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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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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悟》江边一朵云 *短篇

君不悟----江边一朵云

契子. 凭栏
江南雨水淅沥,常浇灌的路面湿滑。
青石板,红头绳。孩子在街面中跳来躲去的玩水。
天真烂漫。
朱家有新丁,江南第一富商,生出的孩子个个水灵。朱衣行三,上头两个哥哥,一个行医一个行文,只有他,自小抓阄抓的就是钱。
朱衣天生是个商人的材料。
长到二十三岁,朱家老爷带着老妇人云游四海去逍遥,留下朱衣一人操持家中内外事务。两个哥哥一个进京做了皇帝身边的新科状元,一个行医做了漠北的军营大夫。
而朱衣做家,将家业发扬光大。
他做的是纸墨生意。单此一家,出的墨汁饱满,上纸不融。稍微好点的腕力写写,力透纸背。
朱家的纸也好,娟秀或者猖獗。各种风格不一,质量是一等一的上乘。每每进贡入京,人人疯购。有句话说,用了朱家的纸和墨,连写出的文章都是十里飘香。
朱衣少年得意,却极少有亲近朋友。
说来也怪,这样的年少灼华,公子哥儿,按理说应当是红云不断,身边香飘。朱衣却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专心的弄自己的生意。
后来别人常说,朱家的公子性子烈,今天将这家的小姐赶出去,明天把那里的媒人哄开来。
过了成亲年纪,也没个正经的婚事。
谣言遍天,而朱衣依旧是做自己的事情。端坐家中,看着大哥二哥的来信,偶尔管管身后那个惹是生非的四弟,倒也不觉得什么不妥。
朱家在市面上的商铺并不多。按照朱衣的话说,他要么不做,要么做到最好。所以整个苏城也只有那么两家。
一家纸一家笔。
文人墨客蜂拥,每有新品推出,总会招致众多议论。附庸风雅也好,真心喜爱也好,价格是贵得吓死人。却还是有那么多人来看。
而这一天,朱家墨铺发生了一件事情。
一个身材极瘦的孩子进来,朗声道要看朱氏最好的墨宝。
朱衣这天恰好在店铺里清点生意。听那孩子这话,也只是拿眼睛淡淡一瞥,让管家进去取了给他。
孩子仔细看看,高笑道:"好墨宝,可是没有好主人。"
朱衣耸肩。并无理会。这样挑衅的人他看得太多,个个都去理睬真是给自己找事。他侧头,吩咐老管家几声。
老管家出去,商人的面孔,笑着迎那少年,道:"公子有什么需要?"
少年放下墨宝,径自走到朱衣面前。
仰头看他,朱衣感觉身旁一束目光,这才转身。
那少年眉目恁的好看。
眉弯而不细,皮肤干净苍白。唇线抿得紧,看得出是个固执的人。
而最好看,莫过他的眼睛。一双眼仿佛透的出光来,直愣愣的看着,也不在乎周围有人。
朱衣皱眉,上下级快打量一圈,复抬起眼睛。
已经变为笑。这个少年家底不贫,该是个有钱的公子哥儿,没事上街找耍子。朱衣识人只看财。商人本性,并没什么不对。
"不知这位少爷想怎么做?"
"我想知道,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这样的墨和纸。"
朱衣耸肩:"在下只是生意人,并不太懂文采。"
少年笑。
挥袖提腕,在纸上写下大字:相思无用。
朱衣终于睁眼看他。
这少年字极好,并不嚣张,少了现在许多文人骚客的脂粉气。一笔一画,都是练家子,他欣赏能花时间做这些事情的人。
朱衣兴起。
接过少年手中的笔,跟着写道:只是寻常。
少爷眼中嚣张气焰顿减,皱眉看着,再抬头。朱衣放下笔,接过老管家递上的帕子擦手,笑道:"太久不练,笔调都生疏了。公子见谅。"
少年探寻的看着他,末了叹气,道:"我从未想过朱公子竟也是个好文人。"
朱衣不再多语。有人走过,在他耳旁附身说了些什么,朱简脸色微变,越过少年,直直的走出门去。
翻身上马,马身赤红。
扬鞭,他飞奔出去。
少年盯着他的背影瞧了许久,再回过头来,默默的将朱衣手笔收好,走出铺子。
这一年,春花正浓。


琴调
是年大雪,一日复一日,冻死了窗外的梅花树。
白简拿着碗豆沙糕走到房里,呼噜噜喝下去,只能暖暖手脚。心还是寒的。
窗框已破,这个时节没有虫子。
白简到朱家做下人,已经三年。
刚开始打水劈柴苦不堪言,老总管看他身子薄,将他从下人房里调出来,专司废纸残墨的整理。白简心思灵,做人也勤快。很多事情不必老管家说,自己就懂得该如何处理。一来二去,老管家渐渐将他留在心上。
再有一个原因,白简还是个极其漂亮的少年。
相貌不是最重要的事情,然而却可以在某些事情上给人加分不少。
白简不很喜欢说话。
神色总是懵懵懂懂,好像永远也睡不醒。然而仔细看,却又发现他的眼睛是极亮的。于是很多下人不喜欢他,说他性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又有很多人喜欢他,女仆们说,这个少年相貌太俊美,迟早是个惹祸的料。
白简什么也不管。
他只是一天又一天做好老管家吩咐的所有事情,等做完了有时间再跑到朱家的藏纸肆旁看看。
他是极喜欢纸和笔墨的,甚至于好像一种强迫。
朱家每做出一种新的纸墨,他总会央老管家为他带来一些瞧瞧,捧在手里摸摸,满脸都是满足。
老管家很心疼这个特殊的孩子。他来时身上穿的绸子不是一般普通人家买得起的,偏生他就这样穿在身上,大大方方走进来,说,听闻贵府招长工,白简愿卖身贵府,一世为奴。
明显是贵公子一样的人物,为何愿意到朱家来为奴为婢一生,老管家没有多问。
只是那孩子眼中神情吸引了他,没有过多骄傲,却压得人抬不起头。在他面前,其他人统统黯然失色下去。
老管家不知道为什么会用他。也许是可怜,也许是别的什么。
总之这一留,就是三年。
三年中可以发生很多事情。比如朱家大公子做了本朝右相,比如朱家二公子云游四海没了踪迹,比如朱家四公子已经十六。
还比如,朱家三公子朱衣,眼睛瞎了。
白简某日笑意阑珊的听他们说起朱衣的眼睛。
那年有贼子截货,朱衣从店铺里被下人叫出,骑马疾驰过去,交涉之中跌落悬崖。被人找到时,说他背靠巨石休息。
面无表情,头微微低下。也看不出有太大伤痛,身上红衣散乱,隐约可见身边路面洒落的一些血色,近了却又看不太出来。
最后人们才想起,朱衣出门时穿的衣服是白色。
他一直淡定,极痛时会抽气,也会大声吼两句,很快又安静下来。大夫用尽九牛二虎的力气,保住他的左眼,仅能看见一尺以内的东西。而右眼,是彻底瞎了。
这期间朱家大公子和二公子各自奔回,又被朱衣给轰出门去。他不用别人帮他,他不想别人帮他。
性子太傲的人,始终是不好的。
就像这几丛梅,开的太好,各自孤傲,到了真正冷的时候都倒了。
白简听他们说朱衣。天天听,时时听,仿佛从未厌倦。听的时候他也会跟着笑笑,笑声里氤氲水汽,却又棱角分明。
而故事的主人翁,三年中白简从未见到他。
三年前,墨店见着那人的手笔,惊艳到失语,再抬头他却已经不见了。
谁知那一见之后,他白简要亡命天涯,他朱衣从此眼盲闭关。
白简轻轻提提唇,将碗放下。
今日活路做完,是时候再去沉香榭看看。
沉香榭,是朱家存放上好纸墨的地方,朱氏以外的人是不能进去的。白简只是想在外面走走,看看,就感觉满腹沉淀清香。
白简走到沉香榭楼下,沉香榭门未锁。
这可真的奇怪。他好奇心起,绝连不断,便提着脚步轻轻走进去。
烛火亮着,绰约人影站在假山做的墨研后面。
走过去,还未开口,那人猝不及防回头。
是朱家四少爷朱仃。
四少爷长相非常漂亮,隐约秀气,富贵逼人。气焰也嚣张,见了白简过来,皱皱眉,开口软软的好像糖语:"你是谁?"
白简有些尴尬,毕竟这沉香榭真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进来的。他略微颔首想了想,抱歉的找不到什么回答。
思索良久,他微笑着道:"四少爷,我是一个下人,冬天天黑的早,不小心走错了路。"
朱仃看他半晌,板起的脸忽然笑开,双目微含桃花,果真是个祸害孩子。
"你好玩,别的下人要是被我发现这样偷偷上来,肯定吓得半死,你却不一样。"
白简在心中叹出一口气,继续微笑道:"四少爷心善,不会为难小的。"
朱仃耸肩一笑,始终是孩子的脾气,放下墨跑到白简面前,仔细看看,皱眉道:"你多大?"
"二十。"白简如实回答。
"二十!"朱仃不太信任的上下扫他一眼,"我十六就比你高了。"
白简耸肩,朱仃怀疑的眼神转而为笑。
他笑起来是非常漂亮的,丹凤眼,眼角稍微吊起,隐隐约约的诱惑。
"我说,你这人也好玩,不如叫你做我的随身书童,伴我读书怎么样?"
白简越过朱仃的肩,看见地上散落的上乘纸张,有些心疼。语气也便不怎么好起来。
"四少爷不爱读书,连纸墨也不喜欢收拾,小的不懂那些旁的玩的,只懂怎么爱惜物件。四少爷的好意小的承受不起。"
朱仃也不恼,笑着凑上前,闻着白简身上一股淡雅的书香气,愣了愣,道:"你身上有书的味道,同我那三哥一模一样!"
话还没说完,突然门再次打开,白简回头,呼吸突然被人桎梏。
朱衣走进来。
还是穿着红色的衣裳。他的模样与三年前一样,只是看不见眼睛。右眼的位置蒙着黑布,脸色阴沉不定。
进来也不多话,视线飘过白简身边,直接落在朱仃身上。
朱衣开口。
他的声音将白简吓了一跳。记忆中那人,声音是极好听的,温润入耳,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破败沙哑。
白简的心口有什么东西哽咽。
朱衣没有注意他。
"朱仃!"他直接叫了那孩子的名字,白简敏锐的觉得朱仃身子一僵。
人人都说这朱衣少爷脾气暴躁,是个人都害怕的阎罗王,他当时只当笑料去听,今天见了才发现果然是这样。
白简瞥过朱仃,再将视线落在朱衣身上。
"三哥......"朱仃的声音里全是颤抖,可怜兮兮的想往白简身后躲,朱衣忽然一个箭步走上去,拽他出来。
"这沉香榭不是你和你那些狐朋狗友玩的地方!给我滚回去抄诗经!"
朱衣的话极不客气,白简听的直皱眉头。
那个温文尔雅会同他谈笑的公子去了哪里?
他仰头盯着朱衣,目光略带贪婪。
三年不见--他如此沧桑,令自己--心痛。
朱衣训斥完朱仃,方才回头。发现白简是因为他差点撞在白简身上。
白简略略侧身,朱衣的衣袂从他身边滑过。白简感觉到那丝绸质地很软,制作精细。
这一撞火上浇油,朱衣暴怒。
"还有哪个在!朱仃,你做的好事!竟然把个外人带到我沉香榭来!"朱衣反手抓住白简的衣领,稍微用力,白简觉得喉中一紧,忍不住咳嗽起来。
朱衣放手。
不等朱仃解释,他猛的凑近白简。眼对着眼,眉对着眉。
白简清楚的数着他睫的长度,这样硕长灼人,却是瞎子......
朱衣凑到近无可近,眼睛眯上。
唇线抿得很紧,整张脸崩着。
末了才冷冷哼一声。
"朱家的下人什么时候这么不守规矩,到我沉香榭来?"
朱仃惨白的脸终于松口气。抱歉地看着白简,挠挠头,正想为他解释两句,白简不期然开口。
"朱少爷--小的是天黑迷了路,不小心走进来--"
"不小心?"
朱衣哼了声,声调轻蔑,叫白简再次皱眉。
"不小心就过来弄坏我的纸墨?谁给你的狗胆?"
白简终于忍不住。
朱衣瞎了,他无所谓。
朱衣嗓子坏了,他也无所谓。
就算朱衣脾气再怎么暴躁怎么凶狠,他都无所谓。
他只是心疼。他不知道三年可以改变一个人到什么地步,也不知道一个突然变成瞎子的人心里在想什么。
他只是见不得朱衣这样无措的气急败坏,努力用自己的凶恶来伪装自己。
这会叫他难过。
三年之前,因为四个字,他极仰慕这个男人。
三年之后,见面却只有失望。
白简叹气。
"胆子是爹娘给的,那纸墨--"衣角被人拽住,白简回头,看见朱仃可怜巴巴的样子,心中不忍,改了口风道:"少爷若要责罚,白简也心甘受领。"
朱仃松口气。
朱衣不是笨蛋,眼神虽浊,却也知道是谁弄的一地。
冷淡的哼了声,道:"你滚出去。"下巴点点朱仃,朱仃擦把汗,暗暗对白简道:"自己小心。"
白简无奈苦笑。
三年以前--他曾可以和朱衣昂首相谈,到了今日,却是这样的。
从未想过,从未想过。
朱衣,白简盯着他,他努力想要瞪视白简,却还是失败。
他的眼睛里已经看不清楚东西,只有微弱的光,还有微弱的人影。
那人影这样孱弱,仿佛他稍微用力就会折断。
朱衣十分挫败,忽然也没有了要责罚人的心思。
"你去把东西收拾收拾,都烧了。"
白简忡楞,不敢确信的复问一次:"都怎样?"
"都烧了!"朱衣横眉。
"不烧!"白简昂头,心口酸麻,他认识的朱衣不是这样不爱惜纸墨的人。
"你是什么身份,敢这样与我说话!"朱衣狠狠道,欺近白简,闻到一股墨香。
"不可烧,少爷是爱墨之人,怎么会胡乱砸他东西?"
白简努力逼自己与他对视,那双眼虽已不复清凉,却依旧灼得他抬不起头。
到底是三年前那场艳遇太过惊心,所以叫他至今难以平复,还是别的什么。
朱衣冷冷一笑,越过他,弯腰抓起一把极品宣纸,扬手丢进火盆。
白简额上顷刻冷汗。来不及多想,他跑上前,手就这样伸到火盆里,将那些宣纸捞出来,放在地上踩灭了火星子,再捧起心疼的吹吹。
朱衣表情瞬息万变,很快归于沉寂。
走过去,他抓住白简的手。用力之下白简皱眉哼了声疼,朱衣将那些纸张硬抢过来。
指腹擦过白简的手心,白简痛的缩一下。那里为火燎伤。
"你这小子好奇怪。我烧自己的东西,与你何干?"
"朱家的三少爷--爱纸爱墨,不会烧自己心爱之物。"
白简捂着伤口低语,朱衣脸色更深。
"心爱之物也不过是个物件,没了就没了,有什么好可惜。倒是你--"朱衣一笑,三分冷淡,"你什么时候进的府,居然会挺身给那个败家子挡罪,真是好奴才。"
白简手上的痛一下窜流到心口。
挺直腰,他瞪视着朱衣,朗声道:"不爱这些物件,便不配做天下最大的纸墨商人!三少爷连自己兄弟也不爱,当真是别人所说的绝情!"
朱衣的手慢慢握成拳头。他的眼睛依旧飘忽物外,幸得压抑住火气,没有顷刻爆发。
他沉默良久,手慢慢放松。
"我与一个下人在这里气什么。"他笑笑。
这一笑叫白简心里感觉更酸。
朱衣转身出门,走到门口,又回头冷声道:"你既然这样爱惜纸墨,就留在这里,给我好好看管,不准四少爷再进来胡闹!"


人南渡
白简从此在沉香榭住下来。半步不离,只是守着那些纸墨,偶尔清扫尘埃。
人人都知道那朱衣刁钻古怪,叫人守着沉香榭,不过一种变相的惩戒。
年轻人,谁不喜欢外面阳光灿烂,再爱书的人,一样受不了常年熏染在墨香味里。
白简怎会不懂朱衣的想法。
拿书惩戒人......
他当真已经不是当初的朱衣了......可是自己,又何曾在是当初的自己?
白简叹气,拿掸子弹去纸张最上层的灰,他在这里渡过了一个冬天。三个月。
三个月中,朱衣只来过三次。一月一次,一次一炷香。
没什么事情,他只是叫人引着昂头走进来,在纸张旁走走,转一圈,手并不去摸,然后越过白简又很快出去。
白简每次目送他背影离开,背无佝偻,身影绰约,便会觉得心中一痛。
老管家有些心疼这个孩子,悄悄在朱衣面前说些好话,什么这个孩子出生金贵,也不懂什么礼数,平时就极爱纸墨,这次不过无心之失。
好话说尽,朱衣面不改色坐在窗下。
窗外雪开始消融,水滴落下,朱衣黑发高束。
"你去叫他过来,我有话要问他。"
老管家谢天谢地去拉来白简,一路上教他该怎么行礼怎么讨饶。送到门口,末了一声长叹,拍着白简的背道:"三少爷心子高,又遭这样的打击,人是乖张了点,但其实本性不坏。他这次责你其实是自己心里难受,找不着出处,你不要怪他。"
白简这才回神,对着老管家点点头,道:"我明白。"
推门走进去。
朱衣背对着他坐,竹椅竹桌放着,上面有酒,刚刚蕴好还冒着白气。
"三少爷叫我。"
"老管家说你身子金贵,是个喊着金钥匙生的主,怎么来我着破院子当起了长工?"
"家道中落,白简身无长计,只能如此。"
"你是哪的人?"
"当地人。"
"口音不像,倒像是京城来的。"
"家中老人是京城的久客。"
"还在么?"
"先母三年前过世,还留着我父亲和一个哥哥。"
"听你说话,好像上过几年学。"
"小时候看过些书,现在都忘了。"
白简紧紧盯着朱衣的背影,那男人始终不曾回头看他。
只是这样的对话过于安静,白简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朱衣忽然指指身旁的凳子。
"过来坐,你站那么远我看不清楚。"
白简走过去,坐在朱衣身边,那人闭着眼不知想些什么。白简看得他有些出神。
"你说--你叫白简。"
"是。"
"对子里说,良辰对美景,朱衣对白简,看来我们是上辈子的缘分。"朱衣笑道。
白简脸边蓦地一烫,他拿手掐自己手心。
朱衣的笑声有些空洞和沙哑。
"少爷说笑了。"
"逗你好玩而已。"
白简抬头看着他。朱衣的眼睛一直不愿张开,或许张开和不张开也无什么分别。
那人是从骨子里开始寂寞的。因为寂寞开开玩笑,却不会因为玩笑而变得不再寂寞。
所以演变为另外一种漂亮。
白简觉得,自己是可以理解朱衣的。
门口忽然一声响,朱衣没有转身,白简侧头去看,朱仃怒气冲冲地走进来。
"三哥!你替我教训那个混帐先生!"
出言就是极大不逊,反正他有这样的资本。
白简颔首,他朱家的家事与自己无关。
朱衣咳嗽两声,站起身。
他比朱仃高一些,朱仃比白简高一些,于是朱衣的眼睛可以直接穿过白简的头顶。
朱仃穿着身淡青的衫子,衣扣歪斜着解一个扣一个,并无章法。他的声音还是一样漂亮,如同他的人。
他与朱衣不一样。
朱衣的漂亮是一种干净和阴沉,而朱仃还是个孩子。
朱衣绕过朱仃想来牵着他的手,冷冷问:"怎么了?"
朱仃怒道:"那先生好奇怪,我分明是写完他教的功课,他却还要罚我。"
"罚你怎么样?"
"罚我去山中采画两天。"
白简心里直为那先生冤枉。
朱衣的脸色阴晴不定,看不出喜乐。开口声音还是一样的嘶哑,隐隐约约不太连贯。
"先生没有做错,你自己偷懒。"
朱仃脸色一哀,转头过来看见白简,又是一喜,然后紧抓着白简的袖子道:"小矮人是你!你也读过书,你说说,你先生可曾这样教你?"
白简被他拉拽的不得脱身,只能点点头,道:"我资质不行,先生原来不让我学画。"
朱衣脸色没有改变,只是忽然之间白简觉得他心情极恶。
"出去,先生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他脾气阴晴不定,叫人难以掌握,朱仃一愣,嘴边不自觉的呶上。
"三哥!"他不死心的叫了声,声线异常清丽,"那老师故意刁难我--"
"叫你出去你听不见?"
朱衣不耐烦的上前,一巴掌拖开朱仃拉着白简的手,将他拎到门口狠狠丢出去。
"自己学不会就不要叫,要做我朱家的人就不能说不行两个字!"
白简瞠目结舌的盯着他一连串动作,手上力气大得根本不带任何怜惜。
那人可真是他弟弟?
"三少爷--"白简踟蹰开口,"我觉得四少爷也不过是小孩心性,你给他时间慢慢来学,总能学好的。"
朱衣将门关上。
转头过来对着他,脚步极缓,他并看不大清面前的路。
白简等他慢慢走到身边,仰头看他。
朱衣冷一哼,"你倒是处处为四少爷着想。"
话里语气恁的奇怪,一时叫白简找不到什么话来答他。
"我自己的弟弟该如何管教我自己明白,用不着你个下人操心,开口之前不要搞错自己的身份。"
白简叹气。
朱衣耳朵极敏的听见,眉皱的更紧了些,厉声道:"你不服?"
白简仰头,安静道:"不存在什么服不服,反正我是下人,少爷的家事与我无关。"
是堵上了气。明明已经练到极好的脾性,一遇到这个男人就统统失效。白简在心里咒过自己千万次,面上还是风平浪静的不开口。
朱衣挑眉,蓦地一笑,"好你个白简,我罚你在沉香榭关上整整一个冬天都不能收了你这脾气。你不想管,我却偏偏叫你管。从今天开始,沉香榭你不必去了,就留在我身边,做我贴身小厮。叫你吃才能吃,叫你睡才能睡。"
白简一愣,朱衣拂袖。
"出去好好收拾,我闻不得别人身上的纸墨味道。"
白简尚想问几句,朱衣忽然极不耐烦起来。揪着他的手一把反拧过去,像方才那样把白简也给推出门去。
白简一个踉跄,好容易站稳,面前等着的是老管家。
身后门极大声关上。
老管家上前搀住白简,急急的问:"你怎么又惹少爷生气?"
白简摇摇头,模样忡楞道:"他说--要我做他的贴身小厮。"
老管家这才笑开,想到刚才四少爷一样的的出来,正要多问什么,白简回头盯着那门。
左手搭在右手腕上,刚才被他拉过的地方火一样烧着。
他转头看着老管家,轻轻道:"黄爷,您知道么,别人都以为三少爷狠,其实三少爷打起人来,一点也不痛的。"
朱衣狠狠走回窗前坐下。拿手抱着头。
手上还有白简残留下的纸墨香味,曾经几何,这些味道叫他眷恋不已。
他有些恼怒的拍拍手,盯着床边为他方便而专门准备的铜盆,想去洗,再三忖度,又放下去。
朱衣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生气,总之--总之就是不高兴朱仃那小破孩子在他心情大好的时候出来捣乱,不高兴他分明和白简聊着兴起,突然插出来个什么人让白简分心。
说到底,他是十分不喜欢那个白简的态度,就是不喜欢看见他心不在焉的样子。
方才拖他出去,距的近了,使劲眯上眼睛,朱衣隐约能看见白简的眼睛。十分透亮,不带一点杂色。
这一下对上青眼,想忘都忘不了。
他有些嫉妒这种眼神。
□□□自□由□自□在□□□
白简回房收拾,仔细挑拣,似乎没什么好带的东西。当初过来,空着两只手,本就是逃命的主,当初混混沌沌的也不知怎么就跑到朱家来做了下人。
他本是不指望能和朱衣有什么接触的。想要活的人,首先不能引起别人太大注意。
然而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偏偏会因为一两句话得罪朱衣,而这个朱衣,也不再是他心中所仰慕的朱衣了。
暴躁冷酷,丝毫没有半点那个风流公子该有的影子。白简觉得心中一抹淡淡的失望。
半晌之后,他被老管家领到朱衣正房的偏厢。房间不大,但好过多人同塌。
朱衣听说是出去做事,白简将东西放好,老管家语重心长的对他道:"三少爷脾气不好伺候,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白简点头道谢,老管家出门,他这才松了口气。
合衣躺在床上,拉过被角盖了。
因为身子一向单薄,所以白简其实并不需要多大的床铺。
而那天似乎风紧,他钻在被子里捏紧被角,周身得些温度,暖烘烘的舒服,于是很快沉沉睡下去。
直到鼻子里闻到些奇怪的味道。
白简勉强张开眼,头痛得厉害。刚才忘记关窗,风口一直对着头吹,十分难受。
他摸摸额,很烫。
竟是着了寒。
白简勉强支起身子,将被裹得更紧了些,走到窗口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窗外浓烟,浓烟方向正是朱衣的主卧!
白简这一惊,顾不上自己周身疼痛头晕目眩,拖着病怏怏的两条腿使劲开了门。
北风嗖嗖的灌进脖子,他穿的太过单薄。然,火势过大,已无时间叫他再多犹豫。
夜色很安静,劈啪作响的火烧的旺,白简将被子抱着跑出,朱衣的门口已被大火围住。
三两个家丁被那大火骇住,惊呆愣的站在现在不知如何动弹。
白简大叫道:"块去找黄管家!"
声音嘶哑,吼中若有火烧。
那些家丁如梦初醒,惊鸟一样散去,主家大院顷刻间哭喊成一片,搅乱的夜色。
而火舌翻滚,直上天空。墨色的天庭被染成了红,黑沉沉的透亮。
白简焦急的在朱衣门口徘徊,一遍遍叫着朱衣的名字:"三少爷!三公子!朱衣!朱衣!"
并无人应他,人们迟迟不到,白简面色苍白。
那房屋仿若将融,白简激出眼泪,也不知是被浓烟抢着了还是别的什么。
他斜眼瞥身旁井水。
顾不得许多,将衣摔入,全全溅湿,捞起来也不管自己到底受不受得住,直接披上身。
一阵透凉,白简寒的哆嗦。
脸变热哄哄的全是火焰灼烧的味道,脑子里尽是朱衣的样子。
他瞎了,他走不出来。
白简将那衣裳拉高,蒙了自己的头。
身旁有人惊叫,有人想阻,他在这所有动作之前冲进了火里。
才进去,身后的横梁应声塌下。老管家跟着来到,惊呼一声,盯着身旁诧异的朱衣。
"三少爷!白简......白简......他冲进去了!"
朱衣只是怔怔。面色惊而转凝,旋即褪下颜色。
他的眼睛使劲眯起,努力看着满天火光,而头高昂,衣炔翻搅在风里。
拿袖子捂住口鼻,他皱眉。
"那个人--干嘛冲进去--"他讷讷自语。
身旁人一个接一个上去提水浇灌在火中,房屋欲塌。老管家急得老泪纵横,只能在心里祈求苍天怜悯,叫白简多活些日子。
朱衣转身对着身后一直没有说话的人低声耳语些什么,那人得命离开。
朱衣慢吞吞的褪下衣。
走到井口,挥手将衣丢进去,再慢慢牵着绳将衣取出来。
每一个步骤仔细,有条不紊,而火势大的足以燎原,无人敢近。
朱衣终于长长叹气。
将那衣裳披好,他始终眯着眼睛。
转身,他脚下忽然起风。蒙着头躲过那些惊呼,一头扎进了火场。
老管家倏的瘫坐在地上。
白简疯了。
朱衣--也跟着疯了。
朱衣的房间太大,白简从来没有进去过。而火势在房外蔓延,里面还好没有太多烧毁。
浓烟滚热,白简脸侧烧得生疼。
他哑着嗓子叫朱衣,叫一声咳一下,痛的难以忍受,却还是进前。
还有很多话,想跟那人说说,怎么可以死的这样不明不白。
他捂着口鼻,眯上眼睛,看不清楚前面方向。身后身周一直有东西不断掉落,白简躲开一些,又承受一些。
衣服已经烘烤的半干,皮肤也开始灼烫。
他觉得自己快要不支,那朱衣,朱衣到底在哪里。
朱衣冲进去,他心里怎么想的也许连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有些惊讶,然后有些疑惑。
他想问问那个叫白简的干瘦小孩,为什么要冲到火场里救人,真以为自己盖世无双,就可以为所欲为的强逞英雄?
他朱衣,怕痛怕到死,有一次经验足够,怎么可能再来一次。
他其实只是想问问白简,你的眼睛为什么那么亮,亮的连我这个瞎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三年之间,他三次到沉香榭去,只是想看看那双眼睛。只有那双眼睛,他觉得是自己唯一还能清楚摸见的东西。
虽不曾回头,却也不曾忘记。
他摸黑在房间里行走。
常年习惯了这样的光线,现在的浓烟对于他而言也仅仅只是有些呛鼻。朱衣巧妙的躲过许多砸下来的纷繁碎片,突然听见极沙哑的低唤。
"朱衣,朱衣。"那人叫着他的名字,略带哭腔,声嘶力竭。
他心中猛的一顿,然后淅沥雨下,不得不柔软起来。
循着声音过去,他模模糊糊看见什么人在面前晃。声音就在耳边,那人已经没有力气。
朱衣叹气,走上前一把拉过他。
白简大骇。
怔愣着被人拖进怀里锁住。头埋在那人心口,听见他的心跳,脸边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还是井水。
白简的模样呆愣,一双眼瞪得硕大无神,渐渐放松在朱衣身上。
朱衣在他耳边叹气一笑。
"你找我?"
白简怔住。
那语调如此柔和,就如同多年之前的墨铺,他听他说起纸张之事,张扬却不跋扈。
多么好听的声音,白简顷刻觉得身体疲乏。
瘫软的靠着朱衣,默默念叨着:"你还没死--你还没死。"
他满足的长叹一口气出来,朱衣情不自经摸着他的头发。梳理的本该一丝不苟,却在此刻全乱了。
白简觉得全身都在痛,失去力气,就是连话也说不出来。
朱衣安慰的抱着他,手轻轻拉住他的手,问:"你信不信我?"
白简点点头。
朱衣笑道:"那我们一起出去。"
白简说:"好。"
众人围观,白简是靠着朱衣出来的,手指在衣衫下和褴褛布料纠结得紧,也不知道到底他们是谁救了谁,总之两人都活着。
然后......白简大病。
朱衣在他床前守了三天,他始终皱眉,嘴里喃喃地说话好像梦魇缠身。
朱衣听不大清楚,也看不大清楚。
只是偶尔听见白简道,哥哥。
哥哥,是谁?
朱衣不了解白简,他的身世他的来历还有他的目的。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白简会冲到火里去找他,而他自己也愿意冲进火里带那人出来。
这算不算一种信任?
朱衣不喜欢信任别人。并非因为受过伤,只是单纯的不信任。
也许商人本性,也许是其他什么。并不需要理由。
比如现在,他不相信大夫的话。
大夫说,白简因为本身感染风寒,再加上冰衣湿身太久,再加上心神交萃,所以捱不过这几天。
朱衣眯着眼冷笑着赶了大夫和伺候的下人们出去,一个人端汤送水面无表情的候在白简床边。
有时候说说话,有时候就是等着。
拿手指从白简的颈项上划过,感觉那种偏低的温度。
他一直坚信白简会醒过来。因为在火里,白简咳嗽着在他耳边说,我见过你,我见过你。
一直重复,成了疯魔。
他想,白简是有很多话想告诉他的。既然心愿未了,怎么可能就此离开。
朱衣将账本大小事务都搬回白简的床边,有时候看得累了,就上去挤着睡一觉。
白简的脸色不见好转,一直高烧。
会说胡话,甚至抓着朱衣的手不肯放松。朱衣由着他去,不过分关心,也不过分疏远。
而后,白简奇迹一样渐渐好起来。
大夫羞的一直说朱少爷抱歉抱歉,在下学艺不精,朱衣点头,派发个三两银子打发他走。
一如既往,他还是喜欢在白简身边做事。
闻着那人身上的中药味道,感觉心肺舒爽。
白简醒来时看见朱衣皱眉的样子。他盯着帐目神色专注。白简不忍心打扰他,他将那书拿得很近,几乎贴在鼻子上。
白简听人说,夷邦有一种镜子,架在鼻子上可以让人看清楚小字。
听说有人曾向朱衣推荐过,但被他厉声喝出门外。
这人始终骄傲的厉害,可究竟到底是残害自身,何苦何必。
白简咳嗽。朱衣抬头。
似乎没有看见他醒,手势轻柔的将被角给他盖盖。白简愣住。
盯着朱衣看了半天,他的确没有发现自己是睁着眼的。
白简犹豫再三,轻轻开口道:"谢谢。"
朱衣一顿,手上的东西略略放放。他的眼睛从书本上移开,直愣愣的盯着白简的方向,冷淡的哦了声。
"你醒了。"
"嗯......我睡了多久?"
"半个月不到。"
"那么久啊......"白简皱眉,难怪身上骨头都一起酸痛着。
找不到话说,朱衣重新捡起书来看。
白简一阵尴尬,躺也不是不躺也不是。犹豫半晌,看着朱衣费力识字的样子,开口道:"小的认识几个字,如果少爷不嫌弃--小的愿意帮少爷读读账本。"
朱衣放下本子,抬眼看着他。
白简分明知道朱衣是看不清他的脸的,却不知为什么,那男人总给人一种奇怪的压迫,却又十分柔和。
非要狠狠的钻到你心里才肯罢休。
而在那句话出口时白简就开始后悔。
朱衣多骄傲一个人,什么时候需要他来提醒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白简低下头。
朱衣没说话,盯着他看了很久,打个哈欠。
那账本飞过,丢在白简腿上,白简一愣,朱衣的声音略微困顿:"好。"
闭上眼睛,他将腿随意的搭在面前桌上。
白简盯着他看了会,小心捧起那账本,上面的字熟悉的叫人心跳。
"杭州芸厂,绢纸三万张,共计白银一千两。"
"苏州方航,浓墨五挞,共计白银三百两。"
......
月沉下,白简终于念完。
抬头,朱衣却已经睡着很久。
他怔怔,无奈一笑,拖着身子下地,着了鞋。将床上被子拖过来给他盖上。
低头去看,睫毛对着睫毛,是朱衣喜欢的方式。
他果然还是这样漂亮的。
白简叹气,湿湿软软的气息吹在朱衣脸上,朱衣忽然张开眼睛。
白简怔住。
朱衣的眼神很浑浊,却也很清丽。
是一种极厉的亮,亮到最后不得不用混沌来掩饰自己。
白简朝后一个踉跄,差点跌倒,朱衣伸手拉住他。
声音里有笑,却是嘲讽的。
"白简,都到这一步,你还怕什么?"
白简一怔,刚要说话,朱衣唇齿就欺上来。
咬着他的嘴慢慢舔舐,勾勒形状,将他完全含住。
白简先是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时又不想挣扎了。
朱衣狠狠的吻他,在白简喘不上气时终于放开。
嘴角轻笑,朱衣道:"你是否很仰慕我?"
白简点头。因为距离太近,看得见眉梢微小的隐痣,所以朱衣瞧见白简点头的动作。
他一哼,冷冷问:"为何?"
白简想了很久,又抱歉摇头。
朱衣终于大笑起来。
"你这人真好玩,明明是仰慕我的,却又说不出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哪有这么怪的人。"
白简听的耳边红了红,有些羞恼的想要推开朱衣,哪知他力气这样大,手像铁箍一般紧紧圈着他,动弹不得。
"放开......"白简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软弱无力。
朱衣欺身,再吻他一阵。白简头晕目眩的缺氧,迷迷糊糊中听见朱衣问他:"你怕不怕一个瞎子?"
白简觉得朱衣这个问题很奇怪。
朱衣接着凑近他,近无可近,他再笑道:"如果给你看我的眼睛,你会不会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他伸手,死盯着白简,轻轻取下自己脸上的眼罩。
白简的嘴惊得合不拢。
眼罩下,黑黑一个洞,本该有眼睛的地方,空了。
朱衣的笑容略微惨淡,不屑之中三分对着白简,七分对着自己。
很难有人这样厌恶自身。
白简心里很难过。
那种难过有点闷,有点像酒。酵在心里慢慢蒸腾,到了嘴边又吞下去。
始终吐不出来。
他张张嘴,想说什么,朱衣微笑着面对他,那笑容渗人空洞,生硬的逼回白简的话。
白简寻思良久,终于叹息。
举手上去,摸了摸朱衣的脸。线条这样漂亮,何苦一直绷紧不放。
白简将手举到他眼睛上方,顿一顿,温度袭人。
朱衣猛地放开他,手才一松,又立刻紧致。
"你做什么?"他哑着嗓子问。
"你还疼不疼?"
"被人挖走的眼睛,你说疼不疼?"
白简垫脚,按着他的肩,轻轻在他眼上呼气。
"这样会好一点,我小时候痛,娘亲总是这样做的。"白简努力笑笑,凑在朱衣近前。
他想他看得清楚,然后他希望他一样快乐。
朱衣显然从未准备这样的答案。他的想法里,白简应该是倒抽一口凉气,然后家教好点的慢慢退后,家教不好的直接夺门而出。
当初他痛到极致,混沌一片时听尽耳旁大夫的咂嘴声音。
既然那么恶心,那么索性成全你们。
那天晚上,朱衣将人全赶出房间。大门紧锁,他脑子里一直回想那些声音。
叹气,怜悯,恐惧,还有其他。
拿出铜镜费力的看,双目血红成一片。他嗤笑。
这样难看,怪不得都好像见了怪物一样的躲着。若是如此,他朱衣从不需要这等怜悯。
摸出身边小刀,剧痛得麻痹神经。咬着自己手臂,他将刀剜入眼中,狠狠一用力,一声嘶吼和着手臂血一起吞落。
朱衣那晚昏睡,醒来之后便彻底转了性子。
其实本想两只一起挖了,没想到自己定力不够,生生痛的昏死过去,而醒过来也没了那种勇气。
他反正已是怪人,也不在乎再多再少些什么。
只是--只是白简。
朱衣费力眯眼。
那个人的模样始终氤氲一团水汽,看不大清。
所有话出口,纯良的好像小孩,根本不经过大脑运作。朱衣早已倦怠于各种人际讹诈,虽是十分厌恶,却无法脱身,便渐渐成了习惯。
他盯着白简,颓唐的发现这个孩子太过干净,甚至已经看不清楚。
那些玩心顿消,他放开手。
而白简却未放。他环上朱衣的腰,将头靠过去。朱衣生硬的想要推开他,手到一半却舍不得放下。白简嘴边笑了笑。
"不怕看见我的眼睛?"
"怕。"
朱衣脸色微微变了变。刻意忽略心中那点酸涩的感觉,硬着嗓子笑道:"那是当然,我这种怪模样会叫人不怕才怪。"
白简笑意更浓。将头更近一点,直接贴在朱衣身上,他道:"我是怕,我怕你痛,也怕你不拿这眼看我。"
朱衣身子一僵,咬牙要做镇定,白简的手一收,摸上他的腰。
他怔怔,吞下要出口的话。
"朱衣--我是否说过我很仰慕你。"
"说过,在火场说过无数次。"
"你都记得。"
"我记性不错。"朱衣低头,白简垫脚,将头枕上他的耳边,白简侧过身轻轻道:"我困了,你陪我睡觉吧。"
那一夜过去,相安无事。白简缩在床里,朱衣大咧咧的躺在外侧。
白简对着墙,朱衣对着窗,始终背心相对。
那屋子里有火盆一直燃烧,所以没有理由寒冷。
寒冷了才能拥抱,所以他们一直恪尽职守的睡在自己一侧。
没有睡得太死,也没有睡得太轻。就好象两个赶路的人,半中遇见,想一想,挤一挤,然后就在一起分一张床睡一觉。
不会有其他更多的理由,虽然他们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也不知这种固执是谁先开始谁来终结,反正第二天一早,白简张眼时看见朱衣努力凑近他看着什么。
脸边怦的一响,浑身燥热。
白简捂着心口噗通乱跳的地方,强作着镇定。
"你早。"他开口。
朱衣收回眼睛。起身,穿衣,然后戴上眼罩。最后转过身,对着白简似乎笑了笑,道:"你早。"
白简的心顿时定下来。
朱衣的侧面浸泡在阳光里,白简跟着他起身。刚站稳,朱衣轻轻凑过来停在他面前,使劲眯着眼看,白简强迫自己和他对视,而朱衣终于找准地方。
亲在他唇上。
只是点了点,白简稍微退后一点。朱衣敏锐发现,嗤笑道:"你躲什么?"
瞬间破坏了气氛。
这个人还是一样多疑猜忌,就算昨天在他耳边说一万句仰慕,今朝省起他还是会怀疑的。
白简叹气,什么时候可以绕过这样的过程?
他默不作声的笑笑,从朱衣身旁绕过。端起丫头送过来放在门口的水盆,回身看着朱衣道:"来,脸脏了,洗洗。"
朱衣没有说话。坐回床头。
白简拿着帕子走到他身边,他仰头,拿手撑着身子向后仰。
头抬高,眼睛闭上,白简愣神的看着他的样子。
将手上去,朱衣没有说话。
他轻轻给他擦拭,心中想着事情,这样的日子可以持续多久。不知不觉,手劲就大起来。
等他回神,蓦地发觉不对。朱衣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但白简知道自己用力是太大了些,不过那个男人就连这点事情也不会开口。
太能忍耐不是好事。
白简放下帕子,拿手摸摸他的脸,道:"疼不疼?"
朱衣摇头。
将头侧下来,他理理衣裳。
"白简,你就住在这里好好休息,我做完事情回来找你。"
白简怔怔,笑道:"少爷莫不是金屋藏人?"
朱衣大步出门,头未回过,猖獗一笑:"为何不可。"
朱衣前脚刚出门,后面老管家便进来。
他正在收拾朱衣弄乱的床铺,见了那老人,一脸了然的神色,便懂了大半。
侧身让他坐下,白简笑着望他。
老管家盯着白简,一脸忧虑。
白简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无人知道该如何开启这个话题。
最终还是白简开口。有的事情太难为人,还是自己一力承担下来免得麻烦。
他对老管家抱歉一笑,说:"我告诉三少爷我很仰慕他。"
老管家的脸青了又白,神色阴晴不定,白简只顾着自己说,也没太在意那些神情。
"当天三少爷会冲到火场里救我,我已经十足开心。他昨晚给我看了那只眼睛,你说,他算不算信任我?"想了想,白简自己轻笑,仿佛低喃,声线动听道:"至少,有那么一点点,对不对?"
老管家终于平静。
"白简,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你不该跟着三少爷。"
白简一怔。
"为什么?"
"三少爷--没有你想得那么好。"
"他能坏到什么程度?"
"吃人不吐骨头,面上是笑,转身就给你一刀,滴血不占毫不犹豫。"
老管家说的顺,白简倒笑起来。
"您把三少爷说的很可怕。"
"事实如此。"老管家叹气,"白简,你不要以为我在诓你,当你真的体会到那一天,一切都晚了。"
白简心一惊。
老管家忽然轻笑道:"不妨告诉你,我在朱家已经做了二十年,你猜猜是为什么?"
白简摇头。
"因为我儿子。"
"什么意思?"
"我儿子偷了朱家上好纸墨,那时他不过想进京赶考,看见了这些东西一时心痒。而朱三少爷那年才刚刚五岁。你能想象五岁的孩子跟我说了什么吗?他说子债父偿,若我想要他们不告官府,就卖身在朱家做下人做足一辈子。"老管家眼神空洞的盯着白简笑,"我当真是做足一辈子,也许还有下辈子。白简,我不希望你太过认真。三少爷是个好人,可惜他不会对你多好。你听我劝,早点抽身。"
白简愣愣看着面前的老人。
突然笑笑,道:"我曾经听说,距离朱家四个少爷三尺以内的人都不能幸免。我早已越过三尺界限,怎么可能不去沉沦。只是你相不相信,我可以让他再信任我,多一点?"
朱衣回来时脸色有些阴沉。天已经黑,白简听见他脚步,急急的想去点灯,突然想起什么,又按下手上的动作。
朱衣驾轻就熟的走到床边,白简过去刚要问什么,他一把拉住他。
拖到怀里蹭蹭,两个人合衣滚进床里,白简挣扎的动动,朱衣闷着声将头放在他肩里道:"为什么不点灯?"
"你不需要。"
朱衣笑笑,"白简,还是你最关心我。"
白简将手从他怀里抽出,拉过被子给他盖上,温和道:"小心着凉。"
朱衣撕磨白简的唇齿,这样肌肤相亲,却又不过分接近。
白简温顺的抱着他的背。
"怎么不开心?"白简拍拍他。
朱衣突然咬咬他的唇,道:"京城一个大官说要用我朱家的墨,叫我明日就北上去见他。"
白简怔怔。
朱衣在他耳边说:"可是--舍不得你。"
那话蛊惑,白简耳根轻烧。他不知道他们这样算什么,单纯的拥抱,偶尔接吻。朱衣会通知他什么时候该在什么时候该走,却从不叫他留下。
半个挽留的字都没说过。
白简不是笨蛋,自然明白朱衣说这话什么意思。做人有时候要机灵一点。千万不要等别人说的太多说到心烦。
只是--只是。
白简叹气,起身披衣。
"商人重财轻离别,到底说的就是你吧。"
朱衣一下皱了眉。跟着走上前,环住白简的肩,将头放在他肩胛里。
"不信我?"
"我是不信自己。"
朱衣叹气。
"白简,你该知道我的想法。"
"我自然知道,只是不舍。"
他一向坦诚,朱衣微笑起来。
"等我回来。"朱衣道。
"好。"白简看着窗外,一轮下弦月正好,高挂树梢。


王孙信
第二日,朱衣早起。
白简未醒,朱衣将黄管家找进屋子。
隔着层幔帐,他盯着黄管家的模样有些阴沉不定。
简单说清楚他要马上起身北上,再交代两句关于白简的病,黄管家仔细的记下来,而朱衣的脸色忽然沉下来。换了种声调,似乎不太在意,却又万分认真道:"黄总管,我不在的这些时间里,你帮我好好看着纸墨铺子,进账需细,出账要清,每笔款子的来去要清楚,原料要计较,千万别给别的什么人钻了我朱家的空子。"
朱衣想了想,指着桌上账本道:"这本子我就先暂时放你这里,除了我以外,任何人不得过目,"他一顿,忽然嘴角笑起,冷冷道:"包括白简。"
黄管家一怔,这主子太厉害,猜中他心里想的每件事情。但转而又开始疑惑,他盯着朱衣,犹豫再三轻轻开口问:"为什么--不给白简?您不是很喜欢他么?"
朱衣拂开茶碗上的茶沫,轻轻抿一口,笑意未散,道:"我是喜欢他。可是喜欢这种东西不足以构成我信任他的理由。我要的是忠诚,死一样的忠诚,我相信这一点上你能比他做得好。"
他抬眼,放下茶碗。
老管家心里咯噔一声响,抬头。
他看见门帘后面那个呆呆站立的身影。
轻轻吞了口口水,白简都听见了。
他盯着朱衣,那人面无表情。竟是知道白简在的。
这主子做事太狠,全不给人一丁点的后退之路,却又无法多言什么。他想,朱衣这番话,恐怕是要白简循规,千万别仗着这样的身份做些什么。
然而白简--白简--老管家看着他安静伫立的影子,这孩子当真想过要做些什么么?
叹气。
他尚想说什么,朱衣已经起身。分明不想给他多嘴的机会。帘子后面那个身影一直伫立,不上前也不退后,乍一看会叫人以为不过大些的盆景装饰。
黄管家跟着朱衣出门。
朱衣坐上轿,轿门厚重黑色遮蔽,叫人看不清里面装饰。
这样的装饰极难受,却十分安全。
自从眼盲,朱衣已经很多年没有骑马。
他已经忘记自己会骑马这件事情。人若不开心,什么都可以丢弃--何况只是日常的消遣。
黄管家上前,朱衣轻轻交代他两句,黄管家点头记下时,忽然惊愕的看见白简站在墙角的身影。
他迟疑的看看朱衣,道:"三少爷......白简他似乎过来送您......"
那矫中人顿了顿。
没有多余的话,他只哦了声,旋即命人起轿。
随行人少,只有两人。两人均蒙面骑着赤红高马。眼神看不清,等你看清时也许也没机会再说什么多话。
那轿子带着朱衣离开。
黄管家回身看着白简,走上去,他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安慰这个男人。
依旧是白简先开口,微笑着并不勉强。
"老管家,三少爷这次大约会去多久?"
"这个--说不准。"
"那他去的地方叫什么?"
"这个--也不知道--"
"那......"白简犹豫着,抱歉一笑问:"那他这次出去,是否安全?"
"跟着三少爷的两个人是朱家乃至江南一带最好的高手,按理说,应该没事。"
老管家很庆幸自己至少可以回他这个问题。
而白简微笑一下扩大,道:"那便好那便好。"
老管家看着他的样子,竟一时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听见朱衣上午那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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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真的想看清楚那个人对你有多重要,就把他推开,推的远远的,远到天边去,再看看你有多少勇气把他求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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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衣走没多久,朱家就失窃了。
沉香榭夜被人偷入,上好香纸盗去五沓。很难有人可以做到这样的搬运工作,黄管家一夜老了十多岁。
白简自然也知道了。他不是没听见朱衣对老管家的吩咐,家中大小事务不得告诉白简。
这种禁令苛刻的叫他乍舌,只是这次他心有不安,实在想为那个男人做些什么。
白简找到老管家,当面要求插手此事。
老管家一脸为难的看着他,整张脸十分苍老憔悴。
"如果能抓住,您别告诉三少爷是我帮的,如果抓不住,您也可以推在我身上。"言禁于此,老管家左右犹豫,终于答应了他。
白简吩咐下人们不去报官,反而将更多的优质物件连夜悄悄送进沉香榭。
这些举动做的诡秘,夜深人静之时进行,去做事的也只有一两个,个个轻手悄脚,十足神秘。
老管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白简绷着脸站着的样子很有一种说不出的冷淡。
而手下的人只是沉默着做事,一连三日,日日如此。
到了第四天,白简派多人驻守在沉香榭门口,甚至调来了门口的守护。
他自己裹衣走进老管家的门,悄悄将门锁上,坐下品茗三刻,也不开口。
老管家终于沉不住气了。
"白简,你倒说说这几日你在搞什么古怪?说报官你也不去,什么你也不答,就知道把咱府上最好的东西往沉香榭里运。"
"您少安毋躁,等着看好戏就成。"
"我怕是好戏没上演,我家的东西就全不见了。"
老管家又气又恼又无头绪,看着白简风清云淡的样子心里直发痒。
白简却只是微笑。
"您就给我一点时间,等我把朱家的香砚放进去......"
老管家掀桌。
"香砚?朱家主传的香砚?白简,你是当真疯了还是不想活了?那个东西若是弄丢,十个你也赔不起啊!"
白简将茶碗放下,不为所动。
他抬眼,盯着老管家笑笑。
"该收网了。"他这样说,从牙缝里轻轻飘出来的声音,却好像狠狠砸在铁器上的手,硬得生疼。
白简带着人走到沉香榭门口,榭内灯火通明成一片。人声嘈杂,白简嘴角提起微笑。
老管家奇怪的盯着他,他抄起手。
远远的站着,并不接近那地方,眯着眼睛,神色如此骇人。
白简轻轻道:"那贼子只拿了五沓,不会这样善罢甘休。不是小贼,想吃得多,就得小心别撑死自己。我跟你说我将香砚放进了沉香榭,是假的,那东西我带在身上,我死了才会给别人。老管家,你和三少爷一样,其实挺不信任我的,但是我无所谓,因为我只要做到我喜欢做的事情就好,人活一世,不就图个心安,你说呢?"
白简没有回头,当时的夜风有点凉,吹的人有点冷。
老管家侧面看着他,他的脸色浸在月光里氤氲着雾气,忽然一下就看不清楚。
眼神稍微慵惰,他的样子看不出喜乐。
老管家觉得背心一阵惊愕。而那时,小偷被抓了出来。
白简放下手,安静的垂在两边,迎上去,老管家跟在他身后。
光线一明,白简低头,忽而怔住。
真正大愕的神情,掩盖不住。
老管家有些诧异的看看那个低头的小贼,再看看白简,心中千百个可能转过,终于得出结论。
天下会有多少长相类似的人,像成这样,一个鼻子一个嘴。
连轮廓都无任何改变,是人都会怀疑什么,况且看着白简震呆的神色。
那偷儿也不说话,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白简,阴沉不定。
白简轻轻挥手,恁的无力。下人们将他带下去。
上锁,丢进朱家水牢。
老管家一直看着白简的样子,白简默不作声的将钥匙取出来交到他手上。
忽而下跪。
那时月光很清亮,路面很干净。白简的样子很执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寂寞。
"老爹。"他开口,是私下里他一直的称呼,"白简对不起朱家。"
老管家一声长叹,"我不知道......你竟然......"
"白简有罪,家兄之过,白简愿一肩承担,但请您不要将这事说出去。"
老管家的手举了又放,还是下不去。
"白简,你这样,三少爷定是不会再原谅你了。"
"血浓于水,白简不能坐视不理。"
"你要怎么办?"
"我......"他站起身,忽而一笑,"您既然知道,又何苦再问......"
朱衣在第二天就知道了遭窃的事情。
那时候的他,坐在柳大人的府中,左手一个美人,右手一杯酒,喝的烂醉。听见之后只是笑笑,道,有人会处理。全不当回事。
柳大人跟他商量着婚事。
柳大人的女儿柳章,年纪十八,貌美且贤。朱衣看不清楚她的样貌,只听她端坐在幕后博琴。
手一抬,琴声如潮蔓涌,细腻的这般唯美哀伤。
朱衣微笑着醉倒在桌面,心中忽然有些想念白简。
水牢深暗,光线不足。朱家这些折磨人的玩意都是朱衣设计,个个看的人心寒。
白简深一脚浅一脚趟进去,他的兄长仰头坐在水里。
白简近他身,他抬头看看,嗓子里一哼而笑,冷冷的声音道:"你倒有心,把自己哥哥给弄了进来。"
白简皱眉,取出钥匙开了他身上的锁,道:"你走吧。"
那男人拂袖起身。身影硕长,并不好像白简这样孱弱。
他高白简一个头。白简需仰目看他。他对着白简笑,道:"你对朱家真是尽心尽力。"
白简唇色微白,说不出话来。
朱衣当晚烂醉。
被柳大人送回房,柳章在身边守着他。他喝了很多酒,然后开始说胡话。
每一声里都是寂寞,极端清高极端漂亮。
柳章给他擦汗,他挥开她的手,忽而又清醒,道:"我可是个瞎子,你跟着我做什么?"
柳章不答话,转身去换了凉水过来,继续给他擦汗,他便也没阻止。
没有人知道柳章当时想的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当时朱衣想的什么。
再后来,朱衣醒了,柳章一直睡在床边。他微微弱弱看见一个身影,有些瘦削的肩,还有香粉味道。
而白简身上常年萦绕的是中药气息。
朱衣决定要回去看看白简在做什么。
柳大人说,柳家家贫,没有过多嫁妆,但是有个绝密的方子可以医治他的眼睛。说的时候一脸笃定,好像朱衣会立刻答应下来。
而朱衣沉思半晌,只说了句,我要回去和人商量。
柳章站在一旁,看不清脸色。一双手纠得衣裳死紧,再慢慢松开,连手心里都没有血色。
朱衣经过她时笑了句:"姑娘,那么用力,手心也会痛的。"
柳章咬着下唇,终于开口道:"习惯就好。"
朱衣大笑着出门。
阳光炙热,他兴起的念头是回去告诉白简,他要成亲了,成亲了就能治好眼睛。
他要听听白简亲口阻拦他的声音,这一定非常有趣。
而白简,此刻将兄长放出去,自己坐在水牢中不吃不喝,已经两日。
朱衣回到府上,脚还没跨进门,老管家已经跪在门口候着。
朱衣皱着眉听他说完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包括白简放走了自己行窃的哥哥还把自己关在水牢的经过。
他的样子一直认真的骇人,仔细听,仔细记录,然后一言不发。老管家看得渗骨的冷。
末了,朱衣命人清点沉香榭的东西,除了被盗的香纸,并无什么其他损失。
他将行李物品吩咐人放回房里,悠闲的吃了顿饭,然后起身沐浴。
等一切做完,已经深夜。
朱衣终于将老管家叫进房间,冷冷道:"带我去看看白简。"
白简昏睡在水牢里。寒气逼人的地方,一般人住上三四天一定会受不住,遇上白简这样孱弱的身子,更是经不住里面的寒冻。
他的意识有些混沌,记忆中很多事情纠缠在一起,母亲的灵堂,还有兄长凉淡的神色。他一个人给母亲扶棺,走一步痛一步,差点呕出心血。
而后,家中巨变,不知为何忽然萧条。兄长忽然性情大变,对他冷言冷语,父亲也卧床不起。
变卖一切可变卖之物,最终卖身到了朱家。
他依稀记得,有人要杀他。
是谁不清楚,只是有人,有那么一个人住在家里,日日谋划着要铲除他的计划。他向来与世无争,最多也不过喜欢做些口纸上的争夺,却不知为何找来横祸。
他朦朦胧胧的听见父亲在床上沙哑的声音,一阵一阵很像冬天里破皮的老树。
他说:"简儿,你快走。"
白简惊醒过来,周身都是冷汗。
有一只手摸上他的额,皮肤略微粗糙的温暖。
他惊讶的抬头,竟是朱衣。
朱衣蹲在他面前,不知多久。一直注意的听着他梦里断断续续的梦话,辗转反复,成了梦魇。
终于听他声音淡下去,想是他醒了,这才拿手轻轻碰碰他的额。
白简睁大眼看着朱衣,那男人的表情氤氲在一片水汽里,看不清楚。
他想,朱衣是不会原谅他的了。
这个想法叫他无比绝望,以致说话声音都飘忽起来。
"三少爷--"
"你睡得倒好。"朱衣笑。
白简怔怔,分辨不出他到底是真心在笑还是只为了嘲讽。
"我听说,你哥哥来偷我的东西,然后叫你放走了。"
"是......"
"为什么?"
"他是我哥哥。"
朱衣起身,想了很久。白简一直低头。
"这次回来,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白简抬头,朱衣的脸背对着他。
"我或许--要成亲了。对方是柳大人府上的千金,叫做柳章,十八岁,弹得一手好琴。"
白简愣。
他的手指有一点颤抖,只是有一点而已。
声音却还是平静的,他轻轻道:"很突然。"
朱衣笑道:"是啊,我也没想到。"
白简咬唇,狠狠咬,一直咬得自己也感觉不出痛,他便觉得真的是不痛了。
再次开口,他的神色有些漠然,问:"少爷几时成亲?"
"对方的意思是,越快越好。"
刚才咬的唇角似乎破皮,有血流出来。白简忽然感觉一阵剧痛,竟比任何一次都来得迅猛。
以为走进去就可以看穿了,谁知道走进去,看见的只是自己的心脏一点点消失的影子。
白简的手在膝上捏成拳。
"白简,如果我答应他,你会怎么做?"
"我......"当然是恨死那个女人,他做不到那么大方......可是,他有什么资格不大方。
白简长长一口叹出,跟着就是眼泪掉下来。
没关系,反正那个人是个瞎子,从来什么都看不见。
他咬着牙道:"白简代兄受过,把这个水牢坐穿。"顿一顿,他笑起来,道:"白简没法参加三少爷的婚礼了,还请三少爷赎罪。我在这里,恭祝三少爷大婚金喜,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白简撑着咬牙跪倒,一揖到地。
朱衣背着他的脸色终于改变。他转身,摸索着上前,走到白简跪倒的身边。
猛一掌掀上去,白简受不住的倒在一旁。
朱衣咬着牙低声道:"你放你哥哥,我不怪你,你故意坐水牢坐给我看我也由着你,你现在,竟然祝我永结同心!你怎么敢说这种话!白简,到底是谁给你那么大的胆子要我去成亲还要我高高兴兴的?你怎么敢!"
说着话,朱衣狠狠的踢着水牢的地面,激起的水花溅得白简满脸都是,顺着他的面颊流下来,再滴回地里。
朱衣发着狠,模样可怖。
他猖狂的对着白简笑道:"我告诉你!你要我白头偕老是吧,我就白头偕老给你看!我现在就过去把那女的接过来,我挡着你的面和她成亲,我天天在你面前和她亲亲我我,我和她生子接孙,子子孙孙的在你面前晃悠,反正你不是要我们白头偕老!"
他哼了声,道:"白简,我在那边一直想,我以为你会留我,你会说三少爷你不能同她一起,你只要说一句话,我什么都答应你,结果你要我同她白头偕老!行,有你的!你给我等着,我不会让你死,我让你看我怎么和她永结同心!"
朱衣一口气说完,站起身要走,结果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拿手抓在墙上,瞬间抓出血来。
白简愣着看他的动作,看他要走的身影,仔细想着他的话。
愣了很久,在朱衣摸索着打开所有上前来搀他的人,一步一步朝前走。
手上的伤口在墙面上划出一条血痕,他毫无知觉一般。
白简猛地就扑上去抱着他的腰。
朱衣身子一僵,把白简的手掰开,白简跌在地上衣裳全湿,他摸一把脸又站起来,使劲拖着朱衣的腰不放,将脸靠上去,挨的死紧。
白简嗓音嘶哑着吼道:"你不能成亲,你都有我了你还成什么破亲?!我告诉你朱衣,你要是敢娶她,我天天在房里扎小人咒你们,在天不做比翼鸟在地不做连理枝,就算死了都是一个南一个北,永远阴阳两隔的见不着面!你信不信!?"
朱衣的手僵在白简的手背上,然后一点点柔软。
他转身,摸索着摸到白简的脸,上面湿成一片。
他忽然仰天大笑起来,一把将白简抱进怀里道:"你说的,你可别反悔!"
没两天,白简后悔了。
他从下人的地方听说,朱衣若是娶了那小姐,可以医的好眼睛。
朱衣现在不娶了,就会这样瞎一辈子。白简不愿意看见朱衣没眼睛的样子,不是因为相貌,是因为他的心情。
朱衣始终是看不过这一坎的。
他不说,白简却知道。朱衣从不照镜子。他不想看见自己的模样。他也从不在白简面前摘下眼罩,哪怕是艳阳高晒的天气。
白简心里一直有个结,只是努力维持着淡定。
他珍惜这样的机会,与朱衣在一起,少一分一秒都觉得不够。
他知道,柳家一直和朱衣有着来往,柳家的小姐一直等着嫁给朱衣。
若她要嫁,白简是绝对不会祝福的。就好象他自己当日所说一般,其实不是气话。
但是他实在不忍心看见朱衣这个样子。
终于一日,月朗星稀。
朱衣缠着白简在床榻上滚来滚去,说是要取暖。两人背心都被汗湿透。
他们一直没有过多的接触,从前是心里,后来是身体上的。
朱衣从不做到最后一步,白简不知道为什么。
也没敢多问。
而这一天,朱衣抱得他实在太紧,他明显感觉出朱衣和自己身体的变化。
有些难熬的期待在两人中慢慢酝酿成灾。
白简抽出手,抱着朱衣的背。
朱衣把嘴放在他脖子里哈气,白简痒的一直缩。
轻轻拍拍他,白简有些愠恼,朱衣笑着对着他。
他们的眼睛很接近,所以看得到彼此倒影的身影。
朱衣轻轻啄着白简的唇,本开始是一下一下的逗弄,然后就加深了。
身体开始慢慢摩梭着交缠在一起,衣料发出好听暧昧的声音。
白简抽手,轻轻解开朱衣的领子,朱衣咬着他上衣的扣。
一个个拿舌头解了。
气息紊乱,顺理成章。白简的腿搭在朱衣腰上,他挺身感受朱衣的温度。朱衣忽然停在白简的颈项里。
喘息。
他低低的声音说,睡觉吧。
白简一怔,火气上来,使劲抱着他不放,道:"你到底是不是男人,这个时候还不做到底,你不要下面我还要。"
朱衣的声音一下委屈,道:"我--没做过--"
白简挑眉,怎么看怎么是假话。
朱衣却如此认真,
"我真的没做过--从小到大我就不喜欢姑娘,家里事多,也没什么机会和人亲近--我怕弄痛你。"
白简仔细想想,虽觉有诈,却还是相信。
叹气,他翻身。压住朱衣,一路吻下去,口齿不清的说:"那你让我来。"
朱衣出奇的听话。
乖乖躺在床上仰面恭候着白简。白简心中疑虑大增,却止不住自己的动作,一路亲下去,听见朱衣压抑的喘息,好像鼓励。
白简吻上他的下身,轻轻含在嘴里,唇舌磨蹭,偶尔拿牙齿勾引。
朱衣一声闷哼忍不住溢出来,白简轻笑。
找对地方了。
用力,吮吸和舔舐。朱衣的喘息声越来越大,白简握住他的手,感觉他的颤抖。
月光稍微隐匿一点,再偷偷躲着半张脸在云后面看。
白简被朱衣一个翻身压倒,吻如疾风骤雨而下,倾盆燎原。白简尚未反应过来,身体的感官已经全被朱衣控制住。
朱衣的身体紧紧贴和着他的,口被人搅乱,他呼吸不顺,挣扎着仰头出来呼吸,忽然下身被朱衣握住。
极有技巧的上下抚弄,没几下白简觉得自己不行了,忙按在他手上。
低声喘着道:"不要弄......我不行了。"
朱衣低低笑了声。
压在他身上,咬着他耳朵说:"我也是。"
话音刚落,朱衣挺身。白简觉得身后一阵贯穿的刺痛传上,连脚趾都纠结在一起。
他皱眉咬上朱衣的肩。狠狠一口,连血的味道都能闻到。
朱衣没有回头,没有停。
一手摸下去,摸到白简的下身,轻轻揉动,身体毫不在乎的冲撞。白简觉得自己快要痛的晕厥时,另一种喜悦奇怪的席卷了他的身体。
他颤抖着攀附着朱衣的身体,一阵阵痉挛一样的快乐。朱衣的喘息和他的交织在一起,如同凌乱在地上的衣物。
长发散落,在胸口纠缠。
听古人说,白发如新,覆盖如故,大概说的就是这样子。
白简极喜而悲,咬着朱衣的肩哀哀抽泣着说不出话来。
朱衣抱得他更紧。
"白简,我这人要的就是痛快,你和我一起飞。"
白简死命点头,把自己整个蜷在朱衣的胸口,朱衣的手扣在他腰上,猛烈的十几下,房间淫靡声剧,猛地消散。
朱衣喘气。
白简靠在他胸前。身体如火烧,又痛又舒畅。他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抓着朱衣的手臂声带着哭腔。
朱衣揉着他的头发。
"我总怕弄痛你。"朱衣笑。
"你说你不会......骗我。"
"我是不会啊,我不会温柔的。"
朱衣笑起来。
白简喘过气来。推开他的身子,起身披了衣。朱衣跟着起来,一把抱住他。
"干嘛?生气了?"
"不是--我在想你和柳家的事情。"
"我和柳家有什么事情?"
"柳章......"
"柳章是谁?"
白简白朱衣一眼,朱衣笑得欢快。
"我是想--他们能医你眼睛的事情,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真的。"
"那......能不能求求他们,叫他们......"
"你想都别想,我可不去。"
"可是你一直都很想要治好眼睛。"
"那又怎么样,我可不是青楼的姐儿,要用身子去换别人笑脸。"
"朱衣--如果--"
"如果我可以医眼睛,你宁愿我娶柳章对不对?"
白简怔住。
朱衣的手没有放松,悄悄朝下滑过去。
"我说,我朱衣这辈子就讲究个划算。拿你去换眼睛不划算。"
白简还想说什么,朱衣的手已经来到他赤裸的下身上。轻轻一按,白简一个激灵,朱衣笑着咬他耳朵道:"你也别动这些脑筋,我不想做的事情,你逼死我也不做。不过......我想做的事情你拦也拦不住。"
白简又好气又好笑听他这些话,回嘴问道:"你想要干嘛?"
朱衣眼睛颜色一暗,笑道:"你说呢?"
白简来不及多话,便被他带着滚回被子里。喘息再起,夜还长......
混沌一个月后,朱衣南下。白简执意不跟他去,怕给他添乱。
朱衣坳不过白简,一个人收拾行装离开。
白简盯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嘴边笑容敛下。
前些日子,朱衣在店铺清点月余,白简在房中练字。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飞来落到他窗口。
他不觉得这是什么巧合。
推门出去,周围无人。信鸽的毛发未乱,看起来应该就是什么人在附近放给他的,趁着朱衣不在的时候。
白简回到房间,取下信鸽脚上的信件。
羊皮纸做的,十分柔软,遇水可溶解,那人想得十分周到。
白简看着纸,脸色越来越苍白。
信上的人说了一件事情,而此事白简不打算让朱衣知道。
之后几天,朱衣准备南下。
一切好像安排很久计划周全,白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的信仰是朱衣,而当信仰也不可信时,还有什么能够帮助他。
白简有点难过。
朱衣走后第二天,夜深时,白简悄悄出了朱家大院。
绕过后院,他走到一个空房前。
那个房子据朱衣说,已经空了很久,里面原来住的人都死了。
而至于怎么死的,白简没有问,朱衣也没有答。
每个地方都得有每个地方的秘密,更何况朱宅这样的大户人家。
信上的人,约他在这里等着。
一直等到月隐时候,终于有人的脚步过来。白简站得有些累,靠在墙上等他。
那人走到他面前。
开口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冷冷道:"你很准时。"
"是你太晚了。"
白简显得意兴阑珊,眼微微抬着看他,笑一笑,问:"你说,你能治好三少爷的眼睛。"
那人点头,白简直起身子。
"说吧,要什么条件?"
蒙面的人似乎是笑了,却没有声音,他更上前一步,走到白简正对面站定。
一双目盯着白简上下打量,道:"鄙人主家姓柳。"
白简颔首,"我猜到了。"
蒙面人终于笑出声。
"白少爷果然聪明。"
"我不是什么少爷。"白简皱眉,"你快说吧,要什么。"
"主人家只要我们传话,白少爷不要那么拒人千里。"蒙面人十分喜欢白简的爽快,道:"我家主人只希望白少爷答应一件事情。"
而后,他俯身在白简耳旁,低低细语几句。
白简的脸色一直没有改变,那种困顿的神色更厚,眼几乎张不开,也说不了话。
这一切不巧,全部看进了朱仃眼里。
那孩子贪耍,自从朱衣有了白简,更不曾多花时间管他。他夜夜出门寻欢作乐,很晚才归。而今天,正巧看见白简一个人走出去的身影。
本来只是好奇,却不想听见了他们前番对话。
朱仃漂亮的眉皱起来。他本是很喜欢白简的,却因为下人们风传朱衣和白简双双苟病而转了态度。
他希望自己三哥有个漂亮的三嫂,然后再生一堆漂亮的小三哥出来给他耍。而非现在这样和白简整日厮混在一起。
如今,白简竟悄悄和外人有些来往,来往内容竟还包括了朱衣的眼睛。朱仃眯上眼,想了又想,怎么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觉得自己应该立刻通知朱衣,叫他自己好好提防。
白简回到房间里坐好。
蒙面人已经走了,他脑子乱成一锅,怎么理也理不顺。
竟然如此,竟然如此。
任他白简想穿了头也想不到,那柳章--竟然是他白简的未婚大嫂。
曾记得有段时间,兄长与他亲密无间,日日脸上挂着笑,十分的风流不羁。
那些时候,兄长回家,总会告诉他一些关于某个女子的事情。他的描述中,那女子唇红齿白,面若桃花。
有绝好的琴技和善良的心思。
兄长爱她入骨,甚至将聘礼下过去。
而后--而后白家衰落,白简顾着照顾娘亲和父亲的身体,也再没曾听兄长提起那个女子。
没想到到,兄长与那女子之间横着的人,竟会是朱衣。
柳家势利,柳大人执意推了白简兄长的礼,将女儿转配给朱衣。而朱衣--少年意气,根本无暇注意这个要做自己娘子的女人到底姓什名谁。
而后的事情更为清楚。
白简的兄长,白沙,与柳府纠缠多日未果。于半路劫持朱家纸墨,后,朱衣重伤跌落悬崖。
这句话,是蒙面人语调轻快的说出来的。
白沙伤朱衣,你们是仇家。
五个字对五个字,好似对联工整。
白简终于知道为什么兄长恨他。
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兄长要去偷朱衣的东西,也更知道了,柳家希望他做什么。
人这辈子,你差那么一点点,就永远差那么一点点,想追都追不回来。
他白简和朱衣,差的就是那么一点点的缘分和老天怜悯。
白简咬着牙想柳家那人说的话。
朱衣的眼睛我们可以治,但我们是生意人,生意人最讲得失。白简,就算你答应离开朱衣,他也不会一条心对柳家,所以我们要他亲自赶你走。
白简听着他的话,轻轻问,那他怎样才会赶我走?
那人一笑,道:"朱衣最恨被人背叛,如何走,你比我们清楚。"
白简披上衣,到了老管家的门口。
他敲门,黄管家出来。
白简好像脱了力一样看着他,面上有笑,却如此哀伤。
老管家慌的让他进屋,他捧着热茶喝一口,眼睛全给热气薰得模糊起来。
而后他忽然开口问老管家:"如果你很爱一个人,你会给他什么?财富地位还是名誉?"
老管家尚来不及回答,白简挥挥手,笑道:"那些我都没有,也不需要。"
他的声音忽而倦怠,好似饮酒过多的人,略微含糊不清。
他说:"我会给他我的眼睛。"
老管家正要问,白简已经离开。空留着桌上一杯茶,雾霭缭绕。
老管家盯着那茶杯良久,忽然蒸起笑意。
走到门口,开了闩,他对外面道:"进来吧。"
房间的灯在一瞬间灭了。
朱衣回家时第一个来迎他的不是白简,是朱仃。
朱仃拖着朱衣的手,一路走过白简的房间,到了后院。
他向朱衣控诉那晚看见的事情,包括白简后来的举动,末了加上句:"哥,我不是有意针对白简,但是这人出现的太奇怪,做事也太奇怪,你自己要多多小心。"
朱衣冷淡的听完他的话,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摸摸他的头,道:"你不了解他。"
算一个结尾。
朱仃担忧的盯着朱衣离开的身影,他坚信白简给朱衣吃了什么药,蛊惑了他的心智。
想了半晌,朱仃想起后院的黄管家。
老管家在这里住了二十余年,他还出生那人就已经在了。他相信黄管家可以帮他。
朱仃转个身,到了黄管家的房间。
推门进去,黄管家悠闲的正在饮茶。
朱衣从后面一把抱了白简。他和从前一样,总是站在一个他最好找到的位置,不必费心,不必迁就。
朱衣很喜欢白简的性格,他从不叫他为难。
白简惊了下,转头过去看见朱衣闭目微笑的神色。
心中一顿,软软的笑起来。
"你回来了。"
"怎么不是你来接我?"
"朱仃说他去就好,我想也用不着那么多人。"
朱衣咬咬白简的脖子,白简一缩,他钳制住他的动作。
"别动,我好好抱抱你。"
"这次出去--顺利么?"
"还好,南边的人真难缠。"
白简的脸红的可以滴血,窗户大开着,窗外时不时会经过些下人。
朱衣这举动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总归叫他十分为难。
白简抱着他的手臂,将头靠过去。
朱衣在他耳边轻道:"听朱仃说,他不喜欢你,怎么了,闹别扭?"
"没有......"白简心一顿,那天的事情......难道叫朱仃看见了?
"没有就好,朱仃这孩子,我一直没怎么管教他,让他这样骄纵。以后我不在,你多多提点他上进些。"
"他很聪明。"
"可惜不象你,没用在正道上面。"
白简转过身去,朱衣还抱着他。
姿势没变,只是两人贴得更近了些。
白简稍微推开他一点,轻声道:"朱衣,你陪我去骑马怎么样?"
朱衣稍微怔怔,手有些松开,道:"你知道,我看不清路,不喜欢骑马。"
"当陪我,你坐在我后面抓紧我。"
"这......"
"明日无雨,天气应该不错,你陪我去。"
朱衣放开他,眯着眼看。
"我始终觉得你今日有些不对劲,发生什么事了?"
白简绕过他的身子,将手在铜盆里洗洗,安静道,没,就是想你了。突然看见,不知道说什么好。
朱衣盯着他的背影有些模糊,他皱皱眉,使劲揉了揉,接着走上去仰头,让白简为他擦脸。
朱衣牵来的马鬃毛成赤,高头,窄臀,扬蹄。
万中挑一,可惜已经空置多年。
他将那马带到白简面前,那马并不惧怕白简,甚至亲热的在他脸上蹭一蹭。
喷出些白气到白简脸上,白简微微笑笑。翻身上去,他一只手递下来给朱衣。
朱衣迟疑良久,终于将手给他,同他一起上了马背。
朱衣坐在白简身后,白简拉着他的手环上自己的腰。
朱衣轻轻搂住他,将头放在白简的颈窝里。下巴抵着最柔软的地方,他笑道:"我从不知道你会骑马。"
白简没有回答。他将马鞭扬起,抽在马臀上,赤马吃痛,忽然狂奔。
朱衣搂着他的手收紧,白简眯上眼,风沙有些大。
一路带着他奔到了一个硕大的湖边。
朱衣从未来过这里,白简翻身下马,然后接朱衣下来。
他牵着朱衣的手,带他走到湖边坐下。
那时阳光很好,不晒不焦。朱衣坐在白简身边,偶尔有风吹过来,带着白简身上常年不散的药味。
他十分喜欢这份宁静的安逸。
白简开口。
"朱衣,我小时是个富家的公子,后来娘亲早逝,父亲也重病,所以才来你朱府做了下人。"
"我知道。"
"那时我过来,其实也有私心,我兄长一直仇我,总想要尽一切方法杀掉我这个弟弟。我来朱府,是为了寻求庇佑。"
"还有呢?"
"还有--为了想要见见你。"
朱衣笑起来,将白简的肩环住,道:"这个理由我接受。"
白简没有随他笑,盯着湖面的眼神有些过于专注,只一个劲的栽进回忆里。
"朱衣,你说你信我,我相信。但是我很想知道,你信我到什么地步。"
"什么意思?"
"如果我一边说永远不会害你,一边将剑插入你的心窝,你信不信我?"
"我信我看见的东西。"
"你看得见的东西太少了。"
"所以才更为真实。"
朱衣皱皱眉,"白简,我不喜欢你今天的语气,总让我觉得会有什么事情。你不开心?"
"没有,你肯陪我策马过来,我已经很满足。"
白简终于笑起来。
"朱衣,我不会害你,所以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知道。"
或者是白简这一天重复的话太多,朱衣终于心中生疑。
而白简没有给他机会。
他拉着朱衣到了湖边一个隐秘的小屋。那屋子常年无人,所以尘垢堆积。
朱衣进去时差点撞着了头,幸好有白简拉着他的手。
轻轻带进去,关上门。
白简将朱衣压在墙上,一头栽进他的胸口里。
朱衣怔住。这个房间有些黑,看不清楚外面的阳光。
房顶上似乎有些光线漏进来,他努力仰头,却还是够不到。
而白简已经麻利的解开他的扣子。
朱衣来不及多想什么,快感瞬间席卷。从头到脚,连同指头不由自主的颤抖,他难忍的偏过头去,身体开始发烧。
白简的舌滑过他的锁骨,轻轻啮咬着敏感的皮肤。朱衣将整个背抵在墙面上,白简与他贴合。
搁着丝绸的衣裳摩擦,每一寸的感觉撩拨。
朱衣仰头,轻轻哼了声。
带着鼻音,叫白简的名字。
白简褪下他的衣裳。
朱衣一掌将白简抱过来,被动成为主动。白简窝在他怀里的模样十分纯良,不挣扎也不动,随着他的动作兀自感受,实在难熬时也是咬着下唇微微哼哼。
朱衣看不见他的样子。
指腹滑过他脸的轮廓,白简一口叼住他。
朱衣怔愣,白简再次翻身上去。
两人在床榻中翻搅,发与发,衣与衣。
纠缠凌乱在一起,根本看不清楚谁是谁。
朱衣抱紧白简,白简的手在他下身撩拨,一圈圈的打着转。朱衣终于钳制住他。
朱衣的眼睛张开,白简伸手为他取下眼罩。
朱衣没有多话,白简对着他笑,轻轻亲吻他空洞的眼睛,朱衣向后稍微缩了缩,不再动弹。
任由白简在他的眼睛上为所欲为,湿润的气息,还有喘息。
多久没有感觉的温度,朱衣忽然想哭。
却流不出眼泪。
白简坐上他的身子,将他压倒。始终不太习惯开始的性事,他皱着眉。
而今天朱衣被挑逗到彻底的癫狂。
白简在他身上随他的欲望而动,仿佛喜极落泪,一滴液体掉入朱衣的眼眶,瞬间填满。
白简附在他耳边咬着他的耳唇道:"朱衣,我帮你哭出来。"
朱衣起身压住他。
"你今天话很多。"身体猛地冲进,白简嗯一声仰头,朱衣浅笑着舔过他的颈项,一直到下巴。
白简抱着他的头发,忽然道:"朱衣朱衣,无论如何相信我。"
"我懂......"
朱衣闷哼,"罗嗦。"
白简微笑,身体一阵压抑的蜷缩。朱衣咬伤他的嘴唇,有血流出。
两人拥抱着喘息,白简在混沌中喃喃自语,朱衣朱衣,你一定要相信我。旋而睡死过去。
朱衣抓着他的头发轻轻地闻。
脸色阴沉不定,绕过白简的身子,他摸到自己的眼罩,又带回去。
再次醒过来,已经是夜晚。
天上没有星,只有一轮弯月上不上下不下的吊着。
朱衣先醒,亲着白简的头发,那孩子睡眼惺忪的张开眼睛。
揉了揉,朱衣闭目把头埋在他肩窝里。白简软软开口道:"啊,天黑了,我们回去吧。"
"唔。"
白简还是牵着朱衣的手。
赤马在门外稍微打盹,听见两人出来,甩甩尾巴站起来,嘹了声,走近白简。
白简抱着它的头蹭了蹭。
翻身上去,朱衣拉着他的手。两人的姿势没有改变,还是来时候的样子。
白简喜欢被朱衣圈起来的感觉,说不清楚是谁在守护着谁,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就是觉得这样的姿势下叫人如此安心。
马蹄作响。朱衣似乎在他肩头又睡了过去。那人太累,忙了一整天,还抽闲陪他到湖边来耍。
方才,他脱下朱衣的眼罩,朱衣没有拦他。白简觉得心里很满足。
奔了一段路,忽然赤马停了脚。朱衣顿一顿抬头,将头放在白简肩上轻轻在他耳边问:"怎么啦?"
白简摇摇头,四周看看,而赤马更加烦躁。
蹄子踢在路面上,扬起尘沙无数。白简警惕的看着四周,忽然一阵凌乱马蹄声作祟,白简惊了下,朱衣的脸色沉下来。
"有人在追我们。"他在白简耳边道。而话音刚落,不知从什么地方瞬时间围上来一队人马。
朱衣的手握成拳,紧紧的抓着白简的。
领头那人蒙面,黑马。
腰上束着青色丝带,随意绕了圈挽成个同心结。黑发束起,却略微凌乱。
他轻轻吹口哨子,许多人上来围住他们。
手中持刀一人,上前猛一拽将白简拖下去,刀横在脖上。
朱衣惊得去抓,却未抓住白简。
白简微微哼了声。仰头看着朱衣。朱衣一脸的焦急,却无能为力。两手抓着马鬃,他脸色煞白,全没了当初的意气风发。
白简觉得心痛。
什么时候那个在他心里最自信的公子悄悄给这个孩子气的男人取代了?看着原来的朱衣,他会仰慕,会钦服。而今看见朱衣,他却是心疼的。
"我没事,你快走!"白简叫了声,朱衣听到他的声音,不管不顾的翻身下马,摸索着想要走过来。
一人从后面一脚踹在白简腰间,白简闷哼了声跪下去。
朱衣的手正好上来接住他。
白简抬头看着他,朱衣忽然笑了笑,道:"别怕。"
白简一下泪目盈眶。
抓着白简的人用力,后面过来另外两人捆着朱衣。
两人牵着的手分开,马背上那人开始笑。
"朱衣,"他开口,白简全身一个激灵,"听说你朱家有个香砚是祖宗传下来的,很值钱。今天想开开眼。"
"你做梦不要做那么久,小心太阳晃眼。"朱衣一声冷笑,马背上的人使个眼色,白简唉的叫了声。
他的手被反拧到身后,骨裂。
朱衣咬牙,使劲再松开。笑起来,"我以为你会有什么更好的计策。"
"抱歉,我是粗人。"
白简看看马上的人,再看看朱衣,登时绝望。
"朱衣......你别给他。"
"不管你的事,"朱衣转头笑笑,"你不是说了么,我不得再娶别人,那我怎么会叫你有事。"
朱衣褪衫。
大庭广众,他一直将香砚随身带着。
白简的心头浮现出一阵悲伤的调子。他已经看出那人是谁,所以更为绝望。
"朱衣,你走......"他的嘴被人捂上,朱衣看不见。
朱衣将香砚拿出,交给前面的人,白简身后的手松开,马上的人猖獗大笑。
"白简,多谢了。"
白简没有说话,朱衣摸索着过来,牵住他的手。
两只手冰凉,不知谁比谁更冷一点点。
马蹄声再作,白简激出眼泪。
你何苦,你何苦。
他反复重复这些话,找不到别的词语。而朱衣拥他入怀,一言不发的沉默。
黑马走过他们身边,忽然马背上的人高笑道:"白简,真是我的好弟弟。"
朱衣的手僵了僵,白简反手抱住他,将头深埋,道:"你说过信任我。"
朱衣的手彻底放下。
"我也说过,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推开白简一点点,马蹄声已远。
"那个人......是那日伤我的人,我记得他的声音,可我却不知道,他竟是你哥哥。"
朱衣轻轻笑笑,"你有没有帮他我不清楚,可是白简......白简。"
他说不出话,笑声到了后来竟成嘶哑,白简心上一刀横入。
"你听我解释......"
"我想,你是真的想治好我的眼睛,所以才会和柳家的人勾结。"朱衣打断他,并不想多听他言语,忽而面色悲戚,"可是我并不在乎这个,你为何从不知道。"
朱衣打声胡哨,那赤色的马奔过来。
朱衣翻身上去,手脚娴熟。
"白简,"他勒紧缰绳,马蹄仰起,朱衣的脸在月光下看不清楚,"你真的很叫我失望。"
转身的动作没有拖泥带水,白简想拦也拦不住。
朱衣绝尘而去,并无回头。
白简怔怔的坐在原地。
忽而放声大笑。
朱衣朱衣,我终于叫你恨我了。


君不悟
朱衣回到家,柳府的人早已到了。朱衣坐在座上面无表情,没人看得出他在想什么。
黄管家备好的茶未凉,时间计算的精到。
朱衣的喝一口,手抬起。
那茶杯轻轻滑落,碎成一地。
他忽而一笑,道:"黄总管,真难为你做这些事情。"
黄总管怔怔,朱衣的手上去,一下掐在他喉上。
"你很聪明,知道怎么样叫我心炬如灰。"朱衣再放开他,笑笑,道:"那么我如你们所愿。真不知我朱衣何德何能,叫你们个个拼死的为我治这眼睛。"
他起身,拂拂身上的尘。
慢慢踱到柳大人面前,道:"我朱衣眼睛康复的时间,就是令千金进我朱家门的日子。"
柳大人笑起来,"朱衣你果然爽快。"
"我只是没什么力气再去和你计较。"
他摇手回头,走到门口又侧个面过来,"柳大人,和那白简的哥哥合作,他得不到的,你一定得不到。"
柳大人愣了愣,笑道:"无所谓。"
朱衣耸肩:"随便你。"
白简没有回朱家,他等在城口破庙里。
时间是三天以前,地点是朱家后院,人物是白简和蒙面人。
蒙面人凑近白简说的话朱仃没有听清楚。
蒙面人那时说:"三日之后,你将朱衣骗到城外的湖边。我们自然有办法叫他离开你。"
白简说:"你们会医的好他的眼睛?"
蒙面人说:"还差一味药。"
白简问:"什么?"
蒙面人说:"人的眼睛。"
回到现在。
现在白简站在破庙里,光线昏暗。墙角的麻袋里人影蠕动,他叹气。
拍拍那袋子,笑道:"朱仃,你别怕,你哥哥会来救你,他是好人。"
袋子里的东西一愣,蠕动的更为剧烈。
白简直起腰。
今夜无月,他飞鸽过去给朱衣,说午夜未央,为了你兄弟的性命,务必过来。
很简单的字,他写了撕撕了写,始终拿不出去。
朱衣看见会说什么,朱衣会不会笑,朱衣......会是什么表情,朱衣他,能有多难过。
白简抓着头发想,眼泪一直奔涌的想要出来,擦了干了再湿润。
而朱衣如约来到。
脸上的神色被笼罩在小屋的黑色里,看不清楚。
白简想跟他开个玩笑说你更黑了,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怔怔地看着他,已经36个时辰没有见到。
朱衣开口:"朱仃在哪里?"
白简扯扯嘴角,生硬的笑笑。
他吃了柳家的药,神志不很清楚,胃有一点疼。
外面似乎没有光,连星星都是暗的。
这天气实在很应景。
朱衣的声音很冷淡,白简抱抱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是昨天偷的他的,带着昨天的温度。
他勉强自己笑着对朱衣道:"你记不记得你答应我什么?"
"什么?"
"你和我一起。你信我。"
"你帮你兄长,绑我兄弟,你叫我怎么信你。"
白简又一笑。
他觉得心口的痛开始扩张。如果无人送葬,至少自己学会挽歌。
白简走到朱衣面前三步的地方停住,道:"我要你陪我一晚,我就放他。他吃了我的药,除非我给他解,否则不可能活。"
朱衣终于从黑暗里走出来,唇边一点笑得阴森。
"白简,你为什么要逼我到这个地步。"
白简一个踉跄,差点站不稳,道:"我白简生来就是这个性子,只是你不明白。"
朱衣走近他,脚步有些重。
心乱的人,脚步怎么样也轻快不起来。想不到自己还有这样的能力,白简笑。
他那日一遍遍在那男人耳边如同哀求一般道:"你相信我,你相信我。"
那男人答应的话转身就忘。
他不怪他。
白简想到自己第一天见朱衣,那人的字漂亮干净,好像那时候他的眼睛,清澈着看不见底。
看起人来永远那么理直气壮,叫人移动不开脚步。
而如今,他一直避忌与他平视。哪怕眼中模糊一片,他也不愿意看他。
或者说,是不屑于看。
白简叹气。
他爱了一辈子的男人,竟然是恨他的。
这个人生,到底算失败还是成功?
白简知道朱衣看不清楚他的脸,他回到墙角,扶着墙喘气。
这一刻他才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的无声哭泣。
任凭泪水横流,反正与朱衣无关。
心中那道伤口被人反复凌迟多次,虽然已精心包扎处理,却还是有些难耐的疼痛。
然而白简的声音却平静着愉快。
"朱衣,我曾经说仰慕你,是真的。"
"那又如何,你始终在欺骗我。"
白简惨然笑笑。他可以放肆的在朱衣面前做出任何表情,因为那人看不见。不管从眼里,还是从心里,那人从未看见过。
算了算了。
白简擦干净眼睛。一个大男人,成天哭,哭瞎了眼也没人同情。
他挺直腰走到朱衣面前,拉低那人的头。
轻轻吻一下,他擦擦嘴。
朱衣别过头去不说话。
神色冷淡,甚至于麻木。
白简扯不动嘴角。忽然想转身笑笑,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
他想到他在墙壁上用水提的字:天有星兮星有光,心悦君兮君不知。
然后再沾一点水,就着刚才写字的地方再写下去:一酌村醪一曲歌,回看尘世足风波。
笑一笑,然后再写:忧患大,是非多。
墙面给他写花,字体凌乱纵横的交错在一起看不分明。
死不给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既然干干净净来,就要干干净净去。
白简放了那笔。
君不悟,思君不见阳关路。
最后一句说的轻松惨烈,他没能往下写,朱衣就到了。
纵得荣华有几何。
白简仰头看着朱衣。
今天,只有今天。今天一过,他就看不见了。那么此刻看多少都是不够的。
他很想理清楚自己心里这种奇怪的愁绪。
若他不来,很好,因为留个念想。
若他来了,也很好,因为还能见见。
他想朱衣是不明白他这种心思的。
白简牵住朱衣的手,他明显感觉到朱衣的颤抖,微微一下,并不大的动作。
白简的唇边范上微笑,他盯着朱衣的眼睛,道:"你陪我一个晚上,就一个晚上。"
朱衣没有开口。
白简垫脚亲上朱衣的下颚。舌尖探出,顺着面部线条朝上游走。朱衣的肌肉绷紧,白简拽紧他的手臂。
两人手心都有汗,一个冷一个热。
白简的冷,朱衣的热。
白简拉低朱衣的头。朱衣的额抵着他的,温润的气息吹拂的在面上,叫他这样不舍。
他闭上眼睛,忽然嘴被朱衣封住。
那吻不带感情,只是单纯的掠夺,生疏有礼。
朱衣总能将情绪拿捏到位,白简的手轻轻握紧。
朱衣忽然倾身,白简被他压倒。两人翻滚着掉进草垛子,白简的头发上细絮飘扬,朱衣竟知道一般给他拿下来。
手上的动作从未如此轻柔陌生,带着讨好的意味。
白简心里更紧,朱衣已经不同。
或者,他已经开始漠视了。那种不见光的抵死缠绵消逝在记忆里,风一拂就不见。
白简伸手出去,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
多想珍惜这最后一点光,让他觉得自己还很幸福。
是谁曾经在他耳边说着缠绵的情话,一次次相爱的叫他脸红。
然后很多的不得已把这一切都掩埋起来。不是别人逼你,是自己看不破,走不出去。活该困死。
白简想,他只是想朱衣过的稍微好一点,好一点,是不是这样都不可以。
真的有种感情哭都哭不出来,他的手指掐在朱衣背后,深深陷入。
嘴里的呻吟破碎,他觉得自己可笑。
药性已经开始发作,难道真想要在自己失去意识的时候被人抬着去挖了眼睛?白简控制不住的笑。
而朱衣没有发觉什么不妥。他的身体僵硬,一直机械的运动,也不在乎白简到底感受到没有。
那种公式化的运动不带半点感情,他真做得出这样潇洒。
白简只想再看看他的脸,手抚上去,朱衣侧头。
白简的手无力滑落。
柳家的人说,这药物让人无痛无感,等他再次醒过来,也只是看不见了而已。
白简仰着头。朱衣的声音在他耳旁安静的喘息,搅破夜色安宁。
白简抓着朱衣没有完全褪下的衣角。
朱衣将手撑在他身旁,身体抬高,却始终闭眼。白简意识朦胧间,将手上去,一遍遍抚在朱衣残破的眼睛上,十分留恋,只是说不出口。
朱衣没有过多理会他。
兀自动作,朱衣沉溺在这一场情事。人要真的不带一点感情才能活得洒脱,却也是极累的。
反正不用再珍惜,破碎多一点有什么关系。白简想夹紧朱衣的身子,却发觉自己已经没了这力气。
整个人瘫软的倒在床上。
他努力看着朱衣,朱衣的脸却越来越模糊。
从未这样清晰的在面前碎成一片一片,白简右手抱着他的腰,左手刚上去要拉着他的颈,朱衣极其温柔的将他的手拿了下来。
白简一怔。
忽然身后贯穿动作猛烈,白简忍不住高叫。
朱衣伏倒在他身上,似乎说话,白简嗯了声,朱衣却不再开口。
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什么。
月色彻底消隐之后,朱衣睡在床头。白简起身。
走每一步都在颤,他眼前的景象已经看不清楚到底该垮一步还是两步。
所幸还能摸到朱衣。
朱衣已经穿好了衣裳。没有抱他,侧向一边。
声音冷淡,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
他道:"药拿来。"
白简很想摸着他的脸笑道:"傻子,我怎么会害你,我的毒药和解药都是清肝明目的东西。"可惜他说不出口。
白简记得自己有一日在朱衣的逼供下,不情愿的道:"听人家说,男人之间的友情止于酒,爱情止于床,我同你睡那么多次,我一定会是很爱你的。"
那时的朱衣为什么会笑得那么开怀。
从怀里摸出个瓶子,倒一粒在朱衣手上,白简喘气咳嗽。
"我们两清了。"
朱衣没有说话,白简扶着墙离开。
这一辈子没有开口说过软话,唯一一次求人相信却还失败了。
那么那么......其实说不说,开不开口都是一样的。
白简不知为何突然很想问问朱衣到底在想什么。然而一开口,却成了再见两个字。
朱衣也未上来留他。
白简终于出门,门外几步的草丛里,有人在等他。
人老的速度不需要多久,是不是有个故事说,有个男人一夜斑白了头?
白简老下去,没有用多少时间,只有一炷香。
那一炷香里,他将自己的眼睛送给了朱衣。
一个恨白简恨得想要他死的男人。
一个白简爱他爱得想要他活的男人。
这个如倒刺一样钩进白简身体里的男人,他相信要拔一定会有些痛,只是时间会抚平这些伤口。
白简坦然的坐在镜前想象自己的样子,然后轻轻带上眼罩。


SE结局
三月,朱家大喜。
朱衣迎娶柳家章氏,新郎骑着高头大马,通体赤红。
一双眼亮得吓人,却甚少有人从里面看得见喜悦。
新房之中,朱衣坐在新娘身边,仿若圣帝宣读旨意。
"你进的我朱家门,可是我朱衣一辈子是不会认你做朱夫人的。"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
朱衣忽然仰天大笑。
"我这生人,极恨与极爱均为同一人。他却这样欺瞒我。废我一生,抓住他,定叫他生不如死!"
"你何苦............"
"你懂什么!"
朱衣忽然暴怒。扯下身上绸缎绫罗,几乎赤着身子,模样癫狂。
"白简!"他对着窗外大吼,"你凭什么?你凭什么!若我抓着你,吃了你的肉,嚼了你的骨头,把你的心烧成灰喝下去,叫你死活同我一生,你还怎么骗我!你还怎么骗我!"
窗外一群夜憩的鸟扑楞飞开,朱家偏厅柴房一人抬头。
揉揉眼,只听见隐约声音,忽然心口就开始痛。
朱衣摸摸自己的眼睛忽然喃喃:"白简......只要你说一句不是,我都信你......为什么......要离开......"
"三哥三哥,外面又开始下雪,今年看来是个好年。"
"哦。"
"你还在想白简么?"
"白简是谁?"
"三哥......"
"我外甥叫你了。"
后人记,江南朱家少主朱衣,终其一生无子,朱家从此不用白色。
百家少主白简,家道中落,后与朱衣断袖。因欺瞒朱家财物,消逝于江湖,其后再无人见过。


HE结局
三月后。
朱衣眼睛复明,朱家大公子查明江南劫财一事,主事者落网,柳章不知所终。
朱衣却一直不快乐。
白简不见了,这个孩子太傻,他以为他能了解自己的心情,却发现不是这样。
朱衣想,他不过为了保护他才要他离开,白简怎可当真。
四周豺狼虎豹,谁知道明天能怎样。白简到底单纯到什么地步,竟相信他那一两句冷语。
朱衣用足所有力气寻找白简,开始他想,找到这个人就把他揪进怀里狠狠揍一顿。到了后来,他不想打他了,只要他好好的,回来想去哪里去哪里,朱衣全部奉陪。
再后来,他什么都不想了,他的脑子空了,全部都是白简两个字。
因为自己眼睛复明,会看见更宽的天地,而现在天地却逐渐消失在面前,朱衣无比挫败,心痛的毛病夜夜发作,不知良药。
而后--就是一年。
朱衣南下,相国寺修建,皇上着他亲去监工,用最上乘的香墨纸张粉饰太平。
朱衣百般不愿,却无能为力。
南下第三天,他胸口堵得慌,一个人从山口出来,哀哀的走在山路上。
他已经看得清楚每一个石子的道路,却看不见白简,那么这种清晰就全都没有了意义。
左边的山麓上有溪水的声音,似乎还有人的脚步。
他伸伸懒腰走过去。
一个什么人挑着担子过来,朱衣刚想让道,整个身子却怔住了。
白简。
是白简。
他虽从未能真正看清楚白简的样子,但这个俊秀的少年,脸颊稍凹,眉梢高挑,一定是他的白简。
朱衣竟一时说不出话。直到白简走到他身边,他忙忙让开,一股子中药味传来,他深深吸气。
手指都激动的颤抖。
他跟着白简一路走到山上的茅草屋里。
那个茅草屋离他的房子很近,他竟三天三夜睡在这个人身边。
毫无知觉。
到底是他太自信还是别的什么。
而白简的动作迟缓,根本没有发现他。朱衣跟足一路,心中疑惑太甚。
终于在白简走到门口时拍拍他的肩。
白简回头。
他的眼上戴着青色的眼罩,他的唇角轻轻抿着。
"施主?"他开口。
朱衣心口一窒,喘不上气说不了话,半晌才颤着开口道:"白简......你的眼睛呢......"
白简手里扁担落地。
整个身子颤得好像秋叶,他摸索着走两步,忽的又停住。
嘴角忍了又忍,朱衣觉得自己眼睛一阵酸,就这样流下泪来。
他走上去,白简伸出的手没来得及落下,给他握住。
朱衣一把将白简抱紧怀里。
两个人支持不住各自颤抖的身子,齐齐坐在地上。
白简忽然大哭,干涸的眼睛没有眼泪。
他哭的好像要呕出心来,朱衣咬着嘴角开不了口。
很半天,朱衣颤抖着摸上白简的眼罩,猛一拉,下面的黑洞和他自己曾经如出一撤。
手迟迟不敢上去摸,白简低头。
"我太难看了,不要看我。"
朱衣忽然声音跟着身子颤起来:"你的眼睛......说,是不是给了我?"
白简没有回答,朱衣猛地瞪大眼睛。
"难怪......每到照镜的时候,我的眼睛都忍不住流泪。是你在替我哭吗?"
朱衣的手摸到腰间的刀,笑起来风轻云淡,"白简,你看不见我,我这眼睛要来有什么用?"
手起,白简大骇,忙拖住他的动作。
"你这个疯子!"
"我把眼睛还给你,再明明白白的把你扛回去,否则你说我是为了报答你恩情!"
"我什么时候这样想过!"
"你根本不相信我,白简,你怎么能不信我信你,为什么?"
朱衣忽然抽泣。
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哭,拿手捂着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白简抱着他的肩,在他耳边道:"朱衣,那再来一次,你究竟是害怕失去我多一点,还是这双眼睛呢?"
后人记,朱家大喜三日,一月闭门不再开店。三少爷朱衣携妻白简云游江湖,朱家老店由--朱仃四少爷继承之。
终。


仓促之仓促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