿勒在怀里良久,仿佛需要一些时间好好感觉他的呼吸。这一刻他对漆黑的子夜感激万分,他不必藏得像白昼那样深,而咏棋就在他怀里,乖得可媲美一只刚刚修剪过爪子的猫。
"咏棋,我对你好一点,"他贴着咏棋微微颤栗的耳垂,"好吗?"
一往情深的,专注的声音,里面隐约带着怕被辜负的畏惧。
他等了一会儿。
"咏棋,你为什么,就这样讨厌我呢?"他把咏棋僵硬的身体松开了一点,强抓起软中带骨的手,往自己脸上放,语气变得有些焦躁,"你摸摸看,和咏临有什么不同?"
"你这么讨厌我?连看都不想看?"
"相咏临有什么不同?"
"一样的,分明一样的。"
"你不信,你摸摸咏临的……"他把咏棋的手带往身后的咏临臉上摸去时,咏棋猛然把手抽了回去,坐起上身。
剎那间,一切凝结般的死寂。
咏善瞪着黑暗中优美起伏的身影,感觉心口仿佛被铁锤狠狠敲了一下,四分五裂的碎片簌簌往下掉。
纯白的丝绸的单衣在黑暗中仿佛会发光,他不知道发光的是衣服,抑或是咏棋本人。
"躺下。"半晌,咏善从齿间挤出两个宇。
可怕的语气。
面前坐着的人连轻微的喘息都骤然停止了,黑暗中的轮廓显得僵硬。
"我要你,给我躺下。"又有几个字从齿间缝挤了出来。
他的眼神凶狠如受伤的豺狼,在夜里更令人发悚,幽暗的光芒从瞳子里射出来,几乎洞穿身体虚弱的咏棋。
咏棋深吸一口气,片刻后,带着认命的觉悟,他缓缓躺下,就在咏善身边。
咏善的呼吸,却呼哧呼哧地粗重了起来,他喘得那么用力,像竭尽全力压抑着一只快破体而出的恶兽,令咏棋也难以自抑地跟着惊恐。
弦绷断的前一瞬,咏善咬住牙,狠狠地翻了个身,用背对着咏棋。
"睡吧。"用尽力气按捺了自己之后,他才找到一点力气,粗着嗓门对身后的咏棋说。
咏棋在身后。
而弟弟咏临熟睡,毫无忧愁的脸,就在眼前。
咏善在被下捏着拳头,用指甲掐自己的掌心。他心里想狠狠给咏临一拳,把这有福气的,无忧无虑的,得到他最想得到的东西的弟弟从美梦中揍醒,但他的手却完全违背了自己的意志,轻柔地,怜惜地,抚上咏临闭合的眼脸。
真会睡。
这个小笨蛋……
这个该死的小笨蛋。
"我怕你……"
一丝若有若无的声音,忽然从身后飘过来。
如此轻微飘渺,令咏善不敢置信地僵直了好一会儿。
"我,"夜里,咏棋的声音低低的,异常悦耳。清淡,干净的嗓音。他停了很久,才把话接了下去,"我,没有,讨厌你。"
静。
安静主主宰了一切,不知道多久。
我,没有讨厌你。
咏善觉得自己的喉咙被哽住了。
咏棋,咏棋。
被垂幔围绕,温暖拥挤的大床上,将拥有天下一切的太子,用他平生最大的毅力,让自己静静躺着,心里只反复翻转着一个念头。
咏棋,我会对你好。
我要对你好,比谁都好。
永远都对你好……
反反覆覆,在心里默念。
誓言在他血管里奔腾,身体却丝毫不敢挪动。
他唯恐,哪怕只是一个指尖的动弹,也能惊走这突如其来的温暖。
终于,他的心在始终的冰冷中,终于有了一点温暖的感觉。
虽然只有一点,但冰冷曾经如此漫长,彷佛永生永世。
所以,仅一点,也已经够……热烫了……
次日老天开恩,天气好转。
咏善料着自己会一夜无眠,到迷迷糊糊醒来,才惊觉自己竟睡得日上三竿了。
常得富听见动静,赶紧到床边来伺候,笑瞇瞇道:"殿下醒了?难得睡得这么踏实,小的看殿下睡得香,比自己睡个好觉还欢喜呢。可巧天又大放晴,若是有兴致,坐小暖轿出去逛逛?散散痛也好。"
咏善睡了好觉,神清气爽,连伤口也不怎么疼了,听着他唠唠叨叨,出奇的好心情,坐起来让他们伺候着端热水搓毛巾,朝窗外看,一片明晃晃的,果然一扫这些天来的阴阴沉沉,仿佛一切都豁然开朗起来,充满英气的脸也逸出一丝笑,把擦脸的热毛巾往脸盆一扔,仰头吐出一口长气,"大放晴,好天气!"
瞄了左右空空的凹下去的乱被窝一眼,又仿佛漫不经心地问:"两位殿下都哪里去了?"
"禀殿下,两位都在侧殿里。"
"侧殿?"咏善随意思了一声,又紧跟着问:"在干什么?"
"下棋。"
阳光透着回廊顶头雕琢的福寿双全纹路,斑斑驳驳交错射下来,照得咏善浑身暖洋,洋的分外舒坦,脚步也轻快许多。
绕过回廊就瞧见侧殿的大木门,门没有全闭上,微微开了小半扇。两三个年纪较小的内侍站在门口,正晒着难得的好太阳,瞇眼弯腰,打着哈欠,见到咏善忽然凭空冒出来似的站在面前,吓得脸都白了,像被人抽了筋般扑腾跪下,"殿……"
咏善伸出一根指头,打横摆了摆,挥手要他们都到一边去。也不推门,侧着身子从开了小半的门悄悄蹑进去。
冬天里的大太阳永远是讨人喜欢的。
偌大的侧殿被它照得亮亮堂堂,父皇前不久亲自赏的琉璃瓦七色灯从中央垂下,因为是大白天,殿内又够亮,内侍们已经把这灯吹熄了。
有人在这里用了早点。一旁的小桌上随意地摆着杯壶碗筷,还有五六个盛小菜的白玉盘子,菜都吃得不多,只稍微动了动。半个不知被谁咬了大半的黄松糕搁在碗沿上,整个透着一股惬意。
另一边,窗前摆开了棋局,交战双方都正沉迷,咏临低头咬牙,瞅着棋盘猛皱眉。不知咏棋又是什么表情,咏善静悄悄矗立在他后面,忍着不靠过去瞧他的脸,把视线向棋盘投去。
一看,不禁抿唇一笑。
怪不得咏临那样愁眉苦脸,分明是个败局了嘛。
这么久不见,棋艺一点也没长进。
"我下这!"咏临苦思冥想半天,慷慨赴义般的把手中快捏碎的黑子往棋盘上一放。
咏善心道,笨蛋,那不自寻死路吗?
咏临指头一按下去,似乎也瞧出来了,仿佛意识到危险似的怔了一下,又嚷嚷道:"不对!不对!"
咏棋偏了偏头,没作声。
咏善把他的背影映在眼底,仔仔细细,没一分遗漏。他那么放松,脊背上线条柔软优美,不用瞧,也知道他此刻脸上必然如当初自己无数次偷窥时那般清淡闲适。
"咏棋哥哥,你把这两个子去了,让我吧。"咏临改悔了子,把黑子又捏回手心,死劲瞪着棋盘,隔了半天,忽然伸手把咏棋的两颗白子也捏走了,耍赖兼撒娇似的嘿嘿笑着,猛一抬头,愕然叫道:"咏善哥哥!"
咏善待要摆手要他噤声,已经来不及了。面前的脊背果然骤然紧缩起来,本来背对着他的咏棋猛然站起来,仿佛蛇在咬他的脚。
他被咏临一声"咏善哥哥"骇了一跳,起得又急,还要转头去看,哪里站得稳,头才转到一半,瞅见咏善半个影子,脚下就失了重心,身不由已往后一倒。
咏善眼捷手快,双手从他两腋下穿过,极稳当地把他接了,柔声笑道:"真不小心。"
咏棋还在发愣,咏善已经扶他起来,又轻轻按着他肩膀,挟他坐下。自己也撩着衣襬坐在咏棋身边。
原本一人坐的方榻,两个人坐怎么不挤?咏棋被夹在墙和咏善之间,对面坐着咏临,顿时满脸尴尬,正有些手足无措,咏善的声音钻进耳朵,"挤吗?要不我另取一张方榻过来?"
"不用取。我不怕挤,哥你过来和我坐。"咏临拍拍自己坐的方,往里面挪了挪,笑嘻嘻道。
咏善虚应了一下,却没动作,仍旧往咏棋那边看,像说私话般地低声问:"挤吗?"
隔着放棋盘的小桌,他相当肆无忌惮,一边低声问着,一边在桌下轻轻握住咏棋的手,用拇指摩挲柔软的掌心。
咏棋身体骤然大震,抬头哀求似的瞅他一眼,瞅得他都不忍心了,只好抿唇一笑,似不介意地放开触感舒服的手掌。
"吃早饭了吗?"咏棋垂下眼问。
好一会儿,咏善才意识到那是在问他,心内大喜,面上却心不在焉地皱眉,"天天都是那些东西,有什么好吃的?"
咏临插嘴道……逼怎么行?还说我不听话,原来哥哥在自己宫殿里也是一样的。等一下见到母亲,我一准告诉她。"站起来把棋盘端走,不一会儿,把另一边小桌上的各色小菜都一碟一碟端了过来,还有一个小竹笼,里面装着馒头花卷水晶包,一样都只剩一个了,还端了自己刚刚吃过的碗筷过来,摆在咏善面前,"懒得使唤人取干净碗筷来,将就点,用我这套行不行?"
他这样盛情,咏善倒不好拒绝。随意挟了一筷子小菜放嘴里嚼了一下,皱眉道:
"常得富怎么搞的?大冷天弄这些冷冰冰、酸溜溜的东西。"
没想到咏临立即露出一脸冤枉的神情,申诉道:"这是我特意从江中带回来的,一路上万般小心,生怕跌破了坛子,什么冷冰冰酸溜溜?皇宫里还做不出这样的好东西呢,咏棋哥哥就很爱吃。"
咏善将信将疑,又转头去看咏棋。
咏棋见他虽然坐在身边,倒也没做什么吓人的事,神情渐渐自然了些,见咏善看他,轻咳一声,"配上热的黄松糕,是挺好吃的。"
边说着边往小竹笼子里瞧,才猛然想起最后一个黄松糕已经给自己吃了大半,正搁在那边桌上,顿时又不言语了。
咏善看他往那边桌子上瞅了一下,已经大概明白,笑道:"冷酸菜配黄松糕,那我可要捧场。"自己站起来,把那边碗沿上搁着的小半块黄松糕取了过来。
"那个……"咏棋看他真要吃,不免诧异,忍不住道:"那个黄松糕……"
说到一半他就又闭嘴了,盯着咏善拿在手上端详的黄松糕。
那可是他咬过的,因为开始已经吃了一个,第二个吃不下整个,所以搁下了。
"那个怎么"咏善看他的模样有趣,故意逗他。
"冷了……"
"不要紧。"咏善自顾自往黄松糕里面塞了两块小菜,咬了一大口,闭目细咀,彷佛正品着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的王母娘娘的蟠桃,不敢错过丝毫滋味,等全部咽下去了,才叹道:"果然好吃。冷的更好吃。"
宛如真是满嘴余香的感触。
咏棋心里明白他是另有所指,脸红过耳。
咏临却非常惊讶,吞了一口唾沫,"真的这么好吃?我也尝尝。"
兴致勃勃的拿过竹笼里一个冷花卷,又拿起筷子要挟小菜。咏棋受不了似的一把将他手上的筷子和花卷都夺了下来,沉下脸问:"你还下不下棋?"
"咏善哥哥还要吃早饭呢。"
"我吃饱了。"咏善意态悠闲地道。
咏临想起自己明摆着输定的臭局,做个苦脸,只好乖乖把桌上的东西撤走,将棋盘重新摆上。
还是刚才那一盘,不过咏临耍赖,硬捏走了咏棋两个白子。
咏棋倒也没有追究,随后取了一个白子,放了下去,目视咏临。
咏临用力挠头,挠了半天,问:"能不能不放那?你看,我好不容易只有这么一块地方。"
"没出息。"咏善在一旁看到笑了,骂咏临一句,取了黑子,代咏临下了一子。
他这一子看似随意,其实早从站在咏棋身后就开始思量。咏临去了咏棋两子,局势更转有利。果然,他一出手,咏棋就顿了一下,再不似开始时随意从容,捏了白子仔细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把白子放在棋盘上。
咏临把双手环在胸前。
"你怎么不动了?"咏善看他。
咏临嘻嘻笑,"下棋是聪明人干的事,我自认不是个聪明人。这盘黑子本来是要死的了,要是咏善哥哥能够赢回来,我就送你一整坛子小菜谢你。"
咏善斜他一眼,"谁稀罕你的小菜?"便又举起手,押了在子。
咏临问咏善,"哥,你要不要坐过来我这边?"
"不用。"
"不会不舒服吗?"
"你少啰嗦两句我就舒服多了。"
咏临便不再言语。
少了他啰嗦,殿里果然安静多了。咏善棋艺比咏临好上百倍,咏棋能够赢咏临,和咏善比却远不是对手。虽然开始赢了不少子,但黑子渐逼上来,越到后面,咏善落子更加畅快,几乎不须思索,举手即下。咏棋却露出步步维艰的窘态来,捏着白子的手常在半空中停留好半天,仍犹豫不知该往哪下。
咏善和他当了这么久的"兄弟" ,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和他对弈,一向沉稳持重的外墙仿佛自动塌了大半,新奇的兴奋感都从里面涌出来,让他好几次忍不住差点偷笑出来。
他一边等咏棋下子,一边装作不耐烦,偏头斜视身边的对手。阳光从窗边斜照进来,映得他捏着白子的手漂亮极了,咏善真恨不得一把抓住了,放到嘴边去咬上一口,轻轻的,最多只咬到咏棋皱眉就松口。
咏棋这一子下得很艰难,半天落不下去,甚至连从参与方沦落为观战者的咏临也在对面猛打哈欠,咏善索性撑着腮帮盯着咏棋打量,暗忖就算他一辈子不落这一子,坐在自己身边蹙眉细思也是一件好事。不过隔了一会儿后,他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直起身子往咏棋脖子上靠近,"看来好多了。" 大概是日光直照的影响,这样看过去,被烫伤的地方似乎连残留的花办形也越来越浅了。
咏棋正用心想棋,被他忽然的动作吓了一跳,白子掉到棋盘上。
咏善轻轻抚着他脖子上的伤口,"擦的是我叫人送去的药?"
"嗯。"
咏善绽出笑脸,站起来到了殿门,叫一个伺候在外的内侍过来,吩咐道:"库房里有一把镏金如意扇子,带流苏玉坠的那把。你要常得富拿了去赏给太医院的张孝感。"
那内侍赶紧答应了一声,临走前又谨慎地问:"殿下,要不要告诉他,这是为什么赏他的?"
"赏他就赏他!还非要什么理由?混帐东西,快去。"咏善好气又好笑地扫一眼这个呆瓜,骂了一句,转身又回了屋里。
没想到咏棋趁这机会已经从方榻上逃走了,假装口渴,站到角落上的大柜前喝水,见咏善转回来立即瞪着他,道:"我认输。"
咏临非常欢喜,站起来舒展筋骨,边对着咏棋嘿笑,"每次都是咏棋哥哥在棋盘上欺负我,原来你也有认输的时候。这次轮到我要彩头了,思,要什么好呢?"
咏棋回瞪他,"又不是你赢的,凭什么要彩头?"
咏善这才知道原来赢了有彩头,玩味地打量咏棋,"我赢了,我该有彩头吧?"
咏棋不语。
他从小是皇子中的老大,身分从出生时就和各位弟弟有那么一点不同,自当了太子,更不是当时的咏善这种普通皇子可以随便接近的。咏善常常偷看到咏临和咏棋说笑,自己却没这样的福分。后来接着就是咏棋莫名其妙被废,遣去南林,更没有和谁玩笑的事了。
所以咏善长这么大,似乎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和咏棋这般开玩笑,虽然看起来只是随口一句,心里却多少有些忐忑,瞳孔下意识微缩,盯着咏棋。
幸亏咏棋沉吟后,虽然神色尴尬,总算还是回了一句,"向来就没什么彩头,也就是输的人写一幅字给赢的人。"
咏临洋洋得意道:"咏棋哥哥,过去你可把我罚惨了。这次还不轮到我报仇雪恨?放心,我也不会太狠,就罚你把张拟撰的《棋经》十三篇默一遍……"
还未说完,已经被咏善从后面拎起了衣领,哂道:"我赢的彩头,哪轮到你多嘴?"把咏临赶到侧殿外,关上大门。
"哥!"咏临赶紧用手抵住快关上的大门,低声道:"难得他今天好一些,没像从前那么怕你,你可要抓紧机会澄清。"
咏善一怔,"你说什么?"
"我说的还不明白?"咏临反问,把头凑过去,彷佛唯恐秘密泄漏般道:"母亲说你其实一直都很敬爱咏棋哥哥,心里也为他被废不值,但碍于皇命,面上不得不对他凶一点。我本来将信将疑,没想到你竟真把他从内惩院救出来了。不过你真凶也好假凶也好,反正在内惩院把他吓得够呛……也是啊,谁叫你拿烧红的如意烫他呢?这苦肉计可真吓人。我为了你,今天可是费了好大功夫讨他高兴,就盼着你们两个误会全消,握手言和,将来我们兄弟三人……"
没有说完,咏善就把木门重重关上了。
第九章
赶走了咏临,咏善施施然回转。
咏棋这次是逃无可逃了,只好无奈地站在原地等待发落。即使咏善看起来完全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但这个受够了"欺负"的哥哥却不争气的气息急促不稳起来。
咏善有趣地看着他,发现他的手指抓住了垂下的衣角,咏棋不会知道自己这个动作有多撩人。瞬间,咏善觉得面前这羞涩惊恐的不应该是他的哥哥。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宁愿这是他的太子妃。
至少当太子抱住自己的太子妃时,太子妃绝不会哭丧着脸。
他想抱住他,亲吻他,把那漂亮的手指一根一根含进嘴里,吸吮到通红,最好把他身上每一个地方都吸吮到永远发红,烙上属于咏善的颜色。
咏善庆幸咏棋并不知道自己脑中正转着怎样的念头,如果他知道的话,恐怕早就逃之天天了。
"要写什么?"在咏善有趣的打量的目光下硬着头皮站了半晌,咏棋忍不住问。
咏善的目光有若实质,好像一双手在把他层层剥开,咬着他的骨头不放。咏棋一边问,一边借故移动脚步,在黄花梨大木橱前停下,取出文房四宝。这毕竟是他过去曾经住过的地方,大致也记得这些东西都摆在哪里。
而且,似乎咏善这个新主人,并没有怎么改动这座如今属于他的宫殿。
"写什么好呢?"咏善在他磨墨的时候,从他背后悄悄靠近。
两人都知道那研磨墨汁的专注出于假装,完全的不堪一击。距离一点点缩短,空气从两人之间被缓缓挤压出去,咏棋察觉背上痒痒的,似乎和一开始被咏善的目光刺穿的感觉有所不同,一会儿后,听见咏善在他身后低笑,"猜猜这是什么字?"
他用指尖在咏棋背上轻轻划着,写得很快而且潦草,写完后,随意地在咏棋背上继续打了几个圈圈,仿佛一点也不打算住手,等着咏棋猜他的谜。
但咏棋一直都在沉默,低头磨墨,就像压根不想和他玩这个无趣的游戏。
"我再写一次。"咏善轻松自如地又在他背上写了一次。
"……"
"猜到了吗?"
他的唇又贴到咏棋耳廓后了,咏棋不得不陪他玩。
其实也不是很难猜。
"偶。"
"哪个偶?"
"无独有偶的偶。"
"错,"咏善轻声纠正,"是佳偶天成的偶,我的咏棋哥哥。"
咏棋忽然手一滑,几滴墨汁溅到桌上。他耸肩,像要回头去看,却被咏善一手抵在他背上,拦住了。
"别回头。"咏善拦着他,双手抵在咏棋背后。"不要回头。"
他的声音那么低,好像他并不是这座庞大宫殿至高无上的主人,好像害怕惊碎了什么,从此所幢憬的一去下回。
他缓缓靠上去,抵着咏棋的双手环到咏棋脖子上,像孩子一样抱住咏棋。
他总觉得自己比别人部长得快,懂得快,比任何一个兄弟都成熟,理智,但现在,他真的好想只当一个孩子。
只有孩子,才不用为自己犯的过错负责。
没有谁会永远把一个孩子犯的过失记在心上,永不原谅。
但他已经长大,大到可以做一个太子,负起天下苍生的重任,随意处置一条人命。
他已经十六岁,再也不是一个可以得到原谅的孩子。
"为我写一幅字。"咏善一边说着,一边慢慢松开环住咏棋的手。
咏棋低声问:"什么字?"
"随你,写好了,放在桌上,等我回来看。要是我晚了回来,你就吩咐常得富给你准备午饭,太子殿你可以随意去,只要别出大殿门就好。"
咏棋听着他的叮嘱,没有动静,半晌后,才转过身来。
咏善已经走了。
侧殿的门半开着,剩下他一人,空落落的,让人浑身不安的孤寂。
咏棋低叹一声,走到门前,打算把木门关上,他还真不知道该给咏善写一幅什么字才好。
一个人影忽然从门外无声无息地弯着腰钻进来,鬼魂似的,吓得咏棋后退了两步。
"谁?"
"咏棋殿下,我是奉丽妃娘娘的命,来给殿下传话的。"
咏棋定了定神,盯着眼前的人,回头探究窗外是否有人偷窥后,转过头来,慢悠悠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殿下不知道我说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殿下知道咏善二皇子现在去做什么了吗?"
咏棋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怎么会知道?"
"殿下,"那人看看四周,悄悄靠近了一步,压低声音问:"殿下可曾听过恭无悔这个名字?"
咏善确实是去见恭无悔。
天牢,在别人的眼里戒备森严,难以进入。在堂堂太子眼里,进去巡视一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暖轿在天牢外停下,随行的人刚报上咏善的字号,主管天牢的牢差立即脚不沾地的赶出来招呼,陪着笑脸把咏善往里迎,一边吆喝人把牢房里的蜡烛通通点上,去点湿气,一边又命人把牢里的名册拿来给太子过目。
咏善淡笑着摆手,"不必了,我又不是过来审案的,随便看看罢了。父皇从前吩咐过,管事不能老待在宫里看奏章,也该躬身亲问,多巡视一下各处。恰好今天经过,就进来瞧瞧。"
"殿下真是勤于理事,体察下情。这么冷的天,还亲自过来巡视天牢,唉哟,殿下小心,这里潮湿,小心着了寒……"
咏善听着牢差絮絮叨叨,小心殷勤地献好,也不说什么,负着手,一派从容地往里头缓缓踱步。腿伤还未尽好,走起来仍会觉得疼,但他好强惯了,不容人同情可怜,更讨厌有人搀扶,强忍着缓步行走,竟没人瞧出不对来。
从储藏文件、交接公事的前庭进去,沿着一条青砖直道过去,就是正式关押犯人的地方。到了这里,铁栓木栅门便多起来,一道套一道,每道门都有专人看守。
从中间甬道进去,左右两边都是小间小间的牢房,有的空着,有的关着戴上手脚镰铐的犯人。众犯神态不一,有的见有人来,直目瞪视,暗含恨意,有的只是呆呆坐在干草堆上,眼神茫然。
咏善看了一会儿,夸道:"这里虽有些潮,但还算干净。你这人办差不错。"
牢差得了他一句夸奖,脸上笑得几乎开花,"下官只知道勤恳办事,算不上什么功劳。殿下您才是办大事的人,下官虽然官小,但也常听大臣们夸奖殿下,说殿下虽然年少,但聪颖勤奋……"
咏善不置可否地听着,也不作声,仍旧缓缓踱着步子往前走,隔了一会儿,似无心想起,问:二刚阵子有个御史诽谤国戚,被父皇关进了天牢,现在还关着吗?"
"御史?哦!殿下说的一定是恭无悔。还关着呢。殿下请这边走。"
牢差把咏善引到恭无悔的牢房外。
咏善一看,不禁扯了扯唇,"你倒懂得分尊卑上下,一样是犯人,怎么这个人就单门独户,特殊照顾了?"
"下官不敢!"牢差唯恐他误会,惶然解释道:"这恭无悔狂悖乱说话,皇上下旨,要他在天牢里好好反省,还要他把悔过书写好,进呈御览。因为要写悔过书,所以才特意安排单独小间,还配了纸墨。实在不是下官徇私。"
咏善听了,只是扬唇,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扬起下巴,"把门打开。"
他虽然在笑,眼中却无一丝笑意,眸光清澈冰冷,让偷眼打量他脸色的人心里都不禁打了个哆嗦。
牢差哪敢说什么,立即掏出钥匙亲自开了牢门,咏善进了门,他本要躬着背跟进去,忽然听见前面抛下轻飘飘一句"都下去",当即不敢再跟,识趣地后退出来,并所有人等,都乖乖候在外面。
天牢里,配备有笔墨的单独小牢房和一般的牢房不同,除了墙壁床铺更干净外,最大的特点是不使用木栅门,而采用厚实木门,俨然一个独立空间,免去时时被人窥视的窘境。
这种特殊措施来源于前代帝王的考虑,朝廷中人事复杂,风云变幻,常有冤案出现,在这种小牢房内,被扣押的重臣可以书写绝密奏章,以求一朝沉冤得雪,不必担心所写之文落入寻常狱吏眼中,多生枝节。当然,在位者也方便在牢房中直接密审,防止秘密泄漏。
咏善进了牢房,微微一扫,已把牢房里的一切映入眼底。三面白墙和一面厚门,上面厚厚的青石板,把这狭小的空间完全密闭起来。唯一和外界的联系,是墙最上方开了一个小窗,隐隐透入一点日光,只有巴掌大小。房里一张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一张简单的案几横亘在床前,放着笔墨纸砚,也是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端坐在案几前的男人大概四十五、六,正低头沉思,听见声响,把头抬起,瞧清楚是咏善,微愕了一下,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挪动着坐得有点发麻的腿给咏善行礼,"臣恭无悔,拜见太子殿下。"
咏善冷冷瞅了他一眼,也不叫他免礼,道:"亏你还敢自称臣子,做臣子应该恭敬主君,为什么放肆妄言,诽谤国戚?五皇子咏升是我弟弟,长在后宫,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一个,对你也并无得罪,你怎么就饶他不过,一本一本的奏章往上递,非要把谋反大逆牵扯到他身上?"
太子一上来就冷言冷语地责问,换了常人早就大惊失色,恭无悔却脸色如常,偏着头认真听咏善说完,静默了一会儿,居然缓缓坐回案几前,淡淡逸出个不在乎的笑脸,"这件案子一出,我也知道自己不能活着出去。只是猜不到五皇子居然这般厉害,把太子殿下扯了进来。呵,一个小小御史,性命大不值钱,何必太子亲临?殿下请看,"他伸手进怀里,摸了一个东西出来,咚地往案几上一放,"药我都已经准备好了。事不可为,仰头一喝,世间事莫不一了百了。"
那是一个长颈白瓷的小药瓶,上面塞着木塞,塞上系着一条殷红殷红的细丝,也不知道恭无悔在这天牢里是怎么弄到手的。
咏善盯着那药瓶,心里一凛。
这恭无悔在朝廷中官阶不高,咏善身为皇子,按照炎帝的规矩,是不允许随意和臣子们有私交的。因此虽听过此人名声,却从无机会近看详谈。
现在一看,竟不是个凡品。
咏善未作声,恭无悔又轻叹一声,"下官入朝未到二十年,但生性好奇,喜欢遍看刑部典籍,历朝冤案见识得多了。殿下的来意,我已经猜到几分,也不劳殿下多言,恭无悔遵命就是。"
咏善在兄弟中历来刚硬冷冽,但毕竟只有十六,想到自己竟要逼死一个就在面前的活生生的当朝御史,手心也隐隐发冷。
他站了半晌,嗓音有些干涩,"你多疑了,我并不想你死。"
"我知道。"恭无悔也不再自称"臣",看了咏善一眼,居然有几分体谅地叹息,"太子对我不熟,我对太子却是极熟悉的。殿下外冷内热,性格坚毅刚强,嫉恶恨贪,是非分明,却又懂得虚与委蛇之道。今日插手此事,殿下必有不得已的苦衷。"伸手摆个姿势,"殿下请坐。"
他生死无畏的态度,从容自若的言谈,而且评论咏善个性,一矢中的,让咏善大为吃惊。咏善坐下来,与恭无悔隔案对视,心里暗暗惊讶,这人在朝堂上混了将近二十年,却仍然只是个御史,父皇怎会这般没有识人之明?
不料,恭无悔让他吃惊的,还在后头。
坐下对谈,恭无悔首先就语出惊人,"我虽只是区区御史,却早在十年前受皇上密旨,察看各位皇子的人品心性。因此,不但对殿下,就是对殿下各位兄弟,也了如指掌。"
这话虽然意外,却深合情理。
否则恭无悔怎会对身在后宫的咏善如此熟悉?朝中高宫大多数兼具国戚身分,和后宫众嫔妃定有牵扯,就算不是亲戚,也不免有利益关系。如果要公正地察看皇子们,炎帝舍重臣而选择一个信得过的直臣,反而见其英明。
"庆宗十九年冬,皇上密召我入宫,欲在次年春天册立二子为太子。我听后大惊,拚死进言,此事绝不可行。"
咏善一震。
恭无悔所说的二于,不用问就是咏善本人。原来父皇要立的第一个太子就是自己,却被此人拚死阻拦,庆宗二十年春,太子立是立了,不过立的却是咏棋。
难道恭无悔的眼里,咏棋更有资格继承江山,造福万民?
恭无悔微微笑道:"先不论能力和本事,咏棋殿下不足月而生,身体赢弱,常有病痛,只此一点,已难以成为太子正选。当皇帝要日理万机,没有一副好身子怎么行呢?"
这已在天牢中的犯人挥洒自如,每每语出惊人,咏善听了之后又是好一阵不解,锁起眉头,细思前因后果,想到后面,心脏狠狠一痛,平白生出一股不祥之感,目光霍地变得犀利,看向恭无改悔。
恭无悔却笑起来,似有无比欣慰,"殿下果然聪颖,我没有看错人。"
接着侃侃道:"皇上和我的看法是一致的,皇子之中,二皇子才干最大,应选为太子。但自古长幼有序,不册立大皇子,却册立二皇子,越兄而上位,会引起大皇子身边众人怨恨,埋下祸乱的种子。因此,我向皇上提议,先册立大皇子咏棋为太子,然后,废。"
骤然间,狭室内静到连呼吸声都停了。
仿佛看不见的弦拉到至紧,下一刻就是天崩地裂。
恭无悔轻轻巧巧几句话,像万千斤的石灰忽然扔进水,在咏善心里炸起滔天大浪。
他是曾经不解过。
父皇那么英明的人,怎么这么多人不挑,偏偏挑了一个静如处子的咏棋?既然册立了,怎么又只为了臣子要求册封皇后这么一点点小事就勃然大怒,不但废了咏棋,软禁丽妃,还把咏棋母亲一脉的官员杀的杀,贬的贬,监禁的监禁,竟是雷厉风行,毫不手软。
咏棋那么胆小的人,爱诗爱画爱赏雪看梅,怎么可能勾结大臣?怎么可能结党营私?怎么可能和谁书信密谋?
那个本来清淡儒雅,安安逸逸待在宫里的人,在去年一下子被册立为太子,被臣子们众星捧月般谄媚逢迎得晕晕乎乎,却一下子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废位之后连母亲都见不到一面,即日押到封地南林软禁起来读书。
这一切,原来都只是一个幌子!
而且,都是为工让他顺理成章被册立,而故意策划的幌子。
从头到尾,咏棋为了他,变成了一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的替罪羔羊。
而他,却在咏棋沦落到内惩院的时候,对咏棋……
咏善越往下想,心里越发痛楚,竟连脸色也变了。他默默咬着唇,目光停在那个小白瓷瓶上,心又猛地顿了顿,这个恭无悔,到底杀,还是不杀?
杀?这人是个能臣,忠臣,见事明白,风骨回然。而且,对自己有拥立之功。
不杀?那咏棋和咏临怎么办?五皇子咏升绝不会就此罢休,闹到后面狗急跳墙,万一把递信的事真扯出来,咏棋大罪难逃,必然要再入内惩院。
牵涉到咏临这个孪生弟弟,自己的太子位就算不被动摇,父皇也绝不会让他再插手内惩院的事。万一……要是万一父皇下旨,让咏升主审,咏棋落到那个龌龊可恨的混帐手里,岂不……
恭无悔说罢,因为常年在烛下阅书而微带混浊的眼睛凝视咏善。
沉默一会儿后,这个深悉人心的牢狱之臣脸上泛起一丝笑容,"殿下,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这等机密大事告诉殿下吗?"
咏善抬起眼,直直盯着他。
"殿下,你要保重自己啊。你要明白,天下有多少人为了你能安稳待在宫里,费尽了心血,不惜把命也给拚上。保住太子,让天下万民将来能有一个好皇上,容易吗?太难了。"恭无悔道:"皇上为了殿下你,不惜拿咏棋殿下开刀,先立后废。父子同心,咏棋殿下毕竟也是皇上的骨血,皇上这样做,难道不心疼?这是……为君者的不得已。至于我……"
恭无悔顿了顿,咏善的心也随着猛跳了跳。
恭无悔审视咏善片刻,才幽幽叹道:"为了殿下,皇上可以舍得自己的骨肉,难道我还舍不得一条性命?不管五皇子用什么威胁殿下,我一死,也算让殿下过了一个难关。臣子能尽责,也死而无憾了。"说罢便伸手。
咏善只道他要去取那个白瓷瓶,不及细思,猛然探出手去,手掌重重复在瓶上,脸上一片森然凝重。
恭无悔也微微吃了一惊,看看咏善,明白过来,"殿下放心,还不到时候。殿下今日亲自探监,我这样死了,岂不让外人有机会构陷殿下?恭无悔不会做这种蠢事。"说到这里,不禁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奉旨暗查众皇子十年,别的都不看在眼内,唯独对这个总是隐忍不发的二皇子颇为偏爱。咏善在宫内种种抑郁,对咏棋的仰慕,对母亲偏心的愤懑,通通看在眼里。十年下来,竟常让他生出一种看待自己亲子的感觉。
这种感觉若泄漏出来,当然是对太子殿下的大不敬。只是……
恭无悔仔细打量眼前的男孩。十六岁,说是孩子,犹不为过。好不容易保着他登上太子之位,接下来的路,却要他独自蹒跚而行,而且,注定一步比一步更艰险。
当今的皇上,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吗?
"第一次有机会和殿下近谈,不胜欢喜。让我送殿下一份薄礼。"
恭无悔摊开案几上的白纸,提笔蘸墨,静思片刻,下笔如风。
臣以妄语入罪,身陷天牢,闻于雷霆,不胜惶恐。
唯太子殿下亲至开导,嘱咐谆谆,训无悔以臣子尊君之道,恩而亲厚。臣反思再三,涕零不已。
愿立此字据,望殿下藏之,以观无悔之改过也。
至善之言,苍天佑之。
运笔如风,龙蛇游动。
白纸上不一会儿就墨迹淋漓,寥寥几行字,写得苍劲有力,颇有神韵。
恭无悔写毕,双手捧起,抿嘴吹了吹,等墨水干透,递给了咏善,"请殿下收好。"
咏善幽深如黑曜石的眼眸盯着他,看了片刻,才伸手接过,站起来的时候,顺手把案几上的小白瓷瓶子也轻描淡写地拿了,揣在怀里,道:"死不一定是唯一的办法。容我再想,终会有两全之计。"
离开牢房,外面肃立多时,站得腰酸背痛的牢差等人都松了一口气,赶紧陪着他出去。
到了外头,冬日里的艳阳挂在天空中,银灿灿的日光直铺下来。咏善刚刚从潮湿阴冷的天牢出来,被暖烘烘一晒,却无端身体颤了一下。
他半瞇起眼睛,朝天上得意洋洋的太阳瞅了一眼,长长吐出一口气,"该看的都看了,召暖轿来,回去吧。"
回到太子宫,刚进门常得富就迎了上来。
"太子殿下回来了。"常得富识趣地道:"咏棋殿下午饭吃得很香,说菠菜不加荤,只放香油,清清淡淡的挺好。"
"现在人呢?"
"吃过饭,正在房里午睡呢。"
咏善听说在午睡,想到咏棋睡着时毫无防备的乖巧样,从天牢出来后沉甸甸的心稍轻了一些,摆手把众人都叫退,独自踱到为咏棋安排的房间,本想先隔窗瞅一下,没想到窗帘都放下了。
他索性悄悄推门进去,看见里面两个惊觉有人慌忙站起的小内侍,摆手叫他们出去,自己却静静走到床边,不动声色地坐在床沿上。
大概只是打算小寐一会儿,不曾换过衣裳。
咏棋和衣而睡,缎料的外衣在床上压过,有些发皱,却显得另有风情。他闭着眼,睫毛随着平缓均匀的呼吸一下一下微颤,手边不远处落着一卷书。
咏善拿起来一看,原来是《老庄》,笑了,把书放在一边。
他惬意地后倾,把背靠在床柱上,环起手,打量着午睡中的咏棋。
讨人喜欢的太阳,隔着窗户竹帘把光隐隐约约送进来,不过分亮堂,却很有一分暖意。晌午的房间里静悄悄,咏善被烦恼扰了很久的脑子像被一把刷子轻轻扫过,忽然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眼前这一个静止的画面。
只剩下咏棋,和他。
咏善的心倏地安静下来。
他感觉着自己的呼吸,细长,平和,均匀,没有了平日的紧张沉滞,彷佛这一刻,睡着的不仅仅有咏棋,还有他。
他放松着自己,嘴角蓄着笑,静静看着咏棋。
这真是一种没法形容的乐趣。
咏棋,我的咏棋哥哥。
呆看了不知多久,他坐直起来,盯着床上熟睡的人看了半天,终于伏下身,把鼻子凑到咏棋脸上,轻轻呼了一口气。
吹得很温柔。
不知道是要惊醒他,还是不要惊醒他。
咏善记得,从前他曾经看过的。不知是哪一年,也是晌午,咏棋读著书,伏在花园里的石亭里睡着了。明明是他先看见的,当时却只站在远处,痴痴地看着。后来咏临来了,却一点犹豫也没有,走到亭子里,往咏棋安详静谧的脸上吹气,一边吹,一边嘻嘻笑。咏棋被惊醒了,猛然从石桌上直起身,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咏临更加得意地呵呵笑起来,伸手挠咏棋脖子,逗得咏棋也笑了。
他们那么高兴,根本没看见站在暗处的咏善。
那无忧无虑的笑声,像刀子一样割着咏善的心。
如果,自己也可以像咏临那样,毫无顾忌地走进石亭,像咏临那样,随随便便就近了咏棋的身,往他脸上吹气……
呼……
咏善抿起嘴,又轻轻吹了一口气。
温热的气息吹动咏棋耳旁垂下的几缕细发,微微地动,扫过羊脂玉般莹润的脸颊。
咏棋的脸颊很美,很柔和,如果上面沾着泪珠,欲坠不坠,就更美得让人发狂。他在内惩院里被关着的时候,几乎天天落泪。咏善一边恨他懦弱,男子汉流血不流泪,何况是个皇子,一边,却又暗暗喜欢他啜泣时的模样,着意整得他哭着求饶。
哥哥,你知道吗?
你本来,不该被押往南林,不该进内惩院,不该流那么些眼泪。
父皇心里,其实一直都非常明白。
根本不需要审理,父皇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无辜的。
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你明白吗?
我真怕有一天,你会都明白过来。
咏善缓缓地,把唇轻轻压在咏棋唇上。
温润的触觉舒服极了。
咏善真想不出天下还有比这更软更美的唇。他生怕把咏棋惊醒,但又心痒得忍不住,挣扎了半天,还是按捺着怦怦心跳,在两两相覆的唇间把舌头伸出来,轻舔咏棋的双唇。
"嗯……"咏棋极低地呻 吟了一声。
咏善猛地坐直了。再仔细打量,似乎又没有醒。他下腹的欲望更强烈的叫嚣起来,连历来引以为豪的理智都把持不住,慢慢又靠过去。
咏棋却在这时候抬起手,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缓缓睁开厚密的睫毛,带着一种蒙蒙眬眬未清醒的茫然,盯着坐在面前的咏善看了好一会儿,猛地觉悟过来,脸色大变,"你怎么……"
"怎么会在这?你忘了,这里是太子殿,我的地方。"咏善笑吟吟,居高临下打量着他。伸手把他从床上拉得坐起来,"起来吧,现在太阳正好,你该出去晒晒,身子也不至于这样赢弱。"说要咏棋出去晒太阳,他却没有站起来,也不松手,握着咏棋的手往自己身边拉了拉,靠过去,又抚到腰上,啧啧道:"常得富说你爱吃菠菜,以后应该多吃点荤菜,不然瘦得可怜。"
咏棋被他握手抚腰,又羞又怕,刚刚醒来,脸颊还留着少许红晕,淡雅之外,又多了一分妖艳的动人。
咏善一时看得竟痴了,漆黑的眼眸盯着他不放,盯得咏棋身体也开始微颤。
沉默得近乎窒息之际,咏临的声音却很不巧地嚷嚷着传了进来,"咏棋哥哥快起来!趁着咏善哥哥不在,我们不如……"
大门被大手大脚地推得大开,咏临一边嚷一边跨进来,看见咏善也在,愣了一下,立即止了声,吐吐舌头,"咏善哥哥,怎么你也在?"
"今天真是奇怪,人人都忘了这是我的太子殿,见面就问我怎么会在。"咏善察觉咏棋的手在往回抽,故意用劲抓紧了,刻意保持着暧昧的姿势,笑着打量咏临,"趁着我不在,你们想干什么?"
咏临一副干坏事被人抓到的模样,举手挠头,不敢答话。
咏棋轻咳一声,代他回答,"我们说好了下午一起练字。"
"对!练字!"咏临立即响应,愁眉苦脸道:"上次母亲骂我字写得难看,所以我求咏棋哥哥教我写字来着。咏棋哥哥,你午睡够了,快来教我写字吧。"
看着他们两人配合默契,在自己面前竟还敢一唱一和,咏善心内大怒。
咏棋如水一样晶莹剔透的手被他握在掌中,恨不得下死力一捏,把它捏个粉碎。这念头刚一闪过,忽又一惊,我怎能这般对他?
我竞和父皇一样心狠?
咏善脑中思绪万千,脸色随之变化不定,看着咏棋的眼神一会儿犀利,一会儿温柔。咏棋深知他凶狠起来可怕如邪魔,翻脸比翻书还快,心里也是忐忑不安,垂下眼避开咏善的视线,露出惧怕之意,宛如在猛兽控制下的小兽,只看猛兽这会儿心情如何,是否肚子饿了。
他心惊胆颤地听着咏善呼吸起伏渐快,慢慢的,又平静下来。
"你这个一天到晚只会玩闹的三殿下居然也知道练字,真是难得。"咏善不着痕迹地放开咏棋,摆出哥哥的架子,对咏临道:"既然求得咏棋教你,就不要偷懒,好好的练。今天夜里至少写上七、八页好字,拿去给母亲看看,也让母亲高兴一下。"
咏临知道二哥厉害,最难瞒得过的,没想到今天居然轻易混了过去,连忙傻笑着点头答应。
咏善很想留下,但又知道自己其实并不受欢迎,暗自感叹,站起来潇洒地伸个懒腰,"你们慢慢练吧,纸笔在书房都有,咏临,不要把我的好笔都弄坏了。我还有事情要做,不陪你们了。"
咏善独自回到内室,一人坐在黄花梨木椅上沉思片刻,命人把身边一个亲信的侍卫叫了进来,吩咐道:"最近五皇子那边事情多,你派人多看着点,不管大事小事,都按时回报过来。"
侍卫去后,他掏出怀里恭无悔写的书信,展开来重看了一次,卷好收在暗格里。又掏出那个白色小瓷瓶。
恭无悔是个普通小官也就罢了,偏偏是个堪当大任的有才之人,胆略过人,说话行事,竟令人油然敬佩,这样的角色,连父皇身边的重臣中,恐怕也找不出几个。
可是他不死,咏升那边必定不肯罢休。
总不能为了一个恭无悔,把咏临和咏棋都赔进去。
这事陷入两难,越想越头疼。咏善锁起双眉,烦躁地把小瓶一并扔进暗格,索性先把事情放到一边,取过早上递送进来的奏章节略,开始低头细看批阅。
看了大半个时辰,咏善觉得口渴,唤道:"上茶。"
木门咯吱一声推开,常得富亲自端了热茶上来,伺候着咏善喝了,低声问:"殿下,张太医的药送过来了。"
咏善瞪他一眼,"药送过来就送过来了,干嘛说得鬼鬼祟祟,见不得人。"
常得富尴尬地笑了笑,仍旧不敢放声,凑近了一点,压低嗓子道:"不是治伤的药,是……是那个药。"
"哦。"咏善这才想起来,自己也缓了音量,"原来是那个,药效如何?药效慢一点不怕,最要紧的是不可伤了身子。他说了用量吗?"
"张太医亲自送过来的,说是他家祖传秘方,药效好,但是不霸道,绝不伤元气,顺五行经络而为……"
"罢了,谁要你背书。手脚要干净,不可被咏棋看出来。"
"殿下放心,绝对不会。这药用法也简单,每天一颗,用水化开,然后把筷子泡在里面。筷子上染了药,进食的时候自然吃到嘴里,无色无味,再精明的人也察觉不出来。"
常得富退下后,咏善一目十行,不一会儿就把剩下的奏章都看完了。懒懒打个哈欠,想起自己在这辛苦工作,为人家收拾善后苦恼,那两个会惹事的却舒舒坦坦,不由苦笑。
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他站起来,开门便直接往书房走,到了书房前,透过敞开的房门往里看去,顿时脸色一沉。
咏临确实在练字,咏棋也在,但那个姿势,却也太让人不可忍了。
书桌前摊开一张上好宣纸,墨已经磨了大半砚。咏临坐在书桌前,咏棋站在他后面,握着他的手,正教他如何运笔。屏息凝神,前胸贴着后背,咏棋头还探前盯着纸,两人脸颊几乎挨在一块,那亲密无间,看得咏善又酸又怒。
攥紧的拳头松了紧,紧了松,咏善站了半晌,才忍住怒气,跨进门,笑了一声,"练得好专心,看来咏棋还真是个好师傅。"
"咏善哥哥,你办完事了?"咏临拿着笔回头,咧嘴笑道:"等我一会儿,把这个'静'字写完,我今天就算交足功课了。"
咏善走过来,站在一边看。果然是在写"静"字,字已经写了大半,骨骼端正,沉静恬淡,可惜后面一横力度中途而断,显得美中不足。
咏善知道那是刚刚自己说话时,咏棋握着咏临的手颤了一下造成的。
同样的兄弟,在咏棋眼里,怎么就有天壤之别?一个可以抱着教写字,另一个却连听见声音都会觉得不自在。
静默的眼神忽然变得如刀锋般锐利,又在瞬间隐去。
在他眼皮子底下,这两个人还胆敢手握着手,身子都几乎贴在一起,亲昵得可恨。
咏善环着手,耐心等他们把这个字写完,看咏临仿佛苦役得解一样欢呼着扔了笔跳起来,不等咏棋走开,唇边浮起一抹看不清含意的笑,"想不到咏棋哥哥这个'静'字写得这般好,今天也教导教导我吧。"
走到书桌前坐下,施施然拿起笔,回头盯着愕然的咏棋,"怎么?不会是连教导一下弟弟也不肯吧?"
咏临正忙着开溜,七手八脚地收拾自己写的字,打算回去向母亲讨赏,听见咏善的话,把头探过来,奇道:"咏善哥哥的字不是写得很好吗?母亲老说你的字比我好上十倍。"
咏善黑着脸截断他的话,"你啰嗦什么?在我书房混了一天了,还不快点回去?明天开始,给我好好待在母亲那边练功,我有空定要抽查你的骑射。"
咏临被骂得直吐舌,虚应一声,抱着乱七八糟写满字的宣纸跑了。
咏棋却还僵在原地。
咏善等了一会儿,大感不耐,满肚子恶狠狠的威胁差点冲口而出,他回头,看见咏棋僵硬的身子,蓦然一顿,忽又把所有怒气通通强压下去,无端一阵丧气,轻轻搁了笔,叹道:"你当哥哥的也太偏心了,一样的兄弟,何必这样分做三六九等。"
咏棋听他说得又似抱怨,又似撒娇,大为稀罕,疑惑地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半晌,用极好听的清淡声音道:"你其实写得比我好,又何必要我教。不是笑话我吗?"慢慢靠了过去,又蹙起眉,"你不拿笔,我怎么教你?"
咏善猛地转头,眼里惊喜交集。
咏棋被这目光一冲,心脏彷佛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他感觉不自在,装作咳嗽地别开头,不再看咏善的脸,只把目光放在纸上,伸出手,握住咏善抓笔的手,开始轻轻移动,"我的字是雷太传教的,你的字是王太传教的,入门本就不同。雷太傅教写字,重的是脉络,这个'静'字要写得四平八稳,显出静的意思来,很不容易。连我自己也写不大好……"
笔尖极缓、极缓地移动,移得很用心,很流畅。
白纸上,一个静字逐渐成形。
咏善看着那纸,却什么都没入眼。
他的手被咏棋握着,白 皙修长的指,轻轻覆盖着他的指,温润的掌心,拢着他的手背。
咏棋只是站在他身后,他却感觉像被抱住了。
属于咏棋的味道拥抱了他,属于咏棋的声音,萦绕着他。
咏善真希望这不是一个字,而是天下间最冗长的书,能够写上最久最久的时间,把世间所有的墨,所有的纸,都写满,写尽。
但这偏偏只是一个字,一共就那么几个笔画,时光倏地从笔尖溜过去,好像只是一个恍然,字就已经写好了。
咏棋松开了手,在咏善身后站直了身子,"教得不好,让太子取笑了。"
不再被握着的手,冰冰冷冷的,咏善沉默地坐着,依然抓着笔,五指紧了紧,丰晌,终于松了五指,把笔放下。
他盯着面前墨迹未干的静字,用让人不得不用神聆听的凝重语气,低声道:"只要你待我,有待咏临一半的好,我……"
那个"我"字彷佛哽在喉间,吐出一半,吐不出剩下的一半,带着无尽余音,藏着说不清的意思。
咏棋静静站着听,咏善却没有接下去。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一个站,一个坐,都看不见对方的神情,连呼吸都若有若无。
罕至的寂静中,窸窸窣窣的,小心翼翼走动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殿下……"常得富从敞开的书房木门进来,躬着背,小声地道:"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第十章
吃饭的地方还是安排在老地方,依旧是两人隔案相对而坐。
常得富虽然有时候唠叨,伺候人倒是很细心,咏善上次吩咐过的菜肴,做法一丝都没错,恰恰是咏棋最爱的口味。
身为太子殿总管太监,还殷勤地亲自捧筷,先恭恭敬敬递给了咏棋殿下,再双手奉给尊贵的太子以工殿下。
咏善和他眼神微触,明白药已经下了。
只有被下药的人,一无所知。
看着桌上一碟碟摆得整齐的热菜,咏棋有片刻的惊讶,看了看咏善,唇欲动未动。咏善暗忖,你总算有些明白我的心意了。心情极好下,耐性也长了不少,含笑等着咏棋说话。
不料咏棋挣扎了半天,脸都微红了,才吐出一句含混的话,"才两个人,就弄这么多菜,父皇若知道了,会教训我们不知节俭。"
虽然说的话和等着听的大有不同,咏善却仍然继续保持他的好心情,黑如点漆的眸子盯着咏棋,嘴角弯起,"我们?"
尝到甜头的狐狸似的露出狡黠的表情,举起筷子,夹了一块五香火腿放到嘴里,边咀嚼,边看着咏棋微笑。
咏棋一个词不慎,竟被咏善当面挑了出来,当场闷得两颊绯红,抿着唇不作声。
咏善见他耳朵都快红了,觉得大为有趣,却又不敢真的把他惹急,白浪费了先前的功夫,很快收敛了,眼睛也转到菜上,"做都做了呢,不吃倒了才是不知节俭。你怎么不动筷?都不合胃口?"
咏棋默默伸筷,开始夹菜。
有那么一阵工夫的舒缓,这顿饭,没第一次吃的那样尴尬难受。
咏善也伸着筷子,不时吃一点,却浑然不知舌头尝到的是什么味道。他知道目光不能太厉,看得狠了,又会将咏棋吓回去。
可是,怎能忍得住不看?
活生生坐在面前,静静的,很美很美。
若动起来,又是另一种有意思的漂亮。咏棋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连他微张淡红的唇,把菜放进嘴里的那一刻,都教人心动。
他说和咏临没做过那事,怎么可能呢?
他那个样子,连睫毛眨一下,都诱着人发狂。咏临每日每夜地和他玩闹,贴身打滚,撒娇耍赖,伸手就碰着那晶莹肌肤,那浅色嫩嫩的唇。
咏临能放过?
如果咏临要,他一定不会拒绝,一定会……
针扎到心窝般的刺痛骤来。
咏善狠咬一下舌头,把自己走偏的思绪硬扯回到当前,不动声色,将差点紊乱的气息调到气定神闲的平稳。
好好的,为什么偏偏去想那些事?
他露出怡然自乐的样子,放下筷子,接过常得富递上的热茶漱口,靠在椅背上看着咏棋。
咏棋对于他的注视还是很敏感,看见他停筷,也放下了筷子。
"吃好了?"咏善问。
"嗯。"
"吃饱了?"
咏棋知道他故意逗自己说话,介于讨好和调戏之间的语调,别有深意的眼神,都让咏棋有些别扭,他不肯再作声,只是点点头算回答。
咏善明白他的心思,却没恼火,只是觉得有趣。这个人,亏他还是皇子,怎么脸皮就比女孩子还薄呢?
不动声色地扫了咏棋面前的筷子一眼,高深莫测的笑又从嘴角浮现。
咏善看着一无所知的咏棋。
真坏。
咏善知道,自己真的很坏。像咏临,就绝不会打这种主意,下这种手。咏临不知道,喜欢一样东西,就要伸手抢,不但要伸手,还要够狠,够快,一点犹豫也不行。
抢到了,还要分分秒秒抱在怀里,十个指头死死扣着,眼睛像狼一样看着身前身后,不让别人抢走。
咏临不会抢,他用不着抢。
咏临喜欢的,老天爷总会送给他。天不送,父皇会送,母亲会送,咏棋会送。
甚王,连咏善自己也会送他。
"天晚了,我想沐浴歇息。"咏棋开口。
"好,去吧。"咏善友善得过分,轻易让咏棋从眼前溜了。
看着咏棋离开,招手把常得富叫过来吩咐,"沐浴的时候多派两个内侍看着,一个眨眼的功夫都不能给他。要是他在澡盆里面解决了,我就把你按到澡盆里面去见太上皇。"
常得富当然知道里面的意思,赶紧出去召了两个信得过的内侍,附耳嘀咕了一番。
咏善像等待饭后点心似的悠闲坐着,随手拿起一本杂书翻看。过不了多久,常得富过来笑着禀报,"咏棋殿下沐浴好了,正回房准备睡呢。"
咏棋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在床上刚躺下,就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他有些吃惊,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低声问:"谁?"
其实也不用问,这座宫殿的主人硕长的身子就在眼前,玉树临风般地站着,脸上带着淡淡的不明所以的笑,"咏棋哥哥,我来看你睡了没有。"
咏棋无端一阵心悸。
眼前的少年,明明比自己年纪小,眉目间却硬有一股逼人的英气直透出来。
加上前些日子的经历,乍然看见他向自己缓步移来,咏棋生生打了个冷颤,竟不敢说什么,看着他肆无忌惮地脱靴,上床。
掀开被子,躺了进来。
"不是天晚了吗?你还不睡?"咏善头挨在枕上,睁开眼睛,看着仍旧僵坐的咏棋。
咏棋连呼吸都快停了。
想起在内惩院捆起手脚,硬生生剥光了衣服,被硬逼着打开身体,玩弄到最深的内部,怎么哭求都不被放过的前事,五脏六腑倏然一阵剧寒。
"你好好躺下,闭眼睡觉。"咏善知道他害怕,轻轻道:"我不碰你,一根指头都不碰。"
咏棋本来一动不动,僵着的,听了这个,不但没躺下,还受惊般往床边靠墙处挪了挪,似乎想用双手环起膝盖来。
咏善原本打算慢慢来,这会儿却忽然火了,猛然坐起来,拽着咏棋的手腕就用力扯,"你给我躺下!"
咏棋力气原本就不比他大,被拉得整个人倒在床上。咏善的身子像觅食的猛兽般,不由分说地覆上来,和咏棋脸对着脸。
这样危险的姿势,让咏棋倒吸一口凉气,眸子里盈瞒惊骇欲绝。
咏善和他直瞪着,静静对峙片刻,却噗哧笑了。
"你这个大皇子,胆子也太小了。"他放过已被自己按在身下的咏棋,翻身睡在咏棋身边,一样平躺着,规规矩矩的,连手都没乱放,"睡吧,你明天没事,我可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办。"打个大大的哈欠,果然闭上眼睛睡觉。
他收放自如,说睡就睡,咏棋却没这样的本事。
受了好大一阵吓,身边又躺着一个随时会发作的可怕太子弟弟,他的困意被吓到九霄云外,一丝都不剩。
内侍们早被咏善都打发到门外去;烛光也通通吹灭了。
房间里黑洞洞的,咏棋干瞪着眼睛,看着头顶上那片模糊不清的黑。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亮,这一切,就像一场漫长的刑罚。
熬了很久,天边还是一丝光都没有。
咏棋终于忍不住偏头,打量枕旁的咏善。
咏善睡得很端正,全没有咏临睡觉时乱动乱踢的坏习惯。不过,睡着后的咏善,和咏临更像,大概是因为没睁开眼睛的关系吧。
一股隐隐约约的不适感,不知从哪冒了出来。
其实也不是现在才开始,前头就觉着有些难受了,但是被咏善一吓唬,所有的注意力就都放咏善身上去了。现在慢慢没那么紧张之后,那股诡异的不舒服的感觉,却越来越难以被忽略。
到底怎么了?
闷闷的,难受的,说不出的难耐……
咏棋微微蹙眉,咬住唇。难受,不是剧烈的难受,而是缓缓的,耗人的劲,像带毛的刷子在骨头那里慢慢刷,又痒又难受。
他试着挪动了一下身子,似乎有所缓解的片刻错觉后,迎来的是更深度的不耐感,几乎变得迫切了。
好热!好难受!
很久一会儿后,咏棋才终于明白那股感觉是什么,羞耻感蓦地窜过全身。他更重的咬住了自己的唇。
竟然在这种时候……
咏善就在身边,睡得那么近,可能一点动静就会被惊醒。
自己的胯下,却有渐渐隆起的感觉。
不要……
咏棋欲哭无泪地默默感受着,下身慢慢的,半痛半兴奋的尖锐叫嚣。
对这个,他一向都很淡泊。也许是不是月而生的关系,身体不好,这方面也没有同龄的兄弟需求强烈。咏临当初撒娇着求着要尝试一下那些宫闱中流传的好滋味,被缠得没办法,想着同是兄弟,这样的事宫廷中又很寻常,才在一起沐浴的时候,勉强和咏临互相用手弄了一回。
那一次,咏临兴奋得嗷嗷直叫,好几次又来哀求,大有乐此不疲的意思。幸亏不久后父皇就赏了他好几个美貌宫女,让他收在房里侍夜,总算没再纠缠。
被送到南林后,父皇也为自己指配了王妃,新婚之夜初试一番,那滋味虽不是很糟,也没很好,像可有可无。所以,夫妻同房的次数也不多。
如果算起来,这种事最多的时候,就数……
咏棋屏住呼吸,又偏过头,小心地打量咏善的睡脸。
确定身边的人还在沉睡,才轻轻呼出一口气。
竖起耳朵听了很久的动静,才悄悄的,用最轻最缓的力气,把手慢慢伸到两腿间。
手碰到热烫的器官时,咏棋猛然颤抖。
他一生中,做这样的事情屈指可数,从前纵使偶尔自抚,也在夜深入静处,定要确定四周无人,连侍从们都被赶到远处,才肯有所动作。
没想到今天竟热得忍不住,像受刑似的,逼得连在身边的咏善都顾不上了,把手伸了下去。
颤巍巍挺立的性 器,虽然明知道是自己的,却也难以释去心头浓厚的羞耻感。偏偏他的手一碰,一股痛快淋漓的感觉就直冲向脑门,不过一瞬,又通通变成不足,强烈呼唤着更重的抚慰。
快感和煎熬同时更上一层,咏棋咬着牙,到底还是发出咯咯的轻微声音。
这声音把他自己吓了一大跳,急忙去看旁边入睡的咏善,唯恐他有一丝动弹。
他想着该停了,这事要被咏善知道,后果不堪设想。可是手还是忍不住再一遍遍的抚,顶端急切地哀求着抚慰,他可以察觉上面渗出猥亵的蜜液来,黏黏的,说不出的情色。
咏棋挣扎着,沉浮在欲望的海中,渐渐像豁出去一样,体味着手的动作,如今手已经不归他管了,自己有意志般的剧烈撸着。他只管平躺,闭着眼睛,让胸膛起伏得愈发厉害。
"咏棋,你怎么了?"快到顶峰的时候,耳边传来彷佛刚醒来后迷迷糊糊的询问。
咏棋吓得魂飞魄散,却偏偏这个时候下身一抖,吐得满手腥热。
咏善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一手撑着上身,好奇地打量着咏棋。
他的声音虽然听起来迷糊,眼神却异常清醒,好像在他面前说一个字的谎,都会立即被毫不留情的揭穿。
咏棋完全失去了声音,连怎么呼吸都忘了,惊惧万分地瞪着他的弟弟。
咏善居然还无辜地问:"是不是不舒服?"
等了一会儿,咏棋还是依然死瞪着他,一丝也不敢动弹。咏善皱起眉,回头扬声叫人,"来人,咏棋殿下不舒服,传个太……"
"咏善!"不等他说完,咏棋猛地坐起来,双手紧紧拉住咏善的手臂。
咏善转过头,看见他眸中满是哀求。
咏善笑了,"你到底怎么了?"
咏棋羞愧得不知如何是好,垂下头,咬得下唇发白,一言不发,只管用力把咏善的手臂当救命稻草一般拉着。
"殿下有什么吩咐?"外面侍夜的人在门外问。
咏棋又是一震,生怕咏善真的去传太医,查出来,可怎么还有脸面见人?
幸好咏善看了他两眼,发话说,"没事了,你们都去吧。"
回过头来安慰了一句,"他们走了,继续睡吧。"温柔地拍拍咏棋握住自己手臂的两只手,瞬间,仿佛察觉到什么似的停了下来。
咏棋心脏一跳,生出事情败露的绝望感,连忙把手松开。这一刻,他忽然知道咏善发现了什么。他的手上还沾着自己的体液,微微的腥味,黏黏的,温热的,情急之下扯着咏善的手臂,怎可能不被察觉?
他陡然向床里缩,恨不得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挤到没人看见的角落里面去,却被咏善强硬又温柔地一把抓住了,把他拖到自己面前,嘴对着嘴,吹了一口热热的气,微笑着说,"傻哥哥,这有什么好羞的?"伸手往下面摸。
咏棋泄了一次,药效却仍未退,下面不知什么时候又半硬起来,被咏善一抓,顿时发出一声呜咽,颤得快要哭出来般。
咏善柔声道:"我又不笑话你,你哭什么?"
边说着,手已经开始熟练的裹着热棒上下摩擦。
他的技术当然比咏棋纯熟多了,何况咏棋的身子,每处弱点,咏善都是熟知不忘的。咏棋好像命门被握在了咏善掌中一样,竟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咏善没调侃他,眼睛带着笑意,在黑暗中静静瞅着他的脸,慢慢地伺候那根东西。好像要确定手中握着的玩意大小尺寸般,上上下下揉搓了一通,觉得依稀在手里又涨大了一圈,更殷动地摩挲起来,黏腻地搓擦,让咏棋眼睛完全湿润了,诱人的喘着。
眼看着咏棋坐不住了,身子直发软,他索性一手搂着咏棋轻轻睡下。自己在咏棋身旁侧撑着,一手仍旧套弄着咏棋下面。
夜深入静。
把玩分身的时候,根本掩不住猥亵的动作声。
咏棋听着难堪得要命,偏偏又觉得无比舒服,竟比自己弄还要畅快万倍,咏善知道他已经难以自禁,故意稍停下来。果然,纤细的腰杆居然忍不住轻轻摆动,微弓起来,像求着咏善似的。
咏善在黑暗中嗤嗤低笑,伏下香了他一口,附耳道:"咏棋哥哥,弟弟伺候得舒服吧?"
咏棋大愧,颤着浓睫拚命摇头。
看得咏善又噗嗤笑开来,轻道:"口是心非。"顽固地用指尖摩擦前端。
咏棋顿时被弄得扭动起来,不断呜咽,却和内惩院中那悲愤欲绝的呜咽完全不同,听得出里面有一股奇妙的甜腻。
咏善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见他脸颊乱红一片,尽是情动之色,两眼泪汪汪的,润湿润湿,心中爱到极点,不断伏下柔柔吻他,手底下一味用心伺候,只盼他真的快活。
不一会儿,咏棋身子绷紧猛然弓起,惬意地叹了一声,缓缓软了下来。
咏善把手收回来,上面白浊黏稠,淡淡的都是咏棋的味道。他看看自己的手掌,又把视线停在咏棋脸上。
咏棋渐渐回过神,见他的神情,也知道他手上的是什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咬了牙,半天压低了声音道:"我帮你擦干净。"
咏善没让他擦,他睡在床外边,探手出去,撩了帘外搁在木架上的干净毛巾,自己把手擦干净了。痴痴看了咏棋半晌,忽然弯下腰,抱着咏棋亲了几下,轻声道:"好哥哥,你也帮帮我。"抓着咏棋的手往自己下面伸。
咏棋猝不及防下摸到弟弟下体那股滚烫,蓦地把手猛缩回来,内惩院里的记忆烙在骨头里,这一刻全涌回来了。他浑身打着冷颤,一个劲把咏善往外推,用脚去蹬咏善,等到想清楚咏善的脾气,浑身又是一僵,没了一点斗志,愣愣地惊恐的看着咏善。
咏善没想到他立即疯了般反抗,自己也愣住了,心顿时凉得跟冰块一样。
两人对视了片刻,咏善不吭声地松开他,翻身躺下,背对着咏棋。
咏棋还在发呆,这些事他一时都想不明白了,也不知道今晚到底怎么会弄成如今这般模样。他混沌地想着,慢慢领悟到又从咏善那逃过了一劫,不由讷讷地转头,看见咏善僵硬的背影。
空气中有淡淡的麝香的淫靡味道,夜色很静,甚至还听见了咏善压抑的喘息,像哭
一样。可他知道咏善没哭,咏善只是背对着他,在独自做他刚才做的同样的事。
咏棋恍恍惚惚觉得悲凉,这股悲凉来得无缘无故,不知因头在何处,可就浸在心头,凉得他一阵阵打颤。他看着咏善的背影,喉咙好像被什么哽住一样,屏着呼吸。直到咏善发出轻微的声音,僵硬的背影稍松动了剎那,咏棋知道他抒解了,才战战兢兢伸出手,抚了抚咏善的肩。
"别碰我。"咏善没回头,狠狠地把他的手甩开。
咏棋鼓起最大的勇气伸手,结果讨了个没趣:心里也满不是滋味,缓缓把手缩了回去,也翻过身,和咏善背对背的睡。
好一会儿后,咏善压抑不住似的骤然动了,重重地翻身,从后面把咏棋狠狠抱住,手脚四肢都缠上来,贴得紧紧,一点动弹的余地都不肯留,咬牙切齿地道:"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拿绳子勒死你。"
脸凑到咏棋后颈上,却既没吻也没咬,只是轻轻嗅了一下。
那二仅,便再没有说一个字。
抱着咏棋,咏善一晚上睡得好极了。
醒来也是惬意的,没有一丝懒散的疲态。睁开眼,就瞧见咏棋的背,还有微弯的放松的后颈,他差点忍不住印上去亲一口。
勉强忍住了,又在猜想怀里的人到底醒了没有。
似乎还在睡吧?
咏棋一直没动,咏善打量一下天色,还不算晚,一点也不想动,于是就照原样抱着咏棋。
就这样,竟等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天从微白变得光灿灿起来。
咏棋忽然有了一丝声音,犹豫地问:"我们睡得这么晚起来,父皇知道了不好。"
听了这话,咏善才明白,咏棋和他一样,恐怕早就醒了,就是搁着不肯动。
他轻笑了一下,搂得更紧一点,往打量了很久的漂亮后颈上暧昧地吹气,问咏棋,"又是我们,我们怎么睡得晚了?"
咏棋缩缩脖子。
咏善敏感地敛了笑,冷哼,"怎么,嫌弃我?"
咏棋沉默了半天,后来才吐了一个宇,"痒。"
才一个字,咏善又觉得自己心情愉快起来了。
心里自忖,这人一言一行,直把自己当傻子一样耍得忽喜忽怒,做人如此,自己这个太子恐怕是历朝历代最下贱的了。
一边感慨,一边抱着咏棋轻声问:"上次下棋你输了,答应给我写的字呢?"
"本来写好了大半,最后一个字下笔时,掉了一滴墨。我扔了,今天再给你重写一幅吧。"咏棋说完,动了动胳膊,低声问:"你松开吧,我要起来了。"
咏善刁难地问:"我要是不松呢?"
咏棋没作声,咏善不耐烦地把他掀过来,让他躺着和自己面对面,问他,"我就是不松开,你待怎样?"
咏棋被他弄得有些急了,蹙起清秀的眉,不肯直视他神光回然的眼睛,"你这个样子,哪里像个太子?"
"太子?这个样子不像太子,什么样子像太子?"咏善看着他避开自己就生气,忍不住咄咄逼人,把手往下面强硬的伸出,隔着亵裤捞住咏棋胯下的东西,邪气地问:
"我帮咏棋哥哥你弄这里的时候,就像个太子了?嗯?"
此时天已大亮,虽然窗户垂着大半帘子,但光还是进来了。
咏棋被他一碰,情不自禁低低"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受了惊还是呻 吟。
不禁又羞又愧。
脸红耳赤的模样,一丝不漏地落在咏善眼底。
咏棋垂着眼睛,他就往咏棋浓密的睫毛上呼呼吹气,半诱哄半威逼地道:"叫一声咏善弟弟来听。"
咏棋略一犹豫,咏善就加大力度揉捏掌中脆弱的男性 器官。咏棋猛然挣了两下,竞挣脱不了咏善双臂,连耳朵都红了,心脏怦怦跳得几乎飞出嗓子眼,想到说不定随时有宫里的侍从进来,淫靡的刺激几倍往上窜升,眼眶居然片刻就凝了一层水雾。
咏善冷笑,"你还是男人吗?亏你当了这些年的大皇子殿下,动不动就流眼泪,自己也不羞愧?"
"弟弟……"咏棋模模糊糊地动了动唇。
咏善僵了。
有好一会儿,他简直不敢相信咏棋开了口。
他停了对咏棋敏感之处的蹂躏,盯着咏棋仿佛带着泉水般光泽的双唇,促狭地勾起唇,"你说什么?我怎么没听见?再叫一次,大声点。"
咏棋看起来真被他惹急了,把嘴巴闭得跟蚌壳似的,连眼睛都闭上了。
咏善呵呵地低声笑,把他抱得更紧,让他贴在自己胸前,调侃着道:"嗯,你也知道我是你弟弟?我以为你的弟弟只有一个咏临呢。你自己当兄长的,也太偏心眼了,怎能怪我修理你。"
说完,松开手臂。
咏棋浑身一松,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又被咏善强拉得坐起来,"天都大亮了,我今天功课多,你也不许太舒服,起来陪我读书,快点,太傅恐怕一会儿就要到了。"
咏棋又是一阵头疼。
现在的咏善不可怕,但又太任性了。他很搞不懂咏善,总是一会儿就变个脸色,又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丝毫不能得罪。
叹了一口气,偏偏让咏善听见了。
咏善不动声色地问:"咏棋哥哥不喜欢我的太傅讲书?"
目光变回几分原先的犀利厉害。
咏棋道:"那是父皇给太子指定的太傅,我这个身分跟着去听讲,似乎不妥。"
"这个你放心。"咏善听了,目光才稍稍缓和了,侃侃解释道:"你的案子已经审清楚了,卷宗由我亲自封了派人送给父皇了。你的王妃还在封地,你目前暂住太子殿,和我一起读书,也已经禀报了父皇。这种事,不用你操心。对了,"
他顿一下,靠得咏棋极近,危险地浅笑着道:"你现在不是待罪的皇子,按理说回宫,是可以要求见一下亲母的。"
咏棋骤然一震,脸上顿时露出无比惊喜。
咏善看他表情变了,才说了下一句,"可惜你虽然无罪,丽妃却是有罪被关在冷宫的嫔妃,这个身分,就算亲生儿子也不容易见面。"
咏棋又是一震,抬起眼看咏善的目光,波光粼粼,竟如罕见的七色琉璃珠般动人,又似愤怒又似乞求。
咏善知道自己倚仗着太子身分,正欺负这失势的哥哥,虽然卑鄙,却油然生了一股快意,笑着意有所指地道:"该求谁,自己心里有数吧?"
常得富的尖嗓门从门外谨慎地传进来,"两位殿下,太傅已经到了,正在书房等着呢。天也不早了,不如让人进来伺候两位殿下梳洗,可好?"
"进来吧。"咏善神清气爽地扬声说了一句,转过身,看常得富领着几个端着各式梳洗玩意的宫女进来,温和地扬着唇道:"你们都只伺候我好了,咏棋哥哥是长兄,许久不见面的,今天我这个弟弟亲自替他梳洗一下,兄友弟恭,日后也算是个美谈。
太子一句话,自然无人不领命。
三、四个人先伺候了咏善,咏棋一时被晾在一边。
不一会儿,咏善匆匆梳洗好了,宫女们另备的一套梳洗玩意送到咏棋面前,竟真的都没动手。咏棋倒是吃了一惊,瞧着送到眼前的干净热水,抬头一看,洗得一脸清爽的咏善正笑吟吟撩着袖子靠过来,蹭地小退了一步"这可没什么好玩的。"
"谁说是闹着玩。"咏善一边说着,一边慢条斯理把手浸入温水里,揉了净巾。 这么多人看着,咏棋更加尴尬,把脸闪过去,不肯让咏善帮他拭。
"别动。"
咏善拿着净巾,一手握着咏棋的手腕。带着湿气的布料才蹭到皮肤,就被咏棋偏着脸避过去。
他轻轻一笑,似乎觉得有趣,故意把手往咏棋脸上乱扬,逗着咏棋,看咏棋左躲右闪。
"咏善,太傅在等呢。你别闹。"咏棋勉强抓住他的一只手,不许他往自己脸上乱蹭。
"都说了不是闹,快乖乖把脸露出来。哥哥也知道太傅在等,等我伺候完了,快一起过去。"
"咏善……"
"再磨蹭我可生气了。"咏善忽问:"你到底要不要见你母亲?"
咏棋蓦地身子一僵,抓着咏善的手顿时没了劲,缓缓把手垂下来,便如被判了刑的泛人一样站在原地不动了。
咏善脸上的笑容也是一凝。
一屋子明晃晃的阳光似乎都蒙上一层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闷。
刚才的好兴致不翼而飞。
咏棋感觉到气氛回变,知道自己八成又惹祸了,不安地看弟弟一眼。这目光恰好被咏善逮个正着,虽然微带怯意,没什么怒视般大逆不道的意思,但那分疏远的打量,却教人瞧着心里难受到极点。
咏善悻悻的把净巾往银盆里一扔,哗的把温水溅出小半盆,捧盆的宫女头上身上都湿了,个个都吓得噤若寒蝉。
"呆着干什么?还不快点伺候咏棋殿下梳洗?"
咏善冷冷说了一句,呆住的众人赶紧一拥而上,慌慌张张为咏棋梳洗,一丝声也不敢发出,唯恐又把太子惹恼了。
咏棋站在那里被众人服侍着梳洗,也一直忐忑不安,一会儿想着要见母亲恐怕不容易,一会儿又想,梳洗过后要去见太傅,自己大概一时半刻是无妨的,不过咏善看起来记仇得很,万一晚上又想起这个不痛快,说下定还拿自己撒气,像内惩院那样……
浑身打了个哆嗦。
不一会儿,已经梳洗过了,众人捧着东西散开,只剩他站着,只一眼就被咏善看出他心神不定,仿佛受了惊吓。
咏善本来恶狠狠地瞪着他,等看清楚他这失魂落魄的样子时,又觉得心软,挣扎了半天,咬着牙吐了一句:"你别怕,刚才不过是闹着玩的。"
咏善惊奇地转头看他。
咏善把脸一甩,淡淡唤道:"快点伺候着更衣,磨磨蹭赠干什么去了?"
托着衣裳及各种佩饰的宫女们这才踮着小步一行进来,各帮两位殿下换衣裳。
咏棋的衣裳都是新做的,颜色素雅,料子极好,穿在身上很合适,月牙白的绸缎领子,衬得他颈项尤其白 皙细腻。正站着配腰带,咏善却在旁边不满的斥责起来,"一点小事也做得不尽心,这么个小东西也不会佩吗?"
咏棋扭头看去,跪着帮咏善佩腰饰的内侍已经满头大汗,手里拿着个玉佩,怎么就是拙不上腰带的搭子里。
连试了两三次,都没成功,头顶上的咏善脸色更加不好。
那内侍越怕,手就抖得越厉害,几乎连东西都拿不稳了。
咏善不耐道:"常得富你当的什么总管?哪挑来的笨东西?"
常得富也早就跪过来帮着一起弄,可那是新上供的精巧玉饰,一整套的好几件,异常精致,几个地方都环连着环,很不好弄,一时也没法弄妥当。
咏棋明白咏善是借着小事泄火,默了一默,走过来瞅了瞅,道:"这是仿东岳国的款式造的,宫里不常见,他们不会摆弄,也不奇怪。先把这个戴上才对。"从方盘里拿了一个方形透饰起来,像要帮咏善戴上,手还未触到咏善的身,却又犹豫了起来。
咏善怕他又把手缩回去,一把捞住那修长的手,脸上阴騺的表情早烟消云散,眼睛微弯,笑道:"这东西我也没怎么见过,父皇赐给我后第一次戴的,哥哥让我见识一下吧。"
听见他的笑声,咏棋无端一阵脸热,还是迟疑地待着。
咏善玲珑心肝,忙吩咐道:"你们都下去。"
把身边众人连常得富一起都遗出去,等房门关上,朝咏棋挪了一步,低声道:"看,人都走光了,没人看见我们。"
这话说得暧昧,咏棋不禁回了一句,"胡说八道。"
咏善听了,心里微微一荡。
最常被人骂胡说八道的,当然是那个最莽撞可恶的咏临。咏棋往日教训咏临,这句话是常用的,"胡说八道"、"又胡说八道了,"光咏善就偷偷听过好几次。
但用在咏善身上,还是第一次。
那分轻微的恼火,十分亲昵,直教咏善心里透着一股喜滋滋的甜意。
他凝视着咏棋,极其温柔,和咏棋面对面站着,也没动手动脚,只是微微笑道:"好,我不胡说八道。"声音唯恐将屋中阳光惊散似的,很轻。
咏棋没说话,把那套玉饰取过来,缓缓的,一件一件灵巧地嵌戴在咏善腰带上。
他低着脖子摆弄玉饰,乌黑的头发遮住了后颈。咏善忍不住用尾指把盖在后颈上的一簇黑发撩到旁边,漆黑之中袒出一片颈肌,对比之下,更润泽白 皙得诱人。
咏棋怕痒似的缩了缩脖子,"别闹。"
"你的脖子好白。"
"……"
咏善把嘴凑到他耳边,"我今晚还睡这,帮哥哥做昨晚那样的事,好吗?"
咏棋瞬间从耳朵红到颈边,颤道:"弄好了。"
刚退开一步,打算转身走开,被咏善从后面拦着腰抱了,身贴着他的背脊,依然腻在他耳边低声问:"到底好不好?"
"不好。"
"真的不好?"
咏棋狼狈的摇头,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告诫,"太傅在等,再不去就糟了。"
咏善在身后惬意地笑了一下,"也好,读书之后再和咏棋哥哥商量这事。"
宽宏大量地松开臂膀,不等咏棋溜走,一把握住咏棋的手腕,带着他风风火火地出了房门。
第十一章
读书的地方就在太子宫内一个名为静心斋的幽静小室内。
两人一同到达时,现任太子太傅的王景桥已早到多时,咏善含笑向太傅解释了两句,便把迟到的事情敷衍过去了。
行过礼,和咏棋一人坐了一桌,两桌之间隔着半臂的空当儿,上面备好了笔墨砚台和几张白纸,还有课本。
"今天,还是……讲一讲老庄。"
王景桥年近六十,老眼昏花,说话也不利落,每说几个字,就要慢悠悠思上一下,不然就是咳嗽一声。
不过咏善和咏棋知道这人是朝廷老臣,这些年身体不好了,父皇命他半休半养,顺便教导皇子们读书,尽管对慢吞吞的教导不怎么耐烦,却还是对他非常尊敬。
"齐物论,嗯……都看过了吧?"
王景桥拿起书,先读了一边,他年纪老迈,已经有些口齿不清,但躬行王事,却非常尽职,凡是觉得读得不顺畅的,都要停下来,匀一匀气,再好好读上一次。
全文读了一次,再逐句讲解,也是读一句,说一句。
这么来来回回,一篇庄子的<齐物论>,只说了前面四段,已经用了将近两个时辰。老太傅讲得口干舌燥,说罢了端茶,矜持地饮了一口,看着两个正襟危坐的皇家学生,"两位殿下,有什么,思,不明白的地方吗?"
咏善看看咏棋。
咏棋轻轻摇头。
太博对着两人都凝神看了看,慢慢道:"竟然没有不明白的地方,嗯,那我就……考着问问吧。咏棋殿下,你说说'与接为构,日以心斗'是何意思?"
"是,太博。"咏棋应了,低头想了想,才斟酌着缓声道:"这是说人在世间,行事相处之间,整天以心计相斗。"
"那……殿下怎样看呢?"
"可叹。"
"哦?"王老太傅不置可否,混浊的老眼盯着咏棋,停了那么一瞬,喃喃道:"殿下年纪未长,知道可叹,已算不错了。可这一句,并非只做此解。'与接为构,日以心斗'也可以解成,人在世间,每一刻见识到的,体会到的,都在影响你的心。"
咏棋心里微震,低头受教。
太傅叹了一口气,又把目光迟钝地转向咏善,"太子殿下,对刚才的讲书,嗯……有什么想法?"
咏善轻松地笑了笑,"我倒是在想那两句'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
"哦?请太子殿下照自己的想法,解一解这两句。"
"可解做,将自己的想法如盟誓一样存在心中,不加以言语解释,所谓以守致胜。"
"那……后一句呢?"
咏善凝思片刻,忽然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淡淡道:"其杀如秋冬,应该可以解释为衰败如秋冬之枯草,但人生在世,谁到头来不会变成秋冬之枯草?"
王景桥布满皱纹的脸,缓缓绽开一个老态龙钟的笑,一边笑,却又一边摇头,喃喃道:"谬解,谬解。唉,老庄大道,古来又有多少人可以解得对呢?殿下这一解。也只是按着殿下的心性来,旁人不可劝了。"
放下茶碗,颤巍巍站起来,"今日先讲到这,年纪老迈,不堪长坐。"
两个学生连忙站起来,一边一个扶着太傅的手,一直扶到出了静心斋,咏善命常得富派人把小暖轿抬过来,送了太傅上轿。
两人目送着太傅的暖轿远远去了,才转头互看了一眼。
咏善问:"一下子坐了两个多时辰,累不累?吃点什么才好?"
咏棋却还在回味刚才课上的话,道:"从前都是雷太傅为我讲课,这个王太傅的课,还是头一次听。虽然说话慢吞吞的,细想起来好像真的有些滋味。"
"当然,毕竟是当今大家嘛。"咏善领了咏棋进门,吩咐常得富准备饮食,都端到可以隔窗看景的小侧屋去。
两人都入了小侧屋,几个内侍忙迎上来,把他们身上穿着见太傅的外套给脱了,换上一袭轻松简单的便服。
咏善把内侍们为他脱下的一大串玉饰拿在手上打量,最上面一个方形玉饰,透雕着古神兽面,下面红色缨络线连着两个水禽形玉带钩,再往下,又是连着四个辅首衔玉环,连串穿戴起来,如在腰前铺排成一片美玉连环,既大方又尊贵,难怪被万众挑一的选出来上贡宫廷。
父皇平目的赏赐极多,尤其是有外臣进贡,当太子的通常能得到数十样,常常几个方盘子蒙着黄缎送过来,咏善只是扫一眼就算了,今天才发现这件东西极有趣。
不禁越看越爱。
他想了想,自己拿着这套玉饰走到咏棋身后,道:"咏棋哥哥,你站着别动。"
手绕过咏棋的腰,把东西挂他腰带上。玉饰一开始已经被组连好,现在挂起来便不怎么费事,一会儿就挂好了。
"这样多好看。"
咏棋把眉蹙起,等咏善一松开,自己就伸手去解,"这是太子的东西,别人不能戴。"
咏善抓住他的手,"上面也没有太子的字样,不过是一件玩物,你那么在意干什么?我的东西你嫌弃吗?"
咏棋见他说话口气又开始不好,为难地站着不动。
咏善不理他,自己把东西又在咏棋腰带上系得更紧了些,弄好了,才道:"你也多少穿得尊贵点,不然,等丽妃见到你身上寒酸,还以为我这个新太子刻薄你。"
咏棋听见"丽妃"两个字,稍稍动容,沉默一会儿,露出个不打算继续争辩的神色。
咏善知道他听话了,柔声道:"咏棋哥哥,我们先吃点东西。读这么久的书,你怎么连桌上的茶都不喝一口?往日读书也这么用功吗?"
携了咏棋,两人在窗边隔桌而坐。
常得富这个时候却轻轻走了进来,"殿下,五殿下求见。"
咏善眼内精光霍地一跳,瞬间就冷静下来,不咸不淡地"嗯"了一下,"知道了。派人在门口拦着,别让他进来扫兴。"
"是,小的这就去办。"
"常得富。"
常得富立即站住了脚,"在,太子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去和咏升说,他托我办的事,我已经在办了,不过,事情要慢慢来,不能心急。有消息,我会找人告诉他。你传话的时候小心点,好好说,别惹恼了他。"
"是,小的一定小心。"
一大早起来读书,现在两人都饥肠辘辘。
饭菜很快一一摆上来,仍是咏棋喜欢吃的。
咏善帮他弄了一勺豆腐放碗里,"豆腐是好物,可惜始终太素了。我叫人用云腿片夹在豆腐里面慢火蒸过,味道会好些。"
才吃了两三口,脚步声又传过来。
咏善一脸不耐地看着走进来的常得富,"又怎么了?"
常得富后面还跟着两个内侍,手上都托着盖了锦缎的大方盘,可知都是贵重金银玉器,"禀太子殿下,咏升殿下已经回去了,说一切都拜托殿下您了。临走前,他还留下了一些礼物,说是孝敬太子哥哥……"
咏善挥挥手,"好了。查看过没有违禁的物品,你好好收起来就是了,这么一点鸡毛蒜皮的事,用得着过来扰着我们兄弟吃饭吗?"
常得富也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应着声赶紧带人退下去。
咏善瞪着他们把门上的垂帘放下,才继续把半边身子扭回来继续吃饭,低头看见碗里多了一片云腿,剎那间眼睛二兄,忍着笑问坐在自己对面的人,"你帮我夹的?"
咏棋被他打量得浑身不自在,又不好不答,半天闷闷地道:"我不爱吃云腿,它藏在豆腐里面……"
他一边解释,咏善脸上的笑一边扩大,唇角往上翘,连雪白整齐的牙齿都微露出来,笑得非常好看。
"我吩咐了厨子把云腿片弄出来才上桌的,一定是他们疏忽了。不妨再遇到里面藏着云腿的,给我吃就好。"咏善兴致勃勃,又舀了一勺豆腐。
还未递到咏棋碗里,脚步声又隔着帘传来。
咏善多年练武,耳力比常人好上数倍,一听见脚步声:心烦无比,忍无可忍地扭头沉声道:"不管什么事,都给我滚开!还让歪让人吃顿清静饭?"
话音未落,已经有不怕死的掀开了帘子,探进一张嘻嘻哈哈的活泼脸蛋,"嘿,我就知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也刚饿了呢。"
又是咏临那个喜欢上窜下跳的捣蛋鬼。
大模大样走进来,伸脖子往桌上一看,皱皱鼻子道:"咏善哥哥真小气,每天就是青菜豆腐萝卜冬瓜的,大不了添一两块桂花糕,饿坏咏棋哥哥了。幸亏我聪明,带了一坛子香卤鹿肉过来。"
把怀里抱着的一个小坛子放在桌上,屁股往咏棋那边挤,大大剌剌道:"咏棋哥哥你挪一挪,我和你一道坐。这鹿肉可是我从宫外弄来的,啧啧,难得的美味。"
他那粗神经,压根儿没发现咏善的脖子上青筋一跳一跳,已经爆发在即了。
咏善隔着桌,幽幽盯着咏临道:"你不待在母亲那里练骑射,又过来干什么?还是没把我说的听进耳朵里?"
"练了!天没亮就起来,练了一个大早上呢!"咏临本来兴高采烈,被咏善沉着脸问了一句,露出委屈神色,孩子般的急着为自己辩解,"是母亲说练功也要悠着点,不能一蹴而就,过了头反而伤了筋骨,所以我才没继续,趁空出来逛逛。哥哥要是不信,问母亲好了,我什么时候撒过谎了?"
他是个粗神经,咏棋却多少知道咏善气由何来,担心咏临这个笨弟弟再嚷嚷起来,更惹得咏善大怒,只好截了咏临的话,皱眉轻训道:"不练骑射,难道功课也去一边?有时间就该安心学点东西,哪怕练练字也好。你分明是偷懒,寻个空就溜出来玩,还不向你咏善哥哥认错?"
咏善在一旁听着,心里比明镜还清白,这番话,每个宇都能嗅到回护咏临的味,说不出的畏惧小心。
他不禁自忖道,在咏棋心里,他不过是个连孪生亲弟也能下手的角色!
五脏六腑一痛,就有一股血掺着酸辣直往上冲,顶着喉头,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结果叫嚷起来的是咏临,咏棋一说完,他就扭头看着咏棋,万般委屈又疑惑地叫道:"咏棋哥哥,你也骂我?这到底怎么了?我这次回来,不是挨打、就是挨骂,母亲这样,咏善哥哥这样,现在连你也骂我!我今天干什么坏事了?不过是拿一坛鹿肉过来想让哥哥们一起尝尝,兄弟们一桌子吃个饭,也值得你们人人都骂我?我就这么讨人厌?"
他老虎似的大眼睛瞪得大大,居然红了一圈,放开了嗓门,愤愤道:"既然个个都瞧不起我,把我叫回来干什么?索性让我死在那鸟不生蛋的封地,岂不干净!"
咏善脸色早就青得吓人,听见咏临叫唤得一声大过一声,说出索性死在封地上的混帐话,那股恼怒剐心似的实在按捺不住,猛地一声雷霆大吼,"滚!"
手往桌上发疯似的一扫。
顿时,所有菜碟碗筷,连着咏临辛苦弄来的那坛鹿肉,乒乒乓乓,汤汁淋漓,全砸在地上。
一瞬间,房中气氛窒息到极点。
咏临看见咏善发怒,顿时哑了似的没了声音,怔了片刻,已是一脸伤心失望,霍地站起来,咬着牙掉头就往外冲。
咏棋的母亲只生了他一个,自己没有同胞兄弟,反而从小就最疼这个弟弟,忍不住一把扯住他,"咏临,你听哥哥说……"
咏临人高马大,正发狠似的往外冲,咏棋坐着伸手去拉,根本拉不住,反而自己被带歪了,一个坐不稳猛地一栽,额头撞在桌沿上。
砰!发出好大一声。
"咏棋!"咏善听得心脏一缩,扑过去捧他的脸,"撞到哪了?让我看看!"
咏临也知道闯祸了,吓了一跳,赶紧转回来围着咏棋打转,叫道:"咏棋哥哥,咏棋哥哥,是我不好,你没事吧?"看清楚咏棋额头上红了,毛毛躁躁道:"我给你揉揉。"
伸出手,还没碰到咏棋的额头,就被咏善一掌挥开,磨牙细声道:"给我滚。"
咏临垮下脸,惭愧得几乎哭出来,"哥哥,我不是存心的,真的不是。"
"咏善,"咏棋轻轻唤了一声,他细皮嫩肉,这一下撞得不轻,疼得脸色发白,蹙着眉央道:"太子殿下,他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你别和他计较。"
咏临却更为内疚,忽然大哭起来,"都是我的错!是我干的坏事!怪不得人人都嫌我,是我自己招惹的!咏善哥哥你像上次那样打我出气好了,连咏棋哥哥的份也一块讨回来,我绝不告诉母亲就是!"
这两个异母兄弟,竟然比孪生兄弟还有默契。
一个央求,一个痛哭,把堂堂太子夹在中间,连气都喘不上来。
咏善冷眼看着他们两个,肠子像被人拿筷子胡乱搅到断了,连疼都不知道,什么滋味也说不上,蓦地一阵心灰意冷,反而冷静下来,苦笑着道:"不过一顿家常饭,值得你们这样又哭又叫?不像个皇子的模样。"
他把咏棋扶起来坐好,回头看见常得富在门外探头探脑,扬声吩咐道:"常得富,拿些碰伤的药膏来,咏棋殿下不小心撞到了。还有,命人重新布菜,除了刚才那几样,再加两个油水重的荤菜,咏临是个一顿没肉就活不成的。"
常得富连声答应,立即跑去办了,另有两三个小内侍进来打扫,一地狼籍整理完毕,药膏也到了,咏善拿在手里,叫咏棋坐着别动,亲自用指尖挑了一点,在红肿的额头上细心涂抹。
咏临胡乱抹了哭得一塌糊涂的脸,在一边手足无措地站着,讷讷道:"咏善哥哥,让我来吧。"
咏善心里灰冷,对他也不怎么生气了,语气居然比往日温和,"你坐着就好。练了一个上午骑射,饭都没吃,还要哭一场,也够你受的。"一边说,一边用指腹轻轻沿着伤处边缘打圈。
动作温柔得令人心碎。
咏棋见咏善今天这么好应付,不禁有些惊讶,忍不住偷偷盯着眼前这个手握重权,喜怒无常的弟弟看,刚好被咏善扫到,咏棋微惊,立即把视线下垂。
"疼?揉得重了?"咏善停下手。
咏棋摇头,"不……嗯,好多了。"
他本来垂着眼睛,睫毛浓浓密密,遮挡了眼底思绪,和咏善对了这一句:心里忽忽一跳,仿佛石头掉进湖面,泛起一圈又小,又没声息的涟漪,情不自禁又把眼睛抬了起来。
两颗黑瞳仁润如宝石,罕见的不带戒备地瞅了咏善一眼。
咏善正帮他擦药,离得极近,咏棋这样轻轻一眼,直看入他魂魄里去。一触那目光,咏善心肝猛地被扯离了原位,连呼吸都骤然屏了。
他被炎帝挑选出来当太子,多少大事都不能让他颜色稍变,这会儿却激动得难以自持,胸膛涨满起来,到发疼了,才知道自己早忘了呼吸。
咏善定定看着咏棋,按捺着他翻腾咆哮的心浪,良久,才对咏棋低声道:"我说过这辈子都对你好。你放心,咏善说过的话,从不反悔。"
这话说得太过诚挚,直似泛着血色一般凛冽决断。
咏棋虽然早被咏善三番四次修理得痛不欲生,此刻却也禁不住心底一颤。
他脑里乱糟糟的,也不知该怎么应这一句,讪讪地又把脸低下去,抿着唇不作声。
他不作声,咏善也不作声,仍旧帮他揉伤口,像恨不得一心二忌,就靠着指尖把红肿的伤口顷刻消整下去,一丝疼都不剩。
咏临干了错事,心虚加内疚,老老实实听咏善的,坐到一边,虽然憋得难受,却居然也真的很乖,安安静静没乱开口。
兄弟三人都不说话,房中静得连掉一根针都能听见。
冬天的暖日子,午后阳光微微斜射,各人想各人的事,却都觉得有些暖融融,浑身懒洋洋的,安逸舒坦到了极点。
这样沉默着,像把许多不痛快的事都抹去了颜色,通通变淡。兄弟们彼此看一眼,竟都有些过意不去,目光渐渐柔和。
很快,常得富领着人把新做好的热菜送上来,一碟一碟摆上桌,小心地笑着解释,"为咏临殿下新添的两样荤菜,一样是葱油闷三黄鸡,一样是卤酒酱肘子。本来想弄个咏临殿下最爱吃的牛肚子热锅的,但那东西预备耗时,怕做出来时间太长,让三位殿下等太久……"
咏临刚才还算老实,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过片刻又故态复萌,被常得富逗得直呵呵,不等常得富说完,笑骂道:"你也大会巴结人了,弄两样菜就能被你捧得笑出一朵花来。思,要找个东西赏你。"他探手入怀,掏了半天,笑容忽然古怪起来。
原来今天练的是骑射,小玩意都没带身上,掏来掏去,根本掏不到什么。咏临只好低头看自己的腰带,上面拴着两块玉佩,一块是炎帝赐的,一块是淑妃昨天才给的,当然不能随手赏人。
但话已出口,常得富又站在面前,拿不出东西,岂不尴尬死了?
咏临一边装着样子,一边急得眼睛乱瞄,扫眼就瞧见了咏棋腰上的佩饰,凑过去作个揖,笑道:"咏棋哥哥,你这么细的腰,挂着这么大串的东西,沉甸甸的多辛苦,不如借一块小的给我先使使,以后我弄个更漂亮的还你。"一边说,一边毛手毛脚要拆块玉件下来。
非常意外,咏棋竟护着腰间不许他动手,哄道:"咏临,你要东西,别的不行吗?哥哥去找个好的给你。你快住手,别把它弄坏了。"
咏棋向来对咏临最大方,只要咏临央求,纵是心爱之物也肯让出来给他。只是这腰上的玉饰组件,虽然每个部件都不大,做工却异常精巧,连连相嵌,非常难得,想必也是咏善得到的赏赐中的上品。
咏善也许自己对这个也颇喜爱,却送了给他,还在不久前亲手帮他系上。
如果就这么当着咏善的面让咏临拆了一片去,连咏棋都自觉太对不起咏善,一边阻止咏临,不由又担心咏善再次发怒,移动目光去看咏善的反应。
咏善哪里会生气。
他见咏棋护着自己送他的东西,早就高兴得手脚微颤了,如喝了醇酒般半醉,只在心底反复喃喃——
金石为开,金石为开……
瞧见咏棋看他,竟绽开一个灿若骄阳的笑容,快步走过去,携了咏临,以天下间最慈爱的兄长都自叹不如的温柔口气道:"弟弟,你要东西赏人,我这里有一堆呢,什么玩意都有,随着你挑,只要喜欢的,尽管选了,我差人送到你那里去。以后还缺什么,尽管过来我这殿里挑就好。"高兴到了极点,连话也说得古怪,一连串的"尽管。
咏善又摘了腰上一块极名贵的玉佩,转身丢给常得富,夸道:今天的菜做得好,你也算尽心了,拿着这个去吧。"
常得富从察觉咏临想打咏棋腰上玉饰的主意开始,就吓得腿肚子抽筋,大呼不妙,好几次想开口求咏临不要赏了,万一太子殿下醋坛子翻了,牵连到自己这个小总管身上,可不是好玩的。
没想到好运天降,咏棋一个小小的拒绝就让事情转了个弯,自己最后还得了一个宝贝,欢喜得眼睛瞇成一条缝,连连打躬道:"谢殿下,谢咏棋殿下,谢咏临殿下。"拿着那玉佩,浑身快活地退下去了。
咏临却被咏善的兄长之爱打动了,好半天还张大了嘴巴,愣了似的看着咏善,不禁感动起来,一把攥着咏善的手,结结巴巴道:"咏善哥哥,我……我就知道自己再不争气,你也是……也是疼我的。"
破天荒地,咏善竟有些许惭愧。
咏棋在一旁道:"要说话,不如边吃边说吧。菜都凉了。"
两个孪生兄弟回过神来,想起这顿饭吃得真不容易,不禁同时失笑,那一刻,那模样和表情,活脱脱就是同一个模子出来的。
咏棋看得惊叹,第一次觉得咏善和咏临真的极为相像。
奇怪,从前竟看不出来。
于是,气氛变得极好,兄弟三人竟兄友弟恭起来,一起在桌旁坐下,惬意地边聊边吃,说得最多的自然还是咏临,一边油水淋漓地啃着肘子,一边叽哩呱啦无所不谈,咏善和咏棋细嚼慢咽,听着咏临口水乱喷,脸上都带着微笑,偶尔彼此互看一眼,便有什么轻而暖和的东西撞在心头一般,不禁暗中生了感叹,只是一顿饭的光景,怎么就恍如生前身后,截然不同?
天意真是不可测。
咏善心里最清楚发生着什么,咏棋却只是模模糊糊,只是觉得眼前这人并不那么可恨可怕了,自己也不贪心,若能如此下去,以后母亲也活得平安,这样的日子,倒也比自己预想过的要好上一点。
他这个愿望,虽然真的不算贪心,但显然并不容易成真。
一顿饭还没吃完,事情就来了。
房门外,忽有人影一闪,在门外站住了脚,往里面禀道:"太子殿下,小的有要事禀报。"
咏善吃饭是严令不许打扰的,正和咏棋隔桌相对,笑着听咏临夸夸其谈,听见声音,朝门外一瞥,看清楚那人面目,顿时眼角一跳,放了筷子缓缓站起来,笑道:"你们先吃着,我出去一会儿。"
咏善踱出房门,等在门外的人刚动了动嘴,被咏善扫了个眼神,立即不作声了。
两人默默转到廊下,咏善才悠悠道:"说吧。"
那人穿着宫内中级侍卫的衣服,眉目间藏着一丝细致,名叫林川,是咏善身边几个探听宫内消息的得力臂膀之一。
林川先左右看看。
"殿下。"他跨前一步,在咏善耳边嘀咕了一句。
咏善一听,脸色虽无大变,眼神却骤地沉了下来,"母亲去了丽妃那处什么时候的事?她去干什么?"
丽妃待着的地方,自然就是冷宫。
他本来不想理会被关在冷宫的丽妃,不料一个咏临,一个咏棋,先后都差点在那惹出大祸,再不下点功夫,日后更不得了,便吩咐林川暗中对冷宫里的事留心一二。
林川道:气小的得到的消息,淑妃娘娘约莫吃中饭的时候过去的,还带了一个食盒,说和丽妃娘娘情同姐妹,看着丽妃娘娘一个人冷清,心里过不去,弄点好吃的送去。以淑妃娘娘现在的身分,门口的侍卫们也不敢拦她,就让她进去了。后来过了小半个时辰,淑妃娘娘就出了门,回殿里去了。"
咏善从听见"食盒"二字起,疑心就重了。
母亲和丽妃之间的恩恩怨怨,明争暗斗,几十年来就没停过一天,已经到了不看见对方的尸首,心里这簇火就消不下去的地步。
要不是淑妃还未正式成为皇后,有些胆怯,自己这个太子又再三明里暗里地胁迫,恐怕淑妃早对被打入冷宫的仇敌下手了。
情同姐妹?
哼,连那些开门迎她进去的侍卫心里都绝不会信。
咏善一边暗暗冷笑,一边徐徐地问:"食盒里的东西,都有查验过吗?"
"当然查验过。"林川禀道:"虽然是冷宫,丽妃娘娘毕竟曾经受过皇上多年宠爱,还为皇上生了第一个儿子,她要是在里头出了事,看守的侍卫哪个活得成?况且两位娘娘的事,侍卫们多少也知道,查验的时候更是加倍小心。"
像是为了安咏善的心,他又补充了一句,"另外,小的也已经打探清楚,淑妃娘娘离开后,丽妃娘娘依旧好好的待在里头。要是出了事,宫里早就闹起来了。"
"哦?"咏善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既然如此,母亲去这一趟,就只是好心送些吃的?"
"像是有聊了两句。"
"说了些什么?"
"小的不清楚。"被咏善亮得像星似的眼珠子一瞅,林川呼吸微微急促起来,显得有些为难,低声道:"冷宫是后宫里头管得最严的地方,要打探消息,买通人手,都需要时间。再说,那些贴身跟着丽妃的人,一则都是跟随丽妃多年忠心耿耿的,二则,就算他们其中有一、两个想另投明主,也要有机会和我们接头不是?这才几天的功夫,小的还暂时无法和里头的人打上交道,目前先买通一个看门的普通侍卫,只能知道门上的事,等再过些日子,小的想办法慢慢往里头渗。殿下,这种事急不得。"
咏善知道他说的是实情。
在后宫里头打听不该打听的消息,本来就充满危险,万一露出马脚被人揪住,说不定立即被栽上一个密谋的罪名。
尤其是冷宫,尤其是丽妃。
谁会相信在冷宫有动作的新太子不是为了害丽妃,而是为了保丽妃?
若在这个地方栽个跟头,被人抓了实据,到了炎帝面前,那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咏善暗中叹了一口气,脸上却装作不在意,只道:"这么几天,你能做到这样,已经不错了。是我从前考虑得不够周全,早就该在冷宫那头留意些,也不至于今日这样。"
堂堂太子自责两句,林川当然不敢插话,低着头在一旁听着。
咏善道:"你去见见买通的那个侍卫,夸奖他两句,多赏点钱。以后再有不寻常的人在丽妃那里露面,别管是不是在当值,立即来报。别像这次一样,人都走了,我才得到消息。"
林川点头称是。
咏善嘱咐道:"多看着丽妃,如果有病痛,即刻召好的太医去看,别让人趁机下手害了她。"
两人细细商量一番。
打发林川离开后,咏善记挂着屋里的咏棋,又往原路回去。
第十二章
跨进房里,和离开的时候一样,咏监还在哗啦哗啦地大谈他在里无人管束时的顽皮事迹,说得兴起,连椅子都不坐了,站着指手画脚,整个兴奋得猴子似的,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挠了挠头,伸着脖子往窗外吆喝一声,"喂,那个站门边的小子,帮我往淑妃娘娘那边跑一趟,说咏临殿下到太子殿里……嗯,那个,对了,练字!咏临殿下在咏善殿下这里练字,正练得起劲呢!晚上再回去。要淑妃娘娘不用派人到处找。听见了没有?快去!回来了赏你好东西!"
说了有赏,本来正在太阳底下偷偷打盹的小内侍顿时跳起来,勤快地跑去报信了。
咏临哈哈大笑,得意无比,根本不知道背后咏善已经进来。
反而咏棋似乎察觉到什么,把头往后一扭,正好瞧到咏善已经到了咏临背后,负着双手,一脸随时会开口教训的冷然。
咏棋正被咏临逗得高兴,自从回到皇宫后,难得的舒爽,心里也没怎么细想,不自觉地就竖起一根指头凑到嘴边,对着咏善轻轻的,"嘘"。
看着咏善脸上的惊异,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顿时一愕。
这是干什么?
他这个废人,竟真的装模作样地和当今太子殿下玩起来了?而且,这个"弟弟"还曾经……
咏棋又羞愧又惊惶,讪讪地把手指缩回去。
咏善早喜翻了心,再不理会咏临,跨前一步,猛地把咏棋的手指抓了,裹在掌心里不肯放,以仅能让彼此间听见的声音,低声笑道:"咏棋哥哥的指头,原来这么好看。"
咏棋尴尬得要死,咏善那般语气,十足的轻薄调戏,让人顿时联想到了昨晚两人在床上干的丢人的事。他觉得脸上火热,知道自己不争气地脸红了,再看咏善眼神,越发的暧昧,好像看穿了他正回忆起那些下流的快感,更加窘迫。
宛如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直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手指被咏善握着,抽了几次都抽不回来,咏棋说不出原因的心虚,竟然越来越不敢用力。他抬头看了身边还在站着大发感慨,完全不知道身后发生什么事的咏临,又把目光移向咏善,哀求般的摇了摇头,要他快不要如此。
咏善被他诱得浑身发痒,恨不得一脚把碍事的咏临踹出去,关上门来肆意怜爱。
不过这个念头只能想想就算,天可怜见,咏棋总算对他有了些起色,现在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胡来。
咏善咬着牙叮嘱自己忍耐,装出体贴的样子放开了咏棋的手指。
那嫩玉色的指尖从掌心逃出时,偏又一个忍不住,猛地抓了,送到嘴边,小小咬了一下。
咏棋眼看要把手缩回来了,又被咏善抓住,吃了一大惊,还没反应过来,指尖蓦然轻疼。
他最不能忍疼的,条件反射地张开嘴,蹙着眉彷佛要叫疼,好像又忽然想起不能惊动咏临,硬生生地没发出声音。
只能一半不满一半抱怨地瞪着咏善。
那眼神,足以让咏善回味上一年半载了!
纵使咏棋没有半点把咏善当情人看待的意思,但在咏善心里,只这一眼,已绝对是神仙眷侣般的情意绵绵。
一切发生得很快,不过是几个呼吸间的事。
小动作刚刚结束,正巧咏临结束了新一轮的夸夸其谈,又开始叫唤起酒菜不够来,转头朝着房门嚷嚷,"常得富,桌上都只剩豆腐青菜了!你那什么牛肉,就算没炖烂的也弄点过来……咦?咏善哥哥你回来了?"他忽然低头,看着半跪在自己身后的咏善,疑惑地问:"不会是想偷袭我吧?先说好,查问骑射功夫要明的来,可不能搞偷袭。你那么厉害,我明着都打不过你呢。"
咏善递了个眼神给咏棋,才神情自若地站起来,对咏临摆出哥哥的架子,"我出去办点事情,都没一会儿,桌上怎么就添了酒?父皇平日教导的,你都忘了?皇子无事不得饮酒,免得惹出事来,你总是不听。还敢派人去向母亲撒谎,说你在练字?"
咏临立即知道,刚才隔着窗户吆喝的话都让咏善听去了,他不怕咏棋和母亲,独对这个孪生哥哥颇有几分畏惧,略缩了缩,又笑起来,"哥哥冤枉我了,我哪里敢向母亲撒谎?真的要练字的,吃完了饭,不就开始练吗?"
边说,边拿眼睛去瞅咏棋,等咏棋帮自己说好话。
不料咏棋正为了刚才的事心虚,看咏临瞅他,心里微惊,以为被他看破了什么,更加尴尬,急得低头避开,倒把咏临给弄胡涂了。
"饭都吃了,还不想走?"咏善唇边逸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冷然道:"你当我这太子殿是什么地方?一天到晚光忙着招待你咏临殿下一人?快点给我回去。以后再这么不务正业,在宫里乱跑,小心我禀明父皇,罚你禁足。"
咏临被他抓了手往外拉,不敢硬来,只好身不由己地跟着走,委屈抗议道:"饭都没吃完呢!我又做什么错事呢!哎,哎,不是才说了好东西随我挑的吗?我还什么都没……"
"你还缺东西?缺什么告诉常得富,日后要他送过去就好。"
咏善把不甘心的咏临赶走,顿觉一阵轻松,想着房里只剩下咏棋,说不出的心痒难熬,往回走时,把候在门外的常得富给召到角落,意有所指地问:"那个药,今天饭里下了吗?"
常得富鬼鬼祟祟地点头,"按照殿下的吩咐,每顿部下的,布置饭桌的时候,咏棋殿下那双筷于还是小的亲自摆的呢,包管不会有错。"
咏善皱了皱眉,"怎么看起来药效没昨日好呢?"
常得富奇道:"有这事?"
他瞧瞧探头过去,偷瞥了房中一无所知的咏棋一眼,又缩回来,压低声音对咏善解释道:"应该不至于。都是一样的药,小的不敢疏忽,泡药浸筷子,事事都亲自经手的。只是殿下吩咐过,咏棋殿下身子赢弱,万万不能下得太猛,所以不敢下重了。昨晚的药,也是服过一段时间,到了晚上才愈见效用,现在恐怕也要过上一个时辰,才能……那个。"讪笑了一声。
咏善刚刚才被咏棋那个眼神鼓励得五脏滚烫,如此销魂滋味,每一刻都如在梦中,正因如此,反而越发地不踏实,要不能讨点笃定的保证,怦怦乱跳的心就分秒也静不下来。
他原本是个最能忍最擅苦等的人,偏偏物极必反,这会连等上瞬息都像要了他的命似的。
听见常得富说药不敢下重,要过一个时辰才能起效,不满道:"不是你说这药绝不伤身吗?怎么现在又来说不敢下重?"
常得富能够当上太子殿的总管,自然是内侍中的人精,虽知道是咏善欲火焚身,失了公允,却一句也不为自己辩护,连连低头认错,顺杆爬道:"筷子泡药,确实隔了一层,药效难免有失。小的将功补罪,现在就去给咏棋殿下泡一杯好茶来。"
这"将功补罪",正合咏善的意思,他使个眼色让常得富立即去办,自己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模样,走回去把房门推开,对着转身看他的咏棋,笑盈盈道:"咏临那个呱噪鬼,总算被我撵走了,这清静可真来之不易。"
咏棋脸皮极薄,为了先前的事,到现在都没缓过来。咏临一走,两人独处,暧昧的味道更浓稠了,让他隐隐有几分害怕起来。
咏善一在门上出现,他就站了起来,强自镇定地问:"下午的课,不知道定好时辰没有?王太傅的课,听着很有意思。"
顿了顿,躲开咏善戏谵的目光,矜持地轻咳一声,"我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吗?太子殿下这样盯着我笑?"
"一家的兄弟,不过看两眼,咏棋哥哥也要计较?"
咏善心热得连熔岩都比下上了,要不是担心把咏棋吓坏,早扑了上去搂抱狂吻,一边淡淡笑着,一边小步小步地靠上去。
"我也……没说要计较。"咏棋本来站在饭桌旁,赶紧往旁边闪。
他动作哪能快得过咏善,去路顿时被咏善挡了,只能往别处躲。咏善暗中观察地形和家具摆设,咏棋虽有退路,却只能越退越窄,迟早被自己逼到死角,于是不着急,学着咏临从前和咏棋玩闹的样子,一点一点,耍赖撒娇般的赠上去。
他前一点,咏棋就不得不往后让一点。让了两三步,咏棋就察觉出不对来了,左右看看,更加惊惶,伸出双手往前面虚挡着,"太子小心肚子不舒服,刚刚才吃过饭,乱动容易伤胃。"
咏善邪邪笑着问:"你叫我什么?"
"咏善。"咏棋一回答,咏善又赠前了大步,咏棋知道自己这回答不过关,只好低声道:"弟弟……唉,弟弟。"
咏善大为欣悦,刚要开口,敲门声传了过来。
常得富在外头道:"两位殿下,小的送热茶来了。"
咏棋唯恐这个样子被人看见,脸色更加害怕,抬头看着咏善,小声求道:"让个道吧。"
咏善朝门外扬声道:"常得富吗?进来吧。"转过头来,故示大方地对咏棋露出个和蔼笑容,"什么让个道?说得好像我欺负哥哥似的。吃过了饭,确实应该喝点茶水。来,我们兄弟俩一道坐。"不管咏棋愿不愿意,抓了咏棋的手腕,携他一道回桌旁坐了。
常得富托着两杯热茶进来,捧给咏善一杯,又亲自给咏棋端了,"咏棋殿下,这是你喜欢的龙井。"
咏棋以为是常得富无心解围,对他感激地一瞥,接了茶杯,当即就啜了一口,赞道:"果然不错。"
咏善在一旁瞅着,把常得富打发出门,不动声色道:"这是极品龙井,父皇前几天才赏下来的。水也是城外圣女山上的泉水,冰天雪地叫人清早拉回宫的。别看区区一怀茶,真花了不少心血。"
咏棋脸色稍变,"这是父皇的赏赐?圣女山的泉水烹茶,是皇上和太子的规制,寻常皇子怎能同例?我不该喝的。"
刚要把手里的杯子放下,咏善危险地笑道:"哥哥说什么笑话?你在这住了一阵子,哪一日吃穿不和我同例?刚才的菜就是太子才能使唤的小厨房做出来的。若说犯禁,早就犯了,还在乎这么一杯茶?不如赶紧几口喝完,毁了罪证,别忘了下午还要去见丽妃。"
他心眼比咏棋多了去,三言两语,又吓又哄,又把丽妃搬出来,咏棋没法子,乖乖把茶喝完了,放下杯子就忍不住追问:"我真的下午就能见母亲?这事,父皇已经准了?咏善,你……你这是做什么?"淡雅的眉毛,忽然微蹙起来。
"帮哥哥的忙啊。"咏善欺过去,和他坐了一处,柔声道:"丽妃毕竟在冷宫软禁多时,你第一次相见就这样奢华,恐怕有些不相宜。"伸手绕过咏棋的腰,摸索了一会儿,像要寻到搭扣,解他腰上的大串佩饰。
咏棋一想,也有道理,自己大概错怪了咏善。但被咏善这样近靠,浑身不是滋味,轻轻道:"我自己解就好。"
小力地一挣,居然挣不开。
"哥哥别乱动。"咏善靠得更近了,呼吸直喷在他颈项上,语气听起来好像还挺正经,"你一乱动,万一不小心把东西弄坏了,我们两人都不好向父皇交代。这可是父皇赐的,不大不小也是个不尊国君的罪名。"
抬出不尊国君这个罪名,咏棋更不敢强挣了,他暗地里有几分怀疑这只是咏善的借口,但万一真的惹出大祸,不但自己遭殃,连冷宫中的母亲都会被连累。
这么一犹豫,咏善已经知道他退让了,更放肆地贴上去,一双手臂把纤细的腰杆紧紧环住,低声笑了笑,"这东西戴起来容易,想不到这般难拆。哥哥再忍一会儿。"
手指挪动着,好像要解搭扣,不知怎地,却不打招呼地钻入了衣带缝中,要不是被最里面一层亵衣挡着,差点就触及肌肤了。
咏棋顿时大窘,略恼地轻声说了一声,"咏善。"
按住咏善的手,不许它在衣服下乱动。
咏善一点都不尴尬,反而温柔地笑道:"哥哥的手真暖,身子也热呼呼的,我抱着哥哥,好像抱着个炉子一样。"
咏棋本来就觉得身上无端热起来,被他一说,感觉更强烈,大冬天的,体内却彷佛要冒汗般的灼热,像有什么在里头缓缓烧着。
"大概中午吃了点荤菜,又小饮了一杯。"咏棋说了一句,皱眉道:"你先放开。"
"再等一会儿,快解开了。"
"你……你根本就是在胡闹。"
咏善心中热得简直要化开了,压低了声音,附在咏棋耳边,"哥哥越来越会教训人了。不过你既然是长兄,就该有长兄的样子,不然怎么当弟弟的榜样呢?"
咏棋被他抱着,挣又挣不开,骂又骂不出口,知道这样不成体统,偏偏身子灼热滚烫,下意识地恨不得咏善更用力点勒住自己,把这股邪火都勒灭了好,闷闷地问:"我怎么没有长兄的样子了?"淡雅的眉轻敛起一点,更显出两分纤弱惹人。
咏善往他颈上轻佻地吹了一口热气,"好哥哥,那你怎么昨晚让弟弟帮你做那种羞人的事呢?还把我的手都弄脏了。"
咏棋顿时一僵,宛如一个衣冠楚楚的才子,忽然在大庭广众下被剥光了衣服般狼狈不堪,从脖子到脸、额,通通红到极点,逸出诱人妖媚的光泽。
"不能狡辩了吧?"咏善亲昵地赠着他的侧脸,既像无心机的玩耍,又像狡黠的诱逼。双臂紧抱的身躯热得更厉害了,他算计着药效发作的时间,垂下视线偷瞧咏棋的下体,只盼望快点确定咏棋已经情动。
但咏棋双腿合拢坐着,冬天衣裳又多,布料一层层覆在上面,就算真的有了征兆,又怎么可能看得出来?
咏善瞄了两下眼,心急如焚,绕到咏棋腰前的手,终于忍不住缓缓往下查探。
咏棋一惊,猛地抓住那手,低声问:"你要干什么?"
他这样惊惶,让咏善顿时惊喜起来,扬唇笑道:"哥哥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怎么这么怕别人的手?"
不顾咏棋的阻拦,继续往两腿之间探。
"咏善,别!"
咏善虽然微微笑着,动作却极强悍,咏棋拦不住,片刻便被他探到两腿之间,隔着厚厚布料,还是一把握住了那羞怯的器官。
"啊……"咏棋顿时倒抽着气,发出低微的呻 吟。
"好硬呢。"
调侃的语调,让被抓个正着的咏棋羞辱心虚到极点。
"不……不是的……"
"啧啧,哥哥身体不好,这方面却真是龙精虎猛。大白天的,和兄弟们吃个饭,怎么下面这东西就翘起来了?看看,比铁棒还硬呢。"微笑着羞辱无辜的哥哥,咏善进一步确定似的捏了捏手里的东西。
怀里纤弱的身子顿时遭到袭击般的颤栗起来。
"呜!啊啊……"咏棋几近哭泣地呻 吟起来,狼狈而不知所措地拚命摇头,"我没有……呜……善,你住手……"
"我只是在帮哥哥的忙而已。"
"不要……唔!不要捏了!啊……求求你……"
"求我么?"咏善邪魅地笑着,居然真的松了手,"哥哥开了口,我怎么敢乱来?嗯,现在做什么好呢?哥哥说王太傅的课好,不如派个人去把太傅请来,再讲上一段老庄吧,还是去见丽妃?"
常得富那碗热茶分量十足,比筷子上的不知强了多少倍。咏棋身上药效一发作,便如海啸般铺天盖地。咏善如果没碰那里,咏棋还能忍耐得片刻,如今被他这样揉捏一会儿,又瞬间松了手,更加难以自持,像忽然被抬上了火堆烤着一样。
他迷迷糊糊坐着,难受得一刻也耐不住,咏善在耳边恍恍惚惚说话,听见要把王太傅请来讲课,咏棋就开始怯怯地摇头,后来咏善又加了一句丽妃,咏棋更加把头摇得如波浪鼓。
"连丽妃都不见?"
"见,可现在,晚点吧。"咏棋勉强把几个字平稳地说出来。
他晃了一阵头,脑袋不由地晕眩起来,只有两腿之间的火烧得更旺,一阵一阵把人都烫疼了,想都没想,无意识地往下伸胳膊。
咏善早在一旁盯着,见他一动,立即把他连着手臂一起紧紧抱住,笑吟吟地问:"哥哥说了不许我捏,怎么自己又犯规?不行,我不碰,哥哥也不许碰。"
咏棋本来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被咏善如此不留觉地的揭穿,顿时凛然,果然确是情不自禁想伸手去抚那见不得人的地方。
一时羞得无地自容,清秀俊逸的脸呈现出懊悔自现,但因为药效而透出的性感淫靡,却仍是掩盖不住。
那般唇红齿白的诱人。
咏善越看越爱,就想压着来上几回,爱到他最里面去。但他实在不敢造次,只能忍了又忍,亏他掩饰功夫深厚,还能摆出一脸旁观似的悠闲,只管抱着咏棋的上身,不许他擅自抒解,打趣般天南地北地扯着话题,"父皇近日身体不适,各处都有官员推荐药方,有一个姓苏的巡抚特别有意思,专门派他儿子千里迢迢地进京,献了一只金毛绿眼睛的猫来,说是神物,在宫里供养着可以保平安,下头的问我怎么处置,我说……"
"咏善。"咏棋欲火焚身,偏偏不得不听他废话,忍了片刻,实在熬不住,低声求他,"你放开我吧。这样勒着,我……我好难受……"
咏善打量他一眼,平日淡色的唇,如蔷薇花瓣般娇鲜欲滴,看来这清心寡欲的哥哥已被欲望煎熬成一条渴水的小鱼了。
"哥哥不舒服?"咏善殷勤道:"要不要请太医?"
咏棋气极,"你……你……"
他已经知道咏善怀了别的心思,但自己也无端起了淫欲,居然没有骂他的立场,咬着下唇,又自责又委屈的神情,让咏善欲火更高。
"哥哥别生气,你不要请太医,弟弟听你的就是。"
他向来最恨别人说话黏糊肉麻,现在这"哥哥"、"弟弟,"却叫得分外顺口。只顾着说话,抱着咏棋的手不免松了一松,咏棋不自觉地就想往下去挠,咏善连忙又抱紧了,取笑道:"稍给哥哥一点空,哥哥就急着不干好事。"
咏棋惊惶羞愧,把脸别到一边,身子直颤。
咏善大为心疼,暗骂常得富药下得狠了,又怨自己色心太重,故意折腾可怜的哥哥,但这个时候要他悬崖勒马,当个君子圣人,那是宁死也不干的。怜爱和色欲再三交锋,毕竟色欲还是占了上风,忍着心疼把咏棋抱得死紧,就不许喝了药的哥哥稍微抒解,暗忖,今天放过了他,以后更碰不得了,对不住也要做这一回。
两人一个颤,一个抱,心里都燃着一把怎么也熄不下去的邪火,默默咬着牙,竟都这样硬忍着。
日头过了中天,暖暖的光越走越斜,穿入镂花大窗户,洒满大半间屋子,可也比不上他们此刻心头身上的那股热流慑人。
熬了一阵,咏棋额上已经渗出密密一层汗,脸上水浸浸的,肌肤越发莹润。
因为用力,下唇已经咬出浅浅一圈牙印。
咏善本料他用不了多久就要求饶,一心耐着性子,只等他求个两三次,正好漫天开价,软硬兼施地和咏棋真个销魂一夜。没想到咏棋脸皮太薄,受他几句刻薄,再也开不了口,居然一味苦忍。
咏善心里大为懊悔,骑上虎背反而自己下不来,恨得差点要甩自己两个耳光。
他暗中偷窥咏棋脸色,知道要等咏棋主动开口,恐怕是不可能的了。
对着咏棋,他向来患得患失,一时不能得手,顿时有些泪丧,无来由就忽地自忖道,他大概是宁死也不肯让我碰的。
想到这里,心里骤然冷了一下,不知哪里钻出一股寒气,倏然盖在熊熊的情火上。
又不知道常得富下的药量到底多少,咏棋身子虚弱,硬撑着也不知道会不会受不了。这样一想,脸色便又沉了一点。
其实他在偷看咏棋,咏棋也正偷瞧他。
咏棋当然猜不到他心里所思所想,会偷看他,只是因为心虚,自己的丑态落入咏善这个刻薄成性的太子弟弟眼里,不知会惹出什么麻烦。他看见咏善脸色越变越难看,还以为是自己到现在都无法克制这不争气的身体冲动,为咏善所不层,想到宋氏一族在宫廷中争斗落败,母亲遭禁,都是自己没本事的缘故,没本事倒也罢了,如今竟一日不如一日,连基本的羞耻之心都没了,做出这种被人瞧不起的事。
咏棋越想,越觉羞耻不堪,身子也越发颤得厉害。
乌黑的眸子深处,欲望和绝望竟氤氲出浓浓的雾气来。
咏善正抱着他,他哪怕只是眉毛挑一下,都逃不过咏善的眼睛,看见他这样,咏善心都凉了,知道撞上这个哥哥,自己也算栽到家了,低叹一声,"你厉害。用不着哭,我放开你就是。"果然松开了咏棋。
他担心咏棋嫌自己在看,未必肯放下面子自行解决,狠着心把脸也别到一边,面无表情地道:"你留这,我出去。"
站起身来,低头一看,下身早撑起小帐篷,把衣裳隐约突出个不堪的形状来,仿佛把他的居心全袒露出来了。
咏善顿时大怒。
他性子冷傲孤绝,就算对自己也是不怎么疼惜的,此刻满心怨恨不甘,不舍得拿咏棋发泄,只恨自己无用,要不是这根东西贪婪性野,再三的只要占着咏棋,自己哪里用得着如此低三下四,自讨苦吃,连个乞丐都不如?
如今还要丢人现眼!
咏善找到泄愤的口子,恨意骤如山洪爆发,一心想着这东西留着也是害人,一咬牙,伸手就朝自己胯下去抓,彷佛他对咏棋那根深蒂固的执着,全是这玩意犯的错,一把捏断就好。
他不留力地一抓,正抓到自己最脆弱最坚挺的地方。
那器官是男人身上极敏感的地方,平时蹭一下都不得了,何况他在充血的时候这样乱来,顿时,超乎想象的剧痛直钻脑门,连咏善也禁受不起,"啊"地惨叫一声,弯着腰蜷了下地。
痛得脸无血色。
咏棋刚刚被他放开,才松了一口气就听见咏善惨叫,回头看见咏善已经蜷在地上,惊道:"咏善!"连忙扶他。
"用不着你!"咏善一把挥开他的手,喘息着站起来,嘴唇疼到发白,冷笑道:"我碰不得你,难道还碰不得我自己?"
咏棋手伸在半空,愣在那里。
莹润的眼睛复杂地看着咏善。
咏善盯着那双眸子,硬起的心肠像都要碎了。恶狠狠地瞪了咏棋一会儿,骤地全软了,半跪下来,仰起头轻轻央道:"好哥哥,你就把我当咏临,让我帮你互弄一次吧。你说停,我就立即停,绝不弄疼你。你把我当咏临。"
咏棋怔住了。
面前这个弟弟并不是咏临,他清楚的。
但这真是咏善?那个无情冷酷,浑身带着阴冷,让他从小就下意识想避开的咏善? 咏棋的脑袋已经被春药烧到发焦,剩下的一点点,模糊地纠缠在若有若无的迷惘中,变成了又烫,又抽着哪里似的疼。
"咏善,我……"
"哥哥,好哥哥,你答应我一次。"
咏善微不可闻的声音钻进耳道。咏棋本来想摇头的,被咏善那样渴望地看着,被魇住般的动弹不得,他知道点头是不对的,却又无法摇头,胸膛起伏着微微喘息。
半晌,迷迷糊糊地抬起手,像要去摸摸咏善的脸,看那股哀切企盼,是不是真的。
咏善欣喜若狂,一把握住他伸来的手,迷恋地压在自己脸上磨赠。
"好哥哥。"他低声喃喃着,半闭着眼,捧着咏棋雪白的手,引导着他抚摸自己的眼脸、脸颊、下巴,挨到唇上,对着掌心百般亲吻。
咏棋尴尬起来,"咏善,别这样。"
他抽不回手,只好腾出另一只手推咏善的肩膀,但咏善的表情十足像个满足的孩子,他实在不忍心将他一把狠狠推醒,轻轻推了几把,如女子向情人撒娇的力度,反而更显亲密。
咏善亲了多遍,又伸出舌头去舔。掌心细嫩敏感,温热的舌头在上面一扫,湿漉漉的淫靡的快感猛地蔓延上小臂,像点燃了一条淌满烈酒的路径,火直窜到下腹。
"嗯!"咏棋禁不住一个哆嗦,齿间逸出色情到极点的呻 吟。
咏善殷切地靠过来,"哥哥,我帮你吧。"
就着半跪的姿势,解开咏棋腰前衣带,原本要全袒露出来的,但咏善想起心上人脸皮太薄,唯恐节外生枝,最终把自己的眼福也狠心抛弃了,只把手小心地探进去,爱抚咏棋那硬起多时的宝贝。
虽然如此,仍是无比欢喜。
今天咏棋肯半推半就地让自己碰,已算格外开恩。往日不管占了多少回,都是绑的逼的唬的,怎样也比不上这次有情分。
"唔……"
"这里就我们两人,哥哥别忍着,想叫就叫吧。"咏善凑前了点,脸几乎贴在咏棋颤抖的腰上,无比温柔地道:"用不着担心那些下人们,他们敢背地里说哥哥一个字的难听话,我就割了他们的舌头。"一手环过去,扶着咏棋的腰,一手在咏棋衣下仔细揉弄。
咏棋低声呻 吟,连坐都快坐不直了,要不是咏善扶着腰,几乎就要软在椅上,半边身子挨着椅背。
"呜!啊……咏善……呼嗯……不要……"
"这样?"
"呜呜……啊!啊!咏善……咏善……"
紊乱的呼吸,尖巧的鼻翼激动地开合,却已不敷使用,咏棋微开着双唇,被咏善殷勤地带入快感的地狱。
咏善蛊惑地诱着,"乖,像刚才那样叫我的名字。"
"思——唔唔!那里——那个地方——啊!"
"这里吗?"
"呜呜……"
深深后仰的颈项,弯出诱人发狂的弧度。
"原来哥哥喜欢被我摸上面这个小孔。"
"你……呜……你你……唔嗯!呼……"
咏善怕他又生气,赶紧柔声哄道:"是我说错了,哥哥是最正经的人。那个地方,只要是男人,都喜欢被人摸的。"声音放低了一些,"哥哥两个小肉袋,也胀得不象话了。弟弟帮你揉一下。"
"啊啊——呜嗯……"
"这么鼓囊囊的,射出来量应该很多吧?"
"唔……呜啊——"
沉浸在欲海中,铺天快感已经颠覆了咏棋的理智。不知何时,他已经双手都抓住了咏善的衣服,十指蜷起,用力得指节都发白了。
"哥哥会从这个地方射出白色的子孙液来,啧,这么嫩嫩的小孔,用指甲搔一下会很爽吧?"
"啊啊啊呜——咏善……不……呜不要……"
"不弄疼哥哥的,真的,不骗哥哥。"咏善的声音酝着无限柔情,"等一下,哥哥会更爽快,不骗哥哥。"
掌心和器官摩擦而引发的水渍声,让这充满阳光的房间也呈现出湿润淫靡的雾色。
"嗯嗯——呼……呀!"
"哥哥挺舒服吧?"
"呜——那里,不要……呜……"
咏善轻声问:"要是哥哥舒服的话,以后,还可以让我弄吗?"
咏棋压根没听清楚咏善的话,乱晃着头,额前垂下的发丝都被热汗浸透了,受到药效的影响,兴奋和甘美的麻痹感前所未有的强烈。
"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啊……呼呼……唔——"
"哥哥,你知道吗?其实……我……"
"呜——啊!咏善……咏善……"
"……我在这。"
咏棋五官精致,眉目如画,此刻春情泛滥,眼角荡着赤裸裸的娇艳淫媚,又如迷路后只能认命的小鹿,懵懵懂懂地,被催眠似的任人施为。
咏善刚刚微有发凉的情焰早燃起来,比开始烧得更猛烈,胯下挨了一抓的男根不怕死的再次翘头昂扬,因为没受到应有的照顾,胀得钻心似的疼。
他竟能按捺着自己。
讨好地在衣下伺候着咏棋的玉茎,咏善迷醉地仰头看着哥哥跌入欢乐泥沼的性感脸庞,胯下实在胀得难受了,他就把咏棋抓着他衣裳的手悄悄抓过来,凑到唇上,一遍一遍温柔地亲着,用舌头轻轻舔着。
舌尖触及白白软软的掌心,仿佛属于咏棋的一点气息就入了他的味蕾。
咏善恍惚觉得有些咸,缓缓垂眼去看被自己舔得湿润的白玉般的掌心,恰好看见又一滴水点溅落在上面。
他才明白,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傻瓜般的哭了。
第十三章
咏善低下头,不动声色地赠了脸上的泪痕,见咏棋腰杆弓得厉害,知道他快到顶点,更加温柔地用指腹摩挲,吱吱的湿润摩擦声隔着几重衣裳都掩盖不住。
"呜!"
咏棋已经后仰到极致的纤细脖子骤然又往后受袭似的压了一下,一阵猛烈的哆嗦,胯下热流激射,大半都喷在早有准备的咏善掌中。
咏棋腾上顶端,绷紧的身体顿时瘫软下来,几乎栽在椅上。咏善赶紧抱住他。
咏棋顺从地挨在咏善怀里,微微喘息,两只眼睛犹沾雾气地张着,失神地看着咏善。
真的太过诱人。
咏善忍不住倾前吻他,只打算赠赠蔷薇色的花办一样的薄唇,但略略一碰,就身不由己了,舌头像有自己意志似的往里面探。
咏棋还浸在强烈高潮的余韵中,浑无警觉心,微开着唇,被咏善轻易就攻了进去。
舌头轻舔着牙床,浅尝咏棋的味道。
咏善像不敢开罪他似的,轻轻的,一点一点用舌头探询他的意思,从贝齿伸到舌根下,软软爱抚着,暗中琢磨怎样才能不让咏棋察觉地诱他和自己舌吻。
"嗯……"咏棋忽然激动地扭了一下。
咏善以为自己惹了他,蓦地停下来,打量咏棋的脸色。
清秀的脸又蒙上一层粉红色泽,不过片刻,他就明白过来,露出理解的微笑,手往下摸。
果然,刚刚才满足过一次的咏棋,那里又挺起来了。
"哥哥真是精力充沛。"咏善低声道。
咏棋脸色通红,羞耻得几乎啜泣起来。
咏善不忍让他难堪,连忙又道:"这都怪咏临,好好的白天喝什么酒?寻常人都难免酒后乱性,哥哥这样向来不喝的,一醉起来难免自抑不住。只要是男人都这样。"
咏棋半信半疑,自己虽然不常喝酒,但也不是没喝过酒,从没遇过今天这样的情况。不过咏善刻薄成性,没趁机取笑揶揄已算不错,居然还体谅地给他一个台阶下,他当然不会蠢得自己拆台,抿着唇僵了片刻,蚊子般轻轻道:"有法子……醒酒吗?"
"憋着对身子可不好。"
"……"
"原本父皇赐我们许多宫女,就是为防这种事,免得忍着伤了身子的。"咏善温和体贴,微微笑着,"但哥哥现在这个身分,万一把纵欲的名声传到父皇耳中,恐怕不太好。"
"总有什么药可以止住……"
咏善贴着他的耳朵,低声哄道:"还是让弟弟帮忙吧。"
咏棋被他轻车熟路地握着那里,轻轻揉挤,快感一阵一阵涌来,虽然窘迫地摇头,却无论如何也坚决不起来。
酥麻甘美的麻痹感在后腰乱窜,咏棋忍不住发出低微的呻 吟,听见自己丢脸的声音,更无法面对咏善,偏他浑身发软,只能靠咏善扶着才不倒下,迫于无奈,索性把下巴靠在咏善右肩上,好不让咏善盯着自己看。
他做出如此亲密的举动,咏善求之不得,用脸摩着他的脸颊,柔声问:"哥哥要不要到房里去?"
咏棋正闭着双眸,情难自抑地享受着弟弟的指上功夫,闻言把眼睛微睁开一条缝,才惊惶地醒悟到这里窗户都大开着,阳光全透进来,一目了然。
这把咏棋吓得不轻,连忙点头,又往咏善怀里挤了挤,彷佛要藉他帮自己挡住任何偷窥的目光。
咏善问他要不要去房里,是为了房中有床,倒没把阳光和窗户放在眼里。但咏棋这样一反应,他已明白过来,宠溺地抱了他,让他把脸藏自己怀里,笑道:"好,我们这就回房。哥哥脸红得太不寻常,没有到房间之前,千万不要探出来被人看见,不然谁都会疑心我们兄弟了。"
他就算不诳这一句,咏棋也不会探头出来。
咏善打横抱着他出门,对常得富随口吩咐,"咏棋殿下中午喝了点酒,身子不舒服,要休息。去,把寝房帘子都放下来,不许任何人打扰。"
常得富比谁都明白这"身子不舒服"是怎么回事,面上一点也不泄漏,立即正经地应了一声,遵命办事。
咏善步入房中,帘子果然都放下了,严严密密一丝缝都没有,一个宫女内侍的影子都不见,连门外廊下也是静悄悄的。
咏棋像小乌龟似的,一直乖乖缩在他怀里,咏善把他放在铺了厚褥子的床上,转身去关门,再转回来,发现自觉没脸见人的咏棋已经藏到厚厚的绸被里面去了。
咏善柔情溢满胸膛,脱了外衣也钻进了被里。
"哥哥,现在只有我们了。"
他摸索了一会儿,发觉咏棋因为药效剧烈,已经忍不住自己伸手去抚那地方了,被他发现,又羞耻得直抖。咏善不敢在这时候开口刺激他,就当没这回事,从容地抱着他,伸手过去,覆在他修长漂亮的五指上,以彼此间才能听见的音量,柔声教导道:"把指头放在这里,轻轻地搓。对,从下往上,偶尔挠一下这最上面的小孔。"
咏棋连连抽气。
两人窝在被里,任何一点声息都十倍化的放大,紊乱的喘息、逸出喉间的低低呻 吟、怦怦的心脏跳动,都如雷鸣般,让每一条神经都绷得紧紧,却又惬意温馨不尽。
"咏善……啊!嗯——咏善……"
咏棋被他摩挲得浑身乱颤,迷惘地后仰着脖子,情动到了极点,就模模糊糊乱唤。
这个不足月而生的哥哥,在情欲方面确实禀赋不足,丽妃心里清楚儿子体弱,刻意地不加引导,免得食髓知味,把身子越发弄坏,所以咏棋一直清心寡欲,和女人也就同房了几次。
结果服了药后,被咏善这等高手百般伺候,彻底的丢盔弃甲。
很快,他就知道咏善的抚摸让自己更快乐,模糊的神志下,不知不觉就撤了自己的手,在掩盖住一切的被子底下,任由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搓弄胀挺的玉根。
不一会儿,又蓦地弓起腰杆,在咏善手里爆发了一回。
他隐约担心咏善弄脏了手,脸色怕会不好,迷蒙地去看,映在眸底的却是咏善宠溺的微笑,轻吻落下,满额满脸都是温温热热。
但很快,又更尴尬起来。
不过一会儿工夫,那东西第三次地抬起头来,贪心不足地叫嚣着要继续抚摸揉捏。
咏棋惭愧得只想撞墙,咏善反而再三安慰,不断低声在他耳边道:"没什么,只能说哥哥这几天身子比往日好多了。以后不要胡乱喝酒就好。"
依旧的伸手帮他揉弄。
咏棋迷迷糊糊中,觉得有硬硬的东西赠着自己,感觉有些熟悉,又不知为什么有些令人害怕。他在欲海浮沉中,花了好些时间才明白过去,侧过头去,勉强睁开眼睛瞅着咏善。
咏善脸上微露自责,忙道:"是我不好,再不敢了。"居然真的把身子挪开了些,手却仍在咏棋胯下轻轻抚着。
咏棋像被什么狠扎了一下,狂风骤雨般的官感快乐中,仍清晰察觉到那如针刺的轻微的痛楚。
他一时昏了头,嗡动着唇,模模糊糊道:"我弄不好的……"
咏善听得没头没脑,却还是低声答了一句,"不怕,你弄不好,我帮你弄就是……"蓦地就哑了似的,没了声音。
被子下面,一只手怯生生地探了过来,胆子不大的乱碰了碰,却被亵衣挡着,根本碰不到里面。
咏善瞬间惊喜若狂,腾出一只手,几乎把自己的亵裤撕成几片,抓着咏棋的手,引导他覆在自己那里,激动又温柔地轻轻道:"好哥哥,你可别把手缩回去。"
咏棋又窘又羞,想着自己一定疯了,但手已经碰到那个滚烫如烙铁的硬物上,就像上了战场一样不能回头,只能闭着眼睛,一面享受着咏善刻意讨好的伺候,一面逼着自己也去安慰咏善。
他经验不足,动作生硬,又因为过于羞涩,这种毕竟是不伦之事,恨不得立即就让咏善满足了事,心里一焦急,手上劲道不免过大。
咏善虽然身体强壮,那个脆弱的地方却是练武练不到的,勃动的昂扬被咏棋不知分寸地乱捏乱揉,顷刻痉出一额冷汗。
咏棋也觉出不妥,转过头不安地打量他,"是不是……是不是太糟了?"
亏咏善忍得住,竟一边淌着冷汗,一边扬唇,煞有其事地笑了笑,宽慰他道:"哥哥真厉害,比我自己弄的还舒服。"
咏棋古怪地瞪着他。
两人虽不说话,手上动作却并没停下,彼此胸膛急剧起伏,一同急促喘息,就这样尴尬地僵了片刻,咏棋把手缩了回去。
咏善大急,一把抓着他的手不肯让他缩回,"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我……其实我这……"
"不管其实你什么,总不能就这样弄到中间就溜了。"
咏棋温润的眼睛氤氲着迷人的水气,里头竟全足复杂迷乱的懵懂。他被咏善伺候了几回,隐隐约约知道咏善极疼自己,看那情形,应该是这太子弟弟一直抑制着自己的欲望。
说到抑制欲望,过去自己总觉得不算一桩大事,今天尝到苦头,才知道确实不容易熬过去,煎熬到身上,不发泄出来,那简直就是活折腾。
甘美的麻痹感布满全身,咏棋浸在这快乐之中,昔日的恐惧早消了八九成,他模糊想着,被关在内惩院是父皇下旨,咏善对他做的,现在看起来和眼下的事也八九不离十,真不算什么太恶毒的事。
至于为什么要硬来,把自己弄成那个惨样,多数也是因为自己不中用。像现在这样用手,一定也是把咏善捏出一身冷汗,自己被咏善揉搓,为什么又那样舒服呢?
他越想越胡涂,视野也摇摇晃晃,脑子里的想法越来越古怪。
咏善却还在抓着他的手,耐心哄着,"哥哥好歹把这次弄完,好不好?日后我像咏临一样听哥哥的话。"
咏善有多看不惯咏临,咏棋是深知的,三番两次大怒,几乎都和咏临有些关系。他这样刚强的人,却说出如此一番话,让咏棋也难受起来。
一阵酸楚冒上咏棋鼻尖,他也分辨不出那到底是什么滋味,从何而来,只是那冲动顶到喉咙,情不自禁就咬牙搁了一句,"我不用手,用……用身子不行吗?"
话一出口,自己就僵了。
不但他,连咏善也僵了。
什么动作都断了似的骤停下来。
刚才还在此起彼伏地喘息,这一刻,却都不自觉地抑住呼吸,连一口小小的气也不敢呼。
半晌,咏善喉头仿佛有东西哽着似的,谨慎地问:"你说真的?"
咏棋又几乎要哭出来似的,结结巴巴道:"我……我……"
不管他要说什么,都没机会了。
咏善脸色一整,打断他的话,磨着雪白皓齿,沉声道:"你要是敢说不是真的,我这会儿就拿绳子勒死你。"
伸过手一把紧抱了他,狠狠亲着他的脸和脖子,开始像饿极的豺狼一样解他的衣服。
咏善脱了外衣上床,咏棋却是什么都没脱的,只是下面解开了,容咏善把手伸进去。
咏善三两下剥了他的衣裳,与其说是脱,不如说是半撕半扯,要不是怕弄疼咏棋,早就一口气通通撕成布条了。
刚才一直说要解下,又绝不能弄坏一点的御赐玉饰腰带,现在满不值钱了,咏善也不管搭扣,随意拽下来就往床下扔。
咏棋急道:"那是父皇赐的,要是……"
"尊敬国君,也不在这点小东西上头。"咏善才不理会自己刚才说过什么,贴着咏棋圆润的耳垂轻笑,"我这里多少东西都是御赐的,弄坏一样就要降罪的话,早不知被降了多少罪了,也不在乎这么一桩。"
他唯一担心的,就是咏棋药性过去清醒过来,会立即反悔。
当下抓紧每一点时间,把哥哥脱得一丝不挂,在被窝下暖暖地抱了,暧昧地抚摸两腿内侧的肌肤。
咏棋被他摸得四肢连身躯都滚烫起来,又胆怯又忍不住想他抚重一点,晕糊糊地扭动身体。
咏善明白他的意思,低沉地笑起来,手掌放肆地捏着柔软结实的肌肤,着意玩弄着,渐渐加了点力,让咏棋不知不觉把双腿分开了一些。
"还早着呢。"咏善怜爱地道:"腰杆松一下,等一下有得累的。"
咏棋听出弦外之音,不安地睁开眼睛。
咏善笑得愈发温柔,虚覆在他上方,连连把细碎的吻落在咏棋眼脸上,怕他会吓坏似的,让他闭上双眼,"一点也不疼,我保证。"
手在咏棋胯下抚摸,力道由强渐弱,柔如细雨,在敏感的腿侧流连,却偏偏不碰咏棋最渴望他触碰的中央。
咏棋药效仍在,片刻就按捺不住了,重新睁开眼睛,可怜兮兮地瞅着咏善。
咏善亲他道:"一会儿就好。"
把手上沾着的白色体液,在两个要交合的地方都仔细涂抹了几遍。
灼热的坚挺抵上入口,咏棋慑于旧事,难免害怕地缩了缩。
"哥哥别怕,不疼的。"
咏善不敢强拦他,把手松开,等咏棋没那么张惶,才又贴上去,动着腰,让胯下的凶器以最轻的力度若有若无地触碰着诱人的雪白肉丘。
他这样体贴,咏棋再紧张,也渐渐放心下来,咏善覆在他身上,却又没压在他身上,这个姿势甚耗体力,咏棋似有些不忍心,想了一会儿,竟主动把合拢的双腿又打开了一点,方便咏善把膝盖压在中间空出的地方。
咏善脸上顿时逸出根本没有掩饰的欣悦欢喜,又更靠前了,挪动着,让自己胯下硬挺的东西缓缓触碰咏棋那抬头的玉茎,低声道:"打个招呼。"
咏棋从没料到这冷面弟弟有如此促狭的时候,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立即又尴尬地转过脸。
咏善笑容满脸,重重在他脸庞上亲了一口,"哥哥笑了。"
沉吟片刻,悄悄话般地问:"我可以开始了么?"
咏棋本来应该大惧的,这瞬间却抑不住一丝甜意蓦然冒出来,把阴暗的回忆都掩盖了。连他也闹不明白,到底眼前的咏善和过去那个可怕的咏善,是不是同一个人;或者,那时候的咏善也并非真的那样可怕,自己身在内惩院,早被吓唬得什么都分不清了。
他看着咏善,忽然惊觉原来这是个弟弟,比他还小两个时辰,今年也只有十六。
从前为什么觉得他比大人还凶狠恐怖?
极近的距离去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也藏着一丝孩子气,并非想象中的冷酷无情。
咏棋断断续续地胡思乱想,却再没开始那样紧张,长长吐出一口气,瞪着咏善道:"你可别把这事告诉别人。"
只要他没反悔,咏善听他说什么都如听仙乐,又一阵乱吻下来,啧啧亲着,发誓道:"谁也不说,说了我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咏棋怔了一下,才道:"也不用发这种毒誓。"
漂亮的脸颊蓦然抽了一下,低低地呻 吟一声。
坚挺的硬物,已经趁着他瞬间的放松,灵巧地探入了一截前端。
"好哥哥,你别怕,我不弄疼你。"
咏善反复喃喃,一边抚慰,一边亲他的唇。
他真的不敢乱来,进去一点就忍着不动了,等着咏棋略略放松,才探路似的往里面一毫一毫的赠。
咏棋早被他在内惩院抱过无数次,但在咏善心中,只将今天当成初次,全心全意把咏棋当成未经人事的处子般对待,这仿佛成了太子殿下的洞房花烛夜,此刻抱的就是他日后要相伴一生的唯一之人,虽然异常辛苦,忍得分外难受,心里那份甜蜜,却什么也比不上的浓稠。
甬道被扩展开来,异物每深入一点,咏棋就忍不住低声呻 吟。
这次绝没有从前那样痛苦,但又粗又硬的东西插进受过蹂躏的狭小地方,也说不上好受,如果咏善硬来,他一定挣扎不休,偏偏咏善可恶到极点,动一下停一下,连咏棋这般迟钝的也察觉出他那份苦心,竟一个字的拒绝都说不出口,还听了咏善的话,大口大口呼气,尽量放松,方便咏善进去。
两兄弟不可思议地配合,深处黏膜内摩摩擦擦,慢慢快乐起来,掺和着咏棋身上的药效,逐渐的水到渠成。
咏棋的表情,从紧张转为魅惑诱人。
"呜——嗯嗯……"
"好哥哥,你的声音真甜。"
咏善的声音和动作,都温柔宠溺得能将人化成水。
咏棋按捺不住地抽气,呻 吟。
体内有什么甜美的东西在爱抚他,那是连咏临也给不了他的。咏临是可爱的傻弟弟,他像哥哥一样看护着咏临。
但现在,他自己,才是被爱护着的,宠爱着的那个。
情不自禁地,他就这样展开了身体,任咏善在自己体内越来越快地进出,咏善凑过来,他就张开唇,迎了他的吻。
连自己也吃惊,竟然这样行云流水,仿佛他从来没被咏善怎么不好的对待过。
"哥哥,叫我的名字。"咏善熟悉亲昵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太子的威严魄力。
咏棋却已经不惧怕了,他模糊发觉咏善威吓他的时候,总藏着孩子气,执拗而满不讲理,却一心二忌。
"咏善……思呜……咏善……弟弟……唔——"
咏棋被快感鞭打着,不断弓起身子迎合着。
嘴里含糊不清地乱唤着,他隐约知道只要如此,咏善就会给予他更多快乐。
咏善要求的,也许不过如此。
他猜对了。
"哥哥,好哥哥,咏棋哥哥。"咏善动情地回应,把每一个属于他的称呼都亲昵地含在唇上咀嚼,沙哑低沉充满诱惑地吟着。
他频频动着腰杆,威猛地进攻,目光却一直定在咏棋脸上,捉摸每一个轻微的变化,期待那上面的快乐越来越强烈,坦露出每一点一滴的满足。
仿佛他不是猎人,而是沉溺在咏棋身上的猎物。
他想占有,却更忍不住想讨好身下的哥哥。
咏棋不知能否体察到他这份心意,但他已经够感激了,咏棋一边承受着他的贯穿,还一边张开唇,和他浓烈地热吻。
舌头卷缠,激动地吮吸。
贪婪湿润的双唇,压抑不住宛如啜泣的呻 吟。
他们动得太剧烈,亢奋的小兽一样缠绵,淫靡的水渍声响彻偌大房间,也许能传到外面去。
但谁也顾不得了。
连咏棋都疯了。
不知不觉,被咏善诱哄着,堕入了不伦深渊。他迷离地想着自己醒来后也许会后悔,可现在,却是那样狂乱的安心。
两人发疯似的发泄着,让快感抽打着身体,颤栗着等待魂魄进射出光芒。
不敢置信的酥麻窜上脑门,剎那间炸开似的。
"啊啊啊啊!"咏棋不再顾忌颜面地尖叫起来。
他这辈子没试过如此不顾羞耻,双腿张到最开,赤身裸体承受着弟弟的侵犯,后仰着雪白的颈项,娼妇般的急促快乐地叫唤。
体内的异物骤然发烫,片刻,整个身子都像被烫到了。
视野被刺目白色完全掩盖。
"哥哥,我好喜欢你。"咏善在他耳边轻轻地吐气。
结束了……
两人拥抱着软成一团,呼呼喘着粗气。
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感觉超乎他们所料,咏棋料不到,连咏善都不曾料到会这般强烈,下意识地沉默,迫切追忆那凌人的快乐。
良久,咏棋才回过神来,憨憨地问:"我们,是一起……那个的吗?"
咏善被他天真的傻气惹得笑起来,叹息般地道:"是的,我的咏棋哥哥。"
咏棋看了他一眼,受惊似的,忽然道:"你哭了?"
"笑话。"咏善轻描淡写地笑着,"谁见过我哭?这都是汗。"
咏棋不再说话。
咏善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咬了他耳朵一口,"还想不想要?"手往下探,自己心底也是一凛。
那药好厉害,居然又半硬起来了。
咏棋被他摸到,大为窘迫,想翻身挣开,咏善不肯,抱紧了他,又轻轻咬他的耳朵,"刚刚不疼吧?"
"不……不,别再弄了。"
咏善好不容易才轮到一次,绝对的不够,想再诱哄一次,又谨慎地闭了嘴。
他忽然坐起来,掀开被子,抓住咏棋的双腿分开查看,白色的热液正从里面缓缓溢出,腿侧黏乎乎一片,说不出的淫靡。
那颜色鲜艳的肉 穴,却已经楚楚可怜的有点红肿了。
咏棋被他猛然拉开大腿,惊道:"咏善,你要干什么?"
还没如何挣扎,咏善已经放开他的脚踝,安抚着让他平躺好,柔声道:"哥哥,你那里太嫩,要慢慢适应才行,再往里面硬弄上几回,明天起来会疼呢。你要是还想要,我用嘴帮你缓缓的吸吧。"
不待咏棋说话,伏下头,衔住他的东西,万分小心的伺候起来。
咏棋原本以为他要硬来,骤然明白自己疑错了他,两腿间一热,一股舒服到极点的快感弥漫上来。
他却不知为何,仰躺在床上,脊梁被抽掉似的无法动弹,唯一想做的,就是放声大哭一场。
至于为什么要大哭一场,他却也说不上因由。
但他最终没有放声哭出来,只能一边被咏善殷勤伺候得连连抽气颤栗,一边无声淌泪。
咏善察觉了,抬起头,靠过去问:"怎么哭了?你不喜欢吗?我弄疼了你?"
咏棋摇摇头,一脸的可怜兮兮。
他瞅了咏善一眼,半日才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恍恍惚惚问:"原来你也并不是个坏人,我怎么今天才知道?"
咏善再大的苦头都受得住,万万料不到自己竞受不住咏棋这么不要紧的一句,眼眶骤热起来,眼泪差点就坠下来。
"好哥哥,我不好的,我知道,我对你不好的。"他牢牢抱了咏棋的脖子,孩子似的不肯放手,轻轻咬着牙道:"哥哥,难得你对我有这份心意,我知足了。异日我这条命就算送到你手上,我也认了。"
当夜,咏善如已实现了所有心愿。
他也不知道弄到了多晚,房内窗上都下了帘子,瞧不见外头,但他隐隐能想象出外面的光景,时间如何慢慢走着,暖阳无声无息变红了脸蛋,白色的日光沾上淡淡霞色,淡淡的霞色又渐渐晕淡,消隐在柔和黑暗中。
而这每一刻,他都躲在这个不怎么透光的房间里,在柔软的被褥中,和他心爱的哥哥做着此生也休想忘记的甜蜜的事。
咏善不知自己怎么会沉睡过去,他这样快活,只想分分秒秒珍惜这短短光阴,可他竟睡着了。
凌晨时,早养成的习惯使他自动自觉睁开了眼。
猛地警醒过来,低头去瞅,咏善惊慌的目光剎那就盈满了安然和温柔。
咏棋还在他怀里,光溜溜的,睡得很沉,一点醒的意思都没有。肌肤幼滑的身体微蜷着,仿佛惧襄,一边脸贴在咏善结实的胸前。
枕头却早就找不着了。
咏善越看,心里越暖意盎然,忍不住又火热起来,他在被下轻轻摸了咏棋一把,这哥哥一点反应都没有,毫无防备,浓密的睫毛温顺垂下。
如此安逸。
咏善反而不忍心把他弄醒了,轻轻叹了一声,想着自己这太子的沉稳功夫毕竟练得不够,随随便便就按捺不住自己了。
他不舍得让睡得香甜的咏棋离开自己怀里,又咬牙忍了忍,一心命令自己不往男人最忍不住的地方去想,挨了小半个时辰,欲火竟一点也压不下去,反而更硬挺了。咏善又气又笑,狠狠心肠,把咏棋靠在他胸前的头轻轻挪过去一点,寻了枕头过来,让他睡好。
蹑手蹑脚地掀被子下床。
胡乱抓了外袍穿上,半日都不见有人进来伺候,咏善才失笑地想起自己昨日严令不许任何人打搅。他自己开了房门出去,把门小心关上,径自去了别厢,唤人快备大桶取水过来晨浴。
内侍一时懵了,大桶是夏天用的,大冬天的,宫里凡是够格的贵人沐浴用的都是大暖浴池,那内侍不是常得富,哪里猜到咏善的心思,听到吩咐懵懵站着,还在迟疑。
咏善轻骂道:"蠢材,这么简单的事都弄胡涂了你吗?还不快去办。"
他虽然年轻,阴沉威势却是与生俱来,脸稍稍二讥,内侍顿时打个哆嗦,小跑着出了门,不到片刻,几人七手八脚把洗刷干净的大木浴桶抬进来安置妥当。
宫女们挑着一桶一桶的雾气腾腾的热水鱼贯而入。
顷刻,大木桶就装满了水。
咏善试了试,露出不满意的神色,招人过来,又命多兑冷水,硬把热水兑得都凉了,才开始洗。
痛快的洗了一个凉澡,冻得打颤,火气却真的都下去了。
他神清气爽地踏出别厢,刚巧听见常得富在院里喳喳呼呼地吆喝小内侍们干活。
"常得富。"咏善不大不小地唤了一声。
常得富一见咏善来了,连忙迎上去,满脸堆起笑容,"殿下起来了?这红光满脸的,睡得一定香甜。"
咏善微微笑了笑,让他跟入了书房,随手把书桌上一个白玉如意递给他,"赏你的,拿去吧。听好了,这事若泄出一个字,落入咏棋耳朵里,你也不用等我发落,自己先把舌头割了,再找个地方上吊去。明白吗?"
常得富双手接了沉甸甸的如意,连连躬身地道:"明白,小的明白。以后小的更小心,每次筷子都亲自布置,不不,是茶水,小的就算腿被打瘸了,咏棋殿下那茶水小的爬都要爬过来亲自照看。"
"还有以后?"咏善冷冷瞪他一眼,"昨晚那茶下的什么分量?要不是念你还有点功劳,你这腿我早就敲断了。药立即都给我扔了,要是我那哥哥以后身子有一点不好,看我不生剐了你。"
常得富伺候咏善久了,早懂得看他脸色,见他声音冷淡,眉目间却满是春意,知道昨晚想必享尽温柔,也没吓得太厉害,点头不迭地讪笑,"是小的罪过,是小的错。绝没有以后,万万不敢再对咏棋殿下无礼的。"
咏善森森地瞅着他,自己却一时撑不住失笑出来,摆摆手道:"出去吧,没功夫和你计较。吩咐下去,谁也不许扰着咏棋睡觉,小厨房里备好东西,要点补身子的,把上次新贡的鹿茸挑些好的做了。"
"是是,小的立即去办,尽管挑补的,挑好的做。殿下放心,这点事小的还不明白?"常得富一边笑着,行了礼就脚底抹油似的没了影子。
咏善看着他出门,又扬唇笑了下。
今天无缘无故的,他就忍不住想露个笑脸。他估摸着咏棋昨晚发泄得狠了,精疲力尽,不睡到大日头出来是不会醒的,自己如果过去,说不定真的一个控制不住把他给骚扰得惊醒过来,与其这样,不如先把手头的活计干完,等咏棋醒了再温存。
他勉强自己静下心来,坐在书桌前翻着凌晨才送到的奏折。
里面多数是地方官请安的奏折,不外是例行公事的禀报一下天气收成,只有两份是京里官员递上来的,里面内容截然相反,竟都和恭无悔有关。
一份拚死要保恭无悔,一份却又涕零激动地恳请朝廷严惩恭无悔。
咏善皱起眉,把别的都扔一边,摆开两份奏折正打算仔细的看,咏临忽然从房门外钻进来,脚下生风地窜到他面前,焦急地道:"咏善哥哥快换正装!母亲打听到父皇的病好像又重了,叫哥哥立即去给父皇请安。我也跟着去。"
咏善脸色微变,霍然站起来。
第十四章
咏善匆匆换了正装,和咏临一道赶去探问父皇病情。
天子病情转重,动辄就是天都会塌下来的大事,何况又有父子亲情,哪还有时间等暖轿备好,也不带内侍,兄弟两人顶着冬天早晨刺骨的寒风出了太子殿。
昨天虽然出了太阳,二仅过后,又凝了厚厚一层白霜,咏善和咏临看着一大早就灰蒙蒙的天,隐约觉得不是吉兆,都有些心惊肉跳,踩在满地欲融不融的霜雪上快走,不小心就是一个趔趄。
自炎帝原配皇后病逝,皇后宝座早虚待多年,炎帝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两次册封太子,都把太子的娘给丢到一边,硬让后宫之主的位置悬着,至于炎帝的寝宫,则设在离把子们最远的体仁宫。
两位皇子在冷风中穿过小半个皇城,赶到体仁宫门时,贴身小衣里已经冒出一身的汗。
气氛相当沉肃,横吹的北风里尽是无声的不安。
宫门外早站了不少闻讯而来的大臣,大概也是刚到不久,还有额头沁着汗的。众人见到咏善来了,稍微有了些动静。
"太子殿下来了。"
"咏善殿下。"
咏善摆手,制止了他们行礼,领着咏临往里走。
七、八个平日伺候炎帝的内侍垂手站在房门外守着,看见太子过来,蹑手蹑脚地要行礼请安,咏善态度甚为宽厚地都免了,眉目间逸出忧色,把里头比较熟络的一个管事内侍吴才唤到一边,"里头现在到底怎样?太医说了些什么吗?"
吴才也是惴惴的,谨慎地摇头,小声道:"太医还没有出来呢。皇上四更起就说不自在了,伯惹出谣言,吩咐不许传出去,昨晚当值的是张太医,当时就过来给皇上请了脉。"顿了一顿,他看看左右,声音压得更低地道:"今天一早,又传旨把陈太医立召入宫。"
咏善心头一沉。
太医之中,那老态龙钟的陈太医是最得炎帝信任的,凡是宫内有可能惹出大事的诊脉,必要经这人之手,炎帝才信得过。
上次咏善腿伤被咏升告发,炎帝派来的正是这个陈太医。
这次若不是出了大事,炎帝怎会一大早就下旨召他进宫?
咏善一边想着,一边对已经没别的要禀报的吴才挥挥手,打发他回原处,他瞅一眼炎帝密闭的房门,一溜内侍人墙似的守在门外,廊下被特许带剑驻宫的侍卫数量也翻了倍,怎么看都是如临大敌的阵势。
他心上像压了一块看不见形状的大石,沉甸甸的难受,面上却还能勉强把持得住,只留着一脸为人子的担忧牵挂。
咏临最藏不住心事,看咏善和吴才嘀咕完,赶紧过来问:"咏善哥哥,父皇到底怎样了?真的病重了吗?"
"闭嘴!"咏善蓦地低喝,不满地盯他一眼,沉声道:"你胡说也不看看地方?父皇正在壮年,我看大概是最近天气严寒冷着了一点,即日就能大好。"
"可……"
"别说话了。太医在里面呢,有什么话,一会儿等他们出来问过了再说。"
咏临这次还算听话,闭了嘴,闷闷地和哥哥在廊下站着。一连几天的暖冬日过去,今天恰好是个翻脸寒天的日子,天渐渐亮了,北风却越吹越刺骨。咏善恍若不觉,垂手默默站着,好像个雕塑似的,咏临皮厚肉粗,倒也真的乖乖和咏善一道等着,没再给咏善惹祸。
正在熬时间,又有一人径自入了宫门,仿佛因为是一路小跑过来,并没有看四周,到了咏善咏临面前,才猛地剎住脚,喘着气,不敢太大声地打招呼,"是太子殿下?咏临哥哥也来了?"
原来是咏升。
看来也是刚刚听见消息,换了正装赶过来请安的。
咏临最无心机,和宫廷里谁都混得不错,和咏升打个招呼,还伸手搭了搭他肩膀,"好久不见了,五弟。你也赶着过来请安?太医还没出来,我们兄弟先等等吧。"
他其实也多少知道淑妃不但和丽妃不睦,和谨妃也有明争暗斗,但在他眼里,妃子们斗就斗,兄弟却始终是兄弟,也说不上谁好谁不好。
咏善见到咏升心情就更糟,冷眼看着咏临还傻乎乎和咏升接话,差点想踹这个小笨蛋一脚出气。
想是这么想,做却又是另一回事,咏善拿出当哥哥的样子,对咏升温言道:"这么冷的天,亏你对父皇有这个孝心,还跑着过来了。既然来了,我们一起站着等等吧。"
一边说话,一边暗中盘算等下咏升若提起恭无悔的事,要怎么应付。
大概因为这里还有一个咏临,咏升没提起恭无悔这名字,假笑道:"太子哥哥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孝是百行之首,父皇身体不好,当儿子的自然要立即过来探望一下,连这点孝心都没有,怎么为人子呢?对了,怎么不见咏棋哥哥?他现在不是和太子哥哥住一块吗?是没得到消息,还是出了什么事?"
这几个问题,一个比一个诛心。
皇子不孝,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咏临有些吃惊,想着咏棋哥哥正倒霉呢,再担上这个不孝大罪可不得了。
刚要开口替咏棋撒谎,说他病了不能来,尚未说话,咏善已经看穿他要干什么,果断地截在他前面,轻描淡写道:"咏棋吗?他刚刚从内惩院放出来,虽说查不出大罪,毕竟也有做事不谨慎的小过,所以我命他暂时不许离开太子殿,好好读书反省。"这是把咏棋没来的责任都放自己身上了,一点能寻咏棋过错的空隙都没给这五弟留下。
咏善说罢,薄得有些无情的唇轻轻扯着,拉开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淡淡扫咏升一眼。
这位新太子身上的肃杀之气仿佛与生俱来,众皇子里头没一个人能和他相比,从小就阴森森冷冽冽,连他自己母亲都觉得这孩子阴沉得可以,还不爱说话,不作声的时候,忍不住就疑心他在心底算计着什么可怕的事。
大冷天的,又在廊下顶着风,咏升被他令人心悸的浅笑无端惹出脊梁上一阵冷汗,本来还想就着咏棋没来的事再做点文章,话到舌头尖上,都被吓得滑了回去,讪讪道:"原来如此。"
三人便不再交谈,并肩站着等里面消息。
等了片刻,被风吹得都有些发麻了,咏升打着哆嗦道:"两位哥哥,这里太冷,又不知道要等多久,我们进小暖厢等着吧。"
咏善点头,体贴地道:"五弟,你身子弱,进小暖厢等吧。"
"那哥哥……"
"我留这里就好。父皇病着,我心里不安,急得里面都在冒汗,入了小暖厢,反而更不好受。"
咏升给咏善不动声色地戳了一记,脸色难看地抽了几下,不再作声,咬牙继续站着,只是不断跺脚搓手。
好一会儿,房门才依稀传来一点动静。
格拉一声,门上开出一条缝,所有人的神经都骤地绷紧了。
陈太医疲倦的老脸一出现,咏临和咏升就围了上去,轻声而焦急地问:"陈太医,父皇到底如何了?"
"父皇安好?"
"究竟是什么病?"
陈太医似乎累得不想说话了,把松树皮般皱的手轻轻摆了摆,抬头看了走到面前的咏善一眼,才动了动唇皮,"太子殿下。"
咏善打量他一会儿,才沉声问:"到底怎么了?"
陈太医说得分外含糊,"能怎么呢?皇上是天子,身子骨有老天爷照看,我们不过是伺候一下用药进补罢了。药方,微臣已经开好了,各位殿下要是请安的话,在门外磕个头就回去吧,金枝玉叶,也请多多保重自己的身子,这里风大,小心着凉了。"
咏善沉吟道:"我进去向父皇请安再走。"
"不。"陈太医缓缓道:"皇上累了,只想和老臣子说说家常,下旨各位皇子都不要打扰,只召王太博进去。"
这话一出口,众人心脏都蓦地一跳,脸色各有千秋。
父亲生病,绝不会无缘无故不要儿子们探视,这个时候累了,却还要和老臣子说家常,谁相信?
咏临狐疑地瞪着眼睛,看看咏善的脸色,想问又不敢随便说话,只能憋着。咏善心里也不禁凉飕飕的,去年咏棋被废,第一个征兆就是炎帝拒绝和太子面见,今天难道要旧事重演?
可是若要废了自己,总要有个理由,究竟是什么让父皇动了那么天大的怒气?
难道自己和咏棋的事竟……
咏善沉默着,瞬间脑子已经掠过千百个念头,想到宫廷无情,多少前朝惨事历历在目,当年不过被丽妃倒打一耙,父皇轻飘飘一道旨意,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穆嬷嬷就在内惩院里遭到审问,活生生死在自己眼前。如今他已是太子,站得越高,越不能摔跤,要是有个万一,自己活不成也就算了,母亲和他那笨弟弟,纤弱的咏棋,不知会如何任人欺辱残害!
这么一想,心骤然剧痛,仿佛战场上有谁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全部毫厘无差地射在靶上。
北风被凝住似的,闷得透不过气来。
咏善心乱起来,眼角余光仍不忘扫扫咏临。
孪生弟弟虽然粗枝大叶,此刻也察觉出不对劲,眼里竟有一些慌乱,担心地瞅着他。咏善朝他从容地笑了笑,"太医都说了,父皇有老天爷护佑,你也不用唬成这个样子。听老太医的话,在门外磕个头,快点回去向母亲禀报一声,也好让她安心。"
咏临欲言又止,讷了一会儿,想了想,也不敢自作主张,听话地跪下磕头。
咏升冻个半死,听了陈太医的话,瞧出点隐隐约约的苗头,乐不可支,只差没把笑脸露出来,赶紧跟着咏临一起跪下,朝着父皇仍然紧闭的房门重磕了两个头,站起来道:"我也得回去向母亲说一声才行。"
他离开的背影,比咏临不知快活了多少。
咏善对陈太医道:"父皇既然现在不便,我就在这再站站,等父皇好些了,再进去请安。"
陈太医也没什么意见,可有可无道:"那也是殿下自己的孝心。微臣先下去了。一朝咏善行礼告辞,步子缓慢地出了体仁宫。
王景桥是忠心耿耿的老臣,在宫里消息也灵通,知道皇上身体不适,一大早就拖着年迈身躯赶到了体仁宫外候着,听了旨意,立即跟着内侍进来。
他跟随炎帝多年,心焦炎帝身体,到廊下撞见咏善,只是匆匆点个头,闲话一句也没说就进了房。
咏善看着仿佛隐藏着无数秘密的房门打开又关上,都不知心头泛起的是什么滋味。
当年被诬进了内惩院,也仅是害怕愤恨而已,却也没有这种心肺要被扯开似的恐惧。难怪人人都说高处不胜寒,当了这个太子,就和时刻踩在薄冰上没什么两样。
眼前体仁宫的内侍和侍卫们都在,一点破绽都不能露,他只能不动声色地默默站着,忍着北风刮在脸上刺骨的寒痛,尽做一个有德行的太子的义务。
咏善不许自己再胡思乱想,指挥脑子去回忆咏棋躺在床上,白玉似的身子裹在暖被子里那动人的情景,清秀的脸上带着笑,一点防备都没有,和自己依偎而睡,像一头雪白罕见又温驯善良的小鹿。
本来是为了舒缓一下心情的,可咏善越回想,越甜蜜,越是心如刀割。
他不该招惹咏棋的,审完了案子立即奏报上去,把咏棋打发回封地,远离宫廷,不是挺好吗?
现在若真有变故,连咏棋也要受累……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咏善在廊下站了足有大半个时辰,纵使他筋骨结实,也渐渐冷得脸色发青。
门外的内侍们个个也冻得发抖,开始瞻前顾后地搓手呵气。吴才见十六岁的太子就站在当风处,大半个时辰竟动也不动,一边觉得这金枝玉叶也实在太能折腾自己了,一边毕竟不忍,悄悄寻了个热手炉,走过去塞给咏善,低声道:"殿下,往前面站站吧,这里风太大了,前面好些。"
咏善摇头,淡淡道:"这是臣子候召的地方,我站这里就好,到前面去,逾越了。"看一眼吴才递过来的手炉,冻得没有血色的脸竟然逸出一丝笑意,轻道:"拿回去吧,有哪个皇子是拿着手炉等父皇召见的?"
吴才暗暗诧异。
从前听人说这太子不但对人刻薄,对自己也是极狠心的,今日果然见了颜色。他能在炎帝身边伺候,也不是笨人,立即聪明的退了回来,也不敢自己用那个暖手炉,随手给了旁边一名内侍。
倒让那同僚好一阵感激。
如此又等了半个时辰左右,房门才又开了。王景桥从里面慢吞吞地走出来,看见咏善在廊下,愕了一下,走过去问:"殿下还在等着皇上召见吗?"
咏善恭敬地道:"是的。请太传代奏给父皇,咏善心挂父皇身体,盼能亲自向父皇请安。"
王景桥昏黄的瞳子久久地瞅了他半晌,轻叹道:"殿下请自行进去吧。皇上有旨,说老臣出门若是遇上殿下还在候着,就叫殿下进去。"
咏善心脏怦地往上一窜,立即又把所有情绪都压抑住了,和老太傅点了点头,才走上台阶,到了内侍们打开的房门前,停下来静了静心,举止得体地跨过了高高的门坎。
殿中静悄悄的,竟没别的伺候的人。
地下埋着火龙,四周暖炉也是烧着艳红的炭火,咏善刚从外面进来,骤冷遇骤热,不禁浑身起了一阵哆嗦,快步走到炎帝面前,跪下道:"儿子给父皇请安来了。"语气和动作,都很从容。
炎帝年轻时魄力十足,数次宫变,杀伐决断毫不留情,人人震惧,近年却老态渐露,常常病倒。他这个冬天特别惧冷,体仁宫中地龙和暖炉不曾断过片刻,此刻半挨在床上,腰下还盖着厚厚的绸面绒被,瘦削的双肩披着明黄龙袍。
但即使如此,脸色也没能热出一丝血色,干干的蜡黄。
"起来吧,到父皇这里来。"
炎帝的声音有点沙哑,缓缓的吩咐了一句,示意咏善坐在他床头。
咏善可不是咏临那种大大剌剌的人,宫廷中权贵落马,不少人就坏在不自量力,自大放肆上面。他身上系了不少人身家性命,一点疏忽都不敢有,何况是坐自己父皇床边这种胡涂事?
咏善到了炎帝跟前,仍是挨着床边跪了,抬头道:"父皇,让儿子跪着伺候吧。"
炎帝微诧,一会儿就露了个极浅的笑脸,摇头叹道:"你这脾气……"
他笑得有些苦涩,只笑了一瞬,就把这笑意收敛得无声无息,放缓了语调问:"听太傅说,最近在学老庄"
"是的,父皇。"
"都学了些什么?"
咏善听炎帝考问功课,心略略放宽了一点。
皇帝和皇子,是天底下最不像父子的父子,眼前这个虽是亲生父亲,骨肉天性,血脉相连,但他一道口谕就能要你的命,毁掉你所有的一切。
亲情附着了太多权力,宫廷中许多惨剧,都在这种迫不得已下发生。
由不得咏善不小心翼翼。
"回父皇,老庄还是初学,王太傅只讲了两三章简单的,逍遥游较深,不容易听明白,太傅昨日讲课,就只说了前面几个小节。"
"简单的,嗯。"炎帝不经意地问:"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二早,学过了?"
"是,学过了。"
"这个叫简单?"
咏善心里一冷,垂下头缓缓道:"儿子说错了,老庄大道,儿子才多少斤两,连面上的道理都没学会呢。多谢父皇教导。"
头顶上沉默着。
咏善绷着神经,屏息等着,好一会儿,才听见炎帝又轻叹了一声,徐徐道:"你太年轻,现在不懂也没什么可怪罪的。就怕你一直都不肯懂,不想着怎么弄明白。"
他停了一会儿,又问:"你是太子,功课上父皇就难免要考究得严一点,明白吗?"
"明白。"
"那父皇问你,为什么天地不仁,圣人也不仁呢?"
咏善默默想了一会儿,中规中矩地答道:"天地并非不仁,圣人也并非不仁,只是因为没有私爱,不偏颇,任万物和百姓自由自在的活着,各有其命的出生、壮大、消亡,才令人有了不仁的误解。"
炎帝不置可否地道:"各有其命,你怎么知道谁的命该是怎样的?"
这话说得大有玄机,咏善的心又不禁轻轻收缩,低头等着炎帝教训,等来的却是另一阵窒息般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炎帝唤道:"咏善。"
"在。"
"朕刚刚和王景桥说家常,他忽然和朕说了一件事。"
咏善全身骤然发僵,王太傅昨日才见过他和咏棋,难道那双老眼如此厉害,竟立即瞧出了什么密报上来?
若真如此,咏棋也会立即大祸临头!
炎帝的声音还在从头顶上飘下来,语调平淡无味,缓缓道:"他说最近有个地方官员,送了他一本书,里头写的都是一些小家子事,有一个故事,很令人深思。"
他顿了一会儿,像在回忆王景桥的那个故事,又像在暗中观察咏善的反应。
隔了一会儿,才悠悠道:"有一户人家,靠养鹅为生,日子过得很殷实。当父亲的养了十个儿子,每一个儿子,不管是正妻生的,还是小妾生的,他都很疼爱。可是有一天,其中一个儿子得了怪病,老父亲很着急,连忙花银子请了个大夫来看,不料大夫一来,就束手无策了,说这个病太难,要请名医。老父亲又花了更多的银子,请了一个名医过来,那名医虽有名气,医术却还是不够,和老父亲说,他知道这病的来历,但要能开治这病的方子,天下却只有一个最厉害的奇医能做到。"
"这奇医的诊费高得吓人,但老父亲心疼儿子,最后还是一咬牙,把家里的积蓄部拿出来,将那奇医请到家里。那大夫也果然厉害,一把脉,就说治他这个儿子的病不难,就是药方麻烦了点。每天把一百颗新鲜的鹅心放一锅水里煮两个时辰,把煮出的鹅心水浓煎成一碗,每日喝一碗就好。"
"开始,那老父亲遵照大夫的吩咐,每日熬鹅心水给儿子喝,果然一喝下,他那个生怪病的儿子就跟没事人一样,老父亲欢欣得不得了。但他的儿子一日不喝药,又会立即病重,痛苦不堪。如此连喝了一个月,那户人家连杀了三千只鹅,眼看着家里所有积蓄全无,鹅也快杀光了,可老父亲还是心疼他的儿子,仍要继续杀鹅。"
"不料一个月过去,鹅心水再不如从前那样有用,老父亲只能又把那大夫请到家里。大夫说,救还是有救的,但这次熬的汤药,不能是鹅心,必须用病者一个兄弟的心来熬才行,如果想药效更好点,病者十年半年都不会再病倒,就要用那户人家二儿子的心。因为那二儿子是兄弟里面最能干的,聪明人的心,是更好的药引。"
"听了大夫的话,那老父亲流了二仅的泪,第二天忽然起了个大早,自己下厨为他生病的儿子做了两样小菜,还热了一壶酒,亲自端进房里,给他那生病的儿子吃……"
炎帝侃侃而述,说到一半,却遏然而止。
咏善早听得心惊胆跳,头顶骤然没了声息,心脏像挨了一拳似的,霍然抬头,竟直直撞上炎帝正往下看的目光。
以咏善的沉稳,也不禁脸色大变,恐惧得几乎脸颊扭曲。
炎帝仿佛没发现他的脸色不对,笑问:"太子,你猜那老父亲要做什么?"
咏善脑内仿佛有人在拚命擂着大鼓,震得他头昏眼花,又如有几只受伤疯狂的野兽挥着利爪,在他心上往死处抓挠,痛得血色模糊。
他怔怔迎着炎帝的目光,忽然颤声叫了一声,"父皇!"
"儿子愚钝,猜不到那老父亲要做什么……"咏善无法呼吸似的,死死抓着炎帝床前的檀木角边,抖着双唇求道:"儿子只知道,您是天下最慈爱的父亲,是天子!小户人家解不开的事,绝难不住您。父皇,您是天底下最聪明最厉害的人,什么事都难不住您的,父皇,这……这都是儿子的错,您高抬贵手,放过咏棋哥哥!求您放过咏棋哥哥!父皇!"
咏善说完,在地上咚咚地只是拚命磕头。
炎帝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磕到额头鲜血直淌,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朕是天子,但朕真的也想,做个天下最慈爱的父亲……太子,别折腾了,回去吧。"
咏善还要再求,炎帝已经唤了侍卫进来,"太子忧虑朕的病,急得不肯回去了。你们送送。"
体仁宫的侍卫们从来都是只听皇上吩咐的,旨意一下,哪里理会你是不是太子殿下,当即连请带拉,把咏善"送"出了体仁宫。
~待续~





太子(出书版)第三部 by 风弄




文案:
咏善从没想过,咏棋可能会因为自己的爱而遭难。但他不会让任何人伤了咏棋的!就算是要他赌上太子之位……
咏棋的心茫然了。咏善的爱狂热炙人;咏善的温柔甜而腻人,但这种种却都令他渐渐甘之如饴,甚至沉溺到忘了他们的身分及任何事。但母亲的苦苦哀求,却又让他犹疑不定……
咏善、咏善,不要对我那么好啊,我怕——我才是那个伤你最重的人啊……


第十五章
宫里人心正慌乱,皇上病情未明,太子却额头淌血地被侍卫扶了出来,冻死人的冬雷一个炸得比一个响,把守在体仁宫外的官员们个个吓得面无血色,仿佛天都快塌下来了。
侍卫们躬身一退,在寒风中哆嗦了半天的官员们都围了上来,大多数人不敢乱吭声,只神态恭谨小心,竖着耳朵听咏善开口,偶尔几个胆量大点的,张了嘴也欲语还休地说了半截话。 "殿……殿下?"
"里头……"
"皇上他……"
年轻的太子僵了似的站了半晌,森冷的风刮在颊上,似乎让他清醒了点。不多时,他抬起黑白分明而不失锐利的眼,缓缓扫了一周。
温和而带有隐隐压制性的目光,在这时候却格外有了仿佛可以安抚人心的力量。
看着围绕在身边的人们安静下来,咏善才矜持地开口,"父皇身子微恙,已经让陈太医请过脉了,正歇着。诸位都是国家重臣,各有各该干的事,别在这里等着了,等父皇好些了,再去请安吧。"
低沉语气,却藏着往日那般沉静气度,看起来只是有些难过。
瞧着这年纪轻轻的皇子,众人竟不由自主松了一点,绷紧的神经稍得舒缓。
便有人小声地问:"殿下的额头,不知要不要……"
"哦。"咏善举起手抚了一下额前,皮肤冻得木木的,也不觉得疼,大概天冷,血凝得很快,摸过后指尖还是干的,苦涩地笑道:"我要留在里面侍奉膝下,父皇不允,磕头磕得重了,这体仁宫的金砖地,呵,一时失态,倒让人笑话……"
"不不,父子连心啊。"
"太子真是纯孝。"
咏善心事重重,无暇听众人感叹,举目看看头顶,太阳被遮在云后,雪没有下来,天地间仍冷得带上了杀气。
这一刻,也不知道该去哪好。
回太子殿?碰见咏棋,又该怎么发落?咏善知道自己总要做点什么,可还没有想好,越是心急如焚,越不能乱下决定,没决定之前,反而不见面的好。
淑妃那边多半也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盼着消息。
咏善潜意识地觉得过去之后,母亲又会给他出点难题,乱上加乱。
他在宫门前不声不响地站着,脸上逸出一点少见的惆怅,众人不知他心事,都以为他是为了炎帝的病情忧虑,叹了几声,都不敢擅离。这是在未来新君面前表忠心的最佳机会,有点脑子的大臣都默默陪他在冷风里待着。怔了片刻,陈太医远远拖着脚步过来,看见咏善额上的血迹,不由微愕。他从众人那分开一条道,挤了过来,苍老的嗓子一字一字地低道:"太子站在风里干什么?这么冷的天,脸上还带着血,让微臣给殿下包扎一下吧。"
将咏善请到外廊处一间小屋里。
那是在体仁宫值夜的太医专用的地方,也烧着炭火,还有准备好的药箱棉布。预备给炎帝使的,当然都是最好的东西。
陈太医把伺候的小内侍都打发出去,请咏善坐下,亲自取了温水,帮他洗净卜药。
咏善默默让他处置,脸庞宛如硬玉雕琢出来似的,一丝纹都没变过,睁着漆里如星的眼,复杂地瞅着动作老迈的陈太医取水、抹伤口、开箱取药膏。
"陈太医。"凝结似的沉默中,咏善忽然难以察觉地动了动唇。
"殿下。"
咏善黑眸闪烁不定,直瞅着这苍老的臣子,半晌才语气极轻地问:"这伤,好得了吗?"
陈太医慈祥地看着他,缓缓道:"殿下说的什么话啊?殿下还年轻,这么一点小伤,几天就全好了。微臣说一句大胆的话,殿下你的身子骨硬朗,比皇上年轻那会儿还硬朗呢。"
"会留疤吗?"
"看吧。"
"看什么?"
陈太医一边和咏善对答,一边手也没停下,熟练地往咏善额上抹着止血消痛的药膏,无可无不可地道:"看伤口养得怎样。养得好,就不会留疤。殿下这几日可不要乱挠,养得不好,真会留下个小疙瘩。"
咏善深深看他一眼,唇角慢慢地弯起一点,英俊的脸庞,不可思议地变得柔和了。
他仿佛比刚才舒缓了不少,闲话家常似的问:"在宫里常见面的,倒没试过和你聊天。家里头几个孩子?"
"没有。"
"怎么?"
"呵呵,微臣年轻时也荒唐过啊。一个夫人,四个小妾,可是……"陈太医白嘲地笑了笑,"骨血单薄,好不容易三妾生了个儿子,两个月不到就夭折了。"
咏善黯然,陪他叹了一声。
陈太医也只是郁郁了片刻,又皱着脸笑了笑,以过来人的口气道:"也是命,其实仔细想想,说不定是好事。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哪个儿女不是前世的讨债鬼呢?生下来就要看顾着,活着的时候怕他们出事,就算一辈子花尽心血,保着他们平安,到头来,还要忧着自己一闭眼,家里就翻了天,夫人小妾,嫡出的庶出的,儿子女儿的,自家人打起来才更伤筋动骨。唉,家业越大,越是烦恼。做人不容易。"
咏善没了声响,把这老臣子的话放在心里慢慢咀嚼,像含了颗千斤重的橄榄似的。
半日,才笑了笑,不咸不淡地应道:"嗯,是不容易。"
陈太医帮他抹了药膏,在上面包了纱布,叮嘱了两句不可沾水记得换药之类的,就蹒跚着走了。
咏善出了烧起炭火的小房,迎面扑来一阵冷风,冻得他微微皱眉。他已经想好了不去找淑妃自寻烦恼,索性径自回了太子殿。
常得富瞧他一大早跟着咏临赶去见炎帝,回来的时候头上缠了一圈纱布,大惊失色,在咏善身后亦步亦趋,又不敢乱问,走路时连腰都是半躬的。
宫女内侍们见了总管如此,自然个个小心,几乎都是跪着伺候。
咏善进书房坐了,接过热茶啜了两口,看不到底的黑眸盯着房门,幽幽发了一会儿呆,回过神来,瞅见常得富那个模样,却轻轻笑了,"看你这样子,见了鬼吗?咏棋醒了没有?"
他一开口,常得富才悄悄松了口气,凑着笑脸道:"咏棋殿下刚醒,梳洗过了。小的见今天变冷了,还是待在房里暖和,请他先在房里坐坐,看点书。要有别的事,等太子殿下回来再说。"
"吃东西了吗?"
"吃了,这都是预备好的,炉子上炖的,里面……"
"得了。我问一句,你答上一堆,这么鸡毛蒜皮的事用不着都和我说。"咏善淡淡截了他的话,沉吟着问:"他在房里?"
"是。"
咏善不再理会常得富,站起来,向不久前才渡过了他生命中最甜蜜一刻的寝房走去。
房中温暖如春。
似乎窗和门的挂毯都换上双层的了,咏善一入门,顷刻像浸润在温水里似的。
咏棋背对着房门,半歪在长长的铺了厚垫的热炕上看书,感到房门打开时偷逸进来的一阵冷风,不由回头。
看见是咏善回来了,眼睛微微流出欣喜,剎那间亮了亮,看清之后,目光又变得诧异,像要开口问什么。咏善等着他说话,咏棋却咬着唇,把什么都收敛了,涨红着脸,转回去装作专心地看书。
"看什么呢?"咏善脱了身上的貂皮坎肩,走到他背后侧着脖子看。
咏棋似乎想起昨晚的事,连眼神都不敢和咏善稍碰,听他问起,只把手里的书翻到前头,让他看书皮上的字。
咏善笑起来,柔声道:"哥哥真勤快,大冷的冬天,还忍着风霜读老庄。"
他的从容自若,让咏棋不再像开始那样不自然。
"这里面很暖和,哪有什么风霜?"咏棋温婉的嗓音仍是很好听,"我是想着不知什么时候要再听王太傅的课,预先看一下,要是被他问了,也不会什么也答下上。"他忽然把话拐了个弯,问咏善,"你额头怎么了?"
咏善轻描淡写道:"最近三灾六旺的,不是伤了腿就是碰了头。哥哥的脖子好点没有?"一边问着,一边手摸上咏棋软软白白的脖子。
咏棋怕痒似的一缩,脖子也红了起来,"别这样,太不规炬。"
"再不规矩的事都做了,还怕这么一点?"咏善暖昧地笑了,能把人熏醉的目光仿佛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强大力量。他就用这种目光压迫着咏棋,似笑非笑地缓缓靠近,坐上暖炕,一点一点挨得咏棋紧紧地,低声问:"哥哥昨晚到底来了多少次?我本来想数的,后来忙得都忘了。"
咏棋不敢和令他瞻颤心惊的灼热视线对迎,尴尬地别过脸躲开。脖子上痒痒的,有人把指尖贴在肌肤上慢慢地摩挲,让他回想起昨晚被一遍一遍揉搓挤压的快感。
他颤栗起来,咬着牙忍耐似的屏着呼吸。
"哥哥答应给我的字呢?写了吗?"咏善在他耳边,低声问。
"嗯。"
"在哪?给我看看。"
咏棋还是扭着头,极不自然地伸出一根指头,往靠床头的小柜子方向指了指,低声道:"我给你拿来。"
他想趁机逃跑的意图被咏善看穿了。
咏善抱住他,狠狠亲了两记,"不敢劳动哥哥,我拿就好。"
亲自去拿了小柜子上的白色卷轴,生怕咏棋不见了似的回到原来的位置,一手搂着咏棋,一手把卷轴在厚褥上放了,在两人眼前缓缓摊开,轻轻笑道:"让我瞧瞧哥哥写了什么,这是难得的彩头,可不能随便敷衍,有一个笔划写得不好,也要重来的……"边说,边垂眼去看展开的卷轴,脸上的笑容猛地凝住了。
咏棋确实没有敷衍,一笔一划都写得很用心。
上好的宣纸,白底黑字,自上而下,怵目惊心的四个大字——圣人不仁。
咏棋察觉身边的人骤然一僵,心脏不由自主就微微一缩,转过脸看着咏善,疑惑又不安地问:"写得不入眼吗?"
咏善沉默着。
咏棋看见他这模样,一股莫名其妙的畏惧就泛了起来,四肢不听使唤似的想往里逃。咏善牢牢箝住他的腰,手臂仿佛铁铸似的,死死盯着那幅字,不一会儿,又缓缓展开一抹浅笑,问咏棋,"哥哥的字,当然是好的。不过怎么就挑了这一句来写呢?"
咏棋半信半疑地打量他片刻,下巴才朝着摆在一边的那本书示意般的扬了一下,道:"不知道写什么好,随手翻了翻,挑一句就写上了。你要是不喜欢这句,我挑《孟子》里的,再给你写一幅?"
咏善失笑,"才不要《孟子》那些酸溜溜的东西。必罚哥哥重写一幅,就要佳偶天成这四个字。"
咏棋窘得要命,低头道:"又胡说八道。"
这样一搅和,惧意却不翼翼而飞了。他看着咏善把卷轴收起来搁在一边,忍不住问:"我可以去看母亲吗?你昨日答应过的。"
央求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瞅着咏善。
新太子的脸上,又出现了常有的,那种咏棋瞧不仅的复杂表情。
咏善沉默着,眼看着咏棋的憧憬越来越明显,信心却因为他的沉默而越来越动摇,央求之意越来越悲切,才捉弄够了似的莞尔一笑,"我可是太子,一言九鼎的。"
咏棋原本有些担忧的眼睛,顿时愉快的明亮起来。
"现在可以?"
"嗯。"咏善微笑道:"去吧。路上风大,哥哥,小心点了。"
咏棋感激涕零,连忙换衣服出门。
咏善亲笔写了一张纸条命人带过去,让侍卫们给咏棋放行,见咏棋急切地想要出门,又把咏棋唤住,上下打量一番,摸摸他身上的衣服,觉得还可以,又去捏披风的厚度,随口道:"太单薄了,该换件厚的。来人,弄件毛领子厚实的来。"
咏棋一身穿戴整齐,不但不冷,还觉得有点闷热,刚要婉拒,早有内侍双手递了一件厚的上来。
他脾气温和,想了想不应在这个时候和咏善过不去,接过来默默换了。
咏善这才挥挥手,"去吧。"
咏棋见他这样和善,瞧他的眼神也比往常改了许多,圆润的眼睛瞅了他一下,竟似有些不舍,两人静静对望片刻,咏棋才转头去了。
到了门外,失去地龙和热炕的庇护,迎面就窜来一股寒气把他浑身上下给裹了。
咏棋仿佛从暖炉旁猛地跌入了冰窟窿,冻得一阵乱颤,呼出口的气都是白雾雾的。
这才知道房里房外真是天差地别,幸亏咏善想得周到,要他换了件厚的才出来,不然真要冻病了。
常得富小跑着追过来,笑着行礼道:"太子殿下吩咐了,由小的护送咏棋殿下过去。暖轿已经备好,就等在门外。唉哟,这天冷得厉害,恐怕又有一场好雪了。"
咏棋抬头看看,果然阴沉沉,随时都会翻脸似的。
他心焦去见丽妃,也不太理会天气,拢着厚厚的披风就往殿门外走,上了暖轿,看着景物一路移动,穿宫越院。
离开一段日子,从小在这长大的咏棋觉得庞大复杂的王宫陌生了不少,景致虽然没多大改变,可已物是人非。
如今去看母亲,也不再是往日熟悉的那条路。
他在轿中,看着内侍们把他抬往陌生的方向,路弯弯曲曲,越走越偏,轿子外面也不再有自己的亲随,只有一个常得富搓手呵气地跟着,身下由己的感觉油然而生。
边感叹着,暖轿已经停在一个荒僻得吓人的宫殿前门。殿门上昔日挂牌区的地方空着,门上猩红的漆多年来冻裂了,东掉一块西掉一块,沿着墙边一溜过的枯死的荒草,说下出的死气沉沉。
只有门外几个持剑凶恶的皇宫侍卫,才令人联想到里面还住着活人。
这就是冷宫了。
咏棋只扫一眼,已难过得几乎泪下,母亲昔日荣华富贵,暖玉红香,锦衣玉食,多少人排着队奉承,如今竟关到这里。
常得富见他脸色黯然,不敢多嘴,先上前向守卫的侍卫头子打个招呼,公事公办,亮出当今太子亲写的放行条。
交涉好了,才过来向出了轿子的咏棋请示,"都说好了,殿下这就进去吗?"
咏棋唯恐一开口,就泄了哭音,默默点了点头,朝第一次见到的冷宫里面走。
宫里规矩多,丽妃是被打发到冷宫中的妃嫔,常得富这没关系的内侍身分,是不能面见的,跟着咏棋到了殿门前,他就被侍卫们拦住了,只能在门外等着。
冷宫采用了和体仁宫一样的制度,里头侍卫分了几重,一层一层,各有职守,绝不许有一丝弄混。
入了殿门,里进又是另一群侍卫。
大概也看过了先递进来的太子手书,侍卫并没有刁难,请咏棋在大本子上勾了个名,解释道:"这是个最怕出乱子的地方,不管谁进出,都要签字画押的。里外规矩严,我也不便带路,殿下请自行进去吧。"打个手势,请咏棋往里走。
咏棋一个人进去,过了最外头的廊子,才隐约看出这里的格局和一般宫殿也差不多,只是荒芜凄凉多了。
越往里走,越没人气,如同到了鬼域一般,阴森森的。
雕梁画栋,褪色残旧起来,原来更显惨不忍睹。
咏棋独自走了一阵,偌大的宫殿空荡荡的,主房一点人烟都没有,不知丽妃究竟在哪。他看着远近重迭的破烂屋檐,心里酸酸的,踌躇了一会儿,继续一间一间去寻,眼角看见什么东西动了动,觅着向寻了过去。
一间不起眼的侧厢门外,有个穿布裙的女人正弯着腰起炉子,被炉里涌出来的一阵黑烟呛得咳嗽了好几声。
咏棋悄悄走过去,侧着脖子仔细瞅了片刻,低声试着唤道:"清怡?"
那背影一僵,猛地弹了起来转身,凝了半晌,才确认了似的道:"殿下来了。"低缓的语调,掩不住的激动,说了这么四宇,空气中绷得紧紧的弦,仿佛呜咽着似的慢慢松开了。
清怡是丽妃身边最信得过的人,丽妃入宫,第一个分到身边伺候的就是她,看着丽妃得宠、受孕、生下咏棋、差点成为天下之母,又看着丽妃一头栽倒,二十多年下来,一天也没离过丽妃。
咏棋是被她看着长大的,自然也是熟悉亲昵得不能和外人比。
两人一照面,居然不知说什么好,想起当年今日,只余唏嘘,千万愁绪被勾起来,只是剎那间的事。
愣了一会儿神,清怡才吐了一口气,低声问:"殿下来探望娘娘吗?"
咏棋黯然地点点头,问:"母亲还好吗?"
清怡挤出个苦笑,"这些事……怎么好得起来?不过娘娘身子暂时还挺得住。"慈爱地端详咏棋一眼,忽然压低了声音,叹道:"上次见到殿下时,殿下还是太子身分……唉。"
当日咏棋被废,炎帝处置得雷厉风行,不动则已,一动就掀了全局,一日几道圣旨,废咏棋,发落丽妃,打压宋家。
帝王手掌一翻,压下来力逾千钧。
母子骨肉连面部没有见上,就一个关了冷宫,一个押往封地,见不得面,连通个报平安的书信,都惹出了大祸,导致咏棋进了内惩院。
想起炎帝的无情,咏棋就不由心惊。
他不想多说,叹了口气问:"母亲在哪?我想向她老人家请安。"
"殿下请跟我来。"
清怡把他领进一间不远的厢房,到了门外,指着里头,"娘娘在里面,殿下请自行进去吧。"转回去继续弄她的炉子。
咏棋跨过矮矮门坎,心情既焦切,又有些胆怯,越快见到母亲,越不禁生出些无端的畏惧,像怕见到什么不忍心的惨事。
这厢房还算大,里面阴沉沉的,窗上不知糊了纸还是挂了吊毯,纵使在大晴天,也未必能透进光来。
咏棋一边走,一边努力朝里头看,进了黑闷闷的地方,眼睛一时适应不过来,站在原地懵了一会儿,眼角一跳,才骤然发现一个窈窕单薄的人影就坐在右手边的软椅上。
那眉眼端容,正是母亲丽妃!
"母亲!"咏棋失声叫起来,扑通跪下。
他当太子被废,封王又被打入内惩院,和丽妃分别后历经风浪,这次见面,原本打定了主意,绝不像从前那般无用,在母亲面前小孩似的痛哭。
但看过冷宫里活坟墓般的模样,再一看端庄高贵的母亲大冬天只穿着一件半旧厚褂,孤零零坐在黑漆的厢房里,悲从中来,怎么忍得住?
"母亲……儿子来看您了……"咏棋跪下,抱住丽妃的双腿,顿时泪入雨下,断断续续啜泣,"……儿子没用,让您受苦了……母亲……"
他不肯放声,哽哽咽咽压着哭声,肺里喉咙里更加抽痛得难受,哭到后来,脊背猛弓起来,止不住一阵一阵颤抖。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抚了抚他的头顶,柔声道:"傻孩子,这里是冷宫,比哪儿都清静。你别压着,尽管放声哭吧。"
"母亲!"咏棋抬起头。
丽妃依然美丽标致的脸庞跳入他湿漉漉的眼帘,咏棋这才发现,母亲脸上也静静挂着两道泪痕。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生性好强的母亲流泪,伤心更甚,手忙脚乱用袖子幇丽妃拭泪,难过地道:"是儿子不好,过来了,倒让母亲伤心。"
丽妃把他扶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身边,强笑道:"好不容易见面,怎么哭了?想不到我也有今日。"
宫变之后,母子二人头一次见面,竟是在这毫无生气的冷宫中,外面已是天寒地冻,这儿更是冷透人心。
一切就仿佛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
丽妃和咏棋默默坐了一会儿,把眼泪擦干了,才开始低着嗓子说话。
似乎谁都不想提那一件输得满盘落索的往事,丽妃一句一句,只依着她做娘的身分,问咏棋离别后的起居饮食,听咏棋说炎帝下旨,给他寻了个南林王妃,已经奉旨成婚,丽妃沉默下来,叹了一口气,幽幽道:"我毕竟也有媳妇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可以见上一见。"
又问起咏棋在内惩院有没有受委屈。
咏棋顿时心虚起来,想到在那里被咏善绑起来肆意狎玩侵犯,还有昨夜自作孽的风流丑事,根本不敢去看丽妃的脸,低头嗫嚅道:"父皇仁慈,儿子已经被放出来了,并没吃什么苦头。如今奉旨反省,暂住在太子殿里,和咏善一起读书。"
一边说着,一边悄悄观察丽妃的脸色。
如今已身在冷宫的丽妃素面朝天,脸上一点脂粉都没抹,肌肤却仍是晶莹剔透,一双丹凤眼高高吊起,留着几分昔日的尊贵。
光线黯淡,咏棋瞧着母亲的侧脸蒙朦胧胧,如往常般的不动声色,没来由地生出一种像被窥破的心虚,只好问:"不知……母亲这些日子……还好吗?听清怡说,母亲身体还不错……"
丽妃似笑非笑,淡淡道:"我在这的日子,比起你来,还算不错的。"目光向咏棋扫去,怜惜着轻轻叹道:"你吃了很多苦头,母亲又怎会不知道?"
咏棋怔了一下,浓密的睫毛颤抖起来。
丽妃伸手过去,紧紧把他的手握了握,压低了声音,"咏棋,上次母亲派了个人去太子殿,你见着了没有?"
咏棋手猛地一抖,沉默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幸亏见着了。"丽妃松了口气,感慨着道:"这冷宫,真是个难寻破绽的地方,传个消息不容易。你母亲在宫里头待了二十多年,栽培了许多人,如今紧要关头能用上的,也只有这么一两个了。"
默默了一会儿。
丽妃又低声问:"他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
咏棋抿着唇,认真地点了点头。
"照他说的做了吗?"丽妃追着加了一句。
她的声音很轻,咏棋的身躯却仍是震了一下。
他犹豫不决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看丽妃,羞愧地道:"儿子没用,那里人多眼杂,咏善把要紧东西都藏起来了,而且儿子……母亲,那东西,我找不到。"
他说完,垂下眼看着足尖,静静等着丽妃发怒。
丽妃却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才略带失望地开口,很轻地疑惑了一句,"藏起来了?那是太子殿,你过去就住在那。哪里能藏东西,你不知道?"
"我……母亲,我……"
"你是不愿意?还是做不到?"
咏棋逃避着丽妃的目光,为难地张了张唇,"母亲,这……这事……"
原本紧紧握着他的手忽然松开,像要丢开他一样,咏棋的心像被什么扯了一下,猛地抓住往回缩的手,只好大着胆子道:"事已至此,母亲就不要再斗气了。咏善如今是太子,他答应了放过母亲的,咏临也回宫了,母亲知道儿子向来与他交好。这两个兄弟在,想来……想来不会为难我们,说不定将来连舅舅也一并饶了。母亲,母亲,你听儿子说,那日咏善出门,孩儿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去见恭无悔,再说,他就算手里有恭无悔写过的东西,偷过来又有什么用处?只会给母亲惹祸啊。您……您就听儿子一次吧……"
丽妃听他说完,不知是气的还是恨的,怔怔地,眼泪又忽地涌了出来,断线珍珠似的滑下脸庞。
咏棋被吓住了,不敢再坐,连忙又跪下来,仰头央道:"母亲,您不要生气,您听听儿子的话,母亲,您别恨儿子……"
丽妃嘴抿得死紧,仿佛心底的悲苦绝望都快破堤而出了,只能靠这最后一关守着。她一个字也没说,双臂一伸,把膝下跪着的儿子紧紧搂住。
母子两人依偎在一起,像天底下只有彼此相依为命了。
"傻孩子,天下之人,母亲谁都会恨,独独不会恨你。"丽妃颤着手,语气却低缓柔和得令人心安,"我知道你想不通,你太善良了,想不通这些宫里的狠毒心肠,给你一辈子,你也不会明白。我可怜的孩子,老天爷啊,你可怜可怜我的儿子吧,他怎么就生在帝王家呢?"
咏棋似懂非懂,心里一阵难受过一阵,不禁道:"母亲,您不要这样……那恭无悔写的东西也没什么要紧,您为什么就一定要弄到手呢?"
"没什么要紧?那你就是看过了?"
咏棋顿时语塞,狼狈地逃开丽妃的视线。
丽妃看了他一会儿,无可奈何道:"咏棋,母亲都到这地步了,还会想着和淑妃斗气吗?你不懂当母亲的心,天下当母亲的,眼里只有自己的孩子,眼里都揉不得沙子,咏棋,你就是淑妃眼里的沙子,她饶不过你。你明白吗?"
咏棋微惊。
他也不是傻子,丽妃一点,他多少也明白过来了。
不说别的,也不说他前太子的身分,仅仅咏善和他的事,淑妃就放不过他。
天下的母亲,有谁能容忍这样的事?
可是……
"母亲,咏善他说过……"
"别管咏善说过什么!他就算说了,你会信?"
"我……"咏棋欲一言又止。
很多指头捏着一点点的肉在心上恶狠狠拧着,又疼又惧,一股危险的感觉萦绕在脏腑之间,毒一样沁入的寒冷。
他不知这危险最终落到谁头上,宫里这些人,他一个都不想害。
自己的母亲首先是要保全的,咏临也不该出事。
可咏善呢?
咏善虽然有些不讨人喜欢的地方,待他却真和别人不同。咏棋惊惶地发现自己有些舍不得的滋味,好像昨夜在咏善怀里睡着,是待在宫里最令人安心的地方。
那种疼惜珍视,和母亲丽妃往日给予的全不相同。
不是一回事。
他从小对丽妃就又敬又爱又怕,如今落难,反而比昔日更为亲厚,毕竟母子连心,都这个田地了,难道还要尔虞我诈,不能说上一句贴心的话?
咏棋想了又想,抬起头,又垂下眼,反复了几次,最后摸索着,轻轻握着丽妃的手,孩子似的,恳切央求般,结结巴巴道:"母亲,我……我是有一点信的。"
他想着这样说出来,丽妃纵使脾气再好,接下来也必定雷霆大怒。
垂下头,战战兢兢地等着。
不料丽妃听了,只是怔了一下,目光垂下来投在他脸上,反而比先前柔和了。
"咏棋。"
"在。"
丽妃轻声问:"你不想咏善像你一样出事,被废,遭你一样的罪,对吗?"
咏棋生性怯弱,这个时候,诛心之间却是一个也逃不过的。
他浑身颤着,跪在丽妃面前,张惶地思索一下,仿佛背叛工丽妃似的,极内疚地点了点头。
丽妃却早料到了,竟然只叹了一口气,又幽幽问:"若母亲和咏善之间,必得有一个人死,你挑谁死?"
咏棋宛如被人戳了一刀,霍然抬头,伤心欲绝地看着丽妃,"母亲,您……您为什么要这样逼我?"
和丽妃酷似的柔美脸庞,痛苦地扭曲起来。
"母亲不逼你,不逼你。"丽妃看得不忍,抚着他的脸庞,柔声哄道:"孩子,你心底这么柔善,母亲怎么会狠心逼你。这道题,不是给你的,而是给咏善的。"
咏棋震惊。
丽妃缓缓道:"咏善已是太子,皇上身体不行了,一驾崩,咏善就会登基。他一登基,淑妃就是太后。那个时候,太后不会让我活着,也不会让你活着。咏善要保住你的性命,就不得不和淑妃对着干。你要让咏善挑,问他挑谁,你死,还是他的母亲死。"
"不,不不……"咏棋慌乱地摇头,"不会这样的,母亲您……"
"那个时候,我早就活不成了。"丽妃凄然惨笑,"不过没什么,只要你能活着,我就瞑目了。"
"母亲,不会这样的……"
"向来是这样的。"丽妃一字一顿道:"斩草除根。没能斩草除根的,那是因为势均力敌,她做不到。等她有这个分量了,自然会动手。"
她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用耳语般的低低声音问:"咏棋,你知道昨天淑妃来过这里吗?"
咏棋茫然地摇头,"她来干什么?她……她有没有对母亲……"
"她还不是皇后呢,东西没到手,怎么敢轻举妄动?"丽妃不层地笑道:"斗了二十年,却还是没胆量自己动手,这个女人,是来谈条件的。"
"谈什么条件?"
"她给了我一个承诺。"
咏棋隐隐觉得不妥,追问道:"什么承诺?"
"她答应我,"丽妃高深莫测地弯起唇,"只要我三日内自行了结,日后她登上太后位,会留你一条性命,让你回南林的封地,过你的日子。"
咏棋大惊失色,又气又恨, "这算什么条件?母亲,我要告诉父皇去,她竟然……"
"当然是条件,还是个不错的交易。若她真能遵守到底,我二话不说,就挂绳子上吊。"丽妃淡然自若,目光慢慢变得厉害起来,冷冷一笑,"可她的为人,我实在太清楚了。哼,她不来还好,一来就露了马脚,我总算明白过来。"
咏棋不解起来,"母亲明白了什么?"
丽妃轻轻一笑,居然有些愉快,含笑瞅着咏棋道:"自然是明白,她那个又能干又聪明的太子,把我的咏棋给护住了。否则,她怎么会急着逼我去死呢?我死了,你才会找咏善的麻烦,你找咏善的麻烦,她才有借口除掉你。"
咏棋听到"把我的咏棋给护住了",已经愣在那里,羞愧不堪。
和咏善那些事情,就是不相关的旁人知道了,他也不知该把脸往哪放,何况看丽妃的神态语气,分明就是有几分知道了。
他低垂着头,咬着牙关不作声。
丽妃却出奇的温和,反而安慰他道:"咏棋,别抬不起头。别人不知道,难道母亲还不明白你这孩子?宫廷里面的事,比你们兄弟两人更混账的还有呢,只要你能好好活着,不管做出什么事来,母亲都不怪你。可是……"
修长而冰冷的指尖,轻轻触着咏棋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了一点。
"可是你要听母亲的话,去把恭无悔写给咏善的东西偷过来。"
"母亲……"
"母亲不是要害人,是要自保。"丽妃殷切地看着他,"这是咏善擅入天牢和恭无悔私下见过面的证据,虽不能真的把咏善如何,但毕竟是个把柄。咏善的位置还不稳,给淑妃十个胆子,也不敢把这事漏到皇上耳朵里去。有它在手,母亲就能用这个要挟淑妃,要她暂时不敢碰我们母子。她用我的儿子要挟我,我也要用她的儿子来制衡她。"
咏棋心里微微一动,半信半疑地问:"真的?"
丽妃傲然道:"这皇宫里头,我们两人斗了快二十年了,谁也不能真的奈何谁,靠的就是制衡二字。你不是希望谁都能保得住吗?这是唯一的法子。"
咏棋沉吟了一会儿,摇头道:"这法子眼前虽看似有用,但母亲不是说将来咏善若登基,淑妃就是太后了吗?那个时候父皇不在了,她也不会再怕这个。"
"你这孩子,眼前都活不成了,你还想着将来做什么?"丽妃无可奈何地道:
"后宫就是一条倒插满尖刀的黑路,谁敢指望一辈子不挨上一刀?能熬过这一阵子就行。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懂了吗?"
"……"
"咏棋?"
"是……儿子,懂了……"
第十六章
一轮密谈后,母子不舍地告别。
咏棋出来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起了鹅毛大雪。
一片一片的雪花在地上盖了一层,雪白透亮,到处白花花的,像给皇宫穿了件崭新的衣服。
咏棋转出破落的殿门,常得富早等得急了,从躲雪的檐下缩着脖子赶紧上去,露出快冷僵掉的笑脸,"殿下出来了?小的就说有雪,您看这天,啧啧。殿下请快点上轿,那边等着呢。"
咏棋想起咏善还在等他,心里重重一沉。
对这个无情刻薄的弟弟,他向来是能避则避,没什么好感的。
不料,人不可貌相。如今自己这边今非昔比,偌大的宫廷里,倒是咏善露出些令人感动的真心来。
母亲命自己去偷东西,不就是因为咏善对自己有些好意?
可见这宫廷真是个教人寒心的地方,不管多精明的人,对谁稍微有一点好心好意,就免不了背后挨一刀子。
咏棋看着漫天大雪,越想,心事越沉重。
但要是不遵母亲的话去做,淑妃瞧出一点端倪,自己母子的命恐怕就保不住了。自己活不成也没什么,母亲在冷宫里,万一出了事,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难道真要眼睁睁看她被人害死?
他左右为难,一点也不想回去太子殿,怅然若失地站着,只是发怔。
常得富料想他见过丽妃被软禁在冷宫的凄凉模样,一时接受不了,抬头看看天上无休无止飘下来的雪花,急得跺脚,央道:"殿下,心里再不痛快,也等回去了再说呀。要是冻得生病了,让丽妃娘娘知道,岂不让她心痛?娘娘毕竟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呀。上轿吧,大雪天站着吹风不是好玩的,太子殿下说过了,要是冻着了您一点,小的两条腿就别指望要了。您就体恤体恤小的……"
相处多日,他也多少揣摩到这位皇子的脾性,比咏善软了不止十倍,所以瞻子也大起来,一边叨叨劝着,一边给左右使个眼色,几人上来,半哄半劝地推了咏棋上轿,赶紧抬起就走。
常得富把手拢在毛口袋里,跟在轿边,咯吱咯吱地踩着不断变厚的雪快步走着。
长长一段路,抬轿的和跟轿的头上肩膀上都铺了一层白。
好不容易,总算远远看见太子殿的大门。
一行人忽地护着两顶暖轿从里面出来,前面那一顶,瞧那华丽规制和随轿伺候的人,常得富就知道是淑妃了。
两队一进一出,正巧在雪上撞见。
常得富不敢无礼,连忙命自己这边停下,让到路旁一边候着,自己则堆了笑上去挨着轿帘,"小的给淑妃娘娘请安,这么冷的天,娘娘还过来瞧太子殿下?唉哟,小的没福分,刚好听使唤办事去了,没能亲自给娘娘端茶呢。"
淑妃在里面轻轻笑了一声,"给我端茶算什么福分?能给太子殿下办私事,那才是福分呢。轿子里头是咏棋?"
"回娘娘,里头确实是咏棋殿下。"她话里有话,听得常得富暗暗叫苦,这些宫里的贵人一个比一个难伺候,稍微得罪哪一个都是个凄惨下场,半边脸挨近厚毡帘子,可怜兮兮地陪笑道:"娘娘别见怪,小的斗胆再回一句,端茶当然是福分,小的也就是个端茶递水的货色,谁的使唤敢不听?头顶上个个都是比小的矜贵万倍的贵人,一根头发也比小的性命要紧……"
淑妃在轿子里又发出一声有趣似的轻笑。
后面那顶轿子里坐着咏临。
他屁股从来都坐不住,这次跟着母亲过来探望咏善,要不是因为下雪,被淑妃看着,打死他也不肯坐闷死人的轿子。轿子一停,他就把头探出来了,瞅见常得富去前面淑妃的轿子旁请安,又看到避在一边让道的轿子,立即扬声问起来,"那边的是咏棋哥哥吗?"
一边说,一边从轿子里跑出来,笑容灿烂的向咏棋的轿子走过去,兴奋地嚷嚷,"好家伙!哥哥快出来看这雪!瑞雪兆丰年就该是这种气势,我刚才还说要打哥哥们堆雪人彻冰灯呢,咏善哥哥却说你出去了,还好,半路上遇见了,哈!"
未到轿前掀帘子把咏棋找出来,淑妃的声音就拔高了从后面传来,"咏临!在雪里乱跑什么?给我回来。"
"可是……"
"你又不听话?刚才我的话,你哥哥的话,都当耳边风了?再这样,母亲立即把你送回封地去。"
"母亲,我就只和咏棋哥哥说一句话。"
"什么不得了的话,一定要在雪地里说?你回不回来?"
咏棋在轿子里听着他们母子的话,心里难受,自己掀了窗上的垂帘,隔着轻轻道:"咏临,听淑妃娘娘的话,快回去。"
咏临想不到咏棋也帮着自己母亲,充满活力的脸顿时皱得像苦瓜似的,郁郁不甘地喃喃,"就知道,你们个个都嫌我。"
只好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淑妃把儿子叫了回来,才有空再理会常得富。
"常得富,难得的机会,我也就和你说句实在话。"她让常得富靠过来点,伸出两根指头,把密实的轿帘掀开一条缝,耳语似的压低了声音,忽地冷冷道:"你最近和太医院里哪个人鬼鬼祟祟,弄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药讨好咏善,我都看在眼里呢。"
常得富骤然一惊,双膝差点跪到雪里。
淑妃冷笑着,以只能两人间听见的低声慢悠悠道:"别以为自己头上只有一个了不得的太子殿下,这宫里厉害的人多了。咏善今年才十六岁,你也不看看我在这宫里过了多少年。没有我这个当母亲的,你伺候的那个就能当上太子?他早像咏棋一样被人害了。"
寒天大雪,常得富冷得浑身乱颤,知道得罪了轿子里的人可不是有趣的,偏偏自己倒霉,被搅进咏善和咏棋的事里面了,强笑着道:"娘娘息怒,小的是个蠢材,太子殿下的吩咐……"
"这次我饶了你。"淑妃犀利一击之后,又变了轻描淡写的语气,"其实,别说什么贵人小的的混账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道理你也清楚。你要好好伺候咏善。"
"是是。"
"早点把咏棋打发走,保住咏善的平安,也就是保住你自己。明白吗?"
"是是,小的就是个听使唤的,娘娘怎么使唤……"
"闭嘴。我可没有使唤你什么,别把教唆的罪名往我头上推。"淑妃把话说完了,缓缓地往后靠去,坐直了腰,"起轿,我要回去休息了。"
常得富退到一边,垂手恭等淑妃他们一队离去,远远看着去远了,才长长吐了一口气,抹着额头的冷汗走回来,对等在暖轿里的咏棋道:"殿下,我们回去吧。"转身跺了跺脚,恶狠狠地骂了几个手忙脚乱抬轿的内侍,"起轿!笨手笨脚的!走快点,懒东西,也不看看这雪,越来越大了!"
轿子回了太子殿,咏善果然在等着。
不知他是刚刚亲自送淑妃和咏临出门,还没有进去,或是真的专程在等咏棋,反正咏棋一下轿,抬眼就瞅见咏善玉树临风地站在阶上,居高临下,雍容自在,不怒自威的皇子气度,被漫天雪景彻底衬了出来。
咏棋看得心里一跳,情不自禁感叹,明明一个模样的孪生兄弟,但咏善这英气傲然,咏临这辈子拍马也别想比得上。
炎帝的得宠妃嫔姿色不凡,生下的儿子也个个长得不错,咏棋自己就是极俊秀的一个。因此他这个大哥,对兄弟们的相貌从不看重,就只喜欢脾气温和好相处的,例如咏临。
这一次倒真是平生仅见,抬眼之间,竟一时像个没见过世面的青春少女一般,乱想到极荒诞的地方去了,暗中拿咏善的眉眼和咏临比较。
咏善和咏临有着微妙的不同的,是从前都是阴险吓人的;而现在,却下知怎么变成了英气,一点一滴都透着他的沉着精明。
真比起来,自己连他十之一二也没有。
咏棋正无端羞愧,等了多时的咏善已经步下台阶,携了咏棋的手问:"哥哥冻住了吗?怎么站在台阶下不肯挪步子?"又好看地皱了皱眉,"手好冰,常得富还敢说自己办事周到,怎么连个手炉都不会预备?"
"是是,小的办得不好。"常得富在一旁连声责骂自己。
咏善不理会他,带着咏棋往里面走。
咏棋心里七上八下,一下子想到丽妃的吩咐,一下子想到淑妃和自己母亲的争斗,一下子还想到那个压根不认识的恭无悔,他是不会撒谎的人,等一下面对咏善,以咏善的厉害,不知道会不会一下子露馅。
他忐忑不安地被咏善带着过了廊子,没话找话地道:"刚才过来,见到了淑妃和咏临的轿子。"
咏善步子忽然滞了滞,瞬间又恢复了笑脸,继续往前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是吗?母亲有没有说什么?"
"没见到淑妃娘娘,轿子停下来避了避,请长辈先过,常得富请个安就过去了。我粗心了,自己应该下轿,也过去请个安才是。"
咏善笑斥了一句,"大雪天的,请安也不急在一时。哥哥你这人,就是喜欢自找苦吃。"
到了门前,亲自掀了门上的厚挂毯,让咏棋先行。
房中和走的时候一样,地龙还是烧得旺旺的,暖烘烘舒服极了。
咏棋一进门,下意识地舒了口气,露出一丝惬意。咏善在他身后停下,抄手把他后腰搂在双臂问,"我看偌大的王宫,只有这里最合哥哥的意了。这里够暖和,穿得多了反而不舒服,哥哥脱一两件吧。"
绕到前面,指尖摸索着,去帮咏棋拉下巴处系披风的鲜红缎绳。
大概是房里实在太热,和外面的冰天雪地差太多了,咏善也没怎么动作,咏棋无端的就觉得身子发软,连膝盖也软了大半似的,要站直都很吃力。
史书中种种红颜祸水,淫乱后宫的事,一幕幕活灵活现地从眼前掠过,大皇子狼狈地发现自己比那些历史中臭名昭著的女人们还要不堪。
"别……"咏棋抬起手轻轻阻止。
瞬间,他又发现自己的五指就贴在太子弟弟的手背上,这阻止的动作,活像不要脸的勾引,冰冷的指尖触到咏善热热的肌肤,宛如寒冬和夏日骤然极不融合地撞到了一处。
他被烫到似的把手一缩。
咏善见他把手撤开,在他耳边低沉地笑起来,"哥哥这会怎么知趣了?我都忍不住要你每日去见一旦丽妃了,只求你回来时都这么听话。"
拉松系带,厚披风无声无息滑到地上。
咏善慢条斯理地把咏棋外面的裘衣也解了,再慢慢地松开扎在腰上绣工精致的长带。
咏棋知道脱了衣服后将会怎样,淫乱不堪的丑事历历在目,他甚至连从前那种不甘愿的抵抗都没有了。
想象到自己会变得无比污浊,他连魂魄都颤栗起来,压抑着喘息,忍不住又抓住在自己腰上的手,轻轻求道:"咏善,这……这是不对的……"
"嗯,是不对。"咏善咬着他的耳垂,喃喃道:"是我不对,都是我的错。是我逼哥哥做的,日后谁怪罪起来,你就说是太子逼奸好了。呵,这也是实情。"
咏棋心里大不是滋味,一个劲地摇头,"不……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咏善……这事我们再不能做了……"
"我不听,我只想做。"
咏善调笑般的和他对答,动作却透出他本性的斩钉截铁。
温柔坚定地推开咏棋颤抖着要阻止的手,轻易就把腰带解开了。他把站都站不稳的咏棋打横抱起来,放到床上,自己也脱了外衣。
精壮结实,修长强韧的年轻身躯,对已经心烦意乱的咏棋,仍有强烈的视觉冲击。
"哥哥害羞了?"咏善调侃,抓开咏棋挡在脸上的双手,笑道:"闭着眼睛干什么?难得的机会,哥哥应该好好看清楚等一下让自己快活的玩意有多大,要不要摸一下。"
露骨的言辞让咏棋连大气都不敢喘。
咏善却更挨过来了,在他耳垂上狠狠咬一口,低声道:"这将来就是皇帝的龙根呢,不知多少妃子日日巴望着见上一眼,谁也没有哥哥这样的好福气,想怎么摸,就怎么摸。"
"我不想摸……啊!咏善!"
"哥哥不想摸我的,可我想摸哥哥的啊。"
"呜……不不!不要……"
"叫大声点。我就喜欢听哥哥咿咿呀呀的叫唤,比女人还浪。"
咏棋几乎泣下。
被强拉开大腿,横躺床上扭动的姿势下流而淫荡,呜咽的声音,听起来确实像在存心勾引。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能发出那样无耻的呻 吟,还能体会到身子里面那股原始而无法压抑的快感。
咏善的指头在裆内仅仅若有若无地摩挲一下,感觉却强烈到腰都酥麻了。
"这么快就硬起来了?"
咏善微带诧异的低低声音,使本来就令人难堪的快感更添羞辱。
"不不……呜——呀……"
"不想要的话就别拼命把腰杆挺起来啊。"
"呜……咏……咏善,求你了……"
咏善罕见的没有回一句戏弄的话,专心一致地挑弄着哥哥的胯下。
精致的器官顶端正缓缓渗出透明黏液,指腹殷动地摩擦,展开褶皱上下搓着,发出不堪入耳的滋滋的濡湿声。
这比任何调侃都有效。
咏棋更为羞耻,咬着牙关不吭声了。
"怎么?没话反驳了?"咏善压低声音,带笑的犀利眸子盯着他,"还是真的已经食髓知味了?"
咏棋受不了他那活像要慢慢吞了自己的眼神,把涨红的脸别到一边。
咏善又笑起来,"我偏就让你食髓知味。"
他忽然停下动作,让咏棋勃动着青筋的器官空虚地挺立着。失去殷勤招待的地方抗议似的猛然叫嚣出渴望,咏棋几乎下意识地重重往半空挺了一下腰杆,像追逐着什么。
他扭过头,咏善居心不良的笑脸跃入眼帘,瞬间他明白过来自己又做了大不要脸的事,骨于里的淫荡都在咏善眼皮底下一览无遗。
"都说了哥哥其实是喜欢的。"咏善赶紧把呜咽着想蜷起身子的咏棋抱住,安慰似的,"孔子都说食色性也,圣人尚且如此,何况你我,有什么好害羞的?"
身后轻轻一痛,咏善的长指已嵌了一节进去。
咏棋又拼命摇起头来,"不要,咏善,你别这样……"
"别怎样?"
咏善徐徐问着,指尖用力,入得更深了。
让柔软肠壁包裹吸吮着指尖,几乎不用多少工夫,他就找到了哥哥体内最敏感的小凸点。
咏善又扬起唇,居高临下地给咏棋一个笑脸,温柔地问:"哥哥,你是要我别这样吧?"指腹准确无误地在那处狠狠压了一下。
咏棋几乎立即弹了起来。
"啊!嗯……啊啊……"
强忍的呻 吟破口而出。
"还说不要?"
"呜嗯……不……不不……"
"还说?"
"啊啊!不要呜……嗯唔——"
"继续说啊。"
一下接一下的,指尖的力度仿佛透过皮肉,全按在快崩溃的神经上。
咏棋被那么一个小小的,却主宰着生死的微妙动作,刺激得浑身哆嗦。
前面硬得一阵阵发疼,比伤口被沙子磨到还疼得厉害,他忍不住伸手想抚,却被咏善强悍地抓住了手腕,压在头顶上方。
"这么可不对,哥哥最守规矩的,怎么在弟弟面前,自己就动手玩起来了?"
"咏……咏善……别这样……"
"我既然是太子,将来就是皇帝。"咏善似笑非笑,朝咏棋泫然欲泣的脸上吹了一口热气,"天下的东西,都是皇帝的,哥哥的这根东西,自然也是我的。今日先给哥哥一个提醒,哥哥下面这根漂亮的东西,没有我的答允,谁都不许碰。连哥哥自己也不许乱碰。明白吗?"
咏棋被他勒了手腕,在床上扭出妖艳淫媚的舞蹈,不断摇晃着柔软的黑发。
"明白不明白?"咏善又低沉地问了一句。
他看着咏棋情动得快发疯的俊逸脸颊,似乎知道要用言辞唤醒他给出答案并不可行。微笑着,体内的指头不再仅止于按压,竟不打招呼地用指甲在那最要命的地方狠搔了一下。
"呜!"
咏棋比刚才更用力地弹起身子,活像忽然被放进油锅的鱼。
瞪大的眼睛蒙着一层莹润,眼泪从眼角滑下来,一滴一滴都淌到了床单上。
可胯下竖起的东西,却令人丢脸的更为精神了。
"听明白没有?"
"我……思——"
"好好答话。"
咏善一边问,一边动着指头,指甲又在娇嫩的黏膜上搔了几下。
咏棋被他欺负得大哭出来,腰杆剧烈地哆嗦着被强加的快感,啜泣着,"明白……明白了!"
"明白什么?"
"不……不能碰……"
咏善还想狠狠欺负一下的,见了咏棋吹弹可破的脸颊沾满了泪,心肠软下来,只好把指头往外抽动少许,轻轻抚摸着紧张收缩的入口,让他放松下来。
"哥哥听话,看着我的眼睛。"语调很轻柔。
咏棋怯生生地,用含着泪的乌黑眸子看了看他。
咏善问:"哥哥恨我吗?"
想都没想,咏棋就摇头了。
咏善露出微笑。
他半瞇起眼睛,居高临下地盯着咏棋打量。咏棋觉得自己的魂都要被他的目光穿透了,什么事都瞒不过这样一双眼睛。
怪不得父皇会废了没出息的自己,选立了这个弟弟。
电光石火间,丽妃的叮嘱如不速之客似地刷过脑际,咏棋觉得自己心思龌龊到了极点,他答应了母亲偷那东西,分明就是倚仗着咏善对他这点难得的心意加书咏善。
为了自保……
咏善此刻正做着大逆不道之事,自己心底藏着的这些,却比这些皮肉上的事更脏百倍!
他甩过头,企图把脸埋在软软的枕头里。
咏善开朗的笑声钻进耳膜,"说了不许害羞的,哥哥怎么又藏起来了?"
他把手拔出来,暂时放过那小小柔软的入口,伏下身,低声耳语,"哥哥的眼睛,是整个皇宫里头最澄净的。"
听在咏棋耳里,真是天下最犀利的嘲讽。
他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咏善却不允许他躲开,玩耍似的亲吻他的脸颊,轻轻咬着他的唇皮,舌头一点一点往里面探。
"嗯……嗯……"
昔日的反抗不翼而飞,哪怕一点都不剩了。
咏棋开始飞蛾扑火,他盼着咏善就这样拥着他,热情如昔的,让他情迷意乱,火烧了脑子一样的胡涂。
让他什么都不必再想。
他被压在被单和咏善之间,不知是欲火烧晕了头,还是豁出去了,羞涩地把双唇张开了一点,让咏善挥军攻杀进来,侵城掠地,缠着丁香不放。
舌头纠缠着,湿漉漉的舔舐般的声音全钻到耳朵最里面。
"好哥哥,你乖一点。"
贴着厚床单的臀部,被轻抬起来。
身体像知道等一下要遭受什么似的,不由自主地绷起肌肉,双丘之间刚刚才受过指头欺负的小孔,越发紧张地一收一缩。
咏棋秀美精致的脸逸出惊惶.
明明想逃开,身体却仿佛比大脑更知道哪里更安全些,他竟慌不择路地挪动手臂,求救一般抱住了咏善的脖子,上半身随着咏善的身躯,顿时被往上带着悬空了小半。
咏善大为欣悦,吻了他一记,夸道:"果然很乖。就这样抱着,可别松手。"
结实的下腹往前沉着挺了挺,咏棋"啊"地叫了起来。
入口被扩展着。
热硬的异物采人体内的感觉,激烈地刺激着腰杆以下的每一个地方。
"呜啊!嗯嗯——不……不要了……"
"又说不要了?"
咏善低声笑着,欺负似的故意又把腰往前送了一点。
强大的压迫感,让咏棋顿时呜咽起来。
"咏善……别……啊啊……不,不……"
雄性天性似的侵犯动作,有条不紊地重复起来。
抽出一点,又执着地更深地贯穿进去。
硬硬的东西每一下部像顶在心窝上,又热又疼,还带着毒,让腰碎了般的麻痹。
"啊……呜嗯——嗯嗯……"
"哥哥听话,把腰往上轻轻送一下。"
"呜……"
"真不听话。"
咏善宠溺地叹了一口气,自食其力地抚着纤细的腰杆,配合着自己的频率往上一下一下地抬着。
"不,我……啊!"咏棋尖叫起来,"咏善!咏善,不要……呜……"
被迫抬起腰迎接,异物骤然就挺入到了不可能到达的深处。
对撞般的动作,简直能要了人的命。
热浪夹着快感席卷而来,咏棋疯了似的扭动洁白的身子,怎么也逃不开弟弟给予的压迫和快乐。
"哥哥的东西竖得好直,快出来了吧?"
咏棋模模糊糊地哭着,白玉般赤裸的长腿被抬在咏善肩上,在半空中混乱地舞动。
体内被碾得几乎成了粉末,每一个地方都遭受着咏善的研磨,尤其是最敏感的那个突起,清清楚楚地传递着咏善的每一次挺身、抽出和狠狠贯穿。
硕大的东西,一次又一次不留情地赠过那一点,咏棋根本止不住丢脸的哭声和呻 吟。
"不不……啊!咏……呜不要!别这样啊啊……嗯别这样……"
他哭着央求,却知道自己正拼命扭动着腰。
热热的东西在臀办中进出,火辣辣的痛和快乐,连胯下的东西也兴奋得颤个不停。咏棋简直伤心欲绝,因为不管多努力,他都无法把搂着咏善脖子的手松开,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可以救命的浮木。
可这个不顾廉耻的投怀送抱,分明就让咏善能更彻底的侵犯自己,更放肆地挺到最深处。
咏善已经不再操纵他的腰,现在成了他自己往前迎合似的送。
这是后宫的妃子们狂热贪婪渴求龙精的无耻之态,自己竟也在做着。
"哥哥,你真好。又热又软,像小嘴一样吸着我。"咏善喘着热热的气,都喷在咏棋忘乎所以的淫荡脸庞。
被热嫩甬道紧紧含住不放的快感,令太子殿下神魂颠倒。
他肆意侵犯着身下的兄长。
这是他的天性,掠夺而不留余地,炎帝大概就是看上了他这个不算优点的地方。
当皇帝从不需要完美,最要紧的是知道如何得寸进尺。
他明白自己应该多体贴一点,再温柔一些,但什么都不重要了,他现在只想狠狠占有咏棋。
暗中偷窥了十几年的人,碰都不能碰的人,正承受着他一次比一次更犀利的插入,扭着腰在他的眼下淫媚无助的哭泣。
可咏棋居然还令人惊讶地抱着他不放。
灼热的占有欲熊熊燃烧,毁了一切,即使在灰烬里,当今太子仍然能瞧见自己不能回避的野心和渴望。
"不……不行了……"
"哥哥听话,再来一次。"
"真的……咏善……呜不要再……呜!饶了我吧……"
"我们还有一个晚上呢。"
咏善把哥哥像到手的猎物似的,不留情地要了一轮又一轮。
没有止尽地,对已经红肿的肉 穴和甬道发泄他不足为外人道的绝望疯狂。
既绝望,又疯狂。
有一件事情,他很确定。
只有他自己,如此深深的,不带一点怀疑的确定。
他能够失去这天下的一切,包括他自己。
却不能失去咏棋。
已经病重的父皇,迟早会发现这点。那个时候,失望的炎帝,他们的父亲,未必会放过任何一人。
第十七章
大雪漫天也有好处,宫里众人都竭力避免出门。兄弟两人一日一夜的放任,也无人管东。
咏棋胆颤心惊地见识了太子弟弟的厉害,发觉他从前原来还算稍有节制的。
这将来会成为天子的人,日后若大权在握,天不怕地不怕放纵起来,也不知会闹得怎样收场。
咏棋被他弄到后来,又哭又闹,断断续续哭着讨饶,脑子模糊得像塞了一团白花花的暖和的雪,一切都过于飘忽。
快乐和下身的痛掺和在一起,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晕过去,究竟是累的还是因为太刺激而失了神志,又究竟晕了几次。
"嗯……"
不知何时,温暖的感觉让他恍恍惚惚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咏善俊气的眉目落入眼底,一双黑瞳正关切地看着他。
轻盈的水声和热腾腾的雾气,越发似梦非梦。
"哥哥别怕,东西在里面会闹肚子.温温的洗一洗就好。"咏善贴着他的耳朵,柔声道。
肿起来的入口分外敏感,被指头探进去轻轻拨着,咏棋低声呜咽着动了动身子。
咏善宠溺的笑声钻进耳朵里,"别这么舍不得,以后哥哥要,弟弟再多多的给你就是了。"
咏棋半梦半醒间,也知道这是轻薄之语,大概脑子还正昏沉,竟不觉得难堪羞耻,只是仍有些脸红心跳的错觉,宛如喝了半瓶皇宫御造的蜜酒,热热的醉流在体内不听使唤,慢慢游弋。
"乖,好好睡吧。眼睛闭起来。"
咏善低声哄着,像对个未满月的小孩子说话似的。
咏棋却不觉得该表示任何不满。
累坏了,热水和抚在身上的指头,又那么熟悉而舒适。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像只没了戒心的小兔子躺回了窝,沉沉睡去。
咏善亲自帮他洗干净,擦干身子,赶紧抱着他回了被窝。
百般地怕哥哥着凉,蹑手蹑脚地把厚被子掖了又掖,猛地打个寒颤,才失笑起来。
原来自己肩上只随手披了一件单衣。
房间里虽然暖和,大雪天这样穿也是不行的。
咏善取了衣服穿上,站在床前看了看咏棋的睡脸。他也又累又困,火似的热情发泄了一腔,烧得没那么猛了,别的东西却像涟漪似的,一轮一轮荡漾上来,不讨人喜欢地覆在心头。
有点事,要先处置一下。
打消了睡觉的念头,咏善披上一件厚厚的裘衣,掀帘子走出了房间。
外面天全黑了,满院灯笼全点起来,在漆黑中被寒风吹得摇晃个不停。
咏善被风一吹,顿时清醒起来,问赶过来伺候的内侍,"常得富呢?"
内侍小心翼翼道:"回殿下,常总管见殿下夜里已经安寝,所以暂时回房闭一下眼去了。"
只要是人,总有休息的时候。
常得富差事办得小心谨慎,却也不是从不睡觉的。
咏善点了点头,吩咐道:"叫他到书房。"
他转身,入了书房,命人掌灯,内侍们把一向夜里预备好的热茶点心都送了上来。
咏善喝了几口茶水,吃了一些糕点填胃,随手拿起早上未看完的奏折,就着摇曳灯火继续往下看。
才看了两行,常得富就匆匆走进了房门。
"殿下,小的来了。"
他显然刚从床上爬起来,衣服都未来得及穿整齐,后领子有一半塞在里面,一边小心招呼,一边手忙脚乱抚着自己不够平整的下襬。
咏善恍若未闻,专注地看着手里的奏折。
诡异的安静让常得富警觉起来。他不敢再理会衣裳了,垂着头,悄悄抬眼窥探太子的脸色。
年轻的脸被烛光映出一圈晕红,却仍带着一丝肃杀果断。
虽然一字没说,连个怒容也没有,却更让人心惊胆颤。
常得富心脏狂跳起来,明明没做什么,竟也无来由地一阵心虚,膝盖一软,无声无息就跪了下去,等着咏善发落。
咏善好像压根就不知道他在跟前,定定坐着,看了大半个时辰的奏折。
常得富大冬天跪在打磨得透亮的砖地上,冷得几乎快僵成一团,才听见咏善心不在焉地问:"今天给淑妃娘娘请安了?"
"呃?是是……小的……"
"说了些什么?"
常得富心都差点跳出嗓子,赶紧解释,"轿子路过,小的不敢不恭敬,就是……就是过去给娘娘请个安,说小的没福气,娘娘过来居然出去了,小的没能给娘娘端茶……"
头顶上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冷笑。
又是一阵冷死人的沉默。
常得富满肚子委屈无处可诉,发着抖又跪了一阵,还听不到咏善发话。他知道上面这个太子殿下,年纪虽然小,脾气可不是闹着玩的,说不定一咬牙,真能把自己在这里晾上几天几夜,只好哭丧着脸道:"娘娘不知怎么的,就知道了小的从太医那弄药的事,教训了小的两句。"
等了一会儿,咏善还是一点声息都没有。
常得富真有些惧了,缩着脖子想了想,只好咬咬牙,又道:"娘娘还说,要小的好好伺候殿下。"
这下,咏善总算开口了,傲然地扯了扯唇角,"她要你怎么好好伺候我来着?"
常得富松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这太子殿下算是肯给个响了。
连忙磕了几个头,老老实实道:"娘娘对小的说,别以为自己头上只有一个了不得的太子殿下,这宫里厉害的人多了。她……她还说……"
"少遮遮掩掩的了,说吧。"咏善淡淡笑了笑,二个字一个字的都说清楚,过了今夜你就没机会了,日后若被我查出你瞒了一个字……呵,你也知道我待人不怎么宽厚的。"
常得富哪里还敢迟疑,顿时竹筒倒豆子,一粒也不剩了,唯恐漏掉一字的禀报,"娘娘说,咏善今年才十六岁,你也不看看我在这宫里过了多少年。没有我这个当母亲的,你伺候的那个就能当上太子?他早像咏棋一样被人害了。小的当时不敢乱说话,一个劲地赔小心。后来娘娘总算怒气消了一点,又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要好好伺候咏善。"
咏善默默听着,问:"就这些?"
"还有还有,娘娘最后还叮嘱了一句,说什么早点把咏棋打发走,保住咏善的平安,也就是保住你自己。"常得富说着,又咚咚用劲磕了几个头,满腹委屈地道:"小的对着淑妃娘娘,哪里还敢吭气?只好说明白了。殿下,小的伺候您这些年,从来没敢撒过谎,今天的事殿下就算不问,小的也不敢瞒,就是今天晚上看雨位殿下进房了,实在不敢打搅,本想着明天一早就向殿下禀报……"
"起来吧。"咏善摆了摆手止住他继续磕头,不在意地笑道:"天都快亮了,谁有工夫和你唱三堂会审?叫你过来问一下,又没要把你怎样,怎么就瘫成一团了?没出息。还不快点站起来!"
常得富这才应了一声,从冰冷的地板上战战兢兢爬起来,缩着脖子垂手等着。
"其实母亲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她是为了我好。"咏善出奇的和善,通情达理,"确实啊,保住了我这个太子位,大家都平安。"
他侃侃而谈,似乎自言自语地感叹,又像在提醒警告,常得富瞻子再大也不敢这个时候开口,唯唯诺诺,竖着耳朵只管仔细地听。
"我才十六岁,母亲人宫,快二十年了吧?"
常得富愣了一会儿,才知道咏善是在问自己,赶紧轻声道:"是,淑妃娘娘入宫,快二十年了。"
咏善从容一笑,"这么说起来,我在这宫里待的日子,将来怕是也要比她长了。"
别的也就算了,这一句话的含意,就实在太明显了。
常得富脑子都不用转,已听出这个谁都能明白的天地至理。
开罪年轻太子,未来的皇上,比开罪年纪大的淑妃娘娘后果严重多了。
只要皇帝身子好,没生急病没遇刺客,有几个太后能活得比她的皇帝儿子还长?她眼睛一闭,往日敢跟着她和皇上斗气的人必定个个死无全尸。
这哪里是良禽择木而栖?根本就是金砖殿和草棚子哪个比较能遮风挡雨的问题。
常得富就是脑袋长在屁股上,也知道该选哪个!
扑通一声,他又双膝着地了。
"小的这辈子跟着殿下,忠心耿耿,小的虽然蠢,却是个老实的,日后再有什么风吹草动,小的打断了腿也立即向殿下禀报,一个字都不会漏。"
咚咚咚咚的几个磕头,这下子真的是全心全意,忠肝义胆的了。
咏善瞧着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啦,起来。幸亏这里没外人,我挑的总管,怎么就成了磕头虫了?"
常得富高声应了,这一次站起来,神态可就不同了,斗志昂扬,若现在是在战场上,他说不定现在就会去替咏善挡刀子表忠心。
"常得富。"
"小的在。"
咏善勾勾指头,常得富赶紧趋了过去,弯着腰等他开口。
咏善点漆般的眼睛在灯火下幽幽发亮,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才轻轻吩咐道:"好好伺候咏棋殿下。"
"是是,小的好好伺候。"
"我不在太子殿的时候,他赠掉一点皮,我都唯你是问。明白了没有?"
"明白,小的明白。"
常得富把头点得如小鸡啄米。
心里非常清楚,反正他这总管的小命从今天开始,就和咏棋殿下那条非常要紧的性命,毫无悬念的拴死在一起了。
咏棋对常得富一夜的遭遇完全不知。
睡个大饱,睁开眼的时候,赫然发现自己依偎在咏善结实的胸膛前,醒过神来,羞得脸都红了,坐起上身道:"这……这也……"
"这也太不靠谱了。"咏善笑着把他拉回怀里,玩味地问:"哥哥怎么把未来皇后才能占的便宜给占了呢?"
"咏善,放手……"
咏善当然不肯放手,抓着咏棋,把他的嫩滑的脸蛋轻轻按着,在自己胸前赠了蹭,好整以暇地道:"说起来,我这殿里还缺个太子妃呢,哥哥要不要帮我参详参详?"
咏棋被他戏弄得恼了,瞪他一眼。
可他面相生来就柔,这样一瞪,落在咏善眼里,也就是个半怒半瞋的俊秀,一点威吓力都没有。
咏善津津有味地享受着咏棋的恼怒,看着那漂亮的眉目蹙了蹙,似乎哪里不适,才惊觉自己不够体恤,忘了昨晚把咏棋折腾个够呛。
他这哥哥身子可不好,惹出病来就糟了。
"哥哥别生气,要下床也先把衣服穿上,小心冷着了。"他松开手,片刻就换上了好弟弟的面容,怕咏棋气愤下硬撑着下床,连忙掀被子下去,把为咏棋预备好的衣裳一件一件递到床上。
咏棋正在心虚,哪里还敢斗气,接过咏善递的东西,默默开始换。
他夜里被剥得干净,被子底下光溜溜的,一坐起来,赤裸浑圆的肩膀都露了出来,晶莹肌肤落在咏善眼底,诱人垂涎。
他知道咏善在瞅着,却鼓不起勇气要弟弟走开,涨红了脸,低着头,在被窝里簌簌一阵,穿好里外衣裳,才下了地。
咏善盯了他好一会儿,才低声问:"哥哥还能坐吗?早上起不来,上午的课我已经推了,要是哥哥坐椅子不舒服,下午的课我也推掉就是。"
立即,咏棋脖子腾地红起来,几乎要滴血了。
咏善话一出口,也知道过分了,怕他真的生气,刚想亡丰补牢地轻哄两句,咏棋的声音就已经细若蚊蚋地传了过来。
"去。"
"什么?"
"下午的课,别推了。"
这样的坎儿都能顺利过去,咏善又大为欢喜。外面鹅毛大雪下了一日一夜,现在还没完没了的飘,反显得这小小太子殿温暖宜人。
两人都换了衣服,才命人端热水进来洗漱。
这一觉,睡得够厉害,咏棋问了一下,才知道都到吃饭时间了。他除了身体不适,很少这样贪睡晚起。
同时也想不到,咏善怎么今天也睡得不知节制了。
这个太子弟弟,听说向来都克制自律的。
从前和咏临在一起,偶尔也听咏临说起他的孪生哥哥。
咏临曾有一句,"我那咏善哥哥,就像个铁棍子铸的,当个皇子也不知道享福,每天起早摸黑的,不是练武就是读书,竟能一天也不拉下。这么拼命的刻薄自己,外人见了,还以为他想考个文武状元当呢,也不知道有什么乐趣。"
这样一个皇子,当了太子之后,如今竟也睡到快日中。
咏棋心道,这大概就是色欲误国了,自己怎么当了这样的角色?
一边想着,满腹心事渐渐来了,复杂地瞅了瞅咏善。
咏善目光犀利,立即抓到他的视线,笑问:"觉得我今天特别好看吗?这么盯着我瞅?"
恰好常得富热情万丈地进来请示是否立即上饭菜,咏善点了头,拉着咏棋到隔壁用饭去了。
这顿饭菜,做得竟能比从前还更上一层楼,口味、用料、咬劲,通通都按着咏棋的喜好来的,仿佛他才是这里的正主。
其中一道红莲凤爪,用了地道的紫金酱料,莲子炖得粉粉的,一筷就能从中分两半,凤爪香味都进去了,连咏棋也被诱得胃口大开,忍不住多挟了两筷。
可惜他们兄弟的吃饭运向来不好,正吃到一半,不速之客又来了。
常得富像知道会挨骂似的,皱着脸进来轻声禀告,"殿下,咏升殿下来了。"
咏棋不由愣了一下。
这么冷的大雪天,咏升无缘无故过来干什么?
他看看咏善,没吃多少的咏善反而给他添了一勺子他喜欢的云腿豆腐,道:"多吃点,凉了就不好吃了。"这才慢吞吞的回头看看常得富,随口道:"请他到小暖阁里坐着吧,我这就过去。"
常得富还打算赶紧掉头回去,一口回绝了咏升的求见,听了咏善的话,暗暗庆幸自己没多嘴多舌自作聪明,应了就退了出去。
咏善又帮咏棋挟了几筷子菜,把碗堆满了,半嘱咐半警告地笑笑,"都给我吃干净,要浪费了一点,晚上我就找别的法子多喂喂哥哥。"
说完就掀帘子出去了。
咏棋端着碗,想了半天,终于明白"别的法子"和"喂喂哥哥"是怎么回事,浑身一滞。
顿时大羞。
幸亏房中无人,不然又要找地缝钻了。
咏善出了门,常得富已经向咏升传递了消息转回来,见了咏善,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又请示道:"还有一件事,要禀报殿下。刚才淑妃娘娘那边派人拿了些画像过来,说是王公大臣们家里头不错的小姐,个个守礼端庄……"
咏善刚刚还拿这事和咏棋开玩笑,现在一听真弄来了,脸色却不怎么好看,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拿了多少画像过来?"
"三十二幅。"
"三十二幅?"咏善边走边不在意地问:"那送过去那边的时候呢?又是多少幅?"
"这个……小的不清楚。"
咏善转过脸,给了他一个轻微的责怪的眼色,低声道:"这么些小事都不会办,你怎么当这个总管?去,给我查清楚母亲都把哪些大臣的女儿给挡回去了,画像都弄过来。"
常得富点头不迭,赶紧去办了。
咏善吩咐完毕,继续朝小暖阁走,快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住了脚步。
陈太医给他包扎的纱布,昨日回来洗脸的时候就顺手摘了。这么一点小伤,外头漫天大雪,他也懒得传太医过来帮自己换新纱布,只涂了点太子殿预备下的伤药。
咏善举手摸摸自己的额头,转身回了书房,召个内侍进来,"找点纱布,把我额上的伤包一下。"
内侍吓了一跳,"殿下千金之躯,小的没学过医术,不如让小的找太医……"
"嗯?我说了找太医?"
咏善脸冷下来,一句反问就把内侍吓酥了。
内侍赶紧七手八脚翻了纱布出来,万分小心地给咏善缠上,弄好了,还忐忐忑忑递上铜镜,"殿下,包扎好了,小的不懂这行当,殿下千万别怪罪……"
咏善往镜子里瞥了一眼,"还算有模有样。"
随手把桌角上一个寿石纸镇递给了他,"赏你的,嘴巴给我闭紧了,我最恨的就是下头人嚼舌头,今天的事漏一点风,我就当是你泄的。"
那内侍被他又赏又吓,骨头部软了,连连点头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咏善下管他,摸摸额上的纱布,站起来见那可恶的咏升去了。
入了小暖阁,咏升早就等得不耐烦,正在东张西望,一晃眼看见咏善从门里进来,猛地站起来,行了个小礼,格外亲热,"咏善哥哥来了?我没扰着哥哥吃饭吧?"
"没事。"咏善请他坐下,开门见山地问:"这么大的雪天,怎么不在殿里待着,反而跑到我这里来了?有什么急事?"
自打他一进门,咏升的视线就忍不住往他额头雪白的纱布上瞅,闻言,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口气,"听说哥哥昨日见了父皇,我是个没见着的,放心不下,过来问问父皇的病到底怎样。唉,谁想到天家骨肉,当儿子的连侍奉病父膝下的福气都没有呢?对了,听说哥哥要留在父皇身边照看,连额头都磕出血了,父皇还是不允,这是怎么回事?父皇向来最宠爱哥哥的。"
咏善瞧着他一脸的假惺惺,满肚子恶心,真不知道这家伙怎么会和咏棋那样讨人喜欢的哥哥出自同一个父皇。
他心底冷笑,脸上却露出感激来,也叹了一口气,"想不到这个时候,还是五弟贴心。这些日子,也不知道我哪里做错了,大概是哪句话说得不巧,惹得父皇动
陈太医给他包扎的纱布,昨日回来洗脸的时候就顺手摘了。这么一点小伤,外头漫天大雪,他也懒得传太医过来帮自己换新纱布,只涂了点太子殿预备下的伤药。
咏善举手摸摸自己的额头,转身回了书房,召个内侍进来,"找点纱布,把我额上的伤包一下。"
内侍吓了一跳,"殿下千金之躯,小的没学过医术,不如让小的找太医……"
"嗯?我说了找太医?"
咏善脸冷下来,一句反问就把内侍吓酥了。
内侍赶紧七手八脚翻了纱布出来,万分小心地给咏善缠上,弄好了,还忐忐忑忑递上铜镜,"殿下,包扎好了,小的不懂这行当,殿下千万别怪罪……"
咏善往镜子里瞥了一眼,"还算有模有样。"
随手把桌角上一个寿石纸镇递给了他,"赏你的,嘴巴给我闭紧了,我最恨的就是下头人嚼舌头,今天的事漏一点风,我就当是你泄的。"
那内侍被他又赏又吓,骨头部软了,连连点头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咏善下管他,摸摸额上的纱布,站起来见那可恶的咏升去了。了肝火,反正……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说这些没意思透了。五弟,吃了中饭没有?你难得过来,和哥哥一同吃吧。"转头要唤常得富备饭。
咏升赶紧摆手,"哥哥别费心,我已经吃过了。"
他昨日早上看着咏善被炎帝一视同仁,和兄弟们挡在门外一起吹西北风,就已经知道出了事。
咏棋拜托咏临给冷宫偷偷送的信,他是截住了,也没有往外泄。
但咏棋和咏善那些丢人的事,他怎么会无端放过?通过谨妃的线,多多少少给炎帝透了点风声。
不用说,昨天的事,定是母亲谨妃下的慢性毒药起效了。
真可笑。
咏善看起来精明,竟也是个蠢蛋,什么毛病不好犯,偏偏犯这种逆天不伦的混事,看来出恭无悔那招来拖他下水,还太抬举他了,如今想想,也许根本就没这个必要。
新太子失爱于炎帝,瞎子都能看得出来。
这个往日骄傲得要死的二哥,在房里也不知被父皇怎么痛斥了一顿,天子之怒一定霹雳如雷霆,不然怎么会磕得头破血流,头上缠这么一团大纱布?
听说昨天还是陈太医那老古板瞧他可怜,才帮他包扎了,父皇可是任他额头流血地出体仁宫的。
什么太子纯孝,不惜磕头流血求皇上侍奉膝下?千古父慈子孝佳话?放屁!
咏升瞧着咏善,这个太子哥哥,怎么看,怎么比过去沮丧郁闷,浑身晦气。
这情景真是赏心悦目,让人愉快得几乎想哼起小曲来。
咏升暗暗盘算,咏棋是个倒霉透顶的,自己被废了还带累别人,谁挨上他谁倒楣;咏临又是个只会惹祸的笨牛;咏善算有些本事,可惜犯在淫欲一条上,还要是兄弟不伦!在父皇心里,多半也全军覆没了。
如果咏善被废,还有谁够资格坐那太子位?
扳着指头数来数去,只有自己。
唯一的一个人选。
咏升越想越乐,生怕掩不住脸上笑容,谢绝了咏善吃饭的邀请,也没再提恭无悔的事,安慰了咏善两句,就站起来直接告辞,无比亲切地道:"哥哥额上的伤还未好,千万好好养着。我不敢打扰,这就回去了。对了,母亲那边有上好的药,要是不嫌弃,我回去就命人取了送来。哥哥别担心,父皇想必是病中心绪不好,未必就是哥哥做了什么事惹了他。前几日还听大臣们说,父皇要我们兄弟多多学哥哥这样稳重呢。哥哥要放宽心才是。"
朝咏善行了礼,也不要咏善相送,脚步生风地出门,径自出了太子殿。
钻进门外等候的暖轿里,一颗心热得滚烫滚烫,等轿子离得太子殿远远的,咏升就忍不住掀开了轿帘,命令停轿。
他把抬轿的内侍们都遣到远处,唤了随轿的心腹内侍过来,压低声音,异常小心地秘密嘱咐道:"快,找个人出宫和外公还有我两个舅舅通个气,就说太子失了宠爱,火上就差一点油了,要他们赶紧想点办法。"
看着领命的心腹快步赶去办事,背影消失在漫漫雪白中,咏升惬意地舒一口气,不禁打量了一眼冬天的天子之所。
雪花飘飞。
皇宫远近,里里外外,都已红装素裹,美得如在画中。
不愧是瑞雪。
他站在雪地里,哈地笑了一声。
好雪!
这场鹅毛大雪,倒真是给了他一个天大的好兆头。
咏善打发了咏升,转回房里去看咏棋。
咏棋刚刚把碗里的菜勉强吃了大半,正在寻思等一下怎么交代,想起咏善临走之前的轻薄话,又尴尬又有一股不知该怎么说的暗甜,听见后面脚步声响起,料想是咏善回来了,转过头去看,"你见过咏升了吗?哎呀!"
眼忽然大睁,诧异地站起来,"额上又怎么了?"
咏善看他紧张兮兮,什么烦恼都顿时飞走了,故意不在意地道:"没什么,太医叮嘱过要记得包扎,小心留疤痕。刚才想起来,就叫个内侍过来重新扎了一下。"
"内侍?怎么不叫太医?伤药重新上了吗?"
"麻烦。"他浑不在乎地落座,"哥哥饭吃好没?今天就算没胃口,也不能饿署肠胃。"
咏棋没跟着他坐下,站了半晌,盯着他看了看,欲言又止,担忧地蹙起眉,低声道:"内侍又不是太医,你是太子,怎么可以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脸上留疤可不是好玩的。你……原来你有时候,也和咏临一个样。"
咏善听他过言细语,不自知的露出一脸关切,如饮醇酒,半醉半梦般的受用。
从前躲在暗处偷偷盯着这哥哥窥探的时候,作梦也没想过两人会有今日。
咏善巴不得咏棋再说两句,保持沉默地不吭气,结果咏棋却误会了,想着自己多嘴,遇上闭门羹,讨了个老大没趣。
他站着也不自在,讪讪道:"我不该说的,这里也只有你是作主的。"转身想回寝房。
咏善忙站起来把他拦了,笑道:"哥哥说的对,我正沉思反省呢。不过下雪天,为了一点小伤就召个太医过来,又不知道惹出什么闲话,这当太子的难处,哥哥比谁都知道。反正这里有伤药,我自己涂就得了。"
扬声叫常得富把伤药拿来。
他不许咏棋走,硬拉着咏棋一起坐下。
常得富屁颠屁颠地捧着药进来,奉承道:"别的内侍手脚比小的更笨,小的亲自伺候殿下擦药吧。"
上前去,蹑手蹑脚帮咏善解头上的纱布。
他早就接到了咏善的眼色,知道咏善打的什么主意,帮忙的时候,装出笨手笨脚的样子,横着心就把纱布扯了一下重的。
咏善闷哼一声,英眉顿时疼得敛起大半。
常得富忙惊惶跪下,连连磕头道:"小的该死!小的手冻木了,粗手粗脚的,把殿下弄疼了,小的该死!"
咏棋在旁边看着,听见咏善疼得骤然作声,像被人扯了一下肠子,猛地跳了起来,心肝乒乒乓乓地跳。
他也知道这样可笑。
明明别人包扎伤口,竟如疼在自己身上似的。
也未免太……
咏善没责怪常得富,皱眉道:"起来吧,手也太笨了。小心点,那里刚愈了一点,别又弄到流血了。"
常得富爬起来,再要凑前,咏棋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我来吧。"
咏善眼底亮光倏地闪了闪,唯恐让主动探出窝的小兔子被吓回去,按捺着欢喜,反而淡淡道:"不敢劳动哥哥,这么一点小伤……"
没说完,咏棋已经走了过来,站在他面前,低头摸索纱布边缘,认认真真地解起那团雪白的纱布来。
咏善感觉着十指在额上轻微地灵巧地动着,和这哥哥之间亲昵得不可思议,抬眼偷瞥了一眼。咏棋俊秀清逸的脸就在上方,他很少从下而上的仰望这个哥哥,心里甜甜的,默默欣赏着这崭新的亲昵角度。
咏棋毛遂自荐,这下子无法走开,只能任他目光炯炯的打量,一边把解下的纱布丢到一边,命常得富取温水过来,一边垂下浓密的睫毛,问咏善,"看什么?我脸上有东西?"
"哥哥真好看。"
"咏善,别乱说话。"
"哥哥。"咏善忽然轻轻唤了一声。
"嗯?"
"哥哥昔日,觉得当太子有趣吗?"
咏棋脸色微黯,沉吟了一会儿,摇头道:"无趣极了。这位子,刺太多了,不是扎人,就是扎自己。你比我聪明能干,也许就你能坐得惯。"
"哥哥也太没良心了,刺多的位子,你坐不惯,我就坐得惯?你说的对,无趣匝了。当太子无趣,当皇帝也没什么意思。"
咏棋一惊,压低声道:"咏善,隔墙有耳,说话小心。"
房里蓦地沉默下来后,脚步声传了过来。
常得富取了温水回来,"殿下,温水来了。"
咏善命他把水放下,打发了他出去,房里又剩下两人。
谁都没吭声。
咏棋扭了净巾,小心地帮咏善擦拭伤口旁的肌肤,弄干净了,打开药盒,沾了一点在指尖,轻轻帮咏善一点一点地涂着。
咏善抬着眼帘瞅他,瞅了许久,才低声试探着又唤了一声,"哥哥。"
"嗯?"
"当皇帝是个苦活,每天起早摸黑的就是奏折和三宫六院。和哥哥你在一起, 怕,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快活了。"
咏棋愣了半晌,才低声斥道:"你现在也学会胡说八道了,我们是兄弟……"
咏善一把抓了他帮自己擦药的手腕,盯着他磨牙道:"我这样的性子,从来就是个倔死不回头的脾气。事到如今,哥哥心里要是还没有我,我就再没有什么盼头了。"
这话把咏棋听得心惊瞻颤,连手都忘了缩回来。
两人一站一坐,僵成两个泥塑似的,目光直直地撞在一起。
半天,咏棋倒吸一口气,勉强镇定下来,别开了目光,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咏善慑人的目光终于消失。
他撇了撇唇,答非所问地吐了一句,"我累昏头了,这场雪真大。王太傅该到了,哥哥,我们读书去吧。"
第十八章
两人到了静心斋,老太傅王景桥也是刚到。
大雪天坐暖轿,毕竟不如家里暖和,他上了年纪,自然比青春年少的皇子们怕冷,正在屋里头靠着暖炉搓手,喝送上来的滚茶,看见两位皇子携手来了,才重新端起太傅的架子,矜持地坐直了身子。
咏善和咏棋入了座,就开始讲课了。
"今天,咳咳,还是说一下上次没讲完的《逍遥游》,嗯?咏善殿下,你有话说?"
咏善在座中点了点头,微笑着问:"太傅是极精通老庄的。能不能今天暂不说《逍遥游》?老庄本里,前面有一章,里头的一句话,学生看了好久都不明白,想请太傅先给我讲讲那个。"
"哦?哪一章?哪一句啊?"王景桥搁了书问。
咏棋也好奇地转头看着咏善。
咏善从容道:"就是那句,圣人不仁。"
王景桥了然似的,轻轻"哦"了一句,"原来是这个。"慢吞吞地移动目光,找到了坐在一旁的咏棋,"咏棋殿下,这一句,你过去也该学过吧?"
咏棋恭谨地站起来,垂手答道:"是的。学生从前跟着雷太傅,略听过一点。"
"嗯,那就请咏棋殿下,咳,给咏善殿下讲一讲这句吧。"
咏棋一怔,别过眼睛去和咏善对了一眼。
圣人不仁,是他随意从老庄里面挑出来的一句,写成字给咏善当彩头的。也不知道咏善为什么这么不痛快。
到现在还为这个生气?
"是。"咏棋清了清嗓子,转过半边身子,对着咏善,缓缓地用他悦耳的声音阐道:"圣人不仁中的仁,是指偏私之爱,未曾放眼大局,做到天下为公,那是小仁。圣人的不仁,让众生放手而为,各有生死,各安天命,不拘束,不偏颇,这种不仁,其实正是最大的仁爱。所以,圣人不仁,并非说圣人无情,只是因为太过有情,反而看似无情了。"
侃侃说完,看看咏善,又回头看看太傅。
王景桥瞇着昏花老眼,似乎挺满意,点头道:"殿下请坐,雷淘武也是博学之人,老庄之道,讲得有几分见地。"又问咏善,"咏善殿下,这一句,大概都明白了吗?"
咏善却掀着唇角,笑了一下,态度恭敬地道:"咏棋哥哥说得再好,毕竟年轻,怎么比得上太傅的年岁见识?学生斗胆,请太傅再按照自己的意思讲一讲这句。"
他如此执着于"圣人不仁",咏棋都奇怪起来,不禁瞅着他打量。
咏善的目光,却软绵绵的跟钉子似的,锲而不舍,只深深看入老太傅不见底的眼里去。
王景桥老脸皱了皱,一脸高深莫测,似喜非喜,又啜了一口茶,才矜持庄重地慢慢开口,"越高深的道理,越要往浅处讲。咏善殿下问得好,圣人不仁,到底该怎么解?这句话,古今有多少个聪明人,就有多少种解法。要我自己说,就是四个字。"
咏善眸光霍地一掠,沉声问:"哪四个字?"
"物竞天择。"
干巴巴的四个字,里面藏了沉甸甸的石头似的,王景桥平板无奇的语气,不知为何,竟能给人心上压了一块重铁似的感觉。
连咏棋这个懵懂旁听的,也无端心头一沉,疑惑地打量起面前这个老态龙钟的太傅来。
咏善默然,又清楚缓慢地问:"请太傅把物竞天择这四个字,再讲一讲。"
"讲不得。"王景桥苦笑道:"已经讲到最明白了,实在不能再浅了。"
他摆了摆手,动作迟缓地摸索着扶手,从椅上起来,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林子里面猛兽多啊,林中虎为王,可谁见过护着兔子的老虎呢?护着兔子,老虎要对付豺狼狮子,就会比往常顾虑上十倍,危险万分。物竞天择,圣人不仁,不是不疼兔子,他是怕老虎和兔子都活不成啊。唉,天太冷,老臣身子骨熬不住了,今日告个假,请两位殿下容老臣早退吧。"
向咏棋和咏善行了礼,摆手不要他们送出门,在两个小内侍搀扶下,蹒跚着走出了静心斋。
咏临暂时和母亲住在一处,他身体壮实,也不怕冷,大早就爬了起床,打算溜去找两个哥哥赏雪。不料到了淑妃宫门,被早得到叮嘱的侍卫拦住,死活不让他出门。
咏临出不了门,像被关在笼子里的猴子一样,郁郁不乐,只好转回来找淑妃。到了淑妃房里,才发现淑妃半倚在床上,神色委顿,腮帮子红得不寻常,疑道:"母亲怎么起得这么早?不会是哪不舒服吧?"
他在淑妃面前向来没规炬,撩了衣襬就往床边坐下,伸手探了探淑妃前额,猛地变了脸色,跳起来叫道:"不好!真的病了!好烫手!来人,传太医!快点快点!母亲,您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身上冷不冷,我要他们加点炭火来。"
淑妃拉住转身要出去唤人的儿子,"毛躁什么?坐下吧。母亲没什么大病,只是有点着凉。毕竟年纪大了,不中用,昨日去看你咏善哥哥,在雪里来回一趟,居然就扛不住了。已经派人去传太医,别乱叫唤,母亲心里好不容易安静一点呢,咏临,你陪母亲叙叙话。"
咏临虽然大剌剌的,天性却有一股罕王的诚心,看见淑妃病了,顿时比平日听话了十倍不止,乖乖坐下来,忍耐了一会儿,又笨手笨脚地要帮淑妃掖被子。
"你就坐着吧。这么莽莽撞撞的,日后也不知哪家姑姑栽你手上,被你气死。"淑妃半喜半忧地瞥咏临一眼,脸上带了一丝微笑。
咏临乐呵呵道:"还没轮到我呢,这婚姻大事,怎么也先是咏善哥哥在我前面。"
"昨天送过来的画像,你都看了?"
"嗯。"
"你也该帮你哥哥挑一挑,告诉母亲,觉得哪家闺秀最好?"
咏临仰着脖子想了想,耸肩道:"无所谓,我看啊,女人在哥哥眼里都是一样的,从小就没见过他喜欢过什么美人。父皇给他的美貌宫女,收了也就收了。挑哪个恐怕都一样。"
淑妃横他一眼,"什么一样?不动脑筋。"把手挪出热被窝,指头轻轻戳了儿子额头一下,笑骂道:"你呀。这人选分量可重呢,挑出来,将来就是你嫂子,太子妃,日后就是国母……"
正说着,一个内侍进来禀报,"娘娘,太医院的张大医到了。"
淑妃停了和儿子的说笑,稍往上坐直了,"是那个叫张云风的太医?"
"是,太医院的张云风。全照娘娘吩咐,特意召过来的。"
淑妃缓缓点了点头,看向咏临道:"你嚷嚷着玩雪,嚷了大半天了,去吧。崇英,你跟着咏临殿下一起出去,和侍卫们说,我点头了,让咏临出外走动一下,疏松疏松筋骨。"
咏临本来急着出门,发现淑妃病了,此时反而不肯去了,摇头道:"我陪着母亲,看看太医说什么。如果要抓药,我还可以帮忙。"
"嗯?我竟这么矜贵,抓药这种小事,把皇子都使唤上了?"淑妃笑起来,"算了吧你,粗枝大叶的,抓药我也不敢吃。有你在这,太医也静不下心给我把脉。还是出去的好,快去吧,难得这么好的雪,只是千万小心别冻着了。外面伺候的听着了,别让咏临殿下在雪地里乱跑,好好用轿子送过去咏善殿下那边。"
外面的内侍们连忙应是,赶去准备。
淑妃轻轻推了咏临一把,又吩咐那叫崇英的心腹内侍,"你把咏临殿下带出去,再把张大医请进来。"
咏临对于自己惹祸的本事,还是有所认同的。
听母亲说了,当即做了个鬼脸。
想想知道留着也没用,说不定真会碍着太医请脉。幸亏淑妃只是稍受了寒,病得不重,他还不太忧心,被淑妃推了两下,依依不舍地站起来,只好道:"那我出去逛逛就回,母亲,要太医记得开点上好的药啊。"跟着崇英出去,有淑妃的吩咐,顺利通过了宫门侍卫那关。
离开没多远,就跺脚让人把轿子停下,跑了出来,对内侍们道:"这么好的雪,坐轿子闷死人了。轿子是女人坐的,踏雪而歌,才是男儿快事。对了,今天的事回去可不许向淑妃娘娘告密,谁乱说我揍死谁。"丢下暖轿和四个抬轿的内侍,踩着厚厚的大雪,精神奕奕向太子殿去了。
咏临一走,外面等候的张太医就被传了进去。
他知道头上这位是太子亲母,虽暂未被册封为皇后,将来一个太后的名分是铁板钉钉,跑不掉的,因此越发小心谨慎,按照规矩磕头请了安,眼也不敢随便瞄,垂着头试探着问:"不知娘娘哪不舒服?微臣先给娘娘请个脉吧。"
"脉嘛,就不用请了,我自己知道自己的身子。倒是你,张太医,听说你最近和太子殿下,交情不错啊。"
"回娘娘,微臣和太子殿下,并没有什么交情啊。"那太医愣了一愣,微微抬头,看了坐直在床上眉眼威严的娘娘一眼,恍然大悟道:"哦,娘娘大概是弄混了。咏善殿下脉案,向来由陈太医主管。咏棋殿下暂居太子殿,他身子不适,向来是由张映辉太医照看的。娘娘要找的,大概是张映辉。微臣也姓张,嗯,叫张云风。"
淑妃目光倏然犀利,冷笑地盯着床下跪着的人道:"这么丁点大的皇宫,哪个角落的事我不知道?哼,张映辉专门照看谁的病,我比你清楚。今天我是要问问你,你交给常得富的药,用的是哪个方子?我好好一个儿子,就让你这种人拿那些淫药祸害?"
张云风仿佛耳边炸了个晴天霹雳,猛烈地抖了一下。
脸色顿时煞白。
为常得富秘制春药的事极端隐秘,那人是太子殿总管,眼看将来是要飞黄腾达的,而且他出面来讨,九成就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张云风靠着祖上资历才混入了太医院,自己本事并不大,手里就这么几帖家传秘方可以谋点升官的盼头,难得巴结太子的机会,他咬咬牙,也就干了。
可……
事情怎么就传到了淑妃耳朵里?
为太子制作春药,万一揭露出来,那就是教唆太子淫乱的死罪!
指不定立即就一杯毒酒了结!
骤惊之下,张云风骨头都软了,在地上差点跪都跪不直,喘了半天气,才惊慌失措地连连磕头,"娘娘明察,微臣做事恪守规矩,给药都是按着规矩来的,什么常得富什么药,微臣确实不知……"
"闭嘴。"淑妃声音凉得令人发怵,嗤笑一声:"没有实证,我能把你叫到这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聪明一点,当着我的面认了,说不定还有一条活路。"
张云风早吓得发抖,听出淑妃话里还有松动,又想起咏善就是她亲生儿子,这事抖落出去,对淑妃也没有好处,赶紧抓紧机会道:"是是,娘娘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微臣日后尽力为娘娘办事……"
"别啰嗦了,写方子。"
"啊?"
"纸笔都给你备下了。"淑妃朝预备好的桌案一指,"你家那祖传秘方,给我清清楚楚写出来。"
把柄捏在人家手里,张云风还有什么办法,何况面前这位是太子的娘。
张云风别无选择,爬起来拿了笔,毫不犹豫就把那春药方子写出来了,双手捧着递给淑妃过目,悄悄打量淑妃的脸色。
淑妃垂眼扫了一下,缓缓问:"你们医家里,好像有什么对反对冲之类的话吧。"
"是是,有的药性,和别的药性是不能一起用的,分开对人有好处,掺在一起用,就会伤……"
"够了,我也没考究你医术。"
"是。"
淑妃思忖片刻,转头把视线定在张云风脸上,蓦然给了他一个诡异的笑脸,"张大医,你在太医院里面这些年,职位还是很低吧?"
"这个,微臣没本事……"
"当官不需要有本事,够眼力就好。"淑妃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这春药是你家祖传的,药性你不会不熟。你给我再开个方子,日后,我保你是太医院里头的第一人。"
张云风心窝突突一跳。
他已直觉地感到,天大的富贵就在眼前。
张云风深深吸了一口气,分外压低了声音,"不知娘娘要微臣开什么方子?"
"有人已经吃过你家那祖传秘药了,我要你,再给他额外开一个专门的药方。"
张云风猜到两分,心里狂打鼓,声音越发低了,屏息问:"这……微臣愚钝,请娘娘明示,要何种疗效的药方?治的是什么病?"
淑妃笑得冷艳之极,不层地瞥他一眼,"我在这宫里待了快二十年,拉拔了两个皇子长大,就凭你,也能在我面前装傻?"
张云风见她如此犀利,也不敢再掖着,点头附道:"是是,太子年轻不经事,被人蛊惑了。娘娘心疼太子,自然是生气的,少不了要悄悄帮太子料理一下。"
"我要谁也查不出来,他是怎么死的。"淑妃浅笑着,朱唇轻启,"宫里的人但凡有病,脉案及所用之药,太医院都有登记,明明白白,不能用的药材,送不到他嘴里。独你这见不得人的药,脉案里面不可能写上,即使日后验出什么,也没人能说这是故意害他。自作孽,不可活,谁知道他偷偷犯这等淫乱之罪,吃乱七八糟的药呢?"
张云风看她笑靥如花,雍容端丽,冷出一脊梁的汗来,低声道:"针对服过那春药的人,开一张伤身子骨的方子,微臣确实可以做到。但太医院里制度严格,每个太医都有自己的职守,并不能随意给任何人开药的,如何让她服下,这就……"
淑妃一个眼神,就止了他的犹豫。
"别担心,你开方子,剩下的事,自然会有人办。"
"是。"
"写吧。"
张云风躬了躬身,转回到铺着白纸的案桌前。
不用说,一定是后宫哪个女人蛊惑了太子,惹得淑妃娘娘动了怒。
要用这种查不出来的手段,药又是常得富过来要的,可见这女人还不是普通的低等宫女,身后必有了不起的家世。
或者将来会成为新君的侧妃。
这一道方子写下去,他就成了害咏善宠爱女子的帮凶,人生后面的路到底是起是伏,就看这个了。
他提着沾了墨的笔,犹豫半天,心里打鼓似的。
悄悄回头看看淑妃,那娘娘一脸欲笑非笑,杀气逼人。
唉,皇宫之中的事,不是上这个船,就是上那个船,成王败寇,好人从没有好下场。
反正如果此刻不上贼船,自己今晚都活不成。
想到这里,不再犹豫,在白纸上笔走龙蛇地挥洒下去,把淑妃要的方子写了,双手捧到淑妃面前。
"娘娘,这方子若寻常人吃了,一点事都没有,就是个小补身子的功效。但里面的朱砂、羌活、紫贝草研细末,水煎空腹服,刚好就和我家那春药方子大冲。若病者近日吃过我那春药,再服了这个,立即就会大病。身子稍微赢弱点的,遇上这样的大雪天,大概就见不到开春了。"
他说得异常凝重,淑妃却只淡淡瞅了他一下,"我也知道医者父母心,你这不是害人,是帮人。太子是国家基石,我们这些爱护他的,当然不愿看他被邪魔歪道蛊惑了,反招损害。此事若成,就是你一件大功劳。"
把方子卷起来,放进自己怀里,低声道:"记住了,这事只有天地你我知道。今天,你不过是过来帮我开了一个受寒的药方,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事发生了。"
咏临一脱离母亲视线,立即如脱了绳子的猴子,跳下暖轿,把内侍们都丢下,兴致勃勃地往太子殿去。
没日没夜的大雪,地上覆了厚厚积雪,白花花一片。咏临的厚丰皮靴踩在上面吱吱作响,他爱听这清爽有干劲的寒冬之声,踏得特起劲。
走到半路,正巧右边一个人正从假山下穿出来,咏临目力过人,瞬间就瞅清楚了,蓦地冷喝一声,"站住!干什么坏事去了?"
那人穿着宫里普通侍卫的服饰,是看宫门的,名叫图南。大雪漫天,宫里静悄悄的,他忽然被人拔高嗓子喝了一句,吓了一跳,猛地跳转过来到处看。
瞧见咏临,惊惶的脸色即刻就全消了,松开一口气,笑着赶紧过来行礼请安,"我的妈呀,殿下这嗓子可吓死人了。小的就寻思宫里面除了殿下,没人能有这样了不得的气势。前些天听说殿下从封地回来,正打算去给殿下请安呢,可是,呵呵,您也知道,小的身分低,淑妃娘娘那门守得也严……"
"得了吧。"咏临轻轻踢了他一脚,让他起来,笑着打量他,"图南,你小子又在宫里聚众赌博啦?"
"没没没,小的哪敢……"
"哼!"咏临一伸手,拽了他的耳朵,得意地拧着问:"瞧你鬼鬼祟祟的样!我咏临殿下明察不了千里,这么一里两里还是洞若观火的,你小子尾巴一翘,我就嗅到你身上那些骰子的味道了,快说!打算到哪玩去?"
他在众皇子中以豪爽大度,不分上下著称,最能相下面人胡混,这些侍卫们见到他都不惧怕,和碰见他孪生哥哥咏善时的噤若寒蝉有云泥之别。
图南被他揪着耳朵,龇牙咧嘴地唉哟了两声,苦笑着求饶,"好好好,殿下洞若观火,小的认了,认了!殿下千万疼着小的耳朵,好殿下,松个手,疼呀!"
咏临这才松了手,笑盈盈等着。
"也不敢瞒殿下,赌呢,是有个小局。天下大雪了,兄弟们换班下来不能回家,闲着也闲着,宫里又不许喝酒,众一起烤烤炉子,总要有点乐子不是?"
"啰啰唆唆的。"咏临又笑着踢了他一脚,"还怕我告发你不成?我要真告,你几百年前就丢天牢里去了!"
"多谢殿下照应,我们个个都说,宫里皇子就数殿下仗义。不过今日呢,那边不玩投骰子,呵呵,殿下多日不和我们聚了,不知道改了规矩,现在大家都玩起了牌九……"
咏临立即来了兴致,"牌九我也玩过,很有趣。快快,领我去,这种好事没了我怎么能行?"
图南哭笑不得道:"殿下这真是难为小的了,不但淑妃娘娘,连太子殿下,最近都三番两次屡下严令,下头人不许带着您胡闹,要被知道了,小的可要大大倒楣。"
咏临知道有好玩的,哪里还管母亲和哥哥的吩咐。
他这辈子被训斥的次数不足一万也有九千,捣乱之后挨一顿骂就没事了,淑妃和咏善,即使父皇,也没因为这种事真的把他怎么样。
"去你的!"一听图南不愿意,咏临竖起眉,摆出恶狠狠的表情,又伸手抓了他耳朵往上提,"不带我玩,你才会大大倒霉呢!你带不带?带不带?耳朵还想不想要?
图南大叫求饶,"带!带带带!"
淑妃娘娘那种不许带咏临殿下胡闹的严令,这些年下了几十次了,没一次真能把咏临殿下管束住。
看来现在除了换了个新太子,其他事还是一样,尤其这个皇子咏临,还是像从前一样爱玩爱闹。
图南也不是什么要紧官员,这种小事无伤大雅,只是先拒绝一番,日后被追问起来有个敷衍借口就得了。
于是被咏临一扭耳朵,当即求饶服软,把乐呵呵的咏临领到他们侍卫们换班休息时的偏僻小厢房去了。
两人到时,小厢房里已经众了一群人,闲着的内侍和侍卫都挤在这起了暖炉的地方等着乐子,里面好几个都是从前和咏临玩得好的。
咏临脾气好,从不拿皇子身分欺负人,出手又大方,下面的人都爱和他亲近。一见图南领了他来,竟没一人反对,个个都笑开了,起哄道:"好!好!这下子才算真的热闹起来了!少了殿下,玩起来就没那么有趣。"
咏临拍拍这个,摸摸那个,笑骂道:"一群小混蛋,都是看中我身上的好东西罢了!告诉你们,今天你咏临殿下可是来赢彩头的,包管把你们的月钱都给卷走,让你们光着屁股哭去!"
顿时有人拍掌哈哈起来,"殿下够豪气!图南,你这个庄家别当了,要让给殿下才行!"
众人齐声附和。
图南把牌九给了咏临,咏临也不客气,"庄家就庄家,瞧我狮子一张嘴,生吃了你们!"将牌九往桌上哗啦啦一倒,撩起袖子吆喝,"来啊!赌桌面上无尊卑,别怪我势利眼,先把银子拿出来都放眼底看看,没银子拿东西当也可以。"
自己首先伸手入怀,把里面的小玉佩和银票通通掏了出来,"有本事你们就赢!"
众人看得眼睛发直,心热无比,争先恐后掏东西显赌本。
果然有咏临在,就不寻常的热闹,赌局一开,叫唤得震天价响,洗牌声、吆喝声、加注声、骂娘声,翻了天似的。
咏临当了庄家,气势特大。
今日也真是鸿运当头,推的牌把把都好,十把能赢七八把,把咏临乐得哈哈直笑。
热火朝天地赌了好些局,*的人出手越来越小。
"押呀!怎么不押?"
咏临正在兴头上,巴不得玩到晚上,看见气氛没刚才热烈,低头一看,自己面前堆了小山似的碎银和乱七八糟的抵押品。
许多人赌本竟都空了。
"去!"咏临大手一摆,"谁的东西谁自己拿回去,咱们再来!"
"殿下,您说的是真的?"
咏临眼睛一瞪,"你这什么话?我说的话什么时候是假的了?混小子们快点把东西都收回去,没赌本怎么玩?扫兴!快!"
众人狂喜,蜂拥而上把自己的东西从咏临眼皮底下拖了回来。他们都知道咏临的脾气,还算自律,全只拿自己输出去的,没人把不该是自己的往怀里揣。
咏临嚷嚷道:"牌九玩过了,骰子也不能白放着。要不我们再玩玩投骰子?"
"行!行!"
"殿下说玩什么就玩什么!"
大家众星捧月似的附和,赶紧把最好的一副骰子找了过来。
碰见咏临这么豪爽的皇子,人人心里欢喜,第二轮赌局开起来,更加兴致盎然。
咏临仍是庄家,叫得最起劲,不管他是输是赢,围在他旁边的侍卫们都连声叫好,捧他的场。
又玩了好久,不免内急起来。
咏临把旁边的图南抓过来,"你帮我顶一阵,我去去就来。"
图南知道咏临是要去小解,问:"要不要小的带路?"
"去你的!"咏临往他脑门上敲了一个爆栗,"我又不是头一次来你们这狗窝?要你带路?好好给我当庄,赢了给你,输了算我的。"
"谢殿下!"
图南也是个赌瘾强大的家伙,正兴奋得满脸通红,咏临这么说,他乐得趁机当当庄,占了咏临的位置,神气地吆喝起来,"来来!这把骰子咱老图来投!眼睛瞪大啦!来个五子登科啊!"
第十九章
咏临匆匆出了小厢房。
这是没什么身分的侍卫们和内侍们众脚的地方,规格和淑妃宫太子殿等差了十万八千里,茅房也隔得远。
不过他从前常悄悄过来玩,热门熟路,下了台阶在院子里老马识途似的一路过去。
茅房在院子最边上,到了这里,已经听不见前面冲天的叫赌声。
因为宫里侍卫和内侍人数多,茅房重量不重质,就一个木头房子,里面简简单单用木板木门隔开一溜小单间。
咏临随便选了个小格进去,解了裤带。
正巧门外有动静,似乎又有人进来,咏临一心想着赶紧弄好继续当庄,也不理会。
"这阵子的雪真大啊,冷死人。"
"对。谨妃娘娘最节俭的,如今都烧上地龙了。"
看来是两个宫里没职分的小内侍,一边上茅房一边闲聊。
"你别说,淑妃娘娘那边,早就地龙和暖炉子都点上了,听小钱说,进门就暖烘烘的,能热出一身汗来。啧啧,贵人就是贵人,我们能挨个小炉子就算福气了。人和人,真是不能比啊,什么都看投胎的时候选了哪个娘。你看那些皇子,一辈子命好福好,出生就是吃好的穿好的,我们就一辈子伺候人。"
"嘿,我悄悄告诉你一句,你可千万别羡慕皇子,倒霉起来,那可是大倒霉呢,就怕比我们还不如。你没瞧见咏棋殿下的例子?"
"那怎么能算呢?他要是好好的什么也不做,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太子被废了,难免的受委屈。况且现在也好了嘛,听说不关内惩院,现在都搬太子殿去了,多半也是地龙暖炉子的伺候。哎,咏善殿下那么个冷面阎王,看不出对自己兄弟还真不错呢。"
"你知道什么?你只看见咏棋殿下被废了,没看见太子殿还有凶险呢。我看啊,咏善殿下自己的平安都未必能保得住。"
咏临浑身一震,悄悄挨过去,贴着薄门板往下听。
隔壁的窃窃私语骤然压低了不少。
"哥,小心,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被人知道可要杀头啊。"
入宫的内侍多半无亲无故,在宫里头常常结拜认兄弟,拉帮结派也是寻常事,私下里"哥哥"、"弟弟"的叫,是极常见的事。
"放心,这些话,除了你,我也不会和别人说。告诉你,是为了提个醒,这种大雪天不是吉兆,宫里眼看要变天了,出大事呢。上头的贵人们斗气,咱们小的千万别招惹上一点,缩在一边才能平安。你以后要是撞上什么去太子殿淑妃娘娘宫的差事,最好想办法推了,装肚子疼啊什么石头砸到脚的,都行。倒是谨妃娘娘那里,多去几趟巴结巴结。"
"哥的话当然是没错的。不过,太子殿下不是很受皇上宠爱吗?听说前阵子已经让他办起大人的正经事来了,我路上见过常总管捧奏折呢。怎么?难道,难道去年那种事,又要来一次?"
咏棋被废,正是去年六月的事。
正月立,不足六个月就废了,丽妃一族几乎被彻底打到最底。
当时也没什么严重的原因,大家只知道因为丽妃娘娘想当皇后,结果不但没当成,把自己和儿子都搭进去了。
"可是,为什么呢?咏棋殿下斯斯文文,看起来不够厉害;但咏善殿下,瞅一眼就让人怕怕的,厉害得很,怎么他也会出事?"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隔壁沉默了一下。
气氛蓦地紧张起来。
"我告诉你,你可别对外面乱说。这些话传出去,我们两个都要倒霉。"
"打死也不对外说。哥,你说吧。"
声音又压得更低了。
"我也是听别人悄悄说的,最近几天,宫里好些地方传呢。先说好,这些话只传你一双耳朵。"
"哎呀,哥,你就说吧。我嘴巴紧,你是知道的。"
又是一阵沉默,仿佛说话的人要整理一下思绪。
咏临神经再粗,此时也已知事关重大,屏气凝息,尽量贴着木板等那人开口。
"这话也不知道从宫里哪头传出来的,说是咏善殿下,和咏棋殿下,那个……"
"哪个?"
"笨啊。"那年长地低骂一声,"在床上抱着滚的,还能是哪个?"
隔壁的咏临,骤然一震。
"不会吧?他们不是兄弟吗?"
"兄弟又怎样?反正不是一个娘。皇宫里面这种事多呢,你再待上个三十年就明白了。反正在太子殿里乱来,好像事情漏了风,传到皇上耳朵里去了。对了,你听说了没有?太子殿下去给皇上请安,给皇上挡了呢,在走廊下面喝西北风。后来还磕头磕出一脑袋的血,咏善殿下在皇上面前哭得像泪人似的,说是咏棋殿下勾引了他,一时胡涂才做了傻事……"
砰!
猛地一声巨响,身后薄木板门被人从中间踢成了两半。
交头接耳的两人齐齐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拎着衣领扯出格子,狠狠掷在地上。
两个内侍被摔得七荤八素,在地上滚了几滚,抬起头一看,咏临气得发红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双手叉腰,居高临下,狰狞如索命罗剎。
两人怎料到大雪天的会在这里碰上这位三皇子,吓得魂飞魄散,跪下叫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咏临恶狠狠地把那年长的踢了个觔斗,又拽他过来在自己面前跪了,咬牙切齿道:"饶命?你诬蔑我两个哥哥,什么烂话都说了,还敢要我饶命?走,见我母亲去!"拉着那人衣领就往外拽。
那内侍知道到了淑妃面前必死无疑,哪里敢去,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浑身颤栗地磕头求饶,"小的不敢诬蔑,小的也只是听别人说的,殿下,你饶了小的这一遭,以后小的一个字都不敢乱说了!殿下饶命,饶命啊!"
那年纪小的也浑身打颤,爬过来抱着咏临的大腿不放,哭着央道:"殿下,殿下,我们哥俩胡涂,你饶我们一命……"
"你刚刚说的什么?"
"再不敢说了!真的不敢了!"
"混蛋!"咏临把抱着他大腿的小内侍踹到一边,抓着那年纪大的抽了一耳光,"给我说!仔仔细细说清楚!敢瞒一个字,我生撕了你!"
他在下面人心目中向来是个和善开朗的角色,从来没露过这种仿佛要杀人的狠样。一个耳光下去,年长的内侍脸颊顿时肿起半边,眼看要被咏临抓到淑妃面前处置,还不如在咏临面前坦白从宽,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拼命磕头道:"是是!小的都说,什么都说,殿下听我说,听我说……"
"说!"
"刚才的话都是听别的人说的……"
"什么别人?讲名字!"
内侍哭丧着脸道:"殿下,这是闲聊时胡扯起来的,怎么说得清啊?宫里头内侍累了蹲一起喝水吃饭,每天都有新鲜话,真的不清楚哪句是哪个人露出来的,况且嘴巴传嘴巴,像……像那个……那个咏善殿下说是咏棋殿下勾引了他的话,小的只隐约记得是天心殿管茶水的福庆说的,他又是听谨妃宫那头的棉宝说的……"
咏临爆吼,"胡扯!谨妃宫的人,怎么会知道体仁宫里头的事?大臣们都不知道,他一个蹲角落的小内侍能知道?"
两人见他火又上来了,频频磕头,乱七八糟的附和,"是是,小的胡扯,棉宝胡说八道……"
咏临喘了一会儿粗气,才往下问:"还有呢?你们下面还有什么混账谣言?说我哥哥们坏话的?都给我说清楚!"
"没有了,没有了。"
"瞒着我是不是?我懒得和你们啰嗦。走!让我母亲审你们去!"
"不不!殿下,殿下,我说,我说啊!"
"快说!"
"宫里的话向来传得多,不过都没有实据,也不知道谁开始瞎说的。有的说……说咏棋殿下昔日都不把咏善殿下看眼里的,现在瞧咏善殿下当了太子,就沾上去了,好图个后路,盼着东山再起:还有的说……"那内侍怯怯地看了咏临一眼,结结巴巴,"……说咏棋殿下长得实在太好了,和丽妃娘娘一个样,难免有爱男色的喜欢,咏善殿下对女人好像没什么兴趣,也没见过他……"
咏临见他说一半又停了,怒气冲冲地问:"没见过他什么?说!不说我踢死你!"提起脚往他身上狠狠踹了几下。
那内侍被他踢倒在地,只好抱着头哭道:"我说!我说!那些人说,咏善殿下身边美貌侍女那么多,都没见过咏善殿下有特别喜欢哪个,说不定咏善殿下就是个爱男色的,刚好咏棋殿下模样好……殿下饶命啊!这些不是小的造谣,只是小的无意听来的……"
"还有呢?说!"
"还有就是……就是说丽妃娘娘入了冷宫,淑妃娘娘还不解恨,就指使咏善殿下帮母亲出一口气,把咏棋殿下给……给那个了……"
"还有!"
"这这……也……也有人说,是咏善殿下自己看上了咏棋殿下,从前弄不到手,现在咏棋殿下无权无势,刚好可以弄来乐乐,大概早在内惩院就……就那个了。在内惩院觉得不方便,所以又把咏棋殿下弄到了太子殿,每天晚上暖被窝,哎呀!殿下您别打,别打!小的该死,小的自己动手掌嘴!殿下,这些话小的只是不小心听见的,真的下是小的自己造出来的……"杀猪般求饶起来。
"还有!"
"还有……还有的说,不但咏善殿下,连咏临殿下您……您……您也……"
咏临牙都快磨碎了,狠狠问:"我也什么?说!"
那内侍看他争头捏得几乎出血,生怕他真的一动手就往死里打,只好豁出去继续坦白,"还有风声说这事殿下您也有份,孪生兄弟两人,一起淫乱大哥来着,所以您才天天往太子殿跔得动……"
咏临怒火中烧,弯腰把那人拎着衣领拽起来,左右开弓抽了他几个嘴巴,打得嘴角鲜血淋漓,眼里喷着火吼道:"我母亲是天子亲封的淑妃!就连丽妃,如今虽在冷宫,也比你们尊贵百倍!我们兄弟是天子血脉!金枝玉叶!一个个干干净净!居然被你这种下贱东西污三秽四的糟蹋?传这种十恶不赦的谣言?你该死!"
"殿下,殿下饶命!殿下您饶了我,是您逼我说的呀!"
两人又是磕头,又是抱着咏临的腿央求。
咏临厌恶地把他们两个都踢了个觔斗,喝道:"别让我再瞧见你们!"
连多待一刻都嫌邋遢似的往外走,一脚把外面的木门也踹个稀烂。
时间早过了晌午,外面风雪正大,咏临无心理会交给图南的赌局,更没空把赌桌上自己的东西收回来,独自一人,汹汹地直朝太子殿走。
积雪满地,经过这么半日,雪层又厚了一点,咏临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铺头盖脸的冷风打过来,让他脑子里的怒火消下去了点,但立即,又有一种凉浸浸的东西,猛地从脚底窜了上来,冻得他脚步一滞。
刚才的谣言,九成九是下面人吃饱了撑着,胡说八道,居心不良编造皇子们的丑事,下道德地讨个乐子。
只是,他忽然之间,却想起了内惩院里自己把咏善大腿上扎了一刀的那天。
当时,咏棋哥哥那个眼神表情……
还有,为什么咏善哥哥要拿烙铁对付咏棋哥哥?说是奉旨审问,迫不得已动刑,如今想起来,咏善哥哥是太子,咏棋哥哥又是兄弟,就算奉了父皇严命,不得不用刑,也不该亲自动手。
"不会的。"咏临用力地摇了摇头,像要把脑子里面的怪念头都丢出去。
可另一个疑惑又不打招呼地钻了进来。
他去内惩院看咏棋哥哥,为什么咏善哥哥不高兴呢?
为什么咏善哥哥下令要内惩院的人下许他进去?
为什么母亲也劝自己暂时不要见?难道这事,母亲也知道?
他帮咏棋哥哥送信给丽妃,咏善哥哥气成那样……
匆匆的脚步,慢了下来。
咏临越走越沉重,越觉得不安,仿佛忽然发现心里面藏了十几条冬眠的毒蛇,醒过来了正乱钻着打算在哪咬上一口。
他打死也不相信,但每一步下去,每一个的疑点都好像更清晰了,拼了命也开解不了困惑之处。
咏临这辈子都没尝过这种煎熬滋味,指甲不知不觉中全掐进了肉里,也不知道疼。
他一会儿想这是谣言,绝对的诬蔑,应该严查,一会儿觉得不该严查,虽然是谣言,但谣言止于智者,这是咏善哥哥常说的话,不理会,很快会过去。
可谣言如果传开呢?
谣言可以杀人,这话咏善哥哥没有怎么说过,但母亲却是经常提的。往常听着不在意,此刻想起来,真的分量十足。
如果这不全是谣言呢?
咏棋哥哥从前和咏善哥哥并不亲近,怎么忽然就好成那个样了?
怎么咏善哥哥刚刚审完了案子,咏棋哥哥一点也不见外,就肯住进太子殿?
如果咏善哥哥真的对咏棋哥哥……
他对咏棋哥哥动烙铁,把咏棋哥哥的脖子都烙伤了,是因为咏棋哥哥不答应那事!?
咏临大恨自己的脑子,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往那个不可能的地方想,而且越想越真,联系起最近的种种怪事,甚至可以说是豁然开朗。
可恶的豁然开朗!
咏临喃喃咒骂,一个劲挠自己的头,把宫女们悉心替他梳好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恨不得把自己的头盖打开,把那些讨厌的念头用刀子挖出来才好!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切都是谣言?
去找父皇?不行,父皇病着,而且如果父皇知道了,会怪罪咏善哥哥,说不定还连累咏棋哥哥。
找母亲?也许可以问母亲。他想了一会儿又摇头,不行,这是兄弟间的事。
问咏善哥哥?如果不是,咏善哥哥一定大怒,咏棋哥哥也会尴尬死了,以后大家兄弟都不用见面了。
如果是。
如果真的是这么一回事……
咏临心乱如麻,真想找根棍子把自己给敲晕算了。偌大皇宫,他不知道该找谁去,隐隐约约知道事情很大,不过如果只是谣言,又应该只是一件不必在意的小事吧?到底是大事还是小事?
唯一确定的是,绝不能传开来。
忽然,他惊觉似的顿住脚,抬头往前看。
太子殿熟悉的檐角出现在视野中。
咏临又努力思索了片刻,最后,豁出去般咬了咬牙。
要他不声张,当没听过这回事,憋也要憋死。
他迈开大步,朝太子殿走去。
常得富正在太子殿,看见咏临冒着风雪来了,赶紧溜下台阶亲自迎接,笑嘻嘻道:"殿下真是从小骑马射箭的好身子,这么大的雪也不坐暖轿,走在雪上威风凛凛的就来了……"
"我咏善哥哥呢?"
"太子殿下记挂着皇上的病,上过王太傅的课就过去体仁宫请安了。"
"那咏棋哥哥呢?他总在吧?"
"咏棋殿下?"常得富略微诧异地打量着咏临不同寻常的脸色,"咏棋殿下最近身子不好,听课听累了,在房里小睡呢,殿下!您等小的通报一声……"
咏临一边朝咏棋的寝房里走,一边丢下话,"用不着你。我有点事要问哥哥,咱们兄弟的事,别不长眼睛地跟进来。"
咏棋说要小睡,其实并没有睡。
王太傅"物竞天择"四个字,搅得他心里沉沉的,顶着胃一样,说不出的难受。
谁是圣人?谁是老虎?谁又是兔子?
豺狼又是哪些呢?
大家说话都像猜谜似的,他听出了几分,却无法彻底弄清楚,依稀明白自己大概就是兔子了。
若真说他是兔子,他也认了。
自己从没想过害人,论本事,自己确实不如咏善,真的物竞天择,父皇废了自己,改立咏善,说得过去。
他甚至连不甘心的想法都没有。
谁想当太子?至少他不想。
当太子一点也不好,每天被管束着,一点错都不能有,说句话都要斟酌,一个字的错都会被人挑剔出来。
他当几个月的太子,每天被母亲丽妃教训得战战兢兢,一言一行都要听母亲的,仍不能让母亲满意。
"咏棋,你知不知道自己肩上担着多少人的身家性命?"
"你再不刚强些,可怎么好?母亲都被你急死了。"
"多讨好你父皇,顺着你父皇的意思说话,记着,不管什么事,你都顺着你父皇,太子该有太子的样子。要逆着你父皇,他就会觉得你当了太子,骄横了,这可是要命的事。"
当太子才是要命的事……
担惊受怕,不知何时被人在背后捅刀子,或者父皇随时看你不顺眼,就给你下一道废位诏书。
一旦废了,打入死牢或者打发去封地软禁,就瞧父皇的心情了。
这样过日子,连普通皇子都不如。
咏棋苦思冥想,就是不明白。
不明白老虎为什么护着兔子,更不明白为什么老虎护着兔子,就两个都活不成?
为什么兔子就不能有条活路?
兔子。
兔子只吃草,不伤人,安安静静躲草丛里面待着,怎么就得罪尽了天下人?
咏棋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又软又厚的被子,也是心乱如麻。
忽然想起来,他不该是兔子,兔子是不害人的。
可母亲要他去害咏善,偷咏善的东西。
母亲被淑妃威胁,就指望唯一的儿子把这东西弄到手,赖以自保,活一条性命。
他已经答应了,不能不答应……
但咏善今天还拉着他的手,和他说许多贴心话,亲昵地喊他哥哥。
"哥哥心里要是还没有我,我就再没有什么盼头了。"
每次想起咏善这句话,他的心头就要猛地颤一颤,甚至连手都会忍不住狠抖一下。
有时候,咏棋真恨极了自己不会撒谎。
不会撒谎,所以也看不出别人是不是在撒谎,母亲丽妃那双犀利的眼睛,怎么就没传给自己?
他知道身边的人常常撒谎,宫里没有不撒谎的人,连咏临这弟弟,过去也常随口胡说逗他玩,自己还常常当真。
难道真是因为不足月而生,先天就比别人少了点什么?
咏善呢?到底是不是撒谎?
如果是真的,那真的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咏善那人,从前一点都看不出来;如果是真的,那他过去也藏得太好了,面上那么凶狠,冷冰冰的,根本就不记得他有那么一点点好感的示意。足以证明咏善城府深,而且很会骗人,一骗就是十几年。
如果是假的……
咏棋轻轻叹了一口气,如果是假的,那就是假的了。
就算是假的,他也看不出来,可心底多多少少想相信那是真的。
不过,相信也没用,真的就更糟,谁也不会答允他们在一起,太子和前太子,那算什么?而且还是兄弟!
谁都不会答应的!
还有,那么自己呢?
自己到底对咏善是个什么心思?
到底有没有别的心思?
咏棋脑子里的泡泡浮了又破,破了又有新的浮起来,泡沫飞溅,打得思绪湿答答的,却找不到任何答案。
咏善对自己到底有什么打算,他绝对弄不明白了。
不过,连自己对咏善有什么打算都不明白,连他也难免鄙视起自己来。
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他抓着胸前的衣襟,彷佛要把心窝掏出来看看,看明白乱成一团的心里到底写了什么,这么若隐若现,连他这个当事人自己都被弄胡涂了
指尖隔着衣服压在胸前的感觉,却忽然唤起别的回忆。咏棋猝不及防地想起了咏善指尖在自己身上游走的滋味,不容反抗,高高在上地宣布所有权,令人心惊胆颤的淫靡,却又很热很热。
这种念头竟然会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冒出来,实在是下流的罪过!
咏棋满脸都红透了。
耳边传来房门被推开的声音,他像见不得人的心事被人窥知了一样,猛地从床上坐起身,警惕地看着房门。
"咏临?"咏棋看清楚不速之客的脸,才放松了一点,"你怎么来了?"
咏临关了门,转过身面对着他,出奇的沉默。
比墨还黑的眼眸极大的瞪着,带着一种少见的严肃和狐疑,盯得咏棋浑身不自六口。
咏棋在被窝里,只穿了单衣,他挪动一下身子,把滑下去的被子拉到肩上,低头去找自己脱下的外套,搭讪着道:"你找咏善吗?他去体仁宫了,向父皇请安。我本来也要去的,但因为正被责令反省己过,不得擅出,只好请咏善代我向父皇请安,希望他老人家身体早点安康……"
"哥哥的伤好了没有?"咏临忽然粗声粗气截断他的话。
咏棋奇怪的抬头,"什么伤?哦,你是说脖子上的伤吗?全好了,幸亏治得及时,药又都是宫里最好的。"
咏临走过来,一只膝盖压到床上,朝咏棋靠过来,"我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
"我就要看!"
他一摆出执拗的牛脾气,咏棋就拿这个最心爱的弟弟没办法了,只好把头仰了仰,让他看看脖子上愈合的伤疤,"看见了吧?就只剩一点小印子。"
"这是什么?"咏临忽然用指头在他肩窝处一按,变了声调,"谁弄的?"
咏棋大惊。
赶紧低头,却因为视线阻碍,看不见咏临指的是什么东西。
不过听咏临的声音,猜也猜到他看见了什么。这些痕迹浑身都是,本来不会被人看见,偏偏躺在床上外衣都脱了,咏善临去前,为了让他睡舒服点,还把白色亵衣的领口拉松了点,说是不拘束,血行得旺,人会更暖和。
害得肩膀半露,居然惹起了咏临的疑心。
"没什么,大概是不知什么时候赠了一下。"
咏棋慌慌张张,要把衣领拢起来。
"赠的?我不信!"咏临脸色早就变了,看见咏棋要拢衣,更深信不疑自己看到的痕迹确实如自己想的那样,抓住咏棋的手腕,一手就去扯咏棋身上的衣服。
"咏临,你干什么?放手!"
"我不放!我要看明白!"
嗤!白色绸衣几乎被咏临从中间拉开个口子。
布料从肩膀到大半胸膛中分开来,暴露出肌肤上处处红点咬痕吻痕。
咏临像给人抽了一个耳光似的,骤然僵硬片刻,又猛地握住了正往床角退的咏棋的肩膀,拼命摇晃着喝问:"这是谁干的?是不是咏善哥哥干的?是不是?"
"咏临,你放手,你别问……"
"我偏问!偏要问!"咏临对着咏棋大吼,"你身子这些印子都是咏善哥哥弄的,是不是真的?你说话啊!哥哥,你快点说啊!你快说!"
他吼得屋顶都簌簌发抖了。
常得富早就察觉不对劲,守在门外不敢离开,听见里面吵起来,急得团团转。
咏临是咏善的孪生弟弟,虽然调皮捣蛋,常常挨骂,却是淑妃和咏善一力保护的小雏鹰,向来纵容宠溺的。咏临进门前,可是恶狠狠的警告过不许入内。
得罪了咏临,不但等于得罪淑妃,多半也让咏善不高兴,他常得富以后就不用混饭吃了。
但咏临现在吼的那个咏棋,同样也是咏善的命根。
常得富听见咏临在里面咆哮,说的话还和皇子们极禁忌的事有关,自己掺和进去,简直就是飞蛾扑火。
但是不掺和,咏棋有一点损伤,自己也要完蛋大吉。
偏偏咏善又出去了。
常得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想来想去,还是一咬牙推门进去,拉着咏临的手道:"殿下,您有话慢慢说,都是兄弟。"
手上不敢用力,一边劝,一边眼睛不经意就扫到了咏棋被扯开衣服的上身,斑斑点点情色痕迹,罪证似的明显。
糟了!不该看的居然都看见了!
常得富赶紧移开视线,看着脚尖,还要拉着咏临,"都是兄弟,万事好商量,殿下,您别惊着咏棋殿下,他的病才好些,太子殿下说了……"
"滚开!去你的假惺惺猫哭耗子!"咏临力气大,何况怒火正旺,一甩手就把常得富挥到了房门边上,"别以为我是傻子!你是太子殿总管,这事少不了有你一份!我咏棋哥哥虽然被废了,怎么说也是皇子,你们就敢奉承着新太子合伙糟蹋他?等着!内惩院里出了什么事,我迟早全查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他本来还要赶过去踹常得富两脚狠的,想起咏棋还在,没再理会常得富,扭回头,爬上床把缩到里面的咏棋粗鲁地抓了出来,急切地道:"哥哥遭了这种事,为什么竟不和我说?哥哥也太错疑了我。我和他虽然是孪生兄弟,也不会合着他来做这种没人伦的事。要是哥哥早点和我说,也不至于这些日子都……"
咏棋无地自容,羞愧得几乎无法呼吸,一个劲躲着他。
咏临看见他那样子,顿时懊悔,改口安慰道:"不干哥哥的事,是我不好,没护好哥哥。我没脑子!上次在内惩院看见他拿烙铁逼你,我就该起疑心,我是个混球!"
一扬手,居然自己甩了自己一记清脆的耳光。
"是我害哥哥这些日子吃苦的,我混帐,压根不知道哥哥被糟蹋成这样,身上尽是伤,还糊里胡涂和你们一块喝酒……"
"别……别说了!"
"好,我不说.哥哥别怕,我这就带哥哥走,到了母亲那里,我天天看着哥哥,看谁敢碰哥哥一根头发。"
"我不去!你走开!"
咏临一愣,张口就问:"为什么不去?难道像他们说的,哥哥是看中他当了太子,自己投怀送抱的?"
咏棋几乎气晕过去,嘶哑着嗓子问:"你……你说什么?"
"是我不对,我说错了。"咏临立即软了,焦急地道:"我知道哥哥不是这样的人,哥哥是被他修理怕了。我知道咏善哥哥,要什么定要弄到手的,他一定在内惩院里折腾你了!哥哥快跟我走,你要还是害怕,最多我禀告了母亲,让母亲来教训他。不!我告诉父皇去!让父皇给哥哥主持公道!他这么无耻,我也看不起他!哥哥,你跟我走!"
"我哪也不去!"
"不行,你一定要走!"
咏棋拼命闪躲逃避,咏临执拗地要把咏棋从床上抓出来,又不敢把咏棋弄伤。
两兄弟闹成一团,常得富又连滚带爬地过来抱咏临的腰,被咏临踢了一脚重的,跌在地上几乎背过气去。
外面的人都听过咏临的警告,听见了动静也不敢擅入。
常得富是太子殿总管,这时候本应该高声唤人。
但现在纠缠的是咏临和咏棋,两个人都不可得罪,况且咏棋这活色生香,衣裳半掩的模样,众人齐闯进来,什么丑事都揭了。
太子吃醋还是小事一桩,但若把脸皮薄的咏棋逼得自寻短见,自己也就成了个陪葬的。
常得富欲哭无泪,不能叫人,自己再孤身上去,恐怕唯一的下场也就是被咏临活活打死,如今之计只有赶快搬救兵。
这事非太子解决不可,他横了心,使出吃奶的劲爬起来出门,要赶紧把咏善从体仁宫十万火急找回来。
刚巧,咏善的暖轿正到了太子殿门口。
今日去向炎帝请安,又被拦在门外,说炎帝病中需要休养,谁都不见。不但遇到闭门羹,这次连站着等都不允了,内侍出来替炎帝传话,"皇上口谕,太子别在外面站着,快点回自己的地方去,你这样站着吹风,不爱惜父母给的身子,也是不孝。"
咏善当时听了,心就微微一沉,知道后面的境况恐怕更艰难了。
说不定这鹅毛大雪后面,已有一场雷霆霹雳酝酿着准备款待自己。
他这太子的权力全来自父皇,一旦失爱,后果不堪设想。
怀着沉重的心绪,刚刚才下轿,常得富就猛地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殿下!殿下!不得了啦!咏临殿下他……他和咏棋殿下他……他们……"
门前人多,后面的话居然一时想不出适当的词代替,急得常得富干瞪眼,颤着手往里面拼命指。
咏善骤然一惊。
他反应出奇的快,立即抛开追问常得富的念头,出笼猛虎一样腾地往里面冲。
未到房前,听见里面咏临的怒吼和咏棋哽咽嘶哑的声音。
"跟我走!你过来!"
"你放手!咏临,你别扯!我求你了……"
咏善血管炸开来,一脚踢开房门,高声喝道:"咏临,你干什么?"视线直射床上。
咏棋上衣都被扯开了,赤裸着胸膛在床中簌簌发抖,肌肤上红青紫瘀痕怵目惊心,手腕已被抓出几道乌黑,看得咏善目皆欲裂。
第二十章
咏临听见喝声,霍然转过身来,看清楚来人是咏善,眼眶怒得差点裂开,连咏棋都不理会了,吼着扑过去,朝着咏善的脸就是一拳。
这一拳带怒而发,气势虽足却毫无章法,咏善一错身避了开去,咏临收力不及,拳头砸在他身后的木门上,发出好大一声巨响,竟把半个拳头嵌入了木头里。
咏临一击不中,更气得发疯,拔出被木层刺得鲜血淋漓的拳头,转头又朝咏善连连挥拳,咆哮道:"你干的!是你干的!"
咏善铁黑着脸,却比咏临沉着多了,朝后堪堪避过咏临霍霍挥来的拳头,气得咏临又是一阵怒吼,竟低了头直直朝咏善胸口撞去。
咏善虽没吼没骂,心底早就恨得进血,躲了咏临几拳,瞅准机会,跳开来,抽冷了一拳打在咏临背上。
咏临撞不到他,又收不住脚,被哥哥在脊背上砸了一拳狠的,任他再壮也招架不住,"砰"一声被打趴在地上,正要挣扎着站起来,咏善得势不饶人地冲上前,朝着地上的咏临就是一阵没头没脑的踢。
咏棋好不容易逃开咏临,还没喘上一口气,就眼睁睁看着咏善咏临两个孪生兄弟不顾死活的干起来。
咏善不动手则已,动起手来吓人之极,咏棋看着咏善把咏临踢得在地上乱滚,头皮一阵发麻,衣服都顾不上穿了,连滚带爬地冲下床,死命拽住咏善,"住手!咏善,不要踢了!你会打死他的!"
"这种东西,打死算了!留着也是祸根!"
"不行!"
"谁说不行!"咏善咬牙切齿地回了一句,把抱着他腰往后拖的咏棋推开,又冲前两步去踢咏临。
咏棋被他推开了,又扑上来再抱着他往后死劲拽,咏善不知为何忽然对咏临怨恨到了这种地步,一再冲过去,重脚都朝咏临头脸胸膛这些要紧地方招呼,一副非把这孪生弟弟踢死在眼前的样子。
"住手!我求你了,咏善!"
"你别拦着我!"
"他是你亲弟弟!"
"我没这样的混蛋弟弟!"
有咏棋拦着,多少总算阻了咏善一下。被踢得咳血的咏临总算缓过一口气来,却一点也不识趣,找着一点空当,居然莽牛一样蓦地发力,抱住咏善踢过来的右脚往下一扯,没能把咏善扯倒在地,却也趁着咏善猝不及防趔趄的时候,在咏善小腿上狠狠咬了一口。
这口他可使足了牙力,隔着冬天的厚裤子,竟一口把咏善咬出血来,张着沾了血的森白牙齿吼道:"我才没你这样的禽兽哥哥!你不是人!"
咏善腿上剧痛不已,一向不动声色的脸也露出狰狞之色,顺手捞起一把木头圆凳就往咏临身上砸。
咏棋吓得魂飞魄散,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把凳子夺了下来,声线也飘到了最高,"你疯了?你真想打死他?"
有这么一点机会,咏临已经扶着大木柜爬着站了起来,对咏善瞪眼,"你打死我啊!反正我也没脸活,有你这么个没廉耻的哥哥,我还不如死了!"
"好!我成全你!"咏善又冲了过去。
"住手,咏善,你冷静一点!"
"咏棋,你走开!你也听见了,是他自己不想活的,我成全他!"
咏棋急得眼睛都红了,浑身打颤,不知是冷的还是气的,如今也顾不上以后怎么见人了,救咏临的小命要紧,恨不得像八爪鱼一样用四肢把暴怒的咏善给捆得无法动弹,一边拦着咏善,一边朝咏临又是怒吼又是哀求,"咏临你快走!算我求你了,你快点走啊!"
咏临哪里肯走,扑上来朝着咏善脸面就是一拳。
咏善一时被咏棋拦着,躲避不便,下巴挨了一下狠的,牙齿撞上去,顿时血丝从嘴角涌出来。
咏临同样得势不饶人,又揍了一争,边揍边骂,"是你欺负咏棋哥哥!是你对他使坏!"
咏善从小到大,没被这样揍过,何况动手的还是他最疼爱的弟弟,眼里怒火燎原,一边闪躲一边还以老拳,恶狠狠道:"对!我就欺负他,就对他使坏!我什么坏都对他使过了!你想到的,想不到的,我都对他做了!每天晚上都做!"
咏临几乎一口气喘不过来晕过去。
"你……你逼他的!"
"对!我就是逼他!我强了他!你管得着?"
咏善肆无忌惮地一嗓子吼出来,一点也不像从前凡事沉着从容的哥哥,咏临都愣了,拳头一滞,顿时挨了咏善一拳,被打得鼻血直流。
咏临狂吼一声,又朝着咏善扑过去。
这次他总算没落空,咏善被他重重一撞,脚步不稳,两兄弟滚地葫芦一样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又斗红了眼的公鸡似的猛然跳起来继续拳打脚踢,还伴着吼声怒骂。
"你没廉耻!我打死你!"
"有本事你打!看谁打死谁!"
"你干了这些事,还有脸对我动拳头?"
"我怎么没脸了?告诉你,我早看上他了!"
"你!"咏临脸红脖子粗,嘶哑地吼道:"你在内惩院里就……就那个!"
"不错,我内惩院就那个他了!我就把他捆起来,把他弄得哭着直求饶!你不服气?"
咏临简直气晕过去,拳头也更不成章法,反而连连中了咏善几招,叫道:"你不是人!"
"我不是人!我是太子!你管不着我!"
咏棋本来拼命拦着两人,听他们越说越不堪,两耳嗡嗡作响,只觉得脑袋胀得几乎要炸开来。
他冲下床时过于情急还不觉得如何,听着两人一来一往打斗着对骂,忽然一个激灵,冷得像入了冰窟窿,却又猛地想起了自己仍裸着上身。
他算什么兄长,实在只是个荡妇的角色!
咏棋本来心急如焚要阻止两人斗个你死我活,瞬间这焚毁的心居然赤赤的又成了冰,怔怔想道,这种丢人的事,咏临不在其中,尚且觉得丢脸不如死了,怎么自己却要苟活?
这么一想,这场近在咫尺的兄弟相残便像骤然移到了万里之外,再不如何要紧了。咏棋随他们继续拳来拳往,自己呆站着,片刻后,失魂落魄地转身走到房间角落。
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走过去,茫然了一会儿,又倏地明白过来,拿起桌上沉沉的砚台,冷冷看了一眼,举手就往自己脑门上砸。
"咏棋!"
"哥哥!"
咏善和咏临的吼声不分先后钻入耳膜,震得脑门更加胀痛难忍。
不知谁的手,伸过来铁一样拧得他的手腕发疼,又有人把砚台夺了过去。
"你干什么?"
"你疯了吗?"
"哥哥!你别胡涂啊!"
咏棋两肩被捏得生疼,有人晃着他,像要把他从这场噩梦里摇醒。他醒不过来,只觉得视野中天地都在摇晃,一切都乱七八糟的。
怒吼压根就没停过,被人腾空抱起的感觉让他更有身在梦里的怀疑,一会儿又暖暖的,不知足被子还是衣服罩在了他身上。
不过一会儿,咏善和咏临的对骂又在耳边响了起来。
"都是你这混蛋!"
把咏棋放回床,咏善朝着还在担忧的咏临腰间就是一脚,这下偷袭用力一点也不留情,把咏临踢得脊背直撞房门,倒跌在门外。
早在门外严阵以待,但不敢闯入的太子殿侍从侍卫们面面相觑,低头看着被踢出来的咏临殿下,还没反应过来,又听见房中爆出一声令人颤栗的怒吼,"瞎了眼啊?还不快点捆起来!?"
侍卫们一个激灵,这才立即手忙脚乱一拥而上,把已经被打得嘴角开裂,鼻血长流,一脸五颜六色的咏临粽子一样捆了起来。
人捆起来了,但捆起来后该怎样呢?
这时候,谁也不敢到太子跟前去,个个都拿眼睛瞅着总管常得富。常得富今天已经挨了咏临一顿狠揍,现在还要处理这只烫手山芋,他也不是豹子胆,哪敢自己跑去咏善面前问怎么处置?站在门外廊下,为难得两颊肉直哆嗦,半天才哭丧着脸吆喝道:"先关起来,等太子殿下气头过了再请示吧。"
不料太子殿下这次的怒气远超常得富的想像。
话音刚落,咏善的怒吼又震动了屋顶,"放屁!常得富,谁让你关的?这种东西留着也没用,给我用鞭子抽!抽死他!抽不死他,我抽死你!"
严厉暴戾的声音,听得常得富脊背上的寒毛全竖了起来,几乎跪着应了咏善的命令,哆哆嗦嗦命人去拿鞭子。
这下惨了!
太子殿下气疯了,正在气头上,不照吩咐办自己一定倒霉,但是真把咏临殿下给抽死了,日后太子殿下冷静下来念起兄弟之情,自己这小命也是保不住的。
常得富思前想后,赶紧暗中派人去通知淑妃娘娘,这边派了人去,那边鞭子已经送过来了。
咏临被人堵了嘴,五花大绑跪在前庭的雪地上,见常得富拿着鞭子过来,抬起头来,凶光满目。
"常得富!怎么还不动手?"咏善的厉声又从房里传了过来。
常得富欲哭无泪,"咏临殿下,这是太子殿下的吩咐,得罪了。"把鞭子交给一个侍卫,命令开打。
侍卫知道太子今天是动了真火,若打不出火候,这顿鞭子说不定就落到自己头上。一动手,也不管打的是太子的亲弟弟了,都用上了真劲,劈头劈脑打得咏临身上一道一道的。
咏棋在床上懵懵懂懂躺了一会儿。
他不是傻子,看咏临那样子,什么事都揭底了,迟早父皇都会知道。
母亲……她……
他不想害咏善的,但就算不想,现在咏善恐怕也被他害了。
父皇怎能容忍太子搅和入这种事?
自己本来是要寻死的,没寻成,但心已经冷了,似乎已算死了一半。
但死得不完全,心明明僵了,却好像还是会疼,听着外面鞭子呼呼响,咏临却一点声息都没有,漫天雪白都透着不吉祥。
咏棋终究不忍心,坐了起来。
他到底,是个软心肠的傻兔子。
咏善抱住他问:"你躺下,小心冷到。刚才弄伤你没有?"
咏棋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怔怔道:"咏善,你放了咏临。是我不好,你不要拿他撒气。"
"你哪里不好了?"咏善轻轻抱着他,在他鼻尖亲了一下,温柔得和刚才相比,简直就是另一个人,"就算有人不好,那也是我不好才对。那些事,都是我逼你的。"
咏棋无端地觉得心跳一窒。
说不出什么,只是一阵阵的感觉凄凉。
咏临被打得鼻青脸肿,咏善也没什么好果子吃。英俊阳刚的脸上也挨了拳头,嘴角都裂开了,刚刚擦去血,现在又从唇角逸了一点殷红出来。
咏棋看着他,不知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这见不得人的事已经被闹开了,却没有原先想起来的那样怵人,他大概已经吓懵了,连害怕都不会了。
或者又是破罐子破摔……
咏棋想了一会儿,又觉得,大概是因为咏善这样待在他身边,他才没那么怕。这么想着,他情不自禁朝咏善挨近了一点,还用指尖小心地碰了碰咏善被打裂的嘴角。
咏善出奇的乖,小绵羊一样任他碰着自己的伤处,静静地抱着他。
"放了咏临吧。"咏棋央道。
真不可思议。
外面冰天雪地,咏临正在挨打,他们却在暖烘烘的床上相拥,轻轻说着话。
咏棋叹了一句,"还不如让我死了。"
不知是否想起刚才咏棋寻死的事,咏善脸上忽然露出奇怪的笑容。
他把手优雅地抬起来,抓小鸡一样轻轻抓住咏棋的脖子。
"想死还不容易,我只要用点力,就能拧断它。"咏善微笑着,逸着鲜血的嘴角朝上扬,温柔却又有点吓人,"拧断它,那可真的一了百了。"
咏棋有些痴了,竟然不怕,还低声怂恿,"那你拧吧。"
咏善又淡淡一笑,笑得让人觉得凄怆。
他当然没真的用劲,缓缓把手又放了下去,搂着咏棋在怀里,双臂紧了紧。
"哥哥,你看这宫里,人人都会书人,下毒的、使计的、进谗言的、用软刀子的……连咏临那种笨的,至少也会用小恩小惠收买侍卫们的人心,拿拳头打人。"咏善在他耳边呵气,"只有哥哥你,你不同。"
咏善其实也没说什么惊天动地的话,但咏棋蓦地一颤。
他忽然心跳加剧,忽然就蹦出一个骇人的想法,要把母亲要自己害咏善的事说出来!
这事也许对别人只是平常,但对他却是一个天大的负担,他每天都想着,想到母亲怎样在冷宫中忍受煎熬企盼着自己得手,想到咏善如果察觉会怎样勃然大怒,不,他已经不怎么怕咏善勃然大怒了,他偶尔居然觉得这个弟弟实在可怜,但到底怎样可怜?又说不上来。
只是憋着一腔的凄凉,空荡荡的难受。
咏棋挣扎地想着,忍不住叫了一声,"咏善。"声音激动得竞走了调。
咏善被他蓦然的激动吓了一跳,低头看着他,"怎么了?"
咏棋喉咙咯咯作响,他张张嘴,口里都是空的,想说的话好像自己会逃走似的,好一会儿才像又重新找到了。
但老天爷似乎也反对他的决定。
咏棋正要开口,外面尖利的一把声音就刺了进来,中断了一切。
"淑妃娘娘驾到!"
咏善一听,顿时冷笑,"果然来了。"把咏棋藏回被窝,自己下了床,披起紫金色的大裘,走出房门。
挺直着身子,居高临下面对庭院里的众人。
淑妃气势汹汹地领着几个侍女闯了进来,到了前庭,一眼就看到了挨打的咏临。
"住手!"淑妃厉声喝了一句,挥手就夺下侍卫手里的鞭子,"啪"地狠狠抽了那侍卫一耳光,低头去看,顿时满目泪光,伤心欲绝。
咏临被捆起来,倒在雪地上,脸上身上都是伤痕,鞭痕一道压一道,都渗着血。
"咏临。"淑妃跪下来艰难地抱起小儿子,哽咽着唤了一声。
咏临动都没动,睫毛也没颤,看起来已经昏过去了。
大儿子就站在几步之外,淑妃像没看到似的,苍白着俏脸,命跟来的侍女把咏临殿下抱到外面的暖轿上去,竟看也没看咏善一眼,眸中蓄着泪,站起身来,尊贵地昂头朝太子殿大门走去。
咏善看着,心里又是微微一沉。
他想唤住母亲,却又硬是忍住了,眼睁睁看着母亲的背影消失。
目光移到咏临晕倒的地方,那一片的薄雪融开了,湿答答的。
太子殿的众人不敢擅自离去,包括那被淑妃夺了鞭子,打了一耳光的侍卫,都噤若寒蝉,垂头站着,像一尊尊被封在雪地里的雕塑。
这景象,连咏善都不由生出无力感。
他咎由自取的。
"都下去吧。"咏善遣散众人,又回了房间。
咏棋坐在床上等他。
两人懵着相对了片刻。
咏棋问:"淑妃来了?"
咏善点头。
咏棋局促起来,又干干地问:"她把咏临带走了?"
咏善苦笑了一下,又点点头。
"咏善,你为什么这样做?"沉默了一会儿,咏棋换了一种语调,很低很低地问咏善,"你为什么往死里揍咏临?我知道你向来疼他。"
咏善没作声,偏过头,深邃的眼睛饶有趣味似的,瞅着咏棋。
咏棋心里忐忑不安,心跳像擂鼓似的。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不安,既然不安,却又要在这种时候撩拨咏善最敏感的神经。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居然也会去做一些莽撞的事?
咏棋鼓足了勇气,低声问:"你担心自己会被废,怕连累咏临?"
咏善看着他的目光,带上了一丝轻微的惊诧,或者说是感动。
这目光烫得咏棋一颤。
咏棋情不自禁!
他甚至觉得,有什么东西蓦然贯注入了自己原本懦弱的身躯,让他激动起来。
"咏善,我知道的……"咏棋把苍白的手掌伸过去,轻轻握着咏善的手,结结巴巴地道:"那种……那种当太子的滋味……我知道的,你也很苦……很苦。"
咏善仿佛如钢铸的脊梁,忽然就软了。
冷面阎王,以刻薄可怕出名的太子殿下,忽然露出个孩子似的神情,无声伏在了前太子柔弱的肩上。
"哥哥……"咏善轻轻喊着。
咏棋竟一点也没迟疑,他立即就抱住了这个靠过来的太子弟弟,好像这天经地义,就是他的责任。
他抱着咏善,还用手掌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和后背,无比温柔。
"咏善,"咏棋安抚着他,低声道:"我们都生在荆棘丛里,长在荆棘丛里。"
这是,当日在内惩院,咏善抱着他时,曾经反复喃喃的一句话。
咏棋只是没料到。
有一天,他会用这句话,来安慰咏善。
闭合中的眼睑,蓦地微微颤了颤。
咏临浓密的睫毛向上缓缓掀开,彷佛不适应刺入眼中的烛光,睁开后又闭上一点,发出不怎么高兴的嘟囔。
"咏临。" 一直不曾离开半步的淑妃,关切地贴近过来,低头爱怜地看着儿子,"咏临,你醒了?身上还疼吗?药已经熬好了,喝一点吧。"
刚醒过来,咏临带着几道鞭痕的脸还显得有一分懵懂。
"药?什么药?"
淑妃听得心疼,眼圈又红了,轻轻抚道:"傻孩子,你大雪天晕在外头了。咏善……我真白养了他,为了那女人的儿子,竟昏聩如此,哪里还有半点母子兄弟之情,亏他下得了这样辣手。"这话触到伤心处,又淌下一滴泪来。
咏临看了淑妃一眼,再瞅瞅头顶上熟悉的七色彩绘天花板,瞬间,好像全想起来似的,神色一变,倏地从床上坐起来,就要掀被子下床。
"咏临?"淑妃拦着他,"你这是干嘛?"
"见父皇!"咏临鼻子里呼哧喘气,低头匆匆套着长皮靴,边咬牙,"把这些脏的臭的,通通都翻给父皇看看!"
"谁的脏的臭的?"
"咏善!"
淑妃一把抢了他手里剩下的靴子,往身边地上狠狠一砸,死盯着他道:"刚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咏临骤然瞧见母亲森厉神色,也暗自有些心惊,稍压一下,忆起日里的事情,心头火反而烧得更旺,抬头绷着脸,冲着淑妃道:"咏善!咏善就是脏的臭的!他干的事见不得人!"
"他是你亲哥哥!"
"我没这样的亲哥哥!他是畜生,我不是畜生的兄弟!"
啪!
脸上热辣辣的一掌,把咏临的话全打断了。
他捂着右脸,怔怔看了居高临下的淑妃半晌,双眼腾地全红了,猛站起来嘶声叫道:"他做这种事,母亲您却打我?好,好!我知道,我们虽是兄弟,身分如今大不同了。他是太子,自然是母亲的心头肉!我就是个人人能打骂的!我……我找父皇去!让父皇把我和咏棋哥哥都逐出宫去,从今以后,你们两母子只管安享尊荣,也没谁敢碍着!"
他一只靴子套在脚上,另一只靴子却被淑妃夺了扔在一旁,一腔怨愤郁气沸上心头,连靴子也顾不上了,蹬着一只白布袜子往外闯,口中嚷嚷,"你们原来早是一伙的,连底下人都个个明白,只我是个傻的!可怜咏棋哥哥不吭声,一直受委屈,我今天就算拼了命,也容不得你们再去害他!"
冲到门外,淑妃的心腹内侍崇英早听见声息,急着赶了上去,伸开两手不许咏临出去,满口央道:"殿下息怒,有话只管慢慢说,把娘娘气着了怎么好……"
"让开!"咏临竖眉喝道:"我是皇子,现在要面君禀报,谁敢拦我,就是死罪!"
一掌挥去,顿时把没学过武的崇英推得往地上直扑,迈开大步往前门去。
身后崇英直唤,"殿下!殿下您听我说……"
咏临只当没听见,沉着脸一鼓作气往外冲。
不料没走两步,崇英的调子忽然拔高了,"娘娘!娘娘!不好啦!"
这一嗓尖利得刺耳,把咏临也吓住了,赶紧回头去看,淑妃原本直挺挺站在房中的,这会人却已经瘫软在地毯上了,竟是一动也不动。
"母亲!"咏临大惊,扑了回去,手忙脚乱把淑妃扶起来,"母亲?母亲!"
他原本一脸恨得红如关公,这样一吓,顿成煞白,将淑妃抱在怀里,喊了几声,见她不答,更是心慌,拼命摇晃起她来,"母亲!母亲!您说话啊!"
崇英扑爬到身边,抹着泪急道:"摇不得,摇不得,娘娘是气急攻心了,殿下您千万手下轻点。"
他是淑妃身边有年历的人,还算有见识,劝了咏临一句,小心翼翼探出手,往淑妃人中处用力掐了掐。
咏临手足无措,愣看着片刻,躁道:"怎么没动静?来人!来人!传大医!"
连吼几声,忽地发现怀里人动了动,他低头,眼睛瞪到极大,喜极而泣,"母……母亲,您醒了?"
淑妃幽幽醒来,知道自己在儿子怀里,抬头看着咏临,黑瞳瞳的眸子却是冷的,瞅了咏临片刻,便问:"你怎么还在?"
咏临顿时一愣。
"去找你父皇呀。"淑妃轻悠悠的朝他说了一句,偏头看见崇英,低声道:"崇英,扶我起来,免得我也是个又脏又臭的,弄得咏临殿下也不干净了。"
咏临结结巴巴道:"母亲,我……我不是这意思……儿子错了,您只管打骂……"
淑妃却不理会他,搭了崇英的手,勉强要直起身子,漠然道:"我可不敢当。我是咏善的娘,他是畜生,我自然也不是什么好物。好,好,含辛茹苦,养出了两只白眼狼。一个只要咏棋,一个嫌我们又脏又臭,只想出宫过他的干净日子。"
借着崇英的力,她已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咏临伸手要扶,淑妃一掌狠狠拍开,蓦然拔高音调,厉声道:"走开!小心弄脏了你!你放心,今天的事,全是我和咏善的错,我们都是坏的。不错!咱们都一伙的呢!只你一个清正廉明,能大义灭亲!好,你只管去见你父皇!"
她把崇英的手也往旁边一摔,指着门喝命,"崇英,给我传话,侍卫们都听着,咏临殿不要去见皇上,谁也别拦着!放他去!他是皇子,他要见自己的父皇,谁拦着,就是死罪!"
"娘娘,这……这……"
"这什么?"淑妃冷冷一笑,头上凤钗好一阵颤动,未了,幽幽道:"他是金枝玉叶,清清白白,眼睛里自然容不下沙子,就算那沙子是他亲哥哥,也要剐了才甘心。"
咏临急得几乎哭起来,讷讷着分辩,"儿子没有……我心里可一点也没有……"
淑妃霍然回头,目光刺在他脸上,讥道:"殿下放心,我和你那畜生哥哥哪也不会去,就静等着你捧着圣旨来了。白绫也好,毒酒也好,都不怨你,给我们娘俩一个痛快就是。"
顿了顿,又惨然一笑,"盼只盼你见了我们尸首,心里舒坦了,日后出了宫,倒真能过上你要的干净日子,能和咏棋今生无忧,这……这可是用你母亲和亲哥哥的命换来的!"
说到此处,哽咽无法继续,淑妃伤心到了极点,连站也站不稳,趔趄扶着桌沿坐下,别过头垂泪。
咏临老虎一样的大眼早淌下泪来,红彤彤的,跪下来道:"儿子该死!气昏了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说了胡话。字字都是无心的,母亲要是不信,儿子就……就拿刀子把心剐出来给母亲看!"冲动起来,站起来就要寻刀子剖心表白。
淑妃暗中一惊,看他真的把案子上摆设的馏金匕首拿了上手,忙过去一把按住,"咏临,住手!"
咏临脾气上来,说什么也不肯放手,咬紧着牙关,"儿子大不孝,满口胡话,伤了母亲的心,若母亲不原谅我,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淑妃几乎又被这小儿子气晕过去,担心咏临真的一时鲁莽伤着要紧处,抓着咏临握匕首的手腕不肯放,"放手!你给我放手!"
"不放!"咏临虽然力气大,却不敢和淑妃硬来,只拿着匕首和淑妃僵着,嚷道:"儿子什么用也没有,只会惹麻烦,看着兄弟做不伦之事,却干瞪眼没办法,我算什么皇子?简直就是只乌龟!憋着也是死,还不如索性一刀子进去,剖心还母,胜过在宫里当讨嫌的乌龟王八蛋!"
淑妃怒得脸都青了,"说来说去,原来你只不过还在为咏棋发疯,居然要拿自己的性命要挟。好,你不想活,先杀了我!"
话音一落,也不再抓咏临的手腕,反把身子朝着森光阴阴的匕刃上撞。
咏临大慌,赶紧把匕首抛得远远,一把抱了淑妃,"母亲!您这是干什么?"
"母亲把命送给你,你不想活,母亲更不想活了!"淑妃脸色紫青,"我在这宫里吃了一辈子苦,死都不怕,就只怕你们兄弟不和睦,相戮相残,不论谁出个闪失,母亲都生不如死。不料你今日为了一个咏棋,什么都不顾了。若真如此,我还不如先了断自己,免得看着你们这两个不孝子伤心!"没了匕首,又挣扎着要以头撞那桌角。
咏临原本只是逞着一股怒气,并未想着真去自尽,谁知道反把淑妃惹到这份上,吓得什么怒气都飞跑了,抱着淑妃一点也不敢松手,满嘴央道:"母亲,这、这万万不可,我……我只是一时鲁莽,说错了话……您打我!您只管打儿子!"
淑妃哪里真有自尽的打算,这会儿触动情肠,哭了淋漓尽致,见咏临急得满头大汗,就势见好就收,淌了半晌泪,平复了些,声音缓了下去,低声叹道:"傻东西,母亲打你做什么?打在儿身,痛在母心,没听过吗?"
"是,是……都是……反正是儿子不好。"咏临这才敢松了手,小心翼翼扶淑妃坐到床边,跪在淑妃脚边,耷拉着脑袋。
淑妃看他无精打采,又不肯吭声,心底也知道他在想什么,默然片刻,反倒先开口了,"你也大了,该知道母亲的难处,手掌手背都是肉,哪边被刀切了都血淋淋的痛。咏棋的事,为着咏善,绝不能惊动你父皇,但……母亲也不是不过问的。"
咏临惊讶地抬起头,"母亲,您肯为咏棋哥哥作主?您……您不会偏袒咏善?"
淑妃叹道:"再偏袒自己的儿子,也要讲天地良心。咏棋虽是丽妃主子,却是个惹人疼的孩子,在宫里这些年,他也从没为难过我们,怎能忍心看他被咏善这样?再说,咏善和他毕竟是兄弟,这种事,老天爷也会怪罪的。"
咏临平白得了一大助力,又惊又喜,顿时忘了自己正跪着请罪,跳起来急道:
"好,这事我们不惊动父皇,既然母亲不站在咏善那边,那儿子心里就有底了。事不宜迟,母亲现在请起驾到太子殿,把咏棋哥哥接过来,养在淑妃宫里,谅我那没廉耻的哥哥也不敢强行来要!"
淑妃却不作声,一挥衣袖,甩开他的手,仍坐在床沿上不动弹。
咏临愕道:"怎么?难道母亲刚才说的,只是为了哄我高兴?"
淑妃平心静气地问:"咏临,你今天过去,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就是为了把咏棋带回来吗?"
"是啊。"
"你见着咏棋了吗?"
"有啊。"
"有和他说,要带他回来吗?"
"当然有。"
"那,他愿意跟着你走吗?"
咏临僵了一下,垮下双肩,颓然道:"他不愿意。"
旋即把浓眉拧起,百思不得其解地道:"儿子想破脑袋也不明白,怎么咏棋哥哥就不愿意跟我走呢?他绝不是贪图富贵的人,这个我敢打一百二十个包票。可……可怎么他就死活不肯离开呢?"
"他被下药了。"
"什么?"咏临浑身一激灵,"下药?"
"对。"淑妃幽幽的目光投在远处的华丽屏风上,仿佛她能穿透这屏风,看见远方太子殿内的一举一动,低声道:"这事,母亲知道得比你还早,只是不敢宣扬出去。我暗中查过了,咏棋那孩子受着挟制,每天饮食里都被下了专人配制的药,此药既有春药的作用,也兼*和毒药之效,足以用来箝制咏棋不敢逃走。不解除药效,就算咏棋再巴望离开,也只是有心无力。"
咏临总算明白过来,脖子上青筋暴跳,"无耻!怪不得咏棋哥哥躲躲闪闪就是含着眼泪不肯走,咏善这……"他本想又骂起来,想到淑妃在面前,只能闷闷忍了,粗声粗气道:"我竟和这种人做兄弟!哼!"又急切地看着淑妃,"母亲既然知道了这事,可不能不管。"
淑妃静思了半日,才无奈摇头,"我管不了。"
咏临急得团团转,"这有什么管不了的?母亲,母亲!您不能不管!罢了,我还是先杀进太子殿,把咏棋哥哥带走,免得他继续每日都吃人灌的那些混帐药。"
淑妃喝命他站住,道:"要把咏棋带走,首先要解去咏棋身上的药性,不然,就算你强行带走了他,受药性所害,他爬也要爬回咏善的身边。"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真是急死人了!"咏临烦躁起来,"谁知道是个什么药性?谁又知道怎么解,难道药性一日不解除,那咏……"
"我知道。"
"……"棋哥哥一日就要……啊?母亲,您刚刚说的是……"咏临后知后觉地一愣。
"我知道如何解除药性。"淑妃很平静,"前几日,我总算查出是谁替咏善制的药,顺藤摸瓜,抓到那开药的人,再审问一番,自然也知道了解除药性的方子,只是……"
咏临刚刚听到关键,急着追问:"只是什么?"
"只是方子虽然有了,但药熬出来,怎么让咏棋服下呢?"
咏临顿时放松下来,"还以为母亲担心什么呢?这还不好办?我这就去把咏棋哥哥抢出来,然后熬药,给他喝了就行。"
淑妃横他一眼,"你今天已经闹得够大了,如今再过去抢人,事情传到你父皇耳中,能不过问?这是要你哥哥的命!若是如此,我宁死也不会把方子交给你。"
咏临又被招惹得发起急来,"这……这不是要磨死人吗?兜兜转转,原来我还是怎样都救不了咏棋哥哥!"
"你当然可以救咏棋,"淑妃斩钉截铁道:"不过,要照着母亲的法子来救,不能为了救一个咏棋,害了你哥哥。"
咏临病急乱投医,哪里顾得上别的,忙凑上去,"母亲快说,只要能救咏棋哥哥就好。要不是为了看不过眼咏善哥哥欺负咏棋哥哥,我也不会和咏善哥哥闹翻,我怎会不巴望咏善哥哥太子当得好好的呢?"
"你先找个机会,和咏善认错。"
"啊?我?我认错?"
"等你们兄弟不太僵了,再寻个空隙,私下去见咏棋一面,把方子交给他。"
咏临奇道:"何必交方子?我们熬药过去,和咏棋哥哥说了这是什么,要他喝了就好。咏棋哥哥若是可以解除药性,必定也是极愿意的。"
淑妃瞅这不开窍的儿子一眼,"咏棋现在被看得比铁桶还严,你拿过去的药汁,能到咏棋的嘴?端上去就会被太子殿的人给截了。放心吧,把方子给咏棋就好,他若愿意,自然会想办法弄来喝的。等他身上药性解除了,我就亲自过去,找个借口把他接到这边来。当着众人的面,我亲自过去请,咏棋又愿意来,就算咏善不甘愿,也拿我们没办法。"
咏临击掌道:"对!最怕的就是我们去接了,咏棋哥哥却死活不来,这才气死人。只要药性一解,咏棋哥哥开口说要来,加上母亲发话,太子殿只能放行,不闹起来,就绝不会惊动到父皇,如此人人都保全了。呵,还是母亲的法子管用。"
淑妃对儿子温和笑道:"真是傻孩子,也不想想母亲在这宫里多少年了,这点小事,怎能难倒母亲?这就是那方子,你拿去背好了。"从袖里抽出太医写的那纸笺。
咏临接了过去,打开来看了看,见里面都是宫里常用的药材,并无不寻常的异物,心底最后一丝疑虑顿去,露出雪白的牙齿,乐呵呵道:"要不是母亲说了这能解药性,我还以为是小补的方子呢。这些东西熬出来,就算没被下药,吃了也对身体无害。我向来最讨厌装假,不过这次为了救咏棋哥哥……"
思忖一会儿,脸上逸出一丝毅然,下决心道:"好,我就装个样子,说什么也要和咏善和好。"
紧抿了唇,捧着那写满墨迹的药方,认真铭记起每味药材的名字用量来。
淑妃与咏临的一番事,太子殿里毫不知情。
谁也没想到,咏临在白天闹个底朝天,反而成就了他咏善哥哥一片痴心。咏棋毫不犹豫地将咏善拥入怀里那刻,如一坛埋得很深的陈年好酒,终于被人揭开了一点点封纸,虽只穿了个小洞,香醇却蓦地氤氲了偌大太子殿。
一夜里,又起了暴风,风夹着鹅毛大雪卷得漫天乱舞,宫里守门的内侍们夜来个个冻得跺脚,骂"这贼冷的天!",在咏善心中,这却是他一生中最暖和的一个晚上。
淑妃带着咏临走后,咏棋格外对他温和起来,让他把头靠在自己肩上,还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抚他的发。
细长柔韧的指头,轻轻摩挲过发鬓,咏善忍不住长长低叹,静室里,问咏棋道:"过去,咏临要是受了委屈,哥哥像是也常这样安慰他。"
咏棋在他头顶道:"想哪去了?自然是不同的。"
虽然答得淡淡的一句,咏善却欢喜得几欲坠泪,抱着咏棋不肯撒手,仿佛离了这触感,抬起头说不定就是大梦一场。
咏棋脸皮虽薄,心底却异常柔软,竟没说一句不适的话。
常得富经了咏临淑妃一事,晚上入门来请示是否进膳时,心里忐忑得像心窝揣了只兔子,不料进来一看,不但咏棋没有歇斯底里,连本应该脸色不佳的咏善,也泰然自若得令人不解。
咏善听说要吃饭了,笑着吩咐饭菜上来,也不和咏棋对面坐,硬挤了一边的软凳,两人膝盖赠着膝盖进膳。
吃饭间,咏善谈笑风生起来,专挑着菜肴佳味的典故,侃侃而谈。咏棋不想搅了他的兴头,不时装作听得有趣,露个含蓄的笑容,却不怎么搭腔。他胃口不怎么好,勉强吃了几筷子,把热汤喝了,就说饱了,要去沐浴,想早点睡。
咏善道:"哦,哥哥今天累坏了,是该早点休息。"连忙唤外面的侍从们准备伺候咏棋沐浴。
他放了筷子,也随着咏棋站起来,看着咏棋转身出门,猛在后面叫一声,"哥哥。"
咏棋被他叫得脚步一惊,回头看他有什么事。
咏善走上前来,端详了他一番,浅笑道:"没什么,天冷,哥哥不要着凉才好。"
咏棋深觉他一片痴情,不觉感动,答道:"你是太子,更要小心身子。"
说了这句,低着头转过身,匆匆走了。
出到廊下,侍从早等在外面,引着咏棋去准备好沐浴的小侧房。侧房里热气蒸腾,大木桶都蓄了大半温度恰好的热水,旁边还零落放着一排小桶开水,预备随时加进去调温。
咏棋脱了外衣,剩了白色亵衣亵裤。他不想被别人看见自己身上痕迹,叫侍从们下去,剩下自己来弄就好,侍从们齐齐应了一声,鱼贯散去,不一会儿都出了门。
只有一个,退到烛光照不见的屋角里,等众人都散去了,悄然无声地从屋角走出来,朝咏棋行了一礼,低声问:"殿下,小的给娘娘传话来了。"
咏棋转过身来一看,隐约记得这张脸,上次过来给丽妃传信的也是他。
不知丽妃哪来那么大本事,身在冷宫,竟把耳目插到太子殿来了。
他衣裳单薄,在这热气腾腾烧着地龙的房里,也不禁浑身一阵寒意,声音极小地道:"是你?传的什么话?"
一边问,一边心里也清楚,丽妃是催着要恭无悔的手笔来了。
果然,那内侍细声细气道:"娘娘在那里头,要传一个消息出来,实在于难万苦。小的也是等了许久,才等了娘娘几句话,也没别的,就是问问咏棋殿下,要的东西可到手了?如果弄到了,千万早点给娘娘送过去,别让娘娘这样惦记着。"
咏棋心里一阵发虚。
他在冷宫里答应丽妃的事,一点着落也没有,若是尽力了,还可以搪塞过去,偏偏自己明白,这件攸关母亲性命的事,自己其实半点也没有尽心,总患得患失,找各种借口不想下手。
如论孝这一字,自己实在是有亏欠的。
咏棋神色迟疑,"那个东西,我也不知道咏善藏哪了,正在到处找,要是找到了,自然会尽早给母亲送去。"
那内侍奇道:"殿下不知道吗?自打咏善殿下住了太子殿,就没更改过这儿的一丝一毫,也不许别人搬动任何家什。让小的妄猜,咏善殿下存放器物的地方,多半和殿下昔日时一样。若是如此,殿下要找什么,岂不和自己家里一样容易?"
咏棋听咏善行事,暗暗心伤,更不愿意害这个弟弟,搪塞道:"这里能和自己家比?我在太子殿,是被责令反省念书的,哪能这样轻易到处翻找东西?何况咏善为人聪明,那么重要的东西,也不会随便放在能被我碰的地方。"
那人极为聪明,打量咏棋脸色言语,已经知道他在敷衍,低头恭声道:"是,小的只是传话,殿下做事,自然是殿下自己作主。娘娘还有一句话,要小的传给殿下听。"
"什么话?"
"娘娘说,如今咏善登上太子位,这小弟弟虽然年轻,但手段心性比大人还强,惹翻了他,不是好玩的。娘娘要殿下做的事,殿下若觉得可行,就做,若觉得冒的风险大了,则万万不可行动。"
咏棋本以为丽妃会加以责备,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句,皱眉道:"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
"娘娘的意思很明白,死其母留其子,总好过母子都一锅子被煮了。殿下无论行何事,千万都先保住了自己才是。"
咏棋陡然剧震,"什么死其母留其子?你……你这是存心要挟我吗?"他又气又急,又生恐被外人发现,只能压着嗓子颤声责问,愤怒之下,连说话都有些走调。
"小的不敢,小的说错话了,万万没那意思。"那内侍摆了两三下手,忽然大着胆子,抬头朝着咏棋的目光直迎过去,不等咏棋说话,蓦然扑通一声,双膝着地,彷佛横下心肠的抹着泪道:"小的从小入宫当内侍,十六岁时犯了大错,要不是得娘娘恩典,早被总管头子活活打死了。宫规森严,人命如草,谁不知道给冷宫递消息,被发现了只有一个死啊?可小的再贪生怕死,也不能看着娘娘在冷宫里生生把命给折腾掉了。"
他开始只是小声啜泣,说到后来,竟越发伤心,因为不敢放声,死死把手放嘴边咬出深深一道血色牙痕。
大冬天夜里,房里透着渐渐稀薄的氤氲热雾,咏棋被这压抑凄怆的哭声寒得浑身一颤。
他原本十二分憎恨眼前这逼迫他的内侍,此刻却有些无地自容,呆着看了他半晌,才轻声道:"你……别哭。"
他一作声,那人却更是激动难以自抑,膝行过来,一把抱住咏棋双腿,苦苦哀求道:"殿下,您不知道,冷宫那叫什么日子啊?看不见天日,睁眼闭眼都是一抹黑,都是绝路啊。多少人死在里面,骨头埋哪都没人记得了,殿下,您不能让娘娘落这个下场啊!她是您的亲娘啊,殿下!"
哽咽之声,犹如巨石,一块块压在心上,重得渗出血来。
咏棋下意识地想逃开,往后挪动腿,却被那人紧紧抱着,动弹不得。
"殿下,您是娘娘的独子,要是连您都不顾着娘娘,娘娘还有什么活头?"那内侍苦苦求道:"您不能因为自己过得舒坦了,得了庇护,就忘了娘娘还在受苦。您难道忘了?您在太子殿活得自在的时候,淑妃就在冷宫里头逼娘娘自尽,那毒药……毒药都送到娘娘眼前了!要不是心里存着儿子,娘娘何必这么苦熬着?"
咏棋痴痴站着,猛然间,像梦里醒来一样,仿佛不知何时负上一身伤,剧痛至下知所措,三个大字电光石火间闪过脑际——大不孝!
不错,他在咏善庇护下甜蜜之时,淑妃就曾往冷宫送了毒药,那药,他亲眼见过的。
死寂般的冷宫,仅仅进去走一遭,已如置身地狱。
母亲,却日日都待在里面,翘首盼着自己把她解救出来。
房中热气渐渐下去,泛起来的尽是刺骨森寒,咏棋痴了片刻,容色却冷静了不少,低头对那内侍道:"你别哭,这里不是你哭的地方。"
等那人收敛了呜咽,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何九年。"
咏棋缓缓"哦"了一声,低声道:"何九年,你去,和我母亲说……"他蓦然顿了顿,脑里浮出咏善伏在他肩上安心的模样,心窝一股难过,几乎涌出眼泪,强自忍住了,声音又低了几分,"就说,我会……想办法,请她老人家只管……只管放心就好。"
他给了答复,遣那人出去,仍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想起尚未沐浴。
当即脱了里面衣裤,到大木桶旁伸手一探,水温不够高,但似乎还可以洗一下。
咏棋满心凄惶,对水温也不在意,进到木桶里,把大半边身子都浸到半凉水里,瞪着屋墙上的五子献桃图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猛地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才发现水已经凉透了,身子冻得阵阵打颤。
脸上,却早沾满了泪水。
咏棋是早产儿,身体底质甚虚,他对自己的身体向来清楚,从大木桶里出来,看见手脚肌肤惨白惨白,知道受了凉,恐怕少不了一场大病。
他也不放在心上。
自己把衣裳套上,不想被咏善瞧出端倪,特意留在屋里,将手指手腕处使劲揉了一通,弄出血色暖意,又叫人进来再端热水敷脸。
都弄妥了,才回房去见咏善。
咏善也已经在另厢沐浴完毕,穿着宽松的棉袍,倚在床边,一边看书一边等咏棋。见哥哥回来,赶紧把书丢到一旁,迎上去问:"哥哥洗得好干净,害我等了许久。"忽然停下,奇怪地问:"怎么眼睛像哭过?"
咏棋下意识去揉眼睛,道:"热水太舒服,浸的时候不小心呛了水。"
咏善啧啧后悔,"早知道,该我伺候你洗才对。"
"少胡说八道。"
咏善想起沐浴前的事,接过话茬问:"刚才一顿饭,哥哥都没说话,倒像心事比我这太子还重?"
咏棋一怔,他心事重重,被咏善一语中的,骤然间也不知道怎么作答。
咏善又道:"哥哥别担心,天塌下来有人顶着。有我一日,谁也难为不了你。"
咏棋呆了片刻,唇齿间似凝住了般,氤氲了一股热气,只是说不出话,半日,抬手用袖子在眼角上赠了赠,低声道:"既然如此,你可要先把自己保住了才是。"
咏善道:"那是自然。"
咏棋上床躺下,咏善老实不客气,自己也掀被子和咏棋挤到一块。
咏棋大腿上一阵发痒,知道咏善又把手探了过来,脸顿时飞红,在被子底下一把抓了咏善的手,半哀求道:"咏善,今晚不要闹了。你老实点,抱着我睡一晚。"
咏善对咏棋千依百顺,顺着他的意思道:"抱着哥哥也是好的。"
双臂把咏棋紧紧抱了,让咏棋把头挨在自己肩上,问咏棋,"这样舒服吗?"
他问得极温柔,咏棋连他从前凶神恶煞的一丝一毫都想不起来了,只有一阵阵生离死别似的酸楚往肺腑处涌。
咏棋害怕开口泄出哭音,不敢作声,把脸在咏善肩上轻轻赠了赠,算是回答,心里暗道,咏善的肩膀好宽,靠在上面真舒服,外面大雪漫天,这里却暖若春阳,若能一生一世如此,会有多好。
可惜这一生一世,已不可求了。
第二十一章
两人抱成一团,睡了一宿。
咏善醒来时,咏棋仍睡得昏沉。
一睁眼,就瞧见窗外透着一股子白光。
咏善有些吃惊,难道已经大天亮了?下床往窗外一看,才发现还早,不过夜里又大雪,白茫茫一片,被廊下宫灯照着,映得如白昼一般。
他自律甚严,又特别的勤勉,虽然起早了,也没有回去睡回笼觉的念头。因为怕吵醒咏棋,自行到了侧屋,才唤人来伺候梳洗。
侍从们正忙着帮他整理裘衣的翻领,常得富赶来了,黑着两只熊猫眼,好像一个晚上都没睡,凑到咏善耳朵边嘀咕:"殿下,小的找太医院打听过了,昨晚淑妃娘娘找了赵太医给咏临殿下看诊。赵太医说都是皮肉伤,没有大碍。"
咏善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一点表情也瞧不出来,站着不动,伸展着手让侍从给他脖子上系披风带子。
常得富又小声道:"咏临殿下是皇子们中身子骨最硬朗的了,些许皮外伤,不要紧的。听说昨晚在淑妃娘娘那歇了一下,没多久就到处窜了呢。殿下只管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咏善冷冷道:"我还嫌打得不够呢。昨日不巧,有母亲护着,再被我撞上,瞧我怎么收拾他。"
这事牵扯着他们母子兄弟的家务事,常得富也不敢多作声,低着头在旁边帮着给咏善整理披风。
咏善挑了一套利于行动的马服,配着紫裘坎肩,系上一件红色大披风,剑眉星目,英姿飒爽。
到了门外,早有人牵马在那等着了。
他是炎帝亲封的太子,有在宫中骑马的特权。
常得富跟在他身后,等咏善翻身上了高头大马,双手把马鞭递到他面前,请示着问:"殿下是去给皇上请安?"
"天还早,父皇身体不适,晚点再过去请安,不然恐怕吵到他老人家。"咏善眉毛微微拧起,"这大雪下得蹊跷,好几天都这么遮天盖日的,民间房子有年久失修的,说不定就被这厚雪压垮了。昨天有奏折上来,说京城地区也出现几起流民冻死路旁的惨事了。今天索性出去看看安置流民的粥场和木棚办得如何了,也顺便考察一下下面管赈济的官员。"
"殿下真是仁慈心肠,外面百姓都说,太子殿下日后一定是个仁君呢。"
咏善懒得理会常得富的谄媚,接过递上来的马鞭,用鞭柄轻轻往他肩上戳了一下,指着隔壁那房门道:"咏临那混小子,昨天把咏棋给吓唬坏了。你今天好好动脑筋,想点办法让他心里痛快点。只要别出太子殿,他喜欢干什么,只管由着他,不许你难为他。"
常得富哭笑不得,摆着手道:"殿下这话真是……这宫里谁敢难为咏棋殿下?"
咏善瞧着常得富夸张的怪脸,也忍不住莞尔一笑,抬头一望之间,恰好瞥到体仁宫的方向,心里无端地沉了沉,敛了笑意,"反正,你给我小心点。"
打马扬鞭,领着三、五个贴身侍卫踏雪而去。
咏临知道了"下春药"的阴谋,一个晚上没入睡,一会儿想到咏善无耻,恨得抓心挠肺,一会儿觉得咏棋可怜,自己又不能把他救出魔掌,实在窝囊,一会儿按捺不住,差点想冲去体仁宫,把父皇叫醒,将这些邋遢事都抖落出来。
可下一刻,他又生生压住了自己这口气。
即使把淑妃放一边不提,咏善毕竟是他唯一的同胞哥哥。从小到大,虽然挨過咏善不少训,还被这哥哥狠揍过几回,却也受过他下少庇护。
在父皇面前把事情一说,咏善的太子位九成就泡汤了。
废太子的下场,咏棋就是个十足的榜样。他那样柔善待人的,一朝落魄,都被欺辱至如此,咏善这样冷峻刻薄的,万一真的被废,更会生不如死。
想到这里,咏临的步子就无法再迈出去了。
大义灭亲说的容易,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真的做到?
再说,还有一个要死要活的淑妃在边上。
咏临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天还没亮就穿好衣裳,到淑妃房里说要立即去执行计划——让咏棋知道春药的事并且喝解药。
淑妃笑道:"你这匆匆忙忙的样子,傻子都瞧出有鬼了。你哥哥是多聪明的人,这事可不能太着急。"
咏临跺脚道:"怎么不急?说不定今天他还给咏棋哥哥下药呢。哎,母亲,您平时办法最多,怎么这时候就想不出个好办法?"
淑妃把他拉过来,柔声道:"母亲和你一样,也为咏棋担心。但你昨天才和咏善闹翻,今天就去道歉,也太不像你平日为人了,白白惹人疑心。"
"可是……"
"你也是读过书的,欲速则不达,这句话难道忘了吗?先让事凉二凉,过两天等咏善火气下去了,再和他认个错。到时候才方便到太子殿去和咏棋说私话。否则现在就凭你,是进不了太子殿的,八成被常得富给拦了。咏临,听母亲的话。"
咏临知道淑妃说的有理,垂头丧气。
他是有事藏不住的人,生平头一次要用忍字诀,忍得浑身刀割似的痛苦,在房里也坐不住,就和淑妃说要出去逛逛。
淑妃道:"今年的雪特别大,听说不少人去郊外赏雪呢。你在宫里乱逛,只会给我惹事,不如到宫外玩玩去吧。"
咏临有了事做,这才有了些精神,当即一刻也待不住,穿了挡雪的大裘衣,领着几个人就出门了。
他向来嫌轿子气闷,领着一行人踩着积雪卡嚓卡嚓地走,穿宫过院,往大宫门的方向去。
快到大宫门前,忽然听见身后有声音。
咏临回过头一看,远远的一行人也正朝大宫门过来,领头的骑着高头大马,身后也跟着几个随行。
"晦气,还真撞上了。"
咏临一看那人是骑马来的,浓眉打结似的拧起来,想起淑妃的千叮万嘱,朝旁边侍卫们一挥手,"太子来了,犯不着巴巴的过去行礼,我们绕道走。"转身就打算走人。
"咏临殿下。"一个侍卫眼睛尖,向来处看了看,忽然拉住了咏临,"殿下看错了,不是太子殿下。"
"不是?"咏临疑惑地又回过头去。
集中目力,用劲瞅了瞅。
果然不是。
高头大马上,得意洋洋策马过来的居然是他五弟——咏升!
"这小子!"咏临本来心情就糟,发现骑马的是咏升,火气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大步迎上去,揪住咏升马匹的辔头,喝道:"咏升,给我下来!"
"哎哟,是咏临哥哥。怎么了?"
"只有父皇和太子可以骑马过宫,你敢骑着马在这里晃悠?你给我下来!"咏升笑嘻嘻道:"骑马也得罪你了?我偏骑,你又能怎样?不服气,到父皇那里告我去啊。"
"你!"咏临炮仗一样的性子,被咏升火星子一撩,顿时炸开,也不理会淑妃说的什么非常时节不要惹祸,瞪眼道:"不用找父皇,我就能收拾你!"
撩起袖子,扑上去拽住咏升腰带,狠狠往下一损。
咏升哪知道咏临今天好像吃了火药似的忽然发狂,啪嗒一声,在雪地里摔得金星直冒。
"殿下!"
"咏升殿下!"
随行侍卫都着了慌,嚷嚷着过来,把咏升七手八脚扶起来。
"蔑视宫禁!骑马过宫,你压根不把太子放在眼里,我揍死你!"咏临余怒未消,还要上来揍他几拳出气。
两边侍卫唯恐惹出大祸,赶紧拦住了。
咏升却不干了。
被人扶起来,略定了定神,咏升脸上也露出狠色,咬牙骂侍卫们道:"不许拦!谁拦谁和我过不去!咏临你算什么东西?挨了太子的鞭子,转过头来欺负小的。有种你打太子去!你再过来试试,看我怎么撕了你!"
一番言语正戳中咏临伤处,气得咏临狂吼一声,又冲了过去。
咏升也推开侍卫,扑了上去。
两兄弟扭打到一块,你一拳我一脚。
"你混帐!"
"你杂种!"
"你在宫里骑马,我打死你也有理!"
两人打到后来,手抵着手,僵持着挣红着脸。
咏升骤然得意无比地冒出一句,"我骑马是父皇特许的!"
"你说什么?"咏临一怔。
咏升趁他不备,一拳打在他门面上,顿时把咏临打得鼻血长流,一头栽在雪哩。
咏临当然不甘心,在雪里吼叫一声,猛地跳起来,发疯似的又朝咏升扑过去,两人揪打在一起。
也算咏升倒霉。
咏临平时也并非如此好勇斗狠,今天却因为咏棋咏善和淑妃之事,心里憋得难受之极,郁闷发酵到一定程度,却刚好撞上了咏升这个出气口。
这两人也都是学过拳脚的,尤其咏临,莽性一起,谁都怕三分。这是皇子兄弟们的事,侍卫们也不敢乱插手,口里说着劝,都不敢太用力,只能看着两位金枝玉叶在雪地里像两个乡村粗汉一样扭打。
正热闹非凡,忽然身后又有动静。
有人回头一看,脸色大变,"不好!太子殿下来了!"
咏善原本打算出外看看大雪后的京城状况,正巧也骑马要从大宫门过,一看见这场面,顿时脸就黑了,命人立即把两个弟弟分开,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咏升功夫下如咏临,被打得鼻青脸肿,左眼几乎睁不开,一见咏善,顿时指着咏临愤愤不平道:"太子,咏临平白无故打人!"
咏临鼻子挨了一下,鼻血都干了,凝在脸上,也是相貌狰狞,闻言反骂道:"怎么平白无故了?谁叫你骑马过宫!"
"我骑马过宫,是父皇特准的。你不问清楚,见人就打,走,我们见父皇理论去!"
咏善开始只以为这是兄弟间的睚皆小事,咏临这脾气,惹出这种事并不稀奇,虽然生气,却不怎么意外。
可一听咏升说"骑马过宫是父皇特准",咏善耳边仿佛炸了一个响雷。
浑身上下的汗毛,湿浸浸地倒竖起来。
骑马过宫,是历朝皇帝赏给太子的特权。
历史上,皇帝让其它皇子也享有这种特权的事曾经出现过两次,两次的结果都一样——太子被废,获得特权的皇子成为了新太子。
因此,这在宫廷中骑马的特权,对皇帝来说,只是一个给天下臣民们的暗示。
不,简直是明示了!
咏善胆颤心惊,思索了一会儿,挤出微笑来,对咏升道:"咏临是个惹祸精,也需要五弟你这样的人来教训他一下才好。"
咏临一听就急了,"哥哥……"
"你闭嘴!"咏善对他厉言喝止,别过脸来,对咏升却笑得十分亲厚,有些诧异地问:"五弟做了什么大事,讨得父皇这么天大的赏赐,准你骑马过宫?呵,你也有不对,得了这样的好事,还瞒着我们兄弟,怪不得咏临误会。"
他连笑带说,和蔼如春风,顺带把咏临拦马一事定了个"误会"的性质。
咏升暗骂不已。
他还打算利用这个机会把咏临拽父皇面前,弄个蔑视君令的重罪的呢。
现在撞上咏善插了一手,只能见好就收。
咏升咧着被打肿的嘴,勉强笑笑,"也没什么,今天早上我去给父皇请安,父皇夸我近日差事办得不错,很有长进,又说我这些年勤练骑射,平时难得出宫,不如就赏我在宫里骑马的特权。哥哥也知道,我是爱骑马的,当时一高兴,也没理会这是不是太子才有的特权,就叩头谢恩了。刚刚才第一次,谁知道就给拦住打了一顿呢?"
他瞅一眼在旁边对他怒目相视的咏临,别有居心的加了一句,"早知道哥哥不高兴,我就算惹怒父皇也不敢要这殊荣。算了,我还是去见父皇,说我以后都不要骑马过宫了,免得以后又挨打。"
咏善赶紧拦住他,笑道:"五弟怎么今天小气起来?我们都是兄弟,父皇疼爱你,我当哥哥再高兴不过。至于咏临,他就是个半傻子,你用不着理会他,我叫他给你赔礼。"
咏临在一旁早听得吹胡子瞪眼,发现咏善还要他赔礼,顿时又要扯开嗓子嚷嚷。
咏善骤然目光扫来,犀利得像冰剑一样,刺得连咏临也打了个哆嗦。
咏善一把将他扯过来,推到咏升面前,"咏临,你给五弟赔礼。"
"我……"
咏善在他后腰上狠狠一拧,压低声音在他耳边冷冷道:"你要敢不听我话,我等下回去就把气都撒咏棋身上。"
咏临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猛然硬住了。
"赔礼!"咏善又在后面踢他一脚。
咏临恨得咬牙切齿,但唯恐咏善真的回去就虐待咏棋,只好铁青着脸给咏升鞠了个半躬,"五弟,是我的不是,你大人有大量。"
说得虽然粗声粗气,但也勉强算是赔礼了。
咏善又在一旁露着笑道:"五弟,别放在心上。前阵子父皇赏了我不少好东西,正想找你一道玩呢,等一下我叫常得富送一点到你殿里去,可好?"
有咏善在,咏升也知道讨不了太多便宜,反正咏临礼也赔了,咏善少不了还要送上大礼,还可以等待时机,在父皇面前藉今天的事害害他们。
这一顿打,挨得也算值得。
咏升不再生事,吆喝着众人,骑上马回去了。
咏善和咏临目送着咏升大模大样的在众人簇拥下骑马离开:心潮起伏。
看着咏升走远了,咏临才愤愤开口,"哥哥也太窝囊了!你是太子,怎么敢教训我,不敢教训他?"
咏善回过头,差点一个耳光搧过去。
手扬起来,看见咏临鼻血流了一脸,稀里胡涂,眼神却倔强得像头小虎,这耳光居然一时扬不下去。
在空中凝了半天,终究还是放了下来。
说到底,这次的事,惹祸的不是咏临,恐怕是他自己。
若非失爱于父皇,怎会招来此祸?
父皇这样做,摆明了要再次废黜太子?
咏善忧心忡忡,连教训咏临的心思都没了,面上不动声色道:"你知道什么?要动手也先问清楚,咏升骑马过宫是奉了圣旨的,你知不知道自己差点就违了父皇的旨意?昨天挨了一顿打,这么快就忘记了教训。"
他满腹心事,不想和咏临多话,翻身上马。眼下已不是看赈济情况的时候,是到前朝大臣们那走动一下打听消息好,还是回去看看咏棋的情况?
此刻看起来,太子殿已是宫里最危险的地方,只要皇帝诏命一下,恐怕禁军就要把太子殿团团包围。
咏棋岂不是又要连坐入罪?
咏善抓住马缰的手,微微一颤。
正不知何去何从,他忽然发觉咏临站在前面,拦住了自己的马匹。
咏善皱眉道:"你又要怎样?"
"哥哥,"咏临站在雪地里,抬着头怀疑的打量他,"你不会是要回太子殿拿咏棋哥哥撒气吧?"
"说什么胡话?"
咏临倔着脖子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你不痛快,只管打我好了,不要欺负咏棋哥哥。"
这时候,咏善哪里还有心思打他?心里道,咏临这个惹祸精虽然讨厌,但对咏棋,倒真的爱护有加,倒也算他一项长处。
想到这里,对咏临的语气情不自禁和善了点,"我不会拿咏棋撒气。他没做错什么,我怎么会难为他?"
咏临道:"我不信,我要去看看他。昨晚我走后,你有没有打他?"
咏善皱眉。
他在咏临心目中,简直就成了十恶不赦,整日期辱咏棋的邪魔了。
恐怕不仅是在咏临心目中,在很多人心中,他这太子都不是什么好人。
人人都巴不得他死。
连父皇也……
"哥哥,你真的没打咏棋哥哥?"咏临丝毫没有掩饰他的不信任,趋前一步,昂首道:"你要真的没撒谎,就让我见咏棋哥哥一面。"
咏善没作声。
他低下头,看着雪地里凌乱的马蹄印子。那是咏升的马匹留下的,虽然只是一骑所留,内里却比千军万马还要凶险。
哪个失去了父皇宠爱的太子能够活得长久?
天心难测。
炎帝下手猛如雷霆,当日咏棋被废,从众星捧月到独禁囚室,前后也只是半日的工夫。
要收拾新太子,又用得上几个半日?
咏升得赐骑马过宫的事一冒头,端倪已露,大变就在顷刻之间。
咏善骑在高高的骏马上,默然良久,猛一咬牙,定下主意。
"你要见咏棋?"
"嗯。"咏临用力地连点了几下头。
咏善脸上浮出复杂的笑容,长叹一声道:"大家都是兄弟,最近却都生疏起来。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我的,也罢,全当是我的错好了。咏棋,我也不想继续软禁了,你把他从太子殿带出去吧。"
咏临听得一愣一愣,半晌才问:"你说的是真的?"
"我何必骗你?"咏善把腰上一个玉佩当成信物丢给咏临,又指了身边一个贴身侍卫,命令道:"你陪着咏临殿下到太子殿去,告诉常得富,我已经答应咏临殿下,让他把咏棋殿下带走了。"
说完,又居高临下看着咏临道:"咏临,你带走他可以,但不可以把他留给母亲照料。我这两天寻个机会,给你弄一张手令,让你把咏棋带到你的封地上去。"
"你真的……"咏临喜出望外,捧着手上的玉佩,还想再问。
咏善猛一抽马鞭。
骏马嘶叫一声,在雪上放开四蹄奔去,把一千人等,全部远远甩在了身后。
~待续~







太子(出书版)第四部 by 风弄




文案

他从未想过要将咏善拉下太子之位,
他不曾有过想谋害咏善的想法。
而母亲凄凉的处境令他心酸,
但咏善欺瞞及对自己下药的事,却令他心痛!
难道,自己迄今对咏善的意乱情迷,
和他对自己的温柔,都是假的吗……
为了确保太子之位,就必须放弃咏棋
太子之位牵累着的是他自身与亲人的安危;
而咏棋,则是他无法割舍的心中挚爱。
如果说远离他,就是保护咏棋的最好方法,
那么他……就放开吧……

第二十二章
咏棋也是一早醒了,却没有作声,闭着眼睛在被里装睡。
他知道咏善何时从身边蹑手蹑脚地起来,甚至可以感觉到咏善凝视自己的暖暖的目光。
寒冬的清晨如此安静,房中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咏善似乎还伸了手,像要抚摸一下他的脸,大概怕他惊醒,又忍住了。
他不敢睁眼,唯恐和咏善晶莹的眼眸对上。
听着咏善离开的声音,咏棋在床上侧躺着,压抑地屏住呼吸,有那么一瞬,极害怕自己会翻身坐起,失声痛哭。
许久,等到身后一点声响都没有了,他才从床上缓缓坐起来。
怅然若失地呆着。
仿佛一动也不敢动,他总觉得哪怕手指头动一下,压在头顶的那片乌云就会砸下来,王宫阴暗的角落里会钻出各种怪兽,逼得他无处可逃,做自己不愿做的事。
偏偏常得富送了咏善骑马走后,转过头来想瞧瞧咏棋,进门一看,发现咏棋坐在床上发愣。
"唷!殿下怎么这么早就醒了?穿着单衣,也不叫唤小的一声,如果冻病了,太子殿下还不找小的算账?"常得富受到咏善临去前的提醒,脸上笑容比平日更增了三分,连忙亲自过来给咏棋披衣。
咏棋这时候心情郁郁,见他殷勤地捧着大外褂过来,举手止了,取过来自行披上。
指尖触到脖上肌肤,烫得吓人,自己也愕了一下,才觉得头重脚轻,开始以为是刚刚醒来不适,现在看来,昨晚沐浴时真的冷着了。
他装作随意地往脸上抹一把,确实滚烫异常。咏棋自己知道自己的身子,娘胎里带来的赢弱,大冬天里这样发热可不是吉兆,心里却一点也不担忧,反而暗暗觉得安心。
可见老天也是有眼的,知道他不是好人,要害咏善,便降下病灾惩罚。
但愿咏善这太子,真的能受到上天庇佑,无灾无难。
也愿宫里的所有人,母亲也好,淑妃也好,还有咏临他们,个个平安。
他坐在床上,越想越觉悲凉,原本并不如何笃信佛教,这时却情不自禁嘴里喃喃一阵,合上双掌,闭目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常得富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顺口奉承道:"殿下真是菩萨心肠,这雪景虽然好,外面百姓就可怜了,也不知道要冻死饿死多少,太子殿下也正为这个发愁呢,一大早就出宫去看视去了。"
他揣测得完全不对头,咏棋也没反驳,淡淡道:"这个时候,谁有心思看雪景?"
挪动着身子下床。
他原本在床上半侧着身,下地后,常得富才看清楚他的脸色红得不太妥当,瞇着眼睛靠过来,"殿下脸上怎么这样红?"伸出手想探探额。
咏棋知道他一探了,九成又喳呼起来,闹得天下皆知,把他伸过来的手挡了,沉下脸,"有话只管说,别动手动脚。"
他毕竟曾为太子,脸一摆,乌黑的眸子瞅着常得富,眉梢处顿时逸出一股不容冒犯的高贵。
常得富不敢开罪,陪笑道:"小的只是怕殿下生病,给殿下探一下。"
"你才生病呢。"咏棋道:"我刚起来,脸色自然红润一点,你刚刚说咏善到宫外去了?"
"是的,太子殿下刚走。"
咏棋停了,伫在那里,半晌没作声。
常得富实在搞不懂这个皇子心里在想什么,大概是昨天因为咏临那么一闹,心里不痛快,言行举止和平日那温和雍容全不一样,有点呆呆愣愣的。
他不敢招惹咏棋,站在一边赔小心,偷窥咏棋脸色。
过了好一会儿,咏棋才咬了咬牙,道:"咏善既然出去了,我索性读书去。"
"读书是大好事,殿下真勤奋。"常得富请示, "要请太傅过来给殿下讲课吗?"
"太傅年纪大了,这么冷的天,要他老人家过来,岂不是我们这些做弟子的不体贴?"咏棋摇头,"我自己挑点书看看好了。"他顿了一会儿,红得有如火烧似的脸猛地一下发白,深吸了一口气,把视线垂往地上,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书房里的书没几本新鲜的,都看厌了,我记得从前内室里的柜子上有几套木刻的孤本,现在都还在吗?"
他还是第一次干这种事,说话时,心脏怦怦乱跳,几乎窜出嗓子眼。
常得富虽然觉得不对劲,但把所有事都推到咏临吵闹的头上去了,只觉得咏棋闹别扭可比咏善发怒好对付多了,还是笑瞇瞇地答着,"小的读书不多,也不知道什么是木刻不木刻的,殿下若问的是内室里面有没有几套大书,小的知道是有的。那些书从前就有,太子殿下搬进来后,严令不许我们乱换这里的东西,都保留得和您当初在时一样呢。啧啧,别怪小的多嘴,这太子殿下对谁,都没有对咏棋殿下您尽心啊。"
他只是随口拍一下马屁,咏棋却听得剐心似的疼,脸上像挨了一巴掌似的。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冷宫里天寒地冻,他绝不能弃母亲丽妃于不顾。
嘴里上下牙关都几乎咬裂了,才低声道:"内室,我能去看书吗?"
那是太子殿中的要紧地方,一般人不让进的,何况他是有诏令软禁自省的。他暗藏居心的问着,既怕常得富不允,又隐隐希童一着常得富不允。
不料,常得富早得到吩咐,凡事都由着他,只要哄得咏棋欢喜就好,当然咏棋说什么都点头,毫不犹豫地道:"殿下这说的什么话,这殿里怎会有殿下不能去的地方?等殿下梳洗好了,吃过早点,我就陪殿下过去。"
他答应得如此痛快,咏棋又惊又愕,站在原地又怔了片刻。
不一会儿,负责梳洗的宫女们已经端着热气氤氲的银盆进来,咏棋站在那儿被她们伺候,满心彷徨,抬头一看,脸色大变。
何九年那张能令他做噩梦的脸又跳进了眼帘。
好像一根驱赶着他的棍子,忽然戳到了心上。
何九年却好像根本没瞧见他一样,规规矩矩的垂手敛眉,双手捧着准备给咏棋换上的坎肩。
"殿下,怎么了?"常得富问。
"没什么……"
梳洗之后换好衣裳,站了多时,咏棋已经有些头昏眼花。他唯恐自己不留神晕过去,连忙往后退两步,顺势坐在床边。
早饭上来,匆匆吃了一点,就叫撤了。
常得富做事倒也麻利,早饭一撤,又过来请安,说要陪他过去内室。
咏棋道:"你太呱噪了,跟在身边,我怎么看书?"
常得富讪讪一笑,"那……那小的不敢跟着去了。反正殿下有什么吩咐,只管叫一声就好,小的立即过来伺候。"
咏棋借口要看书,单独进了内室。
内室比书房狭小,阳光也不充沛,一跨进门,便有阴森森的感觉。
咏棋站在门口,朝四周看了看,直有一股哽咽似的伤感。
他当太子时就是这座宫殿的主人,对内室当然也有一番布置。如今一看,昔日珍爱的几套孤本还放在老地方,角落里仍然摆着黄花梨三足香几,对面矗着的,依旧是自己从前亲挑的榆木凤纹曲屏。
竞真如常得富所言,一丝一毫,俱都未变。
其实咏善保留他的东西,咏棋早就知道,但从没此时这般感动,举目四望,热泪已经夺眶而出。
怔怔站了良久,叹息不断。
他迟疑地走到墙边,缓缓摸索着。
过去在内室里,他也曾经制过暗格,希望咏善不会连这个也保留着吧。
咏棋找到暗格的枢纽,往里一按,听见轻轻的"卡" 一声。
暗格打开来。
朝里一看,更是伤心不已。
这弟弟虽然聪慧精明,对自己却实在痴得让人伤心。
咏棋双手发抖,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打开看了两三件,就发现了恭无悔的亲笔信。
臣以妄语入罪,身陷天牢,闻于雷霆,不胜惶恐。
唯太子殿下亲至开导,嘱咐谆谆,训无悔以臣于尊君之道,恩而亲厚。臣反思再三,涕零不已。
愿、王此字据,望殿下藏之,以观无悔之改过也。
至善之言,苍天佑之。
果然如丽妃所言,上面"太子殿下亲至"几字,足以证明咏善曾经悄悄去过天牢,私下和恭无悔见面。
这种虽是小事,但若落入父皇眼中,对于咏善这坐在最敏感的太子位上的人来说,也极可能会成为灾难。
一不小心,就会被扣上罪名。
小则是无旨意擅入天牢,太子莽撞,惹皇上不悦;大则是置国法于不顾,结党营私,图谋不轨。
"殿下。"身后传来轻微的声音。
咏棋正拿着那信在细瞧,如闻雷轰,浑身汗毛骤然炸起,条地转身,对上何九年的脸,"你……你怎么进来了?"极低极嘶哑的问。
何九年却异常沉着, "常总管忙着别的事,小的趁没人看见,进来瞧瞧殿下。"目光一转,停在咏棋手上,"这就是恭无悔在天牢里写给当今太子的信?"
咏棋把信猛地攥紧了,生怕何九年抢走似的,咬牙道:"你,给我出去。"
他鲜少这样厉色,何九年也是一愕,随即明白了几分。何九年退了两步,以示并无恶意,朝咏棋躬了躬身子,道:"小的知道殿下素无害人之心,眼下迫不得已,娘娘也仅求个自保,这东西藏在娘娘手里,绝不会放到皇上面前去,只是让淑妃忌惮点罢了。究竟该怎么做,殿下自决,只盼……"踌躇一下,轻轻道:"只盼殿下对太子殿下有兄弟之义,却也……却也别忘了和娘娘的母子之情。"
说完,低了低头,缓缓退了出去。
咏棋看着何九年出去,笼罩在头顶的乌云非但没有褪去,反而压得更低,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兄弟之义?
母子之情?
咏棋苦笑,五指发酸,他才想起自己还死死攥着恭无悔的信,低头一看,早捏成了一团发皱的酸菜般。
他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若要不做这事,可怜母亲被关在冷宫,恐怕真的就被淑妃害了;若做这事,咏善平日如何待他,种种小事都涌上心头,实在狠不下心肠。
虽然顺利偷到书信,却无比的失魂落魄。
慢慢地走出内室,忽然听见一个熟悉又充满喜悦的声音,"咏棋哥哥!"
咏棋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咏临从门角边朝自己快活地跑过来,常得富一脸疑惑地跟在后面,要拦又不敢拦的样子。
"咏临?你怎么进来的?"
"想见哥哥,就来了。"咏临是一路跑来的,大雪天,却热出一身大汗,到了咏棋面前,忽然凝住笑脸, "哥哥怎么了?脸色这么差?"也学常得富那样,伸手就探。
咏棋举手一挡,往后退了一步,不悦道:"你都多大了,怎么见面就乱动手?"蹙起眉头。
咏临向来和他胡闹惯了,被他忽然一挡,愣了好一会儿,想起昨天的事,自己反而先尴尬起来,红着脸不再作声。
咏棋问:"你怎么进来的?咏善不是说,再不许你来这里吗?"
提起这个,咏临才又打起了精神,赶紧道:"你猜也猜不到,咏善哥哥忽然开窍了,答应让我带你走。"
咏棋一听,却如晴天霹雳般,脸色剧变,"他让你带我走?他……他怎么会答应?"
"你不信?常得富也不信,他要挡着门不让我进来呢,这混蛋东西。"
常得富在旁边苦笑着赔小心, "咏临殿下,小的哪有这么大的狗胆?是太子殿下……"
"你少给我两面三刀!要不是咏善哥哥给了我信物,还让他的侍卫跟着我来,你小子还不犯上作乱的打算把我撵出去?常得富,你长本事了,居然敢对付起皇子来了。"
咏棋不理会常得富的事,对咏临道:"咏善怎么无缘无故给你信物?"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那哥哥早该反省己过,改正错误了。他若有长进,我还肯认他是我哥哥,不然……"咏临悻悻地抱怨了两句,转而看见常得富还赖在一边不走,对常得富凶狠地一瞪眼, "你还站在那干嘛?等着挨揍吗?告诉你,昨天挨打的事,我可没忘记你的帐,以后自然给你一次清算干净!"
常得富被骂得狗血淋头,一个小内侍跑进来道:"常总管,太子殿下派人传话,要你到库房把绿釉浮雕走兽灯取出来,送到咏升殿下那去。还有,前两天得的盘长缠枝纹镶珊瑚银冠,也一并带过去,送给谨妃娘娘。"
"这就来。"常得富正尴尬,得了个下台阶,赶紧告退。
反正咏临手中有咏善的信物,他留下也奈何不了这位皇子。
赶走了常得富,咏临才对咏棋道:"这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咏棋哥哥,夜长梦多,快跟我走。也不用收拾东西,我那里样样齐全,你只当到了自己家,想使什么开口就是。只要到了我那……"
"我不想走。"
"……就算我那哥哥又起了坏心,爪子也伸不进我的门坎……思?你刚刚说什么?"
咏棋低头看着脚尖。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毫无道理的,一句话就这么轻悠悠逸出了唇,好像那只是一缕摸不着的烟。
无数个念头在脑里翻滚,咏善怎么了?他怎么忽然要咏临带自己走。
是觉得会出事?还是嫌自己碍事了?
或者,开始怀疑自己会在太子殿干见不得人的事?
身上藏着信的地方热得可怕,就如藏了一块罪恶的烧红烙铁,咏棋恨不得那真是一块烙铁,被烫穿了心肺,直接死了倒还不错。
但他死了,母亲岂不也没了活路?
他抬眼看了看咏临,轻轻道:"我不走。"
咏临愕然,愕然之后,忽然脸上浮出压抑的怒气,"为什么?"
"咏善,其实对我不错。我在这挺好。"
"挺好?"咏临低吼起来,眼珠好像老虎似的瞪成圆形,盯着咏棋看了一下,磨着牙,压低声音道:"哥哥,你别胡涂,你被药迷了。你看,你都开始说胡话?。"
"什么?"咏棋吃惊。
"春药,是春药!我们查出来了,他每日都给你下春药呢,迷得你都不像从前那个咏棋哥哥了。"
"不……咏善不会……"
"放屁!药方我都查到了,还说什么不会。"咏临义愤填膺,"你自己想想,自从到了这里,有没有被人下药的迹象?有没有做什么身不由己的事?"
"不会的,不会。"咏棋还是摇头,表情却变得不确定。
他想起前阵子晚上睡不着,总觉得浑身火热的事,那股燥热是从前不曾有的,逼着自己抚慰下身,丢尽了脸,咏善还笑言每个男人都会如此。
春药?
咏棋越想越真:心直往下沉,藏着书信的地方原是灼热的,现在又忽然变成了一块沉甸甸的冰,冻得他几乎发抖。
那、那人一直在对他下药!
说着那么贴心的话,打抲护着他,讨他欢心,哄得他什么都信了,原来却,一直在下药!
在他被药性弄得尴尬窘迫时,还装出一副温柔的样子宽慰他。
咏善……
他心里轻轻念着这名字,眼前视野一片摇晃,骤然一软,脊背撞在后面的廊壁上。
"哥哥!"咏临赶紧过来伸手要扶。
咏棋轻轻摆摆手,无力地靠在廊壁上喘气。
脑子里天旋地转,他抬起手,轻轻捂着嘴,生怕不小心吐出来。
看见他这样子,咏临也担心起来,忐忑不安地唤了一声, "哥哥?"忽然举手搧了自己一个耳光,央道:"我说话不留情,老毛病了,哥哥你别气。"
咏棋心里悲凉,仿佛被什么把胸膛一片碾碎了,只剩下一些梗塞的飞灰。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咏善对自己下药,却又清清楚楚确有其事。
手下意识地按着放信的地方,直直看着廊下中庭一片厚厚白雪,那么雪白的东西,下面也不知掩盖了多少肮脏。
"不用再说,我都明白了。"咏棋低低地开口。
太沉痛,反而没了开始时的慌乱难受,像没了知觉一样。
他慢慢站直身体,"我这就跟你走。"
咏临大喜,刚要开口,咏棋拦在前头,又道:"不过,我要先去看看母亲。"
咏临为难起来, "丽妃在冷宫,不是要见就能见到的,等哥哥到了我那,我给哥哥想法子,好不好?"
"不妨。"咏棋惨然一笑, "咏善说过我可以去探望母亲的,他向来想得周到,给我写过一个手谕呢。"
自行到房里,打开抽屉,取了咏善亲笔写的手谕,出来对咏临道:"你陪我走一道。"
咏临自无不可,和咏棋一起出了太子殿。
咏临到了外面,看着宫城内外银装素裹,好不壮观,又担心起咏棋来, "哥哥你身子不好,不要在雪里走了,我叫常得富备个暖轿来。"
咏棋一反常态,冷冷道:"你能在雪地里走,我为何不能?"
逞强下阶,在雪中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踏。
咏临和他相处日久,从没见过他这般模样,也觉得有些心惊,暗悔自己在咏棋面前直截了当揭了他被下春药的底。
谁遇上这种事都禁受不住,何况咏棋?
一边暗地里骂自己蠢蛋,一边分外小心地跟在后面。
两兄弟一起到了冷宫,咏棋取出咏善的手谕,看守查验过,当即放行。
咏临也想跟着进去,咏棋不让, "我和母亲说两句话就出来,你在这等一会儿。"
他也不是第一次到冷宫,进到里面,仍为冷宫死寂般的凄清心悸。沿着上次的略,到工丽妃住的房前,刚要跨进门,里面冷不防窜出一个人来。
原来是一直陪伴着丽妃的老宫女清怡。
清怡出来时满脸泪痕,低头拭泪,没瞧清楚外头有人,差点撞上,被咏棋一扶,吃了一惊,抬头看清楚是咏棋,顿时惊喜交加,"殿下,你来了?"
咏棋点了点头。
清怡念了一声佛,泪珠掉下来,又哭又笑道:"这可好了,娘娘有救了。"
咏棋惊道:"母亲怎么了?"
"天打雷劈的小人,贵人有难,就往死了作践。"清怡抹着泪,咬牙切齿道:"娘娘病了几天了,往上报了几次要请太医,就是没人搭理。大雪天的,连烧的炭也克扣数量,半夜就熄了,这地方可真不是活人待的,可怜娘娘金尊玉贵……"
咏棋不听她说完,连忙进到屋里。
这里和终日烧着地龙的太子殿有天壤之别,进到屋里,竟比站在雪地里更冷。昏暗的光线才微微透进,就看到丽妃病恹恹地躺在床上。
"母亲。"咏棋靠过去,跪在床边,叫了一声,鼻子发酸。
用手摸摸丽妃盖的被子,一点热气也没有,像块冰似的。
丽妃在床上颤了颤眼脸,忽问:"咏棋?是你来了?"睁开眼,看真切,果然是儿子来了,美丽而苍白的脸上逸出一丝惊喜。
"母亲,咏善不是有往这里送过冬的被褥吗?怎么这里一点都不见?"
"被褥?"丽妃被儿子扶着,慢慢坐起来,苦笑道:"大概,都被淑妃的人在外面挡了吧,她不看着我死,终究是不甘心。"
才坐直了上身,立即就问咏棋,"那东西,你拿到手没有?"
咏棋心蓦地一紧。
"有?还是没有?"丽妃问。
"……"
咏棋抿着唇,上下唇若有干金重,他颤抖了好一会儿,说不出一个字。东西就在怀里,但给,还是不给?
一边,是对他下春药,却让他动心的咏善。
一边,是被囚冷宫,寻求自保,却又极可能反噬一口,伤害咏善的母亲。
"咏棋,你说话啊。"丽妃把瘦得可见骨节的手轻轻搭在他肩上,见咏棋还是不作声,叹了一声,"罢了,我本来……就没想着你真能成事,这是你娘眙里带来的性子,不能怪你。"
"母亲!"咏棋像心窝被锤子擂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氤氲泪水的眸子看着丽妃,"母亲说,要拿那东西,只是为了让淑妃忌惮,不敢对我们下毒手,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
"那……这东西,就算交给母亲,母亲也绝不会有拿出来加害咏善的一天,是吗?"
丽妃黯淡的眸子,瞬间亮起来,"咏棋,你拿到了?"
"母亲先答我,是不是只要淑妃以为您拿着这东西,就行了?您不会拿这个加害当今太子?"
"当然。"丽妃不悦起来, "咏棋,你连母亲都不信吗?"
她在病中,却仍保留着曾为帝皇宠妃的尊贵气势,双目居高临下,射向跪在床头的咏棋身上,自有一种凛然不可触犯的尊严。
"儿子……"咏棋垂头默然,脸色变化,显出心中争斗激烈,轻声道:"实在是……实在是这宫里,太可怕了,都是一家人,为什么就……就容不下?"
丽妃不料他忽然说出这样一句,神情一变,也显得有些颓然。可她毕竟久历宫廷,片刻就恢复常态,冷然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胡涂话?你和谁是一家人?"口气柔和下来,叹道:"咏棋,我和你,才是真正的骨肉。孩子,你可别忘记了。天下再大,母亲眼里,也只有你一个。"
"可咏善他……"
"咏善他是淑妃的儿子!"丽妃断然道:"你以为他现在宠着你,日后就能保你一世无忧?哼,他现在是太子,将来要当皇帝的。皇帝的恩宠,一日几变。当初你父皇如何宠爱我,现在怎么又狠心把我弃之脑后?"
咏棋今非昔比。
听见丽妃诬蔑咏善,心中直冲上一股恼意,竟情不自禁道:"咏善他……他不同的!"
这儿子还是第一次敢这样顶话,丽妃倒抽一口气,上下打量咏棋一番。
半晌,才缓缓道:"唉,你这孩子,真叫母亲担忧。好,就算他和别的皇帝不同,将来终究有一天,你也逃不过毒手。"
"怎么会?"
"怎么不会?"丽妃问:"咏善登基,淑妃就是太后。咏善若是对你真心真意,淑妃能不把你视为眼中钉?她不铲除了你,不会安心。先不说那个,咏棋,恭无悔的信,你到底拿到没有?"
咏棋犹豫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丽妃整个人的精神仿佛被这好消息振奋了,"快拿给母亲。"
咏棋把那封攥得皱巴巴,却又无比重要的信掏出来。
丽妃忙要拿过来,咏棋心一颤,捏着信的手又缩了回来。
"怎么?"丽妃问:"你还疑我?"
咏棋缓缓摇头。
他人在病中,心境还异常惨烈,脸色红白交错,越发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柔弱俊逸。
把信捏在手里,他低头凝视着。
慢慢的,脸上掠过一丝决然,抬起头来,看着丽妃,咬牙道:"母亲,儿子不孝,我……我信不过您!"
变故陡起,丽妃惊愕之后,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咏棋的手指也在哆嗦,
"你……你说什么?"
"当年擅取皇子们的生辰八字,母亲您插手其中,咏善就被弄入了内惩院,他的嬷嬷死在酷刑之下,若不是父皇明察,恐怕当日咏善就……反正,我不会……不会帮您害他。"
"放肆!咏棋,你昏头了?"丽妃蓦然怒吼。
清怡在外面听见,吓得忙进来劝,"娘娘别气,殿下年轻,说话不小心罢了。"帮丽妃抚背揉心。
丽妃一把推开她,冷笑道:"他哪里是年轻?分明是长得太大了,翅膀硬了。我如今落魄到这地步,也顾不上什么颜面,把话摆明了说。咏棋,你不过是和咏善勾搭上而已,想不到,连皇子也有这样乘龙直上翻身的,我倒不知道自己生了个什么东西。和自家兄弟好上了,连自己母亲的死活也不顾了。好!好!你只管过自己的日子去,但愿他一辈子对你真心实意,保得你平平安安,护你一世不伤。若那样,我纵使死在这里,也能瞑目了。"说罢,俯在床上,痛哭起来。
咏棋觉得心肺都彷佛被撕开了,连跪都跪不直。
想到咏善对自己下药,心像成了灰一样,也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时,还要拚死护着他,还不惜和亲母翻脸。
好一会儿,他才找到说话的力气,凄然道:"我们并没有勾搭,咏善他,他对我其实也……不是真心实意。但我……"他咬着下唇,"但我不让您害他。"
他浑身无力,连挪动身子似乎都难以做到,挣扎几次,都站不起来,狠心往大腿上用力一掐,总算激出一丝力气,扶着床边站起来。
跌跌撞撞走到房子唯一生起的炭火炉旁,颤抖着把手上的信递上去。
丽妃原在大哭,见他忽然站起,又冲去火旁,也吓了一跳,唯恐他被自己骂得过头,一时想不开,见他只是烧信,才心神稍安。
信纸递到火上,燃烧起来,片刻间已有大半成了灰烬,火舌沿纸而上,舔到咏棋捏信的手上,咏棋却恍若不觉,只把那信未烧尽的地方往火中送。
瞬间,信已烧得一点不剩,他却仿佛并不知晓,还把手往前递。
"殿下!"清怡冲过去把咏棋拉开两步,哭道:"殿下这是怎么了?娘娘病中心绪不好,说你两句,就算骂错了,也犯不着这样啊。"
丽妃只有这个独子,看得胆颤心惊,惊疑不定地盯着咏棋,强颜笑道:"咏棋,母亲关在这里,难免抑郁,拿你说几句气话。好孩子,你过来,别这样逞性使强。"
清怡想拉着咏棋到丽妃跟前,咏棋却摇了摇头。
"母亲,信我已经烧了。咏善和淑妃若知道信不见了,多半也猜到是我拿的。"咏棋虽然对着丽妃,目光却没有焦距,轻声道:"就只当是信还藏在您手上吧。天下只有三个,知道这东西已经烧了。您可以用来要挟淑妃,但是……不能拿它到父皇面前去了。母亲,您不要怪我。"
丽妃已经明白过来,只觉得气苦,沉默片刻,颓然笑道:"罢、罢,儿大不由娘,我今天总算是知道了。你对咏善,唉,我真无话可说。"
咏棋又是惨然一笑。
他走到床头,跪下对丽妃磕了三个头,"母亲,儿子回去了。"
丽妃看着他,话都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咏棋不再说什么,站起来,垂着头,跨出房门,缓缓去远了。
咏临在外面正等得不耐烦,看见咏棋从里面出来,立即蹦起来迎上去。
"哥哥总算出来了,教人等得好焦急。思?哥哥怎么了?好像少了一半魂魄似的?丽妃还好吧?"
咏棋怅然若失地站在宫阶上,似乎完全不知道咏临到了跟前。
怔站了半晌,自言自语道:"都是假的吗?他为什么对我下药?他不会的。"
再也支持不住。
眼前一黑,栽倒在咏临怀中,不省人事。
第二十三章
咏善在前朝花了半天功夫,和大臣们周旋,下午又到体仁宫向父皇请安。
原以为会像前几次那样,被侍卫们挡在廊下吹西北风,不料只站了一会儿,就有人来宣旨,召太子见驾。
咏善无端地心里一凛。
他自己也明白,自从上次御前对答后,明显失爱于父皇。
这在位多年,如今缠绵病的皇帝,一向对儿女情长显得不屑一顾,要为帝皇,必须先有帝皇应有的铁血心肠。
咏善,也许犯了炎帝这方面的忌讳。
他跟着内侍进到宫内。
里头的地龙烧得比前次更热,进门就让身穿厚裘的咏善出了一身大汗。
咏善不由皱眉,想不到父皇已经虚弱到如此地步。
"儿臣给父皇请安。"
炎帝似乎一直不曾下过床,半躺着,腰靠在紫金方枕上,脸几乎和那紫金枕的颜色差不多,只多了一份病人特有的青气。
炎帝把咏善叫起来,神采不足却仍留着几分犀利的视线,缓缓打量着儿子,
"好不容易病好点了,才有精神召你来见。太子,最近都忙些什么?"
咏善恭谨答道:"遵父皇嘱咐,除了辅看六部的奏章外,也常听太傅讲课。"
"嗯。"炎帝缓缓点头,"王景桥的老庄,讲得不错。"
"是,儿子受益良多。"
两人干巴巴地说了两句,都沉默下来。
虽然亲如父子,却仿佛彼此间隔着一层捅不穿的硬壳,气氛变得压抑。
良久,炎帝面无表情地问:"上次,故事未说完,太子就走了。这一次,太子要听下去吗?"
咏善蓦然一震。
他聪敏机灵,怎可能听不出炎帝的口气。
太子殿的事,父皇早已洞若观火,现在是给他最后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若想保住自己,唯一的办法就只有立即向炎帝保证和咏棋切断联系,舍弃咏棋。
但这样一来,即使自己能逃过一劫,咏棋却势必背上厚颜无耻诱惑储君的大罪,哪里还有活路?
咏善心中发冷,目光却非常坚定,想了片刻,跪了下来,沉声道:"父皇,这故事的结尾,儿子不想听。"
炎帝脸色微变,缓了缓,哑然失笑, "你这算是要朕闭嘴了?"目光极为严厉。
咏善半分也不犹豫,居然顶了上去,"儿子君前无礼,任凭父皇处罚。"伏在地上,纹丝不动,硬挺得像钢铸般。
头顶上又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朕知道了。" 一会儿,炎帝的声音传进耳膜,"太子。"
"在。"
"你下去吧。"
咏善朝炎帝磕了头,站起来,静静侧着身退出去。
炎帝看着儿子离开,那深邃的黑瞳里藏着谁也看不透的东西,深得无边,冷冷的,让人心里渗着寒气。
眼看着高大挺拔的背影在门外一闪,转到再也望不见的地方去了,他才长长吁了一口气,低声道:"你们都出来吧。"
殿后的垂帘伸出,走出两个人来。
一个是善讲老庄的太傅王景桥,另一个,却是炎帝极信任的老太医陈润同。
炎帝免了两人的礼,要他们坐到床前的两个绣墩上,问:"太子的话,你们都听到了?"
两人都相当沉默,老脸上的皱纹每一条都显得沉重,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炎帝叹道:"他今天来,竟是向我这个当父亲的摊牌的。为了这件事,朕这个太子,别说太子之位,恐怕是连性命都不顾了。他难道就不怕朕一狠心,真要了他们这两个逆子的命?"冷哼一声,目中厉色忽现。
王景桥见皇帝动怒,站起来道:"皇上请听老臣一言。"
老态龙钟地朝炎帝作了一揖,才徐徐道:"宫廷内藏污纳垢,向出世人所料。两位殿下的事,确有不妥,但眼下最要紧的,是国家大政,稳定为主。老臣听见外头传言,近日咏升殿下频频和外官联络,还几次暗中到其舅家中,谨妃的兄弟也多次在朝中妄言,这都不是小事。请皇上三思。"
"你是他的太傅,师生之谊,自然护着他。"炎帝把视线投向陈太医, "爱卿怎么不说话?"
陈太医垂头想了想,站起来,磕了一个头,答道:"这是陛下家务事,臣不敢妄言。如何处置,只陛下一人能断。"
"你这是推托之言了。"炎帝说了一句,却不如何恼怒,思索片刻,脸上显出疲倦,轻轻挥手道:"下去吧。唉,这两个孩子,唉,朕的皇子们啊。"
咏善回到太子殿,心情沉重。
常得富从里头赶出来迎接,见面就禀报,"殿下要小的送到咏升殿下那的东西,小的都派人送去了,咏升殿下当时不在,说是出宫去了,谨妃娘娘看了东西,笑得合不拢嘴,直夸殿下心细。"
咏善没理会他,把马鞭丢给侍从,径自往殿里走,习惯性地就绕到了咏棋住的房门处,又忽然剎住步子。
常得富跟在后头,见他站住了,偷瞧他脸色。
这太子也真是的。
不是疼得咏棋殿下如珠如宝吗?怎么一时变了心意,又给信物让咏临殿下把人带走?
现在恐怕是反悔了。
猜到太子殿下心里一定不怎么痛快,常得富小心起来,轻声道:"今天咏临殿下来了,小的本来想拦住的,可他拿着殿下给的信物,说殿下答应了让他把咏棋殿下带走。"
咏善闷了一会儿,才问:"已经走了?"
"是,咏临殿下来后,和咏棋殿下说了两句,两人立即就走了。"
咏善轻轻"哦"了一声,轻轻道:"走了好。"对常得富吩咐道:"你忙自己的事去吧,别让人打扰我。"
"那咏棋殿下……"
咏善不耐烦了,沉下脸,"咏棋的事,以后不许你啰嗦。"
他翻脸比翻书还快,刚才还云淡风轻,现在脸一黑,把常得富唬得噤若寒蝉,赶紧告退识趣地干他的活去了。
咏善打发了常得富,缓缓迈入房中。
咏棋当然不在。
他左右看看,只觉得不舍,想到不久前咏棋还住在这屋子里,物物处处都有他的痕迹。
打开柜子瞅了瞅,里面都是满满的。
咏棋去得那样迫不及待,自己寻来送他的,哄他高兴的东西,一样也没带走。
未免也太无情了。
咏善虽然感叹,却生不出一丝怨恨,在房中东抚一下,西摸一下,深觉得这里头什么都可亲可爱,却又孤单得可怜。
如今,只有自己陪着这些东西了。
他独自在房中走了一圈,最后在床边坐下,贪婪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
可咏棋已经跟着咏临走了,那些曾经围绕过咏棋的空气,也剩得不多了,终会散去的。
留下住。
咏善心底一阵一阵发凉。
他也不觉得太难受,这样的感觉,他很早就体会过了,只是没今日这样强烈。天下虽大,可有谁会喜欢自己这样冰冷无情的人?
咏棋?
咏棋确实是他亲口承诺放走的,但即使走了,怎么连封信笺都不留,连样念记的东西都不带上?
咏善感觉着胸膛里缓缓翻腾着冰做的泥浆,那东西似乎把一切都捣烂了,冷冷地堵在那讥讽着。
他曾经以为那哥哥对他有一点什么的。
其实,什么也没有。
走得痛快。
咏善独坐在房中,忽然发出一声苦笑。
走得好,免得也被拖累了。
他今日斗胆妄为,虽没有立即招致惩罚,却不可能没有后果。
父皇是何等厉害角色,他太明白了。
若是废黜,会用什么借口呢?
咏善冷静地思索。
处理奏章,他向来都秉承旨意,不在职权范围内,绝不轻易插手,应该不会有足以加罪的差错。
结交大臣,更是无比小心,不该说的话,从不敢多说一句,太子不该结交的外臣,也谨慎地拒绝接触。
唯一让父皇无法接受的,就是和咏棋的事。
但家丑不能外扬,就算父皇震怒,兄弟乱伦这个罪名,也是绝上不了台面的。
否则,皇帝如何面对天下臣民?
咏善想了想,无法得到答案,索性不再烦恼。
反正该来的,总会来的。
他站起来,走到墙那头的大檀木柜子里,取出一幅字卷,在书桌上平铺开来。
上面笔迹端庄中正,正是咏棋写的"圣人不仁"四字。
咏善沉沉凝视那字,一会儿,唇角逸出一丝温柔到极点的微笑,低声道:"哥哥,你到底还是留了此一东西给我。"
抚着那字卷,小心翼翼的,仿佛抚着咏棋细嫩的肌肤一般。
痴看了那四个字,任凭时间从身旁无声无息的滑过。
咏棋从冷宫出来,一头栽入咏临怀里,晕死过去,顿时把咏临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当时大雪覆地,冷宫门前连个避寒的地方都没有,也顾不上叫人召太医,抱着咏棋就直奔太医院。
到了太医院,急得连门都一脚踹了,进院就嚷:"来人!快来人!"
正当班轮值的太医们全在厢房里烤火闲聊,当即全丢下瓜果杂物出来,一看咏棋纸样的脸色,都不敢怠慢。
毕竟是一位皇子,死在这里,保不定众人都要被牵连。
当即命小侍们抬的抬,搬的搬,把咏棋安置到房里,提药箱,断脉案,乱忙了一阵,才由一个老资格的黄太医过来,对咏临禀报,"咏棋殿下脉沉无力,邪郁于里,气血阻滞阳气不畅,阳虚气陷,又有脏腑阴盛阳虚之征……"
咏临急得跺脚,指着太医鼻子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和我背药经,痛快点说,我哥哥到底怎么了?"
"嗯,咏棋殿下身子骨向来赢弱,该是受了风寒,另又有思虑过度郁结于心,所以一时气血不畅……"
"得了!那就是风寒了?药方呢?开了没有?"
太医把写好的药方递过来,咏临对这些也不精通,大概扫了一眼,递给专门司职太医院煎药的小侍,"去煎,快,快!"
忽然想起一事,又道:"对了,我还有一个补身子的方子,写出来给你,也帮我熬好。"拿起太医写了药方后剩下的笔纸,潦潦草草把从淑妃那听来的药方抄了一下,拿着问黄太医,"你是内行,帮我瞧瞧,这是不是个补身子的良方?"
他是太子胞弟,又被炎帝宠爱,这种小事太医院当然配合。
黄太医捧着药方,瞇起老花眼逐行看了,上面朱砂、羌活、紫贝草都是寻常药材,确实对人有补益之效,只是也不算什么高明秘方。
黄太医在宫里混久了,当然不会当面说这方子效用寻常,得罪咏临,皱着老脸轻笑道:"是个温和补益的上方,常用能使人体质好转。"
咏临再无疑虑,放心道:"这方子是我用来给咏棋哥哥调理身子的,从今天开始,太医院每天熬好派人送到我那去。"
当即抓药、煎药、喂药,又一阵忙活,咏棋也醒了。
咏临见咏棋醒了,总算放心,又嫌太医院没有地龙,太冷了,命人把加厚的暖轿取来。
本想带咏棋去母亲宫中,但想起咏善分手前说过,必须把咏棋带到咏临自己的地方,咏临不想节外生枝,便改了想法。
不去淑妃宫,改去安逸阁。
那是他当皇子时在宫中的住处,虽然炎帝已经把他封了江中王,安逸阁还暂替他保留着。
咏临这次回来,多时都暂住在淑妃那里陪伴母亲,反而没怎么回安逸阁。
现在把咏棋接来,咏临又上上下下忙碌一番,命人把地龙燃上,又要人将自己卧房清扫干净。
一切妥当后,咏临亲自把咏棋小心翼翼地抱到房里,放在特意加了两层厚棉垫的床上,松了咏棋颈上的如意扣,帮他掖好被子,低头看着他,露出个大笑脸,
"咏棋哥哥,现在你总算平安了。"
想到好不容易把咏棋救出魔掌,连他这粗神经的人心里也十分感慨。
一时舍不得走,坐在床边有一句没一句逗咏棋说话。
一会儿问:"哥哥还记得小时候我们爬过的那棵大松树吗?昨天雪大,松树质脆,居然压折了小半枝干。"
一会儿又问:二丽妃在里头好不好?过两天我们兄弟一起去见父皇,给丽妃求个情,要是能放出来,那岂不大好?"
不管他说什么,咏棋都像没听见似的。
睁着又清又冷的一双晶眸,也不知他到底看着哪里,眸中一圈一圈涟漪,只管默然不语轻漾开去,水色迷离。
看似哀伤若泣,仔细一看,却一滴眼泪也没有。
咏临心里嘀咕,哥哥也不知是因为知悉咏善对他下药,心情悲愤,还是安全后,才开始害怕在太子殿中曾受的囚禁折磨。
他知道咏棋敏感纤细,也不敢直接问咏棋怎么了,更不敢提咏善的名字,在一旁装傻扮混,只盼咏棋别再想那些混账事。
喋喋不休呱噪大半天,咏临口水都说干了,咏棋还是一点声响也没有,要不是瞧他睁着眼睛,还以为他睡着了。
咏临对他却极有耐心,仍然笑嘻嘻的, "天都暗下来了,哥哥肚子饿吗?我可饿坏了,叫人传饭好不好?"
正要传饭,内侍从外面进来禀报, "太医院送药来了,说是殿下要他们按方子熬的补药,一日三次,饭前饮的。"
咏临一拍额头,"哎呀,差点忘了呢。快点端进来。"
今日在太医院已经实时熬煮了一碗,喂给咏棋,这是按方熬制的第二碗。
汤药送进来,咏临怕内侍笨手笨脚,自己亲自拿了药碗,扶咏棋坐起。
他见咏棋今非昔比,沉默得吓人,不敢再提春药的事,只说,"哥哥喝药吧,等身子好了,我带你打雪仗去。"
咏棋自从知晓咏善下药一事,又在丽妃面前烧了恭无悔的信,只觉得心田像被人从底下剐了大半,装什么进去,全漏得一点不剩,都是空空的。
天下事竟像再和他没有任何干系,连自己的性命也不过河间浮萍,无足轻重,喝药不喝药,都没什么大不了。
但他性情温和仁善,见咏临百般照顾体贴,不忍拂他的意。
药碗被咏临端着送到嘴边,他便张开唇,慢慢地,全喝了下去。
咏善独在房中,默默过了二仅,次日还是如常梳洗更衣,用了早饭,按惯例出门到体仁宫给炎帝问候请安。
常得富恭送到殿门外,咏善上了马,刚要离开,却发现体仁宫的内侍头子吴才正踩着雪,在几个小内侍随同下踏雪走来。
咏善心里一冷,连忙下马。
果然,吴才是传旨来的,也没像寻常一样和咏善寒暄两句,脸刻板得好像木头似的,见了咏善,干巴巴道:"皇上有旨。"
众人都在雪里跪下。
吴才捧着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近日偶有不适,极思静。众皇子大臣,恩免每日常例请安,以减接见之繁。有事可让咏升代奏。钦此。"
咏善磕头谢恩,接了圣旨,站起来,笑道:"辛苦了。这旨意是独传给我的?还是各位皇子都有一份?"
吴才不敢直视他精明的双眸,低头掩饰道:"小的听命办事,领了圣旨就来了,到于别的……小的就不知道了。"
以咏善的聪明,怎会听不出里面的意思。
他垂下眼去盯着地上积雪,觉得五脏六腑比那踏在脚底的雪还冷。
免去每日请安问候,又说有事让咏升代奏,现在自己这个太子,竟连见皇帝一面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他双手拢在长长厚厚的毡毛袖简中,十指指骨不听使唤地猛一阵颤抖,可眨眼又冷静下来,吸了一口冬天寒透心的冷空气,轻叹道:"希望皇天保佑,父皇身体早点痊愈。"
转头命常得富取钱来赏给传旨的几个内侍。
吴才得了赏钱,道了一声谢,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咏善也不必去请安了,转回太子殿。常得富也瞧出不对劲来了,缩着脖子跟在咏善后面伺候,脸上赘肉一个劲乱抖,大气也不敢出。
咏善到了书房,对他道:"去,到前面把新到的奏折节略取来。"
常得富点点头,双腿却像僵了似的,硬在那里动不了,可怜兮兮地看着咏善。
咏善天生外面就比常人多了一层硬壳似的,虽心乱如麻,面上却收敛得一丝不露,从容得不象话。
见常得富没动,他抬起头扫一眼,"怎么?"
"殿下……"
"有话就说,别碍着我的事。"又低下头去看书。
常得富露出挣扎犹豫的表情。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常得富跟着伺候咏善,咏善风光,他就风光,咏善倒霉,他绝对倒霉,可谓坐上一条船。
这种时候,凡事贴身伺候的人,都会竭尽心力出谋划策,免得自己坐的大船触礁沉默。
常得富平日不掺和这些,现在,似乎不能不关心了。
他站了半天,斗着胆道:"这个圣旨……蹊跷……小的想……殿下要不要请淑妃娘娘过来商量……"
咏善轻轻"咦"了一声,再次抬起头,两颗闪着幽光的眼眸盯着常得富, "蹊跷?父皇的圣旨,你区区一个内侍总管,也敢随便评论?"言辞蓦然冷厉。
常得富吓得几乎趴下,"不敢,小的不敢。"
咏善又一笑,淡淡道:"不该你管的,不要多事。父皇只是下旨要我别去请安,可并没有下旨要我停止处理奏折等事。去吧,把东西取来。"
常得富这才忧心忡忡地去了。
常得富还未回来,又有贵客到了。
书房外廊下传来一阵轻微动静,似乎是匆匆的脚步声和裙襬拖曳在地上的声音。
一把尖尖的嗓子轻声轻气道:"淑妃娘娘驾到。"
咏善把书放下,刚站起来,头戴凤冠,一身瑰丽宫装的淑妃已经踏入书房。
"母亲?"
淑妃双唇紧闭,挥手遣退跟随身边的众宫女内侍,示意咏善把书房的门关上,看着咏善关上门窗返回自己面前,淑妃端丽雍容的俏脸上才露出焦急神色,问:
"皇上竟允许咏升骑马过宫,太子知道吗?
"知道。"
"什么?你已经知道了?"淑妃一愣,眉头拧得更紧, "那你怎么应付?"
咏善沉吟片刻,苦笑着问:"母亲知道吗?父皇刚刚派吴才来太子殿宣旨,要我不必每日去请安问候,若有事情,只需告诉咏升,咏升会代我禀奏父皇。"
淑妃倒抽一口凉气,沉声道:"他……他要废太子吗?不可能,不可能……"不敢相信地摇头,颤栗之极,头上凤钗垂珠互撞敲击,一阵清脆作响。
她在宫廷中待了二十年,什么没见识过,骤闻惊变,略现于颜色,深深喘了几口气后,立即按捺自己的慌张,逼自己冷静下来。
"是因为咏棋?"淑妃低声问。
咏善浅浅一笑,转头直视淑妃, "到了这种境地,母亲还要为这件事责骂我吗?"
淑妃俏脸猛然泛出怒色,想到这确实不是母子翻脸的好时机,收敛了怒意,无奈叹道:"责骂你有何用?如果你怕我责骂,又怎会弄成这样?"
她看看咏善,声音柔和了点,逸出担忧和爱怜,"皇上近日对咏升的宠爱,已经超过对一般皇子的喜爱。咏善,你一定要想想办法。唉,有咏棋的先例在,你自己也知道,被废黜的太子,绝没什么好下场。"
见咏善沉吟不语,淑妃走到儿子面前,压低了声音道:"你父皇身体不好,病情日渐沉重,若万一……"
后面的话,说出来太惊心动魄,她顿了顿,才续道:"孩子,宫里的事情,母亲见得多了,帝位是国家重器,为了这皇位,父子兄弟争得头破血流,兵戎相见并下少见。在沙场上成王败寇,这宫里何尝不是?咏升那小鬼心胸狭窄,稍受重用就已经目中无人,若真被他夺了太子位,我母子还有活路?咏善,你可要快点拿定主意。"
她苦口婆心说了一番,咏善却只是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淑妃又道:"现在外朝之臣,对你多有赞誉,你的太傅王景桥,也是极赞赏你的,他当官数十年,又掌管过科考,门生众多,影响巨大。你两个远房舅舅,前阵子升了官,管着吏部和刑部,你表姨父张回曜也刚当了廷内宿卫大将军,这些都是我们自己人,只要你一句话,能为你抛头颅洒热血。不妨先联络他们,派人密送太子手谕,要他们想法子除了咏升,再筹划如何让你父皇回心转意。否则,有咏升在你父皇身旁一味奉承,大事必然不妙。"
这上面都是淑妃一门辛苦多年,在朝廷中积聚起来的实力。
现在一股脑说出来,内中含意自不必多言。
咏善却还是沉默以对。
淑妃又焦又气,"你这孩子,向来拿得起放得下,做事果断利落,怎么到了这时候,反而成了一团软泥?你还记得前年武亲王谋反案,他可是先帝嫡子,你父皇的亲兄弟,你的亲叔叔,不就是一时犹豫,当断不断,落得个惨死的下场?皇位之争,谁还讲什么亲情?枉你当了太子,却连决断大事的胆子都没有,我实在错看了你!"
咏善这才终于开口,问的却是一个截然不相干的问题, "母亲是什么时候知道父皇允许咏升骑马过宫的?"
"我一知道,立即就来找你了。"淑妃骤然停下,脸上露出惊恐之色, "你是说……"
咏善点头,叹道:"骑马过宫是昨天早上的事,母亲却现在才收到消息。父皇已经开始对付母亲的耳目了。这皇宫,毕竟还是父皇的皇宫啊。"
淑妃脸上血色尽失,冷然道:"但我们也绝不可以坐以待毙。你现在就联络可以联络的可信大臣,希望在事情不可挽回前,先发制人。"
访善摇头。
淑妃奇道:"你都看出来,难道还不敢动手?"
"这是父皇给我排的棋局,我有自己的下法。"咏善淡淡道:"母亲请回吧,太子殿已经不是善地,请不要再来了,也不要让咏临来。"
亲自打开房门,躬身站于门旁。
淑妃站在书房中,惊疑不定的打量着儿子,半晌长叹一声,终于轻移莲步。
经过房门时,她略停了停,从袖中探出柔若无骨的玉手,拉住咏善垂下的手,用力握了一握,低声道:"你那日鞭打咏临,如此无情辣手,母亲已经明白了。"
松了手,一脸凄然地领着守候在远远廊下的宫女等人离开了。
咏善看着母亲远去,眼眶一阵发热,被她握过的掌心仍旧感到温暖。他不想泄漏心中感觉,走出书房,转到后殿回廊处,负手站在阶上,静静凝视着庭院中积起的厚雪,平复心情。
庭院角落处,两个年纪尚小的内侍不知他到了,正偷空拿地上的白雪握小雪球互砸玩耍。
刚好常得富捧着奏折穿廊而来,听见小内侍嬉笑,已经眉头大皱,一抬眼瞧见咏善正站在那里看着,更是吓得魂不附体,朝那两个小内侍喝骂道:"这是什么地方,让你们耍着玩的?都给我跪到下厢房去,看我回去剥了你们的皮!"
吼得两个小内侍跪在雪地里直发抖。
咏善出奇的宽厚,"难得这一地白雪,他们玩他们的,何必责骂他们?奏折拿来了,都摆到案上吧。"
等常得富捧着奏折进去,咏善也转回书房。
他虽然失了炎帝宠爱,却仍是名义上的太子,有代批奏折之权。
看了摆在桌案上的大堆奏折,咏善先看上奏者是何人,将递上奏招的人分成两类。
一类是他赏识的能办事的,或直一言敢谏的大臣,还有和母亲一门有关系的,刚才淑妃提及的那此一人,都在其中。
剩下的一类,是普通无深交,又并无发现敏捷能干优点的庸禄臣子。
咏善看着桌上两堆分类的奏折,沉思一会儿,开始逐一批阅。
对一般臣子,按照平日的习惯处置,当夸则夸,当训则训。
对第一类的,能干的臣子等,则无一例外,不管好坏,通通痛斥一番,骂得狗血淋头,言辞之凌厉,是他当太子代批奏折以来,从来没有过的。
奏折批好,咏善用了大半天神,略觉疲惫,把笔搁下,拇指按在太阳 穴上轻轻揉着。
一抬眼,刚好瞅见房门外人影闪过,好像谁在外面偷偷探头往里面看。
"常得富,"咏善道:"鬼鬼祟祟的干什么?进来。"
外头的果然是常得富,正想进又不敢进,听见咏善说话,赶紧进来,低头站着。
咏善扫他一眼,"抬起头,别耷拉着脑袋。是听到外面什么风声?"
常得富抬眼偷瞅他,吞吞吐吐,"殿下说了,不许我啰嗦的……"
咏善被他弄得不耐烦,骂道:"再这么黏黏糊糊,我……"冷不防地想起昨晚和常得富说的话,猛地一激灵,脸色变了,"是咏棋?"
常得富点点头。
知道是咏棋的消息,咏善从脸色到声音,都倏地冷下来,冻得人发寒,沉声道:"说吧。"
常得富这才凑上来,"小的听说,咏棋殿下病了。"
"病了?"
"听太医院的人说的,咏棋殿下是体弱受寒,再加上忧困郁结伤及肝腑,"常得富压低声禀报,"昨天是咏临殿下亲自抱咏棋殿下去太医院的,把整个太医院都闹翻了,太医们忙了大半个时辰,才把人救醒。"
咏善直瞪着书房角落里摆的青瓷铜器,恍了恍神,半日没说话。
半日,才问:"还在太医院?"
"咏临殿下把他送到安逸阁去了。"
咏善听了,叹道:"咏临这个呆子,总算还有一点脑子,没把咏棋送母亲那边去。"嘴角扯动着,笑得十分苦涩。
他摇头笑了一会儿,沉默下来,英俊的脸好像铁铸似的,让人瞧不出一丝端院。
常得富被这种又冷又绝望的气息压得喘不过气来,潜意识地想逃开,小声探间:"殿下若没有别的吩咐,小的……先下去?"
咏善叫住他,想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了,"现在究竟怎样了?"
"这个……只听说还在每天三顿的吃药。安逸阁里头的事,小的也不清楚。要不小的派个人过去打听一下?"常得富试探着问。
咏善硬生生压住点头的欲望,摇头道:"不必。"
接着又问:"每天三顿的吃药?什么药,哪个太医开的方子?"
他在咏棋身上罕见的用心,常得富早就知道的。攸关咏棋的事,常得富总比别人打听得细致,现在果然派上用场。
一见咏善问药方,常得富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素笺,展开了递上去, "咏棋殿下的事是黄老太医身边的小学徒丘安说的,小的琢磨着殿下大概会问,把吃什么药也仔细问了,都写在这里头。他说,咏棋殿下现在吃两帖药,一个是黄老太医开的六合去寒煎,一个是咏临殿下说的补身方……"
"胡扯,咏临又不懂药理,他说得出什么补身方?"咏善随口驳了一句,转眼疑心骤起,悚然道:"谁给他的方子?不好!"
下一秒已从椅上猛跳起来,抢出房门。
第二十四章
咏善连马也来不及备,冲出太子殿,径自朝安逸阁奔去,侍卫们见他发疯似的从书房里出来直冲向殿外茫茫大雪,不知所措下只能在后面匆忙跟着一起跑。
安逸阁和太子殿都属皇子住处,相隔并不远。
咏善一路狂跑过去,到了安逸阁外,刚好一个人影正从门内匆匆忙忙出来,一个不留神,直撞在咏善身上,差点把咏善撞到阶下。
那人是安逸阁的一个小内侍,本就够慌乱了,抬头一看,站在眼前的竟是咏善,吓得魂飞魄散,软倒在地上拚命磕头,"小的该死!太子殿下饶命,小的因为赶着去太医院,忙昏了头一时瞎了眼……"
咏善听见"太医院"三字:心直掉进深渊,一脚把那内侍踹下台阶,骂道:
"还不快去?"
掉头直闯安逸阁。
一路上碰见的宫女侍从,都慌慌张张,忙着端盆递水在走廊上来往,看见咏善,个个连忙跪下行礼,咏善看也不看。
赶到主寝室门外,隔门就听见咏临大叫,"太医来了没有?蠢材!再派人去传,给我跑着去!咏棋哥哥,你撑着点……"
咏善心上一紧,霍地掀开帘子。
嗤!
发抖的手力道控制不住,拽得过狠,竟把门帘硬扯了一半下来。
咏棋躺在床上,半边身子被咏临托在怀里,两颊一点血色都没有,白得近乎透明,像快融化的雪。
他不断发出一阵接一阵没多大力道的咳嗽,又仿佛在轻呕,每次身子都难受得弓起。咏临把白绢凑在嘴边替他接着,血丝在白色的绢布上化开,怵目惊心的艳红。
"太子殿下来了……"
咏临正抱着咏棋,急得六神无主,回头看是咏善,也忘了他是"连兄弟都不放过的禽兽",求救似的央道:"咏善哥哥,咏棋哥哥他……你快帮帮他!"
咏善大步过来,把咏棋一把夺了,紧搂在怀里。
两人肌肤贴上,怀里的那分温柔触感,几乎让他潸然泪下。
可这却不是流泪的时候。
咏善略一咬牙,收敛了激动神态,一边命人取干净白绢来给咏棋拭嘴,一边冷静地发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刚刚还好好的,才喝了补身益体的药……"
"谁给你的方子?"
咏临一怔,"母亲她说……"
咏善眼神如刀,磨牙道:"母亲说的方子,你也敢给咏棋用?"若不是抱着咏棋,他真想起来给咏临七八个响亮的耳光。
"怎么不能用?方子我请黄老太医看过,对人有益无害。"咏临气愤起来,
"要不是你……你……哼,我又怎么会不得不弄个方子?"
咏善听出古怪,真要追问,外面传来吊高嗓子的匆忙禀报,"殿下,殿下!太医来了!"
帘子被人七手八脚掀开,黄老太医被人众星捧月般地迎进来,后面跟着专门为他提小药箱的太医院内侍。
咏临一把拦住了太医,不许他行礼,"都什么时候了还搞这些门面工夫?快点看诊,快快!"
这一点咏善和咏临倒是心有灵犀,当前给咏棋看病最要紧。咏善见黄老太医靠过来,二话不说让开了地方,在黄老太医耳边低声道:"病根必出在咏临说的那个补身方上,老太医最要紧先想法子下药化了他体内这些积沉药效才是。"
黄老太医惊讶地看他一眼。
咏善无暇解释,板着脸道:"多余的话不要问,照着我说的去做。咏临,你给我出来。"
留下太医为咏棋救治,把咏临叫到另一间屋子。
兄弟两人关上门,私下说话。
"补身药方是怎么回事,说清楚。"
提起这个,咏临顿时又想起他干的好事来了,露出不层之色,哼道:"什么补身药方?那是我骗他们的。这其实是解药。"
"什么解药?"
"你对咏棋哥哥下的药。"
"混账!"咏善脸色阴沉,"我什么时候对咏棋下药?"
"咏善!你敢说你没对咏棋哥哥下药?"咏临蓦然拔高声调,怒目瞪着咏善,
"你对咏棋哥哥下春药,干那些无耻事,你敢说你没有?"
"闭嘴!"咏善太阳 穴上青筋突突急跳,发出一声低吼。
盯着咏临的眼睛冷厉无情,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幽幽光芒。咏临虽然天不怕地不怕,却也被这目光盯得脊梁发寒,不再作声。
"不错,我是对咏棋下药,但我没要他的命。"咏善低沉的声音里,有着压迫到人身上所有神经的力量,"你,你却下手要他的命。"
"我没有……"
"你给他下毒。"
"那方子我叫太医验过。"
咏善双手攥紧,恨不得一挥拳,把对面这和自己有着一模一样脸蛋,脑子却天壤地别的弟弟打机灵点,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只要扯上咏棋,母亲连说的话都是带毒的,何况一个药方?"
咏棋昨天在太医院情况转好,当时太医就说过,只要好好休养就没事了。
今天却在喝药之后骤然虚弱,还咳血不止。
咏临再也没脑子,也猜到里面有问题。
他心中动疑,却不敢相信淑妃真把自己也利用了,处心积虑要弄死咏棋,连连摇头,强撑道:"不会的,你瞎说,药方上的各色药材都是中和平正之效。我不懂药方,你又懂吗?这事……这事除非问过太医,否则我绝不信。"年轻的脸庞上透出惊疑和被至亲欺骗的痛苦。
咏善冷笑道:"我虽不会看药方,却懂看人。这药方是母亲出的,对咏棋必定有害无益。"
他转身开门。
咏临问:"你去哪?"
"等太医看完诊,我把咏棋带回去。"咏善停在门旁,宽厚的脊背往上挺了挺,"把他交给你,是我一个大错。"
咏善回到主寝室,里面掉针可闻,人人都肃穆屏息,等待着太医诊断。
咏临不一会儿也回来了,脸色极为难看,站在一边默不作声。
黄太医帮咏棋探了脉,向咏善禀道:"咏棋殿下似乎真的体内沉积了药性,若先以银针引导,然后……"
"照办,"咏善摆个手势,请他自拿主意,和声和气道:"只要快点把人看好,别的不用理会。"
黄老太医领命,叫内侍把银针取来,亲自给咏棋下针,又写了方子,叫人赶紧去熬。
银针施毕,药也煎上来,喂咏棋喝下。
忙乱了足有小半天。
咏棋本来咳嗽不止,嘴角带出血丝,现在虽然还在小咳,却没开始那么辛苦,半睁着眼微微喘气,也不知道是否清醒。
赏赐了黄太医,咏善也不理会谁是安逸阁的主人,吩咐道:"准备暖轿,把咏棋送回太子殿。"
咏临心里疑虑重重,又掺着内疚,嘴张了张,最终没有开口反对,闷闷道:"我也要陪着。"
咏善冷瞅他一眼。
咏临道:"你要不让我陪着,就别想把他带走。"
咏善脸沉下,"到现在,你还不信我的话?"
这一问,刚好戳到他弟弟正痛得最厉害的地方,咏临英俊的脸猛然抽一下,拾起头来瞪着他,嘶哑着道:"我现在、我现在谁也不信!"
咏棋最终被咏善带回太子殿,咏临死活不改主意,硬跟着过来。
常得富见咏善疯了一般冲出去,半天不见踪影,后来竟把两位皇子都领了回来,一个病恹恹,一个失魂落魄。
常得富虽然惊讶,却不敢多问,照样吩咐众内侍宫女伺候,打点出一间单独的厢房预备给咏临住下。
至于咏棋的房间,自然还是原来的那地方。
咏善和从前一样,和咏棋一个房,整晚陪着。每日必去的请安又被炎帝免了,他索性白天也待在太子殿里,把奏折都拿到房中,一边看着咏棋,一边批阅。
黄太医每天都过来给咏棋请脉,施以银针,药也按时煎服。
几天下来,咏棋终于渐渐清醒,不再像开始那样昏沉。
咏临见了,又高兴又难过,咏棋病体好转当然是好事,但却无疑验证了咏善对淑妃的猜测。
咏临内疚不已,顿时没了以前那股活泼调皮劲,在咏棋面前整天老老实实,一副唯恐让咏棋不悦的样子。
咏棋和咏善之间,也彼此说话不多。
两人虽然同处一室,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陌生,偶尔目光相遇,都情不自禁默默别过头,假装不在意。
咏棋偷信之后,时刻提心吊胆,异常心虚,每一次看见咏善,都觉得自己脸上似乎钉了一张"叛徒"的铁笺,丑陋到不堪入目。
只怕某一刻咏善忽然当面揭穿他低劣的行为,从此对他只有怨恨不层。
醒来后,发现自己从安逸阁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太子殿,还要面对咏善,对咏棋来说,真是一种痛苦煎熬。
咏善面上冷漠,内里却如岩浆,爱恨极为强烈,如果他发现恭无悔书信的事,咏棋不敢想象。
那样的话,他和咏善之间,就算彻底完了。
完了……
咏棋觉得自己像秋后斩立决的囚犯,正一分一秒,看着树叶变黄,凋零,当叶片飘下枝头的那一天,他的死期就到了。
他不想结束。
但这一切,注定要结束。
已经注定了。
咏善又如何呢?
咏棋对自己的疏远,咏善从他醒来那刻就察觉到了,却没点破。
一切只能怪他自己。
他确实对咏棋下了世人最不齿的春药,而且得逞所欲,这一点,咏棋现在当然都知道了。
咏善的感觉,只能用苦涩不堪形容。
他好像永远不知道如何得到真正的感情,身为皇子的自己,身为太子的自己,唯一懂的,只有权谋。
回忆和咏棋的点点滴滴,他看见了很多、很多、很多……想抹去,隐藏,却永远也无法抹去、隐藏的权谋。
观察、软禁、压迫、收买、下药……
无所不用其极。
咏善有时候,把奏招放下,会忍不住端详自己的手。
他的手修长有力,肌肤年轻润泽,是一双富贵人家才能养出来的好看的手,但看着看着,咏善总会觉得,那五指上覆盖的,极像利爪。
猛兽才会有的,锐利可怕的利爪。
他天生就有一双利爪,用这个去抢,去争,去把心爱的东西夺到手。
和他相关的字眼,总充满血腥味,仿佛是一种从娘胎里带来的本能,到这世上的第一刻起,他身上就不存在情和爱,只有一双利爪,不断的伸出,挥舞,划向四周。
这和咏棋身上逸出的与世无争,格格不入。
咏棋怎么可能真的爱上他?
当小心翼翼的咏棋,被假象蒙骗得晕头转向,才刚露出一点爱意,却忽然得知
春药的实情,被咏临用真相这根棒子一棍子打醒后?
当他失去了太子位,失去了权利和可以禁锢咏棋的一切后,咏棋怎么可能还属于他?
两人默默相处,默然以对。
在相处中,到处是让他们痛苦万分,却不肯舍弃的温柔。
在床上扶起身子,喂药,喂饭,更衣,他们默默的相处着,每一个动作彷佛都小心翼翼观察着对方的反应,害怕下一刻会遭到对方拒绝。
但是,没有任何人拒绝。
当咏善把勺子递到咏棋唇边时,咏棋比任何时候都乖。
他张开口,顺从地把勺子上的东西吞下,不管是汤药还是食物。
谁都没有说什么,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他们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一切弥足珍贵。
因为,谁都不知道这些沉默的,在空气中逸满了忧伤悲哀、疑虑不安,还有残存的一点甜蜜的接触,会在什么时候终止。
他们深深感到自己辜负了对方,却谁也没勇气戳破这层透明的纸,只巴望着时间再延续一点点,哪怕半个时辰也好。
他们只知道,眼前的一点一滴,虽然既沉默,又让自己心底哭泣般的哀伤,但当他们失去这可以抬头就看见彼此,伸手就可以触摸彼此的今日后,这失去的一切,都将如他们人生中最美的梦一样,被他们从此念念不忘的期盼重温。
可是,即使他们再努力地延续。
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
这日,天空出奇的放晴。
仿佛春天提早到了,隐约有雪化的迹象。
因为雪融,气温更低。
人站在天地间,只觉得自己渺小,头顶上金灿灿的太阳,脚下却是冰冷湿滑中硬不硬的积雪,早被来往人的靴印踩得面目全非,再无一点冰清玉洁的模样。
咏善已经起床,正在房中翻书,常得富进来禀报:"殿下,廷内宿卫大将军求见。"
咏善心里一跳。
现任廷内宿卫大将军是他的表姨父张回曜,不久前被炎帝提拔到这位置,专责保护宫廷内院。
咏善脑子转得飞快,面上却拿著书悠悠闲闲,正眼也不瞅常得富一下,轻描淡写道:"宿卫大将军见我干什么?没什么要紧事就叫他回去吧。"
常得富应了,出去代他传话。
不料过了一会儿,外院传来隐隐约约的喧哗声,不到片刻,脚步声入耳。
咏善抬眼往窗外看,穿着宫服的张回曜跨着流星大步,已经闯到廊下,常得富一脸苦相,跟在后面又急又气地追着, "将军!将军留步,太子殿下正忙着……"
张回曜不理会,闷着头就往里面快步走。
三番两次求见,都被太子用各种理由挡了,如今实在是没办法了。
他也算淑妃娘家那边的人,认真计较起来,咏善还要叫他一声表姨父,和咏善的关系自然和一般臣子不同,胆子也大点。
咏善看他风风火火过来,知道常得富拦他不住。
默默叹了一声。
咏棋还在房里熟睡未醒,咏善不想让咏棋被惊扰,把手上的书丢到二芳,赶在不远之客掀开门帘前,一步拦在门外,笑吟吟道:"大将军好威风,这么一身杀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来抓拿我的呢。"
张回曜抬头一见咏善,跺脚叹道:"殿下,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说笑,唉,唉!"
咏善不等他往下说,打个手势轻轻拦住,笑道:"好一阵子没请教姨父的围棋了,都怪这天气,总是大雪下个没完。好不容易今天是个晴天,来来,到侧厅坐着,我亲自给姨父摆棋盘。常得富。"
"在,殿下。"
"把父皇赏我的梦湖碧螺春取出来,给大将军泡上。"
咏善一边说着,一边亲热地挽起张回曜的手,将他请到侧厅。
张回曜是武将,没有文官那么多转弯肠子,这些天多次求见不得,憋了一肚子的话。在侧厅坐下,看常得富一走出去开库取茶叶,张回曜立即起身把房门关上,转身便道:一太子啊,你这到庭是怎么了?"
他这话急促沉重,像有点被人逼急了的样子,咏善却早就料到了,取出棋盘摆在桌上,娴热地分放黑白二子,好整以暇道:"什么怎么了?"
张回曜被他这漫不经心的调子噎得一愣,焦躁得只想拍桌,但面前这个虽是晚辈,但同时也是当今太子,再急也不能无礼,愁容满面道:"太子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宫里要出大事了。五皇子如今天天骑着马在宫里走,高人一截,谨妃咳嗽一声,收的问安帖子和礼物就堆成了山,反瞧我们娘娘身子不舒服,到她面前请安的人竞一天比一天少,到了也是屁股没坐热就告辞,好像娘娘的地方有毒似的。如今人心惶惶,臣子们心里都七上八下,皇上到底是怎么了?明明太子在这,为什么让别的皇子骑马过宫?这不是……不是……"
他急归急,咏善却一副没事人似的,淡淡道:"大将军过虑了。咏升也是父皇的儿子,他差事办得好,父皇赏赐他一个脸上有光的骑马过宫名头,是名正言顺的事。谨妃向来温婉和善,得众人爱戴,她生个小病,大家去请安问候,送点礼物,也没什么。"
"殿下!"张回曜忍不住把音调提高了一点,豁出去道:"殿下您一向英明果断,别人都说您是火眼金睛,怎么这光景却什么也瞧不出来了?先是骑马过宫,后是代传各官进言,您的五弟咏升可是一步登天啊,待在皇上身边,也不知道下了什么药,现在能随时见到皇上的就只有他了,连您这个太子要和皇上说句话,都要通过他才能传到皇上耳朵里。他想传什么,就传什么,您想想,这岂不危险?"
"姨父说得言过其实了。"咏善慢悠悠道:"王太傅他们,不是也能见到父皇吗?父皇旨意里面说得很清楚,他老人家要养病,受不住人人都去呱噪,等日后父皇病好了,有精神见我们了,自然会召见的。"
张回曜来见咏善,是曾和淑妃商量过的,怀着攸关天下生死的大计过来,不料说来说去,话头都被咏善不咸不淡的绕开,不禁气血上涌,猛然站起来,居高临下对着摆弄棋盘的咏善道:"好,我也不和殿下打太极,咱们明白说话。殿下,瞧皇上的意思,去年的事恐怕又要重演了。"
咏善眉头一抽,把手虚虚在半空一压,止住张回曜,沉声道:"姨父,祸从口出,小心说话。"
"都这时候了,还能怎么小心?" 张回曜连珠炮似的道:"五皇子不但自己得意,连谨妃娘家人也得意了,前几天谨妃几个娘家弟弟,全一个个升了官,其中一个叫邓伯通的,本来只是个小侍卫头,竟被皇上一道旨意,连越几级升为宿卫副将,当了我的副手,其他的人也不用说,都是朝中要紧地方的副职,我看要不是他们实在资历太浅,恐御史们一窝子上奏反对,说不定连正职都给他们了。"
咏善浅笑,"姨父你现在当着宿卫大将军正职,怕他们那些副职的干什么?"
张回曜道:"现在还说什么宿卫大将军?我刚刚接到圣旨,命我下个月卸下原职,要调到京外去。听说很快,连殿下两个舅舅也要被调出京城,到外地当宫。"
"哦?"
"什么?太子竟一点也不知道?"张回曜惊道:"往日皇上拟定的旨意,不是有副本送过来让太子过目的吗?难道现在连太子帮批奏折和过阅旨意的事,都一并被取消了?"
咏善摇头,"奏折我还在看,父皇发下的圣旨,体仁宫的内侍也常送抄本过来,不过并没有和此有关的。"
张回曜一拍桌面,"一定是被咏升藏起来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淑妃满门的盼望就是他们家的太子咏善,对威胁咏善地位的咏升当然极为敬视。
张回曜情急之下,连五皇子都不称了,对咏升直呼其名,怒骂一声。
然后沉下声音,豁出去地道:"现在局势已变,殿下一定要当机立断,采取行动。"
咏善骤然沉默。
张回曜话已出口,如离弦之箭,再没有犹豫迟疑的余地,紧迫地道:"殿下慧心明目,应当明白情况有多严重。皇上提拔咏升派系的人,打压殿下派系,布置绵密,最后发动就在顷刻之间。殿下,绝对不能再犹豫了,否则,废黜的圣旨一下,全盘皆输,殿下难道要娘娘像丽妃一样沦落到冷宫中吗?"
又道:"幸好,现在殿下两个表舅卸任的圣旨还未下,他们掌着都城东门和南门的禁卫军。如今大家逼到绝路,只有背水一战,只要殿下点头,我立即代殿下联络众人。再过三天就是送冬节,宫里会有庆祝,每年照例,这一日京城城门守兵都会调动一番。我们可以趁着这机会发动,京城东门南门禁卫在外挟制,派一部分兵马把城中重要官员都看守在家里,不许走动,剩下的人把守宫门,将皇宫围成密不透风的铁桶。我眼下还仍是宫中宿卫大将军,宫中侍卫都要听我指挥,等时机一到,我就带着宫廷侍卫,先以平叛名义斩杀咏升谨妃等,再到体仁宫向皇上奏报经过,请皇上起草圣旨,诏令天下让太子殿下登基,皇上退位后,则可为太上皇,在京外御苑颐养天年。如此大事可成!"
这一番计划不是临时起意,而是经过周密计算布置,几人再三揣摩敲度才定下来。
张回曜不知在心里斟酌过多少次了。
所以一口气说出来,侃侃而谈,极为诱人。
咏善听了,却是心里一寒,"你都和谁商量过?"
张回曜会错意,很有信心地道:"殿下放心,都是信得过的自己人。"
"混账!"咏善蓦然露出怒容,"结党营私,图谋不轨,还妄想逼宫,你们都疯了吗?父皇是何等人物,虎老余威在,能让你们几个小人逼得退位?"
张回曜作梦也想不到咏善忽然动怒,愕然万分, "殿……殿下……"
咏善俊容覆上寒霜,目光令人不寒而栗,低喝道:"闭嘴!不许再说一个字。立即给我回去,就当这事没有发生过,任何人敢轻举妄动,别说父皇,我就先动手宰了他!"
不再给张回曜任何开口的机会,霍然站起,把门猛地一拉,摆出送客的架势,冷冷道:"我这地方再怎么寒伧,毕竟也是太子居处,以后请大将军照规矩请安拜见,若再无礼擅闯,别怪我不念旧情。"
张回曜抱着抛头颅洒热血的激情而来,不料热脸贴上冷屁股,对咏善既失望又生气,还掺杂着一股大势难挽的心痛,鼻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站了半天,终于狠狠跺脚出门。
正巧常得富亲手捧着两杯刚刚泡好的御赐上茶过来,被撞个正着。 匡当! 两只珍稀的景德官窑青山绿水瓷杯砸在地上,碎成水汪汪的一地。
"哎呀,大将军……"
常得富才一开口,张回曜随手一挥,把他推得趔趄倒退几步,一言不发地大步去了。
常得富失手打了茶,还被推得七荤八素,转了个圈才站稳了脚,张回曜背影已经在半月门处一闪不见了。
他又委屈,又摸不着头脑,只好讷讷地到咏善跟前,"殿下,都怪小的不小心……"
咏善表情清清淡淡,什么也瞧不出来,"算了,也不是你的错,两个杯子算什么?不值得哭丧着脸。"
他转身回房去看咏棋。
咏棋伤寒加上药性相冲的毒性,到如今身子还很弱,睡多醒少。
这时候还沉沉睡着。
咏善再没有心思装模作样的看书,坐在床边,低头审视他心爱的哥哥。
俊逸的脸色带着病中的苍白,好不容易曾将养过一阵,有了点血色,如今这些成果一丝都不见了。
连睡着也蹙着眉。
这么不快活?
咏善轻轻往那清秀标致的眉上轻抚,恨不得抚平上面凝结的忧虑,但无论柔柔地抚了多少遍,终究抚不平。
他心里难受,极想叹气。
想到会惊醒咏棋,生生忍住了。
哥哥,天要变了。
我要是走错一步,可能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你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刚刚是不是已经下错了一步。
咏善在心里默默地说。
他性格冷傲刚毅,像这样对未来没有信心的话,从不肯出口。
此刻对着睡着的咏棋,在心底低声说这几句,剎那间痛得心如刀割。
如果自己真的撑不住了,这根本不会自保的人可怎么办?
他这样柔弱纤细,又是金枝玉叶,要是将来要遭人欺辱,还不如现在死了::
咏善发疼的心脏被什么狠狠一扯,双手伸直,十指覆在咏棋雪白的脖子上。
微热的肌肤滑腻动人,透过指尖,咏善感受到咏棋虚弱但稳定的脉搏。
一跳、一跳、一跳、一跳……
好像是天地间最令人感动的声息。
哥哥。
咏善总是从容不迫的脸近乎狰狞的痛苦扭曲着,几乎把雪白牙齿咬碎,十个指顼用力到打颤。
掐不下去。
指下柔滑如一匹纯白锦缎,晶莹无瑕。
他,舍不得。
咏善在心中长叹一声,把双手颤抖的缩回来,快冻僵似的揉搓着手腕。
人人说他面冷心冷,刻薄无情。
其实,他也怕冷。
小时候真羡慕咏临,天冷了,哥哥会毫无顾忌地帮他搓手,兄弟俩偎在一起烤火,好像冰天雪地里一对小雏鸟。
他也想和咏棋,当一对小雏鸟。
如今,不指望了。
自从咏棋知道春药的事后,咏善对这些过去的美梦,就再也不指望了。咏善心中无限烦恼,千头万绪,还要勉强自己冷静下来一根根抽丝剥茧,看清全局。
他坐在咏棋床边,一边抚着咏棋微热的脸庞,一边沉思不语。
正想得入神,常得富蹑手蹑脚地进来。
咏善听见动静,皱眉道:"我谁也不见,不管谁来了,一律挡驾。"因为怕吵醒咏棋,声音放得很低。
"殿下,这个人小的实在挡不住。"常得富苦涩地道:"淑妃娘娘已经在侧厅等着了,娘娘她不许小的通报……"
咏善满腹忧愁,又添一重。
他惯了把难受都压在心里,表情也没怎么变,疲倦般的闭上双眼,半晌睁开,打起精神站起来,"我去见她。"
到了侧厅,淑妃凤容寒霜,端坐上首,见了咏善还有后面跟随的常得富进来,冷冷道:"常得富,你出去。太子,把门关上,我们母子说点家常。"
常得富一听她说话的调子,就知道要出事了,噤若寒蝉,连气都不敢喘,嘴巴闭得紧紧的赶紧后退出去,临走前还万般小心把房门带上。
侧厅中只剩淑妃和咏善两人。
母子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气氛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压得胸口抽疼。
淑妃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太子赶走了张回曜?"
目光斜下,死死盯着桌脚,彷佛为了压抑随时会爆发的怒意,不肯将视线正投到咏善脸上。
对待母亲,咏善无法用上对付张回曜的方法,轻叹一声,低声道:"母亲如果要谈张回曜所言及之事,就请立即离开吧。咏善实在不想对母亲无礼。"
"无礼?"淑妃冷笑,转过脸看着咏善,"好一个太子,你倒真让我刮目相看。想当初你果敢干练,现在反成了一团软泥,甘心等着你父皇发落。我知道,你不是胡涂,你只是为了那个咏棋,巴不得把命都送他手上。我也知道,如今我这个母亲在你心里,再也算不上什么,可怜我还为了你苦苦思量,日夜担心皇上废黜了你,抛出性命不要,也要让你避过咏棋那样的命运,你倒好,把我一腔苦心全当狼心狗肺。不错!我图谋不轨,结党营私!你倒说说,我好好一个后宫皇妃,结哪一个的党,营哪一个的私?你若有一点为人子的良心,怎说得出这样伤透人心的话?。"
她得到张回曜的回报,失望悲愤,加上局势危险,覆巢之祸随时降临,惧怒交加,恨得咏善咬牙切齿,一开口就言辞严厉。
但这一次来,主要目的还是劝动咏善,而不是发泄怒气。
淑妃犀利地讥讽一番,颜色稍缓,又换过一种口气,叹道:"孩子,母亲何尝愿意你去当背弃亲父的逆子?只是天家无骨肉亲情,你在乎亲情,皇上不在乎,你五弟更是个没仁义的,瞻前顾后,到头来只有你会吃亏。咏善,你要相信母亲,这宫廷里头,只有母亲会为你们着想,你要真落到咏棋这样的下场,母亲痛都痛死了。我只要想一想你成了废太子,被那些小人凌辱践踏,我就整晚整晚的无法阖眼。"
说到一半,眼眶已经尽红。
淑妃站起来走到咏善面前,一把握着咏善的手,颤声道:"我在宫里活了二十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心寒。好孩子,你醒醒吧,现在不是固执己见的时候,我们都被皇上逼到悬崖上了,一个岔脚就要摔个粉身碎骨,你难道不明白?"
她握着咏善,两手寒若冰雪。
娇嫩如葱的十指,现在白得透明,因为近日微恙消瘦,连骨节都突显出来,实在是形容憔悴。
咏善明白,淑妃现在所作所为,确实出自母亲七肠,全力要为他力挽狂澜,看着淑妃担虑忧疑至此,心里难过,反握了淑妃的手,轻轻为她揉搓取暖,缓缓道:"母亲的心意,我明白。"
"既然明白,那就当机立断……"
"绝对不可。"咏善平稳而斩钉截铁地道。
他请淑妃坐下,慢慢道:"母亲,不是儿子胆怯,逼宫之事,千万不要再提。父皇,绝不是无能之辈啊。母亲细想一下,舅舅和姨父虽然都在任上,但最近身边的下属是否曾被更换?您怎么知道那些新来的人里头,有几个是奉父皇密谕来监视他们的?动手的时候,如果军中居然站出一个人来,拿出皇上密旨,夺了他们的兵权,那又如何?到时候谋反罪名坐实,个个都是抄家灭族之祸。这样仓促的计划,处处都是破绽。父皇在御座上一待就是几十年,两个城守将军加一个宫中的宿卫将军才多少人马,区区伎俩,父皇一根手指头就可以让他们灰飞烟灭。"
淑妃听他娓娓道来,字字在理,越发透心发凉,脸色惨然。半晌,怔怔道:
"照你这么说,难道我们只能等死?"
咏善沉吟不语。
一阵沉默后,才轻轻道:"母亲说我们已被逼到悬崖上,岔一步就会粉身碎骨,这话一点也不错。不但是悬崖,还是晚上的悬崖,一点光都没有,四面看不清楚,想不摔下去,就要睁大眼睛看清全局,认准悬崖到底在哪边,要往左跨,还是往右跨。"
"你是说……"
"父皇要对付的人,未必是我。"
淑妃心蓦地一跳,连忙追问:"好孩子,这话你有几分把握?"
咏善苦笑,"现在,只有五分。"
看着淑妃重新露出失望担忧之色,咏善柔声道:"有五分,就已经不错了。若按姨父的主意办,我有十分把握赌我们会一败涂地。多想无益,母亲请回吧。请母亲记住我的话,不管发生什么事,绝不要灰心丧气,做出仓促之举。"
循循叮嘱后,亲自搀扶着淑妃,将淑妃送出太子殿。
眼看着淑妃轿子远去,才返身回来,对迎上前的常得富吩咐, "从现在开始,除了奉旨而来的,别的人我一个都不见,就算淑妃娘娘亲到,你也给我挡着。"
"是。"
咏善走了两步,想起一事,又转回过来,加了一句,"王太傅例外,若他来了,赶紧迎到厅里,用好茶伺候。不管我睡着醒着,都要立即报上来。"
常得富赶紧点头,"是,殿下。"
第二十五章
再回房,咏棋已经醒了,正坐在床边,偏着头找袜子。
咏善进门瞧见,情不自禁道:"怎么起来了也不说一声?哥哥找什么?"
他们这些天彼此心存芥蒂,都不怎么开口,咏善话一出口,不觉怪怪的,见咏棋头紧张地一低,抿唇不说话,顿时心里难受。
暗道,为了那药的事,他恐怕这辈子也不会原谅我。
肠胃里缩得冷冷凉凉。
咏善装作不在乎,落落大方地走过去。
新准备的长布袜挂在黄花梨木架子上,干干净净,雪一样的白,料子极好。
咏善取了袜子,在床下单膝跪了,握住咏棋垂在床边的右脚。
那脚晶莹白嫩,刚从被窝里出来,暖暖的,握在手里,说不出的舒服。
他本来一心要帮咏棋穿袜子的,这一来满心地下想放手,只盯着手里白 皙得没有一点瑕疵的脚看。
咏棋被他握得浑身发烫,脸上热辣起来,好像被人握住的不是脚,而是自己一颗怦通怦通的心。
他紧咬着牙,才能勉强自己不一阵阵颤抖,保持着安静的姿势。
居高临下,他看得清清楚楚。
这弟弟脸上,写满怜惜不舍,满腔爱意柔情。
如果可以一辈子都这样被他看着,纵死也甘心了。
只是……
利用咏善的信任,偷取了咏善密格中书信的自己,不可能有这样的一辈子。
一旦咏善发觉,一切,那么温柔亲昵的一切,都会遏然而止。
他再不会被咏善这样深深凝视,珍爱。
咏棋难过地轻叹一声。
这叹息把咏善惊醒过来,还会错了意,不敢再肆意乱来,默默帮咏棋把长袜套上。
右脚之后,又换左脚。
然后再给咏棋把靴子也穿上,低声道:"好了。"
他想问咏棋刚才叹息什么,忍了忍,终究没有问出口。
如果咏棋就此反问他为什么要对自己下药,咏善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能言善辩,通读诗书,下药这种事在宫里也司空见惯,任谁问他,他都能流畅说出一番教人哑口无言的理由。
唯独对咏棋。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种思恋、渴望、得不到的痛苦、想得到的焦切。
那种不惜一切、不择手段的心情。
即使舌灿莲花,也说不出来。
咏棋下了床,两人在房里愣看着,许久都没什么话。
安静得,彷佛一呼一吸,都会被对方听见。
本该叫宫女内侍们进来伺候的,两人却不约而同的讨厌这个想法。
咏善轻咳一下,正经八百地道:"今天放晴了,哥哥,出去走动一下?"
咏棋摇头。
"那么,写写字?"
咏棋沉默,没吭声。
咏善偷偷瞧他,见他似乎有些犹豫,忍着难过道:"如果是我妨碍了,我出去就是。"
咏棋脸色微变,似乎有些诧异,又像狐疑,还带着点不安。
他小心翼翼地瞅了咏善一眼,仿佛怕他真的掉头就走掉似的,半天后,摇了摇头。
咏善仔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想从这些沉默又不好琢磨的动作里瞧出点什么。当咏棋轻轻摇头时,咏善心里蓦地怦一下,隐约生出点希望来。
难道……
难道他不怨我了?
"这样想,心跳得更快,虽不确定,已有头晕目眩之感,他这样的人,居然也紧张得口干舌燥。
踌躇了半天,默默一咬牙,干脆把事情说白,只要能过了这一关重新和好,不管哥哥要怎样重罚,自己只管豁了性命应承下来就是。
他想个明白,跨出一小步,和咏棋脸对着脸,惴惴不安地低声道:"哥哥……"
"哥哥,天气放晴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和咏善同时响起,其音量和音调,把咏善刻意压低的小心声音完全掩盖了。
这永远都在不适当时候冒出来的小混蛋!
咏善恨得咬牙切齿。
咏临从房门出来,看见两个哥哥都在,赶紧进来,"今天好不容易出太阳,咏棋哥哥要不要出去走走?"
今天算斯文了,快步走进来。
换了往日,这样难得的隆冬晴天,早让他叫唤得整个王府都能听见,上窜下跳兴奋地撺掇别人去郊外冬猎。
自从咏棋病倒后,咏临真的老实了不少。
见到咏临出现,咏棋脸色又是微微一变,下意识地和咏善拉开两步。
还是……无法面对咏善烟一白自己的罪行。
刚才咏善靠近过来,让他的心像上了弦的箭,弓拉得满满的,那样的气氛,他差点就想跪在咏善脚下,把自己做的见不得人的事情,一五一十通通说出来。
他辜负了咏善。
他利用了咏善。
第一次去冷宫时,他就得到了母亲的授意。
他一直、一直,都享受着咏善给予的一切美好温柔,却居心叵测地要背叛咏善。
是他,趁着咏善不在的时候,利用咏善的关爱允许,利用咏善对他的珍惜思念,轻易打开密格,偷走了恭无悔的书信。
差一点,他就有足够的勇气,开口痛快地说出来。
然后任凭发落。
只差一点。
咏棋真不知道,自己是该感谢忽然闯进来的咏临,还是该生他的气。
"怎么了?"咏临看着面色古怪的两个人,闷闷地问。
经历这些事后,他已经知道自己是个惹祸精了。
难免比从前小心许多。
见到哥哥们脸色异常,立即在心里回想是不是自己又闯祸了。
好像没有啊。
"没什么。"咏善终于恢复过来,答了他一句,顿了顿,又道:"下次进来,先打声招呼。多大的人了,虽然是兄弟的房间,也不该没礼貌的乱闯。"
"谁没有打招呼?我在门口吭了声才掀帘子的……"咏临低声嘟囔。
三人都有各自心事,对着也是闷闷的,又不知为什么觉得尴尬,应付着各找事干。
咏棋在书桌展了纸,心不在焉地练字,咏善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也不敢太妨碍他,在房里寻了个角落坐下,翻看剩下的奏折。
咏临模模糊糊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却不甘心就这样走。他找不到合适的事干,在房里东看看西看看,想起从前虽然调皮,两个哥哥都挺疼爱他的,现在怎么成了人见人嫌的那个?鼻子酸酸的,有点想哭。
不过,好像自己也是罪有应得。
也不知道哥哥们以后会不会永远都这样讨厌他。
咏临一边想,一边在房里观天望地,他如今不敢乱嚷嚷乱翻东西,憋得比谁都难受,老实了一会儿,终究忍不住去找咏棋,要帮他磨墨。
咏棋轻轻道:"不必,我也不写多少,这么点墨够写了。"
他是无心之言,对咏临而言却好比一盆冷水浇到头上。
咏临只好踅到看奏折的咏善身边,盯着咏善看了半天,才低声问:"哥哥,母亲今天来了?"
"嗯。"咏善抬起头来扫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听门口的小内侍说的,他说你还搀扶着母亲,送到门外。"
咏善不置可否,只道:"母亲最近身子不好,你该去看看。"
咏临猛然沉默。
过了一会儿,露出孩子似的倔强,恨恨道:"她骗我喂咏棋哥哥吃毒药,我……我再也不要见她!"
咏善看他瞪大铜铃般的眼睛,眼珠子黑白分明,好像一辈子也长不大的小老虎崽子,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咏善扯起嘴角,苦笑一下,喃喃道:"你这蠢东西……"
举起手上的奏折。
啪。在咏临脑门上轻轻拍了一下。
咏临脑门上挨了一下,却并非全无所得。
王少心里不知为何,猛地轻松了不少,好像咏善那一奏折拍得正是地方,又把他拍回了自己这个弟弟该有的位置。
他嘴巴里嘀咕了一下,站起来伸个懒腰,重新坐下,兴致勃勃地看咏善批奏折,偶尔牢骚一句,"每天看这些东西,也不知有什么趣味?"
咏善又好笑又好气,一边盯着奏折,一边随口道:"凭你也敢对这些发议论?这些东西是弄来玩的吗?还讲趣味。东北一场雪灾,压塌房屋无数,朝廷就靠着下面官员的奏折报告灾情,该发放多少赈济,怎么安抚百姓,设多少粥场,还要提防有人趁国难贪污赈灾银子,稍一个地方照顾不到,百姓轻则冻死饿死,重则因为活不下去引起民变,朝廷就难以收拾了。亏你还是皇子,若江山到了你手上,也不知道糟蹋成什么样子。"
咏临才说了一句,就被咏善侃侃教育了一通,听得眉头直打结,捂着嘴打哈欠,"好哥哥,我知错了,你少教训两句。我又不是太子,不懂就不懂。"
咏善被他一言提起心事,好像喉咙被堵了一下,片刻后才淡淡道:"不懂就算了。像我这样,未必是福气。"
咏棋正弯腰在书桌上练字,听着这话,无端地笔尖一颤,把好不容易写到一半的一幅字给毁了,不动声色地把废宣纸卷起来,搁了笔。
咏临有听没有懂,使劲眨了两下眼睛,刚要开口问,常得富正巧这时候跑着小碎步匆匆进来,抹着脑壳上的汗向咏善禀报, "殿下,殿下猜得真准,王太傅真的来了。小的已经把他老人家请到厅里去了。"
咏善一凛,猛站起来,怀里几份奏折哗啦掉在地上。
他这一站,才知道自己实在太紧张了,好像绷紧了随时要断的弦,忙按捺了自己,止了常得富伸手,自己弯下腰,缓缓把地上几份奏折一一拾起。
借着这一点功夫,人已经冷静下来,直起身轻轻一笑,"看我,这几天下雪,着实想念太傅的课了。常得富,你去和王太传说,我换过正经衣裳就过去。"
咏棋犹豫一会儿,走过来道:"我也是太傅的弟子,和你一起去见他吧。"
咏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虽然都听太傅的课,我和哥哥又怎么同呢?"
竟用这么一句教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挡了咏棋,到隔壁厢房让宫女们伺候着换上正装,前往侧厅。
咏善进到侧厅,王景桥就坐在里面。
好茶已经沏好,老太博像往常那样,一身整整齐齐的官服,矜持地正襟危坐,手里端着茶,正抵在颤巍巍的唇上轻轻吹着。
一眼瞅见咏善进来,赶紧放下了茶碗,有些老态地站起来。
"殿下。"要给咏善请安。
咏善跨前一步,双手一伸拦住了,温声道:"说了多少次,太傅是我的老师,这种俗礼就免了吧。"
亲自搀扶着王太傅坐下,自己也撩衣襬坐下,"最近大雪天,太傅好几天没来讲课,我心里几番念挂着。天冷,老人家晚上要盖厚点,万一受了寒可就不好了。对了,我这里刚刚得了一袭长白山的白狐狸皮,裁了当坎肩,这种天穿最好不过。"接着就唤常得富来,吩咐道:"开库门,把上次那顶级的长白山白狐狸皮取出来给太傅。"
常得富答应一声,小跑着去了。
咏善一番和风细雨,又问候身子,又送东西,王景桥的老脸却仍是皱着一道一道坎,似有满腹话说不出来,隐隐约约地神色教人瞧着难受。
他按着规矩,先站起来谢了咏善的赏赐,坐下后,沉吟丁一会儿,开口道:
"殿下还有下棋的兴致?"
厅里的棋盘是张回曜来的时候,咏善亲自摆下的,因为没有吩咐,内侍们也不敢擅自撒掉,仍旧摆在原处。
咏善聪明绝顶,这句再寻常不过的话,听在他耳里,好像一锤子砸在心窝上似的,立即浑身的神经都扯紧了,脑子里转着念头,脸上却不动声色,装作不懂地问:"琴棋书画,是父皇常叮嘱我们也要涉猎的。怎么?太傅觉得现在不是下棋的时候?"
王景桥历经沧桑的老脸纹丝不动,只干干地道:"不,下棋很好。殿下,我们来下一盘?"
"好。"
两人隔着放棋盘的小桌对面坐下,择了黑白,摆开棋局。
常得富取了狐狸皮过来,看见两人在棋盘旁边,知道要下棋了,也不敢打扰,悄悄退到门外。
咏善选的是黑子,坐在桌旁瞅着棋盘,一边把黑琉璃做的棋子捏在指上,一边悄悄打量太傅的神色。
这老太傅是父皇身边信得过的老臣,这种时候,绝不会无缘无故过来。
既然来了,一定是有话要说的。
静心等待他开口就是。
两人捏子对着棋盘,一个字也不说,仿佛真的全心全意思考棋局,偌大侧厅,顿时静得一丝声音都没有。
王景桥不吭声,咏善也按捺着自己,默默等着。
不料两人你一子、我一子,棋子渐渐摆在棋盘上,占了大半,王太傅还是一个字没说。咏善心里不踏实起来,他原本就没心思在棋上,一踌躇,连下错了几个子,被老太傅抓住机会,竟把左下的一条大龙给吞了。
咏善看了看棋盘里零落的黑子,将手里的棋子放下,苦笑道:"太傅真是国手,这盘我认输了。"
王景桥抬起头,混浊的老眼珠子里藏着幽光,盯着咏善,轻轻问:"殿下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输吗?"
咏善福至心灵,站起来走到老太傅面前,双手一合,作揖长拜,直起身后,低声道:"学生愚钝,请太傅指教。"
"殿下聪慧睿智,棋已经下得极好,老臣不敢说指教二字。"王景桥拖着又沉又长的调子道。他请咏善坐下,斟酌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开口,"若说殿下的棋艺还有需要改进的地方,老臣有一番话,不知道太子愿不愿听。"
咏善屏息,恳切地看着自己的太傅,"太傅请教导。"
"与人下棋,要先看明白对手是谁。请殿下看看老臣这头白发,"王景桥用手抚了抚自己满头白发,意味深长地叹道:"殿下,您是在和老人家下棋啊。和老人家下棋,最要紧的是什么?"
什么最要紧?
咏善抿着唇:心里闪过无数个答案,最后都没说出来,只虚心道:"请太傅赐教。"
王景桥眼中掠过一丝欣赏,点了点头,语重心长地道:"最要紧的,是要沉得住气。"
"沉住气?"
咏善咀嚼这几个极有内涵的字,正要再问。
王景桥已经慢慢地站了起来,"棋下完了,老臣也该走了。"
咏善见他扎手扎脚地行礼告辞,知道留不住,也再讨教不出什么,又温和地叮嘱了一番注意身体。
常得富在外面听见,赶紧捧着狐狸皮进来,把狐狸皮给了王景桥,又周到地吩咐两个太子殿的小内侍给太傅捧着,送到宫门外。
王景桥再次谢了赏,谢绝咏善亲送,跨出厅门,走了三四步,不知为什么,又迟缓地转了回来,对咏善道:"有一件趣事,是老臣在外面官员里听说的,告诉殿下,让殿下也笑一笑。"
咏善问:"什么趣事?"
"好像是上任江苏巡抚苏焕的夫人,有三个娘家兄弟,姓宋。他们的父亲宋老爷子可是个起名字的好手,生第一个儿子的时候,因为缺钱,给大儿子起了个名字,叫宋钱来,后来果然有钱了。生二儿子的时候,又想要光宗耀祖,就起了个叫宋名来的名字,没想到又应了,这二儿子就中了科举。生三儿子的时候,宋老爷子就打算给这儿子起个名叫宋棋来,结果被宋老夫人指着鼻子大骂一顿,你这死老头子,有钱有势后就想换妻了?还要送妻来,你作梦!"
这故事倒有趣,咏善莞尔一笑, "这宋老爷是个奇人,给儿子起名,花的心思真不少。"
王景桥不置可否,慢吞吞道:"给自己儿子起名,哪个当父亲的会不花心思呢?可怜天下父母心,说的不正是这个。"
说完,再次告辞,转过身,拖着老迈的身影,一步一步缓缓去了。咏善目送了太傅,咀嚼着他的话,离了侧厅,沿着回廊慢慢向房间走。
王景桥精通老庄,是朝中公认的智者,似句句无意,又似句句点着了根源,让人似懂非懂,满心知道他要提醒什么,但朝无数个方向去解,又都是解得通的。
听过王景桥一番提点,咏善一颗原本七上八下的心,从悬在空中变成泡在冷水里,涨了一点点,随着水波上上下下,却仍是触不到实地。
这太子面上风光,锦袍底下遮起的双脚却是光的,踩在荆棘刺上,淌成满地殷红,痛得不知几何,却还不能露出半点不自在。
咏善一边想着,一边装作没事人般的闲庭信步,踱到门外,正巧听见咏临在里头说话。
"好哥哥,就让我摸摸又怎样?我保证轻轻的,绝不弄疼你。"
咏善眉头一抽,骤然加快脚步,掀帘子跨进房里。
咏棋坐在床边,咏临就站在他跟前,还弯着腰,正扭着脖子细细往咏棋脸上瞧。
听见身后动静,咏临转过身子,看见是咏善,好像见到救兵似的,赶紧道:
"哥哥你快来看看,咏棋哥哥是不是又不好了?我瞧他不对劲似的,想摸摸额头探下多热,他偏又不肯让我摸。"
咏善听明白事由,冷冽的脸转为开切,走过来对着咏棋问……哥哥觉得身子怎样?这病总是反复,真教人头疼。"
伸手贴在咏棋额上探了探,吃了一惊,"早上不是好一点了吗,怎么一会儿就烫成这样?快躺下。"
咏临在旁边浑不是滋味。
从前他和咏棋最为亲密,自从这些事后,咏棋却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对自己一日比一日疏远。
别说像往日那样宠溺纵容,连手脚额头都不肯轻易让自己触碰,好像他忽然之间得了瘟疫似的。
倒是对从前极不愿接近的咏善,态度暧昧不明。
凭什么咏善一伸手,哥哥就乖乖不动了呢?
正满腹嘀咕。
"咏临,去叫太医。"咏善一边把咏棋扶到床上躺下,一边吩咐咏临。
咏临虽然心里酸酸的,对咏棋的病还是挺在意的,听话地应道:"知道了,这就右。"
咏临一走,房中只剩两人。
装出来的清静安详,彷佛转眼就被瞧不见的思绪全部挤走了。
两人目光一触,顿时又各自别开去,偌大的房间,好像狭窄到令人非要张着肺呼吸似的。
咏善垂着眼,默默帮咏棋掖好被子,静了片刻,低声道:"我知道哥哥心里有话,只是不肯对我直说。不管好听不好听,索性哥哥大发慈悲,今天就把要说的都说了吧。"
他说的其实是指春药一事,可咏棋却完全想岔了,脑海里冒出来的,只有偷信二字!
心内大震,抬起沾着水气的黑玛瑙般的眸子瞅了咏善一眼。
惧色满面。
心道,他果然都知道了。
末日临头,也没此刻可怕。
咏棋浑身激烈颤抖,双唇猛然发青,又由青转紫,上下两排牙齿咯咯咯咯,竟然惧得不断碰撞,彷佛整个人随时会颤成无数碎片。
咏善想不到自己只说了一句,咏棋就激动成这样,色变道:"哥哥不要急,松一口气再说话。"心中悔恨不尽,深怨自己当日贪享身体欢愉,居然干下这般蠢事。
哥哥这样的人心田澄净,万万禁受不住。
想不到只是提一下,就气急成这样。
他把咏棋连被子一同抱在怀里,紧搂着央道:"哥哥,哥哥,你别吓我。你要怎样都好,不要这样对我……"
咏棋满脑子天翻地覆的崩溃,却清楚听见了后面一句,咏善那"不要这样对我"六字,好像往他心窝上插了六把刀子,卡在肉上拔也拔不下来,痛得他浑身打颤,从被中伸出发抖的双手,用力反抱紧了咏善,咬着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咏善见他腾出手,本以为他要推开自己,没想到刚好相反,却是紧抱不放,心里一愕,瞬间暖成一片阳光下的海洋,眼睛放出欢喜光芒。
两人隔着一床软被子,抱在一块,好似永远也不分开般。
咏善把脸凑过去,轻轻赠着他的发鬓,柔声问:"好哥哥,你好些没有?"
咏棋在他怀里一阵阵发抖,双唇颤了半天,才嘶哑地道:"你……你还肯对我好吗?"
咏善仿若重生般欢喜不尽,忍不住往他热热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只道:"我对你好,一辈子都对你好。好哥哥,从前的事我再不敢了,饶我这一遭。"
心焦灼一片,也顾不上太医什么时候过来,一边说着,一边把嘴赠到咏棋唇边。
轻轻吮一下。
见咏棋乖乖的没动,只觉得一切像在梦中般美好,简直不可能是真的。
那触感,却偏偏如此真实。
咏善又试着用唇碰了他一下,咏棋愣愣的,眼里满溢着解释不清的东西,悲伤、恐惧、怀疑、期盼混在一起,逼得眸中碧波荡漾,水灵灵地颤动。
咏善看着那眸子,那真是天底下最漂亮的眸子,好像陷在笼里的小兔子一样,让人瞧着情不自禁就想摩挲,亲昵,安慰,好好的疼。
咏善问:"哥哥,我们和好吧。从前的事,都忘了好不好?"
咏棋怔怔看着他,迟疑地问:"你真的能都忘了?"
"哥哥都能忘了,我怎么不能?" 咏棋不敢置信,狠狠甩了两下头,清逸的脸透着连气都不敢喘的怀疑和紧张,战战兢兢,"你别骗我。"
"不骗哥哥。"
咏棋脑门上一热,心上绷紧的弦一松,差点晕过去,结结巴巴问:"咏善,咏善,今后你……你还会对我这么好吗?"
咏善愣了一下,咬牙道:"我要是对你不好,罚我活该被父皇废黜幽死在内惩院。"
咏棋浓密的睫毛一眨,大滴眼泪连串淌在被上。
他喉咙梗塞着,什么也说不出来:心里想着这毒誓怎么如此不祥,咏善实在不该说这样的话。
但内心深处,却隐隐约约安宁下来。
他原以为永远失去的东西,好像,还稳稳当当在那。
咏棋抱着咏善,哽哽咽咽地哭起来。
发热的身子缩在弟弟怀里,哭得浑身汗水泪水,好多天的忧虑愁苦,像要在这难得的一刻喷涌而出。
他一点,一点也不想,失去这个曾经让他颤抖畏惧,恨不得远远逃开的人。
他无法忍受,自己不再被这弟弟深深的,无怨无悔的爱着。
从前,咏棋并不知道世上有这么一份珍宝,不知道,所以不在乎。
现在,他试过了,再也撒不开手了。
两人多日来相敬如冰,彷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此刻相拥相抱,才知道心里缺的那块,又回来了。
抱着多时,恨不得天地就这样停顿,不再日升日落,不再理会宫廷帝位,任何旁人的性命前程。
可愿望,只是愿望。
脚步声响起,有人掀开门帘,匆匆走了进来。
"殿下,"常得富在身后紧张地道:"圣旨到。"
咏善心里咯登一下。
咏棋倚在咏善怀里,才觉得好些,忽然听见来了圣旨,想起很久未曾见面的父皇,不免惊惧起来,惴惴不安道:"父皇怎么忽然派人宣旨?"
咏善展颜笑道:"哥哥也是金枝玉叶,怎么听见圣旨二字就吓成这样?我是太子,父皇自然常有旨意过来,没有倒奇怪了。"
让咏棋躺回床上,又叮咛, "好好睡一会儿,等咏临把太医叫来了,再让太医给哥哥诊脉。"转身要走。
咏棋扯住他的衣袖,看见他回头,在床上撑起半边身子。
"不必叫太医,我原没有什么要紧的病。"咏棋脸颊微红,沉吟一会儿,低声道:"今天这心病一去,我就什么病都没有了。"
咏善何曾听过这腼腆哥哥如此大胆地说话,又惊又喜,一时竟不知说什么了,痴痴看了他一眼,道:"哥哥,等我回来。"
回过身,领着常得富迈开大步出门。
第二十六章
圣旨已被迎到前厅,宣旨的还是吴才。
咏善来到前厅,一眼扫过去,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吴才站在厅中,捧着圣旨长身而立,身后竟还有八名侍卫,一字排开。
那侍卫服色和寻常宫廷侍卫不同,腰带系的是紫红色,分明是体仁宫里炎帝身边的亲随近侍,这些皇帝身边的近侍每一个都是从官宦世族挑选出来的骁勇子弟,在皇帝身边伺候,只听皇帝一人调遣,此刻在吴才身后一站,个个腰间佩刀,杀气腾腾。
吴才见咏善到了,高声道:"太子咏善接旨。"
常得富不敢逾越,赶紧在门外走廊边上跪下,低着头下敢抬。
咏善赶前一步,从容地立定、理装、跪下叩拜。
吴才等他跪好了,展开手里裹着黄绫的圣旨,正要开口宣读,门外传来动静。
咏临恰好此时急匆匆带着太医回来,他步子急,进门前也没空先听听门里的动静,一脚跨进来,才发现一个内侍捧着圣旨在厅中央站着,太子本人则跪着。
他这才知道自己乱撞了,轻轻"啊" 一声,要把伸进去的一只脚缩回来。
吴才却开口道:"咏临殿下不必回避,皇上吩咐过,若咏临殿下也在,一并听旨。"
咏临愣了一下,走进来和咏善并肩跪了。
吴才等他们兄弟跪好,定定神,把刚才合上的圣旨再稳稳展开,脸上端起正容,一字一字地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命吴才代问御史恭无悔一案,太子咏善须据实回奏,不得隐瞒。"
咏善微微惊讶,恭无悔不过是个小小御史,已经人了天牢,怎么问案子问到太子头上?满心里想不出个究竟,只能兵来将挡,磕头道:"儿臣领旨。"
吴才把读完的圣旨卷起来,因为还要奉旨问话,这是皇帝口谕,所以仍旧让两位皇子跪着,声音没有起伏地把皇上要他问的话,一句接一句的拿来问太子。
"咏善,你有没有曾到天牢去和恭无悔见面?"
咏善一听,就知道皇上那边一定已收到什么风声,去天牢的事绝抵赖不了,毫不迟疑地答道:"有。我是太子,辅助父皇料理朝中事务,恭无悔是御史,因构陷朝廷大臣入狱,这是朝中之事,所以我到天牢见见恭无悔,过问一下。"
炎帝还有一个问题,是问他为什么要去见恭无悔。
吴才见咏善已经径自答了,就点了点头,直接跳到下一个问题。
"恭无悔在朝中有什么人要害他,你知道吗?"
咏善心如电转。
恭无悔弹劾了咏升的舅舅,咏升要害恭无悔,他是知道的。
但如果牵扯到咏升,万一咏升反咬一口,又拽出咏棋偷偷给冷宫里的丽妃送信的事来,那又怎么办?
况且给咏棋送信的人,就是正和自己并肩跪着的笨蛋弟弟咏临。
这不能说。
咏善装作沉吟片刻,答道:"恭无悔是御史,得罪的官员不在少数,自然有不和睦的。不过这都是朝廷公务,也不该到要害他的份上。我不知道有谁会要害他。"
"你和恭无悔私下有无交往?是否有宿怨?"
"过去只在朝堂上远远见过,除了天牢一面,并无私下交往,更无宿怨。"
"天牢见面时,有什么人在旁?"
"没有。只有我们两人。"
"说了些什么?"
恭无悔说的那番炎帝故意将咏棋立了又废的话,是绝不能说的。
咏善神色一点也不露端倪,从容道:"我说他虽然是御史,但上奏弹劾也要有证据,不该莽撞,劝他以后做事小心谨慎,不要再犯错。"
"在天牢里,有私下交予恭无悔什么东西吗?"
咏善脑子里闪电一样掠过恭无悔拿出的小白瓷瓶,口里道:"没有。"
"刚才说的这些天牢里的事,有何人证?"
"有。恭无悔就是人证,他可以证实我的话。"
吴才沉默一下,木板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带着不敢太明显的叹气,低声道:"殿下,恭无悔不能给您作证,他今早死在天牢里了,是被毒死的。"
咏善大吃一惊,地砖上的寒意直透进膝盖,冷得浑身一颤。
死了?
怎么可能!
正惊疑不定,耳里又钻进吴才又平又冷的声音, "咏善,你为何逼死恭无悔?"
这是炎帝要吴才代问的,想也想得到炎帝当时冷漠无情的神情语气。
咏善俊脸微微抽搐一下,勉强保持平静,摇头道:"我没有逼死恭无悔。我到天牢,只是劝他谨慎办公,改过自新,绝没有要逼死他的意思。"
"你在天牢里,有交给他毒药,迫他自尽吗?"
"没有。"
"你有威胁恭无悔,若不在牢中自尽,就祸及家人吗?"
"没有。"
"恭无悔的两个儿子在京师外郊被人打至重伤,是你派人指使的吗?"
"没有,这事我根本不知道。"
"恭无悔被囚在天牢,除了你外,没别人和他私下见过面。太子过问,可以召刑部官员询问,不该轻易到天牢禁地,你为什么偏偏要亲自去见他?"
"这"咏善咬着雪白的下唇,沉声道:"这是我想得不周到,疏忽了。确实应该先召刑部官员来问的。我认这一条不谨慎的罪。"
"恭无悔曾经上奏,力谏皇上不要过早册封淑妃为皇后,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恭无悔和你谈话后就服毒了。这你怎么解释?"
一阵冰冷掠过咏善挺直的脊背。
这些问题个个里面都藏着刀子,串起来就是个天大的陷阱,要把他困在里面活生生弄死。
咏临在旁边跪着,听着吴才奉旨转达的父皇问话,也是一脸惊惶。
他虽然不知道恭无悔是何方神圣,不过只听着这一句接一句的责问,就知道咏善成了逼死恭无悔的最重要嫌犯。
太子杀人,杀的还是关押在天牢中,曾经力谏不要册立自己亲母为皇后的御史,这条罪名如果坐实了,咏善哪里还有活路?
"我用不着解释,"咏善英俊的脸像雪一样苍白,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吴才,
"神目如电,善恶必报。我不知道恭无悔上奏的事,也不知道谁指使人打伤了恭无悔的两个儿子,我到天牢,是去过问恭无悔擅自弹劾大臣一案,劝他躬身反省,谨慎办事,不要辜负皇上信任,没有给他毒药,也没有逼他自尽。"
吴才被他黑如琉璃的幽幽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心里不由一悸,皱起眉叹道:"殿下只管放心,小的会把殿下的回答全部据实向皇上回复。唉,可惜没有人证,若是……"
"有物证。"
"什么?"
"我有物证,"咏善犹豫片刻,才道:"我在天牢里劝告恭无悔一番后,恭无悔很懊悔自己的所作所为,还亲自手写一封书信,上面言辞恭谨诚恳,表示要躬身自省,以此信为约,要我留下这信,好日后看他的改进。" 吴才皱紧的眉头略松了松,掩不住替咏善而发的一丝惊喜,只是因为正奉旨办事/不敢轻忽,面上还保持着肃容,点头道:"既然是恭无悔亲笔书信,该能算是确凿的物证了。书信在哪里,请殿下立即取出来,我一并呈给皇上。"
"就在内室,我去取。"
咏善站起来,出了正厅。
咏临一直扭头看着他,见他跨出门:心里放心不下,也顾不上自己是不是该继续跪着听旨,猛然站起来叫道:"哥哥,我和你一道。"追上咏善,和他一起朝内室走。
吴才也没有叫住他,耐心地在厅里等。
常得富远远跪在门外,被北风吹得直哆嗦,见咏善和咏临出来,经过身边,忙拢着袖子起来,缩着头小心翼翼地跟在兄弟俩后面。
到了内室,咏善扳动机括,露出密格。
密格里面放了好些东西,光是信笺就有好几封,另外还有些零碎东西。
咏善看着那密格,半晌没动静,眼眸里一忽一忽闪着幽暗的光。
咏临却又急又怕,耐不住性子, "那恭无悔给哥哥的信就在里面吗?我来找。"
伸出手把里面看似书信的东西一把捞了出来,一封一封地拆开,匆匆一溜眼,就丢开一封。
不到一会儿,一迭书信都被他打开看过,没有一封是的。
"怎么没有?"
咏临疑惑地问了一句,性急起来,索性把整个密格全抽出来放在地上,将里面的东西细细筛过一遍,还是没有。
咏临也知道这书信找不到后果有多严重,不由担心起来,站起来握着咏善的肩膀扳了扳,"哥哥再想想,是不是放别的地方了?"
咏善身子僵得像石塑似的,一直漠然看着咏临彻翻密格,被咏临一扳,吐出一口凉气,轻轻问:"找不到,是吗?"
"找不到,"咏临着急地道:"哥哥,这可怎么办?你是不是忘在别的地方了?放的地方不对?"
"不对?"咏善缓缓咧开嘴,惨然一笑,喃喃道:"这才是对的。这么好一个绝命局,怎可能漏掉这一环,不在这里戳我一刀子,他们怎么绝我的命?我真是个傻子,怎么事到临头才想到这个。"
一会儿,又猛地变了口气,皱眉道:"不会,不会,他不会这样害我。他从不害人,一定是他们逼他的。难道他恨透了我?恨透了我……"语调伤心到了极点。
一会儿忽然又面露微笑,"不可能,不可能。"
咏临被咏善弄得心里发毛,战战兢兢起来,"哥哥,你快想想办法,吴才在厅里等着呢,哥哥,你别笑了。"
咏善乌黑的眼睛盯着他,缓缓的,终于凝起焦距,慢慢敛了笑容,开口唤了一声,"常得富。"
"在。"缩在角落的常得富站出来一点。
咏善平静地问:"咏棋来过这里,是吗?"
咏临心脏怦通一下骤跳,又惊又诧,"哥哥,你是说咏棋哥哥他……不,他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他不能接受地摇头,眼睛盯在常得富脸上,看见常得富一脸悔色地点了点头,顿时僵住,呼呼地开始喘粗气,喘了一会儿,猛地跳转了身子叫道:"我要他还你,我要他还你!一冲出门去。"
咏棋和咏善和好如初:心里重担烟消云散,被咏善好言安慰着睡下,正做着这些天都不曾得的安详美梦,忽然天地变色,耳边响起一声巨雷,直轰头顶。
咏棋惊出一身冷汗,猛地吓醒。
"哥哥!咏棋哥哥!"
身子被谁粗鲁地摇晃着。
咏棋睁开眼睛,看清楚是咏临,诧异地刚要发问,咏临已经急切得不行地开口,"是不是你拿了咏善哥哥的信?那个御史恭无悔的亲笔信?"
恭无悔的亲笔信?
咏棋仿佛被一条冰冷的毒蛇钻进了耳朵里,蓦地浑身透骨的寒意。
那感觉,就好像刚刚从刑场上被赦免的死囚,下了刑台又忽然被重拽上去再次处斩一样。
他猛地哆嗦一下,"什……什么恭无悔的亲笔信?"
咏临握着他细弱的肩膀一阵乱晃,几乎哭出来,苦苦央道:"哥哥快还出来。我求哥哥了,人命关天,开不得玩笑,就算咏善哥哥再对不起你,你打他骂他,从今以后不理他都行,就是……就是不能这样害他!"
咏棋心脏一缩,"什么人命关天?我怎么害他了?"
"恭无悔死在天牢里了,父皇疑是咏善哥哥逼死了他,派了吴才过来宣旨查问。"
咏棋脑子里轰一下,全懵了。
"吴才说那个恭无悔和咏善哥哥见过面,又说什么册封母亲当皇后的事……"事情太急,咏临又知道得不多,说也说不清楚,一跺脚, "反正……反正现在只有那封恭无悔的信可以说清楚这事。哥哥,你把信还出来,求你了,哥哥。"
拉着咏棋的袖子,两眼乞求地看着他。
见咏棋直瞪着眼睛,一点声息也没有,咏临只道他还不肯原谅咏善,扑通一下跪在床前,嘶声道:"好哥哥,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犯不着要他的命啊!你把信还给他吧,饶了他这次。好哥哥,我代他给你磕头了,求你大发慈悲,高抬贵手……"弯下腰,在石地砖上叩叩叩地磕起头来。
"咏临!"咏善闪入房中,一把将咏临从地上强拽起来,仔细一看,弟弟额头已经磕出鲜血,再看看坐在床上木然的咏棋,说不清的滋味全在胸中烧着疼,肝肺心肠全像被石磨碾过一般,疼到极点,竟有些麻木了,也不发怒,只举起衣袖,帮咏临稍稍拭了往下流到眉毛的鲜血,拍拍他肩膀,要他冷静一点。
然后坐在床边,探进被中,握住咏棋的手,轻轻道:"我知道,是哥哥把信拿?"
咏棋蓦然一抖,手往里缩。
咏善牢牢握住了,凝视着他,静静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哥哥这样做,我也不怪哥哥。是我自己不谨慎,猜不到他们把箭头拴在恭无悔这件小事上。求哥哥告诉我,你从密格拿了信后,交给了谁?"
咏临在一旁呆呆的,听着咏善这话,猛地一凛,脑海中忽然飞快地闪过接走咏棋的那一天,咏棋坚持要去冷宫的情形。
原来。
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他那天一直拗着要去冷宫看望丽妃。"咏临瞪大眼睛,心痛愤怒地看着咏棋,"我以为你是想念母亲,原来你……你是要害人!"
"咏临,你别吵。"咏善回头,轻轻训斥了咏临一句,感觉咏棋的手在自己掌中颤抖得愈发厉害,声音更加柔和,低沉地道:"哥哥,你把信交给丽妃了吗?她把信藏在哪里?我知道,你不想害我,你只是不能违逆母亲的话,是不是?你不会这样害我,哥哥,是不是?"
他越温柔,咏棋越惊慌失措。
听了咏善最后一句,眼泪夺眶而出,沿着脸颊潺潺流下,颤栗的视线对着咏善,只是不吭声,一味地摇头。
"不是?你是说,信不在丽妃那里?"
咏棋一直摇头,隔了一会儿,似乎明白过来,又点了一下头。
咏善心里生出一丝希望,"哥哥没把信交给丽妃?信在哥哥这里?"
看见咏棋摇头,咏善微愕,"不在哥哥这里,难道哥哥把信交给了别人?"
咏棋死咬着下唇……口不发,眼泪如珍珠断线似的流淌。
咏临忍不住,暴躁地道:"哥哥你就说句话啊!信到底在哪?吴才还在正厅里等着复旨呢!"
"烧了……"
"什么?"咏善和咏临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烧了,"咏棋的视线彷佛失去了焦距,木头人似的喃喃道:"烧了,我烧了它,烧了,连灰烬都不剩了……"声音越来越低。
骤然浑身一震,连吐两三口鲜血。
两眼一闭,昏死过去。
吴才在正厅中静静等着。
他常年在体仁宫伺候,跟在皇帝身边,对这位刚刚才十六的太子略比外人了解一点,心里对他的为人行事向来颇为欣赏。
这次皇上忽然下旨严查恭无悔一案,还点名着落到太子头上,不但太子震惧,连他这个被派来宣旨问话的,也是一心惶然。
历数前朝,天家惨剧代代不绝。
去年才把大皇子咏棋整得生不如死,难道现在又轮到了二皇子?
吴才虽然日日伺候炎帝,却怎么也不明白炎帝到底在想什么。
天心,果然难测。
咏善和咏临说去取物证,去了半个时辰也没见影子,吴才虽然疑惑,也不忍心派人去催促。
耐心再等了一炷香的光景,兄弟俩才脚步沉重的进门。
吴才一看他们脸色:心里就打了个突。
果然,咏善跪下,抿着唇沉默了半天,最后,似乎下了决定,开口道:"没有信。"
"没有?"吴才惊问:"是不见了吗?"
"不,是没有。"咏善垂下眼,盯着泛着冰冷光泽的地砖,咬牙道:"恭无悔根本就没有写什么亲笔信,我刚才是慌了神,害怕父皇责罚,所以信口搪塞。"
吴才更为愕然,"信口搪塞?"
咏临脸色青紫难看,跪在咏善旁边,头动了动,彷佛要抬起来说话,被咏善暗地里扯了一把,苦苦忍住了,双手攥成拳头,死死抵在地上。
咏善语气比刚才更为坚定,磨着齿道:"是。"
吴才满心不信,却不敢多问,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内侍,奉旨办事,一点也不能逾越,只好点了点头道:"明白了。要问的都问完了,两位殿下请起。"
咏临脖子上青筋一跳一跳,从地上一骨碌站起来,低头看看,发现身边的咏善还跪着,僵得像个冰人似的。
"哥哥。"咏临弯腰伸手去扶。
咏善抬起手,按在他伸过来的火热大掌中,却没有让他扶自己起来,静静沉默了一会儿,把手缩回去,缓缓自行起身。
旨意已经传完,吴才恢复恭谨神态,慢慢道:"小的现在就去向皇上复旨,想来,皇上还会有新的旨意过来。请两位殿下暂时不要四处走动,耐心在这里等候。"
吩咐身后的八名体仁宫侍卫, "你们留下伺候两位殿下,千万小心着点,不要无礼。"
说罢去了。
他一走,八名侍卫挪动几步,腰间佩刀,一字排开,门神般沿着房门内沿站开,俨然就是把守门户,把咏善咏临兄弟看管起来。
有他们在,太子殿的内侍连一杯热茶都不敢往厅里送。
咏临灼灼双目铜铃似的扫视着守门的一溜侍卫,一脸悲愤,极想找个茬泄火。咏善瞧穿他的心思,抓住他的手,低声道:"有人巴不得咱们这个当口再闹出点别的,你别遂了他们的愿。坐下,沉住气。"
把咏临轻轻按在太师椅里坐了,自己拣了另一张隔壁的,也端端正正坐下,闭起双目静静等待。
咏临亲眼在里头目睹一切,明知道确有书信,明知道信被咏棋偷了,甚至被咏棋烧了,却眼睁睁看着咏善把实情咽下,心里被疯猫乱抓一样难受。
憋了一肚子的怨恨悲恼,被软禁在厅里等候圣旨,对面站着八个面无表情的看守侍卫,身边的咏善哥哥竟还能眼观鼻、鼻观心地闭目养神?
咏临憋屈得恨不得用头往石墙上撞出个窟窿。
年轻贵气的脸苦忍得直抽搐,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攥得掌心全是湿漉漉的冷汗,大半个时辰,好像一辈子似的难熬。
胸肺憋得几乎快要爆开时,门外远远传来一声,"圣旨到!"
静坐的咏善倏然睁开双眼,爆出精芒。
咏临早从椅上掹蹦起来,紧张地喘气。
脚步声渐近,把门的八名侍卫从中间撤开,让出道路。
进门的第一个人就是咏升。
他穿着皇子上朝时的宫廷正装,肩上系一袭玫红色披风,又暖又厚的狐狸毛在脖子处翻出,显得异常贵气,神采飞扬地高举着圣旨,来到客厅中央站定。
吴才垂着头,小心地跟在他后面。
"太子咏善、江中王咏临接旨!"
两人见竟然是他来宣旨,心里已经一沉,不得已过去,按着礼数跪下,静候旨意。
咏升打开圣旨,抑扬顿挫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日:御史恭无悔遭毒毙天牢一案,经查太子咏善,于案发前擅入天牢,难脱嫌疑。暂将咏善关入内惩院,详加询问。另,江中王咏临自回宫后,朕常闻有娇纵肆意之为,顽劣放纵,今一并关入内惩院,以为教训。钦此。"
咏临强忍着跪着把旨意跪听完,一等咏升合上圣旨,立即从地上跳了起来,大声道:"恭无悔死了就死了,关咏善哥哥什么事?父皇那么英明,怎么连这点小事都看不透?"
咏善刚刚双手高举过头接了圣旨,听他言语犯上,脸色一变,立即站起来扯了他一把,低喝道:"咏临,快闭嘴!"
咏临一腔怒火吼出来,再难收回去,不顾一切冲着咏升嚷道:"我不服!不服!我要见父皇!父皇为什么要留着内惩院这种祸害?就为了折腾我们这些儿子?哥哥做了什么要被关进去?我又做了什么了不得的错事要被关进去?他要这么不喜欢我们,索性我们面君,当着父皇的面自尽,也算痛痛快快,好过这样……"
咏善忍无可忍,抡起手,一个耳光狠狠甩过去。
啪!
响亮的巴掌着肉声一起,全厅顿时死寂一片。
"哥哥……"咏临嘴角逸出血丝,呆呆看着眼神凌厉的咏善。他举起手,摸了摸火辣辣的脸,突然哇地放声,跪下抱住咏善双腿哭道:"哥哥,都是我不好,只会给你惹祸。我要有一点用处,现在也用不着干瞪眼,看这些小人欺负你!我没用!我是个孬种!你打死我好了!"
咏善被他紧紧抱着腿,心里悲凉,长叹一声,问咏升道:"是立即押进去?还是可以留下收拾一下东西?"
咏升掩着满心的得意欢喜,装作为难地皱眉,搓着手低声道:"哥哥见谅,父皇旨意里面没有说可以收拾东西,本来我拚着兄弟之情,答允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被父皇责骂一顿,但这里还有许多外人,若以后藉这个茬又给哥哥栽上一个关押前消灭证据的罪名,岂不更害了哥哥?唉,这次过来,我也是迫不得已,这道旨意,我真是一边读一边痛心,人道兄弟同心……"
咏善听得心里厌恶,轻轻摆手,阻止他再说下去,"明白了。"
俯身,把哭得哽哽咽咽,眼珠子通红的咏临扶起来,强笑道:"亏你还是个皇子,遇到一点风浪就哭得像个娘们。内惩院是关押皇亲国戚的重地,不是我们这种身分,寻常人还没那个福气呢。走,哥哥带你去见识见识。"
携着咏临,迈着矜持高贵的步伐,昂首向门外走去。
被八名侍卫前四后四的押着,咏善和咏临在雪中一脚深一脚浅地朝内惩院走。
今日天气放晴,积雪被太阳晒得欲化不化,踩上去就滋滋出水,将他们脚上的鹿皮靴溅得污迹斑斑。
到了内惩院,里头早得了这天大的消息,内惩院中管事的官员及狱卒通通到了门前,恭候这两名新被皇帝打发过来的"贵客"。
咏善和咏临被押过来,在内惩院门前站定。
众人里走出一个身材略胖的矮个子,朝他们微躬身子,施了一礼,例行公事地道:"小的内惩院副院官孟奇,见过两位殿下。既然两位殿下奉皇上旨意到了此处,恕小的无礼,要先给两位殿下说说内惩院的规炬。请殿下看这门坎上的黄线。"
他指着前面门坎上刺眼的黄线,一字一字地道:"此乃太祖烈皇帝御笔亲划,太祖皇帝圣命,这是专门惩戒皇族罪人的地方,只要是被关进来的,不管什么身分,就是金枝玉叶、龙子凤孙,来了这里就是犯人。两位殿下过了这道门坎后,照规矩,小的就不能向两位殿下行礼了。"
咏善从容一笑,"放心好了,这地方我也不是头一遭来,自然不教你为难。趁着末过这道门坎,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要能答就答,不能答就别说。"
"殿下请问。"
"怎么不见内惩院正院官张诚?"
孟奇倒不隐瞒,答道:"皇上有旨,张诚受贿渎职,贬到宫里当贱役,他已经调去别处了。内惩院的事情现在暂时都给小的管。"
"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
咏善抿唇不语。
孟奇问:"殿下还有别的事吗?若没有……"侧过身,摆个请动步的手势。
咏善本想再问问,眼角一扫,前后既有侍卫又有狱卒,不知多少敌人安插的好细耳目在里面,就此打住,转头道:"咏临,我们进去吧。"
宛如灌了铅的脚,缓缓抬起。
跨过了那道划了黄线的内惩院门坎。
负责押送的八名侍卫到了此处就算交差,把人给了内惩院,返回体仁宫复命。
孟奇领着两个小吏在前面带路,后面跟着四个小卒,七个人把咏善咏临围在中间,领着他们向牢房走。
开了牢门,咏善走进去,环顾一眼,浅笑道:"还算厚待我们兄弟了。"
朝着孟奇,领情地颔首。
孟奇一本正经道:"殿下误会了,内惩院里按规矩办事,向来没有厚待不厚待的,谁来住这牢房都该干干净净。饭食等一下会有人送来,两位殿下请暂歇,小的先告退了。"
退出房门,从怀里取出叮当作响的一大串钥匙,从中选了一把,亲自把牢房的门给锁了,还试着晃动一下,确定锁好后,这才走了。
牢房里只剩咏善咏临两人,接下来好一阵死寂。
咏善在牢房里缓缓踱了一圈,走到床前坐下,试了试褥子,这种质料厚度,若遇到又一个大雪天,虽不致冻死人,却也够受的。心里琢磨一阵,抬头看着咏临,语气轻松地道:"亏你平日还夸自己胆大如斗,什么都不怕,现在不过进个内惩院,就吓得话都不会说了?这哪里像那个到处惹事,天皇老子都不怕的三皇子?"
咏临自进来后就僵硬地站着,听了咏善这话,也走过去,往床边重重一坐,偏过头对着咏善拧起眉,叹了一声,"如果只是我自己入了内惩院,那算什么?我现在愁的是你,还有母亲。哥哥,母亲要是知道我们哥俩都被父皇关进来了,不知会哭成什么样子。你不是说她正病着吗?"
想起淑妃,咏善心境更为沉抑。
父皇一天之间翻云覆雨。
不但对付了他这个太子,连弟弟咏临也硬是栽个罪名关了进来。
内惩院的院官张诚只是和自己一派有点瓜葛,也已经逃不过父皇的罗网,何况母亲这个位置敏感要紧的人物?
估计现在淑妃宫也传了旨意,不是打发到冷宫,就是软禁。
对这些,咏善心里清清楚楚,却不想让弟弟也跟着一块忧愁,淡淡道:"母亲在宫里活了二十年,什么没见识过?她在外面,一定会为我们兄弟想法子的。你安心在这里待几天,等父皇气消了,自然会放你出去。"
"我出去了,那你呢?"咏临忧心忡忡,"我是顽劣欠教训,那是小事,父皇总不能关我一辈子。哥哥你那个什么御史,牵扯到的是命案,可以证明清白的信又……唉,咏棋……我真……我真错看了他!"
咏棋这两个字,扯得咏善心窝一痛。
那痛是长长的,好像胸膛上一个很深的伤口,勉强搁在脑后,暗示自己只有一点隐隐的痛了,会过去的,又忽然被人在伤口上拿铁钩子钩住裂口处的皮肉,猛地一扯。
痛得人眼前发黑。
咏善把手摁在胸前,一点也拦不住里面的痛。
静静坐着,半晌才强笑道:"你看看你,一会儿和我过不去,一会儿又说这辈子都不理母亲,现在又嚷嚷错看了咏棋,身边的亲人都被你嫌弃个遍,说不定明天你又会重新嫌弃我……"
"不会!"访临当真了,眼睛瞪得老大,极为认真的道:你是我亲哥哥,这辈子我就你一个亲哥哥,谁要敢害你,我和他拚命!"
咏善一怔,嘴角扯出笑来,伸指头往他鼻尖上轻轻一点,"你就那么一条小命,为这个拚,为那个拚,能拚几次?对了,孟奇不是说有饭食送来吗?怎么还没到?"
站起来走到牢门前往外张望。
借着背对咏临的空当儿,举起手,把眼角沁出的一点热泪,悄悄的用指尖拭去了。
第二十七章
咏临活泼爱闹,咏善冷漠收敛。
两兄弟天性南辕北辙,本来就不怎么亲密,后来咏善当了太子,为了咏棋等等事由,两个亲兄弟更是闹了几场大的,越发生疏怨恨。
现在被关押在一起,危急中真情流露,两人坐在床边,交心对谈,竟是多年来也不曾有过的兄友弟恭。
两人坐在一块,谈到窗外远远天边处的夕阳落下时,饭食送来了。
一阵模糊的,像钥匙和铁锁的金属交碰声后,牢房的门打开。
一个小头目似的小吏领着两个手里捧着饭菜的杂差进来。
"两位殿下,晚饭来了。"
他使唤着两个杂差把饭菜都摆在桌上,把杂差唤到外面等着,上前看了看桌面上的饭菜,亲自再摆动了一下,才恭恭敬敬道:"照内惩院的规矩,每顿饭三样素菜,一样荤菜,两位殿下请用,这里还有一木桶子白饭,要是不够,还可以再加。"
咏善和咏临也饿了,走过来在桌边坐下。
咏临打出生就没受过苦,从小锦衣玉食,哪一顿吃的不是好料,瞅桌上的菜色一眼,顿时眉头大皱。
三样素菜,光瞧颜色就让人倒胃口,绿中带黄,干瘪瘪的,没一点油星,也不知道是哪个没良心厨子炒的。
唯一的荤菜是冬笋肉片。
咏临拿起筷子,在那碟冬笋肉片里面挑了挑,满碟子的冬笋,挑尽了也只有三四片猪肉,不禁气愤, "这是给人吃的吗?我养的狗也比这吃得好。"
咏善却不在意,悠悠道:"这是内惩院,你当是母亲的淑妃宫,还是你的安逸阁,想吃什么就使唤厨子去做?能吃就行了,吃吧。"
用筷子把荤菜里面的肉片一片片挑出来,都放到咏临的碗里,"吃吧。"
咏临眼见咏善落难,满心的难受,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替咏善受罪,见咏善落到这等境地还护着他,更受不了,猛地伸手,把对面咏善的饭碗抢过来,和自己放了肉片的碗换了个位置。
"哥哥你吃!"咏临大口扒饭,就着难吃的清炒大白菜伸着脖子往下咽,狠狠道:"母亲说我整天坐不住,就是肉吃多了,这几天正好吃素,清理清理肠胃。"
负责送饭菜的那小吏还没走,刚刚从牢房另一头的床上查看了一番绕回来,忽然压低了声音问:"褥子好像不够厚,要不要小的给殿下寻一床妤点的过来?"
咏临正一肚子气,一边嚼着黄绿青菜,一点斜眼冷笑,"不敢,不敢,内惩院不是专门作践皇子的吗?你不冻死饿死我们就不错了,还敢指望什么好褥子?"
那小吏一愕,瞧瞧桌上的饭菜,苦笑道:"殿下息怒,小的也寻思要帮殿下弄点好吃的,可是没那胆子。这里可是内惩院,关押的犯人个个都是要紧的,最怕的就是食物里下毒,饭食都是上面指定的,厨子做什么送什么,擅自换一点加一点被知道都是个死罪。"
咏临一脸悻悻。
咏善却眼睛微微一瞇,开口问道:"我们的饭食,是哪个上面指定的?"
"犯人们的饭食,一向都是头儿指定的,从前是张头儿,现在当然就换成了孟头儿。我们都是听孟头儿的,至于孟头儿是听哪个上面指定的,小的就不知道了。"小吏态度却很恭敬,老老实实答了一番,又把脸转过去对着咏临,挤出一点尴尬的笑容,"殿下,您别生气,小的若能好好伺候您,能不尽心伺候吗?"
这话有些蹊跷。
咏临奇怪地打量他一眼。
那人猛地明白过来了,一拍脑袋道:"我就说呢,怎么殿下见了小的好像不认识似的,敢情是殿下贵人事忙,早忘了小的这号人物。殿下,小的您忘了,小的亲弟弟您应该是熟的。"
"你弟弟是谁?"
"图南啊,原先在宫门那当侍卫,因为还算勤勉,这两天小升了,过去常和殿下一起赌钱喝酒的。"
咏临顿时"哦"了一声,表情好了许多,呵呵笑着拍了他一肩膀, "原来是那小子,我说你这家伙看着有点眼熟呢,嗯,仔细看看,眉眼是和图南一个样的。我忘了你叫什么名了。"
"小的图东,殿下虽然不记得我,我可惦记着殿下您呢。前年小的还没入内惩院,在后面围苑负责收下面各省贡来的瓷器,下面人不小心砸了半车玫瑰瓷,连累到小的身上,本来要把小的拉到宫外廊上裸背打五十杖的,多亏了殿下开口,给小的免了,罚银子了事,不然小的不死也剩半条命。"
咏临总算模模糊糊有点印象,恍然道:"那次图南大中午的过来找我,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就是为了你。他那家伙平时呱呱噪噪,这么一哭把我也吓一跳。嗯,你弟弟对你不错。"
图东感激道:"全靠殿下开恩,小的没本事,总没机会报答殿下的恩德。现在……现在饮食上,小的被死规矩管着,真的不敢擅专。不过被褥之类不碍事的小东西,只要殿下开口,小的一定给殿下弄好的来。"
咏临豪迈地一挥手,"你那事我也没做什么,就一句话的事。好,你帮我弄点好褥子来,睡得舒服点也是好的。"
"是"
咏善在旁边插话问道:"外面的事,你能听见消息吗?"
"要看是什么消息,"图东摊摊手,"小的职位低,能听到的都是些小消息,侍卫内侍们每天嘴里尽说些不干不净的杂事,没几件能人得了殿下的耳的。"
咏临想起一事,顿时眼睛二兄,"别的你不能打采,给我母亲带个口信总可以吧?你去淑妃殿瞧瞧她,看她现在身子如何?告诉她不要担心,我们兄弟关一个牢房,目前还好。"
图东为难地皱眉,"内惩院规矩,是不许给外头传信的。"
沉吟一会儿,咬咬牙,"做人不能知恩不报。好,小的不能出面,等我找个机会,叫我弟弟给殿下走一趟,怎么也要给殿下把这个口信传到。"
事情商量定,图东垂着手在一旁等他们吃饭。
两人吃完,图东才又把牢房门打开,叫外面的杂差进来撤碗,收拾干净桌子,全退了出去。
平房又重新锁上了。
咏善这才问:"这个人,你信得过吗?"
咏临一愣,挠着头想了想,"图南我是很熟的,性情直爽,算是条汉子,他哥哥我也确实救过。不过说到人的花花肠子什么的,哥哥,你比我懂。你看他信不信得过?"
咏善沉思片刻,道:"看人要看眼睛。这人眼正眸直,虽然欠了点胆略,却不是心思歹毒之人。反正我们现在也没别的选择,不妨冒险信他一回。"
咏临对他信心十足,点头道:"如果哥哥也这么说,绝对就是可信的了。父皇说过,当皇帝最要紧的是一双眼睛,要会看人用人,能分是非,辨大局。他老人家挑你当太子,当然就是说你有一双好眼睛。"
咏善一阵沉默。
"哥哥,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咏临见他神情不对,以为自己又说错话了,懊悔不已,往自己脸上轻轻搧了一下,骂自己道:"看你乱说话,看你乱说话!"
咏善抓住他的手,不许他乱搧,淡然一笑, "又不是小孩子,别做这种惹人笑话的事。父皇那话,是什么时候说的?"
咏临露出思索的样子,不太肯定的道:"是我从封地回来后,第一次去给父皇请安时说的?谁记得呢。唉,父皇真是的,喜欢哥哥的时候,夸得不得了,现在一翻脸,就一道圣旨把人关内惩院审问。怪不得说伴君如伴虎,唉,唉,谁叫我们是皇帝的儿子呢?"
"父皇常夸我吗?"
"那当然。那时候哥哥刚刚册封太子嘛。"咏临悻悻道:"我现在觉得咱们当皇子的,就和当妃嫔一个样,被父皇喜爱时就是个宝贝,不喜欢就丢到冷宫,你看丽妃,不就是一个榜样?还有咏棋……算了,不提咏棋!"
当夜图东又来了一趟,这次是送厚褥子。
因为是拿着东西进牢房,内惩院这等重地,不管是谁弄东西进来,都要照例搜查一番,自己人也一样。
图东拿着褥子进来,后面就跟着两个陌生面孔的差役,一进来,面无表情地走到床前,把新旧褥子里外细细翻查了遍,连缝线口都细细用指头摸了一道,查不出什么,才向图东点点头,退到门外。
有人在,图东也不方便说话,只朝咏临承诺似的看了一眼,就转身出了牢房。
不管怎么说,有了图东帮这点忙,至少日子好过一些。
咏临等他们都走了,过去看看送过来的褥子,点头道:"图东算有良心,这褥子十成新,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掏银子给咱们买的。哥哥,等以后出去了,我们可不能忘了这人。"
咏善若有所思,咏临又唤了两声,才颔首,慢慢道:"你说的对,疾风方知劲草,像我们这种养尊处优的皇子,不遇上这等挫折,未必就能把手下这些人看清楚。"
咏临把脸探到窗边,隔着铁栅感觉一下外面的温度,缩回来道:"我都懊悔今天的大太阳了,雪化了天更冷,这里没有地龙火炉,真折腾人的。哥哥,我们把褥子堆一处睡,两人挤着取暖,免得冻病了。"
把所有被褥都搬一张木床上,笨手笨脚的铺好。
咏善没说什么,脱了靴子。
他们仓促被关,没上面人关照,牢房里也没预备别的衣裳,两兄弟和衣躺下,随便把被子盖在身上。
两人并肩,手脚伸得直直,仰天躺着。
说是睡,其实一丝睡意也无。
很久,咏临发出一点声音。
"哥哥。"
"嗯?还没睡?"
"睡不着。"咏临睁开眼,直勾勾看着头顶上难看的牢房顶,低声道:"越想睡,越满脑子东西。我一会儿想起在淑妃宫里母亲给我准备莲子百合汤水,一会儿想起我们三个在太子殿下棋,那光景多好,咏……他和你下棋输了,还欠了你一幅字,那时候,我们兄弟多好……"
咏善没作声。
他闭着眼睛,让黑暗慢慢浸润自己,仿佛想让自己轻轻地,轻轻地从这片混浊中浮起来。
"睡吧,弟弟,睡吧。"咏善深深吸了一口气,柔和地道:=坦只是一场噩梦,等你醒了,就什么都变回原样了。你要……沉住气。"
他在被子底下,把手伸过去,握住身边的咏临的手。
咏临同样紧紧地握住了他的。
从没有一刻,咏善觉得他和这孪生弟弟如此血肉相连。
这一剎,他由衷感激淑妃,感激她赋予了自己一个生命中的奇迹,让他早在腹中被孕育,只是茫茫中一点粉尘时,就拥有了一个永远:水远和自己血肉相连的兄弟。
不敢相信,自己曾经如此嫉妒他,憎恨他。
不敢,相信。
第二天一早,牢房门下锁的声音响起。
咏临一听声响,早就一个猛子坐起来。咏善却还静静躺着闭目养神,孟奇领着几个差役进来后,才缓缓坐起来,定了定神,从容问道:是要提审?"
孟奇道:"是。"
咏善下床蹬靴,长身而起,慢条斯理地整理了衣服上的褶皱,对孟奇道:"取些清水来,我要洗把脸。"顿了顿,温和地道:"不能给清水,从外面地上取点残雪也行。"
孟奇暗暗诧异。
偌大朝廷,每年被关入内惩院的落难皇族贵戚多了,平日威风八面,跺一跺脚都能教地面震两下,可谁进来不是满心惶恐,或落魄失魂,颤栗求饶,或色厉内荏,喝吼怒骂,失态是常见事。
只有这位被关进内惩院的太子殿下,才十六岁的年纪,竟能宠辱不惊,安然处之,真教人不能不服。
身上这股冷锐犀利又不失高贵的逼人气势,是别的皇子身上难以看到的。
"殿下虽然关了进来,毕竟是皇子,我们怎敢连清水都不供?是小的疏忽了。"孟奇不卑不亢道:"小的这就叫人去取。"
回头吩咐一个差役,"呆站着干什么,还不快点取水过来?还有干净的白巾,水要热的,快!"
差役拔脚跑着去了,不一会儿捧着一盆热水过来,肩上搭着两块干净白巾,因为自己两只手不够使,还多叫了一个同僚在后面帮忙拿漱口之物。
孟奇他们在一旁等着。
看咏善和咏临他们洗脸漱口,弄得清爽了,孟奇才又过来, "雨位殿下既然梳洗过了,请移步。"
咏善点点头,和咏临一起在孟奇等人的押送下走出牢房。
咏善对这里并不陌生,跟在孟奇后面拐过右面,心里已经明白对自己的审问设在了内惩院的审讯厅。
要到达那里,必须穿过一条漆黑信道。
当日咏棋被押回京城,关入内惩院接受审问,就是经过这段长长的令人压抑的通道到达审讯厅,见到了在里面早就等待着他的咏善。
咏棋当时的心情,会和自己一样吗?
咏善稳稳地往里面走着,思潮起伏,不胜晞嘘。
那个背着他偷了书信,还把信烧掉的人,那个到最后终于把他弄进内惩院,自己却急得吐血,把床单染出一片沭目惊心殷红的人,现在到底怎样了?
太医看过了?
药方是怎么写的?
到了此刻,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咏善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想,去感觉,去思念。
他该生气,或者怨恨,至少也应该像咏临那样,迷惑不解,抓着咏棋问一句你为什么这样做?你恨我吗?
可自己却一点想这样做的意思也没有。
对于咏棋的所作所为,咏善根本抽不出心思问为什么,问恨不恨。
他竟觉得理所当然。
他早知道的。
淑妃早就提醒过,这哥哥会在他脚跟上割一刀。
他挨这一刀,罪有应得。
咏临认为应该恨咏棋,是咏棋把他害到了这个境地。
他不恨。
咏善很清楚,把自己害到这个境地的,只是自己。
他只担心咏棋。
那个哥哥,没了他在身边照顾,是不是会……不快活?
"咏善、咏临带到。"
前面的禀报拔高了声调传进耳膜。
咏善把脑里纠缠的念头强行赶走,抬起头,看着通道尽头映在白墙上霍动的火光影子,昂然大步走去。
跨进审讯厅,锐利双目左右一扫,厅中事物尽收眼底。
还是老样子,烧得火红火红的大铁炉,墙上挂着令人瞻颤心惊的各种刑具,正前方上一个阶,摆着案桌座椅,那是审问人坐的地方。
唯一不同的,只是从前坐在那里的高高在上的审问人,今天成了站在下面被审的,新的审问人换了……
"哥哥好气色,在内惩院关了一个晚上,神采飞扬,精神不减。"咏升高坐在上面,冷笑讥讽。
真是岂有此理!
他昨晚在父皇面前忙前忙后,百般小心奉承,终于让父皇点头,传旨命他专审咏善一案,让他兴奋了一个晚上,转辗反侧无法入睡,今天一早就抱着圣旨,赶过来内惩院打算棒打落水狗,一棒子把这个阻碍他登上太子位的咏善给打发掉。
不料,犯人比主审官的架子还大。
咏升在这等了半天,才等到咏善咏临过来,不但如此,咏善竟一丝萎靡颓然的样子都没有,还是往常那般冷冽从容,头冠整齐,衣裳不乱,目光略微斜起,悠悠一扫,仍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睥睨众生似的高傲冷漠。
咏升既意外,又气恼。
强压了心中嫉恨,先做一番情面功夫,叹了一口气道:"哥哥不要怪我,这是父皇旨意,弟弟我心里也很不忍心。谁想到我们兄弟向来和睦,今天竟然有旨意要我来审你呢?不过哥哥放心,只要哥哥老老实实坦一白,把罪行交代清楚,我一定会在父皇面前给哥哥求情。不过,"
话一顿,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脸颊,换了一种口气道:"要得父皇怜悯,必须自己先有坦诚之心。若是哥哥不供状认罪,我奉了圣旨,就只能严问到底了。"
咏临看见他那得意洋洋的样子,一肚子恼火,朝地上重重啐了一口,"咏升!你少拿鸡毛当令箭?我哥哥身正不怕影斜,什么罪也没有,你栽不了他的赃!"
"江中王,你规矩点!"咏升脸色一变,拿起案上摆设的惊堂木,啪地一敲。声震全厅。
熊熊火光,满墙刑具森影交映,令人呼吸骤沉。
咏升冷冷道:"咏临,你别得意,你也是被父皇下旨关进来教训的,为什么审问咏善要把你也带过来,这是父皇仁慈,希望你在一旁看了受点震慑,日后知道改过。给我好好站到一边,不许开口,如果再敢扰乱审问,别怪我不顾兄弟情义,叫左右教导你。"
"呸!你是什么东西,有本事教导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觊觎我咏善哥哥的太子位置!"咏临却是个天王老子也不怕的角色,用手在胸口左右一扯,外套从中撕开,露出里面贴身小虎皮袄,挺着胸膛,朝着咏升喝道:"咏升,你三哥里面这颗心是热的,血是红的,你想借着审问的机会害我哥哥,行!你先剐了我!你敢不敢?敢不敢?"
他是皇子身分,向来又得炎帝宠爱,多年顽皮闹事都没怎么被责罚过,这次被抓到了内惩院早憋了一肚子气,泼洒率性得令人措手不及。
这么吆喝着嗓子一闹,顿时把内惩院的人都弄懵了,看看朝着审问官喝骂的咏临,瞅瞅静静站在咏临身旁,充耳不闻,泰然自若的咏善,一时竟没人敢去拉咏临,只等着看尴尬的审问官咏升怎么发落。
咏升一阵无名火起。
原本想着咏善已经到了内惩院,咏临也被关进来了,孪生兄弟一道落难,还不是两条落水狗,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肚里筹划着怎么先礼后兵,怎么威逼利诱,如果不行就用刑,但总要显些手段,既要让咏善认个大罪,把咏善这个太子一脚踢进永不翻身的深渊,又不能太露行迹,让外人觉得自己这个当弟弟的六亲不认,居心不轨。
没想到咏临这混账,说傻又不是全傻,居然一口喊破自己心里所思所想,还瞻敢冲他挑衅,好好一场严肃审问,瞬间被他搅和成一场闹剧。
咏升环视一圈,厅门两旁守门的,厅内供使唤的,在墙边伺候的差役内侍们,个个不声不响,眼中似乎都含着讥讽,看好戏似的,顿时火不打一处来,把惊堂木拿起来往桌上用尽力气一敲。
啪! 冷喝,"来人,把咏临给我绑起来!无视父皇旨意,扰乱审问,先押下去杖责三十,让他清醒清醒!"
厅中左右两排差役都是经验老道的,整整齐齐吆喝一声,震得人心一颤,立即左右出来三人,一共六人把咏临围了。
眼看要动手,一把声音插进来道:"慢!"
从咏升身后站出一人,穿着五品朝服。
这人年纪不大,大概二十五六岁,脸颊瘦削,目光却极有神,他叫停众人,跨步出来,先向咏升规规矩矩施了一礼,直起身来,才道:"殿下,皇上的旨意里,只有说要殿下就恭无悔一案审问太子,并没要殿下审问江中王。殿下无故责打江中王,似乎不妥。"
咏善在一旁仔细打量,认出那人是刚刚调入刑部的宣鸿音,他本在京外做官,因为公正清廉,直言敢为,不久前被朝廷选人刑部办事,当时还是咏善提笔批示调文的。
从前只是调入时按规矩匆匆见过一面,没有详谈,不知其人究竟如何。
想不到今天却在这里撞见了。
难道是父皇派他过来监督咏升审问的?
"我这是无故责打吗?"咏升气道:"咏临存心闹事,我才责打教训他,有什么不安?"
"皇子是金枝玉叶,谁敢不奉旨而损其身体?"宣鸿音把头一抬,看着咏升,一板一眼道:"圣旨里写的是要江中王旁观,旁观的意思,就是他不是殿下审问的对象,也并非可容殿下责打教训的犯人。下官奉旨陪审,如果殿下执意对江中王用刑,下官只能秉公办事,立即面圣禀报此事,请皇上定夺。"
咏善没有猜错。
宣鸿音确实是炎帝派来监督陪审的。
咏升被这区区五品小官气得指尖发抖,狠狠瞪了这不苟言笑的家伙一眼,现在咏善刚刚被打压,他还未被正式册封为新太子,做事不能太冒失,尤其不能失去父皇欢心,只能暂且忍耐。
"好,我就照你说的办。"咏升冷哼一声,"来人,把咏临拉到一边,让他旁观。"
又拿起惊堂木,一拍。
啪!
咏升摆出主审的架势,居高临下,两眼盯在站在下面的咏善脸上, "咏善,我现在奉旨审问,问你什么,你都要老实回答,明白吗?" 咏善淡淡一笑,"你问吧。" 他越从容,咏升越浑身不是滋味。
"咏善,你有没有害死恭无悔?"
"我没有。"
"你和恭无悔有什么冤仇?"
"没有。"
"胡说!"咏升冷然喝道:"恭无悔阻挠淑妃册封皇后,妨碍了你们母子的好事,难道你心里一点也不在意?一点也不怨恨?"
"我该在意怨恨?"
"难道不该?"
"当然不该。"咏善挺身长立,个傥潇洒,慢悠悠道:"册封谁当皇后,是父皇的决定。若父皇要册封母亲,别说区区一个恭无侮,就算所有御史一同反对也没用。既然这不是恭无悔可以阻挠的事,他自己喜欢写个奏折给父皇,与我何干?我犯不着恨他。"
册封皇后一事,是能指证咏善和恭无侮有仇怨的最重要的一条。
不料咏善这么轻描淡写,字字在理,更要命的是把炎帝也牵扯在里面,居然让咏升一下子愣住,不知道该怎么驳斥。
难道要说炎帝册封皇后,是御史可以阻挠改变的吗?
这岂不是给炎帝脸上打一耳光?
"册封皇后的事是父皇叫吴才问过你的,我今天先不追究。"咏升愣了一会儿,定下神来,"可你私入天牢,和恭无悔密谈,这事证据确凿。咏善,你不认罪吗?"
"我已经说过了,"咏善不紧不慢地答道:"我确实曾经到天牢找恭无悔谈话,此事做得鲁莽,如果要问我不谨慎的罪,我认。但恭无悔不是我杀的,毒药也不是我给的,要问这个,我答不了你。"
咏升尖利地一笑, "哥哥说得好轻松。吴才禀报,你曾经说过自己手里有恭无悔的亲笔书信,后来又说自己没有,出尔反尔,这是怎么回事?要不是心虚,怎会如此?"
咏善沉默。
咏升见他不说话,顿时得意,寒着脸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心虚作假,还是确实有信,却找不到了?如果找不到,信到哪去了?被人偷了?你只管说出来,若是证物被偷,我们一定严查到底。"
咏善却依然沉默。
俊脸上波澜不兴,让人猜不透。
咏升又问了一句,没有回应,再也没有耐性,"咏善,这是审案,不是在你的太子殿闲话家常。你要是拒不答话,我就要动刑了!"
啪!
惊堂木重重一拍。
咏临急出一身汗,在旁边猛地一动,顿时被左右四五个负责看守他的差役压肩的压肩,扭手的扭手,按得动弹不得。
书信的事,他是亲眼看着咏棋承认偷走后烧掉的。
咏善的冤枉只有他知道。
咏临被众人压着挣扎不开,嘴巴却还能用,张口喊道:"哥哥你别不张嘴!你说句话啊!你明明就……"
咏善一记眼神顷刻扫来,视线森冷阴寒,冻得咏临打了一个哆嗦,愣了一下,硬把下面的话吞了回去。
咏善让咏临闭了嘴,目光由阴寒变为平静,缓缓移回脚前的地面。
咏升不怀好意地把问题往书信的下落方面引,明明是要逼他把咏棋也拖下水,不然就要他认心虚作假,伪报书信的罪名。
两条都是能让人粉身碎骨的死路,这节骨眼上不管他做什么回答,负责主审而且有权力向炎帝回报的咏升都能添油加醋让事情恶化。
言多必失,不如缄默。
咏善心如止水,一言不发。
咏升却正中下怀,巴不得咏善不合作,嘿嘿冷笑, "咏善,你这是恶意拒答了?别怪我不提醒你,现在我是奉旨审案,有权对你用刑。"
咏善任他恫吓,眼神沉凝不移,还是闭着嘴,铁铸似的一样直挺挺的站着。
"好!"咏升一声狞笑,拿起手上的惊堂木,骤喝一声, "来啊!把咏善捆
刚要往桌上一拍。
身侧冷不防地有人踱出一步,"殿下请慢。"
居然又是那个不知死活的宣鸿音。
咏升被他这个奉旨陪审的小小刑部官员这么忽然一挫,惊堂木停在半空,拍也不是,不拍也不是,脸色难看到极点,咬着牙冷笑, "怎么?宣大人,咏临我不能审,咏善可是我奉旨审问的人,难道他我也不能碰?"
"殿下奉旨审案,当然可以按旨意行事,审问刑讯,都由殿下拿主意,下官不敢干预。"宣鸿音好像没瞧见他的怒气似的,木着一张瘦脸,依然用他冷硬古板的声音,清清楚楚地道:"但下官奉旨陪审,也有提问之权。有一个和案子有关的问题,下官想问一下咏善殿下。请殿下恩准。"
他也是奉旨的,又是炎帝指定的陪审,连咏升都不能阻挠他发问。
咏升只能悻悻放下惊堂木,"好,你问。"
宣鸿音先向咏升施礼多谢,才转过身,仔细打量了站在下面的咏善一眼,缓缓道:"咏善殿下,依吴才转述,你说到天牢去见恭无悔,是为了教导他改过自新,日后不要再鲁莽行事?"
"是。"
"只是为了这个?还有别的原因吗?"宣鸿音有条不紊地道:"你是太子,皇上身体不适,要你代批奏章,连着朝廷宫内诸多事情,万务缠身,你一日能有多少空闲?就为了训导一个不熟络的御史,你会不惜抛开要务,亲自到天牢和他谈心?我第一个不信。其中必有隐情。殿下,你有什么冤屈尽管说,只要是实话,我会代殿下向皇上直接禀告。"
咏升坐在案桌后,倏地浑身一寒,浑身毛孔炸开。
咏善到天牢见恭无悔,当然是受他咏升的拜托。
这事做得非常机密,要挟咏善时也没有第三者在场,难道竟被知道了?
这叫宣鸿音的五品官到底什么来头,居然一开口就点出这最教人心惊瞻跳的关键,口气竟然还隐约支持咏善把他这个主审也拖下水?
想到后果,咏升大气也不敢喘,往下一看,恰好咏善也抬起眼往上扫来,四道视线在空中轻轻一碰,火花四进,旋即错开去。
咏善何尝听不出宣鸿音的话外之音,一方面觉得诧异,一方面却骤起警觉。
咏升这五弟,他向来不喜欢。
借着机会把咏升扯下水是很简单,但这样做,不免又要扯出咏棋咏临过去私传信笺的罪行,变成人人都是输家。
如此不顾大局,为了一己之私,把其他兄弟一网打尽,不是善行。
想到这,老太传说过的话电光石火一样闪过脑际。
天下哪个父亲给儿子起名不花心思?
父皇给他起的,不就是一个善字。
难道太傅那个不着边际的故事,居然是点在这地方?
宣鸿音是父皇派来的刑部官员,为什么忽然冒出来问这个?
咏善心中波涛大作,面上却很冷静,沉吟片刻,淡淡道:"我是太子,天下的事都该关注,何况是国家负责言路的御史?不管熟络不熟络,要谈心的,还是要抽点功夫谈心。"
"没有别的原因?"
"没有。"
咏升暗中松了一口大气,背上冷浸浸的,全是吓出来的冷汗,恶狠狠地瞪了旁边站着的宣鸿音一眼。
竟敢和我作对?
等日后当了太子,看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又想,咏善也就是色厉内荏,被关在内惩院一晚,想必是吓得魂不附体,什么都不敢乱说。
正好抓住这个机会,挤一点口供出来。
"宣大人,你问完了吧?"咏升冷冷道:"问完的话,该到我这个主审来问了。"
宣鸿音毕竟只是陪审,咏善咬死不改口,硬说到天牢没受人唆使,只能退了回去,让咏升继续把持大局。
咏升立即将话题转回原处,"咏善,信件的事,你到底怎么解释?"
这是他好不容易寻到的破绽,绝对不能轻易放过。
咏善轻轻抿着唇,什么也没说。
"好啊!"咏升这口气早就憋够了,刚才被宣鸿音出来打断,好不容易扭转回来,这次更加毫不迟疑,拿起惊堂木就重重一拍,大喝道:"来人!拉下去杖责五十!我看你到底答不答!"
左右差役轰然应了一声,撩袖子朝咏善围去。
咏临又惊又怒,狂吼起来,"咏升!你要敢碰我哥哥一根头发,我生吃了你!"
头一低,蛮牛一样撞去,顿时把身侧一个按着他的差役撞得咚一下摔在地上。
众人大声吆喝,几人连扑上去,又挨了咏临几脚,一阵混乱,好不容易把咏临重新按住。
咏临还在大吼,"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生!别忘了当初你怎么巴结我哥哥,现在小人得志,翻脸不认人!父皇看得上你这小人?我第一个不信!我要见父皇,让父皇呜呜……唔呜……"
没说完,被气得发抖的咏升命人拿来破布,不管三七二十一塞了满口。
咏升对付了咏临,转头去看另一边,因为咏临陡然发动,厅内一片混乱,本来要处置咏善的大汉们被吸引了注意力,都围在咏善身边呆看着咏临那边。
咏升大怒喝骂,"混账!没听见我说什么吗?把咏善拉下去!重重杖责!"
众人这才行动起来,撩袖子刚要反扭咏善双手,把他押到地上趴跪着责打。
咏善道:"慢。"
他天生就带一股冷冽寒意,几个差役本来如狼似虎,被他犀利视线一扫,声音入耳,虽然只有轻轻一字,却像一粒冰珠从半空中坠下,敲在玉盘上似的,冷凝凝,教人不敢轻忽。
众人一愣,都住了手,回头看咏升示意。
"哦?"咏升得意地笑问:"太子总算肯开口了?"
"咏升,我现在,还是太子。"
咏升咯一声冷笑,"我说怎么你还那么神气呢,原来仗着这个。可惜,太子殿下你的如意算盘打不响!太子又怎样?我是奉父皇旨意办事,不如实招供,就算是天皇老子我也照打不误。现在我是主审,你是犯人,我要你跪你就得跪,要你招你就得招!"
"太子是国家储君,君臣有别。我跪,你敢受吗?"咏善道:"我知道你有父皇旨意,审我没问题,辱我却不行。你要杖责我?可以。但首先要在地上铺一层明黄垫子,用的铁杖也一样,必须用明黄绫子裹了,还有,我双膝着地,就是跪拜了,你们受不起我这大礼,必须避到阶下,站在一旁。"
他侃侃而言,从容不迫一笑, "这是典上写得明明白白的朝廷礼法,不照办就是欺君。五弟,我这是好心提醒你,免得你犯了错,失了父皇欢心。"
咏升被他说得一愣一愣,这些话一个错处都挑不出来,确实礼法都有规定,脸猛然一红,转即黑沉下来,"你……你……好!"
喘了两口粗气,霍然站起,"我们受不起你跪,倒要看你受不受得起大刑!"
领着上面一众官员随从,全部一个不留地站下阶。
"来人,铺明黄垫子,裹黄绫!"
一切布置妥当。
咏善不等别人朝他伸手,高傲地一摆手,"用不着你们。"
走到中央,毅然跪在明黄垫上,缓缓趴下,双手放在头部两侧,抓紧了垫子边缘,沉声道:"动手吧。"
内惩院中掌刑的两个大汉拿着裹了黄绫的铁杖过来,左右站在两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咏升一声大喝,"打啊!给我打!"
两个大汉应了一声,高高举起铁杖,狠狠拍下去。
这不是寻常木杖,而是由寒铁铸成,份量极沉极重,掌刑的又是老手,一杖下去,咏善咬得紧紧的牙发出轻微的磨声,额上顿时冒出一层细密冷汗。
刚倒吸一口凉气,第二杖又击在身上。
剧痛从击打处蔓延至全身,五脏六腑彷佛翻过来似的。
内惩院另一人拔高调子,一下一下数着, "十九!二十!二十一……"
连续二十几杖,一刻也不停的打在身上,咏善脸色由白转青,十指死死抓着垫边,指节绷得发白。
"唔唔!唔!"咏临眼眶进火,无奈被五六个大汉压着,嘴也堵着,连骂都没法子骂。
眼睁睁看着咏善被杖打,瞪得铜铃大的眼睛一眨:心疼得眼泪直淌。
"黄绫裹着的铁杖滋味不错吧?"咏升不得不避下台阶,肚里烧得满满的恶意毒火,一边看,一边冷笑,"这铁杖伤筋动骨,不是好玩的,太子想活命,还是快点招了吧,书信到底到哪去了?和咏棋有什么关系?你和咏棋关系密切,在恭无悔一案上谁是主犯,谁是从犯?"
咏善痛出一身冷汗,却极为执拗,咬着牙默默忍着,连一句呻 吟也没有。
听咏升在旁边逼问,偏过头,眼脸往上一扯,满眼的不层一顾,那目光像冷箭一样,骤然射中咏升最忌讳处,顿时惹得咏升大怒,跺脚大喝, "打!用劲的打!往死里打!"
内惩院掌刑是有章法的,况且打的还是太子,谁敢往死里打?
依旧不紧不慢的一杖一杖来。
咏善痛得牙齿咬得吱吱响,俊容一阵阵抽搐。
横了心,任凭铁杖落在身上,就是一声不吭。
"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
五十下杖责眼看就要结束,咏善还是一点招供的意思都没有,双目轻轻闭上,紫色的唇抿得紧紧。
咏升没想到这已经倒台倒了大半的太子死到临头,居然还如此硬朗,实在大出意料,自己这个主审被他三言两语一逼下高台,又用了刑,如果再问不出东西,颜面何存?
如果父皇知道自己如此占优势,还奈何不了咏善,会怎么想?
反正已经撕破脸,此刻正是打铁趁热的时候,若不能让咏善招供,还不如趁机了结他,永绝后患……
咏升越想越真,邪念一起,顿时恶向胆边生,开口骂道:"没用的东西,都没吃饭吗?连抡个铁杖都使不出劲,等我来!"
撩起袖子,上去夺了铁杖,高举起来,朝着咏善脊梁狠狠击下。
第二十个章
喉咙,苦涩干哑,好像着了火一样。
身上,却很冷,仿佛埋在雪里,骨骼不由自主地一阵阵打颤,颤到发疼。
谁的脸,那么俊?
眼睛灼灼有神,利箭一般,可以穿透人心,又可以骤然柔若春水,让人说不出的温暖甜蜜。
是咏善……
咏善,你知道了?
恭无悔的亲笔信,是我偷的。
我烧了它……
不,我不想害你。
不!
咏棋从纠缠已久的噩梦中醒来,猛然睁开眼睛,惊惶无声地喘息。
床边的人立即惊动,"啊!殿下醒了!"
"咏棋!你醒了?你还好吗?好孩子,身子哪里难受?"
好像从极远处传来的声音,在耳道里嗡嗡震动,一时分辨不出是谁。
咏棋艰难地转了转头,努力调整焦距,模模糊糊的视野终于渐渐清晰倒映在眼底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母亲?"咏棋怔怔看着坐在床前的人,半日,才苦涩地低声问:"这里……是冷宫?"
罪行被揭露了。
咏善什么都知道了,现在连咏临都瞧不起他了。
关进冷宫,总比关到内惩院好。
这是……这是罪有应得。
"殿下从昨晚到今天一直没醒,娘娘吓坏了。"旁边靠过来的脸也很熟悉,是丽妃身边的心腹侍女清怡,轻轻道:"殿下,你可真是病胡涂了,冷宫哪里有这么暖和精致?你仔细看看,这是你从前的住所。"
"我从前的住所?"咏棋懵懵仅懂,四处张望一下,"这不是太子殿冯?"
丽妃守在昏睡的儿子身边,担心了一天,看见咏棋终于醒来:心事放下大半,容色虽然憔悴,眼里却掩不住的喜意,温柔地抚着咏棋消瘦不少的脸庞,微笑道:"正是太子殿呀。你从前的住处,不就是太子殿?现在你这个主人又回来了。好孩子,什么都别怕,我们母子喜事临头,你病着的这一会儿,宫里已经天翻地覆。咏棋,你没有白白吃苦,我们总算熬到头了。"
咏棋一怔,无端心寒起来。
转着头左右看看,颤着唇问:"什么主人?什么又回来了?这太子殿,是当今太子咏善的住处,我怎么会是主人?咏善呢?怎么不见他?母亲您原本在冷宫,怎么出来了?"
清怡见他问得不对劲,生怕丽妃生气,赶紧堆着笑低声道:"殿下,大喜事呢,皇上昨日恩旨,立即放娘娘出冷宫,恢复一切名号,殿下您的罪名也全部撤了,娘娘的宫殿多时未有人住,一时清理不得,皇上又下旨,要娘娘和殿下暂居太子殿,殿下日常用度,内侍宫女人数,都按太子的等级供应。听说舅爷也要放出来重新做官呢,真真是好事不断,皇恩浩荡。奴婢恭喜殿……"
"不对!"
"殿下?"
"不对!"咏棋仿佛骤然清醒过来,从床上猛地坐起来,断然道:"咏善才是父皇册封的太子,我怎么能受太子级别的用度?他知道的话,岂不更恨我?"
说到最后一句,扯动心伤,清逸俊美的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丽妃把他瘦骨嶙峋的身子搂在怀里,柔声哄道:"咏棋,你别怕。咏善作恶多端,难逃法网,已经被你父皇下旨关进了内惩院,他现在自身难保,哪还有心思恨你。"
咏棋蓦然大震,从丽妃怀里挣出来, "母亲,您说什么?"
清怡代丽妃重答道:"殿下,娘娘刚刚说了,太子咏善已经关进内惩院,三皇子咏临也被关了进去,照这阵势,估计不出几日,皇上就会下旨废黜太子。"
咏棋惊呆了,怔了半日,直勾勾盯着清怡,像见了鬼一样,不断摇头,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唇上血色,褪得一丝不剩。
"殿下,这是实情。"清怡知道他大病未愈,怕惊着他,放低了声音,缓缓道:"咏善和咏临都已经关在内惩院里面了,就连淑妃,皇上也已经下旨,把她软禁在淑妃宫里,一步不许跨出门坎,来往消息也全部断绝。殿下,圣意重新眷顾你了,这是天意,你该为自己,还有为娘娘高兴才对。"
咏棋连呼吸都停了。
直着背坐在床上,眼睛越过丽妃和清怡之间,直直投往远处,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
半晌,急促地喘了两口气,才似乎把神志抽了一点回来,开口问:"为什么?"
"殿下?"
"咏善为什么会关进内惩院?"咏棋抬头,把目光对准工丽妃,"这事和那个叫恭无悔的御史,和那封信,有什么关系?"
眼中透出责问的意思。
他一向温婉仁孝,对丽妃恭敬尊崇,这次还在病中,瘦弱憔悴,一双眼睛却犀利得令人不敢逼视。
丽妃被儿子的眼光剌得心里一颤,反而强硬起来,脸庞自然而然带了三分冷峻,也不隐瞒,对咏棋道:"你不知道?恭无悔莫名其妙死在天牢里,咏善是唯一在他死前和他密谈过的人,恭无悔又曾经上书阻挠淑妃册封为皇后,种种事加在一块,皇上怀疑咏善是凶手也无可厚非。除非他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自己和恭无悔之间没有仇怨,私下密谈并无恶意,否则,可就没那么容易翻身了。"
"那封信……"
"那封信,不是让你给烧了吗?"丽妃截住咏棋的话。这个儿子心软仁懦,和她执着果敢的秉性差了十万八千里,令丽妃又痛心又恼恨,忍不住冷冷道:"我原本也不想要他的命,没想到你比我更干脆,现在死无对证,信已化灰。你不许我害他,却是自己亲手害了他。"
这一句话厉害到极点。
咏棋的脸刷地一下,比纸还白,身子摇摇欲坠,彷佛随时会晕死过去。
清怡担心出事,插进来缓和道:"殿下原意并非如此,只是世事无常,宫廷之中这种事在所难免,皇上才是最终下决定的人。殿下只管安心养病,日后皇上爱重殿下,重新册封为太子,说不定殿下可以为他说句好话,留他一条性命,也算保全兄弟之情。"
咏棋对清怡的话恍若未闻,身子一阵剧烈颤抖,竭力按捺着镇定下来,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要见父皇。"
语气令人惊讶的决绝。
丽妃美眸微震,带怒道:"见了你父皇,你要怎么说?全盘兜出来?告诉你父皇,我如何指使你偷信?告诉他你怎么偷了信,放到炉子上烧了?咏棋,你又为什么烧信?对了,是因为你和咏善之间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好,只管把所有事都告诉你父皇去,我倒要看看圣君如何作主,是把咏善放出来,还是把你们一对没人伦的儿子都关到内惩院去!你……你……"眼泪从脸颊上缓缓淌下,指着咏棋,哽咽道:"去吧,你去!我没你这样的儿子,只管见你父皇,用不着管我,连你舅舅,大不了大伙重被关回不见天日的地方……"
清怡也是惊恐不安,在旁劝道:"殿下千万三思,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这是国家大事。宫廷生死之地,天心难测,你和娘娘好不容易熬到头,重得圣眷,稍有疏忽,顷刻又是泼天大祸……"
"我要见父皇。"咏棋满脸苍白,只脸颊上一抹下寻常的艳红,大病之人有这种红晕,极为不祥。他神态不同往日的决然,瞪着眼,只死死看着前方远处,仿佛已经横了心,咬着下唇,一字一字道:"我已经无罪在身,是大皇子,还是皇上亲自册封的南林王,就算母亲您,也不能不许皇子求见父皇。"
他这样子,连丽妃看了也心惊胆颤,深为懊悔自己刚刚用言语激他,竟把这孩子给激得变了一个人似的。
此刻不敢妄动。
丽妃转了面孔,强笑道:"你说的对,你是皇子,要见你父皇,谁也拦不住。但求见父皇,也不是说去就去的,总要得了应允才行。你现在病着,不要乱走动,母亲打发个人去替你问问,要是皇上答允了,你就去吧,也好给你父皇问安,尽尽孝道。"
转头对清怡吩咐, "妳亲自走一趟,到体仁宫问问吴才,皇上什么时候能召见咏棋。"
清怡答应了一声,立即就朝门外走。
咏棋低声道:"母亲欺我病胡涂了吗?清怡怎会为我办这事?我亲自去。"掀开身上被子,就要下床。
丽妃赶紧拦住,急道:"咏棋,你这是干什么?你真的疯了吗?快躺下!"
"妳骗我!"咏棋猛地扯了嗓子,"妳们都骗我!都骗我!" 一边叫着,一边往床下冲。
丽妃一人抱他不住,清怡赶紧转回来,双手齐上地帮忙,口里不断道:"殿下,殿下,你醒醒!你胡涂了,殿下,这是娘娘啊,你的亲生母亲。殿下,你可别吓唬我们……"
有了她帮忙,丽妃总算把咏棋抱住,看见咏棋半疯半傻,自己也怕了,死死用力搂住儿子,颤声道:"咏棋,好孩子,你别这样,母亲也是迫不得已,母亲以后都不骗你,再也不骗你了……"
咏棋仿佛全没听见,依旧疯了一样挣扎, "我不信!我不信!妳们害人!妳们为什么害人?"
他叫到一半,陡然停下来。
痴痴愣了片刻,又骤然挣扎,后仰了细长白 皙的脖子,一声声凄怆叫道:"我害了人!我害了人!咏善,是我害了你!咏善,咏善,我害了你!弟弟!弟弟!我害了你!"
声音凄厉,宛如撕破了心肺般。
丽妃毕竟母子连心,怎么恨咏棋不肖,也只有这个儿子,看他叫得如此心碎,到后来嘴角竟逸出一缕一缕血丝,抱着咏棋的双手直抖,苦苦央道:"不要叫了,孩子,求求你别叫了,你这不是要自己的命吗?"
清怡知道丽妃也慌了神,现在只能靠自己了,反而镇定下来,手往丽妃削肩上重重一握,沉声道:"娘娘,殿下这是大惊之下失了神志了,如此嘶吼一定大伤元气,现在来不及召太医,先让殿下吃点安魂散,让他睡下再说。"
要让咏棋睡下,书信的事不能随便让外人知道,也是一个没说出口的原因。
丽妃被她提醒,忙道:"快快!去取安魂散!"
因为咏棋病着,清怡把放各种常用药的匣子就放在房里桌上。
她赶紧过去打开,取了安魂散,因为怕咏棋这样子不容易服用,索性把瓶中粉末倒在清水里,端着玉琉璃杯子过来。
咏棋见到装水的杯子,挣扎得更加厉害,疯了一样嘶叫道:"我不喝!我要见父皇!我要见父皇!我要救咏善!该进内惩院的是我!该死的是我!是我偷了信!是我烧了恭无悔的信!是我害了咏善……"
丽妃见他什么都嚷嚷出来,骇然失色,"咏棋,你胡说什么?"
对清怡道:"快,快喂他!"
用尽全身力气,把咏棋按在床上,此刻也顾不上皇妃仪态,只求镇住儿子,膝盖重重压在咏棋身上,不许他翻滚挣开。
清怡拿着杯子,半杯水直颤,荡开一圈一圈惊心动魄的涟漪。
咬着牙,把杯子抵在咏棋毫无血色的唇边,拚命往里面灌。
咏棋左右摇头,不肯就范,淌了一脸泪珠,仍只是不断道:"咏善,咏善!弟弟,弟弟!"
水灌到嘴里,气管一呛,顿时一阵不成声的剧咳,血掺着清水一小股一小股地往两边嘴角淌。
清怡看得怵目惊心,手都软了,拿着杯子回头看丽妃,"娘娘……"
丽妃眼中都是泪花,狠狠道:"妳灌啊!给我灌!"不忍地把头别到一边,双手死按着咏棋。
清怡只能颤着手继续。
咏棋体弱,又大病未愈,被两人按着把药混合清水灌进去,一边哭叫一边咳嗽,渐渐不再嘶吼,也不再挣扎。
躺在床上,漂亮的眼睛怔怔看着上方,嘴唇微微地一开一合,伴着一阵一阵逐渐微弱无力的咳嗽。
丽妃见他不动了,才敢松开手,把耳朵靠过去,贴在他唇上。
听见他还是在喃喃,"咏善……咏善……弟弟……"
气若游丝。
丽妃愣了片刻,瞬间彷佛全身力气都被抽走了似的,伏在儿子身上放声大哭,
"孽障!孽障!多少代数不清的皇子,怎么就你最痴?淑妃,淑妃,你养的好儿子,把我的咏棋害成什么模样?我饶不了妳,饶不了妳!"
一知道咏升从内惩院回来,谨妃赶紧把儿子召来,张口就问:"事情怎样了?"
咏升满心懊恼,脸色极为难看,拿起宫女奉过来的热茶匆匆往嘴里一递,猛地脸颊一扯。
匡当!
茶碗在地上砸得粉碎,水渍一片。
咏升跳起来,当脸甩了那宫女一耳光,"下贱东西,想烫死我吗?"
那宫女裁在地上,腿脚软得站不起来,跪着不断发抖。
谨妃一看咏升的样子,知道事情不顺利,过来哄着咏升道:"好孩于,你发这么大的火做什么?宫女伺候得不好,叫总管领出去打一顿就好,何必自己动手。让母亲看看,手打疼了没有?"
一边抓着咏升的手掌看,自己扯了绣花手帕在上面呵护地揉了两下,一边叫人把犯了错的宫女领出去让总管发落,又命人另送温茶来。
等茶送到,谨妃自己取了,指尖在杯面上试了一下温。
"喝吧。"她这才把茶递给咏升,嘴里唠叨道:"不是母亲说你,都是快当太子的人了,还这么不老成。在外面累了一天,回来就该静下心,动不动就甩耳光打骂人,传出去不好听。"
咏升知道母亲说得对,拿着茶碗,闷闷低头喝了一大口。
谨妃把伺候的人都遣出去,忍不住问:"到底怎样了?"
"什么怎样了?"
"内惩院啊,招了没有?"
提起这个,咏升火不打一处来,恨恨道:"招个屁!咏临,还有父皇派来的那个宣鸿音,尽和我捣蛋。咏善油盐不浸,答的话里一个字的错都揪不出来,后来我问他是不是咏棋把恭无悔的书信偷了,他竟然装聋作哑,闭嘴不答。"
"不答?"谨妃蹙眉,"他不答,那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当然是动刑。"
谨妃心一跳,不赞成地道:"这样做妥当吗?你父皇还没有下旨废黜他,打太子,这……"
咏升正心烦,把茶碗用力往桌上一搁,"怎么连母亲也学那些人的腔调?都下内惩院了,还什么太子?母亲不知道咏善有多可恨,成了阶下囚还摆他的太子款,说什么我们受不起他跪,还说打他的铁杖要裹黄绫。哼,裹了黄绫就不是铁杖了?我一样打得他皮开肉绽。"
谨妃追问:"那他招了吗?"
咏升又哼了一声,悻悻道:"咏棋是他的心肝,要他把咏棋扯下水有那么容易吗?他挨了五十杖,还是不肯开口。我当时一咬牙,拿了铁杖就想给他脊梁上一下,不死也废了他,这是奉旨问案,他拒答问话,打死了也无处申冤。没想到那姓宣的五品官又钻出来捣乱,指天画地说什么刑部律典,我这样亲自动手就算私刑。后来连内惩院管事的小官也出来胡说八道,什么内惩院掌刑的不能随便换人。咏临那小于还趁我不注意冲出来,竟然用头撞了我胸口一记,真混蛋!"
谨妃心疼儿子,赶紧把嫩葱般的手伸过去,给他揉揉被咏临撞疼的胸口。
"咏临那惹事精在哪里都不是个好东西,淑妃教出来的儿子,一个阴一个霸,真真像足了他们母亲,活该关到内惩院去。"
谨妃骂了咏临一轮给咏升出气,秀眉又微蹙起来,和咏升道:"咏升,你一定要想个办法让咏善招供才行,把咏棋也拖下水,你这太子位才真的有底。"
"知道了,这事母亲你要唠叨多少次才够?"咏升不耐烦,"我难道不想让咏善招供?他这太子不认罪,不废黜,什么时候才轮到我?"
"咏善已经下了内惩院,迟早要废的,我现在担心的是咏棋。"
"咏棋?"咏升不在意地冷笑,"他都已经废过了,还担心他干什么?"
谨妃正色道:"你这就大意了。废了就不可以再立?咏善下了内惩院,太子殿空出来,你父皇让谁住?咏棋!还按太子等级供应用度,凭这个,就知道你父皇现在对咏棋还疼惜。竟然把丽妃也放出了冷宫。那女人有多厉害,我可是知道的,在冷宫里都不安分,现在放出来,鱼入大海,谁知道她会不会揪住一个机会翻身,重得你父皇欢心,把自己儿子拱上太子位?"
咏升还是不放心上,摇头道:"母亲始终是妇人,就看重住的宫殿,用度多少。真正的实在东西不是这些,是奏折。咏善关起来了,父皇现在把代他批奏折的差事给了我,这就说明了父皇的心意。我朝哪个皇子能代皇帝看奏折?父皇不看中我,能把这么要紧的事交我办?"
谨妃一想,觉得他也说得有些道理,还是叮嘱道:"你也大了,自己拿捏吧。但我还是要提一句,太子之争,不是简单的,越保险越好,能让咏善把咏棋供出来,他们几个都栽了,你这位置才十拿九稳。"
"我当然知道。"
"你父皇心意恐怕还没有定,正估量着你呢,千万不要自满专横,小心办差,奏折上的事要千万小心。"
"母亲真是越来越烦人。"咏升躁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妳说的那些,我能不知道?昨晚在父皇跟前回来,还抽工夫看了一迭子奏折,十本里头,倒有三、四本是给太子求情的,真是岂有此理,太子无罪,岂不是把他关起来的皇上有罪了?我通通狠批,再敢上这样的奏折,看我不告他们一个侮辱圣君的罪!"
母子俩在房中密谈良久,对将来充满希望,又觉得时间很紧,为了日后,有几件大事是现在一定要抓紧工夫办的。
第一件,就是尽快把内惩院的咏善给处置了,若能把咏临一起摆平,那是再好不过。
淑妃现在软禁中,反而不好下手。
现在咏升已经有权看批奏折,外面的朝臣中属于谨妃一系的,要尽快提拔起来。
两人斟酌了大半个时辰,才从房里出来。
殿里的内侍总管吕有得早在外面候着了,赶紧迎上去,凑到谨妃耳边禀报,
"娘娘,太子殿那边有动静。"
"怎么?"
"咏棋殿下醒过来了,人一醒,好像疯了一样,大叫大嚷,叫得整个太子殿都能听见,听说后来还咳血了,人又昏沉过去。"
谨妃眼里光芒蓦然一跳,脸上不露喜色,只啧啧道:"看起来,咏棋这病凶险。"
吕有得谄媚附和道:"那是,咏棋殿下不足月生的,这两年下来,越发的不中用了,小的上次远远看过一眼,瘦巴巴的,风一吹就倒,怎比得我们殿下身体壮健。"
~待续~






太子(出书版)第五部 by 风弄




文案
在听闻咏善身陷内惩院,却不将自己出时,心痛难耐的咏棋才彻然大悟,原来自己已受他如斯至深。咏善的霸道、咏善的温柔、咏善的珍惜及放手,都是这么的令他感到甜蜜与留恋。
咏善、咏善,你还能接受我这迟来的……受恋吗?
父皇留给他最珍贵的,不是尊贵帝位,而是他温柔注视的这个哥哥。
咏棋是天赐给他的,是他帝王的孤寂一生最动人的礼物,也是最疼爱的父皇留给他的。
从此刻起,他已非太子,是真真正正的天下至尊,四海之主。
而咏棋……


第二十九章
一阵铜锁钥匙的轻微碰撞声后,内惩院的牢门被打开了。
咏临在牢房里早就等得心如火燎,看见牢门打开,忙问:"是太医来了?"朝着房门赶去,不料一眼瞅去,顿时停下脚,沉下脸问跟在太医身后步入牢房的孟奇,"孟奇!你这是什么意思?"
皇宫是天下等级最繁琐细密的地方,太医院的太医也分三六九等。像咏善、咏临这种母亲身分高贵的皇子,从小看病派的都是太医院中医术高湛的老资格,最低也是个七品冠带的御医。
今日咏善伤得厉害,来的这个中年太医竟然只穿着九品冠带,恐怕连太医院的吏目都算不上,也许只是个医士,比御医足足低了三个档次。
咏临怎么能不气?
"我哥哥金枝玉叶,诊治出了差错你赔得起吗?"咏临瞪眼喝道:"滚!把王老太医给我叫来!"沉脸,样子凶得可怕。
大概三十来岁的太医和旁边帮忙提小药箱的小内侍吓得往边上一缩。
孟奇走过来道:"江中王,这里犯人有伤病,一律请宋太医看诊。"
"不行,我哥哥惯了让王太医看诊。区区一个医士,凭什么给太子诊病?"咏临下肯让步。
没想到,孟奇也是个软硬不吃的,既不动怒,也不怯惧,冷冷道:"小的再说一遍,请江中王听清楚了,内惩院有内惩院的规矩,凡犯人伤病,只有宋太医看诊。江中王要是不肯让宋太医给太子看诊,小的就请宋太医走,但绝没有别的太医过来。看,还是不看,江中王给句话吧。"
"你……"咏临气得一噎。
孟奇不管他要杀人的目光,两手垂下,等着咏临决定。
"过来吧。" 一个轻轻的透着虚弱的声音,从牢房的另一边传来。
"啊!"咏临惊叫,"哥哥,你醒了?"赶紧跑过去。
咏善脸色白中透青,微睁开眼,靠着咏临搀扶,略坐起半身,唇角逸出一丝苦笑,"蠢材,这关口,和人家太医计较什么?"
咏临气愤道:"哥哥,没见过这么作践人的,哥哥好歹也还是皇子,伤成这样,他们随便从太医院里拿个不成气候的医士敷衍!"
"你怎么知道医士就不成气候了?"咏善笑着低声数落弟弟一句,猛地一顿,俊脸掠过一丝痛楚,瞬间恢复淡然,声音提高了一点,"宋太医是吗?请到这边来。"
宋太医领着提箱小内侍,到了床前,给斜挨在咏临身上的咏善行礼,小心翼翼问:"殿下,下官先给殿下请脉,再查看伤口,如何?"
咏善含笑颔首,伸出右手。
咏临半边身子撑持着咏善,一边轻手轻脚帮咏善挽起右袖,一边还是忍不住朝太医瞪眼,森然道:"你请脉仔细点,听准了才下评断,这可不是寻常病人,我哥哥金枝玉叶,朝廷储君,出了一点差错,九族的命赔上都不管用。"
"咏临。"咏善低喝他一句,抬起头,对宋太医淡淡道:"别理会江中王,他就这脾气。医者父母心,太医凭本心看诊就好,过多犹豫,反而不足。"
"是,是。"宋太医连连点头。
他因为身分不够高,虽然进了太医院,却很少给皇子贵妃们看诊,曾听人说过新太子咏善尖锐刻薄,是个极严峻可怕的人。不料今日亲眼见了,着实很有太子气度,咸淡从容。
于是收摄心神,跪在床边请了脉。
又请咏善褪衣,审看行刑伤口。
咏临掀开咏善里面的白衣,虽然早有准备,心里还是猛地一跳,咏善背腰处一片青紫瘀伤,不少地方打裂了,血污凝成一块,惨不忍睹。
咏临心酸,眼泪大滴大滴淌下来。
咏善察觉,勉强扳着脖子,往上看他,轻笑道:"男子汉流血不流泪,你这算什么?"
咏临知道哥哥不想自己伤心,咬咬牙,举起袖子把眼泪抹了,哽咽道:"哥哥,我以后再不惹你生气了。"
咏善不知想起何人,神色黯然,怔了一会儿,强笑道:"你可要说到做到才行。"
宋太医小心看过咏善伤势,帮咏善暂时把衣裳盖上。
咏临问:"开什么方子?这伤磨快点敷药才行。"
宋太医问:"太子最近夜里有口干、心肺焦躁的症状吗?"
咏临急道:"这伤今天打的,关最近什么事?"
咏善目光微微扫过去,阻止咏临发脾气,对宋太医道:"最近是有点口干焦躁,怎么?"
"太子的杖伤,只是皮肉伤,太子向来习武,身体强壮,些许外伤,敷点药就好,并无妨碍。只是……"宋太医斟酌一番,战战兢兢道:"只是据下官看,太子除杖伤外,还有劳神过度之虞:心里事情太多,忍熬得过分了,万一埋下病根,倒是个大患。"
咏善惊疑地打量他一眼,心忖道,此人有大才,怎么在太医院混成这样?
一边思忖,一边缓缓点头,"太医说的是,人大了,忧虑就多。"
咏临听见什么"埋下病根",又什么"大患",也紧张起来,"既然哥哥说是,那就是了。那怎么办?"担心地追问道:"太医快点开个方子,把这病根给堵庄。"
宋太医道:一太子思虑周密,心太细了,性情隐忍,都积着,郁气自然会压在肺腑中。现在年轻强壮,还不要紧,就怕日后郁气积聚太甚,伤到根本。"
咏临大急,"那怎么办?你直说嘛。"
"医道上,常服灵芝清汤,可以起一些消散作用。"宋太医道:"不过根本上来说,总要殿下自己想开一点,别太难为自己才好。"
咏善心底咀嚼他的话,脸上淡淡道:"多谢指教。请开方子吧。"
宋太医写了方子。
咏临在旁边等着,一等他写完,就托起来看了一遍,皱眉道:"这是开的去瘀止血的方?"
"是。两个方子,一个内服,去热毒,一个外敷在伤口上.都是应对杖伤而下的方。"
咏临办事从来都是粗枝大叶的,但自从进了内惩院,长进迅速,拿着药方又来回看了看,皱眉问:"不是说哥哥要常服灵芝吗?怎么不见灵芝?"
"殿下,"宋太医恭恭敬敬道:"灵芝名贵,下官只是区区医士,不能擅开,再说,下官这是给内惩院看诊,就算开了,内惩院的院吏拿着方子去太医院取药,恐怕也取不着……"
"内惩院又怎样了?"咏临一听就明白了,勃然大怒,"不给我哥哥派老太医看病,还不许人用药,这不是要活活逼死人吗?你只管开方子,我看太医院哪个老混蛋敢不给!"
"咏临!"咏善低喝,"这是小事,不许胡闹。"
"哥哥……"咏临还要再说,被咏善瞪了一眼,只好忍下这口气,把那方子塞回给宋太医,"不给灵芝就算。不过,外敷那个药,你再给加一道,上次我骑马跌下来伤到胳膊,父皇曾经赐过我一剂九月国贡来的九月珍珠茯苓霜,涂在伤口上很舒服,立即就能止疼。你叫太医院弄点那霜来,给哥哥伤口止疼用。"
宋太医面有难色。
咏临竖起浓眉,"怎么?这也不行?"
咏善看宋太医的神色,已经大概猜出来,叫了一声,"咏临,你给我坐到这边来。"把咏临叫到自己身边,才对宋太医道:"无妨,就按太医的方子办。劳烦了。"
宋太医感激的一躬身,赶紧和小内侍出去了。
"喂!我要的九月珍珠茯苓霜……"咏临叫也叫不住,又被咏善拉着,追不上去,眼看牢门匡当一下锁起来,满心气恼,转头对咏善道:"哥哥你护着这些人干什么?一个个黑心黑肺,落井下石,没一个好东西!等我日后出去了,看他们怎么个下场!"咬起牙,拳头捏得骨骼咯咯作响。
"你错了,各司其职,他们按规矩来,有什么错?内惩院就是牢狱,你听说过牢狱里的犯人还张口要灵芝要贡品的吗?是你自己不识趣,不能怪别人不给你面子。"
"可……"
"可你好歹也是皇子,对吗?"咏善冷冷道:"龙困浅滩,是龙自己无用,被小虾戏弄,也是咎由自取。何况人家并没有戏弄你,确实国家有制度,内惩院关的都是功勋宗亲,人人都像你一样,岂不乱七八糟了?" 咏临被教训一顿,耷拉着脑袋,半天没吭声。
咏善看弟弟这个样子,想起他也是为了自己,心肠不由一软,声音温柔了一点,"被骂得不服气?"
咏临坐在床边,垂着头,良久,才叹了一口气,"哥哥,我真不明白,父皇怎么这么狠心,他真的不要我们了吗?"
他忽然问出这么一句,咏善觉得心头像被人狠狠锤了一下似的,一股说不出的孤清苦痛,凝思多时,才扬起嘴角,透出一丝苦涩,幽幽问:"咏临,你也读过老庄,知道什么是圣人不仁吗?"
咏临一愣,"哥哥,你说什么圣人不仁?"
"物竞天择。"咏善感慨。
四个字,沉甸甸。
如天下四方,最沉,而又最令人不知该哭该笑的冥冥。
咏临问:"什么是物竞天择?"
"你问我,我问谁呢?就算太傅,也未必能说得清楚。"咏善仰头,淡淡一笑,"沉住气,我们哥俩慢慢瞧这场好戏。"
大雪过后,每年最重要的节庆即将到来。
一年之计在于春,每朝每代,君王们都格外重视春节。这个节日代表了新春的开始,万物轮回,再次离开苍茫冬天,跨入新的一年。
但是这一年,眼看大节将王,皇城上下却始终被阴霾疑虑笼罩。
朝局,不稳。
没人敢把这四个字说出口,但大臣们的脸上,都透着不安的神情。
谁有心思准备过年?
这两年,为了太子位,栽了多少人。
前年,大皇子咏棋栽了,丽妃外戚一族,通通连枝带叶地倒了大楣。
今年,刚立起来的新太子咏善,登上太子宝座才几天,皇上一个不喜欢,二话不说就把太子下了内惩院。
炎帝诸子中,若论能力,实以咏善为最佳。
谁想到这个二皇子心思周密,办事厉害,竟然也和头一个一样,不足六月就栽了个大跟头?
虽然还没有正式废黜,但皇上要铲除太子势力的手段已经露出端倪,淑妃被软禁,连带江中王咏临也被栽个罪名,关进了内惩院。
五皇子咏升借着代阅奏折的便利,趁机大肆提拔自己人,打压淑妃娘家人,做得又快又狠,不是找茬就是不留情的申斥,几乎每天淑妃娘家都有人遭殃。
不但如此,即使和淑妃没有关系,但曾经上奏为太子咏善求情的大臣,一律都招惹了五皇子嫉恨,没一天能舒坦。
不知道皇上到底在想什么。
难道要立五皇子当新太子?
可是又有消息,说皇上对曾经废黜的旧太子,也就是大皇子咏棋非常关心,三番两次派人探视重病的咏棋,还常常赐药。
皇帝自己已经病了几年了,太子的事却一直令人放心不下,立了,废,再立一个,转眼又关进内惩院。
看似平静的薄冰下,潜伏汹涌急险水流,一旦冰破而没有找对落脚点,随时会吞噬人命。
万一炎帝忽然撒手,江山社稷,到底何去何从?
这个问题,横亘在每个臣子心上,却绝没有人敢问出口。
体仁宫里,地龙燃到最暖,外加宫殿四边角上明火炉子烧着炭,却仿佛还是无法温暖到床上的炎帝似的。
蜡黄的脸,透着重病人才有的青紫。
说话的声色,也疲累虚弱。
"大臣们都在担心朕什么时候忽然撒手去了,是吗?"
王景桥倏然一惊,从赐坐的绣墩上站起来,躬身道:"皇上病中应该静养,病好了臣子们自然安心,何必说这种不祥之一言?"
炎帝哂笑,"都这时候了,少说吉利话,我们君臣,还是多说两句实在话吧。别站着,坐,朕看你要仰着脖子,太辛苦了。"
王景桥这才缓缓坐回去。
炎帝问:"咏临最近如何?"
王景桥欠欠身,答道:"咏临殿下本色不改,精神旺盛如往日,听说常常骂差役们伺候不周,内惩院众人个个被他骂得狗血淋头,都怕到他那牢房里去。前两日,咏升殿下再次提审,咏临殿下脾气上来,差点把咏升殿下撞下台阶,幸亏被众人按住了。"
"咏善还是一字不答?"
"是。"
"没有供出任何人?"
"是,殿下一字不供,不愿牵连任何人。"
"咏升这个主审欠缺火候,看来要加紧严审才行了……"
殿内蓦然沉默。
老太傅像什么东西在心上沉沉地撞了一下,浓稠的血仿佛涌上喉咙,却又强逼着要咽回去。
空气凝成一朵朵无声乌云,压得人连气都喘不过来。
默默挣扎片刻,王景桥咬咬牙,哆嗦着老腿站起来。
"皇上,"颤巍巍跪在地上,虽有地龙,寒意还是直渗膝盖关节。王景桥的声音陡然高得有点凄厉,瞬间停顿下来,喘息几口气后,才沉抑地道:"太子,不能再被提审。"
"怎么说?"
"五皇子下手不知轻重,大刑加身,牢狱中无医无药,想起太子处境之险恶,老臣无一刻不如坐针毡,心如刀绞。"王景桥字字深沉,膝行向前直到床边,抖着花白胡子道:"太子乃国之根本,万一真的耽误在内惩院,天下怎么办?皇上、皇上,您天纵英明,烛照万里,心里明镜一般,您就大发慈悲吧!老臣……老臣实在担心……"
炎帝蜡黄的脸拉下来,不怒自威,冷笑道:"你担心什么?朕立他为太子,雷霆雨露,均赐予他。究竟为什么栽这个跟头,他太子殿下心里也跟明镜一般,不但不悔悟自责,反而桀骛不驯,对钦差主审来个一字不答,简直可恶!要朕大发慈悲?他给过朕半级台阶下吗,怎么大发慈悲?"
王景桥当咏善太傅多年,早把这学生视为江山未来之主,今日既然炎帝把话说开,知道再不掏心窝地说话,恐怕事情就难办了。
王景桥连连磕头,老泪纵横道:"皇上说的这些老臣都有风闻。恕臣直言,国家重器,社稷大事,区区宫闺内情与之相比,算得上什么?汉宫淫乱,帝王嗜癖断袖历来史书有载,却无损汉武帝挥军逐匈奴,振奋国纲之英名。天下岂有完人?太子才十六,沉着稳重,聪颖勇毅,知人善用,众皇子中无有可媲美者,偶有不佳处,皇上略施惩罚,自然也是应该。可若有个闪失,璞玉毁于牢狱之中,到时候错恨难返,情何以堪啊?"说罢,抱着炎帝裹着绸被垂在床边的腿,放声大哭,伤痛动人。
炎帝默然,让王景桥抱着自己的腿痛哭流涕,好半天,才呆板着脸道:"太傅起来吧,国家大臣这副模样,有失体统。"
"皇上……"
"朕累了。这事也不必再说,你先退下吧。"
"皇上!"
"退下、退下。"炎帝叹了一声,召来侍从,"把老太傅好生扶下去,外面风大,他出了一身汗,不宜吹风。取朕的锦袍来给他穿上,再送他回府。"
内侍们赶紧应是,左右上前把跪在地上的老臣子小心翼翼扶起来。
王景桥看这阵势,知道说不下去,抹了一把眼泪,只好向炎帝行礼告辞,在内侍搀扶下颤着背影离去了。
炎帝看着王景桥出去,殿门重新关上,四下无人,幽幽长叹一声,才道:"出来吧。"声音充满倦意。
后边帘子掀开,缓缓走出一个人来,居然是头发花白,极受炎帝信任的陈太医。
炎帝叫他把椅子挪过来,靠着自己近点坐了好细谈,叫着他的字道:"炎翔,王景桥的话,你都听到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是怎么想的?"
"这是皇上家事,臣……哪有资格妄言。"
炎帝苦笑道:"提策在你,决断在朕。这事朕心里约莫有底,你尽管说吧,朕想听听。"
陈太医听皇帝这样说了,坐直身子,开口之前,着实深思了一番,才道:"皇上既然要臣说,臣就照实说了。王太傅的话,字字都是谋国忠臣之言。"
"嗯,说下去。"
"太子咏善,不但是皇上,也是众臣心中看好的人选。臣从前只觉得他有勇有谋,果断利落,没想到还有三处了不得的性情,令人折服惊叹。"
"哦?"
君臣相处几十年,推心置腹,陈太医的为人低调内敛,从不轻易夸人,今日忽然对咏善如此推崇,赞誉之高,连炎帝也有些惊讶,沉吟片刻,似笑非笑道:"不但有了不得的性情,而且竟有三处之多?你说来给朕听听。"
"一,是沉。"陈太医侃侃道:"太子耐性过人,处惊不乱,有君子之风。以太子之尊,忽然被关入内惩院,面对谋杀重罪,拷问严刑,举止进退一步不错,没有说过一句不该说的话,没给人落下一个把柄,甚至没企图往外送过一封书信,联络亲友旧属,暗中谋划其他,一心静等皇上的动静。如此沉得住气,实在难能可贵。老臣斗胆,说句不好听的,这事要落到同样年纪的皇上身上,也未必能够拿捏得如此恰到好处。"
能当面拿皇帝来做对比的,恐怕也只有眼前这老臣了。
炎帝不以为忤,反淡淡一笑,"第二呢?"
"第二,是抑。"
"何解?"
"皇上,这位太子,能吃苦啊。"陈太医深深看了炎帝一眼,感叹道:"这些年,臣受皇上嘱托,时时留意皇子们。咏善殿下外面冷峻刻薄,内里烈如火焰,辛酸苦辣吞入腹中,受尽诟病而毅然处之,吃多少苦头,也是一声不吭的。这一点不容易,多少大人也做不到。社稷交给会享乐的人,天下遭殃,社稷交给能吃苦的人,天下之福。皇上若不是看中咏善殿下这些秉性,怎会仅仅为了给他立太子少一点话柄,就舍得狠下心,把无辜的大皇子硬捧起来,又咬牙打下去呢?"
提及旧事,炎帝平板的脸上总算有了一点表情。
像为了不在臣子面前失去矜持,炎帝把头侧了侧,朝着里面静默了一会儿,才转过脸,"朕虽不是个好父亲,这些孩子的性情多少也知道。咏善既懂事,又不懂事,哪知道朕这老父为了他日后,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偏偏要撞到这上面来,还硬撑着不低头。他在内惩院里,哪怕有一点回心转意,断了妄念,朕立即放他出来,把咏棋打发回封地。他们两个都好好的,岂不圆满?一字不答,死心塌地护着咏棋,这不是朕要他受罪,分明是他自己要受罪。"怅然长叹一声。
陈太医顺着炎帝的话道:"太子殿下这一字不答,虽是最惹皇上不快之处,却也恰是令老臣极为赞服的第三处了不得的性情。"
"倔强?还是不知死活?"
"善。"
"什么?"
"善!"陈太医声音略提高一点,隐有金石之音,昂然道:"一字不答,默守乾坤,是保全咏棋殿下,又何尝不是保全别人?否则,太子一开口把咏升殿下拉下水,事态更加恶化,父母兄弟,天家手足,立即就起风波。太子用心良苦,善心善行,不负皇上为他取的这个"善"字。此为圣人不仁,不以一己为私念,胸怀广阔,庇护天下万物之大道。"
炎帝失笑,摆手道:"天下的好话,都让你用到他身上了。朕问你,王景桥是不是和你私下碰过面?"
陈太医当即站起身来,跪下答道:"确实见过,王太傅对太子呵护,是尽他太傅的本分。皇上身不出体仁宫,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明,臣子们的事,丝毫瞒下过皇上。"
"哼,外面给咏善求情的奏折堆得如山高,全被咏升挡下了,他只道朕胡涂,什么都不知道。连你们这样的老臣也对朕耍花样,一个动之以情,一个晓之以理,也不知咏善给了你们什么好处,教你们这样死心塌地。"
炎帝了解陈太医,陈太医又怎会不了解炎帝。
听炎帝语气微带怒意,也不着慌,只低着头道:"臣只是担心……"
"太子羽翼丰满,至少朕身边就一堆人帮他喊冤,有什么可担心?你下去吧。"
陈太医欲言又止,想了想,磕头道:"老臣告退。"行礼后径自退了出去。
炎帝坐在床上,良久没动弹。
最后,眼角抽了抽,抬起眼帘,沉声道:"吴才。"
在殿门外伺候的吴才赶紧进来,小步到床边,俯下腰屏息问:"皇上,有什么吩咐?"
"咏棋最近怎样了?"
吴才皱了皱眉,小心地答道:"小的奉旨去探望过几次,咏棋殿下病得越发沉了,丽妃娘娘衣不解带守在床边,人也瘦了一圈。"
"咏棋没说什么吗?"
"没有。"
"是无话可说?还是说不出来?"
"这……"吴才犹豫片刻,才低声道:"依小的看,殿下是有话想说,只是病得太厉害了,连说话的劲也没有。每次小的过去探望,他躺在床上,直淌眼泪,还有一次拉住小的袖子,嘴唇颤了半日,终究没说成。娘娘说,殿下是积弱之症,开口说话易损元气,所以小的也没敢太耽搁。"
炎帝眸子微沉。
"皇上?"
"吴才。"炎帝忽道。
"小的在。"
"去库房,把振北将军新献上来的长白山老蓼挑两株好的,赏给咏棋。"
"是。"
"你亲自拿了东西去,再看看咏棋。明白吗?"
"小的明白。"
炎帝吩咐完,吐出一口气,困乏地挥挥手。
吴才领旨退下了。
第三十章
太子殿弥漫着死寂般的愁惨。
丽妃从冷宫出来,守在咏棋床头,日日垂泪,竟比在冷宫时更为憔悴。
清怡实在看不下去,又劝又求,不知费了多少功夫,才把丽妃请到侧屋榻上躺一会儿。
自从咏棋病倒,时醒时晕,昏沉时气若游丝,偶尔脑子清明,就拼死拼活哭喊着要去见父皇,凄厉惨然,弄得这太子殿里谁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清怡亲自将丽妃安顿下,直起身来,眼前花了花,差点膝盖一软栽在地上。
她知道自己也撑得辛苦,却不得不强撑,幽幽叹了口气,走到咏棋躺着的房里,召了宫女小薇来,嘱咐道:"我有事出去一会儿,妳好好看着殿下,千万不要疏忽。"
再三叮咛了几句,才出门到了殿外。
门角处远远站着一个小内侍,早等了多时,在风里冻得缩手缩脚,瞅见清怡出来,赶紧迎过去,站在墙根下哭丧着脸道:"姑奶奶,好歹早点出来,差点把人冻僵了。"
清怡压低了声音,"东西呢?"
小内侍看看左右无人,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塞到她手里,一手接过清怡递给他的一包银子,边往怀里塞,边道:"要小的说,这安魂散只是宫里寻常用药,去太医院随便找个太医,只管问他们讨就是,姑奶奶何必费这么多周章?私相授受,小的也常心惊胆跳的。"
"各殿问太医院要药,剂剂都有详实记录,这么大份量的安魂散,我要能问太医要,用得着找你?"清怡警告地横他一眼,"收了钱就走,别问东问西的。"
当下把买来的安魂散小心揣在怀里,进了太子殿。
转入房里,顿时浑身一僵。
床上空空的,只剩掀开的被褥,躺在上面的咏棋却不见了。
清怡大急,一转身,刚好瞅见宫女小薇端着茶从廊下匆匆过来,着急地问:
"殿下泥?你把他弄哪去了?"
小薇探头进房里一看,顿时脸色发白,嗫嚅道:"殿下刚刚醒了,说想喝热茶……"
清怡挥手就甩了她一个耳刮子,茶杯匡当一声砸在地上,冒起一股热气。
"蠢东西!殿下要喝茶,妳没嘴吗,就不会叫别人去沏!再三叫妳看好了……"
"清怡,外头怎么了?"
忽然,丽妃的声音从隔壁房里传出来,看来是被砸茶碗的声音惊醒了。
清怡忙道:"没什么,娘娘。"
话音未落,旁边的木门咯吱一下开了,容色枯黄的丽妃走出来,扫了挨了一耳光的宫女一眼,叹道:"骂人也不看看地方,这样吆喝,把咏棋吵醒了怎么办?"说着便往咏棋房中挪脚。
清怡伸手要拦,已经来不及,丽妃目光一触到空空的床褥,顿时一愣,猛地转过头来,"咏棋呢?咏棋呢!?"几乎尖叫一般。
"娘娘,殿下他……奴婢这就去找。"
"来人!来人!给我找!把咏棋找出来!"
"殿门有人看着,都被娘娘吩咐过不许让殿下出去的。"
"快找!" 偌大太子殿顿时乱起来,人人来来回回逐房逐房的搜。不到片刻,有人喊道:"殿下在这!"丽妃迈开脚疯跑过去,清怡唯恐她在雪里滑一跤,赶紧搀着一起跑。 出了月牙门,一挑眼就看见咏棋躺在院后围廊尽头处,入伏在雪上,一动不动。
"咏棋!"丽妃把他翻过来,抱在怀里。 那身子轻飘飘的,轻得令人心惊。 他病得厉害,药里又混了安魂散,本该连坐也坐不起来,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劲,居然趁着房里没人,一步一步撑到这里,终究摔在雪里。
"咏棋?咏棋?二丽妃抱着他,揉他的胸口手臂,始终觉不出一点暖意,直掉眼泪,"你这傻孩子,这大冷天的你要去哪?你不要命了吗?"
咏棋微睁着眼,眸子空洞无光,嘴轻轻动了动,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丽妃却知道他要说什么,哭着骂道:"父皇,你就知道要见你父皇。见了又怎样?若能拿母亲的命换你的,母亲心甘情愿。可……可要是你照实说了,以你父皇的心性,又怎么饶得了你?就算你父皇不要你的命,咏善若出来,他和淑妃又岂能放过你?咏棋,咏棋啊,你这是要把自己往虎口上送,你要母亲怎么答应你?你要母亲怎么办?我只有你一个儿子,我怎么办啊?"
清怡抹了眼泪,忍痛道:"娘娘,要哭也不能在这哭,天寒地冻,殿下这身子受不了,先回房吧。"
召来几个信得过的内侍,把咏棋和丽妃请回房中。
清怡给咏棋被雪水浸湿的衣裳换了,盖上厚被,又在被子里搁上好几个小暖笼。
闹腾了半日,再探手进去,咏棋身上总算没那么冰凉。
他瞪着眼,直直看着上空,仿佛无知无觉的废人,表情呆滞得令人心痛。
清怡再劝丽妃去睡,丽妃死活不肯,坐在咏棋床边一步也不肯挪动。
有小内侍把太医院熬好的药趁热送来,清怡出去接了,吩咐旁人不许进门,亲自把药端进房里。
黑森森的药汁用白瓷碗装着,有大半碗,热热的。清怡拿着碗在房里站住脚,看看丽妃,又看看躺在床上瘦得不成样子的咏棋,低声问:"娘娘,这药……还要放东西吗?"
丽妃看了不成人形的儿子一眼,悲意上涌,泪珠连坠下来,叹道:"放吧。看他这样醒着,比睡过去更难受。"抽泣一声,又凄凄道:"要是让他储了点气力,又不顾死活地闹起来,我的心也要碎了……"
清怡黯然,默默领命。
把碗搁在桌上,掏出刚买来的安魂散,打开包纸,用指甲挑了一点到药里。
咏棋本来愣愣的,等她端着药到了跟前,忽然清醒了一点似的,把头转过,直勾勾瞪着她,黑眸波光荡漾。
那目光,藏着不甘、惧怕,又有一分垂死似的悲伤哀求。
看得人心脏好像被爪子握紧了要掐碎一般难受。
清怡眼里蓄泪,勉强柔声哄道:"殿下,来,把药喝了,好把病治好。"弯下腰,把咏棋上身稍扶起一点。
碗递到唇边。
咏棋双唇早褪尽血色,白惨惨的,触着瓷碗边缘,颤得如风中落叶。
"母亲……母亲……"他竟然发出一点声息。
自从他病倒后,凡能开口说话,无一次不是力竭声嘶,要见父皇,此刻居然叫起母亲,语气颇为平静。
正在垂泪的丽妃听了,惊喜交加,赶紧过来扶了他,"咏棋、咏棋,母亲在这里,好孩子,你要什么?"
咏棋双唇颤了半日,才又断断续续道:"母亲,不要逼我喝药……母亲,求求妳……求求妳了……"双目满是哀求。
丽妃心痛道:"好孩子,母亲怎么忍心逼你?只要你迷途知返,不要再卷入咏善的是非,好好做你的皇子,母亲从今以后,什么都依你。"
咏棋听见"咏善"二字,蓦然神情大变,眼睛瞪得老大,十分吓人,身子僵了片刻,忽然后仰脖子,看着头上的黄瓦屋顶,凄厉大叫,"咏善、咏善!你回来!你回来!"
丽妃听得一阵心惊,知道他丝毫未改,上来抱住他道:"好孩子,别叫了,求你别叫了!"拿手绢捂他的嘴。
"回来!回来!不……不要……我不要喝药!我要救他!我要救我弟弟……"
清怡手忙脚乱,把碗里的药往他嘴里灌。
咏棋重病之中,连女流力气也敌不过,喘着气拼命摇头,挣扎着不肯喝,被硬灌了两口,痛苦得连连咳嗽,身子蜷成一团,哭着求道:"清怡、清怡……妳别这样逼我……"
他身子虚弱到极点,说每一个字都是骨髓里挤出来的力气,又颤又轻。
清怡脸颊满是泪水,哽咽着道:"殿下别执拗了,这样苦熬着谁受得了?你为了咏善殿下要把自己的小命送了,让娘娘怎么活?快喝了药好好睡吧。"
也顾不了上下尊卑,单膝压在床边,按着咏棋把尚温的药汁往里灌。
大口大口的液体挤进喉内,咏棋瞬间窒息了般,想起咏善被自己害得陷在内惩院,不知正遭着什么罪,自己明明可以为他洗刷,却无用得连父皇一面也见不上,心里绝望如冰。
心脏猛地像炸开了一样,熔岩般烧着席卷过来,痛得全身痉挛。
"啊!"咏棋在床上陡然翻身,惨叫一声。
混着血的药汁,吐了满床满地。
"咏棋!"
丽妃惊叫,猛站起来,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清怡赶紧扶住,"娘娘当心!"
正在此刻,何九年的声音从门外带着紧张传来,"娘娘,吴才奉旨代皇上赐参探视,已经到殿门外了!快做准备!"
吴才虽然只是个内侍,却是炎帝身边的人,奉旨过来,连丽妃也不敢怠慢,整理装束领着清怡亲自到廊下迎了,听吴才宣了口谕。
丽妃谢了恩典,站起来,命宫女上前把赏赐的长白山老参收起来。
吴才不久前奉旨来过,才两天不见,看丽妃更见憔悴,全无当初一丝风华耀目,心里惊讶感叹,儿子病了,当母亲的一日不得安生,丽妃在宫里强撑苦熬这么多年,想不到遇上这种事,荣华富贵虽在身,又有什么用?
他在宫里待久了,老练精到,心里想归想,面上却恭恭敬敬问:"不知咏棋殿下近日身子好些没有?"
丽妃摇了摇头,幽幽叹了一口气。
"皇上关心殿下,有旨,要小的必须亲眼看看殿下,好回去详报殿下情况。"
太子殿众人心里有鬼,都不想吴才靠近咏棋。
但这是旨意,谁也不能违抗,只能领了吴才进房。
清怡到了门前,低声道:"殿下刚刚服过药,才睡下。吴总管脚步轻点,别惊醒了。"
"放心,自然会小心的。"
房中整洁雅致,燃着淡淡的安息香,刚才强灌咏棋时沾了药汁血水的床单早换过全新的,地砖擦得一尘不染。
吴才跟着清怡来到床边,低头一看,心里便一跳。
怪不得丽妃花容无颜色,想不到咏棋病成这样。
气息虚弱,唇白无色。
人在厚被里,虽然看不见身子,脸和脖子却瘦得能见骨,这一消瘦,形状极美的五官更为精致,像一碰就会被损伤到似的。
一只手露在被外,五指蜷缩,关节发白,仿佛在睡梦中也痛苦不堪。
吴才惊诧片刻,小心地呼出一口气,低声道:"小的斗胆说句实话,殿下的气色,比前两日来看时更不好了,太医们怎么说?"
丽妃叹道:"太医们也拿不出个好主意,咏棋这个身子先天就不好,他们是什么猛药也不敢下的,现在开的都是温吞方子。"
清怡知道吴才是代炎帝问话的,在一旁小心地道:"药理我们娘娘也不懂,若要问详细脉案,可去太医院查,都有留档的。"
吴才道:"那是自然要查的。皇上虽在体仁宫里养病,心里没少惦记殿下,每隔三两天就命太医院把殿下的脉案送过去,亲自看过了才放心。"
沉吟了一会儿,看着床上毫无声息的咏棋,又问:"近几次来,没见殿下开过口,常这样终日睡着吗?"
丽妃和清怡心里都轻轻一震,迅速交换个眼色。
清怡道:"都是这样昏昏沉沉的,偶尔醒过来,进点饮食就躺下了。"
"哦。"
他们低声交谈,声音并不大。
咏棋却仿佛听到动静似的,冷不防地,露在被外的五指曲了曲,虚弱地轻轻挠着。
清怡不作声地往床边移了半步,身子挡住吴才视线,若无其事地假装弯腰帮咏棋掖被子,把他的手放回被里。
偏偏吴才眼尖,早就瞥见那一点点动静,奇道:"殿下醒了吗?"
"没有,大概是梦见了什么吧?"
吴才仔细去看咏棋脸色,白中带青,双目紧闭,浓密的睫毛却颤个不停,好像在极可怕的噩梦中竭力挣扎着。
"殿下?殿下?"吴才不由唤了两声,低声道:"殿下,小的奉旨,看您来了。"
咏棋长长的睫毛颤得更厉害,抖得连人的心都随着它一起颤栗。
吴才耐心等了好一会儿,咏棋却终究没能睁开眼睛。
丽妃心提到嗓子眼,知道药效起了,暗中松了一口气,忙道:"吴总管辛苦了,请到侧厅喝杯热茶,这里就让咏棋歇着吧,清怡妳留下来好好伺候殿下。"
吴才恭谨道:"不敢叨扰娘娘,小的还要回去覆旨。"
丽妃巴不得他快走,把他送出咏棋的卧房。
脚刚迈出房门,外面忽然一阵高昂的通传声传来,"皇上驾到!"
丽妃心神大震,转头去看吴才。吴才也是一脸惊愕,显然并不知情。
何九年小跑着赶来,气喘吁吁道:"圣驾到了,娘娘快请迎驾!"
顿时把众人惊醒过来。 这时候也来不及查究怎么来得这么怏,连换正装的功夫都没有,清怡给丽妃匆匆整了整衣裳发鬓,赶紧扶着丽妃往外走。
一行人急急忙忙到了太子殿前庭,炎帝已经进了门。
炎帝这举动似乎是临时起意,连大轿也没动用,八个内侍抬着一顶里面加了瑗炉的漆金暖轿,里面铺着深山老熊皮做垫子,正小心翼翼抬进殿门里。
丽妃等人赶来迎驾。
九五之尊,病中亲来探望自己和儿子,丽妃惊喜之外,又心虚畏惧,跪迎炎帝,按礼数请安,才道:"这么冷的天,皇上怎么亲自来了?臣妾心里十分不安。"
炎帝也是病人,腿脚不便,内侍们连着毛垫子把他请下来,安坐在一个带来的大软椅上,抬着大软椅听炎帝使唤。
炎帝低头看看跪在下面的丽妃。
自从咏棋被废,丽妃关入冷宫,到今天还是第一回再见面。
同在宫中,却如隔千山,令人徒生咫尺天涯之叹。
炎帝自己也是感慨万千,轻轻叹了一声,"别跪着了,起来吧。朕过来看看咏棋,听说病得不轻。"命人把他抬到咏棋房中。
众人遵命,把他抬到咏棋房里,因为怕人多气息杂乱,不相干的人到了门外都停下了。
只丽妃、清怡、吴才,和两三个炎帝心腹的侍卫跟进来。
炎帝叫人把他移到咏棋床前,从大软椅里歪过半边身子,仔细看了看,稀稀落落的半白眉毛紧锁起来,轻声道:"这孩子身子不好,朕向来知道。可是怎至于病到这种地步?"
炎帝性情冷淡,对儿子们很少如此流露关爱。
丽妃又感动又伤心,眼睛红了一圈,"今年风雪特别大,他禁不住,太医们都说要缓缓的养,等来年春暖花开时就能好转。有皇上洪福照拂,这孩子必有后福的。"
炎帝嘴角苦涩地掀了掀,"春暖花开,必有后福,当世之人,谁不这么盼望?"摇了摇头。
人人不明其意,敛眉低头,心上都压了一块巨石。
"一直都这么昏沉吗?"炎帝问。
"是……"
炎帝沉默片刻,又道:"看他神色,在作噩梦?"
吴才小心地道:"小的也这么想,殿下睡也睡不安稳,睫毛颤个不停,好像总想醒过来似的。"
炎帝道:"怪不得病得这样厉害,梦中都不安宁,哪里有这么多元气让他损耗。"说完,凑近了点,缓缓唤道:"咏棋,父皇来了。咏棋?"
咏棋喉咙猛地发出很轻的咕一声,像是喘不过气,又像噩梦做狠了的梦呓,放在被子里的手不知怎么一动,掉出被子,惨白惨白地垂在床边。
清怡吓得赶紧弯腰去帮他掖被。
炎帝却比她还快,把咏棋垂下无力的手握住了,低声唤他,"咏棋,父皇来了。"
咏棋似乎真能听到,睫毛剧颤。
众人看他挣扎着要醒来,各有各的心思,但都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呼吸都屏住了,手心捏出一把汗。
浓密的睫毛颤了许久,好像掀开这薄薄眼脸要花尽天下间所有力气,咏棋却不肯放弃,苦苦要让自己从昏沉中醒来,不多时,眼睛尚未睁开,睫毛上却湿漉漉,沾了一层惊心动魄的泪雾。
丽妃心脏都快停了,强忍着容色,柔声道:"皇上亲自探望,臣妾代咏棋谢恩。可皇上自己龙体也欠安,臣妾不敢让皇上为了小孩子久留病人房里,再说,古来没有生病老父亲反而来探望生病儿子的。请皇上移驾正厅,臣妾侍奉茶点,才合礼制。"
炎帝柔和地打量她一眼,颔首道:"好。"
刚要命身边人抬起大软椅,手上却忽然一紧。
他本来握着咏棋的手,这时咏棋骤然五指蜷起来,反抓了他的手,那力气不大,却充满了令人心惊的决绝,仿佛小兽中了一箭后拼着命也要逃出埋伏一般。
"啊!"站再后面的清怡猛然低呼,倒抽一口凉气。
令人喘不过气的寂静中,咏棋一直剧烈颤动的睫毛终于动了动,眼脸缓缓打开,露出里面乌黑的,没有一点瑕疵的晶眸。
"咏棋,"炎帝看他醒了,不再下令离开,吩咐内侍把他挪得离床更近一点,露出一丝温柔,"朕看你来了。"
咏棋看着面前的父皇,不敢相信般,直勾勾瞪着炎帝,许久才看清了,一双黑眸里涌出无法形容的激动光芒,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大声说出来,喉结上下剧颤,却只发出含糊的咯咯几声。
炎帝安慰道:"别急。如果有话,只管慢慢说。"
咏棋却急得不行,勉强摇了摇头,张开嘴,双唇抖着挤出几个字,"父……父皇……咏……咏……"
他豁了性命要见炎帝,日夜想的只是要为咏善澄清。
炎帝忽然出现,让他已经不堪重负的身体受激过度,不但力气全无,连声带也嘶哑得不成样,满腔话要说,都说不出来。
拼尽全力,只能说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
咏棋几乎发疯,越要说出话,嗓子越是不听使唤,喉间摩擦出嘶嘶咯咯声,和上下牙撞在一起的可怕声音。
在场众人听了,都感到一股凄凉寒意。
炎帝看咏棋的样子,知道他病到这份上,确实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伸出布满老筋的手,在他满是冷汗的额上抚了抚,"你病着,好好休养吧。有什么话,日后好了,垩丽妃代你转呈上来。朕就在体仁宫,其实也不远。来日方长,不要急。"
咏棋想到咏善被关在内惩院,哪有什么来日方长?
他自己曾被关在里面,自然知道内惩院是怎样一个地方。
咏善冷峻性刚,就算做了阶下囚,也未必会俯首温顺,一旦顶撞起来,不知会怎么被人折磨。
想到这些,心如刀绞。
咏棋拼了命的颤着双唇,听见自己满腔实情,只化作众人根本听不明白的含混嘶声,又急又气,进出一轮狂咳。
好一轮才止住,肺里火烧似的疼,喉咙满是血腥味。
不知母亲在他睡时又给他下了什么药,眼看父皇终于来了,却无法为咏善澄清真相。
清怡在一旁为他擦汗,一边软语央道:"殿下,皇上都说了,有什么话以后说。你先安心休养,来日方长,不要再缠着皇上了。"
咏棋灰心绝望,眸里波光颤抖,唯恐眨一下眼,哀求地看着炎帝。
泪珠从眼眶涌出,一滴、一滴,全顺着脸颊淌下来。
五指成勾,虽然颤抖得不成样子,却仍死死抓着炎帝衣袖。
炎帝心如铁石,看到他这样子,也不禁恻然,沉默片刻,幽幽长叹一声,把手抽回来。
咏棋这丝力气是从命里挤出来的,他浑身要碎了一样,却将炎帝衣袖抓得死紧,炎帝抽了一下,居然抽不开。
炎帝皱眉,再把衣袖往外抽了抽。
仍是被咏棋紧紧抓着。
身边内侍上来帮忙,抓着咏棋手腕,扯了两三下,总算把那瘦骨嶙,峋的手扯开。
咏棋喉咙咯咯两声,头挨在枕上,目光一刻不离炎帝,满是哀伤恳求。
炎帝避过他那令人无法承受的乞求目光,把脸缓缓别到一边,轻轻摆了摆手,"回去吧,回去吧,丽妃说的对,生病的老父亲不该探望生病的儿子,病人见病人,徒增伤心罢了。"
丽妃领着众人恭送到太子殿外,在门前广场看着漆金暖轿远远去了,提到半空的一颗心,才小心翼翼地放下来了一点。
炎帝回到体仁宫。
吴才领着内侍们轻手轻脚把他挪回床上,伺候他躺下,试探着道:"皇上在风里走了一趟,身子也乏了。先睡一会儿?"
炎帝神色黯然,默默点头。
众人伺候得妥当了,悄悄退下,把门掩上,在外面听候传唤。
殿内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炉火跳跃着红光,无声映在墙上。
炎帝人老,病体虚弱,躺在床上想睡,却一点也安宁不下去,身上一会儿阵阵发冷,转眼又觉得一阵阵发热。
冷的时候像冰雪渗出骨髓,热的时候,又像炉火都烧到五脏里。
咏棋哀求看着他的带着泪的眸子,还有那只不肯放的瘦骨嶙峋的手,在脑里抹也抹不去。
炎帝在枕上靠了半晌,终于还是躺不住,从床上坐起身,朝门外唤道:"吴才。"
吴才赶紧进来。
炎帝没立即说话,沉默着,混浊却不失睿智的眼盯着眼前的金砖地,半日,才道:"传旨,召陈炎翔。"
"是。"
"把王景桥也召来。"
"是。"
"陈炎翔直接来见我,王景桥如果到了,叫他在偏殿候着。"
陈太医接到旨意,立即到体仁宫来了。
见到了病榻上的炎帝,行礼磕头,在赐的位上坐了,等内侍们都退到殿外,才问:"皇上有事召臣?"
炎帝没看他,眸子深沉地看着远处墙角摇曳的炉火,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陈太医看他这神色,知道他有要紧的事正在思忖,也不再问,垂手坐着,默默等炎帝想好。
两个老人在华贵的宫殿内,一个躺在床上半挨枕头沉思,一个坐着默然。
头顶上连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终于,炎帝动了动唇,淡淡道:"朕今天,去看了咏棋。"
陈太医知道他下面还有话,但愣愣听着,让皇上一个人说话也不行,轻轻搭了一句,"皇上觉得怎样?"
炎帝表情有些呆滞,闭上眼睛,沉沉叹道:"丽妃慈母心肠,阎王手段,这孩子一条小命,迟早送在她手里。到那时候……咏善纵使出来,也只能徒叹造化弄人。"
他苦笑,笑中辛涩无尽。
天下人都以为皇帝最自在,谁明白皇帝的为难?
身为父亲,知道两个儿子出了不伦之事,他痛心难过,却还要装作不闻不问,不能妄动君权。
要他们分?
试验了这么多回,再大的威胁都给了,咏善就那么咬牙硬挺着,一分都不肯移,哪有半点回心转意的意思?
强行下旨,各处一方?
有什么用?把咏棋打发到千万里外,咏善登基,还不是一道旨意就召回来?
身为皇帝和父亲,炎帝不想处死咏棋,也不能处死咏棋。
若是如此,咏善这个太子岂能善罢罢休,自己这个老父亲必定被咏善恨之入骨,万一恨意不清,自己百年之后把皇位传给咏善,咏善却作践万民以泄愤,那怎么办?
更不能让淑妃动手。
咏棋假如被淑妃害了,未来的皇帝和太后必将水火不容,孝道在天下人心中何等要紧,若皇帝对亲生母亲都不尊崇孝敬,如何得万民之心?
多盼望这次藉恭无悔之死,辣手教训,可以让两个儿子生出畏惧悔恨之心,从此两厢丢下手,相安无事。
不料咏善一字不答,以不变应万变,反将一军,把炎帝逼到没有回旋余地,无端放出来等于首肯他们两人,继续关着审问又怕审出个三长两短……
唯一挽回的方法,就是等丽妃这步绝棋了。
丽妃是咏棋亲母,咏棋葬送在丽妃手里,咏善怨不得自己这个父皇,也怨不得淑妃,只能怨自己棋差一步,未能看透世情。
从此以后,天下再没有咏善的软肋。
咏善平稳登基,淑妃当太后,孪生弟弟咏临鼎力辅助,大臣们忠诚效命。
内无后宫争斗之祸,外无乱臣犯上,以咏善之能,天下会迎来又一个太平盛世。
只是……
"朕,不是个慈父啊,"炎帝唏嘘,伤感道:"朕今天看了咏棋,想起因为他不足月而体弱,又性格柔弱,朕从未寄予重望。扪心自问,对这儿子,朕面上喜欢,心里其实从未疼爱。这条小命,说是送到丽妃手上,何尝不是朕这个父亲狠心夺了?"
顿了顿,又抬起头道:"朕被先帝选为太子,扶持登基,当了几十年皇帝,心血耗尽。如今眼看要去九泉下见先帝了,为了天下万民将来有一个比朕更好的,毫无污点的皇帝,朕自问心肠如铁,对谁都下得了手!圣人不仁,视万物如刍狗,何况只是区区儿女之情?朕绝不容咏善登基后,身后留着偌大一个随时把他毁了的隐患!"
陈太医声音极轻极缓,似一丝浮在空气中的软软的棉刺,只道:"皇上这番话金石顿挫,却藏了无尽凄伤悲凉。恕老臣斗瞻,向皇上问一句,皇上见过咏棋殿下,依然心如盘石?"
他这话击中炎帝心坎。
炎帝愣了愣,回想着道:"咏棋,今日握着朕的衣袖,一直不肯松手。朕……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性子懦弱,今日那股刚性,却让肤吃了一惊,毕竟,是帝王血哌……"长叹一声:心里实在难受,眼里浮上泪光。
陈太医举起衣袖,在眼角拭了拭。
炎帝看见了,低声问:"炎翔,你也觉得咏棋这孩子可怜,我这父皇太狠心,对吗?"
"皇上,可怜的不是咏棋殿下,而是太子。"陈太医拭了泪,叹道:"太子之痴情,天下罕见,如果咏棋殿下去了,太子的心就死了。从此以后,登基为帝,冷心冷面,峻毅沉着,也不过是个处理政务的木头人,纵是做出千古帝业,名垂千秋,也已经心如枯槁。老臣想起太子之苦,苦不堪言,不能不流泪啊。"
炎帝本来强忍着,听了这番话,老泪潺潺而下。
"炎翔,你这是……求情?"
陈太医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才直起上身道:"皇上御极数十年,以圣人之心待天下,实在是一代英主。众人只见皇上铲除武亲王,凌迟萧妃,下手无情,未曾明白皇上对苍生慈悲,为天下稳定,绝不允许祸患在宫廷滋生。原本皇上对两位殿下的处置,老臣极为赞同,虽然有些令人不忍,对两位殿下也有不公,但成大事者不能只顾私情,皇上所作所为,可对天地表。"
炎帝用指尖把眼角泪水抹去,伤心过后,已经恢复过来,脸上没有表情地道:"你继续往下说,把话都说出来。"
"老臣不敢欺瞒皇上,说实话,太子对皇上海一步棋的应对,还有咏棋殿下的态度,实在出老臣意料。"陈太医停了一下,一字一字道:"如此痴情,可惊天地山川,为什么就不可以令天颜震动,起恻隐之心?"
炎帝脸色骤变,沉声问:"你这是要让朕允许如此不伦之事?要让天下万民有一个痴迷自己兄长的荒唐皇帝?"
"万民要的,只是一个明君。"陈太医把头往上一抬,迎着炎帝可怕的目光,"皇上视臣为心腹,臣只能以心腹之言报答。老臣冷眼看了很久,有一句话始终不敢问皇上,今日咏棋殿下已经垂危,老臣不能不问了。"
"你问!"
"万一咏棋殿下去了,皇上怎么就敢肯定咏善殿下保得住?"
炎帝一口气喘不上来,瞪着眼道:"你说什么?你说咏善会寻死?天下……天下这么大,他身为太子,身负众望,上有双慈,下有同心的兄弟,有那么多臣子百姓,他……他会全部抛了!?朕几个儿子,他最冷静坚毅,他会如此不孝不智?"撑着身子的双手一阵虚弱地打颤。
"太子的心意,早就明明白白了,他要同生共死,不离不弃。老臣本以为,太子只是少年心性,一时热血,顺境时山盟海誓,什么话都随口说,等受点磨砺,尝到教训,就会知道世间残忍,放弃不智的念头。这也是皇上最早的想法。"陈太医无奈叹了一口气,"但是皇上,您现在一路看来,太子的心意是少年心性,一时热血吗?不愧是亲父子,皇上您心如盘石,太子也是一样,受尽苦楚,一丝都不动啊。"
炎帝心里一阵发凉,手上松了劲,软软倒在床上。
"皇上!皇上您怎么了?老臣该死!"陈太医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扑到床前。
炎帝被他顺了几下背,呼出一口气,直瞪着前方,半日,沉声道:"炎翔,你说的是心腹之言。肤其实……看出来了……被逼到绝路,不得不低头的,是朕。咏善,他看准了朕,看准了大局,笃定肤要输这一局。朕要交付江山,找不到别人。唉,朕子嗣艰难,后妃虽多,却只有四个儿子长大成人,咏棋、咏临、咏升,他们都撑不起这江山。"英主暮年,也生无可奈何之叹。
陈太医心里也难过,陪着垂泪,"皇上不要伤心,往好处去想。只看这件事,就能知道太子是刚毅之主,不是会被逆境难倒的人,遇挫而勇,必能镇服天下。咏棋殿下虽然柔儒,却仁善情真,未来皇上身边有这么一个兄长,未必不是好事。"
炎帝道:"说得轻松。事涉天下之主,如今偌大乱局,怎么处置?"
陈太医毫不迟疑道:"以皇上的精明,处置这些事只是举手之劳。"
炎帝沉吟,终于,淡淡叹道:"遇上这等不知悔改的孽子,也只能如此了。王景桥在偏殿候着,你把他叫进来,朕有几件要紧事,需他这样德高望重的老臣去办才能压住场面。"
叹息一声,脑海里瞬间一掠而过的,竟是咏棋在病上拉着他的衣袖不放,深深看着他的,哀伤绝望的眼神。
不该去探望的。
不去看,或许,心肠就能硬到最后。
天意。
功亏一篑。
第三十一章
在内惩院关了一阵,咏临这个从小锦衣玉食的皇子总算尝到了世间残酷。
被四面墙关囚犯一样关起来,吃穿和从前绝不可比,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见不着父皇,本来还指望母亲,不料图东带来一点可捎带的用品外,也带来了坏消息,淑妃居然被软禁起来,别说来探望,竟是连自己的门坎都出不了。
其他亲戚旧人,据说也是惶惶不可终日,只等着看滔天大祸什么时候落到自己头上。
覆巢之祸,可说是实实在在来了。
他从小顽皮捣蛋,被众人宠着不知天高地厚,听别人说什么天家不寻常,就觉得一股酸臭味直冲鼻尖。
如今总算知道了,君臣父子,天家无情,真真货真价实,好的时候父慈子孝,一旦翻脸,入狱受刑,竟是一点慈悲都没有。
自己受苦也就算了,最让咏临受不了的,是他要看着咏善受苦!
咏升几次提审,想尽法子折腾咏善,虽然被宣鸿音按捺着,不敢动用私刑,但公刑也够惨了!
每次咏临在一旁看着,恨不得铁杖都打在自己身上,上次实在气疯了,冲上去把咏升顶了一下狠的。
要不是众人按住,咏临肯定自己一定把咏升撞得肺都要吐出来。
"哥哥,你别乱动!"看见咏善在床上动了动,咏临放下饭碗,冲上去扶住他,"要什么你就说一声,身上带着伤,刚包扎好的,小心又扯裂了。"
"不想要什么,只是睡乏了动一动,你好好吃饭。"
"我吃好了,喂你一点。"咏临过去,把吃了几口的饭拿过来,扶着咏善半边身子,一边用筷子挑起一点喂他,"哥哥吃吧,饭菜我都尝过了,没问题。"
咏善不禁一笑,"你还怕我会被下毒?"
"当然,"咏临十分认真,"哥哥现在是龙游浅滩,虎落平阳,万一有人黑心,趁着哥哥落难时加害哥哥怎么办?我没其他本事,就只能尝尝饭菜,如果有人要毒害哥哥,先把我毒死了再说。唉,可惜我不能代哥哥挨打……"眼圈一红,低下头没往下说。
咏善虽然吃尽苦头,听了咏临这几句话,比什么甜言蜜语都贴心,浑身暖洋洋的。
他像足了自己的父皇,天性内敛,不喜流露感情,深深看了咏临一眼,低下头,就着咏临的手吃饭,一点一点地咀嚼。
吃到半路,牢门外门锁钥匙声叮叮当当地响起来。
他们估计多半是孟奇来了,要不然就是图东,也许悄悄给他们带了一点用得着的小东西帮衬帮衬。
两人并不动弹,只把目光投过去。
房门一打开,看清来人,顿时兄弟俩都愣住了。
满以为自己看错。
炎帝斜歪在一张软椅上,正被二刚一后两个身形壮实的内侍抬进来。
"圣驾到。"
咏临僵在那里半晌,听见这话,才猛然一个激灵,醒过神来。
手一松,饭碗和筷子都摔在冰冰冷冷的粗砖地上。
"父……父皇?"咏临站起来,陡然拔高了声音叫了一声,踉踉舱舱冲过去,跪下抱住炎帝被明黄色厚褥子裹住的双腿,"父皇、父皇,您……您没有忘记我们?父皇,您总算来了!"多日心酸痛楚瞬间山洪爆泄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炎帝被他紧紧抱住双腿。
低头看看自己的三儿子,衣裳褴褛,头发也乱糟糟,一向意气风发的,如今居然哭得像个十岁八岁的孩子,伸手抚着咏临因为大哭而颤动的宽实脊背,满目慈祥,循循道:"傻孩子,父皇怎么会忘记你们?不吃一堑,不长一智,你从前不知世上奸险,到处给父兄惹祸,现在知道万一有人护不住,落到不疼你的人手中,是什么滋味了吧?身为皇子,要懂得自重惜福,明白吗?"
"儿子明白,儿子从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咏临哽咽着点头,抬起眼央求炎帝,"儿子犯了错,父皇只管严惩,怎样儿子都愿领罪。只求父皇大发慈悲,饶了咏善哥哥。咏善哥哥他……他被人折磨得好惨!"说到伤心处,又大哭起来。
炎帝叹了一声,目光转到咏善处。
咏善初见炎帝出现,也是颜色骤变,到了现在恢复平静,看炎帝望向他,挣扎着从床上下来,跪在地上,低声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今天又受了杖责,满身伤痕,一动就牵得浑身剧痛。他疼得五指攥拳,指甲都掐在掌心肉里,神色却异常从容平静。
炎帝拍拍跪在脚下哭得伤心的三儿子,"咏临,你先出去。父皇和你咏善哥哥说几句话。"
咏临原本一腔话想和炎帝说,但他在内惩院被教训了一阵,已经懂事很多,遇事知道先在脑子里打个转,听了炎帝吩咐,想了想,觉得父皇肯和咏善哥哥私下聊天,恐怕事情有转机,自己可千万不能坏了这个机会。
连忙应了一声,揉着眼睛起来,跟着炎帝两个内侍一同出了牢房。因为里面是皇帝和太子密谈,都不敢靠太近,人人离牢房远远地等着。
牢房里只剩这对帝王父子。
炎帝坐在软椅上,看看阴森冰冷的牢房,再看咏善。
自己最寄予厚望,风华正茂,俊逸潇洒的太子,落魄得令人不忍,露出的手腕伤痕累累,眼睛虽仍炯炯有神,却陷了一圈下去。
这一切,却是在自己的默许下造成的。
"咏善,你过来。"炎帝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声,开口道:"跪到朕跟前来,有几句话,朕要问你。"
"是。"咏善咬着牙,挪着身子跪到近处。
炎帝仔细观察他的动作,知道他真的伤得重了,虽然早就暗里得了宣鸿音禀报,却没料到伤得这么厉害。如今亲眼见了,忍不住又惊又痛。
等咏善在膝下跪了,炎帝低头,打量了他半晌,才问:"朕今日,到太子殿探望过咏棋。"
咏善身子轻轻一震,垂着头,没有作声。
"他病得快不行了,若不闻不问,如此下去,朕恐他熬不到春暖花开之日。"
咏善身子又是一下剧震。
炎帝低头看去,瞧见他的脊背和弯下的颈项,偶尔极轻地一颤,仿佛用尽了力气在保持冷静。
攥着拳的手,从指尖里逸出鲜血,应该是指甲深深刺入了掌心。
良久,咏善才垂着头,一字一字低声道:"儿臣的心,父皇是知道的。父皇对儿臣的恩德,儿臣不敢忘记丝毫。"
炎帝语气一冷,"你就这么笃定,朕会施恩?"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儿臣只等父皇发落。"
炎帝目中厉光一掠,闪烁不定地盯在咏善背上,渐渐的,目光由厉转柔,呼吸了几口气,才道:"咏善,你知道是什么令朕改变初衷,亲自到内惩院见你吗?"
"儿臣不知道。儿臣知道自己没用,只能听凭父皇处置,什么也没做。"
"你就贵在,什么也没做这一点上。"炎帝徐徐道:"你没有联络外臣,没有对朕起不敬之心,没有诬告他人,也没有一竿子把别人牵连入案,没有说错一句话,没有走错一步。"
咏善没想到炎帝竟然有这番接近褒奖的话:心中一阵激动,
"父皇……"
"君主驾驭天下,持重守中,不能妄动。天子妄动,天下就乱,所以为人君,首重的就是一个忍字,忍着痛,看清大局。不动则已,一动就要如雷霆风暴,不容任何人有机会逆转乾坤。太子,你比朕想象的还能忍啊。朕,既心痛,又欣慰。"
咏善听到这里,已经知道自己在漆黑里摸爬滚打,受尽磨练,总算一步不差,迈了过来。
心里百感交集,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太子,朕问你。这次入内惩院,大臣们纷纷上书,有为你求情的,也有请朕重重处置你的,你怎么处置?"
"臣子有言进谏,是做臣子的本分。不管是求情还是声讨,他们都是照朝廷制度尽责,儿臣一体看待,公事公办,不分派系。"
"那咏升和谨妃,你怎么处置?"
"咏升心胸狭窄,嫉贤妒能,不能让他长期留在朝中,否则会成祸患。儿臣会把他封在边远之地,当个侯王,享富贵而无实权。至于谨妃,她是咏升亲生母亲,当然要跟着咏升一道离开,在封地受咏升侍奉。"
炎帝眼神一闪,"你不杀他?"
咏善摇头,"不杀。"
"他在内惩院几次对你用刑,要不是宣鸿音拦着,恐怕就要了你的命了。你肯放过他?"
咏善语气很轻,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晰,平静地道:"咏升是儿臣的骨肉兄弟,一父听出。虽然不肖,可以惩罚,不可轻易杀戮。只要他日后好好度日,不再有不轨之心,儿臣尽量保全。"
炎帝倒抽一口凉气,良久,悲伤道:"朕提及咏升,是因为想起了朕的弟弟武亲王。当日朕若有你这样胸襟,未尝不能放他一条性命。毕竟手足兄弟,再不和,也是从小一起长大,杀了他后,朕常常梦见他,醒来时心痛难忍,身上的病根也是那时埋下的。"掩住面,老眼逸出一颗眼泪。
"父皇不要悲伤。武亲王之事,父皇按照法理处置,公正无私,有目共睹。"
炎帝心里知道咏善只是劝慰自己,点了点头,摆手道:"不提旧事了。朕本来是想着你至少也会幽禁咏升,想不到你有如此胸怀,不负朕给你取善为名。既然如此,朕放心了。你连咏升都能保全,更不会不保着咏临。朕对咏临一直忧心,鲁莽任侠,天性就会惹祸,可贵在一片赤子之心,这次在内惩院,你们兄弟都吃了苦头,但也让你看看你弟弟的心肠。遇上逆境,他绝不会弃你而去。"
咏善从小到大,虽然一直受炎帝重视,却从未听过老父这样掏七说话,听着听着心也酸楚起来,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低声道:"父皇爱重儿臣,儿臣心里明白。这次本来没有咏临什么罪过,父皇硬把咏临和儿臣一同关起来,是为了让咏临照看儿臣,生怕儿臣有个万一,遭了毒手。"
炎帝过来牢里,是带着一丝不顺的。
堂堂一个父皇,竟然拗不过两个儿子,拆也拆不散,打也打不离,最后还迫不得已亲自过来解这个死结。
和咏善一番对答下来,才发现自己所思所虑,这个太子竟然十知八九,不禁感触顿生。
他一生用心良苦,无从对人说,在皇亲臣子眼中,恐怕都只是一个严峻无情,阴晴莫测的皇帝。
想不到十六岁的一个孩子,吃了许多苦头,还能够体察到他这份苦心。
原觉得放过两人情事的决定,好像自己挫败认输似的,难以启齿。
此刻心里一想开,就容易多了。
炎帝接着往下问:"咏棋,你怎么处置?"
咏善听见炎帝问这个,激动得心几乎涨开,却不能溢于言表,跪着低头道:
"儿臣会让他留在宫内,封亲王爵,主管皇族事务。"
有皇族事务在身,咏棋就有留在宫里最名正言顺的借口了。
炎帝不置可否,又问:"你一旦登基,淑妃就是太后。那丽妃呢,你怎么处置?"
"升为太妃。"
"一个太后,一个太妃,争斗起来怎么办?"
咏善迟疑了一下,"儿臣会调停。"
炎帝掀了掀唇,"太子还是不够老成。淑妃和丽妃都是宫里熬出来的人,外戚权重,又各有一个好儿子,势均力敌。后宫争斗会波及朝廷臣子,进而牵连天下。太子,肤问你,如果她们斗得厉害,而你无法压制,你怎么办?"
咏善知道这个问题至关重要,绝不能答错,思忖片刻,咬牙道:"实在调停不了,儿臣幽禁丽妃。"
"呵,"炎帝淡淡一笑,"朕街在,丽妃被幽禁冷宫,不一样让你这个太子裁到了内惩院的牢房里?你母亲淑妃暗中要毒害咏棋,也是差点得手。深宫里有这么两个难对付的女人,你怎么腾出手料理朝政?"
咏善微微一惊,"父皇的意思是?"
"你以为杀工丽妃就可以解决问题旦丽妃一死,咏棋能饶过你?再说,淑妃也容不下咏棋,她是太后,没有工丽妃,要取咏棋的命易如反掌,你照看来照看去,经不住偶然一个疏忽,就让太后得手。如果太后杀了咏棋,你能怎么办?那是你的亲生母亲,而且是太后,从此以后母子交恶,外戚和皇权派又有一番争斗,天下不会安宁。"
炎帝娓娓道来,分析得一点不差,咏善听着心里也暗自生惊,抬起头,黑漆漆的眸子仰看着炎帝,虚心道:"请父皇教导。"
"当日不容你和咏棋的事,不仅仅是因为荒诞,更重要的是这样下去,日后必然引发宫闺大祸。宫廷是天下中枢,一点点动静,波及到下面就是血雨腥风。"炎帝沉默下来,眸子幽幽地盯在咏善年轻的脸上,道:"这件事,只有朕能为你料理。"
咏善如遭雷劈,脸上血色褪尽,悲叫一声,"父皇!"
"朕主意已定。这也是太子自己不惜性命争来的结果,世事如棋,最后的结果,往往是你料不到的。"
"父皇!"咏善膝行两步,抱住炎帝双腿,大哭道:"父皇开恩!父皇开恩!"
炎帝狠着心肠把他拂开,喝道:"来人,圣驾回体仁宫!"
内侍们过来开了牢门,见到太子抱着皇上的腿痛哭央求,个个瞠目结舌,赶紧过去把咏善拉开,按炎帝的吩咐抬了软椅就走。
咏临满心等着好消息,谁知道进来看见这场景,紧张地过去扶起地上的咏善,"哥哥、哥哥!怎么了?你惹怒了父皇吗?哥哥!"
咏善脸色纸一样白,眼珠缓缓转着,落到咏临脸上,目光令咏临这个粗神经的皇子看了也不禁一颤。
他再三问咏善,咏善却一个字也不肯说,虚弱地摇摇头,往床上一指,要咏临把他扶回床上。
咏临问不出个究竟,满肚子疑惑,心里猜测可能是哥哥和父皇私下聊得不快,父皇不肯放过哥哥。
难道父皇过来见了他们惨状,还一意孤行要把他们继续交咏升那家伙整治?
心里一沉。
从前父皇极疼爱他的,小时候更是常常把他抱在膝上玩,教他认字,可惜长大后就少碰面,偶尔见一次,也是离得远远磕头请安。明明嫡亲的骨血,怎么父皇就这么忍心?竟一点也不把他们当儿子看待?
咏临想到真切处,又难受又伤心,炎帝不来还好,一旦来了勾起他重重期盼,却转眼就化了灰,更加丧气,恨不得自己也跟着咏善哭一场。
不过想起自己有照顾护卫咏善之责,这时候痛哭只能增加哥哥负担,眼泪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竟被他生生逼了回去。
牢门重新关上,又只剩他们两兄弟愣愣坐在没一点热气的床上。
两下相对,彼此都有自己说不出的心事,默默无言。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天已经黑漆漆。
外面叮叮当当
的钥匙碰撞声又响起来。
咏临神情一变,豹子一样窜起来,"父皇!"
看清楚门后出现的脸,僵了僵,"是你……"
"不错,是老臣来了。"
陈太医身后跟着陪他过来的两个小内侍,身上穿着正正经经的朝廷官服,大概是深夜风大,肩上还搭着边上缀了极名贵紫貂毛的大披风。
他没理会咏临满脸的失望,慢慢走进来,"皇上口谕,由老臣给太子疗伤。"
咏临愣了一下,露出一点喜色,"老太医是父皇派来的?"
"正是。"
"哥哥,父皇派陈太医来给你看伤来了!"咏临仿佛窥到父皇的一点心思,容色立即活泼,"毕竟是父皇,我还以为他白来这一趟呢,好歹念点骨肉情分。"手一让,赶紧把陈太医请到床前,要他给咏善医治,把白天来过的宋太医的诊断复述一遍,情切道:"老太医来了,我这颗心才算找到个放的位置。和你说句大实话,我这次可明白了什么是世态炎凉。太医院那群老东西狼心狗肺的,只因为哥哥一时让父皇不快被关进了内惩院,居然个个成了缩头乌龟,皇子受了伤,连副好药都不舍得给。"
咏善听得皱眉,"咏临,言多必失,你给我闭嘴。"
"明明就是嘛。"
"你到底让歪让陈太医给我诊脉了?"
咏临这才发现自己碍事了,连忙让到一边,目光炯炯地看着陈太医给咏善检查背上伤口,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又插嘴问:"几天能好?父皇既然派老太医来,用药该不会有限制了吧?最好弄点上好的灵芝,不,我看老山蓼也弄几株上好的,母亲说人蓼补元气,哥哥这阵子吃苦了,一定要大补才行。"
"请殿下放心,灵芝、人蓼,要多少有多少。"陈太医深沉练达,但看着咏临情真意切的着急模样,也不禁莞尔,"皇上有旨,但凡给太子殿下用的药,都要最好的,各处贡上的珍口叩药材,尽管使用。"
咏临欣喜得眼睛一阵湿润,不过几个时辰,他像片遇上风暴的叶子,一会儿从低谷抛到高处,一会儿又从高处砸到低谷,现在,又忽然被父皇一道轻飘飘的旨意呼地吹出勃勃生机。
咏临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手搭住咏善肩膀,快活地拍了拍,激动地道:"哥哥不要再苦着脸了,你看,父皇到底心疼你。我就知道,父皇是脸面上过不去,要扮出个严父的样子。走的时候黑着脸,转头就下了恩旨。明天一大早哥哥给父皇上个谢恩折,父皇看了保管把我们放出去。我就知道父皇心里还是疼儿子!"
咏善从瞧见陈太医进来,表情就没有怎么变化。
听了陈太医传达炎帝的意思,仍是那副深沉的紧锁眉头的模样。
这时抬起头,深深看了陈太医一眼,只道:"请太医代我上奏,我想和父皇再见一次。"
陈太医道:"代奏可以,但见还是不见,要看圣意了。"
"太医觉得父皇会见吗?"
陈太医长长叹了一口气,却再没有接咏善这茬。
看过伤病,很快开了方子。
咏临只关心用了什么药,要过方子一眼扫去,连连点头,"不错、不错,这才是给病人用的好药,不像那等狗眼看人低,见高就拜,见低就踩的混蛋。等我们出去,一定好好答谢。"
有炎帝这么一道旨意,果然处处不同。
陈太医方子一出,太医院那边响应得比任何时候都快,各色药材只挑最好的下,煎药的煎药,连着镇痛生肌的珍奇贡药一并送了过来,其中就包括了咏临一直叫嚷着要的九月珍珠茯苓霜。
给咏善用了,果然痛楚大减,脸色也好了许多。
咏临对陈太医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事情办好后,礼数周到地把陈太医送到牢门——他一生中,鲜少如此乖巧礼貌。
这一晚,咏善一夜无眠,躺在床上心潮起伏,罕中和炎帝对话,一句一句从脑海里过,斟酌踌躇那件最要命的为难事,把重重思绪埋伏打过,绞尽脑汁,却想不出一个能让炎帝满意的两全其美之策。此时才知道帝皇难当,要当人上人,真是要吃尽苦中苦,身体受苦也就算了,心上刻刀,取舍两难,才最难忍。
咏临在他身边呼呼大睡。
年轻的脸上,不时绽放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微笑。
内服外敷,无不是活肤生肌,养气护元的顶尖好药,第二天,咏善伤势就大有好转,虽不能说痊愈,行动却便利了很多。
陈太医受炎帝之托,一早又过来看了一次,感慨道:"果然是年轻人,伤得再厉害,有喘息之机就能恢复过来。太子殿下天生的好筋骨,好好将养,不日就能生龙活虎。"说得咏临乐呵呵傻笑。
开了方子就走了,自有太医院专人送药来。
没多久,牢门又打开了。
是孟奇,还领着几个差役。一进来,孟奇打个手势,"办事吧。"
几个差役应一声,立即行动起来,把牢房里的桌子搬的搬,抬的抬,连同被褥等等,通通往外撤。
咏临问:"喂,姓孟的!你又搞什么鬼?再作践我们,看父皇不砍了你的头?"
孟奇不卑不亢道:"殿下,小的是奉旨办事。请殿下放心,不是要为难两位殿下,皇上下了恩旨,牢里东西太过破旧,全搬出去换上好的。不但床褥要够暖,窗上也要挂上挡风的厚帘。"
咏临一听大喜。
皇恩要不就不来,要来就重重迭迭,一层覆一层。
不过……
"父皇怎么不放我们出去?"
"这个小的不知道。圣旨下来,我们只能照办,不敢逾越乱问。"
东西全撤出去,果然接着就有新的源源不断搬进来。
各色都是使用的新东西,华美精致当然比不上宫里头皇子用的,但比起开始牢房里配的那些,已经上了几个档次。
连火炉也端了一个进来。
咏临更加高兴,叫差役不忙搬别的,首先给他把火炉燃起来。
拉着咏善坐在火炉边,一边搓手,一边笑,"哈!守得云开见月明。不经历这么一番事,不觉得这话多有深意。如今琢磨一下,不是栽过跟头的,绝说不出这样的好句。父皇大发慈悲,先是派太医,然后是换牢房布置,唯恐我们受委屈,我看接下来母亲也会被撤了禁令,能到内惩院看我们。就怕母亲知道哥哥挨打,不知道会哭成什么样子,哥哥身上的伤不要让母亲见到才好。"
一边说着一边东张西望,瞅着搬东西的差役们进进出出解闷,忽然挥挥手,把孟奇叫过来,"你个胡涂蛋,搬这么多床进来干什么?挤得脚都放不下了。快搬出去。"
"殿下,"孟奇道:"床搬出去,不够睡。"
"谁说不够睡的?我进来后不是天天和哥哥挤一道吗?还很暖和!"
"总不能三个人挤一道吧?"
咏临愕然,"什么三个人?"
"皇上有旨,咏棋殿下犯了过错,关入内惩院反省。圣旨明白说了,让你们三兄弟关一处。恐怕等一会儿就可以兄弟相见了。"
"什么?"咏临一时没留意手伸到火边,被烫了一下,猛地抽着手从炉旁跳起来,惊讶地问:"咏棋哥……咏棋那混蛋也被关进来了?"
"是。"
咏临听着这惊天动地的消息,心里一阵冷一阵热,不料咏棋终于也遭了难,怔了一会儿,想起咏善陷在内惩院,被打得体无完肤,都是因为咏棋私下联络丽妃,背着咏善把恭无悔的信给偷了,又不禁咬牙,恨恨道:"哼,他也有今天?父皇英明,什么伎俩都瞒不过父皇的眼,早料到他迟早有这么一天。不过,为什么让他和我们关一道?见这小人,我眼睛难受!等他来了,看我揍下揍他!哥哥,我一定给你出气!"
咏善却早就痴了。
心里乱糟糟的,好像一团找不出头的毛线,又好像分流了无数道的溪水,潺潺无声地从心田纵横交错淌过,不知是高兴还是伤情。
咏棋要来了。
而且是炎帝下旨,关入内惩院,还指定要关在同一处。
一切那么不可思议,细究起来,居然又暗合道理。
这帝王心术,真是如海如渊,不可窥量。
父皇,居然把咏棋哥哥……
"哥哥!咏善哥哥!"
咏临扳了他肩膀几下,咏善才醒过神来。
他抬起头,乌黑的眼珠子夺目流光蓦地一闪,平静地对孟奇道:"如果是咏棋要来,劳烦再添个手炉,被褥也多要一套。我这哥哥怕冷怯寒,挨不住冻的。"
牢房里布置妥当,焕然一新,挡风帘子一挂起来,屋里顿时暖烘烘的。
咏善知道咏棋要来,时间完全失了概念,分分秒秒好像踱在心上,恨不得他快来,又恨不得他别来,一颗心在油里炸着似的,嘶嘶啦啦的热烫着。
不多时,牢门再次打开。
咏临面上恨得牙痒,心里也放不下,听见动静,"啊"地低呼一声。
咏善竟然站得比他还快,刷地立住,深呼吸了几口气,勉强镇定下来,才迎着打开的牢门走去。
他从阎王面前打个转,熬过许多刑罚,才终能再次见到咏棋,心里打定了主意,再激动也要忍在心里,内惩院的事,任他云淡风轻过去。见了咏棋,还要像从前那个从容的咏善一样。
待到看见咏棋不是走进来的,而是被人背进来的,顿时心脏好像被人擂了一拳,抢上去不敢置信地再看一眼,声音逸出一丝心痛到极点的颤抖,嘶哑着问:"他……他怎么会这样?"
"咏棋殿下正生着病……"
背他进来的内侍还没说完,咏善已经一把将咏棋抱到自己怀里。
那动作又稳又小心,好像他身上一丝伤都没了。
或者只要看见咏棋,他也什么都忘了。
"哥哥……"
咏棋不知是睡了还是昏了,眼睛紧闭着,连气息也异常虚弱。
咏善一边轻轻唤他,一边将他放到准备好的床上,居高临下,怔怔看了半天,竟不敢伸手抚摸他瘦得让人心碎的脸。
只是这么看着,就已痛人心扉,比什么酷刑都难熬。
咏临早嚷着要揍咏棋一顿出气,大步来到床边低头一看,也整个人愣住了。
这咏棋哥哥出卖了他们,为丽妃铲除了政敌,本该在外面过得逍遥自在、奢华惬意,怎么竟混得比他们这两个关进来挨了打的还凄惨?
攥紧的拳头,茫然松开垂下。
咏善眼里只有咏棋,哪里理会咏临的惊讶。凝望着昏昏沉沉的咏棋,眼里满是爱意温柔,痴痴看了半日,才试探着,小心翼翼用手去抚。
像针扎在心坎上一样疼,也不知道这哥哥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细瘦的手腕握在手掌里,五指一拢就全包住了,薄薄的白 皙肌肤下像只有一根没份量的骨头。
他从来都是沉静理智的人,单单对着咏棋,每每就变了一个人似的,仿佛埋在深深心底的一切丝般柔韧而脆弱的情绪,被犁田似的犁出来,亮在日头底下暴晒。
一时痛得无法忍受,只知道抱着咏棋,一遍又一遍地低声呼唤,"哥哥,哥哥……"
咏善在内惩院受了多大苦都面不改色,咏临是亲眼见过的,现在只是看见咏棋病弱,竟立即连容色声音都变了,那一声声哥哥,唤得让咏临也心惊,不忍心听下去,小声道:"哥哥,我看他暂时不会醒的。先让他睡,睡醒了再说话。哥哥,你别这样唤,我心里听着……听着实在难受。"
咏善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又轻轻叫了两声,见咏棋在臂弯沉沉闭目,一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叹了一口气,把脸垂下去,贴着咏棋高挺漂亮的鼻梁小心翼翼地摩挲。
咏临对两个哥哥的事其实看不惯,总觉别扭,但目睹咏善那沉溺温柔,无限怜爱的神色,怔了一怔,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别过脸,自己也大大叹了一口气,走到火炉旁坐下,使劲对着火光搓手,也不知道生别人的气,还是和自己过不去。
第三十二章
牢房里安静下来,谁也没再发出任何声响。
时间一点一点,慢慢往前流。
咏临少见的坐在火炉旁,一直没动弹,用脊梁对着两个哥哥。
咏善挨着床边坐下,低头看着咏棋,眼睛一刻不离的看着,好像一辈子没见着了。他时时刻刻梦里想着,此刻见了,如梦非梦,尽管只是看着:心里又酸又痛,又忍不住不看。
不知过了多久,咏棋睫毛微微一颤。
这颤得很轻,换了别人绝察觉不到,咏善却立即瞧见了,浑身激动得发抖,一把将咏棋的手握住,压抑着满腔热爱,低声道:"哥哥、哥哥,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他只是试探着唤了一句,咏棋却仿佛真听到了,浑身一阵剧颤,像要挣脱梦中束缚似的,脖子往后猛地后仰。
眼睛顿时睁开。
"哥哥?"咏善倒抽一口气。
再见到那双乌黑澄净的眸子,就像一个三丈高的大浪拍在心上,两臂一伸,把咏棋紧紧抱住了,把脸贴在咏棋脸上,不断磨赠,仿佛除了这样,再不能表达自己心里的激动。
手臂上传来异样感觉,咏善收拾情绪,低头去看,一只瘦瘦的手扯在自己袖上,轻轻一拉,接着,又轻轻一拉。
他泪眼里带了笑意,问咏棋,"干什么?这时候还害羞,要扯开我不成?"
咏棋在太子殿急得昏过去,睁开眼却看见了咏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病得极重,心头一下清明,一下迷糊,见到咏善,瞬间电光石火间醒悟到这不是梦里,决然是真的,却连经过因果都忘记了问。
一切自然到不可思议,像这样睁开眼就到了咏善怀里,听着咏善的声音,看着咏善的脸,真是天下间最有道理的事。
唇动了动,喉咙干干的,一个字也说不出。
咏棋索性放弃了,睁着一双凹陷下去的大眼睛,停在咏善脸上,定定看着。
咏善还是第一次被咏棋这样凝视,心都要化开了,狠狠眨了眨眼,将眼眶里的泪意都硬眨没了,微笑着问:"哥哥看什么?我样子迈里迈还的很难看?"
咏棋只管贪婪地盯着他看,心里对咏善轻轻道,我看着你,比什么都欢喜,就算此刻为你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他嘴里说不出话,眼神却等于千言万语。
咏善被他看得从头到脚热热乎乎,像窗外已春暖花开。
见咏棋又抖了抖双唇,仿佛有话挣扎着要说,咏善立即举起一只手,掌心轻轻按在咏棋胸口上,沉声道:"哥哥什么都用不着解释,天下人不明白你的心,我明的。"
一句话,把望丽妃私下联络,偷信烧信,让咏善百口莫辩而后入狱的事,通通抹了。
咏棋一怔,眼泪簌簌下来。
他可以睁开眼,用手去扯咏善衣袖,已是用尽了体内所剩无几的力气,越虚弱,脑子却越发清醒,只有真相大白,咏善这太子才能洗清冤枉,名声上不留一点污垢。
心里打定主意,一人做事一人当,只要见到父皇,必定把自己偷信烧信的罪过通通说出来,只掩饰掉丽妃指使一事,以全母子之情。
这事说出来,父皇必定震怒,陷太子于牢狱,这是不赦重罪,没活命的指望。就算父皇仁慈,念着父子情分,大概也是赐毒酒留个全尸。
咏棋仰着又大又亮的眼睛,静静打量咏善。
说也奇怪,他向来不勇敢,现在想到会被处死,居然一丝畏惧也没有。这弟弟对他太好,好到令自己内疚不安,如果能用这条性命报答一二,也不枉这番痴情。
他一边想着,一边勉强动了动。
咏善赶紧就着他,抚着他的背问:"哥哥要什么?口渴吗?"
咏棋不作声,缓缓把脸侧过去,最后,半边脸颊贴在咏善胸前。
大冷天,人人都穿着厚厚衣裳,应该什么也听不到。咏棋却笃定自己听到了咏善平隐强建的心跳。
怦……怦……怦……怦……
他有些恨自己怎么那么傻,在宫里一起长大的,磋磨了十几年,白活这一生。
闭着眼,甜甜地听着。
咏善一向习惯了被人冷待,想不到劫后重逢,腼腆害羞的哥哥竟然一反常态,不掩爱意眷恋,就好像穷了一辈子被人瞧不起的乞丐,忽然翻身当了人人崇敬的座上客一样,再机敏老练,这一刻也生生愣住了。
他压抑着紊乱喘息,良久才醒回来,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让咏棋在自己怀里躺得更舒服点。
"咳!咳!"身后咏临忽然大声咳嗽起来,很不自然。
他躲在一边,早盯着两人看了一阵,现在实在受不了,忍不住咳嗽两声,提醒两位兄长现在还是被关在内惩院,房里还有他们的弟弟,多少检点一些。
挤眉弄眼地咳了一阵,总算得到一点响应。
"咏临,"咏善压低了声音道:"你捂着嘴咳,别妨碍哥哥休息。"
下午时分,牢门又开了。
太医院的人由孟奇亲自陪着进了牢房,把热气腾腾的药从黑漆木盒里取出来。
两位皇子的药都在里头。
咏善从咏棋主动靠过来之后就没换过姿势,他也是身上带伤的,亏他能咬牙坚持到现在。
见太医院的学医把药小心地递过来,咏善坐在床边,一手抱着咏棋,一手接了自己那碗,也不管热不热,仰头咕噜咕噜喝了,问那太医院的, "咏棋殿下的呢?也拿来给我。"
"谁喂不是喂?"咏临跺脚,"哥哥你就不能松一松手?药喝了,你背上总要擦药吧?"
他从前什么事都向着咏棋,现在倒好,反而事事偏着咏善了。
越看咏善为了咏棋不顾自己,越是忍耐不住要开口。
咏善道:"喂了哥哥喝药要紧。"命人把咏棋的药端过来,接了。
皇子们做事,太医院的人是不敢管的,看着咏善一脸温柔,抱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要喂药,惊骇之余,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垂手退了出去。
孟奇真是个奇才,脸上一丝纹路都没变,好像压根没见到不该看的事,躬身道:"药用过了,等一下会派人进来收拾。小的先行告退。对了,几位殿下晚上要点什么菜色?"
咏临愣住,"什么?居然能点菜了?"
孟奇还是那副木刻似的脸,点了点头,"皇上新下的恩旨,三位殿下除了不能放出去,不能传递联络外头,其他一切供给照皇子等级来给。不但可以点菜,若是要招宫女陪夜,也是可以的。只是宫女来了之后,不奉旨不得离开内惩院,以免出去传递消息。"
"别别,宫女就算了,现在谁有那个兴致?"咏临横旁边那死活也分不开的两人一眼,想起今晚总算可以吃一顿好的,又来了兴致,瞪着眼道:"老孟,你这内憋院差点把本皇子饿出肝火来。菜牌子也免了,我说你记,思,香辣丰蝎子,碧波田鸡,鸭包鱼翅,卤香鹿肉……"
倒豆子一样念了一串菜名,可能是这一阵子想荤香想得太狠了,十几个菜,个个都是大荤菜,本来还要往下说,自己想想,桌子绝对摆不下了,挥挥手道:"得了,先要这几个吧,千万挑好的弄上来,鹿肉要御膳房的老杜亲自弄,他弄的才够香。快去快去,还有,记得端一锅香稻米煮的热白饭!"
"等等,"咏善抱着咏棋,小心地舀了一勺药汁,凑到咏棋嘴边一点一点地喂,这时候才喂了小半碗,看见孟奇记下菜单就打算走,叫住他,淡淡道:"荤腥过度,反而伤脾胃。加一道云腿蒸豆腐,再来一碟御膳房腌的香菇肉燥,一碟香醋拌黄瓜,熬一碗白粥。"
"是。"
"还有,云腿蒸豆腐,把里面的云腿取出来,端豆腐过来就行。"
"记住了。"
孟奇走后,咏善还在耐心地喂咏棋吃药。
咏临冷眼瞅了半天,还是按捺不住,只好自己拿了搁在桌上的九月珍珠茯苓霜,一副认命相的走过来。
"这就是书上说的前世冤孽,"咏临坐在咏善身边,摇头晃脑叹了一口气,"这倒好,你伺候他,我伺候你,什么时候我倒成了敬陪末座的了?象话吗?"
不甘地嘟囔两句。
咏善抱着咏棋,又在忙着喂药,咏临满心想帮孪生哥哥上药,却充其量只能解了咏善半边带子,衣裳打开个小口,手指里黏了大团贡药,伸到里面抹。
他看不见伤口,只能凭估计,想着少擦不如多擦,尽管用药就是,闭着眼瞎抹一气。
贵比黄金的一小盒珍药,不一会儿就用到精光。
咏善被他这么揉到伤口,痛得眉头微皱,却知道是弟弟一片诚心,忍着没开口,等咏临把药都用光了,咏善刚好也喂完了咏棋的药,转过头来,笑着答谢,"辛苦了。"
咏临哼一声,站起来走开,把空了的药盒往桌子上一搁,又坐下去烤火了。
第三十三章
虽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但不管什么时候,雨露总比雷霆要让人舒服。
炎帝一开恩,事情就立即转了个一百八十度,乌云散尽,金光万丈。
把牢房拾掇一新,又把最信得过的陈太医调过来专门看脉,从那一刻起,冷清的内惩院牢房好像变成了个临时太子殿般,差役们进进出出,端茶倒水,听使听唤。
孟奇也来得勤了,还奉旨捧了一尊白玉雕的药神像来,在牢房收拾出一个角落认真摆上,道:"皇上听说咏棋殿下病得深,赏赐药神像一尊,时刻供奉着,对病人好。"咏善一听对咏棋有好处,连忙净手,亲自上了一炷香。
没过几天,又送来若干御绣房新制的冬衣,咏棋、咏善、咏临三个皇子人人有份。
这雨露一是不来,一来就源源不绝,滴得儿子们晕头转向,不知所以然。
咏临是个最没心机的,多日来憋足了气,又挨饿又受冻,又挨骂又挨绑,要不是炎帝暗地里叫宣鸿音照看着,恐怕还要挨打,这一回咸鱼翻身,算是活了过来,每日在牢房里差遣这个吩咐那个,要好酒好菜,大有把前一阵子少吃的全补回来的阵势。
抓着热气腾腾的霸王肘子,一边咬、一边含糊不清地对站在桌旁的图东道:"老图你放心,当初咱们哥俩走楣运,多承你兄弟关照了,我咏临不是忘恩负义的人,等我出去,少不了还你的人情。"
图东是领人送食物进来的,垂手站在一边听吩咐,咏临这么一说,他露出正容,道:"殿下这么说就不对了,我们兄弟当年受了殿下多少好处,见殿下落难了,帮点忙是分内事。如果连这么点小事都指望殿下还人情,我图东就不是个东西了?"
"你这话实在。"咏临反而喜欢他这种脾性,用沾得油淋淋的手高兴的拍他一下,"好!刚才这话是我说岔了,反正以后出去,场面上咱们是皇子侍卫,私底下咱们就是朋友,一起喝酒赌钱,不在话下!"
图东呵呵笑了,小心瞥一眼房中的咏善,不敢太放肆,虚应道:"在宫里赌钱违了规矩,小的可不敢再犯了。殿下要是不嫌弃,等殿下放出去,我们一群侍卫在宫外做个东道,摆一桌酒席,给殿下洗洗晦气。"
咏临笑骂,"去你的吧!少在我面前装正经,你们兄弟天生的一双赌棍,会怕宫里的规矩?酒席就免了,等我出去,母亲必然给我大补一轮,少不了的山珍海味。对了。"他忽然把话顿了顿,转头对两个端菜进来在一角站着的小杂役道:"这儿用不着你们伺候,别傻站着了,都出去。"
把人赶了,瞅着牢门重新关上,才压低了声音问图东,"有没有淑妃宫的消息?"
咏善对他们谈话并不在意,在窗边看外头天色,听见咏临这句,转身慢慢踱步过来。
图东从咏临遣走旁人就知道他要问这个,叹了口气,低声道:"小的没用,职低言微,问不到消息。"
咏临吃了一惊,"都这么些天了,还打探不到消息?没道理啊,如今父皇也开恩了,对我们几乎一天一道恩旨,都说母凭子贵,就算只冲着咏善哥哥这太子,父皇也不可能不关照母亲。奇怪,真的一点风声都问不到?淑妃宫里头总需要采买什么吧?进出的内侍你就不能拦下一个,拉到没人的地方问一下?要是不肯松口,大不了给点钱,好歹问出来。花了多少,等我出去了加倍还你们。"
"不是小的舍不得花钱,是根本没机会。"图东忙了几天,一点消息也打探不到,自己也觉得没脸,涨红了脸道:"殿下整日在内惩院,不知道外面的形势。淑妃宫是皇上早就下旨围起来的,里面的人不许出来,外面的人不许进去。要东西?大门开一条缝,当着守门侍卫的眼交接,想夹带片白纸进去都没门,更别说交头接耳传递消息了。"
咏善在旁边听着,一颗心直坠下去。
咏临却还不明白,不解地拧起两道英眉,"我可搞不清父皇葫芦里卖什么药了。实在没这样的道理,连我们都饶了,父皇还软禁母亲干什么?就算从前看得紧,现在也该松松了,我看也像我们一样,一样在里面关着,但暗地里放水,好吃的好穿的一样样恩典下来。只是为什么父皇要这么弄呢?直接放出来,父母子女相见,岂不皆大欢喜?"
他想破头也想不明白,抬头去看咏善,"咏善哥哥,你说呢?"
咏善心事重重,抿着唇没作声。
他天性里带着一股冷冽,不吭声也让人心里毛毛的,咏临倒还好,图东免不了心里生了一丝怯意,闭紧了嘴巴偷窥他的容色。
气氛顿时冷下来。
隔了一会儿,咏善开口,"图东。"
图东老老实实道:"小的在。"肃颜垂手,和应对咏临时全不是一个模样。
咏善徐徐地问:"依你看,父皇来内惩院这前后,淑妃宫里的看守是松了还是严了?"
"恐怕是严了,"图东斟酌着回答,也皱起眉, "其实皇上亲自来内惩院见过两位殿下,又下了恩旨,小的原也以为娘娘那边也会有好消息,不料过去一看,还是门户紧闭,不传消息,和前阵子一样。"
"既然是一样,怎么又说严了?"
"一样的看得紧紧的,不许人进,不许人出,不过多了个黑脸门神,每天都要在淑妃宫外面巡几个来回,害得侍卫们个个不敢松懈,比以往看得更严。小的打听过,那新来的宿卫大将军叫吴见增,是从北川调过来的,自他来了之后……"
"吴见增?"咏善蹙眉。
咏临正听得茫然,问:"宿卫大将军不是表姨父吗?这姓吴的是什么来头?"
"张回曜已经被父皇调任了吧,朝廷调派也是经常的事。"咏善心里惊疑,面上却不动声色,扫了弟弟一眼,"吴见增一向在北川为将,你不认识他。这人出身市井,投军报效国家,是从小兵起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功名,身上有一股杀气。父皇调他回来,大概是要藉他这股杀气镇镇宫里的邪气。"
咏临一怔,"要镇邪气,到谨妃宫去镇呀,横在母亲宫殿门口做什么?"
咏善不想沿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转头问图东,"知道丽妃那头的消息吗?"
"自从……"图东转一下脑袋,朝咏棋躺着的床上瞥了一眼,才低声道:"自从咏棋殿下被关进来,丽妃也被软禁起来了,没换地方,就是太子殿,同样的里面不许出,外面不许进。"
"最近父皇召见过丽妃吗?"
"没听说。"
咏善叹了一声,"那也不会召见母亲了。"仰着头出神。
两人知道他在想事情,都不敢多嘴。
半日,咏善又叹了一声,摆手道:"没别的事了,你先回去吧。"
在图东心里,咏临可亲可爱,这位准皇帝咏善殿下却是个能不靠近就不要靠近的角色,虽然也没有对他发怒生气,但就好像对着一堵冰墙似的,寒气一丝丝往外逸,让人不由自主绷紧神经,听见咏善叫他离开,赶紧行个礼出去了。 咏临见图东走了,靠着咏善走近两步,奇怪地问:"哥哥这几天怎么了?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开始在内惩院局势那么危险,也不见你叹几回,难道现在雨过天晴了,反而害怕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害怕?"咏善往他后脑上轻轻拍了一掌。
身后听见动静,转身一看,露出极温柔的笑容,"哥哥醒了?陈太医果然是父皇身边得用的人,方子开出来还挺灵验。别急着起来,小心又会头晕。"
一边说,一边赶过去撩衣襬坐在床边,顺其自然地扶住咏棋的腰。
"是要喝水吗?"大冬天的,被窝被咏棋睡得暖烘烘的,手伸进去,隔着亵衣贴着咏棋的纤细腰身,一股暖意从掌心直沿着往上走,咏善顿时舒服得浑身通泰,笑容也更深了,抬头吩咐咏临,"把炉子上的热水兑半杯给我。"
咏临没办法,只能又当端茶递水的角色,黑着脸倒了半杯热水,兑了冷水,温温的端过来递给咏善。
"我自己来。"看见咏善又要喂,咏棋低低开口。
炎帝一道严旨把他打入内惩院,其实是将他从地狱救入天堂,第一见到了咏善,少去了心中大半忧虑,第二不再被母亲和清怡每天强灌喝药。两件事加起来,病就去了大半,这几天由陈太医亲自把脉开方,被咏善十二分尽心的照顾,总算慢慢能开口说话。
好药,好的照顾,加上暖炉热被窝,身子虽然一时不能养壮,脸上却多了一抹血色,眼睛也有了神采。
他为了偷信的事,对咏善说不尽的内疚,尽管咏善说不在意,自己却过不去心里这个坎,每次被咏善温柔对待,总觉得自己在欠咏善如海的重债里又添了一笔。
"怎么,哥哥嫌我手脏?"咏善把手一抬,端着水碗含笑瞅他。
咏棋经此一难,唯恐不能补偿欠咏善的,最怕的就是再惹咏善不悦,连忙摇头,"不是……"
"不是就好。"咏善这才把碗挪回来,轻轻抵在咏棋嘴边, "喝吧,温温的,刚好人嘴。"
咏棋和他相处久了,也知道他的脾气,知道只有顺着他才能高兴,虽然害羞,还是听话地把唇贴在碗边,一点一点轻轻吮喝起来。
淡淡的唇,贴着白瓷,好像花办贴着水一样柔软可人,这简简单单的动作,看得咏善怦然心跳,鲜血滚热起来,怔怔看了一会儿,滚热变成燥热,齐涌到下腹。
猛一缩手,倏然把碗从咏棋唇边移开。
咏棋正喝到一半,水碗忽然不见了,抬起眼疑惑地问:"怎么了?"
嘴角边挂着一滴水珠,欲坠不坠,水晶晶的诱人。
"没什么……"
"咏善?"
"哥哥……"咏善忽然低低叫了一声。
因为咏棋病得厉害,咏善早默默对自己下了严令,绝不能色令智昏,做出让咏棋受不了的事来。
这一阵子自问把持得不错,此刻却被一颗凝在咏棋嘴角边的水珠诱得神志恍如点燃的炮仗一样炸开,这才知道自己在内惩院实在关得太久了,青春精血猛然涌上大脑,就算是圣人也忍耐不住。
他,实在是太想念那暖玉般的滋味了!
咏棋半边身子被他抱在怀里,多少也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再一看咏善比火还灼人的眼神,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脸颊轰的一下红了。
刚要低头,咏善已经靠近过来,舌头在他嘴角上一舔,先把那颗惹祸的仙露卷到了肚子里。
咏棋不是沉溺色欲的人,这时却分外禁不住咏善诱惑,只是轻轻被舌头碰了碰唇角,却如同光着身子被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摸过一遍似的,忍不住一阵轻颤,不安道:"咏善,这样……坦样……"
"这样什么?"咏善在他耳边轻笑,"哥哥愿不愿让我碰?"
咏棋咬着牙涨红了脸,点了点头。
咏善骤然愣住了。
他瞪大眼睛,疑惑地审视咏棋,半日连呼吸都屏住了。
好半天,才从双唇间吐出一点点气,"哥哥刚刚……刚刚点头是……是什么意思?"瞬间的惊喜砸到头上,他这素来精明能干的人也惊讶到结巴了,不敢置信地盯着咏棋瞅,唯恐自己弄错了咏棋的意思,空欢喜一场。
这哥哥最矜持害羞,怎么可能如此大胆的点这个头。
咏棋被弟弟的目光看得羞不可抑,从脸颊到脖子,恐怕直到被被子掩住的胸膛都是殷红的了,自己这长兄真是当得够沦落的。
但只要咏善高兴就好。
反正等自己见了父皇,禀明真相,也就离死不远了。
生离死别就在眼前,还在乎这种早不知有过多少次的亲密事?能让咏善多欢喜一次,就算一次了。
被他好好的疼爱,想怎么亲热就怎么亲热,日后躺在冷冰冰的黄土地里也好回忆这滋味。
自古艰难唯一死,最艰难的都不怕了,还怕什么兄弟人伦,流言蜚语!
想到这,咏棋心酸难忍,看着咏善英俊的脸,强挤出一个笑容,又用力点了点头,小声道:"当然是愿意的。"
咏善犹自如在梦里,愣愣的。
咏棋从被窝里腾出一只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脸,这种主动大胆的动作平生还是第一次做,决心虽然下了,举动还是充满了怯怯,试探着抚了一下,才小心地摩挲起咏善的脸,仰着头对他道:"你不要忍着,看你忍着难受,我心里也不好过。"这话在他心中已几近淫词,是女人勾引男人时才说的话,声音如蚊蚋一般轻微。
"哥哥!"咏善怔了半晌,双臂搂着他抱紧了,把嘴贴到他耳边,不敢相信地问:"你说的都是真的?"
咏棋也不知是激动还是情动,浑身都轻颤着,连小巧的耳垂也跟着颤抖不已,肌肤上的微小绒毛赠过咏善的唇,无法形容的可爱。听咏善问这话,黑玉般的眼睛里水波漾了漾,越发透出一股毅然,又咬牙,着实用力地点了两下头。
咏善只觉得自己是站在冰窟窿里的人,却被人冷不防地往怀里塞了一团火,全身上下骤然暖和,熨贴到五脏六腑,暗叹一声苍天怜我!
把咏棋宝贝一样搂在怀里,低头赠着他的肩窝,嗓子激动得带上两分沙哑,反而更显得低沉性感,耳语似的道:"既然哥哥点头,我这回算是奉兄长之命了,保证让哥哥舒舒服服,乐不思蜀。"
心热起来,伸入被子下的手已经翻到亵衣边缘,蛇一样悄悄钻进去,顺着凝脂般的肌肤往下慢慢地赠。
咏棋也不是第一次,明白他要探到哪里:心窝一阵乱跳,指头还未侵犯进来,那地方反而先灼热一片了,活像期待着被蹂躏糟蹋似的。
双臀和大腿不由自主绷得死紧,甚至不敢喘气。
咏善看他紧张,朝他笑了笑,咬着他耳朵道:"好哥哥,腿松一松,膝盖打开一点,好让我伺候你。"
咏棋尴尬得不敢抬眼,倒也很听话,居然真的勉强把被子掩盖下的双膝打开了一黜,温顺的样子令人血脉贲张。
腿一打开,咏善立即一手握住了乖巧的男根。
咏棋忍不住倒抽一口气,轻轻嘤了一声,索性软了上半身,完全靠身后的咏善支撑着,感觉胯下被弟弟的手无声玩弄着。
咏临坐在房间角落的炉子旁装作不理会他们。
自从咏棋关进来,咏善一颗心全扑在咏棋身上,吃饭穿衣甚至如厕,都是自己亲手照顾。咏棋睡着了,他在床边照看;咏棋醒了,他就把咏棋当活宝似的搂着不放。咏临亲眼看着咏善被审受刑,依然对恭悔的信件被烧一事耿耿于怀,对咏善既往不咎,把咏棋宠上天的行为自然极看不惯,可是劝又劝不动,骂又不敢骂,只好来个眼不见为净。
所以只要咏善和咏棋腻在一起,他就冷着脸自己悻悻的跑去烤火。
此时远远回头瞥一眼,只能瞧见咏善的背影,隐约能看出他斜坐在床边,两臂伸到被底,正抱着咏棋。咏临只当他们在说悄悄话,自忖今时不同往日,想当日自己和咏棋哥哥怎样亲密,和咏善哥哥又是孪生兄弟,打不散的亲骨肉,两头都和自己亲热,现在倒好,忽然一个天地倒转,两个不搭界的哥哥忽然成了一对,自己倒变成多余的了。
正默默犯着酸劲,忽然一声轻轻的呜咽钻进耳道。
"咏善,不要……"
轻飘飘,沾着扣人心弦的湿气,勾得人浑身的虫子蠢蠢欲动。
咏临和咏棋认识了十多年,从没听过他如此甘美诱人的声音,整个一愣,半天才猛地一个抽搐,他们不会正在干那档子事吧!
当着他这个弟弟的面!?
咏临脑一炸,难堪得血往头涌。
他自问不是古板夫子,但束发受教,被母亲授以礼法,虽然行事任性,也知道轻重。古往今来鸡鸣狗盗奸夫淫妇多了,却从没听说过两个哥哥当着弟弟的面干这种勾当的!这算怎么回事!?
咏临开始难堪地只想躲,脖子缩了缩,猛地又挺直了脊梁,愤怒无比。
他们两个都不害臊,用不着自己替他们害臊!
咏临鼻子噗嗤噗嗤喘了几下,一咬牙,霍然站起来,大步往床边走,大喝道:"哥哥,你们干的好事!"
咏棋两腿间柔软处尽入咏善掌中,被爱抚到的地方如野火燎原,枕在咏善怀里,半瞇着眼,正不知天上人间。
忽然听见咏临一声怒吼,蓦然巨震,刚刚起来的一点兴致全吓走了,惊悚地往后别过脖子。
怎么居然忘了屋里还有一个咏临?自己真是淫荡到发了疯!
懊悔到几乎想呕血。
咏善挪了一下身子,用肩膀隔断咏棋和咏临的视线,害怕咏棋又溜走,双臂紧了紧,才回过头看向靠近床边的咏临,问:"咏临,你有事?"因为咏棋姻一诚心意而藏不住的欢喜满溢着,藏也藏不住,就算对着的是咏临,唇角也轻轻往上一掀,露出个情不自禁的笑容。
咏临顿时一滞。
满腹愤怒不层,被这个微笑突如其来,打得七零八落。
他和咏善一块长大,看着这哥哥震慑众人,登上太子位,冷峻威仪不在话下,却还是头一次见他笑得如此幸福。
咏临愣了半日,看看咏善,又看看被咏善遮住只能瞧见一点后脑勺的咏棋,好像被人拿麻布塞了嘴,本来要痛骂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怎么了?"咏善又问了一句。
他问得很温和,咏临不知道为什么,却听得心里一酸,几乎淌下泪来。
罢了,罢了,可怜他这咏善哥哥,当太子当得七劳八伤,不爱喝酒不爱赌钱不爱美人,一辈子也就这么一个不好的嗜好。
他这个当弟弟的,如果连哥哥这么一点点乐子都要硬生生剥走,岂不连咏升都不如?
"我……"咏临憋了半天,脸从红憋到青紫,最后好像呼地一下,把肺里蓄起的气通通放走了,瘪下胸膛,颓然道:"……没事。"
像要把浑浑噩噩的脑袋甩清醒一点似的,狠狠甩了甩头。
转身回到自己的小床上,索性拉上大棉被盖住头脸,眼不见为净!
咏善本来也担心咏临鲁莽,会大闹起来,自己倒没什么,最怕是咏棋脸皮薄受不了,没想到咏临居然如此通情达理,爬回另一张床上睡觉,棉被往身上一罩,俨然就是明白的告诉咏善——你们尽管自行其事好了。
这张放行条开得咏善心花怒放,他聪慧机灵,瞬间就领会到咏临的心思,大叹不愧是亲兄弟,这才叫心有灵犀,一母同胞的体恤。
抿唇一笑,赶紧安抚怀里满脸羞愧懊恼的咏棋,"哥哥别怕,没事了。来,刚才摸到哪最舒服?告诉我。"
咏棋在他怀里扳着脖子回头看了一眼,对面床上一床大棉被包着大大的突起,不用说是咏临缩在里头,同室相处,当着一个弟弟的面和另一个弟弟……真是前古未闻的奇淫之事,自己居然就是当事者!
可越这么想,身子越是不听使唤,每一寸肌肤敏感到不堪。
咏善在被子下稍微碰碰,就烫得他浑身颤栗,下安地扭动,咬着牙不敢放声,哆嗦着细细求道:"不行的,咏临在……"
"咏临在又怎么样?"咏善放开胆子,索性蹬了靴子上床,一起窝进大棉被里,肆意抱着他摩挲,咬着咏棋耳朵低声调笑,"偏要在咏临面前做几回,让他知道哥哥以俊是我的。"半真半假的醋意。
咏棋听了,反而暗中松了口气。
他从前怕极了咏善疯狂的独占欲,偏偏物极必反,现在是爱极了。经过偷信的事,内惩院的事,还有被灌药的事,他现在只剩下一个咏善,对他时而凶、时而温柔、时而霸道、时而卑微的咏善。
到如今,咏善还像从前那样对他充满欲望,真是上天见怜。
咏善在被子下的手又探过来,往两腿之间伸,咏棋胸膛小鹿直撞,眼角瞥瞥那头藏着咏临的被窝,心惊瞻颤,最终却还是咬着细白牙齿,心一横,像荡妇一样把两腿打开,给咏善开了方便之门。
这实在太出奇了。
咏善也忍不住惊诧地看他一眼,和大瞻的举动截然相反,咏棋的表情反而透着惴惴不安,咬着下唇,雪白的肌肤覆上一层淡红,谁看了都知道他已经紧张到了极点。
咏善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低笑着道:"好不容易凑一起了,今天不忙别的,先说点知心话吧。"
咏棋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两腿自然合拢起来。
"哥哥,先等一等。"
咏善在被子里解了自己胸前扣子,脱了外套,连贴身的亵衣也脱了,通通丢到被子外,抱着咏棋的后腰往自己怀里带。
咏棋连日都在床上躺着,只穿着白色的亵衣,薄薄的,咏善却依然嫌它碍事,手摸索到咏棋胸前。
咏棋脸又红了红,低声间:"不是要说话吗?"
"脱了衣服抱着舒服。"
见咏棋没吱声,咏善灵巧的指尖在他衣服上拉扯几下,把衣服松开了,一并丢出被外。
两具赤裸修长的身体在看不见的被子里相触,有这一层棉被遮掩,竟比一丝不挂四目相投更引人遐想。
顿时连彼此心跳都听得一清二楚,急行军的鼓点一样,咚咯咚咚,砰砰砰砰,快得不象话。
两人都觉得身上仿佛着火了,却一点也不疼,和冬天里浸的温泉一样,烫呼呼的。
这种热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天地在,它就在,源源不断从地的深处透出来,没人能让它增一分,减一分。
不知不觉,咏善和咏棋都沉浸在这熟悉又陌生的温暖触感中,这一刻甚至不能用快活形容,快乐这个词太单薄。
玄而至静。
两人都沉默着,舒服得想相拥着睡去,但怎么也舍不得就这么睡了。
很久,咏善噗地笑出来,坐起一点,把光裸的脊背靠在床头,问咏棋,"哥哥,你说冬天的猫儿取暖,是不是也像我们这样?"
咏棋躺在他怀里,一仰头,正对正上方咏善深邃明亮的眼睛,顺着咏善的话一想,不禁也觉得有趣,"果然是像。"
两人相视一笑,开心如七八岁的孩子。
咏棋终于不再那么拘谨,今天病好点,身上也有了点力气,和咏善说了两句话,有了兴致,也学着咏善的样子要从床上坐起来。
咏善忙道:"脊背不要靠到床头,会着凉。哥哥把头枕我这。"结实浑圆的肩膀探过来。
咏棋听话的枕在他肩膀上,手顺其自然地往后放,沿着过去抚到咏善背后,忽然一缩手,变了声音问:"背上怎么了?"
"怎么?"
"你的背上摸着一道一道的。"咏棋坐起来,"给我瞧瞧,是怎么了?"被子刷地滑下来,露出纤细美丽的肩膀。
咏善赶紧帮他把被子盖上去,若无其事道:"牢房里当然没有太子殿好,开始用的被褥不干净,害得我背上生了一层小疮,陈太医给用了药,现在好得差不多了。哥哥瞧这个干什么?怪难看的,我可不要让你瞧见自己这个丑八怪模样。"
"咏善,"咏棋刚来的时候病得昏沉,整个人浑浑噩噩,现在却不是好哄骗的,心里仔细一想,脸上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血色刚地褪得干干净净,盯着弟弟问:"你说在内惩院一点苦头也没吃,都是骗我的?"
"没骗哥哥。"
"那你要让我看看你背上到底怎么了。"
咏善沉默下来。
咏善背上杖伤已经医治,只是有的地方正在结痂,摸起来凹凹凸凸,现在看,也许有些狰狞吓人。
"我要……亲眼看一下。"咏棋忍不住用手去扳咏善。
咏善越见咏棋这样在意,越不敢强来,一把握住咏棋手腕,把他往怀里按,轻描淡写道:"怕了哥哥,我自己招了行不行。刚来的时候过了一次堂,不过真的没吃苦头,哥哥想想,我怎么说也是个太子,内惩院里的人敢把我怎样?不怕日后祸延九族吗?稍微挨了几杖,只是做个幌子给父皇看,瞧起来吓人,其实内里一点不伤。你不知道,这些审问的下役们是祖宗传下来的活计,要重就重,要轻就轻……"忽然停下话,低头问了一声,"哥哥?"
他猛然觉得不妥,把怀里缩成一团的咏棋扶起来,捧着他的脸一看,吼道:"快松口,你疯了吗?"伸手去撬咏棋牙关。
咏棋死死咬着下唇,鲜血就从雪白齿间潺潺逸出。
咏善把他牙关捏开,看见下唇已经咬出一圈牙印,血还在不断的流,顺着下巴婉蜒而下,在雪白肌肤上走出一条惊心动魄的红线。
咏善心疼之极,看看周围,竟没有趁手的东西,又不敢丢下咏棋下床拿东西给他敷伤,只好随手把床边刚脱下的亵衣拉过来,扯起白色衣角先给他抹掉嘴角和下巴上的血。
咏棋被他吼了一下,倒变乖了,一动不动让咏善给他擦下巴的血迹,两眼红红的泛着泪光,只盯着面前的咏善看。
他怔怔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忽然低声道:"弟弟,你要我吧。"
光裸的双臂往上一抬,搂住咏善的脖子,唇印在咏善唇上。
咏善一诧,才觉得嘴里淡淡腥甜。
醒悟到,这是咏棋的血。
仿佛一根针扎进肉里的刺痛。
咏善勉强笑道:"都多大的人,亏你还是长兄,还怕疼?等把血止住再说。"
咏棋今天令人难以置信的倔强,抱着咏善的脖子不肯撒手,被子从身上滑下来,大半个脊背裸露在外,冷得簌簌发抖,却像猫眯似的,依然呜咽那一句,"弟弟,你要我吧。"隐约像在哭了。
咏善眼窝一热,几乎也坠下眼泪。
抱着咏棋,在他光裸的肩膀上抚了抚,一咬牙,贴着他咬伤的唇吻了一口,按着他双肩,让他平躺在床上,覆身上去,分开修长瘦弱的大腿。
腰往里一送,火热的顶端骤然闯入细嫩甬道。
咏棋久未做这事,疼得"啊"一声哭叫起来。
咏善忍着心肠,晃动腰杆往里用力,深入到最里面,抽出来大半,又狠狠贯穿,顶得咏棋浑身颤栗,后仰着脖子拼命摇头。
"哥哥你看,我还是过去的咏善,一点也没变。"咏善用身体最坚硬的部分穿刺着他,灼热的气息覆盖着他,咬着他的耳朵,沉声笑道:"还记得当日我们在内惩院吗?我就是这样折腾哥哥的。像这样……"
手摸到咏棋胯下,握住已经勃起的花茎用力一捏。
咏棋惊喘着啜泣,臀部一紧,立即招来咏善在臀丘上狠狠一拧。
"呜!"疼得咏棋往上一弹,瞬间就被咏善压制住了。
年轻气盛的欲望,好整以暇地打击着凄惨的甬道。
抽出,插入,男人的凶物摩擦过肉壁黏膜,要揉碎了花心才肯罢休。
"我这样的人,背上挨几杖子有什么大不了?"咏善用力顶着咏棋的弱处,霍霍闪光的眸子刺透了他的身体,唇边扯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哥哥这里,挨过我多少肉杖?"
咏棋承受着暴风雨似的抽 插,大睁着氤氲双眼看着头顶上方的咏善。
他已经没说话的力气,一下接着一下的攻击,把他的精气神通通夺走了,五脏六腑都要被肚子里的异物挤散了,挤碎了。
受到挤压的 穴口,不得不尽量张大容纳不断进出的火热异物。
好热,好疼。
好……心安理得……
咏善像要把他弄成碎片一样的贯穿着他,好像积压了太久的烈火,在闷罐子里一股脑膨胀开,爆开,把他从里到外烧得连灰都不剩。
"大家都是荆棘丛里出来的,谁不带点伤?"
"……"
"哥哥,我伤过你,你也害过我。"
"……"
"我们兄弟俩,谁也不欠谁。"
巨大肉刀摩擦着幼嫩内壁,理智在背德的汪洋中越飘越远。
咏棋攀着咏善结实的肩膀,蹙着眉,闭上眼睛。
他口里不说,心里却暗道,我欠你的。
这辈子,你就是我的债主了。
第三十四章
这一次咏善半点没留情,直把咏棋做得晕过去才算。
痛快酣畅发泄了少年血性,掀开一边被角悄悄一看,自己也不禁倒抽口凉气,咏棋雪白的身子上多了几处青紫伤痕,不用说也是自己刚才兴奋起来掐的,满以为控制着手劲,没想到如此严重。
褥子上的双腿微开,大腿根部一塌糊涂,黏着罪证般的体液,秘处红肿肿的看着可怜,心疼是心疼,偏偏又让人血脉贲张,下腹一阵发热。
咏善赶紧别过眼,穿了一条亵裤,披着外套下床。
不免懊恼。
这样不知轻重,本末倒置,从来不是他的做事风格。明明知道他病着,还咬伤了嘴,怎么居然真的硬做到了最后?
他责备着自己,到桌子边取了炉上的热水,端了盆子毛巾过来给晕过去的咏棋擦洗。
这位太子殿下伺候别人的经验不多,手脚却极麻利,心思也多,一边怕棉被掀开太久冷着哥哥,一边又怕动作太大把哥哥惊醒,还担心胳膊不留神往后赠,会把水打翻,小心翼翼一番功夫做下来,把咏棋擦洗好了,自己却出了一身冷汗。
端着半凉的水放回桌上,一晃眼,瞥见咏临悄悄把头探出棉被。
咏善走过去,瞅着咏临屁股的地方,隔着棉被用力一拍,压低声音道:"小毛孩,敢偷看大人?"
咏临把被子往身外一扯,坐起来哂道:"你比我大多少?我是小毛孩,你倒是大人了?"
"小声点。"咏善做个手势,忽然极诚恳地朝咏临笑了一笑,"多谢了。"
咏临朝另一边床上看了看,鼻子皱了皱,无奈地放低音量,"先说好,这种事只此一次。我的哥啊,你们这做的叫什么事嘛?光顾着自己高兴就好了,不用管我的死活?一个牢房里又哭又闹的,我又不是聋子。"发了两句牢骚,忽然觉得自己越说越尴尬,闭上嘴瞪着咏善,隔了一会儿,讪讪的问:"他怎么了?"
"晕过去了。"咏善眉头一拧,很快慢慢松开,缓缓道:"哥哥身子比先前还不如,也不知道这段日子到底出了什么事。按理说,丽妃是他母亲,无论如何也会护住他的,怎么不在我眼前几天,就虚弱成这样?"
咏临哼道:"你不知道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陈太医不哼不哈的,问什么都不给个明白话;图东也是小角色,谁问得出来他在外面被谁欺负了?说不定是咏升。或者是因为害了你,他心里内疚,心魔一起,百病缠身。"
两人正低声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外面一声扯着喉咙的高喊从牢门外飙着闪进来,"这算什么罪?我不信!滚开!放开我!我要见父皇!父皇!"犹自狂吼不断。
咏临咦了一声,跳下床凑到牢门处,贴在门上听了半晌,露出个古怪笑容,"这声音听起来怎么……好热!哈!"
他举起手在牢房上匡匡匡匡一轮乱敲,吆喝道:"有人没有?外面有人没有?"
咏善暗怪他鲁莽,不过已经来不及阻止,赶紧回到咏棋身边,把厚厚的棉被掖好,又在他耳边放两个小软枕,以免被吵醒。
自从炎帝对两位关在内惩院的皇子下了恩旨,咏善咏临的待遇一日好过一日,为了预备召唤,还在门外安排了一个低等杂役值班。
咏临一叫,牢房立即就开了,钻进来一个杂役,垂手问:"殿下有什么吩咐?"
咏临坐回炉子旁,搓着手,大模大样地问:"外面刚刚有人大吵大叫的,怎么回事啊?"
"回殿下,是咏升殿下。皇上刚刚下旨,把咏升殿下暂押内惩院……"
"好家伙!"咏临一跃而起,哈哈大笑,"我就说是他,真是大快人心!"转头对咏善拍着手道:"哥哥,这也算造化吧,恐怕要青史留书了。一代圣君,四个儿子通通都丢内惩院里来了,真真千古佳话。喂,快把你们的头儿孟奇叫过来,告诉他,咏临殿下请他把咏升安置过来,我们四兄弟聚一聚,也算团圆。我可很想念这位五弟呢!"最后一句是对那杂役说的。
十指攥拳,松了又紧,关节发出不怀好意的格拉格拉声。
"咏临是说着玩的,你别当真,下去吧。"咏善一挥手,把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杂役遣退,看着他关上门,才对咏临道:"我知道你前阵子受了咏升的气,恨不得一拳还一拳。不过大家都是兄弟,又都落难到这里,还要窝里斗,算什么好汉?怎么说也是皇子,给点风度让人瞅瞅。"
咏临一腔高兴,被咏善泼了一盆冷水,顿时悻然,哼一声道:"我没有哥哥你这么如海度量!别忘了,要不是有个宣鸿音拦着,他早一铁杖打断你的脊梁了,什么时候想过我们是兄弟手足?"
咏善知道再接下去说,只会又是拌嘴,索性抿一下唇,低头帮未醒来的咏棋顺额角的细发,反正咏临性子直心肠软,大不了嘴上发一通火。
果然,咏临嘟嘟囔囔了一会儿,就闷声不吭了。
他又耐不住一个人憋着,在屋里来回踱了几个圈,忍不住主动和咏善开口,"哥哥,你说父皇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好端端的,把我们关进来,这还说得过去,毕竟牵连了一个御史谋害大案,可接着又把咏棋哥哥关进来,罪也定得蹊跷。现在轮到咏升了,他虽然不是个好东西,不过也不该犯什么大罪吧?把四个儿子都关内惩院,父皇到底想干什么?他是不是太老了?"
"闭嘴,"咏善沉下脸,"咏临,你再敢对父皇不敬,小心我不饶你。"
"我说的是实话,父皇难道没有老?天下间,哪里有把自己儿子都往牢狱里送的父皇?"
"这事不好懂,你别问了。"
"你能懂,我就不能懂?有什么不好懂?哥哥,你说啊,说了我就能懂。"
咏善被他缠得烦,又怕他吵醒咏棋,目光蓦地一厉,"圣人不仁,你懂不懂?"
咏临一愣,怪老实的摇头,"不懂。"
咏善本来想发火的,反而被他惹得莞尔一笑,伸手抚着他后脑勺道:"等我们出去了,再慢慢教你。你呀,就坏在不肯用功读书。"
其实,咏善一听杂役说被关进来的是咏升,已经对炎帝的计划心里有数。
要开始料理咏升身边的人了。
炎帝雷霆手段,却真是用心良苦,明面上是打压咏升,又何尝不是先把咏升丢在内惩院保护起来,免得他越陷越深。先狠狠弹压,挫败他的妄想,从此以后修心养性,才能安享天命。
到了晚上,咏棋也幽幽醒来,咏善那一轮如狼似虎的侵犯,让他双腿依然不断打颤,脸色也很苍白。咏善心里愧疚,亲自伺候穿衣,还打算继续喂饭。
咏棋见咏临偷偷瞅他,知道原因,困窘得无地自容,如果还躺在床上让咏善喂饭,只会更加尴尬,再三坚持要下床在桌边吃饭。
咏善拗不过他,只好道:"随哥哥了,不过既然能下床了,今晚一定要多吃点才行。"贴着他脸颊低声道:"要是吃得不够,我可是会惩罚哥哥的。"
想到咏善以往的"惩罚",咏棋脸上闪过一抹羞涩。
从前明明只有惧怕痛恨,现在回忆起来,却暗香四溢,旖旎得令人熏熏欲醉。
杂役们把热菜热饭端上来,一一摆好,三兄弟共一个桌子坐下。
"小子们真懂事,送来的酒货色越来越好了。"
咏临天性豁达,虽然不甘心咏棋偷信害咏善,但看见咏棋瘦骨伶仃,又和咏善好上了,今天疼得直叫唤也用身体抚慰了他咏善哥哥一顿,不由心软。
再说,毕竟从前和咏棋是好兄弟,自己生了咏棋这么多天的气也够了。
他索性把过去事一笔抹掉,端起酒倒了三杯,"来,咏棋哥哥,咏善哥哥,我们三个干了这一杯,从前的事,我也下想说了,反正吃最大亏的不是我。别怕,酒温过的,不冰。我先饮为敬。"一仰头,咕噜灌了自己一杯。
咏棋进入内惩院后,就已经察觉咏临对他带了怨恨。
他从小就最疼爱这个弟弟,现在不但连累咏善,连咏临也一起连累了,自己又确实做了对下起他们兄弟的事,一直在咏临面前抬不起头,每次被咏临拿眼睛瞪着,心里刀割似的难受。
今天和咏善做了那事,更加没脸面对咏临,早准备了被咏临冷嘲热讽,没想到咏临一端杯,却说出如此贴心的一番话,咏棋眼眶顿时一热,不肯让咏善拦着,自己举了杯道:"这一杯是一定要干的。"
咏临烈酒下肚,也颇有一笑泯恩仇的良好自我感觉,顿时豪气大发,点头道:"好!喝了这杯,我也和咏善哥哥一样,就是那一句,我们兄弟,谁也不欠谁的了。"
咏棋正仰头喝了半杯,猛地一呛,咳得脸脖紫红。
咏善赶紧帮他抚胸拍背,和他说,"哥哥慢点,早叫了你不要喝酒。"一边冷冷瞪了捅娄子的咏临一眼,沉沉笑道:"好啊,你倒真的竖起耳朵听了全程?"
咏临张大了嘴,呆了片刻,蓦然哈哈大笑,直认不讳,"大家在一个屋里嘛,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在,棉被都盖头上了,声音还是要往我耳朵里钻,我有什么法子?"
他说得这样明白,两个哥哥都一愣,回心一想,也对,做了都做了,明知道他在一旁的,何必还要硬装正经。
见咏棋不好意思地一笑,咏善才总算放下心,敲了咏临一个爆栗,坐下给咏棋布菜。
这么一闹,尴尬的气氛反而去了八九分,咏棋被咏临纠缠着又喝了小半杯,脸颊晶莹中透出粉红,偶尔瞅隔壁的咏善一眼,乌黑眸子又大又亮,目光柔和,连冰都能被他瞅化了。咏善开始还怕他对着咏临就把自己搁在一边,一直暗中警惕,发现咏棋不时悄悄瞅自己:心里才安定下来,浑身舒泰,越发意气风发。
一桌酒菜,在谈笑中去了大半,连咏棋也不知不觉吃了不少。
"等着吧,父皇这几天就会把我们放出去。"
咏善听他说得太笃定,故意捉弄他,一笑道:"你懂父皇的心思?"
"饶了我吧哥哥,什么圣人不仁,我当然不懂。王太传说的那些书,我听着就想瞌睡,亏你们还津津有味的。就当我空想,想象一下过几天会被放出去好不好?"咏临一边嚼着一块鹿肉,一边大剌剌道:"如果放出去,我要干什么好呢?哦,首先拆了咏升的住处,把他的珍宝都砸个稀巴烂……"
"咏临。"
"知道了!要有度量嘛!过过嘴瘾都不行么?那好,我说个正经的。"咏临低头思忖了一会儿,露出一点正经神色,"等我出去,先好好陪母亲几天。进来这阵子,恐怕她要担心坏了,前阵子她要我在淑妃宫陪她,不要到处捣乱,我还和她斗气来着,现在想起来,自己真是不孝。"叹了一口气。
他这么一说,勾动他人情肠。
咏善本来就担心炎帝对淑妃动手,自己枉自当了太子,对这件事一直没能想出办法,照炎帝说的,若新皇和咏棋纠结不断,丽妃和淑妃隐伏在后宫,党羽众多,盘根错节,居然真的是个死结,非折损人命不能解决。
但要是连亲生母亲都保不住,自己当皇帝又有什么意思?
咏棋想起丽妃,心肺扯痛,脊背又冒出一股寒气。
好好的一顿饭,被咏临一句罕见的正经孝顺话打坏了气氛,咏善和咏棋不知不觉都停了筷,沉默不语。
咏临不知道两个哥哥想的东西远远超出自己想象,奇道:"怎么都不说话了?别这样啊!我虽然贪玩,也是有孝心的。偶尔说这么一句有情意的,不夸我也罢了,还活像见鬼了似的。对了,听说丽妃也从冷宫里放出来了,前一阵子不是住到太子殿里头了吗?我看咏善哥哥出去,丽妃八成要从太子殿挪出来,父皇大概会重开丽妃宫吧。咏棋哥哥,你是和丽妃一块住,还是依旧和咏善哥哥一块?"
咏棋正忆起那段被丽妃日日灌药,不见天日的日子,闻言猛地一颤,失声道:"我不要和她一块!"声音尖锐激动。
咏善吃了一惊,身子朝咏棋那边靠过去,"哥哥怎么了?就这么怕和我一块?"抓着咏棋的手一握,汗涔涔,冷得像冰块一样。
"不是……"咏棋反握着咏善的手,仿佛怕被咏善甩开似的。片刻冷静了一点,声音也不像刚才那样激动,慢慢抬起头,带着央求的意思小声道:"我不要和母亲一块,要是出去,我想住在太子殿……"
咏棋一向孝顺,这样异常的请求,绝不合他的性子。
咏善疑心顿起,脸上扯起一抹令人安心的从容微笑,徐徐道:"哥哥想和我一块,我求之不得。不过就算搬过来,也可以常去丽妃宫请安,毕竟那是你母亲……"
看见咏棋低着脸,只管摇头,咏善更加笃定其中有蹊跷,顺着绕了一圈,转道:"丽妃在太子宫里对哥哥做什么事了?"
咏棋身子僵了一下,半晌,把头晃了晃,平板地道:"母亲对我很好。"
咏善还想问,却被一阵牢房门打开的铁锁匡当声打断了。
房门推开,首先进来图东和两个杂役,入门朝三位皇子匆匆行礼,立即退到门边,垂手低头站在一旁,后面跟着主管内惩院的孟奇。
孟奇也不是主客,他是扶着一个手里托着一轴明黄卷于的官员缓缓走进来的。
三人一见来人,都愣了一下,不由自主站起来。
咏善素来高傲,此刻见到这苍苍白发,却不禁一阵激动,走前两步,按捺着叫了一声,"太傅。"
王景桥身穿朝廷一品大员正装,满脸严肃刻板,混浊的眼珠往咏善身上一扫,掠过一丝慈爱欣慰,转眼就隐没了,咳嗽一声道:"圣旨到,请三位殿下接旨。"
三人忙都出座跪下,静等宣旨。
王景桥站定了,展开明黄绫子包封的圣旨念道:"传,大皇子咏棋,至体仁宫面圣。钦此。"
这圣旨总共就那么十几个字,太傅年老,念得瓮声瓮气,中间还加几个断句,慢吞吞地念完了,好一会儿,下面三个皇子才怔然,知道除了要咏棋见驾,竟再没有别的旨意。
咏棋道:"儿臣遵旨。"叩头谢恩,动作虽然慢,倒透出一股从容,像一直等待的事终于临头了,反而没想象中的惧怕。
咏善和咏临电光石火间对个眼神,都有些凛然,一起拖着膝前行两步,道:"太傅,我也要求见父皇。"
咏临仰着头看着王景桥,加了一句,"反正太傅也要带咏棋哥哥去复旨,刚好,把我们带上。"
王景桥低头打量他们一眼,语气毫无起伏,只道:"面君有面君的规矩,两位殿下是皇子,自然很清楚,天家君臣父子一体,皇上既是两位殿下的父皇,也是两位殿下的君主,不是说见就见的。这样吧,老臣会转达两位殿下的请求,等皇上定夺。"说罢,目光转到咏棋身上,低声道:"咏棋殿下,皇上正等着,请吧。"
咏棋从地上站起来,腿脚无力,膝盖软软的,视野也有些摇晃。他怕咏善担忧,咬着牙勉强站稳了,朝两个弟弟露出一个微笑,"没想到父皇还念着我,这是好事。"迈步要走。
"哥哥!"咏善抢前一步,抓住他的手臂,欲言又止。他回头看看一脸高深莫测的太傅,又看看一脸懵懂不解的咏临,关系到咏棋,竟有些不知所措,只管抓着咏棋的手臂不放,倒像抓着玩具不肯放手的孩子。
王景桥见这不是办法,劝道:"太子,让咏棋殿下去吧,这是圣旨,就算是太子,也不可不遵圣旨。"他叹了一口气,走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殿下,你这股气,要沉到最后啊。"
咏善目光霍地一跳,转头盯着王景桥,像要把他看透了。
良久,长长舒出一口气。
"哥哥过来一步说话。"他抓着咏棋的手,把他带到牢房一角,审视他一番,低声道:"哥哥答应我,见到父皇,不管他问什么,都照我说的四个字办,知道吗?"
咏棋目光往王景桥处幽幽一晃,问咏善,"哪四个字?"
咏善把嘴靠过去,附耳道:"一字不言。"
头移回来,凝神看着咏棋,问:"记住了?"
"嗯。"咏棋点点头。
咏棋跟着王景桥,前后围了十六名体仁宫侍卫,说是护卫,其实就是监视。
从内惩院到体仁宫,夜里寒风阵阵,穿过大半个皇宫,又在殿外等吴才通报,冷得直打哆嗦。
好不容易吴才奉旨叫进,咏棋奉旨,独自进殿,一跨入门就被迎面的热气熏得脑子懵懂,身上骤寒骤热,难受得直蹙眉,好一会儿视线不再摇晃,才看清楚炎帝拥被坐在正前方的龙床上,早就看着他了,慌忙跪下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咏棋。"
"在。"
炎帝的声音并不高,带着一点病人的虚弱,但不疾不徐,不怒自威的温和,"你跪过来点,朕有话问你。"
咏棋挪着沉重的膝盖靠前,跪到炎帝床边,低着头,嗫嚅道:"父皇……父皇要问儿臣什么?"
"回宫后,你是不是在内惩院里,擅自求人帮你给丽妃传递信件?"
咏棋没想到炎帝会先问这个,默默一怔,脑海里闪过咏善说的"一字不言"四字,却随即要摆脱这个念头似的摇了摇头。
炎帝问:"怎么?没有这事?"
"不,有的。"咏棋深吸一口气,满殿的炉火热气,熏得肺里滚烫,他沉了沉声,忽然大着胆子抬起头,直视着自己的父亲,"儿臣在内惩院,确实曾经私下传递信件,不过那是因为挂念母亲,写的请安信,里面并没有违禁的字句,请父皇明察。"
"信件,只是小事。肤今天召你过来,并不只为了这个。"炎帝不置可否,淡淡道:"内惩院的事,太子殿的事,肤都有耳闻。朕问你,是不是咏善逼迫你?不要怕,你们两人都是朕的骨血,肤谁也不偏袒。你据实说,朕自然公道处置。是咏善开的头?"
"不是。"
"你再说一次。"
"不是咏善开的头。"
炎帝神色微变,认真打量自己最柔弱的长子,四目相交,竟火石撞击一样进出火花。
咏棋答了上一句,一颗心反而定下来,也不等炎帝再问,一字一字清晰地奏道:"这些事,说出来亵渎圣聪,不过父皇过问,儿臣不敢隐瞒。和咏善的事……是儿臣起的头。儿臣从封地被押回内惩院,满心惶恐,不知如何自救,所以想出这么个见不得人的主意。咏善只有十六岁,年少可欺,又血气方刚……"
头上瞬间死寂一般。
咏棋料想炎帝震怒在即,不过自己已经豁出去了,也不在乎凌迟还是活剐,这一刻心里清明,竟事事想得周到,口齿也异常伶俐,又道:"这事开了头,咏善一时也被我这哥哥骗住了,替儿臣说了好话,把儿臣带到太子殿反省。可这太子位本来是儿臣的,咏善虽然对儿臣极好,儿臣心里还是不自在,嫉恨难当下,趁咏善不留神,从他密格里偷了恭无悔的信,烧掉了泄愤。父皇明鉴,恭无悔的信是儿臣烧的,儿臣亲眼看过那信,上面明白写了,咏善到天牢是训诫教导恭无悔,并没有半点加害的意思。"
他顿了顿,还加了一番话,"听见咏善被关进内惩院,儿臣开始还高兴了一阵,所以在太子殿住的那阵子,一直默不作声,不曾向父皇自首。本来满心以为除了咏善,父皇会重新爱重儿臣。没料到父皇一道旨意,把儿臣关进内惩院,现在又召来问话,可见父皇烛照千里,对内情已经洞若观火。事到如今,儿臣不说也不行了,勾引咏善,偷信烧信,隐匿实情不报,都是儿臣一人之罪。父皇,儿臣不孝通天,亵渎人伦,白白受了父皇母亲教诲,求父皇判儿臣以极刑,以昭雪无辜!"伏在地上不再作声,只有剧颤双肩表达出心中的激动。
偌大体仁宫,霎时一点声息也没有。
九五之尊的雷霆之怒,却不见踪迹。
咏棋伏在地上,半晌,才听见上方沉沉一声叹息。
"一篇假文章,破绽处处。"炎帝语气平静得令人难以置信,仿佛嚼了一嘴黄连,满满的苦涩。
"父皇?"
"咏棋,朕问你,你怎么知道咏善手上有恭无悔的亲笔信?"
"儿臣……偷偷搜咏善密格的时候无意中找到的。"
"那又怎么会知道恭无悔的信要紧呢?这么多东西不偷,只挑这一件偷?"
"儿臣不知道这个是否要紧,要全偷怕咏善发现,原先只是打算随意偷一件,烧了泄愤,没想到鬼使神差,真的偷了一件关系咏善性命的。"
炎帝不冷不热地一笑,"那你告诉朕,在内惩院里帮你私下传递书信的人是谁?"
果然姜是老的辣,这一针戳在死 穴上,咏棋除死无大碍,却被这问题弄得浑身一僵。
"你身在内惩院,总不能自己去送信。送信人必定会有名字,说,是谁?"
咏棋深深垂着脸,摇了摇头。
炎帝低声道:"朕知道,你是不愿答了。"
仰头,长叹一声。
老迈的眼睛里闪着幽幽黯淡光芒,语调竟然比先前温和了些,问道:"那日,肤亲自去太子殿看望你,你躺在床上,话都不能说。你这身子一向不好,但也不致于一回来就病得不能开口,这是怎么回事?"
咏棋心里一震,不敢犹豫,答道:"儿臣真的病了,儿臣没用,这身子骨比不上几位弟弟,一到冬天就全身乏力,喉咙干涩。"
"和丽妃无关?她没有从中插手,不许你向朕坦陈内情?"
"父皇!"咏棋大呼一声,伏地颤声道:"母亲对儿臣之疼爱,人人皆知。儿臣生病,母亲衣不解带日夜守护在旁。儿臣身负数罪,死不足惜,但父皇这样无端猜疑母亲,母亲实在无辜!"
炎帝没有被咏棋的痛呼撼动,脸上仍是悲喜参半,良久,道:"咏棋。"
"儿臣……在。"
"今天,你告诉了朕很多内情。朕投桃报李,也告诉你一些内情。"炎帝挪动身子,让自己坐得更端正一点,俯视着脚下的长子,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咏善在内惩院,受了几次刑,却还是一字不答。"
脚下匍匐的身躯,骤然颤动。
"你弟弟他,一口咬定,从来就没有什么恭无悔的亲笔信。"
咏棋起初咬牙忍着,听了这句,心肺仿佛被人从中间撕开一般,两手死死扣在床前铺着的厚毯上,放声痛哭起来。
咏善!
咏善!
那种搅碎心肠的痛苦无法形容,连魂魄都一起化成滚烫的白雾,瞬间散到四面八方,不复存在。
脑海里浮起咏善的笑脸时,世上再没有别人,没有父皇,没有母亲,也没有咏临。
咏棋肝肠寸断。
他不明白自己凭什么得到咏善的珍视,不明白为什么老天把他安排在这样一个位置,塞给他一段幸福,又让他亲手摔碎,看着它活生生在眼前四分五裂。
喉咙发腥,猛一下狂咳出来,看着点点猩红溅在面前绣着如意百蝠的厚毯上。
他没理会沿着嘴角蜿蜒的鲜血,十指接地,死死挠着,仿佛就靠着这么一点力量支撑身体,断断续续道:"求父皇……赐……赐死儿臣……"
一句话未说完,眼前骤然发黑,栽倒在地上。
"咏棋!"撕心裂肺的尖叫传来。
丽妃从殿后帘子里冲出来,满头青丝短短数日白了半数,凌乱得令人惊诧,冲到御床前,跪下把晕过去的咏棋抱在怀里,"咏棋!咏棋!母亲在这里,你醒醒啊,孩子!"
见怀里咏棋昏死过去,嘴角鲜血尚未凝固,缓缓往下淌,又心疼又愤恨,一时连帝王之威都不畏惧了,抬头恨恨看着坐在床上静静目睹这一切的炎帝,哀痛道:"皇上好狠的心!虎毒尚且不食子,咏棋毕竟是皇上的亲骨肉,你真要生生逼死他吗?"
帘后追出几个内侍。他们是奉命看住丽妃,让她老实待在后面听炎帝和咏棋对答的,没想到丽妃情急之下力气骤大,被她挣脱出来。看见丽妃已经跑到炎帝床前,内侍们赶紧跪下请罪。
"他能不死吗?"炎帝挥挥手,叫内侍们退下,目光移到丽妃脸上,顿时一沉,"就算此刻不死,妳也听见了,按他刚才认下的罪,日后也要处死。"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上这样圣明,一个半大的孩子说谎,您会看不出来?"丽妃一句顶回去。
炎帝紧闭着唇,一言不发。
丽妃被他深沉的目光盯得浑身一寒,积威之下,不自禁低下头。
她也是聪明人,连续遇上变故,咏棋无端被再次关入内惩院,自己又被囚禁在太子殿,加上今夜临时召见,在帘后听炎帝一番话,已经猜到炎帝是要把宫里祸患一一料理干净。
暴雨将至,避无可避。
天下有谁能抗得过昭昭皇权?
只片刻,丽妃就已想明白。
炎帝对一切早洞若观火,意在请君入瓮。
要偿罪,不过一死而已!
她恋恋不舍地看着怀里咏棋俊俏年轻的脸颊,用力咬着下唇,让自己更清醒一点,抬起头,破釜沉舟似的道:"臣妾跟随皇上近二十年,还有什么看不透的?不要再逼咏棋,臣妾全招了就是。恭无悔的信,是臣妾逼咏棋偷的,就连恭无悔,也是臣妾联络从前旧故,在天牢里毒杀的,不但臣妾,连谨妃娘家人也牵连在里头。皇上如要细问,如何联络,哪些人送毒,哪些人下手,臣妾立即默写出来。孽是臣妾造的,臣妾一人承担。只求皇上一件事,咏棋天性单纯,善良懦弱,他确实没有害人,求皇上……求你这父皇放过他吧!"
她放下咏棋,忽然扑到炎帝脚下,抱着炎帝双腿大哭。
炎帝一阵感伤。
天下人都觉得当皇帝好,人人扑到皇帝脚下,只求皇帝一颔首,一开恩,就是雨过天晴,春暖花开。
谁知道九五之尊,是个荆棘丛中,从来吃力不讨好的位置。
脚下的丽妃,和淑妃同一年入宫,当年第一眼,就在这体仁宫外的大广场上。
斜云髻,石榴裙,回眸一笑,就是二十年夫妻。
现在,人未老,容颜不再,两鬓已白。
老一代已快到头,儿子们,却仍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炎帝回过神,发现自己的手已搁在丽妃长发上,正像当年一样,缓缓爱抚。
"妳做的事,已不可赦。但皇家还要脸面,朕不能将妳正法。"炎帝轻轻托起丽妃的脸,叹道:"等朕百年之后,妳就一道陪朕走吧。妳若有这份赎罪之心,朕就保我们的儿子一世平安。"
这是明白的要丽妃殉葬了。
丽妃一震,立即又平静下来。
她认了如此大罪,横竖逃不过一死,殉葬是最体面的了,缓缓点了点头,默了默,低声问:"皇上打算如何发落淑妃?"
炎帝一阵失望。
早猜到丽妃会有这么一问,但丽妃未开口前,仍残留一丝希望,但愿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宫里的旧事恩怨可以多少放开点。
听丽妃终究还是开了这个口,老皇帝满腔悲意涌上喉头,默默叹息。
沉凝半晌,才痛苦地道:"妳和淑妃,看来是要同生共死了。"
当着丽妃的面,招殿外的吴才进来,"吴才,你立即去淑妃宫,向淑妃宣旨。"
炎帝顿了顿,想到这事不能留之笔墨,只能口传,闭了一会儿眼,才张开眼睛,一字一顿道:"宣朕的口谕,朕百年之后,丽妃和淑妃都要殉葬。"
吴才万万没想到半夜宣旨,居然是传这等要命的口谕,吓得浑身一软,扑腾跪在地上。
头顶上继续传来炎帝冷淡无情的声音,"你见到淑妃,告诉她,想要咏善平安登基,她这个母亲就要有取舍。母死,子留;母留,子死。让她自己挑吧。"
吴才犹在地上哆嗦。
"还有一番话,每个字都记清楚了,代肤转给淑妃听。"炎帝抚着胸口,剧咳一阵,半日才喘过气来,慢慢道:"不要怪朕狠心。朕也是人,也知道二仅夫妻百日恩,不是不怜爱自己的妃子。无奈肤就这么几个伶仃骨血,不能冒这个险,在朕百年之后,又让人糟蹋掉一个两个。有淑妃在,容不下咏棋,也容不下咏升。后宫的祸患,肤要一并带下黄泉。"
说到后面,字字铿锵,眼中却已满盈泪光。
炎帝强忍着,往外一挥手,"去,快去宣!"
吴才淌着泪从地上爬起来,擦着眼角退出殿门。
外面寒风趁着他开门瞬间,呼地闯进来,在空荡荡的殿中四处冲撞,带起一股凄凉呜咽。
炎帝说完了口谕,遣走吴才,转眼间变得似乎苍老了十年,怔坐了一会儿,回过头,看着脚下瘫坐的丽妃,惨笑道:"妳满意了吧?"
丽妃目睹炎帝宣旨,赐淑妃一同殉葬,本该心满意足,此刻却脑子一片空白,只有心一寸一寸寒得快结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抖着声道:"皇上……"
炎帝止住她,叹道:"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来人!"
唤来内侍,指着地上的咏棋道:"把咏棋送回内惩院,叫陈炎翔给他看看,要好生看顾,不要再落下病根了。"
两名内侍应了一声,走过去小心翼翼抱起咏棋。
"还有,和内惩院的孟奇说一声,朕把咏升关进内惩院,是教训一下他不知天高地厚,要孟奇办事精细点,不要虐待。咏升虽然有过错,但如果折损在内惩院里,朕要他孟奇填命。"炎帝说完,摇头叹了一声,"人人都说朕的儿子们中咏临最顽劣,哪是这么回事?知子莫若父。咏棋咏善违逆人伦,让朕难堪;咏升窥视帝位,让朕悲痛。只有咏临,看似任性惹祸,其实最让人省心,他那点子过错算什么?都说朕偏爱宠溺,唉,一群瞎子。"
第三十五章
咏棋奉旨到体仁宫见炎帝,来去不过一个多时辰的光景,竖着出去,横着回来。咏善看他俏脸白如绢帛,气息虚弱: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陈太医连夜赶来,看脉、开方、煎药、喂药……伺候热水热毛巾的杂役们,还有太医院听使唤的学医们来来去去,直折腾到天边露白。
就这样精心照顾,咏棋还是一连昏沉了两三天才醒来。
咏善咏临直到看着他睁开眼睛,两颗吊在半空中的心才总算放下来,但问咏棋在体仁宫出了什么事,咏棋却不肯吐露实情,只说自己在夜风里走了一段路,支撑不住,进体仁宫不久就晕倒了。
至于炎帝为什么召他去体仁宫,问了些什么,他是怎么答的,一概摇头,不是说不知道,就是随便敷衍,暗地里一心等着炎帝下旨处置自己,开释咏善。
相处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他越发珍惜分分秒秒,对咏善百依百顺,有时候咏善不经意把脸靠过来,他以为是要吻,还愣愣地自己把唇送了上去。
一向矜持斯文的咏棋哥哥忽然变了个人似的,咏临待在一旁,开始看得目瞪口呆,后来渐渐也习惯了,叹一声果然人不可貌相就算了。
如此,一边满室馨香,一边默默苦等,居然一直等到了庆宗二十一年的最后一天。
大年三十到了。
百姓家中挂墙上看月份日子的老历纸,已从厚厚一迭揭剩至最后一页,炎帝在位的第二十一个年头,也只剩最后一天就算过完了。
这是一个不可轻视的日子。
换在往年,打太阳一出来,宫里宫外所有人都要忙活起来,戏台子和彩坊是早就提前搭好的了,彩绸彩灯也早全部换上新的,但还是要十二万分小心的查过又查,打扫又打扫,人人都垫着脚小跑着忙禄,时间宝贵,所有的事都要赶在白天做好,到了晚上,就是辞旧迎新的重头戏,皇上要设宴奖赏辛苦一年的臣子们,还要享天伦之乐,和家里人吃一顿团年饭——煌煌天家,连皇子公主、各等级的妃嫔答应才人、还有伺候照顾年幼公主们的宫女内侍、受赏识召进宫的外戚……满满的一屋子,皇上平日哪有功夫通通见一面?也只有这种大节庆,能团团圆圆,一家人坐下和乐和乐。
但,那都是往年的事。
今年,他们四兄弟都待在内惩院里,谁陪父皇母亲吃团年饭?
一早起来,三兄弟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都不觉有些怔怔的,看着窗外的天地沉默不语。
老天爷在一年的最后一天还算赏脸,给了个大晴天,白晃晃的太阳挂在天上。万里无云,天空蓝汪汪一片,瞧着都舒服暖和。
可内惩院里却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大概是因为里面不同寻常的关了四位皇子,煞气太重,内惩院的杂役们连走路都是踮着脚尖的,就怕不小心发出点声音招惹了谁。
咏棋静静地想,也不知道宫里是不是像往年一样布置。
母亲还住太子殿里吗?
都要过年了,为什么父皇还不把咏善放出去?他明知道咏善是被冤枉的。
自己怎么还未被父皇下旨处死?
也对,大过年的杀皇子,太晦气了,等过了正月十五才明正典刑也是正理。
"哥哥在想什么?瞪着眼睛出神。"咏善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咏棋一下子回过神,朝他微微笑了笑,"我在想父皇什么时候放你出去,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总不能真把你关在内惩院过年。"
"放你出去?怎么不是你们?哥哥不想和我一起出去?"咏棋不再像从前那样躲躲闪闪,咏善顺其自然就搂着他的腰,偏着头打量他,"其实内惩院不错,安静,安全,哥哥又乖,以后也这么乖好不好?"压低了声,在他脖子窝上赠了两赠。
咏棋不吱声,弯着好看的唇角扯出一抹浅笑,藏着满眼不舍,刚要说话,外面忽然传来动静。
凌乱急促的脚步从远到近,人看来不少,隔着门居然还能传进耳里,好像踩在人心上一样。
匡当一声,门锁打开,牢房门推开,顿时涌进七八个人,孟奇、图东并几个体仁宫面熟的内侍,还有这一阵子没露面的宣鸿音,人人脸色苍白。
咏善猛地生出不祥之感,站起来沉声问:"出了什么事?"
"三位殿下,"宣鸿音穿着五品官服,跨前一步,脚步有些支绌,艰难地张了张嘴,"皇上有旨,传皇子们立即到体仁宫见驾。"
看了他这神色,三人心里都带着惧意重重一颤,彼此看一眼,都从兄弟眼中看出一分惊惶。
多余的话一句也不敢问,咏棋、咏善、咏临都立即领旨,跟着宣鸿音走。
到了内惩院那名闻遐迩的,划了明黄线的门坎外,才发现不只他们三个,被召见的同时还有一直关在另一个牢房的咏升。
咏临瞧见他五弟,鼻子不肖地嗤了一下,故意把脸别到一边。
咏升被关了一阵,大概在内惩院吃了点教训,再没有从前那轻狂嚣张,衣服灰灰的,垂着手,耷拉着脑袋,狐疑不安地打量着周围。
内惩院外,二十个体仁宫的侍卫腰间佩刀无声等着,个个脸如铁铸,目不斜视,一副如临大敌的阵势,见四个皇子都到齐了,二话不说,半保护半监视地押送他们往体仁宫的方向走。
一路上,没有一个人作声,连宣鸿音也是一言不发,目光沉沉看着前方。
凝重的气氛,彷佛在每个人心上压了一块砖。
脚步急促的走着,抬头一看,远远的体仁宫殿门前站了一群一群的人,大概所有有资格进宫的臣子都递牌进来了,人人穿着为大节备下的簇新官服,这股喜气却在担忧不安的神色下直透出一股凄惶。
本来还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见到宣鸿音领着一群侍卫带了四位落魄皇子过来,偌大广场前顿时鸦雀无声,呆了一下,才有人想起该向太子和皇子们行礼请安,还未跪下去,咏善几人已急匆匆进了体仁宫大殿门,连背影都不见了。
进了体仁宫,咏善一瞅就看见王景桥和几个皓首老臣站在廊下,满脸哀色,再往殿里走,猛地目光一跳。
妃嫔们也来了大半,都整整齐齐按照品级高低跪在前殿里,个个俯首低头静静等着里头传唤,咏善这边看过去,只能瞧见她们背影,但最前面两个穿着华贵的,观其身形,该是丽妃和自己的母亲淑妃。
咏临号称天不怕地不怕,这时也被沉重到令人无法喘息的气氛压得心惊胆颤,低头悄声问:"哥哥,体仁宫怎么聚了这么多人?"
咏善摇了摇头,使个眼色要弟弟不要多嘴。
正琢磨是否要趁机过去和淑妃说一说要紧话,陈太医已得了消息,匆匆从后殿侧门出来,直走到咏善等人面前,沉声道:"皇上有旨,咏棋、咏临、咏升,在前殿跪等。太子,请随老臣来,皇上要单独见你。"
咏善点点头,抬腿要走。
后面咏棋猛地扯住他的袖子,把他往后面一拉。这一下咏棋力气出奇的大,居然把咏善拉得身不由己退后一步,正诧异地转头看咏棋,咏棋已把嘴凑到他耳边,用极凝重的语气道:"记住,不管父皇问什么,罪责都在我一人身上。你要是替我遮掩,自己担了罪名,我不承你的人情,立即一头撞死在这石阶上!"
这番话他是早就想好的,铁了心咬牙说出来,生平罕见的利落果断,一说完,不等咏善有所表示,把咏善往陈太医处轻轻一推,松开手,低声道:"弟弟,你保重。"深深地凝望了咏善一眼,把脸别过一边。
咏善心中悲喜交加,唇动了动,陈太医等不及,一把扯了他往里面去,到了垂帘角落无人处,低声道:"殿下,你要有所准备。皇上他……快不行了。"
咏善霍地一震。
父皇病重了!
这病早有来由,也知道父皇身子渐渐不好,心里有点预备,但刚出内惩院,骤然听见最信得过的陈太医这么一句,还是像刀一样扎在脑子里,痛得咏善浑身一激灵,所有的血管都在收缩。
他被陈太医领着,怔怔来到门外,怔怔抬腿,跨进门坎。
顿时,熟悉的热气熏了一头一脸,满是记忆中父皇的气息。
前方龙床上,炎帝静静平躺着,身上盖着一床半厚缎被,脸色不再蜡黄,反而覆上一层令人感到不祥的血色。
"皇上,太子来了,皇上,你醒醒……"陈太医在床前轻轻喊了一声,尾音逸出呜咽,连忙强忍着噤声。
"嗯……"炎帝幽幽睁开眼,"咏善来了?"勉强转过头。
咏善赶紧膝行到床头,仰头道:"父皇,儿子来了,父皇好生养病,这段日子太劳累了,所以才……"哽咽不能再语。
"你父皇时间无多,不要再说这种门面话了。"炎帝勉强说了一句,似乎呼吸不畅,脸涨得越来越红,喘了片刻,才从被里探出枯木般的手。
咏善赶紧一把握住,感到父皇的手再不如从前那样有力,心里难过之极。
炎帝叹了一声,轻轻道:"咏善,你的老父皇要走了。"
他这轻轻一声叹息,仿佛往咏善血管里灌了一桶冰。
咏善来之前,本来弹精竭虑想着怎么应对这位父皇,如何保全哥哥,如何保全母亲,如何在父皇帝王权威下求得网开一面,众人平安。
他所思所想,都有意无意把这个握着他手的父亲当成了假想敌。
这一刻,他终于知道他筹谋应付的其实都不足为虑,而他一直拥有的,却真的要失去了。
瞬间,一种从未感觉到的悲凉淹没了五脏六腑。
咏善再不觉得自己是大人,他只是不能失去父亲的孩子,伤心不能自制地放声大哭,握着炎帝的手道:"父皇!父皇!您别这样说!您有万岁寿命,一定万寿无疆,儿子不孝通天,让父皇生气,尽管处置儿子就好……"
"别哭了,不要哭。"炎帝无奈地低声说道:"朕还有话要和你说,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陈太医眼圈早红了,上前低沉着声音劝道:"殿下,听皇上的,你忍一忍。"
咏善苦苦把哭声忍住。
炎帝才气若游丝道:"朕去之后,你要悉心笼络宗族老人,多多抚慰一二品大员,年纪大的,不妨多给恩典,不要失了人心。"
"是……"
"咏棋以后不回封地了,朕立有遗旨,要他管理宗室内务,常留宫廷。他是长子,理应带头行孝,做兄弟们的榜样,朕要他……在宫内为朕守十年长孝,为朕祈福,不要近女色,算是半个和尚吧。"
咏善抬头看炎帝一眼,又是叹服,又是感动。
这样匪夷所思的处置,竟是专门为他们兄弟所设。虽然怪异了些,但谈及孝行,又出自先皇之口,绝无大臣胆敢非议。
炎帝这样做,是十足十的要成全这两个儿子了。
咏善想到自己不孝,懊悔不已,"是,谢父皇,儿子……儿子……"
"咏棋在南林还有一位王妃,听说贤惠,可惜没能生育。既然他要守这么长的孝,不要耽误人家女儿,你日后亲自给她再指一门亲事,多赐嫁妆,不许婆家因为是再嫁而为难她。"
"是。"
"唉……"炎帝无神的眸子缓缓动了一下,打量咏善,"父皇本打算给你指门好亲事,看着你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把这花花江山交给你,没想到,等不到你二十岁了。太子,你还只有十六岁,朕这样撒手把重担放你肩上,于心不忍。皇帝要护着天下人,却没有任何人能护着皇帝,遮风挡雨,都靠自己。从今以后,你要是再遇上奸险,可就没有我这个冥顽不化的老父皇给你挡在前面,在最后关头对你施恩庇佑了……"
一番话未完,咏善心如刀绞,眼泪夺眶而出。
他知道炎帝还有话要说,不敢放声,忍耐着把哭声都卡在喉咙里,憋得脑子一阵一阵发沉。
"岳凌是个老古板,门生故吏多,是敢犯颜直谏的老臣,他如果还当着礼部尚书,迟早会挑你和咏棋的剌,真在朝堂上闹起来,你还有什么面子?朕已下旨,让他告老还乡,尚书一位暂且空置,等你登基,把张耀提拔上来,这人精明油滑,瞻子也小,不敢管皇族后宫事的。"
"是,父皇想得周到。"
"咏临也留在皇宫。他是你孪生弟弟,这辈子都会和你同心同德,等历练多了沉着一点了,让他管兵权,会是你一条臂膀。"
炎帝说完,又一轮咳嗽,几乎把心肺都要咳出来一样,咏善赶紧上前为他抚了好一会儿背,炎帝才勉强止住,扯风箱似的喘着气,艰难地问:"你……你心里还有什么疑虑?一并说出来……"口齿已经不清了。
咏善忍着悲痛,重新跪下低头道:"父皇为儿子想得极周到,儿子感激涕零。只是……只是父皇打算如何安置母亲和丽妃?"
他不想说处置,只说安置,字里行间已在乞求炎帝开恩。
炎帝拉着咏善的手,本意要在紧紧握一握,却找不到一丝力气,气促难受,道:"淑妃和丽妃,朕已有旨意,这……这是命数,你不要过问……"
话说到这,声音已如飘絮般,自知大限临头,眼神不再如往日般冷漠高峻,殷切看着自己给予极大厚望的继承人,抓紧每一刻,努力把声音送出齿缝,"圣人不仁,但却滋养万物,有功而不居功。咏善,当好皇帝,你要爱护天下人,但未必天下人都明白你的苦心。永远是,求你的多,惧你的多,嫉你的多,爱你的少。朕已试过咏棋,他仁儒柔弱,为了你却硬逼出一股刚性,对你是诚心之爱,这是天赐你的。朕……不是无情之人,不……不夺我儿子这份天赐之物……你们……你们好自为之……"忽地遏然而止,眼前光芒散尽。
一代刚强圣主,就此长逝。
咏善愣了片刻,才明白父皇已去,握着父亲再没有一点动静的手,嚎啕大哭。
陈太医上前触了触炎帝脉搏,老泪连串落下,打个手势把门边脸早就煞白的吴才召过来,哽咽道:"去……去外面告诉王太傅,还有吴见增将军,皇上已经……已经龙驭上宾,请他们立即遵请出先皇遗旨……"
吴才抹着泪应了,转身出去。
不一会儿,不知外面哪个嫔妃先起了头,哇地一声,接着人人放声,消息瞬间传开,不但前殿,连体仁宫外众臣也跪地痛哭。
哀哭声划破天际,充满了整座皇宫。
炎帝既去,咏善就是真正的天下之主,国家大事千头万绪,这时候绝不能一味哀泣。陈太医是炎帝的心腹太医,早就知道炎帝的病情,有了心里准备,哭了片刻,已经冷静下来,召来两个内侍,要他们把咏善从地上扶起来,款款劝道:"殿下,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请到外面听皇上遗旨。"
咏善被两个内侍扶出去,外头殿里哭声早已震耳欲聋.
咏临前几天还在内惩院发牢骚,一会儿说父皇是不是老了?一会儿说父皇是不是病胡涂了?没想到刚从内惩院放出来,连父皇一面都没见上,就听见王太傅老泪纵横地宣告皇上龙驭上宾,顿时如晴天霹雳,脑子轰一下炸懵了。
浑浑噩噩,根本就像作梦一样。
等嫔妃们哭起来,咏临才醒悟到竟是真的,和咏棋咏升一样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正哭得不可开交,新调入宫的宿卫大将军吴见增带着两名侍卫走到殿内,到了众嫔妃最前面的一排,朝跪着的淑妃和丽妃躬身行了一礼,"两位娘娘,东西已经备好了。"一挥手,跟着他进来的内侍走前一步,双手捧着一个方盘,上面放着两个小酒杯,两个杯子都装得大半满,却不是寻常酒,掺着可怕的绿莹色泽。
妃子陪葬!
这等情形,宫里人一看就明白了,后面的嫔妃们顿时一凛神,全惊得忘了哭,噤若寒蝉。
偌大体仁宫骤然从极吵跌入极静,空气中的弦拉到一碰就断的死紧。
丽妃和淑妃却早就知道炎帝的旨意,今日忽然从软禁的地方被带过来体仁宫,也猜到是有去无回了。
两人在宫里受宠生子,儿子都被册封为太子,自己也差点登上皇后宝座,天下女人中也算佼佼者,如今一死,不想辱没了自己和子嗣,过来之前就已经换上大节里才穿的正装,施过粉黛,一个从容雅致,一个雍华瑰丽。
看见吴见增来请自己上路,丽妃和淑妃款款从地上起来,先不看毒酒,反若心有灵犀,彼此对视一眼,既晞嘘,又觉得一丝可笑。
她们这两个女人彷佛前生有仇,自碰面就你争我夺,势要争个高低,不惜把亲生儿子也扯到是非中,枉费尽心机,最后却落得同年同月同日死。
苍天弄人,何其不堪。
内侍端着方盘,往两人面前一递,两杯绿汪汪的毒酒出现在眼皮下。
"两位娘娘,请吧。"
淑妃刚才已经瞧见咏临咏善被宣鸿音领进来。
知道两个儿子无碍,咏善皇位是一定能保住了,自己也算功德圆满,丽妃也要跟着自己一道上路,从此以后,后宫没了一根带毒的针,再也伤不了自己的儿子。
到这份上,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淑妃一笑,对丽妃柔声道:"妹妹,皇上待我们姐妹极好,不要让他久等了。"
丽妃风度不输于她,也轻轻一笑,"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皇上替我们把儿子们安置好,天下就再没有放不下的事了。姐姐,承蒙你在宫里头照看了我二十年,你我痛饮此杯,一道去追随皇上吧。"
两人深深对看一眼,各自在方盘中擎起一杯。
咏临咏棋跪在地上,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愣住了,脑子里只有不敢置信四字,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眼前发生的是事实。
见丽妃淑妃真的举杯,两人大惊失色,扯着心肺大喊。
"不"
"母亲!"
疯了一样往前闯。
吴见增见势不对,冷冷一挥手。周围不知何时围上一圈侍卫,杀气腾腾,人人腰间佩刀,拦在咏棋咏临和淑妃丽妃之间。
咏临气急攻心,挥拳就打,一拳把面前拦着的侍卫打退两步,正要冲到淑妃面前摔了毒酒,侍卫们训练有素,又有人上来堵住了缺口,依旧拦着。
"滚开!你们给我滚开!"咏临疯子一样厮打,转头朝那头狂吼,"母亲不要怕!我来救你!"
这群侍卫不是宫廷旧人,一个个都是吴见增这杀人将军从北川战场上带出来的亲兵,铁血心肠辣手腕,除了吴将军和皇上,谁的命令都不听。炎帝特意更换内廷侍卫,就是为了确保自己逝后不会有人违逆遗命,早有密旨,要侍卫们不必忌惮皇族宗亲,大闹者一律拿下。
咏临虽然能打,但双拳难敌四手,打开一个,立即又扑上三四个。
死死压着咏临,一会儿就拿着绳子绑了。
咏棋连一个都打不过,被锢住双手无法移步,眼看着丽妃手里端着毒酒,急得眼冒金星,眼前一黑晕过去,又幽幽醒过来,惨哭道:"母亲!母亲!不要杀我母亲!父皇,你为什么这样狠心!"一口气呛在喉头,栽在地上。
丽妃听到儿子哭叫,心如刀绞,泪眼看着他,双唇颤抖,喃喃道:"咏棋,我的儿子……"她知道今日就是死别,先皇遗旨,任何人也无法更改,再悲切也是徒然,再拖下去,说不定反而断送好不容易保住的儿子,隔着人墙,拔高了声音道:"咏棋,好孩子,不要难过。母亲和你父皇做了二十年夫妻,难分难舍,你父皇去了,母亲独活无趣,倒不如陪着你父皇去。这是母亲心甘情愿,你要是孝敬我,就不该拦着。好孩子,母亲陪你父皇去了,以后你……你凡事都要靠自己了!"说罢,仰头满杯而下。
淑妃见她如此壮烈,心里也自钦佩。
两人都是身为人母,她能为咏棋如此,自己更该成全一对孪生儿子,否则咏临再闹起来,真的被上一个违逆先皇遗旨的罪名,怎知道炎帝没有其它严厉后招?当下一仰头,也痛痛快快把杯中物饮尽。
眼睁睁看着两位曾经备受先皇宠爱的娘娘喝下毒酒,全殿骤然静至落针可闻。
咏临和咏棋本来尚在哭叫嘶吼,顿时哑了一样,愣愣看着自己的母亲。
"母亲!"咏善正被内侍从里面搀扶出来,正巧看见这一幕,呆了片刻,猛然爆发出一声惨嘶,扑了上去,"不!不!"
才冲前两步,忽然双膝一软,浑身力气仿佛被抽得干净,重重摔在地上。
"太子殿下!"吴才大叫一声。
几个内侍赶紧上去扶。
陈太医正从后面出来,大吃一惊,连忙上去探咏善脉搏,急得口齿也不清了,"殿下……殿下你不要急,急火攻心,最伤根本,不要急……且听先皇恩旨……王太傅呢?王景桥怎么还不到?先皇遗旨取过来没有?"怒喝着抬头四处搜寻。
忽然,门外一声略为老态沙哑的高喝,"先皇遗旨到!"
得到消息后,立即到御用档案房取炎帝遗旨的王景桥终于赶了回来,一边喘气,一边小心翼翼,如捧着世上最珍贵宝物般,双手捧着遗旨,缓步入内。
所有人顿时肃然,跪下叩首,山呼万岁。
王景桥打开明黄色的卷轴,一字一顿,凝神屏气读道:"淑丽二妃,伺候朕躬二十载,今欲追随朕于地下,其志可嘉,其情可悯。然,活人而殉葬,朕实不忍。命王景桥在定安陵建定安庙,为二妃容身之所,落发长居,终身不得离定安庙,日夜祷告,为朕及儿孙祈福。陵庙静地,众皇子皇孙非祭祀大典,不得擅自探视骚扰。钦此。"
这份遗旨,是炎帝指明看着丽妃淑圮自行喝下"毒药",当真有悔过之心才能颁布的,若是想趁炎帝已身故,纠合皇子们一起违抗,则命吴见增当场绞杀。
万幸丽妃淑妃总算有一丝悟性,最后仰头,把炎帝赏给她们的一杯烈酒痛快下肚,王景桥才松了一口气,将这份最后的救命恩旨拿出来。
王景桥每个字每个字都极清楚的读过,话音落地,偌大体仁宫连呼吸声都停了。
好一会儿,淑妃和丽妃彼此看了看,总算明白过来。
竟是死里逃生!
伏跪下来,头抵着金砖地,颤声道:"臣妾谢……谢恩……"
一句话说完,强撑着的一股胆气已经用尽,蓦地浑身发软,几乎瘫在地上。
"母亲!"
"母亲!"
咏临和咏棋被侍卫们放开,连滚带爬地抢过去,和自己母亲抱头痛哭。
顷刻之间,从生到死,从死到生,恍如一场大梦。
咏善一直怔怔的瞪着眼,连气都换不上,听完这道真真正正是父皇留下的"最后"一道恩旨,总算呼出一口气。
想起这样用心良苦,悲天悯人的父皇居然已经走了,心里又是一阵悲凉。
正要在内侍们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王景桥却道:"各位请暂不要起身。先皇共留下两份遗旨,刚才已宣读一份,还有一份。"
众人又都挪动着膝盖跪好。
王景桥打开另一份明黄绫子卷轴,凝容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咏善,仁爱果敢,颇有祖父之风。即朕身后,传皇位于太子咏善,众臣工忠臣辅佐,不得有他心。钦此!"
这就是传位诏书了。
对于这个结果,殿内众人大部分是意料之中的,丽妃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争锋之心已经淡了,淑妃、咏临、咏棋几个更是鼎力支持咏善的,立即叩头道:"领旨!"
吴见增瞧着大局已定,领着一干侍卫也跪下,大呼道:"臣,领旨!"
其它诸嫔妃、宫人、内官,谁敢不作声,赶紧人人领旨,山呼万岁。
咏升被叫得猫爪子挠心一样,百般懊恼,但瞻前顾后,自己进了内惩院几天,现在安插进的官员居然一个也没在体仁宫露面,刚刚经过大广场,一扫眼,他最倚重的几个娘家舅舅好像也不在那些官员中。
竟都被炎帝拔钉子一样,一个个全拔了!
到了此刻若不领旨,岂不立即送咏善一个干掉他的借口?
咏升生生打个冷颤,胆一怯,低着头,也讪讪喊了一声,"儿臣领旨……"
撼动殿宇的山呼中,咏善被内侍们从地上扶起来。
低头看去,脚下是自己的母亲、哥哥、弟弟、臣子……全都跪着,低着头,不敢仰视。
他脑子里乱乱的,一言不发的,用黑亮的眼睛瞅着这一切,只想起了过往,许许多多炎帝说过的话。
"朕是天子,但朕真的也想,做个天下最慈爱的父亲。"
"为人君,首重的就是一个忍字,忍着痛,看清大局。不动则已,一动就要如雷霆风暴,不容任何人有机会逆转乾坤。"
"等不到你二十岁了……"
"朕这样撒手把重担放你肩上,于心不忍。"
"咏棋,是天赐你的。"
"朕不是无情之人,不夺我儿子这份天赐之物……"
咏善回味着父皇留给他的字字句句,伤感不能自禁,深深的目光,停在脚下的咏棋温驯低弯的背上。
他终于明白。
父皇留给他的,最珍贵的不是帝位,而是他温柔注视的这个哥哥。
咏棋,是天赐给他的,是他帝王的孤寂一生最动人的礼物,也是最疼爱他的父皇留给他的,最后一分殷切叮咛,担忧不舍。
从此刻起,他已不是太子,而是真真正正的天下至尊,四海之主。
咏棋,会伴他一生。
尾声
炎帝长逝,庆宗这个年号用到二十一年,终于到辞旧迎新的那一天遏然而止。
新皇咏善听从众臣工建议,改年号仁养,取圣人不仁,滋养天地万物之意,因为国有大丧,同年所有庆典不管大小一律停办。
虽然仍然沉浸在丧父之痛中,咏善仍没忘记遵照炎帝的叮嘱,一边安顿宗室,一边抚慰老臣,各方面周到体恤。
送了父皇灵柩回到京城,春节已过,下面各省各区事情层层呈报上来,都急等新皇过目裁决,咏善一头扎进了军政大事里头,开始了他的帝皇生涯。
岁月如梭,转眼就到了仁养四年。
这一年,咏善刚好满二十。
虽然二十不算什么大寿,却是皇帝整寿,咏善本来不想太奢费,但官员们奏折雪花似飞来,人人都说太平盛世,圣君寿辰应当普天同庆,与民同乐也是治世大道,说得咏善回心一想也有道理,只能点头允了。
这一点头,礼部官员立即大张旗鼓捣腾起来,提前整整六个月定制寿宴规程,又规划筹谋,京城内皇宫外,凡皇上可能巡游处,又是扎棚,又是彩楼,点缀得繁花似锦。
到了六月初七正日,咏善一早就被礼部繁冗的仪式缠住了身,到太庙祭祖,接见宗亲,接见大臣,赐宴,过目各省送上的琳琅满目的贡品,闹得头昏眼花。
好不容易寿宴开始,咏善应个虚景吃了两口,找个老皇叔代自己"款待群臣,"瞅个空子,转身就回了寝宫,进门就问已经当了六宫总管的常得富,"咏棋还没回来?"
"回来了。"外面一声清逸的答声,咏棋恰好掀帘子进来,看见咏善身上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刺绣,还穿着隆重的正装,扬着唇一笑,"你今天是寿星,竟然也逃席了?"
"到哪去了?朕被一群臣子们围了一整天,就只没看见你。"
"不是已经奏报过了?臣管着宗族事务,今天要到宗族内务院去主持的。"
"朕昨天不是说过……"咏善话说到一半,忽然莞尔,使个眼色要常得富出去,把咏棋拦腰抱住,头搭在咏棋肩窝上蹭着道:"不要又朕又臣的了,听着多别扭。闲话少说,先来说点正经的,人人都送我寿礼了,只缺哥哥的那份。哥哥送我什么?"
咏棋看他满脸倦色,心疼他累了一天,乖乖让他抱着,想了一会儿,"我写一幅字送你好不好?"
咏善假作思量片刻,点头道:"也好,不过写什么要我说了算。我亲自给哥哥研墨。"
把咏棋拉到书桌前,当真亲自研了满砚浓墨,展开白卷,把笔塞在咏棋手里。
"就写佳偶天成四字。"话语温柔,盯着咏棋的眸内乌黑亮光蓦然一闪,却是不容违逆的十足帝王气势。
咏棋听见"佳偶天成",脑海里猛地晃过昔日旧事。
当年咏善还只是太子,在太子殿里抱住他,在他背上写字,还硬要他猜。
咏棋猜到是个偶字,答道:"是无独有偶的偶。"
咏善说,"不是,是佳偶天成的偶。"
恩怨纠缠,从忽视到逃避,从逃避到惧怕,从惧怕到狐疑,从狐疑到深爱,下知不觉,坠到这红尘不伦里,转眼就是四年。
自己一点也没长进。
到现在,只要这弟弟靠近,还是会心跳加快,腰杆发虚。而且,还越来越禁不起撩拨,肌肤触到咏善传过来的热,情不自禁脸就红了。
咏棋拿着笔,被卡在书桌和咏善之间,逃也逃不掉,只能认命嘴里道:"我笔力笔锋都不及你,字写得丑了,你可不要笑话。"
提起蘸足墨的笔,在白卷上刚一落,顿时浑身微颤,手抖了一抖。
"咏善,不要胡闹……"
"我闹我的,哥哥写哥哥的,河水不犯井水。哥哥快写吧。"咏善辛苦了一天,此刻才是最惬意的时候,从后面抱着哥哥纤细柔韧的腰杆,怎可能不肆意,低沉笑道:"再不把这份寿礼写出来,我就直接把哥哥当寿礼。换我在哥哥身上写字,倒也不错。"
一边说,一边已把咏棋身侧的衣带拉开,手探进去。
"这样我怎么……怎么写……唔……啊!"咏棋抗议到一半,忽然走了调,逸出令人脸红耳赤的鼻音。丢盔弃甲一般丢了笔,隔着衣料抓住在下面胡作非为的手,喘息道:"亏你还是皇上,就……就知道缠着我闹……"
他哪里抓得住咏善。
咏善当年已经比他强壮,如今不再是十六岁的少年,满二十了,手掌大了,力道也更足,对他的身体了如指掌。
两三下就将这位哥哥摸得星火遍野,从容调笑道:"皇上又怎样?大臣们个个规规矩矩,后宫又空着,连咏临都打发到北川练兵去了。我这个皇上每天板着脸办军政大事,批奏章批得眼冒金星,只有和哥哥在一起才闲散舒服点。不闹哥哥,让我闹谁呢?"
"咏善,不要……嗯——你昨晚……唔啊……昨晚说过今天放过我的……嗯嗯——君无戏言……
"昨晚是说哥哥让我尽兴了,今天就放过哥哥,可是哥哥没让我尽兴啊,才做了两回,你弟弟年轻力壮血气方刚,这么两次塞牙缝都不够。"
"狡辩……"
"说到尽兴,正巧了,今天山东巡抚许焦霖献了几样东西,都是后宫里用得着的,其中有一个房中玉如意,可供秘处 穴口抽 插赏玩,颇有意思,改天拿来给哥哥试试……"
咏棋浑身打个冷颤,连忙摇头,"不……我不要……"
咏善在他耳边呵地笑了,"说笑的,哪有在天子大寿上献这种寿礼的,就算真要邀宠媚上,也是平日里悄悄的送进来。哥哥真好骗。"含住咏棋冰润可爱的耳垂,忍不住咬了一小口。
咏棋轻轻"啊"了一声,受不住他撩拨,想逃开似的拉着腰伏在桌上,露出一段洁白纤细的脖颈,寝宫内燃着的大烛映照下,肌肤柔嫩光洁,像诱惑着人去咬去舔。
咏善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美好的地方,从背后抱紧了咏棋,高大身子把咏棋整个罩住了,贴着亲昵的啃咬。
"咏善……别亲脖子……会……留痕迹……"咏棋半呻 吟中,还留着一丝理智,气息紊乱地断断续续道:"明天我还要……还要到敏皇叔府看望,他老人家……病了……"
"留痕迹怕什么,就说蚊子咬的好了,宫里花多,蚊子凶……"
咏善说到一半,常得富的声音猛地从外面拔高了传进来,"江中王来了?皇上在里面,先让小的进去禀……哎!哎!您先留步……"
帘子一掀,咏临一身戎装豪迈英武,极意气风发地走了进来,"哥哥,我回来给你祝寿来了!要安排了军里的事才动身,晚了点,没赶上寿宴。"
常得富苦着脸追在后面,见咏临已经闯了进去,不等咏善吱声,识趣地退了出去。
"咏临,"咏善中途被打断,满腔柔情欲火都泄不出来,只好放开差点就成了盘中餐的咏棋,微沉着脸转过身,"说了多少次,你越来越没规矩了,朕的寝宫是你可以随便闯的吗?你不是在北川练兵吗?已经下旨要你不必为了寿辰这种场面事来回奔波,不打招呼的丢下这么多兵马跑回来,有个大将的样子吗?"
咏棋脸红耳赤,所幸衣裳还没有被咏善脱下,就是乱了点,一边悄悄抚平,一边道:"他这么远回来一趟也不容易,北川现在安定,又不是在打仗,只要安排妥当了,走开几天也无妨。皇上二十大寿,各地大员都到京城来贺寿了,就偏偏不许你亲弟弟回来见一见?"走过去细看许久不见的咏临颜面,问他一路上累不累。
咏临这几年带兵的本事见长,却还是一点不改任性闯祸的毛病,挑张椅子坐了歇脚,咧嘴笑道:"哥哥当了皇上,比从前更会教训人,见面不说别的,就是一顿骂,还是咏棋哥哥好,从来都是温言温语,说的话听着心里都暖和。"
看见咏善眼风扫过来,双手高举做求饶状道:"皇上息怒,总要给人机会解释呀。这次未请旨回来,是有些不应该。不过我回来不光是为了祝寿,还有一件要事密奏。"
咏善沉吟片刻,淡淡道:"你是为了咏升的事情来吧?"
"原来哥哥已经知道了?"咏临惊诧道:"咏升那小子,当了西吴王还不心足,这四年说是在封地安享尊荣,实际上不知干什么勾当,我听说还有暗中募兵的事,所以叫人帮我盯着。这个月,我手下一个参将回报,说西吴兵员集结,西吴王又大散金银,还派了使者到各地见几个平日对朝廷有非议的地方王,看来是要动手了。"
咏善容色无惊无惧、无喜无怒,从容地问:"这事如果交给你,你打算怎么办?"
咏临这几年历练有功,谈到军事,顿时沉着下来,没了平日的轻浮顽皮,英气的眉头攒了攒,才有条不紊的道:"为了防止有变,我来之前,已经调了两营人马,一营看住西吴东界通江邻的道路,一营看住南边交界道路。还有一支五万人的精锐,已经派到钟山脚……"
"用的什么名义?"
"他又没有真反,我也不想打草惊蛇。"咏临道:"用不着什么了不起的名义,不过设几个关卡而已。我是北川大将军,自有看护地方、把守要隘的权力,检查一下来往行人总是可以的。我还特意给咏升去了一封信,告诉他我最近大阅兵,兵士们会经常调动,就算他发现北川军有动静,也不会太疑心。"
咏善本来绷着脸,这时候忍不住抚掌而笑,回头对咏棋道:"你还说不该把他送到天寒地冻的北川去,现在知道了吧,锻炼一下才有长进,居然知道用谋了。好!"
走过去把咏临从座位上拉起来,看看他和自己一样长高的个头,拍着他的肩道:"地方王有异动,是军国大事,处理不好,不但一个地方王出事,其它地方王也会猜疑惊惧。本来怕你年轻鲁莽,不想交给你的,现在看起来,该给你更多的机会才是。弟弟,西吴国的事交给你了。"
咏临连夜赶来,就是要抢这份大事来施展本领的,喜得满脸笑开,大声道:"是!一定不叫哥哥失望。"
"朕把兵部的张宏给你做副手,他经验足,能帮你不少忙。"
"嗯。"
"记住,打,要围起来打,不能扩大战局,不能牵连到其它地方王侯。"
"明白!"
"还有,"咏善沉下声,"活抓咏升。父皇有灵,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咏临愣了一愣,对上哥哥的目光,认真的点了点头,"臣弟领旨。不管怎么样都是自家兄弟,打他个落花流水,这辈子都不敢乱动就好,不能伤他性命。"
"就是这话。"
咏棋不懂军事,在他们开始讨论时就站在二芳微笑的听,他虽然极得咏善疼爱,但不该插嘴的从来不多说一个字,只在自己管的宗族事情上给建议。
听着咏善咏临虽然筹划动兵,却还是顾念着兄弟之情,自己心里也暖暖的,越看咏善,越觉得他英俊倜傥,潇洒风流得不凡。
外面都说这是个冷 面皇帝,做事一丝不苟,下手比炎帝还果断辛辣,谁知道他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另一张温柔仁爱的脸?
"皇上,"常得富在帘子外奏道:"大殿上的寿宴已经结东,立即就要大放烟火了。礼部来请旨,问皇上是否要出来和百官一同赏看。"
"不去了,朕在那里,百官都战战兢兢的,哪有什么心思看烟火?这么晚不要弄那些玄虚了。外面假山上的高亭正好能看得舒服,摆上凉椅瓜果,朕和咏棋咏临一道看吧。"咏善说着,先举步掀了帘子出去。
咏棋跟在他身后走,被咏临悄悄拉住手,压低声音道:"我前两月经过定安陵,在庙墙外站了一会儿。"
"你见到母亲了"咏棋眼睛蓦地张了张,"她……她,还有淑妃,两人现在好不好?"
"隔着墙哪里能看到人?她们两人在墙里头和我说了几句,听声音,身体似乎都好,心境也平和。母亲还是那几句老调,要我听哥哥的话。"
"那我母亲……"
"丽妃要你小心身体,平时多走动,别天一冷 就待在屋子里,越发的身体发虚。"
咏棋听见丽妃无恙,又叮咛殷切,心里且喜且感伤,抽着声息轻道:"我四月本想去定安陵祭拜父皇,看看能不能也见母亲一面,咏善说母子亲情在心不在一言行,知道她们身体安康衣食无忧就好,多见反而无益,而且也违父皇的遗旨……"
"咏善哥哥说得对,"咏临劝道:"知道她们过得好就行。丽妃也再三和我说,不要你常去看她,见了难免伤心,你又会病一阵。你病了,咏善哥哥也跟着担忧。反正每年大祭,总能见一见的。"
"咏棋呢?怎么还不出来?烟火都开始放了。"咏善的声音响起,随即帘子掀开,露出年轻却气度内敛的俊脸,"在谈私话?"
咏临打个哈哈,"没什么,很久不见咏棋哥哥了,随便说两句。"一边往外走,一边道:"皇上,今晚我不陪你看烟火的,反正有咏棋哥哥陪着就够了。大殿那头百官都在看烟火,有几个前两年从我军里调到京城驻守的将领,我想去看看他们。"
"去吧。"
"是,臣弟告辞。咏棋哥哥我走了。"
咏善看着咏临还留着不少孩子气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游廊檐角的阴影中,回头朝着咏棋扫一眼,"刚才瞒着我说什么悄悄话,哥哥和咏临这么亲密,不怕我吃醋"
"没有。"
"不从实招来,朕今晚就干纲独断,亲自严刑伺候。"嘴角浮现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
咏善被他的眼神弄得心里毛毛的,却又似有一种甘美的酥麻感从腰杆泛开,尴尬地道:"干纲独断是这样用的吗?当皇上也该讲道理。"
"好,朕讲道理。嗯,先讲寿礼的道理。"咏善从善如流,侃侃道:"哥哥答应给我写字当寿礼的,结果佳偶天成的佳才写了点就丢一旁了,哥哥是不是有错?我已经有言在先,哥哥不写字,那就轮到我在哥哥身上写字。"笑着提起手,在咏棋腰侧暧昧地描着笔划。
"呵……"咏棋怕痒,在他怀里一缩,"咏善,这不是屋里,你……呵……不要挠……啊……会被人看见……"
"看见就看见,一群内侍,谁敢多嘴朕剐了他。好哥哥,今晚你就是我的寿礼,让我亲一口,嗯,果然比寿桃香多了。"
"思……啊——别摸那……"
"不摸前面,我就摸后面了。"
"啊嗯——不要……我腿……腿要软了……"
"腿软怕什么?我抱着哥哥。"
"呜……"
一声尖啸,火花划过一道亮光。
轰!在漆黑的天边爆出漫天绚烂,转眼间,又是第二颗、第三颗……蓝的、紫的、白的、五彩的……
璀璨烟火,映照着后宫院内一双缠绵身影。
常得富聪明,早把小内侍们全部赶到后厢房,任何人严禁探头探脑张望。
嘘……不许打扰。
今夜烟火满天,风景独好。
他们年轻强壮的皇上,正在徐徐夜风中,接收着他二十岁生日最动人的大礼……

全书~END~

后记
好长一本《太子》,终于完结。
好像每次写结尾都是夜深人静,写尾声更是喜欢挑晚上来写,嗯,可能是潜意识里觉得夜比昼更幽远,更长久吧。
五本份量的耽美小说,写的过程里经历了不少坎坷,一直很担心会把这篇文写成宫廷正剧,结果——就真的成了宫廷正剧。
会不会太沉闷了点啊?
不过,咏善、咏棋、咏临,都是弄弄很喜欢的角色,不但他们,连老皇帝,还有那个宣鸿音我都挺爱,有读者问炎帝和陈太医是否有奸情哦,疑问点就是为什么炎帝不立淑妃或者丽妃做皇后,这个嘛……嘿嘿,大家动脑筋自己寻找答案吧,看文文的乐趣就在这里嘛。
最近一直在看《百家讲坛》,听吕后那一段历史真的是惊心动魄。帝王的身后事是最诡变莫测的,刘邦那么个不吃亏的无赖流氓大魔王,把西楚霸王逼死在乌江,夺了天子位,谁想到他一死,八个儿子被他老婆一个接一个,拔萝卜一样轻松的拔得只剩一个两个呢?
所以说,当皇帝不容易,当妃子不容易,当皇子也够惨的,好的是一人之下,倒霉的连想当平民都没那个福气。
当然啦,弄弄不想照搬残忍的历史啊,小说就应该是幸福滴嘛!所以弄弄写了一个美好的结局,大家都不要太坏太狠心了,咏善你可以坏,不过要把你的坏和邪恶都用到可爱的哥哥咏棋身上!
这篇文有很多H……冷汗,我开始想着它可能会进方块的,不过后来越来越温柔,越来越甜蜜,就不怎么好意思调教○○××了,罪过啊……其实弄弄本人是挺想写咏善继续狠狠的"疼爱"咏棋哥哥的!嗷嗷嗷嗷!
呃,说点正经的,弄宝宝收敛爪子,端正坐好~
回答一下读者来信的问题哦。
《太子》是不是指咏善?《太子》这个书名,指的并不仅仅是咏棋,也不仅仅是咏善,而是一个别人看起来羡慕,实际坐上去却危险艰辛的位子。
丽妃和淑妃到底爱不爱儿子?当然是爱的。弄弄好像很少写完全不爱自己儿女的父母吧……不过爱有很多种,爱人的方法也分很多种,就像丽妃爱咏棋,却每天给咏棋灌药;炎帝爱咏善,却把他关进内惩院……
弄弄是很信诚孝的人,佛书上说,父母是在世之佛,供养父母,就是供佛,会积累自己的福运。我觉得很有道理。
《太子》这本书,说了兄弟之爱,其实也明里暗里写了很多父母子女的感情。
有时候,父母子女之间有点像恋情,爱是爱的,相处久了就有摩擦,有摩擦就会吵架,吵架后就会受伤,然后一边咬牙切齿,一边恨恨的想,人家谁谁谁的爸爸妈妈比你好多了!怎么我就遇上这样不讲道理的父母?类似的悲愤感叹号可以衍生出无数个。
其实,不管怎么悲愤,回头一想就会知道,太过分的生气往往是因为父母对自己来说太重要了,爱之深恨之切,不但可以让父母对子女说,反过来子女对父母说也是成立的。
嗷?唠叨了一堆父母子女耶……
上面说的或许语无伦次,不过真的是弄弄在写《太子》时想到的东西,不怕羞的写出来和大家分享。
握拳,下次不要写沉重正剧啦!怎样也写一本轻松小白可爱文吧!
《凤于九天》继续努力中,筹谋第五部让若言和凤鸣小乖在宫廷内短兵相接,目光对望,想一下就好兴奋!
感谢大家对弄弄的支持和爱!
谢谢。
我爱大家!
深深的!
难得的后记时间又要结束了,嗷……
依依不舍的抚摸抚摸~

蹦蹦跳跳的弄弄

~END~

番外 赏雪
银装素裹。
一夜的鹅毛大雪,让宫城内外披上了一层厚厚的,洁白无瑕的新衣。太阳出来后,大雪转小,从昨夜的鹅毛大片,渐渐变得像粉末似的,在透着白光的云层下,轻轻扬扬,似雨非雨。
白茫茫的雪地、树上晶莹剔透的冰挂、变得雪白的假山、宫墙上被雪盖住大半的屋檐,不论远看近看,都是一幅优美的图画。
这是赏雪最好的时候,几乎所有妃子王公们都爱这意境,遇上这种好景,少不了命令侍从们摆设酒果,唤乐人舞者取乐。
只有当今皇上炎帝的次子,刚过了十四岁生日不久的咏善,觉得这种行径浪费时间,对皇子而言更是怠学,颇不足取。
他是位性格有点孤僻的皇子。
在炎帝几个儿子中,咏善最不爱吟风颂月,未及弱冠,品性已是十足的大人模样,律己极严。
自从炎帝看儿子们大了,各人在宫里另划住处后,咏善离开母亲淑妃身边,首先就自己给自己定了许多规矩。
每天起床后,除了晨昏定省,听太傅讲课,余下时间不得耽于玩乐,该习武的习武,该看书的看书。
这一天雪景大好,他对赏雪却一丝兴趣也没有,还是照着自己定的规矩,一大早起来,洗漱更衣完毕,听见身边的总管常得富过来禀报,说太傅派人来递话,今天不来上课了,皇子放假一天。
咏善一听就道:"既然不上课,那就练箭。我先去见见母亲,给她老人家请安,你把弓箭靶子安置好,等我回来练习。"
利落地和常得富交代了两句,咏善便领着一名小内侍出门。
走了一小段路,从一排枯柳树下转出来正要往淑妃宫去时,一道清脆且兴致勃勃的声音忽然入耳。
"冷!你这小子昨晚忘了吃晚饭了?力气这么小,胳膊甩飞了都砸不到自己鼻尖!"是熟到极点的嗓音。
咏善一听,停下脚步,往白雪皑皑的广场看去,广场上堆了几个模样各异的雪人,上面用竹子及不知道从哪找来的胡萝卜等胡乱插着装饰,还有几个黑脑袋缩在雪人后面,抡胳膊伸脖子,捏着雪球打雪仗,玩得正欢。
"咏临。"咏善眼尖,一眼就看见自己的孪生弟弟。
"哥哥!"雪人后立即有人大大应了一声,倏地钻了出来。
"你找我?"咏临跑过来,在咏善面前站定了,和咏善一模一样的脸因为玩得兴奋而红彤彤的。
"一大早在这里干什么?"咏善拧起眉。
"打雪仗啊!昨晚下了好大的雪。哥哥,你看那只雪骆驼是我堆的,像不像?"咏临朝广场上一指,兴奋不已。
虽然年纪一样,模样也一样,但咏善的性子却和咏临南辕北辙,他看不惯的沉下脸道:"好好的不读书,跑来和内侍们堆什么雪人?你都多大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去向母亲请安了吗?"
" 昨晚我在母亲那边睡呢,不用请安了。"咏临是幼子,和淑妃最为亲近,不在意地答了一句,朝那边等他玩的小内侍们招招手,一回头瞥见咏善脸色不佳,笑嘻嘻地做了个鬼脸道:"哥哥,今天你可不能教训我。父皇见着这雪也很高兴呢,还下了旨意,要皇子一天不上学,好好乐一天。我可没撒谎,你那边太傅是不是也没来上课?我这可是奉旨在玩,你要拦着我就是抗旨哦。"说完,他转身就想跑。
咏善一把扯住咏临,把他拽回来。
对这个顽皮捣蛋、不喜欢读书的弟弟,他每次见到都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拉着毛毛躁躁的咏临,咏善上下打量他一番,冷冷训道:"要玩也要顾着点身体,寒冬腊月的,你穿得这么少,存心生病让母亲着急吗?"
咏临不耐烦道:"一点也不冷。"
"混帐!"不理会咏临一脸不乐意的脸色,咏善脱下身上的厚羊毛大裘,硬给咏临套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生病就是不孝。太傅没教过你吗?"咏善狠瞪了他一眼,用眼神警告他不许擅自脱下。
可他一松手,咏临顿时像脱了铁链的猴子一样溜走。
咏善转过身刚走几步,忽然又听见咏临在后面叫:"哥哥!"
他回过头。
咏临想起什么事似地跑回来问:"你现在是要去向母亲请安?"
"是,怎么?"
" 没怎么。"咏临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笑了笑,"前几天我到宫外去玩,在市集上随手买了几支手艺人做的银簪子,不值什么钱的玩意儿。想不到昨晚带了一根给母亲看,母亲反倒喜欢上了,说轻巧清新,比宫里那些见滥了的有趣。那种簪子,我安逸阁寝屋里头的柜子上还剩几根……"他嘿嘿眨了眨眼,凑近了点,"反正哥哥要去见母亲,劳烦你路过安逸阁时帮我捎上,哄哄她欢喜。对了,顺便帮我和母亲说,我今天在外头玩一天,午饭不回去吃了。"最后一句才是他真正要说的,不等咏善数落,他就逃了。
咏善盯着这孪生弟弟不思进取的背影,只能摇头,绕了一点路,先去安逸阁。
雪虽然犹如撒盐粉般的不大,气温却还是很低。他的厚毛大裘硬塞给咏临,在雪地上走了一阵,慢慢也觉得有些冷。
进了安逸阁,对着迎出来的内侍吩咐:"把你家咏临殿下的大裘翻一件出来,我借着穿穿。"
他和咏临同母所生,又是孪生兄弟,和其它皇子之间的情分不同,到了安逸阁,咏善就是半个王人,永逸阁的内侍总管见他要大裘,赶紧到里间挑了一件又好又新的亲自给他披上,张着两掌,仔仔细细将裘颈上的毛一一抚顺,又瞇着眼笑,"两位殿下身段一样,什么衣裳穿起来都像量身做好似的。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外面雪地上走过来怪冷的,小的给您泡一壶滚呼呼的上好毛尖,让您怯怯寒气?"
"不用了,"咏善拢了拢身上的衣服,淡淡道:"我取点东西就走。"
摆手要总管和内侍们不用亦步亦趋,自行进了咏临寝房,把床头柜子上几支银簪子拿在手里。
扭头出来,走到安逸阁大门,刚要步下台阶,猛然煞住脚步。
长兄咏棋那张清逸俊秀的脸,猝不及防跳进眼帘。
"咏临,你要出门?"咏棋继承自母亲丽妃的修长秀气的眉微微一挑,轻松地露出微笑,"我可来得不巧了。"他已两三步上了台阶,一边说着,一边仿佛想看看远处雪景似的,别了别脸。
咏善一颗心怦怦乱跳。
骤见最倾慕的哥哥离自己那样近,连呼吸都几乎屏住了。
见他别过脸,似乎要转身下去,急得心脏几乎跳出喉咙,不假思索伸手一抓:"不不,我刚回来。"
咏棋被他握住手腕,吃疼地微微皱眉,不解地看着他。
咏善霍然察觉,唯恐把他吓跑,赶紧撇清似地松手。
"我刚回来,"对着咏棋轻柔的气息,咏善电光火石间就明白了咏棋认错了人,心里骤然泛起了惊喜和嫉恨两种情绪,一向对他总是避之不及的咏棋居然鬼使神差地把他当成了咏临!
他就只知道咏临!
咏善收敛着自己身上散发的寒气,像在按捺心中无声无息亮出锐爪的猛兽。他下意识模仿咏临说话的语态动作:"一路跑过来,身上太热了,站在台阶上吹吹风。哥哥找我有事?"朝着咏棋,和婉一笑。
咏棋迎着他的目光,也是一笑,知道弟弟并不是要出门,摆出登门的模样,边走上台阶边道:"你看看这雪,满地白晶晶的赏心悦目,我想起你这安逸阁后面有几株老梅,这个天气说不定开了。"
咏善顿时明白过来,恨不得替这场大雪写一首赞诗,藏着一肚子老天忽然送来的惊喜,顺着咏棋的话道:"对对,赏雪观梅,最最雅致的事,我记得哥哥最喜欢雪景了。"正要再说两句讨咏棋欢喜,发现咏棋忽然疑惑地打量他,警觉地收住话,装作一无所知地问:"哥哥怎么了?"
咏棋黑白分明的眸子上下悠了他一圈,抿着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无端好话说了一筐,咏临,你不会又在外面惹了什么事,想找哥哥帮你脱身吧?"
"没有。"
" 没有就好。"咏棋脸上全是对咏临的宠溺,连眼神也是暖洋洋的,拉起咏善的衣袖,摸了摸,露出一丝欣慰,"你把这件新大裘穿上了?还合身吧?这东西我穿大了点,你肩膀比我宽,穿着正合适。这是贝罗国贡上来的,毛皮又暖又顺,你整天毛毛躁躁到处窜,可不要几天就弄出几个洞来。"
咏善这才知道,身上的大裘是咏棋送给咏临的,居然被咏临不当一回事的和其它大裘放一块,被内侍取了出来给他暂穿。
被咏棋不避嫌地拉着衣袖,虽然是在大冬天,咏善仍被一股熏悠悠的醉意包裹着。
可醉意中又有一股没酿好的酒的酸味,掺着一种偷人家东西的妒恨。
又喜又妒的心情矛盾地刺激着他。
看见咏棋往安逸阁里头走,他又情不自禁地跟着咏棋走。咏棋修长完美的背影落入眼帘,竟是朦胧的,彷佛罩了一圈光晕。
"太子殿下来了。"安逸阁内侍见到咏棋进来,赶紧迎出来招呼。
抬头一看,咏善在咏棋身后挥手使眼色要他们下去,内侍们也搞不懂皇子之间的事,见咏善吩咐,都知道咏善性情不比咏临和蔼,容不得违逆,连忙低着头蹑手蹑脚下去。
咏棋性子闲淡,见众人唯唯诺诺下去并不起疑。众兄弟中,他和咏临交情最好,安逸阁是来惯的,比在宫内别处更轻松谙熟些,悠然踱着步子到了后厢,隔着窗台上的雕花矮栏往后院一看,不禁喜悦地轻叫一声,"果然开了,看!"
也不回头,眼睛瞅着雪地上颤巍巍开出的一树殷红,手往后一抓,拉着咏善的小臂,"银装素裹,粉雕玉彻,雷太傅常说美人如景,景如美人,两者合而分,分而合,这株梅花站在雪上,不正是活生生一个美人?"唇边泛开一抹清纯王极的微笑。
咏善骤然间竟不知如何反应。
有那么片刻,他僵硬了,激动到说不出一个字。
多少次暗里窥探这位俊秀得找不出一丝瑕疵的哥哥,但还是第一次在如此接近的距离看见他毫不防备的微笑和快乐。
就像个孩子!
他盯着咏棋凝望梅花的优美侧脸,那上面的微笑单纯澄净,比刚刚从天上悠然飘下的雪花还清爽,不带一点俗世的杂质。
他真想捧着那张魂牵梦萦的俊脸,仔细看看这笑容,把这笑容永远留在眼底。但他不敢惊动笑吟吟赏梅的咏棋,平日的果断敏捷此刻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被美梦熏晕了的二皇子,半晌,才凝视着心爱的长兄,半醉半醒地接过话茬,轻轻道:"对,不正是活生生一个美人?"
大着胆子,手掌试探着,慢慢覆在咏棋握住自己小臂的手上,低下头,假装平静地道:"大冬天的,哥哥出门要多穿点衣服,手指头冰凉冰凉的。"
" 嗯?呵,你这粗枝大叶的人竟然也有替别人操心的时候?"咏棋转过头来,笑道:"放心吧,我穿得不够暖和,母亲能让我出门吗?自从父皇下旨,册立我为太子,母亲比从前更……"忽然停下来,似乎不想顺着这话题谈下去,强笑一下,转了话题,"不是我的手冷,是你的手比常人暖和,不愧是从小练武的身子骨。怎么好像掌心在出汗?"
反握住咏善手掌,拉到眼前瞅了一眼,开玩笑道:"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怎么吓出一手冷汗了?"
咏善心脏一下子跳到嗓子眼。
下一刻,明白过来咏棋只是在说笑,勉强笑笑,"穿多了,哥哥送的这件大裘可真够暖和的。站着赏梅多累,我叫内侍过来布置一点热酒热菜,边吃喝边看,岂不快活?"
咏棋点点头,"这样最妙。不过母亲不许我在外头喝酒,叫人泡一壶好茶来吧。"
咏善怕被别人不留神揭穿,也不叫人进来,自己步行到门外叫住一个内侍,密密叮嘱一番,回来对咏棋道:"都吩咐好了。一壶热茶,两碟热荤,两碟热素,再上一个大火炉,暖暖和和的。茶要太白峰的彩蝶香,这茶味道清淡微甘,又不伤胃,叶片微白,泡水展开后像雪花办似的,最适合赏雪时喝了。"
咏棋一边听一边偷笑,听他说完,忍不住呵呵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居然这样体贴周到,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对哥哥体贴周到不好吗?"
"好,很好。"咏棋带着对弟弟的宠溺口气,随口道:"我这些兄弟里面,数你对我最好。"
咏善装作不在意,轻描淡写地开口,"也许别的兄弟对哥哥也好,只是哥哥不知道罢了。"怀了一点期待,偷看咏棋作何反应。
咏棋却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寻了一张就近的椅子,边撩起下襬坐下,边敷衍了一句,"都是一家人,其它兄弟对我自然也是不错的。"
他这一句话本来也没说错什么,咏善却蓦然满心不舒服起来,像生吞了一只苍蝇般难受。
他忍了忍,还是压不住那股难受劲,一时冲动起来,走上前问:"那哥哥觉得咏善对你也是不错的了?"
"怎么好端端的提起他来?"
"偏要提。"咏善只觉得一股气冲到喉头,压着满腹翻腾的难受问:"咏善对哥哥做什么不好的事了?哥哥就这么嫌弃他?"
"咏临,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咏棋抬起头,略微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脸色似乎不对,是不是病了?"打量他两眼。
咏善话一出口,已经懊悔不已,看见咏棋开始狐疑,恨不得搧自己两个耳光,连忙笑道:"没什么。咏善是我同胞哥哥,我提一下都不行?"
刚好听见脚步声靠近,忙掩饰着道:"一定是热茶热菜来了,我去瞧瞧。"
一转身,眼帘突然跳入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猛然僵硬。
"怎么你们都在?"咏临从门外风风火火的进来,大咧咧嚷了一句,哈哈笑道:"我说那些内侍怎么在外面张罗火炉呢,原来两个哥哥都钻我这野猫窝来了。你们两个倒是难得在一起的,稀客稀客。"
咏棋回头一见咏临,怔了一不,脸色骤然一变,明白过来……刚才和自己在一起的是那个阴沉冷漠的二弟咏善!
顿时惊疑不安起来,心忖道,都是自家兄弟,错认了直说就好,他为什么好端端的偏要冒充咏临?
这么点年纪,竟不动声色到如此地步,真叫人心惧。
边思忖,边悄悄瞥了咏善一眼,和平日印象中寡言冷淡的咏善一一对照起来,越觉出三分应该敬而远之的胆寒,隐隐打个寒颤,连目光都收了回去,虽然一个字的怨言也没有,那顿时判若两人的生疏却显而易见。
咏善看着咏棋把目光默默移开,越移越远,彷佛被人一刀一刀割着心。
一股做了贼又被人抓住露出头脸示众的难堪、窘迫、绝望包围了他,像忽然从温暖的阳春三月掉进了冰窟窿,彻头彻尾冻成个雪人。
他想开口解释一句,喉咙挤了挤,却只挤出一个短促得几乎无法听见的,嘶哑的单音。
咏临犹未察觉出来,摇头晃脑地大声道:"这场雪真是大好事,父皇免了我们功课,又能堆雪人打雪仗,还能赏雪赏梅,更可以沾哥哥们的光,吃点稀罕的东西。对了,咏善哥哥,听说你吩咐他们去你那头取彩蝶香来泡,啧啧,上次我求你给我一点尝尝,你怎么死活不肯呢?说什么正宗的彩蝶香一年只产十来斤,有钱也找不到地方买去,让我这个不懂品茶的人喝糟蹋了。今天怎么就这么大方……"
话未说完,发现咏善已经二画不发走出去了。
"哥哥?哥哥?你到哪去啊?"咏临追到门外,叫了几声,看着咏善的背影消失,回过头来,愣愣地问:"他这是怎么了?"
咏棋半日没吭声。
当太子这些日来,每天被母亲丽妃耳提面命要处处小心,提防暗箭,尤其要提防几个同父异母的兄弟,此刻无缘无故被人骗了,还是被一个比自己年幼的弟弟当面骗了,才明白"深宫中有心计的人真是不计其数",细想之不,毛骨悚然。
咏临又问了两次,咏棋不想把事情闹大,始终没说话,只是苍白着脸,默默摇了摇头。
咏善回到自己住处。
常得富远远瞧见他,迎出来殷勤地呵笑着问:"殿下回来了。小的已经把弓箭靶子预备好了,殿不是现在练箭呢?还是先喝口热茶再……"
啪!
话未说完,脸上已经挨了咏善一耳光。
"练你的命!谁说要练箭?今儿好雪景,本殿不喝酒赏雪!"咏善猛然爆发般的咆哮,环视眼前被茫茫白雪覆盖的天地,猛然间又一阵猝不及防的心酸,顿了顿,咬着整整齐齐的白齿,沙哑地一笑,"拿酒来,别辜负了这景致。去,拿最烈性的酒,多拿点。"
常得富捂着红肿的半边脸,惊恐地看着他,不知该不该照办。
咏善低头看他一眼,声音柔和了点,"去吧,把酒拿来。天天学天天练,我也有累的时候,怠学一日,也不过分。"
常得富这才把酒取来,果然是最烈的。
咏善接了酒壶,连杯子也不要,在雪地仰头往喉咙里灌。
灌完一壶,低头时视线不移,看身前身后,入目俱是白雪茫茫,下肚的烈酒不但不晓烫,反而像冰一样凝在肠胃里,冻得自己簌簌发抖。
他觉得这是喝得不够,又灌自己一壶。
烈酒接连下喉,他却越来越冷,想起今日他和咏棋曾经只有咫尺之隔,瞬间远到连目光也无法触碰,顷刻悲伤不可自仰。
他失声痛哭。
咏善,炎帝最有才能,最沉稳练达的儿子,在长兄最喜爱的白雪皑皑中,失声痛哭。
一边喝着最烈的酒,一边冻僵着自己,一边听自己绝望的哭声。
隔着高墙和广场,远远的,是有着咏棋和咏临的安逸阁。
他知道,自己的哭声越不过这高墙和广场。
他的悲伤和失望,和他的爱与渴望一样。
都传不到,他最爱的人那里。
一口一口灌着烈酒,他像孩子一样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怎样才能不这么绝望。
他求上天给他一个机会。
假如,假如上天给他一个机会,咏善发誓,他泣着血发誓——绝不让咏棋的目光,再从自己身上,默默地移开。
番外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