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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子難為》(番外長滴俺想哭T_T)、《養父》《攻四,請按劇情來》《三十而受》《浮生劫》《国王X国王》《傻夫吴望》《小兵方恒》《人鱼法则》《射雕之拱手河山》新增了番外,大家直接拉到最底下的“留言”部份閱讀

另、8月中旬開始包包的工作會比較忙,所以一切更新暫緩,希望各位親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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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OI♠《昨夜星辰昨夜风》聿桥

聿桥《昨夜星辰昨夜风》

夜色正浓。
  温若云在腋下夹了本帐薄,含著淡淡笑意穿过後花园,径直走向青石板路的尽头。
  他是扬州高记布庄新请的帐房先生,这是他第二次来到扬州。
  後花园里,几盏纸糊的红灯笼被风吹得左右晃动,红色的光在石板路和竹影之间晃荡,像一块移动著的血斑,树叶被风吹得刷刷响。
  温若云停下脚步,站了一会儿又加快了脚步往路的尽头走去。
  路的尽头是禁闭的房门,高高的木门宣示著主人的地位。
  敲了敲门,温若云道:"少爷,是我。"
  片刻,木门打开,出现在门後的男子朝温若云冷淡地点了下头。
  "进来。"声音也是冷淡的,却有不容抵抗的威势。
  温若云进门,转身将门关上,再回首,见男子已经稳坐在书案前,连忙上前几步,将帐薄双手奉上,道:"请少爷过目。"
  男子接过,斜著眼角淡淡看他一眼,低头查看账薄。他看得极其认真,桌角上的烛台照著他的脸,高挺的鼻梁,薄唇,扬州城里的姑娘曾对这张脸趋之若骛,更有甚者,夸下"非扬州高郎不嫁"的海口。如今,这已经成为高记布庄现任当家高桓永回不去的记忆。
  温若云立在书案一步之外,内心渐渐生忧,尽管来之前已经将帐目翻查过许多遍,仍不免不安。说起来,他也只是个新来的帐房先生,对高记布庄的帐目不熟悉,出错应当是可以原谅的,但是他却明白,在这个漠然的少爷眼里容不下一丝一毫的错误。
  高桓终於抬起了头,仍是淡淡的眼神。
  "不错。"
  没有丝毫情感起伏的话语飘进温若云的耳里,心头的大石瞬间落地,不禁露出舒心笑意。
  高桓垂目看著帐薄,道:"以後帐房的事就交给你了,帐薄一个月交给我过目一次便够。"
  "是,我明白了。"温若云道。
  高桓抬眼,端详著温若云的相貌,若有所思。
  他的目光落在身上,温若云立即觉得身上发凉,脚下不自觉地退了半步。
  高桓醒悟过来,盯了他一眼,摆手道:"回去休息吧。"
  "是。"
  温若云松了口气,上前取过帐薄,退出了房间,将那高高的木门轻轻合上。门已经合上,他却觉得高桓的目光仍在他身上。
  他看得出来高桓的目光是在试探,这样的情况在第一次见面时也发生过。
  温若云又是不满又是无奈地摇头,拍了拍腋下的帐薄。
  後花园里的那几盏灯笼不知何时被风吹熄了,青石板路上一片阴暗。他抬头看了看头,天上的明月被乌云遮住了,难怪连一点儿光都没有。
  小心地踏著步,凭著记忆摸索前路,温若云感到风灌进了衣袖里,宽大的衣袖在黑暗中飞舞起来。
  渐渐走得远了,明月也从乌云的遮蔽中挣脱出来,银白月华再次洒向青石板路,竹子在轻轻地摇曳。
  温若云回头去看那禁闭的房门。清朗的月光下,高高的木门更显诡异。
温若云回头看著房门的时候,房门另一边的高桓正看著烛台上摇晃的火苗,目光深沈,不知道在想什麽。
  良久,他的眼皮轻轻抬了一下,目光落在温若云方才站著的位置上。
  温若云有著一副好相貌,俊眉秀目,顾盼生辉,唇色如抹了胭脂一般娇豔,衬著白皙的肤色,尤其豔丽。
  高桓闭上眼,一次又一次回味温若云的相貌,希望抓住点什麽。
  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夜已深了,静得连门外竹叶摇晃的声响也能听见。
  高桓睁开眼,仍然是一无所获。他抬指揉了揉眉心,那个位置早已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坎儿,是一年一年积累下来的,非一朝一夕能平复,他只是象征性地碰了碰,已经是习惯了的动作。
  起身,端起烛台走向门口,门刚开,刺骨的夜风就迫不及待地扑向他,像张狂舞爪的噬人魔,将高桓整个儿团住,高桓的衣摆、衣带、黑发都飞舞了起来。
  在风猛烈的攻势面前,烛火示弱地缩了缩身子,微弱如豆的火光只照亮了高桓的下巴,五官阴沈得几乎看不见。
  高桓抬手以掌挡风,烛火在他的庇护下又活跃了起来,照亮了前路。高桓离开房间,踏上後花园里的青石板路,略有些急地迈著步子,待到他停住脚步,眼前是一座凄清阴冷的宅院。
  高桓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举著烛台,用另一只手摸出宅院门上的大锁,铁链拉扯的声音像凄厉而恐怖的嘶吼,高桓脸上的却是平静无波,他早已经习惯。
  开了锁,他推开门,闪身进了宅院。
  微弱的烛光仍然照亮了漆黑一片的宅院,很大很阔的院子,却是满地的枯枝败叶,被风一吹便沙沙响,像濒死挣扎的人所发出的,无力的呻吟。
  高桓踩著这些枯枝败叶走上房门前的台阶。
  房门是没有锁的,轻轻一推便能打开,高桓带来的烛台照亮了屋子,而他身後的院子又恢复了死一般的黑暗。
  出乎意料的是,房内与院子大相庭径,干干净净,甚至摆设上也看得出是精心打理过。
  一只秀丽的长颈花瓶,一扇远山含黛的屏风,一张桃木梳妆台,一面明亮的铜镜,房内有著清新淡雅的脂粉味儿,应是姑娘的闺房。
  但这一目便可了然的房里却不见姑娘的身影。
  高桓将烛台放在桌上,淡漠的脸上竟有著笑意。
  "卿儿,我来了。"他道,却无人应,而他仿佛也不在意,微微笑了笑,既是宠溺又是无奈地道:"是否怨我来得晚了?"
  院子里的风呼呼地吹,高桓似乎听到风里夹杂著叹息,他转身时,适才的温情一扫而光,脸上有著怒意。
  "不准你们管我的事,滚!"他靠在门边朝院子喊。
  风仿佛停了,听不到沙沙声了。
  高桓怒意未消,将门重重关上。
  "卿儿,我已经把他们都赶跑了,他们再管不了我们的事。"他对著屋子里说,脸上又有了笑意。
  等了半晌,他无奈地摇摇头,道:"怕是我惹你生气了,也罢,时候不早了,我回去就是。"
  高桓依依不舍地走出了宅院,细心地锁上大锁,这才安心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不久,天边慢慢出现了红色的霞光,渐渐地,阴冷的宅院便无所遁形,在晨曦中露出它的原形。
  高高的白墙里,一座破旧的宅院迎接著晨光的洗礼,黑青色的瓦片错落地铺在屋顶上,霞光过处,闪著诡异的红光。
  银灰色的大锁锁著红色大门,门顶上一块崭新的牌匾写著"祭卿坊"。
当打更的声音响起,温若云这才发现自己盯著高桓的房门看了很久。
  风吹过,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t
  这三月的扬州,夜里的风竟如此冷冽。
  温若云想著还是赶紧回房歇下。甫一迈开脚步,忽听得身後"咿呀"一声,那是沈重的木门发出的叹息。意识到这是来自哪里的声音,出於本能,他迅速地闪身躲进假山後面。
  突来的惊险感让心脏剧烈地鼓动起来,他的背紧紧贴著假山,缓缓探出头去观察情况。他见到高桓正向他这边走来,烛光照著他无表情的脸,一股莫名的寒意袭上温若云的脊梁。
  这时候若被发现,大概会被冠上什麽奇怪的罪名吧?他这样想著,根本不敢走出去向高桓表明自己的存在。
  专心听著高桓微不可闻的脚步声,温若云开始放轻动作贴著假山往里走,这时候他连呼吸都屏住,唇微张,无声地吐著气。
  高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冷汗沾湿了温若云的额角。当他感到高桓已经近在咫尺的时候,他停下了动作,认命似的闭上了眼睛。
  绝望中,他听到脚步声远去了。
  没有被发现!温若云庆幸地松了口气,发现手中的帐薄被他捏得几乎变形,急忙放在地上用手抚平,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高桓离去的方向。
  这麽晚了,少爷还要去哪里?
  温若云疑惑地想著,拾起帐薄,本是该往房间走去的双腿却不由自主地追随了高桓的脚步。在恐惧面前,巨大的好奇占了上风。
  高桓走得很快,温若云怕跟丢,却更怕被发现,所以脚步放得很慢很轻。脑子里不断猜想著被发现後将有的处罚,他无奈地苦笑一下,不知道该纵容自己跟下去,还是立即打道回府。
  但现下,他已经别无选择,因为他已经跟著高桓来到了一座阴森森的宅院前。
  高桓拉扯著门前的大锁,锁链"哗啦哗啦"地响,在静寂的夜里划破了黑暗的空气,直接传到温若云的耳边。那声响让他感到一阵冷意。
  看著高桓的身影消失在门边,温若云躲在暗处不敢上前,只露出一双好奇探究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看著那宅院。
  阴风阵阵,仿佛连那扇红色的大门也在微微晃动。
  温若云犹豫了很久,他决定就此打住。他还记得自己的身份是高记布庄的帐房先生,他拿的是高家少爷的俸禄,无论这少爷有多怪异,至少他给的俸禄是真金白银。自然,他对这宅院和高桓的行为充满了疑问,但是现下并不是适当的时机,或许明天可以向布庄里的其他人先打听打听。
  打定了主意,他看了那漆黑的宅院一眼,悄悄回到了房间。
  这一夜,难以入眠。
  第二日,温若云刚起身的时候,高家年老的管家高全竟为他端来了早饭。
  "高管家!"温若云感到受宠若惊,论身份,管家比帐房先生大,论资历,他更是无法跟这个已经在高家服侍了大半辈子的老人相比,眼前的情况只能用"怪异"来形容。
  温若云赶忙接过高全手中的早饭,侧身将他请进了屋,道:"怎好意思让您给我送早饭,真是惭愧。"
  高全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道:"昨天晚上没睡好吧。"
  温若云一惊,道:"夜里冷,难以入睡,因此......"
  高全看了他一眼,这回确实是笑了,道:"一会儿我让人送张厚点儿的被子过来给你。"
  "多谢。"
  "不必。"高全神秘地笑了笑,道:"只要你以後都肯安安稳稳地留在房里睡觉。"

温若云仔细回味著高家老管家的话,忧心忡忡。
  看来,他是给自己来警告了。
  温若云无奈地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即来之则安之吧。
  虽说如此,但在後花园里见到高桓时仍不免惊出一身冷汗,随即恭敬地垂首站在一边。
  "少爷。"
  高桓脸色不太好,眉宇间尽是倦色,听得叫唤,才注意到温若云的存在。见是温若云,他的目光逗留得长了一点。
  "今天要进货,你准备好。"搁下话,高桓便往前厅去了。
  温若云回首见高桓挺拔的身影消失,轻轻吁了口气。
  高桓的眼神和语气都是淡淡的,像激不起风波的水面,可在温若云看来,应当有一团火隐埋在这平静的水面之下,时机成熟的话,这团火便会蔓延开来,烧干面上的水,喷薄而出。
  温若云笑了笑,这似乎不是他该探究的事,眼前紧要的是他的饭碗。他举步往帐房走去。
  日午时分,进货的马车停在高记布庄门口,高桓带领夥计亲自出去迎接。
  温若云站在後头观望,见高桓上前与赶车人交谈,不禁有些诧异。这人是布庄当家,竟会如此委屈身份?他见高桓脸上虽无笑意,却热切地上前帮忙卸货,不由看得出了神。
  "温先生,你该干活儿了。"高全走至他身边,冷不丁地出了声。
  "啊,是是。"温若云转头见老管家目不转睛地看著自己,也不晓得他观察了多久,脸上顿时烧红,赶紧夹了帐薄上前。
  高桓看他过来,道:"总共二百三十匹,不同的布料价钱也不同,你跟进货的夥计了解一下。"
  "是。"温若云照他指示,找了进货的夥计了解价钱,一一记录在帐薄上。
  待到货都搬进了布仓,高桓留下两个夥计帮忙清点,离去前嘱咐道:"数目要点清楚。"他淡淡看了温若云一眼,温若云便知那句话其实是说给他听的,立即心里不痛快起来。
  他虽是新手,却也是个心细之人,何必总提醒他莫要出错?若是看他不济,当初又何必聘任他?这少爷未免太谨慎,太小心眼儿了点!
  温若云暗暗对这眼高於顶的少爷嗤之以鼻,完全忘记了方才在门口所见的一幕。
  两名夥计点完了布匹,一一汇报给温若云。
  温若云边记边赞道:"两位大哥手脚真利索。"
  夥计见温若云待人和气,便和他闲谈起来。壮实一些的夥计笑了笑,道:"干了两年,啥都能上手。"
  另一个也呵呵笑道:"可不是麽!"随即感慨而道:"都两年了啊。"
  温若云恍然笑道:"原来二位是一同进布庄的。"
  夥计道:"不光是我们俩,其余的夥计也都是两年前才进的布庄。"
  温若云纳闷地看了看他,道:"全是两年前进来的?"
  "是啊,除了先前的帐房先生和高管家,布庄里的夥计都是两年前新请的。"
  "那倒真是奇了。"温若云感叹一声,不由问道:"那先前的帐房先生呢?"
  两个夥计对看一眼,似有犹豫。半晌,仍是那壮实的夥计答话:"先前的先生死了。"见温若云刷白了脸,又赶忙道:"你别慌,他是寿命到了,阎罗王才收了他。不过接手死人的活儿终究有点晦气,所以高管家交代了不能对你透露。"
  温若云立时松了口气,莫怪他过於惊诧,只是见识过了高家人的怪异,难免有些草木皆兵。他微微露出笑意,道:"我不是迷信之人,若只是这样,倒无所谓。"
  夥计们也舒心笑了笑,道:"要是高管家提起,你可千万要装糊涂。"
  温若云笑意盈盈,道:"那是,怎好意思连累两位大哥。" 他从怀里摸出一些碎银,塞到壮实夥计的手中。
  夥计急忙推脱,道:"先生,这怎麽好意思!"
  温若云笑道:"只当交个朋友,二位大哥莫嫌少便是。"
  听他一说,夥计只好收下,道:"先生真是个好人。"
  温若云摇头笑了笑,道:"其实我是有事相求。"
  夥计诧异一下,爽快道:"先生有事便说。"
  略一沈吟,温若云道:"我初到扬州,人生地不熟,想麻烦两位为我调查一事。"
  "先生只管说。"
  一抹愁色掠过温若云的眉间,只听他道:"我正寻一女子,名为凤绣卿。"

高记布庄的生意很红火,口碑在扬州城里一直是数一数二。
  此时,高记布庄的门市前,人流络绎不绝,出了一批,又进了一批,直把夥计忙得头头转。
  高桓坐在椅子上,指尖轻轻抵住眉头,眼睑低垂,慵懒随意的目光飘向人来人往的大街,他的淡漠静寂与布庄里的热闹交易形成强烈对比。
  事实上,他正坐在店内的一角,买布与卖布皆在他眼前,而他仿佛看不见。忙碌中的夥计仍为他端上了一杯茶,盅盖掀开,烟雾嫋嫋,清茗飘香。
  说也奇怪,进布庄的人中不乏娇媚可人、俊秀窈窕的姑娘,却无一人将目光落在他身上。按说高桓容貌上乘,家世虽不显赫却也腰缠万贯,理当是姑娘们会倾心的那类男子,但眼前看来,似乎布料比之更有魅力。
  姑娘们的眸子欣喜地盯著布匹,用白皙柔嫩的手抚摸著,她们一心一意地挑选著布料,而高桓却像是一颗散尽了光辉的珍珠一般被漠视在角落。
  高桓的脸上没有表情,他端起茶盅,轻轻啜了一口,涩涩的味儿在舌尖蔓延开来。
  过了片刻,温若云出现在门市。他刚从布仓里记完帐出来,仓库闷热,额上有著薄汗,本打算来开阔的门市透口气,却不想门市人潮拥挤,空气也有点儿稀薄了,倒比那布仓好不了多少。
  温若云见高桓坐在一旁悠闲地喝茶,正待过去,那挑著布的姑娘中不知道谁先发现了他,高喊一声"温先生",便见其他姑娘的目光也飘了过来。
  温若云生就一张桃花脸,轻浅一笑更显文雅脱俗,客套地点了下头。
  姑娘们团团围了过来,个个笑靥如花,声如银铃。
  "温先生方才哪儿去了?"青衣姑娘语气颇是娇憨。
  温若云笑道:"我既是帐房先生,自然是记帐去了。"
  "先生真是辛苦了。"一众姑娘纷纷应道。
  温若云暗想这算什麽辛苦,面上不由失笑,让周遭姑娘一阵脸红心跳。
  "温先生,我想裁一件新衣,你觉得该挑哪种布料好?"
  温若云在这方面虽算不上门外汉,但毕竟所知有限,於是八面玲珑道:"且不说姑娘穿什麽都是好看,我们高记布庄的布都是上好的料子上好的染色,你要我在这些精品中挑出一二,这不是难为我麽?"
  问话姑娘一听那头句话便心花怒放,道:"既是先生这样说,那我今日就多买几匹回去,总归是穿得上的。"
  其他姑娘不甘被冷落,纷纷表示也要买布。
  温若云知道这些进得高记买布的姑娘大都非富则贵,掏银子买个十匹二十匹布料不成问题。
  当姑娘们开始使唤夥计裁剪布料,温若云便不著痕迹地退开,待到从人潮中脱身,他才轻轻吁了口气,扭头朝高桓看了一眼,见他仍是不为所动地喝著茶,心里著实奇怪。他不明白,为什麽姑娘们宁可缠著他一个记帐的,却吝惜於给布庄当家一个回眸。
  这样想著,目光竟又旁若无人地打量起高桓来。
  "咳咳!"高全重重咳了一声。
  高桓抬起眼来,道:"怎麽了?"淡淡的话语里透出关切。
  高全的目光扫过温若云,摇了摇头,道:"无碍,只是夜里吹了风,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
  高桓点了点头,复又道:"一会儿让大夫来看看。"
  "全听少爷的。"高全笑道,眼光转向温若云,慈目里一闪而过的警告。
  温若云万分难堪,慌忙转身向来时路走去。
  而高桓此时却抬眼,无意中看见了他匆忙的背影。
  为什麽如此相似?
  桌边的茶盅落地,粉碎。
  高全无奈地垂下他苍老的双眼。

万籁俱寂的夜,风无声,竹影亦无声摇曳,高而亮的月俯视人间,在它的眼皮底下,一切似乎都是朦胧暧昧的。
  高桓此时的目光是迷茫的,他仍在不断回想午时那一瞥。
  像,确实像。但他心里明白,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方才他特意将温若云叫了进来,交代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而後在他走时留意了一下他的背影,却又发现那种相似感没有了。
  温若云的身形纤细修长,宽肩细腰,美而挺拔,绝非女子的背影,怎麽能和他记忆中的人相提并论?
  回忆像潮水一样涌入脑中,高桓眼前朦朦胧胧,仿佛看见一身素衣的女子在轻轻笑著。
  柳样的眉,柔和的眸,巧鼻樱唇,她的笑如三月春风,清新怡人,恨不能日日看,夜夜见。
  "卿儿......"低低的叫唤从高桓口中泄出。
  "卿儿......"叫唤著,手伸了出去,多想把这笑颜永远地呵护著,不许人看,只要自己欣赏就好,只要这样就好。高桓觉得眼睛很酸,情不自禁眨了一下,冰凉划过脸颊,眼前亮了起来,是跳动的火苗,一跃一跃地欢跳著,似乎在嘲笑他的愚蠢。
  猛地伸手一挥,烛台落地,房间顿时漆黑一片,幽幽的月光从门缝里闪进来,怯怯地不敢上前,停留在门口处。
  黑暗中,高桓呼吸急促。
  良久,他起身,就著月光在地面上摸索那只烛台,然後点亮,烛光前是他苍白冰冷的脸。
  高桓举著烛台,推开门走了出去,熟悉的路引领到阴森的宅院前,微微颤抖的手开了几次才将大门上的锁打开。
  锁"哢嚓"一声,他连钥匙也不拔,迫不及待地闪身进了宅院,急奔至房门前,伸手摸著房门,神情渐渐温柔起来,紧抿的唇也微微上扬。他将脸贴在房门上,轻柔道:"卿儿,我来了。"
  眉宇间的急躁渐渐被安宁取代,高桓的心平静下来了,他进入房间,将烛台放上桌後将门关上。他不许任何人打扰他和卿儿相处。
  "卿儿别淘气,快出来。"高桓说著生气的话,脸上却尽是笑意。
  烛光摇啊摇,灭了,一缕烟丝升起,房内陷入无边的黑暗。
  "卿儿!"高桓欣喜地叫,眸子在黑暗中发出炽烈的光。
  "是你吗,卿儿?"小心翼翼,试探地问。
  回答他的是房外的风声,呼呼呼呼。
  高桓不敢点灯,仰头大喊:"出来见我,出来见见我!"语末竟成了嘶吼,无力而悲怆。
  "卿儿!"脚下退了一步,高桓跌坐在椅上,喃喃道:"出来见我,出来见我啊......"
  风声在他耳中已经听不真切,他只听到自己在呜咽。
  "非要如此折磨我麽?"双唇翕动,舌尖尝到苦涩的味道。
  高桓的手握成拳,在桌上狠狠捶著,捶碎了桌上的瓷杯,碎片扎进肉里,血流一地。
  痛,比不上那道穿心的伤来得痛,所以也就算不上痛了。
  恍惚间,高桓抬眼,赫然发现门上的人影,披散著头发,感觉得出有一双阴冷的眸子正隔著房门死死地注视著他。在这双眼的注视下,高桓甚至忘了惊愕,全身无法动弹。
  黑色的云块向月亮移动,一点儿一点儿遮住了它散出的光芒。
  一晃眼,门上的人影消失了。
  高桓倏地回神,冲上去打开了门,脱口喊出:"卿儿!"但门外什麽都没有,一院子的枯枝败叶刷刷响。
  高记布庄很神秘,这是温若云觉得的,但是今天早上,连夥计们都开始惶惶,小声议论著。
  一觉睡得安稳,温若云精神抖擞、面带笑容地出现在後花园。清晨的泥土略带潮湿,泥土味儿夹在细风中扑面而来,叶尖上的露珠缓缓,一颗一颗滴落入土,温若云不禁停下脚步欣赏。夥计们的对话正是在此时传进他耳里。
  "昨晚上,你听到了吗?"
  "听、听到了。"
  "我也是。"
  "太可怕了!那一喊真差点把我从床上震下来,夜里盖了被子还是一阵一阵地抖。"
  "我可是当场给吓出尿来了!"
  "你听清楚他喊啥了吗?"
  "没听清,也不敢去听。"
  话到这里,两个夥计不说话了。
  温若云实在不是故意偷听,但是听了之後又觉得万分好奇,忍不住偷眼望去,料想不到竟是熟人,不由走上前去,出声道:"昨晚发生什麽事了?"
  两个夥计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温若云,双双松了口气,其中一个抱怨道:"温先生,你可真会吓人,我昨晚上没被少爷吓死,倒要被你吓死了。"原来这两个夥计正是上次清点布匹的二人,与温若云算是相交,讲话也就不那麽拘谨。
  温若云拱身作揖,笑道:"是我的不是。"
  "哎哟,先生倒动真格了,我嘴快,说说笑而已。"名为阿宗的夥计赶忙矮身去扶温若云作揖的手,一脸憨厚地笑。
  温若云笑道:"我看二位大哥方才相谈正欢,不晓得在谈些什麽?"
  名唤阿义的夥计顿时苦下脸,道:"哪里欢得起来,一提我就全身发寒。"
  温若云一脸疑惑,道:"怎麽了?"
  阿宗道:"先生昨晚上没听到什麽声音?"
  温若云不解道:"没啊,昨晚我一沾床便睡下了。"
  阿宗犹豫了一下,才压低声音说:"昨晚上我们听到一些声音。"阿义在旁边猛点头,脸上浮现恐色。
  温若云见他们一脸认真不似说笑,不由得追问:"你们听到什麽了?"
  阿宗谨慎地朝四周看了看,小声道:"大半夜的时候,我们都听到少爷在声音,他好像在喊一个人的名字。"
  和煦的阳光当头笼罩,温若云却觉得身上无处不寒,僵硬地笑了笑,故作轻松道:"这也没什麽大不了的,或许是在唤哪个丫鬟夥计的。"
  "不,绝对不是。"阿义坚定地摇了摇头。
  阿宗解释道:"先生你是刚来不知道,少爷曾经吩咐过,亥时之後不许任何人去打扰他,而且他也从来不用丫鬟,身边只有高管家一个人照料著。"
  温若云边听边点头,夥计说来不假,他确实没见高桓身边有过丫鬟,许多时候站在他身後的只有管家高全。
  高管家,是整个高记布庄里除了高桓之外,另一个充满神秘的人。
  温若云想起高全的警告眼神,顿时浑身不舒坦。
  "还有啊......"阿义道:"少爷昨晚上的声音实在吓人得紧,像哭又像笑,疯了似的,别提多让人心凉了!"
  温若云难以置信,道:"这......不会吧?"
  阿义还要多嘴,阿宗却一脸见鬼的表情扯了扯他的袖子,三人一同向後望去。
  高管家站在回廊上,冷冷地看著他们。

  "高管家您早。"温若云率先反应过来,客客气气一笑,夥计们也识相,连忙跟著道:"高管家。"
  高全目光犀利地扫过三人,道:"一大早的,你们在嚼什麽舌根儿?仔细我扣你们工钱!"
  阿宗阿义垂著头,大气都不敢出,这是主人家在训话时候的规矩,大凡奴仆出身的人都晓得这规矩。
  但温若云不同,读书人总有一股子傲气,这样卑躬屈膝,心里自然是忿忿不平,况且这话题是他开的头,不忍拖累忠实的夥计,便凛然道:"要扣便扣我的,不关他们的事。"对上高全惊讶而又不满的眼神,他後悔已经来不及。
  高全冷笑,道:"怎麽温先生也跟他们一般见识?我总以为读书人应该多晓得一些礼数的,到了你这儿却又不见得是那麽回事儿。"
  毕竟理亏在先,温若云无话反驳,黑玉似的眸子倔强地迎视高全的目光,便是有错,这傲骨也不能折了。
  高全皱了皱眉头,温若云的性子实在让人生气,正要再教训几句,却听到高桓的声音传来。
  "你们几个在干什麽?"淡淡的音调,不威而怒。
  温若云的目光闻声而去,只见高桓站在房檐下,一身淡黄锦袍,披一件宝蓝外衫,越发衬得他面目俊朗,身子挺拔,单单站在那儿便有一股让人慑服的气势,当下所有人都噤了声。温若云只看他一眼,便又垂了眸子。
  "没什麽事。"高全对高桓笑了笑,又转头朝阿宗阿义喝道:"还不赶紧下去干活。"阿宗阿义连声称是,落荒而逃。
  高桓走了过来,道:"你又在干什麽?"
  温若云抬起眼来,才意识到高桓是在问他话,可目光一触及高桓的脸,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方才他离得远,没看清,此时才发现高桓脸色苍白,眼下倦色浮现,哪里还有方才半分气势,只觉得落拓憔悴。
  高全不满地冷声道:"温先生,少爷问你话呢。"
  温若云这才回过神来,道:"刚起身,散散步。"答得匆忙,章法全无。
  高桓也不放在心上,只道:"一会儿到书房来一下。"说完,便又转身走了。
  高全跟上他走了几步,又回身来到温若云身边,道:"温先生,我希望你以後跟夥计保持点距离,别跟他们混在一起。"语气虽然随和,却掩盖不了警告的意味。
  温若云怒道:"难道我连跟人交谈的自由都没有了麽?"
  高全冷冷地动了动唇角,道:"那得看是什麽人,先生是读书人,何必跟夥计混在一块儿?若是你想知道些什麽事儿,大可以来问我,夥计们道听途说,讲的也都是虚的,若你当了真,那可就闹笑话了。"
  "高管家怕我知道些什麽?"温若云质问道,这高家究竟有什麽秘密?藏著掖著,怎教人能不生疑。
  高全笑了笑,道:"没什麽可怕的,我说了,若你有任何疑问,大可直接来问我。"
  温若云差点就要将一腹的疑问托盘而出,话到舌尖却咽了下去。这样冒冒失失地提问,止不定人家以为他确实别有用心呢!也罢,来日方长。於是微微一笑,道:"既是高管家这样说了,我当然没有意见。"
  高全点了下头,转身朝高桓的房间走去。

吃过早饭,温若云磨蹭了一会儿才来到高桓的房间。
  房门没关,他直接走了进去,房间里除了高桓之外没有其他人,高全走开了。温若云松了口气。
  高桓坐在案台前,手臂支在扶手上,掌心握拳撑住额际,双目低垂,似是熟睡,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圈阴影,越发显得神情疲倦。
  "少爷。"温若云出声叫道。
  "嗯?"高桓微微抬眼,待闭目已久的双眼适应了光线,才转向温若云,道:"来了啊。"
  "是,不知道少爷找我来有何事。"触及那双隐藏深沈的眼,温若云心神微乱。
  高桓朝他招招手,道:"过来。"
  温若云心里疑惑地跳了一跳,顺从地走过去,在高桓五步之外站定。
  高桓仍不满意,道:"叫你过来便过来,站那麽远做什麽。"
  温若云只好认命地走到他跟前。
  "俯下身来。"高桓换了手,支在另一边的扶手上。
  "啊?"温若云惊诧地发出声来,不解地看著他。
  高桓淡而薄的唇扬起浅不可见的弧度,可那确确实实是个笑,而且煞是好看。他道:"怕什麽,难道少爷我还会吃了你不成?"
  "不......"温若云更诧异了,这待人冷淡的少爷居然同他说笑?
  高桓的唇又恢复了直线般的平整,道:"我只是想看清楚你,你......"他看了温若云清亮如水的眸子一眼,道:"我像是在哪儿见过你。"
  "见过我?"温若云微微一笑,万分笃定道:"这怎麽可能?十几年前我来扬州的时候还是个奶娃娃呢。"
  "是麽?"高桓喃喃自语,又道:"你过来一些。"
  温若云想了一想,为难地攒著眉头,终究靠近过去。可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无奈地想著。
  只见高桓手一伸,带凉意的指尖不经意地滑过温若云的耳际,绕到後方,轻轻一扯发带,将温若云一头精心梳理的青丝释放下来。
  温若云防不胜防,墨一般的青丝洒在双肩与两颊,他愕然。
  高桓撩起一束发丝,道:"你转过身去。"
  薄唇吞吐出的气息近在咫尺,温若云白玉似的脸上窜过一抹淡红,他迅速起身,後退一步,在高桓期待的目光下,转过身去。
  温若云的发墨黑发亮,长及腰部,披散在宽阔的肩头,掩去男子的英挺之感,且他本就修长,乍看之下,这背影竟有一丝女子般的纤细之感。
  美则美矣,高桓却失望地摇了摇头,还是不像。
  温若云侧著脸,用眼角余光悄悄打量高桓,眉心不耐地蹙起。
  "行了。"高桓道,随手将温若云的发带搁在案上。
  他的意思很明确,过河拆桥,温若云若是识相,就应该赶紧拿了东西下去。
  温若云心里升一股被戏弄的愤怒,道:"少爷这是为什麽?"
  他的话让高桓抬了眉,一个小小的帐房先生竟如此大胆来质问他。他是东家,他说一便是一,哪里需要给他理由。
  "下去吧。"无心发怒,也无心解释,高桓淡淡道。
  温若云脸色涨红,忍了再忍,咬牙道:"是!"话落拂袖而去。
  高桓看著因温若云的离去而轻轻晃动的门,心绪难得地有了起伏。

夥计起先并没有看到那行凄厉的血字,他看到的是一只肥大肮脏的老鼠。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夥计从茅房出来,蹲得太久,两腿发软,磨著步子穿过後花园。忽然一阵毛茸茸的触感从脚边蹿过,夥计吓得发毛,睁大眼睛去看,看见一只老鼠拖著长长的,壁虎似的尾巴往墙边钻去。
  夥计心头火起,抓起後花园里的铁锹去追赶巨鼠。
  巨鼠的眼睛在朦胧的晨光下发出绿光,它转头盯著夥计,夥计高高举起的铁锹在它的目光下不敢动弹。
  夥计的膝盖打颤,手中铁锹"!当"落地,巨鼠肥大的身体一闪,钻进假山里去。
  天大亮,朦胧的光渐渐变得清晰,竹影斜照在青石板路上,晨风与竹叶互相挑逗。
  夥计的额头上一层冷汗,他伸手抹了一把,顺手蹭在墙上,摊开的时候发现,一手的血。
  "啊!"夥计大叫一声,瘫坐在地上,目光直愣愣地看著雪白的墙面,牙齿格格作响,把唇面都磕破了。
  雪白的墙面上,一行凄厉的红字,蜿蜒流下的红水交错在墙面上,狰狞得让目睹者不寒而栗。
  那上面写著,昨夜星辰昨夜风。
  连句子也让人由心底发寒。
  高全站在墙根底下,看著那些字,初时的惊恐神色在一瞬间褪去,吩咐道:"擦干净,不许留一点儿痕迹。"
  於是两三个夥计弄来了水清洗墙壁。
  水泼了上去,染成绯红流进泥土里,如一条条爬行的蛇。
  高全用指沾了那些水凑到鼻前,淡淡的腥味儿,是血。
  高桓起身的时候,那些血字已经失了踪迹,後花园里弥漫著淡淡的血腥味儿。
  没有人告诉高桓血字的事,高全吩咐不许说,尤其不能对高桓说,所以高桓对此事一无所知。他的神情仍是一日一日的消遁,夜里没再听到他的喊声,但是夥计已经开始害怕他了,远远看到他只想逃。
  高桓对一切事物冷淡,自然没有发现夥计们态度的转变,在他眼里,重要的只有卿儿,他的卿儿。但是她却没再出现,无论他在祭卿坊里呆上多久,卿儿都不再出现了。
  他也不再试探那个新来的帐房先生,只是偶尔想起那日午後的一瞥,心里依旧难耐。
  高记布庄表面上风平浪静,生意依旧红火。
  直至一日客人寻上门来。
  高全看了高桓一眼,高桓不为所动地饮茶,他叹了口气,摆出笑脸迎上去。
  "看看你们卖给我的布!"客人叫嚣著。
  高全摊开布匹,颜色鲜嫩的柔软布匹上一个歪歪曲曲的洞,足有一个拳头那麽大。
  "公子消气,我立即为你换上一匹新的。"高全皱眉盖上那个形状丑陋的洞,吩咐一旁的夥计去拿新的布匹出来。
  客人怒气稍减,高全客气地要请他至一旁坐下饮茶,那人斜眼见到高桓坐在那儿,冷哼道:"不用了,我拿了布便走。"
  夥计抱了两三匹布出来,一脸慌张,高叫著:"高管家,你瞧瞧。"
  高全安抚了客人,转身对夥计道:"怎麽了?"
  夥计摊开布匹,小声道:"这些也都破了。"
  高全脸色一沈,道:"全部都这样吗?"
  夥计怯怯地点了头。
  高全转身换上了笑脸,道:"公子可否留下府上大名,待我让夥计为你送去。"
  客人略有不满,道:"我可赶著做新裳。"
  高全道:"放心放心,一二日内必定送到府上。"
  待客人走後,高全捧著布匹既是心疼又是无奈地叹气。

落了夜,高记布庄关上大门。
  前厅里,高桓看著那些布满破洞的布绸,一言不发。
  夥计们站成一排,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战战兢兢。布仓里的上等布匹都遭了灾,多大一个损失,怎能不害怕。
  温若云仔细地看了看那些布,道:"应该是什麽东西咬的,这里有齿痕。"他指著一个破洞附近。
  高桓点点头,他走到夥计们的面前,沈声道:"这是怎麽回事?"
  夥计们面面相觑,然後有个夥计站出来,道:"少爷,这应该是老鼠咬的。"
  "老鼠?"高桓皱了眉头。
  夥计道:"前几日早晨我看到一只这麽大的老鼠。"夥计用手比划著。
  高桓转向高全,道:"你看见过吗?"
  "没有,我没见过。"高全用眼角去瞄答话的夥计,责备道:"你见了怎麽不将它打死?"
  夥计打了个寒噤,小声道:"我、我不敢。"
  温若云觉得好笑,道:"小小老鼠,有什麽可怕的。"
  夥计猛摇头,道:"那不是普通的鼠,它好大好大。"夥计又比划起来,顿了顿,道:"它的眼睛很吓人,我不敢打。"
  "好了,别说了。"高桓不耐烦地摆摆手,他转向温若云,道:"你清点一下,看损失有多少。"
  温若云赶忙拿出帐薄,唤了两个夥计一同到布仓去忙活。
  余下的夥计都回了房,高桓吩咐高全明日买些砒霜回来毒鼠,便让他也下去休息。
  高桓回了屋里,点上灯,坐了一会儿便往祭卿坊去。
  月华被乌云遮盖,暗淡无光,阴森的宅院因他的到来而有一丝光亮。
  "卿儿,今夜你可入我梦来?"
  高桓躺上床榻,喃喃自语,字字痛心。
  银色烛台上的蜡烛尽职地燃烧著,红色的蜡液如泪滴坠落,在烛台上积叠成厚厚一层,凝固了,冷却了。落著落著,火光熄灭,高桓靠著床头缓缓入睡。
  在睡眠中,他隐隐听到某种响声,但却无法辨别出这种响声是从何而来,多日来的疲倦让他一直感到头晕。他睁不开眼睛。
  有风吹了进来,高桓恍恍惚惚地想,大约是忘了关窗。
  在这种朦胧的、似真似假的状态下,高桓感到有人近在眼前,那人伸出手轻轻地拨开他垂落颊边的发丝。那人的动作很轻柔,轻柔得让他感到一阵酥痒。
  一定是卿儿!他想著,越发不敢睁开眼睛了。他知道,只要睁开眼睛,卿儿就会离开。
  鬼是见不得人的,卿儿只能在这个时候才能碰碰他。
  高桓安心顺从地闭紧眼睛,感受著那只手的美好触感。
  那只手并不留恋,拨开他的发後便退开,但是高桓能感觉到手的主人还未离开,眼睛还注视著他,高桓在梦里露出了微笑。
  卿儿,你终於来了。
  卿儿,你可知我想得你好苦。
  卿儿,你可要带我走?
  卿儿,你别再离开我......
  高桓睁开眼,迷蒙的视线尚未适应光线,他急急地喊:"卿儿......"靠著床头而睡的脊背被磨得生疼,高桓睁开眼却疼得一时无法动弹。
  适应疼痛的这空当,他看清了现状。
  天亮了,淡淡的亮光透进房间,在这明亮之下,昨夜朦胧间发生的一切却不知是梦是真。

夥计们早晨打开布仓的时候,发现新进的一批上等丝绸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齿洞。
  白色的粉末洒在布仓的各个角落,那是高全吩咐人洒上的砒霜,但似乎不起作用。
  高桓知道之後只是皱了下眉,便轻描淡写道:"再进一批就是。"
  管家高全感到老鼠的突然出没不是一件正常的事,因此他开始长久地滞留在布仓附近,但是一无所获,他看不到任何一只老鼠。
  布仓里的砒霜越洒越多,在角落里堆积成一座座小山,但布匹上出现的齿洞却没有减少,甚至老鼠的尸体都没有发现过。
  高全是最忠心於高家的人,他无法眼睁睁看著高记布庄这样亏损,他叫了温若云来了解情况,结果让他庆幸,可他依旧不安。
  高全站在後花园的亭子里,若有所思地扫视花园的假山和花丛,他想不明白这些老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布庄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看著站在一旁的温若云,他不禁将疑问托出。
  温若云觉得老管家似乎在急速地衰老,刻划了风霜的脸上惟有一双眼是清明的,当他直直地看著你时,便有一种悲凉的怜悯在心头。温若云本来极厌恶他的刻薄,此时却无法冷著脸对待,想了想,道:"老鼠喜阴,大约是这宅子的某处吸引了它们,它们就安顿下来繁衍。"说时,他脑海里浮现的是那座阴森的宅院,白日里他经过那里,清楚地看见门上的牌匾。祭卿坊,祭的是谁?
  高全沈默不语。
  温若云心想难得机会,便问道:"高管家,那祭卿坊是做什麽的?"
  高全看他一眼,嘴边的笑仿佛是早料到他会问,他道:"那是祭奠死人的地方。"
  虽说早料到答案,可听人这样直白地说出来,温若云还是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声音干涩:"谁?"
  高全突然收了笑,一脸严厉,道:"你不该问太多。"
  一句话堵死了温若云,恨得牙痒痒又无可奈何,只好道:"那地方阴气重,老鼠或许会躲在那儿。"
  高全想了一会儿,无奈地叹气,又恢复到那个让人怜悯的老人,他道:"那地方不能进,少爷不准人进。"
  温若云对高桓的怪异行径不以为然,微微攒起眉头,道:"只是洒些砒霜而已。"
  "你不懂,你不明白。"高全继续叹气。
  你不说,我自然不明白。温若云想这样说,可是想想自己的身份,话又咽了回去。
  "行了,你回去干活吧,我自己再想想办法。"高全不想再多说,摆手让温若云离开。
  温若云气恼得要死,一肚子疑问,不减反添!忿忿地踩著青石板路离开,走到前厅,看见阿宗阿义两个夥计正搬著布匹从门口进来。
  "温先生!"夥计俩高声叫道,笑容满面。
  温若云见了憨厚的夥计,方才的苦恼扫去,脸上露笑,亲切地迎了上去。
  "温先生,我正找你有事儿呢。"阿宗放下布匹,用衣袖抹了额上的汗。
  "哦,何事?"
  "你前些日子不是托我寻人麽,有眉目了。"
  温若云顿时喜上眉梢,道:"当真?"
  "当真当真,我们兄弟可不敢诓先生你。"阿义哈哈笑起来。
  温若云不好意思地笑道:"二位快别寻我开心了。"
  "先生放心,我确实有消息了。"阿宗笑了一下,道:"你要寻的女子名为凤绣卿可对?"
  "是的,没错。"温若云急急点头。
  阿宗道:"我探听到四年前确实有位叫凤绣卿的姑娘到扬州城来了,当年来的时候年方二八,可对?"
  "是是,她确实是四年前离开的,年龄也相符。"
  "那就证明我寻对人了。"阿宗爽朗一笑,道:"她目前住在城郊东麓山下,先生若要见她,便快快去了。"
  就在高记布庄众人忙於灭鼠,而遗忘了血字所带来的恐惧时,血字再一次出现了。
  这一次,高桓没有错过。
  依旧是清晨,高桓从祭卿坊里出来。昨夜仍是一觉好眠,他的气色很好,眉飞色舞,走起路来颇感轻快,他认为这都是卿儿的功劳。
  卿儿夜夜都入梦伴著他,虽然看不清卿儿的容貌,但他感觉到那就是卿儿。
  卿儿没有离开过高记布庄!她一直都在那里!她一定是受不住寂寞了才肯出来见他......高桓开始考虑将住处移进祭卿坊。
  正当他经过後花园,打算返回自己的房间时,他看见了那面雪白的墙和墙上的字。
  雪一样的白,血一样的红,极端的两种颜色。
  那上面写著,画楼西畔桂堂东。
  高桓移不开脚步,他站在墙边,痴痴地看著那行字,他不晓得自己看了多久,直到经过後花园的夥计把高全叫来了。
  高全厌恶地看著那些字,道:"少爷回房去吧。"
  高桓指著那行血字,指尖在颤抖,他道:"你看见了吗?"
  高全无奈地叹了口气,如实道:"看见了。"
  高桓喃喃道:"这确实不是梦,不是梦。"
  高全禁不住高声道:"少爷回房吧,我一会儿就让人把这些字擦了。"年迈的管家因为这一声高喊而剧烈地喘著气。
  高桓恍若未闻,脸上的神情既是激动又是欣喜,咀嚼著那几个字:"不是梦,不是梦......"
  高全不忍地垂下眼,双膝一阵无力地跪下,他道:"少爷你回房吧,别看了,别看了,这是魔魇,你不要被它迷了神智啊少爷!"管家苍老的声音里含著哭诉。
  高桓不忍地蹲下身扶起他,他道:"高全,你看见了对吗?这是卿儿的字,这是卿儿最爱的诗。"
  "我什麽都没看到,我什麽都不知道。"高全老泪纵横。
  "胡说!"高桓生气地推开他,站起身,贴著那面墙,嘴角轻柔一划,划出一个温柔的笑,他含著笑说:"这分明是卿儿的字,卿儿回来了,她寻我来了。"
  陪同高全来的布庄夥计都被吓呆了,让他们吓得腿软的不只是那墙上狰狞的字,还有高记布庄当家的诡异行为,这是他们第一次看见高桓的笑,俊雅迷人的笑容在他们看来是那麽可怕,夥计们脊背发凉,一步都不敢上前。
  高全捶著大腿喊:"把少爷请回房去!"
  夥计们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谁都不愿意先迈出一步。
  高全又喊:"滚!没用的东西,都给我滚!"
  高桓不满地看著夥计,道:"都下去,卿儿的字只许我看。"
  高全悲怆地喊:"少爷啊,你醒醒!你看看清楚!这里没有卿儿!"
  高桓慢慢靠著墙,头很痛,痛得像要裂开,他的声音沈重得像从井底发出的呼喊:"我知道,我清醒著,我知道卿儿不在这儿。"他的掌抚上胸口,光滑沁凉的丝绸下是一颗滚烫跳动著的心,他缓缓道:"卿儿在这儿,她在这儿。"
  "少爷,别想著她了,她死了,她死了,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高全扑过去抱著高桓的双腿痛哭。
  高桓倚著墙瘫下身子,他像个孩童一样无措地看著高全,紧紧揪著胸口的上等布料,他道:"她在这儿,可我却触不到她,这种痛苦你懂麽?高全,你告诉我你懂麽?"
  高全哭到几乎昏厥,重复著让高环清醒的话。
  高桓站起身,挺拔地走向自己的房间,他轻轻道:"我一点儿也不想让自己清醒。"

血字的事,温若云是在事後才听人说起的,但他明显兴趣缺缺,目前於他来说更重要的是凤绣卿的下落。
  话说那日他拜谢了阿宗阿义便往城郊而去,一路上兴奋得不能自抑,待到了东麓山下,果然见一茅草屋藏於青山绿水之间,显得别有一番情致。
  温若云欣喜若狂,他料想这草屋的主人定是他要寻的凤绣卿,高兴地上前敲了柴门,却不想这屋中人根本非他所想之人。
  那女子确是叫凤绣卿,也确实是四年前到的扬州城,可是那眉眼,那神韵,却又确确实实不是他所熟悉的凤绣卿!
  温若云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阿宗知道後又信誓旦旦要帮他寻人,且夸下海口一定不再寻错,错了便让天打雷劈!
  温若云感激他这份心意,私下里又塞了些许碎银给两个夥计。
  晃眼一个月过去,布庄的生意一落千丈,一来布仓里老鼠为患,二来人家疑心布都遭过老鼠的践踏,不肯再要,因此卖出去的布又时常被退回。总之,高记布庄这个月来的帐入不敷出,帐目惨不忍睹。
  到了月底,温若云自然要将帐薄上交给高桓查看,这个晚上,他到了高桓的房间却找不到人。
  在高桓房里坐了片刻,他捺不住性子地起身走动,约摸又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始终不见高桓人影,於是夹著账薄到了管家高全的房前。
  温若云敲著门喊道:"高管家,是我。"
  高全的声音夹杂著几声咳嗽:"你自己进来吧。"
  温若云伸手推开门,一阵药味儿扑鼻而来,他猜想大约是高全刚喝过药了。
  高记布庄有两个特殊人物,一个是高桓,一个是高全。高桓的特殊先不论,高全的特殊便是在於他是一个头脑清晰,身体硬朗,却已经七十有余的老人,有人曾这样说,高记布庄若不是有高全,高记布庄就无法成为高记布庄。
  而如今,这个对高记布庄来说像山一样存在的老人病了。俗话说,病败如山倒,高全过去再如何威风八面,这时候也只是一个面色晦暗,双眼无光的病者。
  温若云走到他的床前,那呛人的药味越发浓厚。
  "高管家,您身体还好吗?"温若云循例先慰问了一句。
  高全又是一阵咳嗽,道:"老骨头了,还能怎麽样。"
  温若云笑笑,道:"您今天气色不错,多休养几日便会好的。"
  高全不置可否,注意到温若云并非空手而来,腋下还夹著帐薄,便挣扎著坐起身,在温若云的帮助下靠在了床头,可这一番动作又让他咳得几乎岔气,待到平复呼吸了才指著帐薄问:"怎麽了?"
  温若云连忙将帐薄拿在手上,道:"月底了,该交给少爷查看的。"
  高全点点头,他还没有病糊涂。
  温若云继续道:"方才我到少爷房间去了,等了大半天不见他,这才过来向你讨主意。"
  高全一听高桓不在房间,脸上一片死灰,摇著头喃喃:"作孽啊,真是作孽......"
  "什麽作孽?"温若云不解地问,他意识到这是探听高家秘密的最好机会,不禁有些难以抑制的兴奋在心头窜过。
  高全似乎意识不清了,依旧喃喃:"作孽,作孽啊......"他盯著床顶发呆,只咀嚼那一两个字,听得温若云烦不胜烦,心头的兴奋火焰顿时浇熄。
  对著一个糊涂的病人,温若云已经不指望能从他那里得到意见,说了一句"您好好休息"便打算离开,谁知道刚移了脚步,便被高全喝住:"等一下!"
  高全这时候的声音沈著有力,一点儿也不像虚弱的病人,他缓缓道:"你不是想知道关於高家的事吗?来,坐下,我讲给你听。"

四年前的高记布庄就已经是扬州城数一数二的大布庄,那时候高桓的双亲,高家的老爷太太仍在世,高桓也尚未接管高记布庄。
  四年前的高桓风流倜傥,是扬州城里出了名的翩翩公子,多少姑娘家梦寐著嫁入高家,成为高桓的结发妻。
  但少年高桓心高气傲,那些庸脂俗粉又怎麽入得了他眼?於是高家的老爷太太终日里为他的婚事烦忧,东一家姑娘西一家姑娘地挑,弄得高桓烦不胜烦,一怒之下离家出走。
  高桓这一出走就走了两个月,回来时带回一名姑娘。那姑娘不仅貌美,而且聪慧,乃高桓心之所属,二人之间如胶似漆的情意羡煞旁人。
  这本是一件好事,高家老爷太太本也该为此高兴,但错就错在晚了一步。高桓离家半个月後,高家老爷便为他提了亲,对方是扬州知府的千金。
  高桓先是怒不可遏,後一想父母也是为他著想,便决定由他亲自上知府大人的府上请罪,打也好骂也罢,总之要解除婚约。
  殊不知知府千金早就对高桓芳心暗属,高家提亲一事让她终日甜在心头,这无端解除婚约,且是由她心属之人亲自上门来解除,这让她女儿家的心里怎麽忍受得住?她好歹是个大家闺秀,这番耻辱怎堪忍受?一哭二闹三上吊,知府大人爱女心切,只得不同意解除婚约。
  消息传到高家,高桓怒火高涨,心里对那知府千金更是无比厌恶,可这毕竟是两家私下之事,他亦不好闹得人家姑娘脸面全无,只好日日到知府家请罪,望消那知府千金的气。可这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还以为高桓与知府千金情深意重,此番一来,扬州城里高家与知府结亲的事越是传得沸沸扬扬。
  高桓在知府家中受尽知府千金的冷嘲热讽,回到家中更是怜爱那姑娘,要解除婚约的心越发坚定。高家老爷太太都怕将事闹大,一再劝他息事宁人,大不了两个姑娘都娶进高家。
  高桓心里明白,父母都更偏向知府千金,只因为他所爱的姑娘没有显赫的背景,也没有傲人的家底,因此他更坚持解除婚约,他绝不愿意让心爱之人受委屈。
  亲事一日日拖著,市井里渐渐起谣言,说高桓看不上知府千金,说知府千金是没人要的姑娘。这话传到知府耳里,让他脸上无光,本来只是看在女儿份上才如此坚持这桩婚事,事到如今,却是不能不嫁了,当即要高家择日来迎亲以杜绝谣言。
  高桓自然不答应,怒气冲冲地要上知府家理论,高家老爷太太软硬兼磨地拦著他,死活不让他去闹事。
  在这紧要关头,让想不到的是,高桓带回来的那位姑娘竟也站出来劝说高桓!她说不介意高桓娶知府千金,也不介意做妾,只要能与高桓相守一生,足矣。
  高桓只感到越发怜惜她,怎舍得她做妾,毅然拒绝,并说大不了便是命一条,无论如何,他绝不负她!姑娘却指著高桓的老父老母,指责高桓是个不孝之子,她也很坚决,若高桓不娶知府千金,她也终身不踏入高家门。
  婚事最终还是结成了,高桓娶了知府千金,却在大婚後的第二天便迎娶那姑娘,这不得不让谣言四起。
  知府千金虽是正室,却明显受冷落,她嫉妒那姑娘,三番两次趁著高桓不在的时候前去挑衅,可那姑娘只是淡淡一笑,既不气也不恼,更别说到高桓面前诉苦。
  後来,姑娘怀了孕,这更让知府千金怨恨在心,因为高桓从未碰过她!在嫉妒与怨恨的煎熬下,她偷偷将那姑娘的安胎药换成堕胎药。不幸的是,那姑娘喝了药之後,下身流血不止,撑不过几日便死去。
  这对高桓来说不啻晴天霹雳,失魂落魄地将自己锁在房内,终日守著那姑娘的尸首,仿佛她活著一般对她讲话,对她笑。
  姑娘死後,知府千金也疯了,时常梦到死去的姑娘和姑娘腹中未成形的孩子来找她索命,终於有一日上吊自尽。
  此番变故对高家打击太大,高家的老爷太太後来也相继去世,於是高记布庄的担子落到了高桓肩上。

高全长长地叹了口气,又忍不住咳了几声,这才让温若云回味过来他已经讲完了。
  温若云别开脸,他的眼眶已是一阵湿润。
  高全轻轻拍著咳得发痛的胸口,继续道:"事後我怕夥计嚼舌根,勾起少爷的伤心事,於是把以前的夥计都解雇了,新请了一批夥计。"
  "所以现在布庄里的夥计都是两年前新请的?"温若云恢复如常,转过脸来问道。
  高全点了点头,长长的讲述让他疲倦地闭上了眼。
  温若云起身为他端来一杯茶,高全接到手里慢慢地喝,然後无奈地摇摇头,痛心道:"少爷其实很可怜。"
  温若云叹气,道:"那姑娘也可怜。"
  高全实在倦了,眼皮耷拉著,嗫嚅道:"少爷在祭卿坊,你去找找......"
  温若云看著老管家歪向一旁的头,握著水杯的干枯的手,不由得一阵怜悯,扶著他安稳地躺到床上,见他气息均匀地睡去,这才吹熄了蜡烛出门去。
  夜里又起风了,连月儿都躲进厚厚的云层取暖。
  後花园里的红灯笼亮著,温若云庆幸著不用摸黑寻路,这样慢慢走著,穿过後花园来到祭卿坊。
  祭卿坊的大门果然敞开著,温若云稍一迟疑,站在门口喊了一声:"少爷!"空荡荡的院子回荡著他的声音。
  温若云踏进院子,脚底下沙沙响,仔细辨认了一下,不过是一些残败的树叶。整个院子都极暗,幸亏有一丝光亮从房门透出来,那一定是高桓在了。
  温若云上前正想敲门,不想那门却轻轻敞开了,咿呀一声。
  房内的烛光微弱,蜡烛已经燃到了底部,大概也支撑不了多久。
  温若云走进去,来到屏风後,果然见高桓正闭目靠在床头,俊朗的面上略带微笑,似乎好梦正甜。
  高桓在笑,而且那笑是暖暖的,带著温柔。温若云难以置信,生怕自己看错,他走近一步,弯下身仔细端详,高桓的唇角果然微微上扬著。对了,他想起夥计说过,看见血字那天高桓也笑了。
  这个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温若云怔怔地想著,不由自主地伸出一只手,慢慢靠近高桓的脸。
  高桓的面容棱角分明,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坚毅的下巴,温若云的手缓缓滑过下巴,往下移去......
  高桓轻轻哼了一声,吓了温若云一跳,像是连锁反应,房内的烛光也到了尽头,室内陷入黑暗。
  温若云长出口气,脊背上一阵寒意,适才被他一吓,竟吓出了冷汗。收回手,温若云这才想起账薄忘在了高全房里没带来,正欲转身,一股力量扯住了他宽大衣袖,高桓欣喜的声音传入耳膜:"卿儿,你来了。"
  "不......"温若云转过头看著他,黑暗中只看见高桓一双晶灿灿的眼,顿时说不出话来。
  高桓顺著衣袖抓到他的手,凑到颊边贴住,笑著道:"抓到你了。"
  温若云只呆呆地任由他动作,竟有一丝舍不得抽出手来,高桓的气息吐在掌边,暖暖的,痒痒的。
  高桓的声音如孩童拾到宝一样地快乐,道:"我总是怕睁开眼你就不见了,消失了,真好,我能摸到你了,卿儿。"
  温若云听得云里雾里,下一刻又听他道:"你能摸摸你的脸吗?"尚未反应过来,高桓的手已经准确无误地摸上他的脸颊。
  温若云连声惊呼都不及发出,他想一定会被识破的,那该是何等尴尬!
  高桓抚著温若云的颊,他的眼,他的鼻,轻笑著道:"卿儿你没变,还是那麽美丽,一如我第一次见你,那时候我真的惊豔,世间怎会有这样的绝色?美而不俗,娇而不媚,从此你的一颦一笑便时常出现在我梦里。"
  平心而论,高桓这样深情款款实在让人动容,但身在温若云此前的状况,只觉得毛骨悚然。他不由得屏住气息,感觉高桓站起身来,越靠越近。
  高桓的手停留在温若云的唇上,轻轻摩挲,痴痴唤道:"卿儿,卿儿......"
  下一刻,温若云感到唇上一热,高桓的唇压了上来,脑中轰的一声,温若云反射性地双手一伸,将高桓狠狠推开。
  "卿儿......"高桓不解地叫。
  温若云气息不定,听见高桓的叫唤,下意识地後退,无意间撞翻了身後的屏风,屏风落地的声音非常响亮,像一声惊天的闷雷。
  高桓的神志似乎清醒许多,脱口喊道:"谁?"
  温若云摸索到门闩,一闪身逃出了祭卿坊。
  夜里的风是冷的,身体却不明所以地发热。
  全的死来得很突然。
  早晨,温若云为了那本遗留下的账薄而进到高全的房间,他发现高全已经没了呼吸,躺在床上的姿势跟他昨晚离开前一模一样,被角也是他掖过的痕迹。
  高全像睡著了一样,仰面躺在自己的床上,安详的姿态,脸上带笑。温若云把手放在高全的鼻子下试了试,没有鼻息。很显然,他死了。
  温若云知道是因为昨天晚上的那一番倾吐而让他走得如此安心。
  高桓得到消息後便立即赶到高全房间,面无表情地站在他的床前,站在一旁的温若云不自在地退开几步。
  过了一会儿,高桓冷静地吩咐:"准备後事吧。"
  温若云猛地抬眼看他,似乎不相信他的反应如此冷淡无情,照高全在高记布庄的身份和高全对高家的忠诚,高桓的反应实在让他心寒。
  高桓转过头看著他,目光冰冷,温若云以为他已经知道了昨天晚上出现在祭卿坊的人是谁,下意识地垂下了头,躲避他的目光。
  "还不赶快去办。"高桓的目光只是扫过温若云,停留在身後那班惊呆了的夥计身上。
  "是、是。"夥计争先恐後夺门而出,房内只余高桓、温若云和微笑著的死者。
  温若云垂手站在高桓身後,他看不见高桓的神情,只看见床上的高全笑著的,苍白无血色的脸,这时候,他忽然觉得高全安详的笑脸有丝说不出的诡异。
  高桓的脚步动了动,似乎要走上前,又止住了,忽然从後花园里传来夥计的尖叫,随後有夥计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结结巴巴地说:"少爷,血字......那墙上的血字又来了!"
  温若云从未见过血字,疑惑地攒了眉头,道:"我看看去。"这便随夥计出了房门口。
  随著温若云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口,高桓收回了目光,一步一步走到高全床边,缓缓坐在床头。
  後花园里,墙上的血字是接著上次那一句诗的:身无彩凤双飞翼。
  灵秀的字迹,情意绵绵的诗句,却用这狰狞的颜料写出,不单是诡异,而且凄清,颇有些指责之意。
  温若云困惑不解地看著,夥计阿宗插嘴道:"听说这是一个叫青儿的人的字迹。"
  "你怎麽知道?"温若云转过头问。
  "少爷自己说的,上次他又哭又笑,说这是青儿的字,是青儿最爱的诗。"阿宗缩了缩脖子,害怕地吞了吞口水,道:"他还是说是青儿来寻他了。"
  夥计阿义听到阿宗的话,牙齿打著颤道:"青儿一定是鬼!"
  温若云还听到有夥计小声说高管家是被女鬼所杀,一时之间,高记布庄人心惶惶。
  高全的後事料理完了,高桓穿上了白色的麻布衣服,连温若云也不能避免,其余的夥计们进进出出都戴著白色孝帽,高记布庄仿佛一夜之间蒙上了一层白霜。
  尽管这样大张其事折损了布庄的生意,但高桓并不以为然,这一点让温若云改变了先前的看法。高桓其实也不是那麽无情。
  高家管家的死虽然突然却很平常,在他的尸首被抬出去之前,照例是要请大夫诊断一下的,大夫断定是死於疾病,这一点高桓没有异议,更是在温若云的意料之内。
  但是高全的死传到布庄外头,却有了离奇的说话,矛头纷纷指向曾在後花园里出现的血字,他们都认为是写血字的女鬼要了高全的命,更有甚者,预言高全的死是高记布庄走向毁灭的第一步,人们都知道了高记布庄里存在著一只巨鼠的秘密。
  沸沸扬扬的谣言渐渐传遍了整个扬州城。
  谣言自然也传进了高记布庄,无论高桓想不想知道,夥计们的窃窃私语还是不免传入耳里。
  夥计们将巨鼠和血字的出现描绘得惊天动地,夜里再也没有人敢起身上茅房,宁可憋死,也不愿成为鬼的陪葬品,有些胆小的夥计甚至向高桓辞了工。
  高桓表面上不动声色,但是温若云却发现他每天夜里都会亲自在布仓周围巡查,像高全曾经做过的那样。
  夜里,风丝丝地吹,床榻上的人翻来覆去,班驳的树影映在纸窗上,摇晃著,像一只手在召唤著。
  温若云睁开眼,清亮的墨瞳里没有一丝睡意,他攒著眉尖,掀被而起,寻到桌前,为自己斟上一杯茶。
  茶水是温的,并不能多少缓解身体上的寒意,温若云折身从屏风上取下就寝前挂上的衣物,慢条斯理地往身上披,待到反应过来,他竟已经穿戴得整整齐齐,哪里像是要睡下的样子?
  黑暗里,温若云暗笑自己的糊涂,伸手去解外衫上的对襟扣,才解了一颗,手却又停了下来,指尖捏著那颗小小的扣子摩挲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将扣子扣好,开门走了出去,脚步缓慢而迟疑,无形中仿佛有种指引让他慢慢地走到布仓那里。
  这时正是午夜的高潮,人声寂静,高大的布仓像巨人一般顶著黑压压的夜幕站在温若云的眼前,而温若云眼前只在意那布仓门口站著的人,鹅黄锦衫,雪白披风,披散在肩背上的墨黑青丝张狂地飞扬。
  高桓听到身後的脚步声,转过头来,淡淡地惊讶:"你怎麽来了?"
  温若云注意到他脚边的铁锹,狐疑道:"少爷,你这是在做什麽?"
  高桓顺著他的目光看向脚边,仰起头淡然道:"没你的事,去睡吧。"
  温若云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居然又走过去几步,这让高桓微微不悦起来,冷然道:"还不回房去!"
  温若云清若溪水的眸子闪过洞悉的笑意,道:"少爷是想抓住那只老鼠吧?"
  高桓面无表情看著他,问道:"有下人过问主子这种道理的吗,温先生?"
  温若云轻轻笑开,道:"主子不爱我问,我不问便是了。"
  "那好,我命令你现在回房去。"
  "等一下。"
  高桓不耐地看著他,英挺的长眉稍稍蹙起。
  "我不问,但留下帮忙如何?"温若云人畜无害地笑著。
  高桓不加思索地道:"不必。"
  温若云唇上微笑的弧度微微僵硬,脸上有些受挫的表情,他没料到会被拒绝得这样彻底,不甘心地问道:"少爷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
  高桓表情冷漠,声音更加无情:"我向来如此,你到高家来是当帐房的,又不是来跟我套交情,何必管太多。"
  温若云怔一怔,苦笑道:"少爷既然不信我,我也不好自讨没趣。"
  高桓看著温若云在月光下显得盈白的脸,那脸上的表情有些受伤,心里一动,不觉脱口道:"不是不信你,只是我不想假借他手。"说完之後,他不禁诧异和後悔,何必要跟一个下人解释这些?他发现自己在温若云面前总变得与平时不大一样,不够冷漠,不够沈稳。
  温若云是怎样一个玲珑的人,细细一想便明白他话中含义。身为布庄的当家,他必须要亲手杜绝谣言,这不仅是最有效,而且也是他对高全的一种歉意。高全死前若还有惦挂的事,恐怕就是这一桩了。
  明白了他的心意,温若云没有再逗留。
  高桓几乎是直到温若云的背影消失才收回了目光。

  温若云没有料到高桓真的能抓到那只巨鼠,於是当消息传到他房里的时候,他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连衣物都等不及穿戴好,只系了件墨绿长衫便匆匆赶到布仓。
  此时还属清早,但布仓处已经站满了人,一阵阵的抽气声和嫌恶声,高桓站在人群的中央,俊容上露出些许疲倦。
  "少爷!"温若云扒开人群走到他身边。
  高桓看见他来,不知为何竟感到莫名的宽心,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浅浅的,表达著他的喜悦舒心。
  "到底是抓到了。"高桓不知道自己是笑著在说这句话。
  温若云有片刻的失神,回魂过来赶紧撇开目光,落在地面上,赫然一惊,脸色刷白,感到有什麽东西在胃里翻涌。
  一只如同猫崽般大小的黑鼠被齐腹斩成两段,鲜血淋淋的肠子裸露出来,那如豆大小的眼大睁著,尖尖的带著胡须的嘴微开,丑陋而恶毒的嘴脸似乎在表达它的愤怒不甘。地上一大片的血迹几乎都干了,在晨光下闪著荧荧的光,看得人心里一阵不舒服。
  温若云很快镇定下来,毕竟只是一只老鼠,尽管它死状凄惨,可是没有人会对它感到同情。
  "太好了,这下不用再担心布仓里的布被咬坏。"温若云微微笑了一笑。
  高桓点了下头,表情恢复了以往的严肃淡漠,面向布庄的众夥计,指著那地上的巨鼠问道:"你们都看见了吗?"
  夥计不解他的用意,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才纷纷点头应道:"看见了。"
  "看见就好。"高桓迈向前一步,笔挺地站在夥计们面前,隐隐有著锐不可挡的威严和气势,锐利的黑眸扫了一下众人的脸,缓缓道:"近些日子的谣言不用我说,相信大家都知道,我不管是谁在外头胡言乱语,我也没心思追究,今天让你们来就是要你们看看清楚,这只是一只普通的老鼠,什麽女鬼索命都是一派胡言!"
  夥计们只竖著耳朵听,低著头不敢支声。
  "今天你们瞧瞧清楚了,这是不是一只普通的老鼠?"高桓用脚踢了下巨鼠的下半截身子,也不管因此而让上好的鞋面沾了血迹。
  "是、是......"夥计们怯怯地应声。
  "大声点,是不是?"高桓少见的气魄逼人。
  "是!"被他一喝,夥计们众口一志,声音洪亮,几乎要穿过高家的围墙传到街市上去。
  "那好。"高桓弯身拾起地上的铁锹,不紧不缓道:"这话我记下了,要是再让我听见什麽不中听的话,那麽就别怪我无情。"话落,手中铁锹重重拍在死鼠的头部,从铁锹下缓缓染出一片红水,夹杂著点点的白色膏状物。
  夥计们被他这一举动吓得心里直打颤,以前高管家在,训斥下人的事,高桓基本不管,夥计们还以为他会是个仁慈的主儿,如今看来,高桓要比高全高段得多。
  "好了,留两个人把这里收拾一下,其余的该干什麽干什麽去。"高桓换了副温和些的口气道,似乎对这样的事感到无奈和疲倦,随即深深地闭了下眼,忽然一阵温热贴上的身侧。
  温若云上前扶住高桓的手臂,体贴道:"我扶少爷回房吧。"
  高桓感到源源不断的热度从身边的俊秀男子身上传来,一阵眩晕,一阵熟悉,无意识地松开握著铁锹的掌,快速地抓住温若云搭在他臂上的手。
  "怎麽了?"温若云的声音跟铁锹落地的!当声混在一起。
  高桓分辨不出他听到的是什麽,幽深的黑眸复杂地盯著温若云,温若云只见到他两片薄削的唇张了张,又紧紧抿上,随即沈重地摇了摇头。
  "回房吧。"高桓垂下抓著温若云的手,淡淡道。
  温若云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便扶著他回了房。
  高桓回到房中,斜眼看了温若云一眼,道:"你也赶紧回房去吧。"
  温若云本还打算留下照顾他一会儿,听他赶人,不由一愣,道:"等你歇息下了,我再走。"
  高桓摇了摇头,情不自禁伸出手拉拢他微敞的衣襟,後又觉得行为突兀,便冷冷淡淡道:"回房换身衣服再过来。"
  温若云这才记起出门时只匆匆披了身外衣,而且起身後又还未梳洗,顿时白玉似的脸上涌上一丝尴尬的绯红。
  高桓冷硬且抿成一线的唇有丝丝的柔化,但这变化尚未来得及展现便被他生生制住了,走到屏风边开始宽衣,背对著温若云道:"回来的时候顺道把早饭端来。"
  温若云迈著门槛的脚步顿了顿,想著高桓这话的意思,莫非是要他来取代高全?想归想,他还是快快回了房里换洗,然後端了早饭回到高桓房间。
  高桓已经换好了衣裳,正坐在桌前喝茶,有些失神,待到温若云将早饭摆上桌面才回过神来。
  "坐下一块儿吃吧。"高桓料想温若云来得这样快,应该也还没吃。
  温若云抬眼看他,俊秀的脸露出笑意,道:"可还没听过主子和下人同桌而食的。"
  高桓反问道:"没听过便不能做麽?"
  "倒不是说做不得,只是怕少爷又用身份来压我。"温若云说得有些委屈。
  高桓虽说为人冷淡,但自认从未欺压过下人,听温若云控诉,不禁狐疑道:"我何时用身份压你?"
  温若顿了一下,道:"少爷忘了那天夜里说过的话吗?"
  高桓想了想,便知他指的是哪一夜,他不过是说了一句"下人不该过问主子的事",这人竟记到现在,还胆敢在他面前提起,如此想来,倒觉得这帐房是个有趣之人,便道:"我确实忘了。"说时,将早饭推到桌面中间,眼睛看著温若云示意他坐下。
  温若云一早爬起来看热闹,现下当然是饿得不得了,既然高桓再三邀请,他再推脱就显得矫情,於是坐下来看了看桌面上的食物,笑道:"筷子只有一双,碗只有一个,这可怎麽吃?"
  高桓似乎也才发现,觉得温若云过於大惊小怪,只道:"再去拿一副就是了。"
  温若云眼睛转了转,道:"一来一回的还要花费功夫,倒不如就用手吃。"话落,居然真的用手去抓那雪白的馒头。
  高桓本以为他这类读书人都是迂腐木讷,中规中矩的,可这个温若云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惊喜,吃惊之下竟忘了收回目光,直直盯著温若云的吃相看。
  温若云大方地笑了笑,伸手拿过另一个馒头递到高桓面前,用让人听著舒服的嗓音道:"少爷也试试何妨?反正这屋里就你我二人,你若是怕我到外面乱说,我闭上眼不看就是。"
  高桓将举到面前的馒头拿下,道:"我能怕你乱说什麽?"
  温若云煞有介事地晃了晃手中的白馒头,道:"我可以说高记布庄的当家让饿死鬼附了身,吃饭都不用筷子,用手抓著一把一把塞进嘴里。"
  高桓瞥他一眼,咬了一口馒头,慢慢道:"看清楚点,免得编得不够逼真。"
  温若云笑道:"嘴上说说尚可,你真要我看,我可不敢。"
  "如何不敢了?"高桓的语尾上扬,颇有些感兴趣。
  温若云笑道:"我这脑袋可不是铜墙铁壁,少爷一铁锹下来,可是要头破血流的。"
  高桓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张嘴咬了一口馒头隐藏嘴角的笑。
  春夏交接之际,夜里本该是极凉爽的,这夜不知为何却阴阴冷冷,教温若云在床上躺了好久都无法入睡。
  闭上眼,睁开眼,如此循环了一阵,温若云索性认命地坐起身来,无奈地披上外衣走出门去。
  月色是极好的,玉盘又大又亮,云块都避著它漂移,似乎也不忍心阻挡世人欣赏它的美。这样好的月色倒驱散了温若云心中的烦闷与不满,惬意地游走到後花园里来。
  青石板路和假山都被月华笼罩著,朦朦胧胧,别有一番幽境趣味。
  温若云踏著青石板路就这样走到高桓的房前。
  高桓的房没有点灯,不是睡了便是人不在。
  温若云举手扣门的手迟疑了一下,缓缓放下,正打算原路返回,突然灵机一动,唇角荡开一抹神秘的笑意。他走到祭卿坊,果然见大门上的锁已开。
  推开朱红的大门,阴风扑面而来,温若云浑身一颤,随即眼神一变,望了望牌匾上的字,露出诡异的笑,这才穿过院子走到房门前,并不敲门而是轻轻推开。房里的烛火还亮著,他走上前去一口气吹灭,同时听到屏风後高桓的声音响起:"谁?"
  温若云镇定自若地站在黑暗中,脸上笑意不减。
  高桓摸索著从屏风後走出来,先摸到桌子,再摸到桌边的人,可一触到人体的温热他便下意识地缩回手,沈声问:"是谁?"
  温若云伸出手去,无预警地握住高桓僵在半空的手,牵著那只手放到自己的脸上来,他不出声,只是默默地笑著,绝美笑容,只可惜高桓看不见。
  高桓吃了一惊,尚未反应过来,自己的手已经仿佛有了意识一般开始游移,辨认著手下这张脸。指尖触过的地方都是滑腻的肌肤,而且那种熟悉的感觉,无论是眉眼还是鼻都像极了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高桓明白自己不是在做梦,适才他并没有真正睡著,所以才会在烛光一灭的同时醒过来,可是他又想不通,梦是可以这麽真实的麽?
  "是你吗?"高桓的声音和指尖一同颤抖著。
  温若云感觉到高桓的指在唇边,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突然张嘴含住高桓的指尖,咬紧牙关,狠狠地咬,尽管在黑暗中,他还是用眼角挑衅地望向高桓。
  痛!高桓皱了下眉。
  温若云似乎看见了他的反应,笑了笑,拉著他的手,用舌尖轻轻地舔弄那一排咬痕。
  高桓心神一荡,猝然抽回手拥住了眼前的人,紧紧的,一个几乎要让人窒息的拥抱。
  "别走!"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暗哑,在温若云耳边低低地喊。
  温若云身侧的手迟疑了一下,缓缓举起搭在他的肩上,温存地从线条流畅的肩头摸到他温热的脖颈,然後再抚上他冰冷的面颊,以掌轻轻摩挲。
  高桓微微侧头,将面颊深深埋进那只修长的掌中,漆黑墨瞳在黑暗中温顺地闪著柔光。
  温若云又一次笑了,微微低头覆上他的唇,轻蹭那微张的双唇,明知对方已经迫不及待,却不愿轻易让他得逞,待到戏弄够了,才探出舌尖,与高桓的交缠在一起。
  高桓情难自禁地加深唇舌的纠缠,环著温若云腰间的手改而抓住他的肩头,收紧的指尖泛白,舌尖的进犯越发猛烈澎湃,挺拔的身子不由微微下压。
  温若云被他逼得後退一步,腰间撞上桌沿,桌上烛台摇摇晃晃著倒下。温若云感到来自高桓的压迫,空出一只手紧紧抓住桌沿,支撑著身体不被压倒,另一只手便绕到高桓脑後,温柔地安抚著。
  高桓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不经意间唇舌纠缠的战场已转移到他这边来,张著唇,星眸半掩,脑中一阵阵的眩晕,高桓无力抵挡,只能任潜入的舌游荡在口中。
  温若云的吻温情而细腻,不似高桓暴风雨似的急骤,而是一种细水长流的轻缓柔和。
  高桓似乎相当受用,闭上眼,眼角眉梢都流露出一种柔情,一阵阵睡意袭来,抓著温若云双肩的手颓然垂下。

窗外鸟啼阵阵。
  温若云渐渐睁开双眼,唇畔不由自主浮现一丝浅浅笑意,一觉醒来,竟是格外神清气爽。下床正欲著衣时,温若云看见昨夜置放整齐的外裳此刻混乱地挂在一旁,想了想,起身到橱子里拿了另外一件出来穿上。
  待到梳洗完毕,温若云不自觉噙著笑意来到厨房。
  "温先生今儿起得好早。"厨工见著他笑,也露出笑。这帐房先生长著这样一张好皮相,又如此平易近人,怎能不讨人欢喜。
  温若云笑笑反问:"你可知道今天一早就有鸟儿在我窗口啼叫?"
  厨工被问得有些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苦笑道:"先生就别买关子了,我哪能猜得了你的心思。"
  温若云哈哈一笑,解释道:"俗话说,早起的鸟儿有食吃,它们那是叫我赶紧到厨房来分食的。"
  厨工听罢也不禁大笑,道:"先生可真会说笑,难道我还敢饿著你?"
  "既然是玩笑话,你还较什麽真?"温若云走到炉灶前,闭眼闻了闻,满意地笑了:"这八宝粥煮得恰到好处,真香,真香。"
  厨工将粥盛进大瓷碗里,盖上瓷盖,放进托盘後递到温若云手中。
  "少爷最近胃口不错,多得先生功劳呢。"
  温若云低头看了一眼手中托盘,忽笑道:"我能有什麽功劳?倒是我,托了少爷的福才能吃上这又香又甜的粥。"
   "先生又在说笑了。"
  温若云不答一笑,端著托盘走了出去。来到高桓房门口,他敲了几次不见应门,正待到祭卿坊寻人,回头却见高桓正摇摇晃晃地向房间走来。
  "少爷。"温若云想也不想便出声唤了他。
  高桓听到叫唤声,摇晃的身体瞬间定格,一直抓著前襟的手指猛然用力,深吸了几口气後才抬起眼来坦然地面对温若云。
  眼前的温若云眉眼如画,唇边笑意如春,一袭白衣长身而立,一丝风来,衣袂飘飘,仿佛伸手便会消失不见。
  高桓的脚步急促地前进了一步,张口欲喊,却被温若云的一声叫唤冷却了情绪。
  "少爷,早饭端来了,再不吃就凉了。"温若云一字一句极负责地道。
  对了,他怎麽忘了,现在的他不是她......高桓仿佛恶梦方醒般出了一身冷汗,此时再看向温若云,眼中有一丝冰冷的不悦。
  "谁让你把早饭端来的?"他冷冷地质问。
  温若云被他的态度弄得一怔,不晓得自己是哪里捋了老虎须,一时不知反应地望著高桓越见苍白的俊脸。
  高桓被他无畏的眼神看得脚下一退,冷声道:"还不马上给我滚!"
  这一喝让温若云清醒了许多,意识到自己正被主子迁怒,面上顿时没有了表情。他不知道其他的奴才是怎样的,可要他继续对著高桓笑下去,他做不到!
  高桓看著笑意从温若云的脸上一点一点消失,然後那双倔强桀骜的黑眸却仍不服输地迎视著自己。这一次,他很快地避开眼去,用力地推开门步入房间。良久,在他以为温若云已经离开後,身後响了起声音。
  "少爷,粥已经凉了,我去给你热一下再送过来。"温若云的声音平静如水,高桓惊讶地转身望去,温若云的眼也一如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站住!"高桓叫住了欲离去的温若云,冲上前,毫无预兆地将他手中托盘掀翻在地。
  "你!"温若云看著瓷碗在他面前破碎,忍不住愤怒地冲高桓喊了一声。
  高桓後退几步,近乎失色的薄唇勾起一个冷冷的弧度:"别在我面前自作主张。"
  温若云看著高桓冰冷的脸,气得双肩颤抖,最终忿忿离去。
  几乎在他转身的瞬间,高桓的脸上神情突变,深刻的疲倦代替了他的冷漠,他摸索著桌沿,颓然坐下。


恍惚间也不知坐了多久,高桓抬眼不意望向前方的铜镜台,但见镜中的自己一脸冰冷的凄然,在感觉胸腔闷痛的同时,一连串无法抑制的低沈笑声从唇边溢出。
  高桓忽而站起冲到镜台前,仔细端详自己的眉眼,冷得像刀子一样的眼从铜镜里看著他自己,他冷笑著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不後悔。"
  铜镜中的脸露出愤怒和鄙夷的神情,高桓觉得那表情熟悉而陌生,这样的表情存在於太过遥远的记忆,在失去至爱之後,他已经忘了该如何表现出这样生动的表情。他失神地对著镜中的脸喃喃道:"不要这样看著我,我只能这样做,我只是想让卿儿回来。"
  伴随著镜中的脸恢复成冷漠的表情,高桓察觉到镜中又多了一人,竟是去而又返的温若云,猛地转身,以冰冷的眼神警惕地看著他。
  温若云在门口犹豫了很久,见高桓已经不快地盯著他,只好硬著头皮进了屋来,原来是又端了一份早饭过来。
  高桓心怕不知刚才的表现被他看去多少,因此本是打算责备他不经传唤就过来,可目光一接触到他手上热气腾腾的八宝粥便移不开了,张了张唇却是沈默地坐到了桌前。
  温若云瞄了高桓冰山一样的俊脸一眼,小心伺候著将八宝粥端到他面前,见高桓不动,缓了缓才道:"少爷趁热吃。"
  这回高桓倒没有给他难堪,拿起调羹尝了一口,温若云见他眉头微微皱起,紧张得心里直打鼓,但高桓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声:"太甜。"
  温若云连忙道:"那我让厨房重新煮一份。"
  "不必了。"见他转身欲走,高桓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随即很快放开,速度之快让温若云有种被甩开的错觉,但当他看向高桓时,高桓已经避开他的目光在喝粥,留下他後就一句话也没有说。
  高桓的态度让温若云不得不检讨自己是否有哪里做得不好,否则这大少爷为何总爱将气往他身上撒?越想就越觉得心里不舒坦,今天要是不弄个明白,往後还不知道得受多少气,索性牙一咬就问了出来:"少爷你是不是看我哪里不满意?"
  "嗯?"高桓被他突如其来的问话弄得满脸不解。
  对著高桓严肃认真的脸,温若云的勇气像是釜底抽薪,完全没了适才的一气呵成,迟疑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好?"
  "不好?"高桓认真思考了一下,不急不缓地评价:"还不至於。"
  温若云讪笑了一下,问道:"那就是说没有做得好的地方?"
  高桓停下进食的动作,抬头看他,有些疑惑地道:"你究竟想知道什麽?"
  "我......"温若云顿了顿,如实道:"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对我不满意,不然为何总为难我?"
  "为难你?"高桓先是不明白,随後一联想自己近来的行为便明了了七八分,也不怪温若云会错了意,确实是他的态度太过阴晴不定,但这缘由又岂是一时半会儿说得清的,何况......
  看著温若云秀丽的面容,高桓的黑眸闪过一道复杂的神色,片刻後他淡淡道:"我没有对你不满意,也无意为难你,你多心了。"
  温若云似乎想笑一下化解僵局,可惜笑容有些僵硬,他道:"我也希望是自己多心......不瞒你说,刚才我就想一走了之的,但还是觉得这样不告而别实在过分,所以才决定回来向你问个清楚。少爷,如果你真的对我不满意,只要你开口,我不会不走的......"
  "我没让你走!"高桓突然激动地喊了起来,这使得温若云不得不闭上嘴,吃惊地望向他。
  眼前的高桓分明是在发怒,挺直的剑眉下,深渊一样漆黑的眸子闪动著愤怒的火光,可眉间深刻而疲倦的痕迹和微微颤抖著的薄唇却让人无法忽视他掩藏在愤怒下的孤寂。
  这其实只是一个有个冷酷外表的脆弱男人。温若云发现自己终於真正了解了高桓,这个人看似冷漠,实际上他的内心却是与外表相反,或许被隐藏在冷漠下的就是四年前的、真正的高桓。
  忽然,温若云对高桓笑了起来,笑靥如春风。
  "你笑什麽!"见温若云对他的怒火不以为然,高桓没由来觉得慌张,虚张声势地冷著眉目。
  温若云却只是笑笑地换了个话题:"少爷你赶紧吃,一会儿还有布商来收帐,我先去忙。"
  听到温若云这样说,明白了他不会走,高桓有些安心,却依旧冷著脸没有说话。
  温若云行至门口,转身对高桓笑道:"少爷,虽然能看到你发怒很难得,但我更希望看到你笑一笑。"说完,也不敢等高桓反应就一溜儿烟跑了。
  高桓怔了一下,看著温若云消失的方向,面上露出痛苦的愧疚之情。
自从高记布庄出现巨鼠的事传遍扬州的大街小巷,布庄的生意就一直平淡。虽然高桓打死巨鼠的事也传遍了扬州城,但人们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安心,如今光顾布庄的人少之又少,就连夥计也一个接一个地向高桓请辞。
  阿宗阿义两名夥计一早就收拾好细软到帐房来领工钱,顺道也跟温若云道声别。
  "想不到你们也要走了。"温若云将早已经准备好的工钱递到二人手中,颇有些不舍道。
  阿宗无奈地叹气:"我们也不忍心看到高记这样,可家里有老有小......少爷虽然没少过我们一分工钱,可布庄能维持多久实在难说,我们只是趁早为自己找条活路。"
  温若云理解地点点头。这样风光明媚、鸟语花香的时节,高记布庄里却处处充斥著衰败的气息,莫非真是气数已尽?
  阿义道:"不知道先生如何打算?"
  "我?"温若云摇头笑了笑道:"反正我是孤身一人,倒不如留下跟少爷彼此作伴。"
  "先生是有心人,只是有些话我不得不说。"
  温若云忙道:"但说无妨。"
  夥计俩不约而同地叹气,阿义道:"先生,你瞧我这人实在不?"
  "实在,当然实在。"温若云实话实道。
  "那我就放心说了。"阿义压低了声量道:"夜里我跟阿忠时常听到些声音,有一晚我起夜,看到少爷拿著蜡烛纸钱什麽的往祭卿坊去,他走路跟没声似的,吓得我不敢出声连忙躲了起来,可偏偏让我听到少爷嘴里念著的几句话。"阿义顿了一下,脸上现出恐惧的神情。
  "少爷说,快了快了,卿儿就快能活过来了。"
  闻言,温若云俊秀的面容顿时刷白。
  阿义害怕地吞了口口水,继续道:"我一听,青儿不就是传言中的那只女鬼吗?而且高管家明明说她死了,可少爷又说她快活过来了,我就想少爷是不是撞邪被鬼迷了,所以跟著他跑到祭卿坊,还没进去就听到少爷在门口自言自语地说话,一会儿笑一会儿生气,等到他转过脸来,我一瞧,差点没吓得尿裤裆上,那脸白惨惨就跟鬼一样!"
  阿宗道:"不瞒先生,我们俩兄弟要走确实有一部分是因为害怕,这布庄里又是血字又是巨鼠的,少爷现在又这样......我们实在不敢留!"
  温若云追问阿义:"那当时你跟著他进去了吗?他在里面干什麽了?"
  "没啊,先生,我一看少爷那张脸就吓得往回跑了,哪里还敢跟著他进去。"阿义脸都白了,拼命摆手。
  阿宗辩解道:"先生,这不怪阿义胆小,他回来把我闹醒,让我跟他再去看一趟,可遇上这样莫名其妙的事,我就是有十个胆儿也不够用啊。"
  阿义道:"先生,我告诉你这事儿是想让你小心些,若是能走,还是早些走吧。"
  温若云似乎尚未回过神来,静静不发一言。
  阿宗阿义见他细皮嫩肉的书生样儿,认定他被吓得不轻,阿义有些过意不去,道:"不如我留下再呆几日保护先生。"
  温若云这才反应过来,忙笑道:"不必不必,虽说百无一样是书生,可我还不至於怕成这样。"跟阿义推托了一番,这才打消他留下保护的念头,温若云便又将身上钱袋卸下交到二人手中,道:"二位多带些银子防身。"
  "不不不,这可千万不可!我们俩兄弟已经承了先生许多恩惠,这钱拿不得!"两位夥计都是坚决不肯收。
  "说什麽恩惠呢,我不还麻烦二位帮我办事了麽?"温若云也不勉强,只好将钱袋收了起来。
  阿宗道:"这事说来惭愧,没给你办好不止,还办出个乌龙来!可惜我们就要走了,不然一定帮你找到人!"
  温若云释怀一笑,道:"凡事皆起於缘,终有一日会找到的。"
  送走了两位夥计,温若云便往门市去,一跨进冷冷清清的门市,他不禁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

高记布庄门市里,高桓正坐在固定的位子上,面前放著他亲手沏好的茶,白瓷茶盅,碧绿茶色,余烟嫋嫋。
  门市的夥计早走光了,街上行人接踵磨肩,在布庄门口来来往往的,街口那家烧饼店的吆喝声,高桓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他喝了口茶,抬头看见两个姑娘进了店里来,正诧异著,就见不知何时来到的温若云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
  高桓暗暗松了口气,若是温若云没来,他真不晓得该如何应付,怕是他一上前就把人家姑娘吓跑了。接手布庄的这几年,外头关於他的流言不断,虽然从未大肆宣传过,但他心里一直很明白,也正因为如此,他从不接触门市的买卖,一直由高全出面管理。如今布庄人手不足,虽说到了他不得不亲力亲为的地步,可他更怕会弄巧成拙。
  见温若云处理得游刃有余,高桓渐感安心,浑然不觉自己的目光已经在温若云身上停驻太久。
  在两位娇弱女子的陪衬下,温若云包裹在浅绿色衣物下的纤细高挑的身型显得高大而挺拔,以发簪束起的墨丝偏有几缕不妥协地落在他白皙的腮边,越发衬得那肤色洁白如玉,微翘的唇角勾勒出迷人的温和笑意,这时,水光盈盈的墨眸一转,落在高桓身上。
  高桓一惊,连忙别开目光,端起茶盅佯装冷静。
  "温先生,你看这个颜色如何?"
  听见询问,温若云从容地将目光转到对方身上,道:"小姐挑的自然是好,不过,你且看看这个。"他抽出一匹紫红的布料,将其展开,微笑著用低柔的嗓音道:"我看小姐似乎偏爱清淡之色,不凡试试这颜色,别看它鲜豔,穿在小姐这样素净的人身上是最适合不过了。"
  "呵呵。"另一女子忽然掩唇轻笑起来,道:"想不到先生也懂得做买卖,这奉承的话从你嘴里出来便成了赞美之词。"
  "纤玉,别无礼!"似乎是稍微年长的女子轻斥道。
  "我并非无礼,我是在夸先生!"名为纤玉的女子不依道,朝温若云娇憨一笑。
  温若云报以一笑,道:"两位小姐确是天姿,并非区区诳语。"
  被如斯丰神俊秀的公子夸奖,饶是方才说话大胆的纤玉也不禁红了脸庞,更甭说另外一位了,高桓眼角恰巧扫到这一幕,没由来地不快,不由得将两个姑娘仔细打量,这会儿才认出她们是扬州城另外一家大布庄的千金。
  扬州城有两家大规模的布庄,一家是高记,另一家是锦绣布行。这两家一直平起平坐,但从前年开始,高记渐渐超越了锦绣,成为扬州城首屈一指的大布庄。由於两家存在商业竞争,少不得明争暗斗,因此关系算不上融洽。
  她们来干什麽?高桓心里有质疑,俊脸上越发没有表情,有些冰冷骇人。即使高记布庄已经风光不在,它仍然是高家的祖业,高桓不允许有人来打它主意。
  纤玉不经意接触到高桓的目光,不禁有些花容失色,对年长的女子小声俯耳道:"巧玉,他在!"
  巧玉一听就明白她所指是谁,身子一抖,小心翼翼地抬眸望向高桓,脸上流露恐惧之色。
  "温先生,我看我还是改日再来好了。"巧玉对温若云欠一欠身,拉起纤玉迫不及待地出了高记布庄的大门。
  "诶,等等!"温若云追至门口,两姐妹却已经不见了身影,忍不住嘀咕道:"奇怪,怎麽突然跑得比兔子还快?"一回身,撞进高桓莫测高深的黑眸里。
  "少爷,你瞧见没有,一笔买卖泡汤了!"温若云用夸张的语气掩饰他的心慌,真不明白为什麽心会突然跳得那麽厉害?
  "她们是锦绣布行的千金。"高桓若有所思地道。
  "锦绣布行?"温若云毕竟也来了扬州城好几个月,当然知道锦绣布行就是跟他的东家对著干的另一家大布庄。他怪道:"这布庄的大小姐还要亲自出门买布,倒是新鲜事。"
  高桓沈吟半刻,道:"买不买布无所谓,我只怕她们来意不善,如今高记经不起折腾。"话出口後他才发现自己竟对温若云毫无忌讳地道出心中所想。
  温若云毕竟只是温若云,不是她。高桓立即就後悔了,在温若云出声之前,他霍地站起,神色沈重、不发一言地离开了门市。
  "我......"温若云唇边的笑容随著高桓的离开而消失,视线中远去的背影在明确地拒绝他的接近,他感到有种莫明的情感在胸腔回荡,而理智在此时勒令他探究下去。

高桓前脚刚出了布庄,两位赵家小姐後脚就进了门市来。
  "先生!"
  "咦?两位姑娘......"温若云见是她俩,不由诧异。
  "别喊姑娘了。"纤云调皮一笑,道:"我是纤云,她是巧云,先生直呼名字便可。"
  温若云被她的娇憨逗得一笑,道:"方才二位跑得这样急,怎麽又回来了?"
  "啊,这......"纤云大概也觉得方才所为失了态,脸上浮起一抹羞红,求助地望向巧云。
  连纤云都觉得羞愧的事,内敛的巧云自然也觉得不好意思,红著脸,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适才不知道高家少爷在,所以我们才敢大胆进来找先生,所以只是被吓了一跳。"
  听罢,温若云不由觉得好笑,道:"少爷那样一表人才的人也会把你们吓著了?"
  "先生别寻我们开心了,城里的姑娘都怕你家少爷。"纤云不服气地辩解,不管巧云在旁边怎样拽她的衣袖都不停嘴:"你家少爷可是女子的克星!沾上他就没好事!"
  "纤云!"巧云再也忍不住出了声,眼里满是斥责,这才让纤云不情不愿地住了嘴。
  巧云欠身以示歉意,语气诚恳道:"温先生,请别怪纤云,她只是不懂事儿,我们来找你绝不是为说高家少爷的长短。"
  温若云虽和高桓相处得不算和睦,但毕竟是自己的东家,听得人家这样不屑地诋毁,尔雅带笑的俊容也不由微变,正色道:"虽然我不晓得你们为什麽这样怕少爷,但说他是'克星'一类的话未免过於刻薄。"
  "这话又不是我们说的!"纤云不顾巧云的阻拦又回起嘴来。
  温若云微怒道:"你方才分明说了!"
  "那是外面的人都这样说,我们才跟著说的!你自己到大街上问问,高记布庄的少爷是女子克星这话早两年就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纤云生气地跺著脚,泪水在眼眶打转,像她这样的妙龄女子,男子只会将她放在掌心呵护,不想温若云却对她发怒,顿时委屈满腹。
  "哎呀,纤云你真是......"巧云对这个妹妹的任性实在头痛,但毕竟是姐妹,站亲不站理,对著温若云也有些恼了,道:"温先生,纤云说的句句是实,我们绝无意诋毁高少爷,外间的传话或许我们不该信,但有句话说得好,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说罢,拉著纤云的手便要往外走。
  "且慢。"温若云出声留人,迟疑地走至赵家姐妹面前,道:"是温某失礼了。"
  "先生护主心切,我们两姐妹怪罪不起。"想不到巧云外表看起来温顺,一气之下也是个强脾气。
  温若云不禁失笑,真不愧是两姐妹。方才的事也怪他自己没有分寸,让个姑娘家伤心确实是他不是,只得再次恳切道:"二位若是不怪罪便留下喝杯茶吧。"
  纤云轻轻拉了拉巧云衣袖,俏脸染著两抹红云,此时已不见刚才泫然欲泣的模样,只显露出女儿家的娇羞风情。
  她小声道:"巧云,刚才我也有不对,不怪先生。"
  巧云扑哧一声笑出来,点了点纤云的额头,嗔道:"都怪你!"
  温若云见她姐妹打闹起来,心料芥蒂已过,便道:"还是进来坐吧。"
  纤云跃跃欲试,巧云一把拉住她,对温若云笑道:"茶便不喝了,我还是跟先生说点儿正事,说完就走。"
  "何事?"温若云一脸洗耳恭听的表情。
  巧云道:"我想先生也知道我们是锦绣布行的人,今日来不为别的,就想问问先生,若是我们布行想聘任你,你意下如何?"
  温若云一笑,不答反问:"温某资质平平,贵行何出此意?"
  "是先生谦虚了。"巧云不待多说,拉起似乎还有所留恋的纤云,道:"我们也不多留了,免得高少爷回来为难了先生,还请先生仔细考虑,我们在锦绣布行等待先生回复。"
  见赵家姐妹走远,温若云俊秀面容上露出玩味笑容,喃声道:"怪哉怪哉,大布行招女婿,不挑少爷,反要一个穷书生?"他是聪明人,纤云对他的态度自是一目了然,只是没想到堂堂高家少爷反而无人问津。在他看来,若是把高桓招为女婿,高记与锦绣合并,岂不是美事一件?
  唉,错只错在高桓是"女子克星"。
  想到那刻薄的称呼,温若云无法认同地皱了皱眉,殊不知街角处,高桓缓缓闭上了盈满痛苦和复杂情感的双眸。
  残月如钩,晓星渐沈,已是深夜时分,街道谧静,普通人家早已经熄灯睡下。
  夜风过处,卷起祭卿坊一地残叶。
  凉意略过脊梁,高桓被惊醒,这才发觉自己不经意睡著了觉。房门敞开著,吹得他双手冰凉,此时此刻,一抹修长人影挡住了月色,立在门前。
  见状,高桓立即露出温柔的笑意,似乎早已等待许久。
  "你来了。"他的声音含著无限柔情,如同醉人的醇酒。
  来人缓缓将门关上,室内陷入沈默的黑暗。
  高桓站起身,凭著感觉捕捉到那人的衣袖,轻轻一带便将人拥入怀里,头一垂靠在那人的肩上,满足地闭上眼。
  "今儿夜里真冷,我还怕你不来了。"高桓像是撒娇地说,有力的手臂紧紧圈住来人纤细的腰,霸道地将人嵌入自己怀里。
  那人的手微微一动,举至高桓头顶,而後缓缓落下,轻柔地抚摸高桓披散的发,仿佛是在安抚不安的孩童。
  高桓将人搂得更紧了,直至彼此的身体都感觉到暖意,他放松下来,开始聊起一些话题,从街口的卖烧饼聊到了院子里的竹子,他慢慢地讲著,似乎有源源不绝的话要告诉眼前的人。被他抱在怀里的人也很合作地听著,摸著他发丝的手滑落到他腰上,与他彼此相拥。
  高桓直起身子,一只手掌抚上那人的脸,道:"还有件事要告诉你,咱帐房不是有个先生叫温若云麽?今日我看见他跟赵家的女儿在一块儿说话,我感觉得出来,赵家二小姐看上他了,我担心温若云也跟那些夥计一样会离开布庄。"
  感觉自己的手被对方的手覆上,高桓微微一笑:"是啊,我不能让他走,我不会让他走的......"未完的话语消失在交叠的双唇间。
  高桓的热情被对方挑起,他疯狂地入侵怀中人温热的双唇,舔舐每一个角落,对方的舌也不甘示弱地纠缠著他的,火一样的热从舌间蔓延到身体的四肢百骸,烧得理智停止了运转。
  屋内沈重的喘息声盖过了屋外呼呼的风声。
  高桓心神荡漾地抚摸怀中柔韧有致的躯体,在他的记忆中,怀中人的身子是莹白而充满媚惑的,他尤其记得当自己的手抚上那人的胸前时,那人会发出怎样一声诱人的呻吟......
  "不!"
  高桓大喝一声,紧接著一声巨响,随後满室的安静。
  等到从震惊的恍惚中回神,高桓难以置信自己前一刻竟把人狠狠地推开了,他伸出手去,用颤抖的声音道:"别怪我,我不是故意的,别因此而离开我。"
  跌坐在地的人一动也不动地看著他。
  "过来,过来好吗?"高桓的语调近乎卑微,他非常害怕再度失去,那种撕心的痛几乎让他崩溃,他没有勇气再承受一次。
  黑暗中的人终於动了动,拉起几乎被高桓卸下的衣物,那人轻飘飘地来到高桓面前,在漆黑中准确无误地捧住高桓的脸。
  一张被悔恨的泪水湿润了的脸。
  "别走,别走,别走......"高桓立即将人紧紧抱住,不住地重复著同样的话,脸上的泪被人温柔地吻去,他安心地闭上眼。
  就算无法回到从前,他也无悔,因为他已经没有後路可走了。

温若云一早起来摸到自己後脑勺上起了个大包,痛得莫名其妙,揉著痛处经过後花园,意外地看见高桓坐在假山环绕的凉亭中。见他若有所思,似乎未察觉自己的到来,温若云迟疑了一下,并未出声惊动他。
  清早的日光从竹叶的间隙透过,斑驳地洒在凉亭中的石案上,高桓摊开手,让破碎的暖阳落入掌心。被阳光照著的那片掌纹,是坎坷的姻缘线,曾有一个算命先生说过,像他这样的姻缘线,注定一生无儿无女,孤独终老。
  高桓看著掌心里的那条姻缘线,自嘲道:"这不是姻缘线,这是灾星印记。"
  "你错了。"
  闻声,高桓倏地转身,见温若云不知何时站在身後,面对那张含著笑意的脸,脸上有一瞬间的恍惚,很快却露出警惕的态度,口气阴沈道:"你偷听我说话?"
  "我只是刚好经过。"温若云不卑不亢地迎上高桓带著审视意味的目光。他只是想过来道早安,确实是无心听到的,怪只怪高桓太专注了才没听到他的脚步声,他可是光明正大地走过来的。
  这样的答案自然不能使高桓满意,只听他冷冷讽刺道:"刚好经过又怎会听得那麽清楚?"
  "我......"温若云脱口欲辩,猛地刹住了嘴。理由倒是有的,只是说出来未免荒唐,总不能如实说是因为他对高桓有种莫明的在意,所以即便是无心所为,也会听得清清楚楚。
  斜眸偷瞄高桓冷漠的脸,温若云理性地选择了沈默。
  "算了。"一开始的愤怒过後,高桓无心再纠缠这些细枝末节,淡然道:"我不喜欢在独处时被人打扰,下次别再犯。"
  "是。"温若云应道,颇有满腹哑巴吃黄连的委屈感。
  高桓收紧掌心,突问道:"方才你说错了,哪里错了?"
  没有预料高桓会问,温若云受宠若惊地一愣,直勾勾地看著对方薄唇,似乎不能置信会从那张抿得直直的嘴里听到那些话。
  高桓见他神游,不耐地敲了下桌面,道:"让你说,怎麽又不说了?"语气之中无奈大於不快。
  温若云蓦然回神,赶紧编了个谎道:"我正在想该怎麽说,怕说错了少爷怪罪。"
  "你直说就是了,不必花言巧语。"高桓在温若云面前摊开手掌,道:"你说这姻缘线哪里错了?"
  "姻缘线没错。"见高桓不解地扬起眉毛,温若云伸出指尖落在他掌心,指著姻缘线的末端道:"少爷你看这里,这姻缘线的末端是不是有一个分叉?"
  "分叉又如何?"
  "分叉代表转机。"
  温若云在高桓掌上比划,道:"虽然整条姻缘线看下来是充满曲折的,可是它并不代表全部,分叉的这里暗示会有一个转机,所以少爷的姻缘并不是完全无望的,还有一线生机。我说少爷错就错在这里,它可不是什麽灾星印记,它是绝处逢生。"
  "绝处逢生......绝处逢生......"高桓默念著这几个字,面上似乎有不易察觉的欣慰,忽然脸色一顿,看向温若云,置疑道:"你真的懂看掌?不是胡捏乱造?"
  温若云挺胸保证道:"我所说的绝非虚言!"
  "好,我信你。"高桓出乎意料地痛快应道,随即站起身来,在温若云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一掌拍在他肩上。
  "少爷?"
  "温若云,你既然说了,我就相信你,我也希望你能留下,直到你看到我的转机为止。"高桓的目光在告诉温若云他洞察一切,同时也在告诉温若云,他不容拒绝。

高桓亲手挑了一匹上好布料,清雅的竹叶绿,命人裁成了一套衣裳,夜深人静的时候揣著它出了房门。
  他的目的地只有一个。
  刚推开祭卿坊的房门,便可借月光辨认出房内早有人来,背门而坐,只见一身白衣,看不见面目。
  高桓关上门,摸黑走过去从背後抱住那人,柔声道:"等久了吗?"
  白衣人轻轻摇了头。
  "我带了些东西给你。"高桓将手里的包递到白衣人手中,握著对方的手慢慢打开。
  白衣人将包里的衣服拿了出来,仔细抚摸。
  "这是你最爱的颜色。"
  高桓将白衣人拉了起来,迫不及待地将带来的新衣披在对方身上,催促道:"快穿上试试。"
  一阵悉嗦声之後,高桓张开双臂将人拥在怀里,掌下丝滑的触感正是那件新裁的衣裳。高桓抬起白衣人的脸,黑暗之下,他只能感觉到对方的黑眸所发出的亮光,他情不自禁地要求道:"我想看看你。"
  白衣人毫不犹豫地别开头,甩开他的手。
  "别这样。"高桓温柔地再次抬起对方的脸,耳语般轻声道:"我一直在想你穿上它会有多美,所以别拒绝我。"
  白衣人伸手欲推开高桓,却反被他按住,掌下能感觉到高桓急促的心跳。
  高桓轻笑一声,道:"感觉到了吗?这里正为你而激动,你还有什麽好担心的?"
  白衣人放弃了抵抗,放任高桓将屋内唯一的烛台点亮,一切瞬间明朗起来。
  被高桓单手拥在怀里的人,身上是刚穿上的绿色新衣,肤色雪白的面容从披散著的长长黑发中显露出来,一张出众却缺乏生气的脸,这张脸高桓日日都会见到。
  温若云。
  高桓在灯火亮起的那一刹那几乎要喊出这个名字,也几乎要将人推开,但他克制住了,他舍不得伤对方的心。
  "很美,很美。"高桓抱他在怀,却没有足够的勇气认认真真地看他一眼。
  那件精致的绿裳裁的是女式,尽管温若云有著秀美的长相,但他毕竟是男子,挺拔的身子穿上这件娇媚的衣服,总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温若云敛眸不语,温顺地靠在高桓怀里,良久,却是两行泪悄悄落下。
  "你不敢看我,你根本不敢看我!"温若云的声音里充满了指责,说了两句便紧紧咬住下唇,只是一边默默流泪,一边挣扎著要推开高桓的怀抱。
  "别这样!"高桓不肯放手,以更加怜惜的心情抱紧了怀中人,痛苦而无奈道:"卿儿,别这样,我只是需要时间,请多给我一些时候,时间一久,我会习惯的。"
  "习惯?""卿儿"落泪笑起来,厉声质问道:"你能习惯这具男子的身体,还是这男子的嗓音?"
  "卿儿......"高桓方才满心的甜蜜已被痛苦所取代。
  "我不应该让你点灯,也不应该出声的......""卿儿"抽泣控诉,脱离高桓的怀抱,蜷缩著将身子藏在光线阴暗的角落。
  "卿儿,不要放弃好麽?这是唯一一个让我们相守的办法。"高桓柔声劝慰道,想要靠近却又不敢靠近,生怕再次刺激到她。
  "不好,一点儿不好。""卿儿"从臂弯里抬起泪痕斑斑的脸,残酷地对著高桓说出事实:"这根本不是一个让我们相守的办法,这是一个让我们互相折磨的办法!"

 温若云对著铜镜中自己那双核桃一样红肿的桃花眼大皱眉头,打了一盆冷水回来冰敷,直到红肿不太明显才出了房门。穿过後花园的时候,远远看见高桓走来,为免被笑话,他下意识地半遮半掩起来。
  经过高桓身旁,温若云低眉垂目地问了一声好便想赶紧离去,不想高桓却出声叫住了他。
  "等一下。"
  "少爷有事吗?"
  温若云保持著垂首的恭谦姿势,避免抬眼与高桓接触,不想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却倏地出现在视线内,下一刻便将他的脸抬起。
  高桓的目光在温若云面上巡视,目及那双略失风采的星眸,眉头微动,问道:"没用冷水敷一下吗?"
  温若云俊容泛红,忙道:"敷过了,已经好多了。"而後不著痕迹地摆脱高桓的手指,脚步慢移,保持距离。
  高桓看著眼前与他同高的男子,有些难以置信自己昨晚竟将他拥在怀里,而且若无意外,这具身体将会伴著他度过余生。在进行那一切之前,他从未想过面临的局面会如此难堪,他爱卿儿,但卿儿却不会再是从前的卿儿,然而事到如今,他们谁也不能回头了。
  或许是堆积已久的愧疚作祟,他一改往日的冷漠道:"你今天脸色不佳,休息一天吧。"
  温若云忙道:"我只是眼睛有些肿,没有其他不适,不需要休息。"
  高桓听罢,面上虽无表示,心底却隐隐不满,这身体将会是卿儿魂魄的归宿,他不允许温若云如此糟践。
  "我命令你去休息。"
  不容拒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若云为难地蹙了一下眉头,道:"少爷,若是我去休息的话,门市可就只剩你一人看守了。"你应付得过来麽?他聪明地没有将最最重点的话问出,只是用红肿的双眸无辜地看著高桓。
  "无......"差点脱口应道"无所谓"的高桓忽记起今天的日子,三月十五,是约定去见那个人的日子。如此一来,必须前去赴约的他是无法看守门市的。高记现在不同以往,若是一日不开市的话,想必隔日便会谣言满天飞。
  高桓沈吟片刻,语气中有种妥协的不快道:"随便你。"
  正午时分,高记布庄的门市生意依旧惨淡。
  温若云坐在柜台处翻看帐薄,秀挺的双眉紧蹙,偶尔摇一摇头,无奈叹息几声。刚放下手中的笔,便见高桓已经站在了面前。
  温若云勉强笑了一笑,道:"少爷要看看帐目吗?"
  高桓似乎并不关心帐薄上的记录,面无表情地将目光落在街面,声音也一如既往的淡然:"不看了,我出去一会儿,店里你守著。"
  见他匆匆出了门市,温若云脸上的笑容变成了不解,眼见高桓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他不自禁舍下偌大的门市而追了上去。
  高桓先是去了一趟钱庄,然後便往城郊方向而去。
  温若云跟在他身後,一路走来,发觉四周景物有些眼熟,待到高桓在一茅草屋前站住脚步,他不由得大大吃了一惊。
  这茅草屋便是那凤绣卿的住处。
  莫非他们相识?
  温若云藏在树丛中,看著前方的男子和茅草屋,黑眸变幻不定,却是想不出任何头绪,只好静心等待答案。
  高桓上前敲了敲门,片刻便有人来开门,果不其然便是那凤绣卿。
  见他二人双双入了屋,温若云的眸子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而双掌也在不知不觉中握紧成拳。

纤纤素手将一杯清茗放到了眼前,高桓看著眼前的女子,冷漠逐渐卸下,深沈的眸底浮起一丝温柔。
  "最近过得好吗?"
  "好。"凤绣卿答完不禁莞尔,道:"这地方是你当初亲自找的,还放心不下麽?"
  高桓英俊的面容显出认真严肃的神态,点头道:"确实放心不下,这方圆百里只你一个女子居住,若是遇上危险......"
  "不会的。"凤绣卿笑著打断他,清丽的笑靥有种莫名的安抚力,见高桓不满而无奈的看著她,又劝慰道:"这附近虽然没有人家,但也因此格外幽静,而且景色明媚,我相当中意,况且我也住了些年,若是有危险,岂会等到现在?"
  高桓执意道:"之前没有危险并不代表之後也会没有。"
  凤绣卿无奈一笑,像是早已料到会遭此反驳,不落痕迹地将目光落在茶杯上,柔声道:"喝茶吧。"
  明知她是在转移话题,高桓却还是不忍拒绝,端过茶杯呷了小半口,茶水入喉,清香余味萦绕唇齿之间,不禁了然道:"这是晨露所泡。"
  凤绣卿笑道:"记得以前我每日都要为你泡上一杯。"
  口中的甘甜勾起遥远的记忆,高桓无言地点了点头,彼此沈默了一会儿,似乎都在回味过往那段日子。
  高桓放下茶杯,从怀中拿出刚从钱庄取出的一袋现银,缓缓推到凤绣卿面前,道:"日後我恐怕没时间常来,你自己要保重。"
  瞥见那沈甸甸的袋子,凤绣卿震惊地白了俏容,柔情似水的双眸像是蒙上死灰一样瞬间黯淡下来,心口感到一股沈重,比那袋银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高桓明显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却是抿紧唇不发一言,片刻拿过茶杯饮尽,後道:"好好照顾自己。"说时已经站起了身,凤绣卿娇小的身子笼罩在他高大的身影之下,显得楚楚可怜,转身的同时,凤绣卿的声音弱弱地传入了耳中。
  "少爷。"
  高桓高大的身躯一震,缓缓闭上了痛苦纠结的双眸。自从他们定下协议以来,他已经很久没听到她这样称呼他了,在卿儿还在世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称呼他的......
  "少爷。"凤绣卿又怯怯地唤了一声,见高桓并无阻止,将娇嫩的唇咬在齿下,终於鼓足了勇气将困扰许久的困惑问出:"你还忘不了卿姐吗?"
  高桓狠狠地皱紧眉。怎麽可能忘得了?若是忘得了,他又怎会夜夜无眠?若是忘得了,他又怎会痛苦至今?若是忘得了,他又怎会选择逆天而行......
  他不需要回答,从这忽然沈重起来的气氛,答案已是显而易见。
  凤绣卿抬起已经泪光闪闪的眸子,一颗泪珠无助地沿著秀气的轮廓滑落,双眸却是一动不动地看著近在咫尺的挺拔身影,眼神中既有钦佩又有埋怨,还有一丝理不清剪不断的爱慕。
  是否她永远都只能这样仰望著他的背影?
  良久,一声叫唤夹杂著叹息从高桓唇边逸出:"碧蓉......"
  碧蓉。她久违的名字,在听到的那一瞬间,她终於忍不住低首掩唇啜泣起来,分不清是委屈还是欣喜,至少她再一次听到有人这样称呼她。
  高桓折回身静静地看著她,因为知道她心里的苦,所以他并不打算阻止她的宣泄。
  碧蓉渐渐平复了情绪,知道高桓正看著她,伸手将银子推过去,道:"我不需要。"
  高桓纹丝不动,道:"别赌气。"
  碧蓉苦笑著擦干了脸上的泪迹,再次抬眸看向高桓,道:"我不是赌气,而是我真的不需要,现在布庄比我更需要这笔银子。"
  淡漠的黑眸微微闪动,高桓以为她并不知道布庄的事,没想到消息居然已经流走到城郊来了。
  他道:"你既然知道布庄的事就更应该把钱收下,以後我要一心一意管理布庄,没有办法照应你了。"
  碧蓉笑了,笑里有太多委屈和苦涩,她凄凄问道:"你是在打发我麽?"
  高桓为她的态度皱住了眉头。
  她敛了笑,继续道:"你不需要如此,当初是我自己要以卿姐的名字代她活下去的,与你没有干系,你也不必为此负上任何责任,所以钱你带走吧。"
  高桓从她的话中听出异常,不禁问道:"你究竟怎麽了?"
  碧蓉慢慢站起来,似乎不愿面对高桓,转身走了几步,这才道:"少爷,当初卿姐将我托付给你是怕你会因她的死而寂寞伤心,可我打心里知道,你这一辈子都不会娶我的,我也告诉自己不要痴心妄想,我只是一个婢女,就算卿姐待我如姐妹也改变不了我的身份。但是我想让你一辈子记挂著我,所以我选择以卿姐的身份、卿姐的意愿去活,她一直盼望著能和你一起住到这样幽静的山间来,只是她走得太早,她等不到你摆脱高家的那一天......"
  "够了,别说了!"高桓高声喝止了她,是他的错,是他害死了卿儿!所以这两年来,他一日都没有好过,时日的增长并没有带走他的悲痛,反而一日又一日的加深。
  "让我说完。"碧蓉哽咽了一下,道:"从我告诉你我要代卿姐活的那一天起,你知道你自己对我的态度有多大改变吗?以往你只知道我是卿姐的丫头,可从那之後你就知道我是碧蓉!你为我挑地方盖房子,虽然这一切的目的是卿姐,可实际上你是在为我做,你能明白当时我有多开心,多幸福吗?即使搬到这里後无法日日见到你,但偶尔一次的见面就能让我回味很长时间,这些你又知道吗?"
  高桓确实不知道,面对向他剖白的碧蓉,他除了愧疚之外,无法再有更多的感情,但不管内心感觉如何,他的表情依旧冷淡。
  将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背对著高桓的碧蓉露出一抹解脱的笑,淡淡的带著忧伤,她知道她偷来的属於凤绣卿的关怀已经到了尽头。
  她轻声问高桓:"今日我收了这些银子,你是不是以後都不会再来了?"
  这确实是高桓的本意。
  "你想多了。"他冷静地反驳道。
  泪从碧蓉的眼角落下。
  "少爷,我真的不需要钱。"她压抑著哭腔道。比起这袋银子,高桓在过去两年内对她的关怀照顾更加珍贵,她不想到最後让金钱破坏了昔日的美好。
  高桓不再劝她,将桌上的银袋收入怀中,顿了一下不知该说些什麽,便又道了一次:"照顾好自己。"
  高桓前脚刚步出门槛,碧蓉就忍不住转过了身来,脱口唤道:"少爷!"
  高桓没有回头看她,但是停住了脚步。
  碧蓉流著泪,笑容满面道:"下次......下次来的时候,我再给你泡茶,我会一早就去收集露水,我会泡著茶等你来。"
  高桓没有拒绝,他点了头,然後大步离去。
  碧蓉扶著门边看他的背影,深深地看著,要将他永远印在脑中。

夜里起风,後花园里的竹叶沙沙响。床铺上,侧耳倾听的高桓微阖著双眸,眉间浮起愁恼的褶皱,仿佛白日里碧蓉的哭诉犹在耳边。
  碧蓉是卿儿在嫁进高家後收留的一个丫鬟。
  那一年元宵,扬州城!紫千红,高桓携妻逛花灯,无意中救下将被卖入青楼的碧蓉,自然,救人是卿儿的意思,高桓对其他女子极少有怜悯之心。至此,碧蓉成了卿儿在扬州城里除了高桓之外最亲的人。
  碧蓉说的没错,在卿儿死之前,高桓只知她是丫鬟,相貌名字什麽的,他从来不上心,若不是两年前碧蓉的那番提议,高桓不会将她放在心上。碧蓉的提议听起来荒唐,但他动容了,不是为碧蓉的诚心,而是因为他自己对卿儿的亏欠。
  当初带著卿儿回扬州的时候,他应承过她,成亲後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日子,从此远离喧嚣。而在他娶了知府千金之後,这个承诺兑现的可能变得极小,甚至可以说是不可能。但卿儿没有抱怨过,从没有,因此在她死後,高桓的悔恨是翻江倒海的。碧蓉提供了一个让他减轻悔恨的方式,他愿意接受。
  两年来,碧蓉顶著凤绣卿的名字独自生活,高桓没有关心过她快不快乐,或许该说他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利用碧蓉对他的爱慕来弥补卿儿的遗憾,碧蓉无悔,他亦无愧。
  如今,卿儿即将重生,碧蓉的存在已经无关紧要。他想了很久,怀著对这个痴心女子的愧疚,决定将高家仅余的三分之一家财取出一部分相赠。碧蓉不接受他也是早料到的,只是除此之外,他再拿不出任何来补偿她。
  翻了个身,高桓低声叹了口气,愈加无法入眠。从敞开的窗户看去,一轮皎洁的明月渐渐被乌黑云层掩盖,银色光华削减,房中随之暗了几分,地面上桌子椅花瓶的影子也变得模糊不清。
  高桓起了身,不紧不慢地披上外衫走出房间。
  正当路过後花园时,猛然袭来一阵犀利的冷风,吹得他披散的长发凌空四飘,映在墙上的倒影,宛如数不清的舞牙弄爪的蛇。
  高桓突然扎根一样停住了脚步。
  白衣修长的人正在雪白的墙面上写著猩红的字:心有灵犀一点通。在高桓发现他的时候,他恰恰好完成了"通"字。
  高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卿儿......"
  白衣人淡定地转过头,温若云俊秀无双的面容在惨淡月色下透著几许鬼魅阴郁。他的唇划出弧度,露出一抹至美的笑。
  高桓感到有些不对劲,但面对眼前的人,他毫无理由地选择了温柔一笑:"怎麽出来了?我正想过去找你。"他解下自己身上的外衫,披在了对方同样高挑却穿得单薄的身子上。
  温若云瞥了一眼他为自己披上的衣服,幽声道:"我来写诗。"
  "房里不能写吗?"高桓拥著他往祭卿坊走,鼻间有著浓郁的血腥味,是从墙上散发来的。他没有再问任何问题,只是静静地拥著温若云走,平静的表面下隐藏著一颗剧烈颤抖著的心。
  如果重生的代价是改变一个人原本的性情,他又能有什麽选择?他还是会选择让她重生。
  温若云将半边身子靠在高桓怀里,他感觉著高桓鼓鼓的心跳,轻声答道:"写在房里你看不见,看不见你就不晓得我来了,我就是要你知道我来了。"
  没错,从第一见看见那些血字,他就知道她来了,只是不知为何,那时候雀跃的心情已被取代,是恐惧痛苦和深深的无奈。
  高桓看见白衣下摆斑斑的血迹,他尽量做到平静无波地移开视线,但他失算了,这一切僵硬的动作落在了温若云敏锐的桃花眸中。
  笑意浮上了桃花眸,温若云纤葱一样的手指无预兆地贴上了高桓的脸,冰冷的触感让高桓心惊,但他的表情很镇定,目光疑惑地落在温若云脸上。
  温若云笑逐言开的模样,道:"这些血的颜色好看吗?"
  "好看。"高桓僵硬答道。
  "想不想知道这些血是哪里来的?"
  高桓在他期待的目光下点头。祭卿坊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风从那里吹来,格外的冷。
  "是老鼠的血,我把布庄里的老鼠都杀了,然後用它们的血来写字,想不到吧?"弯弯的桃花眸透露著他的兴奋,晶亮的眸子映著高桓被映上血掌的俊脸。
  高桓的心颤了一下,是冷?他没有多想,快速地将温若云带进了祭卿坊。

房中唯一的一盏烛台点亮了,照亮了房中同样苍白的两张脸。高桓的苍白是疲倦,温若云的苍白是阴森。
  高桓擦干净了自己的脸,拧了半干的布来到床前,温若云正斜坐在床边看著他。
  "来,我给你擦擦手。"高桓温柔道。
  温若云乖顺地举起自己的手,白皙修长的指间是干涸的血迹,他像孩子似的摊开双掌,等待著高桓为他净手。
  高桓半蹲下身子,仔仔细细地擦拭那双优美的手,每一个角落都不错过,直到那双手恢复它原有的洁白。挂了布折身回来,见温若云幽亮的双眸定定地看著他,一丝寒意掠过脊梁,他顿了一下脚步,随即自嘲起来。
  能和卿儿重复一直是他的心愿,如今心愿达成,他却在面对她时退缩了。
  忽略心中的不安,他大步来到床边坐下,用心凝视眼前的这张脸,透过温若云的面具回忆卿儿的容貌,他心惊地发现,卿儿的面容模糊了,温若云的影子挥之不去。他用力闭了下眼,再次回忆,浮上心头的面容清晰了许多,这让他舒了口气。
  尽管以後的卿儿都是温若云的模样,但他不能允许自己忘了卿儿原来的容貌。
  怀中忽然一暖,高桓蓦然回神,却是温若云靠进了他的怀里,修长双臂揽住他的腰间,大有绝不放手的意味。青丝散发著幽香,高桓先是僵硬了一下,旋即心中柔软起来,忆起曾经许多的美好,不禁道:"还记得我们从京城一路游山玩水到扬州的日子吗?"
  温若云轻轻的呼吸近在耳边,他没有答话。
  高桓径自往下道:"我记得有一夜我们露宿在外,半夜的时候飞来一大群萤火虫,它们绕著你飞的时候,你就像仙女一样,很美,很美,我很怕你就这样跟它们飞走了,於是我紧紧地抱住你,等我告诉了你我的想法,你不停笑我傻,但是你抱著我的手一样没有松懈。"低声的叙述中透露著怀念和向往,高桓沈浸在当时的美好中,嘴角扬起微笑。
  温若云闭著眼,长而密的睫毛微微颤动,一副甜美的睡颜。
  高桓用手梳了梳温若云油亮的长发,轻轻阖上眼,这样宁静的感觉许久不曾有过了。它不单单是四周的寂静,还是一种心里的平静,在过去两年的日日夜夜里,他久违了这种感觉,失去至爱的痛苦和良心的谴责一直折磨著他,他一直活在"自己为什麽不保护好她"的自责中。
  温若云的声音打破了这场宁静。
  "知道吗?如果当初你放手让我走,或许我们之间会有一个更好的结果。"他的语调是平淡的,却又隐含著一丝冷冷的嘲笑。
  高桓难以置信地推开他,双手紧紧捏住他的双肩,心痛得无法掩饰的眼神直直地看著温若云的双眸。如果这具躯体里的魂魄是卿儿的,那麽只有这双眼睛不会骗人,会真实地反应灵魂的情绪。
  高桓从这双幽深的眸子里看到了黑暗和冷酷,他不敢置信,这真的是他的卿儿吗?那个为了和他相守而愿意委屈自己的女子!她应该也是深爱著自己,可如今却说出这样让彼此无地自容的话!
  什麽叫早该放手?什麽叫会有更好的结果?他是那麽努力地想要她,想要和她再次重逢,她却轻易地否定了他们曾经的相知相守。
  "你撒谎!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他凶狠地反驳,双眸通红。
  温若云冷笑著看他,似乎在看一个闹剧,他眼中的不屑深深地伤了高桓,前一刻在云端高处的高桓一下子跌落万丈深渊,他的眼前几乎一黑。
  "我爱你......"
  高桓的希望在下一刻破灭,支离破碎。
  "但我更恨你!"
高桓像被抽光了气力,双手颓然松开温若云的双肩。他静默了一会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苦闷艰涩,道:"我做了那麽多都是为你,你却说你恨我?你恨我!你恨我!"
  "我恨不得你麽?"温若云平静地反问。
  高桓被他促不及防地反问了这一句,这一声轻轻的问话立时让他怔住了。没等他反应过来,温若云的身子已经慢慢靠了过来,一根细长的指抵在他线条流畅的下颌,沿著分明的面部轮廓游移。
  这轻慢的动作不是挑逗,是戏弄,戏弄已经在逃不出掌心的猎物。
  从温若云的唇中呼出的气息是冰冷的,他附在高桓耳边道:"我恨当初为什麽要遇上你,我恨为什麽违逆父母随你走,我恨为什麽被你的甜言蜜语蒙蔽,然而我最恨的,是为什麽要被你的正室害死,我是死在你们两人手下的,我不甘心。"
  "不......"高桓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样,虚弱无力,他沈痛地握紧了拳头才有足够的勇气对上眼前人的双眸,继续道:"你怎麽能恨这一切?我们的相遇是一场美事,它是我们共同拥有的至美的回忆,你怎麽能够这样否定它?让它的存在成为一种仇恨?你明明知道我有多珍惜你......"
  温若云冷冷地打断,嘲讽道:"你所谓的珍惜,就是让我当偏房是麽?"
  高桓愣了,呐呐道:"可当初......当初是你让我这样做的......"
  "当初?呵,呵呵!"温若云冷笑几声,眼神忽然变得犀利,道:"是,当初我是这样说过,那又如何?若不是你犹豫不决,生怕得罪知府拖累你的父母,我会忍痛割爱吗?我舍不得你为难,可你却舍得让你最心爱的女人受这样的委屈,你这样还有资格说你珍惜我吗?"
  高桓无法反驳,他的心开始剧痛起来,是这样的麽?他的卿儿一直是这样看待他的麽?他承认,当初卿儿的妥协让他有种卸下了重担的感觉,他不愿意娶知府千金,为了卿儿,他愿意跟知府对抗,可他的父母是无辜的,所以当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出现的眼前的时候,他下意识地退缩了,在一点点的推波助澜下,他答应了。婚後,他因为愧疚而加倍地珍惜卿儿,只是他料不到会因此而导致了卿儿的惨死。
  卿儿死的那天,苍白的美丽面容上有一抹他一直难解的笑,现在他明白了,那是她因解脱而发出的由自真心的笑。
  原来她是期待死去的那一刻的。高桓因了解了真相而痛苦,终於无法抑制地爆发出一声悲痛到极点的低吼,旋即将温若云紧紧拥在胸前,裸露在衣袖外的双臂因过度用力而浮现纠结的青筋,他无暇顾及是否会因此而将怀中的人弄疼,心痛的感觉让他无法控制理智。他嘶喊道:"我会用一辈子的时间来补偿你!我会比以前更珍惜你,更爱你!我发誓!若是我高桓负你,我将不得好死!生生世世,世世生生永不能再入人间轮回道!"
  温若云默默听完,白玉般的俊容上没有丝毫动容的表情,一片的冷凝。此时,一颗滚烫的水珠落在了他紧抿的唇上,幽黑而高深莫测的双眸一闪而逝惊讶的神色,他这才意识到,那是高桓的泪。
  "卿儿......卿儿......卿儿......"高桓的声音已经溃不成军,嘶哑著不断重复至爱的名。
  温若云缓缓伸出一只手,迟疑著,迟疑著,终於抓住了高桓的衣袖,五指渐渐收拢,他的脸埋入了高桓的臂弯中,将所有情绪隐藏。
  高桓将他抱得更紧了,低下头,下颌抵著温若云顺滑的青丝,低声恳求道:"卿儿,原谅我好麽......卿儿,你回答我......卿儿,快告诉我你原谅我了......卿儿,你快说啊......卿儿,求求你别不说话......卿儿,你把我的心都快揉碎了......"
  一声清亮的男声打断了高桓的独角戏。
  "少爷,我怎麽
高桓糊涂了,睁大了双眸盯著温若云,仿佛一下子不认识眼前的人。
  温若云挣扎出高桓的怀抱,像是受不了被人如此注视,他站起来远远避开床,侧著身子没有面对高桓。
  "卿儿?"高桓试探地叫了一声。
  温若云的衣摆被风吹动了,但他没动,直挺挺的背影意外坚决。
  高桓走上前,铁钳一样的胳膊毫不收敛力道地加诸在温若云的双肩,他用力将面前的男子转过身来面对自己。
  温若云咬了一下唇,半抬起双眸,撞上高桓鉴定一样的目光,片刻才细声道:"少爷,我是温若云。"
  "温若云?"高桓皱了下眉,很快摇头否决道:"不,你是卿儿,你在骗我。"
  "我没骗你。"
  "你就是在骗我!"
  "我不是卿儿!"
  "你是!你是因为恨我才骗我!"似乎想到了什麽,高桓松开温若云,往後跄踉了几步,一手抚额,烦躁地扯著垂落的发,喃喃不断:"是了,你恨我,你不肯面对我,你假装不是你......这一切是你的报复,你知道这样才是对我最大的报复......对不对?"他求证似的看著温若云,目光中的迷茫如孩童一般让人心怜。
  温若云几乎要将下唇咬破了,他不会回答,亦无法面对高桓的目光。良久,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我不是卿儿。"
  高桓愤怒了,怒火在他全身上下流窜,急著寻找发泄的通道。他猛地冲了上来,掐住温若云的双臂剧烈摇晃,怒吼道:"你在说什麽?你究竟在说些什麽?你怎麽会不是卿儿?你是,你就是!不然你还会是谁!"
  一直任由高桓摇晃的温若云在听见最後一句时,终於忍不住厉声反驳道:"我是温若云!你看看清楚!"
  高桓的双眸通红得像染了血,他嘶声吼了回去:"你不是!"
  "不是?"温若云玉白的面容气得涨红,牙齿磨得格格响,他用力挥动著双臂,努力了几次才挣开高桓的钳制,随即他抓起高桓的一只手贴在自己脸上,逼近一步问道:"这张脸是卿儿吗?"
  高桓惊慌地退了一步欲收回自己的手,温若云却紧紧抓住不放,难以想象那样一双修长美丽的双手会是这样有力。他抓著高桓的手落在平坦的胸前,再逼近一步问道:"这个身子是卿儿吗?"
  不给高桓任何逃避的机会,温若云将他逼到了床边,居高临下地看著重心不稳而倒在床上的高桓,咬牙切齿道:"你这下子看清楚了吗?我─不─是─卿─儿!"
  雪白的床褥上披散著凌乱的乌丝,乌丝主人的脸却如同床褥一样苍白,空洞的双眸木然地看著眼前之人。言语在这一瞬间也失去了作用,失去血色的唇颤抖了很久都没有吐出一个字。
  良久,在温若云感到後悔而打算离开的时候,高桓说话了。
  "重生术失效了,卿儿永远回不来了......"绝望的气息伴随著一个一个从他唇边逸出的字而弥漫在整个房间中,听得出来每一个字都是从紧咬的齿间艰难吐出。
  高桓感到体内的五脏六腑都在为这个事实而翻滚煎熬,然而,喉间却陡然涌上一股甜意,他意外竟然会是甜的,然後一丝猩红慢慢从唇边蔓延了出来。
  当温若云看见那丝猩红的时候,他的表情绝不仅仅是紧张而已,他的手在他意识到之前已经掐住了高桓瘦削的双颊,一口血猛地从高桓口中喷出,染红了温若云同样无色的脸和白衣。
  温若云著急地将自己的手指探入高桓口中,触摸到完整无缺的舌头才狠狠松了口气,这一刻的松懈让奋而起身的高桓轻易地推开了他,俯在床边干呕起来。
  大概是他刚才将指探得太深了。温若云一下子便反应过来,急忙上前为他扫了扫背。
  高桓平顺了呼吸,整个人便失去了力气,软软倒在床上,温若云的大腿充当了他的枕头。
  看著他闭著双目的惨白俊容,温若云认为,这一切是时候该结束了。

温若云是凤绣卿的弟弟。
  凤绣卿四岁的时候,甫出世的温若云就过继给了膝下无子的温家老爷,也就是他们二人的舅舅。温家是京城有名的药商,温若云的过继让小家庭的凤家过上了富足的日子。
  温家老爷是个爱脸面的人,虽说温若云跟他本就有些血亲关系,可也不愿意让外人知道孩子是过继来的,於是立言禁止他们一家相认,温若云长到了十二岁才在一次无意的偷听下获悉自己真正的身世。
  温若云从小就受尽温家所有人的宠爱,突然一下知道自己并非温老爷亲身,年幼的他便感觉有些天地变色,仿佛身边的一切都是假的,红著双眼跑出温府好远,直到一个无人的地方才放声痛哭出来。
  当时的场景,温若云毕生难忘。
  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後,在高大槐树的庇佑下,穿著上好绸缎的小男孩就这样扑倒在草地上痛哭,清脆哽咽的童声萦萦升上了空际。
  片刻後,男孩抬头,一条淡淡的兰色丝帕举在他沾满泪痕和草屑的精致小脸前。
  "哭什麽呢,你是男孩子,本不该哭的。"轻轻柔柔的声音像是责备,却融出更多的宠溺。
  出现在男孩面前的脸,秀丽脸庞,柳眉如黛,双眸似水柔和,一下子安抚了他心中的委屈。
  "你是谁?"
  "我是仙女啊,在天上看见你哭,特意下来安慰你的。"少女狡黠地眨了下眼睛,主动地擦起了男孩的小花脸。
  男孩的小脸窘得通红,呐呐道:"你、你真的是仙女?"
  少女不置与否地一笑,问道:"刚才为什麽哭?"
  一提此事,男孩便又觉得鼻头酸酸,倔强地别开了脸。
  "我是仙女,只要你把烦恼告诉我,我就能帮你解决哦。"少女依旧笑靥如花。
  仙女是有法术的吧?那她就一定能帮我!
  男孩眨了下黑白分明的桃花眸,迟疑地开口道:"我不是我爹娘亲生的,你能不能帮我变成他们亲生的?"说著,眼泪便又在眼底打转,却强忍著不让它落下。
  少女的笑颜有瞬间的动摇,但她很快地藏起笑容外的所有情绪,摸摸男孩的小脸,柔声道:"小傻瓜,他们那麽疼你,你跟他们亲生的有什麽不同呢?"
  男孩不服道:"你怎麽知道他们疼我?"
  少女的笑声如铃铛清脆,道:"我是仙女啊,有什麽是不知道的?我经常在天上看著你呢,你干坏事我也知道哦。"
  男孩的小脸再次通红,少女忍不住捏了一把,继续道:"在他们眼中,你就是他们亲生的,假使你今日没发现这个秘密,他们也会一直这样疼你的,既然这样,又跟亲不亲生有什麽关系呢?"
  男孩听得似懂非懂,在少女目光的注视下,忍不住点点头。
  少女笑道:"那还哭不哭?"
  男孩大窘,後知後觉地羞愧起来,匆忙站起身就跑开了,跑得远远的又朝少女大喊:"明天,明天我们还在这里见面好不好?"
  少女站起身拍拍裙摆上的草屑,亭亭玉立地站在槐树下,朝男孩温柔地笑了一笑,点头。
  男孩带著心满意足的甜美笑容回家了。
  多年以後,每当忆起这一个午後,温若云就会抑制不住地扬起唇角,心中充满暖意。
温若云和凤绣卿悄悄见面的事无人知道,凤绣卿也从未向温若云透露过自己的身份,他们在每一个午後相约见面,归去时各自回味相聚的欢乐。
  但意外发生了,在他们不断见面後的第四年,温若云从孩童成长为少年,他看凤绣卿的目光渐渐透露出一种炽热,这让凤绣卿意识到他们已经不适合再见面。
  "不能再见?为什麽?"温若云逼问道,声音已是属於少年的低沈。
  凤绣卿勉强笑道:"我是仙女啊,天上有很多事等著我办。"
  温若云不悦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以为仙女那套把戏还骗得住我吗?"
  "是啊,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我也不能再跟你见面了。"凤绣卿苦笑道。
  "这四年来你从未告诉过我你的名字,我一直以为终有一天你会告诉我,而今看来,你根本不打算说。"温若云有些伤心,眼神落寞地看著她。
  凤绣卿躲避了他的视线,想到自己的委屈,想到二人之间的尴尬,一时感伤,泪水便无预兆地涌上了双眸。她的柔弱一下子激发了温若云的保护欲,大步上前,也不知是她失了神还是无心阻止,双臂一揽就将她轻易拥入了怀中。
  凤绣卿哭了一会儿,轻轻推开温若云,自嘲道:"最後一次见面了,我该给你留个好印象的。"
  温若云强势地将她拉回怀中,紧紧抱住,道:"不是最後一次,我以後要日日都见得到你,我要娶你!"
  不曾料过会听到如此惊骇的誓言,凤绣卿吓得不轻,脸色瞬间如纸,惊慌间也不知哪来的气力,竟将已比她高大的少年推翻在地。这时候她顾不上心疼,甚至连面对温若云的勇气都没有,转身便跑。
  可温若云又岂是轻易放弃之人,拔高的身子让他轻易地追上了凤绣卿,并将她囚锢在他与树身之间。他本意是想阻止凤绣卿再次逃离,谁知惊吓过度的凤绣卿竟激动地叫喊道:"不可以,我是你的姐姐!"
  抓住她双臂的手忽然一僵,温若云的脸上布满震惊和难以置信,许久才动了动唇问道:"你说什麽?"
  此时後悔也是来不及了,凤绣卿索性坦白了一切,含泪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名字吗?好,我告诉你,我姓凤......"
  这个姓从她口中吐出,无疑是对温若云的晴天霹雳,已经无须再听下去,他松开了凤绣卿的双臂,摇著头不断後退,口中仍不放弃地低喃道:"不会的,不会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若云,我是你姐姐,我真的是你姐姐。"凤绣卿哭喊著,无力地跌坐在树下,双眸哀求地看著温若云。
  "为什麽骗我!"撕心裂肺一样的怒喊从温若云口中传出,他用力咬住下唇,生怕泄露更多的哭声。她对他好只是出於亲情,不是爱情!可他却已经泥足深陷了!四年的时间足够让凤绣卿在一个少年心中留下永不能磨灭的印象。
  温若云没有等待凤绣卿的回答,这一次是他选择了远远的逃离。
  那天之後,他主动要求赴外地求学,学成归来已是三年之後的事。经过历练的他已经蜕去了年少的气盛,静心下来想想,渐渐能理解凤绣卿当初的苦心,只是曾经那样爱慕一个人,那种深刻并不是说忘便能忘的,以至於他回京之後却一直没有勇气再找凤绣卿。
  直到半年多前,一个从扬州回来的人带来了关於凤绣卿的消息,这时候他才晓得,凤绣卿已嫁作人妇,一时之间百味俱杂,不知是喜是忧。

烦恼了数日,温若云毅然动身南下,不为别的,只为亲口对凤绣卿道一声迟来的恭喜。在他心目中,凤绣卿的地位已然山撼不动,既然如此,若是不能亲自再见她一面,他怕自己将会遗憾终生。
  风尘仆仆到了扬州,温若云寻了客栈住下,隔日便去了高记布庄寻人,谁知布庄的夥计听到"凤绣卿"这个名儿都是一脸茫然,还说布庄里从没有这个人。这就让温若云有些不安了,带来消息的人分明说凤绣卿嫁进了高家,如今寻不到人,这是何道理?
  败兴回了客栈,温若云心里一直觉得不安宁,第二日又去了布庄,却意外地见到了高桓和高全。当时他看布庄夥计对高桓的态度和他的仪表气度,顿时便猜出了他的身份,可是高桓浑身散发出来的冷漠气息却让他心头一跳。
  这样的人能好好照顾她麽?能对她好麽?
  神差鬼使的,他没有向高桓表明来意,反倒说是来应征帐房的。
  当高桓看向他时,他为那双几乎没有感情的眸子而感到心惊,眼前的这个男人如果不是冷漠到了极点,那就是他的心死了。
  意识到这一点,温若云心中更加惴惴不安,隐隐感到某种不祥。
  高桓并没有过多地为难便录用了他,因他是外地来的,没有住房,高桓便让他住进了高家,这恰恰如他所愿。
  进了高家,温若云很快便发现高家没有半个女主人,问夥计也都不清楚,只好暂时留下,以待打探。那时候,他尚不知凤绣卿已死,见阿宗阿义二人为人朴实,便托付他们代为寻人。
  他本还留有一丝希望可见凤绣卿,谁知这丝希望的火苗很快便被扑灭。
  一日,他无意间在茶寮听到几个多嘴的女人说起高记布庄的过去,这本不干他的事,偏巧听到了"凤绣卿"三字,立时屏气凝神细细听了下去。这些女人道听途说并不准确,具体的真相他是後来从高全那里知道的,但至少让他知道了一点,那就是凤绣卿在高家受苦了。
  他万万想不到高桓竟将凤绣卿娶为偏房!还任由她遭人欺负!
  从茶寮出来的时候,他的愤怒差点让他失去理智地冲回高家找高桓算帐,可在走出几步之後,他猛然意识到他目前的身份是一个绝妙的掩饰,要替凤绣卿报复这个男人的计划在脑中倏地诞生了。
  他跟凤绣卿相处过四年,他熟悉她的喜好,也善於模仿她的字迹,而他也相信,高桓对凤绣卿的熟悉并不比他少。於是到了晚上,他把事先准备好的老鼠放进布仓,由老鼠去啃咬布匹,然後用猪血在墙上写下了凤绣卿最爱的诗句,他原是想吓一吓高桓,让那张冷漠而清高的脸上出现崩溃的神情,然後再狠狠的嘲笑他,谁知道却在後来得知更让他震惊的消息,那便是凤绣卿早已经死了。
  他想过许多种可能,他想过是高桓将已不受宠爱的她安置在别处,甚至想过她已经被高桓休了,但他从未想过,凤绣卿是死在这样一个阴谋下!至此,他对高桓已不仅仅是一种嫉妒而产生的怨恨,而是一种更为深刻的恨意。这份恨咀嚼著他的心,让他每一夜都痛不欲生,回忆起曾经与凤绣卿相处的日子,他便恨不能亲手杀了高桓。
  高桓得到了她,却没有好好地珍惜她,这教他怎能不恨!
  他无法克制自己的恨意,报复的计划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不仅要毁掉高桓,甚至整个高记布庄也要为凤绣卿陪葬。
  从高全口中得知高桓对凤绣卿的爱意,他并不感到吃惊,那样的女子,值得天下任何一个男人为她掏心挖肺。但这也是高桓的弱点,这一点恰好成为他报复最有力的工具。
  所谓的重生术也是他报复的手段之一,他知道高桓在凤绣卿死後便开始有些迷信鬼神之说,於是雇人佯装道士,假装在无意中将重生术的事泄露。
  高桓果然上钩,在获得重生术後便开始每夜到祭卿坊招魂,而这就到了他出场的时刻。他让假道士告诉高桓,人死後灵魂无实体,必须依附在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人身上才能现身,一旦附身便不能再更改,否则魂飞魄散。

温若云没有料到计划会进行得这麽顺利,尽管第一次以凤绣卿的身份出现在高桓面前的时候,高桓根本不愿意相信,但接二连三出现的血字又使他不得不相信,於是他只能屈服於这个荒谬的重生术,相信温若云的躯体里栖息的是凤绣卿的灵魂。
  温若云晓得高桓对每一次相见都怀著一种既期待又害怕的心情,但越是这样,温若云便越觉得解恨。高桓极力避免他们之间的肢体接触,温若云便偏偏要靠著他,要让他厌恶却不敢抵抗。
  高桓越痛苦,他便越痛快。
  可是不知道从什麽时候起,听著高桓深情地唤他"卿儿",他痛快不起来。
  温若云说不清楚那种感觉。
  当高桓沈浸在与凤绣卿的回忆中而转头柔声问他"还记得吗"的时候,他醒悟到他只是一个局外人,高桓与凤绣卿之间没有属於他的位置,他永远只有嫉妒的份。
  越嫉妒就越不想放手,他要加倍地折磨高桓。
  高记布庄在他策划下终究走上了没落之路,当赵家姐妹找上他的时候,他知道高桓在暗处察看,他故意要让高桓尝尝患得患失的滋味,一旦他离开,高桓就别指望还能见到凤绣卿。
  高桓去找碧蓉的那一天,他尾随而去,当看见高桓与碧蓉独处一屋时,滔天的愤怒几乎将他的理智吞噬,幸亏还有一丝冷静尚存,不至於冲动行事。他先是按兵不动,而後矮身在窗边窃听高桓与碧蓉的交谈,明白了始末後,莫名其妙地有种安心之感。
  他很高兴高桓还没有移情他人,但安心之余,又另有一种情绪在蔓延,是嫉妒。
  他意识到这个荒唐的复仇计划必须终止,他不敢想象若真的照计划将高桓逼疯了,他自己会不会陷入另一个更沈重的痛苦中。所以这天晚上,他无法做到像平常一样扮演凤绣卿的角色,心底有种东西已经破土而出,这是他想尽办法也压抑不了的。
  温若云结束了长长的叙述,房中安静下来,桌上的烛台默默地落著红泪。
  "一切都是假的,没有什麽重生术。"温若云轻声道,语气里有著难以察觉的内疚。
  或许他错了,即使凤绣卿的死与高桓脱不了干系,但高桓至今仍深爱著她,从未变过,从这一点来看,他可以被原谅而不是被折磨。
  一开始就是他的私心在作祟,他怨高桓夺走了凤绣卿。
  温若云垂眸看著高桓,见他依旧闭著双眼,苍白的脸上极尽疲倦之色,想要安抚他的手握在身侧,终究没敢伸过去。
  良久,高桓始终没有反应,温若云小心翼翼地喊:"少爷?"
  他摸上高桓的身子,感觉像是摸到一具失去生命的尸体,冰冷而僵硬。
  "高桓!"温若云没由来地紧张,手指颤抖著伸到高桓鼻下,若有若无的呼吸让他心头一惊,猛地抓住高桓双肩不断摇晃,双眸紧紧地盯住他的脸,期望从那张失去表情的脸上看见一丝变化。
  "把眼睛睁开!"从未有过的惊慌扰乱了他的心,他感到一阵凉意爬上背脊,无法保持冷静地大吼:"你这个懦夫,给我把眼睛睁开!你以为把自己封闭起来就可以阻止已经发生的一切麽?别妄想了!那些什麽见鬼的重生术都是假的,都是我为了折磨你而捏造出来的!你难道不恨我吗?不想杀了我这个欺骗你的人吗?快,我现在就在这里!"
  温若云发泄似的怒吼对高桓不起任何作用,他依旧静静地闭著双眸。
  "把眼睛睁开,睁开!"温若云几乎歇斯底里地吼道,他宁愿高桓暴跳起来掐住他脖子,也不要看见这样一个放弃了自己的高桓。
  最可悲的是,将高桓逼到了绝望尽头的人就是他自己。
  计划中的结局,此刻温若云却完全感受不到计划中的心情,唯一感觉到的就是痛,心痛。
  高记布庄度过了它最後的日子,关门大吉的那一天,不少扬州城的百姓都前来围观,或许大多数人是抱著看热闹看好戏的心情来的,但其中也有一些是为著感伤来的。
  高记布庄的老字号曾经象征著扬州城的繁华,即使现在它卸下了光环, 某些扬州百姓也不会忘了它。
  因此在这最後一天,布庄仅有的一些布匹都卖了出去,人们买去不为做衣裳,而是做一种纪念。
  赵家姐妹也来了,在温若云收拾著门市,即将将门关上的时候来访。
  巧云一来便开门见山道:"家父请先生到舍下做客。"纤云躲在她身後掩饰发烫的脸。
  温若云笑笑,道:"恐怕要辜负赵老爷的好意了,若云现在走不开身,还请见谅。"
  纤云沈不住气地跳出来问道:"怎麽走不开身?高记都关门了,你还忙什麽?"
  温若云笑容在瞬间冷却下来,道:"自然是忙著关门善後。"
  纤云不服气地再要顶嘴,却被善於察言观色的巧云匆匆拦下。
  巧云笑道:"那不知先生那日得闲?我们可约定好日子再待先生来访。"
  温若云便又转向她客气一笑,道:"赵大小姐言重了,若云只是个帐房,担待不起,日後若有时间自当上门拜访。"
  如此一来,巧云便不好再多说什麽,拉著怏怏不乐的纤云离去。
  温若云慢条斯理地关上了布庄大门,日头也落到了尽处,夜来临了,别处亮起了花灯,而高记布庄将永远融入黑暗。
  已经过了立夏,天气开始变得闷热,夜色下的高家像被一张黑布网住,形成一种难熬的窒息感。
  温若云在厨房灶下忙著添加柴火,彤红的火光照亮了他面无表情的脸,一滴热汗从鬓角滑落,而他恍然未觉,犹自出神地望著火光,直到锅里沸腾的扑扑声将他唤回了神。
  温若云迅速起身拿起勺具拌了一拌,见锅中的粥安好,这才举起袖口抹了抹颊边的汗,这一抹,雪色的衣料上便沾了大片水迹和黑色污迹,大概是方才烧柴时弄到的灰。
  如此狼狈,温若云不由苦笑,可谁让他已经辞了厨子,偌大的高家已经没有半个可以使唤的人了。
  最重要的是,如今能照顾他的,只剩下自己了。
  想到此,幽黑的双眸一黯,染上懊恼的悔意。
  温若云端著粥经过後花园的时候,忽然忆起初初到来的那一夜,那个第一次将帐薄上交给高桓检查的那一夜。
  如果一切能够回到那个起点,所有的阴谋和伤害都还没有实现,而他也只是一个单纯的帐房先生,那该多好。
  掠过的风吹醒了温若云的思绪,吹翻了他的痴心妄想,眼前依旧是那扇象征著主人身份的高大木门,只是感受已经不再相同,而今这扇门内已经没有那个会让他感到紧张的高家少爷,有种死亡的残败气息从门上隐约地透露出来。
  推开的木门发出沈重的叹息,一如温若云内心的感受。
  高桓曾经的感受,他现在体会到了,那种既期待又害怕的感觉,真的相当难受。
  从窗边溜进来的微风吹动了垂下的床幔,轻飘飘地浮动著,敞开的一角露出高桓英俊端正的侧脸。
  他是那样安详的熟睡著,没有烦恼,没有仇恨,没有......感觉。
  他俨然成了一个活死人,呼吸尚存,但离死不远,因为他的心已经封闭了起来,拒绝所有人的造访。
  此刻,最想造访他的心的人来到了床边,慢慢坐下,执起他的一只手,消瘦得青筋迸现的一只手。
  温若云轻轻柔柔地呼唤他的名字:"高桓,把眼睛睁开吧,你已经三天没吃过东西了,我煮了你最爱的八宝粥,只要你睁开眼就能吃到。"
  无论高桓是否听得到,温若云带著轻笑的声音又道:"我今天已经把布庄关掉了,你再不睁开眼睛的话,我明天就把它卖给赵家,是跟你们高家一直对立的赵家哦,你应该不希望看著这种事情发生吧。"
  这些话并不是危言耸听,如果高桓不能醒来,高记布庄留著又有何用?
温若云伸手为高桓理了理杂乱的头发,面上荡漾著不可捉摸的温柔。
  "你打算就这样躺一辈子吗?"他的手轻轻地滑过高桓消瘦凹陷的双颊。
  "或者是,你以为我会动手杀你?"
  "我不会的。"温若云带笑低声道,俯在高桓耳边,一字一字地宣布:"我是不会让你先逃开的,死了多逍遥啊,我不会让你如意的。如果我们之间只能以这种方式纠缠下去,第一个放开手的人绝不会是我,除非......"
  他顿了一下,俊秀的面容上露出一抹凄楚的笑。
  "除非你醒来,只要你醒来,我一切都听你的,你要杀要剐都可以。"
  他想了想,又苦笑道:"你不会杀我也不会剐我......"他心里十分明白,即使高桓现在恢复神智,也不会对他怀恨,而这才是最悲惨的。
  高桓满腔的爱只给予一个人,而他甚至得不到高桓的恨,如此,他在高桓心中又怎麽会留下痕迹?
  一个连存在的痕迹都无法留下的人,难道不值得可怜吗?
  温若云自嘲地笑笑,对陷入沈睡的高桓道:"你什麽都不需要做就成功地报复了我。"
  先动情的人,注定是输家。
  看著高桓死灰一样的唇,温若云忍不住用指腹轻柔抚过,指尖传来相当粗砺的质感,一些细小的皮屑沾上了他的指尖。
  高桓的气息在逐渐消失。
  这种状况让温若云惊恐,他抬起高桓的双肩,将自己的唇堵了上去,湿润的舌尖急切地来回舔著高桓的唇,直到高桓的唇失去那种粗糙感,他才低声而坚定道:"我不会让你死的,该死的不是你。"
  他离开床将桌上的粥拿了过来,将高桓任由摆布的身躯抱在臂弯,仰头喝一口粥再低头哺入高桓紧闭的口中,温热的粥沿著高桓的下颌滴落,溅满衣物和被褥。
  温若云锲而不舍地又哺了一次,两次,三次......高桓的唇依旧紧闭,如同他的心一般。
  "吃下去啊!"温若云急得大吼,下意识地晃了晃臂弯中失去知觉的身体。
  晃动下,高桓的头轻落在他肩上,烛光照著他安详的脸容,染亮了原本苍白的脸,这一瞬间,他的面上有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似乎在冷眼旁观著温若云的无助。
  "吃下去、吃下去、吃下去......"原先的办法行不通,温若云只好捏住高桓的双颊迫使他张开嘴,只剩下半碗的粥倒入了高桓口中又流出来,他像是命令又像是哀求地叫喊著,可惜奇迹并没有出现。
  "你真的想死吗?你是不是真的想死?"走投无路的温若云用力地摇晃起高桓的双肩,发出困兽似的声音,哪怕是一个肯定的答案也好,他希望高桓能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接著他又不舍地抱住了高桓,对方冰冷的身体让他的心也寒到了底,神思恍惚地想著要让高桓的身体暖和起来,待到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深深地吻住了高桓,在冰冷的口腔里传递他的热度。
  仅仅是这样还不够,还不够!
  温若云无法克制自己的冲动,双手开始用力撮揉著高桓的身体,磨擦带来的热度让他惊喜,同时也让他灵光一闪,咬著高桓的耳垂威胁道:"你再不睁开眼睛的话,接下去会发生什麽,我可控制不了。"
  他的手落在高桓的腰间,缓缓地扯著腰带,继续诱哄道:"你不能忍受这样的事发生的,快醒来阻止我,我说过只要你醒来,我听凭处置。"
  高桓的外衣剥落了下来,内里薄薄的衣物隐约勾勒出宽阔结实的胸膛,见到此景,温若云的眸色深沈而复杂,然而理智还是占了上风。
  "把眼睛睁开,高桓,如果你不希望跟我牵扯得更深的话,那就醒过来。"
  他注视著高桓无动静变化的脸,郑重道:"这是你最後一次机会。"

晨曦降临人间的时候,温若云抱著高桓尚在神思恍惚,内心已被绝望的黑暗所蒙蔽,眼前是亮与否便已经不重要了。
  高桓依旧沈睡,高大的身体温顺地靠在温若云怀中,被对方视若珍宝地护住。
  温若云过了很久才感觉到了大亮的天色,这才发觉自己竟呆坐了一夜,他低头看著高桓,温柔地抚摸他的脸,凄惨一笑後为他重新穿戴好敞开的衣物。
  昨夜那些疯狂而失常的举止在理智清醒後看来,可笑得让人落泪,他怎麽能对高桓说出那样的话、做出那样的事?那只会将高桓推入更深更黑暗的深渊。
  高桓不愿意醒来正是因为不想面对现实,如果......如果他真的以那样的方式来唤醒他,到时候崩溃的绝不仅仅是高桓,他自己都会厌恶如此卑鄙的自己。
  为高桓掖好被角,温若云忍不住在那苍白的唇上落下一吻,再次苦笑,转身走出房间。
  站在和煦的太阳底下,温若云感觉到一团迷惘汹涌而来,布庄已经关了,他该做点什麽或该去哪儿?是不是应该就这样静静地、眼睁睁地等待高桓死去?
  他忏悔过,尽力过,但於事无补,他已经无能为力,并且疲惫不堪,或许就该这样顺其发展下去,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反正高桓的心早在凤绣卿死的时候也死了,他再怎麽努力也得不到,何不就此放手?
  但,做得到麽?
  不!温若云恨恨地咬牙,光是想象就难以接受,他怎麽可能放得了手?第一次动情,他付出一颗真挚的心,但血缘的羁绊让他怯步,他不得已放弃并远走他乡独自治愈伤口,他以为受创的心不会再轻易为他人动摇,偏偏高桓这个让他恨之入骨的人从一开始就占据他全部的思绪,他不清楚恨是如何转化为爱,而且是爱得如此之深,切肤之痛一般。
  错过了一次,他怎能容忍自己错过第二次?高桓现在就把握在他手中,只要他能将高桓唤醒,一切都有机会。高桓的心除了凤绣卿就再容不下任何人,他若要孤独过一世,自己是赎罪也好,私心也好,陪著他便是满足。
  仿佛眼前的迷雾被拨开了一般,温若云沈寂的双眸重新燃起希望的火光,昂首望向日空,眼前一片五彩夺目的灿烂之光。
  五彩的光线中,阴森的院落近在眼前,温若云惊讶地发现自己站在了祭卿坊的门口。高桓失去意识以後,这里许久无人打理,也无人造访,红色的大门上,沈甸甸的锁歪歪地挂著,发出无声的邀请。
  温若云拿出了钥匙,这是他无意中从高桓身上取下来的,一直带在身上,想不到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走入院落,推开房门,细末灰尘迎面扑来,温若云掩鼻躲过,伸袖一挥为自己敞开一条道路,这才慢慢走了进去。
  桌上沾了不少灰尘,烛台上的红烛仍是那夜离开时的模样,坠落的红泪在凝固时形成了欲落不落的姿态,冶豔而凄楚。
  温若云忍不住伸手掰下红烛的"泪",仿佛是在为它擦拭,可是他自己内心的泪,又有谁能为他拭干?
  房间里一直有一扇靠墙的书柜,它置在不起眼的角落,往常来的时候,温若云并没有注意到它,即使注意到了,也没有想靠近一觑的意思,那不过是一个寻常的书柜,有几册书零散地放在上面。
  温若云走近了才发现,这些书大多是杂剧剧本,他自然记得凤绣卿最爱听杂剧,这其中不乏盛名的杂剧四大爱情剧,尤其是《西厢记》,它的剧本被翻得连页角都卷翘了起来。
  这让温若云不由得忆起当年凤绣卿讲起张生与崔莺莺的故事时,脸上所散发的向往之情,他还曾一度以为他会是凤绣卿心中的张生。
  想到此,温若云不禁莞尔,伸手将书拿了下来,翻开书页含笑阅读,翻动中,一张夹在其中的纸落了出来,掉在地面。
  温若云疑惑地将书放回原处,捡起纸张小心翼翼地展开,发现那竟是一副画,画中人的面容只一眼便可认出是凤绣卿。画者将她清丽而不失妩媚的面容描绘得恰倒好处,那展开双臂轻舞的身段也是多一分少一分都不可的完美,她的周遭点缀著细小的墨点,闪闪发光的样子,温若云立刻想到那是萤火虫。
  画面中是高桓最念念不忘的场面,而画者的身份自不用说了。
  从画面的细致中所感受到的浓厚爱意让温若云的内心一阵酸楚,他用力闭上了眼睛,意想不到的是,一个绝处逢生的办法也在此时闪过脑际。

摇晃的马车悠悠地驶出了扬州城,那时候天刚亮,东方的云雾里射出第一道红光,在马车身後拖出一条长长的尾巴。
  温若云驾著马,朝马车里看了一眼,温柔一笑道:"你一定也很希望到那里去吧。"
  马车里躺著的人是越来越憔悴的高桓,消瘦得厉害的身体几乎像是将衣物穿在了一副骨架上,温若云无法判断他究竟听不听得见外界的声音,但他只能不停地说,祈祷他能听见只字片语。
  那日见到凤绣卿的画像後,温若云想出了最後一个办法,他要带高桓去那个充满萤火虫的地方,那里有高桓最美的回忆,或许在那里会有奇迹出现。他不知道那个地方的确切地点,他只能寻找,唯一庆幸的是,他至少知道这个地方是在京城到扬州的路程上的,只要顺著这个方向寻找,一定会找到的。
  为了不错过那个地方,温若云只能放慢马车的速度,并且转挑偏僻的地方走,一日下来他们只走到离扬州不太远的一个小村庄,最让温若云灰心的是,他对那个地方仍没有任何头绪。
  夜晚,他们寄宿在一户农家,温若云想尽办法将稀粥水灌进高桓嘴里,可惜效果颇微,他自己也只咬了几口包子便上床睡下。
  高桓冰冷的身子近在身边,温若云用力将他拥住,一次又一次地希望自己能够将他温暖。
  "我一定会找到那个地方的。"他信誓旦旦地说道,既是告诉高桓,也是在告诉自己。
  伴著田地的蛙鸣声,又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过去,温若云为农户留下银子,将高桓抱上马车,在乡间小路上颠簸著继续前进。
  夏季的烈日在头顶肆虐,温若云感到双颊滚烫,汗水一直模糊视线,走到一棵茂盛的大树下,他将马车停下稍作休息。
  钻进马车内,温若云感到一阵凉爽,拿出水袋喝了水,看见高桓干燥的唇,虽然知道会徒劳无功,他还是忍不住将水哺进高桓口中。
  水从高桓唇边流出,温若云苦笑著将其擦净,再苦笑著重上旅途。
  温若云本是计划日落之前能到达下一个村庄,可惜天有不测之风云,一阵狂风之後,适才的烈日很快便被晦暗的天色取代,当马车行驶在崎岖的道路时,大雨毫不留情地落下,温若云被晒得滚烫的身体一下子凉得透彻。
  雨帘挡住了前去的道路,尤其这四周又是密密麻麻的树林,温若云生怕迷失了方向,只好又中断了路程。
  啪嗒啪嗒的雨声响在马车顶上,温若云在换下湿透的衣服後仍感到一阵一阵的寒意,高桓的脸近在眼前,他却感到相当模糊。
  凭著他对药材的几分认识,他对这种症状很快就做出了判断,应该是中了暑气,可惜身边没有任何治疗的药材,外边雨又大,只能将就著多喝几口水,希望能够熬过去。
  昏昏沈沈间,他躺到了高桓身边,虚弱的双手不放弃地用尽力气拥住高桓,靠在高桓怀里,直到高桓微弱的心跳声传入耳中,他才有些安心地闭上双眼。
  身体渐渐滚烫起来,像有一把火在体内烧著,温若云意识模糊起来,有些分不清现状,抱著高桓时而喊"姐姐",时而叫著"高桓",到最後,眼皮颤动著落下泪水,烧得通红的俊美面容上有一抹心碎的痛苦神情。
  "对不起......高桓......"
  喃喃地吐出这一句,温若云最终体力不支地昏睡了过去,因此没有看见高桓久无表情变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细微的波动。

温若云病过一场後,行程放慢了许多,他怕自己倒下了就无法照顾高桓。如此走了三日仍是一无所获。
  这一夜,夏风正凉爽,温若云放弃了赶到下一个村庄的打算,在一条清澈见底的河边停下了马车。
  河中鱼儿畅游正欢,温若云想让高桓也感受一下这种气氛,便将他抱下了车,从他身後环抱著他坐在河边。
  夏夜清朗,且有风星月做伴,温若云心里的苦闷暂时被遗忘在角落,拥著高桓忘记了他失去意识,轻声细语地与他说著话。
  他说月色很美,一人独赏未免浪费,希望高桓与他一同欣赏。
  他又说高桓便是看了月色也不觉美,在他心中美的只有一个人。说的时候笑语盈盈,其实心中一片苦涩。
  後来他又说了很多他离开京城到外地求学时候的趣事,寂静的河边一直回响著他寂寞的笑声。
  也不知道对月坐了多久,夜色沈得如墨一般,温若云怕高桓虚弱的身体感染了风寒,便决定将他抱回马车上,转身的时候才发现本是一片漆黑的身後忽然亮起了许多绿荧荧的小点,眼花缭乱地在他面前飞舞著。
  温若云惊讶地看著这些小绿点飞到他的身上,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它们是高桓最後的一线生机!
  他将高桓重新放到地上,摇晃著他叫道:"高桓你看,你看,是萤火虫!"
  温若云伸出手,一只萤火虫停在他的指尖,他小心翼翼地举到高桓面前,生怕吓走了这只小家夥,他轻声道:"高桓你快睁开眼看看。"
  萤火虫围绕著他们两人漫天地飞舞著,绿光笼罩下,温若云一声又一声地呼唤著高桓。
  "醒来看一看,求你!"到最後,呼唤的声音带出了一丝哽咽。
  绿色的精灵似乎不忍目睹这样的场面,悄然地渐渐离去。
  "不,你们不能走!"放下高桓,温若云跳起来,双手在半空挥舞著,想要挽留离去的萤火虫。
  大部分的萤火虫都飞走了,只余下几只在他身边飞著,仿佛在为温若云惨淡的白衣添加光彩,只可惜他无心欣赏,能让高桓醒来的最後希望也破灭了,他还能做什麽?还能做什麽?
  发出一声绝望的哭喊,他跪坐在地上,狠狠地捶打著地面,将仅剩的几只萤火虫也吓跑了,寂静的野地回荡著长长的痛哭声。
  "为什麽,为什麽会这样!"温若云恨恨地问著,无法抑制的泪水滑落,难道真要这样束手无策地等著高桓死去?
  想到高桓,温若云冲过去重新将他抱在怀里,无助地问道:"告诉我究竟该怎麽样才能唤醒你?"
  他将头埋进高桓的颈项,哽咽道:"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了......高桓......"
  凄凄惨惨的哭声陆续传进高桓的耳中,高桓的脸上再次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变化,变化渐大,从微颤的眼皮到锁起的眉头,他最终睁开了双眸。
  高桓感觉自己沈睡了很久,以至睁开眼的时候感觉眼皮非常沈重,仿佛上头压著巨大的石块,於是又闭上眼睛,等了一会儿才又睁开。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醒来,只是断断续续听到有把在呼唤他的声音,这把声音现在他听得很真切,莫名的,一股怜悯之情在心底流淌。
  温若云尚未发现高桓已经醒来,绝望的麻木取代悲伤,他已经哭不出来,却仍紧紧抱著高桓不愿放开。
  他埋首在高桓颈边,语气是下了重大决定的坚决:"若是你死了,我一命抵一命。"
  高桓心下骇然,想要摇头却无力办到,张了张嘴只发出一道微弱的声音:"温......"
  他的声音几乎被风声掩过,惟其庆幸此刻温若云离他极近。


温若云抬起头来,几乎不敢相信双耳所闻,但眼前却真真实实是高桓睁开的双眼,与那双眼对望,他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甚至连眨眼都不敢,生怕眼前只是他的异想天开。
  "......高桓?"
  高桓的眼皮轻轻撩起看了温若云一眼,这一动作似乎有些费了力气,便又慢慢把眼闭上,温若云见状急忙喊道:"别闭上眼,别闭上!"
  他的语气卑弱得像是在乞求恩赐。
  高桓发出一声极弱的声响:"水。"
  温若云喜极欲狂,细心地将高桓放回地面,跌跌撞撞跑向马车取来了水袋,然後喂到高桓唇边,双眸闪著惊喜的光彩一瞬不眨地看著将水吞下的男人,喉节轻缓的滑动是生命活动的迹象。
  高桓喝下水後感觉呼吸顺畅许多,声音也恢复了点元气,问温若云道:"这是哪里?"
  温若云体贴地为他拭去嘴角的水迹,仍笑著,道:"你忘了吗?这是你和姐姐曾经来过的地方,你们还在此见到许多的萤火虫,方才那些虫子都还在这儿飞呢。"
  温若云欢喜得有点得意忘形,笑意从心里爬上了俊秀玉白的脸,尽管仍有掩不去的憔悴之色,却也透出一抹逼人的光彩。
  "姐姐?"高桓混乱的思绪霎时间并未拼凑起来,目光呆然地看了温若云片刻才恍然醒悟到他口中的姐姐指的是凤绣卿,之前的所有记忆如潮水一般涌回脑中,包括昏迷中温若云在他耳边所说的一些。
  变卦快得有些措手不及,他猛然发力推开了沈浸在喜悦中温若云。
  这一推让温若云的天地变了色,高桓愤怒扭曲的脸进入眼帘,不只是印在脑海,还印在他的心上,火烙极刑似的让他痛不欲生。
  "你......你......你......"高桓恨不得扑上双手掐住温若云纤细的脖子。
  这样一个看似温玉般的人怎会有如此邪恶的内在?而他竟还是卿儿的亲弟弟?他策划这场闹剧,让自己身不由己地陷入其中,像欣赏一个台上丑角一样欣赏自己的丑态,更过分的是,他利用的竟是自己对卿儿的爱!这怎麽能够原谅!
  高桓终於瘫软在地上,此刻他恨死自己这虚弱的身体,早知道会醒回来面对这一切,他应该把身子调养得更好,好得能跳起来一拳砸在那个伪君子的脸上。
  温若云被高桓眸里毫不掩饰的恨意震慑在当场,他没有躲避,也不敢躲避,默默地接受高桓视线的凌迟。尽管早已做过千遍万遍的心理准备,也告诉过自己千遍万遍这是他应得的,但真正体会时仍痛得体无完肤。此时见高桓倒下,温若云无法再保持安静,焦急地扑过来扶起他。
  "高桓!"
  高桓无力地挣扎著,咬牙道:"放开我!"
  "不放,不放,我绝对不会放的,你现在这个样子叫我怎麽放得了手?"温若云按住他蠢蠢欲动的身体,压下满腹心酸对他好言劝道。
  高桓安静了一下,温若云以为他默许了自己的靠近,心底有些安慰的窃喜,谁知高桓只是平稳住呼吸,旋即言简意赅地传达他的厌恶,冷冷道:"滚。"
  温若云心里小小的喜悦火苗顿时灭了,连一缕烟丝都不留。他苦笑,道:"我不能滚,我滚了谁来照顾你。"
  高桓想要瞪他,力不从心。
  温若云无视他的不满,将他抱上了马车。此处荒郊野外没有人烟,温若云只好将自己在吃的干粮捏成小块放在干净的布帕上,放到高桓面前,道:"你将就先吃一些吧,待明日......不,待天一亮我们就进城去,到时候就能吃上饭菜。你只是多日未进食才会如此虚弱,只要调养得当,很快就能恢复。"
  高桓不屑一顾地转过脸。
  温若云将水袋塞到他手中,轻声道:"吃的时候多喝点水,别吃太急。"他退到门帘旁边,掀起了帘子,又转头道:"我就在外面,有事喊我。"随即无声无息地跳出了马车。
  高桓将手边的干粮看了又看,最後伸手捏了一块放进嘴里。
  不吃又怎麽恢复力气?
  那一块捏碎的干粮最後都进了他的肚子,喝了水後高桓翻身躺下。
  殊不知车外有人为他这一轻轻的举动担心紧张了半晌。

八方客栈的小二打著呵欠将客栈的大门打开,张大的嘴巴忽然发出一声惨叫,把楼上的掌柜吓得原地一跳,走出房门站在楼梯口怒斥道:"大清早的,你叫什麽叫?把客人吵醒我要你好看!"
  小二变绿的脸慢慢恢复本色,适才他一开门就看到一张白生生的脸,上面两只黑眼珠子闪闪发亮地盯著他,把他吓得失口大叫,这一定睛看去,哪里是一张脸啊,分明是门外站著一个白衣的俊美公子!
  小二揉了揉眼睛确定不是看错,忙招呼道:"公子请进。"
  "给我预备一间上房。"
  小二眼看著白衣公子丢下话後转身离去,疑惑地挠了挠头。
  这大清早的总不会是碰著鬼了吧?
  小二打了个寒噤,连忙去准备上房。
  这白衣人自然是趁早进城的温若云,他吩咐了小二後便来到停放在客栈不远处的马车,撩起帘子,本以为高桓尚在熟睡,不想他早已醒了过来,怒瞪著眼睛等待他送上门来。
  温若云一撩起帘子便吃了高桓挥来的重重一巴,虽然高桓的体力没有完全恢复,但一个成年男子的五分力道仍然不容小觑。
  打完後,高桓冷冷道:"一巴掌,还太便宜你了。"
  温若云转过被打偏的脸,微笑的嘴角落下一线红丝,他道:"客栈安排好了,我扶你进去。"说毕向高桓伸出手来,神情自若得仿佛挨了一巴的人并不是他。
  高桓推开向他敞开的双手,径自下了马车走向客栈。
  温若云垂下头,双手在身侧握得死紧,泛白并颤抖著,片刻後缓缓松开。他习惯性地露出了苦笑,伸手抹去嘴角的血,快步追上行走吃力的高桓。
  两人一前一後地进了客栈,小二看了看前面的俊拔男子,又看了看後头的白衣公子,不知要迎向哪一位。
  高桓在靠近门口的桌边坐下,道:"小二,给我一间上房。"
  小二看见默默走到他身边的白衣公子,料定二人是相识的,便笑嘻嘻道:"这位公子已经吩咐过了,上房早已经准备好。"
  高桓冷眼瞪过去,道:"他吩咐的房间他自己住,难道你们这儿只有一间上房?"
  温若云听罢轻扯唇角,却一阵钻心的痛。他沈默不语地走到另一张桌边坐下,为自己斟上一杯暖茶。
  小二被高桓的气势震得心头一跳,嗫嚅道:"还有......还有上房,客官稍等,我这就去给您准备。"话音刚落便灰溜溜地窜上了楼梯。
  温若云低声道:"早准备好的那间让给你吧。"
  高桓不经思索地拒绝道:"不必。"
  温若云并不觉得高桓的固执好笑,相反,他有种被万箭穿心的痛。高桓是这样恨著他,一如当初的他是那样恨著高桓。
  "我们之间只能有仇恨存在吗?"温若云情不自禁轻轻地问。
  高桓的眼神中有抹不易察觉的动摇,很快消失无踪。
  "客官,房间钥匙拿来了,您跟我走吧。"
  小二适时地出现了,高桓点头站起身来。
  "这位公子不一起上来吗?"小二向不见动静的温若云问道。
  温若云抬眸望了高桓一眼,对方漠然地躲开他的寻视,他摇头道:"你们去吧,我再坐一会儿。"
  小二应了一声,对高桓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高桓用力抓住楼梯扶手,缓慢地走了上去。
高桓靠在窗边欣赏月色,披散的发还带著沐浴後的湿气,一缕一缕地纠结在身後。
  桌上有著温若云吩咐小二送来的菜肴,每一道菜都冒著热气待人品尝。
  高桓就著壶嘴喝了一口酒,无尽的苦涩在口中化开。
  扣门声传来,高桓蓦然回神,他看了一眼房门,不为所动地来到桌前坐下,桌上都是些清淡的菜色,正好合他现在的胃口。
  他并不打算虐待自己的身体,虚弱的身体确实需要进食。
  "高桓。"
  温若云欲言又止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高桓动了筷子,可惜入嘴却品尝不出食物的美味,自嘲的笑自唇边划开,他灌了自己一嘴的酒,洒落的酒水点点沾湿衣襟。
  温若云的声音再次传来,他道:"我们应该谈一谈。"
  高桓一口菜一口酒,恍若未闻。
  良久,门外的身影消失,桌前进食的筷子顿了一下,高桓不再强迫自己,扔了筷子,握著酒壶翻身上床。
  他的心莫名混乱,脑中更是不著边际地回荡著不该有的记忆。
  温若云在他昏迷那段时间所说的话,他竟然还记得。痛心疾首的忏悔和情意绵绵的表白,他一句都没有漏过,但他宁可自己什麽都不知道。
  经过白天的冷静,他认为自己应该足够理智了,毕竟他已经能够站在温若云的立场去理解这个可恶的阴谋,他无法劝服自己平复恨意,但他会试图去淡化,总归温若云是卿儿的弟弟,他相信卿儿在天之灵一定不愿意看到他们为此互相仇恨。
  然而,温若云今早的一番话却让他动摇了决心,他不晓得当时为什麽会心慌,但他意识到一点,那就是绝不能放弃去恨,他必须永远地恨下去。
  他与温若云之间,永远只能是恨与被恨的关系,除非......卿儿再生。
  高桓嘲笑自己的痴心妄想,哪怕温若云欺骗戏弄了他,曾经那段时间,他确实是充满了希望和幻想,拥有过短暂的满足快乐。
  高桓苦苦一笑,酒水和泪一同落入愁肠。
  如今这闹剧究竟该如何收场?
  高桓疲倦地闭上了眼,不自觉地低喃道:"真不该醒来的......"
  悄悄走近床边的身影闻言一僵。
  "你是这样想的吗?"
  高桓一惊,连忙睁眼,跃入眼帘的是温若云憔悴失色的面容。
  "你怎麽进来的?"高桓怒道。
  温若云不答反笑,却是凄惨一笑,他道:"你不知道我有多庆幸你醒了过来,你根本不明白你醒过来对我意味著什麽......"
  向店家讨来的钥匙将他的掌心刮得生疼,他不自禁地又握紧了几分。
  "滚出去!"高桓手中的酒壶砸在他脚下,赤红的眸中是毫不掩饰地厌恶。
  温若云无畏地扯了一个难看的笑,他径自继续道:"我不是为了心安,而为了让我的心不再痛,骗你伤你,想不到,痛是却是我自己,如此,你还认为这可笑的复仇是我赢了吗?"他按住自己的胸口,仿佛那里正汩汩地流出鲜红的血液。
  高桓拍床而起,赤脚踩在了酒壶碎片上,被划开的伤口远不及身体某处的疼痛,他走到门口大喊:"来人,来人!"
  小二从楼下应声而来,看到一屋狼藉和高桓暴怒的脸,吓得不知言语。
  "愣著干什麽,还不把人给我赶出去!"高桓指著温若云对小二喊道。
  "客官,这......别让小的为难啊。"小二左看右看,两个人都不敢得罪。
  "那好,重新准备一间上房给我。"
  "不必了。"温若云抢先答道,眼神示意小二离开,走到门口重新将门关上,高桓的手适时地挡住了即将关闭的门缝。
  "我让你离开。"高桓压抑著怒气道。
  "我会离开的,只要让我把话说完。"温若云试图安抚他的怒气,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
  "没有必要。"
  温若云顿了一下,唇边浮起一抹无力的笑,道:"你是要继续跟我纠缠不清,还是让我把话说完,然後各自天涯?"

高桓坐在桌边,脸色阴沈。
  "说吧。"他冷冷道,连一个眼神也不屑抬起。
  温若云克制著想靠近那冷漠身影的欲望,看了一眼桌上的菜,道:"等你吃饱再谈。"
  "不说就给我滚。"
  高桓扫落一桌的盘碗,激动之下,扶住胸口微微皱了皱眉。
  温若云急切迈开的脚步因高桓射来的目光而生生止住了。
  "别靠近我。"
  高桓一字一顿道:"否则我会忍不住杀了你。"
  温若云叹道:"你就这样恨我吗?"
  高桓冷笑一声,道:"当初你对我的恨不啻如此。"
  温若云急辩道:"那都是过去了,如今我......"
  高桓利箭一样的目光打断他的话。
  "一句'都是过去'就能够抵消你所做的一切吗?"高桓厉声质问道。
  温若云轻轻咬住下唇,无可反驳,良久,他问道:"你不会原谅我是麽?"
  高桓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不会。"
  温若云努力想要露出一个淡然的微笑,但是徒劳,心尖上一下又一下针扎似的疼痛使他脸上只有痛苦不堪的表情。
  "无论如何都不能吗?"他弱弱地问,寻求一丝的可能。
  高桓的心不由再次动摇,他定了定神,斥责道:"你凭什麽来要求我的原谅?曾经的你有想过对我宽容一点儿吗?"
  温若云急道:"我只是一时昏了头脑,姐姐的死让我十分伤心,而当我知道她是因你而死的时候,我只能用复仇这个方法来发泄我的伤痛......"
  高桓怒道:"那麽你大可以杀了我,我没有怨言,但你不该利用我对卿儿的感情来进行这个可笑的阴谋!你这是侮辱了我,也侮辱了你姐姐!"
  温若云怔住了,此刻他明白任何的辩解都是多余的。说来说去,高桓不肯原谅他,只因为他心中还有一个凤绣卿!
  "但姐姐已经死了。"温若云忽然道。
  高桓怒睁双眸,难以置信这样的话会从一个立誓为亲姐复仇的人口中说出。
  "你说什麽?"压低的声音隐含滔天的怒气,高桓死死地看著温若云。
  温若云豁了出去,赤红著泛泪的双眸朝高桓喊道:"我说她已经死了,死了!你要守著一个死人到什麽时候?"
  "啪!"高桓冲上前狠狠刮了他一巴,高举的手在半空颤抖。
  痛到极点,温若云扯唇一笑,一丝温热从嘴角蜿蜒而下,他猛地抬起被打偏的脸来,狂笑道:"哈哈哈哈,打得好,打得痛快,你最好把我打死,否则我还要说!"
  "你!"高桓看著那张骤然冶豔而张狂起来的脸,第二巴迟迟无法落下。
  温若云的张狂和冶豔中都带著一抹无法忽视的悲伤,那双深夜一样的眸底聚集了太多复杂而热烈的感情,这让高桓的手情不自禁地怯弱。
  高桓连退几步,陡然转身,高大的身子有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冷冷道:"滚出去。"
  "今天不说清楚,你休想我走出这道门!"
  清冷的声音猝不及防得出现在身後,高桓来不及反应,後背贴上了对方鼓动的胸膛。

"放开!"
  震惊过後,高桓怒道,欲挣开锁紧他的双臂,岂料温若云双手竟又收紧了几分,那力道说是要把他挤入体内也不为过。
  "你疯了不是?快给我放手!"高桓的怒声中泄露出一丝不安,急欲掰开缠绕在胸前看似纤细实则有力的十指。
  温若云仿佛感觉不到双手肌肤被抓破的疼痛,执意地拥住怀中挣扎抖动的高大身子,柔情低语道:"高桓,忘了姐姐,我们也可以好好过。"
  温柔万分的声音在高桓耳边掠过,他不知道自己的身子为何会不受控制地窜过一股热流,这让他越加感到羞耻,比挣不开看似文弱的温若云还让他难堪。
  "你以为你是谁?即便卿儿不在,你也没有机会能够趁虚而入!"心慌意乱之下,高桓脱口而出,随而意识到自己说了多麽口不择言的话,他当即就咬紧了牙关。
  他才是真正要被逼疯了!
  这样的话根本不该讲!甚至连想都不能想!
  他们之间只是仇恨的关系,绝无其他!
  高桓拼命挣开对方的手,这回不知是下够了力气,还是温若云松懈了力道,他解脱了,随即本能地朝门口逃去。
  察觉高桓的意图,温若云快他一步靠近门口,伸手按住门闩。
  高桓瞳仁一缩,转头对上对方幽黑不见底的眸子,积压的愤恨一并发作起来,他失了理智地怒骂道:"你怎的这样无耻!若是你姐在世,你尚要称我一声姐夫,你这样纠缠不觉得可耻吗?"
  "有何可耻?"温若云不以为意地冷笑道,高桓的指责简直是对他的感情的侮辱,怨恨之情在心底蔓延,尔雅的面貌随之又荡开一抹浅笑,无端豔丽。
  "更为可耻的尚有,不知姐夫是否有意见识?"压低了声音,他刻意靠近高桓气得涨红的面孔。
  高桓哆嗦的唇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恶心......"
  温若云的笑凝结。
  "你、让、我、觉、得、恶、心。"高桓看著他的双眸一字一顿道,生怕他听不够清楚似的。
  高桓的眼是无情的冰冷,眼神几乎要将温若云冻结,而薄薄的唇却有更为残酷的能力,道出的话语如刀尖一样锋利。
  他无比嘲弄地大笑一声,道:"你想跟我说清楚什麽?说你对我用情了,对麽?"
  温若云的双眸失去了光彩,却仍一动不动地看著他,等待著更为残酷的践踏,心痛却无能为力。
  "那麽,我也很清楚地告诉你,不论你姐姐是不是死了,我高桓这辈子都只爱她。"
  高桓的语调平静得不像在宣誓,可是他眼底那一如既往的深情却是做不得假的,溺死人也伤害人,温若云激痛得失魂落魄的身子被他轻轻一推,无力倒地。
  高桓看著他,胸腔慢慢不受控制地剧烈起伏。
  温若云出乎意料地垂眸轻笑,笑声震荡著高桓的耳和心,明明是痛快的朗朗笑声,却能从中听出无尽的伤心和落拓。
  温若云优雅地拂开微乱的鬓发,站起来道:"你说得这样明白,我岂能再厚颜?"他从怀里掏出一袋东西放於桌面,指尖不舍地流连了一下。
  "这里布庄剩下的财产,如今还你,我们再无拖欠。"
  他步至门口,朝著高桓淡然一笑,道:"我的言而有信该让你对我改观一点儿。"
  至少,至少希望自己在你心目中不是那麽一个不堪而丑陋的人。
  温若云悲哀地想,慢慢走出了房间。

独身上路的高桓有种天大地大,却无处容身之感。
  扬州,是他唯一的选择,至少那里还埋葬著他的过去,他的亲人。
  高桓一身落魄地回到扬州,走在街道上,竟没有识得他。
  高记布庄的人和物也已经埋葬在短短的岁月中。
  站在萧条的布庄门口,高桓从温若云留下的东西中找出钥匙打开生锈的门锁,门一敞开,一股难闻的气息迎面扑来,让他不由呛了一下。
  阴暗的布庄里有种诡异的安静。
  後院中的小小竹林仍在顽强地生长,但却失去了绿色的生机,只是黯然地立在一旁。纸糊的红灯笼早已破烂,只留空洞的残骸在半空随风摇摆。
  趁著天色尚有微光,高桓进了祭卿坊,推开房门,走到书柜前停下脚步。
  书柜上有只玲珑的花瓶,久置而无人打理,致使沾染了尘埃,瓶身不复洁白。
  高桓伸手摸了摸花瓶,指腹轻柔地将瓶上的灰色抹去,掌心下滑握住盈盈的瓶身,手腕陡然一转,花瓶随之转动。
  紧接著,高桓後退一步,一阵墙壁裂开似的声响传来,厚重的书柜缓慢向一旁移动,直至打开一道可容一人进入的通道口。
  高桓望著通道口温柔一笑,道:"我来带你走了。"
  原来通道口内另有天地,竟是一间小小的祭祀房,供奉著一张灵台,牌位上写的是"高家凤氏绣卿之位"。
  高家自然有自己的祖坟,但高桓绝不让凤绣卿葬在那里边,因为那里不配。
  高桓将灵台上的骨灰盅抱进怀里,席地而坐,随手打开了带来的酒坛。
  "我记得你曾说过要喝醉仙楼的出嫁女儿红,我为你带来了。"
  说罢,他单手握著酒坛沿口在灵台前轻轻一洒。
  醉仙楼的掌柜在他姑娘出生那会埋下十八坛酒,昭告扬州城百姓这酒是要等到他姑娘一十八岁出嫁才挖出,十坛做嫁妆,另外八坛价高者得。高桓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为的就是赶上这女儿红的出土。
  凤绣卿出嫁的时候没有一分嫁妆,当她听说醉仙楼有这样的趣事时就一再地说要尝这酒的滋味,高桓应承过,如今来兑现了。
  高桓灌了自己一嘴的酒,对怀里的骨灰盅一笑,仿佛抱著的是活生生的人,道:"你酒量不好,我帮你喝。"
  日落月起,天边最後一道亮光淡了去,栖息在院子里大树上的鸟儿都拍打著翅膀散了去。
  这一院子的寂静让人莫名心惊,忽然一道低低的询问从房里传来。
  "卿儿,你说我疯了麽?"
  否则为何要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心痛?
  还有,忘不了他曾在耳边低喃过的话和他最後留下的眼神。
  这些不该有的记忆为何渐渐清晰起来,使得你的面容越来越模糊?
  高桓突兀地大笑起来,酒醉三分醒,压抑在心底的东西竟比清醒时看得还透彻。
  说不清道不明,睁开眼时的怜悯,恍然大悟时的痛恨,怎麽会到最後成了不忍和心疼?莫非这又是一个不知何时实施在他身上的阴谋?
  温若云这三个字让他恨,让他痛,更让他开始唾弃自己,因为忘了不了意味著背叛,他怎麽能够容许自己的对卿儿的背叛!卿儿为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生命,他该用一生来偿还,他的心这辈子只能忠於凤绣卿这个人。
  高桓高举著酒坛,仰头狂饮,流淌的酒水洒了一脸一身,浓烈的酒气慢慢扩散在房间角落。

自步出高桓房间那一刻起,温若云便做了决定要回京城去。他没有收拾任何东西──他本就无物在身,多出来的也是从高记布庄带来的,既已说定了不再纠缠,那麽这些个事物更是不需留在身边徒增伤感。
  离开客栈的时候夜色已深,万籁俱寂的街道上只有凉凉的风从颊边掠过,他的身影落寞得连小二都忍不住出声。
  "这麽晚了,客官不如明早再走吧?"
  温若云仰头望了望清冷的月色,长叹一声,却对小二道:"与我同来的那位公子,你要好生伺候,他身子微恙,切记一日三餐按时送上。"
  小二心里有疑惑,却未敢言,哈腰点头应是。
  温若云朝那客栈楼口流连了一眼,终是苦笑不己地走了。
  他本该直接往京城而去,将扬州的一切化作烟似的梦,淡了忘了,不见不烦,无奈心头却仍挂有一念。
  至今他还没有在凤绣卿坟前上过一香,倘若就这样回了京城,怕是往後更要日思夜想,不得安宁。
  打扰了熟睡的马贩,温若云买了马匹就直往扬州而来。
  对於凤绣卿的最後归宿,他毫无线索,计算高桓的那段时间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更是忘了去打听,於是赶了三日路後,一进入扬州城门,他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牵了疲倦的马儿,温若云心不在焉地走在街上,垂首思考。按理来说,最有可能埋葬凤绣卿的地方自然是祭卿坊,问题是高桓会将人埋在哪里?
  莫非是院子里的那棵残树下?
  温若云疑惑地蹙著双眉,停下脚步,抬头一看,竟是不知不觉来到了布庄门口,一手下意识地往衣内探去,怀中一空才想起属於高家的东西都已还了高桓,其中包括布庄的钥匙。
  暗笑自己一声,温若云拽了拽缰绳牵著马儿折身,欲寻落脚的客栈而去,此时,一身素色打扮的女子迎面走来,她的目光只痴痴地流连在布庄的门口之上,并未注意到一旁的温若云。
  看清女子容貌,温若云吃了一惊,她不就是曾见过一面的碧蓉吗?碧蓉几乎与他擦肩而过时,他忙叫道:"碧蓉姑娘请留步。"
  碧蓉闻声收回目光,这才发现他的存在,迟疑了下,才恍然道:"原来是温公子。"虽只一面之缘,但温若云的面容还是给她留下了一定印象。或许是女子天生的细致心思,温若云的相貌让她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街上毕竟不适合交谈,各怀心事的二人便寻了客栈坐下。
  碧蓉道:"公子如何知道我的真名儿?"她对外自称是"凤绣卿",温若云与她非亲非故,如何得知这个秘密?
  温若云苦笑了下,将他从京城来到扬州寻凤绣卿的事,包括对高桓的阴谋一一道出。
  碧蓉听完,凄然一笑。
  温若云疑道:"你不为高桓生气吗?"他想碧蓉既是对高桓有情,自己这种阴险的手段自是要得到对方唾骂的。
  碧蓉轻轻道:"我生什麽气,又有什麽资格为他生气?况且,我们都是一样的。"一样得不到他,但她却对温若云生出些许豔羡,自己愚笨地选择作为替身生存下去,不敢去争取,到头来还不如温若云的一个阴谋来得让高桓永远记住。
  温若云明白她话中所指,苦笑不语,黯然地垂下眸子,片刻後才想起要事似的问道:"你可知我姐姐葬在何处?"
  碧蓉摇了摇头,道:"卿姐的後事是少爷一手办的,他不肯让其他人帮忙,也不许任何人靠近祭卿坊,所以除了他自己外,没有人知道卿姐在哪里。"
  想到高桓那时承受之痛,温若云的心痛只化作脸上的艰难一笑。
  "我想少爷会回来的。"
  碧蓉缓缓而坚定道:"因为卿姐还在这里。"
  温若云点点头,苦笑著指了指胸口,道:"也在他这里。"
  虽然回来扬州一趟有些无功而返,但因高记布庄的人走的走,散的散,温若云打听不到消息也只好动身回京,毕竟连碧蓉这样知内幕的人都不清楚的事,他亦不用指望他人了。
  送行的时候碧蓉问他:"日後还回来麽?"
  或许是同病相怜吧,他们对彼此都有种怜悯之情,如同姐弟一样相处。
  温若云叹道:"不回来了,来了也只是让自己更伤心罢了。"
  碧蓉理解地笑了笑。
  送别碧蓉後,往城门而去的马蹄走著走著却掉转了头。
  温若云告诉自己再看一眼,这一次是真正地告别,告别扬州,告别高记布庄,告别这一段情。

高桓睁开微醉的眼,看到他此刻并不想看到的人,皱了眉,他有些分不清是真是幻地道:"你怎麽会在这里?"
  这句话温若云也想问自己,是什麽牵引著他回到这里?是不是一切冥冥中都有了安排?
  方才他回到布庄,看到大门上的门锁被打开了,不作他想,他知道肯定是高桓回来了,心里还在为那句"各自天涯"而挣扎,双腿却已经不由自主地寻到了祭卿坊来。
  也只有这里才值得高桓留恋。
  他苦涩地笑,在门外偷偷看了高桓好久,从夕阳西下一直到月盘升空,看著他如何打开秘密的通道,看著他如何珍惜地捧出凤绣卿的骨灰,看著他悲伤欲绝地痛饮,尽入眼底的这一切让他的心又酸又痛,直到高桓醉得闭了眼倒在地上,他才敢现身进屋来。
  "别喝了。"温若云拿开高桓手中的酒坛,本也想拿开他怀里紧抱的骨灰盅,犹豫了下,终是不敢动手。
  "你身子才好,不该喝酒的。"他轻声劝道,扶著高桓坐起了身。
  高桓眯著眼打量,月色很淡,而且他们又身处角落,四周的阴暗教他无法看清对方的表情,但不知为何,他就是硬撑著沈重的眼皮盯著对方看。
  温若云自是察觉得到高桓的视线,却不敢抬头。虽说这次相遇是偶然,但他怕高桓却未必相信,只把他又当做了无耻之徒。
  高桓道:"你怎麽会在这里?"声音像是低喃自语,迷茫的眼神却像在询问。
  温若云看了看他仍抱住不放的骨灰盅,道:"我是来看看姐姐的......"本还想再解释一些,却又倏地住了嘴,因为高桓突然用力推开了他。
  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高桓恍若未见温若云难看的脸色,走近灵台,将怀中骨灰盅轻轻放了上去。
  他摸了摸骨灰盅,道"她会很高兴你来了的。"口气很平淡,没有盛怒,也没有愤恨。
  温若云知道那是因为在场还有一个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只有在那人面前,高桓才会如此平静,而不是因为宽恕赦免了自己的罪行。
  他走上前,高桓便退开,拾了地上的酒坛走到门口,斜靠在门框默默地喝。
  温若云知他未离开,安心不少,对著那牌位上的名字看了又看,脑中浮现凤绣卿的音容笑貌,如今只觉得亲切,再无当初的心悸。
  抱歉,还有谢谢。
  温若云在心中默念,尽管还有更多的话想要对亲人说,但在门口的男人的一举一动无不牵动著他的心,让他只能将全副心神放在他的身上。
  听到轻微的脚步声,高桓没有转头,对著深沈的夜空道:"走吧。"话却是说给身後的人听。
  温若云脚步一顿,心想他终究是容不得自己的。但这一刻的他们之间的平静却是难得,他无论如何不想错过,伸手拿过高桓手中酒坛。
  "我陪你饮完这坛酒便走。"他道,举著坛子喝了一口。
  高桓怔了一下,意外地没有拒绝,只又夺了酒坛狂喝。
  喝得醺醺然的二人倒坐在门口,高桓唇角含著笑意,但温若云看得真切,这笑只是哭的假像。
  许是酒壮了胆子,温若云堂然伸手抚上高桓的脸。
  高桓偏头看向他,眼底的复杂不知是否温若云看错,似乎带有那麽一抹挣扎。
  温若云闭了眼倾身上前,战战兢兢地献上自己的唇。他的意识很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也预料得到下场,但就是身不由己。
  预期中的疼痛并未落在颊上,温若云心底有著窃喜,双眸却闭得更紧,脆弱的睫毛在眼皮上可怜地一抖一抖。
  碰触在一起的唇是冰冷的,不知是酒还是其他原因,但是很柔软,不像唇里的吐出的话一样伤人。
  温若云心满意足了,想要退开之际,却感到双唇被湿润的火热开启,刹那间,心头猛跳,他想也不想便与其纠缠在一起,只盼望这梦不要醒来。
  这个吻不长,但温若云很用心在经营,放开时,他喘著气道:"为什麽?"
  高桓举著酒坛喝酒,直到胸前的衣料一片湿濡才放下了手,胸膛不正常地起伏,他道:"我只是醉了。"
  温若云酝酿在心里的美梦顿时被他无情地打破。
  "我不信!" 他握住高桓的双肩大喊。
  "我只是把你当成了卿儿!"高桓也激动地喊,与温若云凄然的眼神对视,而後理直气壮的身势委顿下来。
  "就当是我醉了......"
  高桓不敢想,不敢想刚才那唇贴上来时心头一闪而过的念头。
  忘了姐姐,我们也可以好好过。
  越想忘,那魔音一样的话语越是萦绕在耳边,高桓发出一声仿佛受刑的痛苦大喊,冲出了祭卿坊。
  温若云奋力追赶出去,在後花园用自己的身子牵制住高桓发狂似的举动,忍受他坚硬如石的拳打脚踢。
  "滚开!"
  高桓怒骂,一拳砸在温若云背上,咬唇闷哼的温若云死死抱住他,坚定地摇了摇头。
  "温若云,别忘了你自己说过的话!你答应过不再纠缠的!"高桓的眼赤红起来,不留情地落下拳头,大声谴责。
  "我忘了我忘了!那些该死的话都滚一边儿去!"温若云一反常态地叫嚣起来,盯著高桓的眸子里燃起一丝怨恨。
  他不相信高桓的话,一个字都不相信!方才那个吻不是他一个人的错觉,高桓一样地身心投入!那个吻让他明白到自己是有机会,既然如此,他为什麽要放弃?
  温若云心里没有半分对凤绣卿的不敬,但并不代表他就该把高桓拱手相让,更何况她人早就已经死了!一个死人,凭什麽阻隔在两个活人中间?他要释放高桓的枷锁,让高桓解脱!
  "你分明也是有感觉的!你欺骗得了他人,欺骗得了自己麽?"
  温若云的话犹如指责,更如利箭一般直刺向心窝,高桓仿佛被点穴一样停住了手脚,脸色猛地刷白,用力地摇头否定。
  "不,不是......"
  他的声音轻薄如丝,无力而胆怯,双眸混沌失神,浑然不知此举一再印证了温若云的猜想。
  高桓惨然的面容勾起了温若云的怜悯心,愤恨的俊秀面容陡然柔和下来,一汪的深情重新注入清亮的眸子中,摸著高桓冰冷的面颊,柔声道:"高桓,我跟姐姐不一样,我会一直一直陪著你,我不会让你孤单,不会让你心痛,更重要的是,我是有血有肉的。"
  温若云牵了高桓的一只手放在胸口,渐渐地,有节奏的鼓动穿透皮囊和衣料传递至高桓的掌下。
  高桓慢慢地回了神,刻入脑海的是一双无怨无悔的痴情眸子,毫无防备的心蓦然一动,痴了似的挪不开目光。
  温若云轻声道:"我陪著你不好麽?"
  像是看清了高桓的内心,他勾起了唇角的笑,月色下,这笑靥竟无比明豔,堪比怒放的牡丹,释放暧昧的幽香。
  高桓体内本就有了醉意,此刻更是昏昏然不知天地左右,只一心望著那双只为他而生的眸子,情不自禁地沦陷了,放纵了,倾身以唇去感受花瓣的美好。
  被吻住的温若云顺势地靠在假山上,因怕高桓一时清醒又将自己推开,安抚他後背的手不著痕迹地落到他腰处,轻柔而强势地扣住,让彼此的身子紧贴在一起。
  说起来温若云并不是第一次被高桓所吻,除却方才在祭卿坊的那次,在他扮演凤绣卿的那段日子,为了更好地折磨羞辱高桓,他曾不只一次地要求高桓主动来亲吻自己,但这一次的感觉却是那麽不同。
  他相信,此刻高桓用的是亲吻温若云的心,而非亲吻凤绣卿的。
  良久,交缠的唇舌分开,喘息起伏的胸膛轻轻撞击在一起,口鼻喷出的气息缓缓交融在一起,夜色深了,彼此的眸光也深了,孕育著一场即将来临的名为欲望的风暴。
  温若云的眸子失了清亮,深不见底,锁住高桓似醉非醉的眸子,仿佛在等待一句话。
  高桓复又吻了上去,一只手仿佛不经意般地从温若云的发落下,盖住了他的双眼,隐约一声叹息回响在空际。
  急切褪下的衣物在脚边堆积,体内的热意透过肌肤散发,一层薄汗覆盖,著手处湿润而滑腻,不由心旌荡漾,以唇代手去触摸。
  温若云靠著假山仰首低吟,恍然不觉背後肌肤被石砾磨损的疼痛,不预警被人一拉,沈浸愉悦的身体就这麽顺势倒地,压在了散发著更高热意的身子上。
  高桓只难受地哼了一声,便又寻了他脖颈细细啃咬,掌下的爱抚更是毫不怠慢。
  温若云发现自己处了上位,暗暗观察高桓,见他貌似毫无所觉,不由内心暗喜,不动声色地继续挑动身下这具身体的情欲。
  并非拒绝被拥抱,只是比起来,他更愿意用不同於凤绣卿的方法来感受高桓,如此一来,高桓也无法在事後用一句"认错人"来逃避。
  温若云的一只手悄然来到了高桓股间,明显感到对方身子一颤,他不愿强迫,抬眼看著高桓,投去征询的目光。
  高桓与温若云对视片刻,僵硬的身子妥协似的放软了下去,理智焚烧殆尽的眸子只有一片情欲的火花。
  既然一切都乱了,那就乱到底吧。
  封闭的心被进驻,紧闭的身子被贯穿,痛并愉悦著,高桓确实醉了,醉在一场阴谋下的情爱之中,身体不由自主地迎合,双唇泄出破碎而带笑的呻吟。
  这一场有违伦理的结合竟让失措的心找到归宿,也接下来的日子找到了方向。

当你见著这封信时,我已带了卿儿走了,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此举并非逃避,只是我曾答应过卿儿三桩事情,如今尚有一桩未实现,我需亲手办了才得心安。此一离开,时日无量,我不望你等待,只望归来时吾俩仇恨皆泯。

  十年後。
  又逢扬州烟花三月天。
  若问今时何为扬州奇闻之最,当指高记布庄的重新崛起。
  话说十年前,因传出种种诡异流言的高记布庄不得不惨淡收场,在扬州百姓的一片唏嘘声中结束了它的辉煌,但谁人又能料想得到短短数月之後,新接手布庄的当家竟在一夜之间又让高记布庄恢复了生机活力,只是这个新当家深入简出,十年来竟无人探得他的真面目。
  扬州百姓茶余饭後不免议论起来,猜测那新当家的身份,一会儿说是京城来的阔少,一会儿说是原高记布庄的帐房先生,流传的消息真真假假,无人能够作证,只为高记布庄又添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高记布庄的生意一日火过一日,直把门市掌柜忙得晕头转向,趁著众人不备,一溜烟儿躲到了後花园纳凉。
  轻风习习,掌柜暗叹人生便该如此悠哉。
  "这回还不让我抓个现行。"
  清朗的声音蓦然传入偷懒的人耳中,转头看去,一身青衫的俊雅公子执扇而立,唇角含笑,翩然身姿颇有遗世独立之风。
  掌柜暗自惋惜这一切不过假象,若他真能够看破,何苦夜夜不能眠,朝朝对酒歌?
  "我还不曾责备你,你倒苦起脸来了,这是为何?"俊雅公子笑道。
  高记布庄的现任掌柜──碧蓉瞪他一眼,嗔道:"换作你来当这劳什子掌柜,我看你苦不苦!"
  "此话差矣,我给你挑的这活儿只需动动嘴皮儿吩咐夥计,抬抬扛扛的我也不忍让你动手,千万交代夥计不得惹你发怒,一切都要随你,怎麽还苦了你?"
  碧蓉哭笑不得,道:"罢了吧,我说不过你。"见他靠坐了过来,微笑著的面容略显皙白,关切道:"用过午膳了麽?"
  "用了一点,你知我胃口向来不好。"
  碧蓉听罢又气又怜,叹道:"若云,这十年来你何曾胃口好过?你的半颗心只怕已随了少爷不知飘在何方。"
  温若云淡然一笑,出色的面容较之十年前多了一份沈稳,隐匿的怅然在闻及那人时悄悄浮上眸底。
  他的幸福只留在了十年前的一夜贪欢,只可惜换得的只是隔日清早的一室冷清和一纸薄笺。
  高桓留了心给他,却带走了人。
  於是温若云在一天一夜的静坐之後决定重振高记布庄,在他手中毁灭的,要由他重新创建,他要亲手将他与高桓之间的沟壑填平。
  他回了一趟京城向父亲周转一笔银子,同时说明去意,不顾父亲的责骂一心回到扬州。修葺残败的布庄,联系各个进货的布商,他为高记布庄打开了新生的大门,整整五个念头不敢松懈自己,直到高记又恢复了以往的声誉。
  那时候只他一人孤身奋战,幸得碧蓉相助,因此,他对这个如姐妹一般的女子怀著满心的感激,也有著一丝愧疚。
  他曾如此对碧蓉道:"如若他回来,也只能是属於我的,你这样为我,不怕将来後悔?"
  碧蓉却道:"为你既是为他,我不後悔。"
  如此一个默默付出的女子,温若云打从心底佩服,在高记布庄恢复声誉後更是有意将布庄全权交给碧蓉。
  想到此,温若云不由窘然一笑,只可惜碧蓉却是半分不盛他的情,偌大一个生财工具到了她手里竟如烫手山芋一般,恨不得丢了开去。
  碧蓉见他只笑不答,内心越发可气,道:"你若是愿意哭一场,我瞧著还痛快一些,却偏偏强颜欢笑,何苦来哉?"
  温若云淡笑道:"他说归来时便要与我泯恩仇,我不想让他愧疚。"
  若是让他见了愁云惨淡的自己,只怕一番自责心疼是免不了的。
  碧蓉不得不承认道:"我以前以为自己最傻,却不过是没见著如你这般的傻子。"

入了夜,微凉。
  碧蓉亲自将饭菜端到了温若云的房间。
  这十年下来,二人默契已是极佳,温若云自然明白她此来意图,笑道:"你坐下陪我一同吃吧,否则独食也是无味。"
  碧蓉将小菜摆上了桌,知他胃口差,不敢准备丰盛的菜色,虽然他这日渐单薄的身子实在该好好补一补,只可惜这身子已是虚不入补,心病总要心药医。
  温若云见碧蓉又在暗暗叹气,心里明白她又是在为自己操心,只好默默坐下用膳,不想辜负她一番心意。
  碧蓉见他分明是吃给自己看,不由心酸,道:"你别勉强自己,能吃多少是多少。"
  温若云从碗里抬起笑脸来,道:"这是你亲手熬的粥吧?味道比厨子熬的还好,怎麽能说是勉强?"
  碧蓉道:"若是我亲自下厨能把你身子养好,我就是再兼厨娘一职也甘愿。"
  温若云不禁莞尔,道:"我身子好得很,何必养?"
  碧蓉哼道:"身子好何以不见长肉?倒是一年比一年消瘦下去。"
  温若云比了比手臂,疑道:"有吗?我怎不觉?"
  碧蓉道:"旁观者清,何况这十年来你有在意过自己一丝一毫麽?早五年为了布庄卖命,後五年又为了寻人而寝食难安,你说说,你这日子是为自个儿过的吗?"
  面对指责,温若云只是云淡风清地一笑,辩解道:"你说得太夸张了,好像我多亏待了自己似的。"
  碧蓉不解气地瞪他,道:"你不是亏待自己,你是在虐待自己!"
  眼看碧蓉说著说著便要发怒,温若云连忙安抚,道:"好好好,你别气,我这就慰劳慰劳自己的身子。"说著,便将盘中小菜都夹入了碗中。
  用膳完毕,碧蓉正要收拾东西离开,温若云的一双桃花眸殷切地望著她一眨一眨,挽留道:"再陪我喝杯酒如何?"
  碧蓉无奈,只得吩咐下人端走了碗盘再送来一壶酒。
  温若云端起酒杯向著碧蓉,道:"这些年来承蒙照顾,若云先干为敬。"
  碧蓉苦笑著把酒杯碰了碰唇,酒乃伤身物,她晓得不该让温若云喝,却也晓得他不喝伤心。
  几杯下肚,温若云捏著小巧的酒杯把玩,似是自言自语,又是似在求问,他呢喃道:"十年了,转眼间就十年了,他怎麽就音讯全无了呢?"
  碧蓉看著他孩子一样迷茫的面容,只能叹息,这问题的答案只能留待离去的人来解答。
  温若云又斟了一杯,唇边浅淡笑意,边斟边道:"你说我俩是傻子,可又怎麽及他傻?为了姐姐,他岂非傻得更彻底?"
  碧蓉轻轻按住他的手,秀眉微蹙,道:"别再喝了。"
  温若云微微一笑,这笑不再淡然,苦涩渐露,他的声音不能自己地颤抖,道:"你说,他还活著麽?会不会是......"
  "若云!"碧蓉惊声一叫,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话。
  温若云只是望著她笑,。
  碧蓉的心因他的假设而颤抖,不可否认她心中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只是无论如何在温若云面前,她不能表现出来,忙正色道:"他说过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温若云凄然一笑,道:"已经十年了,我还要等多少个十年?等他我无怨无悔,我怕的是等不到,永远等不到啊......"
  他亦不想做那假设,只是五年来他谴人天南地北地寻找,却没有传来有关高桓的只字消息,他怎麽能够不动摇信心?怎麽能够不在午夜梦回时惊出一身冷汗?
  碧蓉不想在温若云眼前落泪刺激了他,拿了酒壶起身,匆匆道:"我再去拿些酒来。"
  开门,泪水决堤一般潇然而下,却在瞬间换上惊喜的神情。
  站在後花园竹林旁的身影慢慢转了过来,俊朗而沧桑的面容,碧蓉几乎尖叫,颤抖的手掩住惊讶的双唇,喜悦化成泪水滑落。


忽听得身後一声"!啷",碧蓉的泪水便倏地止住了,她轻轻地挪开身子,让这两个人能够更清楚地望见对方。
  温若云痴痴望著依旧挺拔的身影,曾经幻想过许多遍的久别重逢的画面都不及真正见到时的震撼,此刻他连指尖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口唇张了张,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空白的脑海中只有那一抹身影的存在。
  雀跃而激动的心情让他真正想要一笑,唇角艰难地勾动,一笑之间,泪水竟随之落下,点点沾湿明豔动人的笑靥。
  碧蓉识趣地离开,高桓进得屋来,朝温若云淡淡一笑,含笑的淡然黑眸多了一份豁达,显得面容也明朗起来,这些都是十年岁月的洗练。
  温若云泣不成声地哽咽,只能看著他一步一步走向自己。
  高桓道:"这十年来你过得好麽?"
  不好,一点儿也不好!没有你在,这日子便过得如同地狱,身心受著煎熬。
  温若云一径地摇头。
  高桓伸指为他揩泪,道:"我曾答应过你姐姐三桩事儿,其一是好好活下去,其二是醉仙楼的女儿红,其三是大理风光,後两桩是在她生前应许下的,只可惜一直没有为她实现。"
  温若云紧紧握住他的指尖,语犹带泣音,道:"这十年你去了大理?"
  高桓略一点头,道:"卿儿一直希望能看看户户有花,家家有水的大理,她曾希望老来之後与我携手大理乡间,起一茅屋,一家人融洽生活。"
  听得他仍心心念著凤绣卿,温若云心里终不能免涌上一阵委屈的酸楚。
  高桓只记住凤绣卿的一言一语,可又知他这十年来是如何地难过?高桓可曾在夜深人静时想到有人在远方为了他而一夜无眠?
  只怕那大理的美妙风光已让他神迷得忘了一切。
  思及此,温若云含泪的眸子带上了幽怨,咬唇不发一语。
  高桓道:"答应你姐姐的事我都办到了,虽不能一生陪伴在她身边,但至少日後下去见了她能心安理德一些。"
  温若云尚沈浸在自怨自艾的情绪中,并未听出高桓的弦外之音,只苦笑道:"得你这麽一个傻子,姐姐怎会不知足?"
  高桓微笑接道:"是啊,就如同有个傻子在等我一般,我亦知足了。"
  温若云闻言惊讶地看著他。
  高桓却转了口风道:"今日一进城就听得茶馆的说书人在讲布庄奇事,我便料到是你接手了布庄,这十年辛苦......"话音未落,不设防地被温若云扑上来紧紧拥住,怀中身体颤抖著,脆弱得像一触即散。
  温若云将脸埋入高桓肩头,不争气地又落了泪,哭道:"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高桓怔了下,抬手安抚地扫著他瘦削的背脊,笑叹道:"傻子,真是个傻子。"
  一声声无可奈何的"傻子"听在温若云耳里,心里却犹如喝了蜜水似的甜。
  他哭笑著道:"傻子又有何不好?若不是这一份傻这一份痴,我又怎等到你回头看我一眼?"
  高桓低声一笑,又听他道:"你快捏捏我,我怕这又是在梦里,一睁眼一醒来,你又不见了去。"语末声音越见低了下去,听者不免心疼泛滥。
  "不是梦。"高桓柔声道,双手捧起他的脸。
  一个绵长而深情的吻。
  温若云体会到,这,真的不是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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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番外--潜逃计划(全)
看著温若云收拾细软,高桓心里不放心,道:"真就这样走了?"
温若云认真收拾东西,头也不回地应道:"没事。"
话说高桓回来也有十天半个月了,布庄里的人渐渐知道了他的身份,但高桓却没觉得快乐或者欣慰,背著温若云的时候总是暗暗叹息。
只可惜,躲得一时,躲不了一世,终於还是被温若云发现了他的异样。
高桓只好坦然,道:"我已经过惯了乡间生活,如今要让我重新肩负布庄,总有些力不从心。"
温若云想来想去,既然高桓还是一心想走,那麽除了他跟去,又能有什麽法子呢?於是连夜潜逃的计划就这麽拟定了。
说是连夜潜逃,当然也有它的原因所在。
首先,这布庄是属於高桓的,虽然这十年来是温若云在经营,但白纸黑字上总归还是高桓名下的,若是这两个人大摇大摆一撒手走了,外面又谣言满天飞,底下的夥计岂不叫苦连连?毕竟这年头讨个活儿难啊。
  其次,布庄的第二把交椅碧蓉(这才是连夜潜逃的必要所在)。若是碧蓉知道他们两个要走,铁定跑得比他们还快,自高桓回来後,碧蓉没有一天不在暗示她要罢工,她要清闲,她要自由!
综合以上两点,除了连夜潜逃,温若云和高桓别无他法。
但高桓对碧蓉有愧在心,一想到他们要走,这偌大布庄的担子就落在一个弱女子肩上,於心不忍,临到出发反而犹豫起来。
"我看还是另外计议吧。"高桓按出了温若云收拾衣物的手。
温若云抬起晶亮含笑的桃花眼,牵了高桓的手坐在床边,安抚道:"别担心碧蓉,这几年她的手腕练得可厉害著,布庄交给她没问题。"
高桓叹道:"总归是对不住她啊。"平常女子,若在碧蓉这个年纪早就出嫁好些年,儿女都该有了,为了他,耽误了碧蓉这麽多年,他又怎好意思再扔个摊子给碧蓉?
  温若云明白他心思,双臂圈住他双肩,幽幽道:"你若是怨我自私,我也没法子,在委屈你和委屈碧蓉之间要我选一个,我只能义无返顾地选择碧蓉。"
高桓轻拍他横在自己脖子前的小臂,笑道:"我哪里在怨你,只是良心不安。"
  温若云一笑,道:"可我一想到能与你畅游大理,就不觉得不安了。"
  高桓听罢不由一笑,俊朗的眉眼间流露出温婉含蓄的情意。
  温若云情不自禁贴唇上去,与他耳鬓厮磨。
  说起来,高桓回来这麽些日子了,他们却一直分榻而眠,眼下不正是个好机会?
  满心绮念的温若云忘了这是在潜逃的当口,趁著高桓分神便拉著他双双倒在床褥上。
  高桓觉察他的用意,忙要折身抵抗,却被他双唇一用力,又压回了床上,同时感到一双不轨的手在解身上的腰带。
温若云的桃花眸盛满情意和欲念,越发显出惑人的光彩,五光十色的让人眩迷,他抬眸望了高桓一眼,殷切凄楚,似在诉说不满,却又无端像是勾引。
高桓掌上的抵抗力道不由减弱,被放开的唇呼著气道:"你……你……"
温若云灵巧的双手敞开他的衣物,散发情欲热度的身子覆盖上去,咬著他敏感的耳,含糊不清地低语:"我期待这一日期待了好久……"
高桓俊脸涨红,恼羞成怒道:"你想的就只是这些?"
温若云在他耳边轻笑,笑声夹带热气窜入耳内,高桓情不自禁地一缩身子,渐渐感到一股燥热由上而下。
"谁让十年前你没有满足我。"
温若云抱怨,十年来只有那麽一夜,一夜又只有一次,怎麽能够不蠢蠢欲动?
高桓急道:"现在又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温若云抬起身子看他,笑道:"此时不想又待何时?"语毕,意有所指地上下打量几乎被剥光衣物又横躺在床上的男人。
高桓急切想要拉拢衣物,却又被他阻下,而且迅雷不及掩耳地将手探入高桓裤内。
俗话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样的道理用在床事上一样合理。
温若云不遗余力地爱抚挑逗高桓的情欲,果不其然见到他渐红渐烫的俊朗面容失神起来,推拒的双手也渐渐使不上劲,只能皱著眉头一心压抑舒服的喘息。
"嗯!"   一声拦截在喉咙深处的喘息伴著高潮到来,高桓懒懒地瞪了始作俑者一眼,殊不知他氤氲黑眸所透露出春色只让对方越加高兴。
 温若云的指尖试探地碰了碰紧闭的穴口,有些心虚地看了看高桓,但见他双目紧闭,眉心皱得越深,高挺的鼻尖渗出薄汗,只把牙齿死死咬紧,竟是一副任君所为的生动画面。
  温若云激动不己地把手指探入,细心地滋润紧闭干燥的地方,直到它一合一缩地为自己开放,才架起高桓修长的腿挺了进去。
高桓咬牙忍住因异物冲入体内的惊喘和疼痛,细密的汗珠布满俊脸,看得温若云心疼不己,只是要拨出让高桓痛苦的欲望却不可能,进退维谷时,高桓无力但坚持的声音传来。
"你轻一点儿,慢慢动。"
高桓低低地说,分明不好意思,却又强装老道,引导温若云一寸一寸埋入自己体内。
温若云低头与他交缠舌尖,下身开始浅浅的律动,紧窒温热的甬道配合著他的动作吸附欲望,只把他撩拨得欲罢不能,开头尚有理智在控制,後面的已如脱缰野马一般狂野驰骋。
  高桓用力压下温若云的头,把泄出的一声声呻吟都送入出对方嘴里,温如云不知他用意,只当他是热情非凡,心里欢快,直把彼此吻得上气不接下气。
高桓的穴道迎来一股灼热时,他松了口气似的轻轻推开温若云仍缠绵不休的唇,闭目养息。
温若云便又把吻落在他脸颊上,肩窝上,乳珠上……
"你干什麽?"高桓推开温若云的头,没好气地质问,他刚闭上眼就不得安生。
温若云无辜道:"你怎麽一下就翻脸了?"
"谁……谁让你碰我哪里!"高桓脸色涨成猪肝红。
温若云一怔,伸指碰了碰那挺起的乳珠,道:"你说这里……"话音未落,又被高桓一手拍开。
"别碰!"高桓身子颤抖得厉害,那种感觉不是厌恶,反而期待对方更进一步,只是这麽羞耻的反应怎麽能够让人知道。
十年前虽也与温若云有过一场荒唐的交合,但那时毕竟有了醉意,而且他记得也没有这些花样,倒还好接受一些,如今要作到这个程度,怎麽可能还坦然得起来?
温若云委屈道:"为什麽碰不得?欢爱的时候互吻对方的身子是一种情趣。"
高桓板起脸,道:"总之不行。"说毕,推开温若云便要下床,只是一抬腿,股间便有液体蜿蜒流下,一张俊脸更是红到发紫。
温若云识相地上去扶了他一把,道:"我先帮你清理身子吧。"
高桓窘得都不敢抬眼看他,夺过一块布巾就往腿间抹去,而後迅速穿戴整齐,仿佛什麽事都没有一样走到桌前喝茶,如果不是走路姿势还有些不自然,温若云真要怀疑刚才的欢爱是场春梦。
  温若云只好也穿好是衣物下床来,抓了高桓的手,就著他喝茶的杯子喝茶,後道:"我看今夜就先不走了。"
高桓疑道:"为什麽?"
  温若云暧昧一笑,道:"莫非你不痛?"
  高桓的脸一红,茶杯顺手泼去,只可惜茶水都被温若云喝干了去,只能板著大红脸不说话。
  温若云握住他的手,一手为他揉腰,深情道:"以後我们就在大理安居乐业不走了。"
  高桓这才释然一笑,反握住温若云的手。
  ……
  ……
  你们想这麽幸福,有可能吗?
  此刻站在房门外的碧蓉真庆幸自己好心为他们端来了莲子糖水。
  今夜他们不走,那就换她走!
  潜逃计划仍在进行。
  (完)
  分明是H番外...= =