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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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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云》百纳川

《不可云》作者:百纳川

【文案】:

潦倒书生张子虚,偶遇了一位年轻道士,故事本该由此开始,不想还有一段前情。二人跋山涉水,在人鬼莫辨的凡尘俗世间历尽磨练,为的究竟是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该如何结束这恍恍惚惚、看似毫无目的的旅行......

似侠非侠,似仙非仙。思凡与慕仙,相对静止与绝对运动的对比,二者究竟谁在谁之内?又是谁包含着谁?

如果能够永世不老.....倘有人愿试一试,希望能算我一个。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惊悚悬疑 三教九流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自己看吧 ┃ 配角:挺多的,大部分没具体名字 ┃ 其它:过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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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试一出 先声
  【咏子】[小生儒扮上]几度鱼转雁回程,往事如尘似影。春来桃李又新绿,春去梧桐更添飘零。梦无多,一往蹉跎。
  梅兰竹菊石上松,牡丹芍药水中荷。雅俗浓淡各有好,不及窗前两木柯。在下两梧堂主人是也。位不尊,名不传,曾谓木柯,不敢冠居士号,只以百纳川诨称。活至弱冠,历世稀稀,往日岁月,不知荒废几何!今感惭愧,偶一凭吊,又起沧桑。
  [内问介]你小小年纪,如何感得沧桑呦?
  [思介]细细想来,在下虽浅浅阅历,却也见了些儿迷迷离离、蒙蒙脉脉之事,听过些儿传传奇奇、因因果果之词。[内]又当如何?[答]时有所悟,不免怅然。特将此些儿事、词,埋名隐姓、折笔曲射、添删编纂以成册。明者自明,其中真实凭据,不必一
一细考。[内]不晓得你里面写了些什么?[做俏声介]嘘!勿喧嚷,莫高声。只恐阊阖听着。喏、喏、喏,要挨板子地!
  【忆多娇】前业萦,今障生。道是相逢怕相逢,徒然列仙点鬼名。关甚离情,关甚离情,不过是千秋恨成。[内问介]原来是今世前生点鬼簿。书生,你可知,君子不语怪力乱神?【前腔】[小生背介]由他呵,随天去,信云行。声声笔笔,笔笔声声,不见显灵。从来是非由人评,何处君子妄自称?
  [内]哦,倒是我说错话了?
  [小生]你呵!【尾声】怕你不是阊阖蝇,俺道你古董先生。管他个玉帝皇天,也叫几声狐卿鬼卿。
  [内]罢、罢,什么阊阖蝇、古董先生!你且总括数句,那厢已有哥儿不急待,登场了。
  [答]正是:
  闲看梧桐难自潜,拙笔拨弄章草间。
  暂置明珠昏晦处,只待君子慧眼瞻。
  唠唠叨叨,不成体统。闲言碎语,还望见谅!

  第一出 山宿


  第一出 山宿
  明,崇祯二年,农历八月廿三。
  雾灵山上,草木繁茂。
  山风狂吹,卷来大片乌云。
  冷风鼓动衣衫,寒气逼人。张子虚身背筐草药,在山路上疾行,他要趁大雨到来前赶下山去。为此,他索性丢了手里的藤条,也不顾密林刮破衣衫,越发加快步子,但枝杈时而厮缠他方巾后面的两条飘带,叫他走走停停,快不起来。
  狂风驱着乌云,乌云如大浪翻滚不定,天空愈来愈昏暗。山风撼动茂林,树木呼啦啦作响。山雀被大风卷得漫天散开,犹如一个个纷飞散乱的小黑点儿。
  黑云,把天压得更低。
  心越焦躁,身体越不听使唤。狂风卷起山坡上的粗沙碎石,子虚脚下一滑,滚倒了。草药也从筐里泼洒出来,他乱抓四散的草药。咔啦啦一个闪,他缩起身体望天,闪电正映上他的脸。他又看看散落的草药,草药随着风到处飞舞。他将心一横,背起几乎空了的藤筐继续趱路。
  轰隆轰隆,头顶滚过闷雷,不知打哪儿传来了声音。既不是雷也不是闪,亦非风、树、沙、石……子虚站住脚,侧耳倾听。屏除周围的嘈杂,他听清了,是谁人唱着什么:"……
穷途恸哭哄堂笑……"
  唱得什么?他待要细听,突然一声雷,逼迫他不得不前进,曲声也渐远了。
  没多久,粗大的雨点儿噼里啪啦落下,大雨伴着闪闪电光与轰轰雷鸣。风咆哮得更猛烈,卷着湿透的树枝、草叶,横扫整片山林。子虚一步一跌,抹把脸上的雨水,眯细眼睛眺望。
  雨幕里,不远处有个破破烂烂的幌子。雨水与雾气于风中扭动着,幌子也跟着扭动。子虚盯紧那幌子,快步跑过去。
  幌子下是个小茶间,子虚不加多想,径直奔进来,把草药筐往地上一立,在长凳上坐了。茶间里没点灯,黑黢黢的。身下长凳挺松散,除了吱吱嘎嘎作响,还微微摇晃。子虚挪一挪身体,不敢再妄动。
  "客人?"伴着轰隆隆雷声,店家轻悄悄走近。子虚吓一跳,扭头观瞧,见店家已至跟前:"您是喝茶还是……"
  "哦,避避雨就好。"子虚起身掸掸身上的雨水,朝店家控背一礼。店家闻言,瞟着子虚,扯下腰间手巾,边抹桌子边小声嘟囔:"几个流寇来过,就没啥人来了……"
  子虚心知这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脸颊登时火辣辣地烧了个通红。他即刻往身上摸了摸,没摸到一个铜板。他两手搓着裤腿,凑去店家身侧,低声道:"店家,在下没钱喝你的茶……"他瞧见筐里的草药,一指它们,"在下只剩这些草药,若不嫌弃,就全当避雨酬谢吧?雨一停,在下马上离开!"
  "草药?"店家一阵惊喜,直奔草药筐,蹲下身,双手捞出被雨水浸得半死不活的草药。好像它们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宝贝,他对着草药咧嘴笑了。子虚拿眼觑着他,支吾道:"……虽、虽给雨水浸湿,不过……"
  "比银子好!比银子好!"店家抬眼瞅向子虚,"客官,这些真得给俺了?"
  "要、要用得上就拿去吧,反正……"
  "多谢!多谢!"店家怀抱草药跑去灶房。子虚长嘘口气,安心坐下,看店家又端来热茶,忙欠身答谢。
  店家逆着光,加之天色昏晦,叫子虚看他不清。天上落下个闪,蓝紫色的光射进屋里,晃了两晃。闪电瞬间照亮了店家的脸,他脸色苍白,皮肤凹凸粗糙。那些凹凸的,既不是疙瘩,亦非伤疤,至于是什么,子虚没看清。店家忙着为子虚斟茶,两手伸来子虚眼前。子虚注意到,店家手上的皮肤,也是凹凸粗糙的。
  店家招呼完子虚,匆忙奔回灶房。不多时,灶房飘出了阵阵苦药味儿。
  ……那些草药既未晒干,又不曾分类,更不知要治何病,怎能煮得?子虚不免担心,朝灶房张望。灶房门上挂着肮脏的粗布帘子,帘子恰阻住视线。
  ……算了,何必多事。子虚转念,眼睛盯上了桌上的茶杯,杯里茶水正冒着腾腾热气。
  衣衫早就湿透,黏黏糊糊地溻在身上。雨偶尔溅进茶间,几丝风吹来,身子有些冷。子虚捧住杯子,身上渐暖。他凑上杯子闻了闻,没一丁点儿茶香,只有四周围弥散着的浓浓苦药味儿。
  ……许是热白水?子虚一皱眉,心道:若身上有银子,该是另一番待遇了吧?他连连叹息,竟觉人世间势力者未免太多!算了,热白水也罢,只是……
  ……只是有什么,有什么沾到手上了?
  一片昏黑中,子虚盯住自己的手掌。光线昏昏,他蹙眉瞅了半天也没看清,搓搓手,手上的东西掉落了。他才松口气,手指就在无意间碰到桌子,那东西粘回指头上。他急急缩手,观察着桌子、茶具,试探地戳了戳桌子。桌上除了茶具,什么也没有。他搓弄了会儿指头才弄明白,沾到手上的,不过是厚重的灰尘。
  ……怎会有如此多灰尘?子虚瞟了眼桌上的茶水,再凑上去一闻,似有股酸味儿。他捧起杯子,想要尝上一口,却还不待尝,握紧杯子的手忽然空了。
  "哎呀呀!正渴得厉害呢!"一个撑伞的人蹦进茶间,夺去了子虚手里的杯子。
  子虚一怔,愣愣地盯向来人。来人灌口杯子里的液体,未咽下就又喷了出来:"哇!什么茶?分明是兑了毒药!"话音未落,来人泼净了剩下的半杯茶。这还未完,来人又夺去茶壶,把壶里的热液全泼进了雨地里。
  "哎,哥儿!"来人一抹嘴,朝子虚咧嘴乐了,"你若口渴,我这儿有好酒,何必饮那苦水?"来人解下腰间的酒葫芦,丢给子虚。子虚两手接稳,将来人打量个仔细。
  来人是位年轻道士,身着天青得罗,头戴金灿灿偃月冠,足下乌面云头靴,靴上沾了些软泥。子虚瞧不清道士的面孔,唯见他一掂手里的伞,伞忽地成了根短棒。这是什么耍子?子虚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揉眼再定睛细瞧,道士手里拿的哪里是什么短棒?却是一把拂尘。不过拂尘上的鬃毛,秃得可用眼睛数清了。
  "哥儿,喝不喝呀?"年轻道士挤在子虚旁边,"喏喏,你若不喝,就还来罢?"道士列嘴一笑,摊了摊巴掌。
  还道是位小神仙,原来是个混江湖的疯子!子虚不禁摇头,递过葫芦。道士却没有接,抬眉毛乐了:"哥儿,你可真不识逗,这玩意儿留着用吧!"道士一推子虚的手,"那苦水难喝得很!好在你没喝呦!"他用力拍了拍子虚的背。子虚咳两声,推却道:"只是、只是无功不受禄……"
  "诶!什么功不功!"道士一抬手,打断子虚,"这原是你……且算你我结缘的证物?"二人正说着,店家打灶房端了热腾腾的汤药出来,茶间里顿时充满浓烈的裤腰味儿。
  店家急着往楼上赶,没顾得跟子虚打招呼,更没注意到茶间多了个道士。
  子虚看外面天色彻底黑下来,雨也未停,便唤住了店家:"店家,还烦你让在下于此借宿一宿?明日不犯天光就起行。"子虚赶到楼梯下,"至于店钱……嗯,店钱日后定然还你!"
  店家站住脚,扭头朝子虚看来,亦看见了道士,动动嘴才要说什么。道士抢身上前,先开了口:"正好贫道也要借宿,这位哥儿的钱算我头上啊。"
  "长老……"
  "诶,贫道素来慈悲,你只管住店,不必言谢了啊。"道士一手搭上子虚的肩。
  "俺家不宽绰,从没做过客栈生意。"店家皱起眉头跟两人说:"空房么,也只有储备杂物的……"
  "无妨无妨,我俩挤那间便可!"道士笑着插了话。
  "如此便随俺来?"店家引他们往楼上去。
  楼上只有东西两间小室。店家朝东侧小室一抬下巴:"那间就是空房了,二位自便吧?"子虚忙答谢店家,店家叫子虚勿要多礼,端着热汤药进了隔壁的西厢。
  借宿的屋里也是无灯,墙上只开了扇小窗。窗棂上的纸已经残破,可望见天边银雨,破窗子被风吹得咯咯直响。
  子虚于黑暗里摸索一阵,好容易找到个可以勉强栖身的地方—— 一片散到角落的木板。子虚用袖子拂去灰尘,在木板上坐了。
  "哇!还说是储杂物的哩!原来又破又脏又瞎火!"道士随后进来,抬袖子不住地驱赶着浮尘,在子虚身边蹲下了。
  "凑合忍到天明吧。"子虚缩紧身体,回应一句。黑暗里,他环视着屋子,心中蹊跷不断。无论是桌凳、茶具,还是门口的幌子,全都破破烂烂。上楼时,扶廊上也全是灰尘,阶梯更残损得厉害,几乎不能行走……就连这间屋子……除了身边的道士,和那一扇破窗,他什么也看不清。唯有一股股霉味儿,混着尘土迎面扑来,尘土味儿掩盖了浓烈的苦药味儿。
  ……再破败,也不至如此啊?子虚琢磨着种种不可思议之处,舔了圈嘴唇。唇有些干裂,他想起道士给他的酒葫芦。葫芦还在他手里,他拔去葫芦塞,咕咚咕咚灌了几口。里面装的不是酒,是甘甜的山泉水。道士看着他,嘿嘿嘿地乐了。
  子虚挺不好意思,抬袖子蘸净嘴唇,道:"在、在下实在……"
  "什么在不在?"道士摆摆手:"哥儿,你果然是念过书的,可真会拽文呦!"
  子虚红了脸,攥一攥那葫芦:"长老,适才说这里面是酒,因何在下品时,成了泉水,莫非……莫非这是个宝葫芦不成?"他说完这话,自己都觉得可笑,于是轻轻笑了。他等了会儿,没听见道士搭言,把视线转去,见道士正猴子似地弓着脊背,偷听隔壁屋的动静呢。
  "长老?"子虚轻轻推他,"你的泉水?"他想叫道士不要偷听,又不好直说。
  "嘘!"道士头也不回,低声制止他,"别作声。"
  "你的葫芦……"
  "那个啊,早说给你啦、给你啦。"道士只顾偷听,还笑着嘀咕了一句:"咦?这儿还有个洞?"他乐呵呵地又把眼睛贴上那个小洞。
  难道有趣事不成?子虚被他引得动心,不由得把耳朵贴上薄壁。两间屋子只用木板阻隔,西厢动静清楚地传了过来。
  "浑家,总算有药了,你怎不吃一口?吃了就好了!"
  子虚听得出,这是店家的声音。
  店家似等待娘子开口,沉默良久,无人答话。店家缓缓叹息一声:"浑家,流寇不会来了,你放心吧。俺听说,他们全叫官府逮着,处决了!你说,是不是大快人心?你只管养病,快些吃药?"说话间,店家又沉默了,还是无人回应他。
  "原来是他娘子病了,不知得了什么病,那些药是否治得对路?"子虚听着隔壁的动静,心里五味陈杂,后悔当时没问个清楚。
  破窗户外面,雨小了许多。轰隆隆雷声从天际传来,悠远而沉闷。
  "药是你给的?"道士不再偷看,转过身来问子虚。
  子虚点点头,把草药的事对道人讲一番。道人瞅着子虚笑了:"咳!何必愧疚?反正他娘子吃了也不妨事的。"
  "何出此言?"
  道士没回答子虚的问题,反拎了拎子虚湿漉漉的衣衫:"哥儿,看你像个读书人,怎么做药材买卖?难不成你是牙行里的……"
  "非也,非也。"子虚回说,"在下原是本分书生,只因家中无有良田,生活潦倒……"他叹息一声,展开袖子叫道士细瞧。那袖子上原有几个补丁,因刚才冒雨急行,又新添了两个破洞。道士捻着子虚的袖子,连叹几声。子虚便接着说:"在下为生活所迫,不得不拜师学说书。可惜命途多舛,前些日子,师傅往生去了。在下只得提前出师,怎奈学艺未成,说得不好,常叫人家哄下去,故以卖药为生。"
  "因何不求取功名呀?"
  "哎!"子虚望向破窗外银线似的雨丝,"不瞒长老,在下早年于外,得罪了傅应星家一个小小的奴才,由此与阉党结怨,屡试不第。惨遭小人陷害,在下再不敢妄入仕途了!"
  "噢?呵呵,现在阉党已除,何不再图呢?"
  子虚摇头叹道:"经历一番种种,今日回头再看,什么金榜题名,不过欺世盗名把戏耳!说书卖药虽然困苦,却落个自在,岂不比官场尔虞我诈快活许多?"
  "呵呵呵。"道士只低声笑了,再没多说什么。
  就在这时,房门吱嘎嘎开了,惊起一阵尘埃。
  "客官?"是店家,"两位将就吃些饭吧?"
  "多谢!多谢!"道人蹿起身,抢到门口。
  子虚独自蹲在黑暗的角落,偷偷朝门口望去。道士接过两只饭碗,没有即刻转来,倚着门首跟店家絮叨上闲话了,这倒叫子虚松了口气。
  心中懊悔始终不能放下,子虚悄悄挪去道士坐过的地方,寻着木墙板上的小洞,贴上一只眼睛窥看。
  隔壁房里,烛火烁烁。对面一张旧榻,榻上挂的帐子都烂了,一条条地飞舞着。榻上卧着个女子,女子背对子虚。子虚看不到她的脸孔,唯见她稀松的长发散落下来,那发干枯得稻草一般,没有丝毫光泽。女子的身背瘦得可怜,她动也不动地卧在破榻上。子虚不忍再看,下意识地埋下头,肚子偏不争气地咕噜噜叫上了,他朝门口张望。道士还跟店家唠叨着:"咦?店家!你胸前好像有条疤,怎么弄的?"
  "……客官不知,半年前,小店里曾来过流寇。他们抢东西抢银子,还砸了店,就连……就连俺家多病的浑家,他们也要抢……"店家呜咽起来,"……那日,她卧病不起……为了护她,俺受了一刀。待再睁开眼,那班天杀的早走了,可俺的浑家,她……她撞得头破血流……积蓄没了,店也给砸了,没银钱抓药,她再没好起来……俺这疤,就是那时留下的。"
  原来是给流寇祸害了,怪不得到处都破败不堪。子虚想着,跌跌撞撞赶去门口:"药呢?那些药她可吃下么?"子虚才要赶去近前,道士却忽然将身一横,挡住了子虚的去路。子虚诧异地瞥了道士一眼,正瞥着对方的身背。对方全无自觉,还自顾自地倚着门首。
  "她怎么都不肯吃。"店家垂下头,"不服药如何痊愈?俺只好强灌,总算好了许多了。"
  "这么快啊!"道士小声玩笑一句。
  西厢的灯光,透过木墙缝隙弥散过来。暗淡的光晕笼着店家,他的容貌始终模模糊糊。子虚看不清那店家,心里着实不甘,抻长脖子朝店家张望,可道士似乎有意挡着他,总叫他看不全那店家的容貌。
  子虚只见到店家胸口处,破烂衣衫掩着一道伤疤,可惜那伤痕也模模糊糊,看得不甚分明。
  三人说了会子话,夜渐深沉,店家离开了。
  子虚心里还有些不甘,掩了房门,转身盯着漆黑的破屋自言自语:"怎生忘记借支灯?"他坐回残木板上,肚子又叫上了。他盯着道士手里的碗,咽口唾沫:"长老?在下知道欠你人情,日后定然……"说着说着,他就够过两手,欲夺道士手里的碗。
  道士闪身躲过,笑着对子虚说:"哥儿,你还真斯文哩!"
  子虚闻言,既住了手,臊得满脸通红。风穿透窗棂吹进来,道士身上的宽袖袍翩翩展展,他瞅着子虚,全没了刚才的疯癫之态。子虚被他瞅得不知所措,慌忙转过脸,避开道士的视线。道士乐了,把两只碗放到地上,不打哪儿摸来半只红烛,朝红烛轻吹口气,红烛燃了起来。他将蜡烛移近两只瓷碗,让子虚瞧了个仔细:"你看。"
  子虚定睛一看,那两只残破肮脏的瓷碗里盛着的,竟是发霉生蛆了的东西,大约是早已腐败了的饭菜,也或者是别的什么,总之不是常人能下咽的。
  "怎、怎会?!"子虚两手掩上口鼻。饥饿感顿时烟消云散,一股恶心的感觉,忽然从胃底涌出。他忆起那茶水:"难道,那茶也……"。
  "嗯,那根本就不是茶,更不是水。"
  "那是?"
  道士微微一笑:"还是不要知道为好啊。"他说着,吹灭了烛火。
  即使道士不说,子虚也能猜到,那水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简直庆幸道士来得及时,及时泼了它们。他没敢多问,只是搞不懂,店家为何这样招待他们?
  ……许是不愿让人逗留才想出的诡计?既如此,又为何同意我们留宿?子虚简直搞不明白。不过,他一点儿也不为那些半死不活的草药愧疚了。
  夜愈深,山中也没有只更传箭。此时此刻,不知是什么时辰了。雨已住,屋里的尘埃仿佛都沉溺下去,万籁寂寂,只有山上的树木时而沙沙作响。
  在深山里面过夜,子虚总不能睡稳。他估摸着时辰,于半梦半醒间徘徊,模模糊糊地听到些响动。起初,他没有在意,可那声音一直折磨他,叫他不能走进睡眠深处。他以为是身边道士弄出的,含含糊糊道:"……长老,静些……"身边人没答话,声音也未停下。子虚翻个身,皱着眉头睁开眼,预备看看道士究竟在干什么。
  一片漆黑,他什么都没看见,往身边摸了摸,道士不在那里。
  "长老?"他轻唤一声,无人应答。道士根本不在房里,然而那声音还在。侧耳细听,他确定声音是从西厢传来的,把耳朵贴了上去:
  "……浑家……"是店家的声音,言语间夹杂着喘息声。
  子虚虽然年轻,但已明白男女之事,蓦地飞红了脸,急忙背转过身,闭紧双眼,两手合十,口里不住地念佛。这般一番,还不能静下心,他又把圣人教诲絮絮叨叨了好几遍。口里念着圣人箴言,身体却不自觉地凑了过去。他终于凑近墙板上的小洞,眯眼朝隔壁偷窥。
  暗淡的橘色烛火,火苗一跃一跃。
  那店家拥起破榻上的女子,女子整个儿身体瘫倒他身上。
  女子低垂着头,稀松的长头发披散着,遮住了侧脸。她身上的衣服不很新,有些地方已经残朽,衣服包裹着她瘦如枯枝的身体。店家亲吻她,一边吻,一边说着什么,想是情话,已听不真了。他一手搂着女子,吻上她的脖子。好像配合着那个吻,女子的长发晃了两晃,头颅极不自然地朝子虚这边扭过来,一整张脸,赫然映进烛火里。子虚盯住她,不禁大惊失色。
  ……那女子……那女子……
  那女子竟是个朽尸。朽烂的血肉包裹着骷髅头,长发晃动,头亦跟着晃动,眼珠子在眼眶里打转,迟迟不肯掉落,骨碌骨碌地似望向子虚。子虚早面色青白,他不敢再看,可又有什么强迫着他,迫使让他不得不看下去。店家还抱着骷髅女子,亲吻她,扯去她身上的烂衣裳。一瞬间,女子露出了身体,身体大半朽烂,店家在她腐烂了的身体上乱动。子虚盯着他们,这诡异又充满欲望的一幕,子虚从未见过。
  浓云散尽,明月乍现。
  月光与烛火交相辉映,照亮了眼前诡秘的一幕。借着那些亮光,子虚更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店家身上的阴影忽然退去,子虚看清了店家的脸孔、双手,及他赤裸的身体。
  店家的脸、双手和身体的皮肤,凹凸粗糙。那些凹凸粗糙的,不是疙瘩,不是伤疤,更不是什么皮症——除了他胸前一道真正的疤痕,那些凹凸粗糙的东西,是已经腐烂和正在腐烂的皮肉。皮肉烂翻着,有些还悬在暴露的白骨上,欲断还连。腐烂的皮肉间,蛆虫蠕动,他却毫无知觉。
  ……破烂的茶间
  ……半年前,有几个流寇
  ……受了一刀
  ……她再没好起来
  ……奇怪的茶饭
  一切线索慢慢汇集,汇集成一点,这一点于子虚心里爆炸开来。子虚圆睁双目,嘴唇都白了。
  "啊!"子虚恍然大悟,叫出一声,这一声又被突如其来的手给捂了回去。
  子虚一哆嗦,回过身,见道士正蹲在身后。道士示意他不要出声,他连连点头。道士才放开手,他就指着木板墙:"他们、他已死……他是……是……"
  "我知道,知道。"道士拍拍他的肩,"他不知自己成了腐尸,不会害人性命。我才悄悄贴了符,咱暂挨到天明罢?"
  此时亦别无它法,子虚只能叹息一声,坐回角落里,盯紧破屋里一缕月光,如何都不能入睡了。
  月光映着黑暗中乱舞的尘埃,尘埃不知是后来被什么惊起,还是始终没有落下,蝇子般乱飞,纷纷麻麻。
  窗外,树投下片片阴影。风吹,树动,影也跟着动,子虚的心亦是一动。西厢的声音持续着,只与他隔了扇木板墙。他僵硬着脊背,盯紧月光里的尘埃,盯了半晌,口里、心里一遍遍地背诵圣贤文章,迫使自己不必听见那诡异的声音,
  渐渐地,他背累了,也习惯了,习惯了恐怖,恶心又随之而来。
  ……两具朽尸,腐烂了的……在……想至此,他就有股子要呕的冲动。他盯一眼旁边的道士。道士早睡着了,宽大的袍袖延展过来。他摸索着,揪紧了道士的袖子。
  转眼天明,隔壁声音不知几时停下的。微弱的阳光透过破窗射进来,子虚赶紧推一推还在熟睡中的道人:"长老?长老?"
  道士迷迷糊糊睁开眼:"何事啊?"感到光线刺眼,他抬手挡住了眼睛,"哦,已经天亮啦。"他坐起来伸个懒腰,瞧见子虚,哧地笑了,"哥儿,难道你一夜未眠?"
  子虚眼里布满血丝,神情很是不自在:"……如、如何安睡……"他瞄一眼道士。
  道士坐在晨光里,揉着眼睛对子虚说:"佛家有云:无人无我观自在,非空非有见如来。莫要执着在意,这也是道家常礼,如此一来便什么都不怕了呀。"
  子虚怔怔哑哑地点点头,盯着道士,彻底看清了他的容貌。
  道士出奇地年轻,二十岁左右,面庞白净,一双凤目,神采奕奕,可惜他身上的道袍及束发的偃月冠,不似想象中洁净。子虚不禁多看了他几眼,他放下手,瞅着子虚乐了:"哥儿,看什么?走罢,我送你下山。"
  子虚没言语,只跟着道士出了屋子。
  路过西厢时,子虚刻意埋首,举袖子遮住了面孔。
  "喂,已天明了呀。"道士好像要吓一吓子虚,霍地推开了西厢的破门板,"你来看?"他一把拽过子虚。
  子虚的脸还藏在袖子后面,他极不情愿地抬眼瞟了眼西厢。同他们留宿的屋子一样,西厢残破败落。榻上横着两具白骨,它们动也不动。风吹得破纱帐盈盈浮动,破纱帐拂着两具骷髅。朽烂的门板上,贴了张黄纸红字的符。
  子虚长舒口气,放下袖子:"他们……"
  "他们已归尘土啦。"道士笑说。
  山雀滴呖呖鸣啼,阳光从枝杈间豆漏下来,斑斑驳驳地洒上山道。草木郁郁青翠,草叶端的露水,时时沾上未干透的衣衫。
  白昼让昨晚遭遇恍恍如梦境。
  雨水尚未残存,加之清晨的雾气,山路泥泞难行。道士手执拂尘,行在前面。子虚身背药筐,提衫摆紧跟道士身后,时不时地抬眼,瞅瞅道士的背影。
  他二人就要走出密林了。
  昨晚天色昏暗,大雨如注,子虚没机会看清那茶间的真实面貌。今日离去之时,因为害怕,他也没敢细看。此刻,他想看一看了,回过头去,只见郁郁葱葱的青绿夹道,早望不见那茶间了,就连曾在大雨里高高招摇的破烂幌子,也望不见了。
  "哥儿,还看什么?"
  "没,没什么……"子虚摇摇头,跟随道士继续赶路。
  "长老?"二人行了几步,子虚开口问,"那店家,于半年前生受一刀之时,就西去了吧?既如此,他如何能够……莫非成了厉鬼?"
  道士前面行着,听子虚问话,笑着答说:"人世本没有所谓的鬼怪,不过意念使然罢了。"
  "意念?"
  "意念么,自然是心意与遗愿之类的了。是这些东西叫死尸活过来……不,该说是身已腐朽,心迹未泯罢。"
  "怎讲?"
  "他不是说,他那浑家一向多病?流寇来时,他的浑家恰抱病在床……他一生的心愿是治愈妻子病症,为了这个,绝不能死去……可惜呀,他的浑家碰壁身亡了……"
  "他没发现家妻已亡么?"
  "他连自己身亡都不曾察觉,又怎能察觉妻子身亡了呢?"
  "长老休要玩笑!他自己都成了腐尸,还有茶间、茶间里的东西,一个个朽成那般,怎会察觉不到呀?"
  "这个啊……"道士顿住脚步,转身盯住子虚,"恐怕死人所见之物,与我们见到的不同罢。"他唇边浮起一丝浅笑,"你想想看,那两碗饭?还有……哦,热茶!那水啊,其实是……"
  "噢、噢,在下明白!明白了!"子虚顿觉恶心,忙抬手止住道士。
  道士看着子虚,不由得哈哈大笑。
  两人边说边行,不觉间,山路豁然开朗。
  太阳彻底跳上天际。
  苍翠的山峦被金色光辉笼罩,几缕雾气没有消散。山脚下遥遥望去,雾灵山有些梦幻。与此山相对不远,可看见村户冉冉升起的炊烟。
  道士同子虚下了山,直行到村口,才与子虚道:"哥儿呀,这里就有人家啦,咱也就此别过吧?"这道士虽然疯疯癫癫,又衣冠不洁,但分别在即,子虚竟有些不舍了。他盯着道士,踌躇许久,迟迟说不出分别的话语。终于,他想起了那只葫芦:"噢,此物还是……"他双手捧来葫芦,欲归还道士。
  "诶,不是说给你了么?"道士叫子虚收好,"贫道还有要事去办,咱后会有期。"说完,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行去。他步子并不快,却像脚蹋了清云,不一会儿就见远了。
  "长老!"子虚赶几步唤他,可他没有回头。
  子虚心知追他不上,只得朝他的背影呼喊:"敢问道长姓名?"
  道士手举拂尘,挥了挥,依旧没有回头。他答道:"啊,贫道一时记不起啦,改日再说,改日再说罢。"接着,听他哼起小曲儿:"昨夜还赞花容貌,谁知今朝朱颜老。这夕尤嫌象笏少,岂料明日乌纱掉。穷途痛哭哄堂笑……"他渐渐远去,叫子虚望不见他,更听不见那曲声了。
  只有沉沉的调子,还在蒙蒙晨雾中隐隐回荡着。
  预知详情 且待下回

  第二出 听书


  第二出 听书
  日子没什么变化。张子虚依旧一个人,生活还是潦潦倒倒、窘困不堪。青葱色儒衫添了些新补丁,头上的皂色方巾,倒越发旧了。
  他四处说书,只是说得不好,总让人家哄跑。没有法子,他不得不偶尔上山采些草药,以支持生计。其实,他的本愿还是去说书,可他不知人家究竟爱听些什么。他真害怕,害怕再让人家哄下去。
  崇祯三年,农历十月廿五。
  无解山上时值将暮,山中大雾弥漫,下山已是不可能。子虚停下脚步,抬袖子蘸一蘸额上的汗水,朝前方遥望。前方一片松柏林,破开雾气,可望见一道蜿蜒的红墙,那是隐在苍柏中的一座老旧山寺。红墙斑斑驳驳,看其形制,大约是武朝时代的遗物。
  雾气洇湿了前往山寺的青石阶路,石阶残损,缝隙间生着杂草。青石上擦着苍苔,苍苔凝着霜露,走在上面,十分湿滑。
  子虚扶着崖壁,一路行到山寺跟前,见寺门上悬有块旧匾:青隐寺。他欣赏了会儿旧匾上的字,轻轻敲响了山门。
  山上过夜对子虚来说已是家常便饭,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能安然入睡。特别是去年经历了那件事,在山上过夜对他来说,简直就成了煎熬。还好是座寺庙!至少今晚不需破费铜板了。他安慰自己。
  小沙弥引子虚往禅房去:"施主,山野小寺难免鄙陋,空闲方丈到有几间,只是未经打扫。不过先您来了位香主,也于此借宿的。小僧早替他扫净一间房,若不嫌弃,两位将就一宿吧?待明日,小僧再收拾一间与施主。"
  "在下只住一晚,倒是无妨。"子虚回。
  又是与人共宿一室么?此情此景,直叫子虚忆起去年的事。同是山中,同是暮色时分,只是这次没有雨,雾灵山换作了无解山,茶间成了禅寺……说了吧?说了后会有期什么的。他回忆着那件事,心里泛起点点涟漪。难道是巧合?
  ……不……莫非真是……子虚不由得期待起来。
  自那件事后,北方战乱愈来愈频繁。子虚听说,连袁崇焕也卖主求荣,给朝廷处死了。他对明廷再不抱什么希望,离开原来的栖身之所,流连着去往相对安定的南方。
  子虚只管胡思乱想,跟随小沙弥往禅房行去,手不自觉地拂上了腰间的葫芦。说来奇怪,这葫芦里的泉水似乎总不见底,待要喝光时,它就会自己涌满。去年邂逅的道士曾说,这里面是酒……那许是笑话。不过他曾笑说这是宝葫芦,现在看来,却说得丁点儿不差。
  子虚拂着葫芦,心里没来由地几分紧张。小沙弥引他至禅房门口:"施主,请。"
  子虚悄悄推开了房门:"长老?"他低声呼唤,伸脖子朝禅房里张望。
  禅房中并排砌有两张石榻,石榻上铺着草席。两个石榻间隔了张高脚竹方几,几上立一盏清瘦铜灯台,灯灭着。
  "长老没有,香客倒有一个。"其中一张榻上,盘腿坐着个人。这人听小沙弥说,有位少年书生也来寺中借宿,便笑着开口道:"好哇好哇,两人也可有个照应呵。"
  这人货郎打扮,头上戴了顶笠。笠宽大的边缘压得很低,完全遮住了面孔。
  子虚听这人说话,声音有些嘶哑,知这人不是去年邂逅的道士,心竟凉了半截。他趄趄地进来禅房,只朝那人拱一拱手,没言语。
  小沙弥点燃几上的禅灯点,向两人打过招呼,出去了。
  "后生。"那人指着对面的石榻与子虚说,"你睡那边吧?这边的老朽已占了。"
  子虚放平古琴,把书箱和一小袋子草药立在地上,依着那人吩咐去,另一边的榻上坐了。
  "后生?"那人好像一直盯着子虚,"你我能在此共处,也算是缘分了,敢问姓名呵?"
  "晚辈?晚辈姓张名无,字子虚,老先生就叫晚辈张子虚吧?"
  "子虚?呵呵……说起来,叫'子虚'倒比没有名字的强多了!"
  ……贫道一时记不起了……子虚闻言,又忆起去年那桩事。他微微欠身,向对面人拱手一礼:"请教老先生,人怎会没有名字呢?"
  "这名字么,原是有的,可一上年纪,就只记得岁月,哪里还顾得上它?自然也就忘了,没有了。"他的话间尽露沧桑,伸出一只手,手也老枝般全是皱纹。他压低了头上的笠:"不要见怪呵,后生。"他道,"老人家么,相貌丑陋,生怕吓坏了你们这些嫩娃娃。"
  子虚赶紧摇摇头,对方却没把笠摘下。
  吃过晚斋,夜愈深。木鱼声与诵经声也渐断了,只有乎近乎远的松涛奏鸣,清月下悠悠地传来。
  风潜过窗缝,吹灭了桌上的烛火。
  子虚躺下身,盯着眼前的漆黑,如何都不能入睡。那位老人家则背对他,依旧盘腿而坐,笠不曾摘下。
  子虚渐渐适应了黑暗,眨眨眼睛,观察着房里的什物。虽然眼睛很是干涩,但他毫无睡意。他看到纯白窗户纸上,树杈的影儿,觉得那好像浓墨描绘的画儿。他有心为那画题诗,认真一思索片刻,翻个身,恰看见对面老人家的身背,便忍住了题诗的冲动。
  风来,枝杈晃动,窗纸上的影儿也跟着晃动。咕咕!不知什么鸟在夜里猛啼了几声。
  子虚盯着那老人家的身背,猜测对方到底长得什么模样。突然,老人动了:"咳!"
  老人似察觉到子虚的视线:"怎么,睡不着?"
  "……恩……啊……"子虚搓一搓干涩的眼,"不知怎的,山上过夜,总睡不安稳。"
  老人家笑了,慢悠悠转过身,面对子虚,"老朽也不喜欢山上过夜呢。"
  "不如……"老人家继续道,"老朽我就说段故事,暂解解闷儿呵?"
  "故事?"子虚坐起身,打算点燃禅灯。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老人家摆手止住他,"若无可怖意境,便乏味无趣了呵。"
  "可、可怖?"
  "怎么,怕了?"
  "不、不怕、不怕……"
  "呵呵呵……"老人咳一声,压低头上的笠,"那么,老朽就要讲述了?"
  子虚正襟危坐,听老人家讲述起来:
  "话说八百七十八年前,也就是前唐代宗皇帝,广德二年时,石头城里有户姓江的人家。江家祖传一卷轻丝质地的古画……"
  江家这卷祖传古画上究竟画了些什么,一直是个秘密,而画卷的来历,也无人能说清。不过江家祖训里说:观看此画,定有罹难至,后辈需好生供养,方可受其庇佑。江家后人对此半信半疑,但他们还是恪守祖训,将其供奉在书斋里。
  那一年,江少爷娶了少夫人。拜堂当晚,公婆告诫儿媳:"决不可窥看那轴画卷!"少夫人诺诺地铭记了。
  其实,凡知画卷传说的人,无一例外地有窥画的心思,只是没胆子那么做。
  广德二年,初春时节某个夜晚,夜色有些昏黄。草窠间的虫儿,偶尔呻吟几声。红纱罩里的烛火,忽悠忽悠,几乎要被风熄灭。
  少夫人观察着江少爷,确定丈夫已经睡熟,才敢悄悄起身披衣。她欲溜出卧房,潜去书斋,且不能叫旁人察觉。这主意,她打算了几日呢。她也不掌灯,摸着黑独自出了卧房,折过长廊,向东走上三五步,到了书斋。她先趴上窗棂往书斋里窥看,认定里面没人,才放开胆子,推门进去了。
  檐下悬着红纱罩子灯笼,暗红的灯火穿过窗棂射进来。少夫人从书架最高处偷下那卷画,缓缓展开它。暗红光晕笼罩着的轻丝画,里面的秘密逐渐显出真身。
  "啊!"她见了上面画着的东西,大惊失色。画自手中跌落,啪的一声,地上瘫了一瘫。江少爷听见动静,急忙披衣赶来:"何事?"他瞧见瘫在地上的画,对妻子立起眉,"你!"他狠狠瞪着张皇失措的妻,妻吓得不敢作声。江少爷见状,也不再多言。他没偷看那卷画,把它仔细地收回原处,悄声嘱咐妻:"此事切莫与人提起,切记!切记!"他想隐瞒妻子窥画之事。少夫人两手抱住脑袋,瞪着惊恐的双眼连连点头,也不知她是否听清了丈夫的叮嘱。
  这之后,过了多日子,什么事也没发生。
  难道窥画一说有假?江少爷不免生疑,却又觉得庆幸。毕竟妻子违背祖训在先,他当然希望传言是虚。
  是夜,江少爷半梦半醒间往身边摸去,妻不在那里。他支起身体,掀开鸳鸯帐,环视房间。
  幽蓝的夜月,月光自窗棂间洒落。少夫人只着薄薄的内衫,两条胳膊于轻纱袖间若隐若现,头上金簪斜横,发髻松散得就要倾泻下来。她赤着脚,正挪步往门口去。一些不知是什么的影儿,鬼魅般趴在她身上。她动,那些影子也跟着动。
  "哪里去?"江少爷对着妻的背影唤一声。妻似不曾听见,没理会他。"哪里去?"他又唤一声。妻还不理会他,翩然迈出了房间。江少爷也不再作声,够来一件衫子披到身上,匆匆跟上了妻。
  庭院里,树影森森。游廊下挂着的灯笼,照不亮半步。各处,人都睡下了。折过廊子,少夫人步进了书斋。江少爷见状,想起她昔日偷看古画的经历,不由得一惊。他紧趱几步,还是赶迟了。妻正堂堂正正地端着那卷画观看,毫不避讳来人。画卷像有股力量,钩得她眼珠子动也不动。
  "娘子!"江少爷夺下画卷,"你怎么又……"他藏好古画,回身要责怪妻子,妻子却瞪着他,叫他暗吃一惊。
  "娘子?"他低声唤妻。妻并不答话,只管翻眼皮瞪着他,两眼直愣愣的。他上前抓住妻的肩膀,晃了晃对方,对方裂了咧嘴,还是瞪着他。他有些慌张,求助似地朝门外望去,门外只有红纱灯在檐下幽幽晃动。他打算呼喊家人,才开口,就自己捂紧了嘴。他害怕妻子窥画一事要给家人知道,所以不敢叫人来。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妻子忽然挣开他,自己移回卧房去了。
  第二天清早,少夫人醒来,江少爷问她昨夜行径。她说毫无此事,还笑说是丈夫作梦。江少爷没再多嘴,不过他已经明白,妻定是患上了怪病。
  江少爷不敢轻易求医问卜,更没胆找家里人商量,独自苦恼了许多日子。这段日子里,少夫人夜夜都去书斋看那卷画,到了白天,她自己就什么都不记得。开始时候,江少爷为了不叫她再有看画的机会,费尽心思,总把古画换地方收藏,甚至还用铜锁锁起来,可惜无济于事。渐渐地,江少爷也疲倦了。既没发生什么,就随她去吧。江少爷不再每晚跟踪妻子,彻底放弃了。
  又过了些时日,少夫人夜夜看画一事被江家老爷、老夫人知道了。除此外,一些家人也知道了。
  闻听高堂传唤,江少爷颤颤惊惊去主房拜见。结果,高堂并没有向他发难,只问了他事之起因。他虽觉得蹊跷,倒也放下心来。
  这天夜里,江少爷又想到妻子的怪病。他忧心忡忡,辗转不能眠,焦虑地朝身边熟睡中的妻瞧去,妻蓦地张开了眼。他没被吓到,他已经习惯了。
  ……啊,又要去书斋?他跟随妻子出去,妻果然去了书斋。
  ……反正不多久,她自己会回房吧?江少爷叹息一声,打算返回卧房,心却没来由地突突乱跳起来。有什么危险要来临似的,他放心不下,只好一步步挪回书斋门口。
  书斋两扇门紧闭着,少夫人进去后就把门关起来了。檐下的红纱罩灯笼,一晃一晃,鬼火儿似地荡着,方砖上打下一小圈儿暗红的晕。晕向四外蔓延,好像扩散着的血。
  江少爷趴上窗棂,借着月光与灯笼射来的亮,向书斋里观望。灯笼撇下的红晕也照着他,让他看上去有那么点儿诡秘。灰蒙蒙的屋里,尽是斑驳的影,一群人围在条案前看着什么,没一个人说话,呼吸声也没有。
  微风里,灯笼穗子摆了两摆。沙沙沙,草木轻轻作响。栖在树上的乌鸦,扑楞着翅膀,呱地叫了一声。
  吱吱嘎嘎,江少爷悄悄推开半扇门,侧身溜进书斋。光线射来,虽不很亮,但明了许多。他看清了那群人,是他的爹、娘、妻,以及一些家人,全是知道少夫人偷看画卷的人。这些人围在条案前,观看着那卷画。
  江少爷盯着他们,不敢滋声。他不知发生了什么,更不知这些人几时变得这般古怪的。一个念头突然从他脑海里闪过,他也想看看那画,于是凑了过去。
  ……不!不行!他想起祖训:观看此画,定有罹难至!他脊背一凛,制住步子。决不能看!决不能看!他不断警告自己,可脚步根本不受他控制。他察觉到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赶紧抱住脑袋,冲出了自家。
  夜色弥漫,他在无人的街上没头没脑地奔走。街两边的人家、店铺、店铺上的幌子、树木……从他身边晃晃错过。
  他渐缓下脚步,琢磨起种种怪异之处。是家人染上了怪病?还是画卷作怪?他心里恐惧,又放心不下家人。他想马上返回,又没那胆子——他害怕自己也会被什么作祟,或被染上怪病……
  也许,已经被作祟或染上怪病了,只是不曾察觉?他直觉得可怕,左右张望了张望,不见人影,打更的也没来。他蓦地抬头,撞见了月亮。对了!此刻是深夜,而自己还清醒着!也就是说,还未被作祟!未染上怪病!想到这里,他略略心安,一路跌跌撞撞地行了下去。
  不觉间,天已蒙蒙亮。
  江少爷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踏上了一条幽长的石阶路。他知道,这条小路通往山上的青隐寺。他索性逃进了那座山寺。
  他在寺里住了几天,把家里发生的事说给了寺里的主持,求老和尚帮他想个法子。老和尚劝他不要回家了,可他始终挂念家人。
  一天,临近傍晚时候,老住持留他不住,他回去了。
  天有些闷热,江家大门半掩着。江少爷推开门,迈门槛进去:"来人!来人!"他高喊几声,没一个人迎出来。"爹!娘!儿回来了!"他先跑去看望双亲,二老不在房里。"娘子!娘子!"他又去了自己的卧房,妻也不在。他转一圈,家里不见一个人。
  头顶上,残阳如血。
  院子里的花草结了些尘土和蛛网,檐下一溜红罩子灯笼,灯罩上接了些灰。灯笼穗子沉重地垂着,动也不动。没有虫鸣,更别说鸟叫了,好像一切有生命、无生命的都死去了。
  江少爷环视自家,心上开始打鼓。他念起那卷画,匆匆赶去书斋,推开门,正待进去,又踟蹰了,唯怔怔地望着书斋里的什物。
  书斋里什么都没变,案上摊着的半卷书,还是他离开前的样子,只是上面覆了层灰尘;笔还架在笔山上,笔端的墨渍早干了,砚池里的墨也干了;那半卷书旁边,还有他未喝完的茶……他望着书斋里的一切,怀念着往昔的好日子,心上一阵酸楚。
  不知怎的,他忽然有种想看那古画的冲动。他及时甩甩头,警告自己不行,可腿脚根本不听使唤。仿佛被什么牵引着,他不自觉地步入书斋,意识逐渐模糊。
  ……不!不行!他努力甩甩头,察觉到自己步入书斋,毫不迟疑地调转脚步,逃出了自家。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在街上混混沌沌地逛了半日,无处落脚,只能再回寺里。
  残阳散尽,深蓝的夜色自天边升起。时已入幕,街上行人寥寥。奔到山下时,天彻底黑了。繁茂的树叶遮挡住月光,叫他看不见山路,亦看不见自己的影子。他两手摸索着,凭感觉寻找去往山寺的路。他忆起几天前逃上山寺时,天也这般漆黑。如何上得山来的?他完全记不得了,只知自己那时头脑不够清醒。
  他正心里哀哀叹息,突然,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影子就在脚下,蜿蜒曲折地爬上碎石块、草木。他知道背后有光射来,回过头,恰望见身后有人。他定睛望了望,才知是自己的亲爹。
  江老爷手里提了只白罩子灯,烛光穿透白纱罩,弥散过来。
  "爹?"他一惊,见江老爷身后还站着些人,是他的亲娘、妻,以及所有家人。那些人全望着了他,笑着朝他招手:
  "……吾儿,吾儿……"
  "……相公……"
  "……少爷……"
  他们看上去像透明的,仿佛梦中景象,不过灯笼射来的光线十分真实。江少爷见了他们,舒口气:"爹,娘,儿才去了家中,因何不见人影?叫儿子好生挂念!"
  他们点点头,没答话,只朝他招手。白纱灯射来的光十分真实,家人们透明的身影也逐渐清晰起来,好像一切都变得真实了。他提衫摆朝他们走过去,就在这时,谁人从背后抓住了他的肩:
  "施主!"
  是寺院主持执火把来寻他。
  "施主,夜深山路难行,好在老衲赶来得及时。"
  "多谢方丈好意。"他谢过老和尚,又跟对方说,"只是我家亲人来前来寻找……"
  "家人?"老和尚盯着他,一脸愕然,"除了施主与老衲,还有何人在此啊?"江少爷朝那边指去,老和尚掌火把顺着张望。树木茂盛,黑压压的,叫人看不清前方景物。
  "施主,不曾有人。"老和尚摇摇头。
  "出家人怎么也打诳语?"
  "许是老衲错看?待老衲细细看来。"和尚抬袖子护住摇曳不定的火,两脚探着近前几步,脚下踩到了什么。和尚撤步,移火把细看分明,拾起横在草间的东西:"不过是卷旧画。"画轴粘住似地,紧紧卷在一起。和尚把画拿给江少爷,叫他瞧个明白。
  江少爷盯着画轴,惊得膛目结舌:"怎、怎会到、到此?"他认得这画轴,正是他家祖传的古画,"该在书斋,该在书斋才是……"
  "莫非此为施主家祖传之物?"先前,江少爷对老住持讲了自家发生的怪事,所以老住持也晓得江家古画一事。和尚观察着江少爷,即刻明白了其中因果,赶紧用手里的火把点燃了古画。
  "方丈!此物是我江家祖传,怎能轻易……"江少爷欲抢下画卷。老和尚却把画丢开,一把扯住他:"不易久留,快走!"和尚拽着他往寺那边逃,"江施主,若想活命莫要回头!莫要回头!"
  "怎么回事?"
  "回去与施主细说。"
  江少爷看和尚神情紧张,不得不依言行事,不过耳边传来了声音。噼噼叭叭,火烧着什么的声音。他知道,火在烧那卷画。声音又来了,拂拂地吹上他的耳朵,好像一股一股小风袭进耳里:
  "……吾儿救命……"
  "……吾儿救为娘……"
  "……相公救奴……"
  "……少爷……"
  "方丈!"他一扯老和尚袈裟,"亲人呼喊,岂有不救之理?容我……"
  "施主!"和尚死拽住他的胳膊,不叫他去,"莫要回头,莫要回头啊!"
  "可是……"
  "是施主听差了!"老和尚颤抖着声音道,"并没有呼救之声。若想活命,还请施主听老衲一言!"话音落下,和尚手里的火把,火苗跃了两跃。
  江少爷闻言,不敢再言语什么,可呼救声一直在他耳边吹,他实在放心不下家人,挣了挣被老和尚攥住的胳膊,没有挣开。老和尚知他有心挣脱,拽着他愈加快脚步。他不肯死心,偷偷地回了头,只见一个挂着火苗的东西猛扑过来,是那卷画。
  轻丝质地的画卷展开着,半悬于空中。画的下半截挂着火苗,上半部分还完整依旧,可看见画上画着的东西。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圆的、散乱的图案。
  江少爷看清了,那些奇奇怪怪的图案,竟是一个个活人,有江老爷、老夫人、妻、家人和一些他不认识的人。墨迹似的黑点在人与人之间慢慢扩散,墨迹不断地吞噬活人。一片片的墨色,愈晕愈大。活人在墨迹间挣扎、呼喊、尖叫,表情痛苦地扭曲着,连发髻都散乱了。散乱的发,又被什么扯进墨色之中。
  "啊!"江少爷看清画卷的瞬间,滚倒在地。
  "施主!"老和尚也大叫不妙。
  燃了一半的画紧粘上江少爷的身,他身上的襕衫忽地燃起来。他的襥头、发髻,全被画卷未燃烧的部分吞吃下去,头颅也被吞下大半。他两手死命撕扯那卷画,唯留下嘴来呼叫。渐渐地,他连呼喊声也发不出了。双手给火吞噬,火苗燎着他全身。
  老主持一手拽着江少爷,不叫怪画吞他下去,另一只手飞快地丢出了火把。火把正中画卷,画一下子燃起来,很快飞成了灰,火亦灭了。
  江少爷没给怪画儿吞吃下去,只是两颗眼珠子被生生剜了下来,鼻尖往上的肌肤全燎伤了,血糊糊一片。他折倒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怎么,他死了?"子虚吓出一身冷汗。
  微风中,禅房外的松柏沙沙作响。它映到白窗纸上的影子,颜色淡了些。
  对面的老翁笑了:"听老朽说完,他没死,没死呵。"
  "他、他怎样了?"
  "他……"
  老和尚背江少爷回到寺里,还请了大夫来。
  江少爷奄奄一息,他的头脸,以及身上许多地方,早已血肉模糊。大夫对江少爷的伤势束手无策,认定他活不过两个时辰。老方丈没有法子,取出了一位友人赠送的人间至宝来救他。
  "人间至宝?"子虚问,"那是何物?"
  "诶,后生,听老朽讲完!"老人家道,"那是长在蓬莱仙境的琼树果实。"
  琼果可使活人长生不老,不过比起人世的长生不老,那方丈更笃信佛祖无所执著的教诲,所以他迟迟未食它入腹。只是琼果为友人所赠,他才珍藏着它。江少爷百医不治又是俗世人,他便把琼果给江少爷喂下了。许多年后,这位虔诚的和尚终于如愿地去了佛祖身边。
  "善哉善哉,江少爷没死?"
  一缕极微弱的霞光从窗棂外洒进禅房,映上了子虚的脸。
  "没死啊,因为他吃下了琼果。"
  "他永生了?长生不老?"
  "呵呵……"老人家笑了笑,没有回答。
  子虚察觉这问题实在媚俗,顿时通红了脸。好在静怡的霞光照着他的面孔,叫他的尴尬不那么明显。
  "老先生,那卷古画究竟怎么回事?"子虚换了问题,"江家败落果是拜它所赐么?既如此,为何只有江少爷逃过一劫?"
  "他没有逃过一劫。"老翁回答,"若无方丈搭救,他早给那怪画吞吃下去了。至于那卷画……"老翁道,"恐怕江家先辈于供奉之始,就偷窥过它了,所以江家才……"
  "所以才立下不可窥视此画的祖训?原来江家世世代代被它作祟啊。"子虚恍然,"明知如此,为何还要供奉它呢?"
  "这个……"老翁摆一摆手,"老朽不知,你也只能问问江家先祖了。"
  "不过……"老翁又道,"依老朽拙见,该是意念可怖吧?"
  "怎讲?"
  "明明是人之意念,却往往不被人左右。一念之差,殃及一世,倒是人被意念左右了。"子虚听罢,独自琢磨了会儿,似有所领悟,微微点点头。
  山寺钟声当当地敲响,小沙弥轻敲房门,送早斋来了。
  用过早斋,天彻底亮了,万缕金光一下子破开白蒙蒙的雾气。
  子虚将古琴绑紧书箱一侧,背起书箱,提着一小袋草药,辞别寺里的和尚与老者,下山去了。他行到山半腰,忽听后面有人呼唤:
  "后生!后生慢走!"
  子虚回过头,见昨晚与他讲故事的老者正急匆匆赶来。老者步履健硕,头上依旧带着笠,叫子虚看不清他的容貌。
  "老先生还有何指教?"
  "噢,老朽原是到这座青隐寺忌拜一位故人的,事已完毕,也要赶下山去,到是你先辞别了,不如再与你搭段路吧?"
  子虚不假思索地点了头。
  二人同行,彼此都没有开口。子虚被异常宁静的气氛包裹,有些个不自在,偷偷瞄一眼身边的老者,老者咳了一声。子虚再忍不住,主动开了口:"老人家,昨夜所说故事里,送方丈琼果的友人,莫不是位神仙么?"
  老人朝子虚略侧过头:"是不是神仙就不知了,老朽只听说,那是位人称玄机道人的道士。"
  "他也吃过琼果长生不老了?"子虚问这话时,忽然觉得心里漏掉了什么。至于漏掉的究竟是什么,他一时也想不明白。
  "不清楚啊。"老人回答。
  说话间,他们已近山脚。
  阳光乍现,山路豁亮开来。子虚心上一颤,总算想明白了。故事中的山,正是无解山,山寺,正是青隐寺,而他昨夜留宿之处……
  "啊!老先生!"恐惧感莫名地袭来,子虚不由得伸手抓住了前行人的衣衫。
  "何事?"老人带着笠,转身抬头,望向子虚。
  明朗的阳光,照上老人的脸。
  "啊!"子虚看清了老人隐在笠下的面孔,惊讶不已,急缩回抓住老人的手,本能地退后几步。
  那老者鼻尖往上的皮肤,尽是大片大片结了疤的烧伤痕迹。他一对眼珠子已没有了,黑黢黢两个洞,给伤残不全的眼皮包裹着。他那曾于昏暗里看上去苍老的双手,手上哪里有什么皱纹?竟是片片烈火灼伤的疤痕。
  "你、你是……"子虚不敢相信。
  老人用他那双空洞洞的眼睛看了看子虚,微微一笑,伸手压低了笠,丢下惊愕的子虚,独自下山去了。那步子、背影,丝毫没有衰老之态。
  莺雀啼鸣,阳光洒上曲折幽缓的山路。草木掩映青隐寺,一切都是真实,一切又非真实。昨夜不曾睡去,今昔何来梦境?既不是梦,又怎能迷迷蒙蒙?
  子虚回头望了望渐入苍翠的山路,摸一摸腰间的葫芦,不敢再于山上逗留。
  ……恐怕那嘶哑而显苍老的声音,也是给火灼伤所致吧?子虚心想,那么他说去拜祭的故人,应该是曾救了他一命,且葬在寺中的老方丈了?
  子虚边走边回忆往昔扑朔迷离的经历,心悸未定,又莫名地贪恋这惊心动魄的过程。就在此刻,谁人从背后拍上了他的肩。他吓一跳,以为又要遭遇什么,咽下口唾沫,缓缓回过头,果真吓了一跳。
  清爽明朗的光下,一个年轻道士,朝他淡淡地微笑着。
  道士面色白净,脸上洋溢着的微笑,如洒到他身上的阳光,温暖而真实。
  "长老!?"
  "哥儿,咱还真是缘分不浅呐!"道士呵呵乐了。
  子虚瞧着面前的道士,松口气,亦笑了,身体里从昨夜就充斥着的恐惧,正一点一点地,慢慢化开,变淡、变浅,渐渐地,散尽了。
  欲知后来 且待下文

  第三出 沾露


  第三出 沾露
  崇祯四年,秋。
  某地县城一家大茶楼里,有人热情澎湃地说着书:
  "……话说绍兴十二年合议结束后,南宋高宗生母,也就是显仁韦太后,打金人手里回来。高宗从她口里得知,先前与母后同被掠去的亲姐姐早就死了,现在宫中那位柔福帝姬,竟是个冒牌货。哦,也就是金人说的'颜子'。那位就问了,这假公主是何许人氏?她又如何对宫中之事了如指掌?原来,她先前是个尼姑。靖康年间,这尼姑遇到个宫里逃出来的宫女。宫女便是真柔福帝姬的贴身女侍,所以才……"
  "呸!谁稀罕听这些!"下面听书的终于挨不下去,一起哄道,"你且说说袁崇焕是如何卖国、如何叫官家砍头的?你再说说他到底冤不冤不冤枉?"那时候,世人不知皇太极使了反间计。
  "这、这个……"他不禁皱上眉头。
  他不过是个穷秀才,皇太极使反间计这样的高级机密,如何得知?他只听说袁崇焕密地里投靠了蛮子,被斩首后,尸体叫京城百姓刮着生吃了。
  "袁将军他……"老实说,他不太相信袁崇焕能投靠蛮子,但这里许多人认定袁崇焕就是卖了国。他也不好多说什么,支支吾吾半晌,额头滴滴答答淌下了冷汗,他不由得望向台下的道士朋友。
  道士朝他招招手,他即刻点点头,僵着嗓子甩了句:"若说袁崇焕是如何卖国,又是如何砍的头?这个……这个下回再说吧?"他连堂木也不及拍,匆匆下了书台。听书的众位不依不饶地哄他,结果他连半个铜板也没捡着,急忙忙逃出了茶楼。
  "张先生,慢慢来嘛,慢慢来啊?"道士安慰他。他一脸愁容地瞅了道士许久,叹口气,道:"长老称在下子虚便可。"
  道士听他回得莫名其妙,先一愣,而后哈哈乐了:"噢!子虚、子虚,记得哩。"
  "喏、喏。"道士指指头顶的太阳,"依贫道的意思,咱还是先填饱肚子要紧。"
  "可在下实在……"
  "诶!"道士一笑,"贫道请客,贫道请客呀!"道士自顾自地往路边包子摊跑去。
  "长、长老?"子虚扯住道士,放低了声音,"你又哪里来的钱买包……"
  "哎呀呀,今日不让你见识见识,只怕往后你要小看我哩!"道士抿嘴一乐,卷袖子弯腰,抓了把地上的黄土。他把黄土仔细地涂满手掌,与子虚笑说:"你且在此等一等。"说完,他乐呵呵地凑去了包子摊。
  一笼包子刚好出锅,道士也顾不得烫,一见笼屉掀开,就伸手一个个地抓脏了包子。
  "诶!老道!你存心坏我买卖不成?!"卖包子的挥手巾弹开道士的脏手。道士叉着两手对卖包子的笑说:"既然如此,你不如赊给贫道?也算功德一件么!"
  "嘿,你到会讨便宜!"卖包子的一指道士鼻子,道士反朝他嘿嘿乐了。
  卖包子的见状,即刻没了脾气:"哎,算算!"卖包子的挥挥手,叫道士拾走脏了的包子。道士却不急拾,戳着摊子旁挂着的一叠嫩荷叶:"烫得紧呢,凡你给贫道包一包?"卖包子的满脸不甘,不住地拿眼睛斜他,到还是给他包了。
  子虚看道士耍起赖皮手段,不禁抬袖子遮住自己的脸,替道士害臊。道士托着一荷叶包子返回来,扬眉毛笑着问子虚:"贫道法力如何?"子虚看也不看他,只管摇头,没答话。
  道士撺掇子虚吃那包子,子虚躲躲闪闪决不肯吃。二人正在街上僵持不下,一个年轻男子晃悠悠走了来:"请问二位,可是云游行者么?"男子突然搭话,叫两人都吓一跳。
  "是啊。"道士打量那男子。
  男子二十几岁光景,身形高挑,面庞端正,称得上俊美,只可惜短衣打扮,是个奴仆。他大白天就手执一只羊角灯笼,很是惹人注目。
  "可会做法?"男子问。
  "会。"道士答得十分自信,还胡乱吹嘘了一通。男子竟然信了,请道士去他家里做法。道士欣然应下,领子虚跟他上路了。
  时已深秋,太阳下去得快,夜色上来得也快。
  此时此刻,夜色越发深了,可三人还没走到目的地。
  ……怪不得白天也要拎着灯笼,原来是为深夜赶路做好准备。子虚瞟着男子前行的背影,胡乱猜测。
  土路边几株泡桐,枯叶如雪花,纷纷掉将下来,片片零落。路两边不远处的田地里,零星着几间茅屋,燃着灯火的,可望见人影绰绰,灭着灯的,仿佛黑纸剪影。
  男子手执灯笼,行走在落叶上,不时回头向身后的二人讲述:"两年前,我家老爷才回家中,不知怎的,他总听见婴儿啼哭……"
  "定是小孩子没奶吃,找个奶娘就好啦!"道士把最后一个包子递给子虚。子虚盯了盯那包子,终不肯接。道士便硬塞给子虚,子虚只好将它笼进袖里。
  "哎,无济于事。"男子说,"府里根本就没有婴孩。"
  男子告诉他们,他家老爷整日给婴儿啼哭声折磨,寻思着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作祟了,这才打算请位法师去家中做法。
  男子还说,许多年前,他家老爷原有一位夫人,可惜这位夫人总不能生下子嗣。因夫人是朝中一位大员的独生女,所以他家老爷不便纳妾,只着人四处求方,方子往往不见灵验,荒荒地过了很多年。
  "老爷上任前夕,送子娘娘显灵,夫人有孕了,但是……"男子手里的灯一摇一晃,几乎照不明前方的路。枯草、落叶被他踩得吱吱喳喳作响,他道:"可惜呀可惜!夫人跟随老爷上任途中,突然患了急症,连同肚里未成形的孩子,一同死掉了。后来,老爷为夫人守了许多年丧,直到……"男子拧紧眉头,表情一下子痛苦起来,似乎即将出口的话是把厉剑。他手里的灯,晃得越发厉害,脚下的步子却缓慢下来。
  "直到什么?"子虚追问。
  "……直到两年前……"男子的声音变得嘶哑,"两年前,老爷回到家中,续了弦……新夫人不足月就有了身孕,不过……不过孩子才出生就归天了。"
  "夭折!怎会?"子虚觉得这老爷实在不幸。许是前生罪孽深重,今世方注定断子绝孙的命运吧。子虚暗自感慨。
  男子说:"那之后,老爷就总听见婴儿哭声,可这声音,只他一人听着了。"
  "怎么讲啊?"道士问。
  "夫人,及家里其他人,谁也不曾听到什么婴孩啼哭,唯有老爷,他……"灯映着男子的脸,男子的脸忽然变得苍白,"唯有他一个人听见了,这还不是给什么作祟了?定是小少爷的鬼魂……"
  "呵呵呵。"道士低声笑了。
  临近丑时,夜色漆黑迷惘。明月繁星全隐进云里。脚下的枯草、落叶吱吱沙沙作响,男子手里的孤灯,于夜色中晃晃悠悠。
  男子行在最前面,不再多说什么,他整个儿身体被蒙蒙夜色晕染,分不清他与黑暗的界限。黑暗里,他身上的浅色粗布短衣,同他手里的孤灯一样,幽灵般时隐时现。
  行了大半日,将入后半夜,丑时更声隐隐传来。子虚盯着前方的茫茫黑暗,心想:天已到了这般晚,不知还要行多久?正想着,那男子忽然停下脚步,与他二人低声说了句:"到了。"
  他们总算到了目的地,子虚也松一口气。
  提灯男子于一扇紧闭的深绿色双开窄门前站住,回头来嘱咐道士和子虚:"我家老爷给哭声吵得受不住,怕还没有睡去,望二位听我吩咐,不要妄动?"他等二人应下,方推开了紧闭着的小门,引两人进去了。
  这门该是花园后门,迈高槛进去,迎面是个大花园。
  山石流水,无一不全。西风乍紧,叶影偏偏。黄花满地,蛩语争鸣。遥望东南,依稀山水之榭。纵观西北,结几间临池之轩。轩上环廊相抱,廊子那边,直通前面宅子。此园虽好,只是欠缺打理,尽显颓败,亦或残秋之故,满园枯枝坏叶,尽是尘土掩路。连池塘里流水声,也听不到。环廊檐上悬着的一溜灯笼,多数已灭,三两个尚亮着,照不明这可惜了的庭苑。
  男子执羊角灯笼,引二人直进园子深处,去了一所枯萎了的芍药丛。芍药丛虽然枯萎,却比其它花草茂盛许多。男子停下步子,将灯火移近花丛,一手拨开了枝杈。昏黄的灯光,映出个小小的土包。
  男子一指那土包:"这便是小少爷葬身之处。"
  "因何不葬入祖坟?"道士问。
  "老爷思念心切,所以埋葬此处。"男子又指向园子西北方向的池边小亭,"还烦二位在那里稍事休息?我去回过老爷再来安排。"
  道士抻脖子朝他手指的亭子望去,不禁咂着嘴摇头:"哎呀呀,好特别的待客之道,难道此宅之中,其他人也同你一样?"
  "说来惭愧,家中原有几个人,只是小少爷归天后,他们害怕老爷责难,纷纷不辞而别了。现在只剩我一个,还有个老厨娘,还有……"
  "还有什么?"子虚追问。
  "哦,还有……原来还剩个丫头,不过……不过是些往事罢了!"男子摆摆手,请二人去了亭子,"二位少待片刻,我去去就来。"他说完,提灯笼往前面宅子去了。
  天上依旧不见星月,草间秋虫哲哲地鸣了几声。忽而一阵疾风,吹到身上挺凉。子虚两手抱住身体,倚上小亭欗杆,望着黑魆魆的夜空自言自语:"昔日宋玉赋西风,吾辈此番惊残梦。一片秋叶将落,亦可惊动在下的残梦啊。"这番酸腐言语,正叫道士听着。道士不禁笑了:"张先生,你可真行呀,这时候也能拽文。"
  子虚满脸愁容地瞟向对面席地而坐的年轻道人,不理会对方的揶揄,只问了句:"长老,为何应下此事?"他指得是答应给人家做法的事。
  去年,他二人于无解山脚下再次邂逅,便结伴同行了。一年多来,子虚只看过道士变戏法,从未听说他会什么法术。虽然子虚还看过他贴符的本事,不过说老实话,当时是否是因那符才逃过一劫,子虚心里根本没底。
  "这不是挺好嘛?"道士瞧着子虚,笑说,"既省了店钱,还能赚上一笔,何乐而不为呀?哦,不过行了半日,才吃的包子又没了。"道士揉了揉明显瘪下去的肚子。
  "要是不会作法的事给人家知道了,弄不好你我都要叫人家送……"
  "送衙门?!"道士摆摆手,"不妨事!不妨事!衙门也不坏,不愁饭吃!"
  "……长老……"
  "诶,要是蒙混不过去,又不想进衙门的话……"道士哧地乐了,没有说下去。
  "怎样?"子虚十分着急,目不转睛地盯住道士。道人忽然起身,朝子虚慢悠悠走了来。子虚不由得闭了嘴,却还盯着道士,道士亦盯着他。子虚表情僵硬,可他自己并不知道,也不明白道士为什么同样地盯着他,更加不晓得道士走近的用意。
  道士近了,白净的脸上浮起一丝浅浅的笑。他手里的拂尘,仅存的几缕鬃丝在微风里徐徐舞动。
  道士蹲下身,直视子虚,眼睛捕捉着子虚的视线,叫子虚逃也逃不掉。子虚被他盯得无处躲藏,蓦地通红了脸。道士执拂尘的那只手忽然伸过来,子虚瞟着那只手,心上一紧。道士只伸手拍上了子虚的肩:"啊,若被发现,又不愿蹲牢底,就只有逃跑啦!"他说完,瞧着子虚嘿嘿乐了。
  "呦!"道士一摸肚子,皱上眉头对子虚说,"还真饿得紧,我去找些吃的,你等一等啊。"他跳起身,蹦蹦跳跳远去了。
  子虚望着道士的背影,看那背影完全融入黑暗,方长舒一口气。凉风袭来,他习惯地两手抱住身体,手触到了光滑而温暖的东西。他好奇地往自身上打量,一件锦棉袍不知几时披到了身上。他正在纳罕,肚子偏不争气地叫上了。他也挨得受不住,想起道士塞给他的包子,四下里张望了张望,看无有人影,才摸出袖里的冷包子,背身吃了个精光,一抹嘴,裹紧棉袍,倚靠上欗杆,身上渐觉舒服。
  黑夜漫漫,秋风凄冷。子虚独自在亭子里等待着,等了许久还不见人来。两眼皮若即若离,完全看不见前方的景了。慢慢地,心也跟着模糊起来。他索性蜷缩起身体,迷迷糊糊睡去了。
  恍惚间,不知是什么时辰。梦中,子虚听得什么啼叫一声,他以为是梦,没有在意。现实里,他被谁拍了一下,猛然惊醒。
  子虚张大双眼,眼睛还不能即刻适应,只见一张人脸赫然逼近。他大吃一惊,赶紧缩紧身体,待完全看清来人,才松弛下来。
  ……声音?他没多想,以为那是梦中残存的幻觉。
  "长老?"
  "嘘!"道士拉起他,"须尽快离开。"
  "可……"
  "没听见么?"道士皱紧了眉头。
  子虚倾耳细听。
  "赶不及了!边走边听罢。"道士拽着子虚,加快步子。
  子虚任道士拽着,紧跟对方的脚步,听清了那声音。那不是幻觉,更非梦境。子虚听真切了,那是细细的婴儿哭声。
  "……这、这是……"子虚只觉得恍惚。
  "我才寻着灶房。"道士说,"那老厨娘又哑又聋。"
  "既然如此,为何……"
  "诶,出去再说。"
  月从天来,月光破开云际,照上道士的脸。子虚有意瞥了道士一眼,瞥见对方面色苍白,即刻领会了将有事情发生,便不再多言,跟着道士一路逃跑。
  他们打算从来时那扇小门出去,可惜园子太大,寻了一圈都没找到来时那扇小门。
  "长老,如何是好?"
  "莫急。"道士捡片枯叶,对那枯叶吹口气。叶子自己浮上空中,徐徐游动起来。
  "跟着它。"道士牵着子虚,跟上了空中自行游动的枯叶。子虚暗自惊异,盯住那片枯叶,紧紧跟随道士。
  冷风来,卷起枯枝残叶、黄沙尘土,在空中盘旋一阵子,又将它们纷纷吹散,秋草秋木呼啦啦作响。婴儿哭声仿佛乘风而来,穿透一切声音,越清晰可闻了。
  哭声叫人心上害怕,又叫人心生怜悯。子虚听着,不禁打了个寒战。二人脚步愈快,经过芍药丛时,枯萎了的花枝刮住子虚身上的棉袍,将他绊倒了。
  "长老!"子虚唤住前行人,待要爬起,双手似碰到什么硬东西。他借着月光和一旁廊子上未灭的灯,摩挲着看了看,待看清那东西,竟吓一跳:"啊!"
  "张先生?"
  "长、长老,这、这……"子虚两手触到的硬东西是一叠叠人骨。他往四周摸索一番,发现先前的土包不见了。大概土包里埋着的所谓"小少爷的尸首",其实是这些白骨。白骨不似婴儿的那般细小,颅骨就有好几个。
  ……是何人?又因何在此?越来越多的迷团,重重叠叠的浓雾般,叫子虚越来越看不明白。道士也看见了白骨,并不吃惊,只管催促子虚:"别管那个,快走快走!"子虚不及点头,慌张张爬起来。
  就在这时,芍药丛深处突然跳出个人。
  二人尚未看清来者,只见个银亮的东西呼地划破黑暗,直朝子虚冲来。
  "张先生!"道士飞身上去,挡到子虚身前。银亮的东西直直刺入道士腹中,那是把锋利的匕首,道士登时扑倒在地。
  "长老!"子虚扑过去,抓住道士的肩晃了晃,道士已绝了气息。
  "你……要是你家老爷知道了……"子虚放下道士,直了身,盯住一步步逼近的凶手。
  凶手便是引他们前来的那名年轻男子。
  "哈哈哈哈!"男子大笑。婴儿的哭声,与他的笑声重叠到一处。"他根本不在!"男子一脸得意。
  "不在?!"子虚慌了神。
  "他原在府里,我出程前他还在,也是他叫我寻人来家中做法,不过他心有畏惧,早就逃了。"男子没取下插入道士腹中的匕首,只是一步步地逼近子虚。
  子虚大概是感到了绝望,他面无表情,直盯着男子。他身上披着的锦质棉袍滑落于地,瞬间成了一柄秃鬃的拂尘。不过,他和男子谁都没注意到它。至于那片引路的枯叶,早不知游到何处去了。
  "至少……至少在死前,叫在下明白。"子虚说。
  "明白什么?"男子问。
  "为何是我们?"
  "为何?"男子答他,"我怎能找个有庙有观的来此做法?不如找云游者,死了也无人怀疑。为了这个,我可是行了半日路程呢!总算天不负我,哼!"
  子虚指着白骨:"他们呢,他们又是何许人?"
  "他们跟我一样,是这府里的下人,可惜不够老实,发现了我的秘密。"
  "秘密?什么秘密?"子虚被男子逼迫得一步步后退,直至一只脚陷入水中,他僵住了身体。他已能够看到自己的下场,脊背不由得一凌。
  月,映着男子的面孔,那张称得上端正的面孔,此刻狰狞异常。男子笑了,面孔更显狰狞。他的粗布短衣上、双手上,全是黄土,想是刚才刨那土包所致。他青白的脸上,有一抹血,是道士的血。他得意地笑了,对子虚道:"黄泉路上,你慢慢想吧。"他抬起一只手,轻轻一推子虚。
  池塘里养育着的死水,登时泛起大片浪花。浪花激荡了会儿,沉溺了,水面恢复了死寂。男子俯视一潭死水,满意地笑了。他转回芍药丛,把道士拖进白骨堆,用黄土掩埋了。
  土包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只是比从前更高大了些。
  "老爷,等你回来,你的死期也就到了!"男子望着天上白惨惨的月,嘀咕一句。
  婴儿的哭声,乘风而来,犹如夜枭啼号。
  许多年前,他家老爷原有一位夫人。这位夫人总不能生育,直到老爷上任前夕,她有了身孕,却不是老爷的骨血。赴任途中,夫人的不贞行径叫老爷知道了。老爷气愤地质问她,问她孩子的父亲是谁?她没回答。老爷恼羞成怒,在她的茶饭里下了毒。不贞洁的夫人,带着肚里未成形的小孩,共赴了黄泉。至于那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也无从得知了。
  先妻之父是京中高官,这位老爷不敢得罪,所以在报丧信中撒谎,说夫人突染急症而亡。他还为此白白地作了几年鳏夫,这自然是给官宦家人们看的。
  两年前,满洲人洗掠蓟州,之后又劫了河北各州县。这老爷的衙门眼看也要遭蛮子践踏,他仓皇害怕,撇下职任逃回了老家。朝廷只顾着打仗,就是知道他擅离职守,也无暇去管了。算他侥幸,他平安地逃回了家乡,还续了弦。
  新夫人原是府里一名丫鬟。先夫人在世时,老爷就有纳她为妾的念头,只是碍于夫人出身,迟迟没有纳她。
  新夫人原有个情郎,老爷对此一无所知。她过门不到一年就有了身孕,也不是老爷的骨血。她听过老爷谋害先妻的风闻,惶惶不可终日,老爷倒对她毫不怀疑,不过她那位情郎,心计多端。情郎密地里跟她说:"这孩子要是不足月出生,怕老爷不会饶了你,不如狠心打掉他,免得给你我引来麻烦?"她觉这话很有道理,独自寻思了几天,终于不忍连累无辜的孩子。她生产时,老爷偏偏拜访旧友,远行去了。孩子的亲父亲便借机把孩子藏到府里其它地方,还与她约定计策:待老爷回来,只说小少爷夭折了。可惜还不待老爷回来,府中一些奴仆早已知道这个秘密。
  孩子的生身父亲,正是那名年轻男子。男子恳求那些知道真相的奴仆,求他们帮他保守秘密。他们却以此要挟,要他付封口的银子。他只是府里打扫花径的花郎,哪里来得许多银子?一气之下,毒杀了府里所有奴仆,还把他们的尸体埋到芍药丛下,堆起个大土包,又从外面顾了个聋哑老厨娘充数。
  几个月后,老爷回来了,那男子跟新夫人依计骗过了老爷。老爷见府中其他奴仆全不见了,向男子问起。男子回:"小少爷夭折后,他们害怕老爷责难,纷纷不辞而别了。小的无有投靠,所以留了下来,还有老厨娘……"
  外面每有人问起"小少爷"的丧事,男子就说:"老爷思念小少爷,特命人葬小少爷于后花园,每日吊念。"
  从那之后,老爷总听见婴孩啼哭。他没有听错,只是府中仅有的家丁和新夫人都哄骗他,而府中唯一的老厨娘,既是哑巴又是聋子。
  老爷曾害过人命,一听到婴孩啼哭,就想起先妻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他觉得自己定给冤魂怨鬼作祟了,所以常去外面过夜。家里大小事务,更无暇顾及。每每回家,心中也总是充满畏惧。再寻不出好法子,他不得不着男子去请个法师来……
  哗啦哗啦流水声。
  黑暗,无边无际……冰冷,渗透了骨缝里。
  ……原是本分书生,原打算考取功名……得罪了傅应星家一个小小的奴才,与阉党结怨,屡试不中,又潦倒之故,不得不改学说书,可惜师傅死了,艺未学成又时运多舛……经历了窘困生死的变故,倒是可看开许多……
  ……看开许多……
  ……看开什么?他努力琢磨着,心有些疲惫。抬眼望见一片深沉的黑,黑暗里闪烁着几点银光。他知道,那是月光。月光点着水面,水面死气沉沉。
  身上的儒衫沁饱了冷水,揣着他往水底坠。他没想出个所以然,直感到绝望,但还本能地伸出双手,想要抓住什么。他努力挣扎了一下,失败了。
  眼里的月光彻底消失了,意识、心,全都模糊成一片。
  "咳!咳!"他咳两声,呛出几口水,猛然张开了眼。
  "长老?!"他盯着眼前的道士,难以置信地眨眨眼。道士也盯着他,朝他笑了。他左顾右顾,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荒芜了的草地上,已不是先前那家的花园里了。他支起身体,和撸把脸上的水,对着道士叹息:"地府又相逢了啊,你我还真是有缘。"他沮丧地垂下头。道士看着他,低声笑了:"地府?你们读书人,真是!"
  他听着道士的言语,摇了摇头。道士见状,忙与他说:"子虚呀,你没有死……"
  "没死?"他即刻往自己身上摸了摸。儒衫湿漉漉地挂着水,头上的方巾不见了,想是刚才在池塘里挣扎时掉落了。
  道士笑着凝视他,继续说:"我也没死。"道士一指不远处的书箱,"还有,你的宝贝疙瘩全在那儿呢。"
  子虚望了望书箱,惊愕地转向道士,发现插入道士腹中的匕首不见了踪影,对方身上的血迹也没有了,不曾挨过那一匕首似的,不过对方身后多了个方方正正的红绸小包袱,不知里面包得什么。
  "张先生。"道士拉他起来,"从今往后,你就和贫道一样了,可要有所觉悟才是。"
  "此言怎讲?"
  道士没有作答,只管凝视子虚。
  渐渐淡了的银白月光照上道士的身,他头上的偃月冠闪着朦胧的光,白净的面孔很是严肃,全没了疯癫之态。
  子虚凝视着道士,忽然觉得他似曾相识。子虚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迟疑一会子,终于开口说:"此言怎讲啊?"问完这话,他自己也觉得异常泄气。
  "……没叫你去地府,还请你不要怨我?原谅我才好?"
  子虚不禁笑了:"你救在下一命,该谢才是,怎会埋怨?在下这里给你起手!"子虚说着,就要给道士见礼。道士忙扶住他:"不敢受!只怕将来你真要怪罪我哩!"
  子虚听得糊里糊涂:"何出此言呐?"
  道士摇摇头,没有作答,凝视了子虚一阵子,唤道:"张先生……"
  "称子虚便可。"
  "噢……子虚啊,事已至此,你也只能随贫道云游去了?"
  子虚虽给道士弄得一头雾水,但还是诚惶诚恐地向道士控背一礼:"若长老不嫌,那是自然的了。"他还担心一直跟着道士会招对方厌恶,而今对方先来邀请,他心里十分欢喜。
  这时候,夜色彻底沉下去,天边一线霞光泛亮,天色渐渐放明。
  子虚扎紧古琴,背上书箱,与道士共同上路。
  "长老。"子虚边走边问,"昨夜,在下明明看见……看见刀子刺入你腹,怎么……"
  "你看见有刀子插进我肚子里?"道士乐了,"若真是那样,咱就真得要相会于地府啦!"他看子虚满脸困惑,又笑说,"一定是你做梦、做梦啊!"
  "梦?可……"子虚盯着自己身上还未干透的儒衫,"可这如何解释?"
  "咦?你不记得啦?"道士歪头瞧着子虚,"昨天咱吃完包子,去人家做法,喏、喏,你也知道,我根本不会那个,后来就脚底抹油了……"
  "逃?那之后明明……"
  "那之后,你失足跌进河里,连书箱也掉进去啦。后来,我把你救上来。怎么,你不记得了?"
  "果真如此?"子虚将信将疑。
  "果真如此。"
  莫非真是在下做了噩梦?子虚听道士答得如此干脆,越发疑惑了。
  "那家人……"子虚又问,"那家人如何了?"
  "哪家?"
  "做法那家,他家老爷不是……"
  "哎!哎!你还真固执!"道士答他,"才不是说了,后来逃出来啦。他家怎样,咱如何晓得?况且他家之事与你我甚么相干!"道士觑着子虚,看他还半信半疑,又道:"人世间男女之事,谁人能说清道明?往后还是莫管闲事为妙啊!"
  子虚点点头,心里依旧疑惑重重。道士瞄着他,哧哧地笑了,悄悄低下身,嘴凑去子虚耳边:"张先生?"道士轻吹子虚的耳朵,叫子虚红了脸,"你还不知贫道的姓名呢。"
  子虚忙红着脸拱了拱手:"噢,失礼失礼!不过,长老先前说记不得……"
  "那是唬你呢。"
  "既如此……"子虚展平身上的儒衫,再对道士一拱手,"不知长老姓名?"
  道士拍拍胸脯,学起子虚的口气:"喏、喏,在下元丹丘,人称玄机道人,先生称在下玄机便可。"
  ……元丹丘?子虚知道诗仙李白有位嵩山上清派的友人,名叫元丹丘。而今也有与此重名的?莫不是尚古者?子虚好奇地重新打量道士。至于玄机道人?子虚总觉得这称谓熟悉,琢磨了会子,终于恍然大悟:"噢!可是盛唐时候,赠和尚琼果那位玄机道人么?"他忆起一年前在青隐寺里听到的故事。
  "琼果?那是何物?"道士伸手挠了挠脖子。
  "你不知道?盛唐时候,你……"
  "盛唐?"道士哈哈乐了,"若从盛唐活至今日,岂不成了老妖精?"
  "世间种种,难以言尽,书里曾说……"
  "什么书?你可真是读书人!"道士一手搭上子虚的肩,"那些之乎者也、诗云子曰的玩艺儿,贫道一概不懂,不如我唱曲儿给你听,听不听呀?"
  子虚不甘心地还要与道士争辩,道士却不理他,只笑着撺掇他听曲儿。他没有法子,把即将出口的话咽回肚里,听道士唱起小曲儿:
  "昨夜还赞花容貌,谁知今朝朱颜老。这夕尤嫌象笏少,岂料明日乌纱掉。
  穷途恸哭哄堂笑,兴亡成败皆看饱。半入尘缘半修道,一培黄土全埋了。"
  包裹着他们的浓浓雾气,一下子退了去,万缕霞光刺破天际,照亮了前方的道路。
  欲知详情 且待下回

  第四出 雪阻


  第四出 雪阻
  休宁县一户人家里,一个年轻道士正在做法。他微闭两眼,眉头紧锁,两肩头哆嗦着,口中呜呜嘟嘟地念叨着什么,手里还不住地晃动拂尘,拂尘上的鬃已秃得可用眼睛数清了。他背后背了个方方正正的红绸小包袱,不知里面装得什么。
  道士面前横了张草席,席上躺了个年轻姑娘。姑娘已死,且成了干尸。
  听姑娘的家人说,姑娘昨日尚还好好的,不知什么缘故,今朝醒来就见她成了干尸。他们一心要她活过来,可惜没银钱去请寺、观里的高僧、真人,所以寻来了游方的云水道士。
  道士摇头晃脑,似使尽全力做法,挨他旁边的书生,一脸紧张地瞄着他。
  书生侧耳细听,才知道士念得是:"别怨我,别怨我,非我害你早丧命,你若不活别怨我。你的家人忒难缠!我说没辙他偏缠。寻个法子快脱身?好去趁早睡大觉。"书生听罢,顿时蹙上了眉头。
  道士口里念着,偷偷挪去了书生身边:"啊,张先生?"他微声唤书生,书生蹙紧眉头瞟他一眼。他有所察觉,启只眼瞟上书生:"我假装晕倒,你就对他们说亡者魂魄归来了。"
  "什么?"书生没听清,小声向他询问。他又重复一遍,书生还是皱眉摇头。
  没有法子,他只得闭紧双眼,突然间自行扑倒了。
  "长老!"书生吓一跳,那户人家也给唬得一愣。
  崇祯朝,辛未岁。
  大霰四作。
  "……千年一清圣人在。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喷流射东海。三峰却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开。白帝金精运元气,石作莲花云作台。云台阁道连窈冥,中有不死丹丘生。明星玉女备酒扫,麻姑搔背指爪轻。我皇手把天地户,丹丘谈天与天语……"
  "先生念得什么东西呀?"子虚还没诵完长诗,道士就打断了他。
  "此为天宝五年,李太白送友人丹丘子去华山所赠之诗。"子虚瞧着身边的道士,"怎么,你不知道?"他身边长老的名字,也是元丹丘。
  "哎呀呀,这玩意儿如此难记,贫道怎么知道?贫道么……"道士呵呵乐了,"贫道只会念三字经呦,你要不要听我背?"还不待子虚答话,他就自顾自地背起来,"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楚……"他背得很是流利。
  "啊,长老!"子虚急急打断他,"你背得不是三字经……"
  "噢?原来不是!我就觉得奇怪么,为何三字经不是三个字……"道士满脸严肃地挠了挠脑勺,"那贫道就再背不出什么啦!"子虚知是玩笑,也不理会,瞟着他,问了句:"但不知长老师从得哪一宗哪一派?"
  子虚跟随道士有些日子了,只知这道士动不动就要犯疯,不然就骗吃骗喝耍赖皮。至于其他,道士从未讲过,子虚也无从得知。
  道士笑着答:"在下么,原是本分读书人,因读书不成,上蓬莱拜师求仙,奈何在下学道不精,后来……"他分明是模仿子虚的口气,见子虚根本没有仔细听,一手搭上对方的肩,"诶,张先生,明日你可要好好配合我,不要叫我无缘无故倒在地上啦!"他二人才给人家"作法"——不过是行骗,因未蒙混过去,被人家撵了出来。
  "再做这等糗事,怕圣人不能原谅,就连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了!"子虚斜一眼道士,"真不知长老往日都修行些什么,难不成只会些坑蒙拐骗的伎俩?"
  道士摇摇头:"再高明的法师也救不活死人。死人就是死人,我也没法子不是?"
  "既知如此,为何还……"
  "他们那般恳求,如何不应?"道士一撇嘴,"此凡为的不是盘缠!事不成反去怨旁的,人么,不过如此。你是读过书的,怎连这个的道理也不晓?"这番话咽得子虚哑口无言。
  日渐西去,他们行过平川上的七孔石桥,前面群山障碍目,山间夹一羊肠谷道。二人沿谷道行进,始终望不见人烟。偏偏天不作美,转眼间大霰化作了飞雪。
  忽然,前方寒烟大雾一阵纷乱。噼噼啪啪,有马蹄声近了。
  一路明军撕破寒烟,踏将而来。
  子虚和道士望见人马渐近,不禁站住脚,闪去旁边让路。
  明军小队一到二人近前,即刻扯住了缰绳。他们一色即站装备,个个手持兵刃。为首那个,战甲锃亮,身背长弓、腰悬犀鞘佩刀,足底一双乌皮靴,身下五花马也额顶镂金璎珞。他一脸轻蔑地俯视两人:"来者何人?"他一扬下巴,盯上了子虚。
  "乃是……"
  "乃是路人。"玄机道人抢断子虚的话,"我们是路人!"道士边说边朝为首的唱了个大喏。
  "路人?"为首的上上下下打量二人,示意子虚摘下书箱。子虚不想招来杀身之祸,依言做了,为首的既命部下搜察。
  书箱一侧绑了张断弦的古琴,另一侧挂了把破小洞的焦黄油纸伞,书箱里不过是文房之物、一些旧书和几件破衣烂衫,还有只酒葫芦。
  官兵没翻到值钱的东西,并不死心,提起那葫芦尝了一口,知道里面是泉水,破口骂了几句,把葫芦抛到一边,又抖落抖落那几件破衣烂衫。一叠写满文字的纸自一件单衣里散落,官兵夺去看了几页,瞥着子虚冷冷一笑:"原来是满洲来的奸细!"
  "非也!非也!"子虚赶上前连连行礼,"在下不过是个穷说书的,那些是在下的书稿,望将军细细斟酌!"他嘴上说得利落,身上早已冷汗淋淋。
  "即是书稿,我便拿去。"为首的在马上接过部下交来的书稿,不懈地翻了翻,揣进怀里。
  "将军,这……"子虚抢上半步。
  "怎么,你不给?难道是私通敌国的密文!"
  "……请、请将军拿去……拿去吧"子虚垂下头,无力地挥了挥手
  为首的点点头,又盯上道士背后的小包袱,执马鞭一指:"那是何物?"
  "不过是贫道的法器。"道士回答。
  为首的并不相信,抽出腰间佩刀,欲挑下道士身上的小包袱。刀光逼近胸前,玄机道人执那根秃了鬃的拂尘,轻轻一迎,拂尘瞬间幻化成一柄锋利的宝剑。剑穗子迎风飘摇,剑刃将对方的刀碰成两截。
  亢啷啷,断刀落地。明军头子先一怔,而后一摆手:"抓起来!"一队人马即刻拔出佩刀,催马包抄。
  不曾叫鬼吃了,倒要叫人吃了不成?子虚吓得直扯道士袍袖:"长、长老?"
  道士向子虚使个眼色,既对为首的微微一笑,唱个大喏,道:"大人何必动怒?您不过是看上了贫道的小把戏?"
  似被道士说中,为首的抬手,止住了小队行动。道士观察着对方,说:"包袱里不过是祈福禳灾的法器,轻易教旁人看见就不灵光了。适才贫道卖解儿耍子与众位大人取乐儿的,若是大人们喜欢,贫道再耍个更好的与众位瞧瞧?"他说着,蹲下身,挽袖子抓了把地上的黄土。"大人们请看。"他伸出手掌,手里的黄土竟成了个足足实实的金锭子。他把金锭奉给为首的大将,又连抓了几把黄土,黄土全成了金锭子。
  道士满脸堆笑:"人人有份,人人有份啊。"他把金锭子分给了小队其他人,小队兵将个个看傻了眼。子虚也瞪大两眼,不敢相信。
  ……常说书中自有黄金屋,怎么黄土也能成金子?子虚端详起自己的手掌。
  官兵们得了金锭还不满意,商量是不是带道士回去。他们的悄悄话正叫道士听见,道士朝他们打一拱:"官爷,贫道这小把戏算得什么,喏喏,请往那边看?"他一指身后,"过了长桥,对面有座金子山,想几位官爷要去那边,不如顺路捞些实在的,岂不比贫道的小把戏强多啦?"
  官兵半信半疑地朝道士手指方向张望,纷飞的雪中,果见一个金灿灿的山顶。
  "即有金山,你二人为何还行囊空空,一付穷酸相?"为首的在马上问。
  "大人有所不知。"道士再打一拱,"我们才打那边过来,也揣了些金子的,想是平头百姓之故,金子一到我们手里就没了影儿。官爷们都是吃皇粮的,自然不比咱……"他一番话吹得明军小队一个个轻轻飘飘。
  官兵们也顾不得两个穷酸了,撇下二人,朝着金子山扬鞭远去。
  "哎呀呀,逃过一劫呀!"道士望着渐远的小队,掸了掸身上的细雪,回身看向子虚,见子虚立在那儿盯着雪中的金山顶发呆。
  "子虚?张先生?他们已经走啦。"道士凑去子虚身边。子虚这才回过神,重新打量道士,控背躬身:"原来是位神仙!在下竟有眼不识泰山!恕罪恕……"
  "诶!"道士摆摆手,"咱也快些儿离开,免得他们杀个回马枪。"
  "此言怎讲?"子虚收拾起书箱,追上快步前行的道士。
  "贫道不是神仙,那些也不是金子,不过是障眼法,如先生所说,是骗人的伎俩。"
  "可在下亲眼所见,黄土明明……"
  "还是黄土。"
  "那金山……"
  "不是金山。"道士忽而摇头叹息,"哎!竟连这地方也下起大雪啦?天意昭然、天意昭然!"
  "难道长老的意思是,朝廷要……"
  道士乐了:"古而今,哪个朝代长久得了?你也看着了,刚才那些鹰犬,哪一个不是吃喝百姓的?到头来,还要欺负百姓。"
  "长老说得哪里话?"子虚抬手,点着雪中山峦,"山峰尚不能齐整,又怎能强求于人?他们许是阉党残部,亦未可知?"
  "呵呵呵,你还真是……"
  "哎,只可惜了在下那些书稿……"
  "诶,子虚。"道士拍拍同伴的肩,"书稿给人拿走很是可惜,但保住脑袋已万幸了不是?"子虚点点头。道士又说:"书稿么……看你这样,估计挨得日子还长,慢慢来啊,慢慢来。"
  "长老差矣。"子虚白眼向着灰压压的天空,说,"吾生之须臾,犹如蟪蛄与冥灵、芥草与莽野、鹪鹩与长空、鼹鼠与江河。蟪蛄居于冥灵,不知春秋之几何也;芥草生于莽野,不知大地之广莫也;鹪鹩翔于长空,不知宇宙之呺然也;鼹鼠游于江河,不知斯流之无尽也。此四者,皆吾辈哉。"
  "张先生呀。"道士皱上了眉头,"你这点最不好。"
  "什么不好?"
  "净说些常人听不懂的话,文绉绉的,酸死了!"道士撅着嘴扇扇手,"这雪怕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咱还是快找个人家落脚?"子虚点头称是,两人便不再多话,只管加紧步子。
  一个山谷过去,又是一个山谷。雪愈来愈大,淹湿了二人的衣衫。
  就在这时候,又有谁人隐隐地从蒙蒙白雾中凸现出来。吱吱嘎嘎,脚步声渐近,传来了女子娇滴滴的声音:
  "师傅?师傅?"
  听见呼唤,二人都停下脚步,望见一位十分美貌的少妇缓缓移近。
  妇人手执一把油纸伞,伞上落满了雪花,脚下一对月牙小足深深浅浅地陷进雪地里,素罗裙边缘全被雪水弄污了。她眼巴巴地望着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行着。
  道士和子虚赶紧争抢着奔过去。
  "何事啊?"道士抢先开了口。
  "二位可见一路兵马过去?"
  "见到了。"子虚答,"只是……"
  "他们骑马远去了。"道士笑着抢过话,一指身后方向。
  "他们可带着什么人?"
  "不见带什么人。"子虚答。
  女子闻言,一双美目瞬间涌出了泪水。她忙抬袖子蘸一蘸泪,泪还是止不住地涌下。那模样异常娇媚,俨然梨花带雨。道士与子虚全看傻了眼,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女子背过身,呜呜噎噎哭了半晌。天渐昏黑,她才抹干泪水,恰瞥着道士和子虚还杵在那儿。她对着二人叹息一声,请道士去家里帮她打卦。道士欣然应下,领着子虚跟女子走了。
  他二人因此得知了女子的伤心事。
  这女子原是遵化人氏,为躲避战争,一路南逃。半年前,她辛辛苦苦走到这里,偏偏盘缠用净,没有地方落脚。她那副好容貌,也招来当地人背后叽咕。说她妇道人家孤身远行还能平安无事,定不是什么正经人,所以都不愿收留她。她伤心欲绝地离开镇子,一个人跑到百岳山下露宿,幸而遇着个好心的男人。那男人知道她的经历后,不问身世,收留了她。
  平白地跟个农夫过活,她心里多少有些不甘,然而那男人待她很好。日子一久,她的心也软了,总寻思报答对方,却总无以为报,索性嫁给了那男人。
  从新婚算到今日,还不到百日,可她已作了十几天的"寡妇"了。
  十来天前的清晨,她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夫君不在家中。她以为丈夫拾柴去了,没太在意,依旧做好饭菜等待着,眼看到了深夜,还望不见丈夫回来。她一连等了几日,丈夫始终没有回来。
  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怎能平白地失踪?后来,府台到各县招兵,官府强抓了些男子去投军。她以为丈夫定给官府掠走了,从此日日出门打探丈夫的下落。不过,直至今日,她也没见到丈夫踪影,更不曾收到丁点消息……
  天色完全暗淡下来,雪尚未停住,比白天更大了些。屋里生了盆火,火盆里没有碳,全是干柴。干柴噼噼啪啪地燃着,冒着些灰黑的烟。屋里没有灯,只能就着取暖的火光照亮。
  女子为来客热了些饭菜,还奉上丈夫昔日惯喝的米酒,看两人吃得差不多了,才坐到对面,求道士替她算一算夫君的凶吉去向。
  道士从袍袖里摸出个龟甲,手里晃了几晃,轻轻一掷,龟甲里蹦出三枚铜板。道士看着铜板,没解释什么,收过铜钱与龟甲,朝女子一笑:"依贫道看,小娘子还是改测字罢?"端坐一旁的子虚,拿眼觑着道士,不知他要干什么。
  "怎么?"女子面露紧张之色。
  "此等伎俩不足为凭,还请小娘子赐一字?"道士说。
  "奴……奴家不会写字……"女子红了脸。
  "那么,就请小娘子说出一个字来,由贫道代为书写?"
  女子想了想,轻轻启唇:"容,美仪容的容?"说的时候,她又红了脸。道士笑了,手指沾上杯子里的清酒,在酒案上写下个"容"字。道士盯着这个字,盯了好一会儿。女子端详着酒案上的字,细声询问:"师傅,如何?"
  "哦。"道士笑了,"甚好甚好!"他戳着案子上的字,"你看这个'容',上面的'穴'是家,'人'在家门口,就是说,你夫君要回来啦。"
  "真的?"
  道士笑着点头,瞟了一眼子虚。子虚正盯着他,看他投来目光,慌忙转开了视线。道士一笑,没再多说什么。
  昏黄的夜色,大雪不知几时停下了。远山、河川,全覆上一层白。天上云气甚重,透过格子窗向外望去,山影似被云压迫得近了些。
  女子留道士与子虚在外间屋里过夜,自己则去里间休息了。
  深夜寂寂,山上飞泉流瀑的声音依稀就在耳边。
  子虚打算把之前给人抢去的书稿重录一遍,独自倚上窗口,借着雪光与取暖的火光奋笔疾书,笔端的墨溅了满纸的墨星。
  "子虚呀,坐窗口要受风的,快些坐到这里来罢。"道士凑着火盆,倚着那红绸小包袱,招呼子虚。
  子虚正写得投入,没有吭声。铜盆里的火苗嗤嗤地燃着,柴烟熏得眼睛热辣辣,子虚顿笔搓搓眼皮,抬袖子扇了扇刚好扑过来的灰烟。
  道士瞅着子虚忙叨叨的侧影,笑了,捏起嗓子学他说话:"在下原是本分书生,只因生计所迫,故而拜师说书……"
  "玄机长老。"子虚并不抬头,边写边道:"你又来取笑在下了!"
  "哎,什么取笑?"道士与他说笑,"你辈非吾辈,你觉得取笑,我说不是呦!"
  "如何不是?"
  "你说什么蟪蛄、鹪鹩,又什么春秋、斯流,何必多虑?人哪,早晚要死嗒!不过你我可是要生生世世……"
  "长老!"子虚终于搁下笔,打断了对方的话。
  火盆里的火映着子虚的脸,他的脸看上去红极了,也或者是真得红了脸。他正色对道士说:"莫出戏言!此非有辱斯文乎?真真给你气煞!什么生生世世?两个大男人,怎好说出这番话?"
  道士给子虚说得一怔,盯着满脸通红的子虚愣了好一会儿,终于拍着腿哈哈大笑。他哼笑着凑去子虚身边,拂着子虚身上微微抖动的儒衫:"哎呀呀,何必生气?是戏言!戏言!不过……"他顿住了。
  "不过什么?"子虚追问。
  道士一笑:"不过此地也有这么冷的天呀?"他伸出两手烤了烤火,他的手白白净净,欣长而有力。
  子虚盯着道士的手,不觉出了神。待道士缩回双手,子虚才慌张张转开视线,低头问了句:"怎、怎么,你之前到过此地?"
  "嗯。走过几遭,只是……"道士放低了声音,"只是每次都时过境迁,白白地蹉跎岁月。"他抬眼看向子虚,"哎,哪里又能逃过此劫呢?就连你我初遇之地叫……哦,雾灵山。那里我也去过几回呢,到头来,还不是什么都变了?"他缓缓叹息,"岁岁无穷尽,岁岁无穷尽呀,你说是不是?"
  子虚凝视着道士,看他一脸严肃,不禁笑了:"竟说出这样言语,好像个老者,不知长老年纪?"
  道士亦笑了,更凑近子虚,吹上子虚的耳朵:"你猜我有多大年纪?"子虚往旁边挪去些,琢磨了会儿,说:"和在下相差无几,不过弱冠而已。"
  "诶!"道士一摇头。
  "非也?"子虚反复端详道士,"难道已过儿立?"子虚说出这话,不待道士回答,自己先摇头否决了。
  道士也没答子虚,只掰着十根手指头算了一遍又一遍,乐了,对子虚道:"我一时也算不清,总之比你大许多就是啦。"
  "既这般,为何还要云游?白白地蹉跎岁月……"
  "自然是有我的目的了。"道士淡淡道。
  "什么目的?"
  道士眯细眼睛瞧了子虚许久,弄得子虚不知所措,他却还瞧着子虚,浅浅一笑:"不如,你再猜猜看?"
  子虚极认真地思虑一番,笑说:"莫非欲往仙所?"
  道士摇头。
  "欲往桃园圣地?"
  道士哧地笑了,还是摇头。
  "莫非……莫非是心欲往而不能及的地方?"
  道士盯着子虚略愣了愣,缓缓开了口:"子虚,你真的不记得了?"
  子虚也是一愣:"记得什么?"
  道士没答话,依旧摇摇头。他盯着火盆里的火苗,忆起了什么往事,眼里的光芒全敛了去,表情一下子凝重起来。屋子里的气息也随之凝结了似的,二人沉闷半晌,子虚看道士不言语,忙唤他一声:"长老?"
  道士听见呼唤,转向子虚,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哎呀,何必客套?叫丹丘子便好,不然,就叫玄机呀?"
  "你是兄长,这如何使得?"
  "什么使不使得?还真啰唆哩!往后我叫你子虚,你就叫我的名字,我可还要劳烦你呢!"道士嘿嘿笑了。
  二人闲扯半天,不消多时,道士枕着小包袱沉沉睡去了,他一向睡去得快。
  寂静再次袭来,子虚一个人赶完书稿,仔细地将它们裹进一件干净的单衣,书箱里收好,才挪去窗边打盹。
  夜渐深,子虚打着瞌睡,却如何都不能睡着。他心里焦躁,睁开眼,正瞧见道士,心里更焦急了。
  ……你真的不记得了?子虚还念着道士的话……记得什么?
  深夜寂寂,子虚胡思乱揣测,一会儿琢磨道士的话,一会儿念起昔日种种,忽又想到无解山上的"老者"。
  ……玄机道人,难道真是巧合?怎会如此之巧?难道说,雾灵山那回不是我们第一次相见?
  百岳山上的飞瀑,敲击到子虚心上,他开始没来由地烦躁。秋时那件事,分明不是梦,为何要……各种各样的事叫他想不明白。越往深处想,他越睡不着。
  咯咯嚓嚓,窗棂突然作响,却不是风来了。
  子虚还为琐碎的事情烦恼着,完全没有在意。
  咯咯嚓嚓,响声愈来愈大。啪嗒,好像是窗棂子坏了。
  子虚盯着外屋里唯一的窗,看了看,发现窗格子分好无损。
  ……大概那女子在里间掩窗户吧?子虚正想着,见里间柴扉霍地开了。他才明白,刚刚是门闩掉落地上的声音。他好奇地朝里间瞟去,不晓得女子为何深夜出来。他敛息等了会儿,不见女子出来,正在纳罕之际,身边道士忽然个翻身,跃过了火盆。
  道士一只手伸过来,抓住子虚。子虚吓一跳,挣开道士的手,朝那扇敞开的柴扉望去。
  火盆里的火还燃着,干柴烧得刺啦啦作响。柴烟浓烈了些,很是呛眼睛。子虚微眯上眼,借着火光,看到有东西自里间忽忽悠悠飘了出来。
  除了火盆里干柴燃烧的声音,周围一片死寂。道士突然吐了句梦话:"子虚!子虚!起风啦!"子虚听见道士言语,也不答话,直盯住那渐近的东西,心中暗道:什么起风!分明是鬼来了!
  里间忽悠悠飘出颗美人头,是那美貌女子的头颅。头颅上的发髻全散乱了,想是用牙齿咬开户闩时候弄乱的,一丝丝长发散乱地贴在脸颊上。
  头颅轻飘飘游移过来。子虚知她移近,忙闭眼睛假装睡去,手心却出了汗。他后悔刚才挣开道士的手,不禁攥紧了双拳。
  头颅悬浮在空中,悠悠游来,盯着子虚瞧了瞧,又移去道士那边瞧了瞧,看二人都闭着眼,方满意地咧嘴乐了。她的嘴唇红艳艳,面上泛着青白,毫无血色。血红的唇一裂,露出上下两排雪白的牙齿,牙上也沾了几点血渍。
  咯咯咯,人头仿佛笑出了声,亦或者是咬动牙齿的声音。人头盯了二人好一阵子,确信他们已经睡熟,方一转,擦着子虚的肩冲破窗棂,不知飞去何处了。
  感觉女子头颅飞走,子虚壮大胆张开眼,环视整间房子。确定美人首确实离开,他跳去了道士身侧:"长老!长老!"
  道士没反应,子虚使劲推推他。道士一摆手:"哎,都说了是风声!"他不曾睁眼,稀里糊涂地吐了句,还要睡去。
  "什么风声,在下分明看见……"
  道士在睡梦里笑了,闭着眼睛道:"谁叫你偏要守着窗户,又不肯睡?"
  "长老!"子虚听对方答话,长出一口气。
  "诶!不是说了,叫名字即可?"道士躺在那儿不愿起身。
  "玄、玄机?"
  道士闻言,轻轻笑了,揉着眼睛爬起身:"不妨事啊,那颗头天明时就自己回来了。"
  "怎么,你早知道?"
  "给她算卦时候就明白啦。"道士边答哈欠边说,"你意欲何为呀,张先生?"
  子虚觑了眼窗外,凑去道士耳边:"既然你早就知道,那么她的去向你也定然清楚了?"
  "我怎么晓得呦!"道士躺下来。
  子虚忙推一推他:"别睡别睡,那个要怎么办?"他一指里间。
  "什么怎么办?"道士无可无奈何地起身,摇摇晃晃走向里间,懒洋洋地倚上门首,朝里面望了望,"哦。"他有所了悟,"你是说,把她弄到地上,咱们去榻上睡?"他又要疯癫了。
  "玄机……"
  道士轻轻笑了:"子虚休恼,我明白。"他走进去,"还记得今日白天,那户人家的姑娘么?"
  "……干尸?"
  "不错。她家人不是说,一觉醒来,她已成了干尸……"
  "那又如何?"
  "来来,你自己看?"道士拽过子虚,叫他看看里间。子虚才瞟一眼,就抬袖子遮住面孔,口里念起了佛。
  里间亦生着盆火,火已灭,黑黢黢的,一阵阵阴冷。白雪的光芒穿透窗格子映射进来,昏晦的雪光笼着角落里一张草榻。榻上的旧棉被里,裹着个无头女子。
  "怕什么?"道士笑着扯下子虚的袖子。子虚不得不瞥一眼那奇怪的女人身体,但见断裂的勃颈和雪白的肩膀露在棉被外面,青白的勃颈上,有几点血迹。
  "莫非是……"子虚有所恍悟。
  "不错,正是她做得好事。"道士快步来到塌前,对着女子血淋淋的脖子看了看,跟子虚道,"《古今异志考》里说,此妖怪白天行若常人,夜晚身首分离,因害怕枯老,故以年轻女子鲜血为食,只怕她此番是寻女子鲜血去了。"
  "如、如何才好?"
  "不妨事,只待我……"道士伸出两根手指,回头望向子虚:"张先生,她之生死,全在你一念之间。"
  子虚不假思索:"既然她是妖精,自然救人性命更为重要。"
  道士点点头,用手指抹去了女子脖子上的血迹。
  窗外,天蒙蒙亮了。转眼间,霞光万缕。
  云彻底散了去,白雪地上金灿灿一片光辉。
  昨夜,道士告诉子虚美人头颅再不会活过来,子虚才放心地睡去。直至天明,一夜无梦。
  "张先生?子虚,醒来罢。"道士轻唤子虚。子虚睡得很熟,一些儿反应都没有。道士轻轻拍他:"子虚,快些起来,咱们上路了。"
  "哪里去?"子虚模模糊糊地问了句,还是没有醒来。
  道士轻声笑了:"这要问你,你想去哪里?想去多久呢?"他声音极轻,也不知子虚到底听见没有。子虚醒来后,却也没多问什么。
  他们两个收拾了收拾,出来屋子,看清晨的雾气正慢慢散开。不远处丘峰之上,满山冰花玉树,房檐上时有雪水滴答涎下。子虚扯紧衣领,打了个喷嚏。
  "此处仅剩无头尸身,依贫道之见,还是不要给旁人惹麻烦的好。"道士说。
  子虚亦觉有理,点了点头:"话是不错,但要如何?"
  "放心放,贫道自有法子。"道士微微一笑。
  "且慢!"子虚想到什么,"若这家家主回来,又当如何?"
  "她的夫君?"道士看着眼前的山房说,"他不会回来了。"
  "怎么,难道他……"
  "昨晚所讲的'容'字,正解应是家中主人有口难言。"道士与子虚解释,"恐怕这家男人早见识了妻子的真身,害怕得连夜逃走了。"
  "既然如此,她为何还惦念自己的夫君?"
  "她不会明白丈夫见到自己真身后的感觉。天下女子皆一般,没有一个不是为着男子而活。她虽为鬼怪,倒也渴望丈夫怜爱,所以才吸食鲜血以求青春永驻。"
  "原来是这样。"
  ……女子皆喜美好容颜,妒恨的、嗔怨的、不择手段的,等等意念方养出此等妖怪。可见女子意念之深并不亚于男子。古而今,多少人渴求长生不朽、青春永驻?到头来,不过夏草一败。子虚暗自感慨着:"看来吾辈真不过如此啊!"他轻声音叹息一句,看着道士向雪地里的灰瓦山房一挥拂尘。山舍、连同它里面的一切,转瞬全成了纷飞的细霰。
  "……子虚啊。"玄机道人眼望四散的霰,似自言自语,用极低的声音念道,"妖精与人并无差别,你这般舍它救旁,竟与我的罪孽等同了啊。"道士眼望细霰渐渐融入真实的白雪,再没言语什么。他背后,还背者那个方方正正的红绸小包袱,不知里面是何宝贝。
  渐渐地,细霰散了。
  离此不远处的雪地里,浅浅陷着一颗不曾闭上双目的美人头。美人一双美目直直望着遥远的方向,好像期盼着夫君归来。渐渐地,美人头亦融入了白雪的怀抱,无人知晓。
  欲知后事 且待下回

  第五出 遗伞


  第五出 遗伞
  "上回说到中兴四将,乃韩世忠、张俊、刘光世、岳飞。岳飞妇孺皆知不必细表,且说韩世忠之妻,梁红玉。梁红玉祖父、父亲,皆在平定方腊之乱中战败获罪,梁家从此衰落,梁红玉也沦为京口营妓……说起来,本朝女将秦良玉倒是与她……"
  "哎,子虚,别絮絮叨叨啦!"一旁的道士终于按耐不住,"话多伤气,肚子越饿哩。"好像为了证实这话,道士的肚子咕咕叫上了,"喏、喏,你看是不是?"
  "连你也来讲风凉话!"张子虚瞥一眼道士。话音刚落,他的肚子也叫上了。
  时值秧节,二人一路南行。
  这一年是崇祯五年。
  大片大片的田地里,清油油的秧苗在春风中招摇。地里插秧的男男女女们,一边劳作一边高唱田歌:"哎!动秧把,要赛秧,鸟叫一声六棵秧,莳得好的头首吃肉团,眼红气涨,争而未胜的要挨'包麦团'!"他们一起唱完,又一起哄声笑了。原来,他们在比赛插秧。
  "子虚呀。"道士停下步子,望着田地里的人们对同伴说,"与其念那些世故人情,倒不如听听这些乡曲儿有趣呀?"
  子虚满脸忧虑,瞟了眼地里劳作的人们,叹息道:"何趣之有?国难当头,哪来闲心听这些?"他两手合十,极虔诚地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又低声诵道,"愿老天降岳飞、韩世忠这样的贤将与我大明王朝!"
  道士一旁观察着子虚,看他还对着南方深深拜了两拜,不禁呵呵呵地乐了。
  "笑甚?"子虚抬眼瞟向道士。
  "笑你迂腐哩!"道士笑说,"聚散离合岂是天定人为?即使出了良臣、鹏举之流,也无济于事呀。"
  "此言差矣。"子虚正要反驳,忽听前方有人招呼。
  "两位?两位请进来吃顿便饭吧?"是个农妇。
  "哎呀呀!正赶上好时节。"道士朝农妇挥挥拂尘,先行跑过去了。子虚看道士跑去,也只好加快脚步,跟上了。
  "多个人吃饭多收谷一石!"农妇黑瘦的脸上堆满笑意。她身着各色彩布缝合的窄袖田衣,没有裹脚,边说吉祥谚语,边把自家做的种田馃递给二人。
  道士忙对农妇讲了几车吉利话,直讲得农妇眉开眼笑。道士还撺掇子虚也讲两句,子虚朝农妇拱拱手,说了一句讨吉的话。
  种田馃由糯米制成,内用红糖、芝麻、笋丝或肉丝、咸菜作馅儿。大概朝廷征缴不断,日子不大好过,这馃里没有馅儿。不过道士吃得津津有味,一连嚼了许多,弄得两腮鼓鼓囊囊,还不住地往嘴里塞。他看子虚吃得很是斯文,不禁蹙起眉头,一把抓去子虚手里的馃,喷着饭粒道:"喏、喏,你看,这才是真肚子饿!"他说着,把子虚擦才吃一半的馃全塞进自己嘴里,还得意地仰着眉毛看子虚。子虚瞟他一眼,并不理会,依旧细嚼慢咽地吃。
  道士摸了摸肚子,一抹嘴:"天色尚早,咱速速起程罢?"他嘴里还嚼着吃食,说起话来呜呜嘟嘟。
  "且慢!"子虚拉住道士,"人家好心请你我吃饭,如何说走就走?该先道谢……"
  "诶诶,不必,不必呀。"道人笑着摆摆手,解释道,"今日插秧,这里的农户都要请路人吃饭的,你没听她说么?多个人吃饭多收谷一石,无非是讨个吉利。客人走时忌敛走吃食,更不能与人家辞别,这又有个说法,叫人人吃饱,年年丰收,疾苦带走,好事长久。"
  "原来还有这么个讲。"子虚恍然。怪不得那妇人送出饭食就回避了,竟是在下孤陋寡闻,险些闹出笑话。他有些心虚,不由得抬袖子蘸了蘸额上的汗水。
  "哎,快些儿走罢。"道士催促子虚,还告诉他,今日连借宿也要给当地农户视为不吉的。"赶在夜色上来前,去镇子里捎个店为好啊。"道士说。
  子虚点头:"话是不错,可无有银钱……"
  "喏、喏你不是还有那张琴?"道士戳了戳子虚书箱一侧捆着的古琴,"背它也怪沉的,不如及早当了……"
  "不可不可!"子虚一手护上那张琴,"决不可当了它!"
  "你我都要露宿街头了,还说什么可不可的……"
  "琴乃君子随身之物!虽断了根弦,却比在下性命还重!"
  "哎呀,一张破琴,何必……"
  "破?破是不假,确是白居易用过的。"
  "呦!"道士上上下下打量起子虚,"看不出,你还有宝贝哩!如此说,能当不少银子呀!"道士乐呵呵地伸手过去,要扯那张古琴。
  "诶!此是师父留与在下的遗物!岂可随便?"子虚转着身不让道士够着它。
  "师父?哪个师父?"
  "自然是说书的师父!"子虚一个闪身不稳,扎扎实实地坐了个屁蹾儿。那张古琴的焦尾,慷的一声砸到地上。子虚忙摘下书箱,揉着那琴,心疼得不得了。
  道士见状,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不再言语。子虚将古琴重新扎好,背上书箱,起身扑一扑身上的土,抬头看见同伴沉默,叹道:"长老,你也想些法子,不要总惦记在下的琴哪!"道士还不言语,只管埋头赶路。子虚快步趱上,低声唤了他几声,他竟瞥也不瞥子虚一眼。子虚以为他生气了,连忙赔罪:"长老,实非在下小气,你要不打这琴的念头,就是把在下卖了也无妨的!"
  道士闻言,禁不住乐了:"哪个要卖你?舟到江心自然直,不必多虑啊。"他说着,从道旁矮树枝上扯了两片嫩芽下来。子虚知他又要耍诡计,也没有多言,只在心里默念了句圣人见谅。
  他们二人朝着镇子方向去,过溪涧、经拱桥、绕笔架山,行了一程,不觉间天色昏黑下来。
  这镇子环墨池而建,池水入小渠,流经每户人家跟前,小渠里排着几个石鼓似的石礅。街道由长条青石铺成,青石上擦着些青苔。街上冷清清没什么人,两旁排着的双层合院建筑,粉墙高大,青灰檐振翅欲飞。有几家铺子的门楼、勾栏,精雕细凿,装饰得异常繁华,只是彩漆斑驳,破旧了些。多数铺子已经上板,唯有不多的小馆子还掌着灯,里面却没什么人。子虚边走边看,觉得街上风景不似田中那般美好。
  嗒嗒仓,酉时更声响起。
  二人好容易寻到一家客栈,客栈却已关门。
  "开门来!开门来!"道士拍打着门板叫喊,"住店呐!开门!"他不住地用力拍打店门,门板子连同窗栊,嗑啦啦一起抖动。
  "来哉!来哉!客官手下留情,勿将店仔拆咯哇!"伴随着答话声,掌柜开门下板。
  "住店呀。"道士见门开启一条缝隙,拽子虚挤进了店里。
  掌柜关好店门,搓着手转身跟来:"客若打尖,恰无妨,个住店仔么……"
  "你也忒势利啦!"道士在长凳上坐定,从袖里甩出那两片绿芽,"喏,怕我们没钱?"绿芽不知几时成了两片金叶子,叶子于灯火下金灿灿地闪烁着光辉。
  "误哉!误哉!"掌柜两手接过金叶子,拿牙咬了咬,既满脸堆笑地盯着它们,向二人道:"店仔客房只三间,客住咯二间,只丫间……"
  "正好我们住下呀?"道士说,"哦,你放心,我俩挤一间便好。"
  "勿得住!勿得住!"掌柜巴金叶子藏进怀里,连连摆手,压低声音凑去二人跟前,"那咯屋哇,闹鬼哉!"
  "闹鬼?"子虚只听清了这两个字。
  掌柜看着子虚连连点头:"斯咯!斯咯!"他又对道士说,"若侬勿嫌,厅堂来……"
  "岂有此理!"道士拍案而起,"付了许多钱还叫住大堂?你也太会做生意啦!"
  "算了长老,咱们还是……"
  "先生莫怕。"道士不让子虚插话,拍了拍胸膛,"贫道是出家人,还怕鬼怪不成?你只管头前带路。"
  掌柜没有法子,只好掌灯引他们去那间闹鬼的空房。他们由厅堂穿过一扇瘦云门,云门连着一径石柱廊子,廊子依粉墙围成个小小的天井,天井檐下有个未落锁的房间。
  "客哇,只楼下丫间咯。"掌柜亲自推开那扇未落锁的房门,将手里的灯火交给子虚,"小心哉,小心哉。"他说完就要溜走,道士却一把拎住他的脖领子:"可打扫过了?"
  "扫、扫过哇……"掌柜僵着脸一笑。
  "那你急着跑什么?"道士先推掌柜进了屋子,看掌柜进去平安无事,才领着子虚迈步进来。
  掌柜明白道士用意,迎笑脸与道士说:"客哇,天白时候不打紧地,此刻嘛,天勿全昏,亦勿打紧,勿过到咯深夜……"他咂着舌摇头,"这屋仔,就连吾们自居人亦无胆进去哉!"
  "果真有鬼?"子虚问。
  "有哇!有哇!"掌柜告诉他们,一年前,这里曾跑来个逃兵。
  那日,逃兵倒在客栈门口,已是奄奄一息。好在掌柜及时发现他,拖他进了客栈。掌柜原想找个大夫救逃兵一命,可一瞧见逃兵身上的伤,就变了主意。逃兵身上的伤,新的旧的混到一处,没半点好皮。旧伤结了疤、结了痂,新的已经溃烂。掌柜觉得逃兵无望治愈,吝惜起自己的钱财。结果三日不到,逃兵送了命。逃兵来这儿时,身无常物,唯随身带了把破雨伞。
  "伊死翘翘前,认真地要把伞仔与吾。"掌柜道,"这伞仔亦勿是甚好物,吾原勿想要地,恰看伊怪可怜哉,就收下咯,后待伊死咯哇……"
  后来,那把伞被人忘记了,一直遗在逃兵住过的这间屋子里。不多久,有客人住进来。客人于熟睡中隐隐听见门窗响动的声音,认定那是风声,没太在意。渐渐地,那声音没了。第二日,客人只对掌柜说,他们这儿夜里风大。
  还听有的客人讲,夜里睡觉时听见响动,睁眼一看,见到一张白惨惨的脸逼在眼前。那像是个死鬼,头发乱蓬蓬的,惨白的脸近在咫尺。
  这间屋子前前后后住过些人。凡见过鬼的客人,有吓得连话也讲不出的、有胆小吓得尿裤子的、有胆大呼叫的。待掌柜来一看究竟,客人便说有鬼。掌柜问鬼在何处?客人畏缩床上,指着放雨伞的地方说:"刚刚近在眼前,这会儿有人进来,退到那里去了。"掌柜依言察看一番,并没见到客人说的'鬼',奇怪的是,那把雨伞不见了。掌柜点上灯,客人又指着门口叫喊:"鬼,他、他出去了……"掌柜跟着转向门口,张望了张望,说没有看到鬼。客人不听他的,第二日天明就退房走了。后来,掌柜着小二进来打扫,发现那把伞好好地杵在那儿。不知是谁、几时放回来的。事实上,见了鬼的客人都说,死鬼显身的夜晚,那把伞莫名地没了,而到翌日,伞又会自己回来。最后,掌柜依着客人们的意思,不得不把那伞当劈柴烧了。可谁想,那鬼并没有就此绝迹。
  "没有绝迹?怎样了?"子虚追问。
  掌柜叫小二端了酒菜来:"侬有所不知,先前白面鬼经火丫燎,成个炭黑脸,夜晚越发吓人哉!"掌柜描述得绘声绘色,还学了个鬼样,唬得子虚连连攥袖子蘸冷汗。
  掌柜陪二人吃了几杯酒,又说了会子话——无非说些屋子里闹鬼的事情。听街上敲过亥时更声,掌柜收拾过桌上的残羹冷炙,起身告辞了。
  子虚用签子挑去灯上的烛花,灯火一跃,屋里即刻亮了许多。他在桌前坐下,铺开纸笔,预备把今日所见所闻纪录下来。
  "张先生?子虚?"道士坐到床上招呼,"你快些来睡罢,不然过会子鬼真来了,你又要吓到。"
  "吓到?"子虚边写边回,"在下堂堂男儿,焉能叫区区魍魉吓到?若是《唐传奇》里白蛇美人一样的鬼来了,在下还要请她红袖添香呢!"
  道士听子虚说得十分慷慨,瞧着他笑道:"那样的鬼少之又少,不过雾灵山上的死鬼多得很……"道士观察着灯下的子虚,看他微微变了脸色,便略一欠身,依旧笑说,"哦、哦,休宁县的飞头美人,你也要请她……"
  "长老!"子虚徒然变色,忙将笔墨纸砚一起收过,脱去儒衫,上床躺下了。
  "张先生?"道士见状,嘿嘿笑上了,"你还是睡去里边吧?"
  子虚不理会道士,脸朝外侧,合眼假装睡去。道士瞧着他,一指窗外:"你听听,外面有声音呢。"
  "……什、什么声音?"子虚僵直了脊背。道士跳下床,把窗子开了个小缝。
  子虚躺在床上侧耳倾听,果然有声音乘风而来。是谁人弹奏着北琵琶,又有女子跟着琵琶唱曲:"去年依稀杨柳风,可怜今春又花红。朱弦诉月恨融融,离愁惊残梦。"那曲子异常细腻,一咏三叹,使闻者落泪。
  许是街上哪家大馆子里的卖唱人家?也或者哪个大户的家班子在排戏?子虚听着,不由得支起身。
  道士听曲声断了,把窗子关紧,坐回床上与子虚说:"若有此等女鬼踏月色而来,咱倒真是艳福不浅啦。"他用胳膊肘一兑子虚,"诶,你说,她会看上咱们中的哪个?"
  子虚没答话,躺下身,合了眼。心中埋怨道士:身为出家人,未免太不正经了些!他还沉浸在那曲声之中,独自琢磨了会儿,轻声哼唱起来:"去年依稀杨柳风,可怜今春又花红。朱弦诉月恨融融,离愁惊残梦……唱与征夫曲未终……"
  道士躺在旁边,听子虚唱完,不觉笑了。
  "笑什么?"子虚扭头直视道人。道人亦瞅着他:"与其唱与征夫,不如唱给她丈夫。刚才说什么红袖添香,这会子又唱起小女子的曲儿来,子虚呀子虚,你莫不是想嫁人啦?"道士说完,捧着肚子哈哈大笑。
  子虚沉下脸,翻个身,再不言语。平日里,他最厌恶道士不正经,自己不正经也罢,偏又总扯上他!道士看他沉下脸,一撇嘴:"算啦,算啦,睡觉罢。"道士朝桌上的蜡烛吹口气,烛火灭了。子虚忽觉黑暗降临,不禁张开眼睛,大叫玄机。
  "何事!"道士吓得一跃而起。
  "怎么吹灭了烛火?"子虚躺在床上问。
  道士闻言,略愣了愣,乐了:"噢,原来你还是怕……"
  "怕?怕什么?"
  "鬼!鬼呦!"黑暗中,道士朝子虚做了个鬼脸,子虚即刻扭过脸。道士哼笑不住,将背后的小包袱枕到头下,伸胳膊抱住了子虚:"你若是害怕,贫道就抱着你啊?"他嘿嘿笑个不停。
  "玄、玄机!休要胡闹!"子虚还没见到鬼,倒先给同伴吓住了。他想摆脱道士的纠缠,谁知对方抱得更紧。
  道士抱着子虚,笑说:"睡罢,睡罢!等会儿鬼真来了,怕你求我都赶不及呢!"
  子虚实在挣脱不开,彻底泄了气。
  夜色凄迷,石柱子的影儿映在窗纸上。嗒嗒仓,子时更声敲响。
  "玄机?"子虚低声唤身边人。对方早就睡去,丁点儿反应也没有了。
  子虚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被对方抱住,他想睡也不能睡去,只好僵直着身子,盯住头顶的床板。眼睛有些酸涩,他闭眼休息了会儿,还是不能进入梦境。他忐忑着,希望自己即刻睡去,如此一来,就不必为闹鬼的事提心了——他还是害怕。天下事,往往事与愿违。他愈忐忑,愈不能睡去。事实上,自遇着玄机道人那天起,他就总不能安然入睡了。经历离奇古怪之事,命悬生死一线,他虽然害怕这一切,但又莫名地贪恋着它们。
  子虚微偏过头,撞见道士熟睡中的脸。
  道士看上去十分年轻,白净的脸上没一丝岁月雕琢的痕迹,眉宇间也总很疏朗。不知是道士太年轻的缘故,还是他真得经历过大喜大悲之事,竟能让世间难得一见的疏朗爬上脸庞。子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有些羡慕,暗暗寻思,若不经历一凡种种,怎能在悲观与乐观之间找到第三种情愫?怎能做到达观?又怎能讲明白苍凉之情趣?可见他是看过大变故、参透些世事的人。是了,倘非如此,又怎会出家了呢?子虚胡思乱想一通,好像参透了什么,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屋里一片漆黑。月光穿透窗纱,朦朦胧胧地洒来,洒上道人的侧脸,道士正睡得安逸。
  嗑嗒嗒,有动静传来。
  声音极其微弱,睡去的人怕听不到它,但子虚还清醒着。一片寂寂,他清晰地听见声音传来。他想起身看个分明,可一念及'鬼',心上就有几分怕。更重要的是,道士还抱着他,他动弹不得。
  吱嘎嘎,房门轻轻开启。吱嘎嘎,门又闭上了,细微的声音一点点移近床边。子虚忙闭了眼,头偏去道士一侧,假装睡去。此刻,他真庆幸道士抱着他!他尽量让自己呼吸平静,道士的气息轻轻扑到他脸上,他全心全意地感受这气息,为的是让自己感觉不到近在咫尺的恐怖。
  子虚分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凑到了面前。
  ……莫、莫非是……子虚再不敢想,只祈求那东西快些离开。他紧闭双眼,等了好一会儿。
  夜色迷惘,窗外没有风声,虫鸣声也没有,死寂一片。
  明月忽然隐入云中,房里更黑暗了。
  子虚惴惴不安,自觉那东西好像离去了,试探地微微睁开一只眼:"啊!"他正与那东西眼睛对着眼睛。那是个鬼脸,是个蓬发黑面的白衫鬼。鬼目不转睛地瞪眼盯着他,整张鬼脸都凑在他眼前。他吓坏了,歙合着嘴半天说不出话。鬼观察着他,察知他害怕,直起身,悄悄往后退去。
  就在这时,道士蓦地起身,一把夺过那鬼的腕子。鬼大吃一惊,挣扎着盯上道士。道士并不松手,不知何时摸来了子虚收在书箱里的酒葫芦,用牙齿拔去葫芦塞,泉水泼了死鬼一脸。
  "玄、玄机!"子虚抓住道士的肩,指甲都白了。
  "呵呵呵呵。"道士乐了,"张先生,堂堂男儿呦!"他放开那个鬼,抬手朝桌上的蜡烛一指,灯霍地亮了。烛火映出死鬼的真面目,那鬼正立在那儿用白衫袖子抹脸呢。
  子虚瞧清鬼的真面目,才明白真相:"原来是你……"
  那鬼不过是店小二假扮的。
  "二、二位老爷大发慈悲,饶小的这遭吧?"小二扮着鬼的模样,跪倒地上怦怦地给两人叩头,"小的也是给人做活,上有老下有小,实在不能去衙门啊!"
  "为何要扮鬼吓人?就不怕你家掌柜知道?"子虚抹了抹脸上的汗水。他真给吓坏了,此刻见了鬼的真面目还惊魂未定。
  "这、这事他原是知道的……"小二朝门口望去,看房门紧闭,方膝行几步,来到二人跟前,压低声音说:"这原本就是他的主意……"他开始向二人讲诉。
  一年前,这里曾跑来个逃兵。
  那天,逃兵倒在客栈门口,气息奄奄。好在掌柜及时发现他,救了他半条命。掌柜原想给逃兵找个大夫,可一看见逃兵浑身上下的伤痕,又变了主意。掌柜寻思这逃兵无望治愈,便吝惜起钱财。才三两日光景,逃兵就送了命。逃兵来这儿时,身无常物,唯随身带了把破雨伞。
  "临死前,他一定要我家掌柜收下那把伞,客官道是什么原因?"小二抬头看向两人。两人摇摇头,小二便接着说:"原来伞里面,有他写给家人的遗言。他想叫掌柜替他送伞去家里,掌柜原是不应的,可他一直央求,又是个垂死之人,掌柜勉强应下了。"
  "那不过是应个景儿,谁凭白的给他送那劳什子去?"小二坦白,"伞原打算扔了的,可掌柜偏偏想出这么个馊主意。他想借死过人的事,叫小的夜里装鬼来偷客人的东西……小的、小的原说不行,要给识破的。他偏说兵荒马乱,人心惶惶,谁也没那个心思。他还说,要是得了好处,决不独吞,还要分些给镇里做征缴,小的这才……"
  "客官,您不知道,这楼下唯一的客房里,住的基本是掌柜相中的'有钱人'。这镇子原就不大,客店也只有我们一家。掌柜使法子骗客人去这屋子。至于理由,您也知道,不过是二楼客满啥的……"
  "可是胡说!"子虚一拍床板,"他既有心骗我们,又怎会先拿话唬人?"
  "客、客官!"小二说,"那番'鬼话',他对谁都要讲的,无非要拿鬼故事唬住对方。说起来,这招儿可真够受用!好些客人都给唬住了!"
  "至于……至于小的……"小二连连作揖,"小的扮成死鬼模样去房里偷客人的钱物,因害怕客人还未睡熟,所以常悄悄到床前观察。若客人睡熟了,也好方便下手。倘或没睡熟的,因先前听掌柜说此间闹鬼,一睁眼果见个鬼似的东西,自然要害怕。若是大叫,掌柜便赶来与小的共演一出戏。掌柜明明看见了小的扮成的鬼,不过回客人说没看见。客人只管害怕,哪里还顾得上雨伞是如何不见了的?那不过是趁其不备,叫小的、或是掌柜拿走了。待到第二日,打扫房间时,再偷偷放回原处,这全都是为圆屋子里闹鬼的谎话。掌柜还命小的告诉客人,说鬼是打雨伞里出来的。客人一见闹鬼,定想着速速离开,检查行囊的心思也没了。所以偷到手的么,便成了,偷不到手的,也不必沾上官司。久而久之,众人认定鬼是打伞里出来的,纷纷要求把伞给烧了。掌柜也只能照做,但他不死心……"
  小二吐出了实情:"先前,他叫小的使白灰涂脸扮鬼,后来伞烧了,为了继续下去,又叫小的把锅底灰涂在脸上,所以才……"
  "哈哈哈,还真是个烧死的鬼,锅底灰……呵呵呵……"道士全把它当笑话听了,拍着腿大笑不停。子虚却气得绿了脸,半天挤不出一个字。
  "二位爷!"小二央求,"能昭的小的全昭了,求两位放过小的,还……"他再次回头朝门口望去,确定门是关着的,方回身给道士和子虚磕了几个响头,"还有放过掌柜的……也、也别叫他知道……"
  "知道什么?"道士问。
  "知道是小的吐露的实情!"
  "天理昭彰,岂能视王法于不顾?"子虚一指小二的鼻子,"何其可恶!何其可恶!你们、你们岂知亚圣教诲?无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非人也!一不知羞恶,二不辨是非,岂可称人?你们开店赚的还不够,还要……"
  "爷!"小二委屈地向子虚诉道,"这不为别的,谁不知钱财取之有道的理?可咱攒下的钱还不够给朝廷上军饷的……我、我们真的把偷来的钱财全拿去做征缴了!还帮着躲门户的缴田赋!"
  "诶,算了,算了。"道士一摆手,对子虚道,"情有可原嘛。"他又对小二说,"此事贫道替你瞒下,不过你带话给掌柜,就说天底下可怜的不只你一个,你记得了?"
  "记、记得!记得!"小二松口气,又叩了两个头,才退出屋子。
  "怎么,要放虎归山?"子虚还气得发抖。
  "怎么是放虎归山?想他们是连年死人死怕了的。"道士看子虚正在气头上,劝他道,"说起来,还是咱们不是在先呢。"
  "怎讲?"
  "你想想看,那两片树叶……"道士笑了,"若没有今晚之事,怕你真要愧疚哩!"
  "即便如此,也该……"
  "诶,这本怨不得他们。"道士依前法吹灭蜡烛,躺下身,"哪儿有人生来就是做坏事的?再说,世上之事本无好坏之分。"
  "好坏不分、善恶不明,岂非笑话?"子虚也躺了下来。
  "笑话?说你迂腐,你还不认账哩。"道士笑说,"好比他今日偷了你的银子,你说他做得是坏事,可他偷银子为得是救镇上人免于饿死,还要上缴朝廷,于他看来却是做了好事。你到说说看,这是好是坏,是善是恶呀?"
  "这……"
  道士看子虚答不上来,继续说:"这不过是人心所向,向哪里就是哪里,不必探究手段。"
  "这就错了。"子虚笑着驳道,"自古有论: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则天下少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则天下无完人。照你的论断,天下岂无完人乎?"
  "天下本无完人啊?"道士也笑了。
  "何解?"
  "完人自然无错,无错即是不完,可见天下没有真正的完满。"
  子虚闻言,点了点头。
  刚才的事情叫子虚惊余未定,他现在又感慨同伴的话,竟睡意全无了。他盯着上方的床板,听着外面疏疏风声,回想着白天于田间的见到的种种,留恋着之前闻听的曲乐……人世万生万物,都可叫人琢磨琢磨。他辗转反侧,感慨自己眼界狭窄,感慨上天究竟运用了多少手段才造下人世的一切。
  "……玄机……"他不由得轻唤身边同伴。
  "何事?"道士刚要睡着,听见呼唤,模模糊糊应了一句。
  "……没,没什么。"答话间,子虚转向道士。道士闭着眼,脸上流露出一些儿不耐烦的神情。子虚瞧着与自己面对面的年轻修行者,不禁笑了,低声自言自语起来:"……元丹丘?玄机,你究竟有些什么秘密……"这话还没说完,就听身边人低低笑出了声。子虚以为对方早就睡熟,闻听笑声,不由得一惊。
  "张先生?"道士缓缓睁开了眼,直瞅向子虚。子虚没有防备,与同伴的视线对到一处,蓦地通红了脸。子虚慌忙转开眼睛,道士却紧紧捉住他的视线,盯着他,于黑暗里、月光下,盯着他,盯了好一会儿,终于笑了,道:"张先生,此刻看来,你越发地像贫道一位故人了。"
  "……故人?谁……"
  "诶,说了你也不记得。"道士浅浅一笑。
  "不记得?那就是见过了。"子虚迎上道人的视线,"你不说,焉知在下不晓?"
  道士依旧盯着子虚,看子虚一脸认真,方悄悄凑近,低声道:"我告诉你,你莫要告诉别人?"子虚严肃地应下。道士便把嘴凑上子虚耳边,轻吐了三个字:"骗你的。"
  "你!你又拿在下寻开心!"子虚跳坐起身,背对道士生起闷气。
  "别生气!别生气嘛!"道士哼笑着拍拍子虚的肩,"夜色尚浅,快些睡罢,明日也好早些上路,免得再引事端。"子虚甩开道士的手,"我、在下睡不着!"刚才的一瞬间,他竟把道士的玩笑当真了。他攥紧拳头,恨自己迟钝。
  "早说嘛,我帮你呀?"道士说着,一手拂上子虚的眼皮。子虚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倒下身,昏睡过去。
  嗒嗒仓,外面传来更漏之声。
  夜色愈深,月从云中乍现。
  月光把窗纸上的石柱影子拉得细长细长。玄机道人轻轻起身,将窗户开启一条缝隙,一线幽蓝的夜空既嵌进窗里。月边几点繁星点缀,一丝飘忽不定、若有似无的白云轻轻浮过。
  道士望着深蓝色夜空里一轮明月,轻声道:"子虚,月色很美呀?"他等了会儿,想起对方已经睡着,不由得淡淡一笑,坐回床上,瞅着熟睡中的子虚,瞅了好一会子,一只手搭上了子虚的手,他回转身,望向天边银白色的月亮。明知子虚已什么都听不到,他还低低地诉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啊,子虚。你几时才能忆起前缘?也可免我奔劳之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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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出 迷径


  第六出 迷径
  晌午才过,越发闷热了。
  吱啦啦,蝉鸣不断。没有风,乌云全凝固在天际。
  一户人家的灵堂里,香烟缭绕。孝幔、孝联、孝幡,遮天蔽日。死者已于前日入殓,只待今日盖棺封棺,一并发丧。按理说,该是停棺七日后方可出丧,不过天气闷热,家人恐怕尸首腐烂,所以仓促了些。
  钉棺盖前照礼先行套仪式,即由一位道士于堂前作法,引导亡魂前往冥界。一个年青道士正手执宝剑,不时击钹歌唱,又不时口念咒语。旁边站立的儒生张子虚,看得很是紧张。
  除了作法的道士,另有两排念经的和尚。钟铙钹鱼一起鸣响,听来使人心酸。
  且说这户人家,死者名叫赵仲。他不到儿立年就积劳归天了,凭白地撇下一对孤儿寡妇。才入学的小儿,身着孝衣,一把一把抹眼泪,哭得眼睛都肿了。他娘更哭哑了嗓子,还止不住悲声。这对母子跪到赵仲棺前嚎天呼地,引得前来吊丧的亲友,一个个悲悲切切,唏嘘不断。
  就在这极悲切之时,早已死去的赵仲,突然睁眼直坐起来。
  赵仲妻儿正拍着棺材痛哭,看他活过来,顿时止住悲声,大眼瞪小眼地盯上他。念经的和尚也停住诵经,一起扭头看向他。在场的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唯有几个回过神的亲友,大叫着闹鬼,逃散了。
  "玄、玄机?!"子虚一扯作法的道士,不想玄机道人也给这场面吓住了。子虚一兑他:"你不是说,死人如何都不能再成活人的?怎么……"
  "……这、这贫道也是头遭撞见……"道士不由得后退两步。
  赵仲坐在棺材里,环视一遍灵堂,望了望在场的众人,最终把视线转到早已惊呆的妻子身上。他一皱眉,对妻说了句:"娘子,不过是为我发丧,何必如此铺张?"妻子盯着他,眨眨眼。赵仲又摇头叹息:"哎,使了这么些银子,太浪费了!依我之见,一张草席便可受用!"他说完,低头在棺材里摸索上了,边摸索边嘀咕,"咦,奇怪?明明在此的……"他坐在棺材里,两手鼓捣了好一阵,终于从棺材里拣出两个银元宝,"原来滚落在此了,害我妄走一遭!"他满脸欢喜,两手死死攥住元宝,望着众人道,"累列位受惊了,我这就回去。"话音才落,他便扑通一声倒下,挺回了棺材里。妻儿见他又死了,再次放声大哭。
  叮叮当当,钟铙钹鱼亦跟着响起来。和尚接着念经,法事依旧。
  灵堂里闹腾了会儿,"进财"时辰总算到了。亲属们立即止住悲声,肃立棺材两侧。钉棺者一手抡锤头,一手按着长长的棺钉,边敲打边叫喊:"进!进!进!"——其取"封官进财"之意。
  天上乌云更凝重了些,眼看就要下雨。发丧队伍浩浩荡荡,宛若长龙。
  子虚望着灰压压的天,心道:俗话说雨打棺材背,农家运要退;雨打棺材背,子孙日日退,撞了个阴雨连绵的日子出丧,可不要出事!他默默祈祷着,而老天好像偏要跟他作对。细线似的雨丝,不一会儿就缠缠绵绵地落下了。
  雨水虽不大,但下得很急,沾湿了衣衫,土路也变得黏黏糊糊,泥泞难行。
  死者妻儿披麻戴孝,哭哭嚎嚎,互相搀扶着于最前面引路,也没来得及带上把雨伞。抬棺人烦躁难耐,一路颠颠簸簸,棺材也摇摇晃晃。玄机道人紧随棺后,时而挥动拂尘,时而喃喃念词,他身后跟着一队执哭丧棒的家人。子虚是外人,只能一步一跌地追在最后。
  不多会儿,细雨密了些,朦朦脉脉。丧队一路蜿蜒,孝衣白服几乎与雨雾融为一体。子虚行在队伍末尾,早落下一大截路。他两眼紧盯前行人的背影,怎奈背影越走越快,转眼就隐入雨雾,变得模模糊糊了。
  子虚身背书箱,深知要追赶不上前行人,索性将手里的破伞收过。雨缓了些,霰却愈浓。他完全望不见前面的景了。叮叮当当,他不得不循着铙钹声行进。渐渐地,铙钹声也听不见了。
  雨渐微,大雾弥漫。
  脚下泥泞不堪,子虚行一程缓一程,缓一程赶一程,始终没赶上赵家的发丧队伍。他停住脚步,环视四周。雨已住,雾气也扯得稀薄了,两面青丘,茫茫青野,四下里没个人影。
  "……玄机长老?"子虚呼喊一声,等了会儿,除自己的回声,什么动静也没有。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天仿佛眨眼工夫就黯淡了。子虚掐指一算,时不过日晡。天怎么昏黑成了这般?他抬眼望天,以为是刚才细雨之故,踏上一条荒芜了的黄土小径,沿小径独自前进。越往前行,雾气越淡,天色越黑暗。
  一路上,不见半个活物。子虚抬袖子蘸一蘸额上的汗,慌了神。他有心去寻同伴,怎奈天色昏黑又走迷了。罢、罢,且去寻个住处,待天明再作打算也不迟。他打定主意,一心快步趱路了。
  天仿佛已经入夜,黑魆魆的,只有稀薄的白雾悠悠浮过。天上没有月,半点星光也没有。头顶的黑暗向大地压迫着,夜空好像触手可得。
  子虚看不清周围的景,于黑暗里摸索着行了好一阵。
  野草拂过足面,草的清香扑面而来。子虚觉得自己好像还沿着那条土路行进着,但不知行到何处了。闻听夜枭鸣啼,他确信天已入夜,可心上还有疑惑……方才明明行了不多时的,怎能说入夜就入夜?他细细思量,以为自己太过疲累,没有多在意什么。
  白天还燥热难耐,可行至此处,身上的汗水慢慢退下,凉意上来了。一线微弱的光射入眼底,子虚眯起眼,循着光线张望,望见前方不远处好像有个村子。他一阵欣喜,直奔过去。
  "汪!"突然间,好像有只大白狗迎面扑来。子虚躲闪不及,忙举袖子掩住面孔。
  "原来是位先生?"
  子虚听见人言,迟疑着偷眼窥看。哪里有什么大白狗,不过是位焦白了须发的老者。老者手执羊角灯,面对子虚,看子虚还怕得颤抖,忙上前赔礼:"先生受惊了。"
  "……老、老先生?"子虚长舒口气,怪自己适才花了眼。他忙扶起老者,还一礼。
  子虚打量老者慈眉善目,于是向老者说明迷途经历,请老者留他过夜。老者笑着应下,领他进了村子。
  老者告诉子虚,这村叫作赵家村。里面住的全是赵氏族人,他是村里一户人家的管家,到村口张望少主人,不过少主人还没有回来。
  老者与子虚说了一路闲话解闷儿,不觉间来到一户人家门口。老者叫子虚在外面站一站。子虚点点头,老者便把羊角灯交给他,自己跨门槛进去了。
  子虚举灯笼打量那户人家的门楼,看门楣上砖雕五蝠捧寿图,左右一幅楹联,也是砖雕。雕得是:赤心光照日月,清名永世长留;终身辛勤劳作,一世淳朴为人。
  子虚读罢那幅楹联,不禁蹙眉,心中纳罕:这对子好生奇怪,倒像是给死人用的。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看大门未掩,又向里面窥望。门内一眼天井,燕脊高飞、马墙错落,院里植了一株玉茗树,香气四溢。他正望着,那老者出来了,对他道:"先生,我家住人有请。"
  "劳烦了!"子虚把灯还给老者,随对方进来,直入前厅。
  厅中烛火绰绰,陈设装饰十分讲究。左右工字卧蚕步步锦落地罩,隔了两间宣室。帐幔具是素色,全散着,看不见宣室里面。
  ……想必是官宦人家?子虚颔首躬身,敛声屏气。老者请他上座,他座了。待老者出去,他又起了身。
  不多会儿,一个员外郎打扮的老头儿,迈门槛进来了。子虚赶紧近前见礼:"员外!"他心想,果然是个官家。他又注意一番那老员外,不由纳罕:这老人家怎么十分面善?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方才引子虚进来的老者,也跟着进来了,手里端个茶盘。盘里几样精致点心炒菜、一壶琼浆、三支琉璃盏、三对包银象牙著、三只戗金小碟。老者摆完桌子,向主人禀告过,方退出去了。
  "请吧?"老员外笑着请子虚入上首。子虚推辞不过,以礼谢过,临着老员外坐下了,上首却空了下来。老员外既敬子虚一杯:"我看这位小先生很是面熟,在哪里见过不曾?"
  子虚举酒杯忙答:"不瞒老人家,在下也有同感,却不曾见过。"
  "这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呀!"老员外呵呵笑着,又敬子虚一杯,"请问先生姓名,祖籍何处啊?"
  "在下姓张名无字子虚,祖籍凤麟。"子虚抿一口酒,发觉酒是冷的。想必天气燥热之故?子虚没有多心。
  "可有功名?
  "不过秀才耳。"子虚回敬老员外一杯。
  老员外则不急饮酒,还不住地问子虚:"哪一年的秀才?"
  "丙寅。"
  "少年有为啊!"老员外赞叹着,接连问了子虚许多问题,什么家中尚有何人?可曾婚配?志向如何及云游之故等等等等。子虚心里虽然犯嘀咕,不过老实地一
一作答了。最后,这老头儿还不忘问他年纪几何。子虚擦擦脸上的汗水,答:"舞象才过,弱冠及首,到今年腊月就又一春秋了。"他压口酒,攥袖子抹了抹脸上的冷汗。
  老员外观察子虚有些发慌,笑着朝子虚拱一拱手:"先生莫慌,只因老汉有个外甥女儿,七岁上就寄养在舍下,原与人定过垂髫之亲,可惜搬来此处,那方再无音信,亲事么,也就废了。她现已碧玉年华,前些天,她生身父母烧书信过来,托老汉为其标梅。才听老家院说,村里误撞进一位先生,一表人才。此刻见了先生,吾亦觉甚好,故而……"
  原来是要招女婿!那厢话未说完,子虚就明白了用意,起身惶恐道:"员外!在下无官无禄连自己都养不活哪里还有心思娶亲!"
  老员外拉上子虚的手:"这话且慢说,来来,先生请先随我看看?"他带子虚参观了宅子。这宅子确实很好,子虚看了个眼花缭乱。转一圈,返回厅里,员外与子虚笑说:"功名么,我家世代官宦,如今战乱纷纷,今朝不知明朝事,也不稀罕那个了。再说你居无定所,怎比安家乐业的舒坦?人生有限,难道你要云游一辈子不成?"他全不给子虚分说的空隙,"吃穿用度,我这里一应俱全。凭外面如何征战,我管保你平安无事,衣食无忧!先生看来,意下如何呀?"
  "……这……"
  "难道怕我外甥女儿相貌丑陋,配不上你?"
  "岂敢!岂敢!"
  老员外一笑,对着右边的落地罩唤了声:"琼华出来!"话音刚落,那宣室的幔帐轻轻开启。
  香风拂来,桌上的烛火跃了两跃,玉茗树的淡淡香味儿跟着扑进屋内。一位身形轻盈的姑娘翩然出现在子虚面前,向子虚深深福了福:"先生。"她眼波一转,瞟来子虚一眼。
  烛火摇摆不定,玉茗清香久久挥散不去。
  "小姐。"子虚回一礼,瞧清了她。
  这位琼华小姐,倚门立地怨东风,双月望仙鬓似鸦,小山眉儿甚可喜,衬着一对鹘鸰秋水。她不住地瞟子虚,庞儿半面泛桃花,朱樱一点笑微微,琼酥皓腕微露黄金钏,红绡帕子里,翻出一片云霞。
  琼花小姐一派天真,子虚不由得春心暗浮,只管拿眼觑她,听见铃儿般的笑声,才觉出自己失态,慌张张低下头,正撞见小姐石榴裙下一对若隐若现的小弓足。绣鞋红罗面,罗上莲花正艳。子虚盯了盯那莲花,登时通红了脸,心想:这位小姐竟也十分面善,真是怪哉!
  老员外观察着二人,捋髯笑了:"来来,琼华,快给先生斟酒?"
  "怎敢劳烦?"子虚连连推却,琼华小姐却趁他推脱之际,为他斟了酒,还替他夹了菜。他见状,只好饮尽。琼花小姐又替他连斟几杯,他杯杯饮尽。他原不胜酒力,几杯下肚,已是晕晕乎乎,偷睛一抹琼华小姐,觉得她越发娇美可爱。十魂竟叫她勾去了九个,剩下一个,还昏昏荡荡。
  "呵呵,秀才,你看老汉这位外甥女儿,还入得了你的法眼么?"
  "员、员外。"子虚拱手道,"小姐甚好,甚好,只是……"
  "甚好还只是什么?如此就算应下了!今晚就入洞房吧?"员外说着,直把二人往右边的宣室里推。
  "员、员外……"
  "进去吧!进去!"
  "先生?"琼华小姐也拽着子虚进屋。
  三个正在争执,忽有人闯了进来:"哎呀呀贤弟,你害为兄找得好苦!"来人近前,一把夺过子虚,"你怎么把为兄撇下了?"
  琼花小姐看见生人进来,慌张张闪身,躲进宣室,闭了格子扇。
  "你、你是何人?"老员外也被来人吓到,手点着来人质问,"你、你如何进来的?"
  "大路条条,自然是走进来的。"来人笑道。
  "员外,这位是……"
  子虚才要解释,来人先抢了话:"小生姓胡名诌字夫言,是这位张先生的表兄。"他哪里是什么胡公子,不过是玄机道人装扮的。只是此时此刻,他并非道士打扮,而是一身萃地罗衫,头上端端正正地戴着儒巾,只是背后还背着那个红绸小包袱。
  子虚听道士自报姓名为胡诌,也只好僵着笑脸对老员外谎说:"正是在下表兄,适才逢雨,走散了。"
  "原来是一家人。"老员外即刻换上笑脸,请胡诌请入酒席上首。胡诌也不推辞,欣然坐了。
  老员外将前事对胡诌讲述一番,胡诌听罢,笑道:"员外不知,我这位贤弟固执得很,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断不会应你。幸好我这大哥赶来及时,来替他做媒人啊?"
  "这倒是好事!"员外敬了胡诌一杯,"依老汉之意,不如今晚玉成他们?"
  "噢,全凭员外做主。"胡诌朝老员外一笑。老员外也笑了,打量着胡诌,叹道:"胡公子也是相貌堂堂,只可惜老汉没有女儿,不然与你们兄弟作个双亲,不是更好么?可惜呀可惜!"
  "老先生差矣。"胡诌拍着子虚的肩说,"他找了个好媳妇,我做哥哥的也面上有光呀?哦,员外要今晚成就他们的好事,怎么还不速速准备?"
  "准备?准备什么?"老员外问。
  "至少也要披红拜堂?不然就太草率啦,将来也不吉利的。"
  子虚酒还没醒,闻言急红了脸:"长……长兄……"他一开口就说错话,胡诌在桌子下面踢他两脚,他疼得不得不闭了嘴。
  员外觉胡诌说得很是有理,急忙呼来那位老者,吩咐他速去准备。老者依言去了,员外则亲引胡诌和子虚去客房休息。途中,子虚牵着胡诌的衣袖,一个劲儿地向胡诌挤眉弄眼递暗示,怎知对方看也不看他一眼,弄得他彻底没了脾气。
  来到客房,员外为二人掌上灯。胡诌话也不说,独自歪到床上睡下了。老员外以为他酒喝多了,没有多理会,只替他放下床幔,转身嘱咐了子虚几句。子虚唯唯诺诺,老员外上上下下瞅着子虚,瞅了又瞅,满意地捋髯颔首,笑着出去了。
  子虚观察老员外走远,既转身问胡诌:"长……表、表兄,为何擅自替在下应亲?"胡诌没答话,子虚以为他睡着了,抢到床前,撩开了床幔。胡诌正歪在床上,背向子虚。
  "为何擅自替在下应下婚事?"子虚盯着胡诌的脊背,又问。胡诌还是不答话,子虚一推他:"你倒是说句话?"胡诌依旧不言语。
  子虚坐上床边,叹息一声,道:"莫非……莫非你、你厌恶在下了不成?"子虚把话顿了顿,"在下知道了,你是想法子撇开在下?嫌在下麻烦了?若果真如此,你只管挑明,犯不上这般、这般……"一股酒气上来,子虚打了两个酒嗝,也不再往下讲,只管唏嘘叹气。
  胡诌还是没说什么。
  窗户敞着,子虚侧身向外望去。见外面黑色愈浓了些,黑暗里扯着几缕极稀薄的白雾,依旧不见星月。天与地仿佛融到一处,混混沌沌,漆黑一片。
  子虚坐在床边,瞥一眼身后的同伴。同伴睡死了似的,丁点儿声音也没有。子虚放下床幔,再不看同伴。
  房里极静,子虚独自徘徊着寻思一番,将心一横,背起书箱冲出屋子,才赶到门口,就被人拦下了。
  "先生哪里去?"是引子虚前来的那位老者。
  老者怀里抱着一叠大红的新衣,新衣上压了顶花翅乌纱帽,他看子虚背着书箱,笑了:"先生是等不及与我家小姐拜堂?"他请子虚回了屋,摊开新衣与子虚说,"新衣已经备好,还请先生换上?"
  "这……这未免太仓促了……"
  "这桩婚事有我家老爷主持,况您那位表兄又替您保下大媒,事事齐全,哪里仓促?"老者也不跟子虚多说,强脱下子虚身上的儒衫,为他换好新装,拖他去了前厅。
  只见前厅里红烛生辉,一簇簇的尽是大红绸、纱堆成的花。墙壁上、窗户上、门板上,到处都糊着红艳艳的喜字。琼华小姐早等在案前,身着百蝶穿花大红缎的宽袖背子,摆下一条素水镜面裙,镜面上荷花鸳鸯图。她的红盖头一晃一晃,橘红烛火照映,盖头上的祥云纹似缓缓流动。子虚看了个眼晕,眨眨眼,又见老员外坐上首,身边还立了位青年。
  子虚觉得这青年十分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也没有深究,向员外一拱手:"员外,在下表兄还……"
  "不妨事。"员外笑道,"胡公子不胜酒力,就叫他睡去吧?"他唤来身边那位青年,与子虚说,"这是老朽次子,才从外面回来,听说妹子成亲,欢喜得不得了。且叫他代媒人职务,明日再款待胡公子也不迟?"
  青年上前与子虚见礼,子虚全没了主意。
  "妹夫,还犹豫什么?"青年看子虚犹犹豫豫,索性摁着他行了大礼。大礼行毕,几个人簇拥着子虚直扑新房。到了新房门口,子虚还寻思着逃跑,哪里有机会?他不知被谁推了一下,趔趔趄趄地跌进新房。幸好琼华小姐扶住他,他才没有跌倒。待转过身,房门早被谁从外面锁死了。他再看看琼华小姐,已端坐到红绣榻上,等着他挑盖头了。他看看紧闭的房门,又看看端坐的小姐,慌了神。
  子虚来来回回踱步,左右拿不定主意。娶琼华小姐这样的佳人为妻,确是很好,不过朝廷连年征战,眼下成亲未免说不过去。子虚寻思,何况在下与这家人萍水相逢,草草结亲只怕将来惹事……他来到小姐面前,恭恭敬敬地向头遮盖头的小姐躬身一礼:"小姐,这门亲么……"
  "张先生莫非嫌弃奴家?"
  "岂敢!岂敢!"
  "那为什么还不给奴家掀盖头?"小姐掩口乐了,"天色不早了,咱还要饮合卺酒呢。饮完酒,你我好双宿双飞?"小姐说着,又嘿嘿地乐上了。子虚听她言语,不由得纳罕。初见面时,觉得她是位闺门,此刻怎么这般疯癫?子虚益发谨慎,瞟了眼托盘里的秤杆子,没有挑盖头。
  那小姐却早等不及,自己掀了盖头。子虚见状,忙背转过身。小姐盈盈步来,一手搭上子虚的肩,娇嗲着声音问:"张先生,你不看看奴家的美貌么?"子虚不肯相看。小姐伸出纤纤素手,把子虚的头硬扭了过来:"张先生?"
  子虚暗道她力大过人,唬得冷汗直流,不得不盯上琼华小姐,却瞧那小姐粉面桃腮、胭脂鲜艳,比初见之时更加娇媚。霎时间,心魂又被勾去了八分。
  "小、小姐……"
  "怎么还叫小姐?"琼华小姐亦盯着子虚,浅浅一笑。
  子虚被她纠缠,身子不由得酥软起来,又闻燕语莺声,不觉神魂荡漾,痴痴地吐了两个字:"娘、娘……"
  琼华小姐掩口乐了:"什么娘?是娘子!"
  "对、对!娘、娘子……"
  琼华小姐拉起子虚的手,娇声问他:"是先饮合卺,还是先圆房?"
  子虚懦懦道:"全、全凭娘子?"
  "既然依我,那就先圆房!"琼华小姐笑着拖子虚去榻边,只轻轻一推,子虚就倒在榻上。"官人,奴家为你宽衣。"琼华小姐挨身过来,伸手要扯子虚的衣衫。羞得子虚在榻上连滚带爬:"娘、娘子,我、在下自己来就好。"
  "嗯?那你给奴家宽衣?"琼华小姐一挺胸膛,凑到子虚眼前,看子虚并不动手,自己先扯开了衣领,露出一角青葱抹胸,抹胸上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花。红罗帐映着烛光,迷迷蒙蒙的灯火里,子虚盯着那朵牡丹,咽口唾沫,红了脸。酒气顿时冲上脑门,子虚颤微微抬手,解开了琼华小姐的衣衫。
  雪白的肌肤赫然映入眼中,子虚气血上涌,眼前一阵晕眩。琼华小姐即刻扑到子虚身上:"官人?"她两条赤裸裸的胳膊缠上了子虚。子虚早被她勾得晕晕乎乎,知她投入怀中,便再管不住自己,立即拥住她,要与她亲嘴。谁知琼华小姐突然推开子虚,哈哈大笑:"张子虚呀张子虚!"
  子虚吓一跳,跌坐一旁,定睛一看,琼华小姐不知怎的成了玄机道人。
  "哼,看你文绉绉一副书生模样,还真道是展获再世,原来不过……呦呦呦!"道士手点着子虚摇摇头,哼笑不住。
  "你、你不是在那里睡觉,怎么……?"子虚彻底醒了酒。
  "嘘!"道士示意子虚轻声,"我要睡去,怎看得了你这出好戏?喏喏,在那厢睡觉的是这玩意儿。"道士笑着从怀里摸出个酒葫芦。
  "那琼华小姐……"
  "诶,先别管她啦。"道士洒几点葫芦里的水到墙上,墙壁渐渐变得透明。
  子虚惊诧地看向道士,道士轻声说:"放心,那边看不见。倒是你,看仔细些。"道士把葫芦还给子虚,"喏、喏,可要收好了,别再叫我摸着。"子虚接过葫芦,透过那面奇异的墙向隔壁瞧去。
  隔壁房中,老员外正在教训他的次子——就是拜堂时,站员外身侧的那位青年。青年跪在地上,老员外问他:"既回去了,想必你的命疙瘩也带回来了?"
  "……临行前,我明明紧握到手里的,可才回来就不见了……"青年低垂着头,答得毕恭毕敬。
  "怎么不再去寻来?"
  青年抬眼瞄了员外一眼:"本来要再返回去,奈何肉身已经下葬……"
  员外一听,指着青年鼻子骂上了:"狗奴才!岂不知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
  "不过……"
  "不过可惜了你白花花的银子?"员外叹道,"我生前就一再告诉你,人乃赤条条空空而来,赤条条空空而去也。"员外看青年不太服气,抬脚踹上他,吹着胡子骂,"银子竟比亲爹还亲!不长进的东西!今日若非你妹妹的好日子,定叫你偿偿家法滋味!"
  子虚盯着眼前景象,忽然想起那青年正是死而复生后又死去的赵仲。
  道士也盯着墙壁另一边的景象,笑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推磨的鬼贫道着实地没见过,不过为钱还阳的死鬼,贫道真是见识喽!"
  "敢情又见鬼了?"子虚颤抖着声音自言自语。道士笑着拍拍他的肩:"趁他们尚未察觉,你我速速离开才是?"
  "有理!有理!"子虚跳下床榻,收拾起东西,待背上书箱预备逃跑,方想到房门才给谁反锁了。他欲招呼道士,房里的红烛忽地灭了。他吓一跳,摸索一番,却发现自己已到户外。
  外面昏昏黑黑,飘着蒙蒙细雨,模模糊糊可看见一座高大的石砌坟丘。
  子虚摸索着上前观瞧,见坟后依稀一株玉茗树,坟前石碑上,贴有一张红底黑字的符。身周尽是坟冢荒草,子虚这才恍悟,自己适才勿走了一遭阴间。他四下里寻找道士,道士早行出很远。"子虚,还看什么?"道士回身招呼他,他循声赶去。就在这时,一条大白狗突然蹿出草间,挡住了他的去路。
  "先生哪里去?"大白狗朝子虚开口,叫子虚着实一惊。
  "我家主人真心相待,先生怎么反要逃走?"白狗质问子虚。
  子虚听出这白狗的声音,知道白狗是为他引路的那位老者,吃惊得只会摇头了。大白狗也不再多言,合身朝子虚猛扑过来。道士及时赶到,抬拂尘一迎,击中白狗。白狗跌落草间,哼哼唧唧地起不来了。
  "快走!"道士拉上子虚,扭头就跑。子虚忽然被碎石绊住,脚下一软,道士忙扶住他:"哎呀呀,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二人跌跌撞撞地奔了一程,待望不见那片坟地,才缓下脚步。
  燥热之气滚滚袭来。
  雾愈浓,光线愈亮。渐渐地,脚下的道路可以看清了。他二人正站在一条荒芜了的黄土小径上。土路湿润,粘得鞋子上满是泥巴。
  "哎呀呀,好险好险!"道士喘着粗气摸把脸上的汗水。
  子虚累得直不起身,喘息着拽住道士:"你、你我一走不要紧,只是琼华小姐她……"
  "诶!"道士拂开子虚的手,一撇嘴,"你怎么还想着她?"
  "这是什么话?"子虚诧异道,"你扮成她的模样哄骗在下,她……"
  "放心放心!她好得很,正代替贫道,在那客房里睡得香哩。"
  子虚闻言,长舒口气,两手合十,对天念了几句佛。道士见状,笑他说:"那琼花小姐是个佳妇不假,可她终究是鬼。难不成,你要与她做对鬼夫妻?"
  "切、切莫取笑。"子虚红了脸。老实说,不能与琼华小姐结为连理,他还真觉得可惜。
  "走罢。"道士看子虚迟迟不肯迈步,赶紧拉上他,"亏你相中她,她不过是鬼小姐,你岂不知,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他竟引用老员外教训儿子的话来教导子虚,子虚只好随他上路了。
  两人前行了一里多的路程,周围景物才彻底清晰可见。
  细雨绵绵不断,灰云间洇着淡淡的夕阳红。矮松环绕,灌木繁茂。一野青青,两面环丘。
  子虚拂了拂身上的泥土,回身向那坟地望去。那边已是白茫茫一片雾气,什么都看不清了。他很惋惜地叹口气,自问了句:"不知琼华小姐如何了?"这话正叫道士听着,道士笑他说:"说起来,那琼华小姐娇娇嗲嗲、姿色平平,有甚好处让你念念不忘?"
  "你是出家人,如何晓得女子姿色?"子虚撑开他把那破了小洞的焦黄油纸伞,为道士遮雨。道士一摆手:"说起美人么,我倒见识过不少。"他一掂手里的浮尘,浮尘既成了把崭新的雨伞,"不过全是些不可入目的美人。"
  "这就好笑了,既是美人,怎会不可入目?"
  "你是书生,怎不晓得雁丘之故?"道士要与子虚换伞。
  "在下当然知道。"子虚不肯与道士交换,"昔日遗山先生赴试并州途中,逢捕雁者获双雁。一杀之,脱网者悲鸣不去,自投地而死。后得先生葬汾水之畔,累石为识,号曰雁邱,又作《雁邱赋》颂之。"
  道士硬夺过子虚手里的破伞,将自己那把好的塞给他:"雁雀尚知从一而终,何况人乎?美人虽多,然中意者不在其内,如何入目啊?"
  子虚盯了盯手里的新伞,思索片刻,方看向同伴:"长老感知颇深,莫非早有中意的美人?"
  "哎呀呀,说起贫道中意的美人么……"道士嗤嗤笑起来,"确有一个,只是……"
  "只是怎样?"
  道士摆摆手:"诶,不要再提此事了。"
  子虚本打算让道士和盘托出心底的秘密,听道士这样一说,竟泄了气。他知道,即使追问,道士也不会再答他什么。
  细雨蒙蒙,笼得世间事儿迷迷离离。
  道士手里的破伞,因破了个小洞,不住地往他身上滴雨,他却毫不介意,偏头瞄了身边的同伴一眼。
  子虚望着前方蒙脉的雨雾,悄声念道:"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际难为情。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道士听罢,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欲知后事 下回再说

  第七出 雉飞


  第七出 雉飞
  这段姻缘,要从隋朝大业四年讲起。
  那一年,山花烂漫的时节,地里大片大片的青绿,异常柔美。新生的黄花,花瓣上落着三两只彩蝶。秦汉古路上,尽是蓟叶夹道。清清的,一阵土香,土里杂着几点水汽。
  一位靺鞨姑娘,站在山花丛中,眼睛眺望着辽西方向的蓝天。她迥异于汉人的服饰打扮,十分醒目。就在不久前,她与族人迫于生计,迁徙到了涿郡这个地方。
  她望着头顶一片晴空,阳光洒上她如花的面庞。
  "久等了。"一个男子悄悄出现在她身后。她闻声,忙转过身去,见了男子,笑逐颜开。男子却面露愁容——这是位年轻的汉族男子。姑娘凝视着他,看他脸上全是汗水,发髻有些散乱,连身上的衫裤也叫汗水洇透了,足下的草履更沾满泥土。姑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用目光询问他,听他缓缓开口:"太守才张贴讣告,要征调诸郡汉族男女去开渠……"他踟蹰起来,不敢再看姑娘的眼睛。
  "我今凡前来,是与你道别的。"
  姑娘赶紧摇摇头。男子终于鼓足勇气,望向她,眼睛有些湿,但没有落泪。他见姑娘脸上布满愁云,轻轻笑道了:"你放心,用不多久,我就回来。"他紧盯着姑娘,想象着回来后的美好日子:"你愿意等着我么?"他问,"用不了多久,待长渠竣工,我就回来了。你愿意等我么?"姑娘点点头。男子确定似地,一遍遍地低声问她:"……三年,五年?"姑娘还是点点头。
  山花烂漫,花瓣伴着蝶儿飞舞。于辽西,她绝见不到这般美景,渐渐地,看腻了这美景。
  三年,五年……她站在一片山花丛中,看腻了美景,遗忘了辽西的日子,心里只想着一个地方,眼里只望着一个地方。三年,五年……双眼望着、盼着,望不见那位汉族男子的身影,她还是望着,望眼欲穿,愈盼心愈切。
  她始终在一片烂漫中守望,不知守望了多少个三年、五年,直至无情的岁月将她埋进花底,男子还是没能回来。
  又不知过了多少个年头,也不知是个什么朝代了。
  轻轻一阵风,塞北卷起黄沙,卷来一片血腥。依旧是山花烂漫的日子,一女子孤独地立在山花丛中,望眼欲穿……
  历夏经秋,光阴荏苒,不觉已到崇祯八年。
  天柱峰南面的川水,汤汤汩汩直向东流入九曲。溪两岸刀切般整齐的翠绿峭壁,仿佛是这个地方的高大屏蔽。
  草木掩映着的,一条极细长的白沙汀,仅容一人行走。
  "昨夜还赞花容貌,谁知今朝朱颜老。这夕尤嫌象笏少,岂料明日乌纱掉。穷途恸哭哄堂笑,兴亡成败皆看饱。半入尘缘半修道,一培黄土全埋了。"玄机道人在前面行着,把这只已经可以磨出茧子的曲儿唱罢一遍,又要唱第二遍,"昨……"
  "玄机?"子虚随道士身后,一手扶山壁,一手提着衣摆,"你总唱这支曲子,究竟原何?"
  "原何?"道士笑了,"原何呀,我自己都记不得啦。"他一指对面峭壁上的那些小岩洞,"喏喏,你看,这就是所谓'藏舟于壑,藏山于泽'了吧?"——当地有将亡人藏入悬崖缝洞的丧葬习俗。即用整木凿成船形,置尸于舟内,入崖洞葬之,称为"架壑舟"。
  子虚知他故意打岔,也不再问,只回他:"藏舟于壑,藏山于泽,人谓之固矣。虽然,夜半有力者负而趋,寐者不知,犹有所遁。若藏天下于天下,则无可遁形矣。"
  "你可真是秀才!"道士笑着点头,"但不知先生于此句作何解释?"
  "哪一句?"
  "道散而为德,德溢而为仁义,仁义立而道废矣。"
  子虚笑说:"你是道士,怎么反起问我来?"
  "诶!我要听你的解释呀?"
  子虚想了想,笑着摆摆手:"在下不好说。"
  "什么不好说?"道士回头看来。
  子虚还是朝他摆一摆手:"不好说就是不好说。"
  "怎么个不好说法儿?"
  "说了么,你又要讲在下……"子虚手扶山壁,整了整身后的书箱,"倒是你先告知在下,将去何方?还有那红绸包袱里,究竟是何法宝?"他小心翼翼地躲过前面崖隙里生出的半截矮树,极谨慎地行走着,可惜鞋子还是湿了。
  道士也笑着摆摆手:"此时尚不宜说。"
  "既然如此……"子虚一摊手,"在下也无甚好讲。"
  "你几时学得这样刁?好好好,我告诉你。"道士边行边说,"那年梅开时节,思陆崖望尘亭里,你禁不住我挑拨,与我们几个打赌……说当日酉时二刻前就回来。可到了人世来年,看大火向西流,还望不见你。他们都说,这是我种下的错,罚我亲自下山去寻你。我想你是贪恋着玩耍,忘记了赌约,可万万料不到,你竟……"
  "可是掉嘴儿?在下连思陆崖是个什么所在都不晓得,几时去来?"
  "看看,就是不宜说么。"道士不再言语。
  子虚不依不饶,紧赶几步,够手一扯道士:"你且说个明白,究竟什么回事?"
  道士呵呵一笑,回头瞥着子虚:"你权当贫道掉嘴儿罢。"子虚还不肯罢休,扯住道士袍袖,不叫他行走,自己却一个不小心踏进了水里。道士笑着扶住子虚:"仔细些,我才问你的,你还没答哩。"子虚一拧湿了的衣摆、裤腿:"好没道理!你自己先者嚣,反来寻别人短处么?"
  道士扇扇手,笑着答他:"不是我者嚣,是你这人外好内丫槎。"子虚闻言,瞥了道士一眼。
  二人就这样走走说说,一路赏山玩水,看不尽的野草闲花。
  川水右侧的水光石上,遍布题诗刻字。子虚逐一阅览,还与道士一起笑说那山壁题字的人物故事。
  川水从脚边淌过,水势汹涌,上面偶尔几只竹筏、羊皮筏子漂流过去。
  行段路,白滩已尽,道士只好招呼了个羊皮筏子。这筏子用十来个羊皮袋连成,可乘四五人,艄公跪在前头,撑木浆划水而行。筏子随水起伏跌宕,渡了一路,因二人无渡水之资,艄公便把他们赶到了平地处。
  子虚不住地抱怨人情淡薄,两人沿川行去,恰望见前方不远处有个茅舍。碎石筑墙,墙上的黄泥大部分脱落,篱笆歪歪斜斜。篱笆墙里,一个年少书生坐在那里摇头晃脑地读着书:"……皇天无亲,唯德是辅……"
  "啊,书生?书生?"道士招呼着那位书生,快步奔过去,"怎在外面读书?当心受风呦。"子虚心知道士有意借宿,加快步子跟上了。
  那书生见来人是个道长和位先生,忙合了书,起身朝二人控背躬身。子虚慌忙还礼,道士欣然受下。
  书生说:"屋里实在昏黑,盏灯又太浪费,这才借着天光读书的。"书生把二人请进屋子。屋里黑黢黢一团,确不适合读书。三人攀谈了会儿,子虚与道士才知道这书生姓宋,原非本地人士。
  "两年前,小子家乡出了个姓贾的秀才。"宋生对二人讲述,"他哪里是什么正经秀才!大字识不了一筐,不过仗着财大气粗,乡里买了个头衔!这厮自有了秀才功名,真个把自己当了秀才,学诗书礼仪人家藏《诗》、藏《书》、作文章。罢!罢!罢!倒是在家自娱?"宋生不住地顿足,"这厮、这厮偏偏拿着比草纸还臭的文章去街上显眼!这也罢,还找来些名士,美其名曰:以文会友!"
  宋生指点着门外的什么,手颤抖着,捶胸道:"他们哪里堪称名士?!全凭些阿谀奉迎的拍马手段得以步步高升,直把贾秀才赞为圣贤之师?!"宋生愤愤地对天拱一拱手,"他贾秀才真以为自己是圣贤?整日挑拣旁人馨兰文章里的典故,所谓'指点一二'。呸!呸!呸!他道他真是翰林?竟作起考据来!那厮每读到传奇中不可思议之处,又有话本里借鉴之言,便指指点点,建树全无!"宋生拍拍自己干瘪的肚子,"那厮如此这般,不过显示他肚里的草包又壮大了些!他哪里晓得史实、传奇、四六三者差异?亦不知至论之旨!说他乃'拊盆扣瓴'之徒,只怕还要玷污这四个字!"
  子虚听罢,连连叹息,对宋生说:"此虽令天下书生不齿,但谨言慎行,想也不会惹祸上身吧?"
  "先生差矣。"宋生盯着二人,手指青天,忿忿道,"两位不晓得那狗屁文章的厉害!谨言慎行乃保身之道,怎奈你不去招它,它偏来惹你!"
  宋生虽无功名在身,于乡里到也称得上真才学。有一日白天,他正在家里作文章,忽听外面狂风大作,风里夹着一股腥臭之气,扑面而至。他忙闭了门户,未及坐回书案,家门霍地被什么撞坏了。他尚不知发生什么,只见有东西闯将进来,竟是一只满身生癞的柴狼。
  柴狼气势汹汹,一声嘶叫,一阵掩鼻恶臭,直朝宋生扑来。宋生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是柴狼对手?闪躲不及,抓起毛笔胡乱搪塞。千钧一发之际,他案上那卷未作完的文章,忽地化作一只香獐。
  香獐扑上去与柴狼撕斗到一处,腥臭味混杂着獐香味。两只异兽犹如腾云翻滚,看不清形势,只把宋生唬住了。他略定一定神,慌慌张张跑出去叫人,待率众人手持棍棒赶回来,两兽俱已不见,唯有散碎了一地的文章。宋生拾起碎片一看,竟是自己那未完成的文章,原来香獐战败了。
  后来,宋生得知,那个癞疮柴狼是贾秀才的狗屁文章幻化而成。早在他之前,癞疮柴狼已经袭击了乡里几名读书人。
  宋生说:"那豺狼,不但专毁人家的文章,还伤人咬人!小子为了避它,不得不背井离乡!"
  "真乃奇哉怪事也!"子虚见识过不少鬼怪,不过这样的事,还是头回听说。
  "二位。"宋生道,"莫说你们不信,小子到了今日也是不敢相信。不怕两位笑话,乡里的读书人,竟无有一个能敌过那柴狼的。"他忽而叹息,"难道说,这世间,难道已是柴狼的天下?"
  "何以见得?"子虚问。
  宋生满脸忧郁地转向子虚,正色答:"先生亦是读书人,想必知道而今世上,治学浮躁、文风不正,此等种种尤使朝内乱臣当权!"他拍着大腿,捶胸顿足,"大道废矣!大道废矣!天下将亡,岂非始于此乎?"他默默泣起来,由恐外人见笑,忙转身试了试泪。
  道士听罢宋生一番慷慨陈词,忍不住偷偷笑了,低声对子虚说:"张先生呀,此番理论倒比你高明哩。"道士又转问宋生,"天下书生何其多,怎敌不过区区一只柴狼?"
  "道长。"宋生拱手回,"自古文人相轻相欺,莫说柴狼从外杀入,就是它不来,还要相互倾轧。凭你獐香百里,不过一盘散沙,怎能敌它恶臭熏天?只由它弄得天下人睁眼不分黑白罢了!"
  "言之有理。"子虚心中暗道:这才是祸起于萧墙之内,此祸可避,也不可避。他不禁小声嘀咕一句:"原来是恶狼咬人,狗屁文章当道之世。"
  三人东拉西扯地说了会子话,道士向宋生讨过一碗水喝,拉上子虚告辞。宋生拱手,目送二人远去。
  待望不见宋生,子虚才问道士:"不是在此借宿么?怎么……"
  道士挥一挥浮尘:"他家徒四壁,还是不要叨扰了罢?况且……"
  "怎样?"
  "况且他家的酸腐味儿……哎哎!"道士拎了拎子虚的衣衫,扇扇手,"呦呦呦!比你身上的还重哩,贫道着实地不能忍啦。"
  二人行一路,不觉间暮色上来。
  两侧山巅上,一片无际的云海。云端峰石仰企,峰石上青枝依依。橘红的夕阳映上来,满是光辉。
  越前行,视野越宽阔,可惜远远近近都再望不见人家。
  夜晚山路及其难行,子虚点燃了火折子,却照不亮三两步。道路崎岖,野兔、山狐见火光逼近,一时间乱跳乱窜。幽绿眼睛的鹿、麋,也撒蹄四散。它们逃得干净,只累了子虚惊疑不定,心才放下,折身又见巨蟒缠枝、青蛇吐烟。夜景好不吓人,子虚不由得偷偷埋怨道士,适才错过了借宿的好机会。道士知道子虚害怕,只身挡去前面,还笑着伸来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子虚的腕子。
  他们两个寻了好一会儿,总算在山崖缓坡上找到个可以栖身的山洞。洞口给藤草掩蔽,十分隐蔽,他二人便将它作为今晚悉身之所。
  几片叶子飘落,天彻底暗下来。洞里有些阴森,道士点了堆火照亮。
  这洞阔五十步许,深二三丈,行几步,洞中又套一洞。子虚举火把遥望过去,见内洞石色黄紫,水滴自悬石上滴下,石如鳞爪,又似秀峰,或有翠屏、瘦竹之状。子虚觉得十分新奇有趣,扶着山壁,往内洞里走了几步。
  "子虚?子虚呀!"道士看同伴要独自进入内洞,急忙唤住他,"不要乱走!"
  "去去就来。"子虚头也不回,只管往里面探。
  "去什么?还不快来坐下!"
  子虚听道士突然吼一声,吓了一跳,只得折回,将火把丢进火堆,蹭着崖壁坐了。
  暮色愈深。
  两人围火相对而坐,肚里饥饿,精神上也很无聊。道士枕着红绸小包袱,躺在那边平坦的大青石上,奄奄欲睡。
  子虚则随手翻弄话本子,回想白天听到的故事,毫无睡意。他先把故事记录下来,又翻出一卷《论语》,闲看了看,竟看不下去。他收拾了书箱,瞥一眼道士,见对方正在打盹,忍不住开了口:"长老?"
  "何事呀?"道士懒懒应了一句。
  "在下有件事实在想不明白。"
  "哪件事?"
  "你曾说,人间本没有所谓的鬼怪,不过意念使然罢了。既然如此,前年误入阴间遇到的种种,又当作何解释呢?"
  "嗯?人间本来就没有所谓的鬼神。"道士闭着眼,一只手撑起头,"人世是人之世。鬼、神么,也有他们的所在。三者原各不相干,因人世有各种各样的心思杂念,叫本该与其隔绝的鬼神来到了人世,这都是意念使然啊。"
  子虚点点头,独自琢磨了会儿,又问,"白天你说什么望尘亭,什么打赌,究竟怎么回事?"
  道士快睡着了,听子虚问话,含含糊糊了句,"不记得就算了。"子虚凑过去,推一推道士:"怎能算了!你且说个明白吧?"
  道士只好盘腿坐起来:"你好生难缠!早知这般,就该放你自己在无解山上。"道士抱怨一通,打个哈欠说,"那年梅开时节,怀诚大师、陈直言君,你还有我,在思陆崖望尘亭里,闲说岛外风光。不过就是说说么,陈直言说他旧年访仙时,历遍人事,再也不想出岛去了。怀诚大师和我都有这个想法,唯独你,偏要钻牛角尖,讲什么牛女韵事、太真传奇来反驳,还说人世至情至義可幻化成元真之气……"
  "可是浑说?"子虚插嘴,"思陆崖、望尘亭也就罢了,那怀诚与陈直言是什么人?在下却不认识。你呀,竟比在下还会说书!"
  道士摇头叹息:"适才你说要听,我说了,你又说我浑说。也罢,若有朝一日能回去,你自然全明白了。"
  "回去?回哪里?"
  道士没答子虚,只说:"这全凭你了,倘你一日想不……"道士把话顿了顿,"也罢,若一日回不去,我便陪你一日多受一日的罪,这都是自作自受。"道士说完,歪身躺下了。
  "先别睡?"子虚一指道士枕着的小包袱,"这里究竟何物?"
  "这个?"道士拍着小包袱笑说,"你不知这里是什么?"
  "你不说,在下从何得知?"
  "算了,说也白说。"道士侧了身背对子虚,预备睡去。谁知子虚又来纠缠,还要抢道士的包袱。道士慌忙夺过:"哎呀,子虚,亏你是读书人,怎么这样强抢?你若想知道,却也不难……"
  "要怎样?"
  "要你……"道士盯着子虚呵呵乐了,"要你快些想起前缘。"
  "什么前缘?"
  "就是思陆崖望尘亭里的事?"
  子虚料定道士存心打岔,便不再多言,将书箱收拾了一番。道士也不多话,枕着小包袱躺下,两人陷入了沉默。
  天完全入夜。
  火燃着干树枝,发出噼啪的响声。道士早就睡去,子虚倚着洞内崖壁,琢磨着道士的话。那些话似真似假,弄得他半信半疑。他琢磨了许久,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唯有在半梦半醒间徘徊。
  就在这时候,栖在树上的乌鸦哇地叫了一声。草木哗啦啦作响。轻轻地,有脚步声移近。
  "……当家的……"
  是女子的呼唤声。
  子虚于朦胧间惊醒,警觉地挪去道士身边:"玄机?"道士没反应,想是睡死了。子虚推推他,压着声音唤:"玄机,快醒来!"
  "嗯?"道士懒懒地出了声,还昏昏睡着呢。
  "有女子……"
  "……女子?"道士混混沌沌地吐了句,"何来女子?"
  子虚一指洞口:"深更半夜的,莫不是……"他还未说完,道士就嗤地笑了:"哎,不是才讲了天下本无鬼,心邪人自弄?"道士跳起身,朝洞口走去,子虚紧随其后。
  来到洞口,道士拨开藤草预备出去,子虚一把拽住他,朝他递了个眼神。他依着子虚,蹲在洞口一边,向外面窥看。子虚也微微拨开藤草,向洞外瞧去。
  "当家的……"女子细细的声音叹息着,"你若泉下有知,就出来见为妻一面吧?哪怕魂也好……"
  原来不是女鬼,是趁夜来祭奠亡夫的人间女子。
  女子胳膊上挎着只竹篮。她拨了拨面前的杂草,一块石碑出现在月色之下。她用衣袖拂去石碑上的尘土,取下竹篮,把竹篮里供奉的吃食一 一列到石碑前面,点燃了一串纸钱。
  纸钱越烧越旺,火星纷飞四溅,一滴一点地在草间乱舞,好似翩翩跃动的萤火虫。女子跪倒在地,抱着石碑恸哭。
  ……听她口音,怕不是本地人氏?子虚想着,向道士投去了询问的目光。
  道士面带笑意,眉宇间异常疏朗,颤抖着身体,指着坟墓前酒菜与子虚笑说:"无量佛!无量佛!待她走啦,咱好去享用,也不妄白白糟蹋了呀!"
  子虚得知对方与自己想得不是一处,又将视线转去了女子身上。
  女子忽然止住哭声,对着墓碑开了口。霎时间,夜空中的云全散了去,月光越发明亮。纸币燃尽,几点火星还飞舞着,不一会儿,火星也陨落了。
  女子凄楚的声音,映衬着炫目的月光,眼前仿佛展开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画卷。
  这段姻缘没有尽头。
  崇祯五年,山花烂漫的时节,一对少年男女身背行囊,快步行在小路上。他们是打辽东京辅一带逃出来的——那地方的汉族男女,时常被清人掠去。
  这对少年男女,早就定下婚约,拜堂那日,几个清兵突然闯进来,将他二人人和他们的家人通通掠去充了奴隶。家人不堪忍受铁鞭,一个一个相继去世。他们两个也是受尽千辛万苦,才挣得一条性命,偷偷逃了出来。
  因清人才颁布了逃人法令,所以他们不敢走大路,只钻小道逃亡。问起目的地,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总之,得跑去一个没有战乱的地方。可大明疆土摇摇欲坠,又能逃去何处?至少去个人烟稀少的地方?他们两个商量停妥,一路行进一路观望。
  逃跑前,他们一直生活在家乡,除了那里,哪里也不认得。他们一路走着,风餐露宿,不敢前往人多的地方去,更不敢投奔人家。
  他们从没正式拜过堂,更没行过什么正式的仪式,只是顺其自然地成了夫妻。他们期望朝廷胜利,如此一来,就可以回到故土,但他们自知,希望渺茫。
  奔波久了,朝廷是胜还是败,他们竟全不关心了。他们只知道,无论哪个年代,两人都不能分开。第一次见面时,就是这个感觉——不能分离,又似在哪里见过?见面时虽然无限喜悦,却莫名地从心底涌出一阵阵哀伤。难以言喻的情愫,好像前生注定,又或者是来生之缘。
  转眼间,两个春秋过去。他们逃到一个背临山川、面对溪水,且人迹罕至的地方。厌倦了奔走,他们决定在这里定居下来。妻子整日织布,男子拿着这些粗布,去就近的村子换些用度。
  日子反反复复,又是山花烂漫的时节。
  男子像往常一样,拿着布匹去了村子。每次离家前,他都要嘱咐妻子:"等我回来。"那一日也不例外。结果,男子没能回来。
  三日后,妻子去了丈夫惯去的村子寻找。听村人讲,他们夫妇曾是清人奴隶的消息,不知叫谁捅了上去。她的丈夫,被衙门抓去,以叛国罪处决了。
  村人们同情她,攒了些银两给她,还送了一辆独轮车,叫她赶快离开这里,以免衙门再来抓她。她没收那些银两,推着独轮车带回了丈夫的尸首。她也没有离开,依照故里的习俗,土葬了丈夫的尸身。
  自男子入葬以来,她夜夜去扫坟。她想即刻追随丈夫而去,怎奈已怀有男子的骨肉。无论什么时代,绝不能分开。第一次见面时就是这个感觉——不能分离,又似在哪里见过。见面时的无限喜悦,仿佛是久别重逢;离别时的阵阵悲哀,好像冥冥中注定了阻隔。难以言喻的情愫,即是前生注定,又是来生之缘。
  月,月光笼罩着她身上雪白的丧衣。听她对着墓碑开了口,声音凄楚:"当家的,你可记得这支曲子?"她唱道:
  "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雄雉于飞,上下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草木也被她动容,风里一阵阵呼啦啦悲鸣。
  "当家的,往日听别人哼这曲子,你总笑人痴,如今这曲子……"她呜咽不断,身上白衣,飘飘摇摇,俨然一对展开的洁白羽翅。
  "……玄机?"子虚望着她,给她的歌声打动,"有什么法子帮她?"
  道士瞅着子虚摇一摇头。
  "可她……"
  "子虚。"道士望着那女子的侧影,"她与土中人,他们……"
  "怎么?"
  "哦!"道士忽然想到了什么,眼里一亮,"有个法子啦!"他跳起身,掸净身上的尘土。
  "什么法子?"
  "才听她歌里唱的是雄雉于飞?喏、喏,你看。"道士退去两步,向着洞外的坟墓一挥拂尘。
  天边一片轻云游来,不会儿工夫,狂风四作。洞口的藤草扭动着,黄沙、乱石纷纷滚落。
  子虚害怕沙石迷眼,忙抬衣袖遮住面孔。大风几乎扯下他头上的方巾,他不得不一只手死拽住方巾。方巾的两条飘带又被大风撕扯,扯得他一步步倒退进洞里。
  白衣女子也被突如其来的大风吓住,顾不得碎石击身,紧紧抱住墓碑,低声诉说:"当家的!当家的?可是你地下有知?!"话音刚落,卡啦啦一声巨响,墓碑后的坟头一下子裂开,风住了。
  一线青烟自坟里冉冉升起。
  女子盯着那一线青烟,子虚亦爬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
  月光下,青烟渐渐成形。听得一声鸣啼,青烟化作一只展翅的雄雉。
  女子见了雄雉,先是一惊,而后笑了。身上的白衣,羽翼般伸展开来,她化成了一只雌雉。
  夜色里,一对雉鸡欢快地上下翻飞,音音相鸣。月又一次隐入云里,巨大的阴影投下。待月光再次出来,照耀大地的时候,先前的那个坟墓,早已不见了踪迹。一对雉鸡振翅高飞,也飞得不见踪影了。
  "玄机,这……"
  "有什么话过会子再说!"道士观察外面彻底安定,猴子似地窜出山洞,直奔先前坟墓的所在。他蹲下身,嘿嘿嘿乐了:"好在还剩这些美味呀!"他招呼还愣在洞里的子虚,"快来吃呀,可不要糟蹋啦!"不等子虚赶到,他自己先吃上了。
  子虚见状,急忙忙赶过去,跟他一起吃喝。
  填饱肚皮,睡意上来。
  一夜无话。
  感到阳光刺眼,子虚从睡梦中醒来。此时此刻,他正躺在山洞入口处。阳光穿透藤草缝隙,漫洒进来。他搓搓眼皮,准备起身,却一时间身体沉重。他不由得朝身上扫了一眼,见道士正枕着他的身。他赶紧拍对方:"长老?"道士睡得很死,毫无动静。
  "玄机?快醒醒!"
  道士还未听见,子虚不得不拧一把对方的耳朵。
  "哎呦呦!"道士立刻惊醒,跳起来揉搓耳朵。
  清爽的阳光,落满大地。从山洞里出来,看见一地的杯盘狼藉,子虚回想起昨晚之事。昨晚,他只顾吃喝,没来得及向道士问个明白。现在,他有了空闲:"昨晚为何把他们变作一对雉鸡?"
  道士一指地上的狼藉:"若不如此,这些美味咱几时能吃上?"他看子虚一脸诧异,嘿嘿嘿地笑起来,"骗你的,骗你的!"道士拍了拍子虚的肩头:"不是我把它们变作雉鸡,这是他们自己的意愿。"
  "怎么会?"
  "怎么不会?"道士笑说,"你可听过这个典故?昔日有公牛衰转病也,七日化为虎,其主掩户而入视,搏虎杀之。先者又有文章成兽一说。牛可化虎,连狗屁文章都可摇身成兽,耀武扬威。有情人又缘何不能化雉而飞呢?"
  "这就是所谓志与心变,神与形化了?"
  "正是如此。"
  子虚继续问:"你昨晚说'他们',他们究竟怎样?"
  "他们?我几时说来?"
  "你说,她与土中人,他们……"
  "噢。"道士点点头,执拂尘指指点点,"他们于前世、前世、前世的前世,再前世、前世的前世……"
  "且讲要点。"子虚插一句。
  "他们于前世就注定相遇了,无论什么时代,都要相遇的呀。"
  "莫不是为相遇而永坠轮回?"
  "非也,非也。"道士学起子虚的口气。
  "非也?"
  "坠轮回的不是他们,而是他们定要长相思守的意念,所以……"
  "所以怎样?"
  "没什么。"
  "所以什么?"
  "没什么呀。"
  "究竟怎样?"
  子虚不断地追问,叫道士无可奈何,只得答他:"哎呀哎呀,你也忒难缠了!所以初次相见时,才相看俨然啊?"道士行去前面,头上的偃月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两鬓的碎发轻抚着他白净的面庞,他还是浅浅笑着。
  子虚闻言,心中顿时一动:"既如此……"
  "既如此、既如此!"道士打断同伴的话,"没有既如此啦。"他说笑着,蹦蹦跳跳向前方跑去,身上的天青道袍与晴空融为一体。
  山水依旧,日子还是一如既往。道士张望了张望,看子虚没有即刻赶上,回过身,向矗立在原地的同伴招一招手:"喂,子虚?快些赶上!"
  子虚还呆在那里琢磨,听见呼喊,方抬头遥望,见同伴已远了自己许多。他背起书箱,快步追赶了上去。
  欲知后事 下回再说

  第八出 寻踪


  第八出 寻踪
  崇祯十六年,农历十月,暮色降下。
  大江浩浩汤汤,浪涛翻滚,似高山耸脊。
  他独行江边,毫不在乎江河是否东去,一心地赶着路。
  他衣衫破烂,发髻也松散了。丢了鞋子的缘故,一双赤脚上,大大小小全是血泡和伤口。藤杖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他已觉不到身体的疼痛与疲惫,仇恨正激励着他,让他一步步行在仅容得下他自己的黑暗道路上。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可没到达目的地,绝不能倒下。
  他一只手摸索着,摸索着,阳光、江水、两岸山峦、脚下的碎石子、岸滩,以及滩上零星着的白芷花……他全看不见。
  暮色,一点点地变浓了……
  崇祯十六年,农历十月,时不过晌午。
  苍茫无限的云海里,远远近近尽是山脊。山脊连绵起伏,层峦叠嶂。猛看来,好像无数的游龙穿梭云际。远远近近的黄崖青埂间,不时传来猿啼,啼声乎近乎远,回音阵阵。
  峭壁直入天顶,身侧石崖如刀斧劈凿而成,石崖上偶尔青松倒挂。层层叠叠的古栈道,盘在高崖之腰,人行上面似脚踏天梯,天梯没有尽头。
  "子虚,小心些。"前行的玄机道人不时回过身,提醒跟在后面的同伴。
  他二人都行在颤巍巍的古栈道上。道士仿佛踏着清云,脚步十分轻快。子虚则两手紧扶山岩,侧着身,仔细地挪动脚步。他书箱一侧的古琴,总是剐蹭山崖,即便如此,他也不敢伸手整一整书箱。
  从栈道上面向下望去,望不见大地的影子,仰头观望,云雾飘缈,也望不见天顶。子虚瞥一眼脚下的云海,不由打了个冷颤。
  不久前,子虚在湖边洗脸时,无意间照见了自己的影儿。他盯着水里的倒影,诧异自己为何还同十几年前一样?
  "都道三朝尽去颜色退,脸上青春难再来。在下莫不是梦里邂逅了上元夫人,授予还童锦囊?"他左顾右顾,只管对着湖水诧异,还唠唠叨叨不住。不过,他那张俊俏的少年面孔上,生了几根长须。虽说肤发受之于父母,有所不损,可这模样实在不够美观。他只好口里念着圣人见谅,心上忍下疼痛,皱紧眉头,一根根揪掉了腮边的胡须。道士看他这般,直觉得好笑,不得不把一件隐瞒了许多年的事情,对他如实诉说了。
  就在崇祯四年,也就是子虚被歹人推下死水池塘、险些丧命那回,道士救了他,且趁他未醒之际,偷偷喂他吃下了仅有的一枚琼果。而早在无解山上,子虚与"老者"相逢那回,"老者"告诉他,世间有个可使凡人长生不老的至宝,便是生于蓬莱的琼果。
  "老者"给子虚讲述的故事里,方丈的朋友,也就是那个赠送琼果的人,正是玄机道士。
  故事里,老方丈是唐朝广德年间的人物,再由此推算玄机道人的年纪……子虚知道真相后,立即问了道士的年龄。道士摇头说算不清了,还伸手指头与子虚说笑:"俺只记得,黄河水清过两次,长江水浊过两次。"这也难怪,他活了一大把年纪,连岁月都记得模模糊糊,又怎能算清自己的寿数?子虚从此不再追问。
  ……洞穿世事变迁,永享人间之乐;生生坠入孽海,永被死别生离折磨。长生不老,这四个字说来容易,一旦降临自身,究竟该喜,还是该悲呢?子虚有些矛盾。
  颤巍巍的古栈道,在上面每行一步,都觉艰难至极,不过若要出得蜀境,只有这一条险路可走。子虚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跟道士跑到这里来,他向道士问起,道士却说那是他的意思,他听了这话,总以为道士唬他。
  此时此刻,子虚简直庆幸自己已是不死之身。他正暗暗叫险,忽听行在前面的道士说了句:"小心些呀子虚,虽说是不死之身,但从这里掉下去,负了不治之伤,确比死还难受呢!"
  子虚闻言,唬出一身冷汗,不敢再迈步了。道士回过头来瞥着他,知他害怕,拉上他的手嘿嘿乐了:"骗你哩,骗你哩!"道士执拂尘往山那边一指:"喏、喏,再过去就是锦城了,咱快趱一程罢。"
  瀑布飞流直下,呼啸声不绝于耳。水击岩石之声,好像万壑雷鸣。紧贴山崖的弯曲栈道,有一小段隐入了瀑布。行在栈道上,穿入瀑布深处,水声顿时喧豗震耳。水珠袭上身,冰冰凉凉。从瀑布深处穿出,再次遥看晴天,晃觉苍碧新洗,人也清爽了许多。
  险道渐绝,山路亦尽,栈道逐渐变缓,心也跟着缓缓落下。来到平川,心彻底平稳下来。子虚拭了拭脸上一直凝着的冷汗,松口气,叹说:"果真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若帝都建于此处,依凭天然之势,或可避开征战,亦未可知啊。"
  "这怎么可能?"道士答他,"昔日秦惠王灭蜀,后置蜀郡。开明至蚕从,积三万四千岁方与秦相交通。喏、喏、喏,你想想看,早在秦惠王时就给灭过一次了,况本朝还有永明土司作乱、流寇掠杀等等事情,此刻指望它保大明朝纲万万代,不是太好笑了么?到了这会子,就连你一向推崇的川中女将秦良玉,也是指望不上了呀?"
  子虚边整书箱边反驳:"昔日秦惠王知蜀王好色,特许嫁五女入蜀。蜀遣五丁迎之,未到梓潼,忽见一大蛇入穴。五丁共揽其尾擎之,顿时山崩地裂,压杀五夫、五女,而山分五岭。倘此事不曾有过,依旧山山相连……"
  "哎呀呀,倘依旧山山相连,你我就没机会到此啦!"道士手点着子虚,"你呀你,可真是个说书的!"他又指了天上的流云,"你看看,山再高,也有流云浮过,可见世上没有万全之所。子虚呀,兴衰成败乃家常便饭,莫要想得太多。"他拍一拍子虚的肩就急急前行而去,子虚也加快步子赶他去了。
  二人行一路,来到锦城,才入城门,就听有人在街上叫骂,人声喧杂,也听不真骂得什么。
  子虚是个说书人,总爱凑个热闹。他循声凑去,又闻妇人嚎啕之声,抻脖子望了望,望见前面不远处,有一围观的人。他也顾不得道士,先行跑了过去。道士唤他不住,只能紧紧追上。
  二人推推搡搡挤入人群,经打听才知道,是某家的小妇人偷奸,给家主拿住了。
  家主叫来一帮莽汉,要毒打那奸夫,可奸夫狡猾得很,趁他出去叫人的工夫,跃墙跑掉了,家主便打了小妇出气。小妇哭哭啼啼气不过,索性撕破脸皮,拽着自家男人到街上撒泼打闹。
  围观的人都在一旁指手画脚,叽叽咕咕:"这是啥世道,敢偷奸的不要面皮惯了?还偷出些道理来?"
  人群中围着的那个小妇,似没听见人们的评论,岔着两脚大坐地上,又号又叫。她油头粉面,散乱着衣襟、发髻,裙下隐现一双小弓足,金莲遗落,裸着一只缠白棉布的小脚,裹脚布也松松散散,足后拖了一大截。她那泼样,好似个青楼出身。
  她两手撕扯着一个赤臂的黝黑胖汉,胖汉子被她闹得挂不住颜面,终于把脸憋成了茄子紫,一把拎起她:"梭叶子!豁皮!说啥子塞话?还不滚回去三!"
  "滚回去三?"小妇挣开他,一挺身,拍着胸脯大叫,"奴就斯豁皮!谁叫你哈撮撮!天下婆娘死光啰,你偏找上奴家?!奴就梭叶子给你看!你欲炕起事情,奴偏要撕破天光!看斯没脸!"她抹把哭花了的脸,抡圆胳膊,大叫大喊地扯胖汉去了墙根——那双小脚走得一跌一跌,却十分轻盈。
  众人见状,也赶紧跟着围上去。
  "你问奴,奴就告知你!"小妇一指墙根下的泥土地:"看!"
  墙根土地上,有个人头样的圆印子。
  胖汉子瞪着那圆印子,挤了挤唇,没说话。
  "开腔三!"小妇指着胖汉鼻子骂,"你看你个闷登儿样儿,瘪瘪方脑壳!瘪瘪蛋球疼!告知你你能啥子嘛!瓜兮兮地!"她还要骂下去,那胖汉既回身抡了她一巴掌,吼道:"叫你塞说多!叫你批噻噻!"说话间,连轰了她四巴掌,"豁皮!斯谁人?!"
  那小妇一张粉脸登时红肿起来,但她没有哭,一抹嘴巴子,点头忿忿道:"好!好!奴告知你!告知你!"她瞪着眼睛环顾人群,微张朱唇,口中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蠕动着。细看来,竟是一条小小的叶青蛇。
  围观的一个个紧张兮兮,只顾竖起耳朵听那奸夫的来历,无一人察觉出这毒蛇的存在。
  小妇环顾了会儿众人,不知怎地就盯上了张子虚和玄机道人。她打量一番子虚,又打量一番道士。二人被她看得浑身发毛,不由得往身后退却两步。她忽然一抬手,指着道士,撕声裂肺地大叫:"斯他!斯他!"
  道士与子虚俱是一惊。
  "夫人切莫胡言,这位长老与在下一同前来,今日才到锦城地界,怎说他是奸夫?"子虚替道士分辨。
  "啥子不斯他?"小妇招呼众人看地上那圆印子,"他才跳墙跳得急三,一头载到地上,印下个印子!"她一脸认真,过来揪住道士领襟,道士吓一跳。这泼妇扯大了嗓门儿冲道士叫喊:"如今事情冒把啰,你还不认?欲躲啥子!"她口中的小小毒蛇丝丝地蠕动着,可惜无人看见。
  道士没分辨什么,拂开妇人的纠缠,叫上子虚,预备离开。小妇却不依不饶,扑上去死命拽住道人:"你个烂眼儿!你倒躲得安逸!奴告知你,奴已有你地幺儿啰!"她一拍杨柳腰,嘴里的小蛇突然吐出了红信子。
  "女子当以贤良为本,你如此胡言乱语成何体统!"子虚又气又恼,上前拽开那疯婆娘,疯婆娘还够着手撕扯道士。子虚见状,也顾不得斯文了,一推她,她趔趄着蹾了个屁墩儿。
  那胖汉一听自己小妾怀上别人的孩子,登时急红了眼,也不问青红皂白,三两步抢上去,扒拉开子虚,提起道士领襟:"你污了老子地老妞儿还要逃?亏你斯出家人!走!与老子见官去!"
  "且慢!"子虚横身挡住胖汉去路,恳求道士,"长老快与他们说个明白!他们这般脏埋你,你还顶缸受罪么?"
  道士给胖汉拎着领襟,无可奈何地摇头:"哎呀呀,贫道何尝愿背这口黑锅?是那妇人口中的毒蛇,道行甚高,贫道敌它不过,确是百口莫辩!百口莫辩呀!"他又转去对胖汉说,"诶诶,你且放手,贫道与你前去便是?"
  "啥子嘛!老子到怕你逃啰!"胖汉并不放松,反更用了些力气,赤裸的胳膊微微凸显出许多蟒蛇鳞甲似的纹理,纹理在皮肤下隐隐浮动。他两条胳膊,仿佛一时间幻化成巨蟒,将道士牢牢束缚住了。
  胖汉拎拎拽拽,扯着道士直奔衙门。子虚在旁边干着急,却吐不出半个字,随他们同去了衙门。
  这偷奸养汉的官司,想常理也可以知道,世上哪有乱认情夫的女子?不然她就是个疯婆娘。偏偏不巧,那衙门里断案的涂老爷,有些实在过头了,全不觉得娇滴滴的婆娘犯了疯病,听她乱喷一通,也不问所以然,即刻将道士收了监。
  大明对于川蜀之地,早先是鞭长莫及,所以仗权横行之事时有发生。而今外有清兵、内有叛军的形式已经形成,更是无暇顾及。好比这位涂老爷,比他更威风的官爷爷们,走的走逃的逃,唯他不动如山。想他是个忠国忠君的良臣?原来,他腹内早有盘算——地方上今日剩他一个,他便与当地土司勾结,把持权势不肯轻易放手。至于将来么,他倒是好混一日是一日,反正外有天然山壁依凭,内有金银珠宝撑腰。
  自道士入监那日起,子虚只顾替他伸冤,光状纸就写了好几份,奈何涂老爷素来有个原则——从不受外乡人的状。
  一连七八日,子虚不得见晴天颜面,急得唇上生了大疮。他典当了几件破衣烂衫、说了两天的书、卖了些现做的字画,好容易凑起三吊铜钱,原打算使这些钱打点狱监,可狱监听说他是来探望道士的,竟没要他的铜板,急忙忙赶他进去了。他踮了踮怀里藏着的散钱,心道:天下还是君子颇多。
  监里潮湿昏暗,越往里走,霉臭味儿越重。地上尽是小爬虫,偶而还有老鼠过路。子虚环视监牢,以为道士颇受了一番苦头,心中泛起阵阵酸楚,谁知真见了对方,才知对方歪在那厢牢房里睡得香呢。
  道人背后紧扎着那个方方正正的小包袱,背对牢门,不知子虚到来。
  "长老?长老!"子虚来到牢前,连唤道士几声,道士哼哼唧唧地应了,却不动弹。
  "玄机快醒醒吧!"子虚看他不起身,嘭嘭地捶了几下牢门。道士这才懒懒地动一动,笑了:"张先生,你急什么?"他缓缓爬起来,抻个懒腰又打了两个哈欠,慢悠悠转向子虚,一见到子虚,禁不住乐了,指着子虚口上的大疮,笑问,"怎么弄成这样呀?"
  "都几时了还讲笑话!"子虚微微侧过脸去,"在下着实地没法儿了,你快想法子吧!"
  "法子么……"道士一耸眉头,".哎呀,坐牢底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急什么呦!"
  "……若非在下多事,偏要凑热闹,也不会累你……"
  "诶诶,你我近二十年交情,还说些生分话?"道士看子虚红了眼圈,劝他道,"这本怨不得你,是我的劫数。"道士把话顿了顿,又说了句,"也是你的。"
  "怎、怎么讲?"
  道士隔着牢笼问子虚:"天下摧泰山之力有二,你道是哪两个?"子虚红着眼睛摇摇头,道士一脸正经地答说:"便是悍妇毒舌、蛮夫莽力。莽力无毒,尚不足惧,尤恨舌之毒功,毁人不浅!"
  子虚把这话听进心里,既问道士:"只是如何才能逃过劫数?"
  道士笑着招招手,子虚凑上去。道士也凑到子虚耳边,与他低声讲述:"那个涂老爷呀……"
  那个涂老爷的爱妾得了重症,百医不治,挺在美人榻上只等咽气了。众人看事已至此,壮着胆进谏:"怕是给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魇了?"他们提议找个法师来作法消灾。涂老爷能使的招数全用了,再也想不出法子,只得着人去地方上的和尚庙、道士观、尼姑庵等地方找寻法师。派的人去了半日还不见回来,涂老爷有些等不及了,忽而想起牢房里正关着个出家人。
  今日清晨,涂老爷亲到牢中,问道士会不会作法,道士习惯地说会……
  "我见作法无效,就骗他说此病不宜作法……"
  "怎么,你又捆风……"
  "放心、放心,她的病源于精神不能内守、欲念太强,还尽是歪念。"道士不懈地扇扇手,"砭石、汤药、针灸、艾火、做法,全不起效……"
  "全不起效?"子虚插嘴,"这多欲引起的原精外泄之症,只需……"
  "诶!你不知她的病!"道士打断子虚,"还是我用玄门引气法,通了通她的经络,暂保一时性命。"道士与子虚悄声说,"那涂老爷怎么都不肯放我,定要我替她除去病源。这病源,外人如何去得?我只好跟他说,当须一味珍药方可见效。"
  "什么珍药?"
  "旱鱼目。"
  "旱鱼目?"子虚琢磨会儿,蹙眉道,"在下采了多年药材,也看过些医书,不敢妄称通晓医理,亦略粗知些阴阳之道,却未听过什么旱鱼目?"
  "诶,阴阳之道你能有贫道通晓么?"道士笑了,更压低声音,"说起来,你自然不曾听过,这是我编出来骗他们的。"看子虚满脸疑惑,他解释道,"我与涂老爷说,旱鱼目本在那边的未名岭上就有,不过常人不易分辨、不易得见,更不易得之,须是深知根基的方可前去……"
  那涂老爷生怕道士以寻药为由,撇下人命逃跑,说什么都不肯放他前去。道士见状,忙拱手说:"贫道有位姓张名无字子虚的友人,深谙此道。过会子他要来探监的,你们只管叫他进来,贫道与他说明,差他前去便可。只是你们要装作若无其事,否则就不灵验了。"涂老爷一心惦念着房里病恹恹的小妾,没多分辨,满口应承下来。
  ……原来如此。子虚恍然,怪不得狱监分文未取就放在下进来了,还道是正人君子,不想竟有此一出!
  "原来你早知道……"
  "知道什么?"道士打断子虚,"不过撞大运!倘你今日不来,我明日便要死了!"他说着,呜咽咽地要哭。子虚道他惺惺作态,拿眼睛瞥着他,直觉得可笑可恼,一指道士:"你明明……"他是要说你明明死不了的,不待这话说完,道士一脸严肃地插了话:"你且去城外未名岭上,寻旱鱼目来救我!"
  "那是你……"子虚也压低声音,"那是你胡乱编出来的,叫在下哪里寻来?"
  道士低声说:"真是迂腐!我只告诉了你那是胡编的,他们并不晓得。你去未名岭寻上一寻,不过是充样子给他们看。到时候,你随便拾来什么,换我出去不就好啦?"他又提醒子虚,"切记,后天之前不可回来!"
  "为何?"
  "如此才显出旱鱼目不易得,才真实呀?"
  虽不是什么正经法子,但此刻也别无它计,子虚唯有应下。他从书箱里取出两吊钱塞给道士,叫道士应急时候用,道士欣然收下。
  子虚与道士叙别,从监里出来,一路打探着,出城去了未名岭。
  越近未名岭,湿气越重。
  未名岭不甚高,且山势缓和。上得未名岭,日头渐薄西山,山中大雾弥散。
  子虚身背书箱,拾了根藤条,一路拨开没膝的蒿草。大雾包裹着他,身上的单薄儒衫早被汗水洇湿。
  山上各种草木杂生着,奇花异草,十分繁茂,树木枝杈间,垂落粗壮的藤条。耳边不时传来子规、白鹳啼鸣,子虚环顾周围,只见四野全是给大雾冲淡了颜色的茂盛草木。他不知那些鸟躲在何处窥视着他,心上忽然忐忑起来。
  上山前,有个指路人告诉子虚,这未名岭已有许多年无人敢涉足了。子虚问及原因,人家便跟他说了几段往事。
  说三十年前一个夜晚,不知哪户人家出殡,将死人棺材埋到了未名岭上。这原不算什么稀罕事,不过后来有人去山中拾柴,无意间撞着了那个坟。
  拾柴者想看看这坟究竟是哪家的,好奇地朝墓碑上望了一眼,却大吃一惊。那墓碑,竟是个无字石碑。他惊疑未定,又发现那坟冢也修得十分古怪——石丘前面,砌了个小小的石台。石台莫不是排放祭奠物的场所?细看来,却不像,因它修在了墓碑后、坟头前。
  拾柴者正在讶异之余,忽听林子里响起了沙沙沙的声音,是撼动树木的声音。他细听了会儿,知道那不是风儿使然,好像是什么活物……或者……总之有什么在撼动树木。声响越来越近,他在未名岭上拾了许多年的柴,知道此处根本没有人家。至于活物,除了虫鸟,倒有几只梅花鹿,不过鹿儿是不会撼着树木靠近坟冢的。
  ……莫非……拾柴者盯着那奇怪的坟,恐惧登时爬遍身体。树木沙沙摇晃的声音还在,离他愈来愈近了。他不敢多做逗留,背着柴匆匆忙忙下山去了。
  这后来,又有人上未名岭砍柴,一连几天都没有回家。家人去山上寻找,只寻到了那人的尸体。家人抬着尸体从街上经过时,许多人看见了尸体的可怖模样——身上的衣衫全给利爪似的东西撕烂了,露着同样被撕烂了的、血肉模糊的身体;不止身体,脸也血肉一团;头发,连同头皮全被撕扯了下来;颈项和肩头像给野兽咬了几口,微微可见挂血的白骨;尸体即将腐烂,弥散着一股股恶臭。那户人家很快报了官,官兵到未名岭上搜查,并没发现凶猛的野兽,更找不到凶手,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之后,有几个混混逃到未名岭上,同样死得十分恐怖。
  再后来,便有了传说。说未名岭上,那怪异坟冢里埋着的死人,化成了厉鬼……
  未名岭将近暮时,常有大雾缭绕。人们一见了它,就想到那几桩奇事,顿觉毛骨悚然。传说因此越传越烈,再无人敢涉足了。
  咕咕咕,大雾里,鸟儿在看不见的地方啼叫。
  子虚心里忐忑着,不断环顾四周,寻找来时的路。脚边杂草间,散落着不知那朝哪代遗下的碎瓦颓垣。他眯起眼睛凝望,恰望见不远处,似有人矗立大雾之中。他拨开蒿草,壮着胆子凑上来观瞧,那不过是个石像生。石像生浑身上下擦满了青苔,身体、面孔全都斑斑驳驳,一条裂纹,从头冲到脚。
  子虚伸手摩挲了摩挲那石像生,替它捡净身上的枯草,攥袖子擦了擦它的石面孔。那面孔十分威武,看起来像位将军。子虚不禁生出几分畏惧,朝石像生拜了三拜,默默祝祷:"保在下平安下山。"
  西天边上,一点红日更沉,山中光线随之转暗。
  子虚没找到上山时的路,只好执藤枝探着往山下走。越近山脚,雾气越淡。直至下得山来,大雾全都散去,天色渐昏。
  夕阳一线不剩,深蓝的夜色更浓烈了。
  子虚赶回城中,见城门早已紧闭,想是兵荒马乱,城门比太平时候闭得早了些。他无法进城投宿,打算沿旧路回未名岭脚下,可一念及那恐怖的传说,脚步就不受控地踟蹰上了。
  往日里,他跟随道士,两人万事都有商量,而今落得孑然,他实在不能适应。
  早在十几年前,未与玄机相逢的岁月里,还不是一个人过活?怎么这会子,倒觉不便了?他也想不出个头绪,心中唯有烦闷。好像要发泄这没头绪的烦闷,他迫使自己迈开步子。他也不知自己将去何处,不过随性子乱走,盼望可以寻着个人家、古刹之类的地方落脚。
  一路走来,不知走到了哪里,子虚朝四野一望,见身侧尽是高耸的峭壁,峭壁间夹一带大川。川水自足边哗啦啦涌过,浅水边可见鲇鱼嬉戏。子虚怕川水弄湿新靴,赶紧往滩上退去两步。滩上碎石疙疙瘩瘩,细小的白芷花夹在碎石间,风过,白芷花轻轻摇曳。
  子虚弄不清未名岭在哪个方向了,惟有沿溪水行进。水面映着月影,泛起星星点点的磷光。他瞧着那斑斑点点的光,不由得忆起了往事。
  ……十几年前,给歹人推入死水险些丧命,幸好玄机救了在下……那时节醒来,看到的景象,与此时差不多少,不过当时黎明即及,而此际,深夜将至……
子虚独自琢磨着,想人生不过几十年光景,百岁则至极,帝王将相、平民百姓,凡有所知有所感的,无不渴求长生不老……
  他好像看破了红尘,叹息一声,躬下了脊背,俨然个老道。
  平日间,常耻笑他人庸俗,现而今,自己倒成了庸俗之流。他为此,很是不甘心,兀自摇了摇头,迈起四方步。书箱一侧的古琴,随着他步伐的节奏,一摇一摆。
  ……总道岁月无情、岁月可怕……岁月淹没万事万物……昔日写成的话本子,不过十几年光景,却朽烂了大半。
  ……人生无偿,世事难料,叹息也是了了。厌倦了花开花落,连生死离愁都可以不顾,忆起昔日种种,一时间,怎能不叫人感伤?
  ……倘若朝夕相对,该是多么厌烦的事情?若孑然一身,又是何等凄凉寂寞?
  被各种各样的思绪充斥,子虚无计排遣,唯无可奈何地冷笑一声。他一路行进,一路感慨,头也不回地盯紧了前方一片黑暗。
  子虚只顾胡思乱想,一个不留神,脚下给什么绊了一下,慌得他忙伸两手支住身体,手刚好摸到一个软绵绵又硬邦邦的东西。
  子虚正要看清那险些绊倒自己的东西,就听那东西哼哼唧唧地呻吟了一声。他大吃一惊,慌忙跳起身,撤退几大步。
  那东西从滩上缓缓慢慢爬将起来,子虚哑哑怔怔地注意着,借月光看清了,那是个叫花模样的盲眼老头子。
  "何人在此?"老头子手执藤杖,侧首询问。
  子虚没答话,注意对方好一阵子,略定了定神,才道:"老先生何许高人?深夜寂寂,原何孤身在此?"
  老头子散乱的须发在微风里飘摇,听见子虚问话,缓缓转过头来,仿佛是盯上了子虚。子虚明知他什么都看不见,还是吓了一跳。
  四周围极静,只有川水的流淌声,水面泛着粼粼月光,月光笼着浅滩上的两个人。
  老头子侧过头,面对子虚,缓缓开了口……
  欲知究竟如何,且待下回细说

  第九出 撅鱼


  第九出 撅鱼
  大明万历四十二年,五月的某天,卜问生像往常一样,在街上摆下卦摊。卦摊对面是个卖抄手的破棚,破棚里外,只有个与卜问生年纪相仿的青年,青年既作老板,又当伙计。
  两个营生仅一街之隔,卜问生又总去对面的抄手摊子吃午饭,日子渐久,他与卖抄手的青年熟识起来。
  那青年姓李,人都叫他三郎。李三郎原有两个哥哥,大哥因病早夭,二哥四岁上叫爹妈卖给人家换粮吃了,后来再无音讯。
  李家从祖上就受穷,直到李三郎这里,也不知是第几代了,还是不见发迹。并非李家人不够努力,几辈子人发奋读书,从来都是落地又落地;欲耕种却无有田产,包种人家的地,好好一块田到了他家人手里,从来是颗粒无收。年底交不上粮租,人家只好收了田,撵他们回去;再说作贾吧,他家哪里来的本钱……
  李三郎只继承了祖宗传下的衰运——抄手摊子的本钱,还是他管邻里们借来的。他卖的抄手,从来只有面皮没有馅儿,买的人自然了了。他年近儿立,还不曾娶妻。想想也是,穷成那个样子,谁人愿意跟他?他终日忙碌才挣下几文钱,既要还邻里的借贷,还要养活爹娘,积蓄半分也没有,偏偏不巧,大旱之年,他爹娘双亡了。他哪有银钱下葬?只能舍下脸皮再去借债。邻里不催讨他的前债已是客气,今番又来借债,还赶上个荒年,谁人肯借?说起来,他可真是个孝子。李氏夫妇的尸首都发臭了,他也不愿一席裹尸,草草下葬。那两具尸首停在家中,弄得臭味熏天。即便如此,邻里也没人肯出资帮他葬了爹娘。
  这日的营生又是没个着落,李三郎心灰意冷,早早收了摊,跑去街对面向卜问生诉苦。卜问生是个穷打卦的,平日虽多照顾李三郎的生意,但有一半是记账。李三郎看卜问生是读书人,不好撕破面皮去讨帐,加上日子一久,两人越发熟悉,那些旧帐也就跟着岁月去了。
  李三郎把自己的背运通通说与卜问生,边说边哭。卜问生看他哭得可怜,再加上往日欠他几顿饭的人情,就白白地给他打了两卦,可惜皆不如意。李三郎料定穷命是上天注定,如今看卦上也说他命该如此,登时万念俱灰,不再多说什么,辞别卜问生,推着出摊的小车回家去了。
  第二天,卜问生没看见李三郎出摊,寻思了寻思,觉得很不对劲儿,生意也顾不得做,匆忙忙赶去了李家。
  李三郎才含泪把亲爹娘葬入后山,回家收拾了收拾,夹条板凳到家门口的歪脖老树边,解下裤腰带,往树上一搭,踩着板凳就要上吊。幸好卜问生赶到,及时救下了他,他哭说:"先生救我做啥?"
  "人命关天,岂有不救之理?"卜问生扶李三郎回到李家。李三郎指着自家哭诉:"先生请看,这破屋里连上吊的梁都没有!命该如此,我活着有啥指望?"卜问生看李三郎还有寻死的念头,赶紧劝了他两句。可李三郎根本听不进去,撇开卜问生,一心寻死。卜问生忙拽住他:"你勿需寻死了!我有法子救你脱开穷命!"李三郎闻言,赶紧抹干眼泪给卜问生跪下,嗵嗵嗵地连叩几个头,带哭带语道:"求先生指条明路救我子孙后人,便是您积了天德!倘被先生言中,得以发迹,您就是李三郎再世父母!"
  卜问生扶起李三郎:"你家祖坟正刺中龙眼,岂有交运之理?"
  "难道先生要我李家迁动祖坟?"
  "这倒不必,迁了也是枉然……"
  李三郎看卜问生犹犹豫豫,又急忙跪爬上前,作揖道:"求先生指点!求先生!"
  卜问生摇摇头:"此乃天机,倘泄露与你,要殃及我身。"卜问生叫李三郎不要再问了,李三郎哪里肯听。卜问生没奈何,只好答他:"系关乎龙眼,只怕要夺我双目相抵。"
  李三郎听罢,略怔了证,对卜问生作揖:"先生若双眼具盲,我便好生供养,直至天年!"他说着,给卜问生连磕几个响头,又起手立誓,"皇天在上,我李三郎若失前言,山行为虎食,舟渡喂鱼鳖,或遭雷霆,身不入土,或遇兵戈,碎尸万段!"卜问生原就可怜他,今番被他说得没了主见,暗度他是个好人,没有理由再不应了。
  后来,卜问生指点李三郎,让他把李氏夫妇的尸首改葬未名岭林子深处,只是以后再不能去祭扫……
  明,崇祯十六年,农历十月。
  夜色凄迷,四周围极静,只有溪水的流淌声。水面泛着粼粼月光,月光笼着浅滩上的两个人。
  "老先生何许高人?深夜寂寂,原何孤身在此?"子虚清亮且低微的声音,在风中轻轻浮动,对面老者的气势,让他多少有些害怕,这是与遇到鬼怪时截然不同的感觉。
  "……老拙……"清冷的月下,老头子一双盲眼直盯向子虚。
  一时间,子虚以为那老头儿可以看清整个儿世界。
  老头子答:"老拙乃卜问生。"
  这个叫卜问生的老头子,虽然叫花打扮,却有种超凡脱俗的气质。子虚暗暗觉得,他定有非凡之处。明知对方看不见,子虚还是恭恭敬敬地向他深深一礼:"小字姓张名无字子虚,不过是个市井说书人。"
  子虚注意到卜问生衣不遮体,一双赤脚,肉皮都要磨烂了,忙从书箱中取出自己新做的长衫,给卜问生披上。弄得卜问生一惊,不待答谢,子虚又要把自己脚上的新靴子脱给他,还说欲效仿张良三进履,请老人家务必收下。卜问生一听自己成了黄石公,慌得不敢接受。二人推让半天,卜问生抵死不受子虚的新靴,子虚也只得作罢。
  子虚问卜问生将去何处,卜问生没答他,反问起他的去处。子虚便把白天遭毒妇陷害,及将去未名岭寻找旱鱼目这两件事对卜问生说了。
  卜问生拉着子虚坐到山崖下的秃石上,诧异地问他:"你那位友人,如何得知旱鱼目一事?"
  子虚回:"老人家何必当真?那不过是他信口胡诌的罢了。"
  卜问生翻着两只盲眼,对子虚叹息:"后生,老拙最大的毛病就是易信他人。也正因如此,才落得这般下场。昔日虽然两眼健全,只是洞察世事不慎明晰。今番成了瞎子,倒能把人、事,看清、看透些了。老拙想你并非歹人,且愿意信你,不妨与你直说吧,你道那旱鱼目是杜撰之物么?非也,非也。"
  "怎么,果有?"
  "果有。"卜问生点点头,扯下身上披着的长衫,欲还给子虚,子虚说什么都不肯接。两人又推让了好一阵,卜问生才勉强收了,与子虚说:"实不相瞒,老拙正好知道旱鱼目的下落……"
  "果在未名岭上么?"子虚欠身问。
  "在。"老头子将自己年轻时候的一段经历,徐徐地讲给子虚知道。
  ……卜问生指点李三郎,叫他把李氏夫妇的尸首葬去未名岭林子深处……
  李三郎依照吩咐,当天拈秸秆充香,祭拜过才入土的亲爹娘,既掘出了没躺进棺材的尸首。他推着小车送尸体回家,只等卜问生再来安排。
  自那天辞了李三郎,卜问生即刻变卖了自家什物,连自己挣饭用的家伙,一并典卖,凑足十两散碎银子。他从中拿出一些,暗地里寻了三四个外乡客子,着他们上未名岭砌了座无名空冢。
  待坟冢修完,卜问生亲来密嘱李三郎:"出殡之事切不可让乡人知晓。"李三郎诧异道:"这么大事,怎的不让人看见?"卜问生便秘密嘱了李三郎几句,李三郎点头记下。
  是夜,李三郎依照卜问生嘱咐,把李氏夫妇的尸首合入一棺,腋下夹着孝衣孝服,插了小火把在小车上,推着棺材到几里外的密林与卜问生会合去了。来到约定地点,他穿戴成个孝子模样,却不见卜问生的影子。他往来时方向望了望,黑魆魆一团,什么都望不见。
  车上的火把芯烁烁窜动,忽然间,有团白乎乎的东西缓缓移了过来。李三郎吓得不敢出声,慌忙躲去车底下。及那团白乎乎的东西移近,他方借火把的光看清,那原来是卜问生带着十几个外乡客子来了。卜问生连同那十几个人,都穿着和李三郎一模一样的孝衣孝服。
  "先生,吓死我也!"李三郎从车下爬出来,抹去额上的冷汗。卜问生示意李三郎说话轻声些,既分派了那十来个人。四人抬棺,其余的做排场,李三郎也充在做排场的里面。卜问生自己则假作孝子,在棺前引路。
  夜色深沉,出丧的都是白衣打扮,还有麻冠遮面,即便有好事者深夜出门观望,也辨不清谁是谁,况李家死的是两个,如今过街的是一口棺材,再加上李家贫困,人们都料定李三郎做不了排场,事情就这样蒙混过去了。
  当天夜里,李氏夫妇的尸首被葬入无名空冢。卜问生打发了那十几个外乡客子,与李三郎换下孝衣孝服,偷偷潜回了李家。他们进得屋里,并不点灯。卜问生秘密地问李三郎,是要做官还是要发财。李三郎想了想,回卜问生:"世逢战乱,做官都是有朝无夕,还是发财要紧。"卜问生连问几遍,李三郎都那般回答。卜问生叫他想仔细,他说已经想仔细了,卜问生暗自记下,起身告辞了。
  翌日,李三郎去卜问生家拜访,看卜问生双眼已瞎,不由得大吃一惊,知道前言得以应验,暗暗佩服卜问生的本事,忙把卜问生接去了自家,终日神佛般供奉,连生意也不去做了。
  邻里不明就里,指着李家说三道四,他只是充耳不闻,一心一意供奉卜问生。
  卜问生受李三郎的供奉,劝他像平时一样去街上出摊,否则难遇贵人。李三郎听了指点,即刻收拾东西,推车卖抄手去了。
  那一年,正是荒年。李三郎每每出摊,见了那些饿得半死不活了老人妇孺,就心上发软。他自己原是个穷鬼,还总把做好了的面片儿抄手全舍出去,经过几番折腾,越发吃不上饭了。即便如此,他每天回家路上,还要剜些草根,回去煮给卜问生填肚子。他自己饿得两眼发了昏,却一口也舍不得吃。
  卜问生眼瞎心明,觉出李三郎有些不对劲儿,于是向他问起。李三郎知道再瞒不过去,向卜问生和盘说了。卜问生赞他是大善,叫他再忍两日,必有贵人从天而降。
  李三郎依言,又出了两天摊,照旧施舍那些遭难的人。待到第二天傍晚,他剜了些草根回到家中,看家里除了卜问生,还有个衣着光鲜的老爷。
  那老爷见到李三郎,忙抱拳相迎,慌得李三郎不知如何是好,急向卜问生询问。卜问生指着那老爷,与李三郎笑说:"你的贵人到了,这位是西街上的马老爷。"
  马老爷家是出名的商贾世家,他们时常出走外地,为保家人平安、生意兴隆,一向行善积德。大荒之年,马家也舍饭舍财。后来,马老爷听说了李三郎的善举,钦佩得不得了,着人查知李三郎的底细,竟越发钦佩,定要亲眼见一见李大善人才肯罢休。
  马老爷此番见了李三郎,愈来愈喜欢他,定要把老女儿许配给他。李三郎暗道自己是个穷鬼,生怕连累马小姐,如何都不肯应下。多亏卜问生明里左右逢源,背中多多诱劝,李三郎才不得不应下亲事。
  马小姐出嫁时,从家里带来的嫁妆就有六十大车,家丁没日没夜地搬了三天,才彻底搬完。李三郎娶了富家千金,该是时运倒转、坐享清福的时候了,可他偏不吃这口软饭,依旧每天去街上卖抄手,抄手里面添了馅儿,他多半施给穷苦人。
  马小姐看丈夫这般行善,也十分敬佩,归还了娘家的嫁妆,一心一意地跟随丈夫卖抄手。
  过了三五年,夫妻俩攒下些积蓄,马小姐又典卖了自己的嫁妆,两人合凑着造了个铺子,从此做上饭馆经营,日子过得十分红火。再几年下来,他二人已在铺子后面盖了新房,还雇了家人专门伺候卜问生。马小姐最初不晓得卜问生是何人,总对他不冷不热,后来听丈夫说了些他的逸事,对他格外敬重。
  到李三郎暮年,李家家资不计,店铺赢街。李三郎因善听人言、为人良善,得有仙人指引、得有贵人青睐、得有贤内扶持,得享半世荣耀。他对卜问生,不失前言,如侍奉亲生父亲,给卜问生特制了翡翠琉璃碗,自己却用当年的破瓷碗,妻子几次偷偷拿了丢掉,都被他捡回来。妻子问他原因,他说不能忘本,妻子也就随着他了。
  李三郎虽不能到未名岭上祭扫双亲,但每到清明、忌日,总要为双亲做场法事。他有三个儿子,俱马氏所出。他这辈子,也只有马氏这一位贤妻。李家发迹后,不少人想把女儿给他做小,可全被他拒绝了。
  且说李三郎那三个儿子,分别长成,各自成了家。长子李环,袭了家业,住在李家旧庄园里。李三郎归天前,特别嘱托李环,叫他好生奉养卜问生。那时候,马氏还在,李环不敢造次,诺诺应下。
  其实,李环早看卜问生不顺眼了。一个穷瞎子老头儿,整天在自家里白吃白住,白白浪费多少雪花银?光是吃饭的碗,就要用翡翠琉璃的。李环想不通,他爹为啥对那瞎老头子言听计从,好像供个佛爷。
  李三郎过世后,马氏对待卜问生,亦如李三郎在世时一般。偏偏天不佑人,没过多久,马氏也去世了。李环当家第一天,还不待马氏入殓,就命一个叫作李霸的家院把卜问生轰出了出去。
  子虚听到这里,插嘴问:"老先生怎不讲明当年与他家有恩一事?"
  "讲了又能如何?"卜问生说,"他执意要赶老拙出门,讲什么也是枉然。"
  "话虽不错,可他爹立誓在先,就不怕报应自家么?"
  "报应?"卜问生干笑几声,"当年,我却是给他爹骗了。"
  "怎见得?"
  老头子告诉子虚,李三郎是个好人不假,可他当年立下的誓言里,并未提及李家子孙如何如何。
  "可见他早料到我要给他的不肖子赶出门来,才未提及后世报应。"卜问生叹息道,"后生,老拙并不瞒你,李家得以发迹,其一,占得未名岭风水极好,其二,也是更重要的,因那坟中埋着旱鱼目……"他拄藤杖缓缓起身,子虚扶住他,他就势攥住子虚:"你领我去为名岭,我定有厚礼谢你!"
  "先生何必言谢!只是……"子虚红了脸,"只是晚辈适才走迷了,不晓得去那里的路……"
  "也罢!"卜问生拉着子虚说,"还道你有眼的比我这没眼的强,原来差不多少。你随我来吧,老头子行得慢,你要多多担待?"
  "先生哪里话!"子虚搀扶着卜问生往未名岭方向行去。
  路上,卜问生吩咐子虚摘些野果,子虚以为老者饿了,但卜问生始终没吃那些果子。
  二人行了大半夜,总算赶到未名岭脚下。
  月光丛树杈间豆漏下来,斑斑驳驳地洒在二人身上。子虚忍不住问:"老先生!这山中死过几个人,死相恐怖……先生可曾听说?"
  "怕了?"卜问生侧过头,似直视子虚,"你若怕,我便自己上去。"
  "非也非也!非在下害怕!"子虚赶紧解释,"夜行山路,还是存心为好!"
  "倒也有理。"卜问生领着子虚往山上走,边走边说,"你莫怕,过会子自然明白。"子虚也不便多问,搀扶着卜问生上山了。
  比起傍晚时,入夜的未名岭雾气更浓了些,也越发闷热。子虚几乎辨不见方向,卜问生却行得很快,完全不像个盲者。
  入得深山,身后似总有树枝沙沙沙晃动的声音跟随,细听来,不是风儿使然。
  "老先生?"子虚悄声道,"有东西……"不待说完,卜问生摆手止住他:"你把果子丢一些在地上。"
  子虚边走边把野果丢在身后,只剩下最后一个果子时,二人已来到李氏夫妇冢前。坟丘前面的石碑上,果然无有一字。
  沙沙沙,响动声始终跟随着二人。他们停下脚步,那声音也跟着没了踪迹,这反叫子虚更紧张:"老先生,那是……"
  "后生莫怕。"卜问生笑了,"那是老拙当年,特地招来守墓的灵猴。"他朝身后林子呼喊一声:"出来吧!"又要来子虚手中的最后一个野果,朝林子那边丢去。
  夜色更深沉了些,树木遮挡着月光,密林深处伸手不见五指。子虚拾了根树枝,摸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了个火把。
  沙沙,一个黑影从树上跃下,是只白脸、白尾、黑身的山猴。这猴儿比常见的山猴儿略大些,尾端分了两个燕尾似的叉,十分希奇。子虚看见这猴子,方才醒悟,当年官府着人搜山时,并未发现凶猛的野兽,是因为人们觉得猴子不甚凶猛,至于那些离奇死去的人,想必他们生前来此盗墓,被守墓的灵猴抓咬而死。
  卜问生吩咐不远处吃野果的灵猴:"这坟以后再无用处,你也回原来的地方去吧。"猴子望着他,吱地叫唤一声,转身窜入了林子。沙沙沙,猴子远去。子虚不知它去了何处,对着它离去的方向望了又望。
  卜问生转身一指坟冢:"后生,这坟里有你要的旱鱼目。"
  子虚掌火把顺着看去,见坟冢前碑后有个小小的石匣,石匣半埋土里。
  "烦你打开石盒,把里面的东西取给我。"卜问生对子虚说。
  子虚应一声,将火把插一旁照亮,颇用了些力气,才把石匣上的盖子挪动一条缝。他伸手够进石匣,在里面摸了摸,够出了里面仅有的两个东西——两颗红玛瑙般的小珠子。珠子散着微微的五彩霞光,他把红珠子交给卜问生,卜问生接过来:"当年,老拙给李三郎的花言巧语蒙骗,可他绝想不到,老拙也骗了他。"
  "怎讲?"
  当年,卜问生问李三郎要做官还是要发财,李三郎选了发财。卜问生既离了李家,折回未名岭,招来灵猴,亲手剜下了自己的两颗眼珠子。眼珠子被剜下的瞬间,变成红玛瑙一样的珠子,卜问生便将两颗眼珠,藏入早已准备好的石匣内。
  那灵猴看护的,不是李三郎双亲的坟,而是葬在里面的两颗眼珠。护佑李家发财的,也不是那无名冢,而是两颗红玛瑙似的眼珠子。至于那坟冢,不过是收藏眼珠的幌子。
  "这是老拙双目,所以不能给你。"卜问生张开手掌,一对小红珠子在火光照耀下,熠熠生辉,"不过,你替老拙取出它们,老老实实,老拙也当谢你。"
  子虚盯着盲眼老者,怔怔地讲不出话。
  月升高,偏西去了。一撇光斜斜地从枝杈间洒下,卜问生的脸一下子亮了些。火把噼叭噼叭地燃烧,子虚被火烘烤得满身是汗。
  卜问生说:"下山时,注意道边那个石像生,你若能凿碎它,里面的东西,权当老拙酬谢了。"卜问生似察觉出子虚紧张,略犹豫片刻,又说,"至于你那位友人……先前听你所言,老拙也不妨告诉你,那胖汉子是李家的家院,名叫李霸。他的小妾,早有个情妇,是空空寺里的采花和尚。旱鱼目不能给你,你也不必寻甚替代之物,待到明日,你那朋友自然从狱中出来。"
  "怎、怎见得?"
  卜问生没答什么,不知怎地就把红玛瑙似的眼珠子塞进了眼眶。
  一时间,卜问生红光萦身,月色之中,渐渐幻化成一条遍体生逆鳞的红目巨鲟。
  子虚看了个目瞪口呆。
  那巨鲟在黄土地上、橘红火光照耀下,摆了摆尾巴,扭动身体,钻进了泥土里。
  "老、老先生!"子虚趴伏在地,呼唤一声。
  轰隆轰隆,大地震动,地底传来了卜问生的声音:"后生!虽为人世,却人鬼莫辨,你要多加小心才是!老拙去也!"那声音低闷而沉稳,在深夜的密林中回荡了会儿,逐渐消散了。声音消散的同时,山地轰隆轰隆晃动,不多会儿,恢复了平静。
  子虚知道卜问生远去,最后瞟一眼那无字的坟冢,执火把下山去了。他牢记卜问所言,留意山道旁的石像生。远远近近,只有他昨天拜过的那个石头将军。他将火把埋入土里,朝石像拜了三拜,两手抱起地上一块大石,对着石像一抛。石头击石头,那大石碎了一半,石像却只擦下些石粒。他蘸蘸额上的汗,又搬起那碎了一半的大石,对着石像一击,石像塌下一半。他连砸几次,石像与大石俱碎。他拔出火把,一手抹净地上的碎石,见石像脚中嵌着个黑乎乎的东西,忙捡根粗壮些的树枝,努力撬了几撬,将那东西取下,就火把仔细观一看,竟是块上好的歙砚,砚上雕着山水风景、村户房屋。他用袖子抹净歙砚上的泥土,将其藏进书箱,下山去了。
  一路行到城门口,天边已蒙蒙泛白。
  城门还没有开,子虚坐道边的条石上等了会儿。天际泛起一线橘红,城门慢悠悠地开了。他赶忙挤进城来,直奔狱所。
  时辰尚早,街上没什么人。子虚匆匆行着,还没到衙门口,就远远地就望见了玄机道人。
  道士还背着那方正正的红绸小包袱,两手插在袖子里,腰间别着秃了鬃的拂尘,倚靠在墙根打盹儿呢。他眯缝着双眼,不住地打哈欠,望见子虚,急忙忙跳奔过来:"哎呀呀,你可算来啦,叫贫道好等!"
  "怎么,你……"子虚惊诧不已,心道卜问生的话果真应验了,不禁暗暗钦佩。
  道士忙说:"你不知道,那肥汉昨天又来告状,说他小老婆撇下他,跟个和尚淫奔了。胡老爷自知断错了案,可还不肯放我,说一定要你回来使旱鱼目交换。无量寿佛!他的爱妾没那福,歪念一作祟就要发病,我也没法子救她。昨夜子时一过,她发了病,呜呼哀哉啦!喏喏,我也就出来啦。"
  子虚闻言,不禁张大眼睛,一指道士:"莫非你早料见……"道士按下子虚的手,反指上子虚:"咦?张先生,你口上的大疮几时好的?我本想卖几张符,替你抓药哩。"
  子虚瞥着道士,半信半疑地伸手触了触自己的嘴唇。疮确是消失了,他暗自诧异,瞥着道士说:"那妇人害你,不过想寻机与情夫私奔,你不去寻她报仇却在这里取笑在下么?"
  "报仇?这么些年,怎还不了解我?"道士一挥拂尘,携子虚向城门口走去,"昔日朱燮元于此大破崇明吕公车,什么忠、叛、奸、良,不是一样作土?二十年光景而已。烦恼都是自寻的,好比那胡老爷的妾……"道士咂咂嘴,"哎呀呀,你是没见着,死前还够着手,口里讨赏呢!"道士摇摇头,"歪念少些,烦恼也就少些,活得也就长些,再想得长远些,还有什么可计较的?至于那些人么,欲念太多也活不长的,即使侥幸长命百岁,到了百岁还是要死,报仇不报仇,结果还不是一个样儿?"道士摊摊手,看子虚眉头紧锁,一手搭上他的肩,"哎哎,不如我唱曲儿给你听?"不待子虚言语,道士自顾自地唱起来:"昨……"
  "请长老换个新曲儿唱来吧?"子虚赶紧打断他。
  "新的?"道人冥思苦想一阵,终于舒展开眉头:"有了!有了!"听他又唱:
  "北雁南飞暮迟迟,南马北渡顾频频。老死他乡终不悔,琵琶一曲明妃泪。
  当年手中兰草馨,今朝江边艾蕙萎。高冠岌岌按长剑,几问九天天不语。
  大江东去浪淘淘,赤壁犹在屹森森。岂笑周郎无伟略?常论小人是小人!
  后主徽宗丹青盟,乱世不济可奈何?叹罢柳七春梦短,还怜放翁抱恨长。
  唐宫明镜无高台,昔日伯乐今安在?太白醉酒抱月去,不学陶潜望南山。
  有道是,人生失意无南北!又谁闻,烦绪绵愁贯古今?千回百转无从计,唯向贾生问鬼神。"
  霞光刺破云际,大地上一片金色。道士与子虚出了城门,再次踏行程。子虚曾多次问道士将去何处,道士总说全凭子虚,久而久之,子虚也不再询问了。
  "此为何曲?谁人所做?"道士唱罢,子虚问他。
  他道:"不是先时你作的么?"
  "不是。"
  "噢,那且算贫道所作,唤做不成曲。"
  "不成曲?不成词曲,即为诗篇了?"
  "不是啊,也叫不成诗。"
  "不成?"
  "不成格律不成诗词,乃事事不成之意呀!物极必反,慨叹而已!慨叹而已!"
  "或可称其点鬼簿?点鬼垛尸之乱弹?"
  "然也,然也。"
  二人说着,彼此相顾一笑。
  "噢,对了。"子虚又说,"在下去未名岭偶得一方歙砚,那是……"
  万缕霞光照耀着二人,他们身后的影子,被霞光扯得细长细长。
  且说那李三郎的家业,崇祯十六年十月起,逐年愈败,直至南明破灭,家财散尽。大清二十年,李家子孙一个也不剩了。
  欲知后来 下次再说

  第十出 奉斋


  第十出 奉斋
  玄机道人与张子虚那日出蜀后,不足月,既有先前与李自成同为流寇的张献忠,屠尽四川,弄得方圆几百里,遥不见人迹。
  又不足数月,怀宗皇帝上煤山自缢。
  怀宗崩后,明臣多殉国者,民间亦有忠民殉国。
  一日,道士与子虚路过江南。舟行水上,忽闻明廷皇帝死耗,子虚惊诧不已。那掌船的樵夫,竟悲伤得毅然投水殉难。道士与子虚将他救上,他已气绝身亡。又一日,二人赶至京中,本打算看一看李自成的登基大典,不想看见一群百姓拥着口棺材缓缓行进,经打听才知,那是怀宗帝的梓宫。簇拥梓宫的百姓,个个悲不自胜。有个担菜的菜农,当场触石而亡。
  不觉间,已到大清顺治乙酉年。
  没有风,天际翻滚着灰云,云间晕着几片暗淡的红。
  两个道士打扮的人,一个高个子,一个较之略矮些。个儿高那个,背后背着个方正正的红绸小包袱,头冠光灿灿偃月冠。个儿矮那个,头包南华巾子、身背书箱,若不看他身上的道袍,几乎将他误认作少年书生。他书箱一侧捆了张断弦古琴,另一侧挂了把破伞。二人并肩行进,眼看就要走出林子。
  "子虚呀,再前面就有人家了,走快些罢?"高个子的道士说——这人便是玄机道人。
  "在下明白。"矮一些的那位是张子虚先生,他边答话边用衣袖蘸了蘸额上的汗水。
  "唉、唉,又错啦!"
  "何错之有?"
  "还称'在下'?倘被人听着……"
  "噢、噢!"子虚恍然,朝道士拱一拱手,笑道,"徒弟晓得了。"
  南明破灭,满人入主中土。还不到一年工夫,清廷就下达了剃发易服的命令。子虚不愿奴服外夷,所以道士给他出了个主意,叫他假充道士。初时,他并不应允,后来,却没能想出更好的法子。留头不留发、留法不留头的政令逼迫他,他不得不烧了儒巾儒衫儒靴,换作道士打扮,与玄机道人师徒相称。
  两人出来林子,遥见一座青森森的城门。城门在昏黑天色映衬下,剪影般矗立着。
  二人瞅城门不曾关闭,忙急行了几步,进得城去。
  行至城中,一路不见人迹。所有店铺、人家的窗门,全紧闭着,没有灯光。靠在河埠的小舟,死沉沉地横着。乌篷里没有人声,桅杆上的灯也灭着。
  子虚观察着四周,忽见前方隐约有个白衣女子飘然移来。他打算上前问个究竟,道士却一把拽住他,拽他躲去了角落。
  "这是做甚?"子虚不解。
  "嘘!"道士示意他禁声,那白衣女子已然走近。
  女子头上裹块破麻布,推个独轮车,车上横一口朽烂了的棺材。她呜呜咽咽一路行来,行到二人藏身的角落,突然止住呜咽声,扭头望来。子虚得以瞧清她的容貌,竟是一张青面獠牙的死人脸。
  子虚惊得几乎大叫出声,道士忙伸手捂住了子虚的嘴。子虚瞟上道士,见道士口里念念有词。子虚只顾着惊恐,也没听清对方念得什么。
  女子朝二人张望了好一会儿,似没看见他们,推着独轮车出城去了。待望不见她的身影,道士才领子虚从角落里探出头来。
  "哎呀!好险!"道士长舒口气。话音刚落,忽听"嗵"的一声。子虚回头察看,只见城楼角上一个兽吻掉落于地,眨眼间化做一个披发鬼。那鬼在子虚注视下,追赶着推独轮车的女子,晃晃悠悠奔出城去了。
  "长,师、师傅……"子虚一牵道士衣角,指着二鬼离去的方向,惊道,"那是……"
  "干什么大惊小怪。"道士笑他,"还嫌鬼见得不够么?快些走罢。"
  "走?走哪里?"
  "那女子是丧门神,若叫她瞧见,定有灾难降临。幸好我刚才念了金刚护体六字真诀,逃过一劫呀。"道士说,"她此番出城,想必这里曾发生了什么大事。看来此地不宜久留,咱还是另觅他处?"
  子虚连连点头,二人便折回前路。
  谁知还没赶到城门口,两扇硕大的城门就活了似地自己移动起来。二人紧趱几步,还是迟了,那城门咔啦啦自己闭上了。
  "这、这如何是好?"子虚踢打城门,城门钉死了似的,动也不动。
  "诶!算了,算了。"道士拉住他,"这都是天意,。"
  "什么天意!"子虚满脸愁苦,几乎要哭出来。道士却乐了:"上天总有它最好的安排,走罢?"道士拽着子虚,沿大路往城里走,"说起来,贫道许多年前也来过此处,那时候,这里还人烟鼎盛,风光如画哪。"
  "几、几时来的?"子虚垂头丧气地问。
  道士很认真地思索一番,十分郑重地答:"前朝宣德四年。"
  "……啊,那是二百一十六年前的事了啊!"
  "诶、诶,玩笑而已,何必当真呢?"道士挥了挥拂尘,呵呵乐了,"如果没记错,前面该有座大寺院。咱虽是玄门,不过与他们一样,尊得都是神仙。且叫佛门神仙照应咱一宿,待红日东升,再说旁的。"
  "寺院?寺院如何肯留道家?"
  "咱是道,他是僧,虽有衣冠之别,则修行礼同之,扰他又何妨?"
  子虚听道士这样一说,没奈何地随他往大寺院方向行去。
  不觉间,夜色上来。行路实在困难,子虚从书箱里摸出个火折子照亮。火苗幽幽,照见了街一旁的墙壁。墙壁上贴着什么告示,道士凑上去察看,看罢乐了,戳着告示对子虚说:"喏、喏,还是这玩意儿搞怪呢,你算好的了。"子虚也凑上来观看,读罢告示,拧紧眉毛连连摇头:"荼毒生灵!荼毒生灵!竟不怕招致万古骂名?!"
  "哎呀呀,子虚,你连骂人都字字在韵哩!"道士又要拿他说笑。
  子虚依旧摇摇头,手里的火被风熄灭,他又点了一只,二人继续前行。
  夜愈深,夜幕中响起了当、当的钟声,。
  "就到了。"道士看子虚步子愈缓,索性拽着他紧赶。
  赶到山寺跟前,行上高阶,道士扣响了寺门,等待许久,没人来答话。道士实在不耐烦了,再次拍打寺门。
  门内有人低声询问了句:"谁?"却没有开门。
  "借宿的路人。"道士答,"街上店铺都关门了,想在贵寺叨扰一宿,天明就离开。"门内人沉默好一阵子,才回他:"收留外人,小寺多有不便,二位还是另觅他处……"
  "他处哪有此处方便?"不待对方说完,道士就抢了话,"况我们也不是什么外人,乃和你们一样的出家人。"
  "这……"
  "诶,你开门便知?"
  门内人沉默了,还是没开门。
  道士贴去门上细听了听,又说:"咱素以慈悲为本,连自己人都不相助,何谈普度众生?"子虚闻言,有意瞟过道士一眼。
  "这……"门内人滋一声,再次沉默。沉默良久,门内有另一个声音响起:"既然同为出家人,请进来吧。"伴随着话音,山门吱嘎嘎地开了。门里是个俊秀的小僧,伴着个驼背的老僧。老僧看门外立着两个道士,才明白彼出家非此出家,不过山门已经打开,后悔是来不及了,老僧只得亲引二人去禅堂。
  经过二道山门时,子虚看两边红漆栏杆里,高座一对金刚。金刚怒目圆睁,似哼哈吐气,唬得子虚直往道士身后闪了闪。
  老僧将二人安排在禅堂内,掌上灯,着那随行的小僧取来两张藤榻、置了两床铺盖。一切妥当,老僧嘱咐他们:"深夜恐有危险,最好不要踏出房门半步,一早天明,请速速启程。"二人应允,老僧方与小僧退出了禅堂。
  直至将夜,僧人也没有再回来送斋饭。子虚饿得心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子虚呀,你在那边烙饼么?"道士躺在子虚对面的藤榻上,枕着那小包袱瞅着子虚。
  "饼?哪里有饼?"子虚越说越饿,闻听有饼,一下子坐起身。道士哧地笑了:"你翻来翻去、翻来翻去,不是烙饼是什么?"
  "非徒弟辗转,实在腹内空空,睡不着也!"
  道士笑着歪起身:"来来,为师教你个专治饿病的良方。"
  "什么良方?"
  道士没答话,只换了个奇怪的卧姿——躺身左卧,两腿微曲,左手枕头下,右手握拳置右腿上。子虚看着他,不由得笑道:"还是睡觉么,有甚好说?"
  "你懂什么,这叫黄花姑卧冰,乃我玄门独有的导引法之一。"道士以那个姿势说,"往日要你学,你偏不。如今你是贫道的徒弟,贫道自然要教给你呀?"道士还传授了子虚习练的口诀。子虚认真记在心里,往道士那边一欠身:"如此说来,果然治得饿病?"
  "你试试就晓得了,这专治饿病哩。"道士说完,闭上两眼不再言语。
  子虚半信半疑,不过还是吹灭蜡烛,照着道士的样儿做来。他依法习练一番,发现并不奏效,觑着眼看看对面的道士,道士正哼笑不住,他才知道,自己又让道士耍了,起身愤愤道:"好个贼道,又拿在下打卦!"
  "哎呀呀,说错话了不是?"道士躺在藤榻上笑说,"这法子治不得饿病,却去得虚怯。"道士把红绸小包袱枕到头下,"至于休粮守谷的仙法儿么,不学也罢!"
  "怎见得?"
  "你早吃了琼果嘛!"
  "吃了又当如何?"子虚一指明显瘪下去的肚子,悲声道,"长生饥饿,不若即刻归天。"
  "怎么,你现在就要归天?只怕还……"说话间,道士肚子也咕咕叫上了。他垂眼皮看看自己的肚子,一撇嘴:"眼下只能灌个水饱啦。"他要来了先前送与子虚的宝葫芦,仰脖子咕咚咚灌了满肚子水,还笑着撺掇子虚。子虚没奈何,也跟着灌了一肚子的水。
  撑鼓肚皮,两人各自睡去。
  昏昏沉沉睡至半夜,子虚感觉腹中一阵凉意,迷迷糊糊转醒。他披衣起身,摸索着往门口走,不小心绊倒了立在地上的书箱。
  "做什么?"道士给他惊醒,含含糊糊问了一句。
  "小解。"子虚边说边往门口摸。
  "去去就来。"道士嘱咐一句,翻个身又睡熟了。
  子虚点点头,没言语,在黑暗里摸索了一阵,好容易摸到房门。他横下门闩,一推房门,没有推开,又拉了拉房门,也没有拉开。他这才醒悟,房门早让人反锁了。他略怔了怔,移来凳子,踩踏上去,拨开窗上的闩子,推了推。窗子只开起一条缝隙,再用力推,如何也推不动了。
  ……这如何是好?他跳下凳子。尿意逼迫着他,他也顾不得掌灯,直在黢黑的房里打转,又伸着两手往窗台上摸了摸,没摸到瓶罐之类的东西,却撞翻了桌上的灯台。他叽哩咕噜捣鼓一通,惊醒了道士。
  "哎呀呀,子虚,你深更半夜不睡觉,做什么来?"
  子虚赶至道士跟前,一指门口,煞有介事地低声念:"门窗皆给反锁了!快想法子出去吧!"
  "锁就锁,明早还要开。睡得好好的,出去干什么?"道士合了眼。子虚登时红了脸,悄声道:"在下……徒弟要小解,奈何房中无有夜壶……"
  "好罢、好罢。"道士躺在那儿,笑着朝子虚招招手,"你过来些,我传你个穿墙的密法儿。"
  "敢是又要拿在下取笑?"子虚不肯过去。
  "诶,我几时取笑过你?"道士说得一本正经。
  子虚只瞟了道士几眼,没有作声。道士在黑暗里盯了盯立在榻前的子虚,说:"那你就站在这里解决罢。"说完,他翻身睡了。
  "长、长老!长老!"子虚慌了神,忙凑上去推一推道士。道士轻轻笑了,摸过拂尘,拂尘既成了一只细扁的金锥,道士让子虚拿着金锥拨开门外的锁。
  子虚依吩咐把金锥插进门缝,又扭过头来瞅了瞅道士。道士还卧在榻上,子虚返回榻前唤了他两声,他已然睡熟,没听见。子虚只好再折回门口,一拨金锥。那锥子像插进了外面的铜锁,不多时,就听"嗒"的一声,锁开了。
  子虚试探地推了推门,锁"当"地落到地上。他吓一跳,敛呼吸憋了会儿,查知外面没有动静,才敢悄悄出去。
  外面也没有照亮的灯,云松直入夜空。月隐在云里,光不甚明朗。风吹到上身,有些凉。
  子虚缩着脖子,两手抱住身体,左右张望张望,不见什么人,放心地赶到树根底下,解了内急,正要扎好腰间汗巾,就听见背后有霍霍霍的金属声隐隐响起,接着,极轻微的脚步声近了,伴随着呜呜咽的响动。
  子虚忙闪身躲进黑暗的角落。
  声音渐近,子虚敛起呼吸,紧张地朝那声音的源头窥望,只见黑压压一队人缓缓移来,有什么明晃晃的东西于夜色中闪了两闪,既不见了影儿。
  子虚观察着那些人,看他们的打扮,好像是这寺里的和尚。他们怀里抱着一些东西,还抬着什么,形迹匆匆,唉声不断。有几个,好像哭了,却还强忍着,似不想让人知道。那些人从子虚藏身的地方经过,没有看见他,直往后面去了。
  子虚看他们远去,赶紧跑回房里,推醒道士:"长老!这寺里有鬼!"
  道士揉一揉眼,伸一伸腿,嗯了一声,没起来,更没搭话。子虚又推一推他:"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鬼?什么鬼?"道士含含糊糊地开了口,"这些年什么鬼没见过?你也忒聒噪,消停些罢?"
  "不是那个鬼!"子虚望了望门口,察知没人,方凑去道士耳边,轻声说,"是这寺里的和尚,他们揣着鬼!"
  道士摆摆手:"诶,混说些什么。"
  "不是混说,方才去外面小解,看他们抬着铁锅往后面去了……"
  "定是给咱做斋饭。"
  "不像不像,做斋饭因何哭泣?"
  "莫管闲事啊。"道士翻个身,背向子虚,"这等事你我都管不了的。"
  "怎么,你早知道?既如此,就快起来吧。"
  道士给子虚搅得睡不着,只能爬起身,将小包袱扎到背后,随子虚来到外面。
  圆月乍现,月光洒上苍白的地面,条砖上光秃秃的,没有杂草。
  子虚借着月光,留意一眼他们留宿的禅堂。门上的铜锁跌落了,窗户屈戎上扣了了吊,还加了锁。他叫道士看那门窗,道士看了看,朝他一皱眉。他也对着道士一皱眉,道士一笑,回身把门上的铜锁挂了回去。
  子虚领道士穿西天大梵境琉璃坊,直往寺院后面潜来。
  乔松成烟,翠盖蓬蓬,只是夜色映衬,全成了黑压压的剪影。钟、鼓楼分列左右,石碑石刻琳琳琅琅。正中一券石门,门楣上,石莲托着'大藏界'三个字。二人过石门,看丹墀两边分别座有雄伟高阁,尽头一排金顶大殿,殿后依稀一束石塔。二人摸索着巡视一番,不见半个人影。那两个高阁里,一个住得十代阎王,一个住着五道大神。神像个个嗔目龇牙,子虚看罢,又惊又怕,道士只在一旁偷偷笑他。
  他二人出了高阁,步上汉白玉须弥座,来到大殿跟前。
  殿里殿外,全黑压压一片。飞檐下的铜铃叮叮地响了两声,月从天来。
  子虚敛起呼吸,借着月光,依稀看见檐下匾上有'秘密宝境'几个镏金大字。他挨身到紧闭的殿门口,想推门进去,却听见里面有稀稀疏疏的声音。他吃一惊,忙招呼来四下寻找灶房的道士。
  道士把耳朵贴上殿门听了听,一耸肩,拉上子虚就要离开。谁知还没踏出步子,身后的殿门霍地开了,子虚大吃一惊。
  "谁?"一个小僧蹿出来,看见道士和子虚,很是惊诧。接着,又有几个僧人陆续出来:"怎么回事?"众僧看见二人,都惊诧不已,"你、你们不是……"
  "无量佛,贫道起手了。"道士不慌不忙,朝僧人们行一礼,"贫道与徒弟赶了一天的路,粒米未沾。夜深人静,我们不愿叨扰贵寺,故而……哦,不想众位还在功课,得罪得罪!"道士施礼赔罪。子虚也跟着躬身一礼,心中却惊疑未定。之前引二人去禅房的驼背老僧,亦从大殿里出来了:"阿弥陀佛,两位,招待不周还望见谅?"老僧回礼,"老衲才命众僧去备斋饭,两位请回房少待?"
  道士打量老僧片刻,转头与子虚说:"既如此,咱还是回去等罢。"他偷偷给子虚使了个眼色。子虚有所领悟,应了。
  僧人们送他二人回到禅堂门口,见门窗上都挂着锁,不禁面面相觑。道士生怕露出破绽,忙与他们解释:"各位,说起来,还是你们大意了。"他上前拔下锁心,"喏、喏,这根本就没锁嘛!"
  几个僧人也不理会,将他两个请进屋里,锁实了铜锁。
  子虚从窗缝中观察僧人们远去,才问道士:"你看出什么端倪?"
  道士摇摇头,躺去了榻上。
  "玄机?"
  "少说些罢。"道士歪身叽咕一句,"才给你扰了好觉,这会子正要补眠哩。"
  "原来你因这个才要回来?在下还以为……"
  两人正在闲扯,门外突然一阵哗愣楞声响,子虚赶紧闭了嘴。
  房门打开,一位手提食盒的小僧走进来:"二位,请用斋吧?"他招呼一句,放下食盒出去了。他出去时,还不忘掩实房门,却没有上锁。
  子虚唤道士起来吃饭,道士早就睡熟。子虚见状,也不再理他,独自掀开食盒,看里面两双竹筷、两只瓷匙,还有两碗热腾腾的浓汤。
  子虚拿瓷匙搅了搅那汤,见汤里有一块块白豆腐似的小块儿,还有红惺惺莲瓣似的小片儿。他先尝了块"白豆腐",酸不溜秋,不是豆腐,又嚼一块"莲瓣",似肉非肉,一股清香。他喝了口汤,汤中油味挺重,也有股浓郁的莲花清香。
  香气沁入五脏六腑,子虚合眼回味一番,愈觉香气徐徐,身上舒爽异常。他正预备吃净剩下的半碗,勺子却搅了个空,碗突然不见了。
  子虚一愣,抬头一看,原来被道士夺了去。
  "噢,起来的正好,快些吃吧?"子虚把另一碗汤递给道士。道士没接,端着子虚的碗看了看,把碗撂上桌子:"你吃了?"
  子虚点点头。
  道士瞧着子虚,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一指那汤:"你知道那是什么,就胡乱吃下?"
  子虚也摇头:"不知是什么,味道却好得很……"
  "哎,那、那是……是……"
  "是何物?"
  道士没言语,赶到门口,看门上没有落锁,才招呼子虚:"跟我来。"
  他二人出了禅房,再奔后面而来。
  大殿里,此刻灯火通明,里面人影绰绰,隐隐约约还有说话声,但听不真说的什么。子虚望着窗纸上的人影,觉得那不像和尚。他正胡乱猜测着,忽听殿里传来了小孩子的哭声。他瞅向道士,道士示意他禁声。
  二人蹑手蹑脚地地凑到门口,趴门缝上往殿里窥望,还没望见什么,殿里的灯光就灭了。子虚不知发生什么,怔了一怔。
  几个和尚不知打哪儿呼啦啦抄过来,也不容分说,压着二人就往前面去。子虚虽不甘心,却还老实。那玄机道人,一挥手里拂尘,弹开了左右夹身的小和尚,一个箭步跃回殿前,霍地推开了殿门。殿里一片漆黑,鸦雀无声,唯见一座大佛。道士朝供桌上的蜡烛一指,烛火一下子燃起来。
  那老僧正立在佛一侧,愣愣地盯着道士。
  道士环顾殿内,大殿里供奉着的,原来是地藏菩萨,菩萨两侧皆有黄帷遮掩,料里面藏着什么。
  道士凑到老僧跟前,笑说:"老和尚,你殿里怎还藏着嫩娃娃?你我都是出家人,不要说些诳语市语才好?"老僧不答话,错过道士赶到门首,招一招手,殿外几个小僧便进来把道士团团围住。道士不与他们动手,只对着老僧说:"进城时,我们遇着了丧门神……"老僧略愣了愣。道士又说:"也看见了告示……"老僧盯上道士,命众僧散开了,又命僧人放了子虚。
  子虚逃回道士身边,听老僧长叹一声:"二位,请看吧?"言语落地,他掀开了一侧的黄帷。
  黄帷里,藏着十来个明时装束的俗家人,老的老,小的小,一个一个骨瘦如柴。有个三四岁大的小孩儿,正蹲在角落里摸眼泪。小孩儿看见生人进来,急忙忙爬进旁边老太太的怀里。子虚轻俏俏走近,蹲下身问那小孩儿:"你因何哭泣?"小孩一哆嗦,扭头看了子虚一眼,没说话。还是老太太答了子虚:"他才作了恶梦……"子虚摸了摸那小孩儿的脑袋,小孩儿偷睛觑了子虚一眼,又扭脸扎进了老太太怀里。
  子虚立回道士身侧,看端坐莲花台的地藏菩萨,一付慈眉善目相,不由得合掌念了声善哉。
  "二位。"老僧开始向他二人讲述。
  三个月前,清廷对汉人下达了剃发易服令,到处张贴告示。告示中说:向来剃发之制不令划一。今中外一家,君尤父也,民尤子也。父子一体,岂可违异?若不划一,终属二心……各省地方,自部文亦限旬日,尽令剃发。遵依者为我国之民,迟疑者同逆贼之寇,必治重罪。若规避惜发,巧辞争辩,决不轻贷!——道士与子虚进城时看到的告示,就是这个了。
  城中汉族百姓看了那唬人的告示,不以为然,还固执地维持明时束发的旧制。地方官为警示众人,杀了几名拒绝提发的优伶,可城中百姓还不理会,反骂那官是狗奴。那官便一本奏上清廷,清廷火速派下人来。结果,那官升迁不成,反被朝廷派下的满臣作了个渎职的罪名,当日给斩首了。
  清兵在城中强行剃发令,死人无数。城中百姓秘密地准备起义,却不知被谁人走漏了风声。满臣一怒,下达了屠城的命令。
  老僧讲:"三几天,听说嘉定府起义汹涌,这里的兵将才给调走。他们一走不打紧,城中吃食悉被掠去,连田地也给糟践了,弄得残活的百姓无食糊口,所以上山寺求活……二位来时,僧人以为那些兵又杀了回来……不当之处还望见谅!见谅!阿弥陀佛!"老僧躬身赔罪。
  道士与子虚急忙还礼,道士说:"风水轮流转,如今刚好转到蛮子头上。这都是天意,你们当初何必固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呀?"
  众人都沉默了。
  道士笑着凑去老僧耳根下,悄声问:"那些蛮子兵掠走了粮食,贵寺中却藏有粉荷白玉汤,这佛家胜地,就是不一般哪!适才送去的斋饭么……主持也用过了?"
  老僧闻言,瞪大两眼,盯着道士连连摇头。
  "那些人……"道士悄悄一指背后的俗家人,"他们可食了?"老僧迟疑地点点头。
  "善哉善哉!既然道长已经识破,老衲也不必隐瞒了。"老僧引道士和子虚去了佛像后面。
  佛像后面,竟隐着个小石门。
  过石门,进入一条幽暗狭窄的密道,壁上插着灯座,老僧点了几盏灯照亮。三人曲曲折折地走了一会儿,方走出密道,又经一段杂草遮掩的羊肠路,来到石塔脚下。石塔脚下,有间破烂了的小殿,琉璃瓦间生着茂盛的蒿草。
  殿里亮着灯,青烟从窗口升出,不会儿就断了。老僧指着小殿与二人说:"老衲怕日久有变,才命众僧趁夜将厨间改到这里……"
  子虚不知老僧所言何意,欲入殿看个究竟。道士却一把拽住他,示意他不要妄动。
  老僧又说:"这佛家圣地也给洗劫一空,好在没有伤及人命……"他转向道士,老眼里蹦出点泪花,"寺中实在拿不出粮食……阿弥陀佛!"他再没说下去,也没领二人进那临时的厨间,而是返回了密道,子虚和道士也跟着他返回密道。
  老僧行在前面,忽然调转了脚步。原来这密道里,还隐有一间石凿佛窟。老僧打开隐藏佛窟的木门,请道士和子虚进去。
  进得佛窟,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至。
  子虚赶紧抬袖子掩住口鼻,环视番窟内,竟被窟中什物吓住。他本能地退却两步,想要逃,可道士偏偏扯住他。他瞟一眼道士,见道士也煞白了脸色。
  佛窟正中的佛台上,一尊涅磐相石佛,石佛微闭双目,面容慈祥。佛前没焚香,唯立了只铜烛台,烛台上插一根将息的白蜡烛。
  烛台旁,一排人头。
  人头有的已彻底成了白骨;有的则肤肉腐烂,微露森森白骨.;有的,尚可看清容颜……子虚盯着那排人头,看清最左边的人头时,彻底傻了眼,抬手指定那人头:"他、他是……"那是之前为他二人开启寺门的俊俏小僧。
  "善哉,他们都是寺中僧人,都是老纳的徒弟。"老僧对着那排人头深深拜了几拜,道,"昔日佛祖以身饲虎,今有我僧舍身活人!"
  子虚听老僧所言,方才醒悟,先前他吃下的浓汤,竟是这寺中僧人的心、肉煮成。他顿觉五脏六腑有烈焰燎遍,眼前突然一阵晕眩,想要呕吐,一见了那老僧,又不得不忍耐下来。他只好扯上道士,不叫自己摔倒。道士知他心中难受,偷偷扶稳他,却不好叫老僧看着。
  "那些俗家人,可知这件事么?"道士问。
  "他们并不晓得。"老僧盯着佛台上的一排人头,"他们若知道了,怎能下咽?"
  "日子如此难熬,何不逃往他处?"道士又问。
  老僧叹息一声:"能逃到哪里去?哪里不是握在清人手中?我们这些僧人到还好说,可那些人,怎能撇下他们不管?"
  "不防事。"道士与那老僧说,"贫道有个良方,管保世人再寻不着你们。"
  老僧惊异地盯上道士:"莫不是西方极乐之所?"
  道士笑了,摆一摆手。子虚也诧异地看着道士,道士招呼二人,往借宿的禅堂行去。回到禅堂,道士叫子虚取出卜问生赠送的一方歙砚。
  子虚把砚台交给道士,道士又领二人来到石塔后面。
  石塔后面是片密林,草树遮天蔽日,月光也射不进来,黑压压一片,什么都看不真切,只听夜枭咕咕咕地嘶叫。
  道士于黑暗中环视林子,自顾自地点一点头:"此处就很好。"他低声说一句,把歙砚当空一抛,听嗵的一声,歙砚不知被他丢到哪里去了。
  "师傅!这是做什么?"子虚问。一旁的老僧也不明所以,朝道士投来视线。
  道士对二人一笑:"明早便知,明早便知啊!回去睡罢?"他嘱咐老僧,"主持可与弟子们连夜收拾家当,明日一早,领那些俗家人到这里。你们无论要蓄发、剃发,都无人干涉啦。"
  "这……"老僧要说什么。道士一摆手:"诶,不必言谢了。"
  老僧给道士弄得一头雾水,却也不再多言。三人各自回去,睡觉的睡觉,收拾行囊的收拾行囊。
  不觉间,天蒙蒙亮了。
  子虚心中惦念昨晚之事,一见天明,就赶紧爬起身。道士还睡得香甜,子虚没打扰他,独自奔石塔后面的茂林,一路上,不见一个僧人。
  子虚心中诧异,先折进大殿,看殿里的俗家人,一个也没有了。他绕过佛像,寻着那石门,进入密道,颤惊惊地往佛窟里瞄了一眼。窟中仅剩石佛,人头也全没了。
  子虚探出密道,阳光柔弱,石塔和塔前的小殿还是昨晚所见那般,唯石塔后面,依稀金光闪烁。他于是快步趱上,拨开树枝,抻脖子张望,望见林中一片青青耕地,山丘流水、小桥人家,另有一座不大的寺院。
  ……昨晚尚不见此景,今日何来?子虚兀自纳罕,忽看那片奇异而优美的风景越缩越小,变得砚台般大小。他方才恍悟,这片风景是那方歙砚幻化而出。
  砚台大小的风景,忽地射出一道刺目金光。子虚抬袖遮目,待再探头窥看时,林子只是林子,那风景一些儿踪迹也没有了。
  "子虚呀?你在这里做什么?"
  子虚听背后有人问话,慌忙转过身,见来人是道士。
  子虚指定风景消失的方向:"那……"
  道士执拂尘按下子虚的胳膊,把书箱递给他:"有什么好奇怪?桃花源的典故,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是那个……"子虚赶上快步行路的道士,"是那……"
  "噢。"道士领悟地点点头,"早在安禄山起义时,就有市上公标人肉的事情啦,有什么好奇怪?"
  "也不是这个,是……"
  "噢。"道士又领悟地点头,"乱世明吃人,定世暗吃人。你也活了若大年纪,怎还参不透这层玄机?"
  子虚本来要问那方歙砚的事,可道士一直打岔,他也只好打消了问询的念头。
  还有后话 下次再说

  第十一出 觅首


  第十一出 觅首
  光阴荏苒,转眼间已到大清康熙丁丑年。
  玄机道人与张子虚,行了半日都不曾歇脚,道士全不觉得累,还不住地促趱身后慢吞吞的子虚。子虚又累又热,早就行不动了,时不时地停下歇脚。
  "子虚呀,快些?快些!"道士回身拽他,"前面就凉快啦!"
  "何、何以见得?"子虚攥袖子蘸一蘸脸上的汗,又停下了。
  "你可听见什么?"
  子虚侧耳倾听,似近似远有呼剌剌水声传来。道士拽着他紧走,拨开掩路的翠枝,眼前赫然一片晶晶莹的鹅卵石浅滩,滩上几块卧云石。
  飞瀑自参天崖顶泻下,坠入一涧碧潭,潭上一牙小虹。千仞飞浪,似喷碎玉,碧潭却波澜不惊。
  碧潭那边,泄了个小口,接一条大川,川水清清,玉带般曲曲横过,川中排几块圆润大石。
  "哎呀呀,好水呀好水!"道士盯紧碧潭,连蹦带跳地奔过去,边跑边扯下自己身上的衣衫,连背着的红绸小包袱也甩下了。来到水边,他又扔了两只云头靴,抛了头上的偃月冠,纵身跳进潭中,顿时不见了踪影。
  子虚一路捡拾道士的衣衫,怀抱小包袱来到水边,把道士的衣衫搭上就近的树枝,放平古琴,置下书箱,方倚着旁边的大青石坐了。
  树荫下,清风吹拂,十分舒爽。子虚独自欣赏了会儿山水美景,转而盯向凝静的水面——道士早潜进潭底了。
  子虚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包袱,眼睛瞟着水面,扯开了包袱皮。里面包着的是个方方正正的檀木小匣子,匣子盖上有铜吊环,吊环上坠了把镏金小锁。他正寻思怎么打开那锁,猛听水面哧啦啦作响,赶紧用红绸子抱好木匣,朝水上望去。水面一阵波澜,又平静了。他紧张地盯着水面许久,始终不见道士从水里出来,忙向潭中丢了粒小石子,潭水散而复聚,还是不见道士钻出水面。他急撇下红绸包袱,奔到水边,对着潭水瞧了又瞧。
  一镜苍碧,波澜不起。
  "师傅?"子虚唤一声,无人应他。
  "师傅?"他又唤一声,还是无人应他。他往水里紧趟两步:"师傅?"依旧无人回应。他弯腰往水里摸了摸,突然,什么东西钳住了他的手腕子。他吓一跳,待要缩回手,整个儿人已被拉进水里。
  "哈哈哈,子虚,你也来洗洗罢!"道士钻出水面,和撸一把脸,笑说,"这水凉得好,正去暑气哩。"子虚给道士拉入水里,浑身上下湿了个透,他呛出几口水,扭头回岸上收拾起书箱。
  "子虚?子虚?"道士游近岸边,"反正也湿了,下来洗洗罢?不然一会儿赶路,又要一身汗了。"子虚不言语,道士又说:"诶,我刚才摸鱼,谁叫你突然下水,叫我逮个正着。喏、诺、诺,你看?"他指着子虚的脸,"好容易去了些酸腐味儿,这会子倒添了点儿铁锈。"
  子虚一听,不由得伸手搓了搓自己的脸。道士借机招招手,子虚却立着不动,道士只好走上岸。子虚看道士赤身裸体地走来,蓦地红了脸,忙抬袖子遮住视线,低声念了两声阿弥陀佛。
  "诶,念错啦!"道士笑着按下子虚的胳膊,拎了拎子虚湿漉漉的道袍,"看看,都湿啦,快来洗洗罢?也好借机晒晒衣服。"子虚埋着头,不敢看道士。道便亲自动手,三两下把子虚剥了个干净。
  "来罢来罢。"道士拉着子虚往水里趟。
  子虚两手捂住身体,羞得直躲去道士身后:"羞、羞煞人也……"
  "人都是这样到世上来的,你我都是大男人,有什么好羞?如今赤诚相见,不是很好?"道士泡进水里摸鱼。子虚顶着通红的脸,缓缓往水中来,嘴里还嘀嘀咕咕,不知嘟囔些什么。
  道士抓了条大红鲤给子虚看:"哎呀呀,今晚拿它来填肚子!"
  那条大红鲤在道士手里左扭右扭,道士就是抓着它不松手,还笑着跟它说:"一会儿扔你到岸上,看你还有本事挣?"那鲤鱼仿佛听懂了这话,扭得更凶了,直扑了道士一脸水。子虚见状,忙夺过鲤鱼,放生了。
  道士不悦地撇撇嘴:"咱又不是和尚,吃得什么素?你也忒小心了!"自那次吃了和尚肉,子虚逢佛必拜,还一直吃素。
  子虚回说:"乌、鱼乃三厌之一,你我虽非佛门,却也吃不得。"
  道士看子虚合十双掌,极虔诚地念了几句佛,觉得实在好笑,朝他撩了些水。两人在水里闹了会儿,看轻云遮天,才上浅滩穿戴整齐,继续赶路。来到大道上。
  天色已经转昏,两人还没有望见馆驿客栈,便是一户人家也没看见。
  晌午才洗的凉水澡,这会子又是一身大汗,子虚直觉得背着的书箱忽然重了许多。他看道边不远处有棵老槐,既拼着命赶过去,倚靠着槐树坐下了。
  道士挥拂尘缓缓走来:"诶,又坐下了,趁早再行一程罢?"他口里催着,却不自觉地倚着子虚坐了。
  子虚没吭声,靠着老槐奄奄欲睡。
  叮当叮当,耳边幽幽传来铜铃声。子虚半梦半醒间朝对面望去,好像有辆马车摇摇行了来。他还道自己看花了眼,定睛细瞧,可不是辆马车么?他赶紧背起书箱,朝马车奔去,奔了一程,发现道士没赶上,回头一望,道士竟靠着老槐睡着了,他赶紧折回来推醒道士。待道士彻底清醒,那辆马车早擦身过去,行远了。
  "哎!都是你!"子虚一搡道士。
  "急什么?"道士嘿嘿嘿乐了,懒懒直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携子虚手道,"如今天色将晚,你若累了,不如坐这树下等等儿。我去那边寻些果子,咱吃了睡去,明日再定?"
  "倒、倒是个主意,不过……"
  两人正商议着,忽见马车远去的方向,遥遥晃来个粗布短衣打扮的少年。少年头顶,梳着削平四夷、定顶中原的猪尾辫。
  子虚也不及说了,撇开道士,跌跌撞撞凑上去,对着少年一拱手:"请问这位小哥儿……"
  "诶?你这小道,好不知礼!"少年打断子虚的话,"你才多大年纪,就叫俺小哥儿?"
  子虚不与少年计较,又与他拱一拱手:"请问这位大哥……"子虚略把话顿了顿,看少年不再插嘴,继续说,"请问,前面可有馆驿客站么?"少年打量着子虚点点头,子虚喜道,"敢问离这里还有多少路程?"
  "远得很!"少年一甩袖子,"天黑前怕走不到,你不如给俺四文钱,俺叫你赶俺的车?"
  "如此更好!不知车在哪里?"
  "就是才过去那辆马车,你没见着怎么着?"少年回身指定马车远去的方向,"那是俺家哥哥的车。"
  "这、这如何赶得上?"
  "好说,马嚼子上才松了个卯,不敢行快了。你赶紧给钱,俺给你写张凭条,你快些儿趱上也赶得及的。"
  "只是……"
  "只是啥?"
  "只是四文太贵……"子虚一指慢悠悠走过来的道士,"况在下还有个同伴……"
  "既然这样,俺算你俩四文。"
  "好!好!"子虚拜谢过,往袖子里摸铜钱。
  "且慢!"道士止住子虚,转问那少年,"你的车在哪里?"
  少年盯着道士,指了指身后:"才不是说了,刚过去那马车是俺哥哥的,你们咋没见着? 快拿钱来、拿钱来!俺写凭条与你,不然车走远了,就赶不上……"
  "哪个要坐你的车?"道士不与少年多说,拉上子虚大步赶路。少年一看他们变卦,指着二人背影就不绝口地乱骂,什么贼道驴道、什么臊长丑短。二人行出老远,还可听见他没好气地乱嚷嚷。道士推聋装哑,子虚倒通红了脸,扯着道士埋怨:"才讲好价钱,怎生变卦?引出他这番浑话来!"
  "你哪里晓得他的把戏?"道士说,"那马车若是他哥哥的,怎撇他一个在半道上赶反路?你再想想,刚才那辆马车,装饰何等奢华,他一身粗布,怎与马车相称?还有,谁家马嚼子上卯?"
  "这么说他是……"
  "是啊,他是蒙你火急火燎哩。"道士笑说,"咱还是少寻那等方便捷径,实实在在地走路要紧。"
  二人一路说着,天色愈昏。铜盆大的红日,只剩一线。
  前面羊肠环绕一座翠峰,遥遥的望不见尽头。子虚搭手遥望,疲惫地摇摇头,又看山峰上楼台影影、殿阁沉沉,不禁暗自慨叹:若建平野之上,倒可前去讨个方便,奈何山颠云端!子虚不禁多看了它几眼,忽见楼台殿阁间还有个尖尖儿的怵,好似宝塔。心道是个寺院庵观什么的,再遥望遥望,原来粉泥墙壁、砖砌围圜,似还有菊花篱,不像个出家的所在。子虚拿捏不定,招呼来一旁小解的道士:"玄机你看看,那可是个寺院么?"
  道士边勒汗巾子,边仰头望了望,笑说:"什么寺院,是个人家哩。"
  "人家缘何有塔?"
  "不晓得原因,上去问问罢,也好借他的地方住一宿?"
  "敢又是捆风呢?"子虚瞟了道士一眼。
  道士没答话,瞥着子虚别有用意地一笑,用碎石子在脚下刨了个浅浅的坑,又凭空抓一把,埋入坑内,还要来子虚的宝葫芦,往小坑处撒了几点山泉水。不会儿工夫,一朵灵芝云头,破土而出。
  灵芝云越生越大,道士摧促子虚踏上灵芝云。子虚心有疑虑,先踏一只脚到上面踩着试了试,那云朵动也不动,稳得很。道士笑着推子虚上去:"不妨事,不妨事!只管放心啊?"待子虚上了灵芝云,道士也跳上来,挥一挥拂尘,灵芝云腾空而起。
  云朵稳稳地托着二人。子虚吓得不敢睁眼,即便如此,还低声赞着奇哉!奇哉!道士看他怕得紧,挽上他一只胳膊,笑说:"天下哪儿有那么些风叫贫道来捆?乃唤作生云法,云根植于大地,稳妥非常。俗话说,仙驱仙体轻似绒,凡夫俗子压泰山。你这番不是神仙,天际云雾腾托不起,所以只好用大地之云载你。"
  说话间,灵芝云头已托二人抵达峰顶。
  道士收了灵芝云,领子虚来到那户人家跟前。
  暮色昏昏,看那倚峰而建的人家:松篁掩朱门,红楼阁层层;枫兰倚粉墙,翠堂檐重重;疑是仙宫折桂处,原来人间武陵源。临峰巅,耸一束七级玲珑塔;飞檐角,风铃叮咚,千鸟鸣和,真是个好所在。
  道士登上高阶,预备叩门,子虚却一把扯住他:"这是个过当富贵之家,如此叩门,岂非唐突?不若自等他家人出来,方好求宿?"
  "诶,这般嘀嗒,反倒做作了。"道士拂开子虚,自行敲开了户门。
  "可是我儿来了?"一个老太太立在门里,觑着眼睛看二人好一阵才看清,连连赔礼,"还道老身儿子挑菜上山来了,原来是两位小师傅,得罪得罪!"
  子虚忙扶住老太太:"老人家快勿多礼!我们倒要讨扰一番呢。"
  老太太听说他们要借宿,好像来了自家亲戚般欢喜,引着他们进厅堂,亲自招二人过斋。道士不喜欢食素,子虚却欢喜得很。
  饭时,三人叙了会儿嗑。子虚与道士才得知这偌大的家,原来是前朝太守的私宅。
  崇祯五年时,太守被朝廷重新起用,调去外面打仗。家人也跟着走了,唯留下老太太的祖父看守园子。后来,太守一家再没回来,想是战死外头了。老太太一家三代,一直看守着这空荡荡的宅院。
  絮叨了一会子,天色转眼黑下来。老太太收拾净碗筷,掌灯引二人往后园来。穿廊子,曲曲折折走一程,过篱门、踏花阴,眼前有湾人工凿就的小池塘,小池塘连着山瀑。几人又渡石板、经曲桥,登上池中央一叶石画舫。画舫倚着香洲,背靠参差太湖石。舫上一栋朱漆小楼,小楼苍瓦泥鳅脊。楼外接临水之轩,三面美人靠,苍瓦檐下雕花飞罩,悬着红纱瘦灯,灯都灭着,几盏已经残破。
  绕到小楼后面,可望见一屏秋山,山上一座望云亭。山后就是那座玲珑宝塔,宝塔与山亭交相辉映。
  老太太挑竹竿,点亮尚好的红纱灯:"两位小长老,老身家主、家母还在时,最喜欢的就是这画舫,说这里蚊蝇不侵。"老太太置了两床被褥,交给子虚与道士,"你们也住这里吧?老身时常打扫,脏倒不脏的。"
  "有劳了。"子虚接过被褥,朝老太太行一礼。老太太笑着还了礼,替他们焚了盘陇陌香,罩上罩灯,打过招呼就要离开。
  "老太太,等一等?"道士叫住她,"你家主人怎么还在自家园子里造塔?难不成这儿要改成寺院了?"
  "噢,你不提,老身都要忘了。"老太太转回来嘱咐他二人,"你们两个早早安息才好,园子景致虽好,也不要贪恋着玩耍。特别是那边的石塔,千万不要上去。"
  "可有什么典故?"子虚搬了椅子请老太太坐。
  老太太没有坐,拿了桌上的灯走到门口:"不须多问,夜间若见黑云遮月、飞沙走石,就闩紧门户。听见什么响动都不要言语,更不要开启门窗!"
  "究竟原何?"子虚追问。
  老太太摆摆手:"不说为好、不说为好。"
  "诶,老太太何必者嚣?"道士在椅子上坐了。
  老太太凑近道士:"小长老莫问了,说了怕吓坏你们。"她不肯轻言,替他们关紧房门,往前面去了。
  即使老太太不说,他二人也明白,定然又是闹鬼的说辞。
  子虚独自倚着窗户,支开一扇菱花窗向外眺望。
  夜空中,圆月明得可爱,庭院寂寂,一波碧水,水中也有轮明月,月影随着粼粼水波,上下起伏。
  道士歪在藤榻上,一手撑着头,与子虚笑说:"夜色还早,若说鬼么……那也是下半夜的事?不如趁这美景,弹一弹你那张古琴,也可解闷儿嘛!"
  子虚扭头看向道士:"你也不是不知道,在下那琴……断了根弦……"
  "你且拿来。"
  子虚将信将疑地把琴捧给道士。
  道士随手扽下拂尘上一根鬃,手里捻了捻,将那断弦续上了,拨两拨,琴音铮铮。子虚见状,与道士笑说:"既是你续上的,不若先请教一曲?就不知……"子虚故意放低了声音,略欠一欠身:"就不知你可会呀?"
  道士也乐了:"贫道若连这么个小玩意儿都不会,怎做得你师傅?"说着,他动手轻拨琴弦,竟弹奏得十分熟练动情。
  曲音古雅而新奇,道士和着琴音唱道:
  "羡什么金冠紫衫?幕什么南国佳人?半生萧索梦空劳。叹前世,冤和业,一点情根深。不如早把业镜照,天网恢恢飞不了,飞不了。
  猜不透福因祸果,看不明工夫人情。笑他也作游仙梦?诵神箓,涉世多,修仙实无份。何苦迢迢上碧霄,地上神仙也逍遥,也逍遥。"
  "子虚,你这白居易用过的玩意儿,确实不错哩!"道士唱完,笑说,"不如你我切磋一番,如何?"
  子虚笑着拱一拱手:"指教?"他端来古琴,信手弹奏一曲,还借景作了首《桂殿秋》,唱得是:"花影影,月溶溶。弄弦枉自许飞琼。粉香断烟金猊瘦,月落花窗看晓枫。"
  "师傅,怎样?"子虚弹唱完毕,得意地问道士,不想道士早睡着了。
  子虚有些失望,抱琴到外面小轩里独自拨琴。这张古琴跟随他近百年了,自断了弦,还不曾弹奏过它。如今旧音重现,他心中竟感慨万千,怅惘昔日种种,依稀就像昨日,仰头望月,月缺月圆,低头赏花,花落花开。景色年年复年年,无甚大变,确是见惯了。
  ……年年无穷矣!代代无穷矣!谁人曾言人生须臾?谁人曾羡长江无尽?子虚随手拨弄着琴弦,没来由地胡思乱想,忽而想到佛家所说,大乘之悟,斯在生死事中,方不由得对着水中月影感慨了两句:"断肠人远矣,伤心事多。敢天长地久,是这般滋味?"叹息声未尽,一阵轻笑幽幽地传了来。
  子虚一惊,警觉地问了句:"谁?"
  "那生,你可真不像修行者。"是女子的声音。
  子虚起身环顾一番,不见什么人。
  那女子又道:"深夜寂寂,小长老怎么不去歇息?当心那鬼来了,专索你的头颅!"
  "鬼?什么鬼?"
  女子轻轻笑了:"你不晓得,画舫后面那座石塔,名唤望颅。里面供奉着前朝一位刑天将军的肉身像……"
  大明崇祯四年时,州府里来了流寇。州府衙门的精兵全调去了京城,剩下的几个老兵,无力抵挡,致使百姓受尽摧残。
  当时,有个名叫王四的壮丁,召集地方上的强壮汉子,组了一只临时的精兵小队,与留守官兵一起对抗流寇。不想一次夜袭血战中,敌我人马全都杀红了眼,王四被自己人失手削去了头颅,他的头颅也在血战中也践踏丢了。太守得知这一消息后,十分可怜他,于是命人在自家私园后面起了座石塔,还把王四的肉身塑成金像,供奉其中。
  女子道:"建造望颅塔,一则是不忘王四之恩,二则是叫王四站在高塔里,望寻他丢失了的头颅。头颅丢了这么些年,怎么还找得回?可他又不愿做个无头鬼,每逢月圆之夜,都要出塔寻找替代的头颅……请了多少法师、高僧,均不见效……"女子窥着子虚,看他一脸怅然,悄声与他说,"小长老,你与咱有活命之恩,咱这里嘱咐你,你自己要多多小心!夜将深,快回房歇息吧?咱也告辞了。"
  "等等!"子虚四顾道,"姑娘说甚活命之恩,在下实不明白。姑娘何不显身相见?"
  女子叹息一声:"见亦枉然。"
  "莫非……莫非姑娘实为异类?"
  女子不再应答。子虚料定自己猜着了,点点头,缓缓叹道:"不瞒说,在下落得今日这般,亦非……"子虚红了脸,"倒也不算个人了……"
  "小长老……"女子终于幽幽开了口。就在这时,房里早该睡熟的玄机道人突然说话了:"子虚,与谁人讲话?还不快来?"子虚慌张张应一声,又敛息等了会儿,听道士不再言语,方轻轻呼唤一声姑娘。
  四周幽静,明月依旧,那女子也再没应子虚,想她刚才受到惊吓,悄然离开了。
  子虚倚着栏杆坐了会儿,正待回房,突然呼啦啦一阵恶风刮起。子虚举袖遮风,偷眼一望,只见黑云压月,再看水面,月影也不见了。
  呼啦啦又是阵恶风,飞沙走石,昏昏景象与那园的老太太说的一点儿不差。子虚料定无头鬼出塔了,慌忙抱琴躲进房里,闩紧房门,在道士身边躺下了,两眼只管盯紧门口。
  咯噔噔,谁在外面推门。青纱罩的格窗子上,出现个魁梧的人影。影子模模糊糊,不会儿功夫就消失了,恶风也止了。
  一片死寂。
  子虚以为无头王四已经离开,正要转身睡去,不料恶风又至。藤榻对面的窗扇,霍地被吹开了。
  子虚这才想起,适才竟忘了闩紧那扇窗子。他攥紧拳头,后悔不已。
  死人王四闪身跃进房中,他金甲神打扮,左手执钢刀,右手攥巨斧,横段脖子上确实无头,碗口大的血疤,似有鲜血咕动。子虚一见,登时翻倒地上,痴痴哑哑爬将起来,正撞上王四左手的刀刃。
  王四像有眼睛,直朝子虚按下钢刀。
  千钧一发之际,一股清水卷进房里,卷走了王四的钢刀。
  刀扑空,王四惊诧之际,右手的巨斧也跟着被卷走了。子虚偷眼看得一愣,王四没了家伙,一时顾不得子虚的头颅,追着那股清水窜出了窗子。
  子虚两手捂着脑袋凑到窗边窥看,外面静静悄悄,依旧不见明月。他赶紧闭紧窗扇,检查一番,确信门窗均已闩好,才躺回藤榻上。
  "子虚?"道士迷迷糊糊醒了,"你才干什么去了?"
  "没、没事……"子虚翻个身,脸朝外睡了。
  夜愈深,忽听外面嗵的一声巨响,好似雷鸣。道士与子虚都被惊醒,二人起身赶到窗边,支开窗扇查探,看圆月当空,小潭里的水全不见了。
  道士开房门来到小轩,子虚也跟出来,发现青砖地上有条大红鲤鱼。鲤鱼看见子虚,拼命地扭动起身体,两唇翕合着,不住地对子虚眨眼睛,眼里还流出了泪水。
  子虚盯着那尾大鲤细瞧了瞧,认出它是白天给道士捉住的那条鱼,也明白了这鱼便是刚才与他说话的姑娘。
  子虚叮嘱道士莫要伤它,自己赶回房取来宝葫芦,把鲤鱼抱入干涸了的小池塘,用葫芦里的山泉水注满了池塘。
  红鲤在水中朝子虚连连摇尾颔首,道士笑看那条鱼,拍着子虚的肩说:"它是谢你哩,还不快还礼?"子虚既抚平道袍,向着潭中那尾红鲤鱼控背行礼。
  就在这时,恶风又起。
  道士料知不好,拉上子虚就要逃入房中,不想迟了一步。无头王四手执刀斧,挡到门前,阻住了二人去路。
  "师、师傅!"子虚抓上道士的肩。
  "莫怕。"道士不慌不忙地从袖里摸出一张符,抖手一甩,符正贴到王四胸前。
  那王四死后常年受人香火,早成了仙人身躯,并不怕道士的符。他轻轻弹指,符随风飞走了。
  子虚看符不灵,慌问:"如、如何是好?!"
  不待道士回答,王四已抡起刀斧。一双利刃直奔二人脖子,子虚不由得呼声休矣,两手抱住了脑袋,只听当的一声,刀斧却没有落下。
  子虚偷眼一窥,看道士也毫发无伤,王四又不知去向何处了。子虚长舒口气,搭下袖子:"师傅,怎么回事?"
  道士望着黑压压的夜空,长叹一声:"那个无头鬼再不会来了。"
  "怎见得?"
  道士弯腰拾起地上两片亮晶晶的东西,塞给子虚:"他有颗万年不坏的脑袋,自然灭了寻头的念头儿。"
  子虚瞅着道士,不太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低头细看手里的东西,辨出那是两片硕大的鱼鳞,再看地上,一潭金灿灿的粘稠水渍。他捻了捻那粘液,方知是血渍。他能够猜到几分,却琢磨不出这血渍是那尾大红鲤的,还是王四的,也没有多问,随道士回房中安寝了。
  黑云散尽,月从天来。
  一夜无梦。
  第二日,两人早早起床,熟悉完毕,收拾妥当,出石舫预备与看园的老太太辞别,不期撞着老太太给他两个送早饭来了。
  老太太听说他们要走,再三再四地留他们用早饭。二人盛情难却,依着老太太的意思,用了早饭。可惜不是素斋,老太太笑说:"想你们不是和尚,昨晚的素食招待不周,还请多多包涵?"
  "哪里的话?"道士笑说,"贫道有吃就好啊。"他有意瞄了一眼子虚,看子虚只管伏着筷子皱眉,便挨身过去,低声与子虚说:"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何必执许多?我看你还是改投和尚门罢?"看子虚不言语,他又低声说笑,"不然,你与他们做个幸童,也一样的吃素,就不知你要叫他们师傅?还是要他们叫你祖宗?"
  子虚瞪了道士一眼,道士呵呵乐了:"诶、诶,玩笑而已。"他自己先吃了块腌猪肉,又给子虚加片酱鹅腿。子虚没有吃,盛两碗白饭吃了。老太太看见了,忙问子虚:"敢这位小长老是吃素的?"
  子虚不好对答,道士却笑着替他答:"莫管他,他毛病多着哩。"说着,道士又塞了两块肉。
  用过早饭,老太太给两人斟了温茶。二人吃毕,再次起身告辞。老太太还是款款挽留,说自己在山上独居实在烦闷,山下的儿子、儿媳,两个月才上山一次。她希望道士与子虚能多留些时日,也好替她消磨消磨时光。
  二人吃住了人家,实在推辞不过,只得应下。
  三人在山上闲居,虽然无聊,却也自在。道士与子虚终日游园、调琴,与看园的老太太闲扯闲聊。
  不觉过了十来日,那一天,道士再呆不下去了,催促着子虚离开。子虚借机问道士将去何处?道士没有爽快地回答,只说全依子虚。子虚在这清幽的园子里住惯了,舍不得早早离开,就笑说没有要去的地方。道士没奈何,跟子虚说了段往事,还是思陆崖望尘亭里打赌的事。子虚一听,忙打断道士,说他无缘无故打趣。道士知子虚不信,也不再多言,独自起身向老太太告辞去了。子虚没有法子,与道士一起拜谢看园的老太太。老太太知道留他们不住,也不再强留,请他们吃过午饭,要亲自送他们下山。子虚依依不舍,临行前,请求拜扫那望颅塔。
  老太太既替他们备下檀香,领二人穿山廊,一路走到石塔脚下。
  塔门上的铜锁已经坏了,老太太瞅了瞅那铜锁,与他二人说:"这定是月圆之夜,出塔时弄坏的。"老太太摇头叹息,"哎!不知哪家不知事故的好人,叫他夺了头颅,枉送了性命!"说话间,她眼里弹出几颗老泪。
  道士忙劝说她:"老太太此番多虑了,那夜他与我们侮手,想再不会出塔了。"
  "这么说,你们降住他了?"老太太惊疑地问,子虚也瞧上道士。
  "降住他的不是我们。"道士微微一笑,催促老太太开塔,与子虚拈香,对着宝塔拜了三拜,进得塔内。
  阳光穿透镂空石窗,斑斑驳驳地洒进塔里,塔里昏黑一团。
  老太太摸索着来到供桌前,与二人讲:"听我爹说,这塔里的无头金佛,本来是不出塔祸害人的,不过大明亡后,再没人来祭拜他,他才开始出塔寻找头颅……"说话间,老太太点燃了供桌上的灯。
  光亮弥散开来,三人得以看清王四的肉身金尊:
  他左手钢刀,右手巨斧,浑身上下金甲打扮,身材魁梧,威风凛凛,稳站莲台。可惜手中刀斧,全都锋刃残卷了。
  子虚暗自纳罕,抬头忽见王四颈项上,顶了一颗硕大的鲤鱼头。
  "阿弥陀佛!"老太太见了那颗鱼头,也大吃一惊。
  那鲤鱼头上,两颗圆溜溜的眼珠子,直直地瞅着子虚。子虚也瞅着鱼头,知它是那夜救了自己的大红鲤。
  道士看子虚惊诧得出了神,轻拍一拍他的肩,唇凑去他耳边,低声笑说:"它是以命谢你哩,还不快还礼?"
  子虚闻言,回过神来,诚惶诚恐向着王四的金身、和那硕大的鲤鱼头,深深叩拜。道士与那老太太,也连连合掌膜拜。
  还有后事 下回继续

  第十二出 拜月


  第十二出 拜月
  "细细想来,那年若叫王四斩上一刀一斧又何妨?"子虚跟道士闲扯,"反正也死不了……"
  道士乐了,指着自己的脑袋:"若没了这颗人头,就活着也算不个人。"
  "算什么?"
  "算鬼呦!那王四不是个鬼么?"道士笑说,"再比如,给剁成了肉酱,就是长生也毫无意义……"
  "当如何?"
  "不就是死了嘛!"
  "这么说,长生不死是骗人的?"子虚有些糊涂了。
  道士一摇头,"也不全是呀,喏喏,你看你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他二人历遍青山绿水,风餐露宿,早又过去许多时日。春尽冬来,已是乾隆四十六年了。此时此刻,重上京城游玩。
  眼下日将西薄。
  "你才说,倘被剁成肉泥……"子虚问。
  "噢,即使修成不死之身,倘被剁成了肉酱,一样要死的呀。"道士呵呵乐了,"长生不死么,是说意念执著,若仅存意念,就是活着,也只能算个鬼,意念无形嘛。不过,咱既拜三清,就要讲究修身。"他拍拍肚皮,"保住这易碎的坛子,内守意念。"子虚觉得很有道理,点头称是。
  两人说说笑笑,进了安定门。
  城门上有张旧皇榜,二人凑近一看,方知是乾隆皇帝给袁崇焕平反的诏书。子虚这才明白,昔日被活剐的袁将军,竟中了皇太极反间计,他对着诏书唏嘘不断。二人早虽来过京城,但那时正值李自成妄称皇帝,据此也过了一百零七年。
  掌灯时候,街上还人山人海,果不比山野僻所。
  见了街上拖辫子的男子,子虚禁不住叹息:"往日见了这条猪尾巴,总觉耻辱难当,而今倒全无知觉了?"道士笑答:"那你就去了头发,依旧做儒生罢?"
  "这是什么话!"子虚立起两眼,"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再下虽不才,倒也……"
  "好了好了!"道士赶紧打断他,逃进旁边一家绸布庄。
  子虚问道士进去做甚,道士说要扯个布头换他旧了的包袱皮。子虚跟着道士进入布庄,道士也不遮掩,扯了二尺红绸,当子虚的面打开了包袱。
  子虚早知里是个小匣子,惴惴不安地瞄上道士。
  道士将包袱重扎到身后,一转身,看子虚目光游移不定,不由得乐了,拍拍子虚的肩:"徒弟,这匣子里的宝贝,往后定叫你看个明白,不过现在不是时候。"道士把旧包袱皮叠整齐,揣进了怀里——原来,他早知道子虚偷看过包袱里的东西。
  从布庄里出来,空中飘起零零星星的雪花。街上昏灰一团,行人见少。门脸铺子挂着的幡布幌子,上面的字已看不清。红纸灯才挂出来,既被雪花扑灭了光亮。
  子虚和道士绕进一家茶楼歇脚,还要了些点心充饥。
  茶楼里,有个少年书生热情澎湃地说着书。
  道士边吃点心,边看着说书的少年书生,与子虚笑说:"喏喏,你瞧瞧,和你那时候一模一样哩。"子虚没理会道士的玩笑,专心地听书。他细看那书生,确实与当年的自己有几分神似,一身补丁,不过削了顶发,拖了辫子。
  道士口里塞满点心,喷着渣子指上台上的书生,跟子虚说:"你要是去了发,该与他一个模样。"子虚瞥道士一眼,只作没听见,转向台上的书生,听他说了段往事。
  说得是十年前,京城里有个姓吴字祯星的贵公子,与花船上的花魁娘子相恋的故事。
  那吴公子,不顾亲朋百般阻挠,毅然为花魁娘子赎身,并按大婚之礼娶她做了正室。可惜花魁娘子无福,嫁给吴祯星不出一年就病死了。从那之后,吴祯星既不读书也不交友,连亲生爹妈都不管了,整日在花街柳巷流连,渴望觅见旧人身影。不觉间,过去了十年……
  "这吴公子真可谓至情至真啊!"子虚不禁感慨一句。道士赶紧拍拍子虚的伏在桌上的手,"别乱发感慨啦,天色不早,咱找个店铺住下罢?"
  二人掷下书钱,转到街上,连问了几家客店,全都客满。
  黑云压上来,天色愈昏黑,雪也越来越大。
  道士促趱子虚,自己却捂着肚子说要出恭,急忙忙扎进胡同解裤子。子虚阻止道:"师傅!这里不比荒郊野岭,岂容散漫?"
  "怕他怎地?"道士已解下汗巾。子虚按住道士的手:"怕倒不怕,可天这么寒,万一后面受了邪风……"
  "对对对!我倒一时忘记了!"道士拎着裤子窜入胡同,寻茅厕去了。子虚在胡同口等待,等了许久还不见道士出来。
  "师、师傅?"子虚有些不耐烦了,对胡同里低唤一声,无人应他。他往胡同里紧走几步,放大声音呼唤道士,还是无人答话。
  子虚正在张望,身旁一扇吉祥门霍地开了半扇,门里挤出个身穿狗皮袄的中年男子。男子打量子虚,招手笑道:"呦,还道谁呢,原来是个小师傅。"子虚向男子起手。男子笑着点点头,上前拉住子虚:"小师傅,天这么冷,你还是进家来暖暖吧?"
  子虚打量男子形容猥亵,不像个好人,忙挣道:"不叨扰了,我师傅还……"
  "什么师傅?"男子立刻立起眉毛,两手扯着子虚往自家门里塞,"你先进来,你师傅来了我再唤他!"
  "这……"子虚挣不过男子,凭对方拉扯进来。
  男子回身闩好院门,扯着子虚往里来:"你在外头是等,里头还是等,何苦受冻?难道你预备在雪地里过夜?"不待子虚多说,男子已推子虚进了跨院西屋。屋里火炕上,坐着四五个俊美的小僮。
  几个小僮见男子进来,慌得一个个跳下炕来行礼,有个小僮竟慌得连鞋子也不及穿。男子一推子虚,嘱咐几个小僮:"这是新来的,先准备准备,再跟他说说规矩。"小僮喏喏应下,送男子出了房,转身对子虚又是扯胳膊,又是摸腰身。
  "各、各位,这是做甚?"子虚两手乱搪乱挡。
  一个小僮抢下子虚的书箱,一把撂到地上,冷笑道:"做作什么?这儿可不是你卖弄斯文的地方!"子虚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另一个小僮又凑上来说:"他叫艾官儿,专会吓唬人!我叫芳官儿,你有什么话就跟我说。"子虚盯着芳官动了动嘴,还没说什么,芳官就看着他笑了:"这姐姐,你是自愿投到这儿的,还是……"
  "咳!他定叫老道卖了,你瞅瞅,他也是个道士来着!"又一个小僮乐呵呵插了嘴。
  "莺官儿胡说!"第四个小僮开了口,挤到子虚跟前,拍着胸脯笑说:"我是芩官儿。"他指定身后一个嘟着嘴不言语的小官儿,"那个叫蕊官儿,前儿才来的。"
  四个小官,拉着蕊官叽叽咕咕地议论子虚,说的话也莫名其妙。子虚坐在炕上,竟一些儿也听不明白。
  "列、列位?"子虚一拱手,"敢问你们这里是个什么所在?"
  艾官指着子虚鼻子冷笑道:"装什么!好人怎么来这儿?你问谁去!"芳官忙拦着艾官:"少说些!"又转向子虚,"外头天寒地冻,你还是先洗个热澡暖暖身?明儿个再分辨?"子虚回说:"烦你费心,只是我师傅他……"
  "快别提什么师傅了。"芳官低声告诉他,"进来这里,师傅只有一个。"
  "哪一个?"
  "就是才领你进来的那个。"芳官说完,其余几个推搡着子虚去了隔壁。那里早备下热腾腾的洗澡水、毛巾、香胰。小官们各自分工,把子虚赤裸裸地抛进了大木桶。
  "在、在下自己来便可?自己来……"子虚捡毛巾遮住身体,红了脸。
  "这可由不得你!"艾官一把夺过子虚手里的毛巾,甩给蕊官,"给他搓澡!"
  蕊官不敢说话,嘟着嘴给子虚搓洗。另几个则按着子虚,不叫他乱动。芳官和芩官取来了干净光鲜的衣裳,叫子虚换上。
  子虚一看是旗装,以为要剃头梳辫子,说什么都不肯穿。哪里由得他?几个小官齐动手,两三下给他换了,还给他扎了辫子,只是没去发。
  莺官拍着子虚的背笑说:"放心、放心,明儿洗净了直裰,还叫你换回去呢!做个'别有韵味'来着?"他说着说着,忍不住喷笑出来,一骨碌滚倒炕上,揉着肚子哈哈大笑。芩官推着他,笑他是个没正经。子虚虽不太明白,倒也跟着他们笑了。
  几个小官叫子虚跟他们睡通铺,子虚总担心着玄机道士,迟迟睡不着。天渐渐入夜,身子才变得懒散,不觉间睡着了,雪也不知几时停了。
  睡梦中,子虚听见身边传来响动,却没太在意,过一会儿又觉有人推他。他迷迷糊糊睁开眼,见蕊官近在眼前。
  "何事?"子虚揉着眼问。蕊官指了指身后,芩官凑了上来,低声招呼:"快来快来?"子虚披着衣裳随二人出去,看艾官、芳官、莺官已在院子里。院子当中还置了张三脚高几,几上一只小铜鼎。芳官拉着子虚说:"你也来拜拜,早日子出去吧。"子虚不知他们要干什么,学着他们的样儿拈了三柱香,对云里一点月芽拜了拜,又听身边的蕊官嘟囔了几句,说的什么相公之类。
  子虚方才醒悟,自己是误进了男巷。他怔怔半晌,莺官催他上香,他才木木樗樗地把香插进小铜鼎,问几个小官:"这月亮是女子拜的,你们怎么也拜?"
  艾官冷笑道:"进来这儿,和女子无异,拜一拜好早日离开。夜晚行事,免得那老不死的看见!"他说完,甩袖子去了后院。子虚问他哪里去,他冷冷一笑,没答话。还是芳官告诉子虚,艾官陪客去了。子虚一听,心上顿时冷了半截。
  几个小官等檀香燃尽,各自收拾干净,领着惊呆的子虚回房去了。
  第二日,鸡鸣过,天际还未泛白。
  屋里黑黢黢的,犹如夜半。子虚愁闷了一晚上,才要掖被子睡去,那穿狗皮袄的中年男子突然踹门进来,手执竹竿把个芳官、芩官、莺官、蕊官连骂带打地轰了起来。子虚也没逃过竹竿刑,揉着疼痛直言几句,却招来一顿毒打。多亏艾官披衣从后院赶来,联着其他小官跪地求情,男子才肯放过子虚。那男子还给子虚取了新名,叫作芸官,又着芳官、蕊官给子虚换上道服、包好南华巾、腰里系紧熟丝绦,轰着几个人一起到前院子吊嗓排戏。
  懵懵懂懂混了半日,天色眼看擦黑。男子又叫子虚怀抱古琴,跟他们同去戏园子。子虚想寻机脱身,收拾停当,跟他们走了。偏偏演扇子生的芩官叫客人拉去,男子一时抓挠不着,推了子虚。
  子虚害怕男子的竹竿,硬头皮演了柳梦梅,后来替蕊官做贴旦,演了红娘。好在白天时候,他听小官们唱了这几出戏,略记下一些,不然定要招来毒打。他心里叫苦叫屈,不期又叫个三十出头的贵公子瞧上了。还没散戏,中年男子就催促子虚洗脸换衣裳,着人压他回了男巷。子虚倒也顺从,琢磨去时没机会逃脱,回时可借男子不在,偷偷溜走。谁料他才回来,那男子就领着几个小官进了门。
  中年男子知子虚不肯就范,把客房门窗通通反锁了。子虚只好陪那贵公子喝酒,希望能灌醉对方,逃过一劫。可那位贵公子并不上当,执酒盅对子虚笑说:"你这样儿没出过门儿的小相公,我见多了。无非使酒脱难,性子烈的就寻死觅活。说开了么,大家都是男人,何必如此?"说着说着,他就伸过手来,一把拥住子虚。唬得子虚冷汗直流,口里不住念叨:"善哉!善哉!在下岁数作你老祖爷都绰绰有余了,岂可做有悖伦常之事?"
  "什么?"贵公子也没听清子虚叨叨些什么,眯起眼睛亲吻子虚。子虚赶紧捂上贵公子的脸,颤惊惊道:"这、这样唐突,在下着实受不住!"
  "你欲意何为?"贵公子停了动作。
  "这……这……"子虚支吾半晌,吐了句,"不知公子姓名?"
  贵公子闻言,愣了愣,搂着子虚乐了:"敢情这儿还有不认得我的?"他抬一根手指头,勾起子虚的下巴,强扭过子虚的脸,盯着子虚的眼睛笑道,"我只需知道你叫芸官,你呢,不必知道我是谁,这不更有意思吗?"他把子虚推倒炕上,两手乱扯子虚衣衫,还笑说:"你这小相公真有意思,弄个道士装扮,要叫衙门看着,非拉你砍头不可!"子虚一听这话,更是无处招架,唯缩紧身体,内心凄楚,莫可名状。正在万念俱灰之际,忽听贵公子念叨了句:"芸官儿呀芸官儿,你怎么跟我娘子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莫非天意不成?"
  "且、且慢!"子虚转向贵公子,"在下知道了,你是吴祯星!"
  "呵呵呵。"贵公子盯着子虚,"知道又怎样?还叫我放了你?"
  "不、不!"子虚也盯着吴祯星,"你到这地方,无非欲觅故人身影。人死不能复生,你这般也是枉然,不如……"
  "怎样?"
  "在下有位师傅,道行甚高……"
  "那个龟奴?"吴祯星乐了。
  "非也非也!"子虚解释,"在下是道士,他怎是我师傅?在下是叫他骗进来的!不然放着好人家不做,平白的谁做这勾当!"
  "进都进来了,还说什么?"吴祯星又要拥倒子虚。子虚赶紧扶住他:"慢、慢!"
  "还要怎样?"
  "你放过在下,替在下寻着师傅,在下请师傅做法,叫你夫妻相见?"
  吴祯星搂着子虚笑说:"我的乖乖,你师傅怎肯听你的?必是哄我。"
  "决不哄你!"子虚壮大胆子,盯上吴祯星,"你要想清楚,破镜重圆只在你一念之差……"子虚观察着吴祯星,看他歪去一旁,便故意挺直腰板,"在下进来了,也不怕什么,只是你……"
  "好!"吴祯星拍着炕说,"我赎你出去,不过你要先与我立字画押,免得说嘴反悔。"子虚应了,吴祯星着他磨墨,自己亲写了两份字据:小道张子虚误入伶班,书生吴祯星为其赎身、寻师元丹丘。张子虚应吴祯星,夫妻重聚。若一方反悔,凭此字据或告官府,或由受害方自行处置。大清乙酉年,十二月初八。张子虚、吴祯星。
  子虚看过字据,觉得可气可笑,草书了自己的姓名。吴祯星还信不过子虚,还叫他盖萝印,子虚又按了手印。字据各自收下,吴祯星肯放过了子虚,但没有离开,搂着子虚和衣而眠,弄得子虚一夜没睡稳。子虚暗骂他没信用,可事已至此,也别无它法了。
  翌日清晨,天还没亮,吴祯星就亲自回家取来银票,替子虚赎了身,小官们个个欣羡不已。
  且说吴祯星,在回家路上威胁子虚,倘言而无信,还要原价送子虚去作相公。回到吴家,吴祯星派了几个得力家丁,到外面打探玄机道人的下落,自己还整日沉迷酒色。他怕子虚逃走,到哪里都领着子虚,连睡觉也要拉上。酒肆茶馆到还好说,那些青楼楚馆,子虚见了就要皱眉。惶惶过去三天,子虚再受不住了,对吴祯星说:"吴公子,你沉迷声色犬马不能自拔,倘重逢故人,还有何面目相见?"吴祯星先不肯听,后来觉得很有道理,竟收敛了行为。
  那一日,吴祯星的家丁总算找到了玄机道人,领了来与子虚相认。子虚一见玄机道人,两眼都要涌出泪水,他把近日经历尽情诉给道士。道士拍着他的肩笑说:"徒弟不要悲伤,幸而缘份不薄,多亏吴官人相助啊。"
  原来自那日子虚被强骗进男巷人家,玄机道人等不着他,便自己寻客栈住下了,连日里也各处寻访,不期遇着吴家家丁。
  玄机道人向吴祯星起手道谢。吴祯星却不还礼,打量着道士悄悄跟子虚嘀咕:"还以为你师傅是个花花肠的糟老头儿,不想比你还俊,难不成你们两个是……"
  "休要胡说。"子虚红了脸,一旁稳住吴祯星,转去对道士说了立字据的事。道士拉子虚去角落,低声说:"你平白应他做甚?这不是强人所难?"子虚说:"若非他替在下赎身,只怕……"道士更放低声音:"胡说什么,也不是给谁卖进相公巷的,赎什么身?你是叫姓吴的吃上了!"
  他两个争执不下,吴祯星突然插了话:"我说你俩有完没完?别忘了还有画押的字据呢。"他从怀里抽出一张写满字的纸,旗子似地在两人面前挥了挥。
  "怎么,你还给他写了卖身契?"道士转问子虚。
  "不是卖身契。"子虚当着吴祯星的面,将来龙去脉又说给道士听。道士撇撇嘴,向吴祯星挤一挤笑:"事情么,贫道知道了,不过要吴大官人准备一番才好。"
  "准备什么?"吴祯星问。
  道士笑说:"香炉一只、落地屏风一个、佛香三柱、美酒一壶……"
  "这有何难?我就叫人预备!"
  "慢着!"道士乐了,"听贫道说完?"子虚疑惑地盯着道士,道士看一眼子虚,继续说:"香炉要镏金的博山熏炉;落地屏么,须得素纸屏心;佛香需太真天香,八种各三柱;至于美酒……美酒就要重酿半年启缸的东阳罢。这些物件放去前头厅堂,待今夜子时,月亮出来方可做法,若不见月……"
  "怎样?"吴祯星问。
  "就要再等一夜。"道士对吴祯星说,"不过有一点,你务必应贫道。"
  "何事,请讲?"
  "一旦相见,切不可近前。"
  "这……"
  "你不能应,贫道也没法儿了。"
  "……好、好吧……"
  三人商量停妥,吴祯星着人置办东西去了,子虚和道士则在客房里叙话。吴祯星怕他两个趁机逃跑,不但用木板十字钉死了门窗,还叫几个魁梧的家丁在外面盯梢。
  道士在窗纸上戳个小洞,觑眼朝外面窥探,见六七个身材魁梧的壮汉在房外廊子里溜溜达达,有几个,手里还提着家伙。
  "这姓吴的疑神疑鬼,真他娘难缠!"道士窥着外面,砸了咂嘴。
  "你有什么法子?"子虚近前来问。道士手抠着窗纸上的小洞,撇撇嘴:"什么法子?本想拿捏拿捏他,寻机抹油的,谁知他这样精明?眼下……"道士循小洞往外望了望,又打量起子虚,嘿嘿乐了,"眼下倒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
  道士笑着对子虚耳语几句,子虚登时通红了脸:"这、这如何使得?不行不行!"
  "诶!"道士拉住子虚,"你都作了芸官儿,还有什么不行?谁叫你给他写了卖身契?不想吃官司,只有这样方可脱身?"道士也不等子虚应下,一掂手里的秃鬃拂尘,拂尘转眼成了一叠女装,又有珠环簪饰。
  子虚见状,只得接过那叠女装:"只是……只是这声音……"
  "这个不妨事。"道士笑说,"我有转虚为实之法。"
  晚饭时候,家丁启了房门,安排两人吃饭,只待子时更筹响起。
  子时刚到,家丁又进来,请两人厅堂里去。子虚抬头看夜空中弯月明朗,叹息地摇了摇头。
  厅堂里灯火通明,正中一张檀木框素纸屏心落地大屏。屏前一条花梨供案,案子中央一只镏金博山炉。炉两旁各有四组佛香,共二十四支。炉前一只天青铀玉壶春瓶,旁边还有两个同色铀的酒盅。
  "你要的全备下了,快开始吧?"吴祯星靠在上座一张交椅里,笑看道士,"你徒弟使了我三百两银子,你要是有胆骗我,官府也不需去,就……"
  "若失前言,我师徒俩从此不做道士。"玄机道人打断吴祯星的话,"我们就剃个跟你一样的阴阳头,与你作相公,凭你戏耍,但不知你养不养得起我们?"子虚听了这话,斜眼瞪了道士一眼。道士也不理会子虚,笑着跟吴祯星说:"要不要再立个字据划个押?"吴祯星乐了,打量着道士缓缓走来,一指道士鼻子:"你真是大言不惭,也不必立字画押了,且看你耍子?"
  "如此,贫道献丑了?"道士向吴祯星起手,既朝子虚递个眼色,二人各饮下一盅美酒。吴祯星也不言语,靠在旁边的太师椅里观看。道士吩咐廊家丁,把案子、屏风往角落里挪去些,又着人熄灭了厅堂里的灯火。
  一时间,厅堂里黑压压一片。
  道士屏退众家丁,自斟一杯美酒,袖子里抽出个火折子,嚓地搓燃,投进酒盅,酒盅即刻成了盏酒灯。灯火不甚明,只照得供案与落地屏风周围一小圈桔色光晕。
  道士拈起最左边的三柱香,酒盅里蘸一蘸,香燃起来,白烟袅袅升腾。道士口里念念有词,边念边移开香炉盖子,插了香,又从左到右的顺序分别请香祝祷。直至二十四只香全插入香炉,道士才从怀里取出另一张黄纸黑字的符,对着符低声念几声,蘸着酒盅里的火,一股脑地投入香炉。香炉里哧的一声,二十四柱香全成了粉状,却还袅袅腾着烟。道士扣上香炉盖子,就着酒盅里的火点燃一支红烛,熄灭了酒灯。
  "花魁娘子快快现身!"道士落下话音,将红烛移近落地屏风。屏风素纸屏心上,忽悠悠闪出个女人的影子。
  坐一旁的吴祯星见了那影儿,哑哑惊呆半晌,不由得站起身,对影子开了口:"浑家?浑家果真是你?!"
  "……是奴……"女子细细的声音从屏风后飘出来。吴祯星喜得赶上几步:"浑家可出来相见?"影子没答话,微微晃了晃头。道士插嘴说:"人鬼有别,之前不是说好不可近前的?"
  "道长!我知你手段了!"吴祯星给道士跪下作揖,"求你让我们见见?"他膝行向屏风,"浑家!浑家?你可知我为你患相思症多年了……"说着,泪如雨下。
  影儿低低叹息一声,启口道:"奴家命薄,无福侍奉官人,虽已成鬼,却时时无不挂念官人……你的病,奴尽知矣,不过……"
  "不过什么?"吴祯星盯着影子问。
  "不过人鬼殊途,还是莫相见为好?"
  吴祯星一听,索性攥紧拳头,起身直扑屏风。道士吃一惊,跳上去抱住他:"你要干什么?"
  "见自家娘子何错之有?"吴祯星用力争开道士,直奔屏风后面。慌得道士忙吹灭了唯一的灯火,厅堂里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浑家?"吴祯星够着两手在屏风后一通乱摸,左左右右,什么都没摸着。他不死心,又上上下下地乱够乱摸,忽听叮咚声响,心知是环佩之声,便敛住气息,循声悄悄摸去,蓦地摸着了两个东西。那东西才被他碰着,慌慌地要往后退,却给他一把死死攥住。他细细一摸,方知是两只人足,再往上摸,是绸裙子,裙子下还有两条腿。喜得他搂住两条腿:"浑家,我记得你裙下原是一双金莲,如今怎么变得这么大?倒像男子一般。"
  那双足、腿,哪里是花魁娘子的?竟是子虚的。子虚与道士早定下暗号,一旦灯火熄灭,子虚就躲去屏风后,从书箱里取出钗裙穿戴起来。诺大的厅堂,只有一盏灯,烛火昏昏,映得影子绰绰约约,哪个认得真?
  子虚生怕吴祯星识破骗局,早出了一身冷汗,僵直着身体惶惶道:"……奴、奴家已成鬼,自与人时不同……"
  "有理。"吴祯星两手撮弄着子虚的裙子,渐渐摸上身,温言细语道,"作官人的看不见你,摸一摸也好了。"子虚左右挣不开,忽听道士开了口:"吴官人,贫道让你见她一面就是!到时你若想摸她却也不迟?"吴祯星听道士这样说,果然放下两手,毕恭毕敬地撤去两步。
  道士从怀里摸出一张黄纸黑字的符,低声念几句,投入了香炉。
  香炉中才要尽断的白烟,再次升腾。道士隔着屏风点燃红烛,移近灯火。屏风另一侧,霍地明亮起来。吴祯星看清了眼前的"花魁娘子",不禁大惊失色,跌坐地上。
  原来他面前的花魁娘子,身形依旧,不过脖子上顶着个死鬼头颅。面色青森,眼睛滚圆、眼角裂开,还有鲜血淌出,嘴唇也鲜红鲜红,两颗尖利的獠牙向上龇出嘴唇,鼻孔不住地流着鲜血。
  吴祯星指着子虚:"浑、浑家,你怎么成了这个鬼样?!"子虚不知究竟,还凑上来问他:"官人,奴成了哪般?"
  吴祯星一听这鬼声鬼气,也没胆子说话了,爬起身扭头就逃。
  道士看吴祯星逃走,嘱咐子虚立在屏风后暂不要动。他掀开香炉盖子,食指蘸香灰,在子虚的影子上点了人的五官,又用剩下的香灰泼上那素纸屏心。屏风上,子虚的影子忽悠悠飘下来,化作个轻飘飘的花魁娘子。这花魁娘子盈盈飘出厅堂,追吴祯星去了。
  "那影子去做什么?"子虚拖着裙子走出屏风。
  "定然找她官人去啦?也许追去了阴司也未可知。"道士哼笑着张望吴祯星消失的方向,"这吴祯星,还真个无真心,见娘子变鬼就怕成这样?"他呵呵笑个不住。
  "既如此,在下也随他望望去,一刻就回。"子虚脱了女装,换上道服,背书箱要走。道士一把扯住他:"望个什么?"
  "望望昔年赵家的琼华小姐。"
  "咳!你怎么还忘不了她?"道士将簪环女装团作一团,依旧变作拂尘,"那年逃出来已是万幸,你我此时不溜,更待何时?"道士拉上子虚,一径潜出吴宅。
  街上冷得很,没一个行人。蒙蒙脉脉的白雾,笼罩着前方。嗒嗒嗒,卯时更声响起。打更人穿着破棉袄,与子虚擦身而过。
  街边不远处,一户人家吱哑哑地开了门,一只灯笼挑上门梢。子虚眯眼睛望去,见幌子上补了四个大字:久远书屋。
  道士也看见了那几个字,点着那铺子笑道:"开门这么早,想必要赚钱赚得长久哩。"子虚不理道士的玩笑,只回说:"在下书箱里有几本书,背着实在累人。前些日子独自烧了些,还剩几本,烧也是烧,不如送他作个人情。"
  "几本破书也做人情?你呦你!"道士要嘲笑子虚,子虚却摆摆手:"此人情非彼人情,学问无价。他能叫久远书屋,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况……"子虚笑了,"况在下这几本破书,还是前朝的珍本、孤本呢。"二人说话间进了书屋。
  铺子老板听有人进来店铺,忙过来招呼,却吓了子虚一跳。原来这铺子老板,竟是昔日在无解山上给他讲故事的那位"老先生"。子虚认出了他,也没有说破,掏出自己珍藏多年的书,连同自己亲写的话本子,全给了他。
  铺子老板还同当年一样,头上带着宽沿斗笠。他俩手摩挲一番子虚的书,回身取了些银钱给子虚,子虚推说不要。
  那老板双目具盲,听声音便听出了端倪,心知是子虚,也没有道破,捧着银钱硬塞给子虚,子虚不受。两个推让一阵,道士看不下去了,索性伸手抓起把铜钱,往怀里一揣,铺子老板方收起剩下的碎银两。
  月向西斜,逐渐暗淡,慢慢成了浅白色。道士和子虚行一路,街上依旧安静,唯独一个月亮门前热热闹闹。
  两人赶过去一看,方知是座戏园子。子虚认得那是自己曾唱戏的园子,摧道士进去。二人便掷下铜钱,随人群涌进园子,看台上正演《长生殿》呢。
  子虚抻脖子往台上瞅了瞅,认出扮杨玉环的是芳官,装李隆基的是艾官。下面芩官、莺官、蕊官坐了一排。他们演得动情,看得也动情,全没注意到子虚。
  道士望着台上的芳官,对子虚笑说:"这个太真还真有些儿像哩,可惜个子小了些。"
  子虚悄悄说:"有没有法子救这些小官脱离万劫苦海?"道士以为子虚信口乱说,没太在意,摇了摇头。
  子虚扯一扯道士的袖子,又问一遍。道士才答:"人各有命,强求不得。"
  子虚还要分辨,道士看着台上的杨玉环,抬手打断了子虚的话:"月明暗夜、玉出顽石、莲生泥泽、虹显雨后、美人常给世人妒,才子总叫众生欺。大凡曼妙之物,皆在污沼之间,此谓常理也。况且……"道士一指那些小官,"况且救得他们几个,救不了普天下的苦人,还是听凭造化罢。"
  东方既白,两人将要出戏园子,忽听莺官上台唱道:"你本是蓬莱籍中有名,为堕皇宫,痴魔顿增。欢愉过,痛苦经,虽谢尘缘,难返仙庭。喜今宵梦醒,叫你逍遥择路行。莫恋迷途,莫恋迷途,早归旧程……"
  子虚听罢,心头一颤,却不晓得因何而颤。他合十双掌,对着天际一牙浅淡的白月祝祷了几句,追随道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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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出 生节


  第十三出 生节
  山涧长流,翠石俊秀,野间花蕊新发,转眼又值五月初。耳边紫燕呢喃,只是不见燕的踪迹。循山间石阶蜿蜒而下,阳光逐渐明朗,斑斑驳驳蒂洒来,视野也跟着变得开阔。
  正前方平阳地里,有棵虬曲老松,松下一座茅亭。玄机道人与张子虚出了山,踮着脚经过一条细窄的石板桥,到那茅亭里歇脚。
  子虚撂下书箱,平放了古琴,座到廊上,依着亭柱子擦汗。道士用袖子扇着风说:"哎呀呀,才什么时节,就这么热啦?"边说边在子虚对面坐下,还解了得罗,敞怀吹风。
  "走了一大早,自然要出汗。"子虚说,"对了,先前出京时却忘了问你。"
  "问什么?"
  "当初在下扮了女装……那声音是如何蒙过吴祯星耳朵的?"
  道士呵呵乐了,摆摆手:"那个呀,不是说了么,叫转虚为实之法?"
  "何谓转虚为实之法?"
  "喏喏,我燃的那几张符,是当初蘸着勾魂摄魄香的香沫儿,儿写出来的,它跟太真天香混到一处,可叫无形意念显形,谓之转虚为实。"
  "这么说,那都是吴祯星妄想出来的?"
  "是啊,他想见花魁娘子,又不想见她。"
  "怎么讲?"
  "想见她,是忘不了她的美貌,不想见她,是怕她约束自己。所以啊,那声音娇滴滴,那张脸么,嘿嘿!就吓死人啦!"
  "那么你我为何……"
  "万物都有相生相克之理。"道士笑说,"勾魂摄魄香生虚色为实色,又被酒气所克,咱之前不是各饮一杯酒么?"子虚领悟地点了点头,听道士又说:"不过啊,你那芸官儿的名字绝好,不如往后就叫芸官儿?"道士呵呵乐着移去子虚身旁,一手勾上子虚的肩,"哎,芸官儿,为师的还绞尽脑汁地给你作了首诗呢。"
  "诗?"
  "然也。"道士想了想,摇头晃脑念起来,"相公似姑,似姑非姑。非姑是公,谁辨母公。"
  子虚一听,登时气绿了脸,道士还得意地问:"怎样,好罢?"子虚咬着牙恨道:"好!好得很呢!"说完,背书箱独自走了。
  "诶!等等为师呀,芸官儿!"道士手摇拂尘,乐呵呵地追来。子虚也不理会,只管趱步前行。道士看子虚生气,撇撇嘴不再多言。
  两人一路行走,谁都不跟谁说话。
  到了江边,子虚雇一条乌篷穿,跳上船板就吩咐船家开船。道士一见船要走,知道子虚有意抛下他,也不说话,跳上了船。
  船只一路渡江,行了两日,到达阴山地界。
  道士追着子虚上河埠,沿路行走。到了晌午饭时候,子虚也顾不得饥肠辘辘,还气哼哼地赶路。
  道士观察着子虚,再忍不住了,快步上来对他说:"都过那么些天啦,你也忒能赌气!看子虚不理会,他又笑呵呵地闲扯了一阵,还胡编了两个笑话,自己乐了个东倒西歪,可子虚笑也不笑。道士不死心,还对着子虚大声地说说笑笑,直引得路人侧目。
  子虚给道士闹得受不住,只好堵着耳朵,捡一家小馆子躲进去。
  道士要了个糟鸡,子虚一瞪他,他便改要了碗菜粥,子虚也要一碗菜粥。二人吃毕,正要会账,就见一群手持刀枪棍棒的人呼啦啦涌进馆子。
  道士招呼来小二,汇了帐,笑说:"你这店不大,生意倒红火。"
  小二一听,乐了,恭了脊背,放低声音跟道士和子虚说:"人官,侬勿知哉个!伢赖村里要开平安戏……"子虚插嘴问,何谓平安戏?小二给他解释,平安戏是他们村里驱瘟鬼、消秽气的祭祀戏,因在五、六月这两个凶时做戏祈祷,所以叫做平安戏。小二接着说:"丫到葛个日脚,村里都要张告示,招募些在行人……"
  五年前,村里做平安戏那天,有几户人家的小孩儿莫名失踪了。第二日清晨,有个撑船的去江里撒网,船行到芦苇垱,竟如何都拉不上网子。撑船人忙叫了些村人帮忙,大伙儿都说他捕着了大鱼,一个个帮他拽网,争着要看,可提上网子一看,网着的哪里是什么大鱼,竟是个死孩子。这孩子,正是前日开戏那天,丢失的几名小孩儿中的一个。后来的几年,每到开戏那天,村里都会丢失小孩儿。
  小二说:"夯个娃娃,弄得血乎乎,糊夺夺哉!唬煞人哉!伊姆告去衙门,县老爷着人葛块首、夯块首地弄个半年,也勿找到偷儿,保长便想出个招募在行人地法子。伢听个老倌讲,牵娃娃地勿是人,是看戏文来地措老头。听个老倌讲,伊夯卯亲眼看着个白衫措老头拎个死娃娃,伊慌人西拉咯躲去弄堂里,没胆作声!"
  小二指一指那些身带家伙的人,"喏喏,夯赖都是来揭告示地。"小二又看着他们摇头撇嘴:"说夯赖是在行人,伢看勿像,八成冲银子来充数哉个。"
  道士笑了,"这么说,赏钱很引人哩?"
  小二也嘿嘿笑了,伸出十根手指头去道士眼前晃了两晃。道士盯着他的手指头,笑着惊道:"怎么,十两?"
  "乱说三千!十两好叫人变死去哉?"小二翻了翻两手掌,"丫千两银子!"
  "果然是好买卖!"道士惊叹。
  "啥好买卖?"小二更压低声音,"道士先生侬看看?"他再一指那些人,"都晓得蚂蚁抗得起鳖头,伢看咯,唬人哉!"
  "怎见得?"子虚问。
  小二答:"告示上说咯明白,散咯戏,村里丫娃儿勿少,赏银五百两。捉着牵娃娃地措老头,五百两。丫娃勿少、捉着牵娃儿地,才丫千两。为葛个,夯赖猪咬杀羊、羊咬杀狗!噫!啥劳什!"小二摆摆手,"多管闲事多吃屁,少吃咸鱼少口干!"他就此闭嘴,到别处招呼客人去了。
  道士听小二一番话,却也有心揭那告示,但他并不张扬,谎说要去登东,一个人溜到弄堂里,偷偷撕了张告示,笼进袖里,若无其事地回来招呼子虚。子虚只跟着道士出了馆子,还是不跟对方讲话。
  过了晌午,村中人迹见稀——想害怕游魂野鬼之故,全回家看孩子去了。
  一些手提刀枪棍棒的男女,在巷子里、河埠边,来来回回乱晃。他们一个个圆睁了双眼,警惕非常。
  行了不多久,忽听咣咣咣的锣鼓声,闻声寻去,原来河对面有间土地庙,庙前一座戏台,台上正上演日间的戏目呢。
  道士望一望,看演得是《琵琶记》。那些伶人演得出神入化,可惜河道里没一只专门来看戏的乌篷船,河岸上倒有五六个人,搭手观望着,望不多时,人也都散净了。
  道士张望一番,发现不远处有架拱桥,便招呼子虚赶去对岸。子虚不大喜欢乱部的戏,不想看,脚步挪得磨磨蹭蹭。道士想他还在赌气,笑着拉上他:"快去快去,过会儿给你看样好东西。"子虚疑惑地抹了道士一眼。
  两人下了桥,道士才笑着背过身,从袖子里取出那张告示,递给子虚。子虚接来一看,既皱起眉头。
  "哎呀呀,芸官儿好不孝顺!竟不与师父说话了?"道士见子虚没有理睬,索性夺过告知,笼进袖里,"你往后就这样做哑子了罢?你皱呀皱眉头,到底意欲何云?"
  子虚瞥一眼道士,盯上台上伶人,冷淡淡开了口:"哑子不做,在下也不肖你赔罪,且把那紫檀匣子打开来,恭恭敬敬地让在下看上一看……"话才出口,子虚即刻闭了嘴。
  道士笑了:"这个么……倒也不难。"他凑去子虚耳边,压低声音,"不过你要先与贫道了这一桩孽缘,赚下这一千两银子。"
  子虚更不示弱:"就怕你反悔。"
  "诶,你几时学了吴祯星的臭毛病?决不反悔!"
  子虚想了想,道:"好吧,你先给在下看来?"
  "才不是说了,先了事的么!"
  "先看匣子!"
  他两个也顾不得看戏了,一旁嘀嘀咕咕争执半天,谁也没有争下,只得拍翅单飞,各奔了前程。子虚不管道士,独自到临河的街上寻驿馆歇息去了。
  道士也就此抛下子虚,什么前缘后果,全不管了。他拿着告示到县衙里先注了名,又返回戏台后面的土地庙。
  进来庙门,迎面一间大殿,左右各有间偏殿。大殿里供奉着土地爷,偏殿里却只有石供桌,没有神佛像。
  傍晚时候,土地庙里逐渐聚集了些人。
  道士蹾在大殿檐下的角落处,观察着那些人,知道他们都是接了告示的。那些人成群结队,看他们的样子,一个个全都身带家伙;再听听他们说的,尽是些捉鬼拿脏的心得。道士想跟他们讨讨近乎,也好套出些内幕消息,可那些人狡猾的很,凭道士怎么油嘴滑舌,他们就是不肯吐露半个字。
  道士只好笑着跟他们撒谎,说自己是游方的云水真人,又说闲坐着实在无聊,建议猜拳投宝做消磨。
  有个无聊的,好死不死搭了话:"好是好,不过没有罗汉豆。"道士笑说:"这有何妨?不过玩儿玩儿,石子代替也是一样的。"几个坐不住的听了,纷纷围过来跟道士猜石子。道士也不再提孤魂野鬼偷孩子的事,专心跟他们猜赌,渐渐地,吸引了许多人游戏。不仅有揭告示的,还有才换台歇息的伶人。
  道士施展手段,每局必赢,那些人一个个按耐不住,都要跟道士一决高下。待玩到酣畅淋漓之际,道士又重提旧话,那些人跟他浑得熟了,也不管什么秘密不秘密,一股脑告诉了他。
  有的说,偷孩子的鬼,只上夜时候才出现。白天时,在庙里歇脚等着,等戏散了,跟那些伶人进村,不过也有警惕性高的,这会子就在弄堂里、河埠边转悠上了。
  还有人说,那一千两银子听着挺多,可那么些人一分,也落不了多少,所以不抱太大希望,只求得个百、八十两,也就心满意足。
  更有的说,那些小孩子,不出家门凑热闹,决不会丢。可这村里偏有个习俗,就是夜里定要到土地庙看鬼戏,女子与小孩儿还得头插桃枝、桃叶,以避鬼。
  另一个人才输给了道士,说笑:"这本来是要避鬼,却招鬼偷了孩子。"
  旁边歇着的伶人也抱怨,说白天看戏的年年减少,村里也对他们戏班子不大上心了,还要他们自己造饭,弄得他们全没心思演戏。
  道士问:"怎么,那鬼白天不出来?这是为何?"正跟他猜赌的黑脸大汉答他:"那些个唱戏地,上庄里去到处逛荡,引了怎么些野鬼,有个别馋地不行地鬼,顺手把人家看夜闹地小孩儿领走了,好留着上庙里看戏地时候儿,当玩意儿嚼吃。"道士又问:"这么说,小孩子家只要不出门不就没事了嘛!"
  黑脸大汉跟道士猜了三局还没赢过,有些不甘心,扯嗓子不耐烦地说:"吗多废话啊!快点了,再来一摸!"道士看他没心闲扯,也不想多跟他纠缠,这一局故意输给了他,他也才肯放过道士。
  月上树梢,庙外喧嚣的锣鼓声蓦地消迹了。寂静了会儿,渐有人声近,是才扮戏的伶人、乐师们。他们叽叽咕咕说着话,绕进庙门。道士细听了听,那些伶人无非埋怨台下人越来越少,待遇越来越差。他们还说了些别的,却听不太真。
  伶人们看见揭告示的人群,并没吃惊,招呼了刚才换台歇息着的几个人,一路嘀咕着,去偏殿里换装去了。几个乐师同几个闲着的伶人,则在院子里起火造反,也不招呼旁人。戏班子匆匆吃过饭,不及刷碗漂锅,就又去偏殿扮了鬼装。
  道士看伶人们换了召丧的行头,知他们要赶去村子,忙起了身,预备跟他们一道去。
  "诶,老道,你干吗去啊?"才跟道士猜赌的红脸大汉,扎紧绦带问。
  "噢,跟去个热闹。"
  "该不会是想抢那一千两吧?"大汉单手一推道士,道士踉跄着退了两步,招来其他人的侧目。
  道士稳住脚步,忙对大汉拱手笑说:"哪里哪里,贫道跟着壮士去开开眼界,还望你多多照应?"道士又朝众人拱了拱手。
  红脸大汉一听,咧嘴乐了,一腆肚子,拍拍道士的肩:"这还不好说啊?跟着老子就行了,麻利点儿!听着吗?"道士笑着应他,待其他人准备整齐,方随伶人们排成一队,走大路去了村里。
  一路敲锣打鼓,热热闹闹。道士学着别人,也提了个灯笼,随在队尾,左顾右顾注意着。他身后渐渐跟了些头插桃枝桃叶的妇人、小孩儿。小孩儿都由个妇人领着、抱着。
  有些年幼的孩子不知事,哭闹着不叫妇人抱。妇人就吓唬那小孩:"捏撮!叫措老头捉侬!"道士听了,凑过来笑说:"大姐这话差了,贫道连半个鬼影都没见到呢。"妇人警惕地瞪了道士一眼,没答话。她怀里的孩子,却看上了道士腰里别着的秃综拂尘,哭喊着要它,道士笑着把拂尘送给了那孩子。那小孩攥着拂尘玩儿了会子,觉得很无趣,拿拂尘不住敲打抱他的妇人。妇人也不责怪小孩,只瞪着道士一顿臭骂。
  道士才要辩解,忽听队伍前不知谁人喊了一句:"有东西!林子里有东西!"道士也不顾跟那妇人扯淡了,跟紧身前的红脸大汉,随众人一拥上前。
  队伍最前面的人,挑灯一照前面的小树林:"刚才有个黑影儿闪进去了,吓死人!"众人闻言,直扑进小树林,单省了七八个人,留下看护小孩儿。那些村人,也一个个紧张兮兮,抻脖子张望着。
  红脸大汉手提钢刀,随人群冲进小树林,还不时回头招呼道士。
  众人挑灯四下里一翻了个遍,也没见着半个疑影儿。有个人忍不住骂那伶人看花了眼,才要回去,听旁边草丛里吧嗒一声。众人便要凑上去捉拿,一个没掌灯的忽然指着另一边的草窠,叫道:"那儿呢!往那儿去了!"一群人也不多想,一窝蜂地又往另一边扑。
  此番,道士却没有跟去。他看那红脸大汉撇下自己奔远,方悄悄退出树林,追赶敲锣打鼓的伶人队伍去了。
  趱一程,总算赶上。道士注意到,先前抱孩子的村民少了许多,留下看护小孩的揭告示人也渐少。他捉了个跟自己赌过石子的人问一番,才知那些村民害怕得抱孩子回家了,至于那几个揭告示的,则跑去前面将要经过的野坟地里,探道儿去了。有个胆大随行的村人讲,一会儿过了野坟地,再穿弄堂,就直接回土地庙开鬼戏了。
  道士心里已经有数,便不再多言,仔细观察周围的动静。对于这件怪事,道士大致看明白了,但他并不声张,默默随队伍去去了坟地。他要看一看,接下来的事态要如何发展。
  月忽然隐入云里,夜愈浓重。
  杂草淹路,前方薄雾弥漫,一行队伍里,没人说话。
  夜色仿佛吞噬了众人,一只只的灯笼,却于夜幕里凸现出来,好似飘游不定的鬼火。冷冰冰的锣鼓声,震得人心惊胆战。
  拨开没膝的蒿草,渐近坟地,耳边传来了呼喊、厮杀的声音,又有兵器碰撞之声。道士正暗自诧异,就见前进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道士朝身边的人低声问一句。那人没答他,抻着脖子朝前方坟地张望。
  道士只好顺着望过去,白雾稀稀,看得不甚分明。忽然,雾气扯散了,一个人跌撞过来,恰倒在队伍前边。几个没抱孩子的村人,跟随着揭告示的人围上观瞧。道士也凑了上去,见才跌撞过来的人浑身是血,早已气绝身亡。
  队伍里剩下的三五个揭告示的,一见那人死了,既亮出家伙,拥入坟地。
  又是一阵厮杀声,再没人敢近前半步。伶人们一听孩子们被吓得哭哭闹闹,就预备绕路,可有几个村人偏说,此处恶鬼最多。他们情愿冒些危险,也不想绕路。
  道士由着两方争执,悄悄躲进旁边的杂草丛,潜去坟地前头,只见先前跑进树林的一班人,正在那里厮杀。他又回头望了望身后敲锣打鼓的伶人,和那几个村民,他们似商量妥当,不顾性命,埋着脑袋哈着腰,一个牵一个地往坟地里冲。
  一时间,锣鼓声、厮杀声、小孩子的哭声,混成一片,喧嚣震天。
  夜色昏昏,白雾蒙蒙,野坟地里乱麻麻一团,谁也认不得谁,唯有得刀光剑影,灯火忽忽悠悠。不知谁人失了手,一道寒光直朝伶人队伍劈来,劈散了队伍,谁家的小孩因此失落地上。
  那家大人忙折回来营救,几个人旋转着打到她跟前,她闪身躲蔽,再看自家孩子,早不见了踪影,急得她直在刀枪密林中来回穿梭呼寻。
  敲锣打鼓的队伍,谁也顾不上谁,或护着自己,或护着自家孩子,拥拥搡桑逃出了坟地。
  闹腾一整夜,天边泛起一线白,那班打杀的人才肯散去。
  "呱!呱!"树上栖着的乌鸦,察知人迹渐消,飞扑下来啄食尸体,死尸遍野。
  道士始终藏身在杂草丛中,观察着坟地里发生的一切。他注意到,那红脸大汉也作了刀下鬼,对着大汉的尸首,喃喃念了几句经,又捡一棵枯树枝,手里掂了掂,成了原先那柄秃鬃拂尘。他把拂尘别进腰里,偷偷挪去了一株歪脖老槐的后头。
  老槐后面,有个秃坟。
  道士蹑手蹑脚地绕去秃坟那边,看不远处一个披头散发、脸上抹着油彩、身穿白衫的男子,正歪在那儿睡觉。男子旁边,还睡着个小孩儿。
  道士对那男子笑着大叫一声:"小孩子跑啦!"男子一惊,睁开两眼,左顾右顾。道士蹲下身,拍着男子的肩笑说:"看什么?"男子一怔,一把抱住旁边睡着的孩子,瞪上道士:"你、你是何人?"
  "怎么?与贫道赌石子,输了那么多局,都不记得啦?"
  "原来是长老。"男子松口气,"噢,这孩子……"
  "贫道只知道了。"
  "知道?你知道什么?"男子警惕起来。
  道士微微一笑:"早先么,贫道以为偷孩子的,是你们这戏班子里的人。不过现在么,知道不是你们,是……"
  "嘘!嘘!"男子示意道士禁声,"不能说!不能说!要不然……"
  "怎么不能说。"道士偏扯大了嗓门儿,"不就是衙门里的官老爷自己搞出来的么!"
  男子闻言,沮丧地叹息一声,才要跟道士说什么,那小孩儿忽然醒了。
  小孩儿看见扮鬼的男子,哇地哭起来。道士和男子不知所措,耐着性子哄了半天。两个人好容易寻着小孩儿的家,男人把小孩留到门口,叩响房门,领道士躲去了旁边。
  那家大人开了门,一看自家小儿回来,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拥住小儿就是一阵恸哭。小孩儿懵懵懂懂,嘴里直叫娘。那家大人忙揩干眼泪,对着南方深深拜了几拜,抱着小儿进家了。
  回土地庙途中,男子告诉道士,他们年年都到这村里来演戏。还没出这档子事时,大家警惕性不高,放任小孩子到处乱跑……
  五年前,戏班子扮了鬼村去里招丧。后来,听村里人说,几家人丢了孩子。待到第二年,戏班子再来这村里演戏,特别留意了一番,发现只有他们进村招丧时,才会丢失小孩。伶人们还发现,偷孩子的,其实就混在跟随他们的村民中。
  偷儿趁乱用迷魂帕,拐走没有家人跟随的小孩儿。伶人们查知这一点,每次招丧都留意着那些凑热闹来的小孩儿,可惜人太多,总看不过来。有一次,一个扮成白无常的伶人看见那偷儿迷昏了个小孩子,便偷偷追赶上去。贼人见有人追来,撇下孩子逃了,因害怕孩子醒来乱说话,逃跑前,还把孩子捅死了。伶人可怜那孩子,捡走尸首,偷偷入殓了。
  男子跟道士讲:"头一年,那个溺水死了的小孩儿,怕是醒来挣扎,叫偷儿弄死了。后来,我们发现,偷孩子的偷儿里,有县衙的差役,才知是县老爷自己闹的……"
  那县老爷早先与人伢子勾结,被贬到这个地方。来到此处,他还改不了原来的臭毛病,依旧跟外头那些人伢子有勾结。
  村中连丢了两年的孩子,每到做平安戏的日子,村里人都不愿让自家孩子出门。县老爷没了辙,找来保长想办法。原来,保长跟他是一气的,说什么招募有本事的人来捉贼,不过为了浑水摸鱼。他们安排衙门里的人混到揭告示的人里,故意搅乱队伍,挑起厮杀,趁机偷走人家的小孩。
  男人说:"班主叫我们时时留意,我们明知县老爷搞鬼,只是不敢言明,。"路过河边,男人洗了把脸,接着说,"昨儿个夜里,您也瞅着了,那混在我们后面,说什么都不愿绕路的人,就是……"
  "就是官爷爷安插进来的。"道士接过了话,"还有昨儿个夜里,随你们走在前头——后来吵吵说有个影儿闪进小树林的人,想必也是安插进来的吧?哦,还有在林子里那个没掌灯的人,他们应该是一伙儿的。"
  "您看得真明白!"男人对道士挑起大拇指,"那人就是衙门里的,他混在我们班子里,明知我们认得他,还敢乱来,就是欺负我们胆小!"
  说话间,两人进了土地庙。
  土地庙里,一个人影儿都没有。道士不禁与男子说笑:"你一番好意,倒叫班子给撇下啦?"
  "不会,不会。"男子边说边往大殿神像后头赶,及赶到,从神座裂缝里,抽出张小纸条,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戏班子的去向。男子看了几遍,把上面内容默记在心,烧了那张字条。
  "这是做何?"道士也看了字条。男子答:"长老有所不知,咱戏班子屡坏大老爷生意,他正密地里派人追查呢。要不然,他怎么找人安插进揭告示的人里,专门挑事,叫他们相互厮杀呢?这一则,是为浑水摸鱼,二则,就是赶尽那些多管闲事的。"
  男子换上便服,扎好辫子,"反正有一千两银子作饵呢,他不怕没人做这浑水——过河拆桥么……"
  "怎么个过河拆桥?"
  "替他做浑水,反给他坏了性命,不是过河拆桥是啥?"男子收拾了行头,"咱也不图啥,就求个心安理得,平平安安,不得不小心些么?下回他要再这么闹,咱也不敢来做戏了。"
  "你说得极是,只是你们不来,那些娃娃倒怪可怜的了。"
  男子一听这话,叹息地摇摇头,"如今这太平世道儿、朗朗乾坤之下,也出得了这等糟事?!真不是坐金銮殿的那位,平日都干些什么!"
  道士笑说:"你也怨不得他,哪朝那代不是如此?清水里尚有浊泥,何况人世呢?"
  "倒也是。可就这事儿,也得有谁管管?咱是戏子,也不敢明来,先前的巡抚,不是受贿,就是瞎子,再不然就塞了耳朵,一个个全护着自己的乌纱,全自己合适了算,哪管旁人死活?!"
  道士笑听男子愤慨一番,也不言语什么。
  男子又问道士,要不要跟他一道去追戏班子。道士推说还有件要事去办,没有随之而去。男子收拾停当,与道士作别,独自走了。
  待男子行远,道士也离了土地庙,直奔衙门,不期遇着几个揭榜人。他们中,两三个负着伤,全聚在县衙门口,跟门口当差的吵嚷。道士闪过一旁,观察着,察知他们原来是讨医药钱来的,说什么白折腾了几年,搭了命不算,还一文钱落不着。
  道士看着他们,直觉得好笑,暗暗想:不过纸上涂了几个字,也没有保人,那官爷爷哪里就舍得一千两了?反要用你们替他抓银子哩。他忽而念到,自己当初也对这些银子稍稍动过心,不禁有些惭愧,低声念了句天地莫怪,而后从地上撮起些尘土,对着口一吹,尘土直吹进了衙门。
  不会儿工夫,乌云蔽日,翻滚似腾江蹈海。行人们纳罕着天色变得快,纷纷逃了避雨。那些揭告示的,也不管下不下雨,还堵在衙门口吵嚷,一个个没命地往衙门里钻。门口的差爷,竟拦不住了。
  就在这时候,忽听天上喀喇喇一声巨响。闹事的众人和差爷全吓傻了眼,抬头一看,见闪电自天际滑落,直插进县衙宅里。
  又听谁人呼喊救命,只看身穿官府的赃官,被一道闪电锁住,直拽上天际。
  地上众人个个惊诧不已,还没琢磨过味儿来,忽又见一道闪,正辟上那位官老爷的身。官老爷呜呼一声,直坠到衙门外的空地上。
  与此同时,云开日显。
  众人拥上来观瞧,看那官老爷横倒地上,地下的方砖都砸碎了。那官老爷,竟成了个明晃晃、亮晶晶的银子人。众人也不管他还是不是官老爷,全抡家伙一同凿抢。就连衙门口的差爷,也挤上来乱凿乱抢。
  不多会儿,那官老爷不见了,只剩下一地的碎石,和一个浅浅的碎石坑。
  等众人全都散尽,道士才赶去河埠边的街道,寻着街上的客栈、馆驿一路打探,好容易寻找了子虚留宿的驿馆。
  道士满怀欣喜地来到子虚住的客房,子虚却不在那里。
  客房里收拾得很整洁,显得空荡荡的。道士经打听才知,子虚早就离开了。
  呆视空了的客房,道士情不自禁地叹了句:"世上万般都随了流年变化,唯独你的倔脾气,怎么总也变不了呢,怡书先生?"他无可奈何地步出驿馆,仰望了会儿没有边际的晴蓝的天,独自上路了。
  ……子虚……道士心想,你也太贪心了,自己不肯回去,就要累别人去请么?
  预知究竟怎样 且待下回再说

  第十四出 语诳


  第十四出 语诳
  光阴似箭,又值早春。
  野草闲花看遍,山岳江湖赏完,自与玄机道人那次分别,张子虚独自过了整整五年,已是大清乾隆五十二年了。
  "北雁南飞暮迟迟,南马北渡顾频频。老死他乡终不悔,琵琶一曲明妃泪。当年手中兰草馨,今朝江边艾蕙萎。高冠岌岌按长剑,几问九天天不语。大江东去浪淘淘,赤壁犹在屹森森。岂笑周郎无伟略?常论小人是小人!后主徽宗丹青盟,乱世不济可奈何?叹罢柳七春梦短,还怜放翁抱恨长。唐宫明镜无高台,昔日伯乐今安在?太白醉酒抱月去,不学陶潜望南山……"
  道士原有两个常挂嘴边的曲子,可子虚只记下了这一个,另一个,时间久远的关系,他早忘了。
  ……不知这会子,他身在何处,又做些什么呢?唱着道士惯唱的曲子,望向晴蓝而高远的天,子虚再一次想起昔日的同伴。那天边纯净的蓝,仿佛道士身上的青色道袍。
  ……那时节,在下确是气昏了头!不为他的戏弄,单单想起他总没一句真话……子虚有些后悔,意识到这一点,他忙甩甩头,唱了最后一句:"有道是,人生失意无南北!又谁闻,烦绪绵愁贯古今?千回百转无从计,唯向贾生问鬼神。"
  如今落得孑然,他也没心思远行了,不由得琢磨起昔日远行的目的。
  当时,不过为了逃避战乱,明廷垮台后,这远行好像也没了目的……不,似乎不是这样。子虚好像忆起什么,放平古琴,置下书箱,取出道士送他的宝葫芦,把它拿到耳边晃了几晃,听里面咕咕水响,忙启了塞子,一股脑儿地往地上倒水。葫芦里的水怎么也到不完,他只得再将它收进书箱。
  走了一晌午,腹中空空,照实有些累了。子虚见前方不远处有棵杏树,树上结了些不熟的青果子,心头一阵欣喜,快步奔了过去。他并没注意到,树根旁还倚着一眼枯井。
  井沿及周遭,挤满了野草,疯草掩着枯井,看上去,好似个土包。
  子虚直奔过来,还没够到青杏,就跌进井里。
  那井深得很,子虚直往下坠,耳边只有风声贯过。他暗道不妙,两手护住脑袋,闭紧了双目,忽而落定,却不觉得疼痛,壮着胆张开眼,惊呆了。他正坐在一个铺满方砖的空场上,正前方,一座金黄琉璃瓦的门楼。
  子虚爬起身,朝那门楼定睛望了望,看飞檐之下悬个红色的圆花花,不知什么花。正中央券门上,还挂了张和尚画像,画像画得十分传神逼真。他细瞅了瞅,不认得画像上的人,见画像两边,各有两条巨匾。他默念几遍,有几个字竟不认得,也没搞懂那匾上写的究竟是什么。
  眼前一片花花绿绿,各色钢匣子从眼前飞驰而过,比龙驹跑得还快。子虚呆呆盯着眼前的一切,早吓出一身冷汗。又见了些露大腿的女子,笑嘻嘻地看着他,他更臊红了脸,举袖子埋头,低声斥了句:"羞不羞也!"他转身一路埋首行进,不觉间撞上一道城门,抬头一看,门上嵌了块石牌,上书"正阳门"三个大字。
  怪哉!这里如何有个正阳门?!子虚再次打量周遭行人。
  那些人十分奇怪,有的把汗巾子扎到头上;有的好像波斯人;有的脑袋剃得似和尚尼姑。他们露胳膊的露胳膊,露腿的露腿,全不觉羞;还有的,耳朵里生出两根细丝,走起路来探头探脑、晃晃悠悠,嘴里念念叨叨地,还不时学着牲口哼啊哼啊地乱叫。
  子虚越看越觉稀罕,觉出那些人也朝他投来惊怪的目光,慌得缩起身体。他正搞不明状况,忽听有人搭讪:"您这是拍电视呢吧?"
  子虚抬脸看去,见一个短发男青年乐呵呵地站在跟前。青年说:"看您这打扮,领衔主演吧?要么就是主角儿!那什么,您先给我签个名儿?就签这T恤上!"青年一扯自己身上的衣服,朝子虚凑过来。
  慌得子虚往旁边一躲。那青年看着他愣了愣,既往自己身上一摸,窘笑道:"呦,忘了带笔,您瞅这……要么你跟我照张像?我手机能照!"子虚看青年翻出个花里胡哨的小玩意,还不知道这玩意干什么用的,那青年就一把搂住他,举小玩意儿辟里啪啦一通闪,闪得子虚直闭眼。
  待青年闹腾完,子虚两眼直发昏,青年跟他道谢告别,他也没听见。他扶着墙定了定神,才要迈开步子,又一群人围了上来,说什么签名照相之类。他也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只好对着一个少年拱了拱手:"这位公子,敢问这是什么地界?"那少年一愣,其余人也一愣。
  子虚又问一遍,少年才打量着子虚,怪道:"这儿、这儿北京啊?"
  "北京?"子虚惊道,"莫不是京城?!"
  少年更愣了:"对、对,京城……"
  "敢情不是拍电影儿哪!"终于有人恍悟,嘘一声,人群纷纷散了。子虚忙朝那少年再拱拱手:"无量佛!京城几时成了这般?!"少年一惊:"不、不这样儿还那样儿?嘿,真他妈新鲜了,你外地来的吧?"
  "不才,在下确是外乡人,适才本要摘些青杏儿充饥,不想误坠枯井……"
  "丫穿越文儿看多啦?有病!"少年扒拉开子虚,扭头儿走了。子虚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他,顶着路人好奇的目光,出了正阳门,看前方有排白栅栏阻路,便整一整背后的书箱,预备翻过去。他才跨过一条腿,就觉左肩给谁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惊得跳下栅栏,立回了原处:"师、师傅!"他盯着眼前的人,"你怎么也如此打扮?"
  "咳,这上班儿呢,都这身儿。"那人忽觉不对劲儿,拉过子虚厉声道,"你这同志,没事儿套什么近乎儿?你以为套套近乎儿就完啦?翻越护栏违反交规,懂不懂?要过马路得走人行横道、地下通道!要么车撞了你,你都没处找赔偿,上法院都得输!你哪儿出家人啊?都不学法是怎么着?回头跟你们领导说说啊?"
  子虚听得不甚明白,再细看眼前人,方知不是玄机道士。这人上穿蓝衫,露着两条胳膊,头戴窄沿元宝帽,左胸前挂个黑疙瘩,腰里还别着根黑棍子。子虚朝他起手:"原来在下认错人了,不知先生有何指教?"
  "什么指教,算了,以后注意点儿啊?你要过马路,走那儿,看见没?"
  子虚顺着望过去,见那边竖杆子上挑着个蓝牌子,蓝牌子底下有石阶,石阶似通着地下,许多人正没头没脑地往地下涌呢。子虚谢过那人,随人群下了台阶,来到地下,看左中右分了三条路。他又不知该往哪里走了,立旁边观察一番,决定走正中间的路。
  一步步上台阶,耳边喧嚣声逐渐小了。不知谁从上面扬下一把泥土,正扑到子虚脸上。他忙抬袖子遮掩,顶着不断扬下的沙土,一步步走了上来。忽然间,走不动了,他放下袖子,抬头一看,自己立在那枯井中,给泥土买了半截,头顶还不断有沙土扬下。他对着井口疾呼救命,几个生面孔既出现在上面。
  子虚仰头看了看,发现那些人全都梳着辫子,更疾呼几声。不多会儿,那些人扔了条麻绳下来。子虚两手攥紧麻绳,那些人就把他拉上去了。他拂一拂身上的土,往周围扫一眼,发觉还是他先前要摘青杏的地方。
  "我说这位先生,您上这井里干什么?"有人好奇地问子虚,"我们刚才看过,里面还没人呢。"
  "噢,多谢各位搭救!"子虚朝那几个人控背一礼,"才要摘些青杏充饥,不想误坠了这眼枯井……"
  "可遇着什么怪事没有?"一个焦了须发的老头子,凑上来问。
  "有!"子虚把先前去了奇怪地方的事对众人说了一遍。
  老头子拍手说:"这就对了!我们这里,有好几个人掉进过这眼枯井,回来的都说,去了个怪地方,可惜呀!也有没回来的……"他说着,抬手蘸了蘸眼角迸出的老泪。旁边一个壮年见状,忙说:"是啊,这玩意儿不吉利,俺们打算埋了它,以免再坑害别人。"
  子虚帮那些人填了枯井,那些人请他吃了饭,他与众人告别,继续上路了。
  他自己也不知要去哪里,只寻思找个山美水美、民风纯良的地方,忘了玄机道人、忘了过去和自己,永远地结束漂泊……也或许,缘分有意,再遇上玄机道人?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凭性子乱走,不知不觉进了密林。待他自己发现时,已辨不清方向了。他在林子里转一圈,没能转出去。
  天色渐昏,林子里百鸟飞绝,阴森森的只听野兽低吼。子虚一个人,着实地有些怕了。他忽而念起道士的好处,忙摸出个火折子,擦亮了壮胆,恰看见隐在草丛间的孤狼。那狼早就盯上他,正预备扑过来,见他点了火,又踟蹰着不敢靠近。
  子虚盯紧对面一步步逼近的狼,慢慢后退,反手折下根树枝,燃了个火把,周围霍地亮了。那狼耽着子虚,子虚也盯紧它,反手又折下几根枝杈,将其一
一点燃,连连向狼抛去,狼既逃了。子虚趁机一路奔逃,不想又与那狼撞个正着。他想依旧法折下几根树枝,狼却长了心眼儿,不给他机会,合身猛扑上来。
  一阵阴风,卷灭了手中火把。子虚被扑倒地上,暗叫休矣,只听咔啦一声,好似闷雷滚过头顶。子虚吓一跳,偷睛一抹,看眼前立着个披头散发的东西,唬得他直往身后爬。
  "这位……"那东西开了口,"你莫怕,摸怕呀?"子虚一听,才知对方是人。那人拽起子虚:"趁这畜牲晕过去了,逃命要紧!"那人也不容子虚分说,带着他一路逃窜,竟逃出了密林。
  二人直逃进一个山洞。
  洞中央架着篝火,最里面一窝草炕,周围散着些家当。
  "这、这里有人?"子虚禁不住嘀咕一句。那人赶进来,拾起一旁的破衣裳,掸了掸篝火周围的地面,请子虚坐到火旁:"先生,不瞒你说,这是我家。"
  "你家?怎么……"
  "这事儿说来话长。"那人又去里面铺净了草炕,"我叫姚二 ,本来是那边村子里的人,家里也有些薄田,孤身一个过活,可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村里忽然多加了两项赋税,一个叫做小月镰刀税,另一个税叫什么横山压水倚锄刀。这两个税,比每年朝廷征收的要高出许多倍,周围几个村子,全添了这两项税。大伙儿老老实实交了三年,再交不起了,埋怨朝廷昏庸。后来,大伙儿向外乡路人一打听,才知朝廷根本就没加收什么赋税,这全都是知州搞的鬼。
  几个村子的人气不过,计划着闹到巡抚衙门里寻理,可人人都怕闹事,谁也不先挑个头儿,事情就这么荒荒了两年多。也多交了两年的税,几个村里的人都快孝敬不上知州了,还是没人敢挑头儿……
  "我看他们全都贪生怕死,寻思自己反正是一个人,就挑了头儿。"姚二说,"那巡抚是个好样儿的!收了我递上的状子,查明事实后就治了知州的罪,还判了秋后问斩,可谁能料到……"
  谁能料到,那位知州老爷竟是京中一位大员的侄儿。那大员得知这事,打通关节预备救下他的侄儿,不过那位巡抚并不领情,定要依法办事,这就激怒了大员。大员连着他手下的党羽,一起参下巡抚,说巡抚查案不明。
  巡抚降了职,知州反复了职。他复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出当初陷害了他的刁民。他派兵去个个村搜捕,大伙儿全怕惹祸上身,便把当初递状子的姚二供了出去。
  "算他们还有些良心。"姚二从陶罐里抓出一把干果,塞给子虚,"那天,哦,就是官差来抓我的那天,有人提前给我捎了信儿,我逃了……"
  差官没抓到人,并不死心,烧了姚二的家,占了姚二的田地,回知州老爷,说姚二已死。
  姚二拨了拨那堆篝火,叹息地对子虚说:"从那之后,我再不敢回去,就在这儿躲起来了。"
  子虚听罢,沉思了会儿,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可见这话极有道理。"
  "可是呢!"姚二说,"刚睡这山洞时,好不习惯,总觉自己就像那大虫、瞎子一般。到如今,竟也自在了,可知岁月磨人?"
  子虚又问姚二,适才击倒饿狼的究竟是什么宝贝。姚二从后腰藤带里抽出一根黑棍子,小心翼翼地给子虚,还嘱咐他,千万不要碰棍子上的红色机关。
  黑棍子非石非木,也不似蜡、金,不知用什么材底做的。子虚端详了半晌,忽而想起误入怪地界的事,那穿着蓝短衫,像极了玄机道人的男子,腰里就别了这么个玩意儿。子虚忙把这段经历说给姚二。姚二说,一年前,他也误坠进那口枯井,到了个奇怪的地方,正要扯住个人问个明白,就被几个身穿蓝衫的男人押住了。
  姚二说:"他们抓住我,我不从,他们就从腰里拔出这么个玩意儿,触动那红机关,碰到我身上,就像雷击过似的。我昏沌沌地一把攥住那棍子,晕过去了。等再睁开眼,不知怎的又回来了,手里还攥着这根棍子呢。"
  "如此说,倒是防身的好宝贝?"子虚把黑棍子还给姚二。姚二仔细地收好:"的确,因它有雷霆之威,所以我叫它雷霆击。只是用了一年多,威力大不如从前了。"
  "何以见得?"
  "刚带回来时,一旦触动机关,光电如雷如闪,现在虽然可用,却不如从前那般……"
  外面,月渐西斜。洞里,子虚和姚二说了半宿的话,二人渐渐知心。
  子虚问姚二要不要和他一起走,去找个好地方安身。姚二说,去别的地方倒比死在这里强多了,他愿意同去。两人就这么商量到半夜,预备明日一早就动身。姚二请子虚睡里面的草炕,子虚也不推辞,抱出一推草,在旁边铺了个炕,叫姚二依旧睡原处。
  第二天清早,子虚醒来,看姚二早摘了些野果子回来。子虚收拾好书箱,姚二把家当用干草掩实在角落,还移了些碎石头埋好。两人各用些果子充饥,上路了。
  姚二请子虚绕着山前几个村子走,子虚问他为什么,他说害怕村里人认出他,弄不好要报告知州,两人便绕了村子。
  行去半日,在溪水边歇息时,子虚取出自己的直裰叫姚二换上。姚二知道自身上的粗布衣早破破烂烂,他谢过子虚,先擦净身体,才换了干净直裰,又照见自己蓬头乱须,忙蘸着溪水理了理须发,还学子虚的样儿,暂挽起头发,做了道士装扮。
  子虚打量着姚二,想起昔日的自己。当初,玄机道人叫他假充道士,没想到这一充,就充了百年之久。而今,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道士,还是儒生了。
  ……我本无我,我本非我。子虚暗暗安慰自己,却笑着对姚二说:"照此看,就是遇着当年的熟人,也定然认不得了。"姚二瞅了瞅自己,也满意地连连颔首。
  晌午时候,二人已行出之前的州府,到了新地界。
  两人沿着羊肠,走上官道,不会儿望见一片村庄。走进一看,村口立了块石碑,上刻三个隶书大字:大荒村。进去一瞧,茅舍俨然,十分和谐的样子。
  那家门首,闲坐着个抽旱烟袋的老丈。老丈远远地望见子虚和姚二,赶紧收了烟袋,拄藤拐起身招呼二人。及两人走进,老丈笑嘻嘻地请他们往自家里来。
  还没进门,一男一女两个青年迎了出来。老丈叫那女子儿媳妇,唤她去备香茶。子虚顺其自然地想,那男子定是老丈的儿子了。
  女子端来三盖盅茶,回避了。姚二先请老丈一盅,自己也端一盅喝了。老丈看姚二家怀得很,很是高兴,一见子虚不肯用茶,便把自己那一盖盅还放到小几上,对子虚笑说:"这位师傅切莫多疑,因这村子一像敬僧尊道,凡是出家人,都要善待的。"他又殷勤地请子虚饮茶。子虚听了这番话,也不好再疑心,端一盅饮了。
  老丈笑着问他们:"你们两个小道士,何处修行,欲往何处啊?"
  子虚答:"我们是行脚道士,欲寻个清幽之地落脚安身。"
  "这样说,你们是师徒了?"
  "非也非也!"子虚忙答,"我们是师兄弟……"
  "对、对!"姚二一指子虚,"这位是我师兄。"
  老丈乐了,指了指他们,笑说:"怎么师弟反年纪大?"姚二被问得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瞄了子虚一眼。子虚忙替他答:"在下入门入得早,他虽然年纪比在下大,却入门入得晚,所以是师弟。"
  老丈又问了他们的师傅,子虚沉吟半晌,才答:"家师早登仙而去,我等修行尚浅,心欲往而不能,故留了下来。"
  老丈笑说:"原来是仙家,不瞒说,我们村子里,先前也有个白日登仙的,就住邻家,叫做陶渊明。"
  "好奇怪的名字!"姚二不禁笑说,"我倒也读过些书,知道陶渊明,怎么老人家村里这位神仙,也叫这个名儿?"
  老丈笑道:"说起来,那个陶渊明还是这个陶渊明的徒弟呢!"
  三人正说着,门外蹦蹦跳跳进来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
  男孩一见老丈就连喊爷爷,只是看见两个生人,不敢近前。子虚打量着男孩儿,暗自纳罕,老人家的儿子如此年轻,怎生出这样大的孩子来?他又一转念,许这位老丈还有个长子,亦未可知?也就没有多问。
  老丈急忙打发了小男孩,对子虚、姚二笑说:"对不住!对不住!我这小孙子,头上长了角,怕吓坏你们。"这话叫子虚更疑惑了,他适才打量那小孩儿,见孩子生得十分端庄,额头剃得光溜溜,拖了条长辫子,根本没有角。姚二也看看子虚,心中蹊跷。
  不觉到了晚上,老丈请二人用晚饭,还请他们在自家留宿。子虚不好意思再叨扰,打算寻个客店来住。老丈却告诉他们,这村子很少有外人到来,所以没有客栈。
  老丈的儿媳,早为二人收拾净一些柴房。二人见状,也不好再推辞,商量离开时送些柴钱,便留宿了。
  格窗外,月光明朗。子虚和姚二早就困乏,各自睡熟了,睡至半夜,忽听柴门嗑啦啦作响。
  子虚向来警惕,先看一眼对面的姚二,对方正打鼾睡得香甜。子虚没有作声,从身旁柴堆里抽出一根柴,往门口撇去。那根柴正打上门扉,吧嗒一声惊醒了姚二。
  姚二跳起身,腰后拔出雷霆击:"谁!"他对这门低声吼一声。子虚也装作被惊醒的样儿,坐起身。
  "我。"伴随着说话声,门开了,闪进一个人来。
  两人借着月光一看,原来是那老丈的孙子。
  "两位?"男孩儿凑上来,低声催促,"你们快些走吧!"
  "走?"姚二举着雷霆击,"深更半夜的,让我们走哪儿?"
  男孩儿回身关紧柴扉,低声道:"这个村子,名叫大荒村。村里的人,专门说谎坑害别人。那老头子不是我爷爷,我也不是他孙子,还有那两人,也不是他儿子、儿媳,他们其实是……"
  "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里聒噪什么?"那老丈突然闯入柴房,叫屋里三人都吓了一跳。
  老丈好容易打发了男孩,转回来跟两个客人说:"二位不要介意,我这小孙子么,说起来,他是我长子的独子。三年前,长子去山里砍柴,不幸遇上暴雨,失足跌下山崖,丧了命……"说着说着,他呜咽起来,揩了揩眼泪继续道,"这小孙子的娘,服满丧,改了嫁。我的孙儿从那之后就以说谎欺己欺人,久而久的,菩萨降了罪……"
  "何罪?"子虚问。
  "他脑后不知怎的,生了个牛角似的独角,人人见怪。"
  姚二忙说:"可我们才见他,没见他头上长角。"
  老丈急摆摆手:"昨日才给锯了去,不不多久,又要长出来的。现在,他脑后还留了个疤哩,埋在头发里了。"老丈又嘱咐二人,无论男孩儿再来说什么,只不要信他。两人应下,老张才放心地离开了。
  掩了门,各自睡下,睡去不到一个时辰,叩门声又响。
  两人再次转醒,子虚悄声对姚二说:"想是那家人又来了。"姚二起身开门,果然那男孩子又来了。
  男孩儿闭紧房门,背靠着门,一脸正经地说:"刚才那老头儿跟你们说什么了?可千万不要信他!他根本就没有长子,我原不是这村子的人,一年前打这儿经过,就像他招呼你们那样招我进来,硬让我做了他的孙子。"
  子虚和姚二听罢,心里有些动摇,竟不知该信哪一个了。姚二打量着男孩儿:"叫我们心你,你、你有何凭证?"
  男孩低头儿想了想,扬起脸盯住二人:"你们想想,适才咱们三个在这里讲话,他深更半夜的来此做什么?想必是监视着我,不叫我给你们通风。倘我没及时赶来,怕你们都要遭他的毒手了。他或骗你们成这村里人,或害你们性命,夺了财物!"
  他这番话,说的二人将信将疑,面面相觑。子虚忙招呼了他:"若信你却也不难,只把你脑后怪角的疤痕给我们瞧瞧?"
  "怪角的疤痕?"男孩愣了愣,"是那老头跟你们说的?"他走过来,散了辫子,背向子虚,"二位看吧,根本没有什么疤。他总跟外人说我长了个独角,人家一问,他就说角给锯了,还叫这村里的人看住我,不让我逃跑。"
  子虚拨开男孩后脑勺的头发,与姚二借月光细瞧一番,确实没有疤痕。二人方才相信男孩,收拾了东西正预备连夜逃走,不期又撞着那老丈。
  老丈冲进柴房,身后还带了那对青年男女。青年男子不容分说,上来就要拎走男孩。
  "且慢!"子虚阻道,"老人家才说他头后有角,我们才察看过,并没有那样伤疤。"
  老丈也不多言,几步赶上来,叫青年男女押住男孩,顺男孩脖埂掳起头发,发根处果有一个铜钱大小的圆疤。老丈指定圆疤:"这不是么?"
  姚二一见,赶紧赔礼:"是我们多多冒犯!"
  "不是这样说!"男孩儿挣道,"这是我先前就有的烙伤!二位若不信,问问他们?"他对着那男女一努嘴,"他们俩先前跟我说,说他们也是打外村来的,给这老头儿骗,了才拼作一家!"
  "这……"子虚看向那对男女。女子羞得掩面逃了,男子则低下了头:"说起来……我们的确不是一家……可绝无恶意!"
  "是啊!"老丈忙道,"二位放心住下吧??我们也不多说家事了。"他着青年带上男孩儿,离开了。
  折腾了大半夜,早没睡觉的心思了。子虚和姚二悄悄研究这奇怪的一家人,猜他们究竟谁说的才是实话。
  最后,二人决定,也学这户人家的样儿,潜去他们窗根底下听个究竟。子虚打算背上书箱,万一有什么不测,也方便逃跑,后来转念,要是再弄出个声响,不是给人发现了?他随身带了银钱,把书箱留在了柴房里。
  姚二攥着雷霆击,猫腰在前面走。子虚也猫着腰,跟随姚二。两人一路潜到这户人家门口,发现右边一扇窗户亮着灯,便悄悄挪了过去。
  房里正传出说话声:"快熄了灯。"——是老丈的声音,"当心叫那两个道士瞧见。"话音刚落,屋里的灯一下子灭了。接着,传出青年女子呵呵呵的轻笑声。
  "二哥,你笑什么?"男孩问,"大哥,你们也真是!说什么不行,偏说我头上长角。"
  窗根地底下的两个人一听这话,才知那女子原来是个男人,不由得互看了一眼。
  "不说这个,怎么唬住他们?"青年男子说,"咱不都说好了?"
  "是啊,是啊。"老丈开了口,"咱们不要多说了,跟往常一样的行事。你们谁去外头看看,免得那两个人学的乖张了,也来蹲墙根。"
  "我不去。"假女子扭扭捏捏地说,"我头上粘了胶片子,露面多了怕掉下来,岂不是漏了马脚?"
  "我去吧。"年轻男子说了话。
  子虚和姚二一听,吓得魂儿都要出来了,慌张张要逃回柴房,却已来不及,只见一豆灯火忽悠悠闪近。两人慌忙闪去房后,才站住脚,就听脚步声近了,察知再无躲藏的地方,两人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
  灯火转过拐角,青年男子手执瓣灯走近,看见惊慌失措的二人,怔怔地打量了半晌。两人也紧盯着他,子虚寻思托辞,正要开口,男子却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两人趁机赶紧往柴房里逃,经过窗户底下,留意了一耳朵,听那青年男子正在说话:"舅舅,外头没人。"听了这话,子虚和姚二都松口气,才预备着偷听下去,屋里忽然没了动静。两人为此十分紧张,传个眼色,悄悄地往柴房那边小跑。
  "二位,深夜到房下何为?"老丈独自慢悠悠地朝二人晃了过来。
  子虚盯上他,心想,这家人怎么说话颠三倒四,叫人捉摸不透?他支吾道:"我、在下出来小解……"
  "你出来小解,怎么他也跟着?"
  "……在下怕黑,故叫师弟相随……"
  "既如此……"老丈笑嘻嘻地伸手要抓二人。姚二眼疾手快,举雷霆击对着老丈就是一棍。老丈哼也没亨一声,登时歪倒地上。
  "哎呀!你怎么……"
  "死不了!死不了!"姚二招呼着子虚,"先生,他们全不是好人,咱快逃吧!"
  "好!好!"子虚也顾不了老丈的死活了,"等我去了行李来!"他先去柴房取了书箱。
  姚二早跑出老远,不时地回头张望子虚,一见子虚过来,放慢脚步等了一等,与子虚一同奔逃。
  逃不多时,眼看就要逃离大荒村,忽听身后有人高喊:
  "你们两个,哪里去?"
  二人闻声,以为那家人追来了,吓得魂飞魄散,不及回头,只管加紧脚步,才要踏出村口,身后追赶的人已经趱上。
  子虚只觉得,自己一个肩膀给人抓住了。
  "还想跑?"
  此时此刻,两人已是翁中鳖、笼中鸟,走脱不了了。
  子虚慌张张回头,恰与来人撞个正着。
  欲知来人是谁 咱们下回再说

  第十五出 尊佛


  第十五出 尊佛
  子虚感觉一个肩头给谁人抓住了,姚二也吓得冷汗淋漓。二人回头一看,竟是那家的青年男子追了上来
  青年男子抓住子虚,正要下狠手,却不知被谁人从背后一棍子打昏了,子虚和姚二俱是一惊。原来打昏青年男子的人,子虚认得,正是玄机道人。
  "贫道才路过村里,看他鬼鬼祟祟的,跟上一瞧,原来跟踪的是你。"
  "玄、玄……师傅?!"子虚怔怔盯着道士,既惊又喜。
  一旁的姚二看子虚认得来人,倒放了心:"先生,这位是?"
  "噢,贫道元丹丘,人称玄机道人。"玄机道人看姚二也一身道服,笑问他:"不知先生哪里出家呀?"
  姚二一指子虚:"我是这位先生引荐的,才听先生叫师傅,那也是我师傅了。"说着,姚二就要给道士叩头。
  "罢了罢了!"道士扶住他,"入谁的门就拜谁为师,不必拜我。此地不宜久留,速速离开再说罢。"道士打发两人先行,姚二听话地往前去了,子虚前行几步,又折了回来,看道士还立在原地,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符。
  "玄机?你这是……"
  "看着。"道士撕碎手里的符,对着吹口气,碎纸乎悠悠飘进大荒村。不会儿工夫,村里腾起冉冉白烟。烟雾散尽,村落不见了踪影,遍地全是荆棘老木、毒蛇盗鼠,密密麻麻地下爬着,很是恶心。
  "这、这……"子虚大吃一惊。
  道士笑说:"这才是他们的本来面目,所谓蛇鼠一窝,若非同类,断不会居在一处呀。"他又向子虚要了个火折子,嚓地擦燃,丢进蛇鼠堆里。
  大火顿时蔓延开来,映亮了夜空。
  "叫他们显本相也就罢了,何必斩草除根?"子虚取出宝葫芦,就要灭火。道士拉住他:"你岂不知,假话易识破,真话不中听的道理?这村真名大谎村,村里人说话,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因为这样,害惨了不少路人。他们这般不老实,还不如作哑木的好。"
  道士说完,念了个诀,火既灭了。那些荆棘、老木、毒蛇、盗鼠,全成了黑粉黑炭。气味呛鼻,道士催促子虚快走,还悄悄跟他说:"徒弟呀,为师不在,你倒自在。"
  "这是什么话?"
  "你看你,还收了个徒弟,难道寂寞难耐么?"
  子虚闻言,登时沉下脸来:"依在下看,还是就此分别吧?"
  "诶,玩笑而已,怎么又吃心?"道士笑着拉上子虚的手,"我最知你听不得这样的戏言,如今贫道改了,我是说呀……"他朝前方望了望,看黑洞洞的,不见姚二身影,才拉子虚放缓脚步,低声道,"你收的那个徒弟,我着实地看不上。他加在你我中间,我也不好跟你说话,不如尽早打发他……"
  "什么好话还要背人说?"子虚通红了脸,"他于在下有救命之恩,断做不得那等小人!"
  "哦,其实啊,与他的缘分到此就是尽头了,况你我要去的地方,他也去不了。"
  "去哪里?"
  "这要问你。"不等子虚多问,道士又说,"他心术太多,与你我缘分忒浅。你不听我好话,就自己当心些,别让他累了你,不然可真枉费贫道一番心血了。"道士说完,撇下子虚,一个人向前行去,子虚只得去追他。
  两人行不多时,看姚二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先、先生,师傅……"
  "不是才叫你先走,怎么又回来?"道士很不耐烦。姚二抹着汗道:"跑了老远,还不见你们赶上,回头一望,大火冲天的,映亮了夜天,怕出什么事,所以回来瞧瞧。"
  "没什么事,倒劳你费心了。"道士催姚二快走,不时地回头望一望慢吞吞赶上来的子虚。
  姚二本打算回村口看看究竟,给道士一催,不得不打消了念头。
  天色渐亮,三人一夜不曾歇脚,总算远离了大荒村。
  白桦林间,浮着游云似的晨雾,白茫茫一大片。咕咕咕,什么鸟儿栖在看不见的地方猛啼几声,再没了动静。
  四周围极静,仿佛害怕惊动这份静谧,三人都有意放轻脚步,更没一个人说话。
  忽然间,什么细细轻轻的声音响起。
  "先生?师傅?"姚二停了下来,"有人喊救命呢。"
  "胡说什么"道士瞥也不瞥他,只管领子虚走路。姚二却拽住子虚的袖子:"先生,你来听听?"
  子虚驻足听了听,果有女子呼救之声。
  "师傅,果有呼救声。"子虚也叫道士听一听。道士哪里肯听,扯着子虚一味赶路。
  呼救声越来越清晰,穿透白蒙蒙雾气,像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细细再听,又像从头顶上方传来。
  "……救命!救命!谁来救奴一命?奴家财万贯,愿以千金答谢,若为男子,奴情愿以身相许!救救奴吧……"
  "先生,救她一救?"
  子虚点点头,也不多想,要与姚二一同去救人,却被道士死死攥住。
  "玄……师傅?"
  道士朝子虚摇摇头。
  听那女子又喊:"救奴一救?若为男子,奴万贯家财全与他做嫁妆,救救奴吧!若流浪之人,奴送他金宅银苑、美俾姣僮。救救奴!救救奴吧?"
  "先生?救她吧!"姚二听得着了急,扯着子虚左顾右顾。
  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女子呼救声,伴随着鸟儿扑棱棱拍打翅膀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集中了,声音又像从林子左边传来。
  姚二也认定了声音源头:"先生,救人吧!"
  子虚不为那女子的允诺,确为着人命,有心随姚二去救人,可一只胳膊给道士死拽着,挣脱不开。道士对子虚微微摇头,却对姚二开了口:"你若有心,就去救她,要没那个心,还跟我们一道走。"不等姚二拿捏,道士拽起子虚就走。
  林子左边深处,呼救声又传来:"救奴一命吧,若无依无靠之人,倘为男子,奴愿将身许他,愿将家资倾囊而送……庄园里坐享清福……"
  姚二看看渐远的玄机道人和子虚,又看看白蒙蒙充斥着的、看不见景物的桦树林深处,踌躇了会儿,终于转头奔进了林子。
  晨雾,渐渐把他吞噬,呼救声戛然而止。
  "玄机!"子虚好容易甩开道士,"人命关天,岂有不救之礼?怎能撇下姚二一人?"子虚欲折回旧路。
  "子虚!"道士拉住他,"那根本不是落难女子。你不知,世间有种鸟,专栖桦树,叫作了心雉,食人肉为生,善说人言,善窥人意,见人来,既言人之欲。人若信它,定九死一生。刚刚林子里学女子说话的,就是这个东西了。"
  "这样说,姚二他……"
  "那是他自己选的,与他缘分已尽,咱快走罢。"
  "还是快去救他吧?"子虚于心不忍。
  "你这会子赶去,已来不及了,救个死人做什么?"道士不断招呼一步一回头的子虚。
  两人行一程,总算出了桦树林,略歇一歇脚,继续前行,不多时,看前方沿大路晃来个要饭的瘸腿老婆子。
  日头早就升高,却不甚烈。那老婆子想是还没吃饭,又年岁大了,摇摇晃晃,晃来几步,蓦地栽倒在地上。
  子虚和道士赶紧奔过去,将她扶起。子虚取出宝葫芦,给她灌了几口山泉水。她缓缓苏醒,跪地磕头。子虚忙扶住她:"老人家折煞我们!"道士一听这话,悄悄与子虚笑说:"咱作她祖爷爷都绰绰有余,还折煞哩!"
  "你们、你们说什么呀?"老婆子也听不真道士的话。道士忙笑说:"我这徒弟管我要钱,要送你一顿饭呢。"道士给子虚使个眼色,子虚既从袖里掏出几文钱塞给老婆子:"老妈妈,我们行了一路,实在累了,敢问前方可有客栈么?"
  老婆子谢过子虚,答说:"往西走上十里地,有个倚水村,可惜没有客栈。往前走上三里路,也有几户人家,倒也没有客栈。两位要想留宿,就找个好人家投宿吧?"
  "多谢老妈妈,若前方近些,我们就去前面了。"子虚行一礼。
  "不过……老婆子瞅着子虚,支吾上了。
  "老妈妈还有何指教?"子虚问。
  老婆子说:"前面靠山底下的那户人家,千万不要去他家……"
  "为什么呀?"道士笑问。
  老婆子埋头沉默了。
  "老太太?"道士看着她笑说:"我徒弟好奇得很,你就不要者嚣了嘛!"老婆子抬头看着道士,一双老眼一下子湿了:"因为……因为……因为那家心眼儿不好……两位记住了?"老婆子辞别二人,一瘸一拐地走了。
  道士和子虚往前方行去,不远处,忽见一座大山。行近一看,山下一片片的尽是良田,周围零星几座茅舍。道士行在前面,引子虚往山脚下那户人家去。
  "玄机,那老妈妈才说……"
  " 诶,怕什么,看他家人心眼儿多不好,也可解解闷儿,打发无聊嘛。"道士嘿嘿笑了。
  那户人家篱笆院里,一个中年妇人正怀抱笸箩喂鸡呢。她黑亮亮一张四方脸,见棱见角,笑眯眯一对弯月眼,两眸如星,狮子翻鼻、四方口,腰肥体圆,看见两个道士走近,不及对方招呼,就笑嘻嘻迎上来:"两位师傅,找地方借宿呢吧?"
  "小娘子好眼力。"道士挑起拇指。
  妇人瞅着道士红了脸,放下笸箩:"哪里哪里!"她又朝屋里招呼:"当家的!当家的快出来,这儿有俩会法术的道士!"
  "怎么,还知道我们会法术?"道士一挥拂尘。
  "呦!瞧您说的,瞅您就是个法术高强的!"
  "又叫你猜着了。"道士呵呵一乐。子虚斜眼睛瞥他一眼,没多话。
  屋里慢悠悠晃出个哈欠连天的中年男人,想他才睡得香甜,辫子都睡开了花。一见道士和子虚,他立刻清醒了,觑着眼,笑着拉住道士:"师傅们,借宿?快!快进来?快!"
  道士才要进屋,子虚一牵他衣袖,低声道:"小心有诈,在下先前也给人这般蒙骗……"
  "不妨事。"道士拍拍子虚的手,叫他一道进来了。
  妇人笑嘻嘻地给二人奉茶,道士对她笑说:"你们这样好客,怕不是有事求我们罢?"
  "长老法眼!"男人打发媳妇去造饭,转来跟二人笑说,"您二位要投宿,就住我家。这十里八乡的,没个落脚地方。不瞒您,咱不收柴米钱,单请您二位给做做法?"
  "好说,好说。做法贫道最在行了,你且说说事由?"
  子虚听道士一番话,低头暗暗埋怨他,真个口开神奇散,舌动是非生!
  男人讲述起来:"头二年前,家里出了怪事。先丢了鸡,还以为是那老不死又……哦!还道是山里的狼、狐叼了,这也罢,后来又一回……"
  有一回,男人和他媳妇正准备吃午饭,门外忽地刮起一阵旋风。二人赶紧去关门窗,等回来一看,桌上的饭菜全都没了,杯盘狼藉,也不知叫谁吃了。这种事,隔三差五就发生一回,家里的鸡,也时常被偷。
  一天晚上,男人在床上跟媳妇议论这怪事,寻思想个法子,话刚说到一半,就听房梁上有谁气哼哼地说了话:"哼!你们这两个蠢货,竟敢背地里议论本公子?看我给你们好看!"话音一落,房梁咔嚓咔嚓作响,像谁在上面锯着房梁,还掉下许多木屑、墙灰。男人怕房梁真得被锯断,赶紧跳下床,掌了灯,声音顿时停了。夫妻俩举灯察看房梁,梁子竟完好无损,上面除了自家吊着的竹篮子,什么也没有。两人正面面相觑地纳罕,忽听窗外传来哈哈哈的大笑声。两人也不敢出去察看,听笑声持续了会儿,既没了动静。
  第二天一早,夫妻俩把这事告去了县衙,请青天老爷主持公道。青天也觉得事情蹊跷,当日就带官差到他家里查探,查着查着,不知打哪儿传来了清凌凌的说话声:"好个贼官!你私藏库里几百石的稻谷,大荒时候却骗说没有粮食,饿死多少人?公子我这就到上头揭发你,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青天闻言,登时急红了眼,着官差里里外外翻了个地儿朝天,什么都么搜到。结果,没两天工夫,那青天就被罢了职。
  男人对道士说:"听人讲,半夜有神仙给知州老爷托了梦,知州早跟那县令有过节,来个突然袭击,果然查出了门道。依我的拙见,那不是神仙,是个鬼。烦您二位做法,捉了它么?"
  道士笑问;"你怎知它不是神仙?"
  "神仙都是佑人的,哪有这样整人的?"
  "非也,非也。"子虚说,"收了贿赂的神仙才佑人"
  "是啊,我徒弟这话不错,所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嘛。"
  灶房里的妇人早听见几个人说话,终于忍不住,赶了来,叉起腰愤愤道:"要这么说,还有好色的神仙不成?"
  "怎么讲呀?"道士笑问。
  妇人把油哄哄的两手在围裙上摸了摸,一脸正经地说:"来我们这儿的神仙,哦,就是那鬼!它老不正经,时常地调戏我!"
  道士忍不住,哧地笑了:"它如何的调戏法儿?"子虚也打量着妇人,忍不住一阵哼笑。
  妇人就像等着这话,伸来粗壮的手指头,指点着,撇嘴道:"有一回白天呀,我正扫院子呢,当家的在屋里睡觉。我屁股不知叫谁拧了一把,四下一瞧,没个人,不是鬼是啥?还有一回呀,我正做饭呢……"不待说完,她丈夫又轰她回了灶房。
  "糟糠不懂礼数,别笑话!别笑话!"男人转回来朝二人拱拱手,"烦您二位想个法子?"
  "好好,今晚看看究竟,便可下手。"道士应下了。
  说话间,到傍晚时候。
  妇人做好热腾腾的饭菜摆上桌子,四人吃了没两口,就见饭桌轰隆轰隆颤动,接着,一股恶臭味儿扑面而至。
  "定又是那鬼来了。"男人捂着鼻子说,"快都躲躲,不知又要闹什么呢。"
  几个人撂下筷子,赶紧掩了口鼻,才起身,就听噗嗤一声,见一坨黄澄澄稀糊糊的新鲜粪便从天而降,不偏不正,恰打在饭菜上,渐了一桌子的臭。
  "哈哈,你们这几个蠢东西,还想打本公子的主意?"一阵清凌凌的笑声,从头顶方向传来,既抬头看,却什么也没有。
  "歹毒!歹毒!"男人也顾不得臭了,跪地下给道士作揖,"您都瞧见了?想法子捉它解恨吧!"
  子虚掩着口鼻,蹙眉瞅上道士。道士也掩着口鼻,皱眉头对男人连连点头。
  妇人收拾净脏桌子,又做了饭菜,刚端上桌上,忽来一阵旋风,饭菜又都没了。妇人还要去做,道士忙劝住她,几个人只得吃了前天的剩饼子充饥。
  各自吃饱,夫妻两个问道士还需要什么——他们铁了心的要捉鬼出气。
  道士说,只需一间有床铺的空房,叫夫妻二人以平实习惯就寝,其余的不要管。夫妻俩应下。天黑时候,他们俩安排道士和子虚去另一间空房,既回屋歇息了。
  道士摘了小包袱,倚在炕上,打量着空房,指着房里什物:"子虚,你猜这房是谁人住的?"
  "这还用问,自然是那两个人。"
  "不是不是。"道士拾来窗台上一把木梳,"你看?"子虚接来,借灯一看,木梳上缠着几缕白发:"莫不是位老者?"子虚又猜,"噢,定是他家高堂过世了。"
  "不像啊?"道士一指对面角落里丢着的一双破草鞋,"喏喏,若人死了,还留着鞋子作甚?"
  "先别管这个了。"子虚把木梳放到案上,"那个鬼,你意欲何为?"
  道士摆摆手:"何必管它?咱睡过今晚,明儿个一早,趁他们没醒就溜……"
  "这如何使得?"
  "那你要怎样?"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应下人家,就该……"
  "你也知道,我不会做法么,再说,我也不是君子。"
  "你……"子虚一指道士,道士即刻笑了,按下子虚的手:"放心!放心!天不碍路,路自通天。此刻天色尚早,不宜下手,你先睡,过会子叫你。
  "那你……"
  "哦,那我也睡罢。"道士吹灭灯,歪下身,枕着小包袱朝里侧睡了。
  熬了大半夜,子虚生怕道士误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推一推身边的道士,对方早睡死了。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道士也是这般,一向睡去得快。
  子虚又一推道士,道士哼了一声,子虚便说:"在下睡不着,你也快醒醒,当心误事。"道士懒懒地哼了两声:"那就说闲话解乏罢……"子虚先说了自己于这几年的经历,还把如何遇见姚二、如何与他结伴的事统统说了,更不忘感慨姚二死得冤枉,越说越起劲儿,不觉得流了两行清泪。他赶紧拿袖子拭净泪水,要问道士的经历,谁知道士不知几时又睡着了,刚才的话,也不知听了多少。
  "真是一点儿没变。"子虚轻声嘀咕一句,无可奈何地起身,点了灯,独自对窗闲坐,坐不多时,打起盹儿来。格窗子咔嚓咔嚓作响,他也没听见。
  "哈哈!两个呆子,睡得像死猪一样,还想拿住本公子?"
  清凌凌的声音突然在屋里响起,惊醒了子虚。
  子虚四下一看,黑黢黢的,灯不知几时灭了。他赶紧摸回炕上,打算叫醒道士,不想手正碰着个毛茸茸的东西。他吓一跳,急缩回手,腕子却被个毛乎乎的小爪子一把攥住了。清凌凌的声音再度响起:"小道,咱猜谜闲耍子?"
  "黑、黑更半夜的,和鬼……"子虚盯着黑乎乎的房间,道士的呼吸声也听不真了,唯见白窗纸上,一条条的树影,七斜八斜地划着。
  "别怕呀?"那声音喜滋滋的,"你听着,我说啦?"
  子虚僵着脖子点头,那声音嘿嘿笑了,说:"前些天,倚水村刘老汉家的猪圈里,生了一只小狗,众邻里都觉得稀罕,全聚到刘老汉家的猪圈跟前,指着圈里的母猪和小狗议论:'道是狗养的,猪的种?道是猪养的,狗的种?'"
  毛乎乎的小爪子还抓着子虚,"诶,小道,你倒猜猜看,道是狗养的,还是猪养的?道是猪的种,还是狗的种?"
  子虚一听,心说,这不是借谐音骂道士?他想了半天,总算支吾了句:"不、不知道……"
  "哼!装傻充愣!"毛爪子忽然松了,"不知道?好叫你见见本公子的真容!"
  话刚说完,黑漆漆的屋里,眼面前,突然浮现出两颗明晃晃、翠幽幽的眼珠子。
  "啊!"子虚吓得大叫一声。
  "呀!"清凌凌的声音也跟着叫了一声,接着,灯霍地亮了。子虚看道士坐在炕上,呵呵乐着,手里拎一只玉面赤狐,狐狸身上贴一张黄底红字的符。
  "爷爷饶命!爷爷饶命!"狐狸左扭右扭地恳求道士,两个毛乎乎的小爪子还连连地作揖。道士一撒手,把狐狸扔到地上。狐狸身上贴着符,根本跑不了。
  "子虚莫怕呀?"道士凑过来安慰子虚,"是这个坏东西作祟哩,还敢揶揄道士?"子虚长吁一声,坐回炕上,看那玉面狐狸伏在地上,吧嗒吧嗒地掉眼泪。狐狸抽嗒了几声,不服气地开了口:"我、我不是坏东西,也没有作祟!"
  道士说:"既不是坏东西,也没有作祟,难不成在这里讨人嫌?"
  它尖着嘴,抽噎噎地回:"我本是、本是南天御花园里的玉狐,做窝时不小心刨坏了仙树根,因害怕吃罪,所以逃到这里,那天……"
  那天,玉面赤狐去山里觅食,不巧撞上了猎人。猎人搭弓一箭,射中狐狸。狐狸拖伤逃窜,逃去山下一户人家里,这才躲过猎人追击,可惜伤势过重,暂不能觅食,就是没被射死,怕也要饿死。偏偏它逃进来时,叫那户人家的老太太看见了。老太太可怜它,杀了自家的鸡叫它食用。
  狐狸圆溜溜的眼睛里,含着泪:"那老妈妈,连杀了自家几只鸡救我活命。回到山里,我寻思刨人参报答她,可再去她家一看,她那不孝的儿子、媳妇,竟因为几只鸡嫌弃她,把她轰出家门,让她做了花子……"
  狐狸说着,呜咽咽哭起来。子虚好容易劝住它,它眨眨眼接着说:"那两个不孝子,说什么叫她要够那几只鸡的钱,不然就不要回来,就是回来了,也没饭吃。老妈妈打不过他们,只好舍着脸去要饭。有时候,心里受了委屈,偷偷回家望上一望,叫媳妇看见了,还要受一顿气,他那个儿子,更是不孝。前些天,她要够了钱,可儿子还不让她进家门,夺了她的钱,一顿大棒打出来了……"
  "她家莫非就是此处?"子虚恍然。
  "没错。"狐狸说,"你们两个住的屋子,就是她的。"
  "她子女不孝,与你何干?"道士说。
  狐狸不服气地挣了挣,没挣开那张符,又埋下头,怯怯地回:"人常言,受点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虽不是人,却也知这个理,况她救我性命,就是涌泉也难报呀?"狐狸扬起脸,眼瞅着道士,"哼!凭什么良善要受恶气?他们做了好吃好喝,我就一阵风风卷去,给老妈妈受用。他们越拿鸡做文章,我就越吃他们的鸡,害不成性命,也要放屁添风,臭臭他们!"
  "说得好!"道士拍手笑说,"怕你不是找托辞,欲逃命,编了谎话来蒙咱?"
  狐狸退去几步,眼泪汪汪地连连摇头:"不敢!不敢!若不信,就去乡里问问,没一个不知道的!再不信,我就带你看看去,她活得好好的,你听她说说?"
  "好了好了,暂且信你。"道士跳下炕,"等我把符揭了罢,与你商量个事?"
  狐狸盯住道士,抱住尾巴怯怯地后爬几步:"何事请说?不要过来,我最怕你。"
  "这样子也说不成么。"道士歪回炕上。
  狐狸溜了子虚一眼:"那就让那个小道过来。"
  道士呵呵乐了,戳着子虚:"子虚呀,他看出你是个假道士哩,快去吧,快去?"子虚只得过去揭了狐狸身上的符。
  狐狸于地上转三圈,忽地幻化成一位汉人打扮的翩翩美少年。他白玉笄绾发,一身白罗长衫,腰间扎一条镂空白玉带,上前给道士和子虚施礼:"多谢两位饶命之恩,有何分赴,我赴汤蹈火……"
  "诶!那倒不必。"道士笑着止住他,"商量个法子,好叫你那老妈妈回家?"
  "想必你有什么法子了?"子虚凑上来问。
  道士点点头,对那少年说:"明日晌午时候,你想法子诓了老太太前来……"
  "不需诓。"少年拍拍胸膛,"那老妈妈最听我的。"
  "哦?"
  少年看二人半信半疑,忙说:"自两年前,她离了家,无依无靠,我便把土丘后头的窝变化了草棚子,请她住在里面。往日里,也是我变幻了人形给她送饭。她问起我,我就说自幼无父无母,拜她做了亲娘,她认我作个螟蛉义子。"
  "好哇,这样更好行事了。"道士笑着点头。子虚也暗自钦佩玉面狐狸,有情有義。
  三个商量停妥,狐狸从窗户离开,找老妈妈了,子虚和道士则各自睡下。
  第二日,天还不甚亮,道士领了子虚去那厢叩门。男人忙披了衣服出来,那妇人还在酣睡中呢。
  "怎么,二位,捉住鬼了?"
  "不是鬼。"道士严肃地说,"想你们做了什么坏良心的事,惊动了惊动了上界神仙?"道士丢下这句话,拉着子虚就往门口走,"你们做的好事,不与贫倒说清,害我也被神仙数落!"
  "这、这话从何说起呀?"男人急拦住二人,"两位,说个明白呀?"
  道士转回来指上男人的鼻子:"你们还欲者嚣?"他对南天拱一拱手,"昨夜贫道做法,惊动了蓬莱仙岛的怀诚大仙。他说你们常怀歪念,做了坏良心的事,所以特来警告你们,可你们愚钝非常,不懂其中缘由。他还说,我这回帮你们做法,就要减我的道行,你们可不是害了贫道?"
  "冤枉啊长老!"妇人也出来叫屈叫冤,"咱不过是个小农户,长居山下,能有啥歪念?就是有,也使不上呀?"
  "就是!"男人说,"咱从没干过坏事,要是干了,衙门也不答应不是?"
  道士不慌不忙,一甩拂尘:"你们若忘了,贫到就给你们提个醒儿,徒弟?"他给子虚递个眼色。子虚接着道:"怀诚大仙说,你二位不敬亲母,以几只鸡为由,将其逐出家门,是也不是?辱骂婆婆,棍打生母,是也不是?任其饥饿,不管死活,是也不是?"
  夫妻俩一听,心说,这两个道士怎么晓得这件糗事?是了,必定神仙暗中告知的。他二人再没了主意,更不敢怀疑,双双跪到地上,求道士和子虚:"知错了!知错了!望指条明路,请那什么诚大仙回去吧?别再来唬俺了。"
  "这也不难。"道士扶起二人,"只要真心敬母尊母,大仙便不再怪罪。"
  "可……"男人说,"那死老婆子……呸!"他扇了自己一巴掌,"我娘已离家快两年了,前些天倒见着个老花子,不知是不是她……叫我们哪里去找?"
  "这也不妨事。"道士说,"大仙早有指点,今日午饭时候,有仙童亲送活佛到你家。从今往后,只要你俩好生供养二尊者,一切便可相安。"
  "既是活佛,那自然的了。"夫妻俩双双对着南方拜了几拜。
  不到晌午,妇人做了比平时丰盛许多的饭菜,满满登登摆了一桌子。几个人围坐桌前,等待着。男人忐忑得坐立不安,道士不住地劝他,他喝了几盅酒,好容易坐定了,口里却还不住地念叨着活佛活佛。
  日过中天,叩门声终于响起。夫妻俩一惊,妇人先奔去开了门,男人毕恭毕敬地跟在后头,见门外立着一老一少——俊俏的少年郎,搀扶着一位花子打扮的老婆子。
  "哦,来啦。"道士领子虚赶去门首,还催促着夫妻两个,"愣什么?活佛来啦。"
  夫妻俩这才恍悟,顶着通红的脸,尴尬地请门口的一老一少进了家。
  那位俊美的少年郎,就是昨夜的玉面狐狸。只是今日,他换了粗布短衫的清人打扮,前额光溜溜的,脑后梳一条乌光光的麻花辫。他一进门,就撅起嘴,直瞪着夫妻两人。
  至于那个花子模样的老婆子,几个人全都认识。子虚还记得,她正是昨日白天,在大道上晕倒的那位老妈妈。
  老婆子怔怔地瞧着自家亲儿、儿媳,蠕一蠕干瘪的嘴唇,没说话,眼里却全是泪水。
  道士看几个人都低头沉默着,不由得开口笑了:"这不是活佛么?"他撺掇男人过去搀亲娘,男人照做了,老婆子却拽着少年,不敢放手。
  道士见状,又推着少年与夫妻俩笑说:"喏、喏,这就是仙童,专送活佛与你们的。有这两位尊者住在你家,保你们鬼魅不侵呀。"道士笑着给少年传个眼色,少年也微笑着对道士颔首。
  这一家四口,总算合乐融融。
  道士与子虚辞了他们的午饭,依旧上路。
  "子虚呀,天黑前,咱还得尽快找个地方歇脚?"
  子虚称是,既问:"适才又用了怀诚的名号,这人究竟是谁?也不怕他怪罪?"
  "怕他什么?"道士笑了,"快些走罢?"
  "去哪里?"
  "这好问你。"
  "又来了,在下却不晓得,只是早已厌倦奔波,图个清静所在,也好笑看风云。"
  "出来时日确实不短了,你若有这个念头,便不难。"道士快攒了几步,"咱快些走,兴许再过些时日,就安定了……"说着,他自顾自地哼上了小曲:"昨夜还赞花容貌,谁知今朝朱颜老。这夕尤嫌象笏少,岂料明日乌纱掉。穷途恸哭哄堂笑,兴亡成败皆看饱。半入尘缘半修道,一培黄土全埋了。"
  就是这个曲儿了。子虚在心里默念一遍,牢牢地把它记下。
  天边的红日,渐渐西斜。
  更有后事 下回再说

  第十六出 归梦


  第十六出 归梦
  远处,一线沙脊。脊上,一队骆驼。全都朦朦胧胧的,一点血红的夕阳,就要落到沙脊那边。
  吹来一阵风,驼铃叮咚,迎面而来的,全是黄沙。颓了一半的黄土城墙,远远看来,就像一条横在沙滩上的死龙。
  进入土城门,一个个黄土楼子上,嵌着脱了漆的木格子窗,满眼全是土房子,指甲盖儿大小的绿,点染在黄土间。女人们用纱巾包裹着头脸,男人们头戴毡帽。
  街上黄沙阵阵,一群人正围在一座废弃土楼前的空场上,指手画脚议论着。
  "子虚,过去瞧瞧?"道士指着那群人,撺掇同伴。子虚忙摆摆手,窘笑道:"还是算了。"
  "怎么?"
  子虚不好意思地说:"因为这当事,在下曾累你入狱呢。"
  "诶,那本不怨你,既好奇,就过去瞧瞧罢。"道士拉着子虚一径挤进人群,只见个血肉模糊的死人横在地上。子虚见了,不由得念声无量佛,掩面退出了人群。道士也跟着挤出来:"子虚,逃什么?"
  "不是逃,实在不敢看。"
  道士呵呵笑说:"看了那么多,还看不惯?"
  "恰相反,是看得太多,于心不忍了。"子虚对着天边一点红日,叹道,"想天下之人、物,都是要死、要灭的,这该是多么可悲的事?你我呢?"他沉重地叹息一声,继续道,"像你我这样,生生世世,只能看着这些可悲之事不断重现,却无可奈何,这不是更可悲,不是太残忍了么?"
  道士听罢,只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二人去了就近的馆子里,吃了些烤馕充饥,待出来馆子,夕阳只剩一线,天已全昏。
  这个地方,太阳一旦落下,既起恶风。风卷着黄沙,袭到脸上,生疼生疼。白天还燥热难耐,这会子却只想寻个斗篷御寒。
  道士和子虚商量着尽快找家客栈歇脚过夜。街上客店不少,两人沿街问一番,才拣了个最便宜的。
  子虚先在柜上登了记,正要付定金,往袖里一摸,登时傻了眼。原来,才吃饭用净了盘缠。子虚只好把道士拽去一边,偷偷说:"在下的铜板用净了,你若有私房,且拿出来垫上吧?"
  道士两手一摊,小声说:"不是我小气,你也知道,我一向吃你喝你,为了什么?还不是分文没有?况我也从来不会使钱,带它何用!"
  "既这般,如何是好?"
  "莫急。"道士稳住子虚,去外面捏了把黄土进来,摊开手掌,成个金锭子,"就用这个?"道士说着,笑嘻嘻托金锭子转去柜上。
  那店家一见金灿灿的玩意儿,立刻眉开眼笑,火速着伙计收拾净两间上房,又吩咐厨上摆下大宴。
  子虚见状,也不多话,赶紧拽着道士出来客栈。凭店家如何招呼,子虚就是不理,及走出老远,才停下脚步。
  "做什么来?"道士不悦地拂开子虚。子虚厉声道:"这等事做一次也就够了,再去寻觅别处吧。"
  "这般天气,要去哪里呀!"道士转身要回那家客栈。子虚扯住他:"就、就去那个土楼吧?"
  "哪个?"
  "才前头躺个死人的……"
  "那里死了人,不吉利,万一是鬼魅迫害至死……"道士别有用心地瞥了子虚一眼,看对方变了脸色,才拍着对方的肩笑说,"要想想清楚呀?不要后悔?"
  子虚咬一咬牙:"决不后悔!"
  两人便朝那废弃了的土楼行去。
  街上风沙越来越大,行人却愈来愈稀。两人顶风行了多会儿,还没有走到,忽见前方不远处,嘚嘚地有个毛驴行了来。毛驴背上跨坐一人,头戴破毡帽,脸上裹着羊绒巾。、
  道士赶紧上前拦住毛驴,对着驴背上的人笑道:"贫道起手了。"
  "还礼还礼。"那人说话很不耐烦。道士也不废话,笑问他:"敢问前面那个土楼,可有人住么?"
  "你问这干嘛?"那人警惕起来。
  "不干嘛。"道士拉来身后的子虚,笑说,"我们师徒两个,盘缠用净了,想去哪里借宿一晚。"那人一听,忙摆摆手,叫他们不要去。
  "为什么?"道士问。
  那人这才扯下围巾,放低声音说:"那里原来有人住,不过楼主的婆娘不知叫谁害死了,都说那楼不吉利,楼主便带家小搬了家,单剩下个空楼。后来有些行脚的,去里头过夜,没一个活着出来的。今天,听说还死了人,尸首都抛出来了,你们还是不要去了,随便找个好人家投宿吧。"那人说着,拉上围巾,不及二人多问,赶着毛驴奔远了。
  "唉,子虚,那里闹鬼哩。"
  "在下都不怕了,你怕什么?"子虚独自往土楼那边行去。道士只得赶上:"我不是怕,是怕你怕。"
  子虚摇摇头,没说话。风越来越大,天空全成了酱色,道士也不再言语。两人埋头趱路,不会儿到了土楼跟前。
  先前空地上的死人,早让官差拖走了,干干净净的,仿佛什么也没有过。
  那座废弃的土楼,门窗俱在,夜色下丝毫不显颓败模样,仿佛主人还在。木格子门紧闭,二人跑到跟前,轻轻一推,没有推开,似从里面闩住了。
  子虚透过镂空格子往里窥看,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外面风又大,只想着快些进去躲避,也没心思细瞧,于是朝里面问了句:"有人在否?"
  话音刚落,门吱嘎嘎自己启了一条缝。子虚正要迈步进去,却被道士一把拦住。
  道士从袖子里摸出半只红蜡烛,吹口气,蜡燃了起来。他一手遮着风,一手举烛火往楼里照了照:"谁在里面?"他问。
  等不多会儿,一个粗哑的声音不知打哪儿响起:"我,搂主。"
  道士这才领子虚走进来,打量灰暗暗的楼堂。楼堂里,横七竖八地堆着些桌椅板凳,还有大柜、箱子,杂七杂八,全都落了厚重的尘土,灰压压一片。往角落里看,还有一径木楼梯,通着二楼。
  道士环顾楼堂:"既是楼主,怎么不现身相见?"
  粗哑的声音低低笑了几声:"常听这里闹鬼,所以不敢现身,生怕惊动那怪,打扰了二位。"
  "那是何怪?"子虚跟着问一句。
  "……不知道,没见过。"粗哑的声音答。
  道士又问:"听说,楼主早就携家眷搬家,你又是哪个楼主?"粗哑的声音咯咯咯笑了,道:"我是新来的,二位尽管放心。"粗哑的声音答过,既没了动静。
  道士回身掩了楼门,举灯火引子虚寻楼梯往二楼上来。
  上得二楼,看一径走廊,廊子一侧,一排菱花格子窗,另一侧,有三间屋子,屋门全闭着。
  道士选了中间的屋子,房门倒轻易推开了,举灯火一打量,里面就像有人刚收拾过似的。床铺、被褥,一应俱全,就连夜壶、脸盆,也备下了,桌子上还置了灯台,盆架子上搭了两条干净的白手巾,倒似过日子的陈设。
  "莫非这鬼有未卜先知之能?怎备得这样齐全?"子虚环顾房里,傻了眼。道士拍拍他的肩,笑说:"既来之则安之,这都是你的注意么。"
  道士把烛火立去灯台上,跳上床铺,解了背后的小包袱枕下,招呼着子虚:"快来罢,难为它想得这样周全,咱不受用一番,只怕它不愿意呦。"
  子虚也只得放了古琴、书箱,坐到床边。道士就势一扯子虚衣衫,给他扯倒床上:"你还睡里边罢?"子虚点点头,爬去床里侧,侧卧了,却还直勾勾地盯着道士看。
  道士闭着眼,好像要睡着了,觉出子虚投来视线,嗤地笑一声,问:"看什么?"子虚赶紧转开视线:"因、因何不吹灯?"
  道士闭着眼答:"若吹了灯,一会子谁来了都不知道哩。"
  "谁?谁会来?"
  "明知故问呦。"道士睁开眼,突然歪起身,俯视着子虚笑说,"怎么,你有意不叫为师的睡觉?"
  子虚盯着道士,蓦地通红了脸:"怎、怎敢!"他忙翻个身,逃开道士的视线。
  "好罢,好罢。"道士笑嘻嘻说,"我也不睡了,你睡罢,这下安心了罢?"道士说着,盘腿在床边坐定,子虚却没有言语。
  屋里的灯一直亮着,忽悠忽悠摇曳不定。外面的风更大了,呼喇喇清晰可闻,吹得羁旅人一阵阵地心寒。
  渐入夜半,听不见街上的更筹声,也不只是个什么时辰了。
  忽听嗑嗑嗑地有谁人叩门。
  子虚一下子惊醒,支起身往门口望去,烛火还燃着,见白窗纸上映下个黑乎乎的人影。子虚没答话,只捅了捅正在打坐的道士。道士没反应,急得子虚凑来一看,道士竟坐着睡着了。
  哎!子虚心里叹息一声,就听门外传来了声音:"敢问谁在里面借宿?我是查夜的差人,壮胆来此直言,请开开门?"
  子虚一听,知道不是那楼主的声音,悄悄跳下床,凑去了门口,却不开门,只隔着门低声答了句:"我们是中土来的行脚人,有什么话就这样说吧?我们都睡下了,不方便开门。"
  门外人听见子虚答话,放心似地长吁一声,道:"也好,你们仔细了,这个楼不干净,倘若害怕,就快去客栈,花钱免灾么。"
  子虚回头看了看坐着睡熟的玄机道人,对门外人说:"多谢提醒,不必了,我等自会小心。"
  门外人道:"生死由命,我已提醒过了,你们可小心些。外面风大,看好火烛。"
  "知道了。"子虚低声答过,察知门外人要走,又忙唤住对方,"请问这位官爷,现在是几更天了?"
  "二更才过。"
  "才进来时,官爷可曾看见什么人没有?"
  "街上只见得楼窗里灯火闪烁,故而进来劝告,却不曾见什么人。"
  子虚闻言,不禁骇然,心道那个自称楼主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谢过门外人,对方既离开了,一通渐远的轻轻脚步声,不多会儿,响起急匆匆地下楼声,又不多会儿,传来了吱呀呀的开门闭门声,接着,四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呼呼的风声。
  子虚上了床,辗转着不想再睡,可身体早已疲乏,全不由着他。不会儿工夫,他就昏沉沉的睡去了。
  梦里,子虚依稀听见有人对话。一个不熟悉的,尖尖的声音最先响起:"可有什么人在此?"另一个声音答:"有,两个中土来的行脚人。"这第二个声音,子虚原来认得,就是那新楼主的声音,粗哑的声音。
  "睡否?"尖尖的声音又问。
  "不知道,亮着灯呢。"
  两个声音,一问一答地说了一会儿。子虚睡得迷迷糊糊,后面的对话,模模糊糊地,全没听清。他警告自己要小心,可惜沉沉地总也睡不醒。突然间,对话断了,他仿佛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不知睡了多久,听又有声音响起:"睡下了么?"是那种悄悄的,近似童音的声音。
  粗哑的声音又答:"灯还亮着,里面没有动静了。这一回,问答就这么一段,再没了下文。
  子虚也听得模模糊糊,不甚清楚。对话声一断,他再次坠入黑暗的深渊,梦也迷迷糊糊的。
  静静睡了许久似的,忽听嗑嗑嗑地有谁在外面叩门,子虚总算彻底被惊醒。他蓦地睁开双眼,眼前却漆黑一团。他坐起身,才知烛火已灭,不知几时灭的。
  嗑嗑嗑,叩门声再度响起。子虚张大眼睛往门口望去,黑压压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唯见桌上蜡烛,腾起一线白烟,白烟不一会儿也消散了,屋里彻底黑成一团。
  子虚更不言语,只听门外人低声说:"谁在里面?我乃寻夜差人,才见灯光依稀,故而上来壮胆直言,请开门?"
  那声音放得极低,有些听不真切,子虚心中不免疑惑,才查夜的不是来过?如何此番又来?他却又一转念,恐怕不放心我们,所以又来,哎,奈何囊中羞涩,不然谁愿意住这里?他叹息着,就要下床过去搭话,却突然给人从背后一把抱住。他吓一跳,回头一看,原来道士已醒。
  道士示意他禁声,他赶紧点点头。
  道士也没有说话,拉着子虚又躺回床上。子虚有点不明所以,对着道士挤了挤眼睛,道士只微微一笑。
  片刻,听门外静了下来,没听见脚步声,更没有下楼梯的声音。不多时,隐隐约约听楼下传来了音声:"睡了,睡了。"那说话声模模糊糊地,不甚分明。
  子虚正诧异着,道士忽然攥住了他的手,轻捏一捏,暗示他不要害怕。子虚倒也没说什么,凭道士攥住他的手。道士另一手执拂尘,一掂,成了把明晃晃的宝剑。
  道士才把宝剑藏去身下,房门就忽幽幽启了一条缝隙。借着缝隙射进来的一道光,子虚定睛瞄去,竟什么也没有,只听见沙沙的细微响动。
  响动越来越近,到床边时,响动没了,子虚只看见寒光一划而过,道士蓦地坐起了身。子虚也跟着坐起身,才要说话,就被道士止住。
  道士一指地上,子虚顺着一看,乌漆抹黑,哪里看得见?子虚摇摇头,道士便悄悄招呼他,示意他动作放轻些。他忙点点头,跟随道士蹑手蹑脚地往楼梯口来。
  二人踮着脚下了两阶楼梯,道士止住了脚步,子虚也跟着止住。道士蹲下身,子虚也跟着蹲下。道士反手握住宝剑,将其藏到身后,捏鼻子学起刚才那声音:"事成了,出来罢。"
  话音才落下,就听楼堂里,堆砌的什物角落处,响起了咯咯咯咯的笑声。
  "好哇,好哇!"那自称楼主的,粗哑的声音最先说,"三弟有劳。"接着,响起了个尖尖的声音:"有劳!有劳!待日后再有买卖,又该轮回大哥我啦。"
  子虚认得这尖尖的声音,就是梦里依稀听见的,三个声音中的一个。
  两个怪声音说完,隐隐响起疏疏疏的动静,好像什么东西爬过地面弄出的。那疏疏声直奔楼梯而来。子虚盯着黑黢黢的楼堂,什么也看不清,唯见一堆黑压压、高低错落的什物。他不由得咽口唾沫,抓紧了身前玄机道人的肩。
  道士悄悄把剑拿到身侧,不待疏疏声接近楼梯,手里的剑已飞出去。
  一道寒光于黑暗中闪烁闪烁,倏地成了两道银光。原来,那竟是一口鸳鸯剑。两道银光同时钉到地上,晃几晃,不动了,疏疏声也跟着没了。
  外面的风,也似小了些,门窗都不再颤抖。
  "快去楼上取灯来。"道士吩咐子虚,自己则提衣摆快步奔下了楼梯。子虚摸着黑,点了灯跑下来,把灯转交道士。道士从地上抽出两口剑,手中一合,合成一把,再一掂,又成了秃鬃拂尘。
  道士先把拂尘别进绦带,才将灯火移近地面。只见地上一只男人巴掌大的沙蝎子,还有一条秤杆子粗细的死蛇。那蝎子,背上已经戳透了洞,却还粗哑着声音,哼哼着,哼了没几声,终于断气了。
  子虚这才知道,那自称楼主的,就是这只沙蝎子。
  "子虚呀,看见了罢?这便是鬼了。"道士笑说,"哦,对了,你才下楼时,那房里的鬼,可见了么?是个什么东西呀?"
  子虚一听,方才想起来。他一拍脑门:"在下、在下只顾这里,竟把它给忘了。"
  两个人又咚咚咚地跑上二楼,掌灯赶进才住宿的房里,看离床不远的地上,翻着一只筷子长短的泥色大蜥蜴。蜥蜴肚皮上,穿了个洞,已经死了。
  "无量天尊!"子虚盯着那蜥蜴,低声念了句,又愤愤道,"这是个什么样的房子,怎养得出此等怪物!"
  道士先跳上床,枕着小包袱躺下,笑说:"可知鬼怪中也有与人一般心思的,故意设谜局来坑谁。"他又招呼子虚上床来睡。
  "可是如此!"子虚踽踽地绕过那死蜥蜴,跳上床睡了。
  一夜无话。
  睡到第二日天大亮,二人起床,借房里早预备下的东西梳洗完毕,收拾了东西,慢悠悠下楼,出来土楼,看外面围已了几层的人。
  那群人一见二人出来,全诧异地围上来:"两位仙家,你们怎么没事?"
  道士笑说:"你都叫咱仙家了,自然没事?又转向子虚笑说,"瞧瞧,他们倒会拿咱耍子解闷儿。"
  "怎么讲?"子虚不明白。道士笑说:"故意来看死人的呦,可惜咱还活着。"道士哈哈笑了,带子虚一路挤出人群,朝西行去。那群人看二人走远,都争抢着往废弃的土楼里张望,却没一个赶进去的。
  两人行去许多日,周围人烟渐断,满眼尽是飞沙。
  白天时候,燥热不能忍,一到夜晚,又寒风刺骨。眼底揉不尽丁点儿绿,更别提活物了,无边无尽的,全都是沙子,沙子恨不得抹了眼。
  这会儿,烈日正当空。道士脱了得罗,赤着上半身,还依旧背着那红绸小包袱。他看子虚慢吞吞早没了气力,只得深一脚浅一脚趟回去拉对方:"哎呀呀,就不能快些么?"
  "在下、在下着实走不动了。"子虚喘着粗气,拿袖子扇风。他满头大汗,衣服全给汗溻湿了。道士拎了拎子虚身上的湿衣服:"快脱了罢,晚上一冷又没得穿。"
  "可似你这般赤身露体,成和体统?"子虚一抬眼,正撞上道士的赤身,又忙转开了眼。
  这几日行走沙漠,道士总热得赤膊,他原本很白净的身体,竟晒黑一圈。他呵呵笑说:"咱早赤诚相见过了,还羞什么?再说这里也没个人,脱了罢,我帮你拿衣服。"
  子虚一听,倒也不再反驳,学着道士的样儿,脱下道服,连内衫也脱了,赤着上身,确实凉快许多。
  两人一直用那宝葫芦里的山泉水解渴,还用它冲凉。子虚总疑虑他们是否能活着走出这片荒漠,道士跟他笑说:"活着倒没问题,就是要饿上一阵子,到时瘦得皮包骨!"他还故意缩了腮,学个样子取乐。
  行至傍晚,热度骤降。二人忙穿好衣服,张大眼睛寻找可以躲避狂风的沙丘。那些沙子来去无踪,游移不定,哪里能抗风?不过找个相对高大些的沙丘,道士使手段,定住它,叫它不能乱跑。
  天色转眼就黑了,风愈大,不能点火折子或蜡烛照亮。二人趟着沙子,总算找了个高大的沙丘,沙丘正好迎风。道士把拂尘往沙丘上一插,才在风中晃晃悠悠的沙丘,登时成了巨石块,任凭大风折腾,只是动也不动,连沙子都不往下掉了。
  道士靠着那坚实的大石块坐下,风打不过来,耳边只听得狂风呼啸啸的咆哮。二人身上的衣衫,倒被风兜得鼓鼓的。
  "子虚,今日谁先守夜?"道士灌了口水问。
  "还是在下来。"子虚说,"昨晚你睡到半夜就睡着了,若非在下起夜,岂不是要出事?"
  "出事?"道士笑说,"有人的地方最容易出事,这里倒清明,决出不了事。"
  "子虚驳道:"万事需仔细,这多年下来,在下都怕死了!"他抚一抚心口,"黎明不打紧,夜晚最要小心。"
  "好罢好罢。"道士也不多说,开始打坐,坐不多时就睡着了。约黎明时,天边泛白,风也小了。子虚赶紧推醒道士,道士才哼了一声,他已倒头睡死了。虽然他早料件道士一定还会睡去,可也顾不了许多了,他睏得要命。
  风沙中露宿的日子,总共持续了十天。十天里,子虚总想,还好早吃了琼果,这一顿顿的饥饿,倒也饿不死。可他又想,在世长生,不如吃两顿饱饭要紧!
  他俩个互相扶持着,给烈日烤得连话也不顾说了,又远远行去一程,总算见到一点点的绿,迷眼的黄沙,也全成了干涩的黄土。
  "子虚!子虚?"道士搭手眺望前方的一丁点绿,"那可是蕨?兴许再前面就有人家了呀!"
  子虚一听"人家"两字,连饿了几天的肚子,忽然精神地咕噜噜叫上了。他连滚带爬地凑上来,顺道士手指方向望去,果有一点清凉的绿,再远处还有一线黄土崖。黄土崖上,一层层整齐地排着窟穴。
  "有、有饭?"子虚不觉念了一句。道士点点头,拉着他快趱。
  二人总算出了沙漠,直奔黄土崖而来,爬上去一看,不禁傻了眼,哪里是人家,竟全是佛窟,满窟的泥塑、彩绘的佛像、本生故事。
  "怎、怎会如此?!"子虚环顾佛窟,"菩萨菩萨!"他拽着道士低低念叨,"你若慈悲,就把这里换作人家!"道士闻言,只好安慰他:"子虚,忘了才看见的那些蕨菜?剜来煮了吃罢?"
  二人于是去黄土崖下剜了些蕨菜,又回窟里点了火,煮了吃了,不想那蕨出乎意料地美味。
  不觉又到夜晚,从黄土崖上仰望圆月,月亮似比别处大许多,星星也异常璀璨。子虚倚在佛窟口上,望着它们,又回头看一眼依靠佛像睡觉的道士。他轻俏俏凑去道士跟前,用极低的声音问了句:"月怎么这样美?"
  等待许久,道士没答话,脸上更没什么表情,一手支着头,一手搂着小包袱,想他已睡熟。子虚目不转睛地盯了他一会儿,也不再言语,枕去他旁边,睡了。
  睡梦中,子虚直觉一阵腹痛。他揉着肚子转醒,以为吃那蕨菜吃坏了,便要出佛窟方便,才起身没走几步,忽觉腹内一股热气搅动,那热气直顶上喉咙。他禁不住咳了几声,恰咳出一颗樱桃大小的透明珠子,肚子倒也不疼了。
  那珠子映射着月光,璀璨夺目,内里中心还有半粒米大的红核。
  子虚不知是什么玩意儿,捏一捏,珠子柔软又很有弹性。如何进了肚子里?子虚自己也闹不明白,把那珠子藏进书箱,依旧回原处睡了。
  第二日,道士先醒了来,看子虚还歪在那儿熟睡,便笑着凑去他耳边,大声说:"喂喂,怎么今日倒成了冬眠的狗熊,睡不醒啦?"
  子虚略动了动,没起身,懒懒哼哼道:"不知何故,只觉神思倦怠……"半句未完,他又昏沉沉了。道士伸手一摸他额头,竟烫得厉害,不由惊道:"哎呀呀,你这是病了,我背你出去,说不定前面就有人家!"
  "慢、慢来。"子虚忽而转醒,却还迷迷糊糊的,一把拽住道士,"常年跋涉,却不知为了什么,昨夜闲情望月,倒觉得月亮实在包容,年年看着人世,怎能不厌……"说着说着,他急急地喘上了。道士赶紧扶起他,他喘了几口气,气若游丝地继续道:"似水流年,似水流年,少年时不觉,到这般,个中滋味自然出来。今日此番,在下心思全无,凭我在这里自生自灭,也不想走了。"
  "若不想走,就说不想走,怎么罗嗦了这许多话?都说得什么!"道士说完,就要背上子虚。子虚倒不叫他背,倚着佛像瘫倒地上,一指旁边的古琴书箱,喘息着道:"只求你留下这张琴,书箱里,有昨夜偶得的一枚宝珠,你拿去换些银两……"
  "宝珠?"道士忙翻开书箱,一眼瞅见那颗透明的小珠子,拣出来惊问,"这是哪里来的?"
  子虚无力地指一指自己的肚子,翻个身,又要睡了。道士赶紧一推他:"怪不得你病得蹊跷,这是当年我偷偷给你吃下的琼果,你吐了它,就、就……"后面的话没说完,子虚却也明白了,摇一摇头,示意道士不要再说。
  道士便不再作声,扶子虚坐起,催促他快些吃下琼果。子虚只管摇头,决不肯吃。道士只得用手撬了他的嘴,他却用力一挥手,琼果被他打飞,不知丢到何处去了,道士也被他推得跌坐地上。
  道士怔怔地盯上子虚的脸:"子虚,你……"子虚依旧瘫在那儿,伏着泥菩萨的一条腿,朝道士一笑,喘息道:"那东西害了在下这么些年,如今你还要拿它来害我?"
  道士闻言,赶紧连连摇头。
  子虚始终盯着道士:"玄机。"他不再喘息,仿佛病已经好了,把话顿一顿,忽然问了句:"我究竟是道士,还是书生?"道士微微一怔,凑去他身边,低声答:"哪个也不是。"他既点点头,又问:"这番是哪一年了?"道士低头凝视他,答:"大清嘉庆二十一年了。"他又领悟似地点点头,"到这里来的因果……"
  道士低声说:"那年梅开,思陆崖望尘亭里,你我击掌立下赌约……"
  "真人!"子虚突然打断道士的话,不知哪里来了力气,圆睁双目,紧瞪上道士,狠狠道,"你害在下这一遭,愿赌服输!往后的路,你自己走吧!"说完,他闭了眼,直挺挺趴倒在泥菩萨腿上,再不动弹了。
  "子虚?子虚!"道士爬过去,鼻下一探指,不由得大吃一惊,怔了好一会子,才扶起子虚,子虚却早断了气,可他那张青春俊俏的面孔还像活着,在道士眼前,一点一点地生了皱纹,慢慢变得衰老,连他的手也干枯了,接着,皮肤脱落,一块一块地,仿佛墙上剥落的彩绘,露出白骨,发也稀疏了,南华巾忽而掉下来,道服包裹着的身体,也朽了。
  道服彻底坍塌,子虚完全成了一付白骨,就像那年在雾灵山上见到的白骨一样。自他吃过琼果,身上的岁月也随之凝固,此时此刻,早凝固了的岁月,又一下子融化了,也只在一瞬间,演绎了常人的生、衰、寂、灭。
  道士抱起那付白骨,抬眼瞥了眼慈眉善目、俯视着他的泥菩萨,又把视线转去了佛窟外,一派蒙脉的黎明天际。
  一点朝阳,慢慢升起,窟外迷迷朦朦的黄土,一下子沉溺了。万道霞光冲破云端,黑色的,不知何物的影子,随之投上来,投进佛窟,每一个佛窟。
  道士还抱住白骨,坐在那影子里,盯住那正绽放光彩的红日,独自喃喃了句:"竟走得这样快,想必你还生气呢?也不等我一等。"他独坐了半晌,直至日头偏西,霞光又上来。他放下子虚的尸体,解了红绸小包袱,取出紫檀小匣子。
  小匣子上原先挂着的铜锁,不知何时没有了。道士盯一盯那匣子,默默打开了它。
  这个时候,天边一轮朦胧而苍白的娥眉月,缓缓升了起来。
  不知后事 且待下回

  第十七出 离仙


  第十七出 离仙
  大明万历四十六年。
  一大片盛开的梨花,白蒙蒙烟霞似地,被斑斓流动的舞裙映衬,又成了迷迷离离的彩霞。几个青春美貌的小姑娘,广袖翩翩,一派燕语明媚。原来,太真仙子正领着她五个小徒弟,芳、艾、芩、莺、蕊,在梨园里演习才编完的歌舞。
  她们一起唱道:"一曲霓裳舞不尽,千古风流有谁知?"随唱,随抛五彩绦,一下腰,正瞥见怡书先生从那边独自过来。
  几个小丫头全停下歌舞,笑嘻嘻围上去。
  "先生,这是上哪儿?""怕不是下棋输给大师了吧?""对了,昨儿个太真姐姐下帖子请你们品茶,竟一个也不来,好不给面子!"姑娘们只管跟他调笑。太真过来吓住她们,她们闭了嘴,却还笑嘻嘻瞄着怡书,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嘀咕什么。
  太珍忙领她们翩翩施礼。怡书拱手还礼:"列位仙姑,昨日繁忙,实在无暇抽身,本来陈兄着人下了回帖,怕是忘了?要么就是小童贪玩。在下代他们谢罪。"说着,他又控背一礼。
  "先生多礼!"太真含笑掺他,"这不是要紧事,还烦您赔礼?果真折杀我等!"她又笑问怡书,"您这匆匆忙忙的,要赶去何处?"
  "哦,下岛。"
  一旁站立的莺娘再忍不住,伏着肚子呵呵车插嘴:"先生好闲情,敢蓬莱小岛,留不住大驾啦!"她边说边哈哈笑。太真看她一眼,她忙抬袖子掩口,还哼笑不住。其他几个姑娘,也跟着偷偷嬉笑。
  怡书皱一皱眉,红了脸,没再搭话,拂袖子走了。那几个姑娘,全都不明所以,望着他渐远的背影,又面面相视。
  事情还要从昨天说起。
  翠竹林里万籁寂寂,只有从燕子洞飞来的,或正飞去燕子洞的紫燕,偶尔啾啾啼鸣。燕子远去,细腻的啼鸣声也断了。山泉、溪水,流淌得十分静谧,小心翼翼地,生怕惊动竹林里的人。
  樵夫陈直言,和年轻僧人怀诚大师,正在这片竹林里对弈。
  虬根盘成的几,左右各摆一张竹凳,竹凳已泛蜡黄的褒浆。虬根几,虬须盘成的棋盘上,黑白二势不分上下。陈直言与怀诚,全都犹犹豫豫,迟迟疑疑不肯落子,引得一旁侍立的两个小童,抓耳挠腮干着急。
  这盘棋,下了两个多时辰。嗒!沉重的落字声突然敲破静谧,只见一只手爬上棋盘。专心致志下棋的二人,却是一惊,抬头一看,原来玄机真人来了。
  陈直言起身怪道:"真人!这盘俺势在必得,怎地来捣乱!"
  "不是贫道搅乱。"玄机掂棋子玩耍着,笑说,"才从梨园来,遇上太真她们……"
  "可又偷梨子吃,被逮住了?"怀诚笑着打断玄机,"莫非要你赔?"
  "和尚好不正经。"玄机故作嗔态,又乐了,"怎么说我偷她?那片梨园,本是我植的,她来了,才送她演练歌舞之用。"他坐到陈直言才坐的凳子上,就着陈直言的残局,与对面的怀成对弈。他下得飞快,看也不看似地,还连连催促怀诚。他撂一子,笑说:"才遇见太真她们,给了我四张帖子,问你们要不要赴她的茶会?"
  "怎地问俺们?你不去么?"陈直言问。
  "嗯?"玄机笑答,"你们几个若都不去,我一个倒也没趣。"他叫吃一大片子,全给提走了。
  "可是。"怀诚只好掷子认输,"左右没事情,经也懒得念,下棋么?"他笑一笑,一指那盘棋,"胜负无定,去也无妨。"他又看向陈直言,陈直言既说:"不错,去问问怡书,拉了他一道!"
  三个商量停妥,便去朝露堂找怡书,偏巧怡书不在,打听了堂里留值的小童,说先生独自出去了。三人又去玄机居住的暮霞宫,怡书也不曾来过。及把陈直言和怀诚住的畅宣阁、流光殿访过,也没有找到。
  三个不免相觑,急散了随身童子去找,流光殿里等了好一会儿,玄机睡醒一觉,跟随陈直言的小童回来了。报说云海边思陆崖上,仿佛看见怡书先生。三人又赶去思陆崖,沿石阶蹬到半山腰,玄机就望见崖顶望尘亭里,有个人影,仔细一辩,可不就是怡书?他不禁指点着笑道:"哎呀呀,我等寻得火烧眉毛,他倒好闲情,溜到这里来偷懒。"
  陈直言与怀诚也驻足凝望,见怡书正歪在美人靠上打盹儿。
  "不怕吹了风?"怀诚也笑了。陈直言抽出腰后别着的快板,打一通,几个人也到了崖端望尘亭里。
  怡书睡得正熟,不知他们三个来。怀诚预备唤醒他,玄机却笑着使个眼色,既对陈直言挤一挤眼睛。
  陈直言心领神会,悄悄一点头,打起快板,对着怡书耳朵高声唱道:"你嫌吵来我偏吵,你说闹来他偏闹,不过叫你快醒醒儿,听我唱段梅花落!"噼噼啪啪,坠雨点儿似的快板儿,不但惊醒了怡书,还把站立一旁的怀诚吓了一跳。
  怡书醒得突然,蒙蒙痴痴地,呆呆盯着地面念了句:"怎么燕子洞里来了大雁?"这话一出,引得玄机和怀诚哈哈大笑,唯陈直言瞅着怡书,撅嘴戳着玄机:"要说来的大雁,也该是这个东西!"
  "原来是真人来了。"怡书起身拂平长衫,"怨不得觉得吵了。"
  玄机笑着对怡书一拱手:"只怕你睡不醒哩。"怡书一笑,也没说什么。怀诚忙道:"才真人接了太真仙子的请帖,欲问你往否,我等寻你半晌也寻不着,不怪真人用这法子捉弄你么。"
  "和尚多嘴。"玄机笑着分辨,"怎么是我整他?"他瞅一眼陈直言,"喏喏,那唱快板书的,还要唱梅花落哩。"
  "诶,算了算了!"陈直言赶紧脱身,拉上怡书,"你到底去还是不去?"怡书问他们去不去,他们都说去,他也点一点头。陈直言便唤来随身小童,吩咐他回去写个联名回帖,给太真送去。
  这时候,偏巧一只紫燕飞过,玄机吹个口哨,叫住那只燕子,与陈直言说:"烦他们去只怕太慢了,还写什么回帖?叫它传个信便了。"他对那燕子耳语几句,燕子既飞走寻太真去了。
  陈直言打发了他的小童,几个人全坐在望尘亭里赏风闲扯。说到当年仙蹬蓬莱的经历,畅快处,陈直言又掏出快板来唱:"忆经年,想当初,俺本来山下一农夫,整日耕田又放牧,也去山里打野猪。说起有一天呐!"他停了快板,笑说,"俺白日梦游到蓬莱,正遇见大师与真人。"他一指玄机,"这东西在那边栽梨树。"又一指怀诚,"那家伙倚这厢打禅坐。"他打起快板,"俺问这里何所在,他们闭口不理咱。俺问如何回家去?他偏指旁边琼树柯。俺见果儿怪稀罕,嘿嘿,采了几个吃下肚。后来么……"
  "好啦好啦!"玄机打断他,"又不合辙韵了,你那些事儿咱都晓得,不必说,还是听我的。"他徐徐讲述起来。
  早年间——玄机他自己也记不清究竟是那一年了,只记得是大唐时候,他与李白一起入京谋官。他打算通过科举入仕,李白却想以名声为人举荐。二人意见不合,分了手。后来,李白经玉真公主举荐,成为翰林。玄机则屡屡不第,那时候,他刚刚学会拜谒孔方兄和人情,有心找李白通融通融。得知对方竟成为玄宗帝的诗奴,他心灰意冷,毅然投到嵩山,做起道士,修行几年,与师傅一道蹬仙了。师傅直升南天门,他则逍遥飘去蓬莱岛。他念着旧日朋友,摘些蓬莱琼果送他们,可惜吃的人不多。唯有昔日,与他一起研究过神仙术的,一位少年书生,吃了半颗琼果——便是怡书。
  不多久,怡书随玄机一同飞身蓬莱。一入仙籍,怡书原来吃的那半颗琼果,也没了用处。
  几个人都把经历诉说一番,唯怀诚默默不言。几个人又催着他讲来,他只摆手笑说:"苦不堪言!苦不堪言!"他把视线转向思陆崖下。
  思陆崖下,一片渺茫无尽的云海。白雾蒸腾,丝丝絮絮地缭绕着亭子。
  怀诚伸手拨开一片清云,云海上即刻显出一线蔚蓝。他又轻轻一拨那云,云又开,一线蔚蓝显出真身,竟是脸盆大小的一片水。
  怀诚指着那片水,淡淡道:"你们都是飞身上来的,我则是从那里一步一步登云攀崖,行走上来的。光行这一路,就行了我俗世一百三十年。"
  说到这里,几个人全都沉默了。
  云拂发髻,细风无声,周围也极安静,再无燕子过。沉默了好一会儿,陈直言忽然笑说:"俺也想,成仙总不易,不然天下俗人都成神仙了?咱几个能到这里,就是有福,还有何求?"他说着,也拨开云际,往盆大的水面南边一指,那里恰有个拇指指甲盖大的黄绿点儿。他指定黄绿点笑道:"那不是红尘俗世?如今看来,倒才那么丁点儿大,当初,还真以为它没个尽头呢!不过呀,再叫俺踏足那处半步,俺也决不肯了!"
  "怎么?"怡书问他。他扇扇手笑答:"那地界臭死了!"
  说到这里,四个人全乐了。怀诚笑说:"可不是么,贫僧虽是和尚,倒也忘不了当初受那臭罪的经历!"他不觉摇一摇光秃秃的脑袋,"无情无义,冷血冷眼。看花花绿绿行着的,都不知他们是些什么东西!"
  怡书起身朝绿点儿望了望,微微笑了:"你们全看差了。"他也指定了,道,"那处不是梅花全开了?看那个人们没有?才落了钱袋子,叫另一个人拾起,还他了不是?"他回身跟几个友人笑道,"就说白首双星,还不是在那庸俗地界相识相知?哦,太真,不是也与玄宗皇帝……"
  "这个贫道最知!"玄机笑着抢过话头,"你倒那是情么?"
  "不然?"怡书一摊手。玄机起身走去他跟前,笑说:"若是那样,怎么只见太真一个在此?可见玄宗情義不真,入不得仙籍,可知世俗故事多离谱。如今你好去九幽界寻他问来,不然去问太真也是一样?"玄机笑着推怡书下山,"你去问她罢,叫她把实情讲来,也让我等知道?"
  "知道什么?"怡书给玄机纠缠得红了脸。他挣开玄机:"你们不知,这些人世至情至義,可幻化成元真之气!"
  "哦,我们倒要请教?"
  怀诚与陈直言都不说话了,唯玄机还喋喋不休。怡书瞥着玄机,与他冷冷道:"你这般厌憎俗世,为何还屡屡下岛?"玄机也冷冷一笑,答:"我若不下岛去,你怎么在这里与我等扯淡?"
  怡书闻言,脸色徒然大变,却依旧对玄机冷笑:"照这样说,在下当叫你师傅了?"玄机朝他拱一拱手,笑答:"不但当呀,贤徒!"
  怡书立刻立起眉毛,陈直言与怀诚看事不妙,赶忙劝住他。怡书气呼呼地在玄机对面坐了。玄机却扬着眉毛看他,一脸得意。陈直言忙挡去二人中间,与怡书笑说:"咱都是多少年朋友了,何必为句笑话来?"
  "就是!"怀诚也劝,"你又不是不知,他最喜说笑!那是说笑,何况他也没说愤世厌俗的话,那都是贫僧与陈兄……"
  "诶!等等!"玄机钻过来笑道,"我虽没有有这样说,倒也是这个理。"
  "哎!你又来做甚!" 怀诚才要拉开玄机,玄机偏跳去怡书跟前:"怎么,你敢不敢跟我赌一把?"怡书不懈地白他一眼:"赌什么?"
  玄机也不听怀诚和陈直言劝阻,想了一会子,从腰后抽出拂尘:"贫道么,就赌这个,至于你……"他淡淡一笑,"写一篇观世赋也就罢了。"
  "好!"怡书不加多想,问他怎么赌。玄机说:"你不是有个从昆仑山采来的宝葫芦?你拿着它独自下岛,以蓬莱时刻计算,今日酉时二刻前回来,收些什么至情至義的元真气,不需多,只半瓶就算你赢?"
  "可以。"怡书起身与玄机三击掌为誓,独自匆匆去了。玄机立在思路崖之上,还笑着对怡书大喊:"别过了时辰没回来,反寻娇滴滴的小娘子过日子去呀!"陈直言赶紧叫来他的小童,分赴传话太真,茶会去不成了。
  怡书越听越恼,也不回头,更不理玄机,只管匆匆趱路,先去朝露堂取了宝葫芦,又换一身便装,穿梨园直奔燕子洞。他命洞中紫燕纷纷列成天梯,燕子们便依次飞下,列成梯状。他踏着燕子脊一路行下,又立去一只燕子的脊背上,那燕子带他飞过荡浊海,他方来到俗世。
  脚才着地,一股骚臭味儿扑面而至。怡书不禁抬袖子掩住口鼻,心想:以前不觉,岂知岛上住惯,方晓这地方果真奇臭难当!他有些后悔,刚才跟玄机打下那个无聊的赌,可又一转念:那道士一向高傲,今番我若怕他,只怕要屡遭他讥笑,不如赢了赌约,也好磨一磨他的锐气!
  念及此,他硬着头皮走了下去,渐行,渐觉不到那股骚臭味儿,想是习惯了。他穿山路,过溪涧,一路看不尽的景致。
  梅花绕砌闹春梢,寒雀压枝待争鸣,别有清静幽雅之小趣,却不比蓬莱百花斗艳、奇葩幽幽的清高。怡书回想当初,为何要去那个地方?思来想去,如今竟忘了答案。
  行去人间半年,总算来到繁华街市。观察人之种种,不要说元真之气,便是至情至義,也无一点可取。怡书倒怀疑了,难道那次看到的,真是沙中一粒金?他不觉悲伤,手捏宝葫芦,里面除了蓬莱涧取来的泉水,什么也没有。他以为,这赌必输了!
  转眼间,人世过去整整一年,蓬莱酉时早过,怡书还不死心,即使过了赌期,他也要装满一葫芦至情至義元真气回去,免得给玄机耻笑。他在张界山下造房子安顿下来,偶尔上山采草药换钱过活,空闲就去四处寻找元真之气。
  那天,天空阴沉,他照旧出去了。乌云翻滚,远处依稀可见闪电落下。暴雨将至,他朝着住所方向一路狂奔,可乌云像追着他,如何也散不去。
  不多会儿,暴雨泼下,偏他在途中,遇着个昏死路边的老头子。他冒雨趱上一看,那老头浑身是伤,想从山上滚下,跌断了腿。他只好背老头子回自己的住所。
  怡书给老头子接了骨,又换上干衣服。老头子疼得醒来,怡书向他询问,才知这老头是隔山赵家湾的老员外。
  今日白天,赵员外一个人送小儿子、儿媳去亲家祝寿,回来途中,眼看暴雨将来,便寻思抄近路回去,不想失足从山道上滚下……
  赵员外又问怡书是什么人。怡书不好实言,暗度住所距张界山不远,就谎说自己姓张名无字子虚,是个穷书生。赵员外信了。
  怡书神医妙手,还不到百日,赵员外就痊愈了。员外打算回去自家,有心叫怡书同去,好报他活命之恩,又看怡书人品偏偏,不像俗流,担心他不肯轻去,只好拉着怡书,请他送自己回家。怡书不知赵员外的心思,自然应了。
  两人来到赵府,赵家人个个惊诧不已,听完赵员外一番讲述,全都喜极而泣,拜谢怡书不迭。赵员外以重金答谢,怡书抵死不受。员外心里过意不去,只得留他多住几天,他便在后花园书斋住下,终日赏花观书,下棋品茶,十分逍遥。
  住到第十日,赵员外的妹妹,领着不到四岁的小女儿来探亲,也住进后花园之内。
  怡书暗度男女相处,多有不便,要与赵员外辞别。偏赵员外的小外甥女儿正坐在舅舅膝下,她一跌一跌地晃到怡书身前,伸小手一把抓住怡书的衣襟。慌得怡书连连后退,又不敢真得后退,生怕给这还没膝盖高的小女孩儿扯个跟头。
  赵员外过来抱起外甥女儿,那小女孩还够着手,要怡书抱抱。赵员外不肯,她就哇哇哭了,怡书只得抱一抱她,她才破泣为喜,乐个不停。
  这小女孩实在可爱,一派天真模样,怡书也很喜欢她。赵员外看着她,与怡书笑说:"先生,我这外甥女儿,平时最怕生人,今日可是与你有缘呢,就看在她的面子上,多住几天吧?"
  怡书有些犯难,小女孩儿仿佛也挽留他,抓着手,够他方巾后头的两条飘带,一旦够着,再不肯松手。怡书看她这般依恋自己,只好勉强应下。怡书问小女孩叫什么名字,她痴痴地:"琼、琼……"还说不清话,赵员外便笑着替她答:"她叫作琼华。"
  那天,吃过中饭,赵员外的妹妹打算回婆家去,那小女儿还粘着怡书不肯走,她母亲也只好依赵员外的意思,暂把她多留几天。
  一日茶时,花下闲聊,赵员外领着琼华与怡书笑说:"先生与我有救命之恩,既不肯受我谢礼,不如咱们两家结成一家吧?"
  怡书一听,不由得笑了,心道,两家怎么结成一家呢?终是两姓。他请教赵员外。赵员外把琼华交给他:"你看我这小外甥女儿怎么样?"她坐在怡书腿上吃桃子,袖子里还笼了一大把栗子。她吃了怡书满衣裳的桃汁,怡书倒不介意,摸着她的额头笑答:"女公子十分可爱,将来必定贤淑。"
  "这就好啦!"赵员外拍着腿笑道,"她也喜欢你,咱们不如结成亲家吧?"
  慌得怡书赶紧把小女孩还给赵员外:"员外何出戏言!"那琼华小姐,给怡书一扔,突然放声大哭,吃一半的桃子也扔了,够着两手要抓怡书。怡书瞅着她,后退两步,与赵员外一拱手:"员外,不如在下就此告辞!"
  "先生何必多心!"赵员外抱着琼华,赶上来拦住他,"玩笑!玩笑而已!"怡书沉下脸,再不言语,第二天,他不辞而别了。
  张界山下,怡书依旧每日带着宝葫芦,出外搜集元真之气,赵员外倒也再没找过他。
  人间不觉又过了尽四年时光。
  那一日,大雪纷飞。怡书没有出门,晌午才过,有人敲响他的房门。他开门一看,竟是赵员外的管家。他把管家往屋里请,管家不肯进去,只交给他一封信,又转身走了。
  虽是白天,但阴天之故,屋里黑得很。怡书生一盆火取暖,又借着火光读那封信。信是赵员外托人写的,请他去一趟赵府,说有要事相托。怡书也不多想,披上棉袍,冒雪赶去赵家。
  雪下得很厚,已没过靴子面,深一脚浅一脚,连棉袍都给融雪拖脏了。行去半日多,怡书赶到赵家,天已全黑。赵家人一见他来,也不容他多说,推着他进了赵员外的卧房。
  那赵员外,躺在床帐里,病恹恹,只剩一口游丝之气。家人悄悄通报,说怡书已到了,他才缓缓睁开眼,抬指招呼怡书近前,喘吁吁地还要坐起来,家人赶紧扶他靠到床边。怡书也赶过来,一号脉,知道赵员外活不到天明。
  "员外?"怡书凑去他唇边,听他吁吁地吐了句:"先、先生……"
  "何事啊?"
  赵员外屏退家人,喘几声,道:"几年里,琼华来过数次,每次都哭着找你,我不愿打搅……"他歇了歇,继续道,"今日,她就在府内。我怕是不行了,烦先生待我丧后,送她回家?这事,我早对家人吩咐过……"他摸索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塞给怡书,"再把这信交给琼华双亲,我一生则无憾矣。"
  怡书惊道:"员外家小女公子,怎么叫在下这外人护送?"
  赵员外摆摆手:"……自相见后,她只要你……"
  怡书道赵员外病糊涂了,没理会那几句疯话,谁知赵员外竟逼着他答应这奇怪的请求,还得对着他吧嗒吧嗒掉了眼泪。他看老头儿病病歪歪,不好推托,只得应下,心里倒觉得好笑,不由与赵员外低声道:"当年员外戏言,欲把小姐许给在下,莫非今番还有此意?"
  赵员外咳了几声,闭上双目再不答言。怡书心领神会,即刻放他躺下,起身恭恭敬敬道:"员外,小姐髫年才过,与在下般配,岂非叫世人耻笑?"
  赵员外躺在床上,动一动唇,想要说什么,怡书凑上去,他却什么也没说。
  第二日天未明,赵员外死了。四十九日丧期一过,怡书按赵员外生前嘱托,亲自送琼华回娘家。由两名家丁,赶一辆马车护送着。怡书着急赶路,总要车子没日没夜地跑,连客栈也不找,两名家丁不好说什么,可琼华年幼,受不起路程颠簸,对着怡书撒赖。一日的路程,只好分成三五日行进,不觉拖过一个多月。
  冬尽春来,路途才行一般。怡书不免心疑,这个小毛丫头,是不是有意要拖延他,可她又哪来那么些小心思呢?他只觉得,小孩子的无知纯真,才是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马车行进树林,暮色将至,春雨纷纷,雨里透着冬季的缱绻。琼华才睡一觉醒来,怡书给她披上棉斗篷,她就伸着脑袋往车外张望。怡书不叫她探出窗外,免得受寒。她偏摇着睡乱了的小脑袋,把发髻弄得更乱,怡书只好把她抱过来。车子突然一颠,停下了。
  "怎么回事?"怡书掀开车帘子,却见七八个面目狰狞的魁梧男子,手持家伙,把车子团团围住了。那两个家丁,不知几时,已经死在他们手下。
  "你、你们是何人?"怡书抱紧琼华,小姑娘也吓得缩起脑袋。几个男人把圈子缩小,一个为首的,执刀逼近,列大嘴笑说:"俺们想借你的银子使使!"
  原来是剪路的匪徒。怡书道:"在下何来银两?"
  匪头儿也不废话,用刀一指那两个死人:"你若不交,就叫你跟他们一个下场。"他又对着琼华一笑,"不然,就把这小丫头子留下?俺们也好换些银子来使!"
  "这、这更不能给你!"怡书从怀里掏了银两散去地上,越发抱紧琼华。琼华也紧抓着怡书,不放手。
  几个匪捡了银两,不肯罢休,举家伙又冲来。怡书抓缰绳催马,两匹马嘶鸣一声,撒腿便跑。匪徒一刀落下,斩断缰绳。车马分离,怡书与琼华双双跌出车子,正被几柄钢刀架住,琼花登时大哭。
  怡书护她都没把握,哪里还来得及哄她,她被匪徒一把拎走。怡书欲抢上前去,怎奈刀架脖子,动弹不得。
  待绑了琼华的匪徒远去,辖持怡书的几个人才放下刀子。他们抢了怡书的长衫、靴子,又搜走家丁的散碎银两,把怡书捆到树桩上,放心地离开了,边走,边不时回头指着怡书消遣:"不叫俺杀了,也叫虎熊撕啦!"
  此时此刻,暮色降下。
  夜枭嚎啕、猛兽低吼,忽近忽远地传来。突然,眼前灌木沙沙摇晃,怡书一惊,借豆漏下来的月光一看,有个白乎乎的东西突然蹿了出来。他忙缩起身体,再定睛一瞧,不过是只兔子。
  说不上该害怕,还是该松一口气,他只恨自己为什么要平白地下岛受罪?认输就认输,早早回去也不至如此!
  他只着一件月白色单衣,被捆在树上,凄冷难耐。就在万念俱灰之时,他叹息地,遥遥望见一点橘色的灯火,幽幽游近了。
  "来、来人!救命啊!"他既对灯火呼救。灯火在暗夜风中停顿下来,又闪烁一下,渐近,有脚步声急急传来。接着,灯火映出了来人的身影。怡书抬头看罢,不由大吃一惊:"真、真人……"竟是玄机下界来了。
  "哎呀呀,总算叫我找着啦!"玄机嬉笑着,把灯火插去一旁,给怡书松了绑,还找来一件外衣给他御寒。
  "怎么弄得这般落魄?"玄机问。
  "一言难、难尽……"怡书羞愧难当,不敢正视玄机。玄机倒没有耻笑他,只捉了他的腕子,说:"走罢。"
  "哪里去?"他不肯走。
  玄机诧异地回头盯上他:"自然回蓬莱去了。"
  怡书挣扎道:"在下、在下还有要事未完……"
  "诶"玄机笑道,"那赌早就过期啦,不算数啦。"
  "非……"
  "好!好!就算赌了个平手罢。"
  怡书甩开玄机:"你听在下讲完嘛!"见玄机不言语,他才把护送琼华的事说了一遍。玄机笑说:"这好办,我与你一同前去,不日便了。"
  二人行去天明,总算追到那伙歹人的下落,可惜琼华早已命丧毒手。小小的尸体,横在一堆碳灰旁边。
  "这、这怎么回事?"怡书上前一摸,琼华已没得救治。他淌下泪来,懊丧不能自已。玄机蹲下身劝他,他也全听不进去,定要亲自追到那些歹人,将其送至官府斩首,方肯罢休。
  玄机哪里肯依,说只把琼华装殓便罢。怡书也不分辨,先去卖棺材成殓了琼华,趁夜半休息时,留一张字条给玄机,自己偷偷走了。他把赵员外临终交他的书信,也转给玄机。在留言中,请玄机待他送琼华棺椁回家,他自己则去追击歹人。
  分手之后,玄机独自送琼华尸首回家,途中无聊,拆看那封信解闷儿,看罢,不禁哈哈大笑。
  那封信,竟是赵员外与他妹妹通气,要骗怡书与琼华定亲。玄机料定怡书不曾看过这信,三两下把它扯碎了,免生后患。他把琼华棺椁按照怡书指示,平安送到,又把事情经过对琼华家人说明,她家人无不悲痛欲绝。玄机辞谢她家人挽留,独自去寻找怡书,寻了几个月,总算需寻到。
  不想怡书追赶歹徒,竟命丧歹人刀下。玄机救他不及,眼看他一缕元神飘飘而去,不知飘向何处了。几个匪徒,早就杀惯了人,也不在乎多杀一个小道士,挥家伙近前,却被玄机用神仙术治住。玄机将他们几个送去官府惩办,又回来收拾怡书的尸体。他暗暗埋怨怡书太过仁慈,更加懊悔自己不该任由对方胡为。
  ……趟那一日,叫他去送棺椁,由贫道去追那些匪徒……或那一日与他同去……悔恨已来不及。他把手里的浮尘一掂,变作一个方方正正的小檀木匣子,把怡书骸骨收藏进去,又用神仙术作锁,封了那匣子。他背起它,带上怡书收集元真之气的宝葫芦,再次上路,寻找怡书的元神去了。
  还有后事 下回再说

  第十八出 飞天


  第十八出 飞天
  周围迷迷蒙蒙,冷飕飕的。耳边似还有咕嘟嘟声响,像水声。身体整个儿下沉着,漂浮着下沉。终于落定,子虚缓缓张开了眼。
  手触摸到的地方,细腻而柔软,可惜天色黑暗,叫子虚看得不甚清楚。他直觉得身体轻飘飘,搓一搓手,身下的仿佛是沙子。渐渐地,双目适应了,他发觉,他正坐在一片空荡荡的沙滩上。
  ……怪哉!他记得,自己仿佛已经死了,死在那黄澄澄的佛窟里面,旁边有玄机道人陪伴着他。
  "玄机?"他呼喊一声,无人应答,回音也没有,往身周一摸,书箱和古琴早不见了。他呆了一呆,才想起临死之前,他把它们全托付给道士了。
  他拂一拂道服,起身在黑暗中独自行走,行不多时,渐渐望见月亮了,借着月光,依稀望见前方不远处有座茅草屋,屋里灯火烁烁。他一步步走过去,那茅草屋,乍看不远,走起来却十分疲累,好像总也走不到。
  子虚且行且歇,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还会觉得累?他看看自己的手,实实在在,不像鬼魂的,站去月光下,还看得见身后的影子,他越觉神奇。
  行一程,好容易来到茅舍外面。子虚担心那户人家看不见自己,可还试探地叩响了房门。他想,倘若自己还活着,兴许有一天还能找到道士。
  "谁?"房里传出老者的询问声。
  "老人家?"子虚朝屋里呼喊,"在下乃云水道士,欲在贵地借宿一宿,不知当否?"
  柴扉吱嘎嘎开了,出来个拄拐蓬发的老头子。
  "老人家?"子虚对他控背一礼。他点点头,上上下下打量子虚,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嚼着一口残齿开了口:"原来是小道长。"他极诡异地一笑,倒叫子虚吓一跳。子虚怔怔道:"是……在下是道士……"
  莫非在下不是鬼?子虚倒也略略放了心。
  那老者,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拄着拐杖也摇摇晃晃,不过行动出奇地矫健,一点儿也不像上年纪的人。他安排子虚在隔壁柴房里过夜,又端了饭菜叫子虚吃。子虚吃惯了素,一看那些菜以海鱼为主,恶心得一口也吃不下。
  老者看出子虚的毛病,笑着劝他食些素菜白饭,子虚全不觉得饿,摆一摆手,不肯食用。老者只得把饭菜收拾过,自己回房里睡觉去了。
  一夜无话。
  第二日,天刚蒙蒙泛些白,子虚便从睡梦中醒来,恍恍惚惚地,好像昔日种种都成了梦境,又似过眼云烟一般不真不实。他寻思道士一个人去了哪里,又知不知道他还没有死呢?他更搞不明白,自己怎么来到了这种地方?那时候,好像对道士说了些什么,这会儿竟全不记得了。
  子虚只管胡思乱想,在榻上躺到日头渐高,听门外依稀有动静,才起身下榻。他收拾干净,出来一看,那位老者,正坐在门口补渔网呢。
  "老人家。"他赶上前,"请问前面通向哪里?"
  老头儿回头诧异地盯上子虚,眼珠子就像一对琉璃球,蒙蒙晶晶:"前面当然是海了,不然这里怎么有沙滩?"
  "这沙滩后,可有什么路……"
  "这你还问谁?"老头儿一边织着破网,一边说,"你昨晚才从那边来,有路就有,没路就没有,通向哪里,老头子我也不知道。"他摆摆手,"我从不往后面地界走!"
  子虚被他说得心里有些不爽快,但也不好不恭,因又问:"为何?"
  老者停下手里的活儿,盯着前方无尽的沙滩:"那里奇臭难当,怎么去!"说着,他又继续劳作,再不答言。
  子虚也不好多问什么,向他告辞。他却忽然叫住子虚,问去哪里。子虚说渡海实难,打算往回走走看。他告诉子虚,前面的海叫做荡浊海,他早年死了独子,便在此看守这片海域了。
  那片海,看着难以飞渡,实则不难渡过。老者催促子虚渡海,子虚不明所以,老者又道:"后面的路,你已走完,还回去做什么?老头子我见识了那么些岁月,还看不透你?"说着说着,他又极诡异地朝子虚微微一笑。子虚辞别老者,按照对方的指点,往前行去。
  沙滩十分广阔,乍看好像进了沙漠,却不似沙漠的无情,温暖而莹润,使人心旷神怡。再静心一闻,四周围还有微微清香之气,更加使人舒爽。
  耳边,渐渐可听见海鸟鸣叫。子虚抬头一望,好一片晴蓝的天。几丝游云,若隐若现,阳光照耀着蓝色,天愈显通透。这辈子里,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好天。空中,还点缀着几点海鸟的影子。
  海浪声,也渐渐听着了。再趱行几步,眼前豁然开朗。那片海域,宛若从天而降的无暇碧玉,经过层层天空的洗涤、雨水冲刷,坠到这里。海浪翻腾,如高山耸脊,一派壮阔,莫可名状。海燕时而冲出海面,时而划过海面,更显生机。
  一时间,子虚只觉心旷神怡。海风轻轻袭来,没有一丝海腥味儿,只阵阵浓浓淡淡的芬芳,沁人心脾。子虚搭手望了望,海面无边无际,再定睛一望,海中依稀有个放光的小点。他不知那是什么,正暗自寻思着,忽听有声音呼喊:
  "喂!后生!"
  子虚细听了听,知道那声音是从海里传出来的,不由得对着海面望一望,忽见海面一阵沸腾,一线巨鳍划破海面,直朝他驶来。他吓得撤后几步,再一看,海里翻出一条巨大无比的鲟。鲟的尾巴拍打着海浪。它腾出海面的一刹那,带起一线月牙状的浪花。
  "后生,久违啦!"
  子虚这才认出,它正是当年在未名岭上遁地而去的卜问生。
  "原来是老先生!"子虚赶紧笑着上前施礼,"老先生一向可好?"海浪即刻洇湿了他的靴、袍。
  "好得很!"卜问生两只红玛瑙似的眼珠子盈盈放光,它向子虚游过来,"你坐到老拙背上,老拙带你上岛!"
  "什么岛?"子虚没上去,先问一句。
  卜问生不答他,只说:"我在此侯你多时了,不想你迟迟不到,快上来吧,莫要多言。"
  "这、这岂非唐突,如何使的?"子虚觉得事情蹊跷,反往后退去几步。卜问生也不多废话,挥尾巴一扫子虚脚踝,子虚不急躲闪,在浅滩上坐了个屁蹲儿,弄湿了全身。卜问生又一掀它那巨大的鱼脑袋,把子虚甩到脊背上,说一声得罪,折身游入海中。
  "老先生,这是要带在下去何处?"子虚两手紧抓住鱼鳍,身下的巨鲟,海水中窜得飞快。两边的景致全看不真切了,只得见一线一线的彩色线条从眼角流过,海水倒经常缠上靴、袍,弄得他身上总湿漉漉。
  卜问生也不答话,只管飞速破浪。不一会儿,速度减慢,它把鱼脑袋缓缓抬出海面:"到了你自然明白。"说完,它再次加速。
  好像已经行去半日多,可日头还像晌午前的样子。海上更不似想象中凄冷,反而温暖舒适。子虚也不再说话,伏在卜问生脊背上,凭对方带他去哪里。他暗暗道,死都死过几次了,这番害怕什么?不知不觉地,就要睡着。
  "后生?到了。"卜问生突然停住,奄奄欲睡的子虚清醒过来。他抬眼一看,面前一片陆地。
  子虚跳到岸上,才要答谢卜问生,卜问生也不理他,一头扎进海里,不见了踪影。子虚只得对着平静的海面拜上一拜,再看来时那片沙滩,早就望不见了。他转身往陆地深处走,到处鸟语花香,四季植物一处盛放,其间还有云雾幽浮,彩霞淡淡地斑斓。他且行且观,行不几步,看蒲叶丛中掩着一块白玉石碑。他走近前,拨开蒲草一看,不觉暗暗一惊。那白玉石碑上写着:蓬莱仙境。
  世间果有这个所在?难怪适才一径行来,便觉非凡。他虽半信半疑,却也心头一喜,又往更深处行去,越走,地势越高。
  渐行,视野渐开阔。一座屏扇似的高峰,豁然屹立眼前。子虚往山两侧望了望,没有山路,那山像把整个儿仙境横着切断了一样。
  张望一番,原来山上有条极狭窄的石阶路。子虚提衣襟登石阶而上,山路十分窄挤,只能扶着山壁,则身行进。越往山上走,脚下的景色越朦胧,仿佛被一层斑斓的霞雾笼罩着。渐渐地,就连狭窄的山路也隐进了霞雾之中。子虚心惊胆颤,偏这个时候,山路断了。他吓得往山下眺望,什么都望不见,唯一片片无边无际的五彩霞雾。他又抬头观望,山崖峰端也望不见尽头。只有石阶上方依稀有个洞穴,却没有山路通着,几条柱状的藤条从崖顶垂下,正垂到洞口。
  子虚只得踮起脚,两手去够那藤条,好容易抓住,再不敢放手了。他两脚蹬着悬崖峭壁,两手死抓着藤条往上爬。爬到洞口处,已精疲力竭。他坐到洞边,歇息了好一会儿,才往洞穴里面缓缓走去。
  原以为,这洞内要暗不见光,不想竟别有洞天。洞顶岩石仿佛是琉璃的,光线透过斑斓的琉璃映进洞里,洞内也一片五彩斑斓。两侧岩壁上,生满奇花异草,还造出一线五彩贴金飞檐,檐下全是白晶晶的燕子窝,偶尔可见血色燕子窝。燕子叽叽喳喳,清一色紫燕。
  洞内也芬芳异常,子虚暗暗惊诧不绝,流连着行一路,不知不觉出了洞穴。在出口处,原来立着一块翡翠碑,碑上篆刻"燕子洞"三个大字。子虚欣赏一番那翡翠碑,恋恋地继续前行。
  渐行,地势渐缓。不多时,忽见前方一片雪白,原来是片梨园。梨花一片片,如雪似玉,晶莹剔透。梨园深处,还隐隐约约地有歌声传来,子虚驻足细听,听唱得是:"……游戏一场,人生一世……"
  子虚悄悄凑去近前,待要听得更真切,那歌声忽然止住,晃晃从梦中醒来似地,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只有偶尔飞过的紫燕,啾啾啼鸣。他快步进入梨园深处,迷迷蒙蒙的彩霞,一个人影也不见。他转了一圈,还是没寻到一个人,只得继续前进,又行不远处,只见翠竹青青。他穿入竹林,里面十分清幽,淡淡的香气总萦绕着他。卵石晶莹,泉水静谧,他蹲下身捧着泉水喝两口,觉得这水的味道,似曾相识,想了一会儿,总算想起来,原来道士曾送他的那个宝葫芦,其里面总流不完的山泉水,就是这个味儿。
  ……生长于蓬莱的琼果……他忽然一起道士,感慨一番,心中竟千回百转地悲伤起来,不觉对着层层苍竹默默流泪。查知自己经泪流满面,他忙抬袖子拭净泪水,再次动身。
  竹叶沙沙,一片宁静中,隐约听见嗒嗒的细腻声响。他循着声音行进,转过一层层的竹屏,望见一个中年樵夫,和一个年轻和尚。
  樵夫还是明时打扮,一身粗布短衫,丝巾扎头,容貌清爽干净,足下的草屡也崭新崭新,腰后还别着一个拴红穗子的快板。那和尚,左右不过二十,身披坠八宝大红加沙,光彩四射,周身霞光万屡,恍若金身罗汉。他二人正对坐虬根几两边对弈。
  子虚很想上前问一问这究竟是个什么所在,又不忍打扰他们的棋局,便靠着一根竹子坐等,等了好一会儿,那两人竟还没有下完一局。他只得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转身离开了竹林。
  出竹林,向南走,无数奇花异果,全是子虚没见过的稀罕物。其中一棵银皮树,树叶是一片片的翠,枝杈间正结出透明的,樱桃大小的果实。子虚上前一看,想起他之前在佛窟里吐出的琼果,就是这个样子。他不由一惊,方确信这里就是真正的蓬莱。
  绕过琼树,缓缓一座高崖。
  "思陆崖?"子虚低低念一遍崖壁山的题字,沿石阶一路登上去。石阶平缓,苍苔也没有,更没有沿路的杂草,收拾得十分洁净,蹬起来并不使人感到疲累。
  行至半山腰,向下眺望,一边是无尽云海,一边是仙界美景。梨园、山瀑、竹林葱葱……东边还有宫殿,虹桥错落,飞檐栉比,不知谁人住在里面。不一会儿,子虚到了崖顶。崖顶有座八角玲珑亭。亭子红漆柱上一幅篆书对子:谁言人伦总有義,焉知鬼魅岂无情。匾额是:望尘亭。子虚阅罢,不禁微微颔首。
  亭子里,依美人靠睡着一位少年书生。那书生也是明时打扮,穿一身浅黄绸儒衫,领子滚了缠枝兰草纹,头戴皂色方巾,方巾前脸绣欣欣兰草图,下坠一方白玉。他容貌俊美,连睡相都不觉让人神往。
  子虚定睛细瞧着那书生,不禁暗自诧异:好生奇怪?这位俊才,怎么与在下容貌相似?他躲去亭子柱后面再一细瞧,不觉摇摇头,心中暗暗道:他风度翩翩,又衣着光鲜,怎似在下这般潦倒失意?他顿觉自己形象猥琐,与那书生一点儿也不像了。
  细细一瞧,那书生怀里还抱着一个葫芦。这葫芦子虚认得,是当年道士送他的那个。怎么在这里?他环顾四周,除了亭子里睡着的人,谁也没有。他只好凑上前,对着少年书生略施一礼:"敢问兄台……"等了好一会儿,对方都没有醒来。他试探地上前,轻轻推一推对方,对方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叹息一声,欲抽身离开,怎知腿脚突然动弹不得,只听有谁幽幽说了句:"回来了……"他正纳罕,这不是玄机的声音?还不待张望,蓦地昏了过去。
  耳边谁人在嬉笑,他缓缓睁开眼,玄机就在眼前。
  "师、师傅?"他对着眼前人既惊又喜。玄机却对他微微一笑,道:"怎么,你当真要认我做师傅么?"
  他不太明白对方的话,定一定神,只见道士早换了一身打扮,原来的天青得罗,换作绣了日月星辰的紫色法衣,头戴莲花如意冠,头发梳得整齐,足下云履一尘不染,俨然预备做斋蘸法。最奇异的是,道士手里那柄光秃秃的浮尘,竟成了丝若新雪的崭新浮尘,密丛丛的雪白马尾,在微风中徐徐飘摇。背后那方方正真的小包袱,此刻也不见了,成了一把垂翠绦子的宝剑。
  "这……"盯着这样的道士,他有点不知所措,怔了一怔,方才想起,自己最后一次与对方分别,是那次要护送琼华棺椁回家的夜晚,他偷偷留下字条,独自追赶匪人去了……这一刻,他总算醒悟,自己原来就是怡书。
  "子实为虚呀。"玄机笑着对他说。
  怡书惭愧地摆摆手,起身道:"恍若一梦,恍若一梦。"
  正说着,忽见陈直言与怀诚说笑着上崖来了。
  "知你们回来,一局未了,就赶到此地。"怀诚掐指算说:"去了蓬莱二百余天,算到地上,就是二百余年,叫我们好等好等!"
  怡书忙笑着对和尚拱手:"大师莫怪,这一遭,在下愿赌服输!"说着,他转去对玄机躬身一礼。玄机忙扶住他:"不敢不敢,倒是当初贫道的不是!你记得那日……"玄机忽然凑去怡书耳边,与他低声笑说,"那日在佛窟之内,你还生我的气呢?"
  怡书登时红了脸,转过身背对怀诚和陈直言,拉着玄机的袖子低声道:"那不是在下,是子虚所为。"他更放低了声音,"在下那书香与古琴,你……"
  "诶!那不是你的,是子虚的,你挂什么心?"玄机低声笑说,"况且你也说了,恍若一梦,梦中之物,岂有实在、当真之理?"说话间,两人相视一笑。
  "诶,鬼鬼祟祟嘀咕什么?"陈直言插进来要听。玄机赶忙一指怡书手里的宝葫芦:"他那里收了些宝贝,要给你们看看呢。"话音随落,他给怡书传个眼色。怡书既起了葫芦塞与怀诚和陈直言说:"不知总有多少?半瓶想来不够,在下愿作观世赋一篇认输。"
  "不必了。"玄机上来握住怡书的腕子,"事由贫道而起,该我认输。"他取了浮尘就要双手奉送,不待怡书作答,陈直言开了口:"你们俩就别婆婆妈妈啦,就算赌了个平手?双双把瓶儿里的事情说给我俩听听,看究竟能够有多少至情至義?"
  "也好。"怡书将那葫芦里的山泉水对着崖下轻轻一洒,一线泉水即刻划入空中,纷纷碎成一颗一颗,葡萄珠大小的水晶珠,每一个水晶珠里,都有影像闪烁。
  玄机指定一颗,笑说:"那不是雾灵山上,死而不觉的鬼夫妻么?可谓用情至深。"说话间,那颗水晶珠仿佛瞬间蒸腾,化轻轻一线紫烟,直升南天而去。他又指定另一颗即将陨落的:"噢,还有那个,毒害结发之妻的官老爷,你可记得么?"他转对怡书,说,"他的家院,还要害他?"
  怡书点点头,笑答:"记得,也正是那一次,你给在下吃了琼果……"两人又相视一笑,怡书既道,"他们几人,都算不得至情至義。"陈直言与怀诚,也望着那水晶球里闪烁的影像点点头:"如此歹毒之人,世间罕有!"
  一颗水晶珠随风飘上来,陈直言抬手一指,问:"那是什么?"
  怡书看了看,笑说:"那是无解山听书,说书的江少爷,倒算个有人性的。"怀诚也指定一颗水晶球:"这又有什么故事?"
  "噢,望夫而死的飞头女。"玄机笑答,"她虽善食人血,于情倒比人还专。"
  往事历历在目,依稀就在昨日。几个人指点着,笑笑而谈。
  "看那个?"玄机笑了,问怡书,"他偷了你的银子,为救镇上人免于饿死,还要上缴朝廷,你说说看,这是好是坏,是善是恶呀?"
  怡书笑答:"世上本无完人。"他又说,"况我等也不算完美。"
  "嗯。"玄机微微笑着,点一点头。怡书也看准了一段影像,指定了问玄机:"那一回,你感知颇深,莫非早有意中美人?"
  玄机仿佛回到当初的时光,学着当时的样子,依旧摇摇头:"诶,不提了嘛。他们做鬼也多情,虽然险些坑害了咱,倒也算他一桩好事?"
  "你们都说些什么?快说正题吧!"陈直言催促,"俺跟和尚都看得不太明白!"
  怡书只好笑着引他二人看:"喏,看那个,生生世世至情至義,这倒是一点元真?"话刚落下,那水晶珠腾成一团紫气,徐徐向南天升去,渐没了踪迹。
  "还有那个?"怡书道,"虽然与荡浊海里的老鲟有些过节,比起常人,也算至情至義?"说话间,水晶珠化一束紫烟而去。
  "别忘了这两个。"玄机一手够定两颗极璀璨的水晶珠,"喏喏,这些和尚都可成佛啦,学佛祖以身饲虎哩。"他把一颗珠子抛给怀诚,怀诚才接到手里,它就蒸腾成浓浓紫雾,团团包裹住了怀诚,好一会儿,厚重的紫烟才渐渐散去。怀诚拂着袈裟,留恋地望着渐远的浓浓紫烟,与三人道:"果真馨气宜人。"
  "再看这个?"玄机又把另一个珠子抛给陈直言。陈直言盯着珠子里的影像看了一会儿,笑说:"俺看明白了,人佛无心,生灵有義,这小鱼儿可敬可爱!"珠子在他手里也腾成浓厚的紫烟,飞升南天。
  "那老太太,也是个好人哩。"玄机又补充一句。
  怡书也抱起一颗珠子,抚着它笑说:"月明暗夜、玉出顽石、莲生泥泽、虹显雨后、美人常给世人妒,才子总叫众生欺。大凡曼妙之物,皆在污沼之间,此谓常理也。这话,在下记得了。"几线紫烟,冉冉腾走。
  "不过吴祯星倒没有真心。"玄机一指就近的一颗珠子,对怡书说,"再来看这个,侠義有情,这个你不晓得罢?"那珠子,也有一线紫烟升腾。
  陈直言捡树枝,拨着一颗灰乎乎的水晶珠:"喏喏,这是啥?看着好恶心!"
  "噢,那个……那个的确恶心……"怡书忽然蹙紧眉头,说不下去了。
  "有什么,不就是蛇鼠一窝,再带个心摇意摆的家伙?"玄机笑着说,"看它做什么,看看这个罢。"
  怀诚顺着望过去,不禁赞叹:"狐类多情,自古有之。狐类有義,确胜人性。"
  "这个呀,这个俺知道。"陈直言对着空中最后一颗水晶珠,笑说,"人情已尽,飞天不远!你们倒真经历不少事?逗得俺也有心下去一遭!"
  "免了吧。"怡书笑道,"那地界确是奇臭难当呢。"
  几个人说笑着,看南天边上,祥霭无边,紫气层层,十分祥和。再看脚下,彩云、霞雾迷蒙,苍茫没有尽头。千百年的岁月,与历历一世的年华,全都淹没在这一派苍茫之中。怡书不禁叹道:"光阴如这等烟云,此番站在这里,倒真是笑看烟云了。"
  "你呀你!"玄机抬手指点着他,笑道,"不过闲时耍子,游戏罢了,何必当真呢?"他又看怀诚在一旁默默掐指,笑问,"和尚,你算什么好事哩?"
  "真人不正经!"怀诚笑答,"贫僧算一算至情至義的元真之气,是人的多些,还是鬼类多些……"
  "结果怎样?"不待怀诚说完,几个人一起追问。怀诚笑说:"有的鬼化人,有的人化鬼,却不好算,且算持平了吧?"
  "好个持平!"玄机道,"你总谁也不得罪!"
  "诶!贫僧不打诳语,一向以诚相待。"怀诚又对三个道,"才看那些珠儿里的事情、世情,不免感慨万千,不如我等联诗,以潜不尽之意?"
  "好!"陈直言抓出快板,环视道,"谁先来?"
  "不如贫道先……"
  "真人且慢。"怀诚道拉来怡书,"他重历一番生死轮回,不如由他先来吧?"
  "贫道也经历了么!"玄机撅起嘴,几个人只好叫他先说,他又不肯说了。怡书便拱一拱手,笑道:"且说个俗的吧。"他也不想,脱口念道,"回眸二百年。"
  怀诚颔首笑说:"好句子,虽为俗言,也不失为起首之句。"他便要接下句,恰被陈直言一响快板,打断了。
  陈直言笑着打起快板书,"俺是庄稼户,不会平仄句,说句实在的,列位末笑话!"几个人都笑他道:"有话快说,枉你叫了陈直言,这般不爽快?"几个人哈哈乐了。陈直言便也一拱手:"如此,俺就献丑!"他想了想,道,"诶!今看似笑谈!"
  怀诚点着陈直言笑说:"你才抢了贫僧的话,却做得这般不入平仄,也罢,贫僧也接你这不在平仄之句,听了!抽身红尘外。"
  "好罢,贫道补最后一句。"玄机笑着随口念,"飞升离恨天。"说完,他一挥拂尘,蓬莱岛忽而腾空而起,果飞离了九天之外,飘飘茫茫化在云间,不知去向了。
  回眸二百年,今看似笑谈。
  抽身红尘外,飞升离恨天。
  下一回 随即云完

  总十八出 清明


  总十八出 清明
  【金茏葱】[生上]伤秋谁似我,怎禁得西风扫碧橱。
  在下么,百纳川是也……
  [内]慢来、慢来。你那狐鬼之事怎么样了?[生]早已讲完。
  [内]如此,你字里行间地小把戏,我么,哦,倒也看地明白,什么毒舌同毒蛇、蟒力通莽力、王四是枉死等等,总不过:人世不留清白人。书生呵,你可知:水至清则无鱼?
  [生甩袖介]自欺欺人,借口呦!【好事近】则笑世事忑无聊,没端的索风月磨。花枝年华,平白地任伊萧索,缘何愁心事儿甚多?
  哦,原来全作了人中鬼、鬼中人。人人鬼鬼,鬼鬼人人,仙不仙,俗不俗,只看那两棵梧桐呵!【千秋岁】作寒柯,看的这人情破……
  [内]慢来!慢来!免唱了吧,我倒还有两件事儿要请教?[生]请讲?
  [内]一么,那玉面狐狸,认老妈妈做了亲母,老妈妈如何只认他螟蛉?
  【尾声】[生]则为……
  [内]慢来!免唱段,讲要点!
  [生拱手介]如此,不恭了。便是干儿千好,终非骨肉;亲儿万恶,总是亲生;有道是:狐本多情,人却多心。
  [内]也算有理,还有二来。那小月镰刀、横山压水倚锄刀,这两税又是何意?
  [答]留作悬念,明者已明,不必多讲。[内]又打哑谜了!也罢,莫学集唐,你再来总括两句,退场了吧。
  [生拱手介]便献丑了,听了:
  怀诚怀義更怀仁,
  世有不平陈直言。
  文中巧布玄机语,
  怡性怡情源怡书。
  风自舒,云自卷,水自流,不求平仄,不求韵,但求心中一快,搏欣欣一笑耳。


<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