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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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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慕》大爷嘎意

  十年慕
  作者:大爷嘎意

  第一章

  六月酷暑天,窒闷得让人难受。人在屋中,随便动一动就是满身汗水,偏偏外面的知了还咿咿呀呀地叫个没完,闹得人心烦。
  苏大婶坐在柜台前,肥胖的身子挪了挪,感觉到搭在手腕上冰凉的小手动了下,偷偷抬眼,一双好看的丹凤眼狠狠剜了她一眼。
  眼神是和年龄不相符的凌厉。
  "别乱动!"
  绵软的孩童音色中带着些怨气,苏大婶的胖身子抖了下,堆了一脸笑讨好地问,"小痕,大婶这是……"
  秦痕并不理他,顾自起身到后面抓药,"陈皮三钱,半夏、白术、人参各一钱,丹桂、茯苓五钱,甘草两钱……",不一会丢了几包药出来。
  "文火煎两个时辰,三碗水熬成一碗水,吃上三天就好。"
  "是是是……"苏大婶一边听一边点头,"小痕你的话大婶都听。"
  "哼……"柜台后的小人冷哼了一声,"承惠五钱银!这么胖还吃上火的东西,生病也活该!"
  苏大婶脸上肉抖了又抖,胖胖的身子气得直哆嗦,但还是压住火气,从袖子里摸出锭碎银子,放在柜台上哆嗦哆嗦出门了。等到了外面,白晃晃的日头一照,苏大婶恨恨跺了两下脚,往地上啐了一口。
  "这小东西啥好的不学,偏偏爱学他老子的毒嘴毒舌。"
  苏大婶的音量自以为不大,屋里的小人却听到清清楚楚,他嘴角噙了丝的笑,阴森森说道:"早知道还给她加半斤巴豆……"
  秦痕正阴笑着,突然头上挨了一下,回过头,身后空无一人,地上一个菱角还骨碌碌直转圈。不知何处吹了阵风过来,凉幽幽的……甚至凉得有些发寒。
  秦痕摸摸手背上不自觉冒起来的鸡皮疙瘩,凌厉的丹凤眼直盯盯瞧着被风撩起的帘子。帘后的竹椅上躺了个人,扇子遮住脸,垂在半空的脚一晃一晃的,地上是一地菱角。
  "小痕,爹都教过你什么?"那人的声音从扇子下透出来,清朗动听,幽幽的像有清风拂面。"你怎么可以这样对苏大婶?虽说她是胖了点,啰嗦了点,贪吃了点……可是……"
  秦痕不自觉皱着鼻头,接过话,"可是那是咱们主顾?咱们不该得罪她……兜里的银子……"秦痕越说越鄙夷,"爹,我怎么觉得你这么小人……"
  人字音刚落,秦痕就捂住头哎哟叫了声。
  地上又多了个骨碌碌转圈的菱角。
  风将帘子吹起,里面竹椅上的人依旧没动,只是盖在脸上的芭蕉扇移开了,一双眼迷迷蒙蒙,却又如烟光水色般动人。
  和秦痕凌厉的丹凤眼截然不同。
  "孺子不可教也……巴豆岂是能随便用的,爹教你这么多年医术,就是教你用巴豆害人?没见识。"
  秦痕凌厉的丹凤眼开始蒙上迷雾,他抓抓头,隐约有些明白他爹的意思,隐约又不大明白。
  "唉,想我秦休聪明一世,怎么教出你这么个蠢儿子。"
  风停了,帘子垂下来,帘子后的人也给遮了身形,只有那声音不紧不慢地透出来。腔调拖拉绵软,带起夏日午后的浓重倦意。
  "玉叶合欢再各自加半钱,先前的药方就是副泻药……"
  秦痕觉得脑袋里咯噔一下响,一道白光唰唰飞过。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可惜秦痕还没感慨完,后院哐当一声瓷器碎裂声,引得他捂头哀嚎一声。
  又来了!
  后院靠天井一边的厢房,紫藤架浓密,遮出大片阴影。
  一只缺嘴瓷壶摔在门边,壶盖子很哀怨地一碎两半。再往里走,地上碎碗药渣洒了一地。
  秦痕一双丹凤眼眯得快成一条线,精光却从中射出来,他抿着嘴,抓起算盘劈哩啪啦一阵拨算,越算脸色越沉,细瓷般白净精致的小脸,因为上面的厚重乌云显得阴沉万分。
  "啪……"
  秦痕沉着脸将算盘拍在床前桌案上,看着床上人的眼几乎喷出火来。
  "第三十二个药碗,第十八个茶壶,再加上这五天的药钱食宿钱,我近身服侍钱,算你便宜些,五十两银子就好!"
  秦痕算的一通帐,床上的人全然没听,看见秦痕走近,他费力地想挣起身,但手肘刚支起又无力折下,这么反复折腾,最后只涨红了一张脸,其余的状况丝毫没改变。
  秦痕冷眼看他折腾,抱着手臂不说话,十岁大的孩子,拿鼻孔看人的样子,也是鄙夷味十足。
  床上人脸色涨得更红,愤怒地吼道:"把刀给我,放我离开!"
  "刀没有,你先想着怎么把钱给上,不然我让你哪也没处走。"
  边说着,秦痕心里边骂,你当我真想留你这瘟神在这,白吃白住还砸东西,要不是他老子脑袋里进水非要留这瘟神在这,他早拿扫帚扫他出门了,还由得着他在这大呼小叫?
  门都没有!
  至于那把破刀,无非利一点寒一点,拿在手里沉一点,若不是想留点东西做抵押,送他也不要的破铜烂铁,这瘟神还真当个宝了!
  "你……"
  床上的人脾气暴躁,年龄却没比秦痕大多少,十四五岁的少年,浓眉大眼的模样,怎么看怎么老实的类型。对上秦痕这样的态度,他全然没有办法,全身关节都在发疼,手脚使不上力气,纵使想起来揍秦痕一顿,也没有实施的能力。
  何况,细说起来,秦痕好歹救了他一命。
  虽然态度尖酸刻薄了些……
  因此,床上的少年'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最后竟软了口气,同秦痕道:"我有急事回庄,你就让我走吧,欠你的钱我半分不会少……我们无垢山庄的人,说话算数!"少年说到无垢山庄时,双眸的泛起的光亮,是由衷的骄傲。
  可惜秦痕只不以为然撇嘴,"让你走?说得容易,你以为你这样子走得出几步远,浪费我那么多好药,你死了我不是血本全亏!"
  "我……"
  床上的少年再要开口,却被人打断来。
  "小痕,让我来。"又有人走进屋来,来人长眉薄唇,极平常的一张脸,偏偏那眼却如青山碧水般出色,"我们送你回无垢山庄,但有条件。"
  这话自然是对床上少年说的。
  "爹?"秦痕奇怪地看着秦休,这次他打的什么主意?
  秦休并不看他。
  床上的少年听得事情有转圜余地,一双眼几乎放出光来,忙问:"什么条件,你尽管说!"
  "我要你们庄中墨莲。"
  "……"
  红莲白莲常见,绿荷复色莲虽不多,但也不是极稀罕。只有这墨莲,寻常人别说见,就连听也没听过。
  墨莲是无垢山庄的宝物,长于山庄后明纳洞寒潭,十年开一次,花开仅一夜,隔日便谢了。墨莲入药,是难得的生筋续脉的良药,但它见光就凋谢,花一谢再无药用。
  因此,想要用这墨莲入药,就得在花开当晚摘下,再以七星草、香叶、朱砂等多种药物炼制,才得保存。
  算起来,再有半月便是墨莲开放的时间。
  床上的少年老实,却不傻。想救他的这对父子,言行举止行事作风,哪有半点寻常大夫的模样。大的个成天躺椅子上睡觉不管事,小的个全程负责看病抓药,按理这样的孩子该懂事有礼,可秦痕一出口就是冷嘲热讽。
  而今倒好,大的答应送他回庄,开口就要墨莲。
  无垢山庄的宝物,哪能随便给人?可不给,自己回不去,只怕整个无垢山庄都要没有。一朵墨莲和无垢山庄上下百十口人性命,谁轻谁重显而易见。这东西给或不给,答案也明显易见。可这样轻易答允,却总觉得心里不服气。
  床上少年心中恼怒,咬着嘴唇半天不说话。
  秦休看少年的样子,知道这笔交易是要长时间磋商,他抬手打个呵欠,骨头又懒了,干脆伸手拽了把椅子坐下,"你可以慢慢考虑,我不着急。"像为了印证他的耐心和悠闲,秦休张口一连又打了几个呵欠。
  与秦休的悠闲不同,床上少年心急如焚,是恨不得长对翅膀飞回山庄去,哪能像秦休一样,跟个没事人的在这瞎磨蹭。
  其实他自己也明白,这墨莲,多半是要给了。
  可就算要给,也不能给得这么不明不白。
  "你拿墨莲做什么?"
  秦休懒洋洋地摊在椅子上,眼皮也不抬地反问,"我可有问你回庄做什么?小兄弟,你只需管给或不给,我也只需管送或不送,别的……不是我们考虑的事。"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少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怀疑戒备,呃……或者说是掩饰不住。
  "唉……"秦休叹口气,"你这孩子是真听不懂话还是怎么的,我说得很清楚,点不点头一句话,别的事情咱们互不相干。"
  "我对你们的底细丝毫不了解,怎么能随便相信你们。"
  这孩子怎么这么啰嗦……秦休朝天翻了个白眼。
  在旁边当了半天隐形人的秦痕也听得不耐烦了,丹凤眼一眯,插嘴道:"爹,跟他费话那么多干嘛!让我把他那把烂刀卖给街头杨铁匠,再让他在这做三年苦力抵帐,咱怎么着也不吃亏!"
  烂刀!三年苦力!
  床上的少年闻言,脸一阵青一阵白,这小孩子长得一副乖巧精明的模样,心思却不怎么好!
  "不行,那把刀你们不能卖!"
  "我说卖就卖!"
  秦痕小脸仰起,气全从鼻孔里喷出来。
  秦休听两个小孩子闹个不停,闭目养神也养不住了,叹口气手一抬,一人头上赏了两个爆栗,顺带吩咐道:"小痕,你把屋子收拾干净,别的事情爹知道该怎么做。"
  秦痕转头狠狠瞪了床上少年一眼,不情不愿出门去了。
  秦休这次对上床上少年,青山碧水般的眼,眼中光芒突然凌厉起来,"信得过信不过,你都没有别的路走,何必浪费力气闹别扭呢?"
  床上少年喉头收紧,不自觉吞了口口水,面前的秦休,和平日里那个懒洋洋时刻打呵欠的大夫差了许多。刚刚被他盯着的那一瞬,他竟然有些害怕。
  可还没等少年整理好情绪,对面的人呵呵一笑,又是平日里懒洋洋的模样,丝毫不见方才的犀利。
  "小兄弟,我劝你别磨蹭了。小痕那孩子闹起脾气来可不听我话,你那把破刀,搞不好真让他给卖了。"
  少年的脸第一百零一次涨红。
  破刀……
  他的神刀碧瞑,削金断玉易如反掌,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玄兵神器,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这对莫名其妙的父子说成破刀。
  还要卖给街头杨铁匠……
  少年几乎看到一个黑黝黝□上身的大汉,拿着他的宝贝神刀掂掂斤两,然后呲牙笑笑,"两钱银子……"
  少年身子抖了抖,一句话冲口而出,"我答应你!"
  "这不就对了。"秦休笑眯眯站起身,朝外面喊了句,"小痕,进来吧。"
  "呃?"
  在少年诧异的目光中,秦痕冷着脸走进来。视线右移,秦痕手上端着的,是一堆不知用处的瓶瓶罐罐,还有……居然还有套戏服,
  少年不解地问:"这是做什么?"
  "小痕,你告诉他吧。"
  秦休懒得解释,直接将问题丢给儿子,甩着袖子出门去了。
  秦痕用看白痴一样的眼光看着床上少年,小嘴极度不悦地吐出一句话,"你该不会以为,以你现在的模样能安全回到无垢山庄吧?"
  "……"
  秦痕见他不说话,才将手上那堆瓶瓶罐罐搁下,洗过手取了支笔,在那少年脸上涂抹勾画,间或又往上面粘些东西,仔细整弄了半日才住手,他捧了那少年的脸细细端详一阵,点头叹道:"不错不错,这手艺老爹见了也得夸我。"
  说完又捧了面镜子过来,让床上少年看自己镜中模样。
  少年往镜中一望,险些晕倒,镜中人眉细长斜飞,眼中春水流转,可脸色惨白如纸毫无血色,这样异样的组合,生生堆砌出种阴柔妩媚感,与他原本的英气面目判若两人。
  这副不男不女的模样,就算他亲生爹娘见到,也不敢认他。
  "你画的什么鬼样子,快擦掉!"
  "擦掉,怎么可能。再说了,就是要这副鬼样子,别人才认不出你来,我们路上才安全。"
  秦痕将镜子移开来,不理床上少年的不满,又解了他衣衫,在他身上画出些乌紫淤青出来。待一切准备好,他跳下床,把他刚才端来的东西全都端走,以免再被这瘟神摔破了。
  只留那少年满心气愤躺在床上。秦痕话虽没错,但易容成什么样子不好,非要画成这副不男不女的阴柔样。
  那坏心眼的小孩分明是存心戏弄他。

  第二章

  少年子弟江湖老。
  一入江湖岁月催。
  江湖,是无数少年子弟心目中的神话。
  白衣长剑,策马江湖,将七分男儿意气三分年少轻狂演得极致。待历尽江湖风霜,全身棱角或磨尽或掩于皮下,再披蓑沥雨,与三两知己一倾心红颜相邀,于小楼中谈笑把酒说前事。
  ……
  这是弹词评曲中说动少年人的江湖,快意恩仇,仗剑执酒肆意而行的江湖。
  可真正的江湖并非如此,江湖也有它的规矩。
  无垢山庄便是江湖的规矩。
  嵩山少林,峨眉武当,青城唐门,一个个响当当的门派,全都要卖无垢山庄三分颜面。
  并非无垢山庄有绝世武学,也非无垢山庄有倾国权势。
  无垢山庄祖传回风刀,刀法霸气却不失绵密,无垢山庄庄主肖明堂也是武林中使刀的翘楚。
  可好是好,却算不得顶尖。
  无垢山庄地处金陵,金陵繁华,无垢山庄控了金陵几处漕运水脉。
  富是富,同样算不得顶尖。
  无垢山庄的面子,更多来自于历代山庄庄主的公正侠义,它站的地方,是多年来血雨腥风明争暗斗不断的江湖唯一让人心安的地方。江湖中难以论断之事,多会请无垢山庄出面处理,凡是无垢山庄插手的事,必定力求公平合理,绝不偏颇任何人。
  有人说,它是江湖的法度规矩,管不尽江湖事,却尽力护江湖和平。
  由沧州往金陵官道上,一辆又破又旧的马车驰过,车是破车,马是老马,一看就是穷酸人家的行当,就算劫道的劫匪见了,也得嫌晦气避开去。
  车破马疲,车中人口气却不小。
  "无垢山庄,依我看,他们庄主傻得很……"
  犹显稚嫩的孩童音色,评论起江湖人心目中尊崇万分的无垢山庄来,却是毫不掩饰的轻鄙嘲弄。
  说话这孩子,正是秦痕,此时他穿了件陈旧布衣,头上挽两个童子髻,白净的小脸不知拿什么涂黄了些,更显孱弱。他身量本就比同年岁的孩子瘦小些,这么一装扮,看起来也就八九岁的模样。但他说话的口气,与那双凌厉凤眼,给人的感觉绝不是孱弱。
  车厢一侧躺着的,是那日躺在床上的少年。
  他脸色较昔日更苍白了些,五官被秦痕修饰过,早不复当初英气的眉目,挑长了眉描媚了眼,再衬上白的异常的脸色,生生画出股阴柔媚气。
  与之前完全判若两人。
  惟一相同的,也就只有那双亮若星辰的眼,和眼里不灭的倔强傲气。
  他对秦痕的批驳很是不满,"胡说八道!江湖中的事你懂什么!"
  秦痕冷冷哼了声,"我有说错吗?无垢山庄名声虽大,却捞不到半点好处,还惹了一身臊,有什么意思?"
  "江湖公道,人心正义,那样不比好处重要!你当世人都同你一般浅薄好利?"
  秦痕冷冷一笑,随手在床上少年颈侧压了下,"肖陵肖少庄主,你们无垢山庄做事傻,还不能让人说?这也太霸道了……"
  随秦痕的动作,肖陵表情扭曲了下,颈上一阵刺痛,像要什么东西咬破了皮肤,然后拼命往肉里钻,彻骨的疼。
  "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人身上都有几个穴道耐不住疼而已。"
  与肖陵的难受截然不同,秦痕说话的语气跟吃饭随意夹块豆腐一样,完全看不进肖陵的难受。
  肖陵疼的浑身冷汗直冒,面目扭曲着,五官都现出种狰狞感,"快给我解开!"
  他身上本就有伤,好不容易养好了些,秦痕父子又给他吃了些不知名的东西,害得他全身酸软无力,根本使不上劲。要不然,他也不会被秦痕这么个恶毒的小孩子随意欺负。
  "不解,疼死你最好。"
  冷冷甩下句话,秦痕再不管他,一个人移到车厢一侧,掀了车帘透气。
  天气炎热,车厢里闷得跟蒸笼一样,还要对着肖陵那张蠢脸。秦痕想起自家药堂里的清凉,心里是一百个不乐意。
  但家里老爹发了话,要送肖陵回无垢山庄,他也没办法说不。
  秦痕心中有气,又听吃了亏的肖陵在那骂他,"小小年纪,心肠就这么狠毒,以后还得了……解开我穴道,我不要你们送!我自己回庄去!"
  秦痕凌厉的丹凤眼微眯,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阴狠,伸手解下腰间针囊,拔了根牛毛细的长针,阴阴笑着凑到肖陵面前。
  "你当我想送你回庄?我脑子又没进水……你这瘟神我见一次倒一次胃口!还有力气骂人是不是?我封了你穴道看你怎么骂!"
  长针刺入肖陵颈下肌肤,秦痕捻了针往下轻转,刚动了力,就觉手腕上一紧,手跟着被人拉起来。
  却是秦休听车里两个孩子吵得热闹,忍不住进来看看,一进来,刚好看见儿子欺侮肖陵。秦休不由叹了口气。
  "小痕,爹在外面赶车累了,你想替爹是不是?"
  一听他这么说,秦痕的头立马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想!"
  秦休是三人中惟一没有易容的,依旧是他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只是眼下给太阳晒得久了,面皮上现了种别样的红。他瞥了眼已经疼得面目扭曲的肖陵,"小痕,替他把穴道解了,他疼没什么,可他脸上的颜料遇汗久了会变色。"
  肖陵听着前半句话,还觉得这老子比儿子厚道点,可听了下半句,只气得想扑上去揍人。他忿忿瞪着秦休,秦休却淡淡朝他一笑,待秦痕解了他穴道,转身放了车帘,继续赶车。
  帘子放下时,肖陵听秦休笑着说了句,"其实小痕也没说错,无垢山庄……本来就蠢得厉害。"
  "……"
  肖陵神色僵得可以,哪有当着人面骂人,还骂得这么云淡风轻的。
  被这对父子气得说不出话来,肖陵侧过头去对着车壁,也不说话。
  他心里其实焦急万分,可又无可奈何。无垢山庄有难,他却在路上再三耽搁,虽然已放信鸽回山庄,可总怕消息被人截下。想要亲自赶回去,且不论这副身子和这破车老马,就算日夜兼程,也得两日后才能到金陵。
  而他一开口催促秦休父子快些,秦痕就冷冷笑了对他冷嘲热讽。
  "这车是破,可要不是你肖陵惹了人,我用得着陪你坐这破车躲人吗?"
  "走快?你这条命花了我多少心思,我还等着拿你去无垢山庄换银子呢,你颠死在路上了我多吃亏。"
  秦痕骂人的时候,微挑了眉,好看的凤眼益见刻薄,肖陵红着眼瞪秦痕,他从来没有觉得过,才十岁出头的孩子,能讨人厌到这个地步。
  六月天,小孩脸。
  中午才好好地,傍晚时分突然就变了天。铅云厚重,同雨前凝滞不动的热气一起,压得人透不过气。远方几道闪电扯破天幕,秦休皱眉看了下天色,将车又赶快了些。
  也算运气好,瓢泼大雨下来的时候,秦休他们刚好找到家客栈。
  官道旁的客店,算不得大,收拾得也不干净。客店门槛极低,外面雨又下得大,乌黑的泥水一潮潮淌进店里,小二拿扫帚赶了一通,扫出去的水远比漫进来的少,惹得泼辣的老板娘一阵咒骂。
  肖陵身上有伤,秦痕又是小孩子,最后还是小二搭手帮忙,才将肖陵搬下车。进店的时候,几个人都淋了一声水。
  老板娘扫了秦休两眼,见他们一身粗布衣裳,肖陵又病怏怏的,一看就跟银子不是亲戚,也就懒得招呼,只坐在柜台后懒洋洋地打算盘。
  待秦休走过去要房间,她才翻着账簿兴趣缺缺地说道:"今天人多,就剩一间地字号房,在柴房边上,要住的话我叫小二带你们过去。"
  外面雨下得紧,自然不能再另找店。
  他几人的装扮,也不应该住得起好房间。
  因此,对老板娘这般态度,秦休只低声说了句,"劳烦。"便让小二带他们去房间。
  秦痕也收敛了车上的张狂样,耷拉着头一副懦弱样,小心翼翼与秦休扶着肖陵往房间去。
  可怜肖陵看着眼前这对父子,见他俩一个沉默寡言一个温顺懦弱,差点没被吓死,这对父子也太会装了。
  随小二去了房间才知道,所谓的地字号房,根本就是柴房的翻版。进门就有一股浓重的霉味冲鼻而来,屋中一张破木桌带几个缺角茶碗,外加一张土炕,两床薄被子,要多简陋有多简陋。
  但这些比起房间里深积的污水来,也算都是小巫见大巫了。
  房间地上全是污水,淹得都找不到块立脚的地方。
  这会的秦休再装得好脾气,也忍不住皱了眉,让秦痕扶住肖陵,自己去找老板娘理论。
  可这老板娘泼辣无比,又只认得钱,秦休刚说两句话,她就啪嗒磕着算盘尖声道:"好房间倒是有啊,天字号上房,一两银子一晚上,你们住得起吗!"
  秦休还待理论,有人先他一步,搁了锭银子在柜台上,"老板娘,这银子我替他付了,给人家换房间吧!"和声软语,如春风动人。
  柜台上成色十足的雪花银,炫得老板娘立马笑开了眼,音调也飘高了些。
  "小二,来带这几位客官上楼去。"
  秦休转眼去看付钱的人,二十来岁的少年公子,白衣墨靴,眉目清朗,见他看过来,以为秦休要推辞,便温和一笑抢先说道:"一点小事,兄台请别推辞,"他看了眼店角坐着的肖陵和秦痕,"兄台想必也不想见那两位小兄弟受苦。"
  谁料秦休点点头,淡淡道一句"多谢公子爷",便不再说什么,转身请小二帮他扶肖陵上楼。
  只留那付钱的人在柜台前愣愣站了阵,然后折身回店堂一角坐了,笑着摇头同人说了什么。
  与他同桌的男子着一身黑袍,整个人隐在阴影中,看不清五官眉目。但他整个人在那里,就像一把出鞘的刀立着,犀利强势,让人无法忽视。
  上了楼的秦休在走廊上远远看了那人一阵,待那人视线扫过来,立马转身回了屋子。
  进屋去,秦痕已擦干身上水渍,见他进来,赶紧找了块干净布巾给他。
  "给,身上都湿透了。"
  秦休接过帕子,看了下睁眼倒在床上的肖陵。
  因为雨淋得少,肖陵面上的颜料并未变色,苍白的脸色和故意画出来的阴柔眉目丝毫看不出破绽。
  理应认不出来才是。
  但心里的不安却压抑不住。
  不该有的烦躁,让秦休烟光水色般的眼眸黯了些。他随意擦去身上水渍,往桌边坐了,随手倒了杯茶喝下,手指一顿一顿敲着桌面,半晌,向肖陵道:"哎呀呀……这次可亏了,为了送你这孩子回去,我好像惹上不该惹的人了。"
  肖陵闻言忿然道:"你要是后悔尽管不送,解了我身上的药性,我自己能回去。"
  秦休却笑:"惹都惹上了,墨莲要不拿到手,我多吃亏。"
  秦痕还在旁边加了句,"外加一百两银子,少一两我卖了你那把破刀!"
  肖陵憋了一肚子气,"……你们简直是无赖!"借救他之名要挟他要庄中至宝,而且要东西还能要得这么光明正大。
  秦休淡笑,"小孩子说话要注意分寸。"
  秦痕拔了长针又要过去教训肖陵,却被他爹拦了下来。
  "黄鼠狼快上门了,收敛点。"
  话音方落,便听外面叩门声响,"客官,我给你们送吃食来了。"
  应声开了门,小二端了食盘站在门口,再几步远,是先前替他们付房钱那少年公子,白衣墨靴,清雅如竹。
  可秦休的视线全落在那白衣公子身后。
  先前在店堂阴影里坐着的黑衣人也随他上来了。那人五官轮廓极深,一双眼深若寒潭,视线却利如刀锋。秦休与他视线一交接,只觉得心里插了根刺似的,隐隐作痛,即刻便移开眼,转而向那白衣公子道:"公子爷有事?"

  第三章

  开了门,小二端了食盘站在门口,再几步远,是先前替他们付房钱那少年公子,白衣墨靴,清雅如竹。
  可秦休的视线全落在那白衣公子身后。
  先前在店堂阴影里坐着的黑衣人也随他上来了。那人五官轮廓极深,一双眼深若寒潭,视线却利如刀锋。秦休与他视线一交接,只觉得心里插了根刺似的,隐隐作痛,即刻便移开眼,转而向那白衣公子道:"公子爷有事?"
  "兄台客气,叫我魏淮便是。天色已晚,我瞧几位还未用饭,就让厨房做了些送过来,兄台若不嫌弃,就请将就用些。"
  白衣公子长相清雅,说话口吻也温和,淡淡笑起来,便如轻风过林般触动人心。
  偏偏他身后那人,视线如针般刺人,秦休纵使不看他,也能感觉到那人落在自己身上近乎灼热的视线。
  秦休稍抿了下唇,真是怪了,无事献殷勤这种事,由魏淮这样和软面貌的人做来再恰当不过。生就一副温文相貌,行事举止又有礼温和,谁见了都不会疑心。可现在,魏菩萨身后非要跟个眼神犀利的黑衣修罗,怎么看怎么别扭。
  他们也不怕惹人怀疑?
  秦休心里在计量,嘴上却故作推辞。
  "先前才让魏公子帮忙付了房钱,现在怎好再让你破费。在下囊中羞涩,这等上房虽住不起,可粗茶淡饭还能将就……这些东西魏公子带回吧。"
  魏菩萨淡淡笑了,出言又劝:"兄台勿要推辞,出门在外,谁没个不方便的时候,就是要互相照料。"
  "这……"
  "你若再三推辞,便是看不起在下。"
  这么大一顶帽子一扣,秦休也就不好推辞了。
  何况送上门的好处,他向来不拒。
  客气地道过谢,秦休伸手将小二手中食盘接过,"既然如此,我先谢过魏公子。只是我侄儿身子不好,不喜欢见外人。而且有病人的房间也不吉利,就不请公子进屋坐了。"
  他说完话,径自转身进屋,关了门,就这么将魏淮与那黑袍男子晾在门口。
  秦休态度转得干脆,关门的动作也极干脆。
  魏淮还没反应过来,面前就只剩下两扇紧闭着的门了。
  ……
  魏淮在门口足足愣了半盏茶时间。
  其实刚才替秦休付房钱的时候,他就知道,秦休这人的个性很不讨人喜欢,有那么一点傲气,却又要受别人好处,受了人好处,偏还要将架子端得高高的,好像是他在施人恩惠一样。
  而自己这种,是典型的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而且还是倒贴!
  魏淮很想转身走人,可回头去看,他身后的黑衣男子朝他淡淡一颔首,示意他继续扣门。态度虽淡,却是不容抗拒。
  还得继续倒贴!
  魏淮叹口气再次敲开门。
  秦休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出现在门前,眉头轻皱,青山碧水似的眼中迷迷蒙蒙满是雾色,看不清猜不透。
  "魏公子还有事?"
  口吻客套而疏离。
  仿佛刚才接连收了魏淮好处的人不是他。
  魏淮忍了气继续温文浅笑,边指了自己身后的黑衣男子道:"兄台,这位是我朋友,他略通医术。你侄儿的身子不好,不如让我朋友替他看看。"
  魏淮话还没说完,就看见秦休的脸轰地涨红了来,额上两条青筋不明显地跳动着,呼吸也粗重了些。
  魏淮有些怔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接着就秦休粗声道:"不劳魏公子费心。我自己就是大夫,医术虽粗鄙,少有人看得起,但还不敢劳烦别人替我看顾病人。我的病人我自己能应付!"
  "……"
  明白原委,魏淮顿时哭笑不得。
  他发现眼前这人,当真是他非常讨厌的类型。
  要知道,这人越是穷,就越容易长一身不值钱傲骨。而这人要再自视甚高的话,那一点可悲的自尊心就被任何人都强。谁要不小心踩到他痛脚,那他的别扭固执样,能把人胃口倒尽。这就好比老童生听不得人家说中举,烂手艺裁缝看不得人家穿花一样。
  面前这人,正是不许别人说他医术差的庸医。
  偏偏他还不小心触了人家禁忌。
  魏淮给秦休这庸医倒尽了胃口,可还得忍气同对方赔笑解释。
  "兄台不要误会,我并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只是我朋友看那小兄弟身子骨弱,想替他瞧瞧……"
  可魏淮再三软了态度,秦休仍是那副臭脾气,出言打断他的话,毫不留情面地道:"多谢魏公子好意,我这侄儿自受伤后脾气就不好,待会怕惊扰到两位,两位请回吧。"说着反手又要关门。
  可这次秦休的动作却不够快,方退进门半步,魏淮身后那黑衣男子,便已越过魏淮站到他面前。那人身形有如鬼魅,出手迅捷,秦休还没反应过来,手腕就被人扣住,脉门也落在人家手里。
  "你面色不佳,似体内有郁结,我替你看看。"
  简单一句话,算不得解释的解释,完全罔顾秦休刚才做足的一番戏。
  而且秦休也知道,这人说是看病把脉,其实就是想试探他是否会武功。
  比起魏淮来,这个人态度强硬直接,不会看人脸色不管人推拒,却也更棘手。而他的眼神,是最让秦休不舒服的。犀利尖锐,带了本性的掠夺探究,在秦休身上流连不去,似要割开秦休身上的伪装,看尽他内里每一寸。
  如狼般的眼神,遥远却异常熟悉,但又因熟悉而更让他生厌。
  厌恶到痛恨,抑制不住的痛恨。
  秦休这次眉头是真的皱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更丰富,他猛然甩开那人的手,"你这人什么意思!放开,说了不必让你看!"
  这怒气,九分是装,却有一分是从心底涌起的,不受控制的抗拒。抗拒这个人的碰触,抗拒这个人的试探,甚至是这个人存在的气息,他也自心底抗拒。
  随他动作,那黑衣男子松开手。秦休即刻就想离开,可他身形未动,整个人已被对方困在双臂间,身后是门,身前是那黑袍男子带了探究掠夺的眼神,对方的手甚至欺上他脸,从鬓角一路移往下颌。手指明明是在鬓角下颌寻找人皮面具的黏缝,可却带了挑逗贪恋的意味,在他脸上一再摩挲流连,迟迟不舍得离去。
  不知餍足的贪恋。
  秦休心里不断涌起熟悉的不悦,那人却未察觉,只用两根手指抬起秦休下巴,深若寒潭的眼,就这么对上秦休如烟光水色般迷蒙不清的眼。
  "你这双眼睛,很像我一个故人。"
  手指上的动作极尽温柔缠绵,可他说话的语气,却是十足的阴寒狠戾,深若寒潭的眼中涌起的,更是彻骨的恨意,以及想要尽性掠夺的疯狂。
  秦休一颗心拼命往下沉,背脊隐隐发寒。该有的怒气该出口的斥责,全都被那双眼里的种种情绪交缠住,说不出口。
  就这么被困在对方的气息中,说不出话来。
  不过,这也是他现在该有的态度。市井里光有不值钱傲气的别扭穷酸,若遇到这样如狼眼神的人还能说出狠话来,倒显得不正常了。
  他就以这种暧昧不清的姿势,被人阻在门口。平淡无奇的一张脸,也透出些诡异的绯色来,却越发衬出他那双眼的动人。
  "或许,不只是像而已?"
  在脸上摩挲的手指更加不舍离开,那黑衣男子挑眉笑了笑,露出的白牙在秦休看来,有若狼的尖牙,或许下一刻就会扑上来,狠狠咬住他颈侧血管,喝干他的血。
  但或许终归是或许,被人噬肉饮血的错觉很快散去,那黑衣男子竟笑着放开他,转身同魏淮离去。
  房门大开,他们想要找的肖陵就在屋内,却没有人进去。
  眼见着渐远的两道身影,秦休叹了口气,心里有些恍惚,这趟浑水,他或许不该来蹚。
  这个局,他也像猜错了。
  那个人要针对的,或许不是无垢山庄。
  那个人更想的,是要引他出来。
  一个无垢山庄,一朵墨莲……那个人觉得,这些足够把他逼出来。
  手不自觉抚上脸,却是扬眉笑了笑,眼里的迷蒙雾气浓了些,心里笃定万分。
  这张脸跟了他十年,哪那么容易被人扒下来!
  秦休进屋关上门,肖陵躺在床上,听声音便向他看去,一脸探究。秦休不由失笑,这老实孩子什么表情都写在脸上,也不知道肖明堂是怎么教的人。
  无垢山庄的少庄主,光有武艺刀法,却缺了心机历练。
  无奈摇摇头,转而看屋中另一边。
  秦痕正在桌旁吃东西,刚才魏淮请小二送来的。他见秦休进来,一面吃一面嘟哝道:"爹,你刚才学咱们隔壁的苏秀才学得挺像的嘛,回回考回回不中,画画写字丑得不行还不让人说,又爱贪便宜……那模样要多讨人厌有多讨人厌。"
  秦休笑着走过去,伸手就要敲他脑袋。可一个爆栗快要落下去时,却突然收了手,转而在秦痕头上轻轻揉了揉,道:"小痕,对付讨厌的人,你就得比他更讨厌,才能把他们赶走。"
  秦痕扒了两口饭,口齿不清道:"真麻烦……谁让你讨厌,给他们下药就是。"
  "瞎胡闹!"秦休嘴角轻弯,终是一个爆栗敲儿子头上,"小痕,吃完饭伺候你哥吃去,吃饱点,今晚估计还有场戏要唱。"
  以那个人的个性,不会这么简单收手。
  秦痕不愿意,"他自己有手有脚,干嘛要我伺候!"
  "你不去,难道是我去?"
  "……"
  "你慢慢吃,爹睡一会。"
  "又睡!一天总共十二个时辰,你就快睡足十二个时辰了。"
  秦痕不满地扒着饭,懒得再管他那嗜睡成性的爹。
  秦痕对刚才的事不好奇不追问,肖陵却做不到,问道:"刚刚那两人是谁?是来抓我的?"
  秦休懒洋洋往房中另一张床上一躺,面上看不出半点波澜,眼一闭打了两个哈欠。
  "小孩子家,哪有那么多废话。过两日就能到金陵地界,你记得把答应我的东西给我便是,别的不用管。"声音里已有了懒意。
  肖陵再追问,秦休却已翻身闭眼睡去,呼吸声均匀沉稳,任由窗外风疾雨急,似都与他无关。
  再一阵,秦痕也吃完了饭,端了碗到他面前,筷子一递。
  "自己吃!别妄想让我伺候你!"

  第四章

  半夜的时候,外面风雨终歇,然而喧嚣吵杂却比之前更甚。
  人声马嘶声,拍门叫喊声,客栈中众人被人吵醒后的咒骂声,远比风雨声热闹。
  客栈的旧门被拍得震天响。
  小二憋了一肚子火打开门。
  泼辣的老板娘披了衣服出来,尖声咒骂,"这么晚了吵什么吵,赶着投胎……"然后门打开来,老板娘话只骂到一半,剩下的全生生咽了回去。
  极目火光印红人脸。
  客栈门口站着十数个青衣男子,全都手持火把,腰间配刀。暗夜里火光闪烁,照得这些人冷硬的面目在暗夜中有若夺命修罗。
  老板娘呆愣片刻,继而一屁股坐到地上,拍着大腿凄声哭嚎,"哎哟喂……各位大爷各位好汉千万行行好,小店利薄,我一个妇道人家……求求各位大爷手下留情……千万别为难我……"
  只把这些人当了打家劫舍的匪徒。
  一个青衣男子走上前,皱了眉止住老板娘哭嚎,"我们只是找个人,你不必如此。"
  老板娘再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赶紧爬起来,喝小二快些打开门,放这些好汉们进来。脸上边陪着笑,讨好道:"各位好汉尽管找……我这就让人点灯……"一面献殷勤,一面却在心里把这些好汉连带他们要找的人祖上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这些青衣人进了店去,只挨着房间叩门盘查,他们进屋去虽仔细翻查物品,但却未借机掠人财物,似颇有规矩。
  不一会就查到秦休房间。
  其实他们进客栈的时候,秦休就给扰醒了。老板娘那凄厉哭嚎声堪比恶鬼,这种情况下谁还睡得着,那简直是稀奇。
  他一贯嗜睡,眼下被人从睡梦中拽出来,脸色黑得比锅底还沉。
  秦痕也被闹醒了,揉揉眼爬起床,见身边肖陵瞪圆眼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啪一掌拍上肖陵头顶,凌厉的丹凤眼一眨,冷冷笑了低声道:"哥……你这表情,是怕人家怀疑不到你头上对不?"
  说话间,房门被拍得啪啪直响,秦休过去揉揉秦痕头,"小痕开门去。"一面伸手在肖陵腋下某处狠狠拧了把,肖陵顿疼得倒抽了口冷气,瞪圆的眼里立刻浮出水光,衬他阴柔妩媚的面容,当真是我见犹怜,全不见刚才的紧张样。
  秦休淡笑,"这才对。"
  秦休拣了特别的地方下手,这一拧,疼得肖陵说不出话来,苦不堪言地眨了眨眼,再抬头,两个佩刀的青衣人已闯到屋内。
  其中一个人在屋中细细翻查。
  秦休几人随身行李简陋,几件粗布衣裳,一些药材书经,都是寻常人家的东西,并未见特别。再乱翻腾,又找出来套戏服,和几件唱旦角的行头,仍未有什么异样。
  而另一人则拿画像对照秦休三人,最后往床上肖陵细看了一阵,突然一把掀开肖陵被子,伸手探肖陵四肢。
  秦休忙上前阻拦,"我侄儿身子不好……"
  那青衣人振臂将他挡开来,继续查肖陵身上骨节伤处,突然神色一凝,竟伸手解肖陵衣结。
  秦休大骇,扑上去拦住他,"你要做什么!"
  秦痕黄黄的小脸皱成一团,扑上去对那人一阵拍打,瘪了嘴带了哭音骂道:"不许你欺负我哥哥,不许你欺负我哥!"
  那青衣人给秦休父子闹得头痛,放开肖陵,又将秦痕推开来,沉声喝问:"他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上头叫他们查的人全身骨节俱碎,床上这少年的也是如此,全身断骨虽被接上,但仍查得出痕迹。
  他问话,秦休却不答,看了眼肖陵,摇摇头不肯说话。
  那青衣人更加怀疑,同房间里的伙伴使了个眼色,一人制住肖陵,一人竟对秦休父子拔了刀。"快说!"
  明晃晃的刀光耀眼,秦休脸色立刻变了,唰白得跟纸一样,哆哆嗦嗦对他两人道:"两位好汉好好说话。我这侄儿……是被人活活打断全身骨头,要他做废人。我刚才不想说,是怕他伤心……"
  对方明显不信,看秦休几人装束都是普通百姓,又非闯江湖的人,有什么仇家会这般毒辣。便将手中刀一亮,"说实话!"
  见对方怀疑,秦休犹豫了下,终又咬牙道:"我这侄儿原本是临州欢喜班里学唱旦角,可偏偏给那个禽兽宋员外看上,他不从……就给那禽兽打断全身骨头赶出戏班子……说叫他一辈子唱不得戏,还不让他在临州呆。我没办法,只有带他们投奔外地的亲戚……"
  秦休越往下说,脸上越红,而床上肖陵听得分明,险些气晕过去。
  他虽老实,但也听过有钱人家好男风养戏子玩娈童的事。
  他说秦痕为什么将他画成这副阴柔样,还在他身上画些青紫淤青痕迹……原来!堂堂无垢山庄少庄主,被冠上这么个身份……当真是丢尽肖家的脸!
  肖陵羞愤难当,而进屋盘查那俩青衣人看他神态、堪比女子的阴柔面容,再见他身上那些近乎凌虐的青紫痕迹,以及屋中那套戏服行头,又觉这几人没有其他可疑处,将秦休话揣摩了阵,最后居然当了真,打个手势退出房去。
  秦休战战兢兢将他们送出门去,一副恭敬懦弱样。待对方出去,赶紧闭门推门栓。
  关门的瞬间,先前同魏淮一起那黑衣男子的脸在门前闪过,照旧如狼犀利的眼,浮了一丝笑。非关欢欣,而是看见猎物时想要尽性掠夺的宣誓的狠戾。
  势在必得。
  秦休关门的动作更迅速了些……背上门,深深吐了口气。
  一场嚣闹,来得莫名,去得也快。
  客栈中众人被从睡梦中叫醒,昏沉沉还没清楚来到底出了什么事,扰人清梦的罪魁祸首已经如潮水退去。
  秦休在窗前看那队人马渐远,一条火龙在暗夜中逐渐消了踪影,他还站在窗前。
  先前他要是没看错,进屋盘查那两人佩刀刀柄上,都铸有火云图案,赤色鲜艳,火云张腾。
  一如当年横扫中原的赤峰火云旗上图案。
  秦休放在窗沿上的手紧了紧,事隔十年之久,赤峰教,终于卷土重来。而它们首先挑上的,就是无垢山庄。
  "爹,你看什么?"
  被秦痕自记忆中唤回,秦休转过头去,秦痕仰了小脸看他,漂亮的丹凤眼眼尾上挑,眉头微皱,眉目间不见风情,只有凌厉。
  秦痕脸色虽涂得蜡黄,可眉目未改。秦休伸手去,顺儿子眉目轻描了去。秦痕这张脸,除了那双凤眼,全都不像他娘。
  可就这么一双眼,配着同样的眉口鼻,同样的脸型,却生出截然不同的味道。
  微有失神。
  再觉手上一疼,却是秦痕恼怒拍开他手,嘟了嘴满脸不悦。
  "爹你想起什么了!"
  近乎质问的口吻,也有微不可查的妒恨。
  不许别人拿他当了记挂他人的桥梁。
  一刻都不许,谁都不许!
  秦休失笑,秦痕这个孩子的个性,不像他不像自己爹娘,怎么偏生生得有些像那个人。一样的尖锐,甚至是一样的霸道。难道说,十年之久,他自以为掩于尘土的东西,竟是随这孩子一起生长?那个人的痕迹,始终抹不去。
  那真是天大的笑话。
  以及梦魇。
  "沈千扬……"
  十年,这个名字第一次自秦休口中说出来,他口气轻得出奇,秦痕自然听不清楚,皱了眉道:"爹,你今天很怪!"
  秦休轻挑眉一笑,青山碧水般的眼出奇动人,伸手敲敲秦痕额头。
  "有吗?"
  "自然有,你到底想什么?"
  "小孩子管那么多干吗?"秦休又笑,边往肖陵那边瞧了瞧,突然压低了声音凑近儿子,笑得有如狐狸奸诈,"小痕,你该不是跟肖陵呆久了,也学他那么笨那么啰嗦吧?这怎么行,你是我儿子,像他那么笨多丢我的脸。"
  "……"
  秦痕问不出答案,秦休行径又与往常大为不同,他心中恼怒,忿忿然转了身,回床边又看见肖陵,心底的火气顿时有了出处,冷冷瞪了眼肖陵,寒笑着取了根银针开始折腾无辜的肖少庄主。
  秦休笑笑转头,只当看不见。
  第二日一大早,秦休退了房,依旧是来时的破车老马,带了秦痕肖陵继续往金陵赶。
  昨日两番试探,赤峰教虽未有动作,但他不敢保证对方没有认出他来。放他走,或许是那人惯常的游戏,如猫玩老鼠般,把人当做股掌间随手可戏弄的棋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便妄想更改他人一生际遇。
  说不出的可恨。
  却也说不出的可叹。
  需知这江湖变幻莫测,并不由着任何人的心思任意更改,谁也说不准,下一刻谁是谁的主宰。
  秦休扬手抽了马一鞭子,那人如意算盘打得好,想要用无垢山庄牵制于他,但终会是一场空。他秦休不过是市井里一闲散大夫,与江湖只有擦身缘分。此番回返不过拿一朵墨莲而已,东西到手就走,什么无垢山庄什么赤峰教,不需要他来管。
  秦休笑了来,一扬鞭,鞭梢儿轻响,辘辘车轮声在寂静道上显得尤为清晰。而当年过往,却益发遥远模糊。
  夏季里一场雨过去,便是数日的好晴天。
  没有风雨相扰,也没有讨厌的人阻拦,秦休三人很快就到了金陵地界。一入无垢山庄势力范围,秦休全身懒骨头便软了,待肖陵发了联络的信号,他便躺在车厢里闭目养神,只等无垢山庄的人来接。
  无垢山庄的人倒也神速,肖陵发了信号才小半个时辰,就有人前来接应。来接人的是无垢山庄的管事柳随风,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做文士打扮,看似温文,偏却精明仔细得厉害。
  秦休问他要墨莲,打算东西到手就走。可柳大管家却先将自家少庄主从头到脚细细查了个遍,越查脸色越糟糕,偏还要强带了笑,和气有礼问秦休,"敢问兄台,我家少庄主这伤是怎么回事?"明明怀疑,却要做有礼坦荡模样,一点不肯落了无垢山庄的气度。
  秦休懒懒垂了眼,教人看不见他眼中情绪,边淡淡道,"死不了。我儿子替他接过骨,你们抬回去再养几天,好了后该跳就跳该蹦就蹦,缺不了胳膊也少不了腿。"
  轻描淡写的口气,反正伤不在他身上。
  柳随风眼带询问看向肖陵,肖陵朝他点点头,顾不得提自己身上伤势,只顾着急问道:"柳叔,你们可有收到我之前传信?庄里人怎么样?我爹打算怎么办?……"
  肖陵人动不得,心和嘴却急,霹雳啪嗒接连问了一大堆。
  "你的传信我们已经收到。庄中无事,具体的等回去再说。倒是你身上的伤势……"
  柳随风宽慰肖陵,秦休却插进话来,"两位要叙旧要如何,等会有的是时间。柳管家,既然你家少庄主人已无碍,那你是不是该把墨莲给我,让我们早点离开。"
  秦痕也抬了小脸,冷冷哼了一声,又极不屑瞟了眼肖陵,"还有一百两银子,我伺候这瘟神这么久,好歹也给点辛苦钱。"
  这会秦痕脸上仍涂着颜色,蜡黄蜡黄的小脸,瘦小的身形,搁人堆里一点不出众,可柳随风看了他,却是一怔,愣愣盯着秦痕的脸,满目震惊。
  "二少爷……"
  秦痕一头雾水,正在想这一脸精明的大叔怎么突然就变了肖陵的呆头鹅样,转眼却又见素来散漫的秦休眼中精光一闪,脸上是难得不悦,挑了眉同柳随风道:"柳管家这是想赖账吗?无垢山庄的信誉,难道还比不过一朵墨莲重要。"
  柳随风很快自震惊的状态中回复,朝秦休一笑,"无垢山庄自然不会赖账,答应给兄台的东西,绝不会少丝毫。但敢问兄台尊姓大名……"他又看了看秦痕,问:"还有,这位小兄弟与你是什么关系?"
  秦休长眉挑起,迷迷蒙蒙的一双眼中浮出不耐,说话口吻却极淡,完全是调侃的意味,"我们父子不是无垢山庄中人,想来不必接受柳大管家的盘问吧?"
  秦休口气虽淡,可他话语中点到父子二字时,却是清晰无比。柳随风何等精明之人,闻言只是笑笑,纵有怀疑,也不肯表现出来。
  "那是自然。只是这墨莲七日后才开,庄主已发了话,还请兄台前往无垢山庄小住几日,待墨莲一开,即刻让兄台带走。"
  "……"
  秦休眉头微皱,说到底,他们还是不能走就是了。
  不过墨莲竟然未开……千算万算,竟然会算错了花期!天时不与人,十年之远,未料连墨莲花期都会更改。
  秦休考虑的空隙,无垢山庄来的人已将肖陵接到自己车上。
  柳随风瞧着秦休脸色,再次询问:"兄台可否愿意?"
  ……
  青山碧水似的眼眨了眨,秦休懒洋洋往车厢内侧一靠,一只手轻拍着秦痕肩膀,闭了眼不再看柳随风。
  "柳管家,我一路赶车累了,派个人过来替我们父子赶车吧。"
  这趟无垢山庄,还是要去。
  想见不想见的故人,还是得见。
  可之后种种,也须由他说了算。

  第五章

  无垢山庄建在金陵城外三十里的栖霞山。栖霞山前后共十二峰,峰峰奇险,而无垢山庄就落在最高最险的飞来峰之上。
  飞来峰与其余山峰间隔一道深渊,自成天堑,万丈深渊不见底。飞来峰与其余十一峰之间过往全由铁索桥相连,只要飞来峰上铁索一断,外人再想入庄,恐怕要在背上插两个翅膀才行。
  秦休在马车上睡着,摇摇晃晃大半日,终于到了飞来峰脚下。铁索桥行不得车马,惟有步行,秦休虽嫌麻烦,却也只能打个哈欠下车。他人往铁索桥上一踩,只听吱呀声响,四周铁索晃荡,脚下木板颠腾,山涧里疾风贴面而过,在耳际刮得呼呼作响。再往桥下一看,只见苍茫白雾掩了渊底黑水,半掩半露,反倒更显出这深渊的奇险。
  秦痕年纪尚小,肖陵身上有伤,柳随风自然先顾着他们,遣无垢山庄的人先护着他们过桥去。
  秦休就站在桥上望了这么一阵,不过片刻功夫的耽搁,再反应过来时,落在后面的便只有他和柳随风了。
  "这铁索桥极险,兄台初次走,怕是不习惯,由我陪着好些。"
  柳随风柳大管家说话时温文含笑,眼中神情诚挚。而秦休看着脚下厚重白雾,平淡无奇的脸上没有多余的神色,只清清浅浅一笑,长眉薄唇,平常无奇,偏生一双眼生得清明无比。
  "陪我走?柳大管家真是客气。但你不去守着你家少庄主,就不怕出什么事吗?"
  "无垢山庄之内,谁能兴风作浪?"
  柳随风话音才落,山涧里便反驳似地袭来一道疾风,铁索桥随之猛烈摇晃,秦休脚下不稳,一个踉跄,险些从桥上跌下去。幸好柳随风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只是他那扶人的手,一只是搭在秦休腰间,另一只,却恰恰握了秦休手腕,扣着秦休脉门。
  秦休暗笑,这几日想试他武功的人未免也多了些。
  不过他半点武艺不知,也不怕人试。
  便任由柳随风握了他手腕,边笑道:"哎呀呀……这无垢山庄也不穷,怎么这桥烂成这样。我秦休虽是庸医,但也没医死几个人,若就这么摔下去丢了性命,未免也太冤了。"
  柳随风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便歉意一笑,放开秦休手腕,"秦兄弟说笑了。前面路还长,咱们小心些。"
  过了铁索桥,还有数里山路,山路崎岖,直把秦休走得叫苦连天。对他的抱怨,柳随风客气地笑笑,也不说什么,继续往前走,走一阵,却把秦痕抱了起来。
  柳随风是好心,秦痕却不领情,强扭着要自己走。
  遇见这么不卖面子的,柳大总管的脸难得僵了,秦休长眉斜飞,笑骂儿子。
  "小痕你真是不识抬举,爹可是脚软也没人肯管。"
  柳大总管脸上表情再次凝结。
  一路上拖着秦休这个懒骨头,柳随风一行人折腾到近午时,才终于入了无垢山庄。
  无垢山庄数百年来享尽武林尊崇,庄子却未建得多豪华,最多也就当得起古朴大方。秦休一路行去,眼观庄中种种,只觉周边景致熟悉却虚幻。
  犹如相隔半生。
  紧牵着的秦痕小手温热,一路烫进心里,才勉强生出些真实的感觉。
  秦休他们入了山庄后,柳随风并未领他们去见肖明堂。只说庄主正在闭关,隔几日才能出来相见,请秦休父子在庄中小住几日。
  眼下这种状况,墨莲到不了手,秦休只能点头。
  柳随风用来安顿他们的院子地势偏僻,却极清幽,院门上挂了匾额,但空无一字。院中遍值翠竹,风一过沙沙声起,凉意动人。
  秦痕像挺喜欢这地方,"这地方还不错。但它怎么没有名字?"
  柳随风看着秦痕,态度说不出的和软慈爱。
  "这是二少爷当年住的院子,他不愿意取名字,庄主也就由着他了。"
  "二少爷?是肖陵那瘟神的弟弟?"
  听秦痕唤肖陵瘟神,柳随风哭笑不得,但仍是耐心回答秦痕的问题。
  "不是,我说的二少爷,是庄主的弟弟,也就是少庄主的二叔。"
  "哦……"秦痕想起,刚才这大叔望着他出神的时候,也似唤了他一声二少爷。玲珑心肝一转,当即就挑了眉,凌厉的凤眼盯着柳随风,"我和他是不是长得很像?"
  "这……"
  柳随风倒没料到秦痕会这么问。
  十岁上下的孩子,哪来那么细腻的心思。
  他看了看秦休,发现秦休眉头不自觉皱了皱,心念一动,半蹲下身,拍着秦痕肩膀软声道:"是很像。除了这双眼睛,你和二少爷小时候长得是一模一样。"
  秦痕定定看他,"你说的二少爷呢?"
  柳随风脸上笑容散开来,站起身,负手在身后,"早死了,死了十年。"他说这话,却是看着秦休的,眼神冷得像冰一般。
  秦痕还想再问,秦休却伸手将他牵过去,"柳管家,走了这么久路,我和小痕都饿了,麻烦你多准备些饭菜来。小痕嘴挑,别放辛辣的东西。哦……对了,吃过饭还请柳管家带我去看看墨莲,我这人心眼小,想要的东西若不亲眼看看,总觉得心里悬得慌。"
  秦休说完话,就牵着秦痕的手往屋里去了。
  秦痕回过头去看,柳随风垂袖立在数垄翠竹间看着他,久久不肯离开。
  吃饭的时候,秦痕忍不住问秦休,"爹,你认识柳管家说那个二少爷吧?"
  秦休刚好夹了块云腿豆腐,听秦痕这么说,筷子先是一滞,然后稳稳将那块豆腐夹入碗中。"认识,当年无垢山庄的肖二公子肖墨涵,有几个人没听说过。"
  无垢山庄的肖二公子肖墨涵,江湖中人有几个人不认识?出生武林世家,却不会半点武功,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心有七窍,玲珑剔透神机妙算,却先天有心疾,请尽天下名医也无用,只得常年药物随身,性命如江中渔火,沉浮不定。
  上天对人总是公平的,给你太多好处,就会收走别的。
  秦痕又问:"柳管家说我和他长得像,是真的?"
  秦休慢悠悠说道:"小痕,这个你问爹可没用,你去问柳管家比较好,是他说你和肖二公子像,不是爹。"
  "……"
  碗中的云腿豆腐大半入了秦休嘴,秦痕好看的凤眼直视他,"爹,他是怎么样的人?"
  "谁?"
  "肖二公子。"
  秦休搁了筷子,"这肖二公子是个蠢人,比肖陵还蠢。"
  生为无垢山庄的人,却要和那些正道所不耻的邪魔外道搅在一块,最后落得身败名裂,连自己的性命也没保住,不是蠢是什么?
  秦休这般说,秦痕心里莫名松了口气,小声嘟哝道:"那我还是别像他比较好……"
  用过饭,秦休就等着柳随风来带他去看墨莲,可等了一下午,都没见到柳大管家的影子。
  秦休等得厌了,就拍着秦痕头笑道:"小痕,人家这别是想赖账吧?走,陪爹要账去!"
  秦痕一撇嘴,"不去,要去你自己去。记得帮我把一百两银子要到就是。"
  "你不去……爹可只管要自己的东西……"
  秦休甩甩袖子出门去,听秦痕在背后忿忿哼了声,"不要银子你自己吃那朵墨莲去。"
  他弯唇笑笑,平淡无奇的脸上现了些柔和色彩。
  他父子二人住的院子极偏僻,秦休花了不少时间,才荡悠悠晃到柳随风的地方。但他人还没进前堂,就发现周围气氛不对劲。无垢山庄的弟子们一个个跟死了爹娘似的,臭着脸红着眼,死死握了剑,跟谁都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等进了前堂,扫了眼堂中情景,秦休才暗地里叹口气。
  他怎么这么倒霉,才上无垢山庄就遇见这种事。
  堂中一排七具尸首,以白布覆面,但从露在外面的衣饰佩剑可看出,这些全是无垢山庄的弟子。
  柳随风人在堂上,脸色沉如水,见秦休前来,说:"秦兄懂医道,不妨看看。"
  柳随风对待秦休的态度,比才进庄时差了许多。
  好在秦休不在意,点点头伸手掀了白布。这些人手腕脚踝处全是一片血肉模糊,应该生前便被人毁了手脚关节。再查看他们颈部胸口这些要害部分,发现这些人心口处都有个掌印,颜色泛红。
  秦休惊道:"哎呀……无垢山庄这是得罪了谁呀?下这么狠的手。先废了手脚折磨半天,才一掌震断心脉,连个爽快也不肯给……"
  柳随风视线紧随秦休动作,"这掌印是谁留下的,你难道不知道?沈千扬这个人,炎焰掌这门功夫,你应当很清楚。"
  柳随风说的,秦休自然清楚。
  沈千扬是赤峰教教主,炎焰掌是他成名武功。
  而这两者,都是中原武林一个噩梦。
  十年前的噩梦。
  如今再续。
  赤峰教由北疆流入中原,十多年前便已是江湖第一大教,说它势力如日中天并无半点夸张。而沈千扬行事狠绝,不肯留半点余地,他与江左水盟争江左地域,江左水盟大败,七路头领家人全被诛杀,江左水盟不余一条血脉。就连主动归降的人,也被赤峰教杀了个干干净净。
  当年沈千扬不过十九岁,他对着被江左水盟人血染红了一半的淮水,和他面前哭嚎磕头归降的众人,无丝毫动容。
  "这些人能背叛江左水盟,它日何尝不会背叛我。我此生最容不下的,就是别人的背叛。杀!"
  再往后,赤峰教吞并中原大小门派数十个,每一次皆是血染赤峰火云旗,被灭门派无一活口。
  此般毒辣手段,中原武林终是坐不住了,各大门派相商数日,最后决定由无垢山庄领头,携手对抗赤峰教。相抗数年,倒真将赤峰教逐出中原,赤峰教教主沈千扬也生死不明。
  中原武林侥幸得了十年安稳。
  但江湖反复不定,谁能料赤峰教十年后再出,赤峰火云旗首先指向的,便是无垢山庄。
  柳随风这番话,无异于直指秦休与赤峰教有牵连。堂上无垢山庄的其他弟子听了,脸色立马就变了,看秦休的眼神都带了怀疑。更有年轻气盛定力差的弟子紧握住剑柄,只待柳管家一声令下,就扑上去把秦休拿下。
  堂上气氛紧张,秦休却淡淡笑了,反问柳随风,"柳管家这话什么意思呢?我听着怎么不对味。沈千扬这人和我有什么干系?莫不是无垢山庄被人寻衅,柳管家心里不舒坦,想找秦休撒气?"见柳随风沉了脸色,秦休面上笑容加深,"柳管家脸色这么难看,该不是真让我说中了,恼羞成怒吧?"
  "……"
  柳随风到底风度极佳,秦休这般说话,他也没有发怒,只道:"秦兄想太多了。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声,近日赤峰教连连向无垢山庄挑衅,沈千扬更扬言要在七日内踏平无垢山庄。山庄正值多事之秋,秦兄行事须谨慎些,莫落人口实。"
  说到底,还是怀疑秦休。
  秦休将死去弟子的衣物整好,又把白布盖上,才摆摆手慢悠悠道:"柳管家不必和我说这些。秦休不是江湖中人,也不会半点武功。江湖中的恩怨与我无关,七日后这无垢山庄是谁的地盘我管不着。我就只要一朵墨莲而已,东西到手……"秦休转眼扫了眼堂上众人,"贵庄这种是非地,求我我也不留。"
  柳随风眼中冰寒,"要真是这样,再好不过。"
  秦休无所谓一笑,"既然这死人也看过了,怀疑也怀疑过了,柳管家是不是该带我去看看墨莲?"
  墨莲喜阴喜寒,明纳洞中阴寒,寒潭中潭水更是冰凉刺骨。洞府幽暗,一条狭道通往洞底,柳随风点了火折子走在前面,火光将他的影子在两壁上拉长来,光影闪烁,倒回的,仿佛是旧日时光。
  走着走着,柳随风突然停下来,转身面对秦休,语气森寒,"慕少游,你究竟回来做什么?"
  周边岩壁凝霜,秦休手指在上面敲了下,冰寒从指尖直透心底,说话的口吻却是云淡风轻。
  "慕少游?呵呵……在下是秦休,柳管家可是人多事忙,风邪入脑,连带着人也爱说胡话?这癫痫症可得治啊,拖久了害人害己。"
  柳随风嘴角抽搐了下,表情也有些扭曲,"我问你,你带来那孩子,是不是跟二少爷一样先天有心疾?"
  秦休抬头看着对方,眉稍挑起,"柳管家是不是管太多了?"
  柳随风径自下了定论,"他是二少爷的孩子!"
  山洞里突然有阵凉风穿过,柳随风手里火折子晃了下,洞里火光明灭不定,秦休脸上神色无丝毫改变。
  "小痕是有心疾,也需要墨莲医治。但他是我儿子,与肖二公子……没有半点干系。这一点,劳烦柳管家记清楚。"
  "你的儿子,你还能有儿子吗?沈千扬容得下?"柳随风卸下人前温润面具,语带嘲讽,口气中不屑低看犹如尖针,直指对面的秦休,一心想要在那人面具上撕开一条裂缝,"慕少游,说起来,这朵墨莲还是你替二少爷寻回来的。药王庄十洞藏书翻了个遍,北疆雪峰上找了一年,再费尽心思移回庄内栽种,不顾明纳洞阴寒,日日在洞中守着。当时连我都觉得,你是着世上最肯为二少爷花心思的人!只可惜我看错了你!今日也同样,我当你回庄只是要墨莲替那孩子医治而已,可你人一到,沈千扬就有动作,你还敢说你们没有牵连?"
  听柳随风说着话,秦休脸上浮出笑,明灭不定的火光将他眼光水色般的眼描得更加动人,却也更加朦胧。
  "柳管家是真听不懂话还是怎样?赤峰教也好,沈千扬也好,与我没有关系。你的癫痫症要是太严重,我可以让小痕便宜替你扎两针,保证针到病除。"
  "你是想和过去撇得一干二净还是怎样?可惜世上知道这朵墨莲的人屈指可数,秦休不可能知道。知道它的,只该是慕少游。"
  柳随风仍不死心,秦休却听得倦了,闭眼打了个哈欠,"柳管家自说自话的毛病还是改改好。但你执意要说,我也只能当没听见。而且柳管家要有说这些闲话的时间,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应付赤峰教。无垢山庄数百年基业,别就毁在这一代手上……"
  言语说尽,对方只当不痛不痒,柳随风猛一拂袖,道:"沈千扬要想入庄,也得过得了飞来峰才是。十年前无垢山庄可将他赶出中原,十年后也不惧着他。倒是你慕少游,若让我发现你和沈千扬合谋算计无垢山庄,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柳管家,你确定不需要小痕替你扎两针?"
  "……"
  "不过,扎针之前,你还是先带我去看看墨莲好。"
  秦休懒懒一笑,面上无虞,心里其实有些惊忧。
  柳随风怎么想怎么误会都无所谓,偏偏沈千扬这个名字,却锐利如刀锋,割得他心底发疼。而记忆中那双如狼般狠戾而好掠夺的眼,也让他背脊生寒。
  沈千扬这种人,吃过一次亏,必定记得比任何人都狠,而他的报复,定然也比谁都恐怖。
  而他,根本不想再与这人有任何交集牵。他只要取了墨莲治好小痕,父子俩平平顺顺过一辈子就是。
  仅此而已。
  "到了!"
  柳随风冷冷的音色在耳际响起,秦休抬眼,才发觉自己已经到了明纳洞尽头。洞中,寒潭内墨莲含苞,亭亭带露立于水中。
  这朵墨莲,便是治小痕心疾的关键。
  秦休向柳随风道:"我等会写张单子,麻烦柳管家替我备齐上面的药材,送到这洞中来,我要在这里守着这墨莲。"
  十年一开,花开仅一夜,上一个十年已经错过,这次他绝不允许自己再错过。
  见柳随风没有应声,秦休笑笑,又补了句话,"柳管家,这墨莲可是你们少庄主亲口允诺给我的。无垢山庄的人,不是最重信誉吗?"
  柳随风微变了脸色,应了句,"我会让人准备。"

  第六章

  柳随风做事的能耐是一等一。
  只小半日的功夫,就将秦休要的药材全部备齐了。
  秦休要去明纳洞内守着墨莲开花,秦痕闲不住,也闹着要去,但洞中阴寒,秦休自然不肯。秦痕闹了一阵,不仅秦休不松口,就连柳随风也不让他进去。他心里一憋火,又在庄中闲着无事,居然跑去找肖陵麻烦。
  可怜肖陵这少庄主,正为了赤峰教要对付无垢山庄的事头疼不已,眨眼秦痕这和他不对盘的小孩又天天来找他麻烦。无垢山庄家教甚严,肖陵又正派老实,秦痕再尖酸刻薄,他也打不下手骂不出口,偏偏柳随风还一个劲维护秦痕,只说孩子小顽皮让他让着些。
  他让得还少?
  秦休进洞的几日功夫,肖陵的头都让秦痕折腾得大了一圈。
  而这些时间,赤峰教也不肯消停。
  栖霞山十二峰,庄中弟子严防守备,可每日还是有数名弟子惨遭毒手。全都是死前被人挑断手脚筋脉,废了四肢折磨够了,再在胸口一掌毙命。
  无垢山庄折损不少,可防了又防查了再查,就连赤峰教的影子都没抓到个。敌暗我明,对手行事又阴狠毒辣,几日下来,庄中弟子大都惶恐不已。人心涣散,庄主肖明堂又恰好在闭关修炼的紧要关头,一时间,庄里大小事务全都压在肖陵与柳随风肩头。肖陵年少,心机历练又不足,大多时候还是得仰仗柳随风。
  他两人合计一番,将十二峰地势人手细细算了一遍,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派人联络武林各派,请他们援手。情势艰难由不得耽搁,柳随风亲自挑拣十数名菁英弟子,派他们连夜赶往各大派,自己则与肖陵坐镇无垢山庄。
  而秦休就算呆在明纳洞中,柳随风对他也不放心。
  洞口全由无垢山庄弟子把守不说,就连每日饭食,也是他亲自送过去。
  说白了,这就是变相的软禁监视。
  好在秦休不甚在意。
  其实,他虽一直守在明纳洞中不曾外出,但多少也能猜到无垢山庄这会的处境。赤峰教十年前被中原武林围剿败灭,今日敢大张旗鼓再入中原,必然已恢复元气。而沈千峰那人,不出手也就算了,一旦出手,他的报复,怕没几个人承受得起。
  知晓柳随风日子难过,自己又一心系着墨莲,秦休并不与柳随风计较。反倒是柳大管家每日给他送饭时,总免不了言语上相讽一番。柳随风不说话还好,他一开口,秦休又是个口舌上舍不得吃亏得人,一来二去,次次都是柳大管家气得拂袖而去。
  这日正午,柳随风又来给秦休送饭。接连吃了几日亏,柳随风也学聪明了,不与秦休逞口舌之利,进洞搁下食篮就走。
  破天荒地,又被秦休叫住来。
  "庄里有擅用药的人来过?"
  "你怎么知道?"
  随秦休问话,柳随风神色顿时一凝,看向秦休的眼神急转寒洌。秦休人被困在这,居然还能知晓外面的消息。
  "哎,我随口一句话,柳管家你能不能别那么大反应。"看柳随风急变的脸色,秦休忍不住叹口气,又顿了顿才道:"你身上有七星海棠的味道。我给你的单子中没有这味药材。这味药很少见,用处也不多。你不通药理,理应不会沾染七星海棠。现在身上染了这味道,应该是同擅用药的人呆过一段时间。"
  秦休的话并没有可疑的地方,柳随风脸色稍霁,道:"蜀中唐门的唐秋今日到了山庄。"话出口,却又有些不悦,"你问这些做什么?"
  听到唐门的时候,秦休心里一点担忧也就去了。唐门擅用毒,带了七星海棠在身上也没什么,他原本担心赤峰教的人已混进庄内,如今看来,多少松了口气。
  唐门素来与无垢山庄交好,眼下肯派人前来襄助,多少也是好的。
  "做大夫的人,对药材好奇些也是常理,何况七星海棠又极少见。"秦休兀自开了食盒,将里面饭菜取出来,瞅瞅菜色还算满意,便端了碗懒洋洋道:"再说了,我一不会武功二不擅毒术,柳管家已经派人十二个时辰轮流守着我了,还有不放心的?"
  柳随风探过秦休脉络,知他的确不会武功,但不知为何,对秦休总是存了防范之心。这会闻言不住冷笑,"武功你现在倒可能真不会,可毒术……慕少游你若称第二,江湖中可还有人感认第一?"
  秦休连忙摇头,"哎呀呀……我早就说过了,鄙人秦休,不信慕也不好少远游,柳管家你还要我说几遍?而且我要真是慕少游,也让你这句话害死了……唐门的人最擅毒术,要听了你这话,还不得把我活活毒死?"
  柳随风说不过秦休,也懒得再争,转身就走人。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来。
  "今夜就是墨莲开放的时间,你摘了花配好药,明日就下山吧。二少爷天上有灵,想来也不愿再见你。至于那孩子,他是二少爷的骨血,必须得留在无垢山庄。"
  秦休闻言先是一怔,待反应过来,不由哈哈大笑,青山碧水似的眉眼扫向柳随风,那眼神活像见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东西。
  "哎呀……柳管家,你刚才说的话,我有没有听错?小痕是我儿子,他不随我下山,却要留在无垢山庄……难不成让你替我养儿子?哈哈……这可不行,我们非亲非故,我可不敢承你这份情。"
  柳随风转回身来,脸色极差,态度却十分坚决,"你不用和我装傻充愣。那孩子的相貌,活脱脱就是二少爷小时候的模样。他是二少爷的骨血,就应当留在无垢山庄。我绝不许二少爷的血脉落在外面。"
  "肖二公子的血脉?"秦休仍旧笑着,唇角挑起,"我说柳管家,你癫痫症再厉害也不能老在一件事情上纠缠。我早就说过,小痕与肖二公子没半点关系,你非要装听不懂。依我看,无垢山庄有你这样的人在,这数百年基业……早晚保不住!"
  秦休这话就像把尖刀,把柳随风近日来的焦头烂额全剖了出来,柳随风越听脸色越难看,看向秦休得眼神寒得能冻住人。秦休如没事人般笑吟吟望回去,末了,还轻飘飘加上一句。
  "柳管家,你有闲工夫在这找我麻烦,倒不如出去仔细守着,替肖家将这无垢山庄守得长久一点。"
  ……
  柳随风转身时袖子重重一甩,带起的劲风扫得洞里药篓东倒西歪,秦休笑着摇摇头,再转头看寒潭中墨莲时,忍不住叹了口气。
  也就为了这药而已。
  夜里三更鼓响,明纳洞中数盏灯火摇曳,洞壁寒霜凝结,寒潭中水雾蒸腾。
  看这情形,根本无法想象洞外是六月酷暑天。
  此刻,秦休的视线全落在寒潭中的墨莲上。来时才含苞的花朵今日终于有了动静,层层花瓣颤微微展开来,如墨般颜色的花瓣其实薄弱蝉翼,昏黄灯火中,花瓣里丝丝脉络都清晰可见。
  看得秦休手心里腻了一层汗。
  明纳洞中寒气逼人,他手心里却有微湿的感觉。
  洞内药鼎温度已燃得刚好,炼药的药材也准备齐全,所等的,就是这墨莲花开而已。
  这朵墨莲十年花期,可他前前后后为之花费的,远不只十年。上一次错过,今日终于可以弥补。
  过了今晚,小痕的心疾,柳随风的再三试探,无垢山庄里尘封的过往,连带记忆里那人如狼般贪餍如刀锋般犀利的眼神,种种刻在生命里的痕迹,全都可以远远抛开。
  那才是真正的再世为人。
  秦休深吸口气,压住心底兴奋,取了把匕首,步步走向寒潭。
  洞内灯火惶惶,寒潭里水光脉脉,映得雪亮的匕首上一派青光如水。寒利的刀锋紧贴了墨莲稚嫩的茎蒂,刚要切下去,却听洞外两声惨叫,随即有东西骨碌碌滚进洞来,带起一路烟雾。
  洞里霎时充满厚重的白色烟雾,视线里全是白茫茫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而那烟雾中更带了种淡香,清幽幽如山涧兰草。
  七星海棠!
  秦休几乎是反射性地屏住呼吸。
  烟雾里这股味道他并不陌生,只是不曾想,中午才同柳随风提到的东西,晚上便找到自己跟前了。
  蜀中唐门的唐秋……秦休现在已经顾不得,他在这事里充当了什么角色。刚才洞中那两声凄厉惨叫,动静之大,不只他一个人能听到。而对方下手的不加掩饰,只说明了一件事,这山庄里其余的人,即使还有还手之力,也无暇顾及其它。
  变故竟来得如此之快。
  但眼下,比起无垢山庄来,他恐怕得先担心他自己。
  七星海棠用来配迷药,药性极料,灯芯上点上一点燃起来,气味就足以放倒十来个壮硕汉子。刚才他反应虽快,却还是吸了少许烟雾入鼻。而就这少许烟雾,已经让他头不可抑制地昏沉起来,连带着四肢也酸软乏力,右手里那边小小的匕首一时间重逾千斤,几乎就要脱手而出。秦休在舌尖上咬了口,口里霎时漫出的腥甜味减慢了头脑的昏沉速度,他强撑起无力的四肢,一步步挪回药篓旁,又凭记忆抓了几味药材丢入火中。
  药材丢进火里,轰然冲起的辛辣味冲淡了七星海棠的味道。
  秦休撑着岩壁站了小半会,再深吸了两口气,岩洞里雾气依旧厚重,但他自觉头脑清明了许多,力气也缓缓流回四肢。将手中匕首再度握紧来,秦休再次摸回寒潭中,朝记忆里墨莲的位置探去。一寸、一寸、再近一寸,手终于触到什么东西……却不是冰凉的墨莲茎蒂,而是灼烫的人的温度。
  手里的匕首反射性横划过去,匕首的青光几乎要在厚重的烟雾中划开一道光亮。但下一刻,秦休只觉自己手肘处一麻,还来不及动作,匕首已脱手落入水中,手腕更被对方反手扣住。
  死死钳在腕上的手,温度高得烫人,但秦休心底犹如盘了条黑蛇般森冷,还有瞬间的战栗。即使是在迷雾中,看不清彼此面貌神情,但借由手上灼热温度和巨大力道传过来的压迫侵略感,还是熟悉得令秦休厌恶。
  对方的身份已然在心里打了无数个转,但却不愿意认定来。
  "秦大夫你不会武功,但这匕首刺过来的力道和角度都够刁钻……"
  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嗓音在混沌烟雾中响起,对方说话的音调很缓,口气也无异样,但秦休的背脊瞬间便挺直来,全身的神经也不可抑制地绷紧。
  先前他若还嫌这满洞迷雾碍事的话,现在,他倒忍不住开始感谢起这些烟雾来。
  他看不见对方,但对方也同样看不见他。
  刚刚他脸上一瞬间的惊慌震惊,虽是短暂的失态,但在身边这人面前,已足够成为他暴露十次的破绽。
  赤峰教教主沈千扬,从来不是好相与的人。
  如若慕少游那个尘封十年的身份被揪出来……秦休掌心粘腻更甚,嘴角却微微挑起,在混沌中勾出个笑来……他几乎可以预料,自己的下场会有多凄凉。
  他可不敢忘,沈千扬这个人眼里,是多么的揉不得沙子,又是多么的容不下别人的背叛。
  只有他负天下人,从未有人可以负他。
  霸道狠绝得过分。
  稍微想想,曾经背叛过沈千扬的慕少游,与在客栈里与之虚与委蛇过的秦休,这两个身份自己该死活拣着哪个用,再好选择不过。
  比较背叛与欺骗的距离,比生和死差得不多。
  他怕死。
  对对方的身份,秦休心里清楚得跟明镜似的,嘴上还得装傻,道:"对付宵小,总得狠点。"
  对方淡淡应道:"宵小?我沈千扬也有被冠上这词的一天?"
  秦休皱了眉,不得不说,这人张狂的语调让他不喜。但对方已自报身份,他也不能再装傻,只能问:"沈教主有何贵干?"
  沈千扬唤的是秦大夫,明显已认出他来,当初他在客栈里装腔作势演的一番戏编的一套说辞已经不攻自破,现在再同人打马虎眼,倒不如干干脆脆承认。
  沈千扬未回他的话,反而低声笑了,低沉却压迫感十足的笑声,惹得秦休暗自皱眉。
  "当日在客栈里,秦大夫一场戏演得极精彩……这做戏的功夫,倒让我想起一个故人。难道说,你们药王谷的人,演起戏来都足以乱真?"
  会做戏的故人……又是药王谷的。
  沈千扬指的是谁,秦休再清楚不过。
  慕少游师承药王谷,做戏的功夫……也真是一流,真真假假,最后连他自己都给骗了去。
  秦休心头稍有恍惚,嘴角却益发挑高了来,浓雾里的笑谁也看不见,只有那声音清清亮亮,一点点拨开浓雾透出来,直落进人心里。
  "沈教主果然厉害,才见过一面,我这一点老底,就都让你打探清楚了。既然我当日的戏骗不过沈教主,那我坦白说了,当初我送肖少庄主回庄,也只是要这一朵墨莲而已,并无和赤峰教作对的意思。药王谷与赤峰教一向无冤无仇,这样可好,沈教主卖个人情将墨莲给我,我药王谷的药材任你挑选。"
  迷雾渐渐淡了点,彼此的轮廓都隐约现出些痕迹。
  沈千扬沉默许久,突然一阵朗声大笑,笑声在岩洞里回荡,清晰无比。
  而他一笑,秦休心头便陡然松了来。
  这个人,肯笑,远比沉默时好。
  "哈哈哈……药王谷出来的人,果真有意思。明明没有一点可以用来谈交易的资本,却自信得惊人。说起来,你药王谷的人医术虽精,珍宝虽多,我又何曾放在眼里。何况你当日还骗过我?"
  秦休脸上笑意不变,"这些东西沈教主固然不放在眼里。我与教主也并非谈交易,而是恳求罢了。这墨莲关乎小儿性命,还请教主高抬贵手。"
  山洞中雾气渐渐散开来,秦休提到儿子的时候,对面沈千扬的脸上线条更坚硬了些,扣住秦休的手力道紧了下,口气突然寒了起来。
  "要我放手可以!我只需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秦休问道:"什么问题?"
  紧接着,一点湿热气息喷在耳际,沈千扬的话,缓缓自他口中吐出来,阴寒的语调,强烈的恨意,仿佛是才从地狱最深处挖出来的情感。
  "只要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秦休……抑或是慕少游?"
  秦休一恍神,下一刻,沈千扬带了薄茧已然描上他的眉眼,极低的口吻,恨意背后,却尽是掠夺侵略的痕迹。
  "这世上,怎么会有两个人的眼睛可以相似到这种地步?就算是师兄弟,药王谷一样水土,也养不出相同的人吧?这……还得劳烦秦大夫替我解解惑。"

  第七章

  "只要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秦休……抑或是慕少游?"
  秦休一恍神,下一刻,沈千扬带了薄茧已然描上他的眉眼,极低的口吻,恨意背后,却尽是掠夺侵略的痕迹。
  "这世上,怎么会有两个人的眼睛可以相似到这种地步?就算是师兄弟,药王谷一样水土,也养不出相同的人吧?这……还得劳烦秦大夫替我解解惑。"
  药王谷一样水土,自然养不出相同的人。
  秦休与慕少游,本就是一体,只是这话,秦休无论如何不能对沈千扬说出来。
  撇开这人对他刻骨的恨,就算是当日旧友站在他面前,他也不肯抛弃今日生活,再顶上慕少游那个身份。
  "秦大夫为什么不说话,在想什么?是在想该怎么回答我,还是在想,这下又该装出何种讨厌的姿态,来赶走我这个讨厌的人?"
  ……
  听这话,秦休心顿时一沉,挥开沈千扬在他眉上轻描的手,"小痕在哪里?"
  沈千扬刚刚这话,明明是那日在客栈里,他装腔作势挡走沈千扬和魏淮后,与秦痕玩笑说的话。现在原封不动再从对方嘴里吐出来,他再不担心担心自己儿子,这做爹的也就太失败了。
  "呵呵……"沈千扬只一笑,"秦大夫真是敏锐。令公子是在我手上,但你放心,我还不至于和个小孩子计较。"
  放屁!
  秦休在心里重重啐了口。
  沈千扬说这话,当真不怕笑掉人大牙。不和小孩子计较,那当年赤峰教血洗各大门派时杀的那些小孩子算什么?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话沈千扬素来记得清楚。
  但心里不屑,秦休也不能说出来,毕竟儿子在人家手里捏着。紧接着,便听沈千扬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现在,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对方死死扣住自己手腕的掌心滚烫,贴近的身子,喷在耳后的气息,全都彰显着它们的主人对这个答案的渴求。
  秦休垂了眼,缓缓吐了口气。
  "在下秦休。"
  四个字答得斩钉截铁。
  过往种种都已埋葬,无论如何,他只是秦休而已。
  扣住手腕的手力道紧了下,岩洞里的沉默笼罩所有。
  过度的沉默,秦休又道:"沈教主所说的慕少游,的确是我叛出师门的师兄。但你要找他,我怕是无能为力。因为他叛出药王谷后,就再未回过师门。"
  "没有他的消息,你也就没有求我高抬贵手的条件。"
  陈述却无情的口吻,又将话题倒回原点。
  墨莲与秦痕,全都在对方掌握之中,沈千扬不肯放手,秦休自然头痛。
  而看这情形,无垢山庄多半已在赤峰教掌握之中,他倒不曾想,十年光景,无垢山庄会无用到这种地步。
  他高估了现今的无垢山庄,低估了现今的沈千扬。这人销声匿迹十年,如今再出江湖,定是要掀一场腥风血雨。
  秦休眉间皱成川字形,"沈教主一教之尊,何必与我这种小人物计较。"
  "你有值得我计较的原因。我当日说过,你这双眼,像足了我一个故人。"
  "像又如何?终究不是。我以为沈教主该是聪明人,没想到也这么无聊。"
  "我不信你。"
  "……"秦休撇撇嘴角,戏谑道:"你要不肯信,我只怕早没了活路。不管我是不是慕少游,沈教主要对付的人,一刀杀了算便宜的,揪根究底做什么?"
  "我该提醒你,激将法对我无用吗?"沈千扬低低笑了来,"何况,你是不是慕少游,这答案对我很重要。"
  "哦?"
  "对付人的手段多的是。可那个人,该得到的惩罚,与所有人不同。"
  喷在耳际的气息,故意暧昧的口吻,说着的却是恨的话语。秦休垂了下眼睑,顿了顿待再开口,却听见有人进洞来的声响。
  这会岩洞里烟雾远不如之前浓厚,那人持了火把进来,火把里加了药材,片刻功夫,便将山洞里的烟雾驱散开。
  "秦兄,久违。"
  秦休转眼去看,来这人面上温文含笑,白衣墨靴,清雅如竹。
  却是那日客栈里有过些交集的魏淮。
  他跟在沈千扬身边,这会出现,也是正常。
  魏淮的目光先扫过沈千扬紧扣住秦休的手,眼里眸光一转,再吸吸鼻子,淡淡笑道:"用含香、菖蒲还有天麻压过七星海棠的药性,秦大夫的反应够快,对药物的了解……也够多。枉我是唐门中人,用药的功夫,只怕比不过你。"
  秦休一下子揪住魏淮话中关键,"你就是唐秋?"
  纵然看不惯秦休,魏淮笑容仍然如三月暖阳,"正是。"
  "柳随风糊涂。"
  叹口气下了定语,秦休算是知道,这沈千扬入无垢山庄为何如入无人之境了。
  蜀中唐门一向与无垢山庄交好,柳随风此番被沈千扬逼得焦头烂额,病急乱投医,定会向唐门求助。
  可唐秋居然为沈千扬所用……
  这内鬼细作的作用,永远出乎人意料地大。
  说话的空当,唐秋注意力已被寒潭中的墨莲吸引过去。他持了火把疾步过去,细细看了一阵,眼里突然漫出喜悦的光亮来。
  "原来无垢山庄真有墨莲,我还当这事是假的。千扬,有了这药,你身上的伤便可以……"
  "咳咳……"顾不得手腕还扣在沈千扬掌中,秦休赶紧打断唐秋的话,"慢慢慢,这墨莲无垢山庄已经许给我,而沈教主也答应不同我抢……"
  现在先把话说好,东西是他的,赤峰教再动手,就是强抢。
  唐秋不置信回过头去,看向沈千扬,问:"千扬?"
  沈千扬未回他话,却在秦休耳边用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现在无垢山庄都在我掌握之中,它过去许给谁的东西,我不认账又怎么样?何况,我还需要这墨莲疗伤。"
  秦休从沈千扬掌中硬抽出手,反手搭上他手腕探脉象,沈千扬并不避,任由他替自己号脉。接着,见秦休眉头舒展开来,"沈教主无非是三焦经脉有损,三五月会发作一次,发作起来气府虚空真气运行不顺罢了,这些伤我还治得好。"
  "那又怎样?"
  "你放了小痕,墨莲让我带走,而你的伤,我来治。"秦休算了算时辰,与沈千扬在这里耽搁了这么,天就要亮了,天一亮墨莲开败,他如何有第二个十年来等。心里略慌,又催促道:"沈教主最好早些拿决定,这墨莲若开败,沈教主身上的伤,这世上除了我,我担保没第二个人治得好。"
  其实秦休话说得再满,口气再肯定,也掩盖不了这个交易的不公平性。
  无垢山庄若已落入沈千扬之手,秦休不会武功,岩洞里的唐秋沈千扬都是高手。这朵墨莲沈千扬唾手可得,有了这药,唐秋就能治好他。
  根本没有与秦休做交易的必要。
  这事谁都看得明白。
  唐秋在一旁要插话,沈千扬先他一步摆摆手,冲秦休点头道,"好!"
  "沈教主真爽快。既然交易达成,那现在能不能劳烦两位出去,让我摘了墨莲炼药?"
  明明是占尽了便宜,秦休笑得却很无力。
  他比谁都了解对方,肯应下这么吃亏的交易,绝对有他自己的算计。
  他要的,是从自己身上逼出慕少游的痕迹,然后一雪前仇旧恨。
  这种如地狱中钻出来的恨意执念,他该躲开,可眼下却由不得他躲。他现在能用来保住小痕保住墨莲的,也只有沈千扬这份想逼他入绝境的执念而已。
  "少游你总是这样,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招虽管用,但用得多了,难保下一次不是真正的死地。"
  旧日里某个人看着他摇头叹气说出来的话,放到今时今日,真是再恰当不过。
  秦休笑着摇摇头,那人果真是最了解他的。
  但心底旧日痕迹还未散去,却见对面的沈千扬突然变了脸色,抬手一道手刃狠劈向他,秦休只觉颈上一疼,人瘫软下去,再往后便是无边黑暗铺天盖地地漫天涌了上来。
  无尽黑暗里,隐约是沈千扬逆光的轮廓,冷硬如刀锋刻就。
  "敢在我面前想着别人,你胆子倒真大。"
  依稀是旧日里早该模糊的霸道言语,又真实得过了头。

  第八章

  秦休再醒来时,人已离开无垢山庄下了飞来峰,被马车载着摇摇晃晃往不知名的地方走。
  离开明纳洞的阴寒,外面仍然是盛夏酷暑,好在马车足够宽敞,车内又用铁箱放了巨大的冰块祛暑,车厢里好歹比外面多了份清凉。如果能忽视身侧的沈千扬,秦休相信自己一定会很享受地睡上一觉。
  可是不能。
  沈千扬这个人立在那,即使不说话,也是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尤其是他的眼神,流连在秦休身上久久不去,就像要用眼刀将秦休身上层层遮蔽剖开来,直看进他心底。
  无论是谁,被人用这种眼神看着也会抓狂。
  何况是在突然被人打晕运走,儿子又被人家扣在手里的情况下。
  待混沌的脑子再清醒一点,想起寒潭里来不及处理的墨莲,秦休忙问道:"墨莲……"
  然而话才出口,沈千扬已明白他要说什么,连眉头也没抬一下,打断他的话:"我让唐秋处理去了,等回了赤峰教,自然会给你。"
  秦休愣了愣,沈千扬突然将他打晕,醒来就要他消化这个消息。
  "回赤峰教,总不会是去北疆吧?"
  赤峰教由北疆源起,又在中原销声匿迹这么多年,现在说到回去,他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多半是要回北疆。
  沈千扬的老窝。
  果然,沈千扬不负他所望,点点头道:"我身上的伤不是三两日治得好的,不回赤峰教,难道在无垢山庄里呆着,等中原武林联手来剿?"
  沈千扬的话也是实话,他身上的伤,秦休医术再高,少了墨莲,三两日绝对治不好。而赤峰教控了无垢山庄,也不可能留在原地,中原武林各派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这个问题没有必要再纠缠,秦休又问,"那小痕呢?现在人在哪?"
  他已有数日未曾见过秦痕,当初柳随风在,必不会委屈了他,但换了沈千扬,他就相信不下了。
  "你儿子没事,等回了赤峰教,墨莲也好人也好,全都会送到你面前。"
  "我要一个完好无损的儿子。"
  "我保证。"
  沈千扬说话时脸上没有半点笑容,墨色的眼深邃,有若寒潭深不见底。秦休对上那双眼瞳,心里开始计较别的事。
  按理说自己人被绑了,儿子给人家抓了,墨莲也在人手里握着,彻头彻尾的受制于人。除了与沈千扬一场口头约定,再没凭借的东西,事到如今,换了别的人,也许就忍口气窝一边呆着,等到了赤峰教尽力医好沈千扬,然后带了儿子东西走人。
  可秦休毕竟不是这种人。
  吃闷亏这种事……相当不符合他的个性。
  颈后被劈的地方仍然钝钝的疼,开玩笑,沈千扬是什么人,他下手,再轻也重。
  不过,沈千扬这人别的好品质没有,一诺千金这四个字却当得起,他答应过的事情,秦休并不担心他反悔。
  也因此,算起帐来便少了许多顾忌。
  秦休抬手揉着脖子,那眼斜了斜沈千扬,笑得全是嘲意,"不曾想,沈教主也这么不入流,交易才说定,眨眼就翻脸偷袭。"
  "我并不是偷袭。我动手时,你看得清清楚楚。"
  秦休暗自咬咬牙,这意思,也就是只怪你秦休自己没本事躲,我可是堂堂正正大大方方出的手。
  "沈教主好厚的颜。"
  厚颜无耻!
  沈千扬抿了唇没说话,刀锋刻就得五官轮廓清晰无比。
  秦休眼一瞥,看见车内矮桌上冰镇的酸梅汤,笑笑端了在手。
  沈千扬不解看他一眼,秦休却笑了将手一翻……
  他与沈千扬坐得极近,这会手一翻,手里酸梅汤一倒,一碗汤水稳稳当当扑在沈千扬怀里。眼看着沈千扬玄青色袍子上一大片水迹瞬间洇开来,狼狈至极。沈千扬眼里一点光亮飞闪过,唇抿起的弧度更见冰凉。
  偏偏秦休还歉意对他笑笑,"沈教主武艺高强,一碗汤水,没理由躲不过。"
  其实秦休相貌实在稀疏平常,属于一丢人堆里就扒拉不出来的角色,但唯独那一双眼生得极好,清明无比,如名家执丹青妙笔蘸了墨细细描就,不笑的时候迷迷蒙蒙似湖上烟光水色,笑起来却是又碧水青山样动人无比。
  沈千扬看着他笑,眼中色彩渐淡了淡,身上刀锋般的气质柔和了些。其实沈千扬自己也有些不明了,对着这双像足慕少游的眼,明明该是极致的恨,偏却带了醉意,不可抑制地想要跌进去。
  未与秦休计较,沈千扬坐到秦休身边,"我下手是重了些……我替你看看。"说着竟真伸了手去,亲自替秦休揉起后颈淤青。
  秦休自然拒不过,沈千扬手触上他颈间肌肤,不轻不重地揉着。沈千扬手下力道适中手法娴熟,随他动作,秦休觉得颈上的酸痛渐渐消减。
  只是……本该是极享受的事由麻烦的人来做,这享受也就打了折扣。
  秦休将嘴角勾起,一副极享受的模样,嘴里边飘了句话出来。
  "不错不错,沈教主这治跌打损伤的手法,只比我家小痕差了一点点。"
  拿沈千扬与他家儿子比,差得还是沈千扬。
  感觉到颈后的手停了下来,车厢里温度瞬间降了些,再是沈千扬略低的声音。
  "既然你已经醒了,就去看看故人如何?"
  "啊?"
  "据我所知,你入山庄的时候,肖明堂尚在闭关,你们俩连面都没见上。不如这会见上一面?肖庄主现在的模样,只怕江湖中人还未曾有幸见过。"
  秦休心里有不好的预感,转眼去看,沈千扬眼中隐隐有兴奋。他心里不由叫声凄凉,他就知道这人没这么容易罢休。
  见肖明堂,怕是拿无垢山庄的人来试探他吧。
  毕竟,慕少游与无垢山庄,还是有些交情的。
  虽然这交情只是由一个人维系,而那个人也早十年前就烟消云散,但沈千扬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丝一毫可以试探他的契机。
  "我和肖庄主又不认识,这么热的天,就不必见了。"
  "慕少游和他认识。"
  一句话堵住秦休所有后话,你不见,是心虚怕被人家拆穿,还是怕看不得肖明堂等人如今境况。
  这面,无论如何也要见。
  还得在沈千扬眼皮子底下见,一言一语,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得让人家沈大教主看得真切看得明白。
  看得不怀疑才行。
  唤人停车,沈千扬撩开车帘率先跳下车去。
  厚重的车帘撩起,灼人的热气便趁隙钻进来,秦休皱皱眉,不大愿意下车。
  沈千扬看他一眼,将车帘完全撩开,正午的阳光瞬间直射车内,刺得秦休睁不开眼。他摇摇头,只得跳下车。才下车,就觉热气从四面八方扑上来,将人牢牢裹在里面,顶头红日更如火轮,像要将天地间一切燎为灰烬。
  "很热吧。"沈千扬的面目在蒸腾热浪里竟有些扭曲。"恐怕肖庄主他们还要热些。"说着话,便扳住他肩膀,将他身子转了个方向,"他们在那边。"
  脚下黄沙漫天,头顶烈日蔽空,秦休眯眼望去,沈千扬要他看的方向,正有数名赤峰教的弟子押了两辆囚车过来,车里的人,是秦休所熟悉的。
  肖明堂和柳随风。
  数年未见,肖明堂的面目并没多大改变,依旧如当初的英气硬朗。
  肖陵的相貌就是随了他爹。
  只是此时此刻,肖明堂这无垢山庄的庄主,江湖中人尊崇的英雄,境遇并不好。在烈日曝晒下红紫的脸色,眉宇间大片青黑,还有锁住手腕脚踝的铁铐……想必是受了极重的内伤。而肖明堂身后的柳随风也没了往日从容气度,一身藏青色文士衫沾满血污,头发散乱,混了汗水血渍糊在一起,人已经给烈日晒得晕了八成,勉强还有两分清明,却不是靠耐力吊着。
  这两辆囚车里面,全订满了长长的木刺,木刺顶端削尖,长度也计算得刚好。囚车里的人只要有一刻不拉直身子,木刺的尖端就会深深刺进他们血肉里,但也至于要了他们性命。更甚者,是囚车底部也有大大小小的尖刺,囚车里的人赤脚踩在上面,必定是锥心的疼。
  何况还是在烈日下曝晒,闷热难当不说,身上流出来的汗水渍着伤口,那份疼痛更难以忍受。偏偏这样的痛苦,还不能靠晕厥躲过去,身体上一刻不停的折磨,囚车里的人连晕厥的权利都没有。
  也亏肖明堂与柳随风硬气,沈千扬百般折磨,他们也咬紧了牙关不肯吭一声。
  深知旧日里沈千扬折磨人的手段,秦休心里也早有准备,但真正看到时,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
  那是一种生理上的反感。
  远离江湖腥风血雨多年,再见江湖残酷,多少有些不习惯。
  "他们已经是阶下囚,沈教主何必再使手段折磨人。"
  沈千扬冷眼看着囚车中伤痕累累的两人,并不觉有任何不适。
  "你可是不忍心?"
  秦休道:"你想看的,其实是我那慕师兄的不忍心。我不是他,你又何必逼我来看这场戏。"
  沈千扬笑了来,笑容却不见明朗,"慕少游的不忍心,从来只是对肖家人而已。对别人,他心比谁都狠。我也就是想看看,见他们如今境况,你会是什么反应?"
  说话的功夫,两辆囚车已渐渐驶近来,肖明堂视线落到沈千扬身上,立马利得如寒刀,更重重一口啐过来,"沈千扬,我既然败了,要杀要寡悉听尊便,别使这些阴招。"连看都未曾看秦休一眼。
  他是认不得秦休的。
  在闭关修炼的紧要关头被沈千扬坏了事,强撑着一战,却不是沈千扬对手。经脉俱损内力被封,再随后,却是唐秋暗地里襄助赤峰教,无垢山庄数百年基业,毁于他手。
  这些恨怨全都累在沈千扬身上,他哪有心思去顾虑其余的人。
  对肖明堂的斥骂,沈千扬淡淡一扬眉,冷冷道:"成王败寇,他日我落在你手中,无论你使何种手段,我绝不说半句废话。"
  肖明堂又是一口重重啐过来,奈何气力有限,连沈千扬衣角都没沾上。
  沈千扬不再理会肖明堂,转而向秦休道:"你当年替肖家做那么多事,结果肖明堂已经不认识你了吗?"
  秦休笑道:"肖庄主本来就不认识我。"
  沈千扬不置可否,抬手做了个手势,押送囚车的弟子便将囚车拉走。肖明堂的囚车过去,柳随风的囚车从两人身边走过时,已昏沉沉的柳随风突然睁开眼,视线落在秦休身上,眼里几乎能恨出血来,一句咒骂出口。
  "慕少游,你当真同沈千扬勾结算计无垢山庄!你倒行逆施助纣为虐,我倒要看看,你死之后拿什么面目去见二少爷。"
  柳随风的咒骂清晰无比,沈千扬自然不会听漏,看向秦休的眼中,也就带了几分笑意,一副但看你如何解释的模样。
  只是那微弯的唇角衬上深若寒潭的眼,颇有几分彻骨的寒意。
  秦休皱皱眉头,他迟早有天会被柳随风害死。
  "柳管家的指控,我一样当不起。而且,比起我这陌生人来,守不住无垢山庄的柳管家,似乎更没有面目去见肖二公子。"
  "呸!"
  秦休刺起人来直指死穴,但柳随风的回答也干脆直接。以他的个性,能做出这般粗俗举动来,也是气到了极限。
  沈千扬眼微眯,抬手挥了挥,旁边的人便将囚车押走。
  柳随风与肖明堂二人被押着远去,秦休仍感觉得到盯在身上的视线,如芒在背。不由摇头苦笑,想他远离这江湖多少年,居然还能被这么多人恨着,这该说是荣幸还是什么?
  藏在袖中的手轻垂,却突然被人握住来摊开来。
  "若是十年前的慕少游,这会手心只怕已经掐出血来,而那柳随风,也得不了好。"沈千扬看着阳光下秦休的手,指骨修长匀称,掌心平整,无丝毫被凌虐过的痕迹。沈千扬眼眯了起来,语调转缓,"当年的慕少游,自尊心极强,受不得半点折辱。记仇,毒术也是一流,教中谁要惹了他,必少不了一番折磨。我不过亲他一口,便拿断肠草折腾了我三日。我一教之主,待遇尚且如此,更别提其余的人。"
  秦休冷冷道:"教主不必和我说这些。"
  沈千扬语调幽幽,"他当年的个性,其实狠毒乖戾,又嚣张无比,很不得人心……可偏偏我就喜欢他的个性。越是狠越是毒,就越得我心。"
  秦休甩开沈千扬的手,"沈教主要缅怀当年请随意,我先到车上等你。另外,不管你当我是谁都好,我的身份是大夫,只管治病,别把那些变态的爱好加到我身上来。"
  说罢便转身朝马车走去,沈千扬看着他背影,扬眉笑了起来,眼中墨色却益发沉了去。
  秦休随沈千扬到北疆地界时,已是半个月以后。
  赤峰教的人接连赶了十来天路,秦休也就被热了十多天。他体力本就不佳,除了闷热,一路上还要应付沈千扬那个变态的种种试探,时时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待到北疆赤峰教总坛时,秦休全身的骨头已经软了一半,懒洋洋趴在马车上装死。
  沈千扬唤了几句,他也只当没听见,闭着眼准备睡死在车上。快三十岁的人,耍起赖来,竟比小孩还叫人头疼。赤峰教的弟子见他与教主同乘一车,一路上与沈千扬说话也无恭谨尊敬的态度,这会自然也不敢强拽秦休下车。
  最后是沈千扬磨没了耐性,附在秦休耳边低低说了句话,"我不介意在你儿子面前抱你下车。"
  这话一出来,任秦休全身骨头爬满了懒虫,也得强挣了起来。
  而他才下车,就有人扑到他面前。
  "爹,这么久才到,我还以为你死了!"
  说话没大没小,没心没肺,不是秦痕是谁。
  秦休一个爆栗敲他头上,"爹死了你做乞丐去。"
  "哼……在家也是我养你,你有几年没给人看过病了?!"
  面前的小孩抬起脸来,看样子比前些日子瘦了些,一双丹凤眼更显凌厉,精神还不错。秦痕身后站着的人是唐秋,一袭白衣清雅无比,只可惜袍角有两个青色手印,看大小,是秦痕的杰作。看颜色……估计是哪里染的草药汁。
  而唐秋看秦休看他,再顺秦休视线看见自己袍子上污渍,尴尬笑笑,"令公子活泼好动……刚好千扬又回来了,连衣服也没来得及换……"
  秦休笑笑没说话,抚摸儿子头的力道越发温柔了去。他这儿子,搁在哪都是不吃亏的人,这些天只怕把赤峰教折腾得是鸡飞狗跳,连唐秋也给作弄了去。
  沈千扬也见到唐秋身上狼籍,微微一笑,身上利如刀锋的气质随这笑稍柔和些。
  唐秋愣了愣,过了会才道:"千扬,赶了这么久的路,你和秦大夫都累了,先去休息吧。"
  沈千扬尚未表态,秦休已先抬手打个哈欠,牵了儿子的手,道:"唐公子做事真是周到,房间在哪里,我先和小痕去休息一会。"
  "……"
  唐秋脸上僵了下,他不喜欢秦休这人,但门面上的客气礼貌尚得讲,没想秦休这人半天不客气。沈千扬还没发话,他倒先要把自己安顿好。
  见唐秋没反应,秦休哈欠打得更厉害,"唐公子,劳烦给咱们带路。"
  "……"
  唐秋这下脸上表情僵得更彻底。
  结果是沈千扬开了口,点了旁边几名弟子,要他们将肖明堂柳随风押往水牢,然后又道:"唐秋,你一同去看看,务必招待好肖庄主他们。"
  唐秋问道:"那千扬你?"
  沈千扬墨色眼瞳扫向秦休父子,"我带秦大夫他们去青阳谷。"
  青阳谷。
  一听这名字,秦休心头便是一紧。
  居然会把他们父子安顿在青阳谷。
  那是慕少游当年住过的地方。
  药草大多娇贵难养,青阳谷地势较低,谷中气候宜人,四季如春,当年沈千扬便特地将那地方挪出来,给慕少游建药庐用。
  赤峰教十年前被毁,一场大火将整个赤峰教烧得焦黑……却没想到,青阳谷居然还留着。
  秦休稍恍惚,就听沈千扬在耳际问道:"是不是想起什么?"
  他轻轻摇头,不敢有过大反应,"只是困了。"
  沈千扬执念太甚,时时刻刻不想将他打回原形,想来在赤峰教替他治伤这段时日,一定难熬得紧。

  第九章

  沈千扬人在前面领路,秦休则牵了秦痕的手,故意落在后面,与沈千扬拉开一段距离。
  交到柳随风手里几天,秦痕身上的衣裳早已换过,不再是当初那套粗麻布衣。但秦痕脸上的颜料仍未擦去,看起来还是蜡黄蜡黄的一张小脸,再衬上他瘦小的身型,纵一双丹凤眼生得凌厉,也一副可怜模样。
  秦痕除了那双眼生得像他娘,口鼻和脸的轮廓,同肖二公子肖墨涵很是相仿。
  但幸好,只是同肖墨涵小时候相像。
  都说女大十八变,其实男的样貌随年龄增长,变化也挺大。肖墨涵肖二公子就是最好的例子,幼时容貌和成年后的模样差了许多。
  柳随风是自小看着肖墨涵长大的,自然能一眼辨出秦痕来。
  但沈千扬不同。
  他应该是认不得的。
  或者说,就算是勉强能辨出些肖墨涵的影子,也不能够肯定。
  可再是这么想,秦休心里还是有些后悔。
  他不该带秦痕出来,即使把他留在临淄药店里,也比带出来同自己经一番江湖风波好。这次的事,他太过大意。
  他从未想过,无垢山庄会这么不堪一击。或者说,他从未想过,十年后的沈千扬,种种手段比当年更令人慨叹。
  对一个人的恨,有时竟是最好的动力。
  眼下,他把秦痕带在身边,也就多一些把柄握着对方手中,多一处弱点可以让人看透。更何况,要是让沈千扬知晓小痕是肖墨涵的血脉……
  "我待你一心一意,你就当一心一意待我。"
  旧日里霸道得言语清晰如昨,秦休嘴角又不自觉弯起。
  他怎样对别人,就要求别人无条件回应,当真是霸道得可笑。
  沈千扬转过身来,恰好见秦休唇角笑意,不曾言语又转过身去。墨色靴子重重踩在地上,草丛中的碎枝败叶给踩得喀嚓作响。而他背脊挺直,挺拔的身躯如出鞘寒刀。
  一入青阳谷,赤峰教弟子的踪影就再见不着了,四周静得出奇。
  秦休看着谷中景致,有瞬间的失神。赤峰教十年前毁于一场大火,当年痕迹在今日看来已寻不到多少,却不想,种种皆已改变,就这青阳谷,却还是当年模样。谷中溪流,草庐,就连草庐后药圃,草庐前花架石椅,一草一木皆是当年光景。
  沈千扬人已经走到花架下石桌旁,他停步转过身来,盯着秦休的脸,不肯漏掉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但最终也寻不出什么破绽。
  除了最先瞬间的失神,秦休只是淡淡笑了应他,"这青阳谷倒是个好地方,气候位置,都适合药材生长。"
  沈千扬修长的指轻点石桌桌面,扬眉看着秦休,极随意的动作,在他做来,却有种无形的压迫感。静了一阵,他沉声道:"这是慕少游当年住的地方,一草一木,都是当年模样,你可觉得熟悉?"
  "不觉得。"
  秦休摇头,笑得云淡风轻。
  身旁的秦痕却将一双凤眼转得灵透,"爹,这地方不错,比无垢山庄漂亮多了,住久点也不错。"
  秦休拍拍儿子头,"瞎胡闹。"接着又抬头问沈千扬,"治伤的事,沈教主打算什么时候着手进行。"
  "你今天先休息,治疗的事我自有安排。"
  秦休想早点医好人拿了墨莲带儿子走人,沈千扬却不想遂他意思,听这话的意思,不知道能拖到什么时候去。
  "听沈教主这话的意思,治疗的事得拖到什么时候?我可不想在赤峰教久住。"
  "我的伤,你要多久才能治好?"
  秦休想了想,"赤峰教不缺奇药,以我的估算,最少一个月,最多三个月。不过沈教主放心,我一定尽力而为,治好了你早早离开这地方。"
  "哦……有这份自信最好。但我怕你治一辈子都治不好。"
  "我对自己的医术有信心。"秦休环顾四周,见谷中除了他们三人,再没半个人影,又道:"这谷里倒是清净。我也不喜欢同外人住,除了每日派人送饭打扫外,我不需要你再派人服侍或监视……沈教主可否愿意?"
  沈千扬淡淡道:"随便你,我呆会会谴人过来,你有需要的东西尽管吩咐,我先走了。"
  沈千扬做事干脆,说走,闲话再没有半句,转身便走。眼看他的背影在谷中越去越远,阳光被谷中茂密树木筛得只剩点点光斑,一路铺展开来。但再柔和的景致,全都被那人周围如刀锋般的气质劈开来,连同过往里想要躲避的不堪,一起从厚重的幕帐下揪出来。
  秦休人躺在竹椅上,秦痕端了茶出来,紫藤花架浓密,淡淡香气缠了茶香,说不出的清雅闲适。
  青阳谷地势低,气候阴凉,纵是炎炎夏日,人在谷中也是遍体清凉。
  秦痕看着他爹悠闲的模样,手里茶盏没好气地重重搁上石桌,"爹,我看你呆得还挺享受的!"
  秦休闭着眼,身下摇椅是才问人要来的,扇子盖住脸,懒懒的声音从扇子底下透出来,"小痕你呆得不也挺享受的吗,有人送饭洗衣收拾房间,不用自己动手。"
  "哼!天天关在谷里,哪里是享受?"
  沈千扬是没派人监视他们父子,但他派了人蹲在青阳谷外,不许秦休父子随意乱走动。
  秦休倒无所谓,可秦痕很不满,若不是谷里药圃还有点意思,他真想掀了这草庐回家去。
  "爹,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去?"
  "爹也不知道,爹欠了人家的债,得还清了才能回去。"
  秦痕嘴一撇,很是不屑,"算了吧,你又不是没赖过账。"
  秦休很是无奈,"这次赖不掉……"
  "呃……"秦痕愣了下,问:"你什么时候欠那教主银子了?"
  "小财奴,爹欠的不是银子。"
  秦休盖在脸上的扇子移开来,他的确是在还债。
  却不是欠沈千扬的。
  他和沈千扬,最多算两清,他欠的早就还了。
  他要还的债,得还给秦痕,他要保小痕一世安康。
  秦痕又问,"那你欠什么?"
  "小孩子别管那么多。"秦休又闭了眼去,手里蒲扇盖了面,脚随着身上躺椅起伏有节奏地摇着,声音里带了倦意。
  "说起来,小痕,你是怎么被人家抓到手里的。"
  秦痕凌厉的丹凤眼一挑,吃了这么大的亏,他很不乐意提起。
  "那天我刚把肖陵那瘟神骗进地窖里锁了,出来就听山庄里闹得厉害,四周不少房子还起了火。我想去明纳洞找你,结果途中遇见那讨人厌的唐秋,我没来得及躲开,就被他抓住了。不过这些天他也没得好处,我每天变着法拿他试药。"
  秦休慢条斯理地应着,顺带打击儿子的积极性,"唐门的人,没有那么差劲。"小痕就是让他养得无法无天了。唐秋是不同小孩子计较,当然也是留着小痕有用,不然他那两招,早被唐秋毒翻了丢河里去了。
  等等……
  秦休突然想起儿子说的话里更关键的一点,移开扇子坐起身,"你说肖陵那笨小子被你关地窖里?"
  秦痕应了声,"嗯,到我被唐秋带走的时候,那些人应该还没找到他。"
  与沈千扬同行半月,秦休始终未曾见过肖陵。
  他当时只当这孩子已经去了。
  现在听来,肖陵八成是躲过了。阴错阳差,这孩子傻人有傻福,被小痕一番作弄,却幸运地躲过一劫。
  只是那个直愣愣的性子,怕还要生出别的事来。
  一想起肖陵,秦休便想起被沈千扬锁在水牢里的肖明堂和柳随风,不由长长吁口气。
  今日种种,肖墨涵在地下见了,必定不肯瞑目。
  可他已无权利再管,也没那个本事再管。
  这几日沈千扬都不曾来找过他,他也没有向送饭打扫的人探问肖明堂的消息。他心若不够狠,若沉不住气,管了无垢山庄的事,那他就刚好遂了沈千扬的心意。
  两个彼此了解的人要打一场心理战,太过辛苦。
  "小痕,这件事别再对任何人提起。"
  秦痕嘟嘴,"我又不傻。"
  父子俩正说着话,突然有人走近来,一身黛色衣裙的少女面容秀丽,嗓音瓷软,有着江南水乡里的采莲女子独具的甜糯。
  "秦大夫,教主派人来请您过去。"
  秦休对漂亮的姑娘家一向温柔,笑笑道:"我这就去,小沅你进屋去,帮我把药箱拿出来。"
  这姑娘名叫小沅,是沈千扬派来伺候秦休父子的。婉约温柔,和这青阳谷一样,秀丽得与北疆的苍辽大气截然不同。
  她应声进屋去,很快取了药箱出来。
  秦休接过手,又伸手拍了拍儿子的头,"小痕,爹得还债去了,你自己乖点。"
  待出了谷,见到谷外等候的人时,秦休愣了下,来领他去见沈千扬的人,居然会是唐秋。
  "秦大夫,请。"
  唐秋笑得温和,偏偏秦休对这样的人最不待见,他能感觉到唐秋不喜欢他,但次次见了面,人家该有的礼貌该拿的姿态还是掐得无比准。
  这样的人,不是世家子弟教养好得过了分,就是心机城府太深。沈千扬一个变态就够他头疼的了,他不想花心思再应付其余的人。
  "没想到唐公子这么闲,连领路打杂这样的闲事,也由你亲自做了。"秦休说着话,还大咧咧地将手里药箱递过去,"这药箱挺沉的,劳烦唐公子替我拿一下。"
  唐秋闻言脸色沉了下,但真伸手替秦休接了药箱。
  "千扬的事,我必须事事亲自经手才放心。"
  "唐公子你这话听着,怎么跟姑娘家顾着心上人一样。"
  "我是喜欢千扬,那又怎么样?"
  "啊……"闻言,秦休脚下步子一滞,嘴张得能放下个鸡蛋,好不容易反应过来,他搓着身上的鸡皮疙瘩,"不怎么样不怎么样。"
  其实,从青阳谷到沈千扬房间,路并不远。但秦休一路上懒洋洋的,不停拖沓,唐秋又不出言催促,等两人捱到沈千扬房外时,已是半个时辰后。
  沈千扬房间大门紧闭,唐秋直接推了门进去,"千扬,秦大夫人带来了。"
  屋内隐约有水声,再一阵,沈千扬的声音传来,"你先出去,让他等一阵。"
  应了句好,唐秋掩了门退出去。
  秦休站着嫌骨头酸,便寻了张椅子坐下,只听着里面哗啦啦水声响,再想起唐秋刚才的话,身上忍不住发寒。
  这都叫什么事啊!
  而他出神的功夫,内室里水声渐消,细微的响动之后,便见沈千扬穿了件白色中衣走出来。他头发没擦干,发梢浸了水贴在衣服上,将白色的中衣浸出一大片水渍,紧紧贴在身上。
  秦休抬头看他一眼,"沈教主不把衣服穿好,别着凉了。"
  沈千扬径自往秦休身边一坐,靠得极近,屋中的气氛霎时诡异起来。
  秦休暗叹,果然,这一出青阳谷,天气就热了许多。
  "我不是当初的肖二公子,没那么孱弱。"
  秦休皱眉,"那就不必穿了,反正马上也要脱的。"
  沈千扬闻言笑了来,长眉舒展,一时间线条明晰的五官显得尤为生动。
  秦休正要叫沈千扬伸手,沈千扬就主动把手腕递到他面前。秦休替他号脉,再一阵,便让沈千扬坐到室内蒲团上,自己则从药箱里取了针囊出来。
  "就像我上次说的,沈教主无非是三焦经脉有损,三五月会发作一次,发作起来气府虚空真气不顺。从今天起,我每日午时替你针灸一次,针灸之时你按我说的方法运气,过后再按我的药方服药……少则一月多则三月,便能痊愈。"
  秦休一面说话,一面伸手将沈千扬衣裳解开来,准备先从他背后下针。但手伸出去,才触及沈千扬衣结,便给沈千扬扣住来。
  沈千扬掌心温度极高,如那晚明纳洞中一般烫人,墨色深邃如寒潭的眼瞳映着秦休极清明的一双眼。
  秦休不悦,"沈教主还怕脱个衣服?"
  沈千扬弯唇笑着,笑容里无尽寒意,"我只是在想,我身上的伤,全都拜慕少游所赐。你说,我要是找到他,应当如果?"
  "挫骨扬灰罢了。"
  秦休抽回手,沈千扬自己褪了衣服。秦休转到沈千扬背后,找准穴道,将银针缓缓刺入他肌肤。
  "错了……"秦休站在沈千扬背后,看不到沈千扬,只能听见他极低的声音,如宣誓般说道,"他痛恨我,一心想躲开我,我偏要折了他双翼锁住他一辈子。他那样的人,若连最自傲的医术毒术都失去,便会恨我到彻底。可是,他一辈子有多恨我,就要带着恨陪我多久。对慕少游而言,这才是最狠的报复,比挫骨扬灰有用多了。"
  秦休取针的手颤了下,但很快掩饰住,"沈教主当真和普通人不一样,疯得厉害!但你可想过,我那慕师兄要是死了呢?"
  "哈哈哈哈哈……"沈千扬闻言扬声大笑,笑得秦休背脊发寒,"他怎么会死,我这样子都没有死,他怎么敢死。"

  第十章

  "哈哈哈哈哈……"沈千扬闻言扬声大笑,笑得秦休背脊发寒,"他怎么会死,我这样子都没有死,他怎么敢死。"
  秦休抿紧唇。
  的确,他怎么敢死。
  欠的债还没还完,该做的事也没做完,小痕的心疾都还没治好,他绝对不敢死。
  而且,他也从未想过要放弃生命,他要活得好好的,带着小痕,将肖墨涵少活的岁月一并活过去,活得悠闲自在,有声有色。
  因此,他更不能露出破绽。
  他不要被沈千扬掌控在手中。
  持针的手平稳,面上也无一丝波澜,秦休垂眼将根根银针刺入沈千扬背□道,"沈教主要不想走火入魔,最好静心打坐运气。你气血翻腾死了没事,可别连累我们父子给你陪葬。"
  冷冷笑了笑,沈千扬敛聚心思,按照秦休的吩咐,将体内真气上聚百会下沉丹田,配合秦休的治疗。
  这针灸一事需聚精会神,本就极耗心力,六月里天气又热,时间一长,秦休额头已渗出汗水,鼻尖上也粘了细细一层汗,几滴汗珠更从额角一路往下,顺脸轮廓滑落,滴到沈千扬光裸的背上。
  秦休专心于手下银针,丝毫不察,就只觉针下肌肉瞬间收缩,银针恰巧刺进一半便转不动,他心中不悦,一巴掌重重拍上沈千扬背后未扎针的地方。
  "放松!"
  等他拍上去,手掌贴上对方滚烫的肌肤才惊觉不对,但已经迟了来。
  沈千扬低哑的笑声随即响起,听在他耳中威胁的意味十足:"现在就敢呵斥我,你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的确是忘了形,秦休讪讪一笑,但随即便道:"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你沈千扬再是一教之主,治病时也得我说了算。"
  沈千扬益发笑得厉害,秦休站在他身后看不见他眉目,并不曾见,笑的瞬间,笼罩住沈千扬全身的气质,并不如往日犀利寒洌,而是略温和的明朗。
  "慕少游就是这性子,做大夫的最大。"
  然而话一出口,沈千扬的笑容又冷了下来。
  秦休也闭了嘴不再说话。
  慕少游……这三个字,即代表了过往尘封的种种,也是一种梦魇。
  不该被提起,不该被记得。
  偏偏沈千扬不肯放,明明恨得彻骨,却硬要抓到手里不肯放手。
  谁都得不了好!
  蠢得透顶。
  手中长针银光闪烁,秦休略垂的眼中一派迷蒙水色,再听沈千扬道:"你儿子的面貌,和你并不相像。"
  秦休心稍提高了来,沈千扬突然提起小痕,绝对有他的原因,得小心应付着。
  "小痕像他娘。"
  "他那双凤眼,倒让我想起一个人。十年前我教中有位堂主,后来嫁了肖墨涵,她的名字叫苏云镜。"
  沈千扬说完话,静等秦休反应,而秦休只是"嗯"了一声。
  "我听过这人,但没见过面。肖二公子肯为了她背弃无垢山庄,想来这苏云镜不是凡俗女子。"
  秦休说话口气极淡,没掺杂半点感情在其中,就像是闲话时随口提起些武林旧谈。
  都是别人的故事,与他无关。
  这种该死的无关紧要的态度。
  沈千扬眯起眼,眼中墨色浓得快溢出来,微皱的眉头彰显着他的不快。
  他对秦休说这话时的口气,不满到了极限,这种感觉就像是你蓄足了力气出手,想一招击中对手死穴,偏偏却像打在棉花上。
  除了满腔闷气,一无所获。
  偏偏他还不能动怒。
  而这片刻功夫,秦休已经开始动手取他背上银针,一面取一面整理好放入针囊。
  "今天也差不多了,我先回青阳谷去,教主等会叫个人跟我回去,取了药方煎药。"
  沈千扬却道:"药方不必取了。"
  秦休不解,抬头看他,"沈教主什么意思?"
  沈千扬道:"你亲自煎好了让人送过来"
  "……"秦休有些无奈,"我是大夫,不是小僮。"
  见秦休无奈摊手,沈千扬挑眉笑笑,只说了句话,"墨莲还在我手里。"
  秦休将到嘴边的抗议咽回去,把针囊放入药箱,重重和上药箱盖子,"我没想到,沈教主也这么无聊。"他提了药箱要走,却被沈千扬唤住,秦休不悦回过身去,恰好见两潭深井,墨色浓得要将人吸进去,其中掠夺侵略感强烈得惊人。
  "要你亲手煎药,不过是我最低的要求。"沈千扬唇弯起弧度,有种微冷的感觉,他缓缓道:"站在我面前如果是慕少游,我会很有兴致……做更多让你觉得不无聊的事。"
  是不无聊。
  无耻!
  秦休脸上飞起些不自然的红色,皱着眉抿了抿唇,再后,他摇了摇头笑笑,看向沈千扬的眼光满是鄙夷,眼神也是不屑。
  "我看沈教主受损的不只是三焦经脉……"秦休单手点点头,薄唇轻张,"而是这里。"
  说罢话,他懒得再理会沈千扬,背了药箱直接出门去。
  沈千扬的笑声给远远落在身后。
  秦休尽力忽视已经汗湿的后背,嘴里吐出两个字。
  "无耻!"
  离开沈千扬房间,走了没几步,秦休便看见在前面等候的人。
  唐秋人坐在檐前台阶上,碎金的阳光落了满身,细细看来,却也是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再想起来前唐秋说的话,秦休不由暗自慨叹。
  暂不论心机人品,这样一个人,却全心护着沈千扬。
  何必……
  唐秋也看见秦休出来,站起身迎了过去。秦休很顺手地把手里药箱递了过去,唐公子嘴角抽搐了下,但还是接了过来。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说什么。
  唐秋在前,秦休随后,两人一路慢慢走回青阳谷。
  过度的沉默,周围气氛虽然尴尬,但秦休没有犯懒喊累,走回去的速度倒比来时快了许多。
  终于,当两人脚踩上青阳谷厚厚的草地,夏日的燥热也被苍郁树木阻绝在谷外时,唐秋开了口。
  "除了一双眼,你与慕少游长相完全不同,我也知道你没戴人皮面具。因为再好的人皮面具,透气性也有限,人不可能无时无刻把它戴在脸上。"
  秦休脚下步子没停,"唐公子的脑子,比你们教主清醒多了。"
  唐秋道:"千扬也知道。"
  秦休说起假话眼睛都不眨:"他是知道,但他太恨我那慕师兄,满腔恨意找不到出口。而我,不巧做了倒霉的替罪羔羊。"
  唐秋笑着摇摇头,"但千扬还不知道,西苗一个部落里,有产一种日暮草。这种草同它的名字一样,朝生夕死,一生见不到两次太阳。而它的汁液……"唐秋说到这,故意停了下,笑着看向秦休,又道:"可以让人改变容貌。"
  "哦……"不若唐秋所想的,秦休并未慌神,只淡淡道:"唐公子打算说什么呢?说我用了这日暮草的汁液,然后再将这事情告诉沈千扬吗?"
  "我不会告诉他。"唐秋笑了来,温润的眉眼,笑容里却有些凉意,"说出来你一定不肯信……其实,我比谁都希望你能早日治好千扬的伤,早日离开赤峰教。"
  秦休停住脚步:"那我应该高兴。"
  唐秋依旧微微笑着,口气里尽是无奈,"我和千扬不一样。我希望这世上,从来只有秦休,没有慕少游。同一个死去的人争他心里的位置,其实很没意义。毕竟,这些年陪在他身边的人是我,愿意陪下去,跟随他一辈子的人也是我。"
  秦休不置可否,只静静站着,等唐秋继续说下去。
  他知道,这人该说的话还没说完。
  果然,唐秋道:"但你要是慕少游,我的坚持就没了意义。千扬那个人太过执着,恨和爱都比别人强烈,慕少游要是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他怎么肯罢休……而我,也不能罢手。所以,我希望你治好他,然后带着你要的东西,走得远远的。"
  秦休手垂在袖中,拳头微拢,过了阵,提步往前走。
  "我会的。"
  唐秋将秦休送回草庐就离开了。
  江南姑娘小沅已做好饭菜送了过来。
  清淡的菜色,基本都是秦痕喜爱的东西。
  全身神经绷紧了一下午,秦休觉得有些疲倦,抬手揉了揉额头,随意吃了些东西,待小沅收拾好东西离开后,他回屋开了张药方交给秦痕。
  "小痕,按这方子抓药,然后煎好药,叫小沅给她们教主送去。"
  秦痕满心不乐意,接过方子看了看,"干嘛让我煎药,让小沅姐姐煎就是。"
  秦休抬手敲了敲儿子的头,"人家要你爹我亲自煎,可爹现在要去睡觉,你是我儿子,不由你代劳让谁代劳?再说小痕你最近懒过头了,得找点事做做,不然回家没人伺候了,谁来伺候爹?"
  秦痕瞪他爹一眼,没好气地道:"爹你真有脸说这话。"
  秦休摆摆手,笑着走进一旁卧室去,"记得,要说是你爹我亲手煎的。"
  "知道了。"
  秦痕咬牙应着,几乎将手里药方捏成一团。
  却说秦休进了屋,和衣上床,又用扇子遮了脸,迷迷糊糊地躺着。
  这些年他身子其实不怎么好,体力极差,时常犯困犯累,而枉他一身医术,却医不好自己。想来,是当初逞强自废武功留下的病根。
  现在想想当年,只觉可笑。只贪一时意气,最后受罪的,终归是自己。年少轻狂,自以为傲气,其实,不懂变通,愚蠢得可笑。
  再想起今日的唐秋和沈千扬,秦休笑容益发浓了去,自嘲的意味也更深。
  愚蠢的人不只他一个。
  偏偏,这俩愚蠢的人都抓着他的把柄,却希望事情走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麻烦透顶。
  心里再是装了事,但毕竟是倦了,秦休闭眼躺了一阵,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半夜里蓦地惊醒,却听屋里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秦休反射性地坐起身,恰巧见月色从窗外淌进来,细细密密洒了一地。
  只是,那如银月色也映出一些别的东西。
  屋中一角,隐约有亮光一晃而过。
  刀兵的亮光。
  秦休睡意全消,手往怀中一探,摸了瓶药粉出来,朝那角落冷冷笑道:"是谁半夜里不睡觉,摸到这草庐来了,给我出来!"
  屋子里除了静默,再也没有别的。
  秦休翻身下床,正要打亮火折子,那角落里突然有了声响。
  "秦大夫,我是肖陵,你别点灯。"
  秦休一愣,手里的火折子几乎掉下去,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并不理会那人要求,打亮火折子,将桌上油灯点亮。
  薄蒙月色再加上油灯的亮光,角落里的人根本藏不住形。
  站在角落里的少年,十四五岁年纪,浓眉大眼的模样,手中一柄碧刀清寒薄利。
  竟真是肖陵。

  第十一章

  薄蒙月色再加上油灯的亮光,角落里的人根本藏不住形。
  站在角落里的少年,十四五岁年纪,浓眉大眼的模样,手中一柄碧刀清寒薄利。
  竟真是肖陵。
  而他此时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眼里涨满了血丝,身上的衣服也皱巴巴的,明显是赶了很久的路,疲惫不堪,就连眼底下也是一片青黑。
  "你怎么会在这?是跟在唐秋后面过来的,还是跟在沈千扬后面过来的?"
  秦休抚额叹气,赤峰教地势隐蔽,如果不是有人带路,肖陵绝不可能找到。他才庆幸这笨小子傻人有傻福逃过一劫,现在倒好,人家自己送上门来了。
  不光把自己送上门来了,还是给他找麻烦来了。
  肖陵要是跟在唐秋后面追过来的那还好些,若是跟沈千扬过来的,自己非得去找菩萨烧两柱高香不可。
  不信佛也得信邪……
  可肖陵接下来的话,彻底摁灭了秦休心里仅有的一点侥幸。
  "我跟了沈千扬一路。本想伺机救出我爹和柳管家,但一直找不到机会……最后就到这里来了。"
  "……"秦休沉默了阵,突然抬眼,一双青山碧水似的眼在月色里显得尤为灵透,他指着门口对肖陵道:"你马上离开这里。要不然,我会叫人送你到沈千扬面前。"
  能得神刀碧瞑在手,肖陵的武功,在武林中年轻一辈里面,或许算得上极好。
  但沈千扬是什么样的人,就凭肖陵的能耐,还有他那直愣愣的性子,能跟沈千扬跟上一路却不被发觉?再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跟了沈千扬一路没被发现,也不代表他能无声无息混进赤峰教,而不惊动沈千扬。
  剩下的最合理的解释,也就是沈千扬早已知道他的行踪,而且另有计较,才故意放他进教来。
  肖陵现在,就是瓮里的一只鳖,外带还是一只饵。
  他秦休,八成就是沈千扬想用这饵钓起来的冤大头。
  他能不把这笨小子赶紧撵走吗?
  可肖陵却不肯走,他望着秦休一脸恳求,"我不能走,我还没找到我爹他们。"肖陵提到他爹时,将手里刀柄握得死紧,额上青筋跳动,牙关也咬得死紧。想必是一路上见了肖明堂被折磨的惨状,心中愤恨难耐。"秦大夫,我求求你,帮我这次。"
  经此一场大变,纵然是直性子的肖陵,也较之前有了改变。以前这笨小子,只凭了一心傲气行事,秦休要如今日这般赶他走,他断不会低头服软,也不会再三恳求。
  但秦休还是拒绝了他,只道:"我帮不了你。"
  他并非铁石心肠,但也不能心软。
  赤峰教守卫森严,唐秋沈千扬这些人的心思是何等慎密,就凭肖陵这般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居然也能潜入赤峰教不被发现。
  而且还一路摸到青阳谷来了。
  若说其中没有蹊跷,打死他,他也不会信。
  肖陵在青阳谷的出现,很可能就是一场局,一场沈千扬特意设给他的局。
  他要是一步踏错,就再难翻身。
  现在的他没有走错的资格。
  因为秦痕的性命,乃至他自己的性命,都被系在这步步荆棘之间。
  秦休的口气里没留半分商量的余地,指着门口道:"你不用再说了,现在马上离开。出了草庐往西南方向走,那边树木苍茂,便于藏身。谷外的守卫每晚子时会换一次班,你有一盏茶的时间可以离开。"
  "秦大夫……"
  肖陵握住刀柄的手微颤,秦休无动于衷。
  他是自私的人。
  他不可能为了肖陵而让自己犯险。
  屋内油灯闪烁,灯蕊在无声的静默中渐长,发出哔哔啵啵的细碎声响。
  突然间,肖陵噗通一声跪下,寒刀抵地,"秦大夫,只要你告诉我,我爹和柳管家关在什么地方,我马上就走,绝不连累你。"
  秦休无奈地看着跪在面前的肖陵。
  十四五的少年,英眉飞挺,双目中光芒湛湛,纵然一身风尘,仍掩不住少年傲气。
  他记得当年初出药王谷,在无垢山庄中第一次见到肖墨涵时,肖墨涵也是这般年纪。纵然病弱,却不损少年傲气,神采飞扬,若不是病弱,也可以策马江湖,夜醉寒雨。
  再后来,自己一心所想,便是治好肖墨涵的病,还他一个完整的人生。
  只可惜,阴差阳错……纵然费尽心思找到墨莲,肖墨涵却已等不及墨莲开花。
  眼前这个少年,也是肖家血脉,是墨涵的侄子。
  若他还在,必然会如待小痕一般,宠这孩子入骨。
  秦休还在犹豫,肖陵已经俯身下去,重重磕了两个响头,"秦大夫,你就帮我一次。"
  ……
  ……
  "头磕得那么响,谷外的人都给你招来了。"
  稚嫩的孩童嗓音响起,打破屋中的僵持。
  秦休还未说话,门就给推开来。
  秦痕端了盏灯站在门口,昏黄的灯火明灭不定,映得他蜡黄的小脸更显凄黄。他漂亮的凤眼瞟了瞟地上跪着磕头的肖陵,"瘟神!别磕了!"
  "……"
  肖陵住了磕头的动作,但仍然跪着不起身,咬紧了牙关,对秦痕的话也不再反斥回去。
  秦休看着面前两个孩子,沉思不语,秦痕却道:"爹,你就水牢的地址告诉这瘟神,让他送死去。"
  肖陵闻言眼中光亮稍盛,看着秦休满脸恳求,"秦大夫,你就告诉我吧,我绝不会拖累你。"
  秦休摆摆手,说:"不管你信与不信,我是真不知道水牢在什么地方。就算是我知道,我也不可能告诉你。医者父母心,让你白白去送死,我做不到。既然你不肯走,你就在这躲一晚,明天再我想办法送你出谷。"
  肖陵坚定地摇头,不肯依秦休的意思。
  "你要不肯,我马上唤赤峰教的人来。"秦休沉下脸,皱着眉冷声道:"你安静在这躲一晚,不要给我惹麻烦,别的事明天再说。"
  肖陵想了一阵,最终敌不过秦休坚持,只能点点头,硬咬牙应了下来。
  秦休又道:"隔壁是小痕的房间,你去歇会。我待会让小痕给你弄点吃的去。"
  肖陵转身离开,秦痕则端了油灯留在屋里,等肖陵背影消失在门外,才对秦休说道,"爹,刚才你说那句医者父母心的时候,我都不认识你了……你还是我爹吗?"
  秦休闻言失笑,"爹只是突然想起,这笨小子若从青阳谷逃出去被抓,沈千扬也少不了要借机找我的麻烦。而且这小子脾气倔,叫他走又不肯,倒不如明天弄晕了他,想办法丢出谷去。"
  秦痕哼哼笑了,"爹你果然高明。"
  肖陵吃了些东西果腹,又在秦痕屋里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起身的时候,精神已比昨夜好了许多。
  没多会,秦痕进屋来,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放到他面前,"我爹打算迷晕了你丢出谷去,这药你喝了,迷药对你就没有用。"
  肖陵很是惊讶,"你?"
  "你什么你!"秦痕叉腰站在肖陵旁边,挑高眉一脸厌恶看他,"你以为我想帮你这瘟神!只是当初在无垢山庄的时候,柳伯伯对我挺好的,我想还他这份情。"
  肖陵低下头去,捧了药碗大口大口喝了下去,待药喝完,他抬头看了看秦痕,脸红了下,梗着脖子同秦痕说了句谢谢。
  而他这句谢谢出口,秦痕顿时愣住了,漂亮的凤眼几乎要瞪圆来。
  "你这瘟神还会说谢谢……"
  肖陵脸上更红,脖子也梗得更僵,嘴张了张,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来。
  秦痕却伸手拍拍他肩,笑得极甜,完全没有平日里尖酸刻薄的味道。
  "等我爹走了,我想办法带你出谷找柳伯伯他们去。这教主成天关我在谷里,我都快闷死了。"
  肖陵握住碧瞑刀柄,点了点头。
  却说沈千扬当日应了秦休的要求,没有派人伺候他们。所以青阳谷中除了秦休父子,和每日负责送饭打扫的小沅,再无外人。
  肖陵躲在屋里,也没被人发现。
  待正午时分,小沅送了饭菜过来。父子俩人吃过饭,秦休看看时辰,已近午时,又该是去替沈千扬诊治的时间了。他吩咐肖陵安心等在屋内,不可轻举妄动,又让秦痕小心看住他,自己才背着药箱出谷。
  今日等在青阳谷外的人,仍然是唐秋。
  而秦休今日,也要找唐秋帮忙。
  "唐公子,我想麻烦你一件事。"
  不曾想秦休会开口求他,唐秋愣了愣,问道:"什么事?"
  秦休低声道:"肖陵在青阳谷内。"
  唐秋闻言一怔,"他怎么可能混进来!"
  秦休轻笑一声,"这个,自然要问沈千扬。肖陵说,他跟在沈千扬身后跟了一路。"
  "……"唐秋何等聪明人,脑里将事情稍稍一理,便觉出其中的蹊跷来。"他跟着千扬,千扬可能早就知道,反利用这孩子来试探你。"
  秦休不说话,便是默认。
  唐秋叹口气,笑了笑,笑容里竟有些凄惶,"他对你,当真是费尽各种心思。"
  秦休长眉微挑,"这份心思,我丝毫不觉得荣幸。"
  无意纠缠这个问题,唐秋直奔主题,问:"你是要我带肖陵离开?"
  "是,不管你与沈千扬是什么交情,你们唐门毕竟与无垢山庄交好,那孩子也算你晚辈。你助沈千扬毁他一门,留他一条性命又怎么样?"
  唐秋淡淡含笑,"神刀碧瞑的传人,将来会是千扬的威胁。"
  秦休不以为然,"那孩子的个性太单纯,又不懂变通,不可能是你和沈千扬的对手。我已经在他吃的饭菜里下了迷药,你到时候把他带出去,送到少林。"
  唐秋看着秦休,反问:"我凭什么答应你?"
  秦休迎了他的视线,极清明的一双眼,似要看进唐秋心里,"你和我,都不愿意沈千扬抓住慕少游的痕迹。"
  唐秋苦笑,转眼看向别处,"我自以为抓了你的把柄,现在却被你反过来利用。你这般心思机智,也难怪他放不开。"
  秦休垂眼看脚下道路,步子迈出去,却将草地枯枝踩断。
  "他放不开的,只是他自己的执念而已。"

  第十二章

  唐秋这次并未领秦休到沈千扬房间,他到了院落前便住了步子。
  "你去吧,我不进去了。"
  "我拜托你的事情可别忘记。"
  "我知道,但话先说在前面,千扬要是知道了,我绝对会把事情撇得干干净净。"唐秋淡淡笑了开口,有如春风过林,"毕竟……我不能让他生我的气。"
  "我相信,你会尽力不让他知道。"
  不再说什么,秦休背了药箱转入院中,夏日的阳光在檐前止步,而他一身青影几欲溶入廊下阴影中,越往里走,便益发模糊下去。
  唐秋站在阳光下看他一阵,最终摇摇头,笑了转身离开。
  沈千扬纠缠数年不肯放下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外面骄阳似火,廊下光线却诡异地暗,似乎所有的阳光璀璨都被檐前树木遮挡干净,连带人心里的也暗沉了些。但亮光消减,闷热却依旧,从院子到沈千扬房间,短短一段路,秦休走完时,额上已渗出汗珠。
  沈千扬房间的房门紧闭,秦休抬手敲了敲门,屋内没人应声,等一阵要再敲,房间门却从内被人打开来。
  秦休怔了怔。
  出现在眼前的,是个清癯消瘦的老头,花白头发瘦长脸,眼睛不大,眼角堆满皱纹,但眼中的光芒却不减。
  严守。
  执管赤峰教刑堂,教中一切责罚量刑,皆以他为尊。
  都说相由心生,严守这人也是这样,整个人身上自有种森严气度,一双眼目光如炬,心中有虚人看了他,只怕会生出一身冷汗来。
  慕少游当年在赤峰教,因为个性嚣张行事乖僻,视教中规矩法度于无物,没少与严守结怨。若非沈千扬一再调解,他早给这老头抓进刑堂里三刀六洞了。又或者,他下两剂药送严守去了黄泉路。
  倒不想,这硬脾气的老头子长命,十年时光,并未在他身上划下多少刻痕。
  他那颗心,也当如十年前一般,对赤峰教忠心无比。
  若让严守发现他就是慕少游这个赤峰教的叛徒,不知道刑堂里数百种刑具会不会不够用。
  "我们见过面。"
  秦休低下头,刚背着药箱让到一旁,便听严守的这般说道。秦休不由暗笑,老眼昏花这样的词,素来与严守这精干的老头无关。可他嘴上却道,"老先生眼花了,我们不曾见过。"
  严守眯起眼,眉间花白挡不住眼底锐光,"我不会记错。"
  秦休抬眼笑笑,"老先生岁数大了,记错是很正常的,人老了就要服老。"
  明知说这样的话会惹严守生气,可秦休管不住自己的劣根性,或许激怒这老头看他生气,已经成了种习惯。
  即使多年未见物是人非,却还是忍不住想看严守吹胡子瞪眼气得直跳脚的模样。
  果不其然,秦休这话一出口,严守脸色迅速沉了下去,花白胡子抖了抖,便要开口呵斥秦休。
  而屋内沈千扬的声音也适时响起。
  "秦休,进来。"
  秦休弯眼朝严守笑笑,"老先生,请了。"
  严守花白胡子抖得更厉害,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快步走出屋子,让秦休进去。
  进到沈千扬房间,沈千扬正在室内打坐运功,听他进来,方才睁开眼来,沈千扬一双眼瞳颜色极深,比暗夜里最浓的颜色还要黑沉,而他五官轮廓也极深,如刀锋刻就,明晰无比。这样的眼瞳生在这样一张脸上,极具威慑力。
  "还是喜欢惹严老生气吗?"
  "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秦休放下药箱,动手整理针灸要用的东西。刚才一时忘形,居然忘了是在沈千扬眼皮子底下。过度的嚣张,总会有后遗症。
  沈千扬挑眉笑笑,墨色眼瞳锁住秦休侧脸,眼底深处似有些微不可察的兴奋,但那兴奋很快就隐去,消失在无边墨色中。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不适合装傻?"
  "没有。"秦休取了针囊站到沈千扬面前,冷冷道:"脱衣服!"
  沈千扬失笑,抬手轻触秦休眉宇,"这双眼,太精明,装不来傻。"
  秦休避开沈千扬的手,声音冰冷,满是不耐,"沈教主,是否需要我治治你的疯病。"
  沈千扬哈哈大笑,形容中颇有几分狂态,秦休心怦怦急跳了下,沈千扬这人,越是不正常的时候越难应付。
  果然,沈千扬执了他的手拉到自己胸口,重重压下,"我需要你治的,是我的心病。我这里受过的苦遭过的疼,全都只有你才治得好。用你加倍的疼痛来治。"
  秦休心跳得更快,沈千扬今天似乎兴奋得反常。
  莫非肖陵的事真是他一手安排好,就等自己入局。
  而自己居然一时心软,留了那孩子在青阳谷。
  谁来告诉他,这世上后悔药到底哪里有卖?
  现在,只希望唐秋能聪明点,动作快些将肖陵那孩子送走,不然他很难预料……沈千扬这个变态还有多少局等着他。
  "昨天送来的药,不是你亲手煎的。"
  正想着怎么应付这会的沈千扬,对方却先放开他手,追究起别的事情来。
  秦休假装动怒,深深皱起眉,言语中尽是不满。
  "我记得沈教主有答应过我,不会派人监视我,居然又出尔反尔?堂堂一教之主,连这点诚信也不讲!"
  他话虽这么说,心里其实不是这么以为的。
  以沈千扬的骄傲,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青阳谷中没有监视他们的眼线,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敢将肖陵留在谷中。
  眼下故意生气,不过是想借此躲开一些东西。
  面对秦休的怒气,沈千扬只是笑笑,手指上薄茧缓缓磨着秦休修长的指,直到秦休受不了忿忿抽回手,他才笑着缓缓说道。
  "你自己一定不知道……你只有慌张的时候,才会生气。"
  "……"
  "其实,很多东西都没有改变。你现在所做种种,不过是自欺欺人。"
  秦休抿了抿唇,长眉下的眼中一派烟光水色朦胧。
  "我不想和疯子理论。"
  再三试探之后的治疗辛苦无比。
  沈千扬体内的伤是旧疾。
  沉积十年的旧疾。
  由慕少游亲手所伤,再由他秦休亲手来治。说起来可笑无比,兜兜转转绕了一个圈,真是应了佛家所说的因果循环。
  沈千扬三焦经脉俱损,虽有人替他精心疗养过,但总是无法痊愈。全身上下三百多处穴道,全都要以银针一一贯通,再将体内真气由丹田起,经这数百处穴道游走一遍,真气若能畅通无阻运转一小周天,才算痊愈。可越是至关重要的穴道,也就越关乎性命,秦休每落一针,背后的汗就多一分。
  偏偏他不允许自己有一丝马虎。
  就像沈千扬所说,慕少游最自傲的,是自己的医术和毒术。而他秦休,双翼早已折了一翼,剩下的还不肯放下的,也就是一身医术而已。
  一套针落完,秦休已是一身粘腻,沈千扬看他疲惫姿态,出言道:"我唤人送热水过来,你沐浴过再回青阳谷。"
  "不用,我回谷再说,小沅已经将水准备好了。"
  秦休想也不想地拒绝,开玩笑,要他在沈千扬面前沐浴更衣,还不如拿把刀杀了他比较爽快。他可没兴趣挑战沈千扬的变态喜欢。
  沈千扬像看穿他想什么,勾唇笑笑,"你不用担心,在你不是慕少游之前,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秦休眼中飞起抹恼色,仍是拒绝。
  "不劳沈教主费心,我回谷去了。"
  说罢背了药箱就走,沈千扬在他身后笑笑,不再出言强留他,只是淡淡加了句。
  "现在回去,应该也迟了。"
  秦休心里一沉,已顾不得再同沈千扬说话,出了门就往青阳谷赶。
  肖陵那笨小子,难道真给他惹事了?
  唐秋动作千万快些才好。

  第十三章

  秦休人才到青阳谷外,便见唐秋步履匆匆迎来。
  一看唐秋脸上的表情,秦休心里便是咯噔一声。
  事情麻烦了。
  果不其然,唐秋疾步走到他面前,小声说道:"人没有找到。"
  秦休握住药箱系带的手紧了紧,"怎么可能,我在他饭菜里下了迷药,眼看着他吃下的,怎么可能走掉。"
  "你自己回去看吧。"唐秋浅浅叹了口气,顿了顿,才道:"而且……不只是肖陵不见了,你儿子秦痕也不见了。"
  小痕这孩子!
  秦休一颗心霎时沉了下去。
  他千算万算,居然算漏了小痕。
  那孩子平素虽然倔强,但胜在精明,不曾想,他竟会在这件事情上坏了自己的打算。
  这下要是出了纰漏,沈千扬握在手里的筹码,就多了一个。
  而秦痕,是他最大的弱点。
  别的他都可以不管不顾,但这孩子不行。这孩子,是墨涵唯一的骨血,是唤了他十年爹的儿子。
  已顾不上再和唐秋说什么,秦休疾步往谷里赶。
  青阳谷内依旧是郁郁葱葱,谷中碧树溪流无一更改,但草庐中已没有两个孩子的踪影。
  丢下药箱,将草庐里几间屋子搜了个遍,一无所获。最后只在后院药圃边上发现堆药渣。秦休捻了点凑到鼻下一闻,脸色霎时阴沉起来。
  唐秋站在他身后,"我先去找他们,希望能在千扬之前找到人。"
  秦休站起身,摆了摆手,"已经迟了。"
  他从沈千扬房间出来的时候,沈千扬说那句话是有含义的。
  搞不好他在替沈千扬针灸的时候,小痕和肖陵就已经落在人家手里。
  两个孩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一个心思过于单纯,如何逃得出沈千扬故意布的局。
  唐秋皱了眉,清雅的容颜上步了愁色,看那样子,却比秦休还要担心些。
  秦休看他神情,不由笑笑,"要不要赌一赌,不出半柱香时间,沈千扬会来找我麻烦。"
  唐秋并不接他话,而是道:"我去找找,你在谷里呆着吧。他不许你随意出青阳谷,你若踏出去,只怕又生了别的麻烦。"
  唐秋说完话便转身走了,秦休站在药圃前,垂了眼看指尖药渣,一点点碾着,褐色的残汁染黄指尖。
  唐秋这个人,这个他靠沈千扬的执念临时拉来盟友,比什么都可靠,却又比什么都不可靠。
  他的丁点友善,只针对秦休而言,针对帮助他埋葬了慕少游的秦休而言。
  对于自己可能被揭发身份的一切危机,他都会紧张。
  但若换了慕少游出现,这个现下的盟友,会比沈千扬比严守,比这赤峰教中任何人,都更急于置他于死地。
  沈千扬要的是慢慢的一点一滴地凌迟他,而唐秋,恐怕会尽一切手段,让这个世上再无慕少游这个人。
  以后的路,只会是步步维艰。
  手指间残留的药渣缓缓碾落,秦休心里生出一点倦意。
  小痕这孩子……已经给他宠得不懂轻重规矩了。
  沈千扬人坐在椅上,拿绸巾缓缓擦拭手里的寒刀,那刀长不过两尺,但刀身雪亮,通体生寒,未曾触及,便能感觉到刀锋的锐意。而随沈千扬擦拭的动作,秦休几乎有种错觉。这两者,本该是一体,一样的犀利,一样的具有侵略感。
  刀身更映亮了沈千扬深若寒潭的眼,他微微挑起的眉,看向秦休时弯起的唇角,一切的一切,让他犹如蓄势待发的野兽,而下一刻,他就会狠狠扑向自己觊觎已久的猎物,噬肉饮血。
  虽然担忧,但秦休还是抿紧了唇,不肯开口打破这沉静。
  眼下这僵局,得由沈千扬亲自打破,自己贸然开口,搞不好会触到他的逆鳞。
  等了许久,只站得两条腿都酸软了来,才听得"哐当"一声,那刀已被沈千扬掷到地上。
  刚刚还在手心里捧着,下一刻便视如敝履。
  反复无常。
  "这刀,你一定认得!"
  沈千扬说话时,眼底难得的带了笑意。
  胜券在握,自信满满的笑意。
  秦休看了眼地上寒刀,淡淡应道:"碧暝,江湖中尊为神刀,由刀狂独孤行亲手传给肖陵。"
  沈千扬抬手拍了两下掌,掌声在静得压抑的屋中显得无比突兀,沈千扬略低的声音随后而至,带起强烈的压迫感。
  "你不好奇,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与我何干?"秦休抬了眼,青山碧水似的眼中一派清明色彩,他直视沈千扬,开口道:"教主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沈千扬弯唇笑笑,自袖中掏出个青色瓷瓶,握着略细的瓶口摇了摇,"这里面,装的是唐秋炼制过的墨莲。"
  秦休眼里划过丝暗色,"什么意思?"
  沈千扬将他神态收入眼底,一丝一毫不肯遗漏,边笑了收起瓷瓶,直起身子,缓步走到秦休面前,略低了头,附在秦休耳边,轻轻吹了口热气。
  湿润温热的气息从耳廓里缓缓出入,带起种令人不悦的酥麻感。秦休想退开一步,却被沈千扬伸手捉住,炽热的手掌压在他腰际,逼得两人的身子紧密贴合在一起,而沈千扬更埋首在他颈间,轻声笑了来。
  "我们当日的交易,似乎需要更改了。"
  秦休浑身不自在,却不能挣脱,他也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与沈千扬硬碰硬。
  毕竟,满足一点沈千扬想着心理上折磨他的变态爱好,比把事情彻底摊开来强。
  "你想要毁约?"
  沈千扬自秦休颈间抬起头,墨色的眼瞳里闪着意味不明的亮光,两人的鼻尖几乎点在一起,就连呼吸中也带了彼此的气息。
  "我并不想毁约。只是,我们之间的约定需要再加一点东西。"
  "凭什么?"
  "那把刀,是从肖陵身上解下来的。而我抓到肖陵的时候,他身边跟着的孩子……是你的儿子,秦痕。"
  不带感情的陈述,却轻易揪住秦休的死穴。
  和秦痕相关的种种,他总是容易被人制住。
  偏偏面上还得无情。
  "小孩子不懂事,沈教主莫非也要同他计较。"
  "小孩子是不懂事,但他是你的儿子,如果没有你的默许,他怎么会带肖陵去找水牢。"
  秦休仰起脸冷冷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沈千扬摇摇头,"你嘴硬的毛病,真该改一改。不管你如何狡辩,秦痕无故私出青阳谷,又和肖陵搅在一起,就该受罚。"
  秦休轻哼了一声,满是不屑,"那我是否该谢谢沈教主,麻烦你替我管教儿子。"
  沈千扬突然伸手,恶狠狠扣住秦休下颌,力道大得几乎可以捏碎人骨头,再看秦休因疼痛而霎时惨白的脸色,皱起的眉,以及那水墨点就的眼中浮起的一点水色,还有他咬了唇不肯示弱的倔强,沈千扬便觉心神激荡。
  "你可知道,越是漂亮的东西,就越让人有毁坏的快感。"压在秦休腰上的手也移开来,带了薄茧的手描过秦休紧皱的眉,也将秦休眼中的不屑鄙夷看得清楚。"这样的眼神,只会让让我对你更放不开。"
  "疯子……"
  不等秦休再开口,沈千扬已低头覆上秦休淡色的唇,极尽掠夺的话语动作过后,一个吻却如蜻蜓点水般温柔,浅尝辄止。
  诡异的温柔,只因为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要这个人自己一点点卸掉伪装,就像猫拿耗子前的尽情戏弄,所有看这人为难忐忑的机会,都不能放过。
  "你儿子现在在水牢里,同肖明堂他们关在一起。你要不要先去看看?或许看完之后,我们才能清楚,我们之前的交易需要更改些什么。"

  第十四章

  盎长狭窄的通道一味延伸下去,似永无尽头。阴冷潮湿的气息充满整个通道,壁上的油灯发出淡黄的光芒,视野里的景致更见惶惶,灯罩上凝着层水雾,细密的水珠颗颗分明。过道里的风搅着种种阴寒的气息来来回回,却始终走不出这盎长的窄道。
  老实说起来,这水牢的阴冷,比起明纳洞来,其实还差了许多。
  只是,明纳洞仅仅是阴冷而已,而这水牢,除了阴冷,还有无尽的霉味,以及催生人心底绝望的压抑。
  一想到秦痕被关在这样的地方,秦休心里便跟针刺一样,有一阵无一阵暗暗的紧。
  以小痕的心疾……他最呆不得就是这种地方,阴寒湿冷,空气又差……
  走了好一阵,通道的尽头才出现在视线内。还未见到水牢中情形,一抬头,却能看见壁顶隐约的水光。
  倒映在通道顶上的水光脉脉,一层层晕开在昏黄的火光里。
  看似静默,其实风不平,浪不静。
  哐当一声响,水牢门上巨大的铁锁被打开来,再是哗啦啦一阵嘈杂的铁链铁门碰撞声后,面目生疏的看守用平得没有一丝起伏的声音说道。
  "到了,进去吧。"
  水牢的门修得极矮,比寻常的房门低了一半还不止。秦休低着头,弯身钻进牢里,又是哗啦啦一阵响动,那看守已把牢门锁了起来。
  "教主有吩咐,让你别耽搁太久。"
  秦休懒得理会,只冷冷笑了下,举步往前走。
  沈千扬这会保管在别处看戏,自己呆的时间短了,他不怕看不过瘾吗?
  牢里等着他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手在袖中蜷成拳。
  越往水牢深处走,潮湿发霉的味道就越重,光线也越发的暗,袍角浸在水里,湿漉漉地拖了一路。
  "爹……"
  微弱又带点犹豫的声音,是秦痕在唤他。
  循声望过去,水牢一角略干燥的地方,蹲了个小小的身影,灰蒙蒙的似要溶进黑暗里。听着秦痕声音不对,秦休三两步赶过去,将秦痕拉了起来。
  只见秦痕蜡黄的小脸皱成一团,眉间全是苦色,连一贯凌厉的丹凤眼也失了神采,眼瞳里似有混沌,连嘴唇也给咬得失了血色。
  这般模样,秦休心中再是有气,也舍不得同他计较。
  "小痕,怎么回事?"
  "我胸口闷……"
  秦休手指慌乱搭上秦痕脉搏,又附在他胸口听了一阵,急忙从袖中掏了个瓷瓶出来,倒了两粒朱红丹药在手,给秦痕喂了下去。
  牢里没有水服药,秦痕又正难受,两粒药吃下去,竟也是一阵猛咳。秦休替他拍背顺气,折腾了好一阵,才见他嘴唇回复血色,再探脉象,觉得脉象心跳正常了许多。
  秦休舒了口气,手轻轻揉着秦痕蓬软的头发,轻笑了问道:"难受也不知道吃药?难不成做了蠢事怕爹骂你,就想出这么招苦肉计来吓唬爹。这招可不管用,等出去了,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秦痕这会已缓过劲来,仰了小脸,眼里全是不忿,"我药被他们搜走了。"
  秦休揉着秦痕头发的手一顿。
  沈千扬这王八蛋。
  为了逼他,连小痕的病也要算计。
  "爹?"
  但对上秦痕探究的眼,秦休却是笑了来,一个爆栗敲上儿子头,"不给你吃点苦头,你就只知道胡闹。"
  确认秦痕无恙后,秦休才开始打量水牢里的情形。
  肖明堂与柳随风也关在牢里。
  准确地说,是被锁在墙上。
  两人手脚都上了铁铐,而那些铁铐牢牢钉在墙上,使得两人身子紧贴湿冷的墙壁。他们身上布满深深浅浅的伤口,浅的已经结了痂,而深的却早已溃烂发炎,再沾了水,简直是惨不忍睹。
  两人的意识都已模糊,落在沈千扬手里,又被折磨了这么久,想要清醒,太过困难。
  不过……这和他最初的设想有些出入。
  他以为,沈千扬让他来见肖明堂柳随风,是想借这两人的手试探他揭露他身份。
  可眼下,这两人……秦休伸了手去探肖明堂额上温度,只觉高得烫人。
  伤口遇水发了炎,发烧是再正常不过。
  秦痕在一旁问道:"爹,能不能救他们出去?"
  秦休闻言失笑,秦痕这孩子再聪明伶俐,也不知江湖真正的残酷。
  成王败寇,一将功成万骨枯,赤峰教当年因无垢山庄折翼,沈千扬重回中原,怎么肯放过他们。
  何况他秦休无才无能,保全自身已属不易,要怎么救?又该如何救?
  不自量力这样的蠢事,他向来不愿做。
  "不能。"秦休的回答里没有一丝犹豫。"小痕,这个江湖有它自己的规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也得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相应的后果。"说到这,秦休垂了眼,唇角悬了点虚无的笑意,"不想要的后果,如果没有本事赖掉,便只能接受。"
  无垢山庄要站在沈千扬的对立面,又没有足够的能力自保,便要承受他的种种手段。
  秦痕垂下头,脚无意义地蹬着地,秦休拍拍他头,"肖陵那笨小子呢?"
  这牢里他一眼扫了个遍,却没见肖陵人。
  碧暝都落在沈千扬手中,这孩子能到哪里去?
  秦痕闷声答道:"跑掉了。"
  "哦……"
  秦休愣了下,肖陵这孩子,居然能从沈千扬手里跑掉。
  天大的意外。
  以他的个性,会丢掉秦痕自己跑掉已是难以想象。而要从沈千扬布局下逃掉,心思稍差了些,武功就得出奇得好。这个肖陵,自己或许低看了他。不过再想想,刀狂独孤行认定的徒弟,总不会太差劲。
  秦休益发笑了来,顺带扫了眼四周,"这破地方,少一个人困在里面,再好不过。"
  何况,难得见沈千扬失手。
  父子俩尚在说话,牢外的看守已等不及,开门进牢催促,"时间差不多了,说完话快点走,别害我受罚。"
  无意同看守争执,秦休蹲下身,将手里的药瓶塞给秦痕,"小痕,爹下次来接你。"
  "下次?"
  "你这次太胡闹,也该受点教训。"
  秦痕扬了下巴,精巧的五官比之前多了些生气,漂亮的丹凤眼也有点往日的凌厉,倔强却是一点不缺。
  "知道!"
  又揉了揉儿子的头,秦休放开秦痕的手,出了水牢。
  要将小痕带出去,沈千扬的条件,不能不接受。
  只是……他要加的条件是什么?
  自己又有多少立场可以坚守。
  走着走着,秦休突然停住来,盎长湿冷的通道里,已经立了个人。
  沈千扬负手而立,晕黄的光芒落了满身,却不见丝毫柔和,面上一双眼深邃若古井,眼神犀利,如暗夜里狩猎的狼王。
  "见过了人,感觉怎么样?"
  秦休不答话,直接问道:"沈教主想要改什么条件?"
  这里的条件,小痕根本挺不了多久。
  沈千扬欺身过去,在晕黄灯光下,他英挺的五官轮廓依然清晰无比。沈千扬手落在秦休肩上,稍用了点力压下去,"你不愿意说,我却想要听。见过了人,感觉怎么样?是心疼,还是想将我凌迟至死?毕竟,那里面的人,是肖墨涵的亲哥哥,还有……他和苏云镜的儿子。"
  秦休脑袋里翁的一声响。
  紧紧咬住下唇。
  沈千扬,居然会知道。
  明明,他没理由会认出小痕才是。
  沈千扬淡淡笑着,好整以暇地将秦休的反应看在眼底,更益发凑近了去,"我逼供的手段,你并不陌生,只是不愿对你用而已。"
  "……"
  "但别人不同……那位柳管家对你心怀怨恨,最近意识又迷糊,我让唐秋配了剂药给他,再找个人扮成你的模样对肖明堂用刑逼供,结果……很多事情,无需逼问,那位柳管家便自己骂了出来。"沈千扬笑容里很有种残酷的味道,"比如……你与肖墨涵间我不知道的东西,比如秦痕是谁的儿子……"
  秦休觉得自己体内的血液转冷。
  原来,很多事情,沈千扬一开始就知道。而自己的伪装,自己费尽心思的躲避,在对方眼里不过是一场助兴的游戏。
  毕竟,不懂挣扎的猎物,满足不了沈大教主想折磨他的心愿。
  "只可惜,你为肖家费尽心思,最后却不得好,你明明是聪明人,怎么会害自己落到这样的境地?"沈千扬犹在说话,秦休却觉耳边一阵嘈杂,很多话全听不见,直到沈千扬冷着声道:"我才知道,那朵墨莲……原来是你替肖墨涵找回来的。我若早知道,定会毫不留情毁了它。"
  "不行!"
  秦休猛抬起头,却正对上沈千扬极寒的一双眼。沈千扬唇角勾起抹笑,眼底却未见笑意,只有森寒,以及憎恨。
  "我现在不会。不过,比起那位柳管家,我还知道一些别的事情。譬如……日暮草!"
  沈千扬一句话若平地惊雷。
  若说之前,秦休还能勉强保持镇定的话,沈千扬这话一出口,他便稳不住了。
  日暮草的秘密一掀出来,他的身份就再也隐藏不住。
  一切的辩驳一切的谎言,全都无法挡住沈千扬的恨意。
  只因为,他是慕少游。
  带了薄茧的手抚过眉间,沈千扬低下头,轻咬住他耳垂。
  "少游,我很想你。"
  情人间的呓语,偏偏带了地狱里红莲业火的可怖。
  只因为,想了多久,便恨了多久。

  第十五章

  手腕被粗绳绑住吊过头顶,脚尖恰好离地,这样的姿态,使得人全身的重量都集中在被绑缚的手腕上。
  疼还是其次。
  时间一久,被捆绑的地方血脉不通,两条手臂都会废掉。
  想着沈千扬当日说过的话,秦休觉得手腕上的疼痛更加难以忍受,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渗出,顺了额前的发丝滑进眼里,惹起一阵阵刺痛。
  "他痛恨我,一心想躲开我,我偏要折了他双翼锁住他一辈子。他那样的人,若连最自傲的医术毒术都失去,便会恨我到彻底。可是,他一辈子有多恨我,就要带着恨陪我多久。对慕少游而言,这才是最狠的报复,比挫骨扬灰有用多了。"
  再这样吊下去,他这两只手怕就要废了。
  恰好如了沈千扬的愿。
  想折他的双翼,何其容易。
  武功尽失,身无所长,本就是个折翼的人。
  秦休心里明明满是苦涩,面上却是一点似有似无的笑,一双眼眸也不减清明。正笑着,下巴被人狠狠握住抬起来,视线对上的,是沈千扬刀凿斧刻般明晰的五官,对方眼里的兴奋与笑意不比他少,只是更为残酷。
  "现在这样还笑得出来……哦,我倒忘了,你从来不怕我。别人只当我沈千扬多心狠手辣,可他们不知道,你比起我来,差不了多少。而且……"沈千扬手指触上秦休颈间肌肤,顺可曲线优美的颈项一路轻轻划拉下去,边挑散旁边的衣结,最后移到心口的位置上,轻轻一点,"你这里,比我还要狠。"
  得到沈千扬这样的评价,秦休不由笑了来,"那可真要多谢沈教主的夸奖。"
  感觉点在心口的手指一顿,然后移开来。
  秦休闭眼吸口气,再睁眼时,沈千扬已转身走向暗室一角的桌案。
  片刻后,他端了个白玉小碗回来。莹白的小碗,碗里盛了暗紫的液体,随沈千扬步步行来,那暗紫液体一晃一晃的,在偏暗的房间里,竟显现出一种诡异的色彩。
  秦休唇不由咬紧了来。
  沈千扬从什么地方找来这东西!
  这液体他并不陌生。日暮草的根茎采下来,加人茯苓、相思细细研磨,再滤去渣滓,得到的就是这暗紫又带了异香的汁液。
  日暮草的汁液可助人改变容貌,遇水遇汗都不会露出破绽,又不像人皮面具那样要考虑材料透气的问题。只需往其中加入天香胶,再按自己想要的模样画在脸上,待干透后就是一张脸。
  只是,这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的道理亘古不变。
  日暮草的药性寻常药物难解,但只要有它的根茎,加上易容人的血液……要除去脸上伪装,再容易不过。
  眼前有匕首的青光晃过,秦休感到手臂一凉,温热的血液漫了出来,沈千扬用白玉小碗盛了些,不紧不慢地搅匀了来,待白玉小碗中暗紫色的液体逐渐透亮澄澈,才着手替秦休止血。
  "少游,我们有多久没见过面了?"
  沈千扬一面说着话,一面拿蘸了药汁的巾子细细擦过秦休额头,眉眼口鼻,鬓角下颌……秦休脸上的每一处肌肤,他都要仔细擦过,不肯漏掉一丝一毫。
  随沈千扬动作,秦休脸上别样的颜色淡了来,平淡无奇的五官渐渐更改。依旧是长眉薄唇挺鼻,以及眼光水色般动人的眼,却蓦地不同起来。
  比之前更添了动人神采。
  秦休十年的痕迹,一点点被擦去,现在出现在沈千扬面前的,是他想念着记恨着放不开手的慕少游。
  看着记忆里熟悉的俊秀容颜再度出现在眼前,沈千扬眼里晃过一丝难解的喜悦。他放下手中的物品,伸手扣住秦休下巴,抬起脸,一个吻映下去。
  "少游,我很想你……"
  极尽缠绵。
  唇上的触觉,炽热的温度,秦休想要别开脸,却无可奈何。
  人被吊起,脚不着地,全身的重量都集中在被绑缚的手腕上,他的挣扎,对于沈千扬来说,微不足道。
  一个吻逐渐加深来,唇齿间的纠缠过于激烈,薄唇被摩挲得肿胀,舌尖被吮吸得发麻,扣在脑后的手重重将他揉向自己,似要将他的一切溶入骨血。胸腔里的空气一点一点被榨干来,秦休已觉呼吸不畅,但沈千扬还不肯罢休,一味索取,不断地攻城略地,似要把数年来的愤恨不甘全数宣泄在这吻间。
  沈千扬这个吻并没有任何温柔可言,有的,只是发泄与侵占,掠夺与宣誓。
  但似乎也只有这样的掠夺侵占,才能够证明,眼前这个人,这个一再逃避一再背叛他的人,此时此刻,才真真正正地在他手掌之中。
  任他为所欲为。
  随着这个吻得加深,沈千扬眸子的颜色渐渐转浓,也益发地深邃,但秦休眉间的褶皱却越来越深起来。
  这样被吊起来的姿势,再激烈的吻、再缠绵的唇齿相拥也盖不过手腕上疼痛,以及逐渐麻木的手臂带来的慌乱。
  更何况,这个吻,除了掠夺,无半点温情可言。
  不愿这样被掌控,终于,趁对方舌头稍退的空隙,秦休张口狠狠咬下去,腥咸的气息霎时间溢满口腔。沈千扬扣在他腰上的手更用力向下一压,使得两人贴合得紧密无间,但瞬间被迫拉直的身躯,只能使得手腕上的疼痛更加明显。
  好在,唇舌终于得了自由。
  深吸了两口气,待心跳平缓了些,秦休才道:"沈千扬,我们需要种正常的交谈方式。"
  "我不觉得。"
  沈千扬眼中似凝了层寒冰,而寒冰底下,是蠢蠢欲动的火焰。他嘴角有丝血迹,是刚才秦休咬伤的,舌尖上火辣辣的疼痛提醒他,这人……依旧不由他掌控。
  手指流连于慕少游红肿的唇,沈千扬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暖意,"不要忘记,你现在,已经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秦休尽力忽视手腕上的疼痛,弯唇笑了来,一双眼如青山碧水般清透,口气里也是笃定。
  "我有!"
  "哦?"沈千扬挑高了眉,指下的力道加大了些,恶意地蹂蹑秦休已然红肿的唇。"你还有什么筹码?"
  "你体内的伤,如果不继续由我治疗,现在即便有墨莲……也无法痊愈。"
  秦休说着话,眼见沈千扬脸色越来越寒,心底也有一丝无奈。
  如若可以,他绝对不会把这个筹码搬出来。
  一次的背叛算计,对沈千扬来说已经是难以忍受。
  而他,却不怕死地再次硬触逆鳞。
  他的后果会有多惨,已经可以想象。
  "你又算计我?"
  沈千扬将一个"又"字咬得恨极。
  秦休淡淡笑了,点点头道,"我替你治伤,留在你身边任你试探我,也总得找一点可以凭借的东西,来保住我自己。"
  沈千扬眯起眼,唇角微微上扬,勾起的弧度隐约现出些残忍的味道,"你以为,这样就足以威胁我,让我放过你?"
  "让你放过我……"秦休摇头失笑,"我还没有蠢到那个地步。我只要再有半个月时间,将我们之前的约定继续下去。我治好你,你给我墨莲,让我治好小痕的心疾,将他送往药王谷。而我……之后任你处置。"
  "哈哈哈……"沈千扬扬声大笑,更抬手重重鼓了几下掌,"好,很好!慕少游你不愧是慕少游,这种情况下还记得摆我一道。不就是要保住肖墨涵的骨血吗?好!我成全你!只是……我真想知道,你为了他究竟可以做到什么地步?他的种,哪怕是别的女人替他生的,你也要这般拼尽全力去保?"
  听到沈千扬应了他的要求,秦休终于松了口气,淡淡应道:"有些东西,你不会明白。"
  "我不需要明白。"沈千扬冷冷笑了来,抬手在绳子上一划,绳子瞬间断裂,秦休整个人跌入沈千扬怀中,被沈千扬打横抱起,带着往里走了几步,然后重重摔在床上。
  被吊了太久,身体已经僵直发麻,再这么一撞,秦休只觉眼前一片金星晃过。待缓过神来,沈千扬已欺身附上来。
  "我只需要明白,你为了那姓肖的,肯做到哪种地步"

  第十六章

  被吊了太久,身体已经僵直发麻,再这么一撞,秦休只觉眼前一片金星晃过。待缓过神来,沈千扬已欺身附上来。
  "我只需要明白,你为了那姓肖的,肯做到哪种地步。"
  霸道的话语,两人间危险的姿势,惹得秦休心中警铃大作。
  对沈千扬的意图有所了解,却不愿去直视。
  沈千扬虽然割断了绳子,但他手腕上的束缚依旧没被解开,死死捆住双腕的绳子,紧得几乎勒近肉里。
  直觉地想要躲开。
  秦休身子往后缩了缩,却被沈千扬制住,更拉起他被困住的双腕往上一带,带过头顶,然后重重压住。
  空闲的手则探向他本就散乱的衣襟。
  狂风暴雨般的吻不由分说落在身上,红肿的唇被一次又一次近乎彻底地蹂蹑,吮吸啃噬,唇瓣几乎都要咬出血来,口里更有些隐约的腥甜味。
  秦休并非不经人事的懵懂少年。
  沈千扬这般举动,充斥了情/欲色彩的索求,他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就算有心曲解,也无法说服自己。
  明知道反抗只会加倍激起那人的征服欲,但从心底生出的反叛感……不允许他接受这样的侮辱。
  清明的眼中滑过一丝痛意,秦休紧咬了牙关,不肯让沈千扬的舌进一步攻城略地。
  被压在头顶的手使劲挣扎,想要摆脱这铁铐般的束缚,自由地腿狠狠踹向沈千扬。
  奈何,一切都是枉然。
  失了武功的他,挣扎反抗的力道,与疯狂掠夺的沈千扬,差的不是一点点。手腕上的束缚未曾挣开,连空闲的脚也被压住,沈千扬的腿更霸道挤进他腿间。双腿间肿胀的热源隔了一层布料,紧紧贴住他腿间肌肤。
  极致的危险。
  不断袭来的危机感,使得秦休拼命挣扎,沈千扬冷着眼,伸出空闲的手死死捏住他下巴,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下颌捏碎来。
  秦休吃痛,微一松懈,咬紧的牙关瞬间被对方舌头强硬地顶开来,舌尖被吮住,不断被迫与之交缠回应,已然红肿不堪的唇承受再一次的索取,口腔内每一处脆弱的内壁都被沈千扬的舌尖扫过。游走在身上的手慢慢从胸口探向腰间,腰带也被硬扯开来。
  整颗心被巨大的危机感充斥,沈千扬满是掠夺侵占性质的吻已让他头脑发昏,衣襟被扯开,赤/裸的肌肤与对方手接触带来的异样感觉更让他感到恐惧。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他不愿以这种方式承受沈千扬的报复。
  剧烈的挣扎使得手腕间肌肤已经被磨破皮来,而粗绳却没有半点松动的迹象,沈千扬的吻离开他的唇,流连往下。从曲线美好的颈项一路往下,留下一路印记,更寻觅到胸前的粉色凸起,一口含住。
  身体上最敏感的地方落入对方口中,被灵巧舌尖一再挑逗刺激,秦休很快便有了反应。但他死死咬住唇,将窜到嘴边的惊喘困住,死命吸了两口,强扭着身子躲避对方的掌控。
  "沈千扬,你住手……你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何必自贬身份来折磨我……"
  沈千扬根本不理会他的抗拒,牙齿咬上秦休胸前凸起,稍重的力道,让秦休疼得拧紧眉,但那道随疼痛窜过身体的电流,也让他一时间视线空白。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上渗出来,秦休脸上一阵潮红,连说话也因气喘吁吁而失了气势。
  "沈千扬……我们可以换种方式谈谈,你要杀要剐,过了这半月,我绝无半句怨言……但现在这样,我没办法接受……"
  对秦休的话置若罔闻,沈千扬空闲的手也欺上他胸膛被冷落的一端果实,更以吻赌住秦休的唇,将他所有的话全部赌回去。
  "慕少游,这是你应该承受的……我的恨意。"
  以及想念。
  带了恨意的想念,才不会那么快淡去。
  他有多疼,就想要这个人加倍承受。
  疼也好恨也好,哪怕是强迫加给对方,也要他一一接受。
  秦休摇头,被过度侵略的焦躁感,使得他慌乱不已。
  "停手!"
  沈千扬自然不肯听他的,秦休拼命摇头,不断地挣扎,只换来沈千扬不管不顾强势地侵略。不多时,秦休身上的衣物就已凌乱不堪,略瘦却修长的四肢,纤细的腰肢,布满红色吻痕的白玉胸膛全都显露出来。眼前的动人颜色,手下肌肤细腻的触感,真实的暖意,都让沈千扬理智丧失得更快。一个满是掠夺的吻结束后,沈千扬离开秦休的唇,如墨点就的眼瞳是黑夜最浓的颜色,也带了深夜里最寒的冷意。
  "这是你欠我的,就用自己来偿还……"
  几番拉扯,身上衣物已经是所剩无几,秦休四肢酸软无力,手腕已经磨破皮来,渗出的血迹将粗绳染得斑斑点点,挣扎间连束发的发带都挣脱来,被汗水濡湿的头发粘在颊边,唇也给咬破来,红肿不堪。平素清透的一双眼少了些清明,却因萌上的少许雾色而显出种的妩媚。
  身子被人所掌控,但秦休心里的抗拒并不因这些而减少,他长眉拧起,一字一顿道:"沈千扬,如今的你,还是只会强要而已……"
  沈千扬流连在他身上的吻一滞,抬起眼来,深若寒潭般的眼里是无尽冷意,以及……一些不断跳跃的怒火。
  秦休迎着他冰冷的视线,眉挑高来,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意,"这副身子,你要,拿去便是……我只当被狗咬了一口!"
  沈千扬眼中寒霜越凝越重,越凝越重,浓得都快将四周气温冻结。
  秦休却睁着一双清清透透的眼,眼里将不屑与鄙夷盛得满满的。
  里面的意思也摊得分明。
  你沈千扬再如何,不过是个只会使强的人。
  但再多报复再多痛楚加诸于身,你妄想改变的东西也无法改变。
  慕少游这个人,无论在十年前,还是十年后的今日,全都不由你所掌控。
  疯狂的掠夺过后,一瞬间的静默,使得屋里的气氛诡异无比。
  沈千扬唇抿成一条线,阴沉的表情让秦休心里徒生无尽绝望,刚刚强撑起的一点希望越发微弱,握紧的拳头,指甲几乎要刺破掌心。
  终于,沈千扬有了动作,却是罔顾他所有的言语,嗤啦一声撕去他身上最后的屏障,"慕少游,你这般言语,在十年前对我管用。"
  而今,不必。
  他当年愿以真心换真心,最后却只得到背叛算计,如今,他只是个复仇的人。他要把昔日经受过的彻骨恨意,全数还给这人。
  不吝于任何卑劣不堪的手段。
  秦休清明的眼中终于流露出些绝望的神色。
  沈千扬将他双腿折起,重重压在胸前,这样的姿势,使得秦休股间的私密处完全暴露出来,沈千扬颜色一凝,呼吸略重了些,一根手指也毫不留情刺入对方后/穴。
  秦休闷哼了声,突然刺入身体的手指带来的,除了疼痛,还有难以忍受的屈辱感。感觉到沈千扬的手指在体内推动,秦休将唇越咬越紧,近乎自虐的行径,使得唇瓣被咬破,血珠即刻溢了出来。
  沈千扬俯身下去,将秦休唇上的血吮吸干净。
  刺入后/穴的手指继续玩深处探,紧致的内壁紧紧咬合住他的手指,滚烫的温度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面前这个人,是多么的真实。一再背叛一再算计他的慕少游,此刻正在承受他所有的恨意。
  沈千扬嘴角噙着丝残忍的笑意,曲起手指,在秦休体内转动扩展,待对方稍稍适应后,很快又加入一指,这次却没有半点迟缓,瞬间深深刺入。
  秦休脸上血色瞬间褪去,惨白的脸色,汗淋淋的模样,狼狈至极,却更加激发人体内的施虐因子。手指下的动作益发加快来,沈千扬觉得自己体内的炽热不断升高,腿间的欲望肿胀无比,一点报复的恨意充斥心间,看着秦休凄惨的模样,毅然抽离手指,沈千扬将他拉近自己,在他耳边冷冷说道。
  "先看清楚,我是谁。"
  秦休唇已给咬破,血珠不断溢出来,沈千扬俯身下去,将他深深吻住,一面褪了自身衣物,将欲望抵住秦休后/穴,正要挺身进去,却听秦休一阵剧烈咳嗽。
  口中的腥甜味瞬间浓郁无比。
  秦休不断猛咳,撕心裂肺的咳嗽,几乎要将心脏一起咳出来,暗红的血液已染红两人紧贴的胸膛。
  刺目的血红,与死亡最接近的颜色。

  第十七章

  看着秦休灰败的脸色,毫无神采的眼,和随他咳嗽而不断溢出的触目惊心的暗红血迹。沈千扬觉得自己身子瞬间僵了来,原本高涨的欲望也渐渐转冷。
  但片刻的心惊之后,心底不断燎起的,却是无边的怒意。
  以及刻骨的心寒。
  他用力扣住秦休双肩,感觉到手底下人身子的战栗,力道益发加大来,简直就想把这人揉碎了彻底毁灭掉。
  "你居然敢服毒!"
  染红两人胸膛的血色暗沉,秦休眉间更是一派青黑,就连刚开始被再三蹂蹑而红肿不堪的唇,也蒙了层暗色。
  明显是中毒的迹象。
  但是,试问这天下间,有谁能不声不响对慕少游下毒?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可以。
  盛怒之下,沈千扬也说不清,自己心底那种想要毁天灭地的暴戾究竟是为什么,他只清楚自己心底那种刻骨的恨。
  刚刚才见过这人在他身下最脆弱最动人的神色,眨眼间,却又再次看到这人最决绝最残忍的模样。
  为了拒绝他,可以算计好毒药发作的时辰,事先服毒,可以拿自己的生命当赌注。
  都是为了拒绝他。
  苦肉计……他以为这对自己还有效吗?
  笑话,天大的笑话。
  他这种自信,是凭什么!
  "慕少游,今日就算你死了,我也不会放过你。"
  伴随着沈千扬残酷言语的,是他霸道的动作,忽略心底如利刃划过般难忍的痛意,沈千扬的手掌扣住秦休略细的腰,将他腿拉到自己腰间环住,执意要夺取这人的一切。
  而因他这番动作,秦休咳嗽得更加厉害,张口想要说话,却又是一阵猛咳。好不容易止住,一番话说来,也是断断续续。
  "不是……我贪生怕死……怎么……会自己服毒……"
  沈千扬也太看得起他,今日种种事态发展,早非他一开始所能预料。他连日暮草的秘密已被沈千扬获悉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猜到,自己会承受沈千扬这般折辱。
  事先服毒……他若神机妙算到此种地步,今日又怎么会如此狼狈?
  然而对于秦休的解释,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的沈千扬,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的。
  禁锢在腰间的手掌滚烫无比,胸腔里的空气越来越少,毒性发作起来,秦休觉得自己心口有若刀绞般疼痛,四肢的血液几乎也要随这毒药而凝结。
  这毒……究竟是什么时候中的?
  今日接触过的东西,会有问题的……
  想要从厚重的迷雾中抓到点什么出来,但下身突然撕裂的疼痛却让他彻底失了思考的能力,沈千扬扣住他的腰重重冲进他体内,原本没有那功能的地方,一时间根本无法容纳对方的巨大。然而沈千扬却无视他身体的紧/窒,强硬地继续往深处推进,柔嫩的内壁经不起这般摧残而受伤,温热的血液从两人身体连接处溢出,将床单染得斑斑点点。
  因沈千扬疯狂的举措,撕裂的痛楚与毒发带来的绞痛,还有被贯穿时的巨大屈辱感同时袭向秦休,秦休已如残烛枯灯的身子承受不住这般折磨,眼前一黑,顿时失了知觉,身子一软,人已倒在沈千扬身上。
  秦休再度醒来的时候,身边坐着的人,已不是面目森冷的沈千扬。而是淡淡笑了,温和如三月春风的唐秋。
  全身上下被巨石碾压过般的疼痛,唇上火辣辣的感觉,还有身下某个地方的尴尬不适,全都在提醒着秦休,他昨晚所承受种种不堪,并非一场噩梦。
  而唐秋人坐在床边,视线不断在他被咬破的唇和布满红紫吻痕的颈子上流连,面上的笑益发淡了去,眼底却冷得惊人,那神态却叫人看了,打从心里觉得不舒服。
  在唐秋这种近乎审视的眼光下,秦休抬起眼,清透的眼底写满疲倦,"有关日暮草的作用……沈千扬怎么会知道?"
  明知道唐秋和他一样,不愿意昔日的慕少游出现在沈千扬面前。
  但是除了眼前这个人,秦休实在是想不出,还有谁能够帮助沈千扬洞悉他的秘密。
  毕竟,知晓日暮草的人极少。
  而沈千扬身边,他所知晓的精通药理的人,也就一个唐秋而已。
  唐秋伸手替秦休掖了被角,动作轻柔无比,说话的声音也极低,只有面前的秦休能够听见。
  "是我告诉他的。"
  秦休闻言怔忪不已,虽然怀疑过,但真是唐秋,又觉得疑惑。过了好一阵,他才道:"告诉我原因。"
  "千扬已经知道太多事情,我若再帮你隐瞒,只会让他疑心我。"
  他唐秋,从来不愿意沈千扬对他有任何不满。
  既然瞒不住,便牺牲秦休。
  反正,以他们几人现在的身份立场,不愁找不到对秦休下手的机会。
  闻言,再将一些事情略略一想,秦休嘴角勾起,冷冷笑了来,道:"那么,我身上的毒,是你下的。日暮草的根茎里,掺了'离恨',再借沈千扬的手种到我身上。因为日暮草的根茎里面要混有我的血液,所以那毒只对我管用。"
  '离恨'这种毒,需以人的血液为引,日暮草根茎用来去掉秦休的伪装也需要血做引子。这巧合,刚好叫唐秋钻了空子。
  下毒的玄机被点破,唐秋展颜笑了笑,不甚在意。他容颜清雅,笑起来温润如玉,但却因眼底一闪而过的阴狠破坏了这气质。
  "可惜,他最终还是舍不得你,不是吗?"
  想起沈千扬唤他来救人时怒极的模样,唐秋眼里的光芒益发阴狠。沈千扬最后还是狠不下心。要不然,此刻的秦休已然毒发身亡。
  秦休皱起眉,掩在被子下的手死死握紧了来,指甲嵌入掌心,不愿再看唐秋。
  "你出去吧,我死不了。"
  这个当初临时拉到一起的盟友,已经彻底化身敌人,时时刻刻欲凌迟他至死的敌人。
  唐秋道:"你不打算告诉沈千扬,说我对你下毒,意欲杀你而后快?"
  秦休摇头,"他若肯信,你又怎么敢这么做?"
  没有十全的把握,唐秋怎么会对他下毒。
  他和唐秋,都太了解沈千扬,这个人对慕少游的恨意,足以蒙蔽太多东西。
  而身为慕少游的他,早在十年前就失了沈千扬所有的信任。
  说了也是不信,何必自取其辱。
  唐秋笑了笑,突然提高了声音,"秦大夫你真是……对自己也这么狠。离恨这种毒药极伤身子,若不是救得及时,你这条命便送掉了……"
  唐秋反常的言语令秦休一愣,再听房门吱呀一声响,原来是沈千扬推门进来。瞬间了然,他心底窒闷之际,竟摇头失笑。
  这个唐秋,是不放过一丝一毫让他激怒沈千扬的机会。
  然而才进门来的沈千扬看见他这个笑容,眼里的暗色更加沉郁。
  "唐秋,你先出去。"沈千扬脸上乌云密布,阴沉的脸色,微眯的眼,看向秦休时几欲千刀万剐而后快的眼神,都在彰显着他此时的愤怒。"替他把药煎好送来,我不许他死了!"
  "我这就去。"
  唐秋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利落起身,关门退了出去。
  沈千扬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的秦休。发现那熟悉到可以闭眼描绘的俊秀容颜,青山碧水般动人的一双眼,如今全写满憔悴,唇上也是伤痕累累。
  沈千扬伸了手去,慢慢从秦休眉尖往下,一路细细摩挲,手指的动作极尽贪恋,磨到昨晚他留下情/欲痕迹的地方时,益发温柔了去,眼神却瞬间转狠,口气也是无比森寒。
  "你给我记清楚了,你的命是我的,哪怕是要死,也得由我说了算。"
  霸道到无以复加。
  全身的酸痛,记忆里的不堪,醒来便危机四伏的境况,让此时的秦休没有多余的心力再去和沈千扬对恃,他别过脸去,闭了眼不想再说话。
  而沈千扬看着他平静无波的面容,被忽视感觉让他心底一把燎原大火不依不饶地烧了起来。在秦休身上贪恋缠绵的手指顿时失了温柔,扣住秦休下巴将他脸转过来,迫使他看着自己。
  "你别以为昨天就算完了。我们的交易依旧算数,你治好我,我让你保住肖墨涵的血脉,但是……现在再加一条,"沈千扬手指滑进被子底下,从微敞的衣襟钻进去,捏住胸前的凸起,重重一拧。秦休不耐皱起眉,便听沈千扬在他耳畔道:"你得用你这副身子,让我满意。"

  第十八章

  而沈千扬看着他平静无波的面容,被忽视感觉让他心底一把燎原大火不依不饶地烧了起来。在秦休身上贪恋缠绵的手指顿时失了温柔,扣住秦休下巴将他脸转过来,迫使他看着自己。
  "你别以为昨天就算完了。我们的交易依旧算数,你治好我,我让你保住肖墨涵的血脉,但是……现在再加一条,"沈千扬手指滑进被子底下,从微敞的衣襟钻进去,捏住胸前的凸起,重重一拧。秦休不耐皱起眉,便听沈千扬在他耳畔道:"你得用你这副身子,让我满意。"
  "……"
  秦休本就不是温顺的人。
  只是他自废武功之后,这些年身子一直不算好,昨夜中了毒,又被沈千扬发了疯似地折腾,现在全身就跟散架了一样,酸痛不堪,疲倦到根本不想再应付沈千扬。可这会被人硬扣了下巴威胁,胸前的敏感处被对方的手指欺凌,他骨子里的一点刻薄劲也就跟着出来了。只见他眨了眨眼,轻羽似的长睫微动,隐隐现出种脆弱的感觉,但薄唇微张,吐出来的话却极不中听。
  "我还没有能耐到……能满足沈教主那些变态的喜好……昨晚就说过了,这副身子,你要就尽管拿去。沈教主不介意在床上奸尸的话,我也就委屈些,权当被狗咬。"
  秦休说话时长眉高高挑起,嘴角勾起的笑里鄙夷味十足,一番话把自己践踏得彻底,却也把沈千扬贬低得彻底。
  沈千扬扣住他下巴的手益发狠了来,手指关节握得发白,牙关咬得死紧,看向秦休的眼几乎要恨出血来。
  不管境遇多凄惨,慕少游始终不肯臣服于他。
  秦休见他脸色难看,眉挑得更高,纵然身上疼得厉害,依然笑了道,"沈教主下手可轻些,我这张脸再毁了,你在床上奸起尸来就更没乐趣了。"
  沈千扬眼越来越寒,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怒气使屋内气氛更为紧张。
  他生气愤恨,秦休却益发笑得灿烂,苍白的眉眼配上这笑,隐约有些令人心疼,但更多的,却是惹人想折磨他,让他再笑不出来。
  明明是他处在劣势,可这笑意这眼神,却让沈千扬觉得,是他在凌迟自己。
  心里的怒气不断膨胀,沈千扬一把掀开秦休身上的被子,欺上对方胸膛的手指也失了耐性,残忍地捻压着指下的粉色凸起,听秦休吃疼闷哼一声,便更加不依不饶起来。
  "不用拿话激我。只要能让你痛苦,就算是奸尸我也无所谓。只是,我无所谓,但不知道你那'儿子'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他会不会无所谓?"
  秦休脸瞬间白了来。
  犀利的眼不放过秦休脸上片刻间的慌乱,沈千扬低下身去,张口咬住他耳朵,舌头轻轻舔过小巧的耳垂,感觉到身下人轻微的颤抖,沈千扬低声笑了来,暗哑的嗓音里全是威胁的味道。
  "而且,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这副身子,自愿在我身下婉转承欢……慕少游,你一生最擅用药,自然清楚,我说的是真是假。"
  的确,能让人迷失心智的药物,这世间多的事。
  秦休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下,钝钝地疼。
  沈千扬要的,是要彻底地折磨他,把他的所有的一切都踩在地上践踏入污泥,包括自尊。
  一点抗拒从心头绽开来,不断蔓延,秦休伸出手去,使劲想推开压制住他的沈千扬,却被对方握住手腕。手腕上昨夜被粗绳勒出的伤痕仍在,青紫一片,不少地方磨破了皮,已然肿了起来,此刻被沈千扬死死握住,更是疼得钻心。
  沈千扬也看到他腕上伤痕,迟疑了下,然后重重摔开他手,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子投下的阴影将慕少游笼罩,说话的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
  "我会让人把秦痕带回青阳谷。但你也别在这装死,你只有半个月的时间,今天午时依旧要替我治病。另外,你要敢再耍花样,我会直接杀了你儿子。"
  沈千扬说完话,摔了门出去,砰一声巨响,秦休看着不断开合的门,再听沈千扬对人吩咐'给我看好他',他木然躺了好一阵,才强撑着坐起身。但刚坐起,就觉得头一阵阵晕眩,抚额垂头养了会,等那天旋地转的感觉淡了些,秦休才伸出手去,费力拉起被丢在地上的被子,往头上一罩,眼一闭躺下,昏沉沉睡了过去。
  秦休一觉睡醒,再看天色,已近午时。想起睡前沈千扬说的话,不敢多耽搁,忙整好身上衣裳,强撑了起身。下床穿鞋时虽还是觉得头重脚轻,但那股晕眩感总比早上醒来时好了些。
  下了床,他打量了下四周环境,发现他在青阳谷的东西都给搬了过来,药箱好好地摆在一旁桌案上。他走到桌旁拿起药箱,又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才慢悠悠往外走。人才走到门口,就被两个灰衣汉子拦了下来,其中一人道:"教主有令,不许你离开房门半步。"
  秦休抬眼,淡淡瞥了他两人一眼,"每日午时是我替你们教主诊治的时间,这个你们教主没交代吗?"
  拦人的两个灰衣汉子愣了下。
  早上沈千扬是摔门走的。
  这事他自然没向两人交代。
  可是看秦休说话的模样也不似作假,要真误了教主诊治的时间,他们谁也担当不起。
  但要是贸贸然放秦休出门,出了意外让沈千扬问起,他们俩也没命看以后的太阳。
  正在为难之际,恰巧见一抹白影从廊前晃过来,这俩灰衣汉子眼睛一亮。
  "唐堂主。"
  秦休顺他们视线看过去,只见唐秋端了碗药慢悠悠踱过来。
  两个守门的灰衣汉子赶紧将事情对唐秋说了,唐秋听完笑了笑,挥挥手让两人退下去,一面把手里的药碗递给秦休。
  "给……喝完药我带你去见他。你身上'离恨'的毒虽解了,但余毒还需服几副药才能拔除。千扬不想让你这么快死,我总得顺着他的意思。"
  秦休接过药来,但并不喝,而是走到院子里一棵大合欢树下,将碗里的药汁全部倒到树根底下。
  唐秋见状笑了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问道:"你认为药里有古怪?"
  秦休抬眼望进唐秋带笑的眼底,"这碗没有,但不确定别的地方也没有。你的药,我不敢喝。"
  这碗药里是没有问题。
  但世间药物最为奇特,此时无毒,不代表下一刻遇见别的东西就不会中毒。更甚者,同一种药,本事无害,但用的场合分量变了,就是致命的毒药。
  唐秋这人身上已经打上了危险的标记。
  他没理由拿自己的命去信。
  一路随唐秋去到沈千扬房间,秦休才发现,他现在住的地方与沈千扬的房间同属一个小院,隔得很近,即使是慢悠悠走过去,也不过才小半柱香时间。
  唐秋同前几次一样,将他领到门口就自行离开。
  秦休独自推门进去,一进房间,看见房中的沈千扬,就觉身上不自在了几分。毕竟经过昨日的事情之后,他两人间的立场身份已被完全颠覆。原来沈千扬对他不过是再三试探言语撩拨罢了,如今自己身份被揭露,秦痕的生死被对方掐在手里,沈千扬是刀俎,他就是那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但无论如何,他也不愿就此示弱。
  即使没有争的余地,也不想退让得毫无余地。
  将心里的不自在撵走,秦休也不多说话,直接打开药箱,取出要用的东西,再替沈千扬宽了外衣,找穴位落针,一如往常。
  沈千扬如狼般犀利的眼在他身上巡视几番,将他眉宇间的倦意和面上的苍白晦暗看在眼底,脸色略沉了下,却也没有再为难秦休,只是闭了眼打坐运气。
  睡了小半日,又没有吃什么东西,秦休体力不如往常,一套针落下来,只觉头重无比,眼前的事物也有些颠腾打转,唇上无半点血色,脸色更是白得跟纸一样。若说他面上哪里还有点颜色的话,也就一对漆黑的眼瞳,和眼底的浓重阴影。
  再无其他。
  但精神再不济,秦休好歹也强咬牙将整套针落完。
  之后,秦休收拾好东西,静静看着一旁系着衣结的沈千扬,咬着嘴唇迟疑了阵,最近还是开口道:"我要见小痕。"
  沈千扬系衣结的动作停了下,抬眼看了他一阵。看秦休如墨黑发被汗水濡湿贴在脸颊边,苍白的脸上只一双眼瞳黑弱点漆,薄薄的唇,俊秀的五官,全都透着种一碰就会碎掉的脆弱感。
  沈千扬心里揪了下,却又有些别样的快意。
  这般脆弱的慕少游,过去几乎是不可能得见。
  慕少游太过骄傲,而过去的他,舍不得去践踏这份骄傲。
  心里一簇小火焰轰地燃起,沈千扬扬眉笑了来,利若刀锋的眼一寸寸扫过秦休全身,举步过去,手掌扣住秦休的腰,一面享受地抚弄着掌下人纤细的腰肢,一面将他压向自己,带了情/欲气息的热气喷在秦休颈侧。
  "不行,你先陪我沐浴。"

  第十九章

  心里一簇小火焰轰地燃起,沈千扬扬眉笑了来,利若刀锋的眼一寸寸扫过秦休全身,举步过去,手掌扣住秦休的腰,一面享受地抚弄着掌下人纤细的腰肢,一面将他压向自己,带了情欲气息的热气喷在秦休颈侧。
  "不行,你先陪我沐浴。"
  秦休本就苍白的脸色顿时白得更厉害,想退开一步拉开与沈千扬间的距离,但才动就被在腰上肆意妄为的手掌霸道地压了回去。
  "让我见小痕。"
  沈千扬手掌贪念地在他身上流连,完全罔顾他的抗议。
  "好,你要见,我就让人带他到这里来,让你见他。"
  "……"
  秦休青山碧水似的一双眼望向对方,带了些恼怒与不甘。
  沈千扬这人,当真是禽兽。
  说是陪他沐浴,倒也真的是陪。
  推拒不掉的秦休被带往院里浴池,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整个丢进水里。本就昏沉的头被热水一蒸,更加分不清东南西北。一天没进食,身上的疲软酸痛比什么时候都严重,偏偏身上还有双不规矩的手,三两下扒了他身上衣裳。
  不多时,一个光裸滚烫的胸膛也贴了过来。
  身上的伤处遇了水,火辣辣地疼,可紧贴着他身子的沈千扬兴致却很好,一双手随了柔滑的水拂过他全身。
  因这动作,昨夜里被百般折腾的情景重回脑海,秦休全身神经绷紧了来,直觉想要逃。
  "沈千扬,你……"
  他想要开口说自己身子不适,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眼前这人就是要看他痛苦,他越是忍受不住,只怕沈千扬兴致会越高。
  而片刻的迟疑,沈千扬的唇已封住他的口,他整个人被压在池沿上,背部紧紧贴着光滑坚硬的池壁。在唇上肆虐的人更强硬地撬开他牙关,霸道地纠缠住他的舌,贪婪地扫过口腔里每一寸,一双手更压制住他的腰,腿毫不留情挤进他腿间。
  唇被吻得发麻,昨日咬破的伤口再度绽开来,腥甜的气息弥漫在两人口腔之中。
  秦休觉得头不可抑制地昏沉起来,全身没有一点力气,身子软得像滩泥一样,未免沉落池底,只能反射性地攀附在沈千扬身上。
  胸前里最后一丝空气都要耗尽,终于,在唇上再三辗转碾磨的吻更换了掠夺的对象,缓缓移下去,从颈间的喉结到形状优美锁骨,全都被细细品尝了一遍。
  沈千扬的动作比起昨夜的疯狂掠夺来,少了霸道蛮横,多了一些温柔挑逗,但这种温柔挑逗对病中的秦休来说,更过致命可憎。
  这样的温柔挑逗,足以挑起他体内最深的欲望,践踏他的自尊。
  浴池里热气蒸腾,秦休苍白的脸色染上异样的潮红,被迫后仰的身子使得胸前的粉色诱惑恰好送到沈千扬嘴边。
  舌尖缓缓舔舐过脆弱敏感的乳尖,秦休昏沉沉中不自觉发出声呻吟,带了媚意慵懒的声音一出口,秦休人立马反应过来,紧紧闭了唇,更伸手去,妄想推开埋首在胸前的头颅。
  然而手指才插入那人发间,正抓了头发往外拉开,便觉压在腰上的手劲道一沉,后背重重撞上池壁,胸前凸起被品尝得更加彻底。手臂也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更多令他难堪的呻吟声从口中溢出,巨大的屈辱感席卷心头,无可奈何,任人为所欲为的境遇让秦休心底生出颓意。
  而沈千扬还不忘哑声威胁,"你要扮那三贞九烈的烈女,我现在便让人送'春情'过来。"
  即使头昏脑沉,一听春情这名字,秦休也能明白那是什么东西。纵然被挑起情欲,但他不屑就此被沈千扬掌控,忿忿咬了牙道:"你尽管用……我怕沈教主你缺了那些龌龊的东西,没办法让我满意。"
  "现在这种时候,还敢跟我说这种话?"
  沈千扬闻言略略笑了,眼里的情欲色彩不见半分减弱,却又添了想要征服的狂意,他伸手扯落秦休束发的发带,看秦休黑发散落在身上、池沿上,形成黑与白的极致对比。而秦休脸上异样的红潮,微张的唇,布满吻痕的身子,在透明水中若隐若现的腰线,甚至于因昏沉脆弱而布满迷蒙色彩的眼,全都散发着一种致命的诱惑,诱使人想要更残忍地去侵占,更彻底地拥有,想要在他身上烙上更多属于自己的痕迹。
  沈千扬拥着秦休,感觉怀抱里这人的温暖柔软,心里有种难以言语的满足感,但却忍不住想要看看,他能够把这人逼到什么境地。
  "你既然这么说,我便遂你一次心愿,让你自己也看清楚,即便不用药,你这副身子又能撑多久!"
  沈千扬话音才落,秦休便觉自己腰被托高来,腿也被大大打开,心里刚觉不妙,身下□已被探入一根手指。没有昨日的粗暴疯狂,而是缓缓推进,一面往里一面挑逗着脆弱的内壁。
  秦休昨日身下就受了伤,一天时间根本不足以痊愈,沈千扬动作再轻,却还是疼得厉害,被侵入的异样感也只能让他抗拒多过享受。眉头拧起大大的结,秦休冷冷笑着,这样的疼痛再好不过,可以时刻提醒着他清醒。
  "别得意得太早。"
  沈千扬看见他面上笑容,却少见没有发怒,反倒是再次封住他的唇,手指从后穴里撤了出来,抚上他身前疲软的欲望,有技巧地抚弄起来。
  男人最脆弱的地方掌握在别人手中,随着沈千扬动作,秦休渐渐有了反应,腿间欲望也开始抬头,无尽的羞耻不甘中,他觉得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慢慢从小腹升起,明明是痛苦,却又在痛苦中掺了无尽诱惑,诱使人想要得更多。
  在唇上索取流连的嘴终于移开来,秦休冲出口的却是一阵粗重的喘息。
  "现在又如何?"
  沈千扬恶劣的话语从耳畔传来,云里雾里的不真实,秦休微弱地喊道。
  "沈千扬……你……住手……"
  断断续续的话语,其间夹杂的呻吟,让这话听来颇有些言不由衷。
  秦休背脊绷得死紧,整个人在极致的痛苦与美妙间来回,理智与身体的拉锯战,最是难以平衡。彼此都想压倒对方,对彼此都被对方压制。
  见秦休仍在挣扎,沈千扬手上动作益发加快了来,另一只手更乘隙转到秦休身后,借了水的推力将手指再度推入,缓缓地抽动,手指被紧紧吸附的感觉让沈千扬眼底的危险更浓,沈千扬觉得自己身体里极度膨胀的欲望一时间也难以忍受。
  看着意识渐渐迷离的秦休,感觉到手下的欲望已经膨胀到极限,顶端更溢出透明的液体,听秦休口中不断溢出破碎的呻吟声,沈千扬挑眉笑了来,撤回包裹住对方欲望的手,抽回手指,将秦休腰抬高,修长的双腿分得刚开,猛地一挺腰,将自己埋入对方体内。
  先是被充满的难耐疼痛,秦休闷哼一声,再觉体内滚烫的欲望一点点缓缓抽出来,内壁被摩挲的感觉在此时此刻,除了难耐的疼痛,居然还有些快意的酥麻,以及不舍……
  然而昏沉的头脑尚来不及这些感觉分辨清楚,下一轮的侵占又到来,沈千扬托高他的腰,深深地刺入。
  每一次都是极深地进入,再浅浅地退出,随这动作,秦休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在这些痛苦与快乐间不断沉浮,想要抗拒,却无能为力。
  身体上极端的享受与沉沦,心里的抗拒与自我厌弃,同残余却不足以掌控大局的一点理智纠缠起来。
  受尽折磨。
  也享尽欢愉。
  到最后,随着沈千扬霸道的索取,他竟是攀了对方身子索求。
  理智浮于九霄云端之上,疯狂的掠夺与被掠夺之后,沈千扬将自己深埋对方体内,一身低吟,秦休觉得内壁快被宣泄出的热流烫伤,随即,自己高涨的欲望也一并泻出。
  疲倦的身子经不起再多的索求,秦休闭了眼去,在不甘与自我毁弃中将自己陷入无尽黑暗。

  第二十章

  无尽的黑暗。
  有水滴声点点回响的长廊。
  盎长潮湿,没有尽头,没有光亮。
  秦休觉得自己就在这长廊里麻木地走着,头很沉,全身如坠冰窖般寒冷,喉咙里干得像要冒火一样,手脚发软使不出一点气力。
  "少游……"
  "爹……"
  "孽徒……"
  "秦大夫……"
  ……
  很多人的脸从长廊两边一晃而过,小痕的、墨涵的、师傅的……那些模糊了的称谓,模糊了的面孔再次出现,或笑或怒或包容,以一种他快要遗忘的熟悉姿态蛊惑着他。
  混沌里伸了手出去,全都想要抓住,却猛然抓了个空。
  所有想要珍惜想要眷念的东西一瞬间消失无踪,黑暗里一点亮光燃起,略低的声音带了无尽的仇恨冷酷叫他过往的名字。
  "慕少游。"
  亮光里显现出来的,是沈千扬的脸,明晰的五官,冰寒的眼。
  轰地一声,心底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虚幻的种种皆已散去。
  感觉有谁拿了湿巾子慢慢擦拭他额头,秦休缓缓睁开眼来,看到的是江南姑娘小沅秀丽的脸庞。视线再往后移,跃入眼帘的,则是神色阴寒的沈千扬。
  将视线从沈千扬身上撤回来,再度看向面前的小沅,秦休问道:"小沅,你怎么在这?"
  而这一开口,秦休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嗓子眼里像火烧一样,辣辣地疼。明明是盛夏酷暑天,他却觉得冷,寒气嗖嗖地直往骨头缝里侵。一背的冷汗,连带着身子也软得不像话,手指随意抬一下都显得费力万分。
  就像是被人拆了全身骨节,挨着敲打过一遍以后,再重新拼起来。
  这感觉,像是发了烧。
  从身上的不适,联想到昨日里那场近乎疯狂的欢爱,秦休脸色瞬间青了下来。
  男子间的情事,处理不当本就容易生病,他身上带着伤,昨天一整天又是滴水未沾,再加上沈千扬的不知餍足……会病是太正常的事。
  只是这一病,他就更处于劣势。
  拖一副病怏怏的身子,只怕更被沈千扬欺压得厉害。
  而且让小痕看了他这副样子,该如何解释?
  那孩子小事上精明得厉害……
  想着秦痕,秦休才稍稍自沉思中回神,却见床边的小沅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似完全没将他刚才的问话听进去。于是他又问了一遍:"小沅,你怎么会在这里,小痕呢?"
  既然沈千扬已答应将小痕送回青阳谷,那么小沅这姑娘也该在那边照顾小痕才是,怎么会出现在这。
  可平日里模样挺精明的小姑娘还是一头雾水状。
  秦休纳闷了下,突然想起,他脸上的易容已经被沈千扬洗掉,小沅哪里还认得他?不由牵牵嘴角,扯出个满是无奈的笑。
  "出去!"
  房里神色阴寒的沈千扬突然开了口,小沅闻言赶紧起身,端了水盆行个李就转身出去,还顺手关了房间门。
  眼见小沅姑娘端了水盆溜得比兔子还快,而面前沈千扬却跟黑面修罗般的压了过来。秦休眨眨疲倦的眼,向沈千扬索取他想要的答案。
  "小痕是在青阳谷吗?"
  沈千扬冷声答道,"在,我另外派了人照顾他。怎么,现在还想要见他吗?"
  "不用。"
  秦休声音里透着颓意。
  沈千扬明显是故意的,自己这副模样,见了小痕,又该如何解释?
  不如不见。
  就称了沈千扬的心意。
  闭眼还想再睡,沈千扬却走到床边来,端起桌案上的药,伸手将秦休从被窝里拉起来。
  "把药喝了,别整日仗着病装死。"
  "沈教主这话说得可笑了……我就算病着,你折磨起来只怕更痛快,我装不装死又有什么关系……"
  秦休看着沈千扬手中的药汤,故意冷嘲热讽回去,就希望沈大教主一怒之下砸了药碗扬长而去。
  这东西多半出自唐秋之手,他宁肯不喝。
  而沈千扬却没如他意,脸上神色倒是阴晴不定,却始终没有砸碗,而是眯了眼威胁道:"你要不喝,我不介意亲手替你灌下去。"
  "……"
  眼看沈千扬真伸手来,欲扣了他下巴强灌药,秦休只得伸出手去,"我自己喝。"
  将药接过手闻了闻,没觉出什么异样,秦休心一横将那碗药喝了下去。
  真要有问题,等自己好了再配上几剂药喝。
  总不能真栽唐秋这人手里。
  喝完药,秦休躺下身去,见沈千扬坐在床边不走,便将身子往床内侧挪了挪。未料沈千扬因他这个动作,眼底不快顿时加重了些,抬了手指在秦休脸上轻轻摩挲,冷冷道:"现在才知道怕我?是不是迟了!"
  "呵……"虽然头疼欲裂,身子乏软无力,但听见这句话,秦休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沈教主不会连厌恶和怕都分不清吧?"
  "惹怒我对你没有好处。"
  眼底瞬间浮了层暗色,沈千扬带了薄茧的手指落在秦休唇上,略薄的唇失了血色,显得脆弱无比,却依旧诱人。让人忍不住想再品尝一番,更想借此封住这人的口,让他说不出那些能让他轻易动怒的话来。而手下肌肤过高的热度,又让他心里多少生起些不舍。只是嘴里的话依旧无情。
  "昨晚你那么快就晕过去了,我还没尽兴,并不介意现在再来几次。"沈千扬一面说着话,一面俯身下去,手指卷了秦休一束头发轻轻拽着,湿热的气息缓缓喷在秦休耳后,说话的语调更是低沉,"听说,发烧的人那个地方也比平时热几分,必定销魂得紧……"
  ……
  秦休脸色惨白,昨日臣服在身体欲念之下本就觉不甘,如今再被沈千扬以这般口吻提起,就更感屈辱。他青山碧水似的眼里亮光激起,长眉紧拧,冷冷回道:"我现在这样子,沈教主要不介意,尽管再要几次……我保证,过会在这床上的,一定是具死尸。"
  "你!"
  不知哪句话触到沈千扬的逆鳞,刚才还耐着性子只在言语上折磨他的人突然动了怒,一把揪住秦休衣领将他提起来,嘴里的话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尽是森寒。
  "别用死威胁我,你若敢死,我便送你儿子下去陪葬。"
  脖子被勒得踹不过起来,秦休费力地抬起手,想打开沈千扬揪住他衣领的手,无奈全身酸软,这几下打下去,全然不见效。只得自嘲地笑道:"沈教主你太不了解我,我这人……比你想象中的怕死。"
  "怕死?哈哈,怕死的人敢再三算计我,怕死的人可以服毒拒绝我?"看秦休实在是难受,沈千扬终于松开手,但脸色仍不见缓和,"不管你耍多少花样,慕少游我告诉你,你别想再逃。"
  不论任何手段任何方式,他不允许这人再逃掉,多年刻骨铭心的恨终于找到溯源,试问,他怎么能容忍这人轻易地逃开。
  不可以!哪怕是死,也不许这人再逃离半步。
  就算是毁掉,也得由他亲手来毁,不可假手于人。
  "我说过,你恨我,我就把你锁在身边一辈子,爱也罢恨也罢,就算是永不超生,你也得同我绑一起。"
  身体上的不适,心里的疲倦,全都让秦休感到困乏。
  如沈千扬这般足以毁天灭地的仇恨,全要他来承受……他承受不起。
  所以想要躲开。
  轻轻笑了来,笑容里满是无奈,心头更如压了巨石般沉重,"你恨的是慕少游……都说身前种种隔世抛,慕少游早就已经死了。如今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个叫秦休的废人,你何必非要纠缠不清,不如放大家解脱。"
  沈千扬闻言笑了来,逆了光的身影,深邃的五官全都显出刀锋的犀利,笑声在暗色中透出违和的痛意。
  "你想要解脱?哈哈哈哈……怎么可能!我这一辈子,纵然负尽天下人,也从未负过你慕少游。所以,天下人伤我杀我都无所谓,但你不行。可是,这辈子偏偏就伤我最深,试问,你有什么资格要我放手?"
  秦休所有的话都被这笑堵在胸口。
  昨日因今日果……
  的确,当年是他引无垢山庄与六大门派围剿赤峰教,也是他下药放倒教中所有人,更是他亲手震伤沈千扬,毁其十二经脉,让赤峰教折翼十年。
  细算起来,他真没有要沈千扬放手的资格。
  而且,早清楚这人的固执决绝,容不下别人背叛……他刚刚真是着了魔,才会想希望沈千扬放手……一时的魔障过去,现在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
  再多的恨意,哪怕再承受不住,哪怕粉身碎骨,他也得担下。
  前所未有的倦意席卷心头,秦休闭上眼睛,将脸转向一边,不再看沈千扬。
  "我困了,沈教主现在若不想同我计较的话,请先出去。"

  第二十一章

  秦休身上多是皮肉伤,沈千扬难得仁慈放了他几天安稳,又有小沅每日熬了药炖了粥替他补着,这烧一退,再养上两三日,身子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这几天,他也向小沅问了些秦痕的事,知道小沅过来时沈千扬已命人将秦痕送回青阳谷,更另派了人照顾他,心里多少也就宽慰些。
  只是,在秦痕这边稍稍安下心来,他又得在别的地方担忧。
  前几日他病得昏昏沉沉的,或许是怕真把他折磨死了,沈千扬并未向他索欢。但两日身体好转,沈千扬又一心想折辱他,这关……只怕再躲不过去。
  他对于□一事本就淡薄,男男间的欢爱,何况是与沈千扬……说不抗拒是不可能的,单单被沈千扬拥住时对方灼热的温度,和那墨色瞳仁中一寸寸扫过他肌肤,似要刻入他骨髓的凌厉光芒,全都让他从心底抗拒。
  以及不愿被对方察觉的战栗退缩。
  在这件事情上,他完全处于劣势。
  如果硬要说还有什么可以由他掌控的话,不过是自己的心意与坚持罢了。
  连身体都会因欲念而臣服于对方……根本不管这是不是他所希翼的,人有时候竟与动物无二。
  啪得一声脆响,秦休将手里的树枝捏断来,然后手一松,断枝坠坠落入他脚下草丛中,再无踪迹。
  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要他就这么被沈千扬困住一辈子,绝不可能。
  他只要将墨莲拿到手,再把小痕送到药王谷,沈千扬就没办法再威胁他。而到时候,即使逃不掉,宁愿玉碎……
  ……
  四周寂静无声,秦休抬了眼,静静看向远方,日渐偏西,如火艳色将天际残云染得绯红。
  残阳如血。
  明明是极艳丽的景致,可秦休却不喜欢。
  这种极致的艳丽,似有毁灭人的能耐,一如沈千扬的爱恨,过度强烈,让人承受不起。微皱了眉来,秦休俊秀的五官镀了层柔光,清透的眼也因这漫天彤云染了些丽色。他站起身,拍拍粘在身上的草叶,准备回房去。
  但一个转身,脚下步子还没站稳,整个人就撞进个坚硬的怀抱,一双手也轻车熟路地滑到他腰际。
  ……
  秦休于心惊中抬起头来,视线恰好撞进沈千扬眼底,深邃的眼中墨色沉郁,似要将周围的一切都溶进去。
  沈千扬的唇抿成一条线,隐隐现出些残酷的冷意,落在秦休腰间的手隔了衣料,不急不慢地揉着,力道很轻,却带足了□的味道,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秦休觉得背脊一阵阵发寒,想要躲开,但脚下步子只动了动,又强逼着自己忍下来。前两次的教训已经足够让他知道,沈千扬这人,他越是挣扎反抗,倒越激起他的兴趣,倒不如先忍一忍,逞一时之气只会是他自己吃亏。
  秦休的识时务,让沈千扬很受用,他笑了笑,低声道:"只剩下七天。"
  "是啊,还有七天。"
  他和秦休约定的时间,还有七天。
  七天之后,他留在沈千扬身上的伤可以消去,小痕可以治好心疾离开赤峰教。
  都是一个了结。
  而他自己,却不知前路如何。
  但无论如何,不会是现在这样被彻头彻尾地压制。
  "你说,到时候……我应该怎么处置你?"
  在腰上作恶的手稍稍下移,滑到秦休臀上,重重一压,将秦休人带向自己。沈千扬将秦休困在自己怀中,笑着深深看进秦休那双眼里,似要就此沉醉在那片动人的烟光水色里。
  但是,秦休看得清楚,那墨色的眼瞳中,是比谁都清醒的恨意。
  "挑断手筋封住记忆,让你这双手再无法用药,留在我身边做一辈子废人,怎么样?"
  秦休抬眼瞥了眼沈千扬,轻轻笑了笑,答道:"难道,我还该对你说乐意之至吗?"
  一根手指压在唇间,阻住秦休剩下的话语,沈千扬略低头,将一个吻印在他眉心,动作温柔缠绵,同他往日的强硬相比有着天壤之别。
  "少游,其实我舍不得。但是,是你逼我对你舍得。"
  种种手段,当初何尝舍得用在这人身上。
  但再三呵护视若珍宝又如何,这人一再负他,只因为一个肖墨涵。
  他沈千扬素来自认不输任何人,却在慕少游身上一再碰壁,更因心软疏忽一败涂地。这般奇耻大辱,他如何忍得下。
  然而更多的恨,却是因为不甘。
  他对肖墨涵的妒恨,强烈到自己都厌弃,他从未想过,以自己的骄傲,会有一天忌妒某个人到如斯地步。
  映在眉心的吻往下移去,如轻羽般从鼻尖扫过,最后触到稍薄的唇,温柔地将两瓣唇瓣吮住,眼睛不漏掉那人一瞬间轻颤不已的羽睫。
  他要看的,就是这人的脆弱痛苦。
  他从不许任何人负他,慕少游也不例外。既然以真心换真意不可能,那便由自己亲手来毁,得不到爱,恨也可以。
  吻渐渐加深去,沈千扬撬开秦休牙关,热切地追逐口腔里的柔舌,缠住,不允许它退缩。手臂霸道地锁住对方,两人间越贴越紧,彼此的气息绕在一起无法分辨,但仍嫌不够……那份贪念,让他只想要将这人溶进骨血,再不放开。
  感到身体里一股火热燃起,下腹肿胀不已,沈千扬扣住秦休后脑紧紧吻住他,贪婪地汲取对方口中的甜蜜,却发觉,远远不够。身体里的火热,让他此刻就把这人压在地上,将自己深埋入他体内,一遍遍索求,直到他全身都烙上自己的印记。
  痛苦和欢愉,全都得由他来给,不许留下任何人的痕迹。
  从身体到心,哪怕用仇恨来铭刻也可以。
  "咳咳……"
  正吻得难分难解,沈千扬几乎就要依着自己的心意将这人压倒在地上肆意而为,但突然响起的两声轻咳将他的理智拉回。
  也让嗅到危险的秦休猛地自他臂弯中挣出来。
  怀里空了人,刹那的虚无让沈千扬眼中温度骤然冰寒。他警告式地扫了眼秦休,伸手将对方扣回怀中,这次将视线投向两个不速之客。
  "唐秋,严老爷子,你们来有什么事?"
  被突然打断了好事,沈千扬的口吻绝对算不得好。而秦休才放下的心又提起来,转身看到来的两个人。
  前面一人容颜清雅,白衣飘逸如仙,正是唐秋。而后面一人,是个清癯消瘦的老头,花白头发瘦长脸,人很精神。
  正是严守。
  当年和慕少游事事不对盘的严守。
  "千扬,你看看这个。"
  在沈千扬面前,唐秋连看也没看秦休一眼,径自从袖中掏出一张帖子,递给沈千扬。
  沈千扬并未接过手,一双如狼般犀利的眼淡淡扫过严守。
  严老爷子的注意力全都落在秦休身上,视线更是牢牢锁住秦休不肯挪开。
  沈千扬抬了抬眉,问道:"严老爷子,你有什么事吗?"
  然而他话才问出口,严守竟一掀袍角,噗通一声朝他跪下。
  严守这一跪,沈千扬脸色登时难看起来。
  秦休也知不妙。
  要知道,严守是沈千扬父亲的结拜兄弟,一直随沈千扬父亲出生入死,后又辅佐沈千扬,更执掌赤峰教刑堂数年。他于沈千扬,是下属,更是长辈。他这一跪,要做什么,在场几人都是人精,大概都猜出来了。
  严守与慕少游一直有嫌隙,而慕少游当年背叛赤峰教,重伤沈千扬,严守更是恨他入骨,意欲除之而后快。
  今日乍见仇人,这忠心的严老爷子怎么可能放过对方。
  果然,听严守一字一顿重重说道:"属下恳请教主,将叛贼慕少游交给在下发落。我要开刑坛,挑这叛贼手脚经脉,三刀六洞,以他的血祭奠当年赤峰教亡魂。"

  第二十二章

  果然,听严守一字一顿重重说道:"属下恳请教主,将叛贼慕少游交给在下发落。我要开刑坛,挑这叛贼手脚经脉,三刀六洞,以他的血祭奠当年赤峰教亡魂。"
  严守话一出,沈千扬脸色立马沉下来。
  "严老爷子!"
  秦休感觉沈千扬扣住他手臂的力道加重了些,竟捏得他手臂发疼。
  他很了解沈千扬,这人就算要折磨他,也得由自己亲手来,不会假手他人。这是沈千扬的恨,也是对他的执念。
  躲不开逃不掉,如网盘缠。
  但眼下,这个'他人'换作严守,沈千扬又当如何?
  沈千扬折翼十年,严守一直不离不弃相随左右,这赤峰教大半天下,也少不了严老爷子的血汗辛劳。沈千扬为人再张狂手段再阴狠,却是识才重才知恩遇之人,他对严守,一向是尊敬礼遇。
  严守要以他的血祭奠当年赤峰教亡魂,沈千扬是应与不应,都是麻烦。
  秦休思量间,只听头顶沈千扬道:"严老爷子起身,你的要求,我没办法答应。"
  沈千扬发了话,严守却如石像般跪在地上,不肯挪动分毫,僵直的背脊昭示着这老头子态度的强硬。他抬头直视沈千扬的眼,目光如炽,不肯退缩分毫,"属下以赤峰教刑堂堂主身份,恳请教主,将叛贼慕少游交于在下发落。"
  严守的不肯罢休在预料之中,这老爷子的固执和硬脾气,赤峰教的人都不陌生。
  可虽是预料之中,沈千扬仍是蹙眉,他抬眼扫了眼旁边静默伫立的唐秋,吩咐道:"唐秋,扶严老爷子起身。"
  唐秋本是略垂了头站在一旁静观事态,眼下被沈千扬叫到,也就无法再安然作壁上观,只得走到严守身边,弯下身子要将严守扶起。
  可严守年纪虽大,一身功夫却极深,使了千斤坠牢牢定住身子,唐秋根本无法撼动他分毫。
  严守眼中锐利的光芒更刺向沈千扬身旁的秦休,在沈千扬握着秦休手臂的手上巡回再三,眼里随即闪现的,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痛心。
  "千扬,你已错过一次,还要再错吗!"心中痛恨之至,严守终于不再以属下自称,而端起长辈的身份。他抬手指向秦休,恨恨道:"这个人狼子野心,背叛赤峰教,害教中无数弟子身亡,害你重伤,更使赤峰教多年经营毁于一旦,你理当除他而后快,可时至今日,你居然还对他心软,你问问你自己,可对得起你底下的父亲,还有忠心跟随你的兄弟!"
  严守一番话说得动情,眼里微微有泪光,花白头发,满脸皱纹,消瘦的身躯,整个人跪在那里,似一时间老了几岁。这一刻,严守不再是赤峰教精明强硬的刑堂堂主,而是个悔恨当年的老人,这与他昔日的精干形成鲜明对比,但也更加彰显出,他对秦休痛恨与对沈千扬不知悔改的痛心。
  唐秋扶住严守的手臂松了来,转过身,看着沈千扬,犹豫了好一阵,才迟疑着开口,"千扬,我觉得严老爷子的话不无道理……"
  对于沈千扬的决定,唐秋一贯是无条件支持,从未反驳过,今日见他也站在自己对面,沈千扬一时稍怔,但随即心里却升起些怒气。
  "不用说了!"
  扣住秦休手臂的力道愈发加大,疼得秦休咬紧唇,额上也渗出细密汗珠。
  却他不能开口说话,也不能出声。
  在这个地方,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身份太为尴尬,说多错多,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沉默。
  ……
  不尽的僵持与沉默。
  夕阳一路下坠,半轮血红已经落到地平线以下,天色稍暗了些,那种艳丽的红色却不见消减,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四周草丛里蝉鸣不断,一阵一阵啾啾鸣响,使得这压抑血红下的天地更为窒闷。
  最终,是跪在地上的严守打破了沉默,"千扬,把慕少游……"
  严守话一出口,便被沈千扬截住,沈千扬把秦休向自己拽近了些,"严老爷子勿要为难我。我还是那句话,这个人,我不能交给你。"缓了缓,他又道:"但我保证,他在我手里,会比交给你,痛苦一百倍。"
  这番话,是说给严守听的,也是说给秦休听的。
  话说完,沈千扬拉着秦休,转身离开,将一个决绝的背影留给唐秋和严守。
  严守看着两人渐远的身影,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痛心疾首地喊道:"教主一日不允属下所求,属下便长跪不起。"
  沈千扬脚下步子一滞,修长的身影一时间顿住,但秦休明显地感觉到,他在生气,怒意一点点自他身上散发出来,在渐渐沉下去的天色里,显得更具威慑力。
  "那严老爷子就跪着吧!唐秋,你随我来。"
  唐秋看着两人渐行渐远,慢慢掩进溶溶夜色中的背影,牙关咬得死紧,一点腥甜从嘴角漫起,瞬间染满整个口腔,清雅的面容被残阳的血色一照,竟现出些狰狞的神色。
  沈千扬对慕少游的恨,说得越多,看得越多,他就越心寒。
  因得不到回应的爱和绝望生出来的恨,能有多彻骨?就算被背叛,又能记住多久?
  这些日子的冷眼旁观,他只看到沈千扬的一再心软。
  慕少游中毒吐血,他看到的,是沈千扬不舍。
  慕少游昏迷不醒、高烧病弱的时候,他看到的,也不是沈千扬对这人的恨,而是沈千扬对失去这人的恐惧。
  这样微不足道的恨,在将他一心想要的人掌控在手之后,能持续多久?
  或许,只因为慕少游一次示弱或一句谎言,就会脆弱到不堪一击。
  嘴角扯出一个略弯的弧度,唐秋缓缓道:"严老爷子,夏夜露重,千扬一意孤行,你糟蹋自己的身子也无济于事,还是起身吧。"
  严守仍跪在地上,不肯挪动分毫。
  "我有分寸。教主叫你,唐堂主还是快进去吧!"
  唐秋无声嗤笑,也提步随沈千扬而去。
  天色益发黯沉,房里已早早盏了灯,透明灯罩笼住一团跳跃烛火。
  一者想困,一者想逃,巧合如屋中两人的心思。
  沈千扬紧紧拥着秦休,不愿放手,一个灼热的吻烫在秦休细腻的颈后肌肤上,恶意地吮吸啃噬,故意在上面印上鲜艳的印记。
  "我不把你交给严老爷子,你很得意吗?"
  秦休闻言不由失笑,不落到严守手里,不必在赤峰教那暗无天日永远透着血腥气息的刑堂里把数百种刑具一一体验,他自然是松了口气。
  但这和得意有什么关系。
  "你自己不也说了,我落在你手里,会比落在严守手里痛苦百倍?我为什么要得意?"
  落在颈后的吻突然失了温柔,作恶的唇色换做利齿,不轻不重地咬住一小块肌肤。
  沈千扬心里是蓄了火气的,他一向不喜欢别人逼他,可眼下逼他的人确是严守,这让他心里的火气蓄得就更足了些。
  然而刚才用来阻拒严守的话,全都是真,但又在那真切里,藏了一丝不忍。
  他发现自己都无法饶恕自己,在被慕少游背叛得如此彻底伤得如此深之后,心里居然还会对这人有一丝不忍。不忍昔日视若珍宝的这人,被那些残酷的刑罚一一折磨。
  虽然他也在给与这人折磨,但却有不舍,这是多么矛盾而可笑的事。
  对这种矛盾与可笑的行为,可以用作解释的,只有一个……这个人是他的,除了自己,不允许别人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惟一的解释,用来说服他人与自己的解释。
  勒住秦休腰的手臂有若鉄牢,惩戒式的吻终于结束,门外的叩门声适时地响起,唐秋的声音随即传来。
  "千扬,我来了。"
  "进来。"
  听闻唐秋的声音,秦休想要从沈千扬怀中挣出来,却被重重按回去,就这么坐在他怀中。秦休心里愁得都想挖个洞把自己藏起来,这副模样出现在唐秋面前,他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他现在已经被沈千扬折磨得焦头烂额,实在是没有能力也没有心力再去招惹一个敌手。即便已经招惹,也不想激得对方想立刻就来杀掉他。
  几番挣扎仍旧无效,沈千扬落在耳边的身音却低哑许多,"你再这么动下去,我可以不用见唐秋了。"
  "……"
  秦休绝不是脸皮薄的人,相反,平日里他脸皮厚得惊人。秦痕欺负起肖陵那恶形恶状的无赖模样,多半是学了他。但此刻因这句话,以及两人的姿势,和因这姿势而隐约感受到的抵在腿间略有抬头倾向的某物,秦休脸不可抑制地红了起来。
  脸红之外,还有些隐约的怕惧,今日难道真躲不掉……
  而沈千扬看见他转红的脸色,和光影里略垂的眼,便觉得下腹一阵肿胀,幸好此刻唐秋已进屋来,才让沈千扬将不断升起的邪念压下去。
  唐秋站在屋中,看着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眼底坠了厚厚一层暗色,手在袖子下搅得变了形,却是清浅一笑,将另一只手里的帖子递给沈千扬。
  笑容里看不出半分破绽。
  "千扬,你看看这帖子。"
  沈千扬伸手将帖子接过,翻开来一看。
  秦休人在他怀中,眼角余光随意一扫,便扫到帖子底下的名字,整个人顿时一怔,视线也胶着在上面,移不开分毫。
  竟是战帖。

  第二十三章

  沈千扬伸手将帖子接过,翻开来一看。
  秦休人在他怀中,眼角余光随意一扫,便扫到帖子底下的名字,整个人顿时一怔,视线也胶着在上面,移不开分毫。
  竟是战帖。
  帖子上内容不多,只有四五行字,秦休随意一扫就已扫完。
  但引他注意的,却是帖子上的落款,以及跟在落款后的一个小小印记。
  下战帖的人,居然是独孤行。
  肖陵的师父,刀狂独孤行。
  而那落款之后的印记,则是个朱红半圆,圆中是个龙飞凤舞的小篆,隐约可以看出是个莫字。更让秦休惊讶的是,这帖子上的字迹,他万分熟悉。
  挺瘦秀润,遒丽但不失锋锐。
  这样的字迹,他当初看得太多太多。
  幼时初学字,大他数岁的师兄,握了他的手,一笔笔写就的,便是这样的字体。纵然世事变幻白云苍狗,一晃近十年,他从未回过药王谷,但这些旧时记忆,怎能淡去?
  不自觉视线已在帖子上粘得太久,人也出神出得太久,待惊觉失态时,沈千扬扣在他腰上的手已骤然收紧,深若寒潭的眼里满是不悦,浓郁的墨色里夹杂着怒意与妒恨,如排山倒海般扑涌向他。
  "你在想什么?"
  低沉的音调,森寒的语气,沈千扬自己也不明白,心头那种如野兽在撕咬啃噬的痛楚到底该怎么平息……
  将怀中这人揉进骨血,是否可以?
  秦休的失神太过明显。
  原先抱着秦休时,秦休虽是不断挣扎,但将修长柔软而不失韧性的身躯锁在怀里的温暖感,让他觉得,心里数十年的空虚仇恨,似有一瞬间的消淡。但随这帖子打开,怀中人陡然僵直的身子和脸色迷惘追忆的表情,让他觉得……心里的恨又深了些,那种纵然坠入地狱也要拉这人同行的疯狂,又瞬间升起。
  独孤行是肖陵的师父,与肖家渊源定然不浅。秦休一见这帖子就这边失魂落魄的模样,除了肖墨涵,他还能是想到了谁?!
  又或者,他以为独孤行的出现,可以让他脱离自己的掌控?
  绝不可能。
  恍惚中想起幼年时相关种种,秦休丝毫不觉自己已触到沈千扬逆鳞,骤然被人从旧时温暖的记忆中惊起,腰上近乎凌虐的疼痛让他不由自主狠推开沈千扬的手臂,而这动作,却让对方的眼神更加森寒,眼底寒光寸寸如刀锋,似要将他割得体无完肤。
  "千扬,独孤行约战的事情,你怎么看?"
  将两人间的波涛暗涌尽收眼底,唐秋嘴角噙了丝冷冷的笑,适时出声打断两人间的视线交缠。
  沈千扬压抑着心底一潮一潮不断涌起的,近乎疯狂的想捏碎怀中人的暴虐感,将注意力勉强转回唐秋身上,冷声答道:"就依他的条件,有何不可?失了无垢山庄,中原武林又将刀狂推出来了吗?难道,我还会怕了独孤行不成!"
  独孤行,被尊为刀狂,一生醉心武学。他少时出身寒微默默无闻,三十岁时却横空出世,仅凭一把碧暝连挑江湖数十门派,身经百战,无一败绩。此人刀法虽精湛,人却过度狂妄,数百场争战为他筑起刀狂的无上威名,却也为他树下累累强敌。
  后来独孤行约战无垢山庄庄主肖明堂,肖明堂虽是用刀的好手,但毕竟比不得独孤行,回风十六式才使了一半,手中兵刃就折于碧暝之下。但肖明堂心怀坦荡,并未因此对独孤行有任何不满,反倒真心结交这个朋友,更出面替他化解与江湖各派间的嫌隙。独孤行为人虽狂妄骄傲,对肖明堂却十分钦佩,称其刀招有尽仁心无敌。
  眼下,独孤行下战帖,邀沈千扬于九月十五一战,地点定在北疆和中原交界处的苍云雪山,贴中更言明,此次沈千扬若战败,便要放还肖明堂与柳随风,交还碧暝,更不准再派人追杀肖陵。而独孤行若败,便将一条性命交到沈千扬手上,生死无怨尤。
  这样的条件,沈千扬本没有答允的必要。
  独孤行在刀法上的修为,已至无上境界,他出道数十年来,从未有人在碧暝下出胜。沈千扬武艺虽精,炎焰掌霸道狠绝,但也未必是独孤行对手。
  而且,他身上旧伤也是一个隐患,就算秦休将他治好,也应多疗养一段时间,而不是贸贸然与独孤行这等高手争战比试。
  而且,沈千扬要是输掉比试,就得将肖明堂等人放回,这无疑为赤峰教再树劲敌。无垢山庄于中原武林的作用,并非它有多大势力多少能耐,而在于,他是中原武林的公正,失了它,中原武林掩在种种面具下的平衡,轻而易举就可打破。这对赤峰教吞并蚕食各大派,夺取各派手中地脉资源再有利不过。
  唐秋将局势看得分明,于公于私,他都不愿沈千扬接受这场挑战。
  "千扬,我认为你不必出战。只要你不答应,独孤行武功再高,也无法闯到赤峰教劫人。中原武林失了肖明堂,对我们再有利不过。而且,你身上的伤……也不宜出战。"
  沈千扬扬声笑道:"我既然敢应战,就从未想过要输。刀狂自出无败绩的神话,这么多年未有人打破,就由我来试一试。何况,我若拒了这挑战,未免让中原武林那群人看轻。"
  话虽这般说,其实沈千扬自己也明白,会应下独孤行的约战,多少有一些赌气的味道。到他这般年纪,以他这般个性,还会做这种毛头小伙子的莽撞事,多是因为秦休刚才的失神。
  而这样的清楚明白,仍然掩不住他的冲动。
  所有能维系慕少游和肖墨涵的牵连,他都想要斩断,不留一丝一毫,当着那人的面,狠狠斩断的冲动。
  近乎梦魇,无论对自己,还是对慕少游来说,都是。
  却无法压抑。
  知他素来不服输,唐秋也知劝他无用,便不再在此事上多言。但唐秋也不急着离开,而是犹豫考量了一阵,道:"千扬……严老爷子还在外面跪着,夜深露重,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沈千扬此刻心火正炽,闻言眼中森寒益发凝聚。
  他素来不喜欢人逼他。
  再看怀中秦休又有些失神的迹象,沈千扬心里一把燎原大火顿时烧得无边无际,恨不得此刻就把怀里人揉碎了来。
  他语气中明显带了怒意,"你去劝严老爷子回去,他若不肯,就让他跪!"
  "是。"
  唐秋跟随沈千扬多年,何曾见沈千扬这般喜怒形于色的模样,又何时见他对严守如此狠绝。原因为何,唐秋这般心思剔透的人,何尝猜不到?
  短短一个'是'字应来,牙关都恨得咬出了血,转身离开时,指甲更深深掐进肉里。
  这世上有慕少游一日,沈千扬的心思便一日受他影响。而赤峰教多年经营,想一统中原武林的心愿,最终也会因慕少游这个绊脚石受阻碍。
  这样的人,绝对留不得。
  自看到帖子后,秦休便是数次失神。
  他从不知道,师兄与独孤行会有牵连。他这个师兄心性淡薄,平日里虽对谁都是笑吟吟的,但除了师傅和他这个师弟,从未真正把谁放在心上。
  他也不愿多出药王谷。
  而且药王谷一贯远避世外,从不插手江湖争斗,就连当年派他往无垢山庄照顾肖墨涵,也只是因为师父欠了肖家一个人情,派他这个徒弟去还债罢了。
  现在,师兄怎肯执笔,替独孤行写这种战帖?而且……师兄还在最后留下他专用的印记,这是在暗示,还是别的什么?
  莫非师兄知道他在赤峰教……
  一个大胆的假设在脑子里成形,秦休觉得自己心怦怦直跳,几乎要从胸腔跳出来。
  激动之后,忽然又想起当年在药王谷,他跪在七杀阵外,师父看着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那一头白发在那年的月下,亮得灼伤他的眼。
  "我怎生收了你这么蠢的徒弟……好,你走吧!走之后,此生不得再踏入药王谷半步!"
  记忆中,师父当年的面容仍清晰无比,秦休顿觉胸口疼得厉害,像被人猛然揪住心里最软的地方,狠狠地拧了个转,一时间疼得他说不出话来。
  那种疼,甚至压过了沈千扬在腰上凌虐的手带来的疼痛。
  一个地方太疼,疼得太久,身子便会麻木,再也觉不出别的感觉。
  秦休正按着胸口觉得透不过气,身子却突然腾空来,待他反应过来,人已被沈千扬打横抱起,眼见着室里那张床离自己越来越近,秦休终于自过往记忆中将一点心思勉强挪回,人也慌了起来。
  他急忙道:"沈千扬,你放我下来……唔……"
  然而沈千扬丝毫不顾他的抗拒,猛将他压倒在床上,侵占意味十足的吻瞬间覆盖上来,堵住他的嘴。在身上重重拂过的手没有一丝犹豫,目标明确地移到他腰间,狠狠将腰带扯开来。
  "放了你几天,便把我们之间的约定忘得干干净净了吗?别忘了,你现在的一切,得由我说了算!"

  第二十四章

  然而沈千扬丝毫不顾他的抗拒,猛将他压倒在床上,侵占意味十足的吻瞬间覆盖上来,堵住他的嘴。在身上重重拂过的手没有一丝犹豫,目标明确地移到他腰间,狠狠将腰带扯开来。
  "放了你几天,便把我们之间的约定忘得干干净净了吗?别忘了,你现在的一切,得由我说了算!"
  人在怀中拥得再紧,心仍是在别的地方。
  那么,什么可以让他永远只看向自己?
  看着身下人因拼命挣扎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青山碧水般清透的一双眼里露出的慌乱,沈千扬狠狠地吮住秦休的唇,舌尖扫过薄薄的上唇,撬开牙关滑进口中,听着从对方口中溢出的极具诱惑的破碎音节,他疯狂地怀念起对方身体里的紧窒和温暖,也更怀念这人散着一头黑发,汗淋淋的身子因羞赧和快感泛起粉色,眼里迷着艳丽媚色,在他身下不断呻吟喘息的模样。
  心里多少有些快意。
  毕竟,这人意乱情迷时的模样,只有他看得见。
  几番挣扎,秦休的衣襟已被扯开来,张了嘴微微喘息,圆润的肩头,洁白的胸膛,黑发洒落其上,无一不是美景。
  两人紧贴的身子,相互摩擦的下体,让沈千扬瞬间欲火更炽,一双手重重揉着秦休的腰,牙齿恶意地咬上对方浑圆的肩头,细细吻过唇下每一寸肌肤。感觉到放在他胸膛上的手正拼命推拒,沈千扬伸手扣住那双手腕,压在头顶。将吻落在秦休纤细的锁骨上,舌尖沿着锁骨的痕迹缓缓描绘,将湿意一路带往胸前粉色茱萸。
  似刻意要看尽这人动情的诱人模样,在胸前挑逗的唇轻轻含住那脆弱的小小凸起,舌尖在顶端扫过,然后重重一吮。秦休猛然间倒抽口气,却恰好对上沈千扬带笑的眼眸,他脸顿似乎似火烧似的,更难堪地把脸别在一边。
  "沈千扬……你就是个禽兽。"
  "我从没说过我不是。"
  沈千扬恶狠狠地答道,不肯放松在秦休身体上的折磨。
  在他怀中也敢想着别人……不给他点惩戒,便不知天高地厚。
  然而……惩戒的后果,却是挑起无边大火。
  对这人的渴望已经深入骨髓,仅仅是亲吻,就让沈千扬觉得下腹要爆裂开来,灼热肿胀的欲望紧贴着秦休腿根,就待一举而入,品尝着对方的美妙。沈千扬手掌过处,将秦休一身衣衫剥得零零落落,剩下少许已不足蔽体,还添了种若隐若现的诱惑感,摧残着沈千扬的理智。
  欲望在身体里不断叫嚣,沈千扬却强忍着冲动,将手指移到秦休腿间,在对方防备的目光中,覆上对方的欲望根源,在顶端重重一掐,感觉到对方身子猛烈一震,顿时勾唇笑了来,附在秦休耳边低声道:"现在你就好好感受下,我这禽兽对你做的事。"
  一面将热气缓缓吹入秦休耳廓,好心情地看着对方耳朵瞬间红透来,几根手指也钻入裤子底下,技巧性地套弄起对方的欲望。
  随沈千扬的动作,秦休体内的欲火也被点燃来,困在沈千扬手中的东西略有抬头,迎上沈千扬深邃的目光,他尴尬地别过脸,不愿让脸上的绯色被人发现,更紧紧咬住下唇,不肯泄露一点点动情的声音,他再倔强再强忍,可眼神却骗不了人,微有水光的眸子,眼角晕着勾人的媚意,无一不是动情的标志。
  心里生出个邪恶的念头,沈千扬故意停住手,看着对方脸上骤然出现失落惘然,赶紧又垂眼欲掩盖的模样,不知怎么,竟觉得可爱万分,心里的戾气也淡了些。便笑着将那人带起身,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腰带上,"帮我把衣服脱掉。"
  骤然被人从极乐的顶端拽回,下身肿胀异样,想要纾解却无法解脱,连带着脑子也昏了些,乍听沈千扬的话,秦休登时愣了来。
  沈千扬却邪邪笑着,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要你,替我把衣服脱掉。"
  终于将那句话消化,秦休重重甩开沈千扬的手,血气直冲头顶,因情动而飞红的脸色此刻更加绯艳。
  "你妄想!要上就上,何必使那么多花样!"
  沈千扬看他这副模样,恨不得即刻就把他压倒,却偏偏想看他更生气更窘迫的样子。他把秦休的手拉回来压在自己衣襟处,眼更带笑瞥过秦休腿间也昂扬开来的欲望,低身咬住秦休耳垂,"你现在有拒绝的权利吗?而且,你不也很想要。"
  秦休脑子里轰地一声,脸上血色褪了一半,连带身体里的欲望也消减下去不少。
  人果然与禽兽无异,心里再抗拒,身体却还是无比诚实,轻易就臣服于欲望之下。
  被沈千扬压在胸前的手,即使隔了衣裳,也感觉得到对方烫人的体温,以及对方的势在必得。他认得清,却无法勉强自己依照对方的话去做。
  见他久久不肯动作,沈千扬终于失了耐心,竟直接拉了他的手覆在自己腿间,"再迟疑下去,它可等不及了,到时候……我怕你受不了。"
  被手下坚硬如铁的灼热烫到,一想到这东西将在自己身体里进出,秦休心里的屈辱抗拒感更加强烈,那日被迫攀着沈千扬呻吟求欢的尴尬,使得他脑子一热,竟猛然甩开沈千扬的手,起身想逃开去。
  可他才从床上爬起,没躲开几步,就被沈千扬抓住脚踝拉了回去。人被面朝下重重摔在床上,一时间只觉眼冒金星,鼻尖也撞得酸酸的疼,然而还来不及挣扎,沈千扬已自背后压住他,捉了他的手腕反折在后腰,单膝压在他腿,让他无法动弹,更着手除去自己身上衣裳。
  "慕少游,我果然不该对你心软。"
  口气中已然带了薄怒。
  不过一点契机,这人便迫不及待地想要逃。
  亏自己刚刚还昏了头,竟然想要对他温柔。
  "既然我的心软你不稀罕,那我也不必浪费。"
  三两下将秦休身上所剩无几的衣物扯落,沈千扬压制住对方,光裸的胸膛贴上秦休的背脊,带了惩罚味道的吻沿着脊柱一路往下,最后落在秦休敏感的腰间。
  秦休的敏感处在后腰,暴风骤雨般的吻密密落下去,立即让他身子泛出粉色,手脚也不由自主地软下来,从紧咬的唇间不断泄露出的破碎呻吟,让人想欺负他欺负得更加彻底。疯狂的吻过后,邪恶的手掌覆上挺翘的臀,手指顺着那微小的缝隙寻到入口,猛然探进小穴中,即刻被紧紧吸住,里面的紧密温暖感,让沈千扬不舍离开。他霸道地将手指推进,扩展,偶尔曲起,刺激敏感而可怜的内壁。
  不断被刺激的身体,以及从下腹升起的异样感觉,让秦休涨红了脸。他死死将脸埋在枕间,不肯泄露半分脆弱的声音。但却突然被沈千扬抓住头发,逼他扭过头与他深吻……已承受过几次欢爱的后穴无需太多扩张,便已放松来,感觉到体内作恶的手指被撤去,昏天暗地的吻中,沈千扬的灼热猛然闯入他体内,强硬而直接,不带丝毫怜惜地冲撞索取。
  不断加深的吻,强势掠夺的气息渐渐侵占秦休的理智,而在后穴被涨满的疼痛之外,却是剧烈摩擦所带来的快感,他被强逼着用身体感受沈千扬带来的每一次撞击与索取。
  每一次重重的顶入,都让一阵阵电流从脊椎升到大脑,带起无尽的晕眩,也带起一阵阵身体的战栗。
  欲望叫嚣中,理智在消减,身体在沉沦。
  当滚烫的液体喷洒在体内,一个吻重重印在背上,已然半昏迷的秦休听得沈千扬宣誓般的语言。
  "慕少游,你这辈子,不要想逃。"
  眼皮沉得像坠了千斤玄铁,被索取过度的身子疲软不堪,秦休已无意再理会沈千扬的话语,昏沉沉想要睡过去,然而还未及闭眼,便觉体内的欲望又胀大来。
  "你有完没完……"
  错愕地回过头,瞪大眼一脸不置信看着沈千扬,却被沈千扬霸道地吮住唇,手指顺着他线条流丽的背脊缓缓描绘。光裸白皙的背上面布满深深浅浅的吻痕,颜色艳丽,修长的手指在上面轻划揉按,带起难以言喻的淫靡感。
  "这身子味道这么好,一次怎么够?"
  伴随着沈千扬邪恶话语的,是再一轮疯狂的掠夺,一次次重重撞击,卷着毁灭人的欲望,将两人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再分不开彼此,一起堕入情欲的深渊。
  秦休是被雷雨声惊醒的。
  在极度的困倦中,被轰隆隆的雷声吵醒,他不悦地睁开眼来,恰巧一道闪电撕破长空,将室内照得有如白昼。
  近在咫尺的是沈千扬的脸,鼻尖点着他的鼻尖,纵然是睡着,霸道的气息仍然萦绕四周。只是少了那如狼王般犀利的眼神,虽霸道,但已平和很多。
  横在腰间的手臂紧紧揽住他,秦休试着掰了下,却是纹丝不动。
  这人……
  心里陡然生出些无奈。
  哪怕是睡着了,也要将他困住。
  身上酸软难耐,想要脱出这怀抱又不行,秦休一时间睁眼无所事事看着窗外。屋外风雨声大作,无规律地惊雷时时炸起,屋中光线也随闪电忽明忽暗。
  昨日那张战帖,确确实实是师兄的笔迹。
  如果随后的印记是要暗示自己什么,那么,他明日一早该做的,是先去看看小痕。
  然后,早日把小痕送走。
  只有那孩子脱离沈千扬的掌控,他才可以有所动作。
  这个孩子现在是他最宝贵的东西,如若他有什么差错,哪怕他日自己往地下,见到墨涵,见苏云镜,也没有脸说上只言片语。
  想得出神,不自觉轻叹了口气,有一道闪电划过长空,转眼过去,却惊觉一双墨瞳正看着他。
  秦休一惊。
  沈千扬居然醒了。
  然而,只是拥在腰上的手紧了紧,沈千扬将他往自己怀中带了些,唇瓣轻轻扫过他的唇,又再次闭眼睡去。
  毫无防备的模样。
  原来也是在睡梦之中。
  秦休觉得心里陡然一疼,似有尖刺刺过。
  沈千扬对他的背叛恨之入骨,但为何,今时今日,却以这种毫无防备的姿态拥他入眠。
  这个人……究竟是要如何待他?
  残酷的掠夺,言语身体上时刻不忘的折磨,却也有偶尔难解的柔情。
  心里似被丢了什么进去,微有酸意,心里的疲倦与身体的乏软困在一起,秦休竟也闭了眼,就在那温暖的怀抱中,贪一时安眠。

  第二十五章

  早晨醒来的时候,屋外风雨声依旧,窗户不知何时已被打开,风挟了被暴雨溅起的泥土青草味卷进屋内,灌了一室微腥的潮意。
  秦休比沈千扬醒得晚些。
  毕竟,昨晚被压住一遍遍索欢的人是他,体力又比不得沈千扬的好,这一睡,便睡过了头。
  而起身晚的下场,就是他得在沈千扬露骨放肆的目光下,把自己不着片缕的身子从被子里挖出来。白皙瘦削的身子上布满了吻痕淤青,忖着一头散乱的黑发,和才睡醒时略迷离的眼,说不出的靡艳勾人。
  沈千扬视线一直在秦休身上流连不去,给看得恼了,秦休胡乱裹了内衫,将手里的外衣重重一摔,挑高眉满脸不耐。
  "沈教主看够没?该做的不该做的你都做过了,这会还一副饥渴表情做什么?难不成这十年你别的地方没长进,就像禽兽这一点益发长进了!"
  将人吃干抹尽的沈千扬心情难得的好,长臂一伸将动气的秦休揽进怀中,压制住对方不断挣扎的手脚,低头含住对方耳垂。
  "有没有人告诉你,不要在床上对别人说这么挑衅的话?"舌尖带了湿热气息卷住秦休耳垂,沈千扬手指描过秦休皱起的眉,"除非你早上还想再来一次。"沈千扬说着话,落在秦休身上的手也开始不老实起来,隔了层薄薄的单衣,从背脊一路抚摸,最后落在敏感的腰际。
  感觉对方在点火,秦休几乎将肠子悔青来。
  逞口舌之利这种事,应当要分清楚对象。
  经过昨晚的疯狂,他现在全身骨头都给拆过似的酸疼不已,若沈千扬不管不顾再来一次……他很怀疑自己是否能下得去床。
  "我今日要去见小痕。"
  及时阻住对方益发下移的手,秦休迎着对方陡然暗沉的眼,将想了半晚上的话说出来。
  再不开口,他怕自己没机会开口了。
  果然,一提起秦痕,沈千扬的好兴致就给消殆耗尽来,松手将秦休放出怀抱,翻身下床。他坐在床沿,弯身穿鞋时曲起的背脊,隐隐现出这人的不悦。
  不过这样喜怒无常的沈千扬,秦休早就习惯,并不会因此而缄口。
  "我很多天没见过小痕了,我不放心他的病。"
  屋外风雨声一时更烈,窗边一树不知名的枝条在狂风骤雨中发疯似地抽打着窗棂,秦休裹了衣衫,静静等沈千扬说话。
  终于,沈千扬穿好了鞋,直起身来,背对着秦休,"我一会让人带他来见你。"
  那束枝条依旧在风雨中挣扎,一桠绿叶已落尽。
  秦休想也不想地道:"风雨这么大,小痕的身子怕受不住,我自己去青阳谷见他。"
  ……
  强烈的侵略气息突然笼罩全身,沈千扬不知何时立在身前,伸手扣了他下颌,略重的力道,阴鸷的眼,与方才拥着他戏闹时判若两人。
  "别给你三分颜色就开染坊,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讲条件?"
  肖墨涵的种,便是他慕少游眼中的宝。
  心里突生的闷气让沈千扬心情变得糟糕,他手重重一摔,将秦休甩倒在一旁,"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不过是囚犯而已……你要舍不得让他来见,就不必见了。"
  秦休揉了揉摔疼的手臂,撑起身来,冷眼看着沈千扬,正要说话,却听房门嘭一声巨响,一道白影疾风似地扫进屋内。
  仔细一看,贸贸然闯进屋那人,竟是唐秋。
  平素不染纤尘的白衣湿了大半,袍脚甚至还拖了大片泥水,脸上头上也湿淋淋的,怎么看怎么狼狈。
  秦休先是一怔,继而心里敲起小鼓来。
  像唐秋这种世家公子,平日里最在意仪表礼节,现在居然搞成这副狼狈模样,还冲到沈千扬面前来……
  他怎么嗅到了坏事的味道。
  唐秋不经通传闯进来,沈千扬心中不快,沉了脸正待质问,但看清唐秋狼狈模样,也愣了下,不解问道:"唐秋,你这是怎么回事?"
  唐秋并不答话,一双眼先扫了扫床上的秦休,见他衣裳不整,颈间也有几处紫红色淤痕,眼神顿时转利,好一阵才将视线放回沈千扬身上。
  "千扬,你去劝劝严老爷子吧,他……"
  "他怎么?"
  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沈千扬脸色顿时阴郁起来,口气也变得极不好。
  严守那性子,自己不愿把慕少游交到他手上,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这么大的雨,严老爷子还跪在外面。他那么大年纪,身子再硬朗,也经不住整夜这么跪。我劝了一阵劝不动,也没办法,这教中,老爷子也就还肯听听你的话。"
  沈千扬脸色益发难看起来,他虽不能将慕少游交给严守,也不喜别人如此迫他,但心底还是敬严守是长辈,屋外这般风雨,严守跪了一夜,若真有些差错,他也不愿。
  "没我的允许,不准离开这院子半步。"
  冷声向秦休吩咐了句,沈千扬便和唐秋一起,疾步迈出屋去。
  秦休人坐在床上,拉了衣襟,愣愣坐了一阵。突然也翻下床,理好衣服套上鞋子,撑着酸软难耐的身子出门去。
  人沿着木质的回廊走了一阵,迎面扑来的风带着湿气,再走几步,隐约可以看见院中的人影。
  严守跪在地上,唐秋与沈千扬站在旁边。
  唐秋不知从拿拎了把伞替沈千扬撑着,却被挡开来,沈千扬阴沉着脸同严守说了些什么,那固执的老爷子却不愿动分毫,僵了好一阵,沈千扬终于失了耐性,一掌抚过严守后颈,竟是点了严守的昏睡穴。
  再见唐秋将软倒在地的严守扶起,回转头往他这边看了一眼,然后扶着严老爷子离开。沈千扬则满脸怒意折返身来。
  秦休不敢再留,抓了衣襟疾步转回自己房间,听得屋外风稠雨密,再想起这几日种种,只觉心绪难安。
  一步错步步错,这一场不该再涉足的纠葛已缠得太久,若不能快刀斩乱麻,便会泥足深陷,再难脱身。
  时将近午,秦休在房中百无聊奈,随意翻了手里一本药书,时不时看向房门,待一本书从头翻到尾,才听屋外有脚步声响起。
  赶紧收起书开门去看,门前的人是近日照顾他的江南姑娘小沅,而跟着小沅身后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正是他等了许久的秦痕。
  "爹?"
  门口的小孩一脸疑问。
  这对父子多日未见,秦休此刻又恢复了旧时容颜,除了那秀极的一双眼,再无昔日那懒散平庸大夫的痕迹。
  虽感觉很熟悉,路上又听小沅提起过,但此刻乍见,秦痕还是犹豫了下。
  秦休见状失笑,习惯性地叩了下儿子头,"怎么着,这些天爹没在你身边,就笨得连爹都不认识了?"
  秦痕不满地嘟哝道,"你这张脸真不好看。"可他嘴上这么说,人还是立马就扑到秦休怀中,扒着秦休不肯松手。
  小沅看父子俩亲密的模样,捂了嘴角笑笑,转身出门去,更顺带把门关上。
  然而等小沅一离开,秦痕立马松了手,巴掌大的小脸上,精雕细琢的五官几乎皱成一团,一双凌厉的丹凤眼看向秦休颈间,手指压住某处肌肤,口气里尽是恼恨。
  "爹,这是怎么回事!"
  秦痕手指压处,正是沈千扬昨夜烙下的痕迹。
  秦休脸色愣了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拉开秦痕的手,将他放下地来,伸手揉着他的头。
  "被狗咬了一口。"
  "……"秦痕年纪虽小,很多事情上却不好骗,凌厉的丹凤眼中即刻闪过寒光,声音也拔高来,"那教主做的对不对?就知道他不安好心,爹你怎么能任他欺负!走,我们马上回家……"
  秦痕自小被秦休惯得紧,此时浑劲一上来,拽着秦休袖子就要往外面走。
  这几日本就累得慌,此刻被秦痕撞破身上的暧昧痕迹,困窘难堪一起袭上心头,秦休觉得自己头疼得要爆裂开来,清透的眼里闪过丝怒意,狠狠一巴掌拍到秦痕拽着他衣袖的手上,然后抚住额头皱紧了眉,斥责秦痕道,"小痕,你怎么一点也不懂事!这里不是你能胡闹的地方。当初爹叫你看好肖陵,你却暗地里帮他干傻事,结果在水牢里走了一通,本以为你能长点教训,谁知你现在还是只会胡闹!我今天叫你来是有事吩咐你,不是让你耍脾气的。"
  秦休心绪不佳,又被儿子闹上这么一闹,生气紧张之余,口气已严厉得过了头。
  但秦痕却因此乖巧了下来,松开他衣袖,低垂着头一语不发,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
  待秦休平了气,再去看他,那张小脸已满是泪痕。
  心里终是不忍。
  "小痕?"
  秦痕抬手抹干眼泪,咬牙切齿道:"爹,我饶不了他……"
  将儿子抱在怀中,把他头按在自己肩上,秦休听自己轻声笑了来,"笨小子,大人的事不需要你插手。过两日等爹把墨莲拿到手,会派人送你去药王谷。那是爹自小长大的地方,你去了以后,你师伯会好好照顾你……"
  听出秦休话中的不对劲,秦痕自他肩头仰起脸,一脸警戒看着秦休,"爹你要做什么,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
  秦休挑眉笑笑,极无所谓的态度,"有你这笨小子拖累着,爹做什么都不方便。等你到了你师伯那里,爹没了顾虑,才好脱身。"说着,秦休放开儿子,站起身来,自袖中摸了只小竹管,放在秦痕手心。那竹管颜色澄黄,外表已给磨得润泽无比,一看就是有些年月的东西。竹管身上刻了小小的半圆,圆中更是个小篆的莫字。
  "这是你师伯的东西,你见到他记得给他。你师伯看了这东西,才能帮爹离开这鬼地方。爹保证,一脱身就去药王谷找你。"
  秦痕瞥了眼竹管中露了个头的丝绢,了然地点点头,忽又扬起脸,紧张地盯着秦休,"爹,你不许骗我,不许耍无赖,一定得来接我。"
  再次抚上儿子头顶的手动作轻柔,"爹什么时候耍过无赖?"
  "经常……"
  见满脸泪痕的小孩很不买账,秦休顿时失笑,要再安慰儿子两句,却听劈啪一阵巨响,眼前的门被一脚踹开来。
  看着陡然闯进屋来的人,秦休缓缓站直身,青山碧水似的一双眼清澈透亮,眼底是隐约的寒意,"唐公子是闯别人屋子闯出瘾来了吗?怎么,平素那么好的教养,今日竟连敲门都不会了。"

  第二十六章

  看着陡然闯进屋来的人,秦休缓缓站直身,青山碧水似的一双眼清澈透亮,眼底是隐约的寒意,"唐公子是闯别人屋子闯出瘾来了吗?怎么,平素那么好的教养,今日竟连敲门都不会了。"
  唐秋脸上似笼了层寒冰,但也未发怒,只慢慢侧开身来,"我不和你废话,反正过了今日,你连多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听出唐秋话中的不对劲,秦休心里猛地一沉,抬头自唐秋身后望去。
  沈千扬派在院中的守卫早倒了一地,严守立在院中,此时正抬眼看过来,眼底锐光直刺向他,似要凭目光就将他剥皮剔骨一般。
  事情麻烦了!
  这两个人凑在一起,又私自动手制住沈千扬的守卫,想要做什么再明白不过。
  昨夜严守跪了一夜,沈千扬仍执意不肯把他交出去。但沈千扬不肯,严守和唐秋这两人却忍不住了……看这样子,他们是打算先斩后奏。
  心底了然,秦休不着痕迹将儿子拉到身后。
  "唐秋,你打什么主意?"
  秦痕年龄虽小,人却精明,此时见情况不对,赶紧把手心里的竹管藏进袖子里去。待藏好东西,才紧紧拽了他爹衣裳,自他爹背后偏出个头,凌厉的丹凤眼看向唐秋满是敌意。
  "我打什么主意,你会不清楚?"
  唐秋刚笑着应了句话,便见严守也跟着走进来。
  他已解决了院中的守卫,不料进到屋中,唐秋却还未动手。严守顿时就皱了眉头,不满地问道:"你怎么还不动手,磨磨蹭蹭地做什么?时间拖久了,让千扬发现可不好。"
  严守边话,手也向前一递,瞬间成鹰爪状猛掐向秦休咽喉。
  对方出手如电,秦休却早失了武功,这一招根本躲不开。才觉面前一道疾风扫过,严守铁铐般的手已经扣上他喉咙,猛地一收紧,秦休即刻就听见自己颈骨被挤压的嗒嗒声,一张脸也涨得通红,呼吸更是不畅。
  看秦休被制住,秦痕飞快地从他身后冲出来,一头撞向严守,更对着严守猛一阵拳打脚踢。但秦痕小胳膊小腿没挥舞上几下,就被唐秋提住衣领揪到一边,再碰不到对方衣角分毫。
  见这般情形,秦休心里虽然着急,但也知此刻不能自乱阵脚。他死死掰着卡在脖子上的鹰爪,勉强吸了点气,断断续续道:"严老爷子你要动我……也得让我……治好沈千扬再说……你现在杀了我,沈千扬的内伤……这辈子都无法痊愈……"
  被卡住咽喉,连呼吸都困难,秦休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声音也细如蚊呐,但严守还是听清楚来,动作随即一滞,手上劲道也小了些。
  秦休这才得松了口气,一点新鲜空气吸入肺中,脑子也清醒了点,还要再说话,却被唐秋打断。
  "严老爷子不必听他蛊惑,只要他和这孩子消失,千扬不把墨莲给他,我自有能耐医治千扬。"
  ……
  唐秋话音刚落,秦休便觉颈上的夺命鹰爪又收紧来,他不屑地抬高眉,看着唐秋讥讽一笑,但因颈上太痛苦,导致笑容有些勉强。
  "唐公子……你就这么有自信?我敢说……我治过的病人……谁接过手也治不好。"
  唐秋脸色一僵,似被秦休说中。但看严守又有些犹豫,他把心一横,咬了牙恨恨道:"哪怕治不好也没关系!千扬就算是带着那伤过一辈子,也比将你这隐患留在身边强。当年他信你重你,结果如何?几乎连性命都赔掉!"
  唐秋的话如一把尖刀直插严守心口。
  重伤沈千扬,背叛赤峰教,这是严守最容不得秦休的地方。
  他赞同地点点头,刚才的一点犹豫瞬间消散无遗。
  秦休觉得颈上鹰爪的力道越来越大,胸口也越来越闷,一点也透不过气。看着眼前冷冷恨着他的两个人,他还想要笑笑,再说上几句话。
  却发现,自己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
  昏沉沉间,再觉后脑上一疼,眼前一黑,人已失了知觉。
  而他昏倒前,脑海里最后一个印象,竟然是今日运气太差,真不该把小痕叫过来……
  身下是冷硬的石台,手脚被绑缚,紧贴肌肤的冰冷感,还有略一动手脚便哗啦啦响的铁链撞击声,提醒着刚醒来的秦休……他现在的状况。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灰色的石壁,石壁上还有些复杂的花纹雕饰,四周静得吓人,听不见一点外面的声音。
  看这样子,这应该是个极大的石室。
  密封而且隐蔽。
  不好的感觉。
  他头顶有个通风口,这石室里光线不太好,所有的亮光,都是从头顶这个通风口透进来的。随着缓缓流过的风,秦休隐约闻到些香烛的味道。
  这不是赤峰教的刑堂。
  由严守掌管的刑堂,里面永远没有一点天光,只有无数火烛,以及布满了暗红血垢的刑具。飘荡在刑堂的空气里的,也是久久不去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而这里没有。
  这里只有无边的空旷与静默,却更为压抑和可怕。
  知道严守或者唐秋一定就在附近,秦休大着声问道,"这里是哪里?"
  有双手从眼上描过,如沈千扬索欢时爱描绘他的眉眼一般,这双手轻描着他眉眼的轮廓,久久不肯离去。但不同的是,沈千扬的手指温热,还带了薄薄的茧子。而这双手肌肤细腻,但冰寒渗人。
  是唐秋的手。
  "这里是灵堂,放着赤峰教各代教主牌位的灵堂。严老爷子要用你的血来祭奠他们。你摸摸,这石台四周全是凹槽,等会,我会用匕首划开你手上的血管,让血慢慢淌满这凹槽……等它被填满的时候,你也差不多可以去地下见肖二公子了。"
  唐秋的音色很好,清清朗朗的,语气又温和,夏日里听起来有种微凉的感觉。但此时此刻,听他用这般温柔的语调说着这样的话,秦休全身忍不住泛起鸡皮疙瘩,也从心底生气反感。而等唐秋提到肖墨涵,他才觉心里一沉,惊问道:"小痕在什么地方,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微凉的手覆盖在他眼睛上,暗室里仅有的一点亮光也失去,无边黑暗中,只听唐秋轻笑出声,缓缓道:"他今日见过我,自然要陪你一起去。说起来,你为了肖墨涵背叛千扬,今日却带了肖墨涵的儿子一同赴死,这算是缘分还是报应?"
  秦休觉得口中一点腥檀味泛起,"唐秋你真是疯了!你今日动我,便是忤逆沈千扬。你也知道,他那人容不得一点背叛算计……"
  覆盖在眼睛上的手微加了力道。
  虽然看不见唐秋面容,但还是能感受到他声音里的怨恨,"可你的背叛算计,他就容得。"
  "……"
  唐秋语气渐渐转寒,"你放心,我早上就离了教回唐门。这事千扬知道,教中弟子知道,甚至严老爷子也知道,山下守关的弟子还亲自见我出的山门。所以,你若出了事,和我半点干系没有,这一切,都是严老爷子的主意。"
  "……"
  唐秋的话说得再明白不过。
  严守甘愿替他顶下一切。
  只要可以除掉他,这两个人当真是无所顾忌。
  感觉到蒙在眼睛上的手动了下,听唐秋道:"你这双眼,他最是喜欢得紧,反正你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不如废了算了?"
  "你敢!"
  秦休心底一沉,几乎是反射性地斥出口。
  覆盖在眼睛上的手掌挪开来,一阵模糊的景象过去后,唐秋温和带笑的面容出现在眼前,一如当日在客栈中初遇。
  翩翩公子,温柔和煦。
  只是那清雅的眉眼中,隐隐含了戾气。
  "对一个将死的人,我有什么不敢?"
  秦休青山碧水似的眼中骤然聚起寒意,冷声道:"你要敢,若我不死,它日定当百倍奉还。"
  他从不是忍气吞声的人,睚眦必报这四个字他认得清楚。
  今日唐秋所做之事,他若逃过此劫,定当百倍奉还。
  秦休难得的尖利,让唐秋稍怔了下,随即笑了笑,从怀里掏了个瓷瓶,扒了瓶塞在秦休眼前晃晃,"我保证,你绝无活命的可能。因为我不允许,严老爷子也不允许。"
  慕少游之于沈千扬,便是命中注定的冤孽,不管被伤得多深多重,还是要如飞蛾扑火般一再沉沦。
  这样的人,让他继续留在沈千扬身边,绝不可以!
  唐秋脸上略显出些狰狞的神色,瓶身一倾手一抖,瓷瓶里的液体便滴落秦休眼中。
  彻骨的疼痛瞬间从眼睛漫遍全身。
  眼睛是人身上最脆弱的地方,唐秋手中的毒药一侵入,秦休惨叫一声,脸上血色瞬间褪尽。那感觉似有千万根针在眼睛里扎,又似有火灼过眼球,疼得难以忍受。他想要伸手去揉,奈何手臂被铁链锁住,再三挣扎,也只拉得铁链哗啦啦作响,却毫无办法。
  不想被唐秋看了笑话,秦休死死咬住牙关,不泄露半分脆弱。但眼睛里的疼痛并不因他的倔强有丝毫消减。牙根都要咬碎来,额头上、背后,一潮接一潮的冷汗打湿衣裳。
  好似过了半生那么长,眼睛里的疼痛终于消减下去,秦休唇上已咬出深深的齿印,他满心忐忑地睁开眼,却发现四周只剩下无尽黑暗,不再见丁点亮光。
  心里像被人重重捶了一下,然后往死里揉,一点点全揉碎了来。
  万念俱寂。
  竟然真看不见了。
  秦休怔怔地张着眼,觉得脑子里有一瞬的空白。再片刻,觉得手腕上一寒,似有东西划过。
  唐秋的声音在耳际响起,"我也该走了,严老爷子马上会来守着你,守着你流尽身体里最后一滴血……而且,等你死了,便轮到肖墨涵的儿子。"
  哐当一声脆响,似兵刃掷地。
  眼睛眨了又眨,四周仍旧是足以毁灭人的黑暗,和着渐渐远去的唐秋的脚步声……一点点摧残秦休的神经。
  他躺在石台上,手指隐约摸到石台上凹槽,粗糙的槽壁内,是温热的血液。
  他自己的血。

  第二十七章

  眼睛眨了又眨,四周仍旧是足以毁灭人的黑暗,和着渐渐远去的唐秋的脚步声……一点点摧残秦休的神经。
  他躺在石台上,手指隐约摸到石台上凹槽,粗糙的槽壁内,是温热的血液。
  他自己的血。
  原来,人算终究比不得天算。
  他只想着将小痕完完整整送走,却未料到唐秋和严守都已容不下他。
  他们就这么着急地想要送自己下地狱,甚至不惜忤逆沈千扬的意思。
  凹槽里的血液越来越多,温温热热地粘了一手,双手沾满自己鲜血的感觉真是诡异。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随着身体里不断流出的血一点点消逝。腕上伤口不见得有多深多疼,四肢却已开始发软,身体也开始发冷,天旋地转般的晕眩感袭上头。到这会,双眼的疼痛已经算不得什么了,只是目不视物,陡然坠身黑暗的无力感,使他心里更为慌乱而已。
  不能慌,不可以慌。
  秦休咬了下唇,逼自己静下心来。眼下他手脚都被锁住,又让人在手腕上划拉了道口子放血,再一激动慌乱,血脉促行,这血就流得更快,他能撑的时间也就更短。
  他不可以死,至少……不能带着小痕一起去死。
  他被唐秋严守带走的时候已近午时,沈千扬应该很快就会发现他不见了。他没拿到墨莲不可能逃走,而这赤峰教里,会对他下手的人屈指可数。
  沈千扬不会想不到。
  现在要比的,是他的命和沈千扬找到他花费的时间,谁比较长……
  指甲扒在粗糙的槽璧内,不知不觉已掐断来。
  秦休猛然间惊觉,自己竟然会将全部希望寄托在沈千扬身上。他先是一怔,既而哑然失笑。平素里极清透的一双眼此刻暗无神采,脸色也因失血而惨白如纸,再衬上他这般笑容,颇有种凄惶的味道。
  失了武功,再不用毒的他,不过是一介废人,不该再搅入这暗潮汹涌的江湖中。
  以至于落到此种田地,却无法自救,而只能一心期待沈千扬来救。
  荒唐可笑。
  "现在还笑得出来?你也没多少时间了,尽管笑吧。"
  无边静默里突然响起的说话声,让秦休陡然住了笑容。
  去了个唐秋,再来个严守吗?
  不过也好,有人在,总好过将他丢在这自生自灭。
  心里略一计较,秦休咬了咬唇,开了口,"严老爷子还是同当初一样,盼着我早死。"
  严守看着石台上的秦休,满是皱纹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但从眼底跃出的精光可以看出,他对这个人的厌恶。
  若不是慕少游,当年的赤峰教怎会在如日中天之际败出中原?沈千扬又怎会执迷不悟一再沉沦?
  强自忍了怒意,严守先转身,捻了柱香,恭恭敬敬朝堂上拜了三拜,将香插进香炉,才又回转身来。
  "如果不是怕夜长梦多,时间拖久了让千扬发现,我定会让你尝尝千刀万剐之刑,削尽你这叛徒身上每一处血肉,祭奠赤峰教一众亡魂。"
  严守口中的千刀万剐之刑,是以渔网裹住人全身,用利刃将网眼中鼓出来的肉一片片削去,受刑的人血肉离体但心脉尚存,要活活忍受数个时辰的痛苦煎熬才能咽气。这样的刑罚官家古来便有,只是普通人掌刑时控制不好下刀的分寸力道,一不注意下重了,受刑的人便会断气得解脱,用刑的人想要折磨犯人的心思也就落空了来。但严守不同,他行刑时下刀快狠准,犯人落到他手中,不被折磨上三两日,剥尽全身血肉受够折磨,连以死解脱的机会都没有。
  那样的刑罚,实在残酷。
  "比起千刀万剐来,我现在的状况的确是要好的多。"秦休睁着一双全无神采的眼,淡淡笑了下,"我本该庆幸,不必在你刑刀下走一遭。只是……如现在这样,眼睁睁任自己全身血一点点流干流尽,无可奈何等死的感觉,也好不到哪里去。"
  说到底,严守还是不愿意他死得太容易就是。
  身体上的折磨少些,也要让他心里受尽煎熬惊慌而死。
  严守冷冷哼了一声。
  唐秋本打算快刀斩乱麻,尽快了结慕少游,可严守不愿慕少游死得太轻松,硬与唐秋争辩,要用现在的方法处死秦休。
  他是怀了折磨人的心思,但现在慕少游人虽有些落寞,却没有死前的惊慌失措难堪……见此情形,严守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
  "这样的感觉,你儿子待会也会尝到,感觉好不好……你们父子俩可以去地下探讨一番。"
  听到严守的话,秦休扒在槽壁上的手紧了下,身体里血液流失得太多,头已经不可抑制地昏沉起来,可他还得强撑了精神,道:"严老爷子,我是时候向你讨一个人情了。"
  严守闻言愣了下,随即忿忿回道:"你能向我讨什么人情?"他和慕少游从来互相看不顺眼,又怎么会欠过对方人情。
  手掌浸在温热的血液中,粘腻腥檀,但四肢却益发地冷,似乎被置于冰窖之中。耳中也有细微的轰鸣声,秦休待脑中一潮晕眩感过去,才缓缓道:"十年前,我放你与沈千扬一条生路。如今,我要你放我儿子一条生路。"
  严守闻言眉头骤然蹙起,脸色变得无比难看,"慕少游,昔日是你背叛赤峰教重伤千扬,事到如今,你居然还有脸说这样的话。"
  "呵呵……"秦休笑了笑,"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从未真心效忠沈千扬,又何尝说得上背叛?而且,严老爷子你似乎忘记了,当年……是我亲手将沈千扬交给你,让你带他走,放你们一条生路。而你当日也对我说过,承我救命之恩,定当相报,否则永堕十八层地狱。"
  "你……"
  忆起旧事,严守脸色铁青,重重一掌拍在石台上,石台一角立马给震崩来。
  慕少游所说,句句是实。
  当年赤峰教遭六大门派围剿,整个教成血海炼狱,他本来中了毒倒在内堂,却是慕少游将重伤的沈千扬带到他面前,替他解毒,让他带沈千扬逃走。只是,当时他尚不知道,叛教的人就是慕少游。在那种情况之下,想起自己往昔对慕少游的针对苛责,忠心的严老爷子一时昏了头,便向慕少游许出报恩的诺言。
  但是,他想不到慕少游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昔日从他口中骗来的承诺,现在敢拿来向他讨要。
  "慕少游,当初救人的是你,但杀人的也是你,你还真敢向我要报酬!"
  秦休看不见严守此刻是何样表情,但单凭他对这人的了解,还有那怒极的口吻,也能猜想得到,严守此时定然怒不可遏。
  昏昏沉沉中,不由自嘲笑笑,自己的确够无耻的。
  但为了小痕,迫不得已。
  "所以我不奢望你放过我。只要你放过小痕便是,他不过是个小孩子,严老爷子何必同他计较。放了他,也当偿你当日的毒誓,可好?"
  严守阴沉着脸,尚未说话,却猛然听室外一阵掌声。
  "怎么不好?好得很,你们俩都好得很。"
  ……
  掌声很响,说话的声音却很低沉,短短一句话,却蕴含了无尽的怒意,随意就可掀起狂风骤雨。
  本该是抵触万分的声音,秦休此刻却是惊喜万分。
  或许,他这辈子从未有如现在这般,庆幸能够听到沈千扬的声音。
  终于还是他命长,撑过来了吗?
  下午去寻慕少游,却在院子里扑了个空。
  看着满院横倒的守卫,沈千扬觉得心里一把怒火燃起,几乎把他自己连同所有烧得干干净净。
  这人居然敢逃。
  但片刻的急怒过后,却惊觉不对。
  院中的守卫并非中毒,而慕少游武功尽失,又带着个小孩子,不使毒根本逃不掉。何况墨莲还在自己手里,他怎肯不要?
  略一忖度,想起严守那老爷子的个性,心里骤然揪了起来。急急忙忙往刑堂要人,却扑了个空。他一面派人四处查找,一面排查严守可能在的地方,整个赤峰教都快掀了个底朝天,他才想起这后山的地下灵堂。
  带了人匆匆赶来,却在石室外听到两人对话。
  不可否认的是,他听到当初是慕少游手下留情的时候,心里微有些放柔来。但再一想,自己当真是无可救药,亲手伤他的人是慕少游,充一时仁慈的人也是慕少游,自己居然为了对方这一丁点仁慈而欣喜……可悲到无以复加。
  待再听慕少游以此向严守讨要秦痕活命,便是急怒攻心,不愿再听下去,带了人疾步闯进石室。
  一进去便遇上过来拦阻他的严守。
  沈千扬挡开拦在他面前的严守,冷冷道:"严守,我敬你如长辈,但你将我这教主视为何物?我说过不许你动慕少游,你把我的话当什么了?"
  严守被推开,沈千扬即刻便看到石室正中的石台,以及其上的秦休。
  秦休脸色白得跟纸一样,石台四周的凹槽里已浸了一圈血,将秦休衣裳染红来。他整个人躺在那里,如同个血人一般,只有脸是让人揪心的惨白。
  沈千扬觉得脑子轰地一声炸开来,心里的满腔怒意已化作别的,一颗心像被谁的手揪住,狠狠地掐了几下。他几步冲到石台旁边,查看秦休身上伤处,随即疾点了秦休手臂上几处穴道,替他止住血,又拉了拉石台边的铁链,转身对严守喝道:"把钥匙给我!"
  "没有。"严守仰首立在一旁,背脊挺得笔直,面对沈千扬的怒意,没有半分退缩。"因为怕你你心软,钥匙我一早就丢了。这铁链是以精钢铸造而成,哪怕用刀剑也砍不断。他现在这样样子,迟早是死。我严守自问对赤峰教对教主都是忠心耿耿,就算教主要我替慕少游偿命,我也无半句怨言。黄泉路上有他陪着,我也有脸去地下见历代教主。"
  沈千扬拳头握得死紧,连手指关节都握白来,他知道严守的脾气,他不愿的事逼也无用。
  "来人,请严老爷子回刑堂歇着。"
  命人将严守押回刑堂,沈千扬皱着眉,拉起锁住秦休的铁链,强运了内力欲震断铁链。但那铁链真如严守所说般坚固,强震半天却无丁点反应。
  更令他心惊的是,秦休人在石台之上,已渐渐陷入昏迷。沈千扬一颗心直直往下沉,手掌死死握住秦休肩头,手指几乎在对方肩上抓出几个孔。
  "慕少游,你给我醒着!"
  肩头彻骨的疼痛,将秦休的神思拉回些,他勉力睁开眼,却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浑浑噩噩地看向不知名的地方,视线找不到落脚点,连声音也低得快听不见。
  "碧暝……"
  惟有神刀碧暝,才有希望斩断这精钢铸造的铁链。
  陡然被点醒,沈千扬忙命人去取碧暝,叫大夫,自己则守在石台边上。
  他这时才发现,秦休一双眼毫无神采,茫茫然胡乱看着别处。沈千扬心里咯噔一声,伸出手去,在秦休眼前晃了又晃……却没有半点反应。
  扣住秦休肩头的手力道不自觉加大,指甲嵌入对方肉里。
  沈千扬觉得胸口似堵了块心底千斤大石,眼里也快要恨出血来。
  这个人是他的,除了他自己,从不允许任何人来动……现在,竟有人毁了他的双眼。
  "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
  失血过多,秦休整个人已陷入迷糊之中,身子冷得一阵阵痉挛,全身除了肩头似火般滚烫外,其余地方都如处在寒天雪地里,冷得连心脏都要停止跳动。
  沈千扬看他这般模样,只觉心头抽痛不已,略低了身,将一个吻印在秦休惨白的唇上。沈千扬动作轻柔无比,但却在自己口中尝到血的腥味。

  第二十八章

  床上的人仍处在昏迷之中。
  紧闭着眼,眉头蹙起,脸色惨白如纸,就连略嫌薄情的唇,也失了往日诱人血色。手指从柔软的唇瓣上扫过,只觉指下肌肤冰寒似水,染得人心头都冷了下来。
  沈千扬将秦休无力落在床沿上的手拉起,十指相扣,握紧拉到胸前,压在自己心口上,听得胸腔里一颗心缓缓跳着。
  咚咚咚……有规律而沉稳。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翻腾着的那股怒意,以及怒意底下的疼痛。
  人心难测,哪怕连自己的都是。
  床上这个人,明明是他恨了十年,一心想要毁灭的人,自己也一再地给与对方折磨羞辱,恨不得带了他同坠地狱。但真如今日,乍然见慕少游这般毫无生气的模样,他心里却感觉不到丝毫快意。
  沈千扬手指从秦休眼上描过,秦休紧闭着眼,长睫如羽扇,在眼底投下一片浓浓墨影。
  往昔里,这双青山碧水样动人的眼,在看向他总是写满了抗拒抵触,甚至是不屑一顾与厌恶,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想要逼对方看着自己。
  但如今,这双眼再已看不见……从前便未曾将他真正映着眼底,今后,更无机会。
  叫他怎么甘心!
  "爹!你放开我,我要去看我爹……"
  乍起的喧闹声,让沈千扬瞬间沉了脸色。转眼看去,原来是有人提了秦痕进来。
  "教主,这孩子是在石室里发现的……"
  秦痕衣领被人揪在手里,一脸泪痕还没去,悬空的手脚一个劲乱挣扎扑腾。他看着沈千扬,眼里蓄满怨恨,继而看到床上躺着的秦休,顿时挣扎得更加厉害,边朝身后揪住他衣领的人喝道:"你放我下来!"
  沈千扬道"放他下来,你出去。"
  "是!"
  那下属应声将秦痕放下地,转身退了出去。得了自由的小孩子急急忙忙跑到床边,拉了被角可怜兮兮地看着床上的秦休,轻轻唤了几声"爹",却无人应答。
  秦痕转过脸,满脸不悦看着沈千扬,以及沈千扬紧抓在手里的秦休的手。
  "你放开我爹的手,我要替他把脉。"
  虽不喜欢这孩子,但同个小孩子计较,未免太失水准。因此,沈千扬只道:"我已经让大夫看过你爹了,喂了药,歇一阵才会醒。你别闹着他。"
  沈千扬收敛了脾气,但秦痕这小孩子的个性却糟得一塌糊涂。他根本不听沈千扬的话,伸出手去硬拽住他爹的衣袖,想要将他爹的手从沈千扬掌中拽出来。
  "那些庸医,看过也不算数!"
  生怕秦休手上的伤口再被扯裂,沈千扬冷着脸,一把拍开秦痕的手,眼中光芒利得如刀一般,泠泠扫向秦痕。
  "你要么在这里老老实实呆着,要么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沈千扬发怒的样子着实骇人,秦痕给那眼神扫得畏缩了下,但很快又仰起脸来,凌厉的丹凤眼一翻,忿忿瞪了回去。
  "他是我爹,要滚也是你滚!"
  吼着话,这小孩边还手脚并地用爬上床,绕到床另一边,抓了秦休被子下的手,替他爹把脉。
  沈千扬愣了下。
  他倒没想到,这么一个小孩子,也敢同他叫嚣。
  这般强硬的个性,并不像肖墨涵……慕少游教的好儿子!
  秦痕此时已替秦休诊完脉,他放下秦休的手,又掀开被子查看秦休身上有没别的伤处,见没有,这才松了口气。
  "怎么样?"
  看小孩的脸色渐渐放缓来,沈千扬出声问道。
  秦痕抬起脸,看向沈千扬的目光仍旧充满怨愤,说话的语气也极不好,"失血过多,要养上好一段时间才行。我要亲自给我爹煎药,你手下那些庸医,我信不过!"
  沈千扬视线落在秦休紧闭的眼上,一面听秦痕说着话,竟鬼使神差地应了句好,抚过秦休眼睛的手也益发放轻了来。
  先前大夫说的话犹在耳旁。
  毒已深入眼部脉络,要治,怕是不可能了。
  若真是如此,届时……失了一双眼的慕少游,应当如何?
  鼻尖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挠过,秦休猛地打了个喷嚏,睁开眼来。
  入目却是一片漆黑。
  脑子里嗡地一声,昏迷前的事全数倒回脑海。
  闭眼,睁开,是无边的黑暗。
  不肯置信地使劲揉揉眼,再睁开,还是一片漆黑……连一点星光的影子都吝啬着不肯给他。猛又忆起昏迷前那种感觉,心给人重重捶着,往死里揉,疼得说不出话来。
  竟然,就这样瞎了。
  在鼻尖扫来扫去的毛茸茸的东西终于移开来,一双手扒着他的衣服拽了几下,小孩子带着兴奋的嗓音而耳畔响起。
  "爹你怎么样了?头还是不是很昏?你失血过多,要静养一段时间才行,现在可别乱动,我这就去给你煎药。"
  感觉到扯住衣服的力道消去,秦休忙伸手去想拉住,但循着说话抹去,却是在空中摸了个空。连小孩子的衣角都没摸到。
  只是,随他这般动作,那小孩说话的声音也同时消失了,片刻之后,房间里炸起一声惊呼,温热的小手摸到脸上,秦痕说话的嗓音里带了哭音。
  "爹,你眼睛是怎么回事?"
  秦痕的脸同他隔得很近,秦休能感觉到儿子头发扫在自己脸上的搔痒感,能听见儿子说话的声音,甚至能想象得到儿子此刻脸上的慌乱神情。
  但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无法用眼睛看到。
  他这双眼能感受到得,不过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那种近乎绝望的黑暗,如同厚重的天幕,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原来当瞎子是这般感觉。
  手移到自己脸上,握住秦痕温热的小手,慢慢带开来。
  "爹眼睛看不见了。"
  秦休声音里平静得没有半点波澜。但秦痕却能在这种异样的平静里嗅到了死水无澜的绝望气息。他急急翻开秦休的眼皮,替秦休细看了一阵,想要寻一点希望,但脸色却益发灰败。毒已灼伤秦休眼部经脉,再要想复明,必须将毒连根拔除,还有将损坏的眼部经脉修复……以秦痕的水平,根本治不好。
  而秦休目不视物,连日常生活都不能自理,更别谈医治自己?
  秦痕抓起他爹的手,握得紧紧的,不知不觉就哭了起来,"爹,是不是唐秋做的?咱们找他报仇去,他毒瞎你眼睛,咱们就让他做活死人……"
  听儿子不断抽泣,秦休反手握住秦痕温热的小手,轻轻拍了拍,道:"小痕,这个仇,爹一定会报。"
  他说过,若能逃过此劫,定要让唐秋百倍偿还。
  他说话算数。
  "只是,这件事不要让沈千扬知道。"
  秦痕扑到他爹怀中,眼里哗啦啦了流了着,小孩子倔强脾气一上来,就在秦休衣服上蹭了眼泪,恨声问道:"为什么?"
  摸索着抚上儿子的头,秦休空洞的一双眼没有焦距,话语里却有仇恨的味道。
  "这个仇,爹要自己报。"
  不管沈千扬怎么想怎么做,唐秋这个仇,他要自己亲手报。
  哪怕瞎了眼,也容不得唐秋好过。
  他某些地方其实同沈千扬差不多,固执决绝,该偿的情该报的怨,全由自己一手掌控,绝不假手他人。
  说着话,秦休手指移下,拂过儿子脸部轮廓,却沾了一手泪水。不由拍着儿子头轻声道:"小痕哭什么,爹又不是没办法。快去给爹煎药,煎好端过来。"
  秦痕拿手背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翻身下床,准备去煎药,却在门口遇见沈千扬。小孩子抬起眼,恨恨瞪了沈千扬一眼,愤愤不平地走了。
  沈千扬进屋去,见秦休人坐在床上怔怔出神,连他进屋都不知道。
  直到他走到床边坐下,秦休才有了反应,循声望过来,平素极清透的一双眼空洞无神,连带着脸上的神情也显得茫然无措。
  如孩子般忐忑不安的表情。
  秦休面上的脆弱神情虽是转瞬即逝,但沈千扬心里还是没由来一紧。他长臂一伸,将床上的人揽进怀中,下巴搁在那人瘦削的肩上,看着近在眼前的俊秀轮廓,以及那略白的脸色,勒住对方腰部的手臂收了收,将人又往怀里揉紧了些。
  拥得人紧紧的,却迟迟没有说话。
  沈千扬就这么紧紧抱着秦休,将脸埋在秦休颈间,不肯出声。
  "沈千扬?"
  秦休目不能视,但不代表脑子也不能用。这紧紧拥住他的体温,萦绕全身的霸道气息,全都熟悉万分,这些……全都属于那个叫沈千扬的人。
  "少游……"颈间一阵湿热气息拂过,酥酥痒痒的。沈千扬的声音就在耳际,低缓如情人呓语,但说出来的话,却让秦休觉得不着边际。"我会找人替你治好双眼。"
  "……"闻言,秦休愣了好一阵,才扬了扬眉,笑着开口说话。惨白的容颜,一碰即碎的笑容,不见昔日的犀利挑衅,但薄唇见吐出来的话还是同样刺伤人。
  "瞎了眼的人是我,怎么不对劲的倒像是沈教主了。找人替我治好双眼,然后再亲手毁掉吗?呵……能不能请你高抬贵手,少折磨我一次。"

  第二十九章

  "瞎了眼的人是我,怎么不对劲的倒像是沈教主了。找人替我治好双眼,然后再亲手毁掉吗?呵……能不能请你高抬贵手,少折磨我一次。"
  秦休话才落音,就觉双肩被沈千扬用力扣住,力道之大,让他觉得自己肩胛骨都快被捏碎来。再听沈千扬略嫌低哑却又压迫感十足的声音在耳际响起,"你一定要惹我生气?"
  这人总有本事将他不忍心全部赶走。
  "呵……"
  秦休轻笑了一声后,再没有下文。
  未完的话语,意味不明的笑,只让沈千扬觉得心中怒意如滔天巨浪般涌来。眯了眼将人双肩紧紧扣住,把他脸转向自己,却意外地看见秦休苍白的眉眼,以及挂着嘴边虚无缥缈的笑容,还有那双黑白分明却无光彩的眼。
  心底的怒火一点点消弭,大半消失无踪,还有少许,也在挣扎中减弱来。最后只放柔了动作,将秦休抱起,无视秦休挣扎的微弱力道,霸道却不失温柔地把人压在怀里。
  彼此身体贴近到能感受对方身体传来的暖意和微微的战栗,但仅仅隔了前胸后背的两颗心,却相隔千万里。
  骤然生出的无力感,让沈千扬把人拥得更紧,却听怀中人缓缓说道:"我如今目不能视,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废人,当初同你定下的约定也无法再继续。敢问沈教主,你准备怎么办?"
  秦休明白,自己如今双眼已盲,无法再替沈千扬治病,他两人之前的约定也就不能再算数。但拿不到墨莲,小痕的病……思忖间,觉得沈千扬环住他腰的手往上移,压到他心口上,一点热气被徐徐吹入耳廓,耳朵猛地热了起来。
  "你希望我怎么做?"
  听着沈千扬的话,秦休忍不住笑了来。
  他希望的?
  我希望的,自然是沈教主将墨莲给我,放我和小痕离开……"离开两个字才吐出口,就觉勒在腰间的铁臂陡然收紧来,久久不肯放开。失血过多,虚弱无力的身子被这般紧紧困住,竟觉呼吸不顺,头也是一阵晕眩。闭眼养了一阵,等到脑中的嗡鸣声渐渐小了来,秦休才又道:"只是,你肯吗?"
  秦休嘴角浮了笑意,静等沈千扬发怒。
  沈千扬恨不得将他寸寸凌迟。而之前的约定,也不过是他使诈,用沈千扬身上的伤逼对方应允而已。如今他眼盲无用,连当初的约定不能继续,又怎么会傻到希望沈千扬按他的心思做?
  只是,沈千扬的怒气惩罚并未如期而至,飘散在黑暗中的,是良久的沉默。而这种沉默所导致的平静,却因目不视物而让人感觉危机四伏。
  手不自觉握紧来。
  终于,他听沈千扬说了话。
  "我明天就派人将秦痕和墨莲送到药王谷。"
  秦休身子陡然僵住,有些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你说真的?"
  "我的话,从无虚假。"沈千扬的话语仍在继续,略低的嗓音,却是不肯动摇的强势。"但是,离开这种话,永远不许再提。"
  将秦休的脸轻压在自己胸前,沈千扬低下头,吻了下怀中人的头顶。
  第一次觉得无所适从。一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爱和恨,从他再踏入中原那一刻起,他就明白,此番重返,他定要让慕少游尝尽当年他尝过的苦,要看对方的疼痛来缓解自己十年的锥心之痛。
  他也不吝于给予对方折磨伤害。
  但事到如今,慕少游伤痕累累,双眼失明,更连性命都险些失去……可是,他心中的痛意并未因此有半点纾解。
  相反更恨,心也更疼。
  究竟该待这人如何?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只是,无论如何,这个人都得留在自己身边。即便是死,也不许他离开半步。
  哪怕是彼此伤害彼此折磨,也好过心中空无一物。
  沈千扬向来说话算数。
  前一日允了秦休,答应送秦痕和墨莲往药王谷,翌日一早,他就挑了精明的下手,送秦痕起身。
  奈何将墨莲揣进手,秦痕那小孩却不肯买账。
  仗着沈千扬不在面前,整个人坐在秦休房里哭得稀里哗啦,打滚耍赖闹闹嚷嚷各种无赖法子使尽,就是不肯走。
  沈千扬派来的人站在一旁看得眉头都打了结,却拿这耍无赖的小孩没有半点方法。
  秦休人坐在床上,听秦痕哭得热闹,竟轻声笑开来,一面伸了手去,轻声道:"小痕,过来。"
  地上闹得正热闹的小孩听见这话陡然收了哭声,拿手背抹抹脸,一个翻身爬起来,扒到秦休床边,拽着他爹的衣角继续耍无赖。
  "爹,我不走!我不走!我走了谁照顾你?"
  秦休才瞎了双眼,平日连吃饭喝水都要人伺候,却这么急要送他离开,他怎么肯走?
  秦休摸索着将拽住自己衣角的手拉开,"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照顾爹?在这不过是给我添乱。听爹的话,早点去药王谷,将墨莲给你师伯,让他治好你的病。"下一句话却是压低了声音,"忘记爹和你说过,那只竹管,要亲手交给你师伯。"
  那日他给秦痕的竹管并未被唐秋严守发现,只要小痕将竹管中的书信交给师兄,他才有机会从沈千扬手里逃开。哪怕是瞎了眼,他也不会坐以待毙。如废人一般困在沈千扬身边,任沈千扬随意折磨,他做不到。
  揪住他衣角的小孩依旧带了哭音拒绝,"我没忘,但现在不一样,爹你眼睛看不见了,我不能丢下你。"
  秦休闻言失笑:"口气还不小,丢下爹?是怕爹不要你吧。"一面笑着一面揉了揉儿子的头,秦休下一句话声音虽低,却是毋庸置疑的许诺。"爹答应过你的事,一定算数。"
  他说过会去药王谷接秦痕,就一定会去。
  而且,唐秋的仇,他也要亲手去报。
  秦休劝了好半天,秦痕终于松了口,答应跟沈千扬的人去药王谷。小孩子紧紧抱着他不松手,抱了许久,才终于抹了眼泪跳下床,跟沈千扬派的人一起离开。
  听得房里的响动渐渐消去,一点点归于平静,
  秦休揪住被子的手抓紧来,手指关节揪得发白。
  为了这朵墨莲,为了小痕的病,他在这纷扰江湖耽搁得太久。
  如今小痕离开,他总算放下一块心头大石。
  只要再等师兄看到书信……
  忽然听窗外几声婉转雀鸣,隐约觉得一片黑暗中隐隐透了点曦光。
  不由怀念起临淄那家小小的药店。
  临走那几日,后院的花架叶子张牙舞爪长得正好,底下一片阴凉,他躺在竹椅上睡觉,小痕不情不愿地端了茶过来,凌厉的丹凤眼里全是不满。
  重重将茶搁下,小孩子发了怒。
  "爹你睡够了没有?整天都是我看病抓药!你有没有点做爹的样子。"
  他则拿扇子柄敲敲儿子头,笑道:"你是我儿子,你不帮我谁帮我。"
  不自觉笑了起来。
  "在想什么?"
  突然出现的问话,一双手臂自背后伸过来,自然而然地环上他腰,颈后突然出现的湿热气息,耳垂被人含在口中,又被舌尖轻轻舔过。
  知道是沈千扬,秦休脸上猛地热了起来,伸手去想掰开困在腰上的手,却被轻易反扣了双手,人被拥得更紧,在颈后作乱的唇也换了目标,舌尖扫过颈后的细腻肌肤,带起一路湿意。
  秦休身子僵得厉害,失了双眼,无边黑暗中,身体较之前敏感百倍,每一个加诸于身的感觉,都比以往更清晰。
  沈千扬这般动作,较以往温柔许多,却让秦休面红耳赤之余,更觉心惧。
  "沈千扬,你发什么疯!"
  剧烈的挣扎,却引来更强力的压迫,人被死死揉进怀里,颈后的吻惩戒性得更加热切,直吻得他头昏脑涨。
  过了好一阵,许是抱得够了,沈千扬终于松了手,将秦休带转身来,不意见到对方一脸晕红。端起桌边的药,沈千扬的声音霎时温柔得有些异样。
  "来,把药喝了。"
  感觉有东西抵住唇,苦涩的药味霎时充斥鼻尖。
  秦休不自觉皱了眉,让沈千扬亲手喂他喝药……这也未免荒唐过了头,摸索着伸出手去,"把药给我,我自己喝。"
  "你看不见,怎么喝?"
  伸到半空中的手陡然僵住,秦休垂了眼帘,顿了顿,复又抬起眼,眼睛黑白分明,却少了些神采,略薄的唇微张,倔强却又引人心疼。
  "我自己能喝。"
  抵在唇边的汤勺撤开来,秦休刚松了口气,却觉两片温热的唇瓣覆上来,惊讶中牙关被撬开,苦涩的药汁随即灌入口中,还未反应过来,药汁已给他咽了下去。
  "呜……"
  只是喝了药,覆在唇上吻却不肯轻易撤去,辗转吮吸,对方火热的舌缠着他的舌,舌尖被吮得发麻,一点酥麻感从舌尖蔓延开来,唇齿间的交缠益发激烈,沈千扬似要品尽他口中所有滋味,舌尖过处,就连嘴里苦涩的药味都被索走。
  不知被这般霸道地吻了多久,秦休只觉脑中有片刻的空白,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抵在两人胸前的手渐渐滑落,沈千扬终于放开他。
  "我不介意用这种方式继续喂你喝药。"
  "……"
  秦休伸出手去,摸索着攀上沈千扬的脸。他微凉的手自沈千扬脸上缓缓拂过,最后落到额上,"沈教主态度未免转得太快,若是风寒侵体烧糊涂了,还是尽快去看大夫,别在我面前发疯。"
  秦休嘴唇被吻得红肿发胀,白皙的脸上也是一片潮红,说话声略微勾起的唇角,带了讥诮的弧度,但却让沈千扬觉得体内火焰一炙。他伸手将秦休放在额上的手握住,十指相扣抵在唇边,哑声道:"等你身子好些,同我一道去苍云雪山。等会过独孤行,我带你去唐门,让唐秋替你看眼睛。严守是从他那里要的毒,他自然有办法解。"
  听到唐秋的名字,秦休猛地想抽回手,却被沈千扬紧紧抓住,动弹不得。
  不自觉咬住下唇。
  严守果然替唐秋担了所有的事。
  抿了抿唇,任沈千扬抓着手,秦休道:"要治眼睛,何不叫唐秋回赤峰教。带我去会独孤行,就不怕我趁机逃掉?"
不再去想严守唐秋现今如何,他此刻更应该在意的,是沈千扬要带他一起去会独孤行的约战。若师兄收到小痕的书信,一定会与独孤行同行。他当初还想着怎么让沈千扬带他同行,没想到今日沈千扬竟会主动开口。
  "你若再动逃走的念头,我一定让你后悔万分。"
  低头吻了下唇边微凉的手,沈千扬眼中寒光划过。
  经过上次的事,他不愿再把这人单独丢在教中。
  但他也不允许这人再逃。
  甚至,连想逃的念头都不允许有。

  第一章

  身下垫着厚厚的褥子,手在上面拂过,绸缎的滑腻感粘在手上久久不去。
  眼睛看不见,别的感官就被迫地灵敏起来。
  人在车里坐得久了,总觉得四周空气凝滞不动,压抑得紧。
  试探着伸出手去,在某个地方感到一点点冰凉的风透进来,手往上一揪,抓住的东西仿佛是车帘。稍稍掀开来,将脸往那边靠了些,微凉而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秦休深深嗅了两口,冷气从鼻腔直达胸口,有些微刺的寒冷,却让人觉得精神一振。
  即便是九月中,人还在山脚下,依着苍云雪山,寒风已然凛洌。
  但车外仍有市集里的攘攘声,小贩叫卖声,孩童嬉闹声,紧紧绕车行。如若看得见,必定可见三两顽童裹了厚厚的棉袄,鼻尖冻得通红,笑容却极灿烂。
  将帘子更掀开来,想听得更清楚些,一只手却很快揽上腰,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带开来。车帘垂下,人也被霸道地往后带,靠在一个温暖结实的胸膛上。
  "外面风寒。"
  简短的话语,权作执掌一切后的解释。
  温热的脸贴近给风吹得冰凉的脸,暖意渐渐透过来,秦休手抓着身下的褥子,唇边挂着抹笑。
  这温暖,未免太不真实。
  当他瞎了双眼,当他不再争锋相对,沈千扬对他便少了防范与折磨。甚至有时候,温柔得像转了性。而这种近乎诡异的转变,在上了苍云雪山之后显得尤为明显。
  只是,这一切的一切,都建立在他的服从之上。
  只有他无条件地臣服于这个人,将自己的一切交由对方掌控,将一身棱角磨掉,甘愿被这人禁锢,任其为所欲为,才能换取这种温柔对待。
  怎么可能。
  "这地方你还认识?"
  环在腰上的手臂霸道有力,低沉的声音,问出口的话语却带了不明意味。
  这苍云雪山下的小镇,秦休自然熟悉。
  为了替肖墨涵寻墨莲,他曾在这里呆了一年,足迹遍及苍云雪山上每一处角落。而且,他也是在这雪山上,无意招惹了沈千扬。
  忆起当年事,心里百感交集,面上却不愿显露。秦休不以为然哼笑了声,唇边挂着的笑容满是自嘲的意味。
  "沈教主莫忘了,我现在看不见……还说什么认不认识。"
  "你!"
  秦休刻意收敛的尖锐不自觉流露,沈千扬的怒气随即被撩拨起来。
  心里微有刺痛感。
  听对方口气中已然带了薄怒,秦休冷冷笑了又道:"难道不是吗?"
  话落音,就觉颈后一阵湿热,热气被吹往颈项,酥麻不已。秦休想挣开来,却被抓住手死死压在车壁上,霸道的吻随即覆盖上来,执意侵占,直吻得他气喘吁吁才松了手。满心恼怒,秦休涨红了脸,推开沈千扬,冷声道:"我记得你身上伤还没好,马上就是十五,你要会的人是独孤行,不是随便的阿猫阿狗,有这些时间花在我身上,不如想想怎么保命。"
  秦休骨子里的刻薄劲忍不住钻出来,话说完之后也稍有后悔。
  眼睛一瞎,再怎么想做无所谓姿态,都觉力不从心。这种骤然置身黑暗的无力感,比当初自废武功背离师门后的感觉还要强烈。
  无所适从,以至于连情绪都控制不住。
  垂了眼睑,静等沈千扬发怒,但等了一阵,却无动静,正纳闷,猛觉一股力道压在腰间,整个人再度被压在车壁上,这次的力道比上次还大。双唇被攥住,唇瓣被辗转碾磨,舌也被缠着吮吸,不断的索取让唇瓣颜色鲜艳起来。
  全身的骨头都要被揉散。
  "如果是担心我,就不要用这样的口吻说话。如果真希望我死掉,那你就注定会失望,我不会输,也不可能放你走。所以,不要再打逃走的主意。"
  略沉得音色,话语中警告的味道,让秦休心里有些不安。
  他是让小痕带了书信给师兄莫耶。
  独孤行约沈千扬在苍云雪山一战,而他,则希望趁这个机会,逃出沈千扬的掌控。
  但听沈千扬的语气,似乎有所察觉……
  难道他想逃的心思已经如此明显……
  为掩饰心中不安,秦休转开脸去,略垂头,将所有表情隐住。
  沈千扬也未继续逼他。
  马车静静走了一阵,终于停了下来。沈千扬先下车去,又将他抱下车。下了车也不肯将他放下,径自抱着他一路往前。
  "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秦休出言抗议,他虽是懒骨头,但也不愿意以这种方式偷懒。
  但抱着他的人个性向来霸道,只当他的话如耳旁风。更拿披风将他裹住,仅露了一张脸,就这么将他一路抱进客栈里。
  雪山脚下的寒风朔朔而过,客栈檐下的铜铃给吹得叮当作响。隐约有笛声飘扬,与这铜铃声搅在一起,听得秦休一阵失神。
  噔噔噔……是脚重重踩在木板上的声音,恍惚中秦休已任沈千扬将他一路抱上了楼,在楼梯口处,似和什么人擦肩而过。那人身上带了淡淡的药香味,秦休对药物敏感,一闻就知晓那是什么味道。
  极常见的药,随便哪家药店都有。
  当归。
  而刚刚那首曲子,是少年游。
  小时候师兄莫耶常爱笑他,少游少游,师父给你改这个名字就不好。
  父母在,不远游,游则有方。
  你这孩子将来准是个没孝道的混小子。
  师兄弟间刮着鼻子取笑的玩闹话,谁曾想后来竟变了真。师父当真收了个不孝徒弟,而他也是多年漂泊。
  少游,当归。
  淡淡药香中,鼻腔里略微有了酸意,却不敢让沈千扬看出来,只能强忍住,只将脸埋在沈千扬胸膛。
  却觉沈千扬步子一滞,将他往自己怀里带近了些,一路被抱进屋,又扶他坐到椅子上。沈千扬伸手手探了探他脸颊,"冰得厉害,我让小沅送些热水来。"
  这家客栈在小镇上已有些年月,除了过往商旅和外地来苍云雪山寻药的人,很少有人入住。客栈简陋,最好的房间也不怎么样。因为要带秦休出来,沈千扬把小沅也一道带着。这姑娘聪明伶俐,又一路照顾秦休,对秦休的习惯也有些了解。见房间简陋,小沅立马去把车中的火炉皮裘搬了来,细细拾缀一阵,条件虽比不过赤峰教,但总算能住人。
  不一会姑娘又端了热水来。替秦休烫过脸脚,小沅退出门去,秦休则被沈千扬抱上床。
  饭菜也很快送过来,喂过饭菜喝了药,秦休想要倒头睡下,却觉沈千扬在解他衣结。心里一惊,秦休猛一把揪住衣裳,反应大得过了头。
  双眼虽失明,但身子好转后,沈千扬隔上一两日便会向他索欢,推拒不掉,时间久了,渐渐连身子都沉沦在欲望当中。即便是心底对自己痛恨万分,最后却还是会攀着沈千扬的身子一道坠入□深渊。
  但若师兄的房间在附近,若让他听到自己羞耻的声音,他当如何看自己这个师弟。
  少游当归。
  是否还要他回去?
  "我不舒服。"
  秦休出声拒绝,他死死揪住衣结,睫毛轻颤,却不知这般模样会让人更想欺负。
  沈千扬解他衣裳的动作没有半点犹豫,片刻功夫便将外衣脱掉来。
  秦休一颗心不停往下沉,自己眼睛好的时候尚挣不过对方,何况是现在?但外衣被解掉后,沈千扬却没有继续,只是按了他肩头将他轻压在床上,厚厚的被子跟着盖了上来。带了薄茧的手指从额上拂过,将他头发捋到一边。
  "睡吧!"
  低哑的声音隐隐有火气,但秦休已不敢再挑战沈千扬的耐性,赶紧转过身闭了眼,假装睡去。

  第二章

  九月里秋风一过,天气就开始转凉。雪山脚下寒意犹甚,身下垫着皮裘,房间里燃着暖炉,但手才伸到被子外面,一点寒意仍趁机从指尖沁入。
  心中装的事情太多,眼睛闭了再久,也没有睡意。
  倒是身后拥着他入眠的沈千扬,已先一步会了周公,浅浅的呼吸声萦绕在耳际,时刻提醒他,身后这个人的存在。
  指尖在外面冻得冰凉,身后的怀抱却如滚烫,熨得人心里有些发慌。
  稍稍往前挪了下身子,想从那过度温暖的怀抱中脱出来,但人方一动,环住腰的手臂立刻就收紧来。沈千扬的脸擦过他脸颊,发丝扰攘的微痒感,让他不由打了个喷嚏。露在外面的手随即被拉进被子里,人也被往那想逃离的温暖怀抱中揉得更紧些。
  "要是睡不着,我们可以做点别的事情。"
  落在耳边略低的话语,半是威胁半含怒的莫名口气,伴随着在耳郭里打转的暧昧热气,让秦休皱了下眉。
  总觉得近日的沈千扬异样得紧。很多时候自己一句话一个动作,莫名就触了对方逆鳞,但更多的时候,这人却似为他忍了不少火气。这样犹豫又矛盾的作风,与沈千扬的个性着实不符。
  心里不安,却又理不清缘由,秦休拧着眉不曾应声。在耳边厮磨的人却突生不耐,将他带转身来面对自己。
  "不许想着别人。"
  秦休眉头却蹙得更紧,对于沈千扬的霸道,他一向抗拒,"沈教主未免太霸道。我现在是身不由己,但不代表连心里想什么,都要由你掌控……"
  话还没说完,唇突然被堵住,沈千扬霸道的气息猛地覆盖上来。拼命想挣开,但终究是无济于事。直到唇被吻得发麻,呼吸也急促起来,沈千扬才放开他。
  但彼此身体仍旧贴紧,近得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秦休用手背抵住唇,更加觉得沈千扬不对劲。
  仔细算起来,好像是从他双眼失明之后,沈千扬对他态度便和软了许多。仍旧爱动怒,但落在身上的惩罚少了许多,很多时候对于他的挑衅,沈千扬甚至是努力收敛了怒气。加诸于身的温柔,远比惩戒多。
  这样的转变太过诡异。
  就算是因为他瞎了双眼,沈千扬也不应该变得如此之快。
  而且,相对于对方态度的转和,沈千扬对他身体的贪念程度则更加剧烈。拥抱亲吻频繁如家常便饭,不到三两日便索欢。甚至于如今日这般,就连夜里入睡,都要霸道地拥他在怀。
  这种近乎监视的寸步不离的对待,让秦休一度怀疑,是不是他让小痕暗度陈仓带给师兄的书信,已经让沈千扬发现了?
  可再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可能。
  他再度想逃的念头,暗地里做的小动作,若是让沈千扬发现,怎会放他安稳到今时今日?
  迷雾重重,心思被沈千扬的态度彻底搅乱。
  他正想得出神,抵在唇上的手却被人拿开来。
  清浅月色从窗外透进来,缓缓泻了满床。秦休俊秀的轮廓,在月色里显得益发柔和。沈千扬掌心里是秦休在被子外冻得微凉的手,眼前是秦休皱着眉稍有慌乱的无措表情。心里蓦地更软了些,沈千扬也不知自己的出于何种心思,低头吻了秦休的眼,问道:"如果当年没有肖墨涵,你会不会背叛我?"
  在秦休失明之后,两人一直刻意回避的话题,乍然被提及。却是在这种尴尬的境地,彼此相拥而眠,身体贴近得没有一丝缝隙,心思却各不相同。
  落在眼睑上的吻有如轻羽扫过,秦休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果没有肖墨涵,我与你,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他与沈千扬之间,所有的纠葛都因肖墨涵而起。
  如果没有当年的肖二公子,慕少游这个人,可能在药王谷这世外桃源地一生惬意,根本不会涉足江湖事,也不可能与沈千扬有半点交集。
  知晓对方说的话是真,沈千扬揉着秦休腰的手稍稍加重,清浅月色从窗外照进来,印得他眼底一片雪寒。
  沈千扬初见慕少游,就是在这苍云雪山之上。
  当时他尚未接掌赤峰教。他奉上任教主之命截杀几名仇敌,从北疆一路追往中原边界。在苍云雪山脚下,他本可将这几人尽数毙于掌下,但却想看他们疲于奔命的狼狈,刻意手下留情,将这些人撵入苍茫雪山。
  但不料,有人身中他一掌,硬撑着逃了数里,晕倒前却抓了慕少游的脚求救。
  等他追来时,那人已被慕少游从鬼门关拉回。
  还记得雪峰上初见那人,容颜俊秀气度从容,一双眼淡淡扫过,他身后苍茫雪域仿佛化作了江南的青山碧水。
  心里突然动了念头,于是向对方道:"我要杀的人,你救了他,他也是死。"
  而那时的慕少游年少气盛,执拗劲丝毫不输沈千扬,笑了回他道,"我花了心思救回来的人,你想杀便杀?那我多吃亏。"
  两不相让,最后竟成了是你伤人我就救人的诡异局面。
  沈千扬每掌皆伤那人要害,而慕少游再费尽心思从阎王手下夺回一条命。
  如此再三,那人始终让慕少游吊着一口气。沈千扬也动了惜才之心,有意招揽,谁料慕少游却是不屑一顾。
  被忽视的沈千扬动了怒,一脚踩住雪地上还有半口气的人,道:"你不是要救人吗?除了他,我手上还有几条性命,可要再试试是你医术精湛,还是我掌法霸道?"
  本以为慕少游肯三番两次在他手下争一人性命,必定是心慈之人,谁料那有着一双极清透眼眸的人只微微挑了眉,笑容里尽是嘲意,看他的目光仿佛在看白痴一样,回的话也无半分仁慈心。
  "你爱杀就杀,他们的性命跟我有什么干系?"
  当时的沈千扬竟怔了下,看着脚下踩着的人,不解道:"那他呢?"
  "他不过是命好,刚巧我想救他而已。"
  抛下句话,慕少游便转身离开,一袭青影在苍茫雪域中渐渐不见。
  沈千扬却觉得,这个人,着实有意思。
  然而,再见慕少游,却让沈千扬怀疑,自己当日在雪山之上见到的人,已然换了心肠。纵然雪山上的慕少游没有一副菩萨心肠,但他也从未想过,有一日会见到这人一身青衣染血,夺人性命无丝毫犹豫的狠辣模样。
  那时他方接掌赤峰教,领人与江左水盟争江左地界,最后江左水盟七路人马全灭,赤峰火云旗遮蔽淮江上空。本该是喜事,却不料,双凤堂主苏云镜竟于战前弃双凤堂于不顾,与无垢山庄二公子肖墨涵私奔。
  赤峰教因此折损数百人,按教规,苏云镜叛教,理当将人押回赤峰教交由严守发落。但不曾想,派出去擒苏云镜的人一再失利。
  原来,肖墨涵肖二公子人虽病弱不晓武艺,奇门遁甲之术却学得精巧。他与苏云镜隐居的竹海外全布了险阵,苏云镜武功也了得,前去的人通通折了翼。
  为立威,也是容不下人背叛,沈千扬亲自令人欲擒苏云镜夫妇。待不想派人连破数阵闯入竹海之后,入林之人通通中了毒。再有往林中草庐闯的人,都被一把剑挡了前路。
  当日当苍云雪山上见过之人,一身青衣染血,凭三尺青锋,硬生生将所有人拦下。杀人时无半丝犹豫,招招毒辣,不输他沈千扬。更让他忍不住想要看看,这个人,到底还有多少面目。
  当时,无垢山庄已不认肖墨涵这个人,而赤峰教势力正如日中天。仅凭慕少游,根本无法保肖墨涵夫妇周全。
  最后,他终于擒了苏云镜夫妇,以这两人性命要挟,逼慕少游为他所用。将这人带回教中,整个青阳谷挪给慕少游建药圃用,费尽心思拉拢。就连苏云镜,他也强从严守手中争出来,保了周全。
  对于肖墨涵夫妇,虽是软禁在竹海内,但对他们夫妇无丝毫苛责。
  这一切,只是想就近看着慕少游,看看这个人有多少面目。
  谁能料,越是看得多越是离得近,就越是陷得深。
  奈何慕少游的心思并不在他身上。
  他素来霸道,想要的就要到手。最先是想要这人为赤峰教所用,再往后,却想要这个人的心,想要这个人的目光时刻在他身上。于是,他以肖墨涵夫妇做要挟,借慕少游对肖墨涵的在意,一点点将这人困在身边,看着对方发怒反抗,却更想将这人掌控在手。
  然而他低估慕少游,也用错了心思。再三逼迫,纵然为这人耗尽心思,最后还是只得了假意逢迎和背叛。赤峰教数十年基业毁于一旦,他被慕少游亲手所伤,震伤全身经脉,被严守带着败走北疆。
  原以为这份刻骨恨意,这辈子都不会消去。但事隔十年之久,再见这人,还是如冤孽般,想要将对方占为己有。想对方连人带心,全为自己掌控。
  更甚者,仍旧会因他心软。
  慕少游之于他,或许就是越不过去的魔障,纵然沉沦,也是心甘情愿。
  无可抗拒。
  突然听怀中人轻咳了两声,低下头去,见慕少游面色微微泛红,一张俊秀容颜依旧,但那双眼却空洞无神。当年初见时令他心折的颜色失了大半,心里如利刃划过,眼前这人的面容与旧日记忆纠葛,沈千扬收紧手臂将人拥住,轻轻吻了下去。
  月色如水银泄地,照了满床。
  沈千扬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果我说,我肯放掉前尘旧事,只要你一心一意留在我身边,你当如何?"

  第三章

  突然听怀中人轻咳了两声,低下头去,见慕少游面色微微泛红,一张俊秀容颜依旧,但那双眼却空洞无神。当年初见时令他心折的颜色失了大半,心里如利刃划过,眼前这人的面容与旧日记忆纠葛,沈千扬收紧手臂将人拥住,轻轻吻了下去。
  月色如水银泄地,照了满床。
  沈千扬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果我说,我肯放掉前尘旧事,只要你一心一意留在我身边,你当如何?
  "……"
  落在额上的吻轻柔缠绵,秦休却觉整个人被烫伤来。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微微笑了问道:"沈千扬,我伤的是眼睛,不是耳朵?"
  额上的吻稍稍往下,停驻在眉心,秦休别开脸,又被对方扣了下巴转回去。
  "我的耐性有限,让步也有限。给我一个答案,不是太困难。"
  沈千扬扣着慕少游下颌的手不觉加重了力道,极冷的天,手心微微有了汗水。他想要听慕少游的答案,却又怕听到答案。
  当他已退让到这个地步,如果这人还不肯将丝毫心思放在他身上的话,他无法说服自己,再对这人宽和。
  等了许久,等得周围的时光似乎都已停驻。
  手掌中,月光映照下的容颜如玉雕般剔透,略淡的唇色如扫了柔光,慕少游稍薄的唇张开来,终于有了回应。
  "不可能。"
  极清晰的三个字,却极残酷。
  沈千扬扣着秦休双肩的手顿时收紧来,恨不得将这人摇散,心头怒气如翻江倒海般扑涌。愤怒之余,隐约还有心疼的感觉,被人将真心一点点轻贱,碾磨成灰视若敝履的同意。
  再如何退让,也无济于事。
  秦休也感觉到他的怒气,却还是垂了眼继续道:"不可能。你肯放掉前尘旧事,无非是给彼此一个解脱。凭什么要我心甘情愿任你掌控?"
  沈千扬眯着眼,眼底一派雪寒,连心都沁冷了下来,他咬紧牙,一句话说出来,竟隐隐带了血腥气。
  "慕少游,你可有心?"
  如果有心,怎可一再将别人的真心轻贱。
  就算他瞎了双眼,武功尽失如同废人又如何,他到底是慕少游,心狠无比,残忍无比。
  只见怀里的人眉尖蹙起,口吻里也似动了怒。
  "我自然有心!如果没有,我不会自废武功,不会十年未沾毒术,更不会让严守带你走。不过现在看来,当初所做种种,只是愚蠢而已。"
  沈千扬闻言冷冷笑了来,恨得眼角泛红,"这算什么?愧疚,歉意,还是假仁假义的偿还?慕少游你这样的人,若讲仁义,是不是太可笑了?你这颗心,和我一样狠,你的手段,同我一般毒辣,你这样的人,也只配得起我沈千扬,怎么可能配得上真仁慈真仁义的肖二公子!"
  "……"
  秦休紧紧压着胸口,沈千扬的话如利剑,句句直插胸口。
  他这样的人……当年他被逼入赤峰教,沈千扬以肖墨涵性命做要挟,步步紧逼,他推拒不掉惟有与之周旋,更一面冒肖墨涵名义与无垢山庄接触,意欲将卧底这个身份给肖墨涵,让无垢山庄重新接纳肖墨涵。却不想,赤峰教大败退离中原,苏云镜会觉有愧于沈千扬,心中焦虑过甚,生小痕时难产而死。肖墨涵身子本就不好,爱妻病逝对他打击过大,竟等不及墨莲花开,撒手人寰。
  他自作聪明以为是为肖墨涵好,结果却害了知己好友的性命。他这十年将小痕养在身边又如何,终偿还不了他父母性命,还强骗了一份父子天伦在手。
  无耻至极。
  被戳了痛处,秦休也有种不管不顾的决绝,道:"沈千扬,你莫要想错了。当年我对你做的种种,与你对肖墨涵夫妇做的种种,不过是两清而已。我惟一欠你的,不过是以假意还你的真心。所以我伤你全身经脉,我也自废武功,我毒你一教教众,我便发誓这一生再不用毒。我与你,只是两清!没有谁欠谁!"
  憋了十年的话,终于可以吐出来,旧日里种种画面清晰闪过。药王谷里师父谆谆教诲,无垢山庄中肖墨涵知己相惜,竹海里一柄剑饮尽众人血的狠辣,甚至于赤峰教中,沈千扬的掠夺紧逼,之后的众叛亲离,全都清晰无比。
  他当自己可以在世为人,可以舍弃前尘过往,其实不然。就如沈千扬说的一样,他不过是自欺欺人。旧日里种种他比谁都记得清楚,这些纠葛从未真正放下,做再多潇洒姿态,又什么用?徒添笑料罢了。
  他终究还是慕少游,做不了临淄药店里的闲散大夫秦休。
  倒不如爽爽快快把旧日里的爱恨纠葛一并吐出来。不管今后如何,这一刻的痛快,总算是图了。
  我和你只是两清,没有谁欠谁。
  我们没有半点瓜葛。
  沈千扬脸色唰地白了来。
  怨恨也好,愧疚也好,甚至是施舍性的他所痛恨的补偿也好,只要有这些感情在,他之余慕少游,便是无法斩断的。
  但现在这个人告诉他,我和你,没有半点瓜葛。
  何其决断。
  而他又把自己置于何等鄙贱的地步。
  "两清是吧,谁也不欠谁?既然你觉得不曾欠我的,就让我欠你好了。"
  猛地翻身把人压在身下,沈千扬的动作里略有些失控的疯狂。这些日子一再劝自己对这人温柔,劝自己收敛性情,但结果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目不视物,却猛然被人压在身下,慕少游先是一怔。
  但突然听外面一阵笛声悠扬,日间方听过的调子熟悉无比,这才猛地醒悟过来,眼睛看不见,却觉落在肩上腰上的手力道大得惊人,身上衣裳被使劲拉扯着,人也被压住不能动弹。
  那笛声极近,似乎就在近处。慕少游越听越心惊,挣扎的幅度也大了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剧烈,而这激烈的反抗,却换来更霸道的压制。
  灼热的吻落在颈间,白日里从楼梯上走过时,飘进鼻的淡淡药香味似乎就在附近。
  当归当归。
  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恐慌。
  不管怎样,他总还有些东西不愿被毁掉,也总还有些底线不能被碰触。
  慕少游唇咬得出了血,感到身上有了凉意,手腕扣住一起,用什么东西绑了起来,但无论怎么挣扎也挣不开,他终忍不住颤声道:"沈千扬……你停手……放过我这一次……"
  仿佛师兄就在旁边,慕少游说话的声音极小极弱,连尾音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从未有过的示弱,即便是瞎了双眼被沈千扬压住一再求索,他也未曾发出过这种脆弱的声音,更未曾低头服软到这等程度。
  沈千扬先是一僵,但马上就摈弃自己的心软,眼睛里充了血,低头狠狠吻上去那薄情的唇,但又再次僵住来。
  手拂上慕少游脸,是一手的湿意。
  扣住那人下巴抬起脸来,却见一脸泪痕。
  认识慕少游这么多年,从未见这人哭过。
  心里被什么重重撞过,沈千扬眼睛眯起,一掌重重拍向身下床板,震怒之下,听慕少游的声音益发轻了来,"饶我这一次……"

  第四章

  檐前铜铃在寒风中叮当作响。
  孩童的嬉闹声就在附近,热闹得过了头。
  秦休静坐在檐下,全身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仅露了一张脸。但雪山脚下的寒风毕竟凛冽,虽是如此,他脸上还是给刮得木木的疼。
  深吸了口气,微冷的空气从鼻腔缓缓流过,即使看不见,他也能知道,此刻沈千扬人就在身后。黏在身上的视线霸道而灼热,不肯放他片刻自由,也不肯给他丁点逃跑的机会。
  不过……难以想象的是,沈千扬昨晚竟然会放了他。
  他昨晚慌乱求饶时,其实已带了些绝望的心思。以沈千扬素来霸道执拗又掠夺成性的个性,那样的情况下,还要他放手,可能性太小。只是昨晚紧张过了头,才会那样示弱求饶,倒他没料到,对方居然肯放手。
  突然间觉得有些捉摸不透。
  十年时光,变的并不只他一个,沈千扬,或许也有转变。但是,他还是不清楚沈千扬究竟要怎样?
  那样容不得背叛算计的一个人,居然会对他说,他可以放掉前尘旧事,只要自己心甘情愿留在身边。那样的话听在耳中,不是不震惊,也不是不曾往深处去想。只是沈千扬的个性太过强硬,又掠夺成性不只餍足,拥有这样一个人的爱和恨,对他来说是过度的束缚。而且,这种在他瞎了双眼之后的退让,又带了多少心软怜悯的成分?
  更何况,他秦休也不可能放任自己一直处于劣势,被人禁锢一辈子。
  正想得出神,突然有什么东西冲入怀,小孩子的惊呼声中,一股巨大的冲力将他撞得猛向后倒去。
  黑暗中分不清东南西北,也掌握不好平衡,秦休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完全不知自己下一刻会摔倒什么地方,又会摔成什么样子。
  是鼻青脸肿还是手脚伤折?
  还有冲撞他那孩子,怕要承受沈千扬的怒气……
  然后,人直直向后仰去,却没有接触到坚硬冰冷的地面。
  一双手自身后扶住他。
  淡淡的药香味霎时漫入鼻中。
  对方的身份不言而喻,秦休一颗心咚咚咚直跳。
  身后的手将他身子扶直,温柔磁性又带了点笑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小心些,这些孩子,也太顽皮了!"
  撞到他怀中的小孩子这才揪着他衣裳爬起来,脆生生道了句歉,又一溜烟跑没了。
  "有没有伤着?"
  身后那人软声问着话,秦休按住被撞得生疼的胸口,摇了摇头。边循声将脸转向那人的方向,轻轻笑了笑,向对方道了句谢。
  "多谢。"
  一句'多谢'说得轻松,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按着胸口的手,揪起衣襟时揪得有多紧。
  怀里突然多了东西。
  是刚才那孩子撞进他怀里的时候,往他衣裳里塞的。
  他是背对着的沈千扬的,那孩子的手往怀中一探,他就醒悟过来。而随后出现在身后的淡淡药香味,更让他肯定那孩子的举动不是意外。
  师兄莫耶,终于有了动作。
  只是想来有些可笑,他们师兄弟十年未曾见面,再次相遇,却连坐下来叙旧,互唤一声姓名说说闲话的机会都没有。
  有的,只是小心翼翼的暗中接触。
  感觉到那股药香味又近了些,莫耶似乎在他身旁坐下,过了一阵,听对方和声问道:"这位兄弟的眼睛,似乎有疾?"
  "中毒失明。"
  这句话,秦休平日里无论对谁说起,面上再轻松,心里也是一阵刺痛。但此刻说来,却不觉多难受,更多的倒像是倾诉委屈。就如同他小时候犯了错,总会先同莫耶求情,而无论他犯的错有多大后果有严重,莫耶总会在师父的怒气下保他。
  因此,此刻这句话对莫耶说来,心里很是笃定。总觉得,无论如何,莫耶都会治好他双眼。他已荒废十年,师父的衣钵,当是师兄继承。
  "真是可惜了,有没有寻过医?"
  "……"
  秦休正待答话,却被抓住手臂猛然带起身,略重的力道突兀的控制,都属于沈千扬。还未来得及反抗,人就被打横抱起,脸贴着对方的衣襟。随即响起的是沈千扬低沉的声音,似乎带了不悦。
  "天气凉,回屋去。"
  话语虽轻,但扣在腰间的力道,昭示着这人的不可违抗。
  人被沈千扬抱在怀中,淡淡的药味近在咫尺,秦休心里一阵止不住慌乱,脸色也有些发白。只有揪住衣襟的一双手握得死紧,手心底下,是那孩子塞在他怀中的纸包。
  连招呼也不同莫耶打一句,沈千扬径自抱了秦休转身,上楼时,只听木质的楼梯给踩得咯吱作响。极重的脚步,彰显着这人心中的不悦。
  虽然不愿意,但秦休没有剧烈反抗。
  经过昨夜的事,他两人间的气氛尴尬到了一定的境界。
  沈千扬心中明显有不快,但却强忍了怒气。
  而秦休怕再度激怒沈千扬,这人会不顾一切强要了他,到时候若让莫耶发觉……所以同样选择隐忍,努力将骨子里的尖锐刻薄掩埋掉。
  他其实并不在意世人眼光。换做过去,他与沈千扬之间的暧昧情事,即使被人发现,他也不会觉得有多了不起。本就存在的事,再觉得不堪难以忍受,费尽心思隐藏它还是存在,并不会因此消了痕迹。
  他过去从不为这样的事情花费心思,但现在却不同。
  上次被秦痕发现他身上的暧昧痕迹,他已经觉得尴尬不已。如今只要再一想到,他与沈千扬间不堪会被莫耶发现,一颗心就止不住地冰寒起来。
  或许,十年时光已多少磨去他身上的锐气,当年的不顾一切换做今日,陡然失了模样。说到底,他还有一些过往不能舍弃。
  思量间,短短一段楼梯很快走完,脚步声停住,房间门被嘭一声踹开来。沈千扬抱了他进屋去,将他放到床上。一接触到身上的被褥,秦休身子马上绷紧来,黑若点漆的眼珠四处转着,很是无措。
  沈千扬见状心里稍紧,口气却依旧冷硬,道:"不许再去外面。"
  秦休努力收敛骨子里的尖锐,略垂了眼,脸上的表情竟因这动作显得有些可怜。
  "是谁带我下去的?我看不见,难道还能自己下楼不成……"
  后面的声音略发小了去,沈千扬看他委屈的模样,心里猛地像被谁划了一刀,说不出的难受。
  经过昨晚的事,他知道秦休怕了他。
  他一直以为自己想要这人的臣服,但真看到他脸上浮现委屈的表情,只觉得又心疼又恼怒。
  还不如看见他尖牙利齿同自己顶撞的模样。
  那样的慕少游,才是昔日神采飞扬的慕少游。而不是现在这般,好似只有一个空壳。表面对他臣服,心却隐藏在别的地方。
  思及此,一时间,沈千扬也有些不明白自己,他要的,到底是什么?
  突然几声叩门响,门外有人求见。
  "启禀教主,蜀中飞鸽传书。"
  沈千扬冷冷应道:"送进来。"
  秦休闻言身子僵得更直,蜀中……那是唐门所在地。这书信,应当是由唐秋传来的。
  离教前沈千扬曾说过要带他往唐门,让唐秋替他解毒治眼睛……若此番不能从沈千扬手底逃掉,等九月十五沈千扬与独孤行比武一过,他要真被带到唐门去,以他现在的状况,如何和唐秋斗?
  要是在一条阴沟里翻两次船,那可真是奇耻大辱。
  黑暗中,听见有人进屋来,然后是一阵不明了的细碎声响,等了好一阵,终又听人退了出去,短暂的静默之后,是鸽子振翅远飞的声音。
  知道沈千扬已将信鸽放走,秦休才问道:"信上说什么?"

  第五章

  知道沈千扬已将信鸽放走,秦休才问道:"信上说什么?"
  然而话问出口,却久久未听见回答。
  房间里气氛一时变得很僵。
  秦休反应过来,也觉得自己越了矩。
  再遇之后,秦休从未问过沈千扬教中的事,以他过往背叛赤峰教的所作所为来看,也不应该问。只是此事涉及唐秋,万事都需未雨绸缪,他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能从沈千扬眼皮子底下逃走,就要防止沈千扬把自己送到唐秋手中。
  看秦休微抿着唇,眼底似落了一层浓重阴影,似颇为后悔的模样。沈千扬略微皱了下眉,将手中信纸折好收入怀,终于开口道:"我本来打算召唐秋回教,但近日唐门与青城两派相争,唐秋走不开,只好等十五会过独孤行之后,我再陪你去蜀中走一趟。"
  "恩……"
  秦休随意应了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唐门与青城两派同居蜀郡,正所谓一山容不得二虎,两派嫌隙怕是由来已久,只是不知道这次是因什么原因爆发?
  唐秋毒瞎他双眼的仇,他记得清楚,这笔帐也迟早要算,但算账之前,他得先保住自己才是。
  而另一方面,独孤行约沈千扬九月十五在苍云雪山一战,如今已是九月十三,就连师兄莫耶的人都到了,却还未见独孤行的影子。
  这让秦休不得不怀疑,这其中有什么猫腻?
  独孤行个性过于直来直往,极度自信又重承诺,应当不会同沈千扬耍手段才是,但是若有师兄在后面谋划,那一切又不同了……只是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想不通的事情也就跟着多了起来。
  思量中,突觉得身边的被褥向下陷落,沈千扬人已坐到身边,反射性地想挪开身前,却被对方扣住手臂。
  "你有事情瞒着我。"
  并非询问怀疑,而是肯定的语调。
  秦休心猛地跳了下,却是浅浅笑了来:"沈教主,我瞒着你的事情多去了,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件?"
  不理会秦休耍赖的言语,沈千扬带了薄茧的手指从对方唇上描过,说话的声音低得快掉进无底深渊里,隐隐有寒意。
  "记住,不管你瞒着我想做什么,我的要求只有一条,不许逃。"
  经过昨晚的拒绝,一颗心无时无刻不在被恨意啃噬吞噬,但仍不能放手。在这个人面前,似乎所有的原则所有的坚持都可以退让。
  但仅有一条底线,无法再后退。
  那就是不许再逃离。
  过往的一切,他都可以学着放开,只是……不许这人再次逃离。如若连最后这一条底线都无法再固守,他们之间,再无和缓的可能。
  隔了厚厚的衣物,手臂上的禁锢的温度依然清晰,秦休被一双手臂环住,身后的怀抱如火炉,烫得他快要溶化来。
  沈千扬肯退让到如斯境地,他本该知情识趣。
  只是……沈千扬所坚持的底线,恰恰也是他自己的底线。
  沈千扬这个人霸道惯了,要的是别人的一心一意绝对服从,但他不是谁的所有物,他有心有想法,怎能万事由着别人的心意,任人锁在身边?
  两人的底线不可共存。
  不能瓦全,所以,只能选择玉碎。
  手放在怀中,那孩子偷偷塞入他怀里的纸包一时变得沉重无比。
  成与败,但看今晚。
  下午的时候,太阳终于从厚重云雾中探出头来,秦休贪这雪山上难得的暖意,就让小沅陪着,在屋外晒了一下午的太阳,身子给烘得暖暖的,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朦胧中不知被谁抱了起来,无意识地转过身去,将脸埋在对方怀里蹭了蹭,却觉抱住他的手臂突然收紧来。不习惯地嘟哝了声,嘴唇却被堵住来,唇瓣间的温柔摩擦,那感觉,仿佛他是被仔细呵护的宝物。
  不自觉地回应对方的吻。舌头怯生生探了个头,在对方唇瓣上扫过,潜意识里觉得有些不对,想收回来,又被紧紧缠住。在唇上流连的温柔逐渐被热切所取代,胸腔里的空气被压榨干净,牙关也被撬开来,舌尖被重重吮住,口腔里的柔嫩肌肤被扫过,唇齿相拥的异样快感冲上头,身体享受了片刻欢愉后,大脑却突然清醒过来。
  张开眼仍是一片黑暗,但唇上的感觉却清晰无比。将手抵在对方胸前,试图将两人距离拉开来,但徒然无功。
  在唇上肆意掠夺的人还没有罢手的意思……不断侵占他思绪的气息,除了掠夺渴望,还有怨恨不甘的味道。
  当这个吻结束的时候,秦休已经全身发软,脸上飞满红霞,怒道:"沈千扬……你做什么!" 光天化日之下,这人居然就在房外……
  但是责备的话语出口,却因气喘吁吁和眼角眉梢不自觉晕着的媚色失了气势,平白添了些嗔怒的味道。
  沈千扬见秦休脸上染了绯色,因嗔怒而微微皱起的眉秀气无比,眉下一双眼长睫轻闪,心里一动,一个吻又霸道地覆盖下去,直到怀中的身子益发软了下来,无力挂在他身上,他才抱着人回屋。
  怀里满当当的,心里却有些空泛。
  这人的心抓不住,身体多上一刻的贴近也可以……这样的自我安慰,未免有些苍白无力。
  沈千扬未曾说话,秦休也不再开口。极度的沉默中,秦休人被抱到桌边坐下,手里被塞了碗和筷子,但又马上被拿走。沈千扬抢了筷子在手,端起饭碗,挑着秦休喜欢的菜色,喂他吃饭。
  眼睛看不见,吃饭什么都不方便,秦休没有过多推拒,任由沈千扬喂他。
  沈千扬面色不佳,喂秦休吃饭的动作却少有的温柔,间或用巾子替秦休擦拭下嘴角。小沅端了汤过来,见这场景,不由轻笑了声,沈千扬听这笑声明显一僵,递出去的筷子在半空停驻了下。秦休不明所以,懵懂站起身,无意间却扫到桌上碗筷,桌子边缘的几样小菜加上沈千扬还未动过碗筷一起哗啦啦摔到地上。
  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让秦休怔了下,愣愣站在那里,竟觉有些无措。沈千扬看他杵着,放下手中碗筷,拉了秦休手臂,"坐下来!"复又对小沅那姑娘道:"小沅,你重新送副碗筷来。"
  听到吩咐,小沅赶紧下去,不一会递了副碗筷过去。
  秦休恰巧伸了手去想接过,但碰到筷子又收回手,再之后,食物已被送到唇边,但听沈千扬向他道:"吃饭。"
  乖乖张了口,慢慢咀嚼着,却是食之无味。
  等沈千扬喂秦休吃完饭,小沅已经将地上的狼藉收拾干净。
  沈千扬草草扒了两口,再看窗外,已是清月依碧树。
  身边的慕少游搓了搓手,打了个哈欠,似乎极困倦。
  知晓这人向来渴睡,沈千扬放了筷子,起身将人抱起,送到床上,替对方解了外衣掖好被子,又折身返回饭桌前。
  却没有食欲。
  桌上搁着两双竹筷。
  一双是小沅送来时慕少游"无意识"碰过的。
  而另一双,是他之后再暗中叫小沅重新送来的。
  这一切慕少游自然不知情。
  慕少游更不知道,昨日撞进他怀里那孩子的一点小动作,根本未曾瞒过他的眼睛。甚至于派人送秦痕离教时,秦痕身上竹筒的秘密,他也知晓。
  一颗心一双眼全落在这个人身上,这人要暗中做什么,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但却始终未曾狠下心来拆穿对方。
  纵然心被恨意不甘撕咬得零落不堪,却在对方双眼失明还费尽心思想逃离他的坚持下,逼不得已一再后退。
  不愿就此将双方逼入绝境。
  将往昔旧事想了一遍,隐约想明白了些东西。慕少游一向傲气,又不甘被束缚,自己的霸道个性或许就是他所不能接受的。故而努力收敛脾气,对那人温柔照顾,一面在背后看着他所有的小动作看得胸口发疼,一面却纵容对方任由事态发展。
  连他也不知自己这般容忍是为了什么。
  或许是得了失心疯,觉得上一次的背叛不够刻骨铭心,想再尝一次。更或者,是痴心妄想,觉得慕少游这一次的抉择不是背叛?
  手握成拳,手指关节握得发白,有风从廊外灌进来,利如刀寒如水,但心底那抹寒意,却比这风更甚。
  秦休躺在被窝里,闭着眼,脑子却很清醒。人陷在无边黑暗里,时间就显得尤为缓慢,而在满心忐忑的等待中,时间的流淌就更慢得让人无法接受。几乎是在黑暗中一点点梳理时间的脉络,慢慢等着它过去。
  百无聊赖,人的思绪便益发发散开来,过往的事情,近日的种种,他往昔的所作所为,沈千扬这些日子的反常举措,全都不请而来,强挤在脑子里。
  掌心是粘腻的。
  渗了一层薄薄的汗。
  心里的感觉有毋庸置疑的紧张,忐忑,可以重获自由的期待……但在这些理所应当的情感之下,还有些许的犹豫与不安。
  比起十年前的背叛,这次的逃离或许温和了许多,没有杀戮没有鲜血,似乎很快就可归于平静。但他知晓,以沈千扬的个性,自己再逃这一次……必定会将彼此推入万劫不复之地,若从此都远远避开不见还好,只要再遇,届时他要承受的责难,绝对比今日苛刻一百倍。
  当初的沈千扬只知霸道掠夺,而近日的沈千扬,却有了改变。
  这些日子,沈千扬的付出他不是看不见……
  只是,他也有自己的底线。
  因此,再明白再清楚也好,心里的犹豫不安,尚还不足以动摇他想逃的心思。
  ……
  胡思乱想了好一阵,身后拥着他的人终于有了浅浅的鼾声。
  秦休轻轻动了下,坐起身来,见沈千扬没有反应,便试探着推了对方一把。
  还是没有反应。
  又低声唤了两声,房间里一片寂静,回应他的,只有沈千扬均匀平稳的呼吸声。
  心跳的速度益发加快,秦休小心翼翼地将叠在枕边的衣服抓起,凭触觉勉强穿好。又摸索着坐到床边,弯腰摸到鞋子,慌忙套上。
  静夜里清扬笛声适时响起,他站起身想要走,却猛觉手臂上一紧。
  手臂骨节似乎要被捏碎来,秦休心下大骇,回过头去,什么也看不到,只有沈千扬的声音森冷阴郁。
  "现在就走,是不是太着急了些?"

  第六章

  "现在就走,是不是太着急了些?"
  手臂突然被人扣住,秦休一时间有些慌乱,随即又听沈千扬说道:"你碰过的竹筷,我根本没动过。"
  "……"
  随着臂上加诸的力道,秦休猛地跌坐回床上。
  脑子里还在想着对策,身体已先一步有了反应,他嘴上开始否认开来。
  "我不过是睡不着,想出去透口气。"
  沈千扬闻言冷冷发笑,看着秦休的表情阴寒不已,眼底火光似要燃尽所有。
  "这么拙劣的借口,你还真说得出口!今天那孩子撞到你时,借机塞在你怀里的东西,你当我没看见是不是?还有秦痕身上的丝绢,你写给你师兄莫耶的信,你以为我当真不知?"
  自己暗地里动的手脚被点破,秦休身子陡然僵直,一向灵活的舌头似乎打了结,"你既然知晓,又怎么……"
  沈千扬截过他的话,道:"我既然知晓,又怎么会轻易将秦痕送到药王谷,又怎么会遂你的心意将你带出来,又怎么会若无其事地忍你到今时今日?你是要问这个吗?"
  秦休一时怔忪无语。
  心底却被震撼。
  是啊,沈千扬既然早就知晓他想逃的心思,又怎么会依照他画好的路子来走。
  他那样的性情,不应当是扣住秦痕,将他押在教中百般威胁□吗?
  他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
  这些日子……居然还能对他比以往温柔大度。
  看穿他心底想法,沈千扬抓着秦休手臂的力道陡然收紧,冷冷问道:"你当我真能若无其事,真能轻而易举忍下这口气?错了……我只是想看看,你慕少游还有没有心而已。"
  还有没有心,看得见他的付出。
  当初发现秦痕身上的丝绢,他并非不恨,只是极度的恼怒之后,却是无可奈何。
  慕少游这人,就算瞎了双眼也执意离他而去。
  再多残酷手段,困得住人,却永远留不住心。
  他不甘,也不希望这样。
  所以还是依约送秦痕至药王谷,每日去见慕少游的时候,也强迫自己将恨意忍下,假装不知道。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努力尝试改变自己的态度,对这人温柔,叫自己不再再步步紧逼……可结果呢,再一次心软的结果,不仅未见这人的态度有丝毫缓和,更险些,连人都留不住。
  苦涩的味道从口中漫开来,沈千扬恨恨问道:"慕少游,我这些日子的隐忍,在你看来,是不是一场笑话?"
  过度骄傲的个性,将这般话语问出口,沈千扬几乎将牙根咬碎。而秦休只是垂首坐在床边,一句话不肯应,一声不肯出,那样的态度,看似恭谨,其实不过是默认。
  默认他的愚蠢与竹篮打水一场空。
  体内怒火翻腾犹如江海巨浪,沈千扬觉得血气上涌,喉头一阵腥甜,嘴角竟有血丝溢出。他抬手想拭去嘴角血迹,但更一动,就觉出不对劲来。
  他整条手臂已然麻木,就连抬起来这种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而那种麻痹感不仅仅是在手臂而已,它蔓延得极快……眨眼间全身都僵住来,只有扣住慕少游手臂的那只手,仍然紧紧抓住对方。
  "怎么回事?!"
  惊觉自己不能动,沈千扬声音益发冷了来,如墨深邃的眼瞳中一派痛色。他现在不只是全身僵硬,就连身上的血液,也被心底的寒意冻成了冰。
  他明明没有碰慕少游动过的东西,怎么还会这样?
  秦休眼睛虽然看不见,但听沈千扬此刻的语气,还是勉强能猜到现在的状况。扣住他手臂上的手不曾松懈,那般禁锢,就如掐在他心上一样,隐隐有些疼,也有些动摇。
  他从未想过,十年之后的沈千扬,这个背负对他的仇恨十年之久的人,这次会为了他退让到如斯地步。
  明明知道自己要逃,却还是送秦痕去药王谷,还是装作不知道带他出来。
  这样的退让……
  原来他的骄傲他的底线,沈千扬并非完全没有察觉。
  他原本以为彼此间无法共存的东西,并非无法调和。
  沈千扬的个性已然不若当年霸道,也不是只知掠夺侵占……
  心中种种情绪交织,秦休面上却如往常,他整个人静静坐在床沿,不曾起身,也不曾急着将沈千扬的手掰开逃离,而是道:"药并没有下在筷子上。那孩子给我的,也不是毒,而是解药。"
  "解药?"
  沈千扬眼眯起,全身麻痹不能动,却不代表他的心也被蒙蔽。脑子里灵光一闪,他隐约想明白来,但却更觉难以忍受。
  "毒是下在你身上的?"
  "是,毒是落在我身上的……我今晚故意打翻饭菜,故意碰过你要用的竹筷,都是想转移你的注意力而已……"
  他目不视物,要想对沈千扬下毒谈何容易?
  那孩子往他怀中塞纸包,今晚吃饭时他故意碰到竹筷,全都只是障眼法,骗沈千扬放松戒心的障眼法。
  真正的迷药,是下在他身上的。
  白天他险些跌倒时,师兄莫耶扶他起身时身上带着的药味,已不是初见时的当归。而是师父当年亲手制的迷药淋漓,这药落在人身上,六个时辰才可见效,届时中毒之人全身麻痹,如被人封住全身穴道,别说动武,就连一个指头都动不了。
  秦休眼睛虽瞎,但他自小在药王谷长大,熟知药理,又熟悉淋漓的气味,所以一闻这味道,就知道那是什么。
  而那孩子塞在他怀中的,恰好是淋漓的解药。
  待这两者凑在一起,即使师兄莫耶不曾点破,秦休也已经明白。
  莫耶是将淋漓落在了自己身上,解药是防止他中毒的。
  沈千扬每日与他接触的时间最长,抱着他上下楼时就已将药沾染上。这样不知不觉,暗度陈仓,沈千扬再防,也防不到这一步。
  只是……师兄会用这手法,也就表明,沈千扬与自己之间的关系,他早已洞悉。
  说这些话时,秦休依旧垂着头,声音很平静,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意思。一心期待的逃离在这样的情况下得以实现,心里酸涩愧疚却压过了喜悦。
  而他说话时,沈千扬一双眼紧紧锁住他容颜,看着那薄情的唇平静地吐出所有的真相,越听就越觉心寒,越听也越想笑。
  "哈哈哈……算得好算得妙!我对你的心思全算在里面了……原来,不管我怎么做,慕少游你还是会一再负我!"
  沈千扬笑得失态,但那笑声里却满是心伤的味道,似黑暗角落里独自舔伤口的狼兽。
  秦休咬了唇,想要辩驳,但嘴张了张,还是未曾说出话来。
  倒是横道里有人插进来一句话,"你只说少游一再负你,但我问你,若没有你步步紧逼,当初的慕少游,可会是今日这般模样?"
  听见来人说话的声音,秦休猛然抬了头,轻唤了声,"师兄……"
  沈千扬转眼看来人。
  只见这人一身黛色长袍,三十五六的年纪,手中一管竹笛,说话时唇角微微勾起,面上带笑,很是温和的模样。这人眉目算不得极好,只因整个人带了种飘然世外的出尘感,让人无法忽视。
  但这人再好再妙,沈千扬也喜欢不起来。
  只因他是昨日扶过慕少游一把的人,药王谷如今的主人,慕少游的师兄——莫耶。
  莫耶看似温和,言语却极犀利,一句话就刺中了沈千扬的软肋。
  若不是他,慕少游何曾是现在这般模样?
  武功尽失双目失明,连身上的傲气,也渐渐磨掉了些。
  沈千扬神色一滞,一时缄口。
  莫耶则走到床边,同他道:"我要带少游回谷医治双眼,你若不甘心,尽管来,药王谷随时候着沈教主大驾。"
  莫耶说着话,一面要带慕少游起身,却见沈千扬紧紧抓住慕少游的手臂。他神色一凝,试着拉了下,却是纹丝不动,只好伸了手去,将沈千扬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来。
  "沈教主,得罪了。"
  沈千扬拼尽全身力气也不肯放手,奈何身中淋漓之毒,终究挣不过莫耶。
  而莫耶每掰开一根,沈千扬的眼神便寒了一分,最后转向秦休问道:"为何只用迷药?将我毒死一了百了多好!迷药再烈,药性也总有过去的时候。我既然敢送秦痕到药王谷,敢将慕少游带到这里来,也就有所准备。这雪山脚下布着我的人,你们要走,怕没那么容易!"
  莫耶淡淡道:"沈教主这么有自信能困住我们?"
  "就算抓不住你们,也能缠住一阵……只要我身上的药性一过,你们还是走不掉。倒不如杀了我,以绝后患?"
  沈千扬口气笃定万分,莫耶能耐再高,带着眼盲的慕少游,想从他手下人包围里逃掉,也非易事。
  果然,闻言莫耶停了手直起身,一管竹笛在月光下发出青润光芒,"沈教主何必逼我?"他口气虽和,但话中已动了杀意。
  沈千扬如何识不出来,更冷冷笑了起来,"我不是逼你,就算动手,也要慕少游来。"
  他逼的是慕少游。
  沈千扬的话,听在一直沉默的慕少游耳中,无比刺耳,他终忍不住站了起来。
  "沈千扬,你当日问我,若你肯放下前尘旧事,只要我一心一意留在你身边,我当如何……"
  沈千扬冷冷看向慕少游,出言打断他的话,"这样的愚蠢,我今后不会再有。"
  慕少游身子轻颤了下,手蜷成拳收紧来,心神激荡,却是抬了头继续说话,"我现在重新给你答案。我们重新来过,只是,你现在放我和师兄回药王谷……等我处理完一些事情,自会回去你身边。"
  刚刚想了很久,知悉沈千扬所有的退让隐忍,他不能否认自己心底的动摇。他素来肯直视自己的心意,也不愿就此将双方推入万劫不复之地。僵持十年,他想给自己机会,也给沈千扬机会,往日种种皆可试着放开,从头来过。
  沈千扬挑高眉,勾起的嘴角显出些残酷的冷意,全身的麻痹感仍掩不住心底的冰寒,"慕少游,我凭什么答应你?"
  这样的话,盼了许久,真听到时,却如在梦中,令人难以置信。更何况这样的承诺,是在又一次的背叛算计之后。
  慕少游从怀中摸出解药,放到沈千扬手中,"这是解药。"
  莫耶见状皱了眉,极不赞同,"少游,你想清楚!"
  "我知道。"
  慕少游仰头,无光的眼写着孤注一掷的坚决,"沈千扬,这一次我必以真心偿你,只问你如何决断。"
  如今,信或不信,肯或不肯,皆由你沈千扬断定。

  第七章

  转眼便是十月下旬,秋风已过秋渐晚,纵然是尚属江南地界的沧州,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这样的盛景,也略略过了时候。
  路旁的茶寮简陋,泛黄的布旗在风中翻滚,几张桌子十数条长凳,拼拼凑凑坐了七八个客人。茶寮四周野草衰黄,头上偶尔有几只孤雁鸣过,说不出的凄凉衰败感。
  一辆马车从道旁驶过,在茶寮前停了下来。
  车夫将车帘掀开,先下来的是个中年男子,面相温和,身形消瘦,手中一管竹笛,带笑的模样有若暖玉。
  他下来后,又抚了一人下车。
  这人岁数比他轻些,身量修长面目俊朗,只是眼上缠了厚厚的白布,行走都要靠先下车那人搀扶。
  这两人,正是莫耶和慕少游。
  莫耶扶着慕少游到桌边坐下,茶寮里的伙计赶紧抓了块白布巾子干过来,三两把马马虎虎抹了下桌子,出声招呼,"两位要什么?"
  "两碗清茶,再给我们准备些干粮带走。"
  "好呐……"
  伙计拖着的调子转身倒茶去了,莫耶则随意打量了下四周。
  茶寮里客人并不多,看形容,大部分都是过往的寻常客商,惟一扎眼的,是斜对面一桌客人。不大的桌子,相对坐着两个人,一个虬髯汉子,一个清瘦的黄脸书生。
  这时天气已凉,那虬髯汉子却还裸着上身,桌边一把钢刀雪亮,一看就是武林中人。他对面的黄脸书生一副病弱样,只顾捂着嘴猛咳嗽,咳得他对面的虬髯汉子眉头打结。
  "老三,你能不能消停会?"
  结果又惹来一阵猛咳。
  那虬髯汉子嫌恶地看了黄脸书生一眼,喝了口茶把碗重重放下,想了想又朝地上啐了口,"老三你说说看,这没了无垢山庄肖庄主,好像还真不是回事。平日里各派暗地里斗斗也就算了,面子上总还过得去,这次可好,唐门和青城派闹得不可开交,没人镇下场面,唐门连禁了多年的毒都用了上来……那些毒药,老子想想都头皮发麻……青城派这次可吃大亏了。"
  那黄脸书生张嘴就是一阵咳嗽,好不容易止住,"你知道什么,唐门这次居然不顾约定使那些毒药,就是公然和武林各派为敌……少林和武当这些大派坐得住?依我看,这次吃亏的不一定是青城派。你啊,就是想事情想得简单……"
  "是是是,你老三说的都是!"那虬髯汉子不耐烦地拍一把大腿,猛然又想起别的事来,"对了,这赤峰教最近也有些动作……靠北边那边一些小门派都被收了,你说他们那教主也算能耐,当初被无垢山庄撵出中原,现在居然大摇大摆回来,还把肖庄主抓了去……这刀狂独孤行不是跟沈千扬下战书了吗?怎么没把肖庄主领回来?"
  才从蜀中回来,莫耶本来是玩笑的心态听对方说唐门青城两派的事,但等对方提到赤峰教,他心念一动,转眼回来看了对面的慕少游一眼。
  果然,慕少游神色微动,也是在静听那桌对话。
  笑笑又将视线落到对面。
  那被叫做老三的黄脸书生没好气地白了正说得口沫横飞的汉子一眼,"你当赤峰教是傻的,肯就这么把肖明堂放回来?依我看,独孤行倒是傻的!"说到这,那黄脸书生故作神秘压低了声音,同那虬髯汉子说道:"我告诉你吧,据说上个月十五,独孤行去了苍云雪山,沈千扬也在,两个人却没动手!"
  "这为什么,他们俩还能说亲戚?"
  "据说是沈千扬当时旧伤复发,独孤行不肯自掉身价占对方便宜,便改了比试时间。你说他不是傻的是什么?这么好的机会……"
  那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莫耶收回视线,心细地注意到慕少游放在桌上的手握紧了下,复又松开来,不由笑道:"少游,这一月之期已过,现在赶回去,你说会不会已经有人硬闯药王谷了?"
  听到师兄问话,慕少游猛然回转神,正要说话,小二恰好端了茶上来,"两位客官,茶来了,干粮也备好了,马上给你们送上来。"
  莫邪摸了锭碎银子搁在桌上,向伙计道了句'有劳',边把茶碗送到慕少游手边。
  "咱们就能到甘州了,等回了谷,你眼睛上的布条也能拆了……"
  慕少游端起碗,喝了口茶,路旁茶寮的茶多劣质,喝进口没有一点茶香味,苦涩却是加倍。
  若真如那边两人所说,沈千扬是旧伤复发未与独孤行交手的话,应当是拜他所赐。
  上次临走时,他与沈千扬定了一月之期,却因医治双眼和唐门的事情有所耽搁。现下再着急往药王谷赶……也迟了几天。
  沈千扬对他的信任,怕要跌落谷底。
  而依沈千扬以往的性子,恐怕已经忍不住往药王谷要人了吧。
  但不知这次又是如何?
  还有这双眼睛……他眼睛里的毒深入眼部脉络,师兄虽已用银针替他将大部分毒素驱走,但尚有部分残毒未能拔出。需日日敷药,敷足三十日才可拆除。本就看不见,眼上绑着这些的布条,其实也没多大影响,但现在说要拆掉,心里却难免有些忐忑。
  并非信不过师兄的医术,而是怕有万一……
  思量间手突然被人握住来,莫耶的手温暖有力,带笑的温柔嗓音入耳,"你还信不过师兄的医术?现在别担心了,有什么事回谷再说。"
  从手上传来的温度,莫耶的声音,似乎都带了安定人心的作用。
  对莫耶的信任似乎是从孩童时期就有……
  师父和师兄,都是无所不能的值得信赖的……纵然到今日,依旧还是这样觉得。
  回了莫耶一个笑容,慕少游隐约有些幼时耍赖撒娇的心情。
  "怎么会,什么事都有师兄顶着。"
  "你啊!"
  莫耶也笑了来,慕少游少时惹祸,的确都是他帮忙顶着,只气得师父吹胡子瞪眼。
  只可惜师兄弟情谊,一断便是十年。
  喝过茶休息了会,再将伙计准备的干粮带上,莫耶扶慕少游上了马车,两人继续赶路。
  秋日里天气虽凉,幸而一直未下雨,赶路又赶得急,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师兄弟两人终于回了药王谷。
  谷前七杀阵依旧,并没有人硬闯过的痕迹。又问了谷中弟子,知晓这些日子也没人来过药王谷。
  莫耶不自觉松了口气,却见慕少游凝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不想往深处想,只当师弟是赶路久了疲惫,便要送他先回去休息。
  慕少游应了声好,由莫耶陪着回自己房间。他脚才跨进院门,就有人猛扑到他怀中,巨大的冲力撞得他一个踉跄。
  怀里的小孩却没自觉,抱着他抱怨,"爹你眼睛还没好,干嘛非要跟师伯出去?还丢我一个人在谷里!"
  慕少游揉着儿子的头,"爹有事要做,再说谷里不是还有别的弟子吗,哪里是只有你一个人。"
  秦痕撇嘴轻哼了声,从秦休怀里钻出来,向慕少游身后的莫耶脆生生叫了声师伯好。
  莫耶笑笑拍拍秦痕的头,"你爹也累了,让他休息会,今天别闹他。"
  秦痕不情不愿点个头,"我知道。"
  "那我明天再过来看你们。"
  交代好,莫耶转身离开,秦痕则拉了慕少游的手往房里走。
  他们父子相依为命多年,从来是他和爹最亲近,可自从遇见肖陵那个瘟神,再随他回无垢山庄后,一切都变了样。他和爹两个人一天见不上几面,再后来又撞见沈千扬与他爹的暧昧关系,之后他爹更瞎了双眼。待终于从沈千扬手里脱出来回了药王谷,没安稳上两天,可好……爹又和莫耶出谷,一走就是大半个月。
  秦痕平时再聪明,到底也是个孩子,一个人呆在谷里呆得越久,想得也就越多,等慕少游回来,就迫不及待地粘上去……
  但慕少游在路上确实也累了,回房后强撑着同秦痕说了一会话,没多久就倦意上头,倒头睡了下去。
  第二日一大早,慕少游尚睡得迷迷糊糊,就被秦痕摇醒来。被扰了清梦,慕少游想也不想一个爆栗敲儿子头上,"小痕,这么早就吵爹,欠打了是不是?"
  秦痕捂着头,丹凤眼眯成一条线,不悦看着慕少游,又看看旁边笑着看热闹的莫耶,忿忿跺了跺脚,"是师伯让我叫醒你的。而且现在都日上三竿了,哪里还早?!"
  莫耶见状笑笑,说道:"少游,我先出去等你,你收拾好出来吃早饭。"
  听闻莫耶这么说,慕少游赶紧翻身坐起。他再怎么懒,也不好意思让师兄立在床边等他。秦痕帮衬着替他穿好衣服,套了鞋子,又有弟子打了热水送来,洗过脸整理干净,慕少游带了儿子出去。
  莫耶今天是来替他拆眼上布条的,这双眼还能不能看见,就看今天如何。
  心里悬着这件事,饭桌上几个人都没多少心思吃饭。
  草草吃过早饭,莫耶带了慕少游去内室,将门窗都掩好,又让谷中弟子将一早备好的热水、药汤干净纱布取来。
  一切准备妥当,便是拆布条了,慕少游人坐在椅上,感觉到莫耶的手绕到脑后,将缠眼的布条一圈圈拆下来。旁边秦痕揪着他衣服的手也渐渐抓紧,心里跟着紧张起来。不由将背脊挺直,微凉的天气,手心里却有湿意。
  ……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眼上的纱布终于全部拆掉,莫耶却还不准他张开眼。而是先用浸了药汤的纱布一点点擦掉他眼睛周围残余的药,再用热水细细擦拭了一遍,才让他睁开眼。
  满心的忐忑,在那种期待却又担忧,怀了希望却又怕希望落空的复杂感觉中,慕少游缓缓睁开眼。眼皮才张开一条缝,刺目的光亮于瞬间剖开黑暗涌进来……即使是在暗室里,光线已较外面暗了许多,但慕少游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一时间不能接受过度强烈的光线刺激……难以克服的不适应感中,他又将眼睛闭了起来。
  莫耶看清楚他的反应,小心劝道:"眼睛是不是有点疼?别着急,慢慢来,多试几次!"
  慕少游依言再次试着睁开眼,有了上一次的铺垫,这一次他的眼睛已多少能适应室内的光线,只是还有微弱的刺痛感罢了。
  慕少游心中被狂喜所充满,能感受到光亮,便是很好的征兆!但他还不敢贸贸然睁开眼,于是再度闭了眼,等了一阵,才第三次睁开来。
  这一次,视线内先是一片刺目的白茫,慢慢的慢慢的,面前的景象清晰起来。
  莫耶尽是关切的容颜,旁边揪着他衣裳紧张不已的小痕的脸,房间里的重重摆设,乃至于搁在一旁的白布,全都一点一滴清晰起来。
  他尚不清楚自己脸上此刻是什么表情,只清楚秦痕怔怔看了他一阵,然后猛地扑上来,"爹,你能看见我了,对不对?"
  小孩说话是声音闷闷的,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但仍有难掩的兴奋。
  慕少游拍着儿子的背,心也跟着放柔了来。
  其实这些日子,小痕这孩子也够苦了。
  "小痕乖,爹能看见你……哭成这样,可让人看笑话……"
  "谁会看笑话?"
  慕少游扬眉笑道:"爹看啊!"
  "……"
  莫耶笑笑看着他们父子,摆手示意屋内其它的弟子退下去,他也跟着出门去。但才掩了门走开几步远,就见有弟子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莫耶看了看身后闭紧的房门,赶紧打了个手势,示意那弟子噤声,然后带着那弟子走离慕少游房间老远一段距离,估摸着这边说话屋里听不见了,这才开口询问:"什么事这么慌张?"
  那弟子跑的气喘吁吁,站着猛喘了几口气,抬袖子擦了擦额头汗水,急急道:"师父,外面有人硬要入谷。"
  莫耶神色一凝,"是什么人?"
  "他自称是赤峰教教主沈千扬。"
  莫耶心里暗道,预料之中,"这事先别告诉其他人,带我去见他。"
  药王谷久避世外,不理江湖纷争,更将自己与谷外争斗隔绝开来。药王谷的入口是一条狭道,狭道两边壁立千仞,险峻异常。药王谷前代谷主为了防止外人私自入药王谷,也为了约束谷中弟子,便在入谷处设了一处险阵——七杀阵。
  这七杀阵固然是以南斗六星中"将星"七杀星命名,但却不只含有将星的奥妙。它是以南斗六星星位为基,在其中融入奇门遁甲之术,同时顾六仪、三奇、八门之利布阵而成。此阵凶险异常,入阵之人要想破阵,必须寻出八门中至关重要的生门、杜门、死门三门,避杜门破死门开生门,才可全身而退。若入阵之人奇门遁甲之术修得不精,又贸贸然行事,只会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待莫耶赶到谷外时,沈千扬正在七杀阵外候着,见他到来,眼中墨色益浓,其中的执念依旧放不开。
  "一月之期已过,我要见慕少游。"
  "哦?"莫耶看看沈千扬,再看看身旁七杀阵,手中竹笛打了个转,淡笑道:"依照药王谷的规矩,任何人想要擅自出入药王谷,都得过这七杀阵。沈教主要见少游,先闯过这阵再说!"
  沈千扬不悦扬眉,向莫耶道:"你故意为难我!"
  莫耶笑笑退开几步,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就当我故意为难你好了。少游是我师弟,他在你手中受的苦,我不能就这么算了。再说了,你想要带人走,也总得有点诚意,不是吗?"

  第八章

  才恢复了视力,看东西尚还有些模糊,再将积了满肚子委屈终于憋不出哭出来还哭得稀里哗啦的儿子哄好,慕少游觉得自己又开始倦了。
  回头要寻莫耶,谷中弟子只说莫耶临时有急事出谷去了,他也没多想,回房间睡了一觉,再起身时,已近午时。
  同秦痕用过午饭,慕少游独自去了药王谷中藏书之地。
  药王谷中所有的书典全都放在天音阁,他多年未曾回谷,但谷中的种种尚还记得清楚。依着记忆里的路径寻去,拐过几处回廊,穿行两处院落,走上条铺满碎石的小道,小路尽头,天音阁就静静落在那。
  金秋十月,四周的繁茂锦树依旧生得张扬,将天音阁遮得只露了一点头。
  天音阁外并无弟子看守,慕少游慢慢走过去,伸手推门。
  只听得吱呀呀两声响后,年代久远的乌沉木门在眼前晃悠悠打开来,光线透进去,隐约可以看见光束中尘埃飞舞的轨迹,还有那些模糊了的旧日时光。
  他自小便对医毒感兴趣,常不用师父吩咐,就一个人跑到这天音阁来看书。记得有几次不小心毁了师父几本孤本,直把他老人家气得吹胡子瞪眼,一狠心罚他关了三天禁闭。结果一天没到,自己就被心疼他的师兄偷偷放了出来。
  旧事尚且历历在目,师父他老人家却已不在。
  物是人非的残酷,谁也敌不过。
  猛然间想到沈千扬……对那个素来霸道决断的人来说,当年种种今日看来,同样也是物是人非吧。
  其实自己当真是个心狠的人。
  走进去,乌木做的书架足有一人多高,一排排并立着,人走到里面,再让重重叠叠的书遮一遮,连影子都不剩。
  走到最角落里书架旁,慕少游手指拂过那些紧凑在一块的泛黄书籍,一本本挨着看着走,寻到要的,便抽出来抱住怀里。这些书大多有些年月,书脊上的字已不大清晰,慕少游才找了一阵,就觉眼睛有些发酸发胀。
  知道自己眼睛的状况,他也不敢强撑,赶紧闭了眼休息一阵,待眼睛的酸涩胀痛纾解些,才又睁眼继续查找。
  天音阁中药书虽有分类,奈何数量巨大,慕少游这样找来颇费时,才抱了三四本书在手,外面不知不觉已是夕阳西落。
  只是他找得费心,并不觉时间过得如此之快。
  那次在茶寮,听人说起沈千扬身上旧伤复发,他心里很清楚,多半是自己那日给沈千扬下毒惹发的。淋漓虽只是迷药,但药性太烈,对人身体多少会有损伤,而当时沈千扬定是怒极,心神激荡之下,触发了旧疾。
  独孤行固然是光明磊落的人,但肖明堂的事他不可能不管,所以这他与沈千扬一战避无可避。沈千扬身上若带着伤,总是个隐患。
  上次在赤峰教,他本可替沈千扬治好旧疾,但只因身份突然被揭露,后又被唐秋毒瞎了双眼,治疗进行到一半就不得不中断来。这样的耽搁,使得早些日子的努力前功尽弃,现在要想重头治起,就比之前麻烦了许多。
  只是……
  再麻烦也要试着来。他既然许诺要试着放掉过去,与沈千扬从新来过,那么旧日里彼此伤害过的痕迹,总要努力抹掉些。
  又翻了一阵,收获依旧不多。猛想起楼上还有些师父珍藏的药书,慕少游将手中几本书收好,沿木梯上了楼。
  楼上似少有人来,窗户全都紧闭着,光线较楼下暗了许多,空气也极不好。
  推了窗,这才发现天已黑透。
  好在屋角有油灯,慕少游取了火折子打着,将灯点燃来,就着亮光慢慢翻书。
  他才将一本书拿到手,就听楼下的门吱呀一声响,似有人推门进来。本以为是谷中哪个好学的弟子进来看书,慕少游一开始并没有在意,又一阵,却听那脚步声直往楼上来。
  心中不由生疑,抱了书走出去看,那人刚好走上楼来。
  只一眼,慕少游不由怔了来,只当自己花了眼。眨眨眼再看,对方已疾步掠到身前,线条明晰的五官,深若寒潭的眼,以及墨色眼瞳中的薄怒,全都清晰无比。
  "你怎么会来?"
  手腕突然被人扣住,怀中书哗啦啦掉了一地,对方质问的口吻听来竟觉有些陌生,"一月期限似乎已经过了!"
  这事确实是自己理亏,但慕少游嘴向来不服软,"不过才迟了三天……沈千扬你是有多心急?"
  看着地上撒了一地的书,慕少游心里也有点不悦,甩手想挣脱手上的束缚将书捡起,却觉臂上一紧,眼前景象一晃,整个人已被压在墙上,沈千扬同他靠得极近,说话的灼热气息一点不露全喷在颈间。
  眼睛眯起,沈千扬黑眸中闪过威胁的光芒,"才三天而已?"
  "难道不是?"彼此身体严丝密缝地贴合在一起,透过衣裳仍能感受到沈千扬身体的温度,后背紧紧贴着墙壁,背后冰凉身前火热,再看对方眼中的危险光芒,慕少游身体已比大脑先一步感受到危险。"你先放开,让我把书捡起来。"说话时视线却掠过沈千扬左臂,衣裳破了道口子,隐隐可看见臂上长长的刀痕,身上别的地方也有些细碎伤口。
  "你手是怎么回事?"
  什么人能伤沈千扬?
  "我闯了七杀阵。"
  慕少游心念一转,顿时明白过来,"师兄……"
  然而师兄两个字才出口,就觉唇上一片湿热,剩下的话都被沈千扬突然覆盖上来的气息堵住。唇瓣被重重地舔舐,对方舌尖贪念地描过他薄唇的轮廓,继而不知足地继续深入,强硬地撬开他牙关滑入口中,捕捉到他的舌头,交缠吮吸,逼迫他回应。
  久未有过的唇舌纠缠,前一段时间那些频繁的性事,使得身体比心先一步沦陷,欲望的绚丽在脑中爆裂开来,快感从口中蔓延,沿着脊柱一路游走,身子禁不住发软。被侵略过度的唇瓣发热发麻,口腔里每一处肌肤都被扫过,不只是脸,就连耳根处都红透了来……
  思绪都被沈千扬的强硬气息所侵蚀,也不知过了多久,唇上的侵略终于停止,慕少游靠着墙壁喘气,一颗心还没放下,沈千扬又迫了上去。
  这一次的吻却是落在眼睑上,轻轻地吻着,"眼睛……能看见了?"口气极轻,里面有着这个人不应有的忐忑。
  慕少游心里一颤,却道:"现在才发现,我该恭喜你当真是禽兽吗?"把人压在墙上强吻了个够,才开始关心别的事情……沈千扬这人呢,真是……
  话未落音,沈千扬揉着他腰的手陡然加重来,落在眼睑上的吻移开,从脸颊细细密密地吻了过去,最后停到耳际,含住他耳垂。
  沈千扬的牙齿折磨似地轻咬他耳垂,战栗感瞬间从耳后升起,慕少游难耐地皱起眉,推拒不断贴近的沈千扬。
  "喂,你够了没有……"
  天色虽晚,但这里是天音阁,难保不会有谷中的弟子过来,若让他们撞见,这叫什么?
  "没有够!"不满他的走神,沈千扬重重咬了下他耳垂,将慕少游抵在胸膛上的手抓起来,十指交扣压在墙上,下身紧贴慕少游的腰腹,更霸道地将腿挤入慕少游腿间,喘着粗气问道:"一月之期已过,若我不来,你是不是打算永远在药王谷呆下去?"
  沈千扬质问的口吻,说话时凝视他的墨色眼瞳,还有抵在腿间的热源,都让慕少游涨红了脸,身子不由自主热了起来,摇头出声争辩,"不是……"声线却带着少有的粘腻迷糊,听得沈千扬脑中白光一炸,低头将灼热的吻密密烙在慕少游颈间,留下一个个鲜艳的印记。
  视线往下,身下人松开的衣襟处,锁骨的痕迹若隐若现,俯下身去,火热的舌从锁骨上滑过,带起难以言喻的情欲气息。慕少游一声呻吟溢出口,随即咬住唇,挣扎着要别开身子,但却躲不过对方的唇舌。
  牙齿轻轻啃噬小巧的锁骨,看着舌下的肌肤渐渐泛出粉色,因紧张难耐而渗出的晶莹汗珠滑落,那样子,根本就是在引诱人沉沦,沈千扬声音低沉暗哑,眸中情欲色彩浓得化不开,视线锁住慕少游的眼,"少游,我很想你……"
  将慕少游的手扣在一起压住,沈千扬空出一只手,拉开对方衣襟,手指恶意压住胸前敏感凸起,往慕少游耳朵里吹着热气,"这里也是……"
  缠绵的情话,在这种境况说出来,其中意味不言而喻。困在沈千扬怀中,身子各处被一只不安分到处游走的手点了火,慕少游双腿酸软不已,只脑子里还残余几分理智,出声阻止道:"你发什么疯……这里是藏书楼,随时有人会进来……"
  "那你就小声些,别被人听见。"
  "你放开!"
  慕少游气结,原来沈千扬发起情来,远比他无赖。但斥责才出口,唇再次被堵住,所有的抗议都化作意味不明的呜咽,衣襟被大大扯开,身上肌肤暴露在夜里微冷的空气中,随即浮起微小的颗粒,再被沈千扬滚烫的手拂过,瞬间泛起粉色。被扣住的双手不知何时已被放开来,想推拒却使不上力气,在身上肆意妄为的手探到腿间,隔了衣裳握住欲望的源泉轻轻揉弄,沈千扬的声音忽远忽近,扰得人大脑益发昏沉起来。

  第九章

  腿间欲望被人握在掌中,隔了薄薄的衣料,或轻或重地揉着。沈千扬掌心的温度熨过来,握着渐渐昂扬的欲望,慕少游觉得自己身上像点了火似的,益发热了起来。
  不管他承不承认,经过前一段时间的身体契合,他的情欲很容易被沈千扬挑起。就像熟悉了这人的体温气味一样,沈千扬总能迅速地找到他的敏感点,一点一滴,将他骨子里隐藏的渴求全部引诱出来。
  折磨人的快感从小腹升起,难耐的呻吟声渐渐压抑不住,纵然咬紧了唇,仍有细碎的呜咽声从中溢出。
  慕少游已是极力忍耐,偏偏沈千扬还不肯就此放过他。
  在腿间揉弄的手指一顿,正在理智与快感间挣扎的慕少游得了片刻松懈,但也有种被人骤然从云端拉回地面的怔忪,可片刻之后,沈千扬的手在他欲望顶端重重一掐。
  "啊……"
  忍不住惊叫出声,再慌乱捂住嘴,慕少游眼角已然泛红,眉梢带一段春,白皙的肌肤上满是细碎的汗珠。看得沈千扬眸色一暗,低头就吻住他喉结,喑哑的嗓音显得情色万分。
  "叫这么大声,不怕被人听见吗?"
  "唔……"
  在他腿间作乱的长指手法娴熟极富技巧,颈间也是一个又一个火热的吻,慕少游身子忍不住战栗起来。
  他此刻难堪至极,身上衣裳已被褪下,松松垮垮堆在腰间,沈千扬的唇已经移到胸前,将他胸前凸起吮得艳红肿胀,乳尖已然挺立,像渴求更多的照顾。身体在向欲望臣服,残存的理智却要他抗拒。
  这里是天音阁,他居然就在这,同沈千扬做这等淫乱之事……如若让谷中弟子撞见,他还有何颜面见师兄?
  恼恨中抬腿踹去,然而双腿无力,才踢出就被沈千扬握住脚踝。
  "少游,你这么迫不及待要投怀送抱?"
  故意曲解慕少游的反抗,吮住胸前艳红的牙齿却惩戒似地轻咬红珠,慕少游倒抽一口凉气,腿被人往前拉了些,身子就被迫往前,就似将胸前果实主动送到人面前供人品尝。
  在沈千扬刻意的挑逗中,慕少游呼吸益发急促,一条腿被高高抬起,绸裤不知何时已被褪下,沈千扬的手指已然移到臀上,寻到臀瓣间的细小缝隙,将手指挤了进去。
  "沈千扬,你住手……"
  私密处被人侵犯,慕少游眼中已有水光,泛红的眼角,轻张的唇,还有唇瓣间溢出的不能自已的呻吟声,无一不是动情的标志。沈千扬看得明白,下腹里一阵热流窜过,几欲爆裂,哪里还肯放过到嘴的美味。
  "已经停不下来了。"
  重新吻上对方的唇,手指沾了对方欲望顶端溢出的液体,在后穴均匀涂抹,感觉包裹住手指的肌肤渐渐柔软,沈千扬撤出手指,将慕少游环在自己腰际,下身的灼热顶住那渴望已久的密处,重重向前一顶,猛地冲入那销魂紧窒之所。
  被霸道的侵入,可慕少游所有的呻吟惊叫声都被沈千扬吻住,偶尔有从两人唇舌交接中溢出的零碎声响,却因断断续续而更显妩媚,惹得沈千扬下身更昂扬几分。
  被渴望之人的柔嫩紧紧包裹满足感,远非一般情事所得快感可比,沈千扬呼吸变得极重,沉着眼一点点将自己往对方身体里深入。
  毕竟有一个多月未曾交欢,事前虽有扩张,但慕少游私处依旧紧窒,贸贸然挺进只会害对方受伤。
  强忍住想要在对方体内纵情驰骋的冲动,沈千扬额上汗珠大颗大颗凝集,顺了脸部线条滴落慕少游胸前。慕少游身子猛地一颤,身下被侵入的感觉清晰无比,比起后穴被撑开的细微疼痛,细嫩内壁被摩擦的快感更加强烈,沈千扬的热铁在他体内不断胀大,整个人被人所操纵的无措感和身体的快感交织,还有隐隐的罪恶感,逼得他整个身子都染红来。
  这些美景落在沈千扬眼中,使得沈千扬更加按耐不住,待包裹自己的地方稍稍放松,沈千扬再忍不住,重重将自己推进对方身体最深处,猛烈抽插起来。
  唇也放开慕少游唇瓣,往下咬住慕少游颈间细腻肌肤,将湿热气息吹在对方颈上,"少游,我想听你的声音。"
  他要听这人在自己身下婉转承欢的动人声响,那是这世上最美的声音。
  "你休想……啊……"
  "言不由衷。"
  唇边勾起个邪恶的笑容,沈千扬将慕少游另一只腿也抬起来环在自己腰上,双手扣住对方窄瘦的腰肢,卖力地侵略起来。
  怀了刻意折磨人的心思,他每一次挺身,都用力撞进对方身体最深处,彼此欢好的姿势,使得慕少游大部分重心都集中在两人交合处,也使沈千扬可以侵略得更深更彻底。
  过度激烈的性爱,让身体升起的快感如同烟花,一潮接一潮在脑中绽放。
  慕少游再多的倔强,也抵不过来自身体最深处的折磨,媚人的呻吟声断断续续自紧咬的唇间溢出,在他的迷乱声中,沈千扬的动作也益发猛烈。
  原始的情欲纠缠,因为爱和渴求而益发醉人。
  终于,一阵热流喷洒在甬道中,慕少游眼前一道白光闪过,也冲到了快乐顶端。
  只是这般如同偷情的欢爱,搞得人心力交瘁,慕少游踹着气软到在对方身上,尖细的下巴搁在沈千扬的肩头,极度的疲惫中,感觉环住他腰肢的手一紧,两人身子紧紧贴在一起,就连砰砰砰的心跳声,此刻也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迷迷糊糊间,听沈千扬的话语不依不饶缠在耳际。
  "从今后,不许再负我,一次也不许。"
  心力微涩,却是张了嘴咬住对方肩头,一句模糊不清的咒骂出口。
  "禽兽!"
  屋里一盏油灯闪烁,豆大的灯火将屋子一角染得昏黄。
  慕少游有气无力地趴在床上,全身上下都像被巨石重重碾过,使不出半点力气,一想到刚才在天音阁里放浪形骸的模样,他就觉得脸上发烧。
  师父在天之灵看见他这劣徒,估计也会不安生,恨不得奔回来两掌拍死他。
  最可恨的是,那罪魁祸首到现在还没有一点自知之明!
  霸道地压在他身上,一双手更不知羞耻地到处吃豆腐。
  "沈千扬,你给我滚开。"
  咬牙切齿地说着话,却因这场景太过暧昧而不得不压低音量,小痕的房间就在附近,若把儿子招了来……他这脸丢大了。
  完全不管对方的恼恨,贪念地吻着身下的细腻肌肤,手掌更在对方纤细的腰肢上流连,沈千扬邪气笑笑,"刚刚在天音阁,你紧紧绞着我的时候,怎么不叫我滚开。"
  "……"
  慕少游觉得一点火星落在心里,扑腾扑腾地染了起来。
  跟发情的人,果然没有半点道理讲。
  不由恨恨地扭动身子,想要从沈千扬的掌控下挣出来,却不料一双手陡然按住他,身后沈千扬的呼吸蓦地粗重起来,落在肩胛骨上的吻热得快烫伤人,
  "你再这么动下去,我怕你明天起不来。"
  慕少游身子猛地僵直,又听沈千扬用极不甘的语气道,"如果不是明天要赶路,我一定不会这么容易放过你。"
  "赶路,去哪里?"
  因为疲倦,慕少游就连问话也因有气无力而带了慵懒。
  他一头墨发全洒在雪背上,沈千扬伸手去,手指缠了他发丝轻卷,转眼见自己垂下的头发,心念一动,笑将两人头发各抓了一束,结了个结。
  慕少游背对着他,浑然不知,只专心等他的答案。
  "沧州!"
  "去做什么?"
  慕少游暗想,他和师兄前几日从蜀中回药王谷时才经过沧州,当时并未听见有什么江湖大事,怎能引得沈千扬前去。
  "少林武当出面,调停青城唐门两派之争,同时要唐门为使禁药之事做一个交代,地点就定在沧州朝华楼。"
  沈千扬简单几句话将事情要害说清楚,慕少游听完,眼中光亮一闪,不自觉弯唇笑了来,他和师兄计划这么久,唐门的麻烦终于来了。
  江湖自有江湖规矩,唐门本是以暗器毒药擅长,使毒毫无非议。
  只是,唐门一心专研毒药,数百年来也治出些过于狠毒的毒药来。只因这些药太过泯灭人性,而江湖各派也是心生畏惧,便联合起来逼唐门立下协议,不得使用这几种毒药。
  所谓'禁药'就是这么个来历。
  而此次青城唐门两派相争,事后清点,竟有青城派弟子死于多年未见的禁药之手。
  这些毒药皆是唐门独有,唐门此番作为,无意于中原武林各派心上的一根尖刺。也难怪少林武当坐不住。
  沈千扬侧头看见慕少游嘴角笑容,心里不觉一颤,这笑,不是重遇后秦休的笑颜,却是十年前张扬犀利的慕少游的笑。
  带了三分狡黠六分算计,还有一分在骨子里藏得很好的狠绝。
  隐约有种不好的感觉,却还是倾身过去,吻住慕少游唇边笑意,"早点休息吧,你明日一早随我动身。"
  "嗯。"可以看唐秋的苦脸,秦休爽快应了来,随即又加了句,"如果你不在这,我会休息得比较好。"
  可惜沈千扬向来不是知情识趣的人,他笑着翻转身,长臂一揽,又将慕少游带回怀中,"我舍不得放开。"
  动人的情话从沈千扬口中说出来,却怪异地没有违和感,慕少游轻眨了下眼,抿了抿唇,干脆闭了眼。
  然而睡了一阵,却觉唇上痒痒的,竟是沈千扬耐不住,又浅浅啄起他的唇来。
  秦休不由皱眉,这样睡下去,难保晚上不会再出事……他可没脸叫人送热水来沐浴,也不想再去那微凉的池水里洗去一身情事痕迹。
  不由一脚踹向沈千扬,"沈教主,劳烦你睡地上去!"
  "你倒越来越霸道了!"
  但回答他的却不是应允,而是沈千扬惩戒的吻,比起刚才的蜻蜓点水,骤然热切了许多。
  唇瓣都给吻得发烫发疼,就快要不能呼吸,沈千扬的吻仍旧不肯离去,直到门外一声刺耳的瓷器碎裂声撕破黑夜宁静,慕少游才觉头陡然大了来,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推开沈千扬。
  然后就看见门外站着的,满脸震惊不敢置信的人。

  第十章

  药碗在地上摔得粉碎。
  深褐色的药汁洒了一地。
  生着一双凌厉丹凤眼的小孩满目震惊,看着床上纠缠的两人,脸上神色先是不敢置信,继而皱起眉头,怒意随即浮上脸庞。
  "小痕……"
  慕少游觉得自己此刻一个头两个大,他与沈千扬这般模样被儿子撞见,当真是没脸见人了。眼见儿子满脸恼色走近来,慕少游张嘴唤了声,觉得舌头像打了结一样,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完全找不到可以做解释的说辞,也摆不出应有的长辈的态度。
  而秦痕的怒火却是直接对准沈千扬的,小孩眼里怒色闪过,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愤恨。
  "你放开我爹,滚出去!"
  面对小孩的挑衅,沈千则扬眉一笑,伸臂将才从他怀中挣出去的慕少游拉回去,并不顾慕少游杀人似的目光,如宣告所有权般紧扣着对方的腰肢,霸道地在慕少游颊边印下个吻。
  "小鬼,现在该出去的,好像是你。"
  秦痕脸色霎时变得青白。
  慕少游了解儿子的性情,知道这小孩和自己一样,极爱记恨。
  他对沈千扬本就没有好感,现在撞破这暧昧场面……今后这两人的关系,只怕是势同水火。而他这个当爹的,也觉脸上臊得慌。
  更可气的是沈千扬,多大的人,居然同孩子争输赢。
  为安抚儿子的情绪,慕少游勉力从沈千扬怀中挣出,尽量将口气放得轻松可令人信服些,"小痕,你先出去,爹马上来找你。"
  却不料他这一挣,固然是脱出沈千扬的怀抱,但盖在身上的被子却因此滑落腰际,胸前腰腹上深深浅浅的吻痕一瞬间全露了出来。他黑发散着,眼角眉梢尚留着些妩媚气息,这副模样看在秦痕眼里,更觉火冒三丈。
  秦痕年纪虽小,但他自小便随慕少游学医,该看的不该看的医书,慕少游全由着他翻了个遍。甚至连《三元延寿参赞书》《合阴阳》这类讲男女阴阳调和之类的书也任由他翻看。这些年,父子两人又是隐在市井之中,坊间鱼龙混杂,小孩听得多见得多了,该懂不该懂的,全都比别的孩子知道的早。
  慕少游现在很是后悔,若早知道有今日,他一定不会让小痕看这些书,那么,他现在也不会连想编个借口骗骗儿子的机会都没有。
  他与沈千扬之间的关系已是无所遁形,只见秦痕瞬间黑了脸,恨恨扔下句话,"出去就出去!"说罢转身跑出屋去。
  瘦小的身影溶在夜色里,很快不见。
  慕少游看着秦痕渐渐跑远的背影,是从未有过的手足无措。起身想追,却被人拉住,他转回身,冷冷看着沈千扬,眼里似有寒霜飞雪。
  "沈教主,你现在满意了?你什么身份,何必非要同个孩子计较。"
  沈千扬黑眸中光芒微闪,稍稍拧了眉,沉声道:"我与你的关系,你就这么不愿意让他知道?"
  慕少游道:"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你非要用这种方式让小痕知道?他来,你早就知道吧?"
  只要多想一些,慕少游心里就越不快,他武功尽失,察觉不到秦痕的脚步声很正常,但沈千扬呢?
  以他的武功修为,若连小痕的脚步声都听不见,说出去,只怕要笑掉人大牙。
  也不会有人相信。
  "他是我儿子,用得着你这么使心机吗?"
  被慕少游这般责问,沈千扬脸上也沉了下来,冷冷道:"他是肖墨涵的儿子。"
  ……
  慕少游猛地坐起,从床边抓了衣裳往身上套,一面忿忿道:"沈千扬,当我看错你了,我只当可以和你重头来过,但你还是和原来一样,冥顽不宁!"但他才将中衣套上,外袍还来不及裹,就觉手臂上猛地一紧,手腕已被人拽住,腕骨被捏得生疼。
  沈千扬眼神阴鸷,两人之间的柔情荡然无存。
  "先是莫耶,再是秦痕……慕少游,在你心里面,这些人远比我重要。我问你,你究竟当我是什么?"空余的一只手扣了慕少游下颌,再滑下握住对方的颈项,沈千扬口中吐出的言语骤然残酷起来,"是当你这副身子空虚寂寞时的慰藉,还是当你永远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
  沈千扬的话实在苛刻,慕少游脸瞬间涨红来,身子也止不住发抖。他猛地别开脸,尚自由的左手挥开沈千扬扣住他下巴的手掌,指着房门怒道:"沈教主,门在那边,您请!"
  他翻起身想要下床,但才有动作,就觉一阵猛力扳住他肩头,昏头转向间,人也被重重摔倒在床上,沈千扬极具压迫的气息笼罩上来,双手紧紧压着他双肩,居高临下看着他,眼中墨色浓郁。
  "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说什么?"极度的气怒之下,慕少游表面上相反冷静下来,身子不再发抖,脸色也回复如常。秀极的一双眼轻抬,斜斜瞥向沈千扬,唇角勾起个极冷的笑,"说沈教主说得对,我慕少游就拿你当空虚时的慰藉,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沈教主勇猛无比,我这浪荡淫贱之人若不懂利用,未免太蠢了点。"
  "你!"
  肩头像要被捏碎来,慕少游疼得冷汗直流,还欲开口再刺沈千扬几句,却觉颈上一热,有腥稠温热的液体滴在颈上。
  纷纭杂乱的思绪猛然被撕开个裂口,一点清明气息进去,被怒意充斥的大脑渐渐冷静下来。
  沈千扬左臂衣袖已被血迹渗透,温热的血液自衣角滴落他颈项。
  想必急怒之中,手上的伤口绽裂了。
  想起来,沈千扬才为见他硬闯了七杀阵。
  再想起刚才两人之前的缱绻柔情,慕少游叹了口气,他们两人之间,为何总要闹到这种不可开交的地步。
  明明是真心想要重头来过,给彼此一个机会。
  可总是事与愿违。
  心里酸涩,慕少游不由放软了口气,"先放开我,你手上伤口裂了,我替你包扎。别的事情,等一会再说吧。"
  沈千扬粗重的鼻息就在耳畔,慕少游知道他也是动了真怒,于是又轻唤了声,"沈千扬……"
  隔了好一阵,肩头的力道终于消了来,沈千扬放开他直起身,寒着眼冷冷看他。
  慕少游揉揉被压得发酸的肩膀,将身上衣裳拉好,起身到屋角药箱里寻了金疮药纱布,折返回床边,替沈千扬挽了衣袖,察看他臂上伤口。
  只见沈千扬左臂上一道伤口长约半寸,伤口不得太深,但创面却极不平整,不像是兵刃所伤,而像是竹片之类的利器割伤。
  这样的伤口,愈合起来也较缓慢。
  七杀阵凶险,沈千扬明知师兄是故意刁难,也肯为他一闯。可他想要的尊重自由,这人却一再忘记给予。
  上了药,慕少游再替沈千扬包扎好。抬眼望进对方冰寒的眼中,静了一阵,再度叹了口气,软声道:"沈千扬,我既愿以真心偿你,你就不能试着给我相应的尊重?毕竟我是个人,不是谁的所有物。"
  沈千扬眼神动了下,线条明晰的五官在跳跃的烛火中明灭不定。
  慕少游站起身,将药箱放回原处,又翻了套自己的衣裳放到沈千扬身边,"先将就换上吧。"
  话才落音,人就被沈千扬一把抱住,环住他的手臂力道大无比,沈千扬将脸埋在他怀中。
  两个人就这般静静站着,谁也不肯再打破僵局。
  直到突兀的叩门声再度响起。
  门本就是开着的,这时还会多此一举敲门的,绝不会是秦痕那孩子。
  慕少游转眼去看,毫不意外地看见门口站着,轻笑了叩门的莫耶。
  小痕那孩子负气而去,定然是找协助去了,而这药王谷里,能做他助力的,也就是师兄莫耶而已。
  沈千扬也自他怀中抬起脸来,看到莫耶,如狼犀利的眼中闪过些戒备。
  莫耶并不管沈千扬,只淡淡笑着向慕少游道,"少游,刚刚小痕来找我……"莫耶未将话往深处说,低头看了下门口的碎片,又道:"这孩子,晚上一直在厨房守着,亲自给你煎药……"
  慕少游闻言,一颗心直直往下沉,难怪小痕会气成那样。
  他心底有些愧意,又听莫耶继续道:"少游,我有些话想同你说,你随我到书房一趟。至于沈教主,你既然身在药王谷,也就是我谷中的贵客,理应妥善安顿。此处简陋,怕辱没沈教主大驾,等会我会让人来,带沈教主去客房休息。"
  沈千扬右手拂上左臂,刚刚包扎好的伤口,表面上看不出什么,稍一用力,底下却疼得彻骨。心里也一样。
  他抬眼直视莫耶,眼中犀利光芒不做半点退步,沉声道:"不必劳烦。慕少游的房间,我住得,也有权住。"
  莫耶也不恼,微微笑着点头:"那就依沈教主的意思。少游,你随我来。"
  慕少游跟着莫耶身后,沉郁的夜风中,带了些夜间独有的湿冷气息。
  脸上在微微发烫。
  一路上,莫耶始终不曾回头,也不曾开口同他说话。挺直的背脊,隐隐透出的讯息,并不若刚才沈千扬在场时,带笑与他说话的温和淡雅。
  只怕对于让小痕撞破他与沈千扬情事这事,师兄心里也有不快。
  好不容易到了书房,莫耶先行进屋,慕少游则随后进去,反手掩了房门。
  "师兄,小痕现在在你那里?"
  "是。"莫耶点点头,"少游,你和沈千扬的事,你可有打算过怎么同小痕解释?"
  慕少游一怔,如实答道:"还未想过。"
  "那你应该好好想一想。小痕向来只有你这个父亲,并不希望有人同他分享你。而他对沈千扬也无好感,他两人之间,你当有一个好的调和方法。"
  慕少游垂了眼睑,面上依旧烫得发慌,心里更觉沉重。莫耶将他神色看在眼中,却不打算就此住口。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很多事,若不早些点醒少游,不早些让他有所准备,之后恐怕会更难收拾。
  "而且你想过没有,小痕毕竟是肖家的骨肉。你当年与肖二公子沈千扬之间的纠葛,独孤行多少也知道一些,若让他见到小痕,难保他不会疑心这孩子的身份,要小痕认祖归宗。无垢山庄与赤峰教一向势同水火,而沈千扬又囚禁肖明堂,就连肖墨涵夫妇的死,沈千扬也脱不了干系。它日这些事情若让小痕知晓,届时,你要他两人如何相处?"

  第十一章

  届时,你要他俩人如何相处?
  听着莫耶的问话,慕少游垂了眼,长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
  当日在苍云雪山脚下,他冲口而出愿予沈千扬真心。
  冲动之下的承诺,却忽视了两人间重重阻碍。
  彼此个性中不能相容的尖锐,彼此都不愿退让的坚持,甚至于两人所处立场的对立……全都是无法忽视的。
  事后他不是没想过,只是……当他愿意放掉过往种种,与沈千扬重新开始的时候,这些都不重要。
  可是,他却忘了,在这些冲突矛盾中,还有秦痕的存在。
  小痕是他所珍视的儿子,相依为命十年,纵然没有相连的血脉,多年父子感情也是深入骨髓不可舍弃。
  若因沈千扬的缘故失去这个儿子,那是他所不允许的。
  但是,因为小痕而背弃他给予沈千扬的承诺,他也不能这么做。
  虽是冲动而为,可除了刚才气怒之下的口不择言,他还从未想过,要背弃当日的诺言。他很少真心给人承诺,既然给了,就不轻易反悔。
  都说鱼与熊掌不能兼得,他却想要贪心一次。
  抬了脸来看着莫耶,慕少游眼中是不容忽视的坚毅,"小痕现在是我的儿子,将来也会是。旧日总总,甚至于他的身世,等小痕年龄大些,我都会如实告诉他。届时他要如何抉择,是他的自由,但我相信自己教出来的儿子!至于沈千扬,他身为赤峰教教主,自有他的立场。他教中事务我不想再插足,赤峰教与无垢山庄的事我也不能干涉,但我会试着调和他与小痕之间的关系……"
  听着慕少游的话,莫耶长指摩挲着竹笛笛身,微微皱起眉,出言道:"少游,我只怕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小痕的个性你也知道,要让他改变心意并非易事。而沈千扬那人……若你肯放掉过去同他在一起,也无须介意世人眼光……只是他个性过于霸道强硬,与你并不合适。你两人即使要勉强在一起,也有太多的路要走。再者,我们做一个最坏的打算,若有一日,小痕知晓他的身世,执意与沈千扬为敌,而你必须在小痕和沈千扬之间做一个抉择,你当选谁?"
  慕少游闻言一怔,心底竟是少有的犹豫。
  若如是以前,他定会毫不犹豫地选小痕。但现在,在知悉沈千扬为他做的种种退步忍让之后,再要他毅然背弃对方,他做不到……
  "师兄,你何必将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想,小痕的个性我了解,他年龄虽小,但并非不通事理……"
  "或许吧!"看慕少游犹豫,莫耶也知他心底所想,轻叹了口气,不再逼他,而是自书案上拿了封信,递给他。"你先看看。"
  "这是什么?"
  慕少游满腹狐疑接过信,打开来看,急急扫了两眼,却变了脸色。
  这书信,竟然是由少林方丈慧空大师亲笔所书。信中邀莫耶前往沧州朝华楼,一同商议唐门擅自使用'禁药'的事。
  "药王谷一向不涉江湖纷争,慧空大师为何会请师兄你出面?"
  莫耶淡淡笑了下,"我猜是独孤行的意思。"
  慕少游更是不解,独孤行虽与肖家交好,他少年时也在无垢山庄呆过一段时间,但独孤行与药王谷从无交集,更未见过师兄的面……
  师兄一贯淡薄江湖,又不喜出谷,怎会与独孤行交往丛密?
  "师兄,你和独孤行是何种交情?"
  大致知晓慕少游心底疑惑,莫耶笑了摇摇头,"并非你所想,我与独孤行之间,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交情。当日肖陵从赤峰教脱逃,一路遭人追杀受了重伤,独孤行带他来药王谷求医,我与他因此相识而已。说起来,我也是从肖陵口中知晓你人在赤峰教,这才借替独孤行写战帖的机会给你传信。"
  "那他怎么无缘无故邀你往沧州?"
  慕少游话问出口,脑子里突然灵光一动,猛就想通件事,试探着问道:"难道是因为唐门的'禁药'?"
  "正是。"莫耶微笑着点头,"少林武当那些门派,要定唐门的罪,又要防着人家诡辩,总要找个知医懂药的人。药王谷的名号摆在那里,独孤行的心思若不动到我身上,那才叫奇怪。不过这样也好,他们既然请了我去,我说的话,分量也就重两分。"
  莫耶笑容里有些和他那个人不符的狠意。
  药王谷的人或多或少都有护短的毛病。
  少游是他师弟,怎能让唐门的人随意欺了去!
  慕少游自然明白莫耶的意思,他和师兄之前在蜀中奔波,就是因为唐门擅自使用'禁药'这事。
  "沈千扬刚才才和我说起,明日要我同他一道去沧州。唐秋是他埋在中原武林中至关重要的一步棋,唐门与赤峰教的关系怕也不简单,他不可能放任不管。"
  "哦……"莫耶闻言,手里竹笛转了个圈,道:"你不如等一等,隔日再同我一道动身好了,小痕也和我们一起。至于沈教主,就让他自己先走着。"
  依照秦痕的脾气,他今晚才撞见慕少游和沈千扬亲热,若明日一早慕少游就和沈千扬动身离谷,还将他一个人丢在谷里,只怕等莫耶回来,药王谷都被拆掉一半了。
  所以最好还是带上这孩子。
  莫耶的考虑,慕少游很清楚,于是点了点头。
  这样也好,这样可以先安抚小痕的情绪,等小孩心里舒畅些,自己再同他进一步说说沈千扬的事情。
  只是……沈千扬那边,怕是要费不少言语。
  此时夜已深,莫耶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便道:"天也晚了,少游你先回去吧。小痕就让他留在我这,我会替你劝劝他。"
  慕少游虽然想见秦痕一面,但也怕小孩正在气头上,见了面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干脆就依莫耶所言。
  "那好,我先回去了。"
  出了书房,慕少游却未直接回房,而是绕去了天音阁,将下午找到的医书收好,之后披着一身月色慢悠悠往回走。
  托沈千扬的福,他先前找的医书全都落在天音阁了,近日又要动身去沧州,现在不去找回来,之后怕没那么多时间。
  沈千扬与独孤行一战避无可避,高手之间争战,一点破绽也就是生死之隔,沈千扬身上的伤自然不能够再拖。
  他也应该着手准备下,今早替沈千扬治伤。
  至于唐秋,当日他在赤峰教里毒瞎自己双眼的仇,这次沧州一行,定要这人加倍奉还。
  所谓的'禁药',不过是个开端而已。
  想起唐秋,慕少游眼中冷意浮现,他并非大度的君子,而是爱记恨的小人,这次他定要唐秋明白,他当日所说的加倍奉还的意思。
  回到房中,沈千扬仍未休息,正坐在屋中等他。
  见他回来,眼中神采一亮,继而视线在他怀里的医书上打了个转,眸色稍暗,"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我去天音阁取了点东西。"慕少游将怀中医书放下,折回身坐到沈千扬身边,试探着开口。"少林方丈邀师兄往沧州一行,师兄会带小痕一道上路,我想……"
  "你想怎么样?"隐约听出慕少游话里的意思,沈千扬径直截断他的话,"想让我避开,免得你儿子再生气是不是?我告诉你,不可能!"
  沈千扬黑眸深邃,尽是不悦,态度也很强硬,不愿退让。
  慕少游轻咬下唇,他的确是想依师兄所言,让沈千扬先行一步,再和小痕师兄随后跟去。这样可以缓和小痕的情绪,在路上他也可以试着同小痕解释,试着让这孩子接受他与沈千扬之间的关系。
  沈千扬现在的态度他早有预料,但真正面对时,还是觉得有些头疼。
  但总不能就这么僵着。
  "沈千扬,我不想同你生气。但你也想想,小痕还小,加上在赤峰教那段日子,他对你有抵触情绪是很正常的,你总要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和他说清楚。"
  沈千扬一双眼紧紧锁住慕少游俊秀容颜,看了好一阵,才站起身来,深深吐了口气,"慕少游,我总是在想,你对我的承诺,究竟是因为愧疚,还是一时起意?"
  他沈千扬在慕少游心里,永远算不得最重的,慕少游随时都可以为了别人而舍弃他。
  还一再怪自己不肯给他相应的尊重和自由。
  只是,慕少游却从未曾问过自己,他是否有让别人信任他承诺的地方。
  对于慕少游的心意,他从来都缺乏信心。
  只因为,当他与肖墨涵的任何利益有冲突的时候,被舍弃的人,不用怀疑,一定是他。
  慕少游看着沈千扬的背影,隐隐感觉到些落寞气息。
  沈千扬这个人,从来说是骄傲自负、霸道残酷的。他的厉害之处自己从来明白,甚至他的深情执着自己也知道。
  但他却未想到,在这人的强硬背后,也会有落寞失意。
  慕少游站起身来,走到沈千扬身边,自身后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对方背上。感觉到沈千扬身子瞬间绷紧来。
  "沈千扬,你自己也说过,我慕少游这个人,自私薄情心狠无比,所以我从不轻易允人真心……但你要明白,我一旦允诺,便不会轻易背弃。"
  所以,我对你说的话,并非水上浮萍,翻覆无常。
  放在沈千扬腰上的手被一双手掌覆盖住,沈千扬掌心的温度随之传过来,将他微凉的手染暖。他听见沈千扬略嫌低沉的声音。
  "我答应你,明日我先行往沧州,在沧州第一楼等你。"
  沈千扬将慕少游的手握紧,他也承认自己骨子里有着抹不去的霸道和过度的独占欲,而这一切,在沾上慕少游这个人时,就会益发失控,他会想把这人紧紧锁在身边,锁住触手可及的地方,抬眼便可看见,伸手就可拥住。
  他可以用这人的体温填补心里缺失多年的东西。
  永远都舍不得放开。
  但他同样也知道,他这些霸道和不只餍足的掠夺,全都是慕少游所反感的。所以他试着更改,试着给予对方想要的空间,试着将手里的线放松一些。
  即使会觉得难耐,但当慕少游主动拥住他时,那种温暖感……几乎可以抹平一切。
  慕少游的声音自背后透过来,"我很快就到。"
  沈千扬转过身,抬了慕少游下巴,低头吻上去。如银月色中,只见慕少游闭了那双清透的眼,长睫轻闪,俊秀的五官有如玉雕。心念微动,渐渐将吻加深,感觉到慕少游灵舌的回应,沈千扬放任自己沉溺在对方的醉人气息中。
  "我耐心有限,不要让我等太久。"

  第十二章

  沈千扬到底还是先行一步。
  又隔了一日,慕少游才带着秦痕,随莫耶驾车赶往沧州。经了两日,秦痕那孩子的情绪却还未缓过来,一路上都绷着张脸,只肯粘着莫耶,连话也不愿意和慕少游讲。有好几次,慕少游都想同他好好说会话,但小孩只将漂亮的丹凤眼一翻,脖子一扭,就对着角落闹别扭。莫耶又护着他,搞得慕少游全无办法。
  这日,几人行至沧州边界的乌渡镇,此时天色已晚,他们又是人乏马疲,不愿再赶路,就在镇上寻了家客栈落脚。
  三人随意要了些饭菜,草草吃过饭,莫耶刚站起身,秦痕就跟着站起来,就要跟着莫耶的脚步离开。
  可莫耶看看他们父子,笑了笑,着对秦痕道:"小痕,师伯有事要出去一下,可能会回来得晚些。你们不用管我,早点歇息吧。"
  闻言,秦痕不情愿地撅起嘴,拽住莫耶的衣袖不放手,耍赖道:"师伯,让我和你一块去。"
  莫耶不着痕迹带开小孩的手,和声劝道:"师伯有要紧事,带着你既不安全,又不方便。小痕你听话,和你爹好好呆客栈里。"说完话,莫耶又朝慕少游使了个眼色,不等秦痕再缠上来,便疾步出门去。
  秦痕一贯精明,看莫耶和他爹之间眼神交流,就知这两人是打什么主意。说到底,莫耶也是帮着他爹的,自己再缠也没用。于是他撇了撇嘴,将面前的饭碗一推,筷子一搁,闷声道:"我回房了……今晚还是和师伯睡。"
  慕少游忙道:"小痕你等等,爹有话和你说。"
  可小孩正闹脾气,哪里还肯听他的话?跳下凳子就噔噔噔往楼上跑。慕少游伸手去拉,却拽了个空。只看着小孩渐渐跑远的身影,和桌上剩了大半的饭菜,无奈摇摇头。
  小痕这孩子!
  看来软的是行不通了,自己也不能再这么由着他使性子!
  儿子是得宠,但该管的时候还是要管。
  却说秦痕噔噔噔跑回莫耶房间,转手关了门,脸就垮了下来。
  本本高高挑起的眉,不满撅起的嘴全都不见踪影,他人爬到床边坐下,头埋在膝间,缩成小小的一团,看起来很是可怜。
  慕少游推门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小孩这副闷闷缩在床边的可怜样,看得他心里不由一紧。
  出声轻唤了句,"小痕。"
  其实秦痕早就听见推门声了,只是一想到那日慕少游与沈千扬亲昵,随后又赶他出门的事,他心里就觉得不舒服,于是不愿理会慕少游,也不肯给慕少游好脸色看。这会听他爹唤他,他才抬起头来,精致的五官全挤在一块,那模样像马上要哭出来一样。但他视线只在慕少游身上落了片刻,立马就转过头,一头扎到床上,将脸埋进被子里,拿背对着慕少游。
  见状,慕少游走到床边坐下,拿手轻拍儿子的后背,"小痕乖,起来爹有话和你说。"
  "我不想听。"
  小孩还在耍脾气,声音从层层被子里透出来,明显带了赌气的味道。
  慕少游不由叹口气,又问了一遍,"真不想和爹说话?"
  "我不想看见你!"
  见秦痕使性子越发没了样子,慕少游也不再惯着他,竟真站起身来,道:"既然这样,那好,等到了沧州,爹和沈千扬回赤峰教去,你就不用再见爹了!"
  "随便你!"
  秦痕狠狠捶了下被子,将脸埋得更深。
  因为心里多少有些歉意,这些日子来,慕少游总是惯着秦痕。谁料今日,他的姿态却陡然折转。
  秦痕心里虽气,可听他爹这样说话,顿时难过得快要哭出来。
  他自小便只有慕少游这个父亲,向来也只肯和他爹亲近。除了才认识的师伯,别的人在他眼里都算不了什么。
  他年龄虽小,但沈千扬看他爹的眼神,他并非不懂。
  其中的独占欲浓得让他心惊。
  而且,之前在赤峰教时,慕少游还极排斥沈千扬,一心一意想逃。却不想隔了两月,两人的相处,陡然换了模样。
  那日沈千扬抱着他爹亲热的时候,他爹脸上的表情,绝非厌恶……甚至于有些心醉。
  他很了解他爹,若非自己甘愿,谁也逼他不得。而看那两人亲昵的模样,秦痕总觉得,从今往后,他爹就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了。
  现在再听慕少游说起要随沈千扬回赤峰教的话,再听慕少游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甚至还有关门的声响,秦痕再忍不住,猛地坐起身来。可一抬起脸,却见慕少游站在床边,正笑吟吟看他。
  原来之前的声响,不过是在故意骗他。
  小孩眼里瞬间涌起泪水,冷着脸拿手背抹了眼,"爹你不是走了吗?"
  "现在肯和爹说话了吗?"
  明白受了骗,秦痕的嘴再度撅起来。但他也懂适可而止的道理,怕再闹性子真把慕少游气到沈千扬那边去了。
  秦痕仰了头看着慕少游,染了泪痕的小脸,被泪水洗得晶亮的眼,如同可怜兮兮的小兽。
  "爹,我不喜欢沈千扬!"
  "……"
  早就知道儿子会这么说。
  慕少游再度坐回床边,小孩这次倒不同他闹别扭了,直接粘上来扑到他怀里开始耍赖,"爹,咱们回临淄的药店好不好?现在就走!回去你再懒再贪睡都没关系,我会替人看病养着你的。"
  "噗……"
  听这话,慕少游忍不住笑出声。小痕这孩子,还真当那药店是他一个人撑下来的。也不想想,自己虽懒,但从来舍不得他吃苦。自己偶尔外出,替富贵人家看诊的诊金,远比秦痕在店里收的零碎铜板多。但笑过之后,慕少游又觉心酸,看这情形,想要小痕和沈千扬和平相处,恐怕不容易。
  而且,还是在隐瞒了他身世的情况之下。
  慕少游手掌缓缓揉着儿子头顶,小孩的头枕在他腿上,蓬软的发丝刺得手心痒痒的。
  "小痕,你要知道,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儿子,我都是你爹。父子亲情,不是别的什么可以替代。这世上,你永远是爹最重要的人。至于沈千扬,他的个性或许不讨你喜欢,你和他也相处不好,但是爹和他之间的关系,也不是能随意撇干净轻易斩断的……"
  他和沈千扬之间,如果真要说,也就是孽缘而已,避不过躲不开,只能陪着对方一同沉沦。
  慕少游的手从头顶抚过,秦痕觉得鼻子里酸酸的,"但我真不喜欢他。"
  "那就试着喜欢。其实,沈千扬那个人,除了个性霸道一点,手段狠一点,脾气怪一点,别的地方也没什么。细算起来,他人还算精明武功也算好,勉强还是能入眼的,不算小痕你看不上的那种蠢人……"
  说起沈千扬的坏话,顿时有种那人霸道气息就在身侧的感觉。慕少游嘴角浮起点笑意,揉着儿子的头,口气也轻松起来。
  秦痕自他怀中抬起头,恰巧看见他的笑容,心里蓦地觉得堵得慌,猛就从慕少游怀里爬起来,话也不说,跳下床往外跑。
  见儿子才刚软了态度,这下子突然又生了气。纵然是慕少游,一时也觉摸不着头脑,只能起身追过去。但刚追出屋跑上回廊,就见秦痕没头没脑撞进一人怀中,小孩脚下不稳打了个踉跄,又被那人伸手扶住。秦痕稳住身子,还要往前跑,慕少游赶紧过去拉住他。待将小孩的手紧紧扣在掌中,慕少游才向对方道歉。
  "小儿顽劣,冲撞公子,实在是抱歉。"
  但他视线落在对方身上时,却猛地噤了声。
  面前这人,着一袭白襟深蓝色的箭袖长袍,足登薄底墨靴,腰间佩鹿皮小袋,俨然是武林世家子的打扮。但令慕少游吃惊的却是,这人的眉目,竟然和唐秋有七八分相仿,只不过较唐秋的清秀,这人的五官稍多了些阳刚气而已。
  心中怀疑,慕少游刻意看了下对方右手,只见那人指腹上积了厚厚的茧子,指缝间也有些细碎伤痕,但掌心却极平整。
  慕少游大致猜到这人的身份。
  习武的人,茧子多会生在掌心虎口处,只有擅使暗器的人,茧子才会积在指尖。
  这人面貌与唐秋相仿,又擅使暗器,定然和唐门有关联!
  不愿和唐门的人有所牵连,慕少游赶紧拉起秦痕的手,要将闹别扭的小孩带回房间。
  从蜀中要到沧州,乌渡镇是必经之道。
  唐秋是唐门少主,此次沧州朝华楼议事定然少不了他。
  现在唐门的人既然出现在这里,那么唐秋恐怕也在附近。
  师兄人不在,沈千扬已先一步到了沧州,剩下他和秦痕不通武艺,要是撞上唐秋,后果不堪设想。
  慕少游心有顾虑,又不能在那唐门弟子面前露出端倪,只能硬拉秦痕回房,打算暂避风头。谁料小孩莫名其妙使上了性子,扒着回廊上栏杆死活不松手。秦痕靠墨莲治好心疾之后,莫耶又替他调养了一段时间,小孩身子是养好了,可力气也养大了。这下耍起泼来,慕少游一时间竟拽他不动。
  正要发怒,却听一个声音插进来。
  身子顿时冷了半截。
  "二哥,你站在这做什么?"
  那是唐秋的声音。
  慕少游一低眼,恰好就见唐秋自楼下走上来,依旧是白衣墨靴,和煦笑着,极清雅的模样。而唐秋明显也看见慕少游了,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眼神转冷。
  "还真是巧……慕少游,好久不见!"
  要走已经来不及。
  慕少游首先把儿子拉到身后,边在秦痕手臂上重重掐了下。
  秦痕看见唐秋,终于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再同慕少游胡闹,而是顺从地往后退了几步。手探到袖中,摸到个竹筒。那是莫耶给他防身用的机关暗器,和唐门的暴雨梨花针差不多,一拧竹筒,竹筒顶端就会射一百八十根银针,每只竹管能用三次。
  听唐秋与慕少游对话,那被唐秋唤做二哥之人疑惑地看了两人一眼,"你们认识?"
  唐秋此刻已自楼梯上走上来,"岂止是认识!"
  唐秋的视线在慕少游周围打了个转,见没有别的人,不由展颜笑了来。他眼底的冷意,让他的笑容里带了股阴狠的味道。
  "慕少游,我才收到他传信,说他人已到了沧州。现在……正好是我下手的极佳机会,不是吗?
  "当然不是!"慕少游眼角余光瞥见儿子手拢在袖中,知晓秦痕已懂他的意思握了机关在手。为了肯定,他又在秦痕手臂上捏了下,暗示儿子一不对就动手。"此处近沧州,青城派最近又咬着你们不放,我相信,唐门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传武林各派耳中。唐公子居然想在这里动手,你确定你脑子没问题吗?别忘了,少林武当还在沧州等着你们唐门的解释,你好像没有必要再为唐门惹一身骚。"
  慕少游说话时一直关注着唐秋二哥的反应。唐门此时正值多事之秋,唐门弟子任何动作落在有心人眼中,对唐门都极不利。
  唐秋若在此处动手,无疑就是为唐门惹麻烦抹黑。
  唐秋他二哥应该不愿意见到此事。
  同时,他也希望唐秋一如既往地冷静谨慎,这样他也会顾虑眼下唐门的处境不对自己出手。
  再不济,能拖延时间到师兄回来也好。
  慕少游话说了不少,唐秋却只专注地看着他,笑容渐渐加深来,眼里的冷意丝毫不减。手更伸入腰间鹿皮小袋中,"慕少游,你还是一样好口才。只是,你的话听得越多,对我越没有好处。"
  唐秋手伸出来时,指间已夹了数枚牛毛粗细的银针,针尖发出诡异蓝光,一看就是淬了毒。"你尽管放心,此处并没有青城派的狗,我也不会轻易落人口实。说起来,上次要不是严守愚钝,始终不肯听我的话速战速决,非要让你多受些折磨,你又怎么会活到今日。这次……你不会再有那样的好运的,这针上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我对自己有信心,也保证,这次我一定给你个爽快。"

  第十三章

  唐秋指间的金针闪着慑人蓝光。
  秦痕手拢在袖中,握住针筒的手收紧,手心已腻出汗来,手掌肌肤和针筒筒身粘粘贴在一起,心跳得飞快。
  慕少游抓着儿子手臂,同样不敢松懈。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很不好。
  唐秋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哪怕冒险,也要在这里动这个手。自己不会武功,与唐秋动手根本占不到丁点便宜,而从一开始,唐秋的二哥就静站在一旁,不反对也不出声,脸上更浮了些诡异笑容。那笑,让慕少游打心里发寒。
  这个人的城府,怕比唐秋还深。
  自己想借他手阻止唐秋,照眼下情势来看,可能性微乎其微。
  焦虑中,见唐秋微抬了手,眼角余光再一瞥,旁边秦痕袖中手微动,想来针管也在暗地里对准了唐秋。
  只是……唐秋和小痕,谁的动手能快些?而自己,躲过唐秋毒针的几率又有多大?
  都不乐观!
  慕少游尚想着,却见儿子袖中里银光一闪,上百根银针密密朝对面的唐秋兄弟冲去,彼时,唐秋手也是一扬,几道金光照面打来,直指自己眉间印堂穴、两眼睛明穴……慕少游脚疾向后退,身子猛地后仰,想躲过这几处要害。但他武功尽失,身体的反应远远比不过大脑的反应迅速,仓促避退间,金针已飞到面前,针尖的锐意隔了空气传来,仿佛要刺破他面上肌肤。
  全身的血液瞬间转凉,身体再反射性地趋避也已经来不及了……然而,毒针刺破肌肤的疼痛并未到来。
  只闻耳际叮叮叮几声细微的金属碰撞声,一道疾风贴面扫过,已飞至眼前的毒针全数给震飞来。慕少游再看时,自己面前已立了一人,挡在他与唐秋之间,手中竹笛飞速转动,就似为他在前面加了道屏障。
  却是莫耶来得及时。
  反观唐秋那方,唐秋虽然未注意到小孩袖中玄机,但他二哥已先他一步觉出异样来。就在唐秋动手的瞬间,他已提了唐秋的手臂跃身避开。
  秦痕袖中机关发动,数百根银针全数钉在对面柱子上,密密麻麻扎了一片,模样很吓人,却没伤到对方分毫。
  虽是如此,但莫耶的及时出现,也让不通武艺处于劣势的慕少游父子松了口气。
  莫耶才出去片刻,回来就见有人对自己师弟动手,护短的毛病发作,脸上一贯带着的清浅笑意顿时收了来,视线在唐秋兄弟身上扫了扫,极不屑的眼光,口气也极冷。
  "看两位的暗器手法和轻功路数,应该是唐门的弟子吧?我药王谷与唐门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我这师弟也不通武艺,更不会招惹你们。你们对他出手,是什么意思!"
  听闻药王谷的名头,唐秋兄弟两人神色立变。
  他们大概也已知晓,此次朝华楼议事会有药王谷的人参与,而且药王谷的话,只怕在少林武当那些和尚老道们面前极有分量。他们虽不识莫耶身份,但听他叫慕少游师弟,也知他在药王谷中地位不低。
  思及其中利害关系,唐秋的二哥已先一步软了下来,他朝莫耶一拱手,略欠身恭谨道:"在下唐门唐淮,刚才舍弟与令师弟动手,实在是一场误会。尚且敢问兄台怎么称呼?"
  莫耶摆摆手,语气没有半点缓和,"我药王谷的人人微言轻,都已被人欺到头上了,哪还敢留姓名让人耻笑。我和两位也没有什么交情,称兄道弟这些客套就不必了……只是,烦请两位,别再打扰我们师兄弟。"说到这,莫耶顿了顿,淡淡扫了唐秋一眼,"毕竟,我药王谷再无能,也不至于被人打了脸还能装做若无其事……"
  觉出莫耶话中玄机,唐淮脸色一变,抓了身边唐秋手臂,沉声喝道:"躲开!"
  而唐淮话音未落,莫耶掌中竹笛轻震,两枚透骨钉瞬间从竹笛尾部飞出,分打唐秋唐淮两人面部要害。
  唐淮反应迅速,唐秋也绝非庸手,莫耶这招虽是出其不意,但仍叫两人避开了来。
  唐淮未伤分毫,唐秋动作慢了点,也只是被透骨钉削了一段发丝而已。
  不过莫耶此招,也并非是想至对方于死地。只不过是心中有怒,以牙还牙,替慕少游争口气而已。见两人堪堪避开,他也不再紧迫,转而牵起秦痕另一只手,"少游,小痕,我们回房去。"
  走了两步,却又回过头来,看向回廊上站着的,面色阴晴不定的唐秋兄弟,补了句话:"我奉劝两位别再动歪心思,少林方丈慧空大师还在朝华楼等着我们,我和我师弟师侄若有丝毫差池,两位便自己揣摩揣摩,该如何向慧空大师交代!"
  话说完,莫耶带了慕少游父子离去,而唐淮看着几人背影,看了一阵回转身,笑了向触了霉头的唐秋道:"三弟,你放心,今日的事,我一定会如实禀告父亲。"
  唐秋皱起眉,清秀的眉眼染上些残阳血色,显得有些碜人。
  "你随意!"
  唐淮听弟弟这般回答,眉高高跳起,眼里清光一转,"刚才那人,就是沈千扬的心尖子肉吧?你动他,也不怕沈千扬弃了你这颗棋子另择他人?"
  听到沈千扬的名字,唐秋面色迅速冷下来,口气再不若之前的毫不在意,而是带了些怨恨。"我的事与你无关!唐门少主的位置是我坐,不是你!"
  心里却蓦地发疼。
  沈千扬从不会丢弃尚有用的棋子。
  但是,若是沾惹上慕少游,沈千扬的一切原则都可以更改。
  而且,眼下唐门卷入这种是非……
  唐门与青城派相争数日,派中密药突然被盗,随后就有青城派弟子死于该药。最麻烦的是,被盗这几种毒药,都是不被允许使用的禁药。少林武当即刻就来兴师问罪,而他和父亲、派中长老商议的结果,已都做了最坏的打算,届时就算牺牲一些旁支,也要让嫡系弟子洗脱嫌疑。
  但这事既然是别人有意栽赃,而毒药又确实是从唐门流出去的……只怕到时候,唐门就算牺牲让步,仍有人会咬着他们不放。
  届时……自己若不小心给沈千扬惹出麻烦,他可能真会成弃子!
  唐秋想得入神,却未察觉,唐淮在一旁看他的目光,带了难以言喻的诡异……那绝对不是哥哥看弟弟应有的眼神。
  却说莫耶与慕少游这边,莫耶虽及时把慕少游父子救下,但一想起刚才的情形,他仍觉得惊心。他只要再迟一步,淬了剧毒的毒针就会刺破慕少游肌肤。见血封喉的毒药,一旦沾惹上,就算他药王谷再敢同阎王爷争人,也怕争不过了。
  惟一值得高兴的是,经此一险,秦痕也知自己任性闯祸,乖乖地任由他爹牵着,低着头看脚下,不敢再胡闹耍性子。
  几人回到房间,莫耶便道:"咱们先收拾东西,趁夜就走。"
  "好。"
  药王谷虽不涉江湖纷争,但他几人此行,却是刻意为惹是非而来。莫耶慕少游都是细心谨慎的人,离谷时也预料到了种种变故,一路有派弟子暗中跟着。惟一疏忽的是,莫耶一直伴着慕少游,便未在慕少游身边安插人保护。却没想到,自己不过离开片刻,慕少游就会遇上唐秋。
  这次巧遇唐秋兄弟,彼此又动了手,自己还要往沧州朝华楼商议唐门使用"禁药"一事,为了保险起见,他们还是得防着唐门使诈才行。
  莫耶同慕少游商量了下,决定召几名弟子前来,扮作他们的模样留在客栈里,牵住唐家兄弟的注意力。而他们自己则避过别人耳目,暗地里离开。毕竟,等他们到了沧州,碍于沈千扬与少林方丈慧空大师都在,唐秋不管顾虑哪方,都不好再对慕少游动手。
  慕少游和莫耶三人趁夜色脱出客栈,连马车也弃了,只带了随身衣物和重要的东西赶路。待离了客栈数里,莫耶才发信号,召弟子前来。几人换了辆新的马车,上车趁夜继续赶路。
  此时已是繁星满天,慕少游几人坐在车上,车帘掀开,璀璨星光全从车外透进来,在车内镀了层清浅银光。
  秦痕缩着身子坐在马车角落里,全无平日的张扬活泼,慕少游知道儿子心里憋屈,便伸手揉揉儿子的头。秦痕顺势将头埋在他怀里,闷闷叫了一声爹之后,再无言语。
  但总算是没有再避着慕少游。
  乌渡镇与沧州相邻,从这里赶往朝华楼,也就只有四五十里路程。莫耶几人趁夜赶路,赶到朝华楼时,地平线一端太阳才升起,朝阳亮色冲破子夜黑沉,朝华楼的轮廓在亮光里逐渐清晰。
  赶车的弟子勒住马,马长嘶一声,跺跺马蹄停在楼前。
  楼里的小二听见声响,揉着眼搭块白布巾子钻出门来,看见马车,赶紧迎上来,"几位客官这么早,是打尖还是住店?"音调里尚还带着困意。
  "住店。"
  莫耶掀了帘子,从怀中摸了块黑色木牌递出,那小二一看,眼瞪大了,哈欠也不敢再打,赶紧说道:"房间已经准备好了,几位请随我来。"
  小二态度变得太快,慕少游不由狐疑地看了师兄一眼。莫耶摊开手,任慕少游细看手中铁牌,笑笑解释道:"这是独孤行给我救肖陵的答礼。"
  莫耶掌中的黑色木牌,是无垢山庄黑羽令。只给与无垢山庄亲近,又在江湖中声名显赫的人。凡是持黑羽令者,无垢山庄上下无不奉他为上宾。朝华楼原是无垢山庄名下产业,近日肖明堂柳随风身陷囹圄,肖陵年龄尚轻,万事都需独孤行在一旁扶持。
  这令由独孤行交予莫耶当答礼,也不奇怪。
  令慕少游感觉奇怪的是,独孤行个性孤傲,一向不爱与武林各派打交道,在江湖中虽只与肖家交好,但也从不与别的门派交恶。
  但他这次却高调跻身声讨唐门之事。
  这不是他一贯的作风,细想起来,倒像是刻意要和唐门为难。
  联系独孤行一向的行事作风,还有唐秋乃至整个唐门与赤峰教千丝万缕的关系……慕少游不得不怀疑,独孤行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譬如,唐秋在赤峰教中的身份,以及肖明堂被擒一事,唐秋在里面充当的角色。
  如果独孤行真是觉察到了什么,那么他与少林武当集聚武林各派在此,除了声讨唐门,或许还有别的考量。
  或许就如十年前肖明堂做的一样,联合整个中原武林的力量,共同对付赤峰教。
  而唐秋与无垢山庄的事,正是一个突破口,或者说,是一个中原武林趁赤峰教重返根基未稳之际,骤然发难的引子。
  但现在万事都只是猜测,慕少游也不敢随意下结论。只得先同莫耶去房中,一切事宜,待与莫耶细查商量过后再说。
  由小二带路,慕少游莫耶等人到了房间。将行李搁下后,秦痕因在马车里未睡好,情绪也低落,便先往慕少游房间补眠去了。
  而慕少游则留在莫耶房间,将自己之前心中考量,一一告知莫耶。
  莫耶仔细听着,听完后不由轻笑,"少游你早就说过,不愿插手沈千扬教中事物,也不管无垢山庄与赤峰教纠葛。怎么现在又担心起来了,莫非是关心则乱?而且,若是独孤行真察觉了唐秋与沈千扬的关系,这对你来说,不是很好吗?"
  此次,莫耶与慕少游其实是刻意寻唐门的麻烦而来。
  在蜀中,使青城唐门两派争斗加剧,又将唐门擅自使用禁药的事情闹大,全都少不了慕少游莫耶的功劳。他们更想趁武林各派向唐门要解释之际,在众人面前揭露唐秋的身份,将他与赤峰教的关系公诸于世。
  且之前有药王谷的弟子探出,赤峰教在沧州有处小分坛,是由唐秋管辖。
  唐秋此次到沧州,定会去分坛与赤峰教人交涉,到时候,他们只要引人揪住唐秋狐狸尾巴,唐秋的暗间身份便无法隐藏。
  到时候,再联系上当日唐秋入无垢山庄,柳随风肖明堂随即便落入沈千扬手之事,唐秋里通赤峰教的罪名就可坐实来。
  莫耶和慕少游还计划着要怎样一点点引人怀疑唐秋,逐步揭露唐秋真面目……
  但若现在连独孤行也疑心唐秋,那他们计划的实施起来,就要比之前设想的容易得多。
  这对慕少游报复唐秋来说,的确是件好事。
  只是……
  要是独孤行此行不仅仅是为了声讨唐门,更是为了针对赤峰教,那慕少游搅在这件事里,便有些说不过了。
  "我是说过,不愿插手他教中事物,但若此次独孤行明着针对唐门,暗里却是要联合各派对付赤峰教。我们之前的计划,是不是就该更改……"
  莫耶懂了慕少游的意思,问道:"你怕独孤行此次是特意针对赤峰教而来,而照咱们原先的计划,揭露唐秋的身份,挖掉沈千扬埋在中原的这颗棋子,会给赤峰教惹上大麻烦?"

  第十四章

  莫耶懂了慕少游的意思,问道:"你怕独孤行此次是特意针对赤峰教而来,而照咱们原先的计划,揭露唐秋的身份,挖掉沈千扬埋在中原的这颗棋子,会给赤峰教惹上大麻烦?"
  慕少游点点头,眉头微皱,应道:"是的。如果独孤行这次只是单纯地声讨唐门,那我们揭露唐秋的身份,暴露赤峰教在沧州一个小分坛的位置,对沈千扬并无太大的损害。但若独孤行此次存了对付沈千扬的心思,那么我们这时候拔掉唐秋这个暗桩,很可能会为沈千扬惹上麻烦。"
  这一个多月来,慕少游也听到了不少有关赤峰教的消息。
  沈千扬近日频频有动作,已接连吞并了北疆附近一些小门派,手段虽不若当年残酷血腥,但仍具雷霆之威,隐隐有再掀波澜之势。中原武林各派尚还记得,十年前赤峰火云旗横扫中原的景象,他们思及自家安危,都有些坐不住。他们是不可能让赤峰教一家独大的,所以,武林各派携手与赤峰教抗衡,那是早晚的事。
  只是无垢山庄失势后,诺大一个中原武林,再无一人有肖明堂那般威信,振臂一呼便能引各派附和。但如果独孤行现在掺和进来,一力扶持肖陵,对抗赤峰教,那他完全有能力将武林各派拎成一股绳。
  这样的局势,对沈千扬来说,绝对算不得好。
  届时中原武林对付赤峰教,自己不帮忙也就算了,若还在背地里扯沈千扬后腿,未免就过分了些。
  思量间,只听莫耶问道:"那少游你可是准备放弃咱们原先的计划,另做打算?"
  "……"
  慕少游一时难以决断。
  他不愿意给沈千扬惹上大麻烦。
  可唐秋这事,他和师兄已花了不少心思在上面,就这么贸贸然放弃,心又有不甘。
  毕竟,别人欠他十分,再差,他也得偿还十分才行。
  忍气吞声打掉牙和血往肚里吞,他倒是想咽下去,可也要咽得下去才行啊!
  莫耶看慕少游神色变了又变,多少也知他心底的犹豫,略略笑了来,道:"若照我说,咱们还是按原计划行事。"
  慕少游蓦地抬起脸,不解看向莫耶。
  莫耶朝他一笑,"少游我说你就是关心则乱。你现在觉得独孤行要借唐秋之事,集武林各派之力向沈千扬发难,可有丝毫证据?"
  "没有。"
  慕少游摇头,他觉自己心中想法千头万绪,各种怀疑都有,总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却无法牵出具体的线索。
  只听莫耶又问:"你现在终究只是怀疑而已。是,独孤行那人的个性不擅于人交好,也不会会刻意与人交恶,更没理由像这次这样特地针对唐门。但是你别忘了,肖陵是他徒弟,无垢山庄少主。他若要扶持肖陵,重振无垢山庄声威,是不是得肖陵个机会做点事,在武林各派面前树立威信?"
  听莫耶这般说,慕少游也觉是这个道理,但想了想,道:"师兄,你难道不怀疑独孤行已知晓唐秋的身份,这次会借机向赤峰教发难?"
  莫耶淡淡笑了,手中竹笛摇了摇,"独孤行知晓唐秋身份更好,你报仇便容易得多。你是不是忘记了?此刻肖明堂柳随风都还扣在沈千扬手里,独孤行就算要向沈千扬发难,也要先把这两人救回才对吧?"
  "所以……"
  "所以,我保证,即使按我们之前的计划行事,也不会引得中原武林各派将矛头同时直指赤峰教。"莫耶容色淡淡,抬眼间,眼底有着绝对的肯定,"它只会,让唐门成为众矢之的。到时候,咱们就好好看看,唐门是要保证唐秋,还是要保住他们一派声誉!"
  莫耶话说到这一步,慕少游也觉是自己多虑了,仅仅因为独孤行一时的行径反常,就担心起沈千扬的处境去。
  莫非真是如师兄所说,关心则乱……
  连素来沉静的心思都受了干扰。
  迎上莫耶尽是揶揄的笑容,慕少游觉得脸上有些发烫,略垂了眼清声道:"那我们还是照之前的计划行事。依然派谷中弟子暗中盯着唐秋,他只要一去赤峰教分坛,就立刻让人通知少林武当两派,引人前去,揪住他的狐狸尾巴。"
  莫耶道:"我会去安排。这次毒死青城派弟子的禁药本就是他们唐门流出来的,这事已经够让他们洗不干净了,届时再加上唐秋的事,他们再想保住这个少主,也没有立场来保!"
  慕少游低应了声,琉璃般眼眸中浮了狠色。
  唐秋这笔帐,是应该好好算一算了。
  与莫耶商量过后,慕少游也打消了心底犹豫。
  虽还隐隐有些不安,也只觉是自己想多了,胡乱怀疑。
  去到自己房间看了秦痕一阵,发现儿子正睡得香,精致的小脸落在光影里,眉头尚还蹙起,极惹人怜。
  心里一角霎时柔了下来,慕少游低下头去,在儿子粉嫩的脸颊上轻吻了下。
  这个孩子是他最亲近的人,而沈千扬,却是他愿付诸情谊真心相守的人。
  这两人若是无法和平共处,他夹在中间定是两难。
  幸而经过这次变故,他父子俩险些丧生唐秋之手,秦痕心中稍惧,也不再同自己生气。总算暂时缓和了情绪,到时候他见到沈千扬,想必也不会如之前那般反应剧烈。
  替儿子掖好被子,慕少游起身离开。
  那日沈千扬的言语尚在耳边,"我的耐心有限,别让我等太久……"
  不由弯唇笑笑,他倒真不敢让沈千扬等太久了。
  提了药箱下楼去,依着那日沈千扬与他传信说的房间号,到柜台前问明小二房间的位置,慕少游便直接往那房间去。
  去到门外,轻扣了两下门,听门内有人低声问道:"是谁?"
  低沉却不失磁性的嗓音,熟悉无比,正是沈千扬的声音。
  "是我。"
  清声应了来,慕少游径直推门进去,转过屏风进了内室,沈千扬正盘膝坐在床上运功疗息,闻声睁开眼来,在将慕少游清影刻入眼眸的瞬间,眼底墨色霎时浓得快滴出来。
  然而慕少游的注意力却先落在他那张五官明晰的俊颜上,道:"近几日武林各派的人都会陆续出现在朝华楼,你还呆在这里,是不是太明目张胆了?"
  甚至连容貌也未加修饰,沈千扬真是……无奈看了对方两眼,慕少游将手中药箱放下,正要打开,却觉身后一股暖意包围上来,随即有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后,"就是因为他们都在,所以才不会想到我敢呆在这。"
  不置可否地摇摇头,慕少游看了看药箱里几瓶易容用的颜料胶质,问道:"要不要我替你易个容?"
  "不用……"
  随意一张人皮面具就可以搞定的事情,何必浪费两个人的时间。
  沈千扬直接拒绝慕少游的提议,低头含住他耳垂,将话题引到别的方向,"我等你等得太久了,你是不是该补偿我点什么?"
  沈千扬口吻极度暧昧,低沉喑哑的嗓音里掺杂了浓浓的情欲气息,炙热的手掌从后腰拂过,落在臀上,隔了衣物在慕少游尾骨上轻轻一按。
  那样明显的挑逗,明目张胆得几乎已经不能算是暗示,慕少游顿觉双腿发软,几乎要靠着沈千扬才能站稳,却又不愿因此失了气势。
  何况,他这次来是有正事的。
  恶狠狠拍开在臀上作乱的魔掌,慕少游转过头,长眉一挑,清秀的眼含怒瞪向沈千扬,"沈千扬,你能不能正经点。"
  沈千扬笑笑摇头,手指描上慕少游唇瓣,"不能!"
  答得是理直气壮。
  再随后,他便在慕少游含怒的目光中俯下身去,轻易地攥住两片渴望已久的柔软唇瓣,辗转碾磨,舌头灵活地钻入对方口中,汲取记忆中的醉人气息。
  温柔的亲吻里,仍然带了不可违抗的强势。
  一如沈千扬这人。
  慕少游已闭了眼。
  当他肯真正敞开心扉接受沈千扬这人,用心去看这人身上所有好的一面,霸道却不失温柔,强势却仍旧顾虑他的感受,便觉一日比一日更容易沉浸在这种强势的温柔里。
  心中对自己的迅速沦陷鄙夷,身体却诚实地屈服于快感。仰头享受着唇齿交接带了的战栗感,每一次舌尖的相接,每一次唇瓣的互相碾磨,似乎都要将彼此溶在一起。
  有时候,亲吻甚至比性事更让人沉醉。
  终于,等沈千扬放开他时,慕少游已是双颊酡红气喘吁吁,唇瓣更是红肿不已,直惹得人想欺上去再度蹂躏。
  眼见沈千扬眼底□色彩渐浓,慕少游赶紧阻住对方欲再一次的侵占,手抵住对方胸膛,狠狠瞪了沈千扬一眼。
  只是,含了水光的即使是怒瞪,其中风情犹甚过怒意。
  "沈千扬你等等,要变禽兽也不差这一会!我问你,你和独孤行下一次约战定在什么时候?"
  "不差这一会?"轻易揪住对方话里的漏洞,沈千扬笑得邪气万分,并不急着回答慕少游的问题,反而是拥着慕少游低声说道,"照你这么说,过了这一会,你就任我为所欲为?"
  慕少游几乎是反射性地怒视过去,"说正事!"
  搭在腰上的手掌依旧不安分,言语却总算老实起来,沈千扬道:"十一月三十,离现在还有一个月。"
  慕少游将缠着腰上的手臂拉开来,手指搭上沈千扬手腕,听了一阵,却是揪起眉头,脸色很不好。
  沈千扬看出慕少游脸色不佳,他对自己身体的状况也很了解,知晓慕少游是在担心他,心底隐约有暖流缓缓而过,手掌却紧扣着对方腰身肆意妄为,"怕我会死吗?不会的,我自己的情况我知道。旧伤只要别在和独孤行比武的时候发作,我就不会输。"
  慕少游听脉象听得专注,已完全忽视在腰上流连的手掌,垂眼打开药箱取了针囊,随即发号施令。
  "马上脱了上衣,坐到床上去。"
  他探了沈千扬的脉象,发现沈千扬体内真气运转比当日在赤峰教时更不稳定,他现在得从头替沈千扬治疗,除了每日针灸服药外,恐怕还得依前两日医书上寻到的方法,尽快找齐四十六味珍稀药材,替沈千扬炼药。
  好在药王谷和赤峰教都不缺奇药,现在他唯一缺的就只是时间而已。
  针灸服药得满十四日,而炼丹怕也要七日。
  这些日子怕要在外面耽搁,再加上唐秋那边的事情,时间实在太紧迫。
  丝毫不能浪费。
  他的急切是为替沈千扬治病,可对方闻言却促狭地笑了来,"少游,几天未见,你怎么变这般急切?"

  第十五章

  慕少游嘭一声重重合上药箱。
  脸颊依旧泛红,唇微微发肿,极清透的一双眼却是含怒瞪着沈千扬。
  以前,他怎么没发现沈千扬这人这么不长进。
  性命攸关的大事就在眼前,他却一点不在意,还有闲心同自己调笑。
  慕少游从沈千扬怀里脱出来,转身映上对方墨沉深邃的眼,皱眉冷声说道:"你要是想和独孤行比武时旧伤发作,一口真气提不上来丧生他刀下,就尽管胡搅蛮缠不让我医治……我还乐得轻松!"
  一时恼了,平日里嘴硬时说惯的言语冲口而出,本没什么,但慕少游这次说完后,却有种隐约的不安感。
  沈千扬喷在他耳后的气息也稍冷了点。
  抿了抿唇,想要说点什么缓和下气氛,下一刻,却是一双手臂自身后再度拥住他。沈千扬略显无奈的语气在耳边响起,脸也埋在他颈窝里,热气扰得慕少游颈间一阵酥痒。
  "你这算是担心我还是诅咒我?"
  慕少游反问道,"你说呢?"
  "我自然希望是担心。"沈千扬苦笑了下,又问:"这些天来,你可有想我?"
  并不肯定的语气。
  与他的一贯强势极不相符。
  慕少游听得真切。
  不管怎样,沈千扬对他的心意的信任,始终差了一些。但这怪不得谁,当日种种背叛在自己看来或许是别无选择,但沈千扬看来,却是对他心意的一再践踏。
  终不再嘴硬,低声老实应道:"有想过。"
  环住腰上的手臂瞬间收紧来。
  慕少游脸上现了些红潮,再度打开药箱,取了针囊摊开来,数十根长短粗细不一的长针出现在眼前。他伸手拍拍紧紧环在腰上的手臂,正色道:"去床上坐好,我替你扎针。这半个月不管出什么事,针灸药食都不能停。要不然,就算是我师父在世,也无法让你内息调和。"
  得了想听的答案,沈千扬这次倒是极配合,只低头在慕少游唇角啄了下,便依言宽了上衣坐到床上,待慕少游替他落针。
  一套针落完,慕少游脸色略略有些发白,额上也满是汗珠。起身想擦把汗,却被沈千扬伸手拉进怀中,拿衣袖替他把额上密密的汗珠擦去。
  动作极尽温柔缠绵之能事。
  但下一句话落在慕少游耳边,音调很低,却宛如惊雷。
  "少游,你的眼睛,当真是严老爷子动的手?"
  "怎么这么问?"
  沈千扬突然问起这事,慕少游不由愣了下,心里也略有些怀疑……
  可是沈千扬怀疑了什么?
  但又觉得不可能。
  唐秋毒瞎他双眼的事,严守已一口承下,自己也曾未提起,沈千扬不该知道才是。
  却听沈千扬又道:"我只是觉得,严老爷子刑讯人的手法,比毒瞎人双眼残酷狠辣的多得是,怎么会想到先毒瞎你双眼。"
  "或许,严守比较恨我这双眼睛。又或者,这是你授意的?"
  后一句为掩盖心虚的玩笑话刚出口,慕少游就觉耳朵上一疼。竟是沈千扬狠狠咬了他耳垂一口,力道极狠,连带着他心也疼了下。
  "我便这么让你信不过?"
  "没有……都过去的事情了,还说那么多做什么?小痕这会怕要醒了,我回去看看他。"
  怕再说下去会露出破绽,慕少游搪塞了几句,起身收拾好药箱,便准备要出门。沈千扬并未拦他,只是静静看了他一阵,慕少游被看得心慌,便道:"我晚些给你送药过来,这几日尽量别和人动手,练功调息时也别急进……我先回去了。"
  说完话出门,竟觉有点落荒而逃的味道。
  他其实不是要替唐秋隐瞒。他也么没那么善良,要帮着唐秋在沈千扬面前维护他的形象。只是……他一贯的个性是有仇报仇有怨抱怨,不愿假手他人。
  这个仇,他并不希望借沈千扬的手来报。
  更何况,唐秋对他虽是万般手段使尽,但对沈千扬却是极忠心。甚至于当年,沈千扬因自己重伤落难之际,也是唐秋扶了他一把。
  说到底,他其实也不太肯定,沈千扬是否会因为他舍弃唐秋这颗重要的棋子。与其告诉沈千扬看他犹豫,倒不如隐瞒到底,自己干干脆脆亲手报了这仇。
  慕少游莫耶几人在朝华楼里呆了两天。
  少林慧空大师早已前来,武当青木道人随后也到了,其余大小门派的人在这两天内陆陆续续到了朝华楼。
  至今缺席未到的,居然是唐门一派。
  这事因他们而起,为表诚意,唐门本该早些到,但却姗姗来迟。
  这又惹得各派对他们更加不满。
  莫耶与慕少游将各派反应看在眼底,对自己计划的结果更肯定了些。
  直到第三日傍晚,慕少游替沈千扬施完针出门,路过大堂时,才远远看见唐秋唐淮带了数名唐门弟子进门来。
  唐秋明显也看见他了,但碍于时机场合不对,并不能说什么做什么,彼此只冷冷对视一眼,便错身过了。
  倒是唐秋那二哥唐淮,远远含笑向慕少游致了一礼,笑容里,颇有种意味深长的味道,很叫人不懂。
  慕少游再见唐秋,心里的感觉其实很复杂,既有对这人的厌恨,也有些难以掩盖的兴奋。他和师兄铺了这么长的线撒了这么久的网,总该到了收的时候了。
  慕少游上楼回房间去,准备将唐门一派到来的事情告诉师兄,可他走到莫耶房间外,正要进去,却猛然听见里面有人说话。
  及时刹住脚步,径直推门的手改作抬手敲门,询问着唤了声:"师兄?"
  屋内莫耶道:"进来。"
  依言进门去,看见房中坐着的几个人,慕少游着实愣了下。
  即使知道此行必定会见到这几人,但乍见遇见,还是觉得有种强烈的违和感。
  屋中坐着的,除了莫耶秦痕,以及多日未见的肖陵外,还有个中年男子。那中年男子与莫耶年龄其实相仿,面目英朗,一身藏灰色衣袍,鬓角隐隐现风霜,看起来比莫耶岁数大了不少。只是,面上虽侵风霜,这人眉宇间仍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使他整个人立时从人群里凸显出来。
  刀狂独孤行。
  岁月刀痕虽在他身上刻下痕迹,但仍无损他身上的威凛气势。
  甚至在他旁边的肖陵,眉目间昂藏的锐气,无论是比起当日在临淄药堂里重伤疗养时,还是比起在赤峰教中一身风尘同他求助时,都让人无法忽视了许多。这个孩子或许是块璞玉,益经磨难,益发能磨练出骨子里珍贵的东西。
  独孤行和慕少游也算旧时相识。
  看见慕少游进来,独孤行便起身朝慕少游点头笑笑。
  "慕少游,多年不见。"
  "确实是多年未见。"
  比起柳随风来,独孤行对慕少游要和善许多。这里面自然有莫耶救治过肖陵的关系,当然,更有独孤行不知他此刻与沈千扬关系的缘故。
  若让独孤行知晓他现在与沈千扬在一起,不知道会不会骤然发难?
  独孤行这个人与他相识交情,全都是在无垢山庄,与肖明堂肖墨涵兄弟交织在一起。
  被带起许多旧时记忆,慕少游看了眼坐在莫耶旁边的秦痕,也过去坐在儿子身边。
  独孤行视线随后落在秦痕身上,朗声说道:"我刚才还和莫谷主说起,你儿子骨骼清奇,是练武的好材料,我有意收他做徒弟。"
  "若真如此,在下便是受宠若惊。"
  听独孤行这话,慕少游心里确实有惊,但并非因为受宠。
  独孤行纵横江湖多年,无数人想拜他为师,可他却只认了肖陵这个徒弟,这次怎么会突然看中秦痕?
  看了眼秦痕和记忆中肖墨涵益发相似的面容,想到自己向儿子所隐藏的身世,慕少游总觉独孤行意有所指。
  好在莫耶及时替他解了围。
  莫耶道:"少游你怕是要空欢喜一场。我刚才便回了独孤先生,他的武功路数过于刚猛,刀法讲究快狠二字,小痕身子偏弱,并不适合这路刚猛功夫。倒不如由我来传授他武艺,药王谷的功夫,扬名立万虽不足,自保却是足够了。"
  独孤行哈哈大笑,"莫谷主已经这么说了,我哪还敢厚着脸皮要人。"
  慕少游也附和一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下来。
  几人在一块又说了会话,突然听门外有人叩门。
  肖陵打开门一看,门口站了个眉目生疏的小童,看见肖陵,附耳过去同肖陵说了什么。
  肖陵进屋来,也是与独孤行低声耳语,独孤行听着听着神色渐凝,站起身来朝莫耶一拱手,"莫谷主,唐门一派的弟子已到,各派人士也都等了几天了,是时候说说正事。今晚酉时,我会派人来请莫谷主,还请一定准时。"
  莫耶淡淡笑了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那是自然。"
  送走独孤行,莫耶看慕少游仍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便出声宽慰他道:"别担心,独孤行除了提一句要收小痕为徒,并未多说什么。"
  因为秦痕在场,莫耶话语说得含糊,但其中的意思,慕少游却是懂的。
  他和师兄对独孤行出现的担忧,都只是担心秦痕的身世过早泄露而已。
  既然独孤行未明确表态,也就说明他并不急着要秦痕认祖归宗,再往好的方向想,或许他还未曾怀疑秦痕的身份,收徒也是真看上小痕的资质。
  莫耶又问:"听独孤行的语气,今晚应该会集各派责问唐门擅自使用禁药之事,少游你可要和我同去?"
  "不必了。"
  慕少游摇摇头,他虽然想看唐秋为难的窘迫,但他若出席,就会把药王谷推到与唐门明显的敌对位置上。他若不出席,届时莫耶说什么,也不过是如实说出实情而已,并不会惹唐门敌视。药王谷一向远避世外,他不想因为自己将师门扯入江湖纠纷。就算要报仇,给唐门粘上一身骚也就够了,没必要让药王谷也沾惹上。
  "师兄你回来告诉我具体情况就好,到时候,咱们再仔细商量,下一步应该怎么走。"

  第十六章

  夜里一点月色染上窗前树梢,深秋里层层叠叠的树叶在夜色里现出深深浅浅的黄,尽数映在慕少游剔透的眼眸中。
  莫耶带回来的消息,对他来说,不算很好。
  但听到时却没有太多的惊讶。
  只因为这样的结果,一早就已预料到。
  唐门不可以坐以待毙。
  今晚在议事的密厅里,独孤行领肖陵压阵,少林武当两派为尊,武林中但凡有些声威名望的门派都在。
  顶着唐门弟子灼灼的目光,青城派掌门命人将中奇毒身亡弟子的尸身抬了上来,又详细描述了这些弟子身前毒发时的种种症状。
  青城派掌门对唐门一派恨极,说起这些事情来也是事无巨细,在场众人听着听着,都渐渐凝了神色。
  少林慧空大师紧攥着佛珠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武当青木道人捋着白须,看向唐门弟子的目光益渐尖锐。就是独孤行,也不由皱了眉头。
  他们这些人见多识广,唐门的禁药虽少有外流,但也不是从未听闻。这会听青城派掌门的描绘,再细细想想,发觉这毒……还真像数十年前唐门所制,但因毒性太过泯灭人性,在武林里惹出争议而被禁的几种毒药。
  终于等青城派掌门将话说完,慧空大师又说了些场面话,无非是问问众人看法之类的。但慧空大师话刚落音,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都落到莫耶身上。
  毕竟在场的诸位,对医药毒物等最有发言权的,当属药王谷和唐门。但这事唐门弟子没有丝毫说话的立场,自然,判定一切的担子便落到莫耶头上。
  迎着众人目光,莫耶起身到堂中,掀了堂中几具尸身上覆面白布,仔细查看尸身上痕迹,一面查看,一面指着尸身上各种痕迹向在场众人解释,不同毒性不同药物会留下什么样的瘢痕。
  几具尸身,莫耶足足查了半个时辰,最后认定,这几名青城派弟子的确是死于唐门禁药弥生之下。
  莫耶判定的结果一出,在场众人皆哗然。
  青城派与唐门素有嫌隙,加上这次相争又吃了大亏,当即便坐不住了。派中更有急躁的弟子按剑朝唐秋唐淮叫嚣,要讨一个公道。
  莫耶则洗净手坐会独孤行身边,不发一语,静观事变。
  而随后唐门的反应也在莫耶预料之中。
  面对青城派叫嚣辱骂,唐秋唐淮兄弟极镇静,未有丝毫针对辩驳,而是率先低头朝青城派掌门认了错,言明必定给青城派掌一个交代,但请在场众位听他们解释。
  这次唐门家主并未前来,在场唐门弟子皆以唐秋唐淮兄弟为尊。
  在场的大都算他们俩人的长辈,他俩人态度又极好,青城派掌门心里再气愤,也不好落个欺压晚辈的口实。
  只能冷着脸要他们给出解释。
  唐秋尚未说话,已先让派中弟子押了几个人上来。
  这几人俱是唐门弟子,这会都已用药封了五感,口不能言目不能视,连手脚也无力,被人一推,便软软跪在青城派掌门面前。
  在场众人正疑惑,唐秋却已开始解释,说此次盗药的便是这几名弟子。只因唐门青城两派素有嫌隙,这几名弟子年少鲁莽,为图立威一时不知天高地厚,竟私自盗了门中禁药报复青城派。现在他们把罪魁祸首交出来任由对方发落,并愿出重金抚恤青城派死者,只求青城派大度,可以化解两派恩怨。
  唐秋一番话说得恳切,认错的态度又极恭谨,说得在场众人微有动容。
  其实这次少林武当出面,也不是想为青城派撑腰,他们要的,只是唐门的一个态度而已。只要唐门保证不再使用禁药,也作出相应的让步,他们不会逼迫太紧。
  如今这样的状况,正是他们想要的。
  可少林慧空大师有息事宁人的意思,青城派却不愿意。
  唐门这般态度,说得好叫认错,说得不好,其实便是搪塞了事。
  唐秋交出来的几名弟子,全是唐门旁支子弟,并未见有任何嫡系血脉被牵连其中,它青城派此次吃了这么大的亏,哪能就这样算了?
  青城派叫嚣着要详查,少林武当却有意和解,在场众人都有些捏不准态度。
  最后,还是独孤行站出来说话。
  他话说得简短,却轻易压住了众人。他即未偏颇唐门,也未相帮青城派,只说此事疑点尚多,还请唐门弟子再多留几日,待查明事实之后,再给青城派掌门一个交代。
  唐秋唐淮这会最需要的便是极佳的态度,自然不好反对,而青城派的情绪也多少压下来了。
  只是事情又往后延了而已。
  "看独孤行的态度,像是不愿轻易放唐门逍遥。"
  莫耶笑笑将今晚的事情说与慕少游听。
  对于这般境况,他并不急,说完话相反淡淡笑了,抬眸看着月色里由近到远渐渐模糊去的金色,将一管竹笛横在唇边。
  娓娓流音便从笛尾淌出来,几乎和清浅的月色糅合在一起。
  慕少游凭窗伫立,静听师兄将一曲吹罢,才回转身,问道:"师兄,你猜这种时候,唐秋还会不会去赤峰教沧州分坛?"
  莫耶淡淡一笑,诚实地摇摇头道:"我猜不到。但如果我是他,我不会去。"
  慕少游坐回桌边,伸手取了桌上茶杯,替师兄和自己各倒了一杯,"我也猜不到。不过我想,至少他今晚不会去吧。"
  青城派此刻满腔怒气还没压下来,唐秋行事素来又小心谨慎,就算有要事,也不会选这样的日子犯险。
  莫耶点点头,"那今晚咱们早点休息,反正唐门留在此处的时间还长,也不差这一时半会的。"
  时间越长,对方的警戒心也就越低,只要对方一松懈,总有让他们揪出破绽的时候。
  慕少游又喝了两口茶,这才起身道:"那也好,我先回房去了。"
  出了莫耶房门,慕少游心念稍转,并未直接拐进相邻的自己的房间,而是鬼使神差下了楼,往沈千扬房间去。
  总觉得该去看一眼。
  等站在沈千扬房间外,看得屋内一片漆黑,慕少游心里蓦地不安起来。伸手扣了两次门,并无丝毫回应,又低低唤了两声,仍是没有反应。
  正猜测着沈千扬可能的去向,耳边乍然响起个声音,清朗而不失磁性,其中隐隐带了笑意。但听在耳中,却没有暖意。
  "你是在找谁?"
  慕少游吃了一惊,回过身去,看清对方的面容,更觉心跳加快了些。
  面前的人,与唐秋面容有七八分相仿,说话时眉眼略弯,一副温柔带笑的模样。只是这人眼底的沉寂光芒,却让慕少游觉得,面前似有毒蛇吐信。
  或许唐门子弟都有些这样的特性。
  无论唐淮还是唐秋。
  都生了一副温润和善的好面貌,也都将世家子弟的教养风度学得极好,只是看得多了,会发现,他们骨子里,都似有唐门子弟独有的阴狠。
  不想与这人多言语,慕少游淡淡瞥他一眼,"麻烦让一下。"
  唐淮并不纠缠,笑了依言让开,只是待慕少游与他擦身过之际,低声说了句,"你要找的人,和我要找的人在一块。"
  慕少游心里重重一颤。
  他要找的人自然是沈千扬。
  而唐淮要找的人是谁?
  唐秋?!
  沈千扬此刻不在,难道是与唐秋一道外出……
  那地点呢?该不会是赤峰教沧州分坛吧!
  想起自己与师兄安插在唐秋身边的眼线,以及自己和师兄商议好的事,慕少游不敢再耽搁,急急返身打算去找莫耶。
  走出几步远,只闻身后唐淮带笑的言语意味不明,"何必心急,事情在按你所希翼的发展,不是吗?在打压我弟弟这件事情上,我是你的盟友。"
  慕少游步子稍滞,随后疾步往前。
  才跨上二楼,走到莫耶房门外,他还未来得及叩门,房门已先一步从里面打开来。
  莫耶面上带了些喜色。
  "少游,今天咱们可都猜错了。"
  慕少游心里不安更重,"猜错什么?"
  "唐秋已经有动作了!"
  几乎是一把抓起莫耶的手,慕少游急切中带了些许失态。
  "师兄,你通知独孤行他们了?"
  莫耶不解看他,"当日便说好,唐秋一有动静,便先传信给青城派。让他们去告知独孤行,慧空大师等人。现在,独孤行他们恐怕已前去了吧。怎么,有问题吗?"
  莫非大势已难挽回……
  慕少游道:"师兄,带我去赤峰教沧州分坛。"
  莫耶闻言皱眉,很是不赞同,"少游你在想什么?这事咱们应该撇得干干净净,怎么能自染嫌疑。唐门的事情也好,沈千扬的事情也好,咱们都不该显露出与他们有任何干系。"
  莫耶说得话他自然懂。
  慕少游觉得一时间所有的话全都堵在喉头,上不上下不下,所有的解释所有的担忧言语,最后只化做一句。
  "沈千扬也去了!"
  唐淮之前的态度,无疑是莫名的。
  但他对事情的了解,并不比谁少。
  甚至,他可能知道自己在算计唐秋,也知道沈千扬的存在和唐秋今晚的去向。甚至连药王谷伏在唐秋身边的眼线,也被他察觉来。
  只是,他明明知道唐秋有危险,却不阻止,也不向他弟弟警示,相反,唐淮的态度,像是乐见其成。
  这个人,是要看唐秋失势,甚至不惜陪上唐门的声誉。
  武林世家内的明争暗斗,并不比朱门大院里的少,甚至更来得惨烈不折手段。唐门少主的位置,或者足够让兄弟间生出嫌隙。
  只是,唐淮兄弟要怎么争怎么斗他都没兴趣,但这中间不应该牵扯到沈千扬。
  一个小小的沧州分坛,有何事需要沈千扬亲自前往?
  若要与唐秋见面商议,两人都在朝华楼,何必远远去分坛,多此一举?
  慕少游算到了太多应有的可能,却未算到这些不合理的不可能。
  报复唐秋也就算了,害沈千扬损失一个分坛也算了,但他不能牵扯沈千扬在内。
  这会独孤行与慧空大师等人定已前去,随行的武林人士想必也不少,沈千扬再多能耐,也不是三头六臂。
  一个独孤行尚且难斗,何况还有其他高手?
  何况沈千扬身上旧伤还是个隐患。
  就算真如师兄所说,肖明堂柳随风还在沈千扬手上又怎么样,到时候谁若擒了沈千扬,彼此互换人质,只怕在这些武林正道看来,比独孤行与沈千扬一对一公平对决稳当多了。
  慕少游追悔莫及。
  结果到最后,他的百般算计,还是算到了沈千扬头上。
  平白做了他人的推力。
  再一次向莫耶请求道:"师兄,你现在带我过去,希望能先截住沈千扬。"
  "少游,刀剑无眼,到了那边,即便是我,也无法保证你的安全。而且,若沈千扬真和他们对上,你过去也没有丝毫作用,不如让我去,你留在这静观其变……"即使提到沈千扬的因素,莫耶还是不愿意带慕少游去冒险。
  "师兄!"
  其实慕少游自己也知道,武艺全失的他,即使过去也毫无用处。
  但他却无法逼自己冷静下来。
  心里隐约有种冲动,要他过去看一看。
  这时候,他若不去,总觉得就是对沈千扬再一次的背叛。

  第十七章

  "好,我带你过去,但你必须依我一件事。"
  慕少游一再坚持,莫耶也知他这个师弟的个性,一旦认定的事情就很难更改,自己不帮他,反而会把他推到更危险的境地去。
  "什么事情?"
  "如果我们赶去的时候,独孤行等人已与沈千扬动上手,不管谁胜谁负,我们都不能插手。"
  也就是说,即便沈千扬落难,慕少游也不能表现出任何异样,需得在一旁安然作壁上观。
  莫耶的要求虽然有些不近人情,但自有他的考量。
  慕少游与沈千扬的关系,并不宜让独孤行等人知晓。
  唐秋暗间的身份被揭露,会给唐秋带来的麻烦,换到慕少游身上,也是同样的道理。
  而且,站在独孤行与肖陵的立场,他们甚至可能会疑心,当日无垢山庄之事是有慕少游暗中做手脚,到时候……他们一开始设计唐秋的种种算计,说不定会落到慕少游身上。
  明白师兄的考量,也不愿因此给药王谷惹麻烦,慕少游紧咬下唇,沉默一阵,应声道:"我答应你。"
  见慕少游应下来,莫耶才带他动身。情况紧急,两人也没太多顾忌,直接向朝华楼管事要了两匹好马,上马直奔早探好的赤峰教沧州分坛去。
  此时天色渐沉,两人一路疾驰,道路两旁的树影条蔓化作黑影急速向后退,深秋夜里微寒的风从襟前袖口灌进去,将衣袍都吹鼓了来。可身子却觉不到丝毫凉意,只有胸腔里一颗心急速跳着,烫得人心慌意乱。
  其实慕少游也知道,自己不应当如此心慌。因为就算沈千扬真与独孤行等人对上,以沈千扬的能耐和赤峰教的实力,他不可能无还手之力。再往深一层的地方想,沈千扬既然敢大大方方出现在沧州,自然有他可以依仗的底牌。
  如今自己虽未插足赤峰教事物,但以沈千扬一贯的手腕作风来看,自己不必这么担忧才是。
  可是,心中那种慌乱是止不住的。
  或许,在担心沈千扬的安危之外,还有一些不愿自己所作所为被对方发现的忐忑。
  生死背叛,多年隔阂,岂能真因一句从头开始便能强硬抹去不留一丝痕迹?他们之间的信任,其实如履薄冰,一点微小的裂缝,都可以颠覆彼此维系的平和。
  自己此番作为固然是为报复唐秋,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确也将赤峰教算计在内。
  他的骄傲和个性让他不愿假沈千扬之手报仇,但沈千扬的骄傲霸道,是否又允许他背地里再三计较?
  "少游,你看前面!"
  耳畔有风呼啸而过,莫耶的声音在疾风里有些飘忽,但慕少游还是猛地自沉思中醒悟过来。坐下马蹄已踏入深秋干涸的河床,只因骑速太快,薄薄的一层水流仍被激起大朵大朵破碎水花,染在人靴上裤脚上,冰寒沁骨。
  抬眼远眺,河对岸往西两三里远的地方,一点猩红光亮在黑夜里显得尤其扎眼。
  难道……已经动上手了吗?
  心中担忧,猛一拍马,双腿一夹马肚,慕少游已催马涉过河床,就要往那红光闪烁处去。
  莫耶怕他心急出事,也急忙跟上,一面劝道:"少游,你慢些!"
  却毫无用处,片刻间两人就拉开一大段距离。
  涉过河床,前面的景象益发清晰起来,先前还微微闪烁的一点火光陡然加剧,隐约有马嘶声刀兵交接声传来,被疾风一搅,益发落得破碎不堪。
  慕少游死死抓着马缰,绳子将手指勒得发白,清秀的眼被远处的红光映得惶惶,抬手扬鞭就往前赶。然而马才跑出去一段距离,横道子里突然插出来一道黑影,速度奇快无比,方向又选地刁钻,眼见两人就要撞上。
  慕少游的马受惊,前蹄高抬,一阵猛嘶,想要将身上的人甩下去。那境况,看得随后的莫耶心猛然提起,"小心!"
  眼见两人就要撞上,那道黑影却有了变数。马上人一声急喝,猛然勒住马,莫耶心刚稳住,那人又飞身落到慕少游马后,接过慕少游手中缰绳,替他制住受惊的马。
  慕少游这会正是惊魂甫定,乍然有人落在身后制住劣马,心稍安,但闻身后那人的气息,他却陡然僵住,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你怎么在这里?"
  身后这人的气息,他不会认错。
  沈千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不是应该在那火色张腾处吗?
  沈千扬安然无恙。
  慕少游本该心安,可一颗心却不由自主地发冷,全身的神经也绷紧来。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吧?慕少游,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直呼其名,沈千扬的声音略有些冷。
  不论是缠绵时的热情如火,还是平时的呵护爱宠,两人缓和之后,沈千扬很少用这样的语调同他说话。
  现在的场景竟有些熟悉,细细一想,就好似当年他背叛过后,沈千扬质问他时的口吻。
  莫耶此时也策马赶上来,见到沈千扬同是一怔,但看两人不善的表情,也明白自己在此处无益,再加上他多少有些担心前面的局势,便道:"我去前面看看。"
  至少,要去看看唐秋究竟如何。
  也将空间留给面前这两人,总觉得,这两人有许多话该说。
  莫耶的背影在夜色里渐渐失了踪影。
  沈千扬却是将手臂一紧,掉转马头往相反的方向去。
  慕少游僵在他怀中,一时觉怔忡无言,只有沈千扬喷在颈后的气息灼热,烫得他心慌。
  沈千扬会在这里,是否就说明,自己与师兄的种种计算,他一早就知晓?
  联系起那日沈千扬问起,自己的眼睛是否是真是严守下的毒,慕少游明白,自己的猜想,其实就是事实。
  那远处的火光,又是怎么回事?
  自己刚才的担心惊惧,是不是别人眼中的一场戏?
  也不知驰了多久,当四周终不再是杂树墨影,而变做狭窄的街道,凄惶的街灯,还有偏僻巷子里爬了满门青藤的小院,沈千扬终于放他下来。人被拉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两边景致不断变换,当房门在身后被猛然摔上,人被重重压在门上,面前人熟悉的容颜森冷若暗夜修罗。
  而在那如古井般深邃的眼底跳跃的,是两簇难以压抑的火光。
  沈千扬的怒气喷薄而出,"慕少游,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面对沈千扬的质问,慕少游不答反问,"唐秋呢?"问完后微微失笑,他觉得自己真是平静得过了头。
  然而他这边态度,更加撩拨起沈千扬的火气。
  "如你所愿,你要让众人知晓他是我的棋子,我便让别人知晓。你要毁我沧州分坛,我便让人家挑了!你满意了吧?"
  面对沈千扬的怒气,慕少游抚着自己被拽得发红的手腕。不再为沈千扬担忧,心里最先的忐忑渐渐散去,也生出一点悖逆的意思来。
  "我满意什么?沈千扬你误会什么了,以为我要算计你吗?"
  "什么误会也没有!"下巴被人扣在手里,略重的力道,彰显这人心底的怒意,"从我发现药王谷跟在唐秋身边的眼线开始,我就知道你要对付唐秋。再查了一阵,发现当初对你下毒的人是他,几次想置你于死地也是他。我本来还希望,今晚你不会出现,可惜我猜错了!"
  慕少游失笑,他和沈千扬两个人,原来是这样,彼此都这么不信任。
  "既然你一早就知道,那你现在这样又算什么?试探我吗?担心我再一次设计你背叛你,还是要为了唐秋和我算账?"
  沈千扬冷声打算他的话!"沧州分坛怎样,一个唐秋又怎样?他敢对你动手,本就无可饶恕!你要报仇我可以帮你,一切依你的意思来,怎样都可以!但我不愿意被你蒙在鼓里!慕少游,你真令我失望。"
  "失望?"
  慕少游冷冷笑了来,当真是失望。他之前的担心忐忑,全都不过是别人的试探。他怕沈千扬有差池,可对方在好整以暇等他露出破绽。
  "你知道我的个性,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唐秋欠我十分我便索回十分,何必要你插手?"
  人被重重压在门上,沈千扬的怒气如暴风骤雨般袭来。
  "何必要我插手?那莫耶呢?你可以任他插手你所有的事,可以让药王谷一路相帮。但瞒我却瞒得滴水不漏。慕少游,你可敢问问你自己的真心,你究竟拿我当什么?这不是骄傲自尊的问题,而是你,从未真正把我放在心里,把我当做自己人。你当日所言的真心,究竟是骗谁的鬼话?!"
  心意一再被质疑。
  慕少游皱了眉,隐隐觉得疲倦。
  莫耶说得太对,他和沈千扬两个人,彼此个性里不相容的东西太多,大家的个性都太过尖锐不懂退让。
  偏偏两人相处最重要的真心信任,他们又极度缺乏。
  或许,有些事情真不能勉强,不合适就是不合适,即使努力即使付出真心,也无法得到想要的结果。
  呵……如果合适,他们之间,十年前就不会是现在这般的模样。
  "既然你当我那是骗你的鬼话,就算是吧。沈千扬,咱们或许真没有办法重新来过。"
  肩上的手陡然一紧,沈千扬脸上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片刻之后,却掀起暴虐的飓风。
  "你刚刚说什么?"
  "师兄说得很对,我们之间,的确不适合。再多的努力都没有办法,你对我,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而我,同样!"
  落在肩上手蓦地松开来。
  慕少游觉得全身冷得像冰一样。
  刚才在夜里急驰,出了一声冷汗,再让寒秋里的冷风一吹,这会竟觉头昏脑胀起来。
  沈千扬手刚松开,他便转身开门,想要离开。
  心底隐隐还有些懊悔。
  他们俩个人,都需要静一静。
  然后步子才迈出去,就觉一阵天旋地转,人猛地给抱起,房门也在面前被重重甩上,巨大的声响震得耳朵发聋。
  再一阵,人已被摔到内室的床上,身上衣衫被一双手剧烈拉扯。
  猛然惊觉沈千扬意图,慕少游觉得心难以言喻地揪紧,拼命挡住在身上暴虐的手,冷冷喝道:"住手!"
  这个人,似乎除了暴力征服,永远找不到合适的相处方式。
  而沈千扬眼神阴鸷,根本不理会慕少游微不足道的反抗,轻易将对方手脚制住,感觉到手下微弱跳动的脉搏,隐隐有种嗜血的狠意。
  当察觉慕少游的作为后,他心里浮起的,是难以压抑的猜疑。旧日里被背叛的记忆,心底对慕少游心意的不肯定,让他害怕这一次又是背叛。
  出言试探却被搪塞过去,怒极要一个解释,等来得,却是最不堪的结果。
  慕少游话说得再好再多,愿以真心相偿……但实际上他的心底,从未真正把自己放下过。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谎言。
  满心的怒气无处发泄,手下越来越不知轻重。当温情真心忍让一再被践踏,他觉得,或许只有绝对的强势与掌控,才是他该选择的手段。
  霸道地将彼此的衣衫褪尽,甚至没有过多的安抚,便直接拉开对方的腿,将因怒意而益发昂扬的欲望抵在对方腿根,狠狠冲入对方体内。
  他需要一个极端的证明。
  当两人身体交合的时候,用对方紧贴的体温来证明,他们之间,仍有难以斩断的羁绊。

  第十八章

  疼。
  除了疼还是疼。
  突如其来的侵犯,毫不怜惜的抽插,下身后穴被撑到极致,撕裂般的痛楚随之而来。彼此交合的地方火热,身体别的地方却止不住地发冷,连同一颗心也冻冷了来。
  同样是被强迫的性事,但此刻他心中充斥的绝望心死,远比当日在赤峰教里被强迫时来得强烈。
  那是对沈千扬这人的绝望,对自己的绝望,还有对两人间这种难以更改的互相刺伤的相处模式的无能为力。
  旧日里敌对的立场,相互间太多的背叛算计,并非简简单单一句放掉过去就能真正丢弃。刻在骨子里的猜忌与不信任,还有个性里难以抹去的尖锐,再如何费力遮掩,终有一日还是暴露出来。
  当一点猜忌的苗头钻出土壤,再让不信任浇灌,便会以一种疯狂的速度成长,最后用一种最惨烈的最难以承受的面目出现在他们面前。
  正如此刻这般……
  兜兜转转,他们还是逃不脱互相伤害的诅咒。
  剧烈的疼痛中,慕少游身体甚至开始发抖。双肩被人死死压制住,腿被大幅度地折起压在胸前,私密处毫无遮挡暴露在人眼前……他就以这样屈辱的姿势,被迫承受着沈千扬的索取。头昏沉沉的,随着沈千扬粗暴的动作,后背在床单上擦得生疼,交合处的撕裂痛楚感也是一波盖过一波。
  明明已经疼得难以忍受,但慕少游还死死咬住嘴唇,不肯泄露一点声音,也不肯求饶,只睁着一双清透的眼,冷冷看着在身上疯狂动作的沈千扬。
  他那眼神极冷,又极淡薄,仿佛四此时此刻在他身上加诸痛苦的这个人,他并不认识。
  沈千扬之于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而已。
  沈千扬让这样的眼神看着,心里怒意更炽,待再看慕少游额上冷汗淋淋,脸色已然发白,却还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的倔强模样,他四肢百骸里游走的火气登时叫嚣起来,个性里暴虐的因子一被触及,便再也压制不住。
  只想要牢牢掌控一切,哪怕是再暴虐的手段也可以。
  伸手去扣了慕少游的下颌,沈千扬眼里掠过狠色,"受不住,就求饶……把你刚才说过的话收回去!"
  慕少游极不屑地笑了声,那双眼里除了清冷,依旧没有多余色彩。
  也不肯吭一声。
  将沈千扬忽视得彻底。
  无法忍受这样的轻视,沈千扬手掌扣住慕少游的腰身,沉身往前一挺,将欲望往对方体内埋得更深。
  "我就看看,你是有多能忍!生的是铁石心肠,是不是连身子也是!"
  被粗暴贯穿的疼痛,让慕少游眼前蓦地一黑,手指重重揪住身下床单,眼角溢了点模糊水光,嘴里也尝到了血腥味。
  但骨子里的倔强不允许他服软。
  沈千扬这般欺凌折辱,并不能将他的心思拉回,只能将他推得更远而已。
  全身如坠冰窖,头疼欲裂,痛觉却不会因此而失灵,疼痛心凉也不会因此而消失。
  慕少游就这样冷着眼,咬紧唇,一言不发看着沈千扬。
  对方身上滚烫的汗珠滴落他胸膛,转瞬便变凉。
  心如死灰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
  然而再多的疼痛也有终止的时候,当灼热的液体喷洒在内壁,沈千扬动作终于停住,慕少游身子剧烈一颤,人却依然清醒着。
  他脸上已无丝毫血色,唇也咬破来,头发被汗水打湿粘在腮边……那模样看起来,似乎一碰就会碎掉。但那双依旧睁着的眼,和眼里清冷的光芒,却说明事实不是这么回事。
  沈千扬被他这样看着,心里升起无尽的挫败感和无力感。
  要比心狠,自己永远比不过慕少游。
  更是不甘。
  眯起眼,看着慕少游俊秀的脸,仍将欲望埋在对方体内不肯撤出,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冲动过后,仍是无可奈何。
  沈千扬终于停下来,慕少游却突然出了声。
  "沈千扬,这就算完了吧?"
  被对方语气中的轻描淡写刺中,沈千扬眼底寒光掠过,掐起慕少游下巴,反问道:"你说呢?"
  呵……不以为意哼笑了声,慕少游强撑起快要散架的身子,一点点往后,想将沈千扬的欲望从自己体内撤出去。
  被这样粗暴地对待,身下后穴口已然撕裂来,内壁更是被擦伤,稍一动便是钻心的疼。
  慕少游紧紧拧着眉,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上滑落,眉间的褶皱昭示他此刻所承受的痛苦。
  但他唇角仍然是勾起的,挑成个讥诮的弧度。
  "如果完了,我这就走。从今往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相干。"
  心里似被人重重插了一刀。
  沈千扬猛然把人压住,身下的欲望因怒气再度勃发,他抓了慕少游的腰,狠狠朝前一刺,冷声道:"你想走?除非我死!"
  又是新一轮疯狂的侵犯。
  所有的温情珍惜都已被怒意掩盖。
  交姌所带来的,并非快感,而是无尽的痛苦。
  只因为,此刻这一切的主宰,不是因为爱,而是怀疑与求证。
  清晨和煦的阳光从窗外透进来。
  柔柔洒了人一身。
  暖金流淌,连静止的花木也添了温柔气息。
  只是屋里的气氛并非如此。
  沈千扬已先一步醒了来,看着一室狼藉,略有怔忡。
  慕少游依旧昏迷不醒,腰腹间大腿内侧是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淤痕,而他腿间和身下的床单上,更染了斑斑血迹,腿根处白色的精液已然凝固,房间里还有久久未散的情欲气息。
  将人小心翼翼抱在怀里,手指从慕少游紧闭的眼上描过,沈千扬心里疼得厉害。
  明明是想要用心珍惜的人,可结果却搞成这样。
  回想起昨晚慕少游的言语神态,还有那眸中的冷光,沈千扬拥住人的力道顿时加大来。
  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他决不允许!
  将吻落在那人发暗的眉心,却惊觉唇下肌肤温度高得异常,对方脸上也泛着异样的潮红,沈千扬心里一惊,再伸手探对方额头,蓦地觉出不对劲来。
  慕少游身子并不好,经过昨晚再三折腾,这会竟然发起热来。
  赶紧将人放回床上,出门唤人送了热水过来,又让人速速去请大夫。待送水请大夫的人急急忙忙退走后,沈千扬才关好门转身回屋,将床上的慕少游抱起,小心翼翼放入热水之中。
  一面替对方清理身子,一面看着自己在对方身上留下种种凌虐痕迹,沈千扬动作益发轻了去,只是心里的疼意却越来越深。
  慕少游后穴里的精液血渍已然凝固,沈千扬手指探进去,没办法不触动他伤口。
  想是疼得太过厉害,昏迷中的人微微有了反应,眼睫轻颤,如扇眼帘抬起,琉璃似的眼眸里闪过一瞬迷茫,衬上潮红的脸色,显得尤为脆弱。
  但这迷茫只有一瞬。
  待看清面前沈千扬的面容,那眼里所有的迷茫雾气全然褪去,只剩下清冷沉静的光芒,还有唇边一点飘忽的笑容。
  沈千扬手指的动作不自觉重了些,慕少游脸色瞬间变白,好不容易等沈千扬将他甬道里所有的污物都弄干净,慕少游额上又是密密一层汗。
  但始终未曾吭声。
  将人从水里抱出来,擦干身子,再将衣服一件件给对方穿好,沈千扬动作很轻,话语里却有慑人的寒意。
  "现在还要走吗?"
  "我若说要走,你便肯放?"
  "除非我死!"
  "那不就结了,我现在很困,让我睡觉。"
  慕少游抬眼瞥了他一下,四肢的酸软无力,身上的高热和头脑的晕眩,都让他没有心思多说话,只将脸一转,不再看沈千扬,闭眼躺下。
  沈千扬脸上神情僵了下。
  他已设想过慕少游醒来之后所有可能有的激烈反应,但却未料,对方会是现在这样的态度。这样的平静与妥协,让沈千扬心中疑窦丛生,想要问个明白,但看到对方眉宇间的疲意,终还是忍了下来。
  只将人紧紧禁锢在怀里。
  都已到这样的境地,他俩人,该如何继续?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大夫很快就过来了。
  颤微微的老大夫顶着沈千扬杀人的目光,满心忐忑替慕少游查了脉,小心翼翼开了药方,又顶着沈千扬杀人的目光赶紧退出去。
  期间慕少游一直沉睡。
  仿佛别人加诸他身上的一切,他都毫无知觉。
  正午时分,小院里的下人做好饭煎好药送上来,沈千扬才将睡梦中的慕少游摇醒,让他吃过饭,又喂他喝了药,再寻了上好的伤药替他私密处上好药,才任由慕少游继续睡。
  好在慕少游这次没和他针锋相对,乖巧地吃饭喝药,甚至连沈千扬替他私处上药也没有过多反抗。听话得让沈千扬难以置信,但再想想,慕少游这样,总比他同自己闹腾折磨自己好,也就未追根究底。
  慕少游又睡了一下午,沈千扬这一整天全陪着他旁边,半步未曾离开。
  到了晚上,慕少游终于起身来,看着一直守在旁边的沈千扬,张口便问道:"唐秋这颗棋子已经毁了,我和你都没用必要再留在沧州,在与独孤行比武之前,你要去什么地方?"
  不知道慕少游为何问起自己的去向,沈千扬拧眉,"你想做什么?"
  慕少游淡淡笑了来,笑容里是难以忽视的疏离,"怎么,怕我再算计你?"
  被对方刻意竖起的尖刺扎得浑身是伤,沈千扬眼里墨色也沉下来,"我会去金陵呆一个月,直到比武之时。"
  "那好,我陪你去金陵。"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沈千扬看向慕少游的眼里满是疑惑,心里也慌张起来,这样的慕少游,让他从心里觉得难以接近。
  比起这种莫名的妥协,他宁愿这人同他发怒吵闹,甚至是拿刀刺他两刀,也比这样不明所以的态度好。
  "慕少游,你究竟想怎么样?"
  慕少游笑容益发的冷,"你对我的信任就差到了这样的地步?我要走你不肯放,我随你一路你又怀疑,那你告诉我,你想怎么样?"
  "……"
  明知对方是激将法,但还是没有办法说出违抗心意的话来。
  毕竟,自己没有办法放他走。
  见他不反对,慕少游又道:"麻烦你替我告诉师兄一声,叫他帮我照顾好小痕。至于我去什么地方,沈千扬你愿意说便说,不愿意说也可以,无所谓。"
  慕少游的态度实在太让人琢磨不透。
  他的行踪,甚至可以不告诉秦痕。
  沈千扬皱眉不语,慕少游却略略一扬眉,既而道:"夜深了,我要休息,麻烦你另寻个地方呆着。"
  沈千扬当然不肯动。
  他一走,慕少游又该做些什么事,他完全猜不透。
  今天的慕少游,陌生得似他从来不认识。
  猜不透他所有言语,也看不透他所有态度。
  但若说这人此刻种种是认命妥协,他绝不相信。
  沈千扬再三犹豫,慕少游却不打算任由他在这里,见他不动身,竟抓了他衣襟把身子贴上去,更将一个吻落在沈千扬唇上。
  他正发着烧,唇上温度高得烫人,沈千扬身子随即僵住。
  即使不知慕少游这样的主动是为何,心里仍是一颤。
  但是下一刻,对方的话却让他打从心里恨。
  慕少游刻意用腿环住他腰,点火似地摩擦对方下体,"还是沈千扬你不做点什么就睡不着?要做就快点,然后放我安稳一阵子。"

  第十九章

  慕少游刻意用腿环住沈千扬的腰,点火似地摩擦对方下体,"还是,沈千扬你不做点什么就睡不着?要做就快点,然后放我安稳一阵子。"
  "你……"
  沈千扬脸色霎时沉下来。
  慕少游的话固然伤人,但他自己昨晚的所作所为,也过于狠绝。
  失了理智的疯狂行为,将慕少游伤得极重。
  他心底定然是悔恨的。
  但他明白,若昨晚的事重演一遍,至今只怕还是这般结局。因为慕少游不会服软,而他……也绝不可能会放慕少游走。
  心里头像压了巨石,刚连张口说话便觉透不过起来。
  沈千扬将慕少游刻意贴近的身子拉开些,深邃的眼中尽是晦暗情绪,就是声音里,也带了落寞。
  "慕少游,你不要这样!"
  许是被沈千扬语气中的痛意触动,慕少游动作僵了下,自己退开身子,抬眼望着沈千扬,眼中似有薄雾,将他所有情绪掩藏。
  沈千扬给瞧得难受,伸手去想将他鬓边乱发拂开,但手才伸近,慕少游脸猛就别开来,下巴微抬,尖削的轮廓透出种难以抹去的执拗。
  "你若不想做,现在就出去。"
  沈千扬的手僵在半空,再进不得半步,最后只沉着脸,悻悻收回手,起身摔门出去。
  慕少游如石像般静静在床上坐了好一阵,面上神色变了又变,最后竟是往后一仰,将被子一拉罩住头,连灯也不吹,便直接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沈千扬便让人备了马车,准备带慕少游离开。
  正如慕少游所言,唐秋的身份暴露,那这颗棋子便失去他应有的效用,唐门的事情自然再与他无关。
  他现在留在沧州也没用意义。
  其实,在知晓唐秋对慕少游下手那刻开始,他就已经决定要舍弃这人。岂不说他容不得属下违抗他命令阳奉阴违,更重要的是,他容不得别人对慕少游动手。
  一丝一毫的伤害都不允许。
  就算他自己也加诸许多伤害在对方身上,可那不同,他和慕少游之间,与任何人不同。
  对于唐秋这般作为,若不是慕少游一早就动了手脚,他会做的,或许比慕少游更狠。在这件事情上,他毫无原则可言,绝不对会偏帮唐秋,也舍不得慕少游受丁点委屈。
  即便因此陪上一个沧州分坛也无所谓。
  他所愤恨的,是慕少游从头到尾对他的隐瞒。
  若不是他自己发现,这个人,会永远将他蒙在鼓里。
  慕少游所有的事情所有的计划,都可以告知莫耶,由莫耶相帮,而他呢?至始至终,慕少游始终没把他放进心底,也不愿意依仗他。以至于连事情的真相,他都得从别处得来。
  那些说要将真心给他的话,在所有的真实之下,显得如此单薄无力。
  让他忍不住怀疑。
  因怀疑而试探,因怀疑而质问,慕少游却不是肯软言相与的人,沈千扬心中本就有怒,再被他冷淡的言语态度一冲,头脑一热,为了强留住人,便作出那般残忍的举措。
  考虑到慕少游的身体,沈千扬命人在座上铺了厚厚的垫子,但当他将慕少游放上去的时候,却仍看见对方不意皱起的眉头和霎时转白的脸色。
  慕少游身下伤口撕裂程度极重,即使上了药,也要好一段时间才能痊愈。
  现在却要急着离开沧州……
  多少有些担心,沈千扬长臂一伸,再度将人抱起,打算就此下车。
  "我们隔几日再走吧,你身上的伤……"
  但关心的话语即刻被打断来,慕少游瞥了眼那小院,不以为然一笑,笑容里夹了讥讽,口吻也极冷,一字一顿地说着:"不需要……这个地方,我连一天也不想再呆!"
  这个地方留给他的记忆,除了疼,就只有心冷。
  知晓对方话语中暗藏的意思,沈千扬身子瞬间僵硬,犹豫了阵,终还是将慕少游轻轻放回座上。期间有随人抱了小件的物事上车,很快又退了下去。
  沈千扬则在车前,待所有的事宜准备妥当,他才上了车,吩咐人起行。
  马车颠簸,身下软垫铺得再厚,也总会碰到伤处。
  慕少游吃疼皱眉,却不愿吭声,正咬牙硬扛着,人却突然被抱起,沈千扬让他趴在自己腿上。这样的姿势,固然让慕少游少受些皮肉之苦,但因此与沈千扬的贴近却让他感到由衷的抗拒和排斥。
  那晚那些折磨人的疼痛,令人心灰意冷的屈辱,全都被鼻间充斥着的沈千扬的气息勾起来。
  近乎梦魇的存在。
  他不愿意再想起,却怎么也抹不去。
  原来疼痛这种东西真的可以让人心生畏惧。
  之前他不在乎沈千扬的时候,沈千扬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再怎样也可以忍受。但当他渐渐把这人放在心里,试着和对方好好相处,甚至开始付出真心的时候,却再度遭受这样的折辱,其中的痛苦抗拒,远比之前令人难以忍受。
  越是亲近的人,越是真心的感情,眼里就越容不得一点沙子。
  沈千扬对于他的作为,或许也是这样。
  他了解彼此,甚至清楚,这件事有不少是他的责任,他那句离开,是一切的导火索。
  但是,了解并不代表能够接受……接受被沈千扬那样对待……没有丝毫的尊重。
  这种矛盾,就如同动了心也不能够走下去一样。
  这世间佳偶变怨侣的无数,何况他和沈千扬原本还算不得佳偶,他们俩人,不过是善于互相伤害的人中翘楚罢了。
  但他再抗拒,沈千扬也不肯放手。
  慕少游闭了眼待睡去,却猛地想起件事,赶紧道:"沈千扬,你派人去朝华楼一趟,将我的药箱和医书取来。"
  沈千扬怀疑地看着他,慕少游连秦痕莫耶都可以不去见,却还记得他的药箱。
  "去取了做什么?"
  不得不承认,他有自己的私心,不愿意让慕少游去见莫邪秦痕。
  这人既然有了想离开的心思,自己又失控那样粗暴地对待他,以慕少游的个性,未曾与他彻底决裂,以死相搏要离开,已经是天大的诡异。
  他根本不敢保证,他手一松开,怀里这人,会不会如十年前那般,再度消失,走得无影无踪。
  他不能再失去。
  所以要牢牢将人抓住,即便被痛恨被厌弃,也要紧紧将人抓在手。
  沈千扬等着慕少游的答案,对方却看也不看他,只道:"我说过要替你治伤,万事自然要有始有终。"
  "当真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你若不信,我也没办法。"
  沈千扬还是不肯定,但慕少游此刻仍记着他的伤势,却又让他心中稍暖。
  "我派人去取。"
  慕少游得了允诺,便闭眼不再说话。
  他做事,总要求一个有始有终。
  起始是想要治好沈千扬的旧疾,那么终结,就是治好沈千扬。
  然后,彻底斩断两人所有干系。
  经此一番变故,他已经明白师兄当日的担忧。他和沈千扬,是没有办法重新来过的,勉强在一起,不过互相伤害而已。他欠沈千扬的,由此偿还,若还有什么还不了的,他素来无赖惯了,就让他再无耻一次。
  每日例行的针灸完毕,慕少游将东西整理好放回药箱,合上药箱盖子,甚至不再看面前的沈千扬一眼,就要准备离开。
  但人才走出半步,腰身便被人扣住,作用在腰上的巨大力道猛将他拽回,背部紧贴沈千扬□的胸膛。即使隔了衣裳,仍能感受到对方略高的体温,以及随之而来的侵占气息。
  "等一下。"
  沈千扬将人拉住,眯起的眼里滑过些难解的暗色。
  从到金陵之后,慕少游对他,便是这样的冷漠态度。
  每日会按最初的计划替他针灸,会亲自给他煎药,甚至于最开始的几日,慕少游身上伤还没好,行走都不方便的时候,仍会强撑着给他治疗,不肯落下一点时间。
  但是……这样为他费尽心思,却始终不肯给他一个好脸色。
  即使是偶然的笑容,也带了疏离淡漠感。
  而每日的针灸过后,慕少游更是躲他躲得远远的,一个人窝在房里看书,即使沈千扬同他说话,他的视线,从来也是落在别处的。
  那双眼,已经不愿意再看向他。
  心里疼得彻底,也无法接受这样的淡漠对待,但沈千扬却无计可施。
  如那日那般强硬的逼迫他已不愿。
  当日冲动愤怒下的无法自控已酿下大错,慕少游的个性太过要强,他不能把他逼得太紧。
  但却不表示,他可以忍受这样的忽视。
  "慕少游,你究竟要怎样?当日就算我做得过分,但你也有错的地方。我一再忍让,你何必苦苦逼我。"
  怀中的身子僵硬无比,与当日抱在怀中的温暖柔韧完全不同。
  连话语也带着刺。
  "我有逼你?"
  "你现在这样,难道还不算逼我?"
  沈千扬强压下骨子里的恨意,怕自己一时气不过,生生将这人拆散。
  可慕少游却似看不出他的忍让,"你要我怎样?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可好?"
  他高挑了眉转过身去,凑上来吻着沈千扬的唇,甚至将舌头伸入沈千扬口中,撩拨挑逗,待沈千扬呼吸稍粗,手便抚上他胸膛,吻也往下移落在喉结处,轻轻一咬。听沈千扬抽了口气,不由笑问道:"是要我这样吗?敢问沈教主,我服侍得可还好?"
  微微上挑的眉,斜斜睨人的眼,眼中讥诮的意味,慕少游完全是在惹火人。
  后背嘭一声撞向身后桌案,手里的药箱跌了下去,坠地的巨大声响却盖不过沈千扬口吻中的怒气。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慕少游笑了回话,"怎么不知道?"
  沈千扬重重掐起他的下巴,多日的容忍退让终于到了极限,他是有错,但这人呢?是以为所有的责任都在他还是怎样?
  他从来不曾问过自己,自己对他的气愤是从何而来。
  若不是爱之深,怎会责之切?
  他只会以冷漠对他。
  正僵持中,沉静却被人打破来。
  门外有人急急叩门。
  "教主,有人求见。"
  沈千扬满腔怒意正无处宣泄,猛然被打扰,出口的语气几乎能冻住人。
  "谁准你们过来打扰的!"
  门外的人自然能感受到沈千扬的怒气,回话中带了忐忑。
  "教主恕罪,只是外面有位先生带了个孩子,自称是慕公子的师兄,定要求见。"

  第二十章

  门外人话才落音,慕少游紧贴着沈千扬的身子瞬间僵硬,再片刻,他听沈千扬道:"让他们等一阵,我很快就过去!"
  "是。"
  门外的人应了声赶紧退开。
  慕少游笑容里的讥诮意味淡了些,后背抵着冷硬的花梨木桌案,生生的疼。
  师兄和小痕,怎么会找过来?
  知道问题的答案多半在沈千扬身上,他抬眼看去,只见那人脸色阴郁,眼里同样阴霾聚集。
  心里自是一紧,不自觉再度将视线移开。
  沈千扬掐住他下巴的手猛一用力,便将他脸转过来,逼他视线与之对视。
  "想要去见他们吗?"
  "你愿意让我见,我就去。你若不愿意,尽管让人告诉师兄和小痕,我不在这里。你说了话,他们也不能强逼着你要人,不是吗?"
  本是温顺的话语,慕少游说话的语气也极淡,可听在沈千扬耳中,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若说慕少游会变温顺,倒不如说鹰会变兔子,那样或许还令人信服些。
  重重甩开手,沈千扬道:"你想去见他们便去,我不会拦着你。"
  他也拦不住。
  把人扣在手里,只会把对方的心推得更远。
  这些日子以来,慕少游的冷漠对待,已经快把他逼疯了。两人之前那些短暂的温存和睦,现在忆起,恍惚犹在梦里,美好得令人心醉,但随之而来的虚幻感却让人心如刀绞。
  "你自己去见他们吧。"
  不能相阻,也不愿去看到慕少游对着那两人颜欢语笑,沈千扬转身先一步离去。
  不想沈千扬如此大度,慕少游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再看摔在地上药箱,怔了好一阵才蹲下身去,收拾散落一地的物品。
  慕少游去到前厅时,莫耶正坐着品茶,秦痕人在他旁边站着,一双眼骨碌碌转着四处张望,一看见慕少游身影,便再静不下来,疾步过去扑到慕少游怀里。
  "爹。"
  秦痕跑得急,慕少游被他一撞,差点没稳住。失笑把儿子自怀里拉出来,慕少游低声训道:"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呆在你师伯身边也没学会点规矩。"
  莫耶放下手中茶盏,插话道:"少游你这话可不对,我药王谷一向不拘礼法,小痕跟在我身边,能学到什么规矩?"
  莫耶自是在说笑,但慕少游视线与他一交接,看莫耶朝他使眼色,就知师兄有话要说。
  而此处,并不是说话的地方。
  于是他牵了秦痕的手,先安抚了儿子几句,就领着莫耶秦痕去他的住处。
  他的住处僻静,四周也没用多余的人,门一关,便与外面分隔开来。
  父子两人分别数日,慕少游又是毫无缘由地随沈千扬离开,秦痕心底自然有怨气。但这小孩心思细密,也怕像前几次那样无理取闹会惹他爹生气,这次便学乖巧来,并不同慕少游使性子,只是紧紧抓着他爹的手坐在一旁,一点不多嘴,静听慕少游和莫耶说话。
  对于莫耶的到来,慕少游心底尚有疑问,"师兄,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莫耶闻言眉头轻皱了下,道:"那日,沈千扬派人来朝华楼取你东西的时候,就已告诉我你们的去向。"
  只是当时沈千扬也让人传信,说莫耶和秦痕要是想见慕少游,尽管来金陵找他们,他绝不阻挠。但有一点,不许莫耶动把慕少游从他身边带走的心思,如果让他发现药王谷暗中算计,不管是谁的主意,绝不姑息。
  莫耶心思缜密,即知晓慕少游的性情,又清楚他与沈千扬之间的纠葛,再加上之前对唐秋事情的估算,一猜测,登时明白两人间出了问题。
  但沈千扬既然不拦着他见慕少游,也未隐瞒他自己的去向,就证明了沈千扬不会向当初那样,囚禁折磨慕少游。在这件事情上放下心,莫耶也就不急着前来,只想给这两人些时间解决问题。
  莫耶倒是这么想,可秦痕那小孩找不到慕少游,却不乐意了。
  慕少游突然和沈千扬一起失了踪影,连招呼也没打一个,有了前些日子闹别扭做铺垫,小孩子想事情越想越糟糕,就怕慕少游将心思都落在沈千扬身上不再顾着他,想得害怕了,便整日缠着莫耶,要见慕少游。
  莫耶给缠得没办法,琢磨着这十来天的时间,沈千扬和慕少游再多的问题也该缓和了,这才带了秦痕来金陵寻人。
  可到了金陵,见到慕少游,观对方神色听对方言语,莫耶才知晓,慕少游和沈千扬之间的问题,远比他设想的严重。
  慕少游居然还不知道,沈千扬有告知自己他们的去向。
  "少游,你和沈千扬之间……"
  莫耶试探着想问问情况,慕少游却不肯给他机会。不等他把话说完,已先一步打断他的话。
  "师兄,不要问。"
  他和沈千扬之间的事情,并不是想要隐瞒莫耶。
  只是,他没有办法说出,他和沈千扬之间那些互相伤害。
  在不久前,他才对着莫耶的怀疑说过想要尽力尝试,但转眼便做了逃兵。
  那晚的种种,对他而言是一场梦魇,从心底里抗拒的梦魇。身体的疼痛只是其次,那种因身体的疼痛而益发清晰的来自心底的绝望无奈,才是他真正不愿去面对的东西。
  他从不是懦弱的人,但这次,却急切地想要逃避。
  逃避别人的追问,逃避沈千扬的目光,还有心底一些别的念头。
  沈千扬这些日子的容忍退让,他未尝不知,也未尝不会心软动摇。
  但他最痛恨的,恰恰就是事情过去之后,自己这种心软动摇。
  当尊严被践踏在脚底,当一再坚持的骄傲自由都被剥夺,他居然还会因沈千扬之后的温情有所动摇。
  这是他所不能允许的。
  以他和沈千扬的个性,还有双方对彼此的不信任,即使这次他们能将这件事情揭过……但以后呢?
  同样的伤害,以后还是会有。
  或许,他是因在乎才变得懦弱,那种疼到心灰意冷的折磨,他根本不想再尝到,也不想再彼此伤害下去。
  他不愿意说,莫耶自然不会强迫逼问,只能摇摇头道:"你不愿意说就算了,一切随你的意思。"
  慕少游垂了眼帘,握住儿子的手想了一阵,"师兄,我在这里尚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你替我将小痕先带回药王谷吧,等过些日子这边的事情了结,我再去接他。"
  他还是带秦痕重回临淄药堂,江湖中的一切都能摒弃,正如十年前一般,隐身市井,过他想要的闲适生活。
  只是……如今的心境,与当初已是大不同,再无十年前的无牵无挂……
  "这……"
  对于慕少游的要求,莫耶尚未给出准确答复,秦痕却抢先反对。
  小孩猛把手从慕少游掌中抽出来,漂亮的丹凤眼瞬间瞪大,眼中全是怨气,"爹,我不回去。"
  慕少游揉揉儿子的头,劝道:"小痕,你听爹的话,先同师伯回药王谷,爹过一阵子就去接你。"
  他替沈千扬针灸不过还欠四五日工夫,但等针灸一完,他便要准备替沈千扬炼药。炼药的那段时间,他并没有多余的心思看顾秦痕,而以他和沈千扬现在的状态,也不适合把秦痕带在身边。等治好沈千扬的旧疾,他就会找机会离开。一个人脱身,远比带着小痕在身边要来得容易。
  慕少游有自己的考量,可秦痕的倔强也多是随了他。这些日子,小孩胡思乱想得也多,只担心慕少游顾着沈千扬,将他这个儿子冷落在一旁。现在好不容易再见着他爹的面,自然是死活耍赖不肯走,慕少游再三劝慰,也没有办法。
  最后只能答应他留下。
  至于莫耶,他毕竟是药王谷谷主,此次为了慕少游的事,离药王谷已有好一段日子,现在也是时候回去看一看。
  慕少游心底有计较,也不好久留师兄,两人又说了阵话,期间莫耶提及唐秋被废武功,由唐淮带回唐门处置,慕少游拧眉沉默了好一阵。
  但到最后,他也未向莫耶提及自己与沈千扬之间的事情。
  甚至连他打算离开的心思,也不曾透漏。
  莫耶歇了一夜,第二日便离开金陵回药王谷去了。
  秦痕则留在慕少游身边。
  关于莫耶的去,秦痕的留,自然会有人告知沈千扬。
  沈千扬嘴上不曾说什么,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
  莫耶独自离开,慕少游却未跟着走,他紧提的心自然松了些。
  却也更猜不透慕少游心中究竟是何种盘算。
  心里又隐隐有种希翼,或许,慕少游现在对他的疏离冷漠,只是暂时的而已。上次他的举措太过残酷,慕少游个性高傲,眼下只是一时气不过……他两人并没有到难以挽回的地步。
  可沈千扬这般劝慰过自己之后,却忍不住发怒。
  他何时也天真愚蠢到这种地步了!
  慕少游若爱他爱到可以舍弃骨子里的傲气坚持,他又怎会苦恼到如斯境地。
  却说慕少游与沈千扬两人,两般心思两种计较,日日相见日日贴近,却总不见和缓。然而,他两人再如何,时间依旧往前,沈千扬与独孤行比试的日子也一天天临近。
  慕少游替沈千扬的针灸治疗已经结束,沈千扬体内受损经脉此时已修复大半,真气运转也比以前顺畅,只是尚需药物治疗,固本培元罢了。亏得药王谷与赤峰教之力,慕少游已集成炼药所需的四十六种名贵药材,又开了丹药房,开始着手炼药的事情。
  炼药一事极讲究,各种药物用量,分别投入丹炉的时间,都有精妙之处,甚至于炉底的火候大小,也得随时有人看顾。
  因此,即便是沈千扬派了人来帮忙,又有小痕在一旁帮衬着,慕少游仍是忙得头重脚轻。之前他大病过一场,这些日子以来心思又重,再和沈千扬僵持着,眼下一忙起来,整个人眨眼间就瘦了下去。
  稍多两日,他身上衣衫便嫌宽大了些,簌簌秋风一过,益发显得清癯消瘦。
  沈千扬看着自然心疼,让人炖了滋补的补药过去,慕少游也不推拒,送来就喝。只是,这补药吃得再多,他人还是照样瘦下去,脸色也不见得比之前红润多少。
  沈千扬看在眼里,脸色也一天天沉下去。
  沈千扬与独孤行的比试是约在金陵的,如今时日将近,沈千扬虽忖着自己不会输,但为表诚意,也就依着独孤行的意思,派人将肖明堂和柳随风两人从北疆送过来。
  独孤行这人个性孤傲,却有自己的原则,又极重义。上次在苍云雪山之上,沈千扬旧伤复发,他也不愿借机占沈千扬便宜,相反自愿将比试之期延后。对这样有风骨的人,即使彼此不在同一立场,大家的看法观点也有偏差,但沈千扬还是打心里尊重的。为此,他也不再如当日在赤峰教那般极力折磨肖明堂和柳随风二人,派人将两人送来时,也只是封了他们的穴道,锁住武功软禁起来,并未如往日那般上刑囚禁。
  关于肖明堂到来这件事情,沈千扬有同慕少游提及,但慕少游眼下除了炼药的事,别的并不怎么关心,只随口应了声,便转身忙自己的事去了。
  真正将这件事情听入耳的,却是在一旁帮忙的秦痕。
  小孩子这段时间在慕少游身边呆得还算安稳,只因慕少游对沈千扬态度冷淡,他心里高兴,竟也专心帮着慕少游炼药,连当初故意针对沈千扬的心思都懒得有了。
  这会他听沈千扬说起肖明堂柳随风,想起当日在无垢山庄,柳随风对他的照顾爱护,心念不由一动。
  秦痕平日里虽让慕少游宠得任性,但实际上也是个知恩遇的孩子,对柳随风这人,他还是记得对方的好的。
  否则当日在赤峰教,他也不会暗中帮肖陵。
  心里动了点小心思,也不管该不该有,秦痕瞅了眼旁边忙着炼药的慕少游,和被慕少游忽视的沈千扬,趁着两人无暇顾及他,只同慕少游说了声乏闷,便趁机溜出去了。
  说起来,慕少游这些日子虽与沈千扬僵持,但沈千扬对他的重视,却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赤峰教的人慕少游恭敬有加,连带着对秦痕这小孩也不敢轻视。所以他一路走出去,并未有人拦阻,他问话,别人也不会不搭理。
  而秦痕一贯聪明,没说几句话,就从别人口中套出关押柳随风肖明堂的地方。
  知道了地方,小孩子便避开众人耳目,偷偷溜了过去。
  可到了小院外面,秦痕才发现,整个院子全有人把守,他虽跟莫耶学了个把月武功,但到底是花拳绣腿,连基本功都没练扎实,想要避过这些守卫耳目混进去,根本不可能。

  第二十一章

  秦痕缩在灌木丛里观察了一阵,看院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架势,他就明白,自己不可能偷偷混进去。
  小孩心思活络,明知这条路走不通,自然不会死心眼去钻牛角尖。
  不过,他一个人也没办法从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救走柳随风,是光明正大进去还是偷偷进去,区别并不大。
  不准备再偷偷摸摸,小孩索性从灌木丛里走出去,拍拍衣服,大大方方地走到院门外。
  秦痕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这些日子以来,他除了帮着慕少游炼药外,就是在赤峰教金陵分坛里到处乱窜。
  晃悠的地方多了,见的人自然也多。
  因此,赤峰教的人泰半都认识他。
  恰巧院门口一个守卫也认得秦痕,见他笑眯眯走过来,也只拦住他客客气气道:"小兄弟,这里面可不能进去,你还去别的地方玩吧。"
  "我不是来玩的。"秦痕漂亮的丹凤眼一转,很有几分灵透活泼的感觉,"这院里的人身上还带着伤吧?我和你们教主打赌,如果我能治好他们,他就得给我件宝贝东西,我是来替里面人看伤的。"
  秦痕长相本就精明讨喜,故意偏着头说话的样子又带了点孩童自以为聪明的小小狡黠,门口那守卫闻言直笑。
  他即明白秦痕和慕少游的关系,知晓他身份特殊,他的说辞很可能是真。又想这么大个孩子,就是进去,也坏不了什么事……索性不再拦秦痕,任他进去,还同他开玩笑道:"你要得了赏,可得分我一些。"
  秦痕一双眼弯成月牙,脆生生应道:"好呀!"
  一面笑嘻嘻跑进去了。
  门口有不认识秦痕的守卫不明就里,责备地看了眼同伴,"你怎么这么轻易就放那孩子进去了?也不怕教主知道了责怪!"
  被责备那人倒不在意,无所谓笑笑,"这有什么?不说他的话很可能是真,就算是假
,他一个小孩能生出什么事来?而且那是慕公子的孩子,教主还真能狠下心责罚不成?我何必拦着他。"
  那守卫说着说着,暧昧笑笑,说起别的事情去了。
  却说秦痕进了院子,走了没几步,就看见院中坐着的两个人。其中一人身材高大长相威严,秦痕在水牢中见过他一次,知道这人是肖陵的父亲——无垢山庄庄主肖明堂。但他见到肖明堂的时候,肖明堂已是重伤昏迷,根本没和他说过话,他对这人也没什么印象,所以,秦痕视线很快从肖明堂身上转开。
  而肖明堂对面坐着的,做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面目较肖明堂稍文秀些,却正是秦痕要找的人——柳随风。
  秦痕看见他,便上前唤了句,"柳伯伯。"
  柳随风闻声抬起头来,看见秦痕即刻愣住,"小痕,你怎么会在这?"
  肖明堂也转眼去看秦痕,但视线刚落在秦痕面上,肖明堂猛地站了起来,一双眼直直盯着秦痕,即不转开也不说话,直把秦痕看得心里发毛。
  这个人……未免奇怪了些。
  柳随风自然知晓肖明堂这般反应是为何。
  "随风,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孩子吗?"
  肖明堂的声音略略有些发颤,这个孩子的容貌,除了那双略嫌凌厉的丹凤眼,他与墨涵小时候的模样,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就。
  若说这不是墨涵的骨血,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的。
  "小痕,过来。"
  柳随风朝秦痕招招手,示意他过去,秦痕皱了皱眉,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依言过去。他一走到柳随风身边,就被柳随风轻住手。
  "庄主,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二少爷的孩子。"
  秦痕闻言眉头皱得更紧,早先时候在无垢山庄的时候,他也曾问过慕少游,自己可是和那什么二少爷长得很像,可却叫慕少游玩笑几句带过去了。
  现在在这里,柳随风居然说,他是那什么二少爷的儿子。
  小孩子当即不乐意了。
  猛地自柳随风掌下挣出来,秦痕皱眉反驳道:"我才不是那什么二少爷的孩子,我又不姓肖!"
  柳随风沉了脸,道:"你当你真叫秦痕,你爹真是秦休?都不是!你本当姓肖,你是肖家二少爷的儿子。"
  被柳随风一番呵斥,秦痕也动了怒,他本来是想来看看柳随风,可才见面就被人硬拽着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他完全不想听!
  他才不是那什么二少爷的孩子,他爹是慕少游!他就算不姓秦,也该姓慕!和肖家有什么关系。
  "你们莫名其妙!"
  小孩动了气,转身就要走,可才提脚,肩头又落了一双手掌,对方力道一沉,竟是肖明堂压住他双肩将他身子扳转来。
  "你做什么!放开……"
  冲口的呵斥突然哽住,秦痕惊讶地发现,那长相威严的无垢山庄庄主,眼中竟有泪光。
  "孩子,你先听我们把话说我。"
  "……"
  肖明堂拉住秦痕,才开口,心中就有悲意。
  当年肖墨涵与苏云镜私奔,坏了无垢山庄数百年威名,他这做兄长的一时心狠,便把肖墨涵逐出无垢山庄。当时他正在气头上,只顾着维护无垢山庄的名声,却未顾及亲弟弟安危。明知赤峰教不会轻易放过这两人,却始终不肯伸出援手。
  后来,待肖墨涵夫妇和慕少游一道入了赤峰教,他更是恼恨弟弟不知洁身自好,身为无垢山庄之人,却与邪魔外道搅合在一起,于是更不肯认这弟弟。
  可谁曾想,他一时心狠,兄弟二人竟成阴阳相隔。
  而他也是在肖墨涵将死之时才知道,肖墨涵入赤峰教并非未保命,而是去做暗间。他以为墨涵是无垢山庄的污点,其实不然,肖墨涵一直在为武林正道谋划剿灭赤峰教之事。只是,他知道的太晚……
  如今旧事湮灭,他年岁渐长,一颗心也不若当年那般冷硬,平日里忆起少年时兄弟间的的亲昵扶持,更是悔不当初。
  今日乍见秦痕,知晓这孩子是肖墨涵的骨血,纵然是苏云镜所生,他仍觉心底涌上股暖流。毕竟是血脉亲情,难也割舍……
  再如何,他也得让这孩子知晓自己的身世……肖家的骨血,还是当回归肖家。
  这样,墨涵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
  秦痕自小院里出来的时候,抬头望了望天,天上明明没有太阳,他却觉得白光耀眼,惹得头也一阵阵发昏。就连院门口的守卫同他说话,他也没心思应答,晕乎乎地就往前面走。
  刚才院中那两人强拉着他说的话,他根本没办法接受。
  他不是他爹的儿子,他是肖墨涵的骨肉,他有个娘叫苏云镜……甚至于肖陵,也一瞬变成了他哥哥。还有,他爹娘的死,慕少游和沈千扬都脱不了干系。肖墨涵被迫入赤峰教是做暗间,可慕少游却是和沈千扬有染,他们两人,一个直接一个间接,全都是害死肖墨涵的凶手。
  秦痕觉得头很疼。
  这些年来,慕少游待他究竟如何,他自然清楚……
  可慕少游和沈千扬之间,确实也有许多他所不知道的牵绊,慕少游的过去,更有许多事情瞒着他,从来不对他讲……
  小孩想得头都快爆裂来,很多事情不愿相信,但也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
  只得急冲冲往炼丹房里赶。
  他要去问问慕少游,别人的话他才不要信,他只听他爹的!
  只要爹说自己是他儿子,那就一定是,别人说的什么,全都不用管。
  秦痕步子越来越快,最后竟然用上了跑。他飞快地往炼丹房里冲,一步也不肯停,直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好不容易跑到炼丹房外,才耐不住停下来踹口气。
  待呼吸稍平顺了些,便要上前推门。
  可手才伸到门环上,就听屋里有些异样的声音。
  炼丹房的房门并未闭紧,张了细细的一条缝,秦痕听着那声音生疑,视线从门缝里往里面一瞥,身子顿时凉了半截,脑子里也是轰的一声炸响。
  房内,沈千扬正将慕少游压在墙上,昏天暗地吻着。
  慕少游这时的态度也不若前些日子来对沈千扬的淡漠疏离,对沈千扬的亲吻,他只是软软地靠在墙上,闭着眼双颊酡红……就连秦痕站在门外都不曾发现。
  慕少游当年便与沈千扬有染……
  你当他真是拿你当亲生儿子?他不过是对二少爷的死心存愧疚,收养你想让自己良心安稳些罢了!
  柳随风说的那些话又钻进脑中,不停回响,怎么也驱赶不去。秦痕慢慢蹲下身,抱着头,不肯听房内那些令他厌恨的声音,也不去看那些慕少游与沈千扬亲昵的画面。
  究竟什么是真,又什么是假?
  蹲了好一阵,他听屋内慕少游低唤了声,"沈千扬……"略软的声调,气喘吁吁的,听在秦痕耳中尤为刺耳,但小孩子还是忍不住竖起耳朵想听听他爹要说什么。
  可下一刻,慕少游的声音又被沈千扬截住,口中溢出的,只有些意味不明的破碎呜咽声。
  小孩子终于再听不下去,转了身拔腿就跑。
  屋内,慕少游被沈千扬强压在墙上,挣不动分毫,对方火热的唇舌一再地攻城略地,始终不肯给他一点喘息的空间。
  方才秦痕走后,他专心于丹炉里的药材,并不愿与沈千扬多言语。
  他即已下定决心要走,就要尽量避免与沈千扬的接触,减少自己心软动摇的可能。所以即使知道沈千扬还留在房中,也知道对方的视线一直黏在自己身上,他却总是装作不知晓,低头忙自己的事情。
  沈千扬叫了慕少游几声,想要和他好好谈一谈,可慕少游总是借口忙不愿多言。
  沈千扬这些日子的容忍已到了极限,再次被冷漠对待,终于也蓄了火气,强抓了他压在墙上,逼他和自己对视说话。
  被强制住,慕少游还是如往日一般,尖牙利齿刺伤沈千扬,只希望沈千扬忍受不住,早早丢开他自己离开。可这次沈千扬却没有以往的好应付,慕少游刺伤人的言语说得多了,沈千扬竟直接用吻强封住他的口,不让他再说那些过分言语。
  沈千扬手上力道极大,慕少游挣不开,只能任由对方肆意妄为。他被吻得昏头转向浑身发软,全身的尖刺也立不起来,就连推拒的双手也渐渐变软落在一旁。好不容易挣开些,要呵斥对方放手,但才唤出沈千扬的名字,又再次被堵住嘴。沈千扬的舌头霸道地伸进他口中,贪婪地汲取他口中密津,紧紧吮住他的舌头,索取他的回应。慕少游根本无法抵抗,直到他胸腔里最后一丝空气都被榨干,头脑一片发白,沈千扬才放开手。
  唇舌得了自由,慕少游垂着眼睑,软软依着墙喘气,一张脸涨得通红,还要努力不让双腿发软的自己滑坐下去。
  沈千扬的手仍旧紧拥住他双肩,不肯放他丝毫自由。
  慕少游喘了一阵气,待呼吸平稳下来,才抬起眼,眼中已没了先前的媚丽色彩,而换做清冷沉静。
  "要是吻够了,就放开!"

  第二十二章

  "怎么可能够。"
  沈千扬闻言,心里即怒,又满是无奈。
  而那种无可奈何的挫败感远胜过怒气。
  对于慕少游,他若是能放开,早就已经放手,又何必死死绑着对方让人厌弃。可是,近乎执念,他就是无法放开这人。
  当年尚且放不开,何况如今。
  心底也有悔恨,上次一时冲动,竟将两人间甜蜜的苗头全部扼杀。
  "少游,我们好好谈一谈。"
  肩头的禁锢松开,慕少游怔了怔,继而失笑,"好好谈一谈?"
  什么时候,这样的话,也会出现在沈千扬口中?
  早些时候,他若也能如此刻这样冷静地告诉自己,想要好好谈一谈,他们之间又何至于会到这种僵持的地步。
  而沈千扬这种冷静,在他连身到心都觉得冷觉得累的时候才到来,是不是太迟了些?
  侧过脸,慕少游看着一旁药炉,炉底火舌不停舔着炉底,颜色由红到蓝,一点点浅了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过了头。
  "我现在很忙,沈千扬你想说什么,都等以后再说吧。"
  沈千扬所有的言语,他都抗拒去听。
  所有可能动摇他离开决心的话语,全都不需要听。
  当日他便是自信得过了头,觉得两人间那些障碍,他们都能跨过去,才自以为是地许下那样的承诺,要以真心偿沈千扬深情。但当真实摆在面前,他才明白,有些东西是没有办法更改的。
  沈千扬的霸道强硬,还有对他的不信任,已经深入骨血,正如自己个性里的尖锐刻薄和爱记恨一样,都是抹不去的。
  然而改不掉这些,他们还是会在彼此伤害的路上继续走着,找不到合适的出口。
  "没有办法等以后再说。"
  对于慕少游这种近乎死寂的平静,沈千扬没有办法听之任之。只因为他知道,慕少游这个人是多么的倔强傲气,他表现得越是平静,就意味着事情越难以解决。如果不早日打破两人间的僵局,他和慕少游之间,将没有转圜的余地。
  "那晚的事,你要怎么样才肯原谅我?只要你说出来,我都依你。"
  慕少游一再拒绝听他的话,心底的急躁让沈千扬已没有旁敲侧击的耐性,直接将两人间最直接的问题摊开来将。
  他话一出,不意见慕少游唰白了脸,就连看向他的眼神也瞬间带了疏离。
  记忆里那些令人心灰意冷的疼痛再次浮起,慕少游挑眉笑了来,笑容里全无暖意:"如果我说,我要你从今往后,无论什么事情都无条件地信任我,任何时候都不再强迫我,给予我想要的所有尊重自由,你能做得到吗?"
  慕少游说着这话,连自己也忍不住发笑。
  要沈千扬做到这些,跟要自己摈弃骨子里的尖锐刻薄睚眦必报一样,都是苛求……
  "你若做不到,又何必逼我放开……"
  话突然被打断,沈千扬的言语入耳。
  "我做得到。"
  未曾料到的答案。
  慕少游愣了下,但过了一阵,他不由挑高眉弯唇发笑,怀疑地看着沈千扬,"我竟也不知道,沈千扬你居然也成了信口雌黄的人?"
  被慕少游眼底的怀疑刺伤,沈千扬伸手拉起对方手,放在自己心口上,沉声道:"我从不是信口雌黄的人。你要的这些,我都可以努力去做,选择信任你,不逼迫你做不愿意的事,给予你要的尊重与自由。但是,同样的,你也应当把我放在心里,拿我当做可以依仗信赖的人,而不是事事都瞒着我。"
  手被紧紧压在沈千扬的心口上,慕少游甚至能听到,说这些话语时,对方心脏跳动的声音。同时也觉自己心口热热的,一颗心跳得极快,几乎要和沈千扬的心跳声缠在一起。
  但心底的热流只有一瞬。
  那种心动很快过去,人也冷静下来。
  用力将手从对方掌中抽离,慕少游努力让自己将心底燃起的那簇小小火苗忽视。
  "你话应当说完了,出去吧,我真的要忙。"
  慕少游的话即是推脱,也是实情。
  沈千扬在这里呆了半天,他一直无心看顾药炉,炼制这药极其关键,他不想在这关头出问题。可沈千扬听来,却泰半是推脱,他眸中滑过些痛色。
  "你不肯信我的话?"
  "没有,我信。"转开眼,慕少游道:"但信是一回事,你能不能做到又是一回事。我们都需要再冷静一段时间。沈千扬,我现在真的只想把药炼制出来,其余的事,等你身上伤治好以后再说,可好?"
  他不是不信对方的承诺, 沈千扬素来一诺千金,他说这话的决心,自己定然是信的。只是他也知道,这种个性里的缺陷要更改有多么困难。
  自己都没有把握的事情,何必苛求对方。
  而且,他现在确实没有心思深究这些,单就炼药一事已经让他耗尽心思。
  所有的一切,包括他想要离开的事,都等沈千扬伤好以后再说。
  只因答应了万事不再强迫慕少游,沈千扬心中再有不甘愿,也还是依言离开,将一室清净留给对方。
  慕少游在房里坐了半晌,越坐越觉得疲惫不堪,他怕精神不好看顾不到火候,便起身准备去叫人来代他守着。
  但他才拉开门,就见秦痕站在屋前,小孩子眼眶红红的,好似才哭过的样子。慕少游心里一紧,赶紧问道:"小痕,怎么回事?"
  秦痕咬紧唇摇摇头不说话。
  看他这模样,慕少游更加担心,不觉沉下脸来,"是不是谁欺负你了?快告诉爹。"
  秦痕依旧摇头,漂亮的丹凤眼直直盯着慕少游,眼中情绪复杂。
  慕少游这些日子心思本就乱,这下更是给他看得莫名,但又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待再再问,小孩又已经答了话。
  "爹,我看见柳伯伯了,还和他说了会话。"
  慕少游心中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一把抓住秦痕手臂,急切问道:"他说什么?"
  他担心柳随风透漏秦痕的身世,一时紧张,却不觉自己的反应太过激烈,这种过度激烈的反应落在秦痕眼里,恰恰是应证了柳随风肖明堂他们的话。
  秦痕不由垂了眼抿了下唇,将心里一闪而过的悲戚情绪压住,待再抬起眼时,小孩脸上已没了刚才那种扭曲情绪的痕迹。
  "柳伯伯被沈千扬关了太久,又被封了穴道锁了武功,情绪很不好。我安慰了他一阵,却也没办法。看他那样子,我心里难受。"
  慕少游怀疑地皱了下眉。
  他虽知柳随风对秦痕很好,秦痕对这个柳伯伯也尚还算得上喜欢。但他却不知道,儿子会为了柳随风伤心到这个程度。
  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但他眼下心绪也乱,想着只要秦痕的身世没被透漏,就没有什么大问题,便道:"小痕,以后别偷偷去见柳随风。万一让沈千扬知道了,责问起来,爹也不好说话。"
  秦痕闷闷应了声。
  "恩。"
  慕少游伸手揉揉儿子头,柔声道:"爹这会也累了……爹先去唤人替我看着丹炉,小痕你等一等,呆会和爹一块回去好了。"
  秦痕转眼看了下屋中的药炉,眼中闪过些意味不明的光芒,一面点点头道:"药炉不是不能没人看着吗?爹你去叫人吧,我帮你看着,呆会咱们一起回去。"
  慕少游再度揉揉儿子头,轻轻笑了笑,"那好,小痕你等我一会。"
  慕少游自是转身走了,秦痕见他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立马闪身进屋,机警地看看四周,见没人,赶紧关了门。
  慕少游带了人再回来的时候,门前不见了儿子,房门却是紧闭的。
  正想小痕这孩子怎么眨眼就没影了,一面推开门,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影飞快从药炉旁边退开来。
  "小痕?"
  秦痕转过身,脸上有些慌乱情绪一闪即逝,但很快又不见,慕少游只以为自己太累了眼花,轻声斥责道:"你这孩子,凑那么近做什么,小心灼伤。"
  秦痕小声嘟哝着:"我也没靠多近……"右手却小心背在身后。
  对儿子,慕少游从未有疑心,只向自己带来的人吩咐了几句,便带了秦痕离开。
  沈千扬派给他帮忙的人也通药理,慕少游只要稍微点拨下,对方便知道该做什么怎么做,将炼丹房交给他们看顾一阵,自己也无需太担忧。
  可慕少游却不知道,秦痕走在他身后时,趁他不备右手一松,隐约有些东西落在廊外灌木丛中,再不见踪迹。
  忙了数日,慕少游心思花费了不少,整个人也瘦了一大圈,但好在药终于是炼制出来了。
  沈千扬身上旧伤的隐患这次可以一举拔除,也不枉他辛苦这么久。
  将三粒朱红色药丸放入瓷瓶,盖上瓶塞,再小心翼翼收在怀里,想起这些日子来的事,慕少游略有些恍惚。
  等沈千扬身上伤痊愈之日,也就是他应当离开之时。
  前日他听沈千扬说起,独孤行与肖陵已到了金陵。
  沈千扬与独孤行的比试之期将近,而自己要带上小痕离开,就该趁沈千扬与独孤行比试,无暇顾及自己之际偷偷离开。
  却说沈千扬自从上过给过他承诺之后,倒也真努力在履行自己的诺言。不曾再逼迫于他,甚至如亲吻拥抱这些简单的肢体接触,也未有强迫,倒是看他近日益发瘦得厉害,每日会让人炖了补汤亲自端过来,看着他喝下,同他说会话再走。
  有时他懒得言语,沈千扬也不会动怒,却也要守着他喝完汤才离开。
  每每看着沈千扬这些温情面目,慕少游都会觉得心里一阵阵酸涩,但他转瞬便会想到那日夜里,双方彼此伤害时的那些狰狞面目,于是再次硬了心肠。
  长痛不如短痛,与其痴缠一生互相伤害,不如趁早干干脆脆做个了断。
  为沈千扬疗伤的事情算暂告一段路,可慕少游发现,儿子秦痕这些日子却有不对劲的地方。整个人没了以前的张扬活力,整日都跟霜打茄子似的恹恹的,可粘却他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厉害。
  不知缘由。
  慕少游一问起,秦痕就胡乱找个理由搪塞,问了许多次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慕少游也曾疑心过,是不是儿子在柳随风那里听说了什么。
  可再一想,秦痕的反应又不像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再说了,十年父子亲情,他对这孩子还是了解的。
  秦痕最是在乎他,如果秦痕真听柳随风说了自己的身世,也会先来问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安静。
  找不出原因,慕少游想着自己也快离开了,便只当儿子是不喜欢和沈千扬呆在一起,心里不舒服才这样,终还是未把这事看得太重。
  却未想,祸根早已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种下。

  第二十三章

  金陵的气候一贯偏暖,即便是冬季,湿漉漉几场雨下来,只不过惹得人心绪烦闷罢了。再怎么样,也不若北地那般寒意凛冽。
  但今年却极反常。
  入冬未有多久,金陵便接连飘了好几场雪,虽然都下得小,但化雪的时候寒意还是沁骨。
  十一月三十。
  沈千扬与独孤行约定的比武之期,便在这种偏寒的天气中到来。
  沈千扬与独孤行两人站在场中,不过互相拱手作了个礼,尚未动手,彼此视线交接已然带了刀锋锐气。
  慕少游站在场外,看着场中的沈千扬和独孤行两人,夹了碎雪的风自他耳际吹过,刮得脸生疼,可手心里秦痕的手却极烫人,好似拢了团火在手里。
  作为这场比试的筹码,肖明堂和柳随风都在一旁,只是被锁了穴道封住武功,由赤峰教的弟子看顾着。
  独孤行那方只带了肖陵一人。
  少年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和扫视过来时益见锋利的视线,迷在凛冽的寒风中,隐约让慕少游觉得,这个少年,渐渐有了当年独孤行的影子。
  慕少游本是不愿来的。
  虽然秦痕在金陵分坛已见过柳随风肖明堂,他与沈千扬之间的关系也算是暴露了,可是自己就这样大刺啦啦地和沈千扬一起出现在独孤行面前,对师兄和药王谷来说,总是不太好。
  而且,他本来的打算,是要趁沈千扬与独孤行比武无暇顾及他之际,带着秦痕悄悄离开。
  可这一切的'本来',在他被沈千扬紧握住双手,被那双深若寒潭的眼凝视着,听对方说那句'我希望你在旁边'时,鬼使神差地变了模样……
  他竟然会点头应了下来。
  对于自己这种少见的反复,他却只能告诉自己,反正都要离开了,彼此间十数年的纠葛,便多相陪一阵好了。
  毕竟,沈千扬是要和独孤行动手。
  等到他们比试结束,之后不管胜负,只要沈千扬无恙,他也可以走得心安理得些。
  走神的片刻功夫,却忽见战圈里刀光一闪,独孤行已先行动了手,起手便是一式'千山绝影',杀机立现。随沈千扬动作,重重刀光起落,袭向沈千扬胸前要害,那速度那力道,几乎要将疾风一起斩断。
  沈千扬未使兵刃,见对方刀影袭来,脚下步伐忽变避开攻击,掌心轻抬现一抹赤红,自下而上猛劈沈千扬腋下。沈千扬退避反击的动作一起呵成,犹若行云流水,双掌攻取的角度又极刁钻,若是寻常人,定然躲避不开。
  但独孤行毕竟是刀法大家,对于沈千扬的反击,他未有丝毫慌乱,右臂一横将刀撤回,旋身再展锋芒,刀锋正是向沈千扬手掌削去。
  独孤行刀法走的是霸道凌厉的路子,一招一式,大开大阖之间显露生死,攻势迅猛又不忘防守,可谓难缠之至。反观沈千扬,他虽未使兵刃,以一双肉掌应对独孤行刀剑之利,但他炎焰掌同样霸道狠绝,掌势翻飞间,可见掌心赤红犹如烈焰。
  独孤行刀法虽精湛,但一时间也未能压制住沈千扬,更不说从沈千扬掌下讨得半分便宜。但同样的,沈千扬虽然厉害,但也无法克制独孤行刀招。
  两人连拆数十招,额上都现了细碎汗珠,但仍未有丝毫可分胜负的迹象。
  势均力敌,最是难缠。
  场内沈千扬与独孤行斗得正酣畅,而在场观战的人全都暗自捏了把汗。
  肖陵由独孤行亲传刀法,沈千扬应对独孤行刀招的每一式,他都能猜出这掌法与师父刀招相接的效果,所以,他几乎是将场中两人招式来往看得最清楚的。
  柳随风、肖明堂虽被锁住武功,但他两人见多识广,对各家武功路数都有知晓,就单凭在场外观看独孤行与沈千扬招来招往,也能看出这两人各自有多少能耐。
  至于慕少游,他那双眼同样极利,视线又紧随沈千扬而走,更将情势看得明白。沈千扬与独孤行这两人的武功同属霸道刚猛这一路,他两人相抗,正是以硬斗硬以强对强。偏偏彼此的武功修为还相差无几,这样的状况下,想要分出胜负,要比的就不只是彼此武艺深浅了。他们比的,更是彼此心性耐性。
  心性沉稳与否,耐性好坏与否,全都至关重要。
  这两人缠斗时间越长,体力消耗越多,就越要小心谨慎。只因高手过招,瞬息争生死,双方任何一个疏忽,任何一点破绽,都可能更改比试的结果。
  在场外观战的人尚且提心吊胆,在战圈中的沈千扬和独孤行就更不用说了。
  两人甫一交手,就知遇上了劲敌。棋逢敌手,两人都不敢掉以轻心,一招一式往来间,尽展毕生绝学,生怕输给对方。而这样的专注,自然就需要注入更多的精力……不多时,两人额上都渗出薄薄一层汗,但仍不敢有丝毫松懈。
  这方,独孤行一式'横刀立马'劈空而来、那边,沈千扬提气凌空跃起,借力右转,起掌从斜上方攻独孤行右肩。沈千扬这招占了角度之利,若得手,便可挫挫独孤行锐气。但沈千扬掌势尚未至,猛觉丹田处针扎似的疼了一下,体内蓄积的真气瞬间消了踪迹,待要再提气反击,独孤行手中刀光已嵌入他手臂。
  沈千扬觉臂上一阵剧痛。
  对方刀落刀起之间,温热的血液瞬间溅起,落在他脸上颈上,与寒风的冰冷成极端对比。
  本来还是两相对峙的僵持局面,不想突然就变了情势。观战众人不明所以,全都怔住来。但等惊讶过去,肖明堂几人脸上显露的,是难掩的喜悦。
  而慕少游脸色瞬间白了来,刚才沈千扬动作稍滞……莫非是体内旧疾发作?但沈千扬服药过后,自己替他把过脉,脉象明显比以前稳定和缓得多,怎么会……
  而慕少游却未发现,他身边的儿子,盯着场中衣裳染血的沈千扬,丹凤眼中闪过的,是与年龄不符的狠色。
  却说沈千扬遭此小挫,心里并非不惊讶,丹田处一瞬的虚空也让他着实吃惊。
  但他毕竟久浸江湖风雨,纵然在此种变故之下,仍不露惊色,但将心底一瞬的燥乱压下,掌势再提,重聚真气,欲与独孤行再战。
  但他臂上终归带了伤,纵然有心反击,行动上却稍显滞怠,应招变招已不若之前迅捷。
  反观独孤行,他因一招制胜斗意高昂,寒刀翻覆之间带起凌厉白光,尽数朝沈千扬席卷而去。
  眼见面前重重刀光袭来,沈千扬也知不宜硬碰,忙撤掌退避,但不想脚下步子才动,他小腹又是一阵刺痛。刚刚才勉力聚起的真气再度消弭,丹田内虚空,连带着退避的动作都迟钝下来。然而就在沈千扬这片刻的迟缓之间,对方兵刃的锐意已然划破他胸前衣裳,再往里推进,只闻'嗤'的一声,利刃撕开血肉的声音听来惊悚无比。
  沈千扬只觉胸口一阵剧痛,眼前一黑,独孤行手中刀已齐根没入他胸膛……
  ……
  慕少游在场外看着,只觉全身血液瞬间冻住来,手脚全都僵住,动不得分毫。脑子里更是一片空白,一时间将所有的念头都逼散了去,什么离开什么斩断前尘过往,那些过往里一再坚持的骄傲尊严,在这场景之前突然没了踪影。
  眼前惟一清晰的,脑子里惟一清楚的,不过是沈千扬身上的血迹,还有没入他胸膛那柄寒刀。
  沈千扬怎么会输……
  而且还输得这么彻底……
  刚刚他闪避时明显呆滞的动作,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有异样……难道真是旧疾发作的原因?自己竟没有治好他吗?
  脑子里一片混乱。
  眼见独孤行动手要拔刀,慕少游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急忙喝止独孤行,"不能拔!"一面疾步奔过去。
  秦痕见状,赶紧伸手去抓他爹的衣裳,却抓了个空。只看着慕少游急切地朝沈千扬赶去,精致的五官几乎挤成一团。
  慕少游赶到沈千扬旁边时,他面上的惊慌担忧全落在独孤行眼底。
  多少知晓这几人当年纠葛,独孤行皱眉道:"慕少游,你如今当真同这人一道?"
  慕少游已无多余心思管独孤行的问题,他急忙蹲下身去,扶住沈千扬,抬手点了沈千扬胸前几处穴道,又从怀里掏了个药瓶,取了几粒丹药喂入沈千扬口中。
  沈千扬受伤虽重,神智尚还清醒,慕少游喂给他的丹药又是护心脉的圣品。他勉力抬眼,看了眼独孤行,道:"愿赌服输……独孤行,人和碧暝你带走……"
  沈千扬确实伤得重,短短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费力不已。
  独孤行看了沈千扬一眼,他是光明磊落之人,做不出不折手段趁人之危之事,也不会趁沈千扬重伤狠下毒手。他只转身至肖明堂、柳随风两人面前,伸手解了两人穴道,带人离开。
  沈千扬还要说话,慕少游却制止他,"现在先别说话!"
  这会赤峰教的弟子也已赶上前来,慕少游给沈千扬简单止了血,却不敢随意动他胸前兵刃,虽还给他喂了护住心脉的丹药,但此处什么东西都缺,天气又寒,根本不能耽搁,慕少游便急忙让教中弟子送沈千扬回赤峰教金陵分坛。
  安排好后,慕少游回头去看秦痕,却发现儿子正在同肖明堂说话,肖明堂说着说着似不耐烦了,竟伸手去硬拽秦痕,秦痕则一个劲地想要挣开。
  慕少游心里咯噔一声。
  肖明堂这般动作,是否已识破秦痕身份?
  心急如焚,即担心沈千扬的伤势,又怕秦痕那边出了状况。慕少游疾步赶过去,将秦痕的手自肖明堂禁锢中解救出来。
  "小痕,和我走。"
  不料掌心的小手却突然抽出去。
  秦痕看他的眼神带着戒备,连连退后几步。
  "我不去!爹,你要么和我回临淄药堂,要么就和沈千扬一起,再不要管我!"
  慕少游沉了脸色,"小痕?"
  心里那种不好的感觉益发厚重。
  旁边由肖陵扶着的肖明堂更插进话来,"慕少游,这孩子是我肖家骨血,我要他认祖归宗。"
  慕少游觉得本就冰寒的四肢更加僵硬,只见秦痕仰着脸,一脸倔强,声音里却带了恳求的意思,"爹,咱们回临淄药堂好不好?就我们回去。"
  "小痕,"慕少游觉得自己舌头像被人截了半截似的,短短一句话说来,几乎用了半生的时间。"我们过一阵再走……现在先跟爹回去,好不好?"
  秦痕脸上的期盼一点点僵住,再全数碎掉,小孩子一脸脆弱神色,言语里的决断却是从未有过。
  "你不是我爹!"
  竟是一转身跑开。
  肖明堂忙唤肖陵去追。
  相依为命数年的儿子对他说,再不认他……慕少游站在冰天雪地里,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来,人软得像要瘫倒在地,可却不能倒。
  他还有事情需要顾及。
  沈千扬的伤势……
  慕少游想起那柄齐齐没入沈千扬胸口的寒刀,最后竟是咬了牙,将心底那种刀划过的疼痛忍住,折转身追沈千扬而去。

  第二十四章

  往盆中热水里丢了染血的纱布,暗红的血渍霎时浸晕开来,丝丝缕缕到处延伸,张牙舞爪的模样,狰狞得令人生厌。
  诺大一间屋子,来来往往生火炉送水的婢女,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等在堂下的分坛坛主,甚至于帮着慕少游看顾沈千扬的大夫,满当当的全是人,可屋里却静得没有半点声响。
  慕少游人坐在床边,脸色发白,手上沾了血,连带着心里也有些恐慌。
  沈千扬胸前伤口极深,中刀之际他虽勉强避开要害,独孤行那刀并未伤到他心脉,可紧贴心口过的刀伤,仍旧麻烦至极。这刀不能不拔,但拔刀之际一点差池,都可能要了沈千扬性命。
  慕少游先以护心丹护住沈千扬心脉,又用银针封了他胸前几处要穴,再细细察看刀口方向、深浅,还有与心脏想离的距离,计算着拔刀的角度力道。
  正看着,有人端了个细瓷小碗过来,"慕大夫,药来了。"
  那碗里药汁呈墨绿色,盈盈一荡,颜色浓得有些诡异。
  曼陀罗的汁液,本倒是这模样。
  慕少游接过碗,低头闻了闻气味,便让人轻扶着沈千扬半起身,要给沈千扬喂药。
  沈千扬虽受了伤,这会人却未完全昏迷,隐约中尚还存了一点神思。他既清醒着,呆会拔刀的时候,就难免会胡挣乱动。到时候若是压制不住,牵动伤口或是打乱拔刀时的计算,那就麻烦。曼陀罗具有麻醉的功效,喂沈千扬喝下,既可以让他暂时沉睡,又能缓解他一时痛苦,再好不过。
  将药送到沈千扬嘴边,沈千扬尚有些清明神思,微微张眼,看了看慕少游,黑眸中光芒略嫌黯淡,却还是就着慕少游的手将药喝下。
  曼陀罗药效发作起来很快,沈千扬喝下药没多会,视线便见涣散,倚在慕少游臂弯里,慢慢失了知觉。
  见药效发作,慕少游不敢再拖延,赶紧让人压制住沈千扬手脚,自己则按早先计算后的角度轻握了刀柄,稍沉了气,手上略一施力,猛将刀拔了出来。却是刀拔出的瞬间,手底下沈千扬的身子剧烈一颤,温热的血液随之渐至脸上,粘腻腥稠,竟熏得人眼角发涩。
  再之后,便是一连串手忙脚乱的止血上药包扎伤口,慕少游一颗心高高悬着,找不到落点,反倒是手上的忙碌,才能让他心神沉静些。直到沈千扬胸膛上裹了厚厚一圈白布,再有人扶着他小心躺好,慕少游才退到一旁,怔怔站着。
  有婢女打了热水来,唤他擦洗脸手,连唤了好几声,慕少游才蓦地回过神来,接过布巾擦拭脸上手上血渍。
  热水滚烫,才拧起的布巾冒着蒸腾热气,从脸上擦过时,早已给冷风吹僵的面部才有了点知觉。人给热气熏暖了些,将布巾递还人家时,慕少游朝那婢女略略一笑,强自扯出的笑容,竟是苦涩不已。
  回过脸看了下,床上的沈千扬正昏睡,闭着眼,平素如狼王般锐利的眼神再不见,连带着他脸部轮廓也柔和了不少,甚至于身上的戾气也淡了下来。
  慕少游走回床边,手指再次搭下沈千扬手腕。
  待放开时,他脸上血色已然褪尽。站起身来,更觉头上一阵阵晕眩,清秀的眼中亦有苦色。
  沈千扬脉象极不稳,时强时弱。更感他体内真气肆虐,在四肢百骸乱行乱串,似被强缚已久的猛兽得了自由,时刻想要冲破禁锢逆走。真气这般逆行窜走,而气府处却是虚空疲软,细细探去,竟未察到有半点真气蓄积的迹象。
  慕少游自然知晓,沈千扬这般脉象,究竟是为何。
  他胸口刀伤自然是其中一个原因。
  但另一个原因,却让慕少游越想越觉身寒心颤。
  沈千扬身上旧伤已然发作。
  想来,先前沈千扬与独孤行交手时,他应变动作的突然迟缓,便是因为旧疾突发,真气乱行,凝聚不起内力所致。
  但经自己前些日子的医治,不应该会这样……
  一步步思及当日替沈千扬施针用药的过程,越想,慕少游脸色就越沉。在医药一事上,他事事都很细心,少有疏忽之处。而给沈千扬治伤,他更不敢掉以轻心。过去的每一个过程,细细想来,唯一可能有问题的,就是前一段时间炼制的丹药。
  而药材、炼制方法,甚至于炼制火候,他全都有顾虑到,不应当有差错。
  怎么会……
  忽然想起那日,秦痕见过柳随风之后,替他看守药炉的事。
  一点怀疑浮上心头,秦痕那时从药炉旁仓惶退开的身影霎时清晰起来,那张脸上一瞬的慌乱梗在记忆里,显得突兀无比。
  慕少游指甲几乎掐入肉里。
  从今日肖明堂和秦痕起争执时双方的反应来看,小痕应当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而这个早就,或许可以从小痕在金陵再次遇到柳随风开始算起。并且也只有这样想,小痕这些日子的反常,和他那日在药房里一瞬的惊慌失措,才能有最合理的解释。
  慕少游不禁苦笑,当真是他养出来的好儿子,不管好的坏的,全都随了他的性子……阴狠、睚眦必报,算计起人来不折手段。
  墨涵若知自己的儿子被他养成这般个性,只怕在地下也不得安稳。
  再则,经了这番事情,沈千扬醒来第一个责难,应该还是他吧。
  其实也不算算错帐,子债父偿,天经地义。
  只是觉得有些可叹,他慕少游少年聪敏,得尽师父宠爱,与师兄莫耶也是亲如手足,之后往无垢山庄,与肖墨涵相识,更得了个知己好友,闲时话酒醉里谈剑,这一生本是惬意非凡。
  可老天爷却看不得他太过平顺,注定要他沾惹上沈千扬这个魔障,生生将他所有的路全数扭转来,逃不掉躲不开。当不再躲不再逃,剖开真心愿相携相伴时,又得不了几日安稳,两人间隔阂无从消弭。甚至于心灰意冷,只想替沈千扬治好旧伤就走,与前尘旧事做一个了断,自此无牵连,老天也不肯给他这个机会。
  他和沈千扬,当真是孽缘,彼此沾惹上对方都得不了好,互相伤害,却连想放开手都没办法。
  像如今,明明是他离开的最好机会,他却撒不开手离开,反倒在这傻傻等着,等着承受沈千扬醒来再一次的责问。
  脸上在笑,心里却似被万年冰雪封住,一瞬间,冰寒彻骨。
  当日他还说,沈千扬伤好之日,就是他俩人彻底终结之时。
  如今,沈千扬伤未治愈,他画不出这个句号……但是,沈千扬只怕已对他失了所有信心……
  可即便是如此,他还是希望床上这人早日醒过来。
  沈千扬身子毕竟硬朗,虽然中了独孤行一刀,好在未伤及心脉,慕少游抢救又及时,等曼陀罗的药性过去,再喂了药睡上一夜,隔日傍晚的时候,沈千扬便已苏醒过来。
  慕少游本在一旁守着沈千扬,但奈不住困倦,便依在床头睡了去。睡意朦胧中,觉得有人握了他手,手指被人扣住,丝丝热度从指尖渡过来。
  慕少游猛地惊醒,睁开眼,却见沈千扬正静静看他,墨色眼瞳里柔光流转,并非他预料的冰寒彻骨,也不若平时的犀利锐利,竟是少见的温柔缱绻,彼此交缠的手指间,是难舍的依恋。
  见他醒来,沈千扬眼中的柔光淡了些,那种不自觉的依恋稍稍掩在墨色里,口气也有些僵硬。
  "天气这么冷,怎么睡在这。让别人守着就是,你自己身子也不好,快回房休息!"
  睡得太久,身上又带了伤,沈千扬声音显得有些嘶哑,但口气还是如一如既往的强硬。只是,霸道归霸道,沈千扬话中的担心,慕少游还是听得出来,指尖交缠的暖度几乎蔓上心头。
  但思及对方的伤势,他心里渐渐又冷了来,眼睑轻垂,将眼中光芒遮蔽。
  "沈千扬,你身上的伤,是……"
  沈千扬握住他的手稍用力,竟是牵动嘴角扯了个笑容,"独孤行这刀再狠,有你在,我也死不了,不是吗?"
  慕少游的手在外面冻了一夜,早已冻僵了,沈千扬的手覆在手背上,温差相当明显,慕少游反射性地想缩回去手,却被紧紧抓住。
  挣不回手,慕少游艰难地开口,"沈千扬,我说的是你身上的旧伤,当年是我亲手所为,现在说要治好你,却也是虚言。甚至于让你和独孤行……"
  沈千扬皱眉,打断他的话,口气里略略有些寒意,"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医术再高,也不是大罗神仙,出点差池又有什么?"
  想要说的话再三被堵住,慕少游不禁动了火气。沈千扬旧疾突然发作,其中缘由,他自己哪能不清楚,但眼下却一再阻止自己说出来。说到底,他其实也是疑心自己,不愿自己将事情挑破罢了。
  "沈千扬,你明知道我要说什么!我替你炼制的药有问题,才会害你对阵输敌。你一再打断我的话,其实也是疑心我,怕我把话说出来,彻底撕破脸对吧?"
  冲动之下出口的话语,其实颇没有道理,甚至有些无理取闹的意思。
  明明是他的错,怎么成了他对着沈千扬发火。
  慕少游抬手揉了揉眉心,对自己的失态感到头疼。
  沈千扬重伤,小痕知晓自己的身世,更在丹药里动手脚,这些事一件件一桩桩挤在一块,全都惹得他心神不宁。
  对面,沈千扬凝神看了慕少游一阵,墨色眼瞳中层云聚散,隐隐有怒意浮现,又被压制下来。"慕少游,我肯信你便是,我相信你不会暗算我。"
  入耳的言语有些飘忽,却是难改的坚定,慕少游转回眼,恰好望见沈千扬深邃黑瞳中,心里酸涩,面上却是自嘲似一笑。
  "沈千扬,你的信心从何而来?毕竟,在这件事情上,我可是劣迹斑斑。"
  沈千扬脸色霎时转沉,费力地支起手臂,想要坐起身来。但他身上的伤势哪里容得他这般胡闹,才一动脸色变瞬间惨白,人也重重摔回床上,胸膛上裹着的白布也浸了红印。
  慕少游赶紧压制住他手脚,冷声喝道:"你做什么?"
  沈千扬这番动作牵动伤口,一时间也疼得岔了气,说不出话来。慕少游俯身去要查看他伤口,他忍了痛猛一伸手,将人揽住,慕少游被他拉到怀里,不意见他胸口白布上血渍又扩大了些,当即再不敢动,人却慌了起来。
  "沈千扬,你当真嫌命大是不是?!"
  紧紧抱住他的手臂不若往昔有力,落在的头顶的呼吸也显得有些粗重不稳。
  "慕少游,你当日叫我信你,不束缚你,我全都可以做到。但是你呢,仍旧不肯全心信赖我。你可否对我公平些?"
  慕少游一时哽住。
  当日他向沈千扬要求的信任尊重,竟在这时得来。
  "但是……药里的手脚,是小痕做的。"
  环住他的手臂紧了些,沈千扬的话语落在耳际,清晰无比。
  "他不是你!"
  慕少游登时沉默,任沈千扬揽住他,未再开口。
  沈千扬也没有说话。
  在这种沉默中,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心跳声,呼吸声……
  这时的拥抱,彼此的贴近与信任,竟是自沧州离开后再未有过。
  一时,大家都没有要打破这种静谧的意思。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只有屋子一角水漏水滴声阵阵。
  ……
  只是,这种刻意维持的静谧和睦并没有持续多久,它很快就被屋外三声突兀的急火令爆声打破来。
  慕少游和沈千扬闻声俱是一愣。
  这种急火令,只有在教中有急事互通消息时才会用。
  教中难道出了事?
  先反应过来,慕少游轻推沈千扬手臂,"先放手,我替你看看伤口。"沈千扬胸前血渍已扩散开来,伤口必定被扯开。
  不管此刻教中是否生变,先稳住沈千扬的伤势才是最重要的。
  沈千扬依言放了手。
  慕少游替他解开胸前裹着的层层白布,大片大片的血迹染在雪白上,或衬了褐色的药渍,显得触目惊心。慕少游眼中神色稍凝,赶紧备了伤药,寻了干净的纱布,正准备替沈千扬换药,却有人急急忙忙进房来。
  "教主,山下突然集聚了大帮人马,来者不善,还请教主先行退避。"

  第二十五章

  "教主,山下突然集聚了大帮人马,来者不善,还请教主先行退避。"
  慕少游手下动作随之一滞。
  沈千扬重伤,即刻便有人马围攻赤峰教分坛,这样的计算,未免有趁人之危的嫌疑。
  这并不是独孤行肖明堂等人的行事作风。
  而武林中但凡有些声名的门派,也做不出这种事。就算心里再想打压赤峰教,他们爱惜羽毛,也不好意思落这个趁人之危的口实。
  可现在居然会有大批人马围攻赤峰教。
  来者不善!
  忧心忡忡,慕少游低头再看沈千扬胸前伤口,经刚才一番动作,沈千扬身上伤口再度扯裂来,翻起的伤口,在血色中隐隐现出狰狞的模样。当即不再多想,慕少游拿了伤药在手,开始替沈千扬换药包扎。
  换了药,再将纱布一圈圈裹过沈千扬胸膛,却听得头顶沈千扬说话的声音,低沉嘶哑,一句话问得极费力,但还不失气势。
  "现在具体情况怎么样,说清楚些……对方都是是什么人,还有,可看出他们首领是谁?"
  沈千扬的镇定,多少感染了进来报信那人。
  他收敛心神应道:"启禀教主,围在山下的都是些不长进的小门派,平日里再怎么闹腾也不成气候。只是现在他们突然联手,集聚在一起,人数是我们几倍之多,看样子又是有备而来。至于对方首领,只是个三十来岁的黄脸书生,属下瞧着挺眼生的,并未在什么地方露过脸,不像是武林中已知的成名人物。现在,坛主正带了人守住山下各个入口,阻挡对方人马。他们一时半会还攻不上来。只是坛主考虑到教主身上带了伤,受不得惊扰,他担心教主安危,才让属下前来,带教主先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听了报信那人说的话,沈千扬神色转沉。
  慕少游心底对这事也多少有了点底。
  近几个月来,赤峰教动作频频,吞并了武林中不少小门派,惹得江湖中不少人自危,其中又以这些小门小派的掌门为甚。眼下,山下聚集的这一帮人马,大都是这些不成气候却又担心被赤峰教吞并的小门派。这些门派大都能力不足,派中人也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放在平日里,丝毫不足畏惧。只是,对方虽不成气候,但他们人数众多,又是有备而来,沈千扬此刻更受了重伤困在此处,受不得惊扰,若他们真攻上来,事情也颇麻烦。
  而更令人头痛的是,这事并不如表面看到的这么简单。
  表面上看来,是这些门派惧怕赤峰教手段,知晓沈千扬与独孤行比试落败受了重伤,便趁机集聚围上门来,打算先发制人,先下手为强。
  但转念一想,事实绝非如此。试想这些小门小派,平日里不过求自保,或与实力相当的对手争争地脉资源,眼界浅薄得可以。现在,他们就算知晓沈千扬受了伤,若没有人暗中指使为之策划,他们怎么敢明目张胆地与赤峰教为敌?
  一群乌合之众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有精明之人在这些乌合之众背后做推手。
  沈千扬与慕少游正自思忖,却听外面又是三声急火令爆响。
  闻言屋子几人脸色皆变。
  那报信之人更是焦虑,急忙道:"教主,外面已备好了马车,坛主也派了可信的人手相随,现在你就和慕大夫先离开吧。"
  沈千扬正要答话,慕少游却抢先一步开了口。
  "不行,他现在的伤,根本不能移动。"
  沈千扬的伤势,就连起身走动都困难,更莫说下山撤离。
  马车颠簸,又是趁夜从山上下山,这一路折腾,只怕沈千扬人还未脱出困境,已让这番颠簸害了性命。
  "可是,让教主留在这太冒险了!"
  慕少游的反对,让那报信之人颇为难。
  听刚才外面那三声急火令响,当是山下两方人马动了手。
  前日因有事派了部分人手出去,分坛中尚余的人并不多,虽已向别处分坛通信求了援助,但怕这一时半会援军也赶不及来。
  沈千扬赤峰教之主,万万不能有半点差池。
  "擅自移动他,更危险。"
  "谁说的!"
  乍然插进来的话语,久违却熟悉的嗓音,让慕少游和沈千扬俱是一愣。
  抬眼看去,门口进来个身材高瘦,白发白须的老头子,眼中精光湛湛,视线在扫向慕少游时明显一顿,眼神登时锐利几分,脸上也有不平之色,但很快就转开来,落在沈千扬身上。
  "教主,还请听属下一言,现下情势不妙,还是先随属下暂避一时。"
  进来这高瘦老头,正是当日因慕少游瞎眼之事,而被沈千扬勒令在刑堂里闭门思过的严守。
  他突然来此,让慕少游和沈千扬都感到惊讶。
  沈千扬问道:"严老爷子,你怎么来了?"
  他并未让严守来金陵会和。
  严守到床边察看沈千扬伤势,越看越是心惊,转头看了慕少游一眼,那眼神几乎要把慕少游冻住。他道:"属下前段时间在并州,听闻教主受伤,担心教主安危,便赶过来了。"说着话,严守冷冷瞥了下慕少游,意有所指道:"也亏得我来了!不然某些人不知还要耍什么心机!"
  严守这话,自然是说慕少游。
  慕少游知道这老爷子和他一贯不对盘,对他的讽刺也不觉有什么,只是同他解释道:"严老爷子,千扬的伤势现在根本不能移动。马车颠簸,让他下山,对他来说太过勉强。"
  严守对慕少游成见太深,闻言只冷哼一声,"马车颠簸,可以不坐,但人却不能留在这!我就是背,也要把他背下山去。眼下情势危急,你却执意要他留在此处,是何居心?"
  严守一再怀疑,慕少游深感无奈,口气也硬了起来。
  "严老爷子,我要他留,自有办法护他!"
  "你的办法?慕少游,莫怪老夫多疑,只是,千扬与你一道,比别的什么都危险!"
  慕少游与严守互不相让,沈千扬看得头痛,一时心急猛咳了两声,两人才住了争执,转回头看他,但等他的意见。
  沈千扬也知晓自己伤势,刚才他与慕少游一番争执,强拉了人在怀已是勉强。但因此再度扯裂伤口,眼下,他连起身都困难,哪能真让严守背下山。但不下去,也得有办法阻住对方攻势,撑到援军到来才是。
  拉住慕少游放在床边的手,沈千扬强撑了精神,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慕少游反问:"依你估算,别处的援兵到此处,最少需要多久?"
  沈千扬沉吟片刻,本来是沧州分坛离金陵最近,但因慕少游报复唐秋的缘故,沧州分坛不幸做了陪葬。除此之外,离此处最近的,就当属镇江、并州两地分坛,但要它们赶来支援,最少也需三日。
  "至少要三天。"
  慕少游闻言脸色稍霁。
  "若只要三天,我有个方法或许可行。我曾看过,山下几个入口处的地形都很奇特,我可以在入口处设几处阵法。山下这班人里,识得五行遁甲之术的定然不多,我这几个阵法虽算不上多精妙,但还能阻拦他们一阵,等到援兵前来。而你身上的伤只要再养两日,等好转些,咱们就可以离开。"
  慕少游的方法固然冒险,但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
  沈千扬想了下,点头正待答允,严守却先一步发对开来。
  "不可以!慕少游你设的阵法,随意卖个破绽就可放那些人进来,我不能拿千扬的安危做赌……"
  慕少游转脸看向严守,心里突然也有些执拗气,"严老爷子,我也知道你不信我,但眼下,你可还有别的办法?难道你真要背他下山?!而且真要说居心,你从并州过来,明明知晓沈千扬重伤,却不带人马前来,要让我问,你可是盼着他出事好接掌赤峰教!"
  其实严守对沈千扬的忠心苍天可鉴,慕少游这番话十足十是往老爷子身上泼脏水。但他也是因严守的固执动了气,忍不住想骂骂这老爷子。
  果不其然,严守听了这话气得吹胡子瞪眼,蓄了满心怒气,但又确实没有更好的方法保住沈千扬,只得怒道:"你血口喷人!"
  "我怀疑你一次就叫血口喷人,那你再三揣度我又算什么!"来软的不行,慕少游态度便强硬起来,向严守道:"你不用疑心我!我现在只说一句,沈千扬不能离开,但他生,我陪他生,他死,我随他一路赴黄泉!"
  话落音,却觉手腕上一紧,竟是沈千扬死死抓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掐得他心里也疼。
  "胡说什么!"
  对着对方浓如墨的眼瞳,慕少游觉得脸上一臊,这样以命相随的话语出口,固然是要让严守放心,但多多少少有些缠绵的味道。
  然而沈千扬看他的眼神,虽带了点怪他乱说话的责备,却炽热得如点了火。
  严守视线在他两人间一再巡视,最后竟是重重一拂袖,不再相逼。
  "慕少游,记住你说过的话!"

  第二十六章

  慕少游一会便画了布阵图出来,先让严老爷子看过,觉得没有问题了,才趁夜领了赤峰教几个弟子下山去。又根据山下几个入口处的地形差异,选了适合的阵法,依照布阵图叫他们布阵,忙活了大半夜,分别在各处设了几处陷阵。
  其实,这几个阵法都是肖墨涵所创,慕少游不过是凭记忆依样搬来。肖墨涵心慈人善,所创阵法皆只为困人,而非取命。但也正是因为这样,阵中迷障设得更多更玄,入阵之人若非通晓奇门遁甲之术,将五行变幻习得精妙,要想从阵中脱出来,困难无比。
  布好迷阵后,为策万全,慕少游还是让人在几处险要点又设了伏。当日唐秋在无垢山庄用过的迷药七星海棠这会派上了用场。这样烈性的迷药,借了地形掩饰,与迷阵相辅相承,想要困住人的可能性又大了几分。
  这样来,即使金陵分坛的人阻不住对方攻势,也还可凭这些阵法机关抵挡一阵。
  这种情况下,能多拖一刻便是一刻,只要等到旁处援助到来,他们便能脱困。
  现在唯一令人担心的变数,就是这件事背后的推手。
  敌在暗己在明,这样被人窥探的感觉最是难受。
  布置好一切,慕少游才返回分坛。
  因之前的争执牵动伤口,沈千扬伤势又有反复,慕少游在他药里加了些麻醉的成分,好让沈千扬睡得安稳些。
  这会进去看时,沈千扬仍未清醒,严守正守着床边。见他进来,冷冷一睨,忍了忍,终未发怒。
  先前慕少游说他居心不良的话,着实让严老爷子记了恨。严守待沈千扬,与其说尊如教主,更多时候其实亲如子侄,慕少游拿夺权的帽子给他乱扣,而他素来又瞧慕少游也不顺眼,这会会给他脸色看,太正常不过。
  慕少游并不与之计较。
  他走过去替沈千扬号过脉,觉得没什么异样过后,便顾自走到屋子一角坐着,也不多言语。偶尔远远看一眼沈千扬。
  房中静默,慕少游坐了一阵后,竟兀自发起呆来。
  ——慕少游,我肯信你便是!
  沈千扬说这话时,那般笃定的口气,仍旧清晰无比,好似就在耳边。
  一点点自耳廓里往里钻,痒痒的,微小不足一提,待钻进心里,却把心底定了很久,想要离开的心思撼动来。
  早先自以为不会更改的决定,现在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姿态开始动摇。
  他与沈千扬之间,或许不需要走到如此决绝的地步。
  两人之间那些彼此伤害的痕迹固然抹不去,旧日种种猜忌怀疑,个性里的尖锐不相容,也不会因为简简单单几句话就此消散。
  但当对方真依了他的誓言,做出相应的努力,真给了他所要的信任尊重,心里那种动摇便益发明显起来。
  而自己在某些地方的退缩懦弱,也就益发显得可耻。
  在两人的感情中,沈千扬永远是过于冲动的,但永远是主动做出让步努力的。反观自己,付出与坚持,永远都比对方少。
  或许,他们还可以再试试。
  虽然会彼此伤害,但可以试着真正敞开心扉,面对彼此间的问题。
  而不是如过往一般,把所有的问题掩在平和的表象之下,只当不见。等彼此间冲突加剧,强压下的尖锐冲突再爆发出来时,互相伤害的狰狞面目却让人难以接受。
  沈千扬给他信任尊重,自己,也应当试着放弃一些骨子里的骄傲坚持,选择信赖依仗对方,至少……不再隐瞒。
  那样对他和沈千扬来说,或许比自己再一次悄无声息地离开要好得多。
  长长吁了口气,一点风从窗口过来,引人打了个寒颤。
  慕少游站起身走到窗边,伸手关了窗。
  回过头再看床上沉睡的人,满心苦涩中,微微带了点甜。
  但随即又是惆怅。
  他固然是绝了离开的心思。
  但小痕呢?
  小痕对沈千扬所做的事情,不可能就此抹去。但那是自己养了十年的儿子,父子亲情难以割舍,不偏帮是不可能的。
  而对于沈千扬,这样的维护可又公平?
  更令他心忧的是,小痕眼下已知晓自己的身世——用一种他最不希望的方式。
  以无垢山庄的人所知道的'真相'而言,从柳随风口中说出的过往,自己与沈千扬在故事中所扮演的角色会有多不堪,他不用想也知道。而秦痕那日要自己和他一同离开,斩断这些江湖中的纷纷扰扰,父子二人重回临淄,守着一方药堂继续过过去那些闲适日子。
  说到底,秦痕还是舍不得他这个爹得。
  可是,就连儿子这最后一丝不舍,也是由他亲自斩断。
  忆起那日秦痕被他拒绝后,脸上显露的失望表情,慕少游只觉心中一阵抽痛。
  难道……他们父子间十余年感情,真要就此割断?
  这叫他如何舍得下……
  仗着肖墨涵当年所创阵法精妙,赤峰教中人又多非庸手,山脚下那群人声势虽大,但真正能突破各处险阻攻上山来的,少之又少,更妄论上来打扰沈千扬。
  还有让慕少游稍感欣慰的就是,他们一开始所担心的幕后推手,这两日并未再有动作。
  到第二日夜里,有教中弟子擒了几个闯阵被困的人,带出来交给严守一审问,发现其中居然混有唐门一派的人。
  严守将事情告知沈千扬时,脸色黑得跟锅底似的,期间看了慕少游几眼,更暗暗骂了句,又是个狼子野心的东西。
  慕少游闻言神色淡淡,面不改色心不跳。而沈千扬听严守骂这话,则伸手捉了慕少游的手,轻轻一压,朝他摇摇头,示意他别把唐秋这事的真相说出来。
  慕少游自然知沈千扬在担心什么。严守对他本就心存嫌隙,若再知沧州一事是他在背后搞出来的,只怕老爷子转瞬恨的就不是唐秋,而是他了。沈千扬眼下重伤未愈,严守若真发了狠不计后果要找他算账,倒真真是个麻烦。他虽不惧这老爷子,但也没必要节外生枝,便朝沈千扬点点头,表示自己知晓。
  心里却想起更深一层的东西。
  当日他听师兄莫耶说起,唐秋身份暴露,被废了武功由唐淮带回蜀中处置。不管私底下如何,唐门表面上已不得不舍弃唐秋这个人。而唐秋既失势,唐门少主的位置也当另择人选……眼下这桩事,应当不是唐秋闹出来的。唐秋现在,怕是自身难保,哪还有心力惹这么一出。
  可唐门的人混在其中,又是什么打算?
  猛地想起唐秋那二哥唐淮,慕少游忍不住怀疑,唐淮这个人,在眼下这桩事中充当了什么角色?
  但不管怎么样,山下这帮人里既然有唐门一派的人,那这件事,多多少少也是他给沈千扬惹出来的。
  废了唐秋这颗棋子,断了唐门与赤峰教的牵连,倒害沈千扬遭这一番劫。
  严守那句话还真没骂错,都是些狼子野心的东西。
  正想着,却觉握住他手的力道一紧,慕少游转眼去,听沈千扬同他说道:"别想太多,唐门的事,总有我解决。"
  话语中,竟是将当日他做的种种抹去。
  不觉反握了沈千扬的手,回对方一个笑容。他只要早点治好沈千扬的伤便好,江湖上的种种恩怨,便偷个懒,交由沈千扬去处理好了。
  再强撑了一日,分坛中数人全都疲惫不堪,但山下聚集的一帮人也未讨到好。沈千扬的伤势也稍微好转些,虽然仍无法自行走动,但乘车转移已没有问题。并州、镇江两处的援兵也赶来了。
  沈千扬伤势即已缓和,长留此处又非良策,严守与慕少游一合计,决定还是趁夜动身,回北疆再做打算。
  临走时,沈千扬看了眼山脚下围着的那一圈火色,眸中暗色掠过。龙游浅水遭虾戏,他居然被这帮人困了这么久!
  "斩草除根,这些人,一个不能留。"
  这口怨气,是该好好出一下。
  慕少游听沈千扬下的命令,暗暗叹口气,这个人,在某些地方,还是如过往一般狠戾决断。
  但这些,都与他无关……与他有关的是,只是两人今后应当怎样相处,当彼此的心意确定之后,他们该怎样继续走下去……
  先扶沈千扬上了车,慕少游正要进去,却见暗色长空里一个白影扑来。扑翅声才从耳际掠过,一只信鸽已落到臂上。那信鸽足上绑了节竹筒,上面点的是药王谷的标记。
  慕少游赶紧解了竹筒,取出里面的绢书,展开一看,莫耶熟悉的字体随即在眼前。信上话语不多,短短几行,眨眼就能看完。
  慕少游把信鸽放走,将绢书塞回袖中,一撩车帘,上了车去,唤车夫动身。
  严守则带了人押后而行。
  车内,沈千扬问道:"是什么事情?"
  慕少游将手探入袖中,握住绢书,轻声应道:"师兄来信,说小痕没有去无垢山庄,而是在药王谷,同他一道。"
  "你打算怎么办?"
  "等你伤好些,我去趟药王谷,见小痕一面。"
  知晓秦痕和莫耶在一块,慕少游心里也踏实些。秦痕没有随肖明堂回无垢山庄,反倒去了药王谷,是否说明,这孩子还是肯认自己这个爹?
  无论如何,他也要再去见小痕一面。
  思量间,却听沈千扬说道,"到时候,我同你一起去吧。"
  不解看去,沈千扬朝他笑了笑,低声道:"他是你儿子,要总是恨着我,也是个麻烦。"

  第二十七章

  沈千扬虽说要陪慕少游一同往药王谷见秦痕,但有时事不由人。自回北疆后,沈千扬的伤势便一再反复。他体内多年旧疾触发本就难治,何况胸口又添刀伤,加上金陵到沧州一路车马劳顿,回到北疆时,整个人已清瘦不少。而慕少游更是衣不解带德随身照顾了沈千扬一个多月,才勉强将他的伤势压制住。
  这段日子以来,因为秦痕暗中在药里动手脚的事,慕少游对沈千扬既有愧意,又担心对方的伤势,一面还要记挂着秦痕在药王谷的情况。心思即重,又要照顾沈千扬,但等沈千扬伤势稳定的时候,他反倒比对方更憔悴几分。
  惟一庆幸的,不过是严守那脾气拗的老爷子尚未老眼昏花,这段时间来自将慕少游的劳累看在眼底,对慕少游虽仍有心结放不开,但比起当初初见时的态度,已好了不知道有多少。至少,他已不再时时想着怎么将慕少游挫骨扬灰,或趁沈千扬无暇顾及之际将他刑堂里,数百种刑具一一伺候。
  如今严老爷子嘴上仍旧是冷嘲热讽,可他与慕少游两人十年前在赤峰教中就是这般相处,现在看来也不觉有什么不妥,反倒隐约有些似些当年旧景。
  严守既无伤慕少游性命的意思,沈千扬心里也就暂放下一块大石。
  毕竟,当初唐秋严守背了他对慕少游下手的事,他现今想来,仍觉心内惶惶。不过毫厘之差,他与慕少游,或许就是生死之隔。
  莫说真如那般,就是想想,他也觉得心头抑郁,禁不住伸手将身边忙碌的人拉进怀中,贪那怀抱中一时满当当的充实感。
  慕少游刚替沈千扬喂过药,正在收拾手边东西,不料腰上一紧,已给人拽进怀里紧紧环住。十数年相识,早知晓这人的霸道性情,却还是无奈叹口气,轻声责道:"沈千扬,你又发什么疯?
  却听落在耳边的嗓音略沉,"总觉得,有时只需我一放手,转眼你又会再消失十年。"
  慕少游不觉失笑,笑过后却是满心苦涩,任由对方将自己困在怀里。
  "还是对我这么没信心?"
  沈千扬的下巴正搁在他颈上,闻言侧头在他颊边轻轻一吻,"我对你,从来就没有信心。所以只好强把人绑在身边,用再多你厌弃的手段都好。只因为……我手若稍松一些,此刻你便不会在我身边。"
  不想沈千扬今日这般坦诚,慕少游垂首,想了想,觉得有些话是该趁机说清楚。
  "其实,我和你两个人,当真是不合适。十年前强绑在一起,结果我害赤峰教折翼十年,害你重伤败离中原,甚至还害墨涵夫妇失了性命。而十年后再在一块,我们还是忍不住互相伤害。你个性太过霸道,而我也是不懂和软的人,更都记着当年那些旧事……"
  慕少游话未说完,便被狠狠揽紧来,沈千扬抱着他,声音里有些恼怒:"慕少游,你现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慕少游暂未理他的质问,继续道:"还有这次小痕在你药里暗中做手脚的事,也是我对不起你……"
  沈千扬不悦打断他的话,"我早就说过,他是他,你是你!而且他是你的儿子,你舍不得他受委屈,我也可以不同他计较!"
  "但我们之间……"
  沈千扬心底渐渐有了火气,"我们之间怎样?你要的尊重信任,我全都可以给你。你嫌我个性霸道,我也可以试着放松手,给你相应的自由。只要你真正将我放在心里,肯信赖我依仗我便好……慕少游,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还是说你终究信不过我,抑或是你终不愿同我在一起?"
  沈千扬的怀抱炽热,慕少游觉得一颗心也被那些话语紧紧缠住,几度张口想说话都让对方打算。他摇了摇头,不觉笑道:"沈千扬,你性子里的霸道若真改得了,还是你不成?现在我话还没说完,你就这副样子,要我怎么说下去?"
  感觉到腰上的力道稍松了些,沈千扬也察觉自己的蛮横,说话的声音不禁有些挫败,"你究竟想说什么?"
  慕少游转了身,看着沈千扬的眼睛,缓缓道,"我想说,即使我和你不合适,彼此个性都太过尖锐不好相处,也忘不掉旧日里的互相伤害,甚至今后也还可能有争吵隔阂……可是,纵然是这样,我还是想继续我当初的承诺。我愿意以真心对你,陪在你身边。"
  ……
  慕少游话落音,屋中有片刻的沉默,再片刻,他就被一阵猛力再度扯入沈千扬怀抱。闭了眼,有吻轻轻落在眼睑在,温度却烫得人几欲落泪。
  "我保证,如那日在沧州对你的怀疑伤害,今后必定不会再有。"
  慕少游未曾应声。
  即便是有,再多风雨已也走过,当两人真正心意相通,别的阻碍隔阂,也终会消散。与其纠缠于那些僵硬的承诺原则,倒不如敞开心扉,彼此真心相对。
  等沈千扬痊愈之后,慕少游带他一道去了药王谷。
  莫耶见两人相偕同来,两人动作未见有多亲密,但看彼此间眼神姿态,也知这两人间的心结已解开来。
  只是,现下麻烦的,还是小痕那孩子。
  当日,沈千扬与独孤行比试受伤,慕少游没法放下重伤的沈千扬与秦痕同回临淄药堂,反倒随了沈千扬而去。秦痕负气而走,被肖陵追回,之后却死活不肯回无垢山庄,也不承认自己是肖家人。肖明堂为此大怒,强要关他,可秦痕千方百计逃了又逃,最后逃不掉,还闹起了绝食。
  闹得肖明堂最终没了办法。
  对这么个孩子,他打也不行骂也不行,总关着,更不是回事。到最后,肖明堂束手无策,还是独孤行想起了莫耶,才问秦痕可愿意来药王谷呆一阵子。
  本也只是试试而已,却没想到,一听到莫耶的名字,秦痕极好说话地点了头。
  对此,肖明堂虽不愿,但秦痕闹得厉害,他完全管不住,只好让独孤行和肖陵送秦痕过来,托莫耶照看一二。
  秦痕到了药王谷之后,别的话还没说,就先拽着莫耶的衣袖,问起自己的身世还有慕少游与沈千扬当年纠葛来。
  秦痕即已知晓,莫耶自然不能再隐瞒,便将秦痕的身世,肖墨涵与苏云镜二人的死,当年慕少游与沈千扬在这件事的作为与影响,一五一十全告诉了秦痕。比起肖明堂与柳随风所言,莫耶的解释中,自然又多了许多外人不知晓的东西。譬如慕少游与肖墨涵当年知己情谊,譬如慕少游为肖墨涵做的种种,无论是苍云雪山上苦心寻药,还是赤峰教中一再相护,以及这两人谁才是真正的卧底,全都细细说给秦痕听。
  小孩听完解释后,对慕少游其实已不如何怨恨,或者说,这个孩子从一开始,就没有怨恨过他爹。
  他所不能接受的,只是慕少游与沈千扬之间的亲密。
  莫耶清楚小孩心里真正计较的是什么,因此,对慕少游与沈千扬的到来,他并未抱多大希望。
  果不其然,对于慕少游,小孩始终避而不见。
  慕少游在药王谷里呆了多久,秦痕就把自己关在房中多久,不管莫耶怎么劝,他也不肯出房门一步。被逼得急了,相反锁了房门连饭也不肯吃。
  秦痕是慕少游养大的,自然清楚这孩子是什么性情。他将小孩的固执倔强看在眼底,无奈之余,也有些怪自己,将这孩子宠过了头,这才养就他现在这般自我固执的个性。
  但再如何,秦痕性子摆在那,他定的了事情,一旦狠下心来就很难更改。他现在这种态度,众人也不能逼他。
  最后连莫耶也没了办法,只好劝慕少游与沈千扬先离开,待他再劝劝这孩子。
  慕少游无可奈何,也只好先离开。离开前他与莫耶详谈一番,终狠下心,托师兄替他教管秦痕。他自己的个性就太过尖锐刻薄,若小痕也给他养成这副性子,墨涵在地下见了,定不安生。如今秦痕也就还听莫耶的话而已,他留在药王谷中,由师兄管教约束,也是件好事。
  但等着这孩子情绪稳定些,他再来药王谷。
  父子间十数年亲情,总不会因此就彻底斩断。
  北疆的春,要比别处来得要晚一些。眨眼间三月就已翻过,可一眼望去,到处还是一派苦寒萧索,并无半点春的影子。
  好在青阳谷中气候稍暖,比起别处来,好歹还能看到点春的娇俏。着眼处横几数枝桠,枝头一点粉色妆翠绿,娇娇柔柔的样子,看得人打心里怜起来。
  药庐前的花架虽只见翠色,但浓浓连成一片,瞧着也极怡人。
  慕少游照例将一把竹椅横在花架下,一杯清茶在手,随意翻两本书,便寻着半日闲适。
  惟一有遗憾的是,替他泡茶那人,再不是那个长着一双漂亮凤眼的小孩,每次端茶来时总是满心忿忿,重重把茶盏一搁,不情不愿唤他一声'爹',然后或数落或抱怨……
  "爹,你还能再懒点吗?"
  "爹,你都睡了多久了,还睡?"
  "……"
  他和小痕,并不若一般人家的父子。
  或许,他是对这孩子是太过放纵,凡事但由他的性子。
  看似是宠过头,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过去在临淄药堂那十年时光,若非有这个孩子一路相陪,他一个人带着那些过往,怎能活得开心?
  只是,这个孩子终不肯再陪他下去。
  而师兄莫耶那边,也一直没有消息传过来。
  慕少游将手中茶盏放下,不觉轻叹了口气。
  却闻头顶有人低声问:"叹什么气?"随之而来的,还有自然而然揽上腰的手臂,以及映入眼的英俊容颜。
  过度贴近的温度,让慕少游不觉笑了笑,眼里滑过些狡黠的味道。
  "我在想,小痕要是因为你的关系总不肯见我,我是不是该给你撇清干系,带了他回临淄去。"
  腰上环着的手臂瞬间收紧,耳朵上微微一疼,沈千扬咬着他耳朵,恶意往里面吹热气,落在耳畔的话语带了点咬牙切齿的恼恨。
  "你敢撇清干系试试!心里就你那儿子重要……"
  话里略有些委屈的味道,慕少游唇角笑意更深,却被沈千扬将一个吻烙在颈间,随后入耳的话,却是跟委屈没有半分关系的耍流氓。
  "是不是想今晚下不了床?"
  脸唰地红了来。
  自对方怀中挣出来,转过去对上沈千扬带了调笑意味的眼,慕少游狠狠瞪他一眼,想了想,却是气定神闲一笑。
  "其实,当日和你在金陵的时候,我曾想过,只要治好你的伤,我就带着小痕离开。从今往后再不想见,你和我……就算一个了断。"
  沈千扬闻言,脸色果然稍沉,抓住慕少游的手力道稍大,将人拉入怀,"你当真这么想过?"
  慕少游老实地点点头,看见对方眼中墨色更浓了些,不觉更想笑,"是啊,当时我想着,咱们两个人个性都太差,勉强在一起也不适合,何必强绑在一起互相伤害。"
  沈千扬心里给针刺了一下,继而恶狠狠道:"慕少游,我才知道,你是个懦夫……"
  "嗯?"
  "当日我受伤,你在严老爷子面前说过的话我还记得。连死可以与我作陪,却不敢伴我一生。"
  "我能当这是激将法吗?"
  看着沈千扬墨色的眼瞳,和那眼瞳中自己的倒影,慕少游笑了凑上前去,环住沈千扬的颈子,将一个吻印在对方唇上。
  见那墨色眼瞳颜色霎时更浓几分,几乎要将人湮没。
  慕少游淡淡笑了道:"沈千扬,你是不是忘了,你身上的伤我根本没办法治好。也就是说,终其一生,我和你,也撇不清干系,做不出了断。"
  沈千扬稍怔,片刻后猛将人压在竹椅上,视线落在对方唇上,低头狠狠吻住。不同于慕少游蜻蜓点水般的轻柔,沈千扬的吻激烈而热切,落在对方腰间的手也开始放肆。
  满花架的翠绿都给这热情臊得羞转了眼。
  但只有沈千扬自己才知晓。
  当刚刚慕少游那个吻落在他唇上,再听慕少游那些算是相许一生的言语,他心底涌起的温度与满足,是怎样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
  十年爱慕,直至今时今日,幸福终将一颗心真正填满。
  "我过几天想再去见小痕……"
  "我陪你。"
  "你去他更不肯见我,我自己去吧。"
  "都依你……"
  不满意对方此时的不专心,沈千扬霸道地抱紧怀中人,吻住对方唇,将他其余的话语全数堵住。
  而远在千里之外,秦痕才将写好的书信卷好装入竹筒,绑在信鸽腿上。
  一封信写了又写,改了再改,最后送出的,不过薄薄一页。
  其中内容,再简单不过。
  ——爹,沈千扬那人有什么好!又霸道又爱动怒,你和他在一起不适合,倒不如和我一起回临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